《一身反骨,你叫我爱卿》 第1章 升迁路上的截杀 【一个权臣的自我修养——有点狗,有点毒!】 【本书非无脑爽,但可以无脑看,慢热文,权谋占比重。】 【本书刻画一个寒门士子的上位史和党派斗争、夺嫡复仇,整体从文到武,从太平到引乱天下,百万大纲,需耐心。】 【祝大家阅读愉快,喜欢请加书架,感谢支持。】 【正文开始】 —————— 大周,洪化二十一年,三月初。 兖州去往京城的官道上,尸横遍野,血腥冲天,一场厮杀刚刚结束。 “萧业!你得罪梁王,今日我杀不了你,明日也有其他人杀…” 话未说完,“唰”的一声,一道白光闪过,萧业手持利剑,利落的割断了最后一个活口的喉管。 三年前,他因一桩“乌龙案”得罪梁王,被摘除探花功名,贬为谯县县令。 如今刚获升迁,入京途中便遇到了这场截杀。 萧业随手将剑递给了身旁的侍卫,取出巾帕将脸上溅到的血迹擦拭干净。 “萧大人,为何不留活口?” 传召萧业入京的吏部侍郎方度同脸上难掩惊骇。 萧业转过身来,俊美无俦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 “污蔑皇室,其罪当死!何况,这种有损天颜的话如何能够传出去?” 方度同心有余悸,环视周遭见无一个活口,声音微微发颤,“可是,就算三年前你得罪了梁王,但也被贬了三年!这事儿应该了了才对,怎么会…会不会是其他人?” “方大人慎言!”萧业截断了方度同的话。 方度同这才察觉失言,慌忙闭上了嘴。 萧业又道:“方大人不是说朝堂上下都在等着萧某去查‘户部国库盗银案’吗?我等还是抓紧赶路为好!” 方度同自是点头称“是”,讪讪的走去了一边。 萧业将那沾血的帕子扔在了地上,向身旁的侍卫吩咐道:“都烧了。” 大火燃起,一股难闻的腥臭味迅速扩散开来。 方度同与官差们脸色沉重,心中惶惶不安。 还未进京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进了京后,那桩人人谈之变色的“户部国库盗银案”还不知会掀起多大风浪… 跳跃的火光照耀着萧业俊朗的眉目,他脸上云淡风轻,对这夹杂着难闻味道的温暖并无不适。 再有两三日就到京城了,陛下将他擢拔为大理寺少卿,连升三级。但也给出了查办“户部盗银案”的限期——十日。 十日后查不了怎么办?圣旨上没说。 但萧业听说,前任大理寺卿就是因此罢官,永不录用! 萧业自然不想沦为弃子,更何况,他这枚棋子一旦无用便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虎狼环伺中,他一介寒门士子,必须先握住别人的命! 三日后,萧业一行人来到了大周的国都——盛京。 在吏部领取官凭后,萧业带着两名随从来到馆驿安歇。 没过多久,一封拜帖送了过来,大理寺的另一位少卿——钱必知要为他在九曲阁接风洗尘。 萧业回帖应邀,他与钱必知算是打过交道。 三年前,他在殿试上风头无两,又因风姿俊逸潇洒,被陛下钦点为探花郎,随后授予刑部侍郎一职。 由此,与大理寺少卿钱必知在公务上有些交接。知其处事圆滑,贯会钻营。 特别是这次“户部盗银案”,寺卿姚知远被当廷斥责罢官,仕途断绝。 但身为少卿的钱必知却能置身事外,毫发无损,可见其有些能耐。 入夜时分,灯火阑珊,萧业走出馆驿,来到米市大街上盛京颇负盛名的九曲阁。 在酒楼伙计的引领下,他穿过喧嚣热闹的临街酒楼,来到了幽静雅致的后院。 放眼望去,灯火通明的湖上矗立着九座阁楼,中间假山林立,上植绿竹,水阁在夜雾中半遮半掩,如水上仙境。 岸边修建了九座码头,满植荷花的湖上留了九条水道,通往九座水阁。每座水阁各有一只小船儿往来运送客人和酒菜。 伙计将萧业引到一艘小船旁,那船夫打起草帘,萧业便登上了船,留下两名侍卫等在岸上。 小船儿缓缓驶离人来人往的岸边,沿着残荷中的水道向湖中心的水阁划去,很快便来到了宴请的“修竹阁”。 萧业掀开帘子,见岸上站了一人,身形圆胖,脸上堆满笑容,正是钱必知。 “萧大人,久违了!” “钱兄,何须劳您大驾,愚弟愧不敢当啊!” “欸,要得要得!三年前贤弟被外放出京时,我就预感,你我兄弟定有再见之日!这不,不过三年,贤弟就连越三级重回京城,试看我朝能有几人有此恩宠啊!” 钱必知一边热络的恭维着萧业,一边引着其穿过清幽的园子,朝着阁楼走去。 萧业面带笑容,应道:“承蒙陛下厚爱,愚弟才有今日。不过钱兄资历深,日后还需兄长多指教才是。” 钱必知听了,连道“不敢”。 他较萧业年长十岁,被尊称句“兄长”无可厚非,但“指教”却是的确不敢。 谁不知道萧业此次升迁是为了查办“户部盗银案”,这个案子,谁敢指教? 萧业见其神色有异,知道其心中所思的定是户部一案,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两人穿过幽秘的园子,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碧瓦朱薨,宛如贝阙珠宫的三层琼楼。楼里灯火通明,乐声曼妙。 钱必知脸上又堆满了笑意,向萧业说道:“贤弟在兖州谯县可有如此好去处啊?” 萧业嘲弄道:“穷山恶水,哪里比的了京城的繁花似锦。” 钱必知挤出一个促狭的笑容,“这么说贤弟在谯县的日子相当清贫了?” 萧业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笑问道:“钱兄看我现在是仙风道骨吗?” 钱必知精明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哈哈笑道:“我看贤弟已然得道!” 萧业轻笑一声,一双冷眸含了笑意,“只是刚刚上道而已,能否得道还请钱兄多指点!” 钱必知这次没有推辞,笑着将萧业请进了修竹阁。 阁里暖意融融,正中翩翩起舞的舞姬们身形窈窕,姿态动人,四面坐着的男子无不目露精光,垂涎三尺。 萧业打眼一扫,不是酒囊饭袋就是奸滑之徒。 众人见二人进来,便叫停了舞乐,纷纷离座上前见礼。 在向萧业行礼时,各人又报上了自己的官职,有寺丞、寺正、寺监、寺评等。 随后,众人按职位高低入座。因大理寺卿位置空悬,萧业与钱必知同为少卿,所以在主座之位上两人自是谦让了一番。 最后却不过钱必知和众人的盛意,萧业坐在了主座上。 莺歌燕舞,推杯换盏。酒过三巡,在众人接连不断的敬酒下,萧业状似有了醉意,举手投足间尽显风流。 钱必知喝了酒,圆胖的脸红光满面,端着酒盏挤到萧业身旁坐下,一只肥手搭在了萧业的肩上。 说话已经有些大舌头了,“愚兄醉了,便与贤弟说说醉话,醉话嘛,听听便罢,做不得数!” 萧业知晓他定是要提“户部盗银案”,便眼神迷离,慵懒笑道:“兄长放心,愚弟也醉了。” 钱必知呵呵笑着,凑近了些,“我听说贤弟入京时遭梁王派人刺杀!那贤弟可知道若办了这个‘户部盗银案’将会得罪谁?” 萧业不动声色,摇了摇头:“还请钱兄指教。” 钱必知凑近了些,低声道:“朝堂之上,两王抗衡,贤弟已经得罪了梁王,剩下的贤弟自己想吧!” 钱必知十分精明,说话点到即止,不留把柄。 萧业没有答话,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剩下的那个王,是齐王,中宫皇后之子,颇得圣宠,大有立为储君之势! 而这桩朝堂震动的“户部盗银案”,起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库兵… 第2章 野心勃勃 在来京的路上,萧业已摸清了这个案子的来龙去脉。 十日前,盛京发生了一起杀人案,被杀的是一个值夜归家的户部国库库兵,身上还带着前一日入库的官银。 前任大理寺卿姚知远不敢得罪户部和其背后的齐王,便将案子压了下来。 可是没过几日,这桩案子便被人在大殿上抖露了出来,连带着官银之事。 陛下大怒,当廷罢了姚知远的官,永不录用,户部尚书严统也被停职自省。 此后,朝堂因这空悬的大理寺卿争得热火朝天,直至陛下弃用所有在京人选,着吏部从地方铨选人才。 而后,又从备选名单中勾出了萧业的名字。由此,这连越三级的好事便落在了他身上! 钱必知见萧业不语,又语重心长道:“说实话,我对贤弟的处境十分同情,但我相信贤弟是聪明人,定会做出明智之举!” 萧业看了他一眼,寒眸中带着薄薄的醉意,笑道:“那兄长给我指条明路?” 钱必知精明的眼睛打量着萧业,“贤弟要什么样的路?” “升官发财的路!” 此话一出,钱必知眼中笑意满满,“贤弟现在悟的这个道?” 萧业忽然笑出声来,温润如朗月入怀。 “你我同为少卿,但这小小的主座上只能坐一人,钱兄不想独占鳌头吗?” 钱必知闻言胖脸一怔,但很快他便应对道:“愚兄痴肥,让贤弟见笑了。” 萧业睨了他一眼,一双深沉的眸子似能刺破人心,缓缓道:“钱兄若是弃之不取,那我就不客气了!” 钱必知的醉态不见了,胖脸扯起一个笑容,不答反问道:“贤弟还未告诉我,要怎么走这升官发财路?” 萧业为钱必知添满了酒,又给自己斟了一杯,端着酒盏道:“世事布局如棋难,且走且看!” 说罢,饮尽了杯中酒,望着厅上舞姿曼妙的舞姬们,星眸迷离,幽幽道:“权势,美人,谁能不爱?谯县就没有这么醉人的酒…” 钱必知点头应和,知道萧业不肯多言。 忽而胖脸皱成一团,捂着肚子“哎唷”连声。“贤弟,愚兄恐怕是吃坏了肚子,失陪失陪。” 萧业微笑颔首,端起酒杯悠悠品着,继续欣赏舞乐,余光扫到钱必知圆胖的身子麻溜的跨出了水阁… 大约一刻钟的时间,他又踩着稳重的步伐回来了。看他神清气爽的模样,似乎腹中难题已然解决。 酒足饭饱后,钱必知扯了下阁中的铃铛,步履蹒跚的挽着萧业的胳膊朝外走去,众人则跟在后面。 来到码头,小船沿着水道“吱吱呀呀”划了过来。 “钱兄,请。” “不不,贤弟请。” 萧业与钱必知两人在码头上又谦让了起来,谁也不肯先上船。 忽然,“扑通”一声,钱必知脚下一滑,跌入了冰冷的湖水中! “钱兄!” “钱大人!” 惊呼之声四起,湖面上接连炸开了水花!站在萧业后面的众人纷纷跳入水中救人,有的甚至顾不得自己不通水性,在水面上载浮载沉。 萧业见此情景,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钱必知这群滑头,想将得罪齐王的烂差事丢给自己! “快救钱大人和诸位大人!” 萧业神色如常,向那一时愣住看向自己的船夫说道。 船夫听了这话,慌忙跳入水中,捞饺子般将众人一一救上了岸。 钱必知在冰冷的湖水中泡了多时,一身酒气全都没了,说话也不大舌头了,只是冷的直打颤。 “贤弟,让你见笑了。” 萧业嘴角噙着淡淡的笑,语带调侃的点破了钱必知的心思。 “哪里的话,倒是还请钱兄不要怪我没有施以援手。毕竟陛下点名让我查办‘户部盗银案’,我若是像钱兄一样落水受寒,无法公办了如何是好?” 钱必知被点出了心中的小九九,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一个劲的掩嘴咳嗽。 萧业睨了他一眼,“夜寒风冷,还是钱兄和诸位大人先行一步吧。” 这次,钱必知和众人没有再推辞,向萧业告了辞,三三两两的陆续走了。 当小船最后一次回到修竹阁时,码头上只剩下萧业一人。 “公子!他们是否想对您不利?” 随船而来的还有他的两名侍卫,一个中年人,名吉常;一个少年,名谷易。 二人不等船靠岸,便大步跳了上去,来到萧业身旁紧张的问道,那船夫也是神情关注。 萧业摇摇头,看向那船夫,沉声问道:“钱必知出去见了何人?” 那船夫闻言,赶忙恭敬地答道:“回公子,去见了歧国公徐骁和户部尚书严统!就在旁边的栖霞阁。” 萧业颔首,与他心中猜想无二。 户部尚书严统与歧国公徐骁私交甚密,徐骁是二皇子齐王的亲舅舅,当朝皇后的亲弟弟。 看来,户部官银的事定与徐骁和齐王脱不了干系! “都说了什么?” “我们的人探听到,钱必知告知了与公子的谈话,严统想要拉拢公子,徐骁却想试试公子深浅。他们还谈起公子遇刺的事,徐骁说‘没想到先动手的是梁王!’” 萧业闻言,嘴角带了些笑意,看来他这步棋走对了。 他知道有人不希望他进京,但这人并非梁王,而是齐王。 所以,他策划了一场刺杀,并做成了一个死案,栽到梁王头上! 就是为了给陛下和齐王一颗“定心丸”。 梁王是陛下的异母兄弟,虽久居越州,但一直有狼子野心。 齐王是陛下的二皇子,参政六年,羽翼渐丰,陛下已起了忌惮之心… 这次的“户部盗银案”本质就是两王相争。 而在心怀叵测的异母兄弟和不规矩的亲儿子中间,陛下自然是偏向亲儿子。 所以才选了他这个与梁王有仇,毫无根基的寒门士子来查此案。 说到底,陛下需要一把刀,一把能安心握在手里、可进退有度修剪齐王羽翼的刀… 正是明白了这一点,他才煞费苦心,借用“梁王”的名号引出谯县的匪徒刺杀自己。 此举不但安了陛下和齐王的心,也为谯县除去了匪患。 至于梁王,谣言虽然满天飞,但无凭无据,不会有人再去探究… 萧业对目前的状况很满意。 “你浸了冷水,莫要着凉,等回到岸上,先去换身干衣服,再喝些姜汤驱寒。” 萧业上了船,对那船夫温声说道。 “公子放心,这些寒凉不算什么!对了,樊大哥让我问问公子,入京之后歇在哪里?” “暂住驿馆,有事我会寻你们。” 樊兴——九曲阁的掌柜。 而九曲阁真正的主人是——萧业。 这座建于五年前,前面临街豪华酒楼,后院内湖九座幽秘水阁的庞大建筑,为的就是刺探大周朝堂情报! 因为,萧业想要的从来不仅仅是升官发财,还有让这大周——变一变天! 第3章 新官上任 次日一早,钱必知等人果然全部告了病假。 萧业没有说什么,只是将那些告假状子全都收好。随后去了大理寺的敛尸房。 一张停尸台上,被杀的库兵张申的尸体被冰块围着,看起来保存还算良好。 萧业仔细查验了尸身,胸膛处有一片青紫,似是踢踹所致,颈间一处刀伤,干净利落,是致命伤,除此之外手掌处有些许擦伤。 从这些伤势看,张申被杀时毫无抵抗的能力。 “发现尸体时官银在哪?” 萧业向第一个给张申验尸的仵作问道。 “回大人,官银放在他衣襟里。” “多少?” “五十两,银锭。” “张家这几日可有要领回尸体安葬?” 仵作摇了摇头,“没有。” “自认尸后可有再来过大理寺?” “没有听说。”仵作再次摇摇头。 萧业心中已然有了数,转身走出了敛尸房,朝着捕快房而去。 一面向跟在身后的吉常和谷易吩咐道:“谷易带人去趟张家,查看有无线索。吉常带人打探下张家有无可投奔的亲戚。” 二人相视一眼,面有不解,“公子已经确定了张申是监守自盗?” 萧业分析道:“张家自认尸之后再未露面,事发多日也不领回尸体安葬,定然是知晓官银之事,恐怕已经潜逃出京了!” 二人对萧业向来信服,只是他们仍想不通。 “那张申是如何将官银盗出来的呢?” 萧业剑眉微皱,这个关键之处他还没解开。 户部管理天下钱粮,国库更是重中之重,守备森严。 即使是国库库兵,进出也要层层检查。 单人不可入库,必须几人同行。且进库房前,要脱光身上衣服,只围一块白布在腰间。 从库房出来时,还要检查牙口,举起胳膊跳过一张高脚凳子,以防腋下夹带。 这种情况下,张申是如何将五十两银锭盗出来的呢? 很快,三人来到了捕快房。 大理寺共有三班捕快,捕头三人:王韧、鲁能、郑大勇。 萧业将行动安排了一番:一队去张申家中搜查;一队寻访张家人踪迹;一队去户部,将与张申同值的库兵带回大理寺。 三个捕头听了面有难色,因为这个案子已经折了一个大理寺卿,听说钱少卿等人也称病避恐不及,他们实在不想得罪齐王。 谁不知道齐王最得盛宠,日后很可能会被立为皇储! 萧业见几人模样,目光逐渐冷冽。 “本官奉旨办案,谁要是怕了,现在就脱下差服,交上佩刀! 若不卸刀,还要拖延,便是欺君之罪!” 此话落地,三个捕头面面相觑,身后的捕快们则是议论纷纷。 但既无人卸刀也无人接令。 萧业冷哼一声,向吉常、谷易吩咐道:“卸刀!” “诺!” 二人朗声应答,走上前去便态度强横的去解三个捕头的佩刀。 “大人,有话好好说!” “是啊大人,我们上有老下有小,都靠着这碗饭活命呢!” 三个捕头自然不肯乖乖交刀。 “嘿,兄弟,往哪摸呢?” “哪那么多废话,要么做事要么卸刀!” “再要动手别怪我不客气了啊!” “你不客气一个试试!” 暴脾气的郑大勇碰上了直性子的吉常,一方护着不肯解刀,一方非要解刀,争执愈演愈烈。 瞬间脸红脖子粗起来,说话便要动起手来。 萧业冷眼看着,正在剑拔弩张之际,忽见院中急急来了一人。 清瘦的个子,留着短须,手里拿着一份卷宗激烈的挥舞着。 “住手!大理寺中岂可胡闹!” 萧业打量了下他身上所穿的官服,是个主簿。 来人喝止了将要动手的两人,转身端详了一眼萧业,拱手拜道:“下官大理寺架阁库主簿范廷,见过萧少卿!” 萧业锐利的目光扫到他手中拿的是“户部盗银案”的卷宗。 这倒有些意思了,一窝软蛋滑头的大理寺中还有一个头铁的? “大人要查‘户部盗银案’,为何要在此浪费时间?” “范主簿是来送卷宗的?” “正是。” “不怕卷进这个案子里?” 范廷闻言,面带不悦的看着萧业,“大人此话何意?” 萧业轻笑一声,接过了卷宗,“没什么,范主簿若是不怕就留下吧。” 范廷听了此话,当真没有走。 他一早便在架阁库等着萧业去查阅卷宗,却左等右等不见人。 本以为也是一个与姚知远一样的糊弄了事的糊涂官,没想到听其刚刚之言,像是真想查案? 萧业没有立即查看卷宗,此案能宣之纸上的东西并无什么紧要。 现下要做的还是那三件事。 “如何?是继续卸刀还是办案?” 三个捕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神色冷峻、态度强硬的萧业,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服了软。纷纷抬手作揖:“卑职愿听大人调遣!” 于是,在萧业的安排下,三队人马齐出。 谷易、王韧去张申家中搜查;吉常、鲁能寻访张家人踪迹;范廷、郑大勇则去户部提人。 一个时辰后,谷易、王韧先回来了。 如萧业所料,张家已经人去屋空,但两人并非空手而归。 从张家火灶里搜到了一些物证:一个坩埚,一把夹剪,还有一大包白色粉末。 坩埚、夹剪,是熔银的工具。 至于那白色粉末,萧业用一支竹笔小心的拨弄着。 “这是硼砂。” “硼砂?这么多够毒死九头牛的了!”谷易和王韧听后大惊失色。 “硼砂虽有毒,但却是熔银的好东西,可以去除银表面的杂质。” “所以真的是张申监守自盗?” 萧业点点头,但他还未想到张申是如何盗银的。 将物证慎重收好后,吉常和鲁能回来了。 两人打探到张家在平城有家远亲,极有可能前往投奔。 “对了,公子,我们走访时发现那张申喜欢赌钱,曾经在赌场豪言‘自己有的是银子,十辈子也赌不完’!” 萧业闻言,略一沉吟,随后让二人前往平城将张家人缉拿回京。 眼下,三路人马已回来了两路,均有所收获。 不多时,范廷和郑大勇也回来,只是两人有些垂头丧气。 萧业不觉的惊讶,户部若是乖乖配合了才是奇怪! “大人,那个石侍郎忒是过分,让我们白等了许多时间,一直不肯交人!” 郑大勇唯恐萧业问责,一进门就大声嚷嚷起来。 范廷则摆摆手,语带无奈。“其实也不能全怪人家,主要我们没有缉拿文书。” 这种协查之事,或靠情面,或靠规矩,可惜他们一样也没有。 萧业听后没有责备他们办事不力,动用缉拿文书便会伤了与户部的和气,现在他还不想得罪他们。 摒退众人后,萧业拿起了那些告假的状子,放入袖中。 他要去见一个人,一个可讲情面的人。 第4章 富贵相见 疏星朗月,夜凉如水。 萧业带着满满的“诚意”来到了户部尚书严统的府邸。 在他的左袖中是一沓告假状,右袖中是厚厚的银票。 萧业将装着银票的匣子取了出来,放在了桌案上。 “严大人,小小敬礼,还望笑纳。” 严统打眼一瞟,见那匣子上写着“千佛名经”。 “萧大人,老夫如今乃戴罪之身,何须如此破费?” 萧业没有应答,从袖中又取出一个匣子,上书“百寿图十轴”。 “这份是孝敬歧国公徐国舅的,还望严大人帮下官美言几句。” 严统看了看两个匣子,又审视了眼萧业。 官场之中送礼颇为隐晦,且讲究文雅。 千佛名经——是为一千两。 百寿图十轴——亦为一千两。 这个萧业不但深谙此道,且一出手就是两千两! 可是一个七品县令的年俸不过四十五两,俸米二十担。 这些银子他哪来的? 他不是来送银子,是来送把柄来了! 严统稍微放下心来,脸上仍是不动声色。 “萧大人是否太看得起老夫了?老夫乃罪臣,如何能为你美言?恐怕要辜负你一番美意了!” 萧业莞尔一笑,端起茶盏悠然品着。 “大人何必灰心,下官今日送上千佛名经,便是要助大人渡劫成佛!” 严统心中一动,但接着想起今日萧业才派人去户部要人,便又提防起来。 “萧大人何必在此与老夫打趣,陛下命你十日破案,萧大人还是早日查明真相才是。” 说着,严统就要起身送客。 “一将功成万骨枯,严大人应该不想做小小的垫脚石吧?” 萧业不为所动,悠悠地呷了一口茶,缓缓吐出一句话,点破了严统的心思。 严统的脸色忽然变得难看,人虽站了起来,但步子却没迈出去。 萧业继续说道:“他日齐王登基,没了严大人,还有旁人做户部尚书! 严大人觉得,那时的新皇对严大人、对严家,还有几分感激?” 严统身子微微晃悠,扶着椅子的手攥的紧紧的,又慢慢坐了下去。 “这些话,大逆不道!” “是大逆不道,但你我生死当前,若还惦记着为臣之节,岂不愚蠢!” 严统阅人无数的眼睛在萧业年轻英俊的脸上逡巡着。 俄而,笑道:“国库失盗,老夫难辞其咎!而萧大人连升三级,正是春风得意之时,怎可相提并论!” 萧业轻哂道:“我乃无根浮木,纵是繁华一时,也可一朝落尽! 严大人更是被架在火上烤,如果陛下严查户部,严大人会不会成为齐王的弃子?” “萧大人慎言!户部之事与齐王有何关系?” “若是毛头小贼与齐王当然没有关系,但若是大幅亏空,陛下会不会觉得与齐王有关系呢?” 严统凌厉的目光看向萧业,咬了咬牙没有接话,但攥着椅子的手已经开始出汗。 萧业微微一笑,又道:“严大人应该很清楚,同因这桩案子获罪,大人只是停职自省,前任寺卿姚知远却丢官罢职,永不录用! 因为在陛下眼里,姚知远压下案子,瞒而不报就是结党营私! 而国库失盗的真相如何,是毛头小贼所为,还是有人将国库变私囊? 陛下心中还有疑惑,这才暂时没有动严大人。” 严统的脸色开始铁青,山羊胡抽动了几下。 “严大人,背靠大树好乘凉,这个道理下官懂得。 齐王是皇后之子,深受圣宠,将来必能荣登大宝。 我被梁王不容,摘除功名,贬谪三年,升迁入京又险些丧命! 如若再得罪了齐王,那下官的仕途就到头了,恐怕新皇登基后,连性命也不保! 严大人,下官不想止步于四品少卿,更不想死!下官想与严大人富贵相见!” 严统的脸色听了这番话,好转了一些。 萧业的底细他很清楚,寒门士子,无根无基。 三年前高中探花,授职刑部侍郎。 可惜没有风光多久,就因一桩乌龙案得罪梁王,被贯以“污蔑皇室”的罪名摘除“探花”功名,贬出京城。 前几日入京之时又被梁王派人刺杀,不过这次倒是学聪明了,没有硬刚。 说起来,他对这个倒霉的探花郎还有几分欣赏,也有拉拢之心,只是徐国舅一直不吐口... “萧大人,老夫恐怕有心无力啊!” 说着,严统将那两个盛着两千两银票的匣子推了过去。 萧业眼角带了几分讥讽,薄唇冷哼一声,“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严大人若是不肯予我方便,那本官只好将这潭死水搅浑,矛头转移,奏请陛下清查国库! 不知道大理寺这些告假状摆在陛下面前,陛下对齐王、对户部会作何感想?” 说着,萧业从左袖中取出那一沓告假状,放在了匣子上。 严统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抓过告假状草草翻看,见那上面清一色写着“失足落水,风寒入侵”。 这帮蠢货! 严统忍不住在心中暗骂起来。 徐骁昨日让钱必知试试萧业深浅,他就是这么试深浅的? 这不是明摆着告诉陛下,“户部盗银案”水深到整个大理寺都避之不及! 罔顾严统慌乱的样子,萧业一把抽走了那沓告假状。 “严大人,十日之期一到,本官破不了案,轻则丢官,重则丧命。本官也是无奈之举,只有放手一搏,才可能有一线生机!” 说罢,萧业将告假状收入袖中,又去拿那两个盛着银票的匣子。 一双老手突然压住一端,严统额头上已渗出了冷汗。 这个萧业极为了得,寥寥数语便能撩拨人心。 若是任由他拿着这些告假状在陛下面前大做文章,保不齐会惹出多大乱子,到时第一个翻船的一定是他户部尚书! “萧大人要如何破案?” 萧业骨节分明的手不轻不重的压着另一端,不紧不慢地说道:“让张申及同值的库兵顶包,到此结案封卷。严大人顶多担个失察的罪名,本官也能既不负皇命,又不得罪齐王!” “到此为止?” 严统眼带警惕,紧紧盯着萧业,试图确认他的诚意。 萧业轻笑一声,指了指左袖,“我若是想害严大人,这些东西就不是在这里,而是在陛下的御案上了!” 严统的神态放松下来。 俗话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事到如今,他还真有些怕萧业狗急跳墙。 随即,他的目光落在了手下的匣子上,心中更安泰了许多。 一个轻松拿出两千两银票的寒门县令,身上能有多干净? 为权,为利,只要同道中人就好... “好,明日一早,你要的人便会送到大理寺!” 萧业莞尔一笑,拱手作揖:“多谢严大人,事成之后,还请大人为下官在齐王面前美言几句。” 严统颔首,允诺道:“事成之后,寺卿位置就是你的!殿下不会亏待了你!” “下官愿效犬马之劳!” 翌日,几名与张申同值的库兵果然来到了大理寺。 范廷见状,颇为讶异,户部怎么一夜之间转性了? 萧业没有解释,正要在讼棘堂提审几人时,郑大勇疾步跑上堂来。 “大人!重要人证抓到了!” 第5章 草菅人命 “那个与张申一起赌钱的宋三找着了!” 萧业略一思忖,“带上来!” 不多时,两个捕快将一个缚着双手的中年汉子扭送到了堂前。 那人身上滚满泥土,脸上青一片紫一片。 “这是怎么回事?不是人证吗?”范廷不解的问道。 “此人有些蛮力,拒不配合,我们下手便重了些。”郑大勇不痛不痒的解释道。 范廷面有愠色,对这种做法颇为不满。 但萧业并未追究,吩咐范廷记录口供,自己则走到后堂坐下。 “堂下所跪何人?” 那汉子颤了一颤,嗫嚅道:“草民名叫宋三,不知大人为啥抓我。” “你可知所犯何罪?” “草民不知…” “宋三,本官问你,你与张申是不是经常一起赌钱?” 宋三慌忙道:“是,是,可是草民只与他赌过几次,并没有杀他啊!” 萧业沉声道:“本官什么时候说你杀人了?” “那大人为什么抓我?”宋三忐忑问道。 “有人举报你与张申赌钱之时,曾见过他家藏有官银!” “绝无此事!大人明察啊!草民虽与张申赌过钱,却从未见过什么官银啊!” “胡说!你酒后曾说过,见过张家有官银,还不如实招来!” 一旁的郑大勇厉喝一声。 萧业见其死不承认,剑眉微皱,不想与其多费口舌。 “既然你记不起来了,郑班头,你带他去好好想想。” 话音落后,郑大勇与几个捕快将那宋三像拖活猪一般拖到了一旁的刑房。紧接着传来板子重重拍打和杀猪般的惨叫声。 过了一会儿,喊声变得微弱,只剩板子击打皮肉的声音。 堂上众人闻之心惊,户部的库兵们更是面如土色。 范廷唯恐郑大勇下手太重,宋三扛不过酷刑,连忙求情:“大人,宋三是重要人证,略示惩罚即可,不能有失!” 萧业沉吟少许,点了点头,“有理!郑班头,莫要打死了,将他拖出来!” “诺!” 郑大勇应着声,便将宋三拖了出来。 众人视之,此时活猪已快成死猪了!裤子被鲜血染红,破损的衣物里隐隐能看到血肉模糊,不见一块好肉! 看得那些库兵们更是心惊肉跳! “宋三,张家的官银你可想起来了?”萧业神色平淡,对这种血腥的场景似是早已见惯。 “大人!草民...草民当真未见啊!” 宋三此时只有出的气,快无进的气了。 萧业脸色阴沉,语调生冷,“本官只有十日之期,不能结案就要掉脑袋!可没有功夫听你扯谎!宋三,你若是还没想起来,本官可以再帮帮你!” 说罢,向谷易使了个眼色。 谷易了然,向堂外大声喊道:“带上来!” 院中随即来了四人,王韧押着一个老汉,一个少妇,还有个四五岁的稚儿,在堂外站定。 “宋三,你看看院中站着的是何人?” 萧业温声提醒着,俊美无俦的脸虽然笑着,黑眸中却闪烁着阴寒的光,让人不寒而栗。 宋三疼的龇牙咧嘴,勉强转头看向院外,忽然呼天抢地的嚎哭起来! “大人,我没犯法,抓我家人为何?” 范廷此时已觉不妥,“大人,宋三虽有知情不报罪,但缉拿其家人,确非我大周国法。” 萧业置若罔闻,仍对宋三道: “本官再给你一次机会,现在招认,祸不及家人。如若还想不起来,本官脑袋搬家前,先让你的家人探探路!” 宋三涕泗横流,磕头如捣蒜。 院中的宋老爹跪倒在地哭求饶命,宋三的娘子也搂着孩子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几个库兵惊骇不已,范廷亦是颇感震惊,赶忙来到堂下劝阻。 “大人,我大周并无连坐,这样于法不合,断断不可!” 萧业闻言,居高临下的冷冷看着他,面容阴鸷。 “范主簿,陛下命我十日破案,到期未破便是欺君死罪,你等也要受牵连!范主簿不计生死,也得问问其他弟兄愿不愿意!” 说着,一拍惊堂木,“来人!将范廷给本官绑了!府衙各门拴紧了,一只苍蝇也别放出去!” “萧业!你敢!你这是屈打成招,于法不容!” 范廷血气上涌,此时也顾不得以下犯上了。 郑大勇手里拿着一根绳子,阴沉着脸走到他跟前。“范主簿,得罪了!” 说着,也不管范廷口中叫骂,与两个捕快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宋三和库兵们见此情景,已吓得哆嗦不止。 萧业走下堂来,来到宋三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宋三,现在想起来还来得及。” 宋三口中仍叫着冤枉,“大人,草民真是不知情啊!” 萧业没了耐心,冷冷的扬了扬手,“不见棺材不落泪!” 随着萧业的动作,王韧手起刀落,一声惨叫传来,王老爹被砍死在地!鲜血正顺着刀尖往下滴! “爹啊!” 宋三哀嚎一声,哭的抬不起头,堂上库兵有人吓得瘫倒在地。 “宋三,想起来了吗?”萧业冷冷问道。 范廷怒发冲冠,大骂萧业不是人,草菅人命,天打雷劈! 若不是被三个捕快死死按住,恨不得冲上前去咬死他! 萧业嫌他太吵,叫人堵了他的嘴。又向宋三问道:“还没想起来吗?” 见那宋三只是哭,不答话,再次扬起了手。 那宋家娘子本想抱着孩子逃出院外,哪里跑得过王韧,被一剑穿胸而死,怀中孩子也摔落在地,哭作一团。 “啊!娘子啊!” 宋三吐出一口鲜血,几乎晕死过去! 王韧将那稚子提了起来,举过头顶。 宋三见状手脚并用的朝门外爬去,却被萧业一脚踩住了伤处狠狠碾压,嘴里又吐出一口血沫。 范廷见状,目眦欲裂,但因被堵了嘴,只能发出呜呜呀呀的声音。 萧业将鞋底的血污在宋三身上擦拭干净,随后蹲下身来,俊颜冷酷,声音阴沉寒栗。 “宋三,再想不起来,你宋家就要绝后了!” 宋三一急,再次吐出血沫,呜呜咽咽,口中含混不清。 “什么?本官听不清。” 第6章 逼供 萧业声音柔和,微微侧头附耳,但冰眸里的阴狠和寒酷却让旁边站着的库兵胆裂魂飞,腿软发抖。 宋三哽咽道:“草民、草民想起来了,草民在张家见过官银,是张申每天一点一点偷的!” 萧业叹了一口气,似是十分遗憾。 “早若如此,何苦连累了家人!” 说罢,摆了摆手,王韧便将那孩童放了下来。 萧业转回堂后继续审讯,那宋三将所知全盘托出。 他在赌场听到张申大放厥词“自己的钱十辈子也赌不完!”又见他一个小吏出手阔绰,心中纳闷。 就在某日将其灌醉后套话,才知道张申竟然监守自盗,每日将官银偷回家中,再自己熔成碎银。 后来张申酒醒后胆怯心虚,便给了他一百两作为封口费。 他之前不敢说,是怕牵累家人,没成想还是逃不过! 萧业让谷易拿了供词给宋三画押,叹道:“可惜了,你若早有觉悟,也不会家破人亡。” 宋三听罢,又是嚎啕大哭,他的儿子也在院中守着母亲的尸体哭泣。 范廷在堂下已经没有力气挣扎叫骂了,只拿眼睛瞪着萧业,恨不得活吞了他! 萧业让人将宋三抬了下去,院中的尸体也清理干净了。 接着一拍惊堂木,向几名库兵厉声道:“跪下!” 那几个库兵早已吓得腿软,被这一呼喝,登时就跪在了地上,抖若糠筛。 萧业威严的眼神扫视着他们,“尔等与张申同值,张申在库房偷官银,尔等敢说不是同犯?” 那几个库兵面如死灰,望着萧业犹如活阎王,哪里还敢答话。 萧业接着说,“本官如何审案,你们也看到了,是祸不及家人,还是连坐,你们自己选!” 几个库兵牙齿打战,钳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萧业见几人仍不答话,冷笑一声:“看来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将他们家人提来署衙,一个不落!” 众捕快气势汹汹,齐声应道:“诺!” 库兵中已有人吓得屁滚尿流,连声高喊招认,请求祸不及家人! 萧业招回了捕快,赞许道:“你们倒是识时务,说,尔等与张申是如何盗银的?” 这些库兵为了不拖累家人,便竹筒倒豆子般全都抖落了出来。 那让萧业百思不得其解的盗银之法,竟是“谷道藏银”! 张申滥赌,久而久之,盯上了官银。 他每次进入银库前会准备一个猪肠,提前放入谷道,进入库房后,再拿出来装银锭,再塞回谷道。 所谓谷道,就是人的后窍。这种体内藏银的偷盗之法,众人还是闻所未闻,连范廷也听的入神了! 库兵们都是轮班值守,为了不被捅破,这些带出来的银子会坐地分赃。 渐渐地,库兵们胆大起来,个个学起了谷道盗银! “总共盗了多少?” “我们只带五两的银锭,四个月大概带了一两千两银子。” 萧业又问了银子藏在何处?有答熔完的,也有答未熔的。 当下便让郑大勇和王韧带着捕快去搜查。 萧业接着往下审,“户部国库存银每隔三月便会清点一次,你们是怎么应付上面检查的?” 几个库兵面面相觑,似有话要说,又犹豫不决。 萧业哂笑一声,“到了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可隐瞒的? 你们虽交代了两千两,但本官还要去查账核实!若真是两千两不过是流放之罪,若是数额巨大,尔等便等着抄家灭族吧!” 几人闻言面如土色,哪里敢背这灭族之罪!便将所见所闻,一五一十的全都招了出来。 他们之所以盗了两千两无人发觉,是因为户部的银库本就是一本糊涂账。 “怎么个糊涂法?”萧业目光如炬。 “其实,早在我等盗银之前,就发现了库银进库的重量,和账簿上记载的数量不等。 我们做库兵多则一二十年,少则也有八九年。一箱银子数量不对,不用过秤,一抬就能掂量出来。” “如何不对?” “每批银子入库时都要先过秤,再进银库。有时头天没搬完的银子,第二日再搬每箱都会轻点。” 萧业略略思忖,“可有核对过账簿上的数目?” “账簿我们看不到,但是经过几次后,大家起了疑心。有次去搬银子时,听那秤官报某州府送来十万两银子,我们便留心核对银子,果然是少了许多!” “少了多少?”萧业疾声问道。 “大约一万两!” “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多少银子?” “案发前一日,又轻了许多,具体多少我们就没注意了。” 萧业思考少许,缓缓开口,“每次少银之时,可有可疑之人或是可疑之处?” 库兵们迟疑道:“有几次碰到徐国舅家的管事冯贻来过户部,我们也不知道是不是凑巧,不敢乱说。” 萧业皱着眉头,斜睨了他们一眼,“既然不知底细,就不要胡乱攀咬!来人,押下去!” 说罢,便让谷易将供状拿给他们画了押,随后不顾几人的磕头求饶,让人押了下去。 此时,堂下还剩一个被五花大绑着的范廷,一双眼睛又怒又悲。 思之朝堂上下,尽是鸡鸣狗盗、草菅人命之辈,大周哪还有清明之景? “快为范主簿解开。” 萧业走下堂来,向左右压制着范廷的捕快吩咐道。 “萧业小人,惺惺作态!为破案升官不择手段!我要到御前告你目无法纪,草菅人命!”范廷一被拿掉嘴里的堵布,便叫骂不止。 萧业听后,毫不气恼,反而爽朗笑道:“都说范主簿刚直,今日一见深为折服!” 范廷见他不怒反笑,更觉他恬不知耻,愈加恼怒。 萧业不言,只是微笑着招了招手。 谷易转身走出了讼棘堂,再回来时身后则跟着四个人,正是宋三和他“死去的”的老父、娘子,和一个小童。 正在咒骂的范廷差点儿闪了舌头,目瞪口呆,“这是怎么回事?” 萧业解释道:“两害相权取其轻,若非如此,那些库兵怎会爽快招认偷盗官银呢?” 随后示意四人将情况说明。 那“宋三”拜道:“回大人,草民闫京流,并非宋三,而是城中瓦子里的杂戏人,萧大人将我们寻来做了今天这出戏。” 范廷简直不敢相信,刚刚血淋淋的一幕竟是一场戏! “可那地上的血...” 第7章 马前卒 那老者哈哈一笑,转身掀起衣服露出后背,上面绑了一个羊肚,已经被割破了。 “大人请看,这里面装的是猪血。” 范廷惊讶不已,“那穿透胸膛的刀怎样做到的?” 那妇人答道:“那把刀可以伸缩,民妇身上也有一个伸缩刀刃的机关,上面再放一个装着猪血的羊肚。 待王班头出刀时民妇便按动机关,收刀时再按一次,民妇抱着这个侏儒,便是用来遮掩动作。” “侏儒?”范廷看着眼前只约四五岁的孩童惊愕非常。 那“孩童”随即将脸上的面皮撕开,粉嫩的面皮下竟是一张沧桑的脸。 范廷大感奇妙,转头向闫京流道:“你这伤想必也是假的了!” 闫京流笑道:“正是,萧大人昨夜找到我们,设计了这出好戏,我们本是下三流,没想到竟有这用处。” 萧业听了此言,接口道:“闫班主不必自轻,大周是王侯将相的大周,也是贩夫走卒的大周!你我皆为子民,只是谋生的手段不同而已。” 范廷刚刚已对这番计谋叹服不止,又听萧业这番言论,更对其刮目相看。 闫京流更是心头一热,他们走南闯北,遭受过多少白眼和轻视? 面前的这位四品少卿竟然将自己与他们相提并论,视作同等百姓! 闫京流眼圈微微发红,慨然抱拳道:“大人是个好官!日后若还有用得到草民的地方,尽管吩咐,草民定当尽心竭力!” 萧业伸出双手将其扶起,谢过他的好意,又让谷易将酬劳奉上。 闫京流是个有情义的汉子,说什么也不愿接受。 萧业知道,对于这样重情义的人,金银只会让其感到羞辱,便不再强迫。 暗中则吩咐谷易隔几日备些礼物前去拜访。 送走闫京流等人后,萧业转身看向范廷,“多有得罪之处,还请范主簿勿怪。” 范廷此时回想起刚刚痛骂萧业一幕,羞惭不已,作揖请罪道:“下官以下犯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请大人恕罪!” 萧业将其扶起,温润笑道:“不知者无罪。况且,范主簿孤立无援之时还能义不屈节,着实让人佩服。” 范廷更觉难为情了,再看向萧业的眼神明亮了许多,添了几分钦佩。 “大人会继续深挖‘户部盗银案’的真相,对吗?” 萧业付之一笑,不答反问道:“范主簿不觉得真相已经查明,就是那群库兵吗?” 范廷摇了摇头,“大人是聪明人,真相为何大人心知肚明。” 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如今的朝堂党争不断,肯为社稷、为百姓做事的官员寥寥无几。 但下官听大人刚刚的一番话,知道大人定不是庸碌之辈! 大人若要严查‘户部盗银案’,下官愿为马前卒!” 萧业没有应答,范廷说的党争是朝中的两大派——豪门党、寒门党。 豪门党以齐王为首,寒门党则依托梁王。 两党斗争由来已久,若真要分个高下,自五年前寒门党创始人、梁王的舅兄、大周的丞相——谈裕儒挂冠而去后,寒门党便遭到一波清算,人才凋零大半。 就算是后来被梁王收拾残部,重整旗鼓,也难以再跟豪门党抗衡。 所以,这个中直的范廷凭什么以为他在得罪梁王的情况下,还有胆量再得罪齐王? 萧业不语,转身回到堂后收拾起了库兵们交代的供状。 范廷见状,有些急切,兀自分析着:“他们盗走那么多官银,必要熔成碎银才行。 城外有坊子炭和古交窑两大炭场,从此入手,有大量购入火炭者一一排查,必有所获!” 萧业仍不答话,将整理好的供状仔细收了,随后向门外走去。 范廷连忙跟上,有些摸不透萧业的想法,但仍固执地分析着案情。 萧业一直没有明确表态,却在走出讼棘堂时道:“范主簿万事小心。” 范廷初时没有反应过来,待明白后,欣喜若狂,对着萧业的背影拜道:“谢大人!” 手里捏着库兵供状的萧业嘴角溢出一丝笑容,眼眸中的阴狠算计锋芒毕露。 暗中又让谷易派人等着冯贻、严统和徐骁。 对于与严统的协议,那不过是权宜之计。 他虽然提醒严统不要做了齐王的垫脚石,但没说过自己不会把他当成垫脚石。 “户部盗银案”,注定要在朝中掀起大浪! 想到这里,萧业眼前出现了一个英武的身影。 三年前,他对那人的承诺,快可以兑现了... 三月清和,春光明媚,要说这盛京春色最美的,莫过于皇家御苑了。 今日,皇帝驾临城外的皇家园林灵囿,一时兴起,便想做回渔翁钓叟。 换下龙袍,穿上百姓劳作时穿的短衣,堂堂的一朝天子头戴蓑笠,手执钓竿,坐在鱼藻池的一株大柳树下,静心垂钓。 若非身后侍立着天子的仪仗,还真像个市井老翁。 闲适的时光没有多久,湖畔的林荫道上疾疾走来两人,是御史大夫应谌和给事中谢璧。 自五年前谈裕儒坠马辞官后,大周再未设过丞相。 由两朝元老应谌兼领尚书台,但实则六部已向皇帝直接负责。 侍奉了皇帝十多年的内侍睢茂见到二人,小声禀报了一句。 皇帝听到请安,没有回头,回了句“平身。” 老应谌从谢璧恭敬举着的一摞奏折中,拿过一封,苍老的脸上有些不安。 “陛下,黑山传来战报,常山王殿下率两千军士迎战北凉五千人马,枭首三千。” “嗯。” 垂钓的帝王面色平淡。 应谌觑了一眼天子神色,小心说道:“此战曾擒获主将沮渠罗光,不过半道上又让他跑了。” “哼!” 手执钓竿的帝王冷哼一声,脸上终于显现出表情,一丝愠怒。 应谌应声跪下,“陛下息怒。” 其身后弯腰低头捧着一摞奏章的谢璧见状,也赶忙跪下。 他本来只是一个小小的给事中,很少有这种面见天颜的机会。 谁让他有个“争气”的舅兄——姚知远呢? 自从姚知远被降罪后,尚书台因为“户部盗银案”和大理寺卿之争颇受牵连,一向不起眼的他也被排挤。 像今日这种“触怒天颜”的奏章呈送,就被长官派到了他身上。 朝中谁不知道,大皇子常山王一向招陛下厌恶。 不但被褫夺了一字亲王封号,还外放边关十二年不能还朝! 他今日哪里是来送“战报”的,分明是来点火的! 就在谢璧心中叫苦不迭时,威严的皇帝终于吐出一句话,打破了这骇人的压抑。 “户部的案子怎么样了?” 听到皇帝转移了话题,应谌和谢璧都松了一口气。 “回陛下,昨日大理寺抓了户部的库兵,此案应该有些眉目了。”应谌答道。 “那个萧业呢?听说半道上被梁王派人刺杀?” 此话一出,应谌刚放下来的心又怦怦直跳起来,这个问题他怎么敢答! 后面跪着的谢璧身上“敕拉”一下又起了一层冷汗,他今日真不该在此啊... 第8章 鲫鱼与机遇 “回陛下,老臣不知...” “你们御史台负责监察百官,平日是不是太清闲了点?” 应谌闻言,慌忙磕头请罪,“老臣该死...” “死什么?你老应谌死了,朕还舍不得。” 皇帝将钓钩收了回来,睢茂连忙将泡的发白的蚯蚓取下,重新上了饵。 “是是,臣知罪...” 老应谌头上的冷汗被风一吹,直觉有些发晕。 皇帝将钓钩抛回湖里,懒懒道:“回去吧。” “诺,臣告退。” 应谌应声跪拜,谢璧高举着的一摞奏章也被内侍接了过去。 两人恭敬的退了下去,只是走出园子后,老应谌脚下一崴,差点摔倒在地。 “应大人!” 谢璧到底比他年轻十多岁,连忙将其扶住。 “无事无事...” 应谌有气无力的说着,蹒跚着爬上了马车。 谢璧也上了自己的马车,这才敢拿起衣袖擦掉头上的冷汗。 脑海中不由想到陛下看到那摞沂州的奏章时又会是什么反应? 谢璧和应谌走后,皇帝又静坐垂钓许久,才想起了那摞奏章。 “睢茂,念。” “诺。” 睢茂应道,拿起奏章,一一诵读起来,奏疏里十个有七个是为齐王请功的。 “哼哼,”皇帝冷笑了两声,“人还未到京城,沂州的请功折子先到了。” 半个多月前,沂州水灾肆虐,皇二子齐王奉旨赈灾。 几日前曾上奏章,言说赈灾已见成效,奏请回京,皇帝允了。 无风无波的水面上,浮子快速动了几下,有鱼咬钩了。 睢茂听出了皇帝的不悦,忙堆起笑容:“所谓龙生龙凤生凤,陛下贤德,齐王承欢膝下,必也学得一二。” 皇帝瞥了他一眼,轻声斥道:“你个老狐狸,一向奸滑,谁也不得罪啊。” 睢茂慌忙跪下,面露急慌。 “陛下,老奴这把老骨头了,还会妄想以后的富贵不成?老奴对陛下的忠心,日月可鉴啊!” 突然,浮子没入水里,被鱼拖走了。 瞬息之间,皇帝猛地起身,收杆拽钩,钓上了一尾鲫鱼! 皇帝挥手让前来摘钩的内侍退下,亲手将鱼取了下来,扔到了睢茂的怀里。 那鱼在怀里欢蹦乱跳又滑不溜手,睢茂怕鱼跑了,好一番手忙脚乱才把鱼抱住。 皇帝见其狼狈模样,不禁开怀大笑。 “好了,快起来吧!年纪大了连玩笑也开不得了?跑了鱼,朕就拿你来炖汤!” 睢茂这才爬了起来,额头上不仅有热汗还有冷汗。 在审过库兵的第二日,钱必知就来大理寺上值了。 萧业知道,他是来探口风的,于是便拿早就准备好的借口——抓到张家人一并禀明圣上结案,堵住了他的嘴。 钱必知听了此话,果然不再多言。 又将手中的一摞案卷交给了萧业,口中称赞道: “贤弟做事果然雷厉风行!犯官姚知远被免时还有许多未核准刑罚的案子,愚兄处理了一些,这些就有劳贤弟了。” 萧业欣然接受,待其走后,拿起案卷查看,有些是近期的案子,还有几桩是半年前的。 其中一个案子颇为让他在意。 案件本身并没有特别之处,一男子因发现妻子与他人通奸,愤而杀妻与情夫,证据确凿,嫌犯认罪。 只是特别的是,这个犯人是漕帮的人。 范廷说要去查火炭,他没有阻拦。 但他心中却另有猜想,京中人多眼杂,这么大规模的熔银,难免会惹人耳目。 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运出城外!而水运,就是最便捷最隐秘的方式! 在钱必知进来前,他刚刚查看了盛京的舆图。盛京水路纵横,漕运畅通,正验证了这一点。 以核实案情为由,萧业着人将犯人提了出来。 犯人廖四已在狱中关押了半年,今日见到萧业,情绪十分激动。 没等萧业怎么询问,便高喊着“有案情要报,将功折罪!” 萧业闻言,严厉的目光审视着他。蓬头垢面,反应迟钝,一双眼睛混沌发黄,透露着恐惧。但那句“将功折罪”却是说的顺溜清晰,像是早就背熟了。 “你有什么案情要报?”萧业也不兜圈子,单刀直入。 廖四以头碰地咚咚作响,“草民只对大人一人说!” 萧业摒退了左右,“说吧。” 廖四抬起了头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望了望周围。 “是…是官银,草民见到许多官银!” 萧业目光深敛,沉声道:“什么官银?在哪见的?说清楚。” 廖四再次咽了咽口水,激动的声音发抖。 “草民,草民曾在漕帮做事,自从一年前,漕帮每月都有从盛京到云城的船。草民抬过几次箱子,很沉,很好奇里面是什么。”说到这里,他似乎又紧张起来。 萧业温声安抚,“你不要怕,如实说来,可将功折罪。” 廖四声音微颤,接着道:“有一次,草民又跟着押船。夜里和几个船工喝酒,草民喝的有些醉了,就去后甲板小解。风一吹,草民有些清醒了,隐隐约约听到船舱里有人说话。” “说的什么?” “就听一人说,‘这次箱子怎么少了这么多?’ 另一人答,‘前几次太多,上面恐怕被人盯上。’ 前面说话的那人又说,‘那弟兄们的酬劳岂不是也要少了?’ 另一人又答,‘是了,这是掉脑袋的差事,稳妥些对我们也好。’ 那一人又说,‘狗日的自己盗官银,却克扣我们兄弟的卖命钱!’ 草民听到这里,才知道那里面装的原来是官银!” “他们可曾发现你?” “没有!草民听到是官银,酒立马醒了,知道他们若是发现草民偷听,必然要将我丢到金江里喂鱼! 于是草民装作什么也不知晓,悄悄回去继续和那几个船工喝酒去了。” “事后你可曾查验是否是官银?” 廖四摇了摇头,“没有,天蒙蒙亮,船就到了云城交货的地方。小人没有机会去查验。但是后面再有到云城的船,小人便留心了。 有一次,小人趁四下无人之时,偷偷溜进了船舱。因小人会些偷摸的技俩,轻松便打开了锁,见那箱子里的确是官银!小人不敢擅动,又将箱子锁好,偷偷溜了出去。” 萧业又问道,“他们在哪里交货?” “在距云城一百里处的一片芦苇荡。对面的人派小船过来装运,我们只需要把箱子装到小船上就算了事了。” “每月有几次去云城?” “以前每月两次,小人进来之前变成了每月一次,都是初十发船。” “他们将这些银子运到哪里去了?” “这个小人就不知道了,也不敢打听,怕他们怀疑。”廖四摇摇头。 萧业思忖了一下,问道:“这些你还对谁说过?” 廖四猛地摇头:“没有,没有,除了大人,小人未对别人讲过!” 萧业盯着他的眼睛,目光如炬,“那你今日为何又告知了我?” 廖四磕头如捣蒜,“大人,小人是想将功赎罪,还请大人饶草民不死!” 萧业缓缓说道:“能否将功赎罪,待本官查探清楚,自有定论。此事兹事体大,除了本官,切勿再与别人提起。” 廖四自是磕头应承,又被押回了狱中。 廖四——漕帮——盗取官银——户部——张申——官银暴露。 很快,这些关键点在萧业脑海中串联成线。 现在,他可以确定三件事: 一、冯贻的背后必是齐王; 二、杀死张申和抖露官银的是梁王的人; 三、大理寺中有梁王的人! 第9章 冤家路窄 既确定了漕帮,萧业便将范廷召了回来。 此时已是三月初八,距漕帮运银只有两日。 为了不打草惊蛇,除了吉常与鲁能被派往平城逮捕张家人外。 整个大理寺一派轻松的景象,似乎“户部盗银案”的麻烦已经解决。 萧业更是悠闲自在,九日那天备了些礼物,去了瓦市闲逛去了。 瓦市里各种百戏杂耍精彩纷呈,看客如云。 萧业来到闫家班的场地,闫京流受宠若惊,两人在后台侃侃而谈,相见甚欢。 用了几盏茶后,萧业便告辞了。出门便见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空,这会儿已是天低云暗,乌云密布。 瓦市里的看客们见天色转阴,少不了一场大雨,纷纷朝家赶去。 萧业随着人流向外走去,在将要出门时,听到一旁人头攒动处有声娇喝传来。 “光天化日之下,拦我去路为何?” 萧业停住脚步,转头看去。 只见一圈府丁围成的人墙中,站立着一个佩戴帷帽、亭亭玉立的身影,纤弱无骨的素手还紧紧拉着瑟缩的丫鬟。 而阻她去路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文雅男子,只是那双眼睛却是居心不良。 “姑娘莫生气,眼见变天了,冯某送姑娘回府岂不是好?” “不必了,我有马车,不必费心!” 那姑娘气势凛然,断然拒绝。 萧业看了一时,听身旁的围观之人说道:“那拦路的男子好像是歧国公府的管事冯贻!” “是他!这人虽是奴才出身,做派可比一般官宦还豪横!” “是啊是啊,这倒霉的姑娘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被这个恶棍盯上了!” 萧业听到冯贻的名字,便多打量了他两眼。 见冯贻被那姑娘呵斥过后,仍恬不知耻,涎皮笑脸。 “欸,香车配美人,特别是像谢姑娘这样的美人,身娇体贵...” “放肆!”那姑娘厉声呵斥,看得出来,已是恼怒非常。“冯都管既是读书人,应当有君子之德...” “君子之德是什么?谢姑娘博学多才,不如找个地方好好教教我?”说着,冯贻便凑上前去,眼中透出淫邪。 那姑娘拉着自己的婢女慌乱的朝后退去,求助的望向周围人群,但众人碍于权势,无人敢出手。 萧业眉头微皱,若是旁人,他定要出手教训。 可是对方是与“户部盗银案”有着蹊跷关系的重要嫌犯,他现在不宜与其正面冲突。 想到这里,他便想要转身离去。却在抬眸的瞬间见到那位姑娘的视线投向了自己这边。 “兄长!” 众目错愕下,那姑娘向其欣喜唤道,并拉着婢女急急走了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萧业没有应答,只淡淡的瞥了那姑娘一眼。 她戴着帷帽,看不清模样,只闻到清风送来的一缕暗香。 “兄长何时到的?我们快走吧!” 那姑娘来到他面前站定,声音里没了严厉,清脆悦耳,像山泉的泠泠之音。 萧业不置一词,转身向人群外走去,那姑娘见状连忙跟上,两旁围观的人自动让出了一条路。 “站住!拦住他们!” 身后传来冯贻暴怒的声音,几个家丁闻言赶忙堵在了萧业面前! “谢姑娘,你兄长是京城才子姚焕之,何时又冒出来一个!” 那姑娘粉拳紧握,在冯贻和家丁们的逼迫下,忍不住向萧业靠近了些。 但言语上仍是不落下风,“我谢家有什么亲戚何需你来质疑?若再纠缠,休怪我去告官!” 冯贻毫不在意,洋洋得意道:“莫说他是个冒牌的无名之辈,就是姚焕之在此,我也不怕!姚家已经被罢官,你父亲不过是六品之衔,我还不至于会怕!” 姚家?谢家? 萧业寒眸中闪过一丝冷冽,他知道了身边女子的身份! 姚知远的妹婿——谢璧的女儿! 了然这些,他面色一沉,他不准备再帮她! 那姑娘听了对方张扬跋扈的挑衅,似乎今日对自己势在必得! 惊慌之情再难遮掩,她转头看向萧业,语气中带着歉意和祈求,低声说道: “这位公子,抱歉将您卷了进来,若我逃不出去,能否求你将我的婢女带出去,她知道找谁来救我!” 萧业冷冷的斜睨了她一眼,不置可否,转身径直走了。 那姑娘摸不清他的态度,又是孤立无援、心慌意乱之时,便亦步亦趋地跟着后面。 但显然,冯贻并不想放走任何一个,特别是见刚刚谢姑娘对萧业低柔亲昵的模样,更是妒火中烧! “给我抓住那小子!” 一群家丁贯是仗势欺人、目无王法,见萧业面如冠玉、貌若潘安,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只把他当做空有皮囊的软弱男子。 霎时,摩拳擦掌、口中叫骂着向其招呼而来! “公子小心!”身后传来谢姑娘的惊呼声。 萧业面色阴沉,他虽已决定袖手旁观,但绝没有被人教训的道理! 没有一瞬迟疑,萧业身形迅疾,掌风呼啸,三下五除二就将家丁们打倒在地! 那冯贻本想亲自出手,还未到面前,就被萧业一脚踢过去的家丁砸了个狗吃屎! “公子快走!” 谢家姑娘见此情景愣怔片刻,接着似乎想起了什么,不顾男女大防拉着萧业的衣袖穿过人群,向外跑去。 萧业转身之际,见人群中突然多了许多戴面具的人,冲至冯贻等人面前就是拳打脚踢。其中一人正是闫京流! 看热闹的人群似乎被这一幕点燃了,有人趁着混乱,也凑上前去踢了几脚,一解往日被这帮“狗仗人势”的家伙欺压的鸟气! 萧业被谢姑娘拉至瓦市之外,他嫌恶的甩开了她的手。 谢姑娘此时察觉到了自己失礼,有些难为情的垂下臻首,随后敛衽一礼,轻声谢道:“小女子谢姮,谢过公子救命之恩。” 萧业理了理被其抓皱的衣袖,没有答话,转身便要离开。 “公子请留步!公子今日因我得罪了冯贻,恐怕会被其报复!”谢姮连忙拦住了他,语气中有着担忧。 忽而一阵疾风吹来,天地变色,谢姮的帷帽也被吹落。 萧业视之,眼前的女子云发丰艳,朱唇翠眉,肤若凝脂,一双水眸更是秋水潋滟,动人心魂。 在风雨欲来中,似一朵不染尘世的娇嫩芙蓉;又似落凡的姮娥仙子,飘飘欲仙。 不过,萧业只是淡淡一眼便别过他处,他一向清心寡欲,任何美色也不能动其心分毫。 “那冯贻背靠歧国公府,横行霸道,京中寻常官宦都不敢招惹于他。 我刚刚见公子气度沉稳,非寻常之人,才开口求援,却不想他还不依不饶。 连累公子因我得罪他,谢姮心生愧疚。敢问公子是京城人氏吗?是否要躲避一时?” “不必了。”萧业冷淡的回了一句,准备越过她而去。 谢姮却又关切的问道:“救命之恩理应登门拜谢,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登门拜谢? 他可不想与首鼠两端的谢璧扯上什么关系! “今日之事,若你宣扬出去,与你名声无益!你该知晓轻重!”说着,萧业目光严厉的扫了谢姮一眼。 谢姮被这冷峻的眼神吓得一激灵,还想再说什么,却见前方一个红衣倩影纵马而来,身后跟着一队家兵。 第10章 齐王回京 那红衣女子来到跟前,见到谢姮无恙,脸上担忧之色稍释,又望向谢姮身旁的萧业。 “阿姮,此人是谁?” “这是救我的公子,灵韵,你怎么又回来了?” 谢姮见到陆灵韵不免讶异,她们一同在瓦市游玩,陆灵韵中途被人请走,随后她便遭到了冯贻的为难。 陆灵韵听了这话,花容盛满怒气,咬牙切齿道:“冯贻那个狗奴才竟敢诓骗于我,还敢肖想你!今日我不打死他,我陆灵韵三个字倒着写!” 陆灵韵? 萧业在脑海中搜索着这个名字,镇南将军陆通的女儿,也是皇后中意的齐王妃人选! 打死冯贻,他相信她有这个胆量和能力,可是冯贻是“户部盗银案”的关键人物,他还不能死。 “陆姑娘,打死了人,是要吃官司的,届时这位姑娘的名声也难保了!” 陆灵韵就要拍马而去,听了这句话勒住了缰绳。 谢姮亦劝道:“灵韵,教训教训他便可,不要闹出人命!” 谢姮所想的更多,名声受损不说,他们谢家没有陆家家世显赫,招惹不了歧国公府和齐王。 陆灵韵柳眉倒竖,看向萧业问道:“你是何人?” “无名之辈。”萧业坦然答道。 陆灵韵哼了一声,“本姑娘不过说说而已,你若敢去报官,本姑娘饶不了你!” 萧业没有答话,拱手作揖,随后转身离开了。 后来听前来署衙通报的闫京流说,陆灵韵冲进瓦市只狠狠教训了一顿冯贻,并没有伤其性命。 那冯贻被陆灵韵暴打之时,只有求饶的份,丝毫不敢豪横。 他本是奴才出身,因头脑灵活,通些文墨被歧国公徐骁脱了奴籍,提为管事。 谁知一朝富贵后竟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看上了六品给事中谢璧的二女儿——谢姮。 那冯贻本已有妻,何况品行恶劣,谢家自然断然拒绝了这桩婚事。 因此才有了瓦市冯贻骗走陆灵韵,想要掳走谢姮的一幕。 萧业听了这些,未置一词,心中却觉得有些烦躁。 谢璧,曾是他父亲的至交好友,但后来却对他父亲落井下石,让他父亲死后背上千古骂名... 他原本以为他这样背信弃义的人,应在官场中混得风生水起,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还只是个小小的六品,沦落到被家奴欺负的地步! 日暮时分,一场大雨倾盆而下。 闫京流走后,萧业得到线报,齐王回京了! 这个消息让萧业心里的疑虑消散了一些。 他原本还担心,官银事发之后,徐骁等人会不会加快动作,把痕迹都抹干净了。 现在看来,齐王既然扔下沂州赈灾的事,不辞辛苦赶回京城,那官银定还没有处理干净! 暴雨如瀑中,一辆装饰堂皇的驷马高车停在了宏伟华丽的齐王府前。 在府前宫灯的映照下,一把阔大的油纸伞乍然撑开,将急风骤雨挡的严严实实。 接着,马车中走下来一位金尊玉贵的年轻人,锦衣华服,尽显贵气。 “让歧国公来见我。” 齐王魏承煦随口向身边的侍卫吩咐道。 那侍卫领令而去,很快消失在了黑暗的雨夜中。 不多时,一辆由黑楠木精工雕刻的华贵马车便停到了齐王府门前。 歧国公徐骁虽然年过半百,但此时却没了稳重,不等随从撑好伞,便急急地下了马车。 书房里,魏承煦已经沐浴更衣完毕,坐在燃着上等“天炭”的青铜熏笼前烤着火。 这天炭是由风干的檀木和红木制成,燃之清香,清心静气。 可房内的两人无一人心绪平静。 “殿下怎么突然回京了?沂州赈灾的事都办好了?” “我再不回来,恐怕父皇的问罪诏书就要到了!” 徐骁闻言连忙请罪。 “此事的确是我失察,没想到那些库兵也敢打官银的主意。 不过眼下危机已经解除,新任的大理寺少卿萧业与梁王水火不容,现在十分想攀上殿下这个高枝。 严统已与他达成了协议,将那几个偷盗官银的库兵交给他。过不了几日,待那张申的家属归案,他便会以库兵监守自盗结案。他是陛下亲自选的人,到那时谁也说不出什么了!” 徐骁接受了萧业让严统转达的好意,又见大理寺没再有动作,已然相信了萧业的诚意。 魏承煦站起身来,略显烦躁的踱着步,拧眉问道:“此人是否可信?” 徐骁解释道:“自那几个库兵被抓捕归案后,再未见有其他动作,只是一力的抓捕张申家人,应是可信。” 接着话锋一转,又道:“再说,他头重脚轻根底浅,犹如无本之木,虽占着个少卿的位置,可没人买他的账。 手下能使唤的只有一个姓范的主簿,还有一帮混日子的衙役,能翻出什么浪?” “可是,他是父皇钦点的大理寺少卿。”魏承煦心中仍有担忧。 “殿下放心,我看陛下也不是真想查这个案子,否则就会用寒门党那些人了。 这次提上来一个萧业,应也是见他与梁王不睦,又无凭无靠的好拿捏,只要查出个结果,能堵上寒门党的嘴就行了。” 魏承煦坐了下来,眼睛盯着青铜熏笼上的五爪龙纹,思索片刻。 “明日我会进宫探探父皇的口风。” 徐骁点点头,“皇后娘娘也关切着此事。” 听到母亲,魏承煦的脸色柔和了一些。 “盛京之中还有多少库银没有转运出去?” “还有十万两,我已让冯贻明日多派些船全部运走!” 说到这里,徐骁脸色有些难看,又道:“还有一事,今日那个狗奴才不知怎么冲撞了陆姑娘,被教训了一顿。” 魏承煦的眼神遽然凛厉,“明日还能跟船吗?” “能。” 魏承煦的脸色逐渐阴骘,“这个狗奴才越发没有规矩了!待银子处置妥当后,舅舅要好好管教!” 徐骁懂了话里的意思,事情一了,冯贻也该闭嘴了。 随即应道:“殿下放心。” 魏承煦还不能完全放心,他看了一眼徐骁。 “只有银子全部出了盛京,熔为碎银,我们才是真的没了后顾之忧!” 徐骁点头称是,“这些银子已够殿下打点一段时间的了,待风头过去之后,我们再谋其他出路。” 魏承煦微微颔首,语气有些愤愤然。 “这些官员的胃口越来越大了,一边对本王表着忠心,一边想尽办法捞好处!不知何日才是个头!” 徐骁劝解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而这人和,往往是靠真金白银堆起来的。 殿下不必心急,陛下年事已高,待此事过去,我便将立储之事再抬出来。众皇子中,以殿下最尊,只要朝中那些老臣使使劲,殿下立为储君轻而易举!” 齐王听了这番话,心中稍感安慰。他的母后是正统的皇后,他自然就是嫡子! 想到这里,他又想起他的皇兄来。 第11章 父子君臣 他的皇兄魏承昱在生母章惠皇后薨逝后,就被放逐边关十二年,最近一次回京还是三年前,可见父皇有多么不喜欢他。 而他魏承煦,从小长在父皇身边,母亲又被立为皇后,身份之尊贵自不必多言。 前些年朝中便有传言,陛下无论立嫡立贤,都非他齐王魏承煦莫属! 若不是这几年他的好叔叔梁王指使那帮寒门党暗中处处给他使绊子,他又怎会用得着盗取库银笼络朝臣? 大雨下了一夜,白日渐渐转小。盛京内外到处湿漉漉的,连巍峨的皇宫里也弥漫着潮湿的味道。 这样的天气,让皇帝打不起精神来。 睢茂见状,便请示道:“前些日子,皇后娘娘让人送来了一些祛湿的香,陛下要不要燃上?” 皇帝摆了摆手,在御榻上懒懒的躺着。 “齐王快到了吧?” “听说昨夜到的,这会儿恐怕已经进宫了。” 话音刚落,就见有内侍进来禀报“齐王求见。” 皇帝吐出一个字,“宣!” 崇德殿外,魏承煦华贵风流,步履从容,腰间的宝剑显眼夺目。 皇帝特允,齐王可在宫中佩剑行走,上殿面君不必解剑! “儿臣见过父皇!” “平身。” 皇帝从御榻上坐了起来,“这次沂州之行,你做的很好。” 说着,指了指案桌上的奏章。“这些都是为你请功的,父皇于心甚慰。” 魏承煦听了再次跪拜,“都是父皇平日教导儿臣,儿臣才能做好此次的赈灾。” 皇帝露出一抹笑容,淡淡道:“你也不必谦虚,这些年你的确是长进不少。” 接着又道:“你刚进京,还没见过你母后吧?” 魏承煦恭敬回道:“儿臣着急将此次沂州赈灾的情况禀告父皇,还未去见母后。” 皇帝面容慈祥的望着他,说道:“先去拜见你母后吧,多日不见她必然想你了,赈灾的事情稍后再议。” 魏承煦迟疑了一下,但见父皇目光慈爱,便低头谢恩,朝着后宫去了。 齐王走后,睢茂看着皇帝脸上还未逝去的笑容。 笑道:“齐王越来越像陛下年轻时了,只是风采还稍逊于陛下。” 皇帝转头笑骂一句,“哼,老狐狸,又到你卖俏的时候了!” 睢茂谄媚的笑了两声,不做声了。 突然,皇帝叹了一口气,“齐王此次赈灾有功,朕该赏他些什么呢?” 睢茂听了,并未答话。他在皇帝身边二十多年,自是知道何时该当聋子,何时该做哑巴。 君王的视线落在了眼前案上的一碟蜜饯上,随即伸手端了起来。 “这碟果子酸爽可口,朕十分喜欢,便赏于齐王。” 睢茂不动声色地瞥了皇帝一眼,见他神色从容,嘴角还噙着笑容。 于是趋步上前,接了过来,道了声“诺”,便前往玉蓬殿宣旨去了。 齐王来到后宫,没有着急去见自己的母后,而是去了建章宫拜见太后。 建章宫规模宏大、布置精巧豪华,可是太后虔诚礼佛,生活节俭。 宫殿里除了日夜的檀香萦绕外,不见那些金气玉气的东西。 禅静的佛堂里,太后手持着一柄长杆竹勺为鳞次排列的长明灯一一添上香油,韩嬷嬷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边侍候着。 一名宫女低眉顺眼地走入殿内:“启禀太后,齐王殿下在殿外求见,说是从沂州为太后求了一尊玉观音。” 太后稳稳持住竹勺,缓缓开口道:“算他有心了,沂州之行也是辛苦,将上月陛下送的蜀锦赏赐于他吧。” 韩嬷嬷听了,回了声“诺”,便出去了。 茫茫的雨雾中,魏承煦毕恭毕敬的等在殿外,虽有内侍撑着伞,衣衫也不可避免的湿了一些。 韩嬷嬷来到魏承煦面前,向其施了一礼。 “齐王殿下,太后正在礼佛,不便接见。太后说了,殿下一路舟车劳顿莫再淋了雨,这匹蜀锦是太后的一点心意。” 说完,一名宫女便将手中捧着的蜀锦,递到了魏承煦带来的内侍手中。 魏承煦连忙拜谢,并将一尊玉观音恭敬的呈于韩嬷嬷。 “本王在沂州之时偶得了这尊玉观音,皇祖母持斋把素多年,或许会喜欢,有劳韩嬷嬷转达了。” 韩嬷嬷接了过来,道了声:“殿下有心了。” 便奉着那尊玉观音转回了殿。 魏承煦拜见完了太后,随后往玉蓬殿去了。 母子相见自是场面温馨。只是这种温馨没有延续多久,就被前来宣旨的睢茂打破了。 望着那碟劳师动众赏赐的“蜜饯果子”,魏承煦与母后面色凝重。 “陛下赏赐时还说了什么?” 皇后玉容严肃,向睢茂威严问道。 睢茂恭谨应道:“回皇后娘娘,陛下说,这碟果子酸爽可口,他吃着甚好,赏于齐王殿下尝尝。” 皇后凤目圆睁,“只说了这些?” 睢茂又道:“陛下还让奴才转达皇后娘娘,尚膳监已备了齐王殿下爱吃的菜肴,皇后娘娘这里就不要准备了。 想必陛下是心疼齐王殿下在沂州受苦了,先赏了这碟果子让殿下脾胃舒和之用。” 魏承煦和皇后听他这么说,才松了一口气,面色旋即柔和了。 “本宫听说,上次你在陛下面前为齐王美言,甚好。 幻露,将本宫为睢公公准备的赏赐拿来。” 玉蓬殿的大宫女幻露回了声“诺”,便起身往内殿走去。 睢茂闻言赶忙拜道:“皇后娘娘莫要折煞老奴了!伺候陛下和娘娘是奴才的职责所在,怎敢接受赏赐?” 俄而,幻露捧了两锭金子出来,但睢茂坚持不受。在提醒齐王莫要误了与陛下用膳的时辰后,便告退了。 待其走后,幻露疑惑道:“这睢茂为何屡次拒绝娘娘赏赐?” 皇后开口斥道:“腌臜老狗如此拿捏姿态!” 魏承煦则为其说情。“睢茂虽从不接受母后的赏赐,但在父皇面前屡次为我解围,是友非敌,母后莫要为难他。” 皇后冷哼一声:“算他识趣,还不敢得罪你,否则母后哪能容他到今日?” 气势磅礴的大周皇城,被一条迂回绵长的巷道分为前朝、后宫,是为玉带巷。 当睢茂等人走到这里时,雨势忽然变大了一些。 见长长的宫巷四下无人,一名内侍便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公公,皇后娘娘几番赏赐,公公为何推辞不受?” 第12章 黄雀在后 睢茂闻言停住了脚,严厉的目光注视着几人,训诫道: “认清自己的身份!不要被主子多看了两眼,就忘了自个儿是个奴才! 咱家在这宫中三十多年,什么样的事情没见过?告诉你们,要想安稳度日,就要时刻记得你们侍奉的到底是谁!” 几名内侍低着头听训。 睢茂睥睨了几人一眼,又道: “不该拿的别拿,不该听的别听,特别是不该说的,莫要多舌多嘴,小心哪天把自己的小命说没了!听到没有?” 几个内侍见睢茂厉言厉色,赶忙齐声答道:“小的知道了。” 睢茂扫视着这几个年轻的小内侍,心中似乎生出一些感慨。 但他知道,这宫城最生不得的就是“感慨”。 转过身,他又撑着伞,领着这些内侍向着长长的巷道走去了。 天色更加阴暗了,厚厚的云层集聚空中,犹如一张巨大的网,笼罩在宫城的上方。 日暮时分,雨渐渐停了,萧业没有着急回驿馆,仍在大理寺。 两日的雨水将院中的一株槐树冲刷的十分干净,新叶翠绿,一尘不染。 门前有槐,升官发财。 三年前,他入京赶考时,住的客房外也有一株槐树,那时有人曾对他说过这句话。 萧业转头看看刻漏,过了今夜,他才是真的升官发财了! 盛京城外,夜沉如水,无星无月。 金江两岸的山峰在夜色中雾气沉沉,水汽如白练一般横在江上。 在距云城一百里处的一片芦苇荡里,藏着几条小船。 谷易和王韧、郑大勇带着一众水性较好的捕快已在此猫了三个时辰了。 江风呼呼,有人实在冻饿难忍,牙齿都忍不住在打颤。 “谷侍卫,我们在此是要做什么?兄弟们实在是冻饿的受不了了。” 郑大勇被这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吵得心烦,低喝道:“牙给老子咬紧了!” 有捕快叫苦道:“郑头,兄弟们也不想,但这刚停了雨又刮风,实在受不住啊!” 王韧也觉得兄弟们实在是辛苦,便向谷易说道:“谷侍卫,兄弟们既在这芦苇荡中,也没有通风报信的可能了,还是向大家说明了吧。” 出发之前萧业叮嘱,出盛京前莫要走漏风声,因此除了谷易与王韧、郑大勇,其他人都不知道此行去哪,去干什么。 谷易算着也快到了漕帮交货的时辰,必要明说任务了,便道:“少卿大人要我等在此缉拿漕帮盗银之徒!” 此话一出,有人不解,问道:“盗银的库兵不是已经拿到了吗?怎么又牵扯到了漕帮?” “那些库兵只是小贼,这漕帮才是大贼。” 萧业曾经叮嘱,只言说漕帮,莫提歧国公府,以免捕快们惧怕权贵放走了盗贼。 “各位捕快兄弟,都是勇武之人,非那贪生怕死之辈,此次漕帮胆敢偷盗官银,罪大恶极!我等由陛下钦点查案,抓住这些国贼,便是大功一件!” 王韧鼓舞道:“兄弟们可都听到了,破了此案,陛下定是重赏!能否升官发财就看各位的本领了!” 郑大勇唾了一口:“娘的!这些狗贼害老子们在这里吹了一夜冷风!兄弟们,逮住了给我狠狠揍他娘的!” 一时间,捕快们群情激奋,那江风吹在身上也不冷了,只觉热血沸腾! 谷易又让大家吃了些干粮,补充些体力。 叮嘱道:“少卿大人吩咐,在那漕帮的船来到之时,大家莫要声张,小心地跟在其后,看那来接银子的船只驶往何处。咱们顺藤摸瓜,来个人赃并获!” 众人皆说明白。 说话间,江上升起了浓雾,在那雾色沉沉之中,有两点亮光,犹如远处天边的星子,忽明忽暗。等到再近了些,才看清是船头挂的灯。 来了! 众人屏气凝神,猫在芦苇荡里大气也不敢喘。 只见那两只大船停在了芦苇荡不远处的江面上,不多时船舱里传来了更鼓声,已是三更天了。 众人心中还奇怪,怎么会有更鼓声,接着听到远处也传来了更鼓的声音,这才知道原来是接头的暗号。 接着,从云城方向也飘来了点点星光,待到跟前,是十艘小船。 两方相遇,小船中出来一人,招呼着这些小船与漕帮的大船头尾相接,接着便带人跳上船来,让漕帮的人将一个个大箱子抬到了小船上。 待箱子全部装完,从小船上来的人没有下船,漕帮的大船调转船身往盛京驶去了。 这十艘小船,仍按来时的路,往云城的方向驶去。 谷易等人也不管那掉头走掉的漕帮的船,而是悄悄地驾着小船,跟在那十艘小船后面。 此时,江上起了大雾,谷易等人远远地跟着,船头也不敢亮灯。 直到跟了半个时辰左右,十艘小船划进了一片浩渺的芦苇荡中,在里面七拐八转。 谷易等人屏气凝神,死死地盯着,生怕跟丢了。 不多时,便看见那广袤的芦苇中竟然还停泊着一艘灯火通明的大船!头尾甲板上还有守卫巡逻。 只见那些人将小船上的箱子一一又抬入了大船之中。 谷易与王韧、郑大勇商议,兵分三路,王韧把住船头,郑大勇把住船尾,谷易则带人冲入船中,缉拿盗匪。 计策既定,三队人马弃船下水,口衔兵器,悄没声响的从水下摸了过去。 话说“三更鬼,四更贼”,四更天正是人睡得最沉的时候。 那大船上巡逻的守卫此时困意最浓,又寻思银两已安全运到,再过会儿天也就亮了,因此就放松警惕打起盹来。 谁知正迷糊间,忽见几个黑衣人口衔利器爬上大船,有如水鬼一般,一时惊骇住了。 待反应过来想要呼喊时,就见谷易手中飞出一物,那白物犹如鬼魅穿行,一瞬间几个守卫就被割了喉,王韧等人见了叹为观止。 剩下的守卫在短暂的惊骇后,便往船舱奔去,大声呼喊“有贼人!” 谷易说了一声“这里交给你们,切勿放走一人!”便带人冲进了船舱。 王韧等人奋力搏杀前来抵抗的守卫,郑大勇一路带人冲到了船尾。 两人大喊道:“大理寺办案!有胆敢逃跑者乱刀砍死!” 谷易此时已带人冲入船舱,只见船舱之中灯火通明,热气腾腾,官银、火炭堆成小山,他们果然是在这里锻造熔银! 众多守卫与银匠此时乱作一团,正欲冲出船舱逃命! 谷易大喝一声:“大理寺办案,匪首徐骁、冯贻已伏法!尔等束手就擒,饶命不死!” 甫一听到徐骁、冯贻已经伏法,守卫们有些迟疑。 这时有头领装扮的人喊道:“不要听他蛊惑人心,给我杀!” 第13章 深夜暗杀 谷易眸光一寒,身形凌厉,一下跃至那人身边,还未等旁人看清动作,就见那人已轰然倒地。再看时,手筋与脚筋皆被挑断了! 众人骇然,谷易厉声道:“再敢反抗者,有如此人!束手就擒,饶尔等不死!” 那些银匠早就吓得躲在了角落里,守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一人带头丢下了兵器,接着众人皆束手就擒。 这时,王韧与郑大勇几人也将擒住的守卫押入了船舱,两人报曰:“船头船尾已被控制,信号也已发射!” 当下,大理寺捕快便将众多嫌犯用绳索捆了个结实。谷易着人开动了大船,拉满风帆往盛京疾驰而去! 漕帮的船不知铸银舫已被大理寺拿下,仍按部就班的回到盛京的陈家湾码头。 浓雾之中,众人打着哈欠下了船,只听一声怒喝传来:“全部拿下!” 刚刚还睡意朦胧的几人登时清醒了过来,只是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人用刀架在了脖子上,随后绑了个结结实实踢翻在地,嘴也被塞住了! 范廷点起火把,一一照视几人,其中便有歧国公府的管事冯贻!随即立马遣人禀告了萧业。 严府外,一队人马悄悄接近… 四更天了,天快亮了。 户部尚书严统一夜未睡,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数着更声。 过了今夜,一切都不用再担心了。 可是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心惊肉跳,难以安眠,直到此时终于有了些困意。 忽然,院中呐喊声四起,有刀剑相碰之声! 严统猛地惊醒,睁着眼睛听了一会儿,争斗之声竟从自家院子传来! 他坐在床上,冷汗直冒,喘气都快忘了! 过了一会儿,争斗之声没有了,黑夜再次归于宁静,但他此刻已吓得手脚无力。 突然,门外传来一个深沉的嗓音。 “大理寺少卿萧业在此,严大人既已醒了,请开门面谈。” 听到萧业的声音,严统心中更是惊骇。不知他为何深夜造访,又为何在自家院中弄出这般动静? 萧业立于廊前的阶下,见屋内没有声响,再次开口:“夜闯严府想要暗杀大人的贼人已被我生擒了,严大人不想知道是谁指使的吗?” 寂静的春夜里,涌动着激烈的博弈,萧业没有选择闯进屋里,他要严统精神溃败,自己走出来。 夜,无声无息的流逝。 终于,门“吱呀”一声开了,严统故作镇定走了出来。 “天子脚下,怎会有歹人作乱!萧大人可真会开玩笑!” 萧业早已看穿了他的伪装,轻笑一声,面上表情意味不明。 “看来严大人还没有接到消息。” “什么消息?” “初十夜里,也就是今夜。两艘从陈家湾码头启航运往云城的商船,在距云城一百里处被盯上了。 里面满载官银,还有一位严大人很熟悉的人——歧国公府的管事冯贻!现下,所有官银并贼人已被带回了大理寺!” 严统听后,呆立当场,随后表情愤恨一个猛子蹿到萧业面前欲行不轨,被大理寺的捕快眼疾手快按住了。 严统被反剪双手,按压着跪在地上,气急败坏地骂道:“萧业你个王八蛋!你出尔反尔,出卖老夫!” 此时,严府众人听到动静,都赶了过来。 萧业走近严统一些,倾身向前,轻语道:“严大人莫急,此事还有隐情,并非萧某不讲信用。 还请严大人摒退家人,严大人也不想他们卷入其中,惹来杀身之祸吧!” 听到家人,严统的理智被拉了回来,对着严府众人大喝到:“回去!都回去!谁都不准出来!” 严府众人见眼前情景,皆知发生了了不得的事了,谁也不敢停留多问,全都提心吊胆地退回了各自的院子。 闲杂人等走后,萧业沉声说道:“没错,官银和匪寇的确是被押回了大理寺。但出手的,并不是大理寺的捕快,而是禁军。” “禁…禁军?”严统自然知道这两个字代表的含义。 萧业自嘲道:“我任大理寺少卿以来,是何情形,严大人你也看见了。 一无威信、二无人脉、三无能吏,连那几个用来结案的库兵都是从严大人你这里求去的。 我有什么能力能在短短三天内查到漕帮、查到云城、查到初十之约? 严大人此时该不会还以为,咱们的陛下真的一无所知吧?严大人只需想想,为何豪门党推荐的人,陛下一个也不用?” 严统面如槁木,眼如死鱼,圣上从来都不是一个耳聋眼盲的昏君,只是他们天真地以为有齐王的遮掩就能瞒天过海。 “陛下,可有说什么?”良久,严统死气沉沉的声音传来。 萧业看了他一眼,黑眸犹如深渊,“陛下说,“查。” 严统死心了,“所以,你是来抓我的。” 萧业轻扯了下嘴角,让捕快放开了他,温声道:“与其说是来抓你,不如说是来救你。” 接着挥了挥手,两个黑衣覆面的杀手便被鲁能押了过来。 这二人被绳索绑缚,身上血迹斑斑,伤口还渗着血,看起来刚刚是场恶战。 “严兄想知道是谁想杀你,就直接问他们吧。” 鲁能将二人掼在了严统面前,狠狠道:“还不如实招来!” 但两人虽是死到临头,却是不惧。冷哼一声,接着牙关狠咬,一股鲜血便从嘴角流了出来! 鲁能大叫一声“不好!”再探鼻息,人已经死了。 萧业叹息一声,“看来是两名死士啊,不成功便成仁。” 严统一直不发一言,眼睁睁地看着两名杀手死在面前。 还问什么?是谁想要他死,他心里早已有数。 “严兄,恐怕有人不会善罢甘休啊。”萧业语有深意的说道。 严统却是平静异常,“既然难逃一死,死在你手里,与死在他们手里有何分别?” “自然是有分别。” 萧业反驳道,在其面前蹲了下来。 “严兄以为萧某是背信小人吗?自我入京以来,朝中官员不是对我横加阻碍就是冷眼旁观,只有严兄你,真正为我的仕途出过力。 这些,萧业都铭感五内。即便今日局势对严兄极为不利,我也不忍见严兄遭灭族之罪!” “灭族?” 第14章 是个人物 严统麻木的表情终于有所震动,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但陛下连他的家人也不放过? “严兄啊,那是国库啊,几百万两银子就不翼而飞了!这么多银子去了哪里?怎么用的?严兄能解释的清吗? 若是解释不清,朝中再有人参严兄一个偷盗国库、蓄意谋反的罪名,你说陛下信还是不信?” 严统惊骇地看着萧业,脸上的皱纹全都凝固了。 萧业站起身来,叹息一声,在院中踱了几步。 “听说,严兄有四子,个个才名在外。其中,又以幼子最负盛名,师从当今大儒丘舆老先生。若无此事,只需再等几年,大周的朝堂就会再多四个严姓能臣。 可惜啊,覆巢之下无完卵。若是这偷盗国库的罪名全压在了严兄的身上,那严家的种子就绝了!” 严统毛骨悚然,这个罪名严家担不起!也不能绝! “萧大人!”严统猛地扑到了萧业的脚边。 萧业蹲下身来,一把扶住他,黝黑的眸子有着摄人心魄的威严。 “严兄,现在能救严家的只有你自己! 只有明日早朝时,在百官面前将所有内情托出,牵扯的人越多、官越大,严兄才越有苦衷、受到的压力越小、罪责也越轻!严家也就越安全!” “可是,可是…”严统心中仍有担心。 萧业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担心得罪齐王。 毕竟,在豪门党看来,齐王被立为储君,已是将成的事实。 “严兄,保不住严家的血脉,什么都是虚谈啊!” 严统妥协了,他跟着萧业来到了大理寺,在这里见到了被押监的冯贻。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不能招的?于是,很快写好了供词。 这一夜,大理寺众虽然四处奔袭,颇为辛苦,但好在收获颇丰。 范廷与众位捕快,更对萧业的这套连环计佩服得五体投地。 其实,那去严府刺杀的也并不是什么“死士”,不过是两个捕快,口里事先藏了鱼肠装的鸡血。 而鲁能和吉常也早已将张申的家人抓获了,只是萧业传信于他们,让他们回京之时昼伏夜出,不要进城。 直到昨日晚间才将鲁能召回,此事连范廷也不知。 寂静的春夜,有着一种神秘的力量。 它操纵着万物的生长变化,有时缓慢隐秘,有时猝不及防、惊心动魄。 夜色深重下,一阵急促的叫门声打破了歧国公府的宁静。 铸银舫被查了! 严统被抓了! 突来的消息,让已经把心放在肚子里的徐骁大惊失色。 很快,歧国公府的马车便出了门,向着齐王府疾驰而去。 “你不是说此人可信吗?为何他会突然反水?” 齐王府的书房里,仅披着外衣的魏承煦脸色阴沉的可怕,一双与他父皇相似的鹰眸在徐骁脸上逡巡着。 徐骁内心惶恐,不敢与其对视。 “他当日与严统说的情真意切,万分真诚。谁能料到,他一个毫无根基的无名小卒,竟然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敢翻起这么大的浪!” “毫无根基?事到如今,你还这么认为?没有根基,他如何三天就把你的老底全都掀了!” 魏承煦暴怒的站起身,一把掀翻了案几上的棋盘,黑色的棋子、白色的棋子噼里啪啦地滚落地上,混在了一起。 身上的外衣也被抖落地上,身边的亲卫杨菡捡了起来,又为其披上。 徐骁心中委屈,他查过萧业,的确只是个不值一提的寒门士子,背后并无势力。 “殿下,或许我们低估了他。” “错!是你,是你让本王低估了他!”魏承煦纠正道。 徐骁定了定神,不再与齐王争辩,老谋深算的脸上露出阴狠之色。 “殿下,事到如此,绝对不能牵扯到您!我们必须弃车保帅了。” 魏承煦听了这话,阴恻恻的目光扫了他一眼,背过身去。 俄而,阴寒的声音传来,“叫你的人,干净利落些!” 徐骁抬眼看了看这位年轻皇子的背影,他舍弃的比他想象的还要果决,接着便领令而去了。 天快亮了,大理寺的人并没有散去。他们要把严统完好无损地带到御前。 萧业将范廷、吉常留下,与鲁能、郑大勇统领两班捕快,守住大理寺。 自己则与谷易、王韧另带一班捕快护送严统进宫。 从大理寺到宣德门,要走过长长的御街。 今日的御街,似乎与往常没什么不同。若说真有不同,那就是格外的寂静。 夜色渐渐褪去,氤氲的雾气显出淡淡青色。 萧业骑着马,谷易押着车,王韧则与捕快们严密地布控在马车两侧。 马蹄声哒哒,在空旷的御街上荡起回音。 忽然,前方一声哨音,一支羽箭穿云而来,射在了马车门橼上! “有刺客!保护严大人!” 萧业握紧缰绳,勒住受惊的马,大喊道。 话音刚落,就听哨声连连,一阵箭矢如同密雨一般自天而降。 “快躲避!” 捕快房的众人立马四散躲开。谷易飞身来到萧业身边,一边挥刀击落箭矢,一边护其到了安全处。 无法阻止的,那箭雨便全都射进了马车里,接着鲜血潺潺流出! 王韧躲在街边的一个柱子后面,愤恨的向另一处的萧业喊道:“大人,我们失策了!严大人恐怕凶多吉少!” 箭矢停了,不一会儿,便听见不远处有瓦片踩动的声音。 待没有动静了,众人才从安全处谨慎地走了出来。 谷易见车下流了许多血,面有担忧道:“流了这么多血,恐怕严大人…” 萧业打断了他的话,面色十分难看,催促道:“快走!快去宫里请太医!” 说罢,众人骑马的骑马,奔跑的奔跑,谷易则驾着马车一路疾驰,向着宫门而去。血在御街上滴了一路,十分骇人。 一路飞奔来到百官入朝的宫门——东掖门前,萧业下了马,却不着急入宫求医了。 宫门的禁军守卫见了一行人狼狈血腥的模样,不免上前问询。 但萧业只答“无事。” 随后,在百官入朝时,将浑身鲜血淋淋的严统请了出来! 那宫门守卫目瞪口呆,马车都被鲜血染红了,人竟然毫发无损! 待向车内看去,里面竟躺着一头被扎成刺猬的猪! 萧业早就料到齐王不会坐以待毙,所以那药翻的猪下面隔层里,躺着的才是严统。 百官见了严统的样子,自然众目骇然。萧业只在一旁肃然立着,任由严统示众。 不多时,宫门前来了一辆华贵马车,灯笼上写着“齐王府”。 萧业不动声色的看着,接着便见齐王走下马车,在看到两人时,脸上明显闪过惊愕。 但魏承煦到底浸淫朝堂多年,老成沉稳,很快便定住了心神。 “严尚书,发生了何事?” 严统见到魏承煦,沾满血污的胡须抽动了一下,看了萧业一眼。 萧业不语。 “多谢殿下关心,老臣无事,虚惊一场。” 在百官的围观下,严统咽下了心中的不忿。 魏承煦无视严统愤懑的眼神,将目光投向了萧业。 “这位就是连越三级的大理寺少卿——萧大人?” “臣见过齐王殿下。”萧业不卑不亢的拜道。 魏承煦锐利暗藏杀意的眼神审视着萧业,“果然一表人才,是个人物!” 胆敢明着与他作对的人,满朝文武除了梁王,他还没见过第二个! 第15章 御前告状 萧业知道齐王现在恨不得手撕了他,但他脸上云淡风轻,对这“赞赏”坦然受之。 “承蒙殿下赞誉,深感荣幸。” 魏承煦心中的怒火因这泰然自若的态度燃烧更盛,他冷哼一声,走进了东掖门。 萧业目送着这位二皇子的背影,天之骄子,城府颇深,贯会笼络人心。 只是,对于帝王来说,不到病榻之上需要交接权力的那刻,皇子太过精干都未必是好事。 “萧大人,我们怎么办?” 眼看着上朝的时辰已到,百官们都进了东掖门,严统有些急了。 “等。” “等什么?” “等陛下召见!” 他已经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接下来寒门党的人自会把握时机,迫使陛下彻查户部! 果然,如萧业所料。 紫宸殿上,寒门党与一些清流们正在发力。 御史孟含山出列请奏: “启禀陛下,户部尚书严统今日早朝前在御街上遭人刺杀!马车都被扎成了刺猬,百官于东掖门前见到后,无不心惊!” 皇帝听后,心中也不禁一惊,厉声问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在御街上行刺朝廷命官?” 知枢密院事杨友恭启禀道:“陛下,此时户部尚书严统与大理寺少卿萧业正在东掖门外求见,陛下不妨召二人进殿,问清来龙去脉。” 语毕,有人站出来道:“臣附议!” 接着又有人附议,越来越多官员站了出来,竟有大半之多! 请旨的官员们沉默的站着,一种无声的压力在殿上蔓延开来。 君王表情肃穆地逡巡着每一个人,没有立时应允。 最后,锐利的目光落在了前列一直默不作声的齐王身上。 “齐王可知此事?” 魏承煦听到父皇的问询,从容出列答道: “回父皇,儿臣刚在东掖门见到了严尚书,但不知具体情形。父皇不如将二人传至殿上问清楚。” 皇帝收回了迫人的目光,着令宣见。 寒门党闻言,全都伸长脖子好奇地看向殿外,而豪门党则略显拘谨别扭。 萧业与严统来到殿上,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令人反胃的血腥气。百官不禁摇头皱眉,掩住口鼻。 皇帝拉下脸来,对严统斥道:“朕看你步履稳健,不似受伤。怎么弄成这个样子来见朕?” 听闻天子问责,严统一下跪倒在地,接着竟声泪俱下、嚎啕大哭起来。 “陛下!臣今日差点就见不到您了!” 百官都看得奇了,这还是以往那个老成持重、八面威风的户部尚书大人吗? 萧业神色如常,严统这个老狐狸的心思他怎会看不出来。 “好了!不要哭了,你好歹也是朝中重臣,在大殿之上像个妇人一样哭哭唧唧成何体统!” 皇帝看不下去了,让人给他打来了水,擦去脸上血污,好好回话。 严统收拾了下脸面,将在御街之上遭遇暗杀之事一一道来。 百官听了“人猪瞒天过海计”,一面佩服萧业的周全,一面嘲笑严统的窘态。 魏承煦则是暗暗咬了牙,这个静默少言,看似温文儒雅的年轻文吏,不但有天大的胆子,还有无双的智计! “你与何人结的仇?是谁要杀你?竟敢在御街之上刺杀大臣!” 皇帝愠怒的声音从御座上传来。 严统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天子的脸色,小声回了句,“臣不知。” 皇帝冷笑一声,“不知?不知你与死猪共乘一车!” 百官中有人掩嘴轻笑,严统则瑟缩着垂着头。 皇帝严厉的目光看向了萧业,“萧少卿,你说!” 萧业闻言出列,不慌不忙答道: “回陛下,严尚书向微臣道,他或许有危险,请臣护送其上朝面圣。至于是何人想对严尚书不利,臣也不知。” 严统见萧业把问题又推给了自己,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自己这个老狐狸是碰上对手了! 皇帝威严的目光扫过两人,脸色已然阴沉。 “严卿既被停职,不在家反思己过,来早朝做什么?” 严统闻言,哭的撕心裂肺,痛断肝肠,头如捣蒜,重重碰地,不多时便磕出血来! “陛下啊!罪臣受奸人蒙蔽,罪孽深重,愧对皇恩啊!” 此话一出,萧业瞟到齐王脸上闪现一丝慌乱。 “说清楚,你犯了什么罪!”皇帝厉声斥问。 “陛下!臣被人迷惑,借其官银,导致国库亏空,臣有罪!臣甘愿以死赎罪啊!” 严统说着,从怀中拿出了供状。 百官一下安静了下来,大殿上只有严统悔恨的哭声。睢茂赶忙疾步过去接下了供状,奉于圣上。 严统擦擦眼泪,继续道:“库银被盗并非只是库兵所为,而是,而是歧国公府的管事冯贻! 他打着歧国公和齐王的名号欺压于臣,让臣每月从各州府上交的库银中盗取银两交于他。” 此话一出,朝堂一片哗然! 萧业见到,魏承煦的脸色虽然难看,但已无惊慌。 严统这个老狐狸,还是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 不过,他也没指望区区一个严统就能扳倒齐王。 皇帝沉着脸,寒声道:“严统!你可知诬陷皇亲是何罪过?” 严统以头碰地,“臣知道,臣说的都是实情!此事是否与歧国公、齐王有关,臣不知道。但挟威逼迫臣的确是冯贻,陛下如若不信,可询问大理寺少卿萧业!” 霎时,满朝文武的目光又聚集在了萧业身上。 萧业沉声应道:“陛下,关于库银失盗案,臣已查清起来龙去脉。国库官银被盗,系两路盗贼所为。 一路是被杀的张申与看管国库的库兵。他们监守自盗,将库银放入猪肠之中,塞入谷道,此为鼠盗。” 说着,将库兵的供词呈上。 皇帝并百官听此案情无不震撼,将库银塞入谷道,简直骇人听闻! 又听萧业接着道:“另一路便是大盗,正如严尚书所说,嫌犯从各州府上贡的库营当中盗取部分,然后经由漕帮运至云城外的一片芦苇荡中。 那里停了一艘铸银舫,里面有许多银匠和守卫。据嫌犯交代,他们昼伏夜出,夜夜不息地将偷盗的库银熔成碎银! 昨夜,大理寺已将一干人犯全部逮捕,搜出了未来得及熔铸的官银,并在漕帮运银的船上逮捕了歧国公府中的管事——冯贻!” 案情一经剖白,群臣激愤,纷纷请奏陛下彻查库银案。 更有人喊出:“今日敢盗国库、杀朝臣,明日就敢毁社稷!” 齐王及其亲近之臣,此时见群臣义愤填膺,来势汹汹,恐怕被顺势攀咬,均默不作声不敢与其正面争辩。 皇帝静静地坐在龙椅上,面色阴沉,原本威严的眼神此刻更加寒冽,扫视着殿上瞋目切齿的臣子。 萧业在激烈的人群中,保持缄默。 他知道此刻静坐龙椅上的皇帝有多愤怒,此时还未发作,是怕严查之后事涉齐王难以收场。 毕竟,大皇子常山王外放边关后,齐王便被作为储君来教导。对于这个儿子,他可是寄予了厚望… 因此,在听到御史孟含山奏禀:“既然萧少卿能在短短五日破获此案,那便由萧少卿继续查办,揪出幕后指使之人!” 萧业并不答话,也不表态。 孟含山见他如此,讥讽道:“萧大人,莫不是今早在御街被吓破了胆吧?” 第16章 兵不厌诈 其他官员也催促萧业立即向周帝请命,但无论是讥讽还是催促,他都不理会。 御座上的皇帝似乎有些头疼,扶了扶额头。 睢茂见状,立马心领神会,高声道:“陛下龙体欠安,明日再议,退朝!” 殿上围着萧业的官员忽听“退朝”,立马调转过来恳请圣上:此事刻不容缓! 但皇帝哪里理会,兀自起身离开了。 这些官员抓不到周帝,便又围住了萧业,此案既是他破的,就应由他负责到底。 萧业莞尔一笑:“诸位大人,此案既到了御前,便不是我大理寺所能管辖的了,萧业是奉旨办事,没有旨意不敢妄为。” 知枢密院事杨友恭道:“既是如此,那萧大人去请旨便是。” 萧业一口回绝,“请旨的事还是有劳诸位大人了,下官还要思考如何将严尚书安全的带回大理寺。” 接着走到严统身边,“有劳严尚书再与我走一趟吧。” 一直伏跪着的严统这时才抬起头来,松了一口气。 皇帝没有当廷对其裁决,他今日的死劫算是过了。 回去的路上,比来时太平了许多,齐王和徐骁已不敢再动手了。 萧业骑着马,对马车里的严统说道:“严大人不愧是两朝元老啊,到了这个地步还给自己留着退路呢。” 今日严统在殿上对徐骁和齐王模糊不清的指控,不过是想提醒齐王,他现在只想自保,不想鱼死网破。 这点心思,萧业如何看不破? 车里坐着的严统听了此话,面露轻蔑,反击道:“彼此彼此,萧大人不也用禁军诈了我吗?” 听殿上萧业的那一番奏报,他就明白了压根没有禁军什么事! 若不是事已至此,别无他法,他绝饶不了萧业! 萧业薄唇勾起一个笑容,脸上并没有被揭穿的羞窘。 “没错,禁军是假,但有人想要严大人的命是真,不是吗?” 说到这里,严统的心中蹿起一团怒火,“若不是你背信弃义,查封了铸银舫,他们会想杀我?” “严大人,我跟你说过,我才来盛京几日?连城门往哪开的都还没摸清楚呢。 陛下让我查案,虽然没有动用禁军,但不代表他一无所知啊。” 萧业故意放出迷雾,让严统探不到深浅。 果然,严统听了,不再答话,心中又猜疑起来。 看今日萧业在殿上,也不肯攀咬齐王。还会有谁,既想削减齐王的势力,又不想齐王牵扯进去? 除了皇帝,严统没有想到第二个人来。 马背上的萧业嘴角噙着淡淡的笑,他在出宫的路上没有见到齐王,可以想见此刻宫城里又有一番热闹。 早朝过后,皇帝气势汹汹地回了崇德殿。 今日东掖门前严统浑身血淋淋的骇人一幕,早就传遍了整个宫城。 一众内侍宫女,在皇帝面前全都耸眉搭眼、大气儿也不敢喘一声,恐怕一个不小心,自己的性命就做了天子的出气筒。 皇帝狂躁不安的在殿上来回走着,突然一掌将案上的奏章打落在地。 内侍宫女们连忙跪倒一片,吓得瑟瑟发抖。 只有睢茂,虽跪在地上,仍小心翼翼地劝道:“陛下息怒,龙体要紧。” “去!把齐王给朕找来!”皇帝怒容满面,声音威严。 睢茂小声斥责一名内侍,“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那名内侍慌忙连滚带爬的跑出殿去。 魏承煦早就料到周帝会宣召自己,下了朝,就在崇德殿外跪着了。 “儿臣给父皇请安。”魏承煦朗声拜道。 皇帝坐在御座上,双眼紧紧的盯着他,半晌才道:“起来。” 齐王神态如常,拜道:“谢父皇。” 随即站起身来,垂首等着训示。 皇帝一步步走到他跟前,面容酷寒,眼神凛冽,一瞬不瞬的盯着他。 “国库的事,可与你有关?” 魏承煦脸不红心不跳,朗声答道:“回禀父皇,此案与儿臣无关,儿臣也是刚刚才知道。” 陛下冷哼一声,寒声道:“他打着你的旗号,你就一点也不知情?” 魏承煦仍是泰然自若,请罪道: “那冯贻,儿臣是曾在舅舅府中见过几面,但没想到他竟如此胆大包天!此事的确是儿臣失察,请父皇降罪!” 皇帝目光如炬地看着他,语调却平和了很多,“此事当真与你无关?” 魏承煦态度恳切,“儿臣的确不知情,还请父皇明鉴!” 皇帝望了他一眼,转身道:“那此案你怎么看?” “事关国库,又牵扯朝中重臣和皇亲,定要讯问清楚,查个水落石出!” 皇帝鹰眸凛厉,“你觉得应该交给谁去审讯?” “事关皇家颜面,如果仅交由大理寺审讯的话,恐怕不妥,儿臣认为应由三司会审!” 皇帝微微点头,似对他这个回答满意。又看了他一眼,不悦道:“此事虽与你无关,却打着你的名号,又事涉歧国公府,你要知道避嫌。” 魏承煦拜道:“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皇帝挥了挥手,似乎十分疲倦了,“好了,下去吧,朕乏了。” 魏承煦闻言,面露关切,“父皇保重龙体,儿臣先告退了。” 待其退了出去后,皇帝低声骂了一句:“都是这般不争气!” 睢茂小心翼翼陪笑道:“老奴以前常听人说,老母一百岁,常念八十儿。老奴以前是不信,今日见了陛下对齐王这般才算信了。” “你个老狗,在这看笑话!” 睢茂连忙道:“老奴哪敢看陛下的笑话,老奴倒是想有这子女债,这不是不中用了嘛!” 说着挤眉弄眼、扭捏作态的,样子十分好笑。 皇帝见了不禁笑骂道:“你个老东西,也不嫌害臊!” 睢茂接着奉承道:“只要陛下高兴,老奴的这张老脸算什么呀。” 经此一乐,皇帝的怒气已消了大半了。 萧业将严统带回了大理寺,将大理寺东西两狱布控的严严实实。 待忙完这些,他转身回了少卿厅,却在半路上遇到了急冲冲而来的钱必知。 “萧贤弟,雷霆之势啊!” 萧业听了这句恭维,却神情忧闷,叹了口气。 钱必知见了,纳闷问道:“贤弟昨夜破了国库盗银案,今日又在御前大出风头!此时应是春风得意才对,为何这般长吁短叹啊?” 第17章 不做出头鸟 萧业自嘲道:“钱兄有所不知啊,这风光之下暗藏杀机,我现在是被架在火上烤。” 钱必知望望左右无人,肥胖的身子凑近了些,探问道:“贤弟怕得罪齐王?” 萧业苦笑一声,“案涉歧国公府,若是由大理寺主审定罪,就是公开与皇后、齐王作对!” “贤弟既知如此,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呢?” 萧业连忙否决,“更是不可,我等奉皇命查案,人证物证也在御前奏明过了。 再说,又有严统这层,此时若是全部推翻,岂不是愚弄陛下与百官?” 钱必知点点头,“的确如此,而且今日朝堂震动,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这个案子呢,断不能让人抓到把柄。” 萧业颔首,“是啊,今日陛下的态度也让人琢磨不透。” 钱必知想了想,问道:“我听说陛下在殿上并未决断,也未让人传唤徐国舅?” 萧业点了点头。 钱必知又问道:“那依贤弟看,陛下将会怎么处理呢?” 萧业略一思忖,答道:“想必会着三司会审。” 钱必知思索片刻,胖脸上露出轻松的表情。 “如此一来,大理寺就不必首当其冲,岂不正好顺了贤弟的意?” 萧业摇摇头,“话虽如此,可如若三司相互掣肘,会审不能秉公处理,糊弄了事。那我大理寺呈上的那些证据岂不成了构陷皇亲!” 钱必知惊道:“贤弟的意思是说,这刑部与御史台或许会有齐王的人!” 萧业叹了口气,并未答话。 钱必知脸上也现出了难色,“照此分析,贤弟真是进退两难,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萧业眼神复杂的看了他一眼,回道:“办法倒是有一个,只是没有合适的人选。” 钱必知好奇询问:“什么办法?” “三司之上若能再设一个主审官,且是刚正不阿,不惧权势,能压住三司的人,就不怕有人徇私枉法了! 而且,这个人选,最好出自皇族。这样即便严审下来,伤及皇家颜面,陛下追究起来也是皇家内部之事,不会牵扯到我等臣子!” 钱必知听后,精明的眼睛转了转,随后赞道: “贤弟妙计!此人既是主审官又是皇家人,若是严审真牵扯到了歧国公府,无论陛下高兴还是不高兴,火都烧不到咱们大理寺了!” 萧业莞尔一笑,“钱兄通透!” “既然如此,贤弟还苦恼什么?明日觐见陛下,请旨设个主审官不就好了!” 萧业点点头,状似无奈道:“也只能如此了。” 两人又闲聊几句后,钱必知便告辞了。 萧业望着那圆胖的背影逐渐走远,嘴角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这个钱必知可不简单呐… 次日,萧业去了早朝。 从东掖门到紫宸殿,一路上可以看见官员们有的义愤填膺,有的沉默不语,但都憋着一股劲。 经过一夜的发酵,今日的早朝注定不寻常。 但显然,皇帝也早已料到,因此在众臣行过礼后,便先发制人,直接宣旨: 库银失盗案由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三司会审,敕令刑部尚书张极维、御史台御史大夫应谌、大理寺少卿萧业主审此案,务必严查,以正法度! 三人听后,皆出列接旨。随后萧业退至一边,静待着寒门党起势。 果然,知枢密院事杨友恭出列启奏:“陛下,此事牵扯皇亲,关乎皇家颜面。臣以为三司之上应再设一名主审官掌控大局,而且此人需是皇室成员。” 御史孟含山接口道:“此话有理,案件既涉国库、皇亲,那既是国事也是陛下家事,由皇室成员主审、三司协理,既可对天下臣民有交代,也不损皇家颜面。” 底下众臣纷纷附议,豪门党见此机会,便想到了梁王。 陛下对梁王一直有所忌惮,若是由梁王主审,那陛下一定会回护齐王,此案便会由大化小了。 当即便有人站出来,推荐梁王,豪门党成员纷纷附议! 寒门党当然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再说这个主审官就是个出力不讨好的冤大头! 无事时是主审官,有事时便是挡箭牌,岂能如他们的意? 当即驳回,言说梁王常年流连山水,现在人在哪个山沟沟里都不知道,等旨意传到,黄花菜都凉了! 并推荐了常山王魏承昱!寒门党亦是纷纷附议! 萧业静观两党争辩,暗暗观察了御座上的皇帝一眼。 他知道寒门党的这个提议已提到了皇帝的心坎里。 陛下断不肯放任二王相争,致使朝堂内耗,局面失控! 但对常山王魏承昱,这个没有拥趸者的大皇子,皇帝却是很放心。 事实的确如此,皇帝并不想让梁王插手,梁王要是成了主审官,那齐王即便没事也有事了。 而让常山王主审,那这个局面还是掌握在他的手中,到时查到哪里为止还不是由他说的算! 因此,皇帝当廷拍板,召回常山王魏承昱担任主审官! 对于这个结果,寒门党满意,豪门党也能接受,因此众臣偃旗息鼓,暂时休战。 萧业走出皇城,望着那着急传旨的黄门太监坐上马车,朝着东北城门而去,英俊的脸上难得浮现一丝轻松的笑容。 三年前的承诺,他做到了… 大周的北部边关,风飒飒,木萧萧,飞沙走石,满目荒凉。 当盛京的圣旨传到黑山时,常山王魏承昱正穿着厚厚的甲衣,在寒风中操练士兵,俊毅的面庞不苟言笑。 “为何今日如此敷衍?上阵杀敌也是这样吗?”魏承昱厉声喝道! 一旁的一个草莽大汉,名唤耿方,为正都尉,上前道:“回殿下,可能是今天的风沙太大,将士们有些吃不住。” 魏承昱严厉的目光瞪了他一眼,“耿都尉,敌人来犯时会挑好天气吗?” 接着,拿过一把长枪,朝旁边一位年轻的将士喊道:“韩璋!” 韩璋应声道:“在!” 两人十分默契的走到演武场,飞沙走石中,两人身姿矫健,两支银枪舞的犹如蛟龙出水,招式凌厉,令人目不暇接! 众将士连声喝彩,声音随着北风传到很远的地方。 突然,一名士兵来报,有黄门太监到,现在营寨等候,向常山王殿下宣旨。 众人皆是一脸惊愕,他们这里竟然来了一位皇宫的黄门太监,真是稀奇! 耿方愣了一瞬,忽然喜笑颜开。“殿下,是不是上个月咱们两千对五千,大胜北凉的捷报传到了盛京,陛下行赏来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不信。 对于常山王所领的这支五千人的黑山军,陛下向来是有功便罢,有错必罚。 这十二年来,军中来来去去了许多将领,皆是觉得跟着常山王混不出头!有门路、行事灵活的打点打点关系便走了。 后来,只剩下校尉孟浚、都尉耿方、骑督杨陌,在此处久留了下来。 校尉孟浚皱眉道:“该不会是我们生擒北凉主将沮渠罗光后,又让他逃了,陛下问责来了?” 第18章 三年之约 魏承昱也不确定,但心中已做好了被问责的准备。 当下让校尉孟浚和骑督杨陌仍带着将士们操练,他则与耿方、侍卫韩璋回营寨接旨。 一盏茶的功夫,三人便快马回到了营寨。 黄门太监见到,便起身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常山王魏承昱,久戍边疆,骁勇善战,守正不阿。今国库盗银案事关重大,特令回京主审此案。钦此。 众人听完旨意,对这“国库盗银案”着实有点懵。 虽然此案在盛京中已经传遍了,但他们这里却是消息不通,从未听说过。 魏承昱谢了恩,接了旨,便向那黄门太监询问“国库盗银案”是何案件,为何要他主审? 那黄门太监自是将此案始末一一告知,当听到大理寺少卿萧业的名字,魏承昱心神一震,脑海中浮现了一个身影,萧业?真的是他! 说着,黄门太监有些口渴了,魏承昱才发现自己失了礼,没有命人上茶。 他在这边关久了,人也变得草莽了不少,早已不是那个礼数繁多的大皇子了。 耿都尉端来了一壶水,一个旧茶碗。 那黄门太监见堂堂大皇子连个像样的茶具都没有,不免有些嫌弃,但又实在口渴,便端过来一饮而尽。 谁知入口不觉甘甜,竟然涩喉似有异物,又慌忙吐出来。 耿方见状,憋着笑说道:“哎呦公公,你喝的太急了,我这还没来得及提醒你,这叫‘黑河水,半碗沙’,喝的时候千万得注意点。” 那黄门太监没有听懂,“烧水的时候为何要放沙子?” 耿方豪爽笑道:“公公真会开玩笑,谁没事往里面放沙子啊!” “老耿,严肃点!” 韩璋解围道:“公公,他并非戏弄你。这里常年风沙不停,因此黑河水含沙多,我们平日也喝这种水,放置一会儿沉淀下就好。” 黄门太监感觉不可思议,问道:“常山王殿下平日也是饮用此水?” 魏承昱点点头,“正是。” 那黄门太监便不再多说什么了,只催促魏承昱即刻动身,盛京上下都在等着他主审此案。 在等待常山王回京的这段时日,朝中罕见的平静。 但萧业知道,暴风雨随时都会来。 三日后,线报告知“常山王即将入京!” 一早,萧业策马与谷易去了京郊。 峻峭的山崖上,萧业俯瞰峰峦叠嶂和山下那处小小的长亭。 三年前,他就是在这里,给常山王魏承昱的心里种下了一颗“夺取天下”的种子! “你既来寻我,应该清楚我的底细,我虽为皇子,却只是二字郡王。 奉命戍守黑山,也只是个小关隘,属地辖军不过五千,我能调动的也只有两千,超过两千军士的布控,便要层层上报。 朝中又无权无势,凭你一人之力,如何做得到?” “我大周京师军,南军一万,负责宫城守卫,是为禁卫军;北军六万,负责都城和三辅地区的治安戍卫,也是最擅作战的军队。 边防军,不算像殿下守的这些小关隘,只说四镇将军,镇南将军陆通麾下三万,镇西将军徐贲麾下三万,镇东将军高光祖麾下两万,镇北将军赵敬麾下两万。 地方军,并州、鄞州、青州、翼州等几个军事要塞屯兵皆是两万,其余州郡,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这些京师军、边防军、地方军,皆是一年一换防,将不随军走,全由陛下牢牢把控着兵权! 殿下以为,我会蠢到带殿下走上一条谋反的道路吗?” “请殿下允我三年,至多三年,萧业必将殿下迎回盛京!” …… 但事实上,他的确在带魏承昱走向谋反… 长空之中,风云变幻,一声鹰啸划破山中寂静。 萧业看见远处尘土飞扬的山路上来了一队人马,为首的正是魏承昱。 那队人马来到长亭边,齐齐勒停了马。 萧业莞尔,看来即便三年没有他的音信,魏承昱还记着他的承诺。 山下的魏承昱并没有看到对面悬崖上的萧业。他看到了十里长亭,一路上心口压着的“三年之约”愈加沉重。 时至今日,他仍想不通,这个无凭无靠的寒门士子,是如何在得罪梁王的情况下重回京城?又如何使计将他召回了朝堂? 正在思索之时,一个稚嫩的声音唤醒了他。 “你姓魏吗?” 魏承昱想的太入神,没注意有个放牛孩童走到身边。 “喂,小孩,干嘛呢?”耿方看到孩童停下来与常山王攀谈,高声问道。 “老耿别吓到孩子。” “小孩,你是不是迷路了?” 韩璋和孟浚出言制止。 那孩童吓了一跳,看看他们又看看魏承昱,再次确认,“你是姓魏吧?” 魏承昱尽量让自己的表情不太严厉,从马上弯下腰,“你怎么知道我姓魏?” “有人让我给你带句话,他说一群人中表情最沉重的那个姓魏。” 那孩子童言无忌,如实而答。 “哎,你这孩子!”耿方用手指了指那孩童,嘟囔了一句。 “是谁让你给我带话的?他说什么?” “他说,他是你的故人,让你回家之后莫要念旧,恭顺父母,他还说,故人相见不必相识。” 那孩童一字一句,板板正正的回答。末了,又说了一句:“我听他说这些,大概是想与你绝交了。” 魏承昱扯了下嘴角,勉强笑道:“大概是吧,让你带话的人现在何处?” “在那里!”孩童转身指了指身后的悬崖。 魏承昱抬眼望去,只见悬崖峭壁之上,萧业迎风而立,强劲的山风卷起他的衣袍,挺拔的身姿如山中松柏,屹立泰然。 一如三年前他在此地拦住自己时那般沉稳。 “你要我夺储?” “萧业愿助殿下重返朝堂,谋得大位,清肃奸佞,昭雪忠良!” …… 三年前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魏承昱见萧业在对自己遥遥一拜后,拍马离去,转身没入山林。 他没想到萧业竟算准了他会在此停留,心中颇为震动,又细细的品味了他说的那几句话。 随后便让韩璋给那孩童赏钱,那孩童摇摇头。 “那人已经给过了,他说君子立于世,要有信用,不能贪心。” 说罢,便牵着牛悠悠的走了。 “殿下,刚刚那是萧先生吗?”韩璋问道。 魏承昱点点头,“是他。” “绝对是他!” 耿方信誓旦旦,他三年前在萧业拦住常山王时与他交过手,在他手下吃过亏。对这个能文能武的白面书生,哪怕只见过一面,也记得真真切切! 萧业骑着马,在山林中信马由缰。 常山王刚到京城,今日必然要进宫拜见,一番折腾下来,最早也要到明日才能过问“户部盗银案”,所以他并不着急。 “公子,常山王此番进京不知有多少人会不高兴,我看大概只有公子高兴,我许久未见公子心情这般好了!” 谷易见萧业心情愉悦,自己也感到开心。 “常山王殿下虽久居边关,但盛京中惦记他的人还是有的。” “公子说的是谁?” 萧业嘴角噙着笑,没有回答。 棋面要变了,棋子也该一步步上场了… 第19章 天家父子 自见过萧业后,魏承昱心中莫名的安定。他未多作停留,一路从京郊赶到了皇城。 着令韩璋等人等在宫外后,一人进了宫门。 刚入宫,没走多远,便见王弟魏承煦迎了过来,一脸亲切的叫道:“王兄,承煦在此等候许久了!” 魏承昱行了一礼,问道:“齐王何故在此?” 说起来,大周皇室别有一番“兄友弟恭”。 大皇子是郡王,二皇子是亲王。因此,齐王见了常山王行家礼,常山王则对其行臣礼。 魏承煦热络的拉起魏承昱的手。 “本王听说王兄日夜兼程,今日便可到达盛京,心情十分激动,一夜未曾安眠,天一亮就在此恭候了!” 魏承昱闻言便道:“既奉皇命,不敢耽搁,有劳齐王惦记了。” 魏承煦爽朗笑道:“你我兄弟之间何须如此客气?虽说王兄常年驻守边关,我们兄弟聚少离多,但本王心中时常怀念少时与王兄玩闹的场景,每次王兄都护着我。” 魏承昱道:“我比你虚长两岁,既是兄长,必然要照拂兄弟。” 魏承煦闻言有些动容。 “记得有次我和你还有良牧三人偷偷潜入“垂象楼”里寻宝,我失手打碎了一樽汉白玉九转乾坤鼎,当时我惧怕不已,还是王兄为我挡住了父皇的责罚。” “此事已经久远,我已记不清了。”魏承昱淡淡道。 何良牧是他舅父的儿子,是他的好兄弟,但自十二年前那件事后,他们已不再来往。 魏承煦叹息一声,“是啊,转眼已是十多年了。” 接着,话锋一转。“上次你我兄弟见面,还是三年前王兄回宫述职时,三年未见,王兄越发有大将风范了!” 魏承昱答道:“我既驻守边关,每日必得率兵演练。” 魏承煦点点头,“正是,王兄防守黑山战功赫赫,这几年那北凉也安分许多。 前段时间,听说王兄在边关打了一场胜仗,为弟便为王兄写了请功的奏章。 只是父皇说,虽是以少胜多,但到底又让沮渠罗光跑了,功过相抵了。还请王兄勿怪。” 魏承昱面色平静,早已习惯。 “上阵厮杀,为将职责,但求无过,无需奖赏。” 魏承煦笑道:“王兄性子最是忠厚!” 随后又道:“王兄久居边关,对朝中人事不太了解,此次回京公办,若是有用得着为弟的地方,尽管吩咐。” 魏承昱点点头,“有劳齐王了。” 魏承煦慨然道,“王兄何必如此客气,你我兄弟之间本该互相扶持! 想来此次王兄回京还要耽搁些时日,我们兄弟二人改日再好好叙旧,此时王兄先去拜见父皇吧。” 魏承昱颔首,“正是要去拜见父皇,失陪了。” 魏承煦侧身让了路,魏承昱便朝崇德殿大步走去。 此时正值午时,皇帝正在小憩。 睢茂见内侍进来,挥了挥手,让其莫要打扰,那内侍低声禀报:“常山王殿下现在殿外求见。” 睢茂小声嘱咐,“陛下昨晚夜不成寐,眼下好不容易打个盹儿,莫要打扰,让常山王先在殿外候着吧。” 那内侍出了殿,自然对殿外等候召见的常山王如是回答。 魏承昱进了盛京,便直奔皇城觐见父皇,未曾回府,从早上到现在还滴水未进,但仍在晌午的日头底下耐心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悠悠转醒,伸了个懒腰,“几日未曾睡得好觉了!” 睢茂欢喜的上前服侍,“陛下勤勉国政,废寝忘食,天下的百姓是睡得好了,陛下却是不得安歇了。” 皇帝笑了两声,很是受用,“若是能让天下黎民都能安居乐业,朕就是夜夜不睡又有何妨!” 睢茂接道:“大周有陛下这样的明君,真乃社稷之福,百姓之福啊!” 皇帝既更了衣,便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朕睡了多久?” 睢茂应道:“现在已是未时三刻了,陛下睡了一个多时辰了。” 说到这里,忽然惊道:“老奴该死,竟忘了常山王殿下还在殿外等候!” 皇帝听说常山王到了,并没有什么波动,只是扬了扬眉毛,“常山王是何时到的?” 睢茂如实答道:“陛下刚刚睡下,常山王殿下就来了,但老奴思想陛下这几日都未曾休息好,因此并未让人通报,眼下常山王殿下在外面已等候了一个多时辰了!” 皇帝“嗯”了一声,并未责骂,随口说了一句,“宣他进来吧。” 此时,魏承昱在日头底下晒了一个多时辰,已是满头大汗。 听到宣见,便解下了剑,递给殿外守着兵器架——兰锜的内侍,整了整衣衫进到殿内。 “儿臣给父皇请安,父皇万寿金安!” 皇帝此时正在低头批阅奏章,听到请安,眼也未抬,“起来吧。” 魏承昱站起身来,立于殿下,皇帝仍是低头批阅奏章,再不发一言。 大殿便陷入了一片寂静,睢茂觑了一眼天子,又觑了一眼常山王,他知道皇帝一向不喜常山王。 过了许久,待那一摞奏章全部批阅完之后,皇帝才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这个他三年未见的儿子。 却见常山王一身行装,衣衫上沾满灰尘,又浸上了汗渍,很是狼狈。 皇帝脸上立马现出不悦,厉声斥道:“没有沐浴更衣吗?你身为皇子,如此失礼,成何体统?” 常山王闻言跪下请罪,“儿臣失礼,请父皇责罚。” 皇帝怒道:“既知失礼,为何还要明知故犯?是存心想气朕吗?” 睢茂见皇帝动了火气,小心翼翼地说道:“想必是常山王殿下在殿外等候的时候,门外的那帮奴才偷懒,未进茶水,才让殿下如此炎热。” 常山王看向睢茂,道:“这不怪他们,是我没有问他们要茶水。” 皇帝冷哼一声,“他自己这般唐突,还好意思怪别人!” 常山王沉吟了一下,回道:“儿臣接到圣旨,要儿臣即刻回京履职,以为此事甚急。 因此日夜兼程,不敢停歇。进了盛京,便先来拜见了父皇,并未回府。” 皇帝闷哼一声,“朕既等了你三日,还在意多等这一会儿吗?” 常山王不再辩解,笔挺的跪在殿上。 皇帝又斥道:“你这身装扮今日也不必去拜见你皇祖母了,回你的常山王府,好好梳洗一番,明日再去!” 常山王神色自若的答道:“儿臣领命!”便退了出去。 常山王走后,皇帝仍是余怒未消。睢茂已经习以为常,每次召见常山王,陛下都会因一些事情大发雷霆。 所幸今日睡得安稳,若是被打扰了休息,不知又会怎样责骂常山王与宫人。 宫城外,韩璋和耿方等人也在日头地下晒着。但看得出来,除了韩璋,其余几人都挺高兴。 对于常山王殿下这次被召回京,他们觉得这说明陛下心中还是有殿下的,听起来这个三司主审官很有分量。 终究是亲父子啊,外放这么多年总会于心不忍,补偿一番。 这会儿见到常山王出来,几人便开心的上前问道:“殿下,陛下可有说了什么?” 常山王闷不做声,翻身上了马,几人也纷纷上马随行。 韩璋见状便已知晓,常山王殿下又被陛下责骂了。 他从小跟在常山王身边,见过他荣宠之时陛下对他的喜爱,那是除了不能摘星揽月的倾尽之爱;也见过他母后去世后陛下对他的无情,那是视作附骨之疽的深切厌恶! 第20章 三法司斗法 因此,常山王驻守边关十二载,回盛京的次数只有三次,且都是公事。 所以对于此次回京,他并不像耿方等人那样乐观。 耿方是个急性子,见常山王如此沉默,嚷了一声,“殿下您倒是说话啊,陛下三年没见您,就没说什么体己的话儿?” 常山王并无表情,直白道:“回府,沐浴。” “什么?”耿方张大了嘴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什么体己话儿,难不成陛下是嫌您…” 那个“脏”字还没出口,就被韩璋喝了一声,“老耿,莫要再问!这里是盛京,不是黑山!” 耿方闭上了嘴巴,看了看常山王身上的风尘仆仆,又看了看自个儿和其余兄弟也都是灰头土脸,还真是脏啊。 萧业和谷易一路悠哉悠哉的回了城,先回了驿馆稍作歇息。用过午饭后,又去了大理寺。 圣旨虽说了三司会审,却没有明确表示一干嫌犯应关押在哪里。 因此,冯贻和漕帮嫌犯仍被重点监押在府司西狱,严统则在有“三品院”之称的府司东狱,被好生照料。 也正因为这一点的不明确,刑部虽然没有直接要求移送嫌犯,却派了差役来。 御史台见状,亦不落于人后,在府司东狱和府司西狱都派了监察御史。 于是,大理寺狱便出现了这样有趣的一幕:大理寺的差役严密防守着嫌犯,刑部的差役围着东西两狱,御史台监察御史监视着两方。 但从职责和品级上来说,刑部掌管天下刑罚政令,刑罚百官,凡徒刑、流刑以上的案件,大理寺还要送由刑部复核。 且刑部尚书比大理寺卿还要官高一级,因此刑部衙役们到了大理寺也是趾高气扬。 可是大理寺的衙役哪里受得了这气?对他们来说,自己舍生忘死、拼死拼活抓来的嫌犯,却要被别人摘果子!还在自己的地盘上吆五喝六,如何能忍? 而最头疼的则是监察御史,虽只是个从八品,但职责重大,专司弹劾百官,巡查郡县,纠正刑狱,以往走到哪里,再大的官也要给几分颜面。 但现在面对两个衙门、一群粗鲁武夫,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因着这三方的相互防备和暗中较量,短短几日摩擦不断,大到人员出入、嫌犯安全防护,小到饭菜供应,甚至谁先进门谁先出门都要争个先后。 但无论他们怎么较劲,事情总不会闹到萧业面前。 因为他早就给头铁的范廷和吉常下了令,一个管东狱,一个管西狱,若被别人插了手,决不轻饶! 在大理寺门前下了马,萧业一脚刚迈进门槛,便见钱必知鬼鬼祟祟在廊下招呼他。 “钱兄,何事如此?” 钱必知看看左右,小声说道:“刑部张尚书来了,现在少卿厅堵你呢!” 萧业倒无甚惊讶的表情,刑部在案件还未正式审理时,便迫不及待的横插一脚,用意如何,他自然清楚。 这时,刑部尚书张极维又来了,反倒说明范廷和吉常的公务办的不错,针扎不透,水泼不进。 萧业谢过了好意,钱必知似乎仍不放心,拉住他又道:“贤弟曾任过刑部侍郎,大理寺与刑部的关系,愚兄不说,贤弟也清楚。 所谓县官不如现管,此事上若是得罪了张大人,大理寺与刑部生了龃龉,以后公务交接上可能会有些麻烦。” 萧业点点头,安抚道:“钱兄放心,我心中有数。”说罢,便朝着少卿厅走去。 “贤弟沉稳有度,心中有数就好。”钱必知说着,一面跟在了萧业身后。 萧业见其跟了过来,俊颜展露一丝笑容,“钱兄也要一起?” 钱必知呵呵一笑,将话说的十分漂亮,“愚兄与贤弟同为少卿,虽没有贤弟破案的本事,但这种事情总不好让贤弟一人去顶。” 萧业微微一笑,谢道:“多谢钱兄,愚弟感激不尽。” 自萧业接手“户部盗银案”以来,圆滑的钱必知除了几次找他打探口风外,没有在明面上与这桩案子扯上一点儿关系。 哪怕是这几日大理寺东西两狱里三法司间的明争暗斗,他也充耳不闻,置身事外。 如今,一向奉行“不引火烧身”的人主动卷了进来,说是为了“同僚之谊”。 萧业若信,那他是猪! 钱必知可不是重情义的人,他恐怕是怕他顶不住! 来到少卿厅的院子,左右各有一队刑部衙役,整队肃穆,神情威严。原本有花有草,幽静典雅的院子都变得阴沉起来。 看这架势,张极维是明晃晃的施压来了。 进到厅里,主座上坐着一个身着二品官服的中年男子,见到二人进来,细长的眼睛瞄了一眼,低头品起茶来。 “下官见过张尚书。” 萧业与钱必知来到跟前,行了一礼。 尚书为二品,少卿为四品,特别是这种不同衙门的官员交际中,稍重礼节的上级官员都会回个半礼,以示尊重。 但张极维只受了礼,却没有还礼,说明他今天来就不想讲“礼”。 “萧少卿有功在身,果然不同于常人啊!别人都是卯时上值,萧少卿日头将西了才来,总不会是居功自傲吧?” 张极维放下了茶盏,自动忽略了钱必知,针对上了萧业。 圆滑的钱必知最是擅长应对上官的刁难,他看一眼神情闲适的萧业,未等其开口,便接过话茬。 “张大人真会开玩笑,萧大人方才是出去公干了,这点儿下官可以作证。再说,如今大理寺寺卿空缺,只有我们两个少卿相互监督,谁敢偷奸耍滑!” 张极维哼哼两声,钱必知这个人在歧国公府也经常露脸,上次劝说姚知远压下案子的就是他。 因此,张极维对他的话并未怀疑,只当萧业真是忙公务去了。 “好啊!萧少卿的公务忙完了,那就忙忙本官的公务吧!” 萧业俊秀的脸上无波无澜,平静问道:“张大人要忙什么公务?” 张极维冷哼一声,没有回答,走出了少卿厅,朝着府司西狱而去,刑部的差役们则队伍严整、气势逼人的跟在身后。 钱必知见此情景,现出惊慌之色,催促萧业道:“快快,张大人这是要硬闯了!” 萧业不急不躁,走在后面,心中却道:张极维若是真敢硬闯,事情倒好办了。 张极维带着刑部衙役来到府司西狱,原本守在这里的刑部官差们见了,登时趾高气扬起来,头比以往昂的更高了。 “来人,打开狱门!” “不能开!” 吉常堵在门口,鲁能见状也带着捕快和狱吏们结成人墙。 “放肆!这是刑部尚书张大人,奉旨会审‘户部盗银案’,还不快让开!” “没有我家公子的命令,哪个大人来了也不好使!” 吉常回呛一句,丝毫不惧。 张极维细长的眼睛瞅着吉常,傲慢问道:“你是何人?” “我是我家公子的亲随。”吉常泰然答道。 “亲随?一个无官无职的泼皮无赖,也敢跟本官叫嚷!来人,妨碍公务,拿下!” 第21章 法司三巨头 “谁敢!这里是大理寺,你们刑部的人也敢在此撒野!” 吉常本就是草莽汉子,一番怒喝,倒是颇有气势。 刑部差役这几日与大理寺差役早就较量过多次,只是碍于别人屋檐之下,没有得到多少便宜。 现在有了刑部尚书撑腰,气焰立马嚣张起来,势必找回场子!霎时抽刀亮刃,气势逼人! 吉常见状,也不示弱,拔出大刀,横刀在前! 鲁能与众捕快纷纷效仿,只是对方毕竟是刑部尚书,二品大员,心里不免七上八下起来,小声向吉常问道:“吉老弟,有些棘手,怎么办?” 吉常沉定回道:“不用怕,出了什么事,有我家公子顶着!” 鲁能听了这话,立马放下心来。他们与萧业虽然只相处了短短几日,但都对这位少卿大人的胆大包天和智计无双,佩服得五体投地。 御史台的监察御史观戏许久,本来是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见双方白刃相向、剑拔弩张的态势,心里不免忐忑起来,真要出了什么事,他这个监察御史也吃不了兜着走! 随即向身边的差役使了个眼色,让其赶快去报御史台。 张极维有些骑虎难下,他本以为这些无名小卒吓一吓,便会破了胆。 谁知原本一群软蛋的大理寺众,今日突然硬气了起来!看来以前在姚知远手下,真是“将熊熊一窝”! 他也不想将事情闹大,若是真的火拼起来,闹到陛下面前,他到底屈理了些。 正在三方僵持,谁也不肯做导火索之际,钱必知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胖墩墩的身子隔在了两方白刃之间。 “把刀收起来!快快,都收起来!怎能对张大人不敬? 哎呦,张大人,刑部与大理寺向来一团和气,何苦为了一个案子撕破了脸!” 钱必知灵活的扭着圆胖的身子,苦口婆心的两头劝着。 吉常握着刀,仍紧紧盯着张极维,置若罔闻。 直到看到萧业不紧不慢的走了过来,才在其点头示意下,收刀入鞘,大理寺的捕快们也纷纷收回了刀。 张极维看了刑部差役一眼,刑部的人也乖乖收了刀。 见了萧业,张极维怒火攻心,“萧少卿,你们大理寺的人好胆量,本官奉旨审案,竟然拔刀相向!” 萧业来到跟前,转头看向吉常,“你们先拔的刀?” “不是!刑部先拔的刀,御史大人可以作证!” 萧业又将清寒的目光投向监察御史,张极维逼迫的目光也随之而至。 监察御史在这两道犀利的目光下,半天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道:“都是误会,误会…” “萧少卿,陛下有旨,三司会审。按理说,这嫌犯也该三司共同羁押,现在大理寺行事霸道,刑部和御史台只能在外围,连个嫌犯的影子都没见着,是何道理?” 张极维没有在萧业面前理亏,又咄咄逼人起来。 萧业神情自若,不卑不亢的答道:“张大人也说,陛下有旨,三司会审。既是会审,张大人急什么?” 张极维细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阴险,紧接着问道:“这么说,萧少卿没有审过冯贻?” 那日,紫宸殿之上,陛下和百官面前,萧业只呈上了库兵们和严统的证词,冯贻说了什么,无人知晓。 这也是他今日来此的目的,他并不想带走冯贻,只想在会审之前“确定”他的供词。 若不是大狱被萧业把控的滴水不漏,暗的行不通,他也不必今日来闹这一出。 萧业自然听出了张极维话里的陷阱。 若答审了,他便会要看供词;若答没审,那便给了齐王等人运作的空间。 所以,他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张大人觉得呢?” 张极维冷哼了一声,“本官如何知晓?审或没审一句话,萧少卿卖什么关子!” 萧业仍是避而不答,“审或没审,到了三司会审那日张大人不就知道了。” 张极维瞪了他一眼,“常山王今日进宫触怒天颜,明日还要进宫觐见,这一圈前朝后宫走下来,还要再等两日才可审案! 萧少卿手里攥着嫌犯,不让刑部、御史台见面,若是嫌犯在牢里哑了、残了、死了!萧少卿担待得起吗?” 正是听闻了宫里陛下训责常山王之事,豪门党进一步揣摩了陛下的态度,这才敢前来“做准备”。 萧业虽不知宫中发生了何事,但他知晓常山王一向不得陛下喜爱,因此并不觉得惊讶担忧。 “宫中之事,下官身为臣子,不可妄议!但此案和嫌犯,下官是奉旨办事!” 张极维恼怒至极,厉声喝道:“萧业!本官今日来就是奉旨办案!” 话音刚落,便听院墙外一个苍老有力的声音响起。 “张大人何必动气,谁又不是奉旨办案呢?” 萧业与众人循声望去,见院门口来了一位身穿一品朝服的老者,正是三法司之一——御史台的御史大夫应谌。 御史台监察百官,应谌又兼领尚书台,可见皇帝对其信任之至。 因此,张极维一改刚刚跋扈态度,抢先一步来到应谌面前,行礼问安后,将刑部和御史台绑在了一起。 “应大人,您来的正好。陛下有旨,着三司共同审理此案,现在大理寺仗着手中攥着嫌犯,遛着刑部和御史台,连影子也不让我等见,应大人,依您看,如何是好?” 应谌干咳了两声,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打量了一眼向其行礼的萧业。 前几日紫宸殿上,情况过于混乱,他只顾分析陛下心思和应对之策,倒没功夫仔细看看这个挑起“事端”的后辈。 现在看来,端的清新俊逸、品貌非凡,就是胆子太大了些,胆敢在老虎嘴上拔毛。 他觉得这个后辈一定是初来乍到,还摸不清深浅。 “张大人,依老夫看,案子是大理寺破的,人是大理寺抓的,陛下既没有旨意,那关在这里并无什么不妥。张大人何必多操这份心。” 张极维听这话大有站在萧业那边的意思,脸色便冷了几分。 “应大人此话差矣,大理寺抓了多少人?抓了哪些人?从何审起?怎么审? 难道不应该给我们一个交代吗?正好应大人来了,陛下既下旨让我们三司会审,不如今日就先初审一遍!” 萧业知道张极维不过是想在正式会审前给冯贻“指条明路”。 说起来,那冯贻也是个嘴硬的,在认出自己就是瓦市那日教训他的人后,萧业曾诈过他,让他以为自己已被盯上多时。 但即便如此,他也闭口不言,不肯吐露分毫。 而因为此案牵扯多方,又有三司会审,萧业不好对其用刑,因此,并未从他嘴里得出什么信息。 “张大人是不是忘了,三司之上还有个主审官!张大人若是能将常山王殿下请来,咱们即刻就可以审讯! 至于张大人疑惑的那些问题,主审官到了,大理寺自会详细交代!” 萧业再次堵住了张极维的嘴。 应谌也点头道:“圣意不可违,张大人,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张极维冷声道:“难道这里面的嫌犯是死是活,应大人就不关心吗?不要忘了,三司会审,嫌犯出了任何差错,我等都要担干系!” 应谌看了看大狱的守卫,抚须笑道:“老夫见这里三层、外三层的,一个苍蝇都飞不进去,应无大碍。 听说,就连每日的饭菜也要御史台、刑部、大理寺全都尝过后才能送进去。张大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第22章 各打五十大板 话说到这个份上,张极维已没有再争下去的必要。他转头看着萧业,尖锐的目光不加掩饰。 “既然如此,那本官就等会审那日!不过,三年前萧少卿在刑部时,任职不过一月便被贬出京城,希望这次查办‘户部盗银案’,本官能与萧少卿共事久一些!” 萧业闻言,神色平淡,行礼拜道:“张大人放心,下官这次奉陪到底!” 张极维听了此话,自然吹胡子瞪眼睛的甩袖而去。 萧业又向应谌行礼道:“多谢应大人为大理寺解围。” 应谌回道:“老夫没有为谁解围的意思,只是奉旨而行。 萧大人惊才风逸,丰神俊朗,不愧是三年前名满京城的‘探花郎’啊! 只是萧大人年轻有为,日后的路很长,还需缓缓图之,不宜冒进啊!” 萧业听懂了话里的意思,拜道:“多谢应大人提点,下官谨记于心。” 应谌走后,一直看着三人斗法的钱必知走上前来,向萧业低语道:“这个应大人,看似向着大理寺,实则各打五十大板啊!” 钱必知说的没错,应谌就是各打五十大板,先灭了张极维的火焰,又敲打了萧业。 自皇帝宣布三司会审后,应谌便很快领悟了自己在其中的作用:对案件适当的公正和对各方的平衡。 总之一句话,将案子查到陛下想查的份上,不多一分,不少一分。 送走应谌等人后,萧业又去了府司东狱——三品院。 张极维带人施压大理寺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这里,范廷等人亦是与刑部、御史台气氛紧张。 只是刑部的人等了许久,只等来了萧业,便很快蔫了志气。 严统自住进了三品院,便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萧业知道,对于这样的老狐狸威逼利诱已不顶用。 严统现在能够紧咬冯贻不翻供,就是对大理寺和他严家最好的选择! 因此,他只让范廷看顾好严统。 夜色深沉,星子暗淡。 飞檐青瓦,熠熠生辉的齐王府里,徐骁将将今日张极维无功而返的消息告知了魏承煦。 魏承煦斜睨了徐骁一眼,俊颜阴沉。“现在舅舅还觉得他只是个寒门士子吗?” 徐骁老脸上有些挂不住,同时又疑惑不解,“这个萧业出身宁州,家中只有一位老祖母和表妹,并非名门望族,的确没有凭靠,更不会是寒门党的人!他怎么有胆量和殿下作对的?” 怎么有胆量?魏承煦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他见萧业并非仅凭一腔热血莽撞之人,这样有胆识有智谋的人到底图什么? “现在的关键是冯贻!萧业虽占了先机,但咱们手里也并非没有筹码。舅舅安排好了,那冯贻是个聪明人,定能明白舅舅的一片苦心!” 徐骁点点头,“殿下放心,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说到这里,又想起了今日常山王受责一事,“今日常山王被陛下斥责一事,殿下听说了吗?” 魏承煦点点头,这种事情经常发生,没什么好奇怪的。 徐骁又道:“常山王对殿下毫无威胁,现在的重点仍是梁王和寒门党。这次户部官银案发,我看十之八九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提起梁王,父皇的异母兄弟,他的王叔,魏承煦的脸上的阴沉更甚。 梁王虽在越州,但这两年对朝中的渗透越来越甚。 魏承煦不知道他的父皇是何想法,但对于他来说,未来的储君,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若不是户部案子事发突然,他已着手清理寒门党余孽了! 夜,逐渐趋于静谧,偌大的皇宫也陷入了沉睡。 是夜,建章宫中。 韩嬷嬷一边为太后梳洗,一边向太后禀报今日传遍宫中的常山王被训一事。 太后气度雍容,对着镜子抚了抚鬓角花白的头发,镜中的那张脸染上了岁月的痕迹,更显威严。 “他十一岁就去了军营,每日在疆场上摸爬滚打,身边都是些粗人白丁。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然是比不上这皇宫里娇养大的文雅风流了。” “太后说的正是这个理儿,”韩嬷嬷附和道,“那齐王自小长在宫中,师从这个名师,那个雅士的!常山王在边关自然是比不得的。” 太后忽然叹了一口气,语气中带些怜悯。 “说来也是可怜,信国公和章惠皇后在时,他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陛下的眼里哪里有齐王母子? 谁承想世事难料,如今他与齐王竟调了一个个儿,沦落到宫人也来欺负他的地步!” “谁说不是呢?”韩嬷嬷也感慨道,“那些宫人也是拜高踩低,他好歹也是个皇子,竟敢这般怠慢。” 太后冷笑一声,“皇子?你见过“二字封号”的郡王皇子吗?那可是嫡长子啊,他真做得出来!这和把他赶出皇家宗室有何区别?” 说罢,太后长叹了一口气,语气中充满怜悯疼惜,“他这一生算是毁了,偏偏他还能干,新帝即位后,他的日子如何能好过!” 韩嬷嬷点点头,劝慰道:“天命如此,也是没法子的事,想来明日常山王该来参拜您了。” 太后叹了一声,似有所思,又道:“哀家上次见他应是三年前吧?” 韩嬷嬷回道,“太后记得没错,正是三年前。” 太后点点头,嘱咐道:“明日让小厨房准备些常山王爱吃的菜,他在边关想必是吃不到这些的。” 韩嬷嬷笑道:“还是太后心善,想这满宫之中,也只有太后还念着常山王殿下了。” 太后由心一笑,声音也慈祥许多,“毕竟也算是从小看到大的,这些年再怎么生疏,还是有些感情的。” 韩嬷嬷为太后梳好了头,扶着太后站起身来,也忆起了往昔,“是啊,奴婢记得当年常山王小小的一个人儿,糯米团似的粉嫩的娃儿,整日的扒在太后身上,连章惠皇后都要不过去呢!后来,再长大了些,又整日地跟在长公主身后…” 说到这里,韩嬷嬷忽然噤了声,不安地看了一眼太后,她回忆的太过投入,竟忘了“长公主”是建章宫的禁忌。 却见太后神色自若,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来到床边坐下,平静道:“你也不必如此忌讳,即便你们都不提,我既生了她,又怎会忘了她。” 韩嬷嬷听到这话,眼泪已经湿了眼眶,懿宁长公主也是她看着长大的,莫说太后,就是她这么多年也未曾忘怀。 世间最痛之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十一年前懿宁长公主嫁往南楚和亲,不过三个月,便香消玉殒了。 从此,懿宁长公主便成了建章宫的禁忌,谁也不敢再在太后面前提起。 第二日,魏承昱果然来到建章宫拜见太后,太后忙让人宣了进来。 魏承昱身着一袭紫色长袍,宽大的袖口和衣领、衣摆上绣着祥云。 镶嵌着宝石的腰带束起腰身,更显颀长挺拔,气质华贵。 祖孙相见后,魏承昱下跪请安,“孙儿给皇祖母请安,愿皇祖母凤体康健,福泽万年!” 太后受了礼,从凤椅上站起身来,弯腰将常山王扶了起来,慈爱非常。 “三年未见,你越发骨健筋强,英姿勃发了,不过也黑了,粗犷了许多。” 韩嬷嬷在一旁笑道:“太后这是心疼了,常山王殿下在那北疆风吹日晒,自然是比不得咱们盛京舒适宜人。” 魏承昱也宽慰道:“皇祖母惦念孙儿,孙儿心中感激,不过孙儿在边关久了,已适应了那边的风土,并不觉得苦了。” 太后关爱地打量着常山王,“你是个实诚孩子,从小虽是娇生惯养的长大,却并没有养成骄纵的性子,这点儿是你母亲章惠皇后教导的好。” 魏承昱听皇祖母提起了母亲,不觉眼神转暗,微微垂首。 第23章 太后与皇后 韩嬷嬷接口道:“是啊,若不是常山王殿下这淳朴的性子,谁能在那苦寒之地一呆十二年!” 太后望着魏承昱,眼神忽然变得严肃,正色道:“我听说昨日你父皇训斥了你。” 魏承昱恭敬答道:“是孙儿失了礼数,惹得父皇不悦。” 太后叹息一声,语重心长道:“盛京比不得边关,你此番回京又是处于漩涡之中,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凡事都要小心斟酌,三思而后行。” 魏承昱起身拜道:“孙儿谨记。” 太后微笑颔首,“去吧,去拜见皇后,之后再回来陪哀家用午膳,莫要让人再说你失了礼数了。” 魏承昱再拜道:“诺,孙儿先告退了。”当下便往玉蓬殿去了。 皇后已知常山王今日入宫,早早地让人备好了赏赐,听说常山王求见,便让人宣了进来。 “儿臣请母后金安!”魏承昱见到皇后,便下跪请安。 “免礼,快起来吧。”皇后笑容满面,一把扶起他,又赐了座。 皇后也于凤座上坐下,堆笑道:“算起来,我们母子已有几年未见了。三年前你回京公办,可巧本宫缠绵病榻,也未能见上一面。本宫这几年时常在心中惦念,不知你在边关过得可好。”说着竟流下泪来。 魏承昱见此便起身请罪,“儿臣惹母后伤心,是儿臣的不是。” 皇后便止住了泪,明艳的脸上又漾起了笑容,“所幸,这次你回京可以多待些时日,我们母子也能亲近亲近。” 说着,又对一旁的幻露道,“快去将本宫为常山王殿下准备的礼物拿来。” 幻露领命便出了殿,转眼带了几人进来,只见奉上各式东西,有东珠二十颗,碎珍珠一百两,琥珀子一百个,宫缎四匹,宫绸四匹,并金银器皿若干。 皇后笑着走了过来,对魏承昱道:“你常年居于边关,王府如同虚设,这次突然回来,想必许多东西还未来得及置办,本宫便替你准备了一些,等会儿差人送到王府去。” 魏承昱见赏赐如此之多,便推辞道:“儿臣在边疆一切从简惯了,这些赏赐实在用不到,母后的心意儿臣心领了。” 皇后仍是笑着,亲昵的说道:“怎会用不到,盛京不比边关,需要打点的人和事很多,你初来乍到总要装点下常山王府的门面不是。” 魏承昱本欲再拒,忽然想起萧业让人传话给他的“恭顺父母”,一时心中纠结。 皇后见他状似为难,又亲切的拉着他的手,引领了两步。 魏承昱对这突然的关爱有些不适应,但并未拒绝,只得身子僵硬的任由皇后牵着。 只见皇后将他带到了两名花容月貌的宫女面前,笑道:“瞧瞧,这是母后为你选的使女。” 幻露此时对那两名宫女说道:“还不快见过常山王殿下!” 那两名宫女便羞怯地娇声拜道:“奴婢芊莲、碧玉见过常山王殿下!” 魏承昱见皇后不但赏了许多物品,竟还要赏人,赶忙回道:“母后,常山王府虽然仆从不多,但各司其职,日常都能应付,无需再添人手了,还是将人留在宫中侍奉母后吧。” 皇后不由咯咯笑起来,“你这个傻孩子,你在边关这么多年,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也没有。这两个女使是母后为你千挑万选的,容貌姿态可都是上乘,最重要的是美则美矣,却并不娇气,便是同你回边关也是使得的。” 魏承昱听皇后这般直白说辞,俊毅的脸庞现出难色。 皇后又道:“你兄弟承煦比你还小一岁,虽然还未娶正妃,但也有侧妃侍妾,如今都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了!可你还是孑然一身,你让本宫这个做母后的如何能心安?” 魏承昱听皇后如此说,又想起萧业所言“恭顺父母”,心中叹息一声,便不再推辞,拜谢道:“儿臣谢母后赏赐!” 皇后立时眉开眼笑,吩咐人去备午膳,魏承昱如实禀报,建章宫中已备好午膳,太后着他拜了皇后便回。 皇后闻言便不再挽留,派人将赏赐的一干物品并两个美人都送到了常山王府。 魏承昱回到建章宫,太后自然问起皇后如何说话的,便将赏赐之事如实说了。 太后沉吟了一下,轻蔑一笑,“她倒想的周到,连人都送了。” 魏承昱自然听出了太后的意思,只是不便回答,便恭谨的听着。 太后又颇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你不在京中,不知道这“国库盗银案”的底细,今日这皇后的赏赐,你可咂摸出味儿来了?” 魏承昱面色不改,泰然自若道:“母后的赏赐是出于母对子的疼爱,孙儿身为臣子,奉旨审理“国库盗银案”,自然要公正持重,不辱皇命!” 太后赞许的点点头,她一向不喜皇后。 皇后徐妙娥出身高门,其父徐嵘生前官至太傅,一生持正不阿,在朝中声望甚高。因此章惠皇后薨逝后,徐妃才得以被立为皇后。 只是有其父未必有其子,这徐皇后仗着皇长子被陛下厌弃,齐王得陛下宠爱,其他皇子年幼,仿佛这储君之位已是齐王囊中之物。 在这后宫之中越发霸道无礼,打骂宫人、训斥嫔妃,没有一国之母的仪态,惹太后颇为不喜。 魏承昱在建章宫用过午膳之后,又与太后闲坐了一会儿,见太后有些乏了,便告退了。 漫步在后宫之中,午后的阳光晒在身上暖烘烘的,可他却觉得很冷,很冰。这里的一切熟悉却又陌生。 记忆里的那座宫殿已被他掩藏了太久,此时终于逐渐浮现出来。 那座宫殿是他这辈子待过最温暖的地方,也是让他每每想起都感到一阵恶寒的地方。 魏承昱很想去看看,三年未见那座宫殿又被风雨侵蚀成了什么样子?宁嬷嬷是不是还在守着? 但他忽然想起萧业的话,“不要念旧。” 最终,他咬咬牙,转身出宫去了。 现在,他最应该见的人是萧业,他有许多疑问要问他。 可是如何去问他呢?萧业说“故人相见不必相识。” 这个问题让魏承昱有些苦闷,萧业用“户部盗银案”做引子将他召回朝堂,下一步他要怎么做,他却没有告诉他。 回到常山王府,用过晚饭后,魏承昱在韩璋的护卫下,去往后院休息。 两人正走着,只听一阵瓦片踩动的声音,循声望去,便见一个黑影正在对面屋檐上飞快奔走! 突然,一道白光从眼前一闪而过,韩璋慌忙将魏承昱护在身后! 转身欲追时,被魏承昱拦了下来,“他并非是想取我性命。” 两人转头一看那白光所在,只见一把匕首插在了一旁的廊柱上!上面还贯穿了一张纸,韩璋取了下来,递与魏承昱。 进了屋,点上灯,魏承昱展开纸条,只见其上写道: 今夜子时,渭桥之下,木灯草船,故人敬候。 第24章 故人相见 魏承昱看后,知晓约见之人应是萧业,心中的苦闷顷刻纾解,将纸条放在灯上烧了。 入夜,盛京的驿馆里,一盏昏黄的油灯下,萧业审视着两张纸。 一张是豪门党的名单,一张是寒门党的。 豪门党支持二皇子,因齐王有着正统的储君人选身份和陛下的默许,行事高调,几乎都摆在台面上。 往来九曲阁的权贵和朝中重臣大多隶属豪门党。 但寒门党的党羽却极难确定,一则是梁王尴尬的身份,二则是源于五年前的那场“肃清”行动。 五年前,在两党掐的最狠时,寒门党的创始人谈裕儒突然坠马伤残,随后挂冠而去。 没了领头羊的寒门党一时乱了阵脚,而豪门党则在年轻皇子的带领下迅速出手,铲除异己。 那时,萧业还没入仕,但也知晓这场清算。 这场行动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以丞相谈裕儒为首的寒门党全面溃败,大周之后再未设过丞相。 因此,除了兵权,陛下又牢牢把握住了政权。 只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寒门党没有就此覆灭,而是死灰复燃,只是更隐蔽了,且背后不再是谈裕儒,而是梁王了。 梁王,太后的亲生儿子,如今也觊觎着皇位。 萧业将那张豪门党的名单收了起来,将那张空白的寒门党的名单放在火烛上烧了。 梁王的心机比齐王更甚,即便与其周旋了三年,他对寒门党还是知之甚少。 不过,入京之后,多少还是有些收获。 如果他不是与那些提议“三司之上,再设主审官”的官员们心有灵犀,那他就有理由怀疑钱必知和那些提此建议的官员! 纸张燃成灰烬,萧业换了一身适合夜间行走的玄色衣衫。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谷易走了进来。 “公子,信已送到,外面没有盯梢的。” 萧业应了一声,熄灭了灯,两人悄悄潜出驿馆,向着最近的渭水河岸而去。 那里停着一只草船,船头上挂着一盏木制鲁班灯,一个头戴斗笠、船夫打扮的中年汉子等在船头。 见到二人,那汉子压低的声音里带着激动,以江湖人的规矩单膝跪地,拜道:“樊兴见过公子!” “快起来,不必多礼。” 萧业跃上小船,伸手扶起了九曲阁的掌柜樊兴。 樊兴站了起来,长满络腮胡的脸上欣喜激动。 “三年了,公子终于回来了!在盛京的弟兄们今夜聚齐了,都盼着能见到公子!” “今夜先见过常山王。” “常山王会来?” “对。” 萧业点点头,弯腰钻进了船舱,谷易与樊兴两人便守在了船头。 快到子时,两个黑影行色匆匆来到岸边。接着传来魏承昱的声音:“故人可在船中?” 船里的萧业听出了这声音的主人,沉声道:“殿下,请上船吧。” 小船晃了几晃,魏承昱和韩璋上了船。谷易打起草帘,萧业坐在狭小的舱中,对魏承昱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魏承昱应邀入座,韩璋则留在了船头。 萧业吩咐了一声“开船”,樊兴吹熄了船头的灯,凭着月色,向着前方撑船而行。 韩璋与谷易两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 “韩璋。” “谷易。” 两人自报家门后,互相打量着对方。 “今晚送信的人是你?”韩璋开口问道。 “正是!”谷易挑挑眉,两手交叠在胸前。 说完,仍是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 樊兴看着两人,心想若不是主子们在里面,这两人恐怕就打起来了。 果然,听韩璋道:“改日比试一场如何?” 谷易立马接道:“正有此意!” 樊兴不觉哑然失笑,两个武痴! 船舱里,萧业与魏承昱跽坐席上。借着朦胧的月光,萧业拿起茶壶为魏承昱斟上了茶。 “殿下,舱中促狭,还请殿下恕萧业大不敬之罪。” 魏承昱答道:“不必多礼,也不必绕弯子。本王有许话要问你,这三年你做了什么?为何突然被调到京城?又是怎么将我召回来的?” 萧业给自己也斟了一杯茶,悠悠道:“殿下一下问这么多问题,让我从何说起啊。” “那便从头说起!”魏承昱抢白道:“本王很好奇,你是如何凭一己之力走到如今的?” 萧业淡然一笑,不卑不亢地迎上魏承昱的目光。 “三年前,我被摘除功名,贬谪出京,外间都以为我是因为得罪梁王,实则是梁王的招揽手段!” “招揽?”魏承昱惊讶道,“你投靠了梁王?” 萧业波澜不兴,点点头,“对于梁王来说,的确如此!” “所以三年前是你和梁王做的局?”魏承昱皱眉问道。 “对,只有这样,才能让陛下放心的用我。” 魏承昱听后,震撼不已,用三年换一份信任,这是怎样的心思深沉! 不!不止三年,早在萧业找上自己以前,他就谋划了多年! “所以户部的案子就是为了推你入京?” “对,没有户部的案子,还会有其他案子。梁王被困越州,需要一枚杀子在京中为他造势,我便让他相信我会是个很好的棋子。”萧业神色淡然的回答。 “可是,你怎么有把握父皇一定会选你?而且如果这个案子你查不了怎么办?” 魏承昱望着萧业,总觉得他此举太过冒险。 萧业轻笑一声,云淡风轻的答道:“陛下只需记得我与梁王有仇,就一定会选我!至于案子,如果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杀子,那便会成为死子!” 魏承昱面色凝重,这种稍有不慎便会丧命的事情竟被他说的如此轻巧。他总觉得他与三年前不太一样了。 “那你又是如何说服梁王让父皇召我进京的?” 萧业品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道:“这个三司主审官本就是个冤大头,梁王自然不会招惹麻烦,又不能让齐王钻了空子,其他皇子年幼,皇族之中,能担当此任的便只有殿下了。” 魏承昱沉思了一会儿,迟疑着开口,“梁王他…” “的确是有不臣之心!”萧业知道他想问什么,肯定了他心中的猜想,黑眸更加深不可测。 魏承昱心中一凛,朝堂的形势比他以前预想的还要恶劣,夺储的路上,不光有齐王,还有梁王这个对手! 而且这两人在朝中的势力盘桓已久,自己却毫无根基。 若非眼前的人是他绝对可以信任的人,他都要怀疑,这人要他夺储,到底是帮他还是害他? 萧业见魏承昱这般沉思,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殿下可是怕了?” 第25章 刮目相看 魏承昱看了他一眼,神色复杂,“萧先生对本王夺储之事好像胸有成竹。” 萧业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他,“殿下对主审盗银案一事如何看待?” “自然是秉公处理,不偏不倚,追究到底!”魏承昱不假思索地回答。 “这便是了,”萧业徐徐道,“无论是盗银案,还是夺储,殿下在朝中只管凭心而为,刚正廉明。余下的事,萧某自然会为殿下处理好。” 他说得轻松,魏承昱却听的心惊,处理好?如何处理?他此时才知道,萧业与三年前不一样的地方在哪里,是对权利的游刃有余与漠然。 三年前的萧业只是寒门士子,无权无势,今日的萧业却是梁王放在京中的棋子,朝中的四品官员,对于如何运用权力,已经驾轻就熟了! “本王虽要夺储,但君子行事,有所为,有所不为!萧先生若要助我,还望谨记梁王与齐王那套笼络人心的手段莫要用在本王身上!” 萧业抬眼望着魏承昱,目光深沉如渊,徐徐道:“孟子曰‘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 殿下不光要成为储君,还要成为大周未来的君主! 现下的大周,朝堂拉帮结派,百姓苛捐杂税层出不穷。内有沂州连年水灾,滨州三郡盗匪横行,久治不绝;外有北凉、南楚虎视眈眈。 社稷、天下、苍生,系于君主一身。萧业让殿下夺储,不光是为自己,也为天下苍生!” 说完,萧业递给魏承昱一张纸。 “这是什么?”魏承昱对着月光,只隐约看到上面写满了人名。 “这上面的官员都是豪门党的人,殿下主审户部盗银案,心里有个数。” 停顿了一下后,又道:“寒门党的官员,我还未摸清底细。不过朝中也有不党不群的人,比如大理寺主簿范廷,此人性格耿直,中正不阿,殿下以后或可重用!” 魏承昱见他如此尽心尽力,不觉对刚刚质疑他一事,感到有点羞赧,“多谢,萧先生有心了!” 萧业看出了他眼中的愧疚,便拿起茶壶,为他续上了一杯热茶,淡然道:“我知道殿下对我还不能完全信任,但是无妨,日子久远,殿下可以慢慢来。” 魏承昱默然,心中却是佩服,他洞察人心的能力真是敏锐。 萧业又道:“常山王府的后门对着的是一座染坊,染坊靠着这渭水北岸,南岸便是京城有名的酒楼九曲阁。 日后若有事商议,我会在内宅的“沁园”等候,殿下只须穿过染坊,乘小舟来到九曲阁即可。” 说着,萧业掀开船上的草席帘子,指了指一座占地辽阔的庞大建筑。 不知何时,船已停下,泊在了九曲阁的后门了。 魏承昱望着眼前这座豪华酒楼,惊讶道:“九曲阁是你的?” 九曲阁,可谓是盛京第一大酒楼,因其布置巧雅,酒菜歌姬之美而闻名遐迩。 九曲阁前院的酒楼依米市大街而建,雅俗共赏,既能吃饭喝酒,又能听曲赏舞,与一般酒楼无异。 后院则是沿着曲水,有九座阁楼建在水中。每座阁楼相去甚远,又有假山掩映。 此外,水中满植荷花,未建桥廊。若想登上阁楼,必须乘坐小船儿沿着各阁楼预留的水道而行,环境十分幽秘清美,引人入胜。 而九曲阁最顶尖儿的歌姬也只在后院阁楼中演奏。能入后院的客人,皆是一掷千金的达官贵人,是多少盛京百姓心向往之的地方。 “正是,”萧业望了一眼船头,“这名船夫便是九曲阁的掌柜樊兴。 不止九曲阁,染坊亦是。除此之外,盛京中还有一家绸缎铺子织锦坊。另有一名樵夫田青,卖货郎陶谦,我与殿下及九曲阁之间可靠他们往来通消息。 明日,我会让他们到常山王府照照面,殿下可让府中心腹认仔细了。” “我一直以为你只是寒门士子。”魏承昱颠覆了对萧业的认知。 萧业淡然道:“当年那件事后,我和母亲、祖母侥幸逃出生天,但也日子艰难,总得有一些谋生的手段。” 魏承昱听他此话,心中不免有些戚然,当年之事,将他们两人的人生全部改变了。 现在他能如此平淡地讲出,仿佛是在说别人的故事。恐怕是与他一样,早已在夜深人静时,将这些不能对人言的痛苦在心中咀嚼了千遍,已经可以与之平和相处了。 “我听说九曲阁是在五年前出现在盛京的,难道你那时便已布局?” 萧业微微一笑,“我既找上殿下便已做好了准备,总不能仅凭一腔热血,便拖殿下下水吧?” 魏承昱哑然,如今他才知道,为何萧业对他夺储之事胸有成竹。他并不是他以为的一介书生,寒门士子! 单说盛京之中突然出现了一座规模不小的酒楼,往来又多有官场中人,若没有一些势力庇护,又怎能安然无事了五年? 萧业心思机敏、善察人心,自然看出了魏承昱的疑惑。 释疑道:“这九曲阁所在之地原来是渭水河的内流湖,是江南富户慎文忠出面围湖建了这座酒楼。 慎文忠是“义商”,沂州连年水灾,他连年捐赠大笔赈灾银两,朝廷自然会卖他这个面子。 而自建了这座九曲阁后,他每年捐赠的银两便多了一倍,这多出来的自然是出自九曲阁。” 魏承昱听了,俊毅的脸上现出沉思之色,叹道:“看来,你比我预料的更有能力。无论是朝堂还是市井,你都有极强的斡旋手段。” 萧业听后,不由轻笑几声,“是啊,萧某不否认有这能力。当年,我不就是仅凭一腔热血就让殿下不忘三年之约,今日与我乘船赏月的吗?” 魏承昱默然,他当初仅凭一面之缘便与他定下盟约。在没有他消息的三年里,每当他怀疑萧业是否仅是逞口舌之能时,他就劝慰自己不妨等上他三年。 萧业见状,知道常山王在迟疑什么,便坦诚道:“殿下放心,萧业虽然贯会收买人心,但不会用在殿下身上,萧业待殿下以至诚。” 魏承昱没有料到,萧业竟如此坦诚,心中不免震动。随后问道:“修建一座如此耗材耗力的庞大酒楼,还要假借他人之名,难道慎文忠就没问过你为什么吗?” 萧业淡定从容,浅笑道:“我知道殿下想问什么,慎文忠不知我们所图之事,也不是我们的人。 但他可以算个朋友,帮手,一个有用的人。 慎文忠的独子早年身患重病,是我救了他。这几年,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要用一次药,以保他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这药产自云墟,是辛家的秘药。云墟殿下应该知道,那是个无主之域。辛家的秘药千金难求,只有我能源源不断地为其供应。 所以,殿下尽可以放心,那慎文忠会极有分寸。” 魏承昱知道云墟,两百年前,前梁覆灭,南楚立国。前梁皇室的一支便逃到了云墟,云墟因有毒瘴,山中又多毒物,易守难攻。 而且,又因与大周和息国接壤,两国暗中援助,而使南楚久攻不下。 以至两百多年过去了,云墟成了一片无主之域,一切事宜皆由城中的四大家族商议而定。 但他听了萧业这神乎其神的故事,仍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儒生未免也太能耐了些。 第26章 命运相连 “你还会行医?” “殿下说笑了,其实当时救人的并不是在下,而是辛家。” “那先生怎么会与云墟辛家有交情?” 萧业闻言轻咳了两声,怕再讲下去,魏承昱便会以为他无所不能了,于是不再细说,只是道:“我凑巧帮了辛家的忙,辛家便帮我得来了慎文忠的人情,慎文忠呢,就帮我建了这座九曲阁。 所以殿下,这世上无难事,只是如那九连环,一环套一环。但只要找对了关键的一环,其他的便可迎刃而解了。” 魏承昱思之有理,片刻后,又问道:“你大费周章修建这九曲阁,不仅仅是为了谋生吧?” “当然不是,”萧业莞尔,“殿下没有去过九曲阁吧。若是去了,便会发现,浩渺的湖面上,矗立着九座水阁,这些水阁相距较远,各有草木山石环绕,隐秘清幽。 通往阁楼的,只有九条水道,对应的也有九条小船。而且,九曲阁的舟船除了载客和运送酒菜外,均在岸边泊着,不会打扰客人。 因此不光文人雅客喜爱此处的幽雅,朝中的大臣们也爱在此聚集,因为不怕隔墙有耳。” “所以你用九曲阁打探情报?”魏承昱也不是愚钝之人。 萧业颔首,“正是!我将九曲阁设计的这般雅致隐秘,就是要让他们放心的在此谋划。” 魏承昱听了沉默不语,他已经叹服,这个拥有玲珑心思的人,又拥有着怎样的决心,能将事情做到这个地步?他魏承昱断然是做不来的。 萧业黑眸深邃,笑容明朗,坦荡地笑道,“今夜萧某已将全部身家托出,殿下对我的信任可有增加几分?” 魏承昱望着萧业,又看了看那夜幕中张灯结彩的九曲阁,浑厚的嗓音说道,“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心机深沉!我只希望,你莫要忘了来时路,莫要成为自己曾经痛恨的那些人!” “殿下放心,萧某不会!”萧业泰然答道。 此时明月高悬,船桨拨动水面的潺潺流水声,犹如这渭河的轻吟低唱。 在萧业的吩咐下,樊兴将船调转了方向,来到了北岸染坊的后门,在一块平坦的大青石旁停了下来。 沿河而居的人家总会留一个角门通往河边,那大青石铺在水边,便是方便洗衣取水用的。 樊兴先跳下船,将缆绳拴在一旁大石上。 “殿下,请。”萧业没有动,向魏承昱说道。 魏承昱起身弯腰走出船舱,却在船头停住了脚步,转身看向舱中清冷月光下萧业神情淡薄的脸。 声音低沉,隐藏几分戚然,“十二年前的事,你查的怎么样了?” 萧业的眸中有一丝寒冽一瞬即逝,但面上仍是神情柔和,缓缓答道:“于三年前并无多少进展。” 魏承昱有些失落和伤感,俄而,又道:“我既已回朝,当年之事便不该全由你背。申冤昭雪,也是我的责任!” 月光下,萧业俊美无俦的脸上仍挂着淡淡的笑,看不出波澜,他没有拒绝,只是道:“殿下现在要考虑的是明日的会审,不要分心。” 魏承昱点点头,说了声“告辞。”与韩璋下了船。 萧业目送着三人走上染坊角门的台阶,樊兴叩开了角门,二十多个壮实的汉子杵在门旁。 为首的叫关平,见来人只有樊兴,不禁疑惑道:“不是说今晚公子会来吗?” 樊兴粗沉的嗓音答道:“公子来了,在船上。” “那我等去见过公子。”关平说着,就要与身后的汉子们走出门去。 樊兴阻拦道:“先来见过常山王殿下。” 说着,便侧过魁梧的身子,关平等人这才看到在半腰的台阶上还站着两个人。 众人见过魏承昱后,二十多个魁梧汉子忽然单膝跪地,对着河边的小船以江湖人的方式行了大礼。 魏承昱望着这群沉默跪拜、满脸敬重与赤诚的高大汉子,心中大为震撼! 他不知道他们与萧业是何关系,主仆?或是兄弟?但见他们对萧业的态度,他们一定很敬佩他! 萧业在船舱里也看到了这无声震撼的一幕,他的嘴角溢出一丝笑容,冰眸也点缀了些许温情。 “让他们起来,白日照常劳作,夜间殿下经由染坊去九曲阁,注意隐蔽。” 谷易来到岸上传达了这话,众人皆道:“请公子放心!” 是夜,魏承昱和韩璋经由染坊,翻过一道院墙便到了常山王府。 萧业则仍乘船原路返回。 望着那披洒在船舷上的月光,就像他十一岁时在净慈寺的后山夜夜见到的一样。 惨白,冰冷… “红尘白浪两茫茫,冤冤相报何时了…” 十二年过去了,如今他萧业已身在大周朝堂了,这惨白的月光也是时候照在别人身上了… 翌日卯时一到,萧业就在大理寺等到了魏承昱和张极维,随后应谌也不紧不慢的来了。 “下官来迟,还请常山王殿下恕罪。” 魏承昱在讼棘堂的后堂坐着,说道:“无妨,既然三司都到齐了,那便开始会审吧!” 三人皆道“诺”,随后在两侧的陪审案后坐下。 萧业早已让范廷将一干犯人的口供、物证准备齐全,交由魏承昱和刑部、御史台过目。 张极维见了,急忙接了过来,仔细查看后,发现里面没有冯贻的口供,暗暗舒了一口气。 严统虽然在殿上交了口供,库兵和漕帮也被萧业初审过,但按规矩,还需正式会审。 于是,严统等人又过了一次堂,交代的案情与之前无异。 不过,当魏承昱问到偷盗多少银两时。 老奸巨猾的严统估算过那被扣押在陈家湾码头的铸银舫上的银两,答道:“十多万两。” 这个答案自然不能让魏承昱和萧业信服,如若像漕帮嫌犯所言,运送银两从一年前开始,那何止十多万两! 但无论魏承昱怎么讯问,严统咬死了只认这十多万两。 萧业抬眼看了一下对面的应谌,见其气定神闲,矍铄有神的眼睛打量着严统,苍老又威严有力的声音缓缓道: “严大人想好了再说,这个案子可是上过金銮殿的,区区十多万两都抵不上沂州一个月的赈灾银!还值得三司和常山王在此费功夫?” 张极维闻言神情紧张起来,但对于应谌的这句话,他却不敢反驳半句。 严统听了这话,坚硬的态度像是沂州西沙河的堤坝裂了一条缝,接着决了一个大口子,死犟的嘴也松了,看了应谌一眼,答道:“大约…一百万两…” 萧业和张极维听了这个数字,眼神齐刷刷的看向了应谌。 应谌捋着山羊胡,微微点了点头,向魏承昱说道:“殿下,这个数倒是可信的!” 张极维松了一口气,严统则擦了擦头上的汗,萧业没有言语,心中知道这一百万两是陛下出的底价。 魏承昱是武将,不懂朝堂上的弯弯绕绕,也没领悟应谌这话的含义。 但他知道凡事讲究证据,便道:“犯官虽招认了一百万两,但具体亏空多少,还需查证!” 第27章 又一枚死子 应谌接口道:“殿下说的是,稍后应着人去清点铸银舫上的银两,再查封犯官及嫌犯府邸,追回赃银!” 魏承昱凛然道:“不止如此,还要查证户…” 话还没说完,就被张极维打断了,“殿下,陛下着三司会审,我等还是尽快将嫌犯审讯完毕,将口供交由陛下过目,也可还清白于无辜,给朝堂上下一个交代!” 应谌点点头,“张大人说的极是!” 魏承昱严肃的目光扫过两人,此时已感到被掣肘。 接着,他将目光投向了萧业,“萧大人也这么认为吗?” 萧业起身拜道:“回殿下,还有嫌犯冯贻未提审。” 魏承昱明白了萧业的意思,命人将严统押了下去,将冯贻押了上来。 冯贻来到堂上,并不像其他嫌犯哆嗦发抖,而是死一般的平静。 只是眼睛在看向张极维时突然瞪大,随后握紧了拳头。 “大胆嫌犯!”张极维突然拍案而起,勃然大怒,“竟敢打着齐王和歧国公府的名号欺压二品朝臣,盗取库银一百万两!你可知罪?” 冯贻“扑通”一下跪了下去,戴着镣铐的双手开始颤抖,“知罪,知罪,犯民认罪…” 萧业看着上蹿下跳的张极维,没有阻止。齐王也是被逼急了,竟明晃晃地使手段了。 应谌的目光亦是意味深长,但他只是咳了两声,没有言语。 魏承昱是个直性子,便拍了惊堂木,“张大人,本王还没审!” 张极维摆摆手,“殿下莫急,此等国贼,让下官痛骂这厮!” 说着,又向冯贻骂道:“狗贼,你以为你欺压威胁户部尚书的手段很高明吗…” 眼看着张极维又要“口不择言”,魏承昱再次拍了惊堂木,“张大人!不如这个主审官让你来做如何?” 萧业见魏承昱当真动了火,便看了应谌一眼。 果然应谌出声缓和道:“张大人,既然是三司会审,常山王殿下主审,就不要坏了规矩,有问题稍后补充便是!萧大人,你说呢?” 萧业看了魏承昱一眼,微微颔首,“应大人说得是。” 张极维见此情景,讪讪地坐了下来。 魏承昱向冯贻问道:“你何时起从户部盗银的?盗了多少?” “大约一年前吧,盗了一百万两。” 魏承昱瞪了张极维一眼,又问道:“银子都去了哪里?还剩多少?” “花了,置宅置铺置庄子,吃喝玩乐,花天酒地,剩了多少我也记不得了。” 这个冯贻原本就是奴才堆里的人精,读了点书,腹中有些墨水,更是奸滑。 “本王再问你,你如何威胁欺压的户部尚书?” “时间太久,我也记不得了,总之我认罪就是!”冯贻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大胆!”张极维霍的站了起来,怒斥道:“听说你也是个读书人,如此恬不知耻,如何对得起陛下仁德,对得起父母至亲,对得起妻儿老小,死后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冯贻听了这番责骂,忽然大呼一声“爹娘,儿子不孝!” 随后腾地窜起身来,朝着堂上柱子猛烈撞去,霎时血水四溅,横尸在地! 这变故发生的太快,魏承昱一脸震惊,应谌满是沟壑的老脸上也有骇然之色。 只有面无表情的萧业看了看尸体,又看了看站在案桌后张望的张极维,幽幽道:“张尚书好口才,古有诸葛孔明骂死王朗,今有刑部尚书骂死嫌犯,可成一段佳话了!” 大理寺的捕快上前探了探鼻息,向魏承昱禀报道:“殿下,嫌犯气绝身亡!” 魏承昱腾地火起,一拍惊堂木,怒喝道:“张极维!” 张极维连忙做小伏低,回道:“下官也是着实未料到,没想到此人还有些廉耻心…” 话未说完,便被萧业打断了,“我猜张尚书是想说,此番肝脑涂地,倒是死得其所吧!” 张极维闻言,脸色突变,喝道:“萧少卿慎言!” 萧业嗤笑一声,意味深长的笑道:“逮捕冯贻后,大理寺曾搜过冯家,听说库兵张申被杀、官银事发后,冯家一家老小就突染急病暴毙了! 张尚书既知冯贻是读书人,又怎么不知他已无家人,还要用妻儿老小来刺激他呢?” 萧业听说冯家老小一夜之间突然暴毙,草草下葬,便知冯家人已被人握在了手里。 那日,他在瓦市撞见冯贻想要掳走谢姮,应是他处于生死不定、如履薄冰的癫狂边缘,才想一不做二不休,得偿夙愿! 想到这里,萧业厌恶的瞥了一眼地上血肉模糊的尸体。 作为一个死子,他今日在堂上触柱而死,倒是将作用发挥到了最大! “萧少卿这是何意?本官哪里知道他家人俱亡?再说他是歧国公府管事,识字读书不是很正常嘛? 应大人,您来评评理,本官可真冤枉死了!”张极维捶胸顿足,懊恼喊冤。 应谌干咳了两声,看了看戏谑看戏的萧业和脸色阴沉的魏承昱,事已至此,他必要出来主持大局了。 “殿下,萧大人,依老夫看,嫌犯当堂身死虽事发突然,但好在该审的也都审了,嫌犯也已认罪。 待将铸银舫上的银两点清后,便可结案封卷了!” 张极维自然点头称是,魏承昱的脸色则在听到这句话后更为阴沉了,他如今才明白萧业说的这个主审官就是个“冤大头”是什么意思。 难道,真的要就此作罢? 萧业不置可否,只是命人将堂上那具碍事的尸体清理了出去,转身向魏承昱拜道:“殿下,嫌犯既已审完,那便查账户部吧!” 此话一出,张极维大惊失色,应谌亦是心中一惊,忙道:“嫌犯既已招供认罪,此案便可具结,萧大人何必多此一举,何况查账户部岂是小事?须得奏明陛下!” 萧业听出了应谌话里的意思,但他不为所动,明言道:“办案讲究实事求是,没有账目佐证,如何证明嫌犯交代属实?” 魏承昱本就不甘心就此放过这群蠹虫,如今见萧业坚决查账,一扫刚刚苦闷,心神振奋。 “萧大人所言不差,本王既得圣命主审此案,必要办得清楚明白!来人,即刻去户部查账!” 说着,一马当先,率先出了讼棘堂。 张极维见状,连忙暗中吩咐人去告知齐王,连带着“一百万两”的事。应谌则让人去宫中禀报。 萧业跟在魏承昱身后,脸上仍是云淡风轻。 陛下说的“一百万两”,是给徐骁和齐王开的价,但这个价码,他和梁王都不满意。 户部的账册或许没有多大漏洞,但只要抓住一条,就够齐王着急上火的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朝着御街上的户部而去。行至半道,突见御街的上空飘起阵阵浓烟! “好像是户部!”人群中的钱必知喊了一声。 萧业面色凝重,魏承昱似乎不敢相信,转头看了他一眼。 张极维张大了嘴巴,应谌则擦了擦额头的汗,事情好像越闹越大了,他有些“平衡”不住了! 第28章 户部的硝烟 “快去救火!”萧业厉喝一声,一马当先疾驰而去,众人见了,也连忙催马急行! 萧业不知是哪里起了火,但若是烧到了国库,烧坏了各地上贡的金银珠宝,可是谁也担不起的大罪! 到那时,难保陛下不会将这笔账记在力主查账户部的他们头上! 户部的门口早已乱作一团,人头攒动。潜火军此时已经赶到,四五个军士刚刚从车架上将牛皮做的水袋抬下来,其余的人正一盆一盆地从太平缸里取水灭火! 火是从后院燃起来的,但窜的很快很猛,站在前院已觉得热浪滚滚、灼热难忍了! 萧业翻身下马,随手抓住一个救火的户部小吏,厉声问道,“是哪里走水了?” “是北档房,火从北档房烧起来了!再晚些就要蔓延到银库了!”那小吏惊慌答道。 听闻是北档房,萧业心下一沉,松手让那小吏救火去了。 “贤弟,北档房主管各州府贡银,统计岁入岁出之事,若是账本被烧毁了,这账就查不了了!”钱必知凑到萧业跟前说道。 萧业面色端肃,没有答话。他自觉已经速度够快,但没想到齐王与徐骁的动作更快,还敢火烧户部! 旁边的魏承昱也抓住一人,大声问道:“里面可有人被困?” “有有!孔主事见走了水,冲了进去,现在还未出来!” 魏承昱听罢,快速夺过那人手中的木盆,冲到太平缸前,舀起一盆水兜头浇了下去,接着便毫不迟疑地冲进了火场!韩璋、耿方、孟浚则紧随其后! 萧业见到,心下又是一沉,想要阻拦时,已经来不及! “殿下,不能去!”年老的应谌几乎要晕倒当场。 陛下曾嘱咐过他,常山王强硬冒进,不知深浅,他是两朝元老,必须要把好关。可他没想到,竟会冒进到这个地步啊! 张极维还没反应过来,张口结舌地问左右:“他…他怎么进去了?” 萧业一阵急火攻心,几乎眼前一黑!随手夺了一个木盆,对着此刻手足无措的张极维和应谌喊道:“还不快救火!殿下若出了事,我等都脱不了干系!” 两人被这一吼,这才反应过来!立马招呼众人,抛开往日之尊,加入了救火的行列! 众人一听常山王在火场中,顿时头皮发麻,这真是要了命了!他再是不受宠,也是皇子啊!若是真的葬身火海,他们还不得全都跟着陪葬! 一时间,群情激奋,皆是拼命救火! 魏承昱捂住口鼻冲进火场,只见烈火浓烟之中,屋角有一人趴跪在地上,已经站不起来了。 随即不假思索径直冲了过去,扯下身上浸湿的衣衫,捂住那人口鼻,架着他便要往外走! 突然一道横梁从房顶砸下,瓦片随之不断掉落。 魏承昱怀里挟着一个人,眼睛也被熏得睁不开,无法跳过阻隔! 正是一筹莫展之际,韩璋、耿方、孟浚冲了进来,接应魏承昱跳过了横梁! 萧业眼见北档房被烧的几乎屋塌地陷,心急如焚。若是魏承昱葬身火海,他多年的筹划将是一场空! 正是提心吊胆之际,火场之中冲出五个身影! 萧业暗暗舒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众人见到几人出来,立马冲上去将其身上带的火拍灭了! 应谌年老体迈,刚刚拼命救火全凭着一口气提着。眼下见魏承昱出来了,那口气终于舒出来了,人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摸了摸被火烤焦的胡须,后怕道:“可算…可算是出来了。” 张极维劫后余生般冷汗直冒,齐王这招“火烧户部”太大胆了!若是再赔进去一个皇子,难保陛下不会发怒,殃及他这告密的池鱼! 萧业定定心神,确认魏承昱无碍后,便去看那个被救的主事。 那人身上只着中衣,手里抱着官服,此刻瘫软在地,好一会儿后,才悠悠转醒。 萧业蹲下身来,向其问道:“能说话吗?” 那人表情痛苦,点了点头。 “这衣服里面是什么?”萧业目光如炬,一眼看出他拼命护着的官服不寻常。 “是,是账簿!”那人的嗓子已被熏的沙哑。 “什么账簿?”萧业急忙问道。 “是记录贡银出入的账簿!” 此话一出,落在众人耳朵里又是一阵惊雷。 张极维刚放下来的心又提了起来,老应谌摇头叹息,魏承昱则精神一振。 “当真?” 那人点了点头艰难的起身,萧业见状伸手扶了一把。 “下官…咳咳…户部主事孔偃,见过常山王殿下!让殿下为下官涉险,罪该万死!” 魏承昱连忙将其扶起,说道:“快请起,孔主事护住账册,忠于职守,令人敬佩!” 孔偃道:“下官既是户部官员,便有职责所在!还请殿下看在我等奋力救火的份上,在陛下面前为我等进言,赦免户部看守不当的死罪!” 说着便又跪了下去,其余户部众人也纷纷下跪,请求常山王救命! “快起来!”魏承昱将其扶了起来,又对跪着的众人说道,“大家快起来吧!眼下紧要的是扑灭余火,万不可蔓延开来!” 众人听此话,又赶忙去帮潜火军灭火去了,所幸火势很快就控制住了,国库未曾遭难。 只是满院狼藉,焦黑一片,许多东西都无从查起了。 萧业向孔偃问道:“孔主事日常负责什么公务?” 孔偃拜道:“回大人,下官日常负责户部文书的起草和资料的整理工作。” 萧业又问道:“是你首先发现起火的?” “是,快至晌午时,下官和两位员外郎离开北档房出门用饭,刚走到大门口,便闻见一股烟熏味,回头一看正是北档房走水了!” “当时孔主事便冲了进去吗?”萧业追问道。 “正是,我们三人眼见火起,在太平缸旁淋湿了衣服,便冲了进去想要灭火,却见屋内四周都是火! 以我们仨人实在难以扑灭,那两名员外郎便出去喊人,下官仍在屋内灭火,但火势越来越大,只得用外衣裹了一些账簿,想着能保一些是一些!” 萧业随即将那两名员外郎叫来询问,也是如此说辞。 钱必知疑惑的嘟囔了一句,“只是后院到门口的距离,怎会屋内火光四起?火势蔓延的也太快了!” “是啊,这大白天的,又不需用到火烛,这火起的也太蹊跷了!”韩璋也道。 “当时后院可有别人?”萧业再次问道。 “有,户部每日进进出出很多人。” 萧业默然,即便知晓纵火行凶的人就在这个院子里,却无从查起。 正在思索之时,忽见一个身穿三品朝服的中年人匆匆而来。 第29章 天子的败笔 “下官户部侍郎石蓝海来迟!还请常山王殿下恕罪!” 应谌见了石蓝海,脸色垮了下来,质问道:“石侍郎刚刚在哪里?户部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现在才来!” 石蓝海慌忙向魏承昱拜道:“殿下恕罪,北档房走水,户部大乱,下官怕银库有人趁机捣乱,因此刚刚过去查看了。” 这番话说的有理有据,魏承昱和应谌便不再多言。 萧业在现场查看了一圈,除了证实的确有人蓄意纵火外,并未找到什么有用线索。 魏承昱等人受了伤,自然要回府处理。此时正值午膳时间,各部官吏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救火行动,个个又累又饿,无精打采。 三司长官便商议,先用了午膳,再做考量。 户部走水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皇宫里,毕竟户部衙门紧挨皇城,就在御街上。 皇帝接到奏报时,正在御花园的千秋亭上挥毫泼墨。 听到这个消息,笔下的“静”字正要收笔,结果御笔一震,提笔调峰过慢,纸上出现了一个“牛头”败笔。 皇帝直起腰来,随手将御笔扔在了案上,接着两手叉腰,君王的威仪震慑人心。 他没有发火,只是不住地点着头,龙须也随之颤抖。 正在这时,有内侍传御史大夫应谌前来求见。 应谌本就年老,刚刚救了一场火,又没用午膳,千秋亭位于假山之上,又是御花园的中心,建的更高显一些,爬起来相当费劲。 当应谌颤颤巍巍地爬上千秋亭,皇帝的怒气已经消的差不多了,懒散地躺在御榻上。 应谌禀报了大理寺庭审和户部走水的情形,连带着魏承昱冲进火场救人的事。 本来一脸寒霜的天子,听到这里,直接气笑了,“好嘛,挺好嘛!他倒是不惜命!” 应谌思索片刻,又斗胆问道:“陛下,户部的账簿仅余零星,还要查账吗?” “怎么?怕了?你不是一向刻薄刁钻,专挑别人痛处打吗?可都说你应谌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啊?” 应谌慌忙请罪,“陛下明鉴,臣并非怕了,只是陛下…” 皇帝不耐烦地开了口,“好了,起来吧,你老应谌的忠心,朕还是信得过的。” “谢陛下恩典。”应谌住了嘴,从地上爬了起来。 “人也死了,火也烧了,到了这个份上,朕还要捂着吗?先去查吧。” 应谌得了皇命,知道自己扮演的角色要稍微变一变了。 待其走后,皇帝躺在御榻上,从高处的千秋亭上,俯瞰着御花园的姹紫嫣红。 口中喃喃道:“一场大火,烧出来两个傻儿子!只是不知道哪个更傻。” 一旁的睢茂听了,只做没有听到,低眉顺眼地站着。 户部起火,常山王冲进火场救人的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后宫。 太后自然也知道了,甫一听到这个消息,惊吓的从凤座上站了起来,“可有受伤?” 当听到魏承昱受了灼伤,并无大碍后,太后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后怕的斥责道:“这混小子,也太不知轻重了…” 虽然魏承昱不是她的亲孙子,但自小在她身边长大,这些年的遭遇,她更可怜他,祖孙之间竟比亲孙子还要亲切些。 毕竟梁王居于越州,无诏不能进京。她的亲孙子,梁王府的小世子,虽然已经十岁了,也只是三年前梁王奉召回京时,才在建章宫里小住了几日。 对此,太后不是没有怨怼,但她又是个深明大义的人。 她了解自己的亲儿子梁王,他有了野心,可她不喜欢他的野心。 她信佛,不忍大周再遭劫难,在她看来,一世到头,不过如此。所谓权利财富、爱恨情仇,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既然天下已定,民心思安,又何必要再起杀戮、以致生灵涂炭? 从这一点上来看,皇帝将梁王“困”于越州,她虽然心中不忍,但也知道这是无奈之举。 韩嬷嬷眼见太后忧心不已,便宽慰道:“应无什么大碍,用些药,过不了多久便会好了。” 太后便又问,医官用的什么药,怎么说的。 回话的内侍如实禀报,常山王府没有传医官。 太后听了,哪里坐得住,难得动怒道:“太医署都是聋子吗?一个个拜高踩低的主!去,通知医官去用药,用最好的药!” 那内侍答了声“诺”,便转身告退。 “等等,”太后唤住了他,气势沉稳道:“你去问陛下,可有什么话让医官带给常山王。” 内侍接了太后指示,恭谨的退了出去。 韩嬷嬷为太后奉上一盏茶,温声道:“陛下想已知道了。” 太后接过茶盏,“哀家就是要他说些什么!这常山王才回京几天啊?就遇到这么凶险的事! 那案子是什么底细,他心里没数吗?用不着时,就把人派的远远的,用得着时,就让他去做这些得罪人的事儿! 他这些年,已经偏心的够可以的了,总得给他留条活路吧!” “太后宅心仁厚,只怕会惹得陛下不快啊。” 太后冷哼一声,“他做的事就让哀家开心了吗?哀家早就看透了,最是无情帝王家!” 皇帝已从御花园回到了寝宫长秋宫。此时正是困倦,手里握着一卷书,躺在紫檀木镂空雕龙的木榻上,半睡半醒的翻阅着。 睢茂蹲在他的脚边,为他不轻不重地捶着腿。 太后派来的内侍,小心翼翼的将太后的意思传达。 皇帝听了没说什么,只道:“那便让医官去看看吧。” 那内侍跪在地上,小心地抬眼觑着皇帝,不敢再追问,便求助似的看向睢茂。 睢茂微微摇头,并以眼神示意。那内侍明白了,答了声“诺”,退了下去。 皇帝的困意被这一打扰,已经全消,有些不悦地将书扔在一旁的案几上。 太后的意思,他自然明白,无非是想要他说些安慰常山王的好话,可是他对这个儿子… 皇帝正走神时,却见睢茂笑吟吟地给他捶着腿。便拧眉问道:“你笑什么?” 睢茂满脸堆笑,“回陛下,老奴是笑,这龙生龙,凤生凤,常山王殿下今日火场救人,颇有些当年陛下御马监救子的风范呀!” 听到睢茂这般说,皇帝若有所思,仿佛是想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这段往事。 睢茂又道:“当年,陛下在御马监教导常山王殿下骑马,不承想那马儿受了惊,驮着年幼的常山王殿下疾驰而去,一时众人都没反应过来。 只有陛下勇武果断,立即翻身上马追了过去,于马蹄之下救出了常山王殿下! 等到众人赶到的时候,只见常山王殿下脸色煞白地缩在陛下的怀中,而陛下呢,却正和颜悦色,温声细语的安慰着常山王殿下,丝毫不见慌乱!当时在场众人无不为陛下的勇武和泰然自若深感敬佩啊! 老奴记得,太后娘娘事后得知也是十分后怕,劝诫陛下莫要再以九五之尊涉险! 所以呀,老奴今日听说常山王殿下火场救人,便想起了陛下的这段传奇。 想必是当年陛下给常山王殿下做了表率,今日常山王殿下才能如此勇武,正是龙雏凤种,天生如此啊!” 皇帝听他这般说,不自觉的笑了两声,似乎是触碰到了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那时,皇长子魏承昱的封号还不是常山王,而是晋王,最尊贵的亲王… 第30章 兄友弟恭 思绪到这里,皇帝的神色有些异样,重又现出帝王的无情来,向睢茂道:“让医官从常山王府回来后来见朕。” 随即又拿起了案几上的书看了起来。 如今,朝堂上最尊贵的亲王是齐王。 户部走水时,齐王魏承煦正在常山王府等候魏承昱。 久候未归后,他留下了厚礼,刚出常山王府的大门便听说了魏承昱冲进火场救人一事。 魏承煦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付之一笑。 “魏承昱啊魏承昱,你还是和当年一样,只会逞匹夫之勇啊!”坐在马车里,魏承煦喟叹了这一句。 在魏承煦走后不久,魏承昱便回了府邸处理灼伤。 王府的荣总管将齐王曾来拜访,还送了一匹汗血宝马的事禀报了他。 魏承昱皱着眉头,“送本王宝马做甚?你留下了?” “殿下不在府中,老奴不敢擅作主张,现将那马拴在了马厩,还请殿下定夺!” 荣总管也是为难,从常山王开府以来,还没有这么热闹过。不是皇后赏赐就是齐王赠礼,让他一个小小的总管总是措手不及。 魏承昱面色不悦,神情威严,“以后本王不在府中,不许擅自做主收受礼物,一概退回!” “诺!”荣总管慌忙应下。 随即,魏承昱便吩咐人将汗血宝马又送回了齐王府。 正在此时,太医署的医官到了。虽然魏承昱早就在沙场上习惯了各种跌打损伤,也并不觉得这点儿小伤值得劳师动众。 但医官还是为他们仔细清洗了灼伤处,用了上好的灼伤药,并嘱咐了一些注意事宜。 魏承昱恭谢了陛下和太后的恩典,医官回了宫,自然来复皇命。 听闻常山王的伤势无碍后,皇帝沉默了片刻,接着问道:“常山王可有说什么?” 医官回道:“常山王殿下本欲进宫叩谢皇恩,但是因灼伤未愈,恐惊了陛下和太后,便面北谢了皇恩!” 皇帝拧眉问道:“除此之外呢?就没有别的?” “哦,常山王殿下还说这是小伤,本不想劳动太医署。” 没有听到想听的,皇帝渐渐失去了耐性,“他没有愤懑,没有怨怼吗?没有怪朕派给他一个苦差事吗?” 睢茂紧张地看了医官一眼,他知道这对父子间嫌隙太深,以至十多年了,陛下心中的结仍难解开。 那医官答道:“这倒没有,不过微臣到常山王府时,正见常山王殿下训斥下人。” “这是为何?” 皇帝脸色一凝,睢茂也屏住了呼吸。 “听说是下人自作主张,收了齐王殿下赠送的宝马,常山王殿下十分不悦,让人给送了回去!” “齐王送常山王宝马?”皇帝皱着眉头问道。 “正是!听说是一匹汗血宝马!” “呵,他倒是大方啊!”皇帝忽然面色冷峻,虽是笑着,却让人陡生一股寒意。 睢茂挥了挥手,让那医官退下了。又挤出了些笑容,“齐王殿下对常山王殿下,可真是兄弟情深啊!” 皇帝冷笑一声,目光犀利如鹰盯着他,“哼,兄弟情深,你信吗?” 睢茂被他盯得心中有些发毛,讪讪的不敢再答话。 忽然听到陛下叹了一声,“这老大跟老二比起来,真就是个莽夫啊!” 近年来齐王与百官打得火热,是越来越会施恩,也越来越大方,今日连皇子也敢拉拢了! 萧业带着孔偃抢救出来的账本回了大理寺,户部银库的清点则交由钱必知和应谌、张极维处理。 萧业相信忽然转变了态度,积极查账的应谌和总在关键时刻显露立场的钱必知不会糊弄了事。 回到少卿厅,萧业洗去脸上和手上的脏污,便翻起账本来。 只是没看多久,便见院中匆匆来了三人,范廷、谷易和吉常。 萧业知道这三人定是听说了户部走水的事,心中担忧。 果然,谷易和吉常见到萧业安然无事,松了一口气,但范廷的神色仍是忧心忡忡。 萧业打发走了谷易、吉常,让二人守好东西两狱,不得擅离。 随后向范廷问道:“范主簿是否有话要说?” 范廷闻言,神情急切,“敢问大人那名护住账册的主事是否姓孔?” 萧业倒没想到他问的是这事,本以为他是担心户部账本被焚,无法查账的事。 “孔偃,范主簿认识此人?” “何止认识!下官在朝中没有朋友,只有他可称知己!孔兄一向兢兢业业,一丝不苟!今日一听说有名主事抢救账册,我就猜到是他!不知他伤势如何,是否严重?” 萧业听了此话,心中有了数。刚刚他草草翻看了账册,见全是近半年的记载,而盗银案是从一年前开始的。 所以孔偃在生死关头护住的这些账本,并非是随手所为。 一个想法出现在他脑海里,常山王虽鲁莽,但也盘活了这局棋。他转身向范廷提了一个要求,让他劝说孔偃主理查账事宜! 范廷闻言讶异,心中则佩服起了萧业眼光毒辣!户部的这笔糊涂账,他不是没听孔偃说过,因此他才力主严查“户部盗银案”。 只是案子毕竟事涉齐王,他不好拖孔偃下水,便没有向萧业提起此事。 如今,事态升级,孔偃也被卷了进来,若是不查出点什么,孔偃一定会被户部及豪门党秋后算账! 为了嫉恶如仇,也为了知交好友,范廷一口应承了下来。 夜幕降临,将盛京裹进了黑暗里。世间有那清冷贫寒的地方,也有那歌舞升平,酒色犬马的地方。 刚从九曲阁出来的徐骁,行色匆匆地钻进了黑楠木马车,朝着齐王府疾驰而去。 白日里,他们已经接到了“一百万两”的价码。可是晚间,张极维又递来了一个消息,户部的账册没有完全焚毁,应谌一直盯着户部的清点! “殿下,那些账册会不会有问题,要不要我再派人…” “不可!今日户部的大火已是险招,若是再出手,恐怕会惹怒父皇!”魏承煦阻止了徐骁的想法。 徐骁点点头,又道:“歧国公府的假印章和假借据,都已妥当了。” 听了这话,魏承煦的脸色略有缓和,“银子准备的如何了?” 提起银子,徐骁一阵心疼,陛下开出了一百万两,魏承煦给他开了二百万两! 第31章 二百万两和储君之位 “府中估算后,若将各处的田产铺子宅子出手,可得一百三十万两,只是还需些时日。” 魏承煦冷眼看着他这位舅父,显然对这个数字并不满意。“剩下的七十万两,舅舅是要本王填?” 徐骁连道“不敢。” 魏承煦没有看他,语气愈加的冷了。“这些年,母后明里暗里赏赐了岐国公府多少东西? 每次户部的银两,也是交于舅舅打理。舅舅何必在我面前说这些话,莫说两百万两,就是三百万两歧国公府也是能轻松拿出来的!” 徐骁听了这番话,背上已汗津津的,“两百万两不成问题,请殿下放心!” 魏承煦叹口气,语气和缓起来。“舅舅以为我想掏空岐国公府吗?冯贻毕竟是歧国公府的人,舅舅若不拿出点诚意来,难道要让父皇像对信国公府那样对岐国公府生了猜忌之心吗?” 说到信国公府,徐骁心中更骇然了,当年如日中天的信国公府说倒就倒。陛下此后也不再重用外戚,可怜他一身的才能无处施展,只能寄托于齐王日后能登大统。 而这几年,他越来越能感觉到齐王的多谋善断,当年青涩的少年已不需要他教导,甚至许多事情比他想的还要长远。 像这次户部的事情,若不是齐王提醒,找个可靠的人代为出面,他未必能撇的那么干脆利落。 魏承煦知道这笔银子徐骁拿的心疼,又好言相劝道:“舅舅不必心疼,若日后真能成大业,又何止这区区两百万两!” 徐骁点点头,他早已把全部身家都压在了齐王身上,只要齐王不倒,歧国公府便不会倒! 魏承煦又嘱咐道:“舅舅记得,将家中值钱的东西全部变卖,一些在册的田产地契,除了父皇赏赐的,也全部出手! 而且要大张旗鼓,最好是满城尽知歧国公府被罪奴拖累,变卖家产请罪补过!宫里,本王也已传信与母后了,她会配合你!” 徐骁点头应承,带着魏承煦的命令与期许再次钻进了那辆低调奢华的马车里,隐入了黑暗中。 徐骁走后,魏承煦有些乏累的坐了下来。 他十四岁时开始处理政务,父皇连盐铁大权也交给了他,外人都道他是最尊重的中宫嫡子,可无人知晓他心中一直有种恐惧! 这种恐惧,近年来因为他弟弟们逐渐长大而更为强烈。 所以他暗中筹谋,步步为营,一面做好分内之事,每月自觉上呈各地盐铁明细奏报,干净漂亮、毫不欺瞒的给他父皇一个交代。 让他父皇知道,他可堪重任,又不会恃宠而骄、胡作非为,即便守着盐铁这块肥肉,也不会动歪心思。 另一面,他培植党羽、笼络人心,背地里想尽办法积财聚力,他要有足够的能力自保,他要一直向前,直至站在权利的巅峰! 他见识过父皇的绝情,他绝不能成为第二个魏承昱! 明月高悬,一阵夜风吹来,裹挟着悦耳的丝竹声。 在一片假山竹林掩映的内宅小院中,萧业听着樊兴的禀报。 徐骁和齐王知晓了账簿的事,但萧业并不担心他们会耍什么手段,因为张极维将应谌忽然转变的态度也一并告知了。 事实上,他很希望他们能有所动作,因为他们每踏错一步,陛下的猜忌便多一分,他便可以多进一步! “公子,齐王贵为皇子,又是朝中呼声颇高的储君人选,为什么还要铤而走险盗取户部的库银呢?”樊兴不解的问道。 萧业抬头看了看夜空中的东方苍龙星宿,心宿二为天子,心宿一为太子,心宿三为庶子,此时,心宿二熠熠生辉,星光明亮… “因为,没有哪个帝王是赤手空拳坐上天子宝座的。” 对于魏承煦的心思,他倒能揣摩一二。 陛下有十三位皇子,除了常山王、齐王,余下皇子皆年幼,三皇子才九岁。 但小孩子长大也是很快的事,如果魏承煦不能在一年内被立为储君,那等到三皇子十岁封王时,朝堂上的派系很可能会再次分化! 更何况,有魏承昱的前车之鉴,他如何不早做筹谋? 魏承昱是本朝第一个不需等到十岁,出生即被封王的皇子,还是最尊贵的封号“晋”。 大周一字亲王的封号以“晋、秦、齐、楚”为最尊,“赵、梁、韩、燕”次尊,“代、鲁、陈、宋、吴、越…”又次之。 当今的皇帝以“秦王”封号登顶大位后,本朝排位便是“秦、晋、齐、楚”。“秦王”之位过于敏感,一直空悬。 但魏承昱一出生就被封为“晋王”,其尊贵和用意无需多言。 魏承昱就这样集万千宠爱过了十一年。可谁也没想到,一夜之间,天子变色,这位尊贵的皇长子会被褫夺尊贵的一字亲王封号,改封“二字郡王”——常山王! 二字封号郡王,是册封皇室旁支和异姓功臣的,陛下此举,无疑是将魏承昱逐出了嫡系! 可是,他萧业,偏偏要将这个被所有人弃之如敝屣的皇长子推上帝王大位! 因为,那改变了魏承昱命运的一夜,也改变了他的人生,满门被屠,含冤而死,遗臭万年… 他绝对不允许! 萧业站在清冷的月光下,周身散发出寒冽的气质,让人亲近不得。 接近子时,魏承昱到了,萧业将账簿和孔偃之事如实告知。 魏承昱听后,大感惊喜,只是仍对户部走水之事耿耿于怀。 两人隔着案几,跽坐席上,萧业为其斟了一杯热茶。“盗银案一定还牵扯其他官员,大概就是其中一位了。” 魏承昱有些不解,“为何严统今日庭审时不将他们供出来,将功折罪?” “因为严统是老狐狸,他还在观望。如果陛下止步于‘一百万两’,那这些人就是他给齐王的诚意;如果陛下想要严查,那这些人便是他将功折罪的筹码。” 魏承昱对这些弯弯绕绕的算计实在不在行,经萧业一点拨,这才有些领悟。 “只可惜冯贻死了!徐骁撇的一干二净!” “殿下莫急,今日齐王走了一步蠢棋,火烧户部已然惹怒了陛下,若是明日能在账簿中查出点什么,陛下对户部、对歧国公府一定会刮目相看!” 说到这里,萧业看了魏承昱一眼,“不过,殿下今日火场救人的勇举,梁王和齐王听说了,想必会很高兴。” 魏承昱不明所以,“先生此话何意?” 萧业略显无奈的说道:“水火无情,殿下行事未免鲁莽了!” 这话魏承昱听懂了,这是说他是个莽夫。“事急从权,当时我也没想那么多,所幸人给救出来了。” 萧业神色严肃起来,几乎是以教训的口吻说道:“能救那名主事的人很多,但一定不能是殿下。殿下应知,若是您今日有个万一,我们做的一切都会功亏一篑!” 魏承昱并没有想这么多,坦然答道:“‘率军者披甲执锐,执戈者方能战不旋踵’,我带兵时一向身先士卒,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今日之事亦然,我没想过让别人涉险。” “殿下应该想到,而且殿下应该时刻谨记!任何人都不能比殿下的安危重要,任何事都不能是殿下夺储的隐患!” 萧业的语气强硬起来,夺嫡已经开场,魏承昱却还是一副莽夫愣头青的样子,让他气不打一处来! 第32章 那些账簿 “人命关天,先生却在这里盘算着利益得失?” “一人的命是命,千万人的命更是命!因一人而致千万人于不顾,殿下觉得,这不是莽夫所为吗?” “可本王既在那里,怎么能够视若无睹,见死不救?萧大人也是死里逃生的人,果真这么冷血无情吗?”魏承昱也动了火气,对萧业的冷漠倍感失望。 萧业按下怒火,如一尊高高在上漠然俯瞰众生生死的神尊,以一种无情的语调说道: “身在,世事在;身死,世事消。殿下若觉得志在社稷、泽被万民,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那尽可率性而为。 我萧业是死里逃生难得活命,定不会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要活得长久才行!” “你…”魏承昱被堵的哑口无言,一时无话可说。 他想起了萧业这些年的筹谋,想起了他的灭族之痛,心中忽然生起一些愧疚来。 归根究底,若不是当年之事,萧业也不会是如今这个模样。 “这次案子过后,我打算从宫中查起当年之事,先生…是何看法?” 萧业听了这话,抬头看了他一眼,锐利的目光中有丝伤痛一闪而过。“宫中还有可信任的人?” 魏承昱的声音有些哀伤,“我母亲的乳母——宁嬷嬷,她或许知晓些什么。” “其实不只宫里,还有一个地方。”萧业目光灼灼的望着魏承昱。 魏承昱一时没反应过来,“哪里?” “信国公府!” “不行!” 一听信国公府,魏承昱断然拒绝。 萧业面色平静,对他的拒绝并不惊讶,“殿下既要夺储,信国公府断不能置身事外,牵扯进来是早晚的事!” “那也不能是此时,在我毫无胜算的时候!”魏承昱激动的辩驳道。 萧业闻言,沉默的端起了茶盏,不是人人都像他这么了无牵挂,这一点儿他得承认并尊重。 魏承昱见萧业默然,察觉失了言,连忙解释道:“我并非是不相信先生,只是信国公府只剩下何良牧一个男丁,经不起什么折腾了!在我没有一定的胜算前,我不想将他们牵扯进来。” 萧业颔首,“殿下的意思我已明白,宫中的事先不要着急,别让陛下瞧出了什么。” 魏承昱点点头,说道:“先生放心。” 次日,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仍派人手去户部清点银两。 萧业则与魏承晔、张极维、应谌监督着三司查账。 长长的案桌上,半年的账目就薄薄六本,三司各派六人,三人一组,组成六组同时查账。拨算盘的是大理寺的,记录的是刑部的,御史台管校正,因为互相监督,谁也不敢马虎半分。 偌大的讼棘堂上,算盘珠子劈啪作响,时而传来报数的声音。 萧业四人在案几后坐着,静静地品着茶。但相互打量的目光从未停过。 萧业看了一眼张极维,从查账开始,他就没站起来过,但他没有空过的茶盏和时而整理衣冠的动作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安。 如果户部清点的银两与账簿差的不是一百万两,那接下来的好戏便更精彩了! 魏承昱坐了许久,茶只喝了一盏,他看向堂下的萧业问道:“萧大人,查账还需多久?” 萧业知晓魏承昱的意思,他是担心孔偃不来,便答道:“殿下稍安勿躁,应用不了多久。” 应谌以为是魏承昱等得不耐烦了,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笑道:“殿下莫心急,账本查完,还有铸银舫,最耗时的是户部的库银,可马虎不得!” 萧业笑着接口道:“应大人说得极是。”随后,意味深长的目光瞥了张极维一眼。 张极维听了应谌的“马虎不得”,只觉喉咙发干,又饮了一盏茶。 陛下到底是什么态度,一百万两还作不作数? 齐王也真是能沉住气,到现在也没给他透个底!自己这个刑部尚书被老应谌和挑事的萧业看着能做什么? 就在四人再次陷入沉默后,院中白花花的日光下走来两人。 萧业见到,嘴角浮起一抹微笑,是范廷带着孔偃来了。 孔偃的到来让应谌和张极维面露诧异,张极维自是反对,直言“不合规矩!” 应谌没有直接表态,只是道“等账目算完吧。”暗中则让人快马去宫中禀报。 过了两刻,御史台的人回来了,趴在应谌耳边不知说了什么。 萧业便见应谌表情严肃的捋了捋胡须,神情耐人寻味的看了魏承昱一眼,默认了孔偃的参与。 三司算完账本后,户部的清点还未结束,因此数额上是否有参差还未可知。但众人都心知肚明的一点是,这个账目一定有问题,因为亏空的数额在账本上必须要抹平! 这也是萧业让孔偃来此的目的,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孔偃负责户部文书的起草和资料的整理工作,这其中就包括各部门申报钱粮的文书。 萧业料想的没错,孔偃对这些账目了如指掌,只大半天的时间,便点出了许多有待商榷的地方。 “殿下、三位大人看这项,军马采购费,”孔偃指着账本上的一页对众人说道,“我朝的军马有些是从大宛采买,以往一匹战马三十两,驮马挽马十两,运输费用每匹七两,这半年来,每匹马涨了五两,运输费用涨到十两,每次采买一万匹,便是多支出八万两!” 魏承昱听到这里气不打一处来,“如此高价购马,但一群马中能挑出充当战马的也就七分之一,驮马挽马大约五分之一,其余只能充当民用马不堪军用!” 孔偃点点头,“价格是涨了,但优良等级未必!” 萧业见他说的隐晦,直言道:“就是说马匹以次充好,实际是否涨价也未可知?” 孔偃闻言,目光转向了萧业,带着欣赏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 范廷找到他时,他曾问过一句话,“是常山王殿下让我去的?” 出乎他的预料,范廷答的是萧业。 范廷传达,萧业曾说了一句话,“真金不怕火炼,孔主事这块金子浴火之后是该发光了!” 因为这句话,他直觉这个年轻的少卿与众不同。后又听范廷说了萧业如何设计诱供户部库兵,如何诈供严统的经过,更对这个敏锐洞察人心,行事出其不意,亦正亦邪的年轻人深感好奇! 对此,范廷直言他的看法与他一致,萧业是个城府深沉、亦正亦邪的人。 他这些日子跟在萧业身边,表面上看,萧业是个尽职尽责的大理寺少卿,不畏权贵,将国库盗银案深究下去。 但是,他又精于算计,在关键时候将自己摘出去。 所以,这个人到底是正是邪,范廷未有定论,孔偃的好奇心则更重了。 因为有了之前的耳闻,所以孔偃对萧业直白的“补充”并不惊讶,和善道:“萧大人说的是一种可能。” 萧业轻笑一声,赞道:“这倒是个好主意,军马来自大宛,取证不易,即便派人到大宛对质,价高价低也可以说是因时制宜! 只是,我记得负责军马采购的是兵部的驾部司吧?” 萧业这话说得轻飘飘的,但落在众人耳中却是一道闷雷。 户部的假账牵扯到了兵部,这意味着什么? “萧少卿慎言!无凭无据的事可不能乱说!”张极维出声驳斥。 第33章 一次巧遇 萧业微微一笑,“下官说了什么?孔主事说个可能,本官便说个假设,张尚书何必如此激动?” 魏承昱的脸色有些难看,应承的脸色也变得凝重,二人催促孔偃道:“还有哪里存疑?” “还有这项,粮草,下官记得以往每年供给上等战马的黑豆是二十万石,近一年变为三十万石。” “上等战马减少,黑豆倒是增加了。一石黑豆六分钱,多出了十万石,便多了六万两银子。” 萧业不疾不徐地分析着,这些话清清楚楚的传到了各人的耳朵里。 张极维出声斥责,“萧少卿,你是刑名,凡事要讲究证据!” 萧业莞尔一笑,回道:“张尚书莫急,下官的话还没说完。黑豆储存不易,霉了烂了也是正常,多备些似乎也说得过去!” “你…”张极维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在场的人个个都是人精,自然明白这又是一笔巧妙的抹账。 连魏承昱都听出了话里的意思,他皱了皱眉,向孔偃直言道:“若是如此,这两项都难查证,可还有别的不妥?” 孔偃闻言,神情严肃的望了望几人,最后目光落在了萧业身上。 萧业看出了他的迟疑,开口说道:“孔主事有话不妨直说,有常山王和御史大夫应大人在此,自然能够明辨是非。” 孔偃听了这话似乎下定了决心,向魏承昱和应谌拜道:“下官要弹劾前户部尚书严统和户部侍郎石蓝海,弄虚作假,吃回扣!” 魏承昱和应谌听了,大吃一惊,这又牵扯出了一个户部侍郎,户部这次是要被连锅端了! 据孔偃说,严统和石蓝海利用职务之便,在各部呈上来的申销文书上造阴阳数字。比如申销十万两,银库支出十五万两,多出的五万两便进了二人及相关人员的口袋! 孔偃说完,萧业没有出声,只是不动声色的看着应谌。 应谌则看向愤怒的魏承昱,先开了口,“殿下,重审严统吧!” 严统再被提到讼棘堂上,听说户部走水和见到应谌变得强硬的态度后,心中知晓齐王是惹了圣怒了! 但他仍保留余地,只交代了石蓝海及户部众人的吃回扣之事。 对利用军费支出抹账的行为坚决不认,只说兵部报上的运输费的确如此,若是有疑问的话,需问兵部尚书。 严统也是滑头,他知道户部栽了,若再查了兵部,整个豪门党定会以为皇帝要大清洗,到时人人自危、奋而自保,局面就会失控。皇帝深知其中厉害,必不会轻易动兵部。 这样一来,抹账的罪名就落不到他身上了! 审完严统和石蓝海后,户部的账目几乎是弄清楚了,扣掉吃的回扣,余下都算在盗银案上。 户部库银的清点还未完成,铸银舫的银两也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 陈家湾码头本来商贾云集、漕运发达,因这几日禁军的管控,码头上有些冷清。 萧业等人走进了高大如楼的铸银舫,入目所见的赃银堆积成山,一眼望去,全是白花花的银子。 萧业从银山上拿起一锭,在手中掂了掂,心中思量着齐王如今又会有何对策? 魏承昱见了这些银子,气血上涌,他们在边境浴血奋战,这些蠹虫竟中饱私囊! 铸银舫的银子自然仍由三司协同清点,有负责戥秤称重的,有报数的,还有记录的,偌大的铸银舫里热闹的如同街市。 商定此处由三人各派人手监督后,众人便要转往户部督查。 萧业将范廷留下,随即走出了铸银舫,抬眼便在围观的人群中见到两个面熟的年轻公子。 萧业认得,一人是京中有名的才子——姚焕之,另一人是信国公——何良牧。 这两人在此驻足观望,可见对这桩常山王主审的户部盗银案颇为关注。这一点,让萧业很欣慰。 应谌和张极维登上车架先行离开,官兵开始驱散人群。 魏承昱站在坐骑旁也看到了何良牧,他似乎在犹豫,转头看了看萧业。 萧业不动声色的将目光移开,没有言语,亦没有上马。余光扫到姚焕之与何良牧二人逆着人群朝着铸银舫而来。 二人来到跟前,向魏承昱见了礼,又与萧业相互见了礼。 对知晓户部盗银案底细的二人来说,能将一个由普通库兵之死引起的案子掀到朝野震荡的程度,眼前的这位连越三级的四品少卿可是功不可没! 也正因着这一点,二人对萧业既好奇又钦佩。 听闻姚焕之自报家门,毫不避讳的道出自己的父亲就是被陛下罢官且永不录用的前任大理寺卿——姚知远。 萧业对这个坦荡豁达的京中才子便多了几分欣赏,在这个世道上,鲜少有人能不囿于世俗目光,活出本心。 魏承昱向何良牧问道:“本王这次回京忙于公务,还未来得及拜见外祖母,她老人家身体可好?” 何良牧敬拜道:“多谢殿下惦记,祖母身康体健,一切安好!” 魏承昱听后微微颔首,少顷又道:“那便好。本王还有事要忙,告辞。” 两人见状,识趣的行礼作别,“殿下请便。” 魏承昱翻身上马而去,萧业也向信国公何良牧施礼告辞。 他知道魏承昱还是顾忌太多,害怕打破信国公府这十多年的平静,将他们再次卷入权力的漩涡。 因此丝毫不提日后拜访的话语,本来今日是个绝佳的与信国公府重修关系的好机会。 萧业心中略微有些失望,不过,日子还长,以后有的是机会。夺储之事,信国公府是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环,绝不能置身事外! 萧业走后,何良牧与姚焕之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生感慨。 “这么大的案子,竟是被个无门无派的寒门士子搅翻了天!真是难以置信!” “是啊,不畏权、不畏死,有胆识、有谋略,这样的人不简单呐!” 两人说着朝着街边的凉茶铺子走去,要了两碗凉茶后,姚焕之向何良牧说道: “常山王殿下这次回京,不同以往,这个三司主审官虽说是个得罪人的活,终究是能走到台前了。” 何良牧显得有些忧心,“此案还未具结,不知还有什么幺蛾子呢!” 姚焕之又道:“我看常山王对你们信国公府,心里还是热乎的。” 何良牧没有答话。这么多年来,信国公府一直置身事外,没有为魏承昱的处境伸过一次援手。不知魏承昱心中是否有怨言? 接着,他又想起了身边的姚焕之,转身埋怨道:“你刚刚为何要提你父亲的事?这样常山王殿下说不定会对你有成见!” “我父亲的事朝野尽知,即便我不提,常山王也会知道。况且,我是我,我父亲是我父亲,若是常山王是个明白人,也不会因此就对我有了成见!”姚焕之倒是通透豁达。 何良牧白了他一眼,叹息一声道:“罢了,反正你也无心仕途,我也是对牛弹琴!” 姚焕之呵呵一笑,“我大周有志男儿,文当爱民不爱财,武当惜战不惜死!他日你若做了武将,我便给你做军师!” 何良牧见过魏承昱本就心中郁闷,听了这话更是添堵,端起凉茶猛灌了一口! “我的难处你又不是不知,你还是科举入仕去吧!” 姚焕之悠哉悠哉地品了一口凉茶,他有种奇怪的感觉,刚刚那个萧少卿似乎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这个认知,让他许久没有波动的心情激动了起来。 萧业等人在户部逛了一圈,紧接着就听说了一个消息。 第34章 赏与罚 歧国公徐骁正在大肆典卖家产! 这个消息意味着什么,大家心知肚明。萧业注意到应谌一直板着的面孔和缓了不少,想必宫中的那位听了也是如此反应。 避开张极维和应谌后,魏承昱向萧业问道:“徐骁想要补上户部的亏空?” “准确来说,是为罪奴补过。” “父皇吃软不吃硬,凡事不能与他硬碰。放低姿态,以退为进的确能平息些他的怒火。” “陛下的秉性,殿下了解,齐王殿下必然也了解。想必陛下看到有自知之明且愿意奉上全部身家的歧国公府,怒气已消了大半了!” 魏承昱颔首,“那接下来我们怎么做?” 萧业分析道:“这两日,陛下应会询问案件进展,殿下如实禀报,关于徐骁的嫌疑不要多说一句!对于火场救人一事也不要主动提起!” 萧业知道皇帝对这个案子本就不愿深究,担心齐王牵涉其中。所以定会借着徐骁补上亏空一事顺坡下驴,催促常山王结案。 “还有,到时陛下询问殿下,户部尚书的人选,殿下应该如何回答?” 魏承昱思考了一下,郑重答道:“户部主事孔偃,为人恪尽职守,可堪重用!” “不可!”萧业沉声否决,“殿下万不可推荐任何人选!只说不熟政务,亦不知百官品行,没有人选推荐。 若是陛下再问,就说户部掌管朝廷财政,必要刚正不阿、不党不私,对陛下忠心耿耿的人才可担任,可让百官推荐,陛下拣选!” 魏承昱思索一番,知道萧业不让他推荐人选,是担心他被父皇怀疑结党营私。 可是若不推荐一个正直的人选,那么户部尚书这个位置不是又要落入齐王或梁王的囊中了吗? 想到这里,便将心中的疑虑说了出来。 萧业却是毫不担忧,莞尔一笑,“殿下放心,即便殿下推荐了人选,陛下也不会启用的,同样的道理,对齐王和梁王亦然!” 次日,徐骁将家中所有值钱的产业、物件全部折现成了现银,共计三百四十七万两,送到了宫中。 之所以是三百多万两,不是两百万两,是因为张极维将孔偃查账的事告知了齐王。 所以,魏承煦和徐骁咬咬牙,又追加了价码! 徐骁披发赤足,背负荆条,进宫谢罪,除了愿将全部典卖银两充入国库外,还自请降爵,以抵不察之罪! 徐皇后也在后宫脱簪戴罪,言说罪奴作乱,皆因自己对母家约束不严。自己愧为当朝皇后,愿将凤印交于太后,恳请陛下降罪于歧国公府与自己! 魏承煦自然也要做做姿态,罪奴利用外戚身份勾结朝廷命官,说到底,是因为自己这个皇子的缘故,才使皇家颜面有损,因此特来请罪,愿受任何责罚! 一大早,三人接连来请罪。皇帝见他们这般知趣,心中的怒气已消了大半。 遂下旨,将徐府三百四十七万两银子充入国库,徐骁治家不严,纵奴妄为抹黑皇家,去衣杖责五十!念在齐王的面子上,未将徐家降爵。 对于皇后,皇帝念叨了一句,“她也该吃吃苦头了。” 于是收了凤印,暂由太后保管。皇后约束母家不严,罚抄《女训》百遍。 君令一出,朝野上下都知道这案子在皇帝这算是结了。 消息传到大理寺,萧业便让人将物证、口供一并整理好,至于户部还未查完的库银,结果如何已经影响不大了。 皇帝的处罚不能算轻放,毕竟歧国公府已是个空壳子,皇后颜面尽失,豪门党的威风也不复张扬了。 想到这里,萧业又想到了梁王,这个结果,他应该可以交差。 用过午饭后,宫里的旨意便传了过来,皇帝要在崇德殿过问案情。 萧业与魏承昱、张极维和应谌进宫面圣,将案情如实禀报。 并将在冯贻家中搜到的假印章和田产地契、金银珠宝;以及严统家中搜到的假借据和冯贻托势徐骁,亲笔写的恐吓信,一一禀报。 御座上的皇帝听了,脸上阴晴不定。片刻后目光落在了魏承昱身上,“听说你前几日在户部救了一个人?” 魏承昱拜道:“回父皇,儿臣到户部时,正遇火起,听说有人被困,便与韩璋、耿方、孟浚进了火场救人。” 皇帝的语气忽然柔和了许多,“他三人去也罢了,你是皇子,怎能如此鲁莽?” 萧业敏锐的听出了这句话里的关心之情,他看了一眼魏承昱。 魏承昱答道:“当时在场的都是文官,情势紧急,儿臣便没想那么多。” 皇帝没再批评,好言说道:“你这几日奔波也是辛苦,又受了灼伤,好好在府中休养吧。” 魏承昱一时愣了,不知父皇此话何意,毕竟户部的案子还没结案呢,便应声回道:“父皇,儿臣…” 话还没说完,就被萧业打断了,“陛下,臣有事启奏!” “哦,萧卿,有何事啊?”皇帝对这个年轻有为的臣子,颇为赏识。 “敢问陛下打算如何处置那些盗银的库兵?” 皇帝听了,看向了张极维,“按律例该如何处置啊?” 张极维答道:“回陛下,以监守自盗、并赃论罪,当处以绞刑。” 皇帝听后,走下御座,踱了几步,“虽是咎由自取,但一下杀这么多人,恐怕大周百姓以为朕乃残暴之君啊!” 张极维听到这话,便知道皇帝要杀的远远不止这几十个库兵,当下大气儿也不敢喘了。 萧业也听出了皇帝话里的杀机,但他仍奏道:“陛下,库兵监守国库自盗,依律当死,其家人也要受连坐之罪。 不过,陛下着有仁义之名。若将几十名名库兵全部绞死,其家人充作官奴,虽可杀一儆百,但时间一久,便会被人遗忘,难以记得这个教训!” 皇帝听后若有所思。 萧业继续道:“臣以为,不如判这些库兵流放充边,其家资收缴国库,并命其家人十倍归还所盗银两。无论历经几代,直到将所盗银两的十倍连本带息全部还完为止! 这样不但向天下百姓彰显陛下的仁义,还可将失盗的银两追回,而且还能时刻警醒后人,莫要触犯国法!” 殿上的众人听后,无不对这种处罚惊奇。 应谌道:“此法甚妙,既不损陛下的仁义,又能彰显法度的威严,还可以充盈国库!陛下,臣以为,可以为之!” 皇帝微微点头,算是应允了。这些库兵对他来说,本来就无足轻重。饶他们一命,也可彰显自己的仁政。 此事议后,皇帝便让萧业及应谌、张极维退下了,只留下了魏承昱。 魏承昱恭敬地立于殿下,见父皇缓缓走来,一双眼睛威严地看着他。 “户部尚书的空缺,你认为谁可顶替?” 魏承昱听了此话,不禁佩服起萧业料事如神来。便按照萧业的交代回答,“儿臣回京不久,不熟悉朝中官员,无从推荐”。 “那以你这几日的接触,可有初步的人选?” 魏承昱便又推辞,“可请百官推荐,父皇拣选”。 “朕听说,你救的那个户部主事,昨日还帮你看了户部的账本,这人你觉得如何?” 皇帝一双眼睛盯着魏承昱,等着他的答案。 睢茂瞥了魏承昱一眼,不由为他捏了一把汗。 第35章 两党争锋 “回父皇,那个主事名叫孔偃,他看账簿并非是为了儿臣救了他,而是恪尽职守罢了。 儿臣听他说起,他在户部任职十年,曾对一些账目提起质疑,但被严统驳斥了,这次查账,也是对自己的良心有个交代! 至于此人是否能够胜任户部尚书的职责,儿臣不知,不敢妄言。” 皇帝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隔着老远抬手点了点魏承昱,“你这次的主审官干得不错,务实公正!” 睢茂见此舒了一口气,陛下对这个回答是满意了。 魏承昱出宫之后,皇帝的圣旨便下来了,那些库兵的处置如萧业进言一般。 主犯冯贻被诛了三族,冯贻虽然死了,但也曝尸示众,所有资产全部充公。 严统监守自盗,本应处死。但皇帝念其为官多年,劳苦功高,认罪态度较好,免其死罪,流放充边,永不赦免。其家资被充公,严家众人四散离去。 另根据严统的口供,户部相关的人员或罢或罚,户部侍郎石蓝海流放之罪,家产充公!余下漕帮众犯也是或杀或流放! 至于有功之人,便是论功封赏。 萧业毫无意外的被擢拔为大理寺卿,并将主事范廷提为寺正,大理寺的捕快们也被萧业上报上去,每人赏银百两,以昭皇恩。 夜凉如水,疏星朗月,九曲阁的沁园未点灯。 院中,萧业听着前院传来的歌舞升平,陷入沉思。 户部的事告一段落了,对于齐王来说,也算伤筋动骨了。接下来,应该再从哪里入手呢? 蓦的,一丝笑容爬上嘴角,黑眸随即转冷,让人陡起一股寒意。 几个黑影从角门处转来,萧业敛起思绪,向为首的魏承昱见了礼。 来到书房后,萧业分析起了当前的局势。 “陛下没杀严统,是在帮齐王留情分。不过,歧国公府成了空壳子,齐王的财路也断了,够他头疼一段时间的了。” 魏承昱叹了一口气,“户部从上到下一整个烂到根,虽惩治了严统和石蓝海,但会不会再有下一个,没人能保证!” 萧业明白魏承昱的担忧,叮嘱道:“明日朝会,必是一番争执,殿下届时不必多言,只管隔岸观火,静待花落谁家。” 说到这里,一旁的韩璋沉不住气了,略带埋怨地说道:“萧先生,你智谋双全,但是为何办了国库盗银案,你们都受到了嘉奖,只有我们殿下连陛下的一句夸奖也没有?” “韩璋,不得对萧先生无礼!”魏承昱出声喝止。 自从萧业在殿上将那些库兵由死转生,又不损法度后,他便对其刮目相看。 对于自己以往非黑即白的认知也重新审视了一番,在这一点上,萧业算是他的启蒙先生。 萧业并不生气,反而笑着问韩璋,“怎么?韩侍卫是在为殿下抱不平吗?” “岂止我觉得不平,老耿已经在府中收拾行囊,准备回边关了!” “这是为何?耿都尉也不像计较赏赐的人呀?” “殿下办了这么大的案子,你们都论功行赏,我们殿下什么也没有!我们几个私下都觉得,陛下仍对殿下有成见,过不了多久就又会让殿下回边关,不如早点收拾行囊!” “你们既知陛下对殿下有成见,便更要谨言慎行!若是这些怨怼之言被有心之人传到了陛下的耳朵里,你觉得陛下会如何想殿下?”萧业正色道。 “这…”韩璋一时语塞。 “我知道你们都是对殿下忠心耿耿,为殿下鸣不平,但这世间本就没什么公平! ‘君子应处木雁之间,当有龙蛇之变!’殿下现在选择的是一条极其艰难的道路,如若事事计较,不能伸屈,还怎么往下走呢?” 韩璋面红耳赤,此时也认识到了错误,忏愧道:“萧先生,我知道错了,我回去便会跟他们讲,日后一定会注意!” 萧业露出欣慰的笑容,转头面对魏承昱,言辞恳切:“殿下放心,萧业既让您入了京,就一定会设法让您进入朝堂!” 魏承昱点点头,“我相信萧先生的能力,只是这个案子实在结案的仓促,心中着实有些不忿!” “殿下不必纠结于一时的胜负,这个结果对我们来说已是很不错了!通过这次案子,殿下已树立了一些名声,而齐王,从户部到兵部,陛下应该也对其起了戒心! 我派到沂州的人回话,沂州的水灾依然严峻。可是前段时间沂州的官员刚为齐王上表请功,齐王回京也是只报喜不报忧,这件事只要稍加利用,对齐王来说又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听到沂州水患,魏承昱眉头紧皱,“沂州水患常有发生,十年里当有七年,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朝廷每每赈灾,却是治标不治本!” “说到底,还是官员的不作为,殿下放心,这次若是运作得当,或可解沂州之困!” “当真?”一听可从根本上解决沂州的水患,魏承昱精神为之一振,目光炯炯的盯着萧业。 萧业目光坚定,微微点头。 翌日早朝,果如萧业所言,朝堂上热闹的犹如菜市场,关于户部尚书一职,寒门党积极推荐人选,豪门党也不落人后。 寒门党推荐一人,豪门党必有人站出来反对,能够从为官能力一路质疑到其品德不端。豪门党推荐人选也是如此待遇,就是几天前下朝时在路边吐了口痰,都能上升到不配为人的地步! 这也是文官攻击的一贯套路,毕竟不能动手,只能动口,大周礼仪之邦,一旦某人被视作德行有亏,那他的行为立场也就不具有信服力了。 魏承昱初涉朝堂,今日算是开眼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两党相争竟是以骂战的形式! 这些往日礼仪端庄的官员们,此时唾沫横飞,吹胡子瞪眼,哪里还有往日的老成持重! 萧业眼观鼻鼻观心,御座上的皇帝越平静,他越安心。而且,他一直默默观察,这场争夺赛里御史台没有参与。 皇帝对这群上蹿下跳、吵闹不休的臣子冷眼旁观了许久,丝毫不急不恼。 等到声音渐小,两边似乎都蹦跶累了,才缓缓威严开口,“怎么?还没有合适人选?朕这里倒是有个人选!” 第36章 宫里的贵人 说罢,不待百官反应,给了睢茂一个眼色。 睢茂领会,随即高声宣道:“宣户部主事孔偃进殿!” 听到这声宣召,萧业的心彻底安定了!他看了御史大夫一眼,应谌与他一样平静。 殿上百官却是一脸愕然,魏承昱和魏承煦亦是面带惊讶。 孔偃来到殿上行了礼,“臣户部主事孔偃,见过陛下!” 睢茂请出圣旨,宣读道: 奉天承运 皇帝敕曰:户部主事孔偃,才德兼备,经世致用,实社稷之栋梁,兹特授尔为户部尚书,锡之敕命,于戏! 钦此! 这道圣旨对孔偃来说也是突然,但圣旨已下也容不得他多想,便跪地叩谢皇恩接了旨。 反应过来的大臣们不干了,两党争得面红耳赤,竟被个无名小卒捡了漏。 于是两党此时一致对外,纷纷站了出来,质疑孔偃资质不够,难当此任。 皇帝望着他们冷哼一声,毫不留情的指出:“殿中的诸位,哪一个不是由朕擢拔?怎么朕当时启用你们的时候,你们不说朕的眼光不行,等到朕用孔卿的时候却来质疑朕的选人眼光? 还是说,你们无法胜任职责,是朕当初看错了你们?若是这样,大可以出列将位置让出来,朕再选有能之人!” 此话一出,众臣面面相觑,谁还敢说个不字!于是,孔偃便成为了新任的户部尚书。 退朝之后,刚刚还在大殿上差点打起来的大臣们,此刻又是和气一团,见到孔偃也纷纷祝贺,无论是豪门还是寒门,两党都想将他拉为己用。 御史大夫应谌见状,意味深长的啧啧两声。 张极维正好从旁经过,站在应谌身旁感叹了一声,“从六品到二品,天恩浩荡啊!” 应谌抚了抚被火燎短的胡须,没有答话。 此时,魏承昱从两人身边大步走过。 张极维见了,从后小跑几步赶上了他。“常山王殿下,恭喜啊!不承想竟是孔偃出任了户部尚书!” 魏承昱停下了脚步,面容严肃地看着他,正色道:“本王从未向父皇推荐过任何人选。 父皇虽然向本王打听过他,但本王对他知之甚少。即便他曾在户部的案子上出过力,本王对他能否胜任户部尚书一职,也是持观望态度! 张大人如果对户部尚书人选有任何疑问,可以去问父皇!” 张极维以为孔偃是魏承昱推荐的人。毕竟那天陛下忽然态度大变对其关心起来,又将其单独留下,父子俩不知谈了什么。 而且,国库盗银案完结两天了,陛下也没下旨催促常山王回黑山,反而让他今日来上朝了! 这是极不寻常的事情,张极维怎么能不多想? 他讪讪的笑道:“他虽非殿下举荐,但殿下对他有救命之恩,日后对殿下定是…” 话还没说完,就被魏承昱打断了,“张大人慎言!无论由谁举荐,都是大周的臣子,为君分忧,为民做官! 本王记得,刚刚在殿上张大人也曾举荐大学士宋奚,难道不是出于公心而是为了以后的便宜吗?”说罢,便甩袖离去了。 张极维被呛了一通,脸色难看的杵在原地。 应谌抚着胡须缓缓走了过来,笑道:“哎呀,都说常山王率直,这怼起人来,真是丝毫不留情面啊!我说张大人,你没事惹他干嘛!” 嘲笑张极维两句后,应谌也悠哉哉的走了。 张极维“呸”了一声,低声骂道:“你也是茅坑里的臭石头,什么玩意儿!” 走在百官之后的萧业看到了全部的经过,嘴角隐隐扬起弧度。 其实朝堂之上,不止豪门党和寒门党,还有一个更为隐蔽的党派——帝党。 他们不会轻易站队储君候选人,除非皇权已决定更迭。 应谌便是帝党,也是陛下的耳报神。 正如陛下选中无门无派的他来查“户部盗银案”一样,这次户部尚书的位置陛下也不会让两党插手。 所以,当不党不私、直言弊病的孔偃出现在讼棘堂帮忙查账时,这个户部尚书的人选就有了着落。 而他之所以叮嘱魏承昱不可推荐,为的便是让多疑的陛下放心启用孔偃。 萧业沿着百官出宫的道路向前走着,忽见两名内侍向其走了过来。 “这位便是新任的大理寺卿萧大人吧。” 那两名内侍来到跟前向萧业行了揖礼。 “正是在下。” 萧业还了礼,这些内侍虽然无品无衔,但背后的主子不定是哪宫的贵人。 为首的内侍温声说道:“太后娘娘宣召,萧大人请吧。” 太后?这倒出乎萧业的预料。但他转念又一想,万一是皇后假借太后之名骗自己入后宫行陷害之事怎么办? 便从袖中取出两锭银子,塞到两名内侍手中,不动声色的笑道:“太后娘娘宣召,不敢耽搁。有劳公公帮我给宫门外等候的仆从传句话,就说让他们先去九曲阁买了酒,再来接我。” 那两名内侍收了银子,其中一人便去传话了。 萧业在内侍的引领下,经过玉带巷,朝着后宫而去。 穿过一座座高楼殿宇,来到了一处宽阔的园子。 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假山竹林犹如绿色屏障,还有早春的花儿缤纷满目。 望着四通八达、纵横交叉的花园小径,萧业一边走一边在心中暗暗记着路。 心想若是皇后真要使计对付他,自己还真有些被动。 想到这,他的神情愈加严肃起来,盘算着脱身之法。 正在思索之际,听到前方竹林里的假山后传来两个脆生生有些稚嫩的女声。 “姐姐,这化橘红是季淑妃送给皇后娘娘的,我们吃了真的没事吗?” “怕什么,皇后娘娘让我们把这些东西丢了,这么好的化橘红丢了多可惜!还不如我们自己吃了,谁也不会知道!” “想来淑妃娘娘也是一片好心,听说齐王着了风寒,有些咳嗽,便让自己在化州做刺史的父亲送来了化橘红,可惜皇后娘娘不领情。” 那脆生生的声音中夹杂着咀嚼的声音,听起来憨憨的:“娘娘说了,天下就没有哪个妃子不想让自己儿子当皇帝的,她一个妃子能有什么好心思?” “可是我听说,当年陛下即位时,太后可出了不少力气,甚至梁王殿下也差点殒命!” 说话的声音小了许多,“这事儿我也听皇后娘娘和幻露姐姐说过,说是当年万军围城没人敢拿着兵符潜出宫去,所以陛下才被立为太子,潜出京去搬来老信国公救驾。 皇后娘娘还说了,若是太后知道陛下当年能够如此顺利搬来救兵,得继大统,恐怕那兵符就不是给陛下,而是给梁王了!” 萧业听着这对话的声音,应是两个十多岁的宫女。 他抬眼看了看那前面领路的内侍,心知无论他是皇后宫里的人还是太后宫里的人,断不会轻易饶了这二人。 不由得为那两个贪吃多嘴的宫女叹惜了一声。 第37章 御花园秘闻 那内侍的脚步越来越缓,在接近通往假山后的小道时停住了脚步,向萧业说道:“萧大人稍等。” 萧业若无其事的微笑颔首,乖乖立在原地,见那内侍加快脚步,闪到假山后面! 接着,便传出了严厉斥责和两名宫女哭求饶恕的声音。 从那内侍维护太后的言辞中,萧业确定了召见他的的确是太后。 但他心中仍是奇怪,听闻太后礼佛多年不问世事,怎么今日突然召见了自己? 难道梁王的心思,太后已经知晓,两人宫里宫外串通一气? 正思想间,听假山后又传来一句那内侍的训斥:“在此好好跪着,待咱家禀明了太后再来治你们!” 接着又是那两名宫女呜呜咽咽的哭声。 萧业见那内侍走了出来,便神色如常的跟在了他身后。 俄而,两人来到一处花圃,满园的牡丹花姹紫嫣红、丰腴艳丽。 花圃中有位气度雍容、难掩威严的老妇人,身后立着的是太后仪仗。 萧业上前见了礼,太后宣其平身后,和蔼又难掩锐利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他,随即似是满意的点了点头。 “果然是一表人才、玉树临风,不愧是三年前殿试陛下钦点的探花郎!” 萧业拜道:“太后谬赞,臣不敢当。” 他虽是陛下钦点的探花郎,但三年前“得罪梁王”后又被以“污蔑皇室”的罪名摘除了功名。 而且,对于太后是否知晓他与梁王的关系,他心中还存疑,因此回答时格外小心。 同时,萧业余光瞥到那名内侍正向太后身旁的嬷嬷小声说着什么。 显然,太后也注意到了,注意力暂时转移了过去。 “什么事?” 韩嬷嬷听到问话,连忙走了过去,在太后旁附耳说着什么。 萧业见到太后的脸上现出一丝愠怒,本就不苟言笑的面容更加威严了。 “你亲耳听到的?”太后向那名带萧业来的内侍问道。 “是,奴才还听她们说,皇后说‘天下就没有哪个妃子不想让自己儿子当皇帝的,当年那兵符说不定就给梁王了!” “放肆!”太后怒喝一声,鬓角的白发霎时变成了丝丝寒霜。 那内侍慌忙下跪,急声分辩道:“奴才所言句句属实,当时萧大人也在,萧大人也听到了!” 太后凌厉的目光转向了萧业,声音中都似带着丝丝寒气,“萧卿也在场?” 萧业扫了一眼地上瑟瑟发抖跪着、以期盼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内侍,不疾不徐地答道: “回太后,微臣听闻太后召见,内心紧张又激动,对周遭发生的事情并未在意,就连如何走到此处的,也觉迷糊了,因此,对于发生何事并不清楚。” 那内侍听他这么说,骇然的睁大了双眼,激动的喊道:“萧大人!你怎么可能没听见…” 萧业神色如常,对这番指责充耳不闻。这个内侍太想邀功,以至于犯了和那两个宫女一样的错误。 太后在听到萧业的回答后,脸上的寒霜消融了些。 韩嬷嬷向那内侍喝道:“搬弄是非、妄议主上,拖下去!” 那内侍惊恐的喊着“太后饶命!”但动手的内侍们动作极快,很快就将其拖走了,因此这声音并没有惊扰太后多久。 萧业仍是恭谨的站着,对刚刚发生的一幕入目不见、充耳不闻,心中亦无愧疚。 这世道可以容得下好人,也可以容得下坏人,但却容不下蠢人。何况是在掌握大周江山的宫里? 静静地花圃里,只有轻风吹拂花叶的声音。 太后伸手揉了揉额角,声音似有些乏累,又带着慈蔼。 “去看看那两个小丫头,年纪小,别被吓坏了。” 有内侍应了声“诺”,缓缓退下了。 太后叹息了一声,赏花的兴致似乎又回来了,在韩嬷嬷的搀扶下在花圃小径中继续向前走着。 萧业自然是恭敬的跟在身后,等着太后说明召见之意。 “萧卿年岁几何?家中还有什么人?可曾婚配?” 太后温和的声音自前方传来,亦步亦趋跟着的萧业心中升起一阵狐疑,但他仍如实答了。 听闻他在宁州老家只有一位祖母和表妹,未曾婚。太后轻笑道:“萧卿年少俊才,平步青云,也该成家了。” 萧业此时已确定了太后召见之意,难不成是要给自己指婚? 他心里直打鼓,这是梁王的意思?为了控制他,给他指个寒门党的女儿? 太后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笑吟吟的看着萧业。 萧业则俯首听示,无论梁王要塞给他什么人,他都要恭敬遵命。 正垂首等候之时,忽见两名内侍疾步而来,正是被派去看那两名宫女的宫人。 “说。” 太后见了他们神色有异,原本风和日丽的脸又起了寒霜。 那两名内侍谨小慎微,小声回话道:“回禀太后,奴才赶至假山后,没有见到人,后来经过德泽池时,见水上飘了两个身影,似是她们失足落水了!” 萧业抬眼觑了一眼太后,见太后微微蹙眉,随后哀叹一声。 “落水了?宫女自戕是大罪,若是失足落水便罢了。她们既是玉蓬殿的人,让人领回去安葬了吧。” 那两名内侍领令去了,太后的视线自然又落在了萧业身上。 笑道:“去年端午时,哀家在万春园见到一个姑娘,那姑娘倾国之色,清丽脱俗,当时往水心五殿上一站,不知招惹了多少世家公子的目光!” 萧业垂首听着,心中则思量着,端午时,御驾驾临皇家园林万春园与民同乐,能上水心五殿上的都是三品以上的官员家眷。 寒门党中竟有如此高位之人? 又听太后道:“只可惜他父亲品级太低,又不肯将女儿许给高门做妾,如今已年方十九,还未许嫁。” 萧业心中疑惑,品级低?家眷如何上的水心五殿? 太后又道:“哀家倒是真可意这个姑娘,不过京中官宦子弟大多纨绔,总没有合适人选。可巧萧卿比其大三岁,亦未婚配,倒能结成一段金玉良缘!” 萧业愈发迷惑了,既非皇亲贵胄,如何入得了太后的眼? 太后看了看一副恭谨、沉默不语的萧业,笑笑道:“哀家忘了说了,这姑娘是给事中谢璧的二女儿,温柔娴静,宜室宜家,品貌皆是一流!” 谢璧的女儿! 萧业只觉一声闷雷在耳边炸起!他怎么能娶他的女儿! 谢璧,贪生怕死,背弃他的父亲… 萧业一向稳固机警的心神有了片刻的失守。 太后见其神色凝重,以为他是嫌弃谢璧只是个六品。便又道:“她还有个姐姐,当年也是京中数一数二的美人儿,后来被长平伯府的二公子看了去,娶为正妻。 所以,她父亲虽然品级不高,但有长平伯府这个连襟,萧卿得此婚事也不算低就。萧卿意下如何呢?” 意下如何? 第38章 一支牡丹 萧业缓缓跪了下去,沉声道:“臣,谢太后赐婚!” 无论赐婚的背后是梁王还是太后,他都不能拒绝。 太后满意的笑了,随手从满园的姹紫嫣红中摘下一朵娇艳欲滴的粉色牡丹,递于萧业。 “既如此,萧卿可要好好待人家,不要辜负了哀家的一片美意!” 萧业伸出双手恭敬的接了过来,回道:“臣遵命,谢太后慈恩!” 于是,空手进宫的萧业,离开牡丹园时手里多了一支娇艳牡丹。 同时,身上背了一份婚约,心里也多了一道枷锁。 娶谢璧的女儿,这何其可笑?但这可笑的事就这样发生了,在他离开牡丹园时,太后已命人去谢家传旨,并将婚期定于半月之后! 萧业跟在内侍身后,朝御花园外走去。现在,他脑海中思索的不仅仅是谢璧,还有太后为何要将谢璧的女儿赐给他? 对于太后的那番说辞,他是不信的。为什么偏偏是谢璧的女儿? 萧业想起了瓦市那日他从冯贻手中救出的谢姮,太后说的就是她? 难道那日梁王的人在暗中盯着他? 思及此,萧业俊颜上闪过一丝阴骘,看来梁王对自己是相当看重。 从御花园原路返回,再经过那片竹林时,萧业瞥了一眼那座一派宁静的假山,只余清脆的鸟声悦耳… 蓦的,前方绿屏障中出现了一列鲜艳颜色,前面肩舆上坐着的贵妇人身着华服,姿容绮丽,如远黛的蛾眉中藏着一股戾气。 萧业望着那四把凤扇,认出这是皇后的仪仗。 前面引路的两名内侍略现惶恐之状,离得老远便俯首跪在路旁,萧业亦排在两人之后。 临近的内侍唯恐他唐突了皇后,小声提醒了来者的身份。 萧业低声道了谢,垂首等着皇后的仪仗过去。谁知那肩舆走至面前,竟然停了。 “后宫怎么进了外臣?”一个凛然威严的声音传来。 那两名内侍连忙回禀:“启禀皇后娘娘,太后娘娘方才召见萧大人,正要出宫。” 萧业在两名内侍话音落后拜道:“臣大理寺卿萧业见过皇后娘娘!” “哦?你就是那个年少有为,一跃从七品县令至三品寺卿的萧卿?” 头顶传来的声音,带着一丝冷笑。 萧业谦恭拜道:“回娘娘,正是臣。” “抬起头来!” “诺。” 萧业遵命,抬起了头,但眼睛仍是垂着,没有逾礼。 皇后冷若冰霜的眼神注视着他,轻启朱唇:“听说萧卿‘才比子建,貌若潘安’,可巧潘安也曾做过县令,萧大人以为自己和潘安比如何?” 萧业神色如常,这几句话在不明所以的人听来是夸奖他。 但他怎会领悟不了其中的意思?曹子建,与兄曹丕因太子之争而生龃龉,在曹丕称帝后郁郁而终。 潘安,出身中下层,为求仕途显贵,谄媚权贵,构陷太子,被权臣孙秀诛杀。 皇后这是警告自己,若再与齐王作对,便是死路一条! “臣才疏学浅、不足挂齿,不敢比子健亦不敢比潘安。” 皇后冷哼一声,凤眸斜睨了他一眼,“太后召萧卿何事?” 萧业如实禀道:“回娘娘,太后为臣赐了一桩婚事。” 皇后垂下眼眸,瞥见了他手中的牡丹,娥眉紧蹙,能让太后赐婚的会是谁?宫中已到适婚年龄的只有季淑妃的清河公主,清河公主又是三皇子的亲姐姐… “什么婚事?哪家的姑娘?” “回娘娘,给事中谢璧的女儿。” 谢璧?皇后放下心来,又在脑海中搜索了一遍这个名字,查无此人。 但给事中不过是个六品之衔,皇后蓦然笑了,“听说萧大人出身寒门,那这桩婚事倒是门当户对,恭喜萧卿了。” 萧业俯首拜道:“谢皇后娘娘!” 仪仗重新走动起来,逐渐远去,萧业与两名内侍站起了身。 看那仪仗前进的方向,应是朝着御花园的牡丹园而去,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牡丹花,这宫里最不缺姹紫嫣红,自然也就少不了争奇斗艳… 沿着来时的路出了后宫,走到玉带巷,见长长的巷子那端急冲冲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魏承昱。 萧业没有惊讶,他知道吉常和谷易接到那句话定会去找魏承昱。 魏承昱来到跟前,见萧业毫发无损,又见那两名内侍的确是服侍皇祖母的人,便放下心来。 “萧大人何故在此?” 萧业见了礼,答道:“承蒙太后厚爱,为臣赐了一桩婚事。” “婚事?”魏承昱面露惊奇,任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皇祖母召见萧业是为赐婚! “正是,敢问殿下是要去给太后、皇后请安吗?” 魏承昱本没打算去见皇后,听萧业这般问,便略带疑惑地颔首,“是。” 萧业又道:“臣来时见皇后娘娘仪仗进了御花园,殿下倒不必两处跑了。” 魏承昱微微皱眉,眼眸瞥见萧业手上拿着的牡丹,他心想萧业应该不是无所事事摘花的人。便向那两名内侍疑问道:“皇祖母也在御花园?” 那两名内侍点头称是。 魏承昱明白了萧业的意思,他刚主审完“户部盗银案”,此时见到皇后必受责难。 便向那两名内侍道:“本王刚刚想起,父皇交代的公务还未忙完,改日再去拜见皇祖母。” 那两名内侍自然不敢多言。 魏承昱看了看萧业,又道:“萧大人就与本王一起出宫吧,你们回去吧。” 两名内侍点头称诺,萧业又拿出银子酬谢。 两名内侍没有想到这趟差事竟有这么丰厚的回报,欢欢喜喜的谢了赏走了。 长长的玉带巷里只剩下二人,魏承昱见前后无人,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皇祖母怎么突然想起来给你赐婚?是与哪位大人结的亲?” “给事中谢璧。” “谢璧?青州的谢璧?” 萧业点点头,他三年前曾跟魏承昱提过这个名字,他倒记得清楚。 谢璧与他父亲是知交好友,也是青州饷司的同僚。 他第一次见到谢璧这个名字,是在父亲寄回的家信上,父亲对这个“古道热肠”的好友赞不绝口… “先生,这桩婚事是否让你为难?” 魏承昱对两家的渊源并不清楚,但他听萧业说过,谢璧是从青州调上来的,而萧业的父亲则死在了青州… 第39章 朝堂的刺头 “太后已让人去谢家宣了旨,既来之则安之吧。” 萧业脸上没有烦恼之色,转身朝着前朝的方向走去。 魏承昱连忙跟上,与其并肩而行。“先生刚刚遇见了皇后,可曾受到责难?” “责难算不上,我毕竟是太后宣进宫的。不过,太后与皇后之间似乎不太融洽。” 魏承昱点点头,他也有同感,只是什么原因他并不知晓。 萧业倒是知道,但他没有告诉魏承昱。有些事情没到火候,就不适合端出来。 给事中谢璧府中,谢家上下胆战心惊的跪了一片,那黄门太监宣旨道: 皇太后慈喻 给事中谢璧次女谢姮,恪恭久效于闺闱,柔嘉淑顺,风姿雅悦,太后躬闻之甚悦。 今大理寺卿萧业,德才兼备,踔绝之能,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谢姮待字闺中,与萧业堪称天造地设。为成人之美,特将谢姮许于萧业为妻,有司择吉,四月十六为良辰吉日,可结百年之好! 钦此! 旨意宣完,众目愕然。谁也没有想到,他们谢家第一次迎接懿旨,竟是赐婚旨意,还是朝堂红人——萧业! 俗话说“春江水暖鸭先知”,混迹官场二十年的谢璧怎会不知,萧业虽是朝堂新贵,但也是未来储君齐王的眼中钉! 谢姮亦是震惊无比,自己只是个六品官员的女儿,如何能让太后垂怜,赐婚给大理寺卿? “谢大人、谢二姑娘,接旨吧。”那黄门太监提醒道。 谢姮听到公公和父亲的提醒,缓缓回过神来,叩谢了太后慈恩,接了旨。 “姑娘家家的,没有见过世面,公公莫怪。”谢璧慌忙向那黄门太监请罪,并让人奉上了辛苦钱。 “哪里!咱家还要恭喜谢大人呢!萧大人现在是陛下和太后眼前的红人,谢大人得此东床快婿,真是大喜啊!” “是是是,多谢太后恩典,也多谢公公吉言!” 送走了黄门太监,谢璧急急地回了院里。谢家众人皆未散去,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谢璧打发走了不相干的人员,移步正厅,将那旨意看了又看。 “京中云英未嫁的高门贵女很多,太后为何给姮儿赐婚?” 谢璧的续弦妻子是姚知远的妹妹姚玉净,也是谢姮的生母。 对于这个萧业,她从兄长和谢璧口中多多少少都听说了些。 就是这个年轻人,顶替了她被罢官的兄长,查了“户部盗银案”,得到了陛下赏识,提拔为了大理寺卿。 只是她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竟然成了她的女婿! “这个萧业品行如何?家中还有什么人吗?” 姚玉净给谢璧斟了一杯茶,在旁边坐了下来。 “听说他进京时只带了两个随从,不知家中还有何人。至于品性嘛,太过锋芒毕露,这次的‘户部盗银案’已经把齐王得罪透了!” 谢璧叹了一口气,放下了那道懿旨。 像这种初涉朝堂的年轻人,他见得多了,太过招摇,哪一个最后不是跌了个头破血流,甚至性命不保! “这…这如何是好?”姚玉净这才反应过来,京中谁不知道齐王立储的呼声很高,得罪了齐王,往后还有好吗? 她转眼看了看一旁静立的女儿,心中苦涩万分,怎么谢姮的亲事就这么坎坷呢? 先是被冯贻那个无赖觊觎,好不容易老天有眼那泼皮死了,又被指婚给了一个刺头! 姚玉净越想越伤心,转头看了看谢璧又气不打一处来。 “都怪你!早让你对姮儿的婚事上点心,给她找户好人家,你偏不当回事,整日窝在你那个藏书楼里!现在好了,姮儿摊上了这门亲事,以后是福是祸谁知道啊!我可就只有这一个女儿…” 姚玉净说着,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谢姮见了,连忙上前安慰母亲。 谢璧被姚玉净一通说,只是唉声叹气。他发妻早逝,留下一女谢嫽,后来娶了姚玉净为续弦。谢姮出生不久,他便被迁任青州,在那里又纳了妾室常氏,常氏先是为他诞下一女,后又诞下一子… 谢璧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愁苦的看了一眼哭泣的妻子和善解人意的女儿。 “姮儿,是父亲不好,父亲这些年真的什么也没为你们做,你阿姐也是,你也是…” 谢姮安慰着母亲,听着父亲的这句话,抬起了水盈盈的眼眸。 在她的印象里,父亲除了每日上值很少出家门,平日不喜官场应酬,亦不喜与人结交。 家中之事也很少过问,无论是她们三姐妹的婚事,还是弟弟谢延的求学,很少放在心上。 他的时间和精力似乎都放在了那个藏书楼上了。 但对今日这门亲事,谢姮却不像父母那样悲观。 在她想来,既然萧业胆敢得罪齐王查办“户部盗银案”,那他应该是个正直的人。 正直的人品性便不会坏。而那些未到的祸福,只要还没发生,就不必杞人忧天。 “父亲,或许事情没有那么糟,既是太后赐婚,那便是喜事。” 谢璧没想到她能如此想,在一瞬的惊讶后,缓缓站起身来,喃喃道:“你能这么想就好…就好…” 随即出了厅堂,朝着藏书楼去了。 姚玉净见谢璧拔腿走了,自是又一番气恼,谢姮便又好言相劝了一番。 太后的旨意是半个月后成婚,因此,萧谢两家在接到旨意后的次日便忙碌了起来。即便彼此对这门亲事并不满意,但面上仍是热火朝天,聘礼和嫁妆皆是置办丰厚。 除了成亲的事宜,萧业还在城中四处选宅。 毕竟成亲后不能再住馆驿,而且馆驿人多眼杂,去往九曲阁也不方便。 好在盛京繁华,宅院也多,几日后,萧业便选了一处僻静的宅子买下。 这个宅子虽不大,但胜在造型雅致,不靠主街,来往行人不多。最重要的是,背靠渭水南岸,与九曲阁相隔不过六条辅街,沿水道去往沁园,只需一刻钟的功夫。 宅子置好后,萧业在兖州的仆从也赶到了京城。 一对老夫妻——孟院公和冯嬷嬷,领着厨娘、丫头和小厮八九人,已跟随萧业多年。 在距成亲五日时,一行人搬进了新宅院。 这一日,大理寺捕快房的捕快们都来了。他们经过上次的“户部盗银案”,早已对萧业心悦诚服。 这次听说太后给萧业赐了婚,比他们自己破案受赏还要高兴! 对他们来说,自己就像是一把钝刀突然被开了刃,那锋芒毕露的感觉简直太畅快淋漓了! 因此,这帮往日在姚知远手下,消极怠工的捕快们,最近查起各种案子来,全都打起了精神,个个踊跃积极!都盼着萧业还能带他们破个大案,再风光一把! 萧业将搬家事宜交给孟院公,便与吉常驾着马车出去了。 马车行进的方向不是别处,正是与新宅院隔了六条街的九曲阁,而他今日是以客人的身份来赴约。 来到后院水阁,萧业乘着小舟朝着湖中的“藕香阁”而去。 阁中,一位手执折扇、清瘦儒雅的年长男子立在窗边,轻轻捻着胡须笑吟吟的看着他。 第40章 梁王的贺礼 “晚生见过秋先生。” 这人虽是一身朴素的儒生打扮,但萧业却是十分恭敬。原因无他,因为此人正是三年前招揽他的梁王的代执——秋松溪。 秋松溪颇为谦逊地还了一礼。“萧大人,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承蒙王爷关照,一切较为顺利。”萧业谦逊地答着,一面尊其上座。 秋松溪环顾了藕香阁的幽雅景致,不禁感叹一声,“早就听说盛京之中有个九曲阁,文人雅士、达官显贵争相往之,今日一见,果然是不凡之境啊!” 萧业点点头,“这个九曲阁的确布置雅致。” 秋松溪忽又叹息一声,“这样的好地方,也只有天子脚下才有!” 萧业觑了一眼他的神色,俊朗的脸上扬起了一丝微笑,好整以暇的接道:“先生莫急,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欣赏。” 秋松溪听了这话,赞许地看了他一眼,笑道:“太后此次赐婚,王爷特命秋某给萧大人送份贺礼!” 说着,便将随身携带的匣子打开来,里面有一对雕刻精美的玉如意,一看就是上乘之品。 萧业见了,连忙起身拜道:“萧某一介寒士,若非王爷不吝提拔,怎会有今天?岂敢再求什么赏赐?” “欸,萧大人莫要推辞,这并非赏赐,而是贺礼,再说王爷对萧大人,那可是一向关怀备至,视若己出啊!”秋松溪离座扶起萧业,将其安抚坐下。 “是是,能得王爷如师如父地待我,萧业三生有幸!请秋先生转告王爷,萧业在京城必为王爷扫清障碍!” 秋松溪颔首,叹息道:“萧大人不但谋略过人,而且忠心可嘉!怪不得王爷说,京城之行非萧大人不可!” “能为王爷效犬马之劳,是萧业的荣幸!只是,这贺礼实在受之有愧,王爷能想到萧业孑然一人,为我操心婚事,萧业已是千恩万谢了!” 秋松溪听后愣了一下,随后朗声笑道:“萧大人以为太后指婚是王爷所请?” 萧业故作惊讶道:“难道不是吗?” “哈哈!当然不是!王爷还以为是萧大人在京中闯出了名头,惹了谢家姑娘看上了呢!” 萧业轻扯了嘴角,秋松溪的反应似乎没有破绽。“还请秋先生回去禀告王爷,萧业定会以大事为重,绝不会耽于儿女情长!” “有萧大人这番话,我便放心了。来的时候听说,那谢家二姑娘极美,还真有些担心,萧大人陷于温柔乡中,磨灭了志气。” 萧业轻蔑地笑道:“先生岂不闻‘红粉佳人是骷髅,倾国倾城化白骨’,这世间的一切表象不过一瞬,唯有千秋功业才能万载流芳啊!” “好!说得好!秋某当与萧大人满饮一杯!” 对他们这些谋士而言,这句话简直说到了秋松溪的心坎里。 放下酒杯,秋松溪又道:“这次户部的案子,王爷对萧大人赞不绝口,既斩断了齐王的财路,又获得了陛下的赏识,可谓是一举两得!” 接着,又话锋一转,有些遗憾地说道:“只是,这次召回了常山王,不知日后会不会有些阻碍?” 萧业知道,梁王这是怕斗倒了齐王后,又起来个常山王。 “先生放心,常山王在京中只是个挡箭牌,他是“二字郡王”,在边关十余年,未曾被重用。 即便日后陛下有心扶持,这离心的十二年和当年之事终究是根拔不掉的刺!只要稍加提醒,不怕父子不会再次反目!” 秋松溪点点头,对此说法很认可。 萧业又道:“眼下,王爷的心腹大患仍是齐王。齐王参政多年,根基很深,虽丢了一个户部,但还有兵部、刑部,特别是兵部,掌管天下兵马。若是再给齐王几年,恐怕陛下也要惧其三分!” “说起来,户部尚书的位置落入了旁人之手,实在可惜!”秋松溪摇摇头,颇为遗憾。 “户部的库银失盗,让陛下已有些心惊,因此群臣推荐的人选皆不想用,才选了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吏擢拔。 不过好在,此人不是齐王的人,又因查账得罪了齐王,日后可以慢慢拉拢。” 秋松溪深以为然,开口道:“也罢,只能如此了。下一步,大人准备如何?” 萧业略略思忖,放下了酒杯,“这几日,大理寺办了几桩小案,都与流窜入京的沂州流民有关。从他们口中得知,齐王在沂州的赈灾并不尽如人意,甚至可以说是欺君!” 秋松溪沉吟道:“听说前些日子,沂州各官员纷纷上书为齐王请功,陛下在早朝时重重嘉赏了他。” 萧业点点头,“正是!” 秋松溪饮了一杯酒,细长的眼睛盯着萧业,“陛下对齐王寄予厚望,揭了沂州赈灾,可就明确冲着齐王去了!萧大人想好了?” 萧业明白他的意思,揭了沂州赈灾的底,不光打了齐王的脸,还打了陛下的脸,一个不小心便会把自己填进去。 “萧某明白,但此事还需王爷定夺。” 秋松溪注视其片刻,忽而笑了起来,“王爷真是没有算错,萧大人做事果然干错利落,直切要害!” 萧业扯了扯嘴角,“哦?王爷也有此意?” 秋松溪点点头,“王爷此次派我入京,便是要我协助萧大人,用沂州再为齐王加把火!” 萧业温润笑道:“王爷虽不能离开越州,但耳聪目明,没有什么事能瞒得过他老人家!” 话虽如此,但他心里却有种被人看破的危机感。 梁王智谋比齐王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便被困越州,但暗中经营的庞大商业版图和耳目遍天下! 这些年,若非陛下将其软禁于越州施展不开,这大周朝堂会是什么样子还未可知! 秋松溪阴沉地笑了两声,端起了酒杯向萧业示意道:“王爷只是这么一提,具体要如何运作,还得萧大人费心。” 萧业奉陪过后,沉吟一会儿,说道:“沂州过于偏远,陛下在皇城之中看不到民间疾苦,还要有劳先生将灾民往盛京引一引!” “萧大人已想好了计策?”秋松溪啧啧两声,“怪不得王爷如此偏爱萧大人,果然是后生可畏啊!” “秋先生过誉了,此事还需先生成全!”萧业又为秋先生满上一杯。 “萧大人不必客气!”秋松溪捻了捻修整漂亮的胡须,笑吟吟地道。 白日的喧嚣很快过去了,盛京又迎来了漫长的黑夜。 沁园中,萧业今日不比往日的轻松。梁王忽然派了秋松溪进京,他在京中行事便要更加谨慎。 “我一直以为,皇叔将三州富庶之地奉还朝廷,改封越州是自愿。” 听闻萧业与秋松溪谋划之事,魏承昱忽然心生感慨。 萧业挑了挑眉,“当年,梁王为掩护陛下出宫求援老信国公,引开追兵被俘,差点丧命! 后来因府兵逾制引起陛下忌惮,改封越州,着骁勇军护卫。名为护卫,实则监禁。梁王心中怎会没有怨气?” 第41章 萧谢之好 魏承昱听后表情凝重,“这么说,梁王是决心谋逆了?” 萧业点点头,“如此也好,以殿下目前的实力,根本无法与齐王抗衡。有了梁王的加入,我们就可以借力打力。” 魏承昱点点头,现在他对萧业已是十分信任。而萧业的尽心尽力,更让他心生感激。 接下来的几日,秋松溪果然着手协助沂州之事。 而萧业在处理流民时,还要准备婚礼。 成亲那日,十里红妆,高朋满座。因是太后指婚,办的相当隆重盛大,朝中官员无论是豪门党还是寒门党皆来捧场。 常山王明面上不能与萧业走得太近,只让人送了礼,齐王与歧国公府亦有礼送到。 在迎亲队伍的吹吹打打下,萧业骑着系着红绸的枣红大马去往谢家亲迎。 他以前不是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对上谢璧。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是以女婿的身份登门。 萧业胸口似闷了一口气,吐不出也咽不下。 来到谢家,这里亦是宾客满院,在一片笑闹声中,萧业接过了喜娘递过来的红绸,红绸的那一端牵着的是盖着红盖头的谢姮。 两人跪别了谢璧和姚玉净,萧业看着脸上难掩愁色、心不在焉的谢璧,大概知晓了谢家对这门亲事的态度。 而观谢璧本人,言语举止上讷言本分,倒不像是奸厉圆滑之人。 不过,他转念又一想,当年或许就是这老实的外表蒙骗了他的父亲。 萧业引着谢姮上了披红挂彩的驷马喜车,自己又骑上了马,朝着萧府而去。 坐在喜车里的谢姮眼前只有一片红,她知道刚刚牵着红绸引她上车的便是她指婚的夫君——萧业。 她虽盖着盖头,无法看到他的模样,但听围观的人群赞他“端的一表人才,俊逸潇洒”。 谢姮明艳动人的脸上飞起两抹红晕,但紧接着她的心情又惶惶起来。 前面骑马的那个男子,是她从未谋面的夫君。她将与他结为夫妻,朝夕相处,生儿育女。 从此,她的喜怒哀乐、生死荣辱都将系于此人一身。 谢姮捏紧了绣帕,但她随即又安慰起了自己,他惩恶扬善是个好人,好人应不会欺负自己。 迎亲的队伍回到了萧府,萧业将谢姮由喜车上牵下,跨过火盆,去往正厅拜堂。 围观的官员们纷纷向萧业道着“恭喜”,但也有那不合时宜的声音故意传到萧业耳朵里。 刑部尚书张极维啧啧两声,“哎呀,看这迎亲的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萧寺卿娶的是哪家名门贵女呢!” 旁边一官员附和道:“是啊,虽只是个六品小官之女,但嫁妆也忒寒酸了些,毕竟是太后赐婚,竟没凑够百抬!这岂止是不给萧大人面子,简直是有辱太后颜面!” 话音落后,盖着红盖头,小心迈步的谢姮心下一紧,一个不慎踩住了喜服下摆,眼看就要栽倒在地! 萧业见状,眼疾眼快一把扶住了她,知晓她是被人扰乱了心神,轻声说道:“不要怕。” 谢姮听了这句轻语,心中涌出一股暖流,渐渐安定下来。 因为是太后赐婚,她们谢家为了凑出这些嫁妆已是倾尽全力,为此还惹得姨娘和三妹谢媱不快。 如若因此辱没了太后,她们谢家如何担待得起? 但好在,刚刚听萧业那句话,他似乎并不在意。 谢姮的心里暖融融的,带着感激和羞涩。他的声音很好听,而且竟有些熟悉… 萧业的确不在意有多少嫁妆,毕竟他连人也不想娶。不过他也知道,这些人针对谢家,是因为自己。 张极维和豪门党的官员们见新娘子差点闹出笑话,又言语奚落起来。 “还没进洞房,萧大人就等不及了吗?” “果然是伉俪情深啊,门当户对啊!” 这些话语,萧业全都充耳不闻,他步履稳健地牵着谢姮迈上台阶,走进厅堂。 正要拜堂之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高唱。 “懿旨到!” 萧业转身看去,一个黄门太监,手持懿旨穿过人群。 萧业等人面北而跪,那太监宣旨道: 皇太后慈喻 贺大理寺卿萧业及夫人谢姮大婚之喜,赏银千两,绢帛二十匹,宫缎二十匹,宫绸二十匹,翡翠葫芦两对,翡翠如意钗两对,翡翠手镯两对! 钦此! 旨意宣罢,萧业和谢姮谢了恩。 围观的官员们窃窃私语,京中豪门贵族嫁娶的很多,但蒙太后赏赐的还只有萧谢两家! 议论的声音还未停止,门外又是一声高唱——“圣旨到!” 萧业转身看去,见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睢茂。 众位官员见睢茂亲自传旨,颇觉震惊,再次跪倒在地。 睢茂打开圣旨,宣道: 奉天承运 皇帝诏曰:赏大理寺卿萧业及夫人谢氏,黄金百两,骏马四匹,宅院两座,良田千亩,于戏! 钦此! 萧业接了旨,请睢茂上座。 睢茂笑着低声贺喜道:“萧大人,陛下的厚爱,大人可要铭记于心啊!” 萧业回道:“臣萧业绝不敢辜负圣恩!” 睢茂闻言,眼中露出赞许之情,由衷赞道:“萧大人颖悟绝伦,咱家佩服。” 随后便不再多言,吃酒去了。 这接连的两道旨意,让张极维和豪门党纷纷闭了嘴,再也无人嘲笑谢家门楣低和萧业出身寒门。 而机敏的萧业则从这先后送达的两道施恩旨意中,品出了宫中各方的较量。 太后的旨意明显是为了堵那些嘲讽谢家门槛低的人。 这人应不是现在在场的张极维和豪门党,而是那日当着太后内侍的面讥讽自己的皇后。 陛下的旨意一是为给太后面子,更深一层的,怕不是以为太后赐婚是为梁王“修复关系”拉拢自己,故而巧妙施恩以点自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是夜,明月高悬,没有了歌舞升平和人声嘈杂,萧府笼罩在了一片朦胧的月色中,似有几分惆怅。 萧业送走了宾客,踏着清冷的月光朝着新房所在的院子——隐庐走去。 新房里,红烛摇曳,合香怡人。桌上摆着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合卺酒;床上铺着锦绣罗被,设着鸳鸯软枕。 而床边坐着的便是他的新婚妻子,太后指婚的谢璧次女——谢姮。 萧业望着端坐的倩影,眸中一丝嘲弄的意味一瞬即逝。造化弄人,他竟娶了谢璧的女儿。 缓步来到床边,萧业在谢姮的左侧坐了下来。 第42章 洞房花烛 而对于他的靠近,她似乎有些紧张,一双纤手握得紧紧的。 “新郎官,请为新人掀盖头。”喜娘笑吟吟的将一柄秤杆递与萧业。 接着欢喜念道:“秤杆上头滑如油,一路星子顶到头,关关雎鸠好风流,在河之洲左右求,窈窕淑女羞俯首,君子好逑挑盖头。” 随着喜娘的唱词,萧业接过秤杆,将红盖头挑了三挑,揭开了罩了谢姮一天的红绸巾。 盖头下的女子微垂着臻首,肤若凝脂,眉如青黛,唇若点樱,一双明眸流光转盼,带着几分羞怯,又有几分妩媚如丝,颇具怜爱之姿。 短暂的不安后,那张美得动人心魄的小脸怯生生的抬起看了他一眼,接着露出欣喜之色。 萧业知道她认出了他,但对他来说,这并没有什么惊喜。 婚礼的流程还未走完,喜娘奉上了一把剪子,“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萧业接过剪子,随手抚过一缕披在身后的长发,一双冷眸淡淡扫过谢姮,“咔嚓”一声将那缕头发剪断,放置于喜盘之上。 谢姮没想到她嫁的人竟是那日在瓦市救过她的公子。 此时一颗心怦怦直跳,既欣喜雀跃又羞涩万分。 大着胆子去看清萧业,英气逼人的五官棱角分明,一双黑眸看似波澜不兴却暗藏锐利,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果然是翩翩浊世佳公子,无怪得名能早。 正望的出神时,忽然对上了萧业的目光,小脸上红晕未消又添云霞。 她接过萧业递来的剪子,低垂着臻首解开发髻,捻起一缕青丝剪下,放在萧业那缕发丝旁边。 喜娘将两缕头发相互绾结缠绕,放入锦盒之中,是为“合髻”。 祝词道:“交丝结龙凤,镂彩织云霞,一寸同心缕,百年长命花。” “一寸同心缕,百年长命花。”谢姮暗暗瞥了萧业一眼,这桩婚事虽是盲婚哑嫁,但似乎又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萧业对喜娘的这些吉祥祝词充耳不闻,他拿过装着合卺酒的匏瓜瓢,与谢姮一人一只,以红线相连,一饮而尽。 谢姮也在萧业的注视下将瓢中的酒饮了干净。 喜娘将两个瓢接过来合在一起,誉为夫妇一体。“饮了合卺酒,锦帐情缱绻,月圆花也好。” 等一切礼仪走过,已是月上中天。嬷嬷丫头和喜娘道了声“新人安歇”,便退了出去。 红烛摇曳,满室旖情之物,屋内陷入了一种寂静。 谢姮羞低着头,萧业则起身走到摆满酒菜的案几边,执起酒壶斟了一杯,一饮而尽。 谢姮见他一言不发,只是自斟自饮,便抬起臻首,鼓足勇气先开了口:“我没想到,竟然是你。” 萧业背对着她,没有答话。 谢姮见他态度冷淡,心中便不安起来,以为是今日嫁妆和她差点跌倒的事惹他心生不快。 便嗫嚅着开口:“那天的事谢谢你,今日的事…很抱歉。” 萧业放下了酒杯,转过身来看着她。一袭红衣的女子姿容绝艳,一缕青丝垂于胸前,更显慵懒娇态,正是“芙蓉不及美人妆”。 或许是饮了酒的缘故,他的眸光更显深邃,只是眼中的清冷却无法被酒气掩盖,谢姮被他这一注视不由心中一慌。 片刻后,她再次鼓起勇气,按出嫁前教养嬷嬷所教,羞红了小脸问道:“夜深了,我服侍夫君安歇吧?” 萧业轻轻叹了一口气,她不过也是个棋子罢了。 即便是谢璧的女儿,但错并不是她犯的,他犯不着迁怒于她。 缓缓的,萧业终于应了话,毫无醉意,“夫人先安歇吧,我还有公务要忙。” 萧业说着,便穿过帷幔隔着的截间,向门口走去。 “夫君!”谢姮慌忙站起身来,唤住了他。 萧业停下脚步,没有转身,等着她说下去。 “那…那我等你。”谢姮红着脸说道。 但这满腔的情意被萧业拒绝了,“不必了,我会歇在云起斋,以后都是如此。” 说罢,不等谢姮说什么,他便打开房门,径直走了出去。 谢姮愣在那里,水盈盈的眸中充满不解和震惊,她刚刚出嫁,就成了弃妇? 门外,母亲新拨给她的陪嫁丫头绿蔻急慌慌的跑了进来。 “姑娘,姑爷他怎么走了?” “姑爷有公务要忙。” “可这是你们的新婚之夜啊!” “应该是很重要的公务…” 谢姮垂下眼眸,将失望和伤心遮掩起来,但心中却一片冰凉和疑惑。 萧业回了云起斋,他不能娶谢璧的女儿,以后他会休了她。 当然,他也可以始乱终弃,但他并非好色之人。 而且,这桩婚事的幕后主使是否是梁王,他还没有确定,他不能稀里糊涂接受一个不明不白的妻子。 至于今晚他们没有圆房的事,他相信她定不会四处宣扬,以至他被太后问责。 成亲的翌日,萧业带着谢姮去了宫中谢恩。 在外人看来,这是一对相敬如宾、郎才女貌的新婚夫妇,无人知晓他们有名无实的婚姻。 而萧业也发现,他这个新婚妻子是个有分寸、聪慧的女子,虽然她望向自己的眼神中常有不解和探询,但她也配合着自己演着琴瑟和鸣的戏码。 从宫中出来后,嘱咐吉常送谢姮回府后,萧业则带着谷易去了大理寺。 说起来,秋松溪做事真是迅速,短短几日,便有大量沂州灾民流入京城。 在这大周天子脚下,富庶之地,一边是商贾贵胄的奢靡享乐,一边是沂州灾民的饿殍遍野,如今的盛京,盛世和地狱一起上演着。 朝廷打开一处粮仓赈灾,短短几日就见了底。济善堂和富户豪门设的粥棚,也只是杯水车薪。 仍有许多流民朝不保夕,街上随处可见卖儿卖女的。可盛京之中也不是家家户户都要采买奴仆,因此卖的虽多,买的却极少。 于是,为了活下去,胆子大些的流民便去偷盗、抢劫,所盗之物也大多是吃食,或是鸡鸭,或是包子馒头。 事主们报了案,捕快们逮到了这些犯罪的流民便送进了大理寺。 大周律例,偷盗者无论盗取何物,先杖责二十,再按赃物价值量刑,或罚金或杖责或拘役,若是赃物价值达到一百两,则要流放劳作。 可这些流民长期饥寒交迫,贫病交加,莫说二十杖,十杖便能让其一命呜呼了。 于是,萧业便下令,流民未犯重大恶性案者、盗窃赃物不足十两者,皆先收押进大理寺狱,暂不量刑。 这本来是为了不伤及过多的人命,谁知命令一下,消息便不胫而走了,流民都知道了大理寺收押犯人暂不量刑。 一时间城中案子频发,皆是不值一提的丢鸡偷粮之类,这些犯人偷了东西也不逃,就等着大理寺的捕快来提人。 毕竟进了大理寺,暂不量刑,有地方住,还有牢饭吃,对他们来说就是一条活路。 所以当萧业来到大理寺,里面已乱成一锅粥了,到处挤满了犯人。 第43章 混乱的大理寺 大堂上,院子里,寺正们随处开堂,摆张桌子就能升堂审案。 几个寺正应接不暇,这个案子还没审完,后面已等了一串。 “大人!您可来了,您看咱这大理寺快成菜市场了!” 一见萧业来了,鲁能赶紧走了上来。 这两天,盛京中的流民越来越多,案子也越来越多。 目前,大理寺的捕快们已经日夜无休地忙碌了两天。昨日,连萧业的喜酒都没空去喝,还是由谷易送到了大理寺,算是请各位弟兄喝了喜酒。 正说着,一个捕快疾步跑了过来,“鲁班头,城东有案子,犯人偷了一袋米!” “娘嘞!这还有完没完!”鲁能捶手顿足,嚎了一嗓子,拿起佩刀又风风火火的走了。 出门差点撞到押着犯人进门的王韧,王韧将那犯人押至一旁候着,自己一屁股坐在了墙根。 “王班头,还好吧?”萧业见了,便走上前来询问。 王韧见到萧业,连忙站起身来。 “大人,您这新婚燕尔的不在家陪新娘子,怎么到衙门来了?” 大周律例,官吏成亲有九天婚假,像萧业这样是太后赐婚的,陛下又额外给了一天假期。 “这几日案子很多,你们辛苦了。”萧业莞尔一笑。 说起这个,王韧就立马打开了话匣子。“大人,案子太多了,根本跑不过来。而且啊,现在逮个犯人就跟提棵葱一样,还有许多人争着抢着认罪的!真的,大人,我做捕快这么多年,真是开了眼了!” “都是流民?”谷易问道。 “都是流民!知道大理寺先羁押再量刑,那一个个都上赶着想被抓进来!有饭吃,有地方住啊!” 说话间,忽听院子里传来范廷的声音。 “赃物一只鸡,犯人十二个?” 萧业便朝那边走去,只见范廷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看那群犯人,又看看班头郑大勇。 郑大勇撇着嘴点点头,今日他去到现场,事主指出了犯人,犯人也认罪了。 就要带走的时候,犯人说还有其他人一起吃了。有同伙那肯定得一起带走,结果这家伙就跟点菜一样,点了二三十号人。 后来,郑大勇实在看不下去了,只带了十二个人回来。 范廷无奈地记下口供,让他们画了押,挥了挥手,“好了,先带下去吧。” “带哪去啊?范寺正。”郑大勇瞪着两眼问道。 “带到牢里去啊!” “牢里已经挤不下了,狱卒老李说了,再挤会出人命的!” “这…”范廷一时也没了主意。 “来!往这来!” 萧业转头看去,见是少卿钱必知,他腾出了两间偏殿,暂做犯人的羁押之处。 萧业挥挥手,让郑大勇将那些犯人带过去。 范廷头发乱糟糟的,双眼乌青,一看便是几日未回家了。 见到萧业无奈道:“大人,犯人实在太多了,大理寺根本应付不过来!” 萧业温润的笑笑,“范寺正这几日辛苦了,我听说已三日未回家了。” “范寺正的笔都写秃噜毛好几支了!”一旁的王韧打趣道。 范廷一脑门的官司,愁容满面,“大人,这犯人越来越多,进城的流民也越来越多,这样下去,莫说大理寺无处羁押了,连每日的餐食也供应不过来啊!” “是啊,大人,大理寺不是济善堂,流民犯罪不量刑,案子只会越来越多!”王韧也说道。 “可是这些流民若是依律量刑,恐怕扛不住几板子就要一命归西了!” 谷易望着这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提出不同意见。 范廷很为难,“流民暂不量刑”的点子是萧业提出来的,为此,他不得不提醒一句。 “下官知道大人暂不量刑,是体恤这些流民体弱,经不起责罚。但这样下去,盛京的案子越发越多,只怕会引起百姓恐慌,致使京中动荡不安。若是陛下问其责来,大人可就…” 萧业点点头,表示认同,脸上的神态仍是淡然,“再忍几天,我再想想办法。” “那大人您可快些想想法子,再这样下去,兄弟们都熬不住了!”王韧听了,像抓了救命的稻草。 萧业点了点头,但心中却暗道这乱象还要持续些日子,只得暂时辛苦他们了。 从大理寺出来,已是华灯初上。沿街的酒肆店铺因大量流民骚扰而早早关门。 谷易打着一盏灯笼,为萧业照着路。 萧业今日的步伐有些沉重,他虽一贯自认冷血,但看着这些瑟缩在街头,风餐露宿的流民,如何能不触动? “公子,是回府吗?” “去九曲阁。” 谷易有些诧异,以往去九曲阁都是乘船走岸边的角门,而且也不会这么早。 便小声道:“那走后门?” 萧业瞥了他一眼,“你不饿吗?去吃饭。” 谷易奇怪道:“吃饭为什么不回府啊?府中肯定已备好了膳食,说不定夫人在等您一起用膳呢。” 萧业没有答话,正是料想了这一点,他不想回去。 拐进米市街,远远便见九曲阁门旁搭的粥棚。现在过了施粥的时辰,里面挤满了过夜的流民。 萧业走进九曲阁,酒楼伙计和护卫胡远见了,微微一怔,但随即笑颜相迎。 “客官里面请,是后院水阁还是楼上雅间?” “大堂。”萧业答道。 “好嘞!” 伙计应着,手脚麻利的带着萧业穿过熙攘的酒客,来到一张空桌前。 萧业点了酒菜,与谷易边吃边喝。 酒楼的中央有座高台,高台上舞姬姿态曼妙,腰肢柔软,跳着《长袖舞》,红袖送香风,一派歌舞升平。 这是九曲阁招揽酒客的手段,最顶尖的舞姬虽只在水阁表演,但酒楼里也会有二等舞姬让酒客们饱饱眼福。 不过,无论是顶尖舞姬还是二等舞姬,都是卖艺不卖身。 堂上的酒客们看得津津有味,频频叫好。但萧业的心思却不在这上面,还有半个月就到端午了,这半个月秋松溪还会招揽来多少流民? 就在萧业盘算之际,楼上忽然传来一阵嘈杂。 “滚!狗奴才,敢挡爷的路!” 接着便听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一个酒楼伙计从楼梯上滚了下来! 第44章 大闹九曲阁 歌舞骤然停下,酒客们纷纷转头看去,低声议论。 谷易见到自己人被欺负,霍然站起身来。 萧业向他投去了一个克制的眼神,制止了他的冲动。 随后,萧业又看向了酒楼护卫胡远,胡远已冲至楼梯口,扶起了摔下楼的伙计。 “廖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好狗不挡道!” 微醉的男声在楼梯上响起,接着便是一阵下楼的声音。 “公子慢点儿,小心摔着。” “滚,公子我瞎吗?瞎吗?啊!” 萧业抬眼看去,一群奴仆阿谀奉承的簇拥着一个身着华服的年轻男子走下楼来。 那年轻人醉醺醺的,神态却是嚣张。看其面相,竟觉有些面善。 又听胡远怒道:“廖公子,你父亲虽是兵部尚书,但九曲阁也不是随便闹事的地方!” 萧业知道这是胡远在向自己介绍此人身份。原来是兵部尚书廖明章的儿子,怪不得看起来面善。 听说廖明章数个姬妾,只有正妻为他生下了儿子,因此对这个独子甚是宠爱,是京中有名的纨绔子弟。 那被扶起的伙计缓过劲来,捂着被踹的肚子对胡远说道:“他要姑娘们陪酒,我说九曲阁没这规矩…” 廖宗佑一把推开身边搀扶的奴仆,豪横接口道:“以前没有,从今日起便有了!” 话音刚落,就听一个粗犷的声音带着怒气吼道:“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萧业听出了这声音是樊兴,仍是不动声色的饮着酒。 “狗奴才!一个臭掌柜也敢跟小爷叫板!” 廖宗佑骂着,拎起一个食案就砸了过去! 樊兴闪身躲开,霎时两方便动起手来,打作一团! “公子,打起来了!”谷易看的心焦,向萧业低声请示。 萧业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也给谷易斟了一杯,声音毫无波澜,“坐着。” 谷易捏紧了拳头,端起酒杯一口干了。 萧业则自在的品着酒,像寻常酒客一般看着戏。 两方人马拳拳到肉,空中酒菜桌椅乱飞。大堂里的酒客比看歌舞还激动,全都在一旁围观,连二楼雅间的客人也都闻声走了出来,居高临下的看着热闹。 萧业一直稳坐如山,但也没耽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他见樊兴在争斗没多久时,便溜出门去,知道他是去歧国公府搬救兵了。 这座酒楼以慎文忠的名义修建,之所以在京中安稳了五年生意兴隆,不仅仅因为每年都给沂州水灾捐银子,还因为每年都给歧国公府送银子。 所以萧业并不担心,毕竟齐王和歧国公府还需要慎文忠这个财神爷。 他抬眼扫了下状况,双方各有负伤。很显然胡远等人手下留情了,而且无人去动廖宗佑。 只是在围观的人群中,萧业瞥见了两个意外的身影——信国公何良牧和京中才子姚焕之。 这两人神情略微严肃,特别是何良牧一脸寒霜,不像一般酒客看得兴起。 在一片混乱中,廖宗佑拎了一壶酒,冲到了酒楼中的歌舞台上。 台上歌姬和乐师们见状,纷纷逃散。但一个歌姬逃跑不及,被其抓在手里,猛灌了一通酒! “喝!给小爷喝!喝了重重有赏!” 那歌姬拼命挣扎,连声求饶,“廖公子,饶了奴家!” 廖宗佑正耍着酒疯,哪里肯松手,拉扯之间便将那歌姬的衣衫扯落,露出胸前的一片雪白。 廖宗佑本就狂性大发,顿时又起了色心,众目睽睽之下,扔掉了手中酒壶,便去轻薄那歌姬。 “公子!”谷易见此情景,双手紧握成拳,只等萧业点头同意。 萧业端着酒杯的手有一瞬的僵硬,但他面上仍是波澜不兴,不动声色的瞥了眼二楼上围观人群一眼。 见人群中的何良牧正怒目而视,便又悠哉的品起酒来。 心中则默数着:一,二,三… 突然,一把折扇从二楼飞了下来,正砸在施暴的廖宗佑头上! 接着一个人影从二楼跳下,一脚踹飞了廖宗佑,随即脱下外袍罩在了那受辱的歌姬身上。 来人正是何良牧,萧业暗暗松了一口气,心中默道:还有些血性。 这时,二楼的楼梯上也急急下来了一俊秀公子,是姚焕之。 他一边叹惋连声埋怨着何良牧,一边快步越过廖宗佑,去捡那把折扇。 “你看你,我说给你找把趁手的东西,你非不听,我这把扇子可是今日才画的。你看这沾上了酒水,好好的骏马变得猪狗不如了!” 围观的人群听了这暗骂廖宗佑的话,哄堂大笑起来。 萧业也不禁莞尔,姚焕之是大周有名的才子,虽屡试不第,但才名在外,听说一张嘴更是能言善辩。 三年前,南楚使团来访。姚焕之与来使中一名博学少年在金殿之上辩论三天三夜,难分胜负。 与当时以武取胜使团的镇南将军之子陆元咎并称“文武风流”, 被皇帝盛赞道:“大周少年文当如姚焕之能兴国,武当如陆元咎能安邦!” “武风流”萧业还未得见,但“文风流”这已是第二次打照面了。 廖宗佑自然也听出了姚焕之在骂自己,爬起来一脚踩住了那把折扇,揪住姚焕之的衣领怒道:“姚焕之,你算什么东西!竟敢暗算我!” 姚焕之连连摆手,一副冤枉状,“廖公子,你被打了,我丢了一把扇子,我也是受害人。你看,打你的人是那位。” 姚焕之说着,指了指凛然而立的何良牧。 萧业倒没想到姚焕之这么轻易就把何良牧卖了,正要看其后续如何时,却见那指过何良牧的指头又对准了自己。 “廖公子若不信,可以问问这位——大理寺卿萧大人!” 姚焕之说的声音极大,萧业不禁莞尔,将火引到自己身上,看来姚焕之对自己的置身事外相当不满。 楼上楼下的酒客听说现场还有一位大理寺卿,不禁惊叹连声,议论纷纷。 萧业办了“户部盗银案”,公正严明、不畏权势、不讲情面的名声可是在京中响当当的了! 这下有好戏看了,一个兵部尚书之子,一个信国公,一个大理寺卿,一个大周才子,还有现场众多的旁观者,这个大闹酒楼的案子要如何办? 第45章 如何平事 事到如今,萧业也不必再隐藏身份,他缓缓站起身来,向何良牧施礼道:“下官见过信国公。” 谷易叫停了两方的争斗,“大理寺卿在此,全部住手!” “住手!住手!” 与此同时,门外走进了几人,是樊兴请来了歧国公府的人。 为首的一人约莫二十多岁,是个贵气的公子。 廖宗佑甫一见其,立马松开了揪着姚焕之衣襟的手,似被当场抓包的犯人一样心虚的站着。 那公子没有看他,见到何良牧,便谦逊的上前行礼,“见过信国公。” 何良牧与其年纪相仿,但已经袭爵,便回了半礼,“世子不必多礼。” 萧业这才知道来人是歧国公徐骁的大儿子徐若安。 徐若安对萧业似乎很熟悉,径自走上前来,温润有礼的说道:“萧大人也在此,我前段时间外出游历,回京时听说家中罪奴罪恶滔天,幸得萧大人执法严厉,为歧国公府除去孽障,若安在此多谢了。” 说着,徐若安向萧业抱了抱拳。 萧业回礼道:“世子谬赞。” 徐若安笑着向萧业颔首,接着转身向樊兴道:“樊掌柜,明晚的清辉阁有人预定吗?” 樊兴恭谨回道:“回世子,无人预定。” 徐若安又道:“那帮我留着。” 樊兴应道:“诺,世子放心。” 徐若安点了点头,向萧业和何良牧拱了拱手,“告辞。” 两人亦回礼道:“世子请便。” 徐若安转身走了,不过走之前严厉的扫了廖宗佑一眼。 廖宗佑的酒因信国公何良牧醒了三分之一,又因大理寺卿萧业醒了三分之一,余下的三分之一则在见到歧国公世子徐若安时全部醒了。 此时不禁懊恼起来,一时贪杯头脑发晕,竟忘了九曲阁是歧国公府罩着。这下不仅丢人现眼,白白被何良牧教训了一顿不说,得罪了歧国公府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眼皮一翻,又看到了萧业,心中又是一阵叫苦,这人油盐不进,连歧国公府都敢叫板,可不能犯在他手里! 徐若安来得快去得快,不过事情平的也快。 萧业看了看高台上的三人,谁也没有心思将事情闹大了。 他转身向樊兴道:“樊掌柜,本官不胜酒力,刚刚的闹剧因何而起不甚清楚,樊掌柜若要报官,还需去大理寺找个头脑清醒的过来。” 话音刚落,廖宗佑立马接口道:“报什么官?不就是银子嘛,一千两够不够?” “两千两!” 樊兴听了萧业的话,便知他的意思不要闹到衙门,随即开了价。 廖宗佑扔下两千两银票,下了高台。 姚焕之在后面喊道:“那扇子的事是不是也一笔勾销了?” 廖宗佑闻言,刹住了脚步,向一脸严肃的何良牧拱了拱手,随后扬长而去。 樊兴捡起了银票,向楼上楼下的酒客吆喝道:“今日的酒钱全免!” 酒客们欢呼雀跃,各自去饮酒去了。 樊兴让人将那名受辱的歌姬带了下去,好生照看,又给了许多补偿。 萧业拱手向何良牧告辞,何良牧睨了他一眼,脸色不悦。 “萧大人真是不胜酒力吗?” 萧业微微一笑,“的确如此。” 何良牧面露轻蔑,随后冷哼一声,甩袖离去了。 随后的姚焕之叹息一声,走到萧业面前,语气中似有些遗憾。 “萧大人,明日见,告辞。” 萧业知道他说的“明日见”是指谢家的归宁宴。 翌日一早,萧业便等在了前厅,送往谢家的礼物也已备好。 谢姮今日的妆容淡了许多,多了一些清素之美。 见到萧业,她敛衽一礼,萧业则淡淡的点了点头,算是回应,随后便向府门口的马车走去了。 今日他未骑马,狭小的马车里,与谢姮相对而坐。 马车里一片寂静,谢姮有些局促不安,一双水眸时不时的打量着萧业。 除了成亲那晚,他们还未单独相处过,连话也没说上几句。眼前这个淡漠的男子,让她疑惑又恍惚,成亲之后的这三日似做梦一般。 萧业神情坦然,察觉到了谢姮的打量后,便大方地对上了目光。 淡然问询道:“夫人可是有事?” 谢姮连忙摇摇头,“无事,多谢夫君陪我归宁。” “无妨。”萧业应道,语气疏离。 接亲那日,人多混乱,他与谢璧话都没说上两句。他很好奇,父亲的这个往日“知交”,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马车在街道上咕噜噜的走着,再拐过一条街便到谢府了。 萧业掀开车帘,见谢家门前宾客纷至,姚焕之与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在门口应酬。 “那是我表兄姚焕之,那个小少年是我弟弟谢延,他是姨娘的儿子,不过一直养在母亲膝下。” 见到萧业打量二人,谢姮好心介绍道。 萧业看了她一眼,谢家女儿的归宁宴竟要个外姓表兄照应门庭? “你族中没有堂兄弟?” 谢姮点点头,“父亲是三代单传,而且不善交际,今日来的宾客几乎都是母亲娘家的亲戚。” 谢璧不善交际? 萧业想起父亲的家信中盛赞其风趣幽默,为人豁达热心… 两人说着话,便已来到了谢府门前。萧业下了马车,转身扶着谢姮走下马凳。 “萧大人,又见面了。”姚焕之上前见礼。 萧业回了礼,“姚公子。” “请。” “多谢。” 归宁宴中,女婿是贵客,因此姚焕之与谢延一左一右陪着萧业进了厅堂。 厅上,谢璧不甚娴熟的招呼着男宾。 萧业见到这位父亲的“知交”,一颗心沉沉的往下坠。 但他面上仍是平常,走到谢璧面前,恭敬的行了礼。 “小婿见过岳父大人。” “快请起,请起。”谢璧趋步上前将其扶起。 萧业沉着起身,锐利的眼神扫过谢璧的眼睛。 谢璧本就心神不宁,因这一眼,忽感心神一震,竟微微有些失神。 宾客们围上前来,一边赞叹着萧业这个当朝新贵“一表人才,年轻有为,太后眼光独到,成人之美!” 一边恭喜着谢璧,“喜得贵婿!” 谢璧听了,神情略显尴尬的应付着,仍是一副心思不宁的样子。 萧业温润的笑着,周旋片刻后,抬眼看到了角落处饶有兴味地观察着自己的姚焕之。 萧业走上前去,“此处倒是安静许多。” 姚焕之轻笑一声,“昨晚萧大人在打斗中泰然饮酒,我以为大人应是喜欢热闹。” 萧业没有理会话里的揶揄,直白道:“看来姚兄对于昨日还心存芥蒂。” 第46章 岳父的提点 姚焕之是谢姮表兄,又比萧业虚长一岁,他尊称句“兄长”理所当然。 而且,萧业纵然对这桩婚事有千般不满,但有一点好处,他始终承认。 那便是可以顺理成章的结交姚焕之,从而搭上信国公府。 姚焕之见其直言不讳,也不再绕弯子了,点了点头,“的确。萧大人昨晚是省了一个麻烦,不过有人却吃苦头了。” 萧业看了他一眼,“姚兄说的是信国公?可我见昨晚廖公子似乎并不想惹上信国公府。还会有谁能让信国公吃苦头呢?” 对于信国公府这个关键所在,萧业还是有些了解。 虽然经过皇权倾轧后只剩孤儿寡母,但京中豪门权贵和纨绔子弟无人去招惹。 这一方面是因为何良牧从不惹是生非,也不与人结交,唯一的朋友便是姚焕之了。 另一方面则是信国公府的爵位,十二年了,大皇子都被褫夺了封号,外放边疆,无诏不得回京。 但这个皇亲一直诡异的存在,甚至爵位还在何良牧十二岁那年有了延续… 这背后的原因,豪门权贵们摸不透,便只能不去招惹,以免提醒了帝座上那位什么… 姚焕之无奈的笑笑,因为朋友的脸面,更多的他不能说出来。 更何况,他本以为萧业是个不畏权势的主,谁知昨晚却见他袖手旁观,眼睁睁的看着那名歌姬受辱,这让姚焕之对他的看法有些不确定。 “罢了,总之萧大人没有吃苦头便好。” 说罢,姚焕之便要转身离开,结束这场对话。 萧业莞尔一笑,忽然道:“听姮儿说,姚兄才华横溢,为何却屡试不第呢?” 姚焕之闻言刹住了脚步,转过身来上下打量着萧业,忽而嗤笑道:“萧大人就这么当面揭伤疤吗?” 萧业气定神闲,笑道:“姚兄叫我务旃便可。而且,我不认为这是姚兄的伤疤,屡试不第恐怕是姚兄刻意为之。” 姚焕之郑重的审视着萧业,似乎被他说中了心思。 片刻后,满不在乎的应道:“萧大人是朝堂新贵,今日关心起姚某的仕途,难道是要指教一二?只可惜我这人浪荡惯了,恐怕要不识好歹了!” 萧业嘴角噙着淡淡的微笑,对于姚焕之的呛声毫不生气。 “指教不敢当,只是“天扼吾遇,吾道自通”。何况,天地生才有限,若无一番作为,岂不辜负造化? 如今的朝堂精彩纷呈,姚兄若是有心,何不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也算是给自己一个交代?” 姚焕之面露惊讶,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天地生才有限,不用可惜”的观点,当下竟有拨开云雾见青天,豁然开朗的感觉。 萧业见其神情,知道此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便微微一笑,转身离开了。 姚焕之望着萧业离去的背影,心中既觉震撼,又对其心生好奇,这个朝堂新贵似乎越来越让人看不透了。 眼看快到了午时,厅堂中的应酬也渐渐歇了。众人饮着茶水,似乎只等开席了。 那负责宴席的厨司已遣人问了几次“何时开席?” 萧业见到谢璧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神情也显烦躁。 随即便听身边的宾客悄声讨论,原来是长平伯府的大女婿叶明成迟迟未到。 叶明成,萧业倒是耳闻过。姚焕之是才子,他是风流。 听说整日附庸风雅,红颜遍地,完全的富贵闲公子。 萧业对这样的人没什么兴趣,但显然今日这样的重要场合,叶明成失礼了。 又过了两刻,叶明成姗姗来迟。相互见礼后,谢璧就脸色铁青的让人开了席。 偏院的女宾处,谢夫人姚玉净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因此,当谢嫽一脸歉疚的向其请安时,她只“嗯”了一声。 谢姮知晓母亲定是气恼长平伯府摆架子,因此悄声劝慰了一番。 又拉着谢嫽的手道:“阿姐不必自责,我也刚到不久。” 谢嫽听了这话,鼻子一酸,差点儿哭了出来,期期艾艾的向谢姮诉说了缘由。 听说是婆母刻意刁难,谢姮也不知该如何劝解,只得安慰几句,让她放宽心。 宴席过后,谢姮与母亲说了会儿体己话,因记挂着萧业公务繁忙,不便久留,便要告别。 姚玉净自是依依不舍,但也无法,女子归宁不能在娘家留宿。 便打趣道:“也罢,你父亲整日泡在藏书楼,今日这番应酬也是为难他了,恐怕他现在比姑爷还要不自在!” 谢姮听后笑了,挽着母亲的胳臂向正厅走去。 正厅之中,宾客告辞之后,只剩下谢璧和萧业这对翁婿四目相对,两两无言。 谢璧一整日心思不宁,数度欲言又止,心事颇重。 萧业泰然的坐着,静静的品茗,只做没有看见。 良久,谢璧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接着似下定了决心,猝然开口道:“近日城中流民四处犯案,大理寺应该有些棘手吧?” 萧业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案子的确多一些,但能应付。” 谢璧轻咳了一声,把话挑明了。“朝中弹劾你的奏章已经摞老高了。流民犯案,大理寺只关押不量刑,已有许多大人觉得不妥。” 他身为给事中,朝中的动向总能先行明了,平素里他都口风颇紧,从不乱传是非。 但今日之事关乎萧业,而萧业娶了谢姮,为了女儿,他不得不徇私了。 萧业闻言并不意外,淡然笑道:“多谢岳父大人提醒,对流民不量刑,只是权宜之计,并非徇私枉法。” 谢璧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的道:“你的用意是不想伤了太多人命,可是旁人未必体谅。 姑息便有纵容之嫌,若是引来了更多的流民,盛京出了乱子,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虽说人命大过天,但总大不过法,因你一人之言而致乱象丛生,这个责任你承担不起啊!” 萧业冷笑一声,望着茶盏上方氤氲的水汽,似乎就像那夜乱葬岗上的白雾… “那么岳父认为呢?姑息养奸是犯法,矫枉过正、草菅人命犯不犯法? 小婿是该杀一儆百,棒杀一片?还是该有钱的用钱换命,无钱的统统发配流放呢?” 谢璧闻言皱着眉头,一向无精打采的眼睛忽然有神起来了。 “你…你这是什么话?我何时让你大开杀戒了,我只是让你依法行事,莫要因为不切实际的理想自绝前程! 你刚到盛京不久,朝堂的这摊水有多深,并非你想的那么简单。” 萧业面露轻蔑,眼中带着鄙夷之色,缓缓道:“多谢岳父大人好意,萧业心领了。岳父大人请放心,即便有朝一日萧业自绝了前程,也不会连累到您!” “你!” 第47章 谢家的女婿 一向温吞的谢璧跳起脚来,一时又急又气! 谢姮和姚玉净就在此时走了进来,她们在檐廊上便听到了两人的争执声,虽听不大真切,但也隐约的听到了什么“流民”、“问罪”、“连累”之类。 进到正厅,果然见到翁婿二人,一人吹胡子瞪眼,一人冷若冰霜。 谢姮缓缓走上前来,无视眼前的尴尬氛围,对萧业温婉的笑道:“夫君,时候不早了,莫要耽误了你的公务。” 接着又向谢璧和姚玉净道:“父亲,母亲,我们告辞了。母亲注意不要动气,小心又犯了头风,父亲也是,‘万物静观皆自得’,保重身体。” 说着向两人敛衽一礼,姚玉净不知翁婿两人因何事起了争执,为免再起争端,也不便让他们久留了,便吩咐仆从将给二姑娘准备的礼物送到萧府的马车上。 临走之时,萧业面上虽仍是冷淡,却也不失礼节的向谢璧夫妻二人行了礼。 两人走后,谢璧心中余怒未消,“年少轻狂,连做人都不会,又谈何做官!” 姚玉净很少见谢璧这么大火气,何况是跟新姑爷,能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不由地埋怨起他来,“一大把年纪了,气性还那么大!新姑爷刚上门就弄个不和气,你这不是给姮儿添堵吗?” 谢璧想想谢姮走时说的那话,这丫头心中跟明镜似的,可是这么好的女儿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惹是生非”的女婿呢? 又想想两个女儿都是遇人不淑,不由仰头长叹一声,“老天爷啊,我这是什么命啊!两个女儿全都知书达理,女婿却一个比一个糟心!” 姚玉净听他拿萧业和叶明成比,心里就不大舒服了,谢姮是她的亲女儿,她自然爱屋及乌的护起短来。 “你是老糊涂了吧!二女婿年轻有为,在陛下和太后跟前都是红人,怎么是那整日游手好闲、拈花惹草的叶明成能比的?” 谢璧冷笑两声,“哼哼,他还不如游手好闲呢!” 说罢,便拂袖离开,朝着藏书楼走去。 说来也奇怪,他对萧业总有一种莫名的惊心感,不仅仅是因为他“惹是生非”的性子,仿佛还有些其他什么,但具体是什么,他又捉摸不透… 谢璧心里长叹一声又想起了那个孩子,若他还活着,今年应有二十三了,倒是与萧业年纪相当。 只可惜,世事无常,他没能活下来… 萧业和谢姮乘着马车回府,车上,两人相对而坐。 谢姮小心地观察了下萧业的神色,见他脸色已不像刚刚那般冷峻,便面带歉意的温声说道:“今日招待不周,还请夫君勿怪。” 萧业看了一眼面带愧色又小心翼翼的谢姮,道了声“无妨。” 他虽然痛恨谢璧在他父亲蒙冤之时袖手旁观、落井下石,却也不会将这些怨气撒在她的身上。 “多谢夫君。” 谢姮舒了一口气,她看得出来,萧业是一个有气度的人。若是气量小的人,头一遭去岳家遇到了今日的怠慢和不快,恐怕已向妻子兴师问罪了。 片刻后,谢姮再次缓缓开口,“父亲平素里谨小慎微惯了,很少与朝中官员来往,为官上也是本本分分,不求富贵,只求平安度日。” 说着,她看了看萧业的脸色,见他面上并无反感,又道:“不过,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父亲虽有他的看法,但他不是大理寺卿。若是与夫君意见相悖,只做耳旁风便罢。 其实,最近的流民骚乱,我也有所耳闻,私以为夫君的做法并无不妥,大理寺不量刑的举措,表面上看是姑息纵容,实则是为维稳民心,眼下无为而治恐怕是较为平和的解决方法。” 萧业闻言有些惊讶,转过头来看着谢姮。他没想到她能看到这层,再想想她在谢府对谢璧说的那番话,可见也是个通透的人。 看来他对谢璧的成见,影响了他对谢姮的看法。 萧业端详了谢姮片刻,缓缓开口,“那依夫人之见,当下的难题该如何解决?” 谢姮垂下眼眸,略略思忖,随即抬起臻首,清声道:“以我愚见,眼下京中流民众多,不宜驱赶,而应安抚,让其有事可做,得以维持生计。 另外,流民皆来自沂州,因此根源上还是要解决沂州水灾的问题,但是沂州水灾连年频发,想要根治绝非易事,还需一番决心。 当然,以上这些只是我的拙见,自不能与夫君的真知灼见相比,夫君听听便罢,莫要当真。” 萧业听后,俊颜柔和许多。望着眼前的女子,花容月貌,楚楚可人,却有着不输男子的政治格局,便由衷赞道: “没想到夫人虽是弱质女子,于闺阁之中竟也有这番见地,着实难得。” 谢姮本来有些紧张,她第一次表达自己的政治见解,没想到萧业竟不嫌弃,便有些羞赧,轻声道:“夫君谬赞了。” 萧业微微一笑,又道:“今日我见岳父对长平伯府似乎并不青睐。” 谢姮听他提起此事,又想起了阿姐的遭遇,明艳的脸上有些忧愁。 她点了点头,声音有些黯淡,“是,四年前,姐夫在花朝节上对阿姐一见倾心,长平伯府便想要纳阿姐为贵妾。 但父亲不想攀附权贵,亦不想阿姐做妾,便拒绝了这门亲事。 但姐夫非阿姐不娶,长平伯府无法,便以正妻之礼聘娶。父亲初时仍是拒绝,但母亲觉得这是门好亲事,便做了主。 谁知道,姐夫娶了阿姐不过半年,便又有了娇妾,长平伯府也嫌我们谢家门户低,时时磋磨阿姐。” 谢姮的脸上现出愧疚之色,在她看来阿姐的遭遇,她母亲也有些责任。 萧业微微有些疑惑,在谢姮的叙述中和他对谢璧短短的接触中,谢璧似乎与他父亲家信上“神采飞扬”的模样有很大出入。 “这么大的事,岳父全凭岳母做主?” 谢姮再次点了点头,“我和阿姐幼时,父亲外放出京,一直是母亲和祖母照顾我和阿姐。 七岁那年,父亲回京,带回了常姨娘,六岁的阿媱和襁褓中的阿延。 但父亲一直以来对子女并不亲近,他喜爱书,常把自己关在藏书楼里。 无论是日常母亲和常姨娘的争执,阿姐的婚事,阿延的求学,他都不关心。” 萧业想起了那日在瓦市遇到谢姮的场景,便开口问道:“所以,那时你被冯贻纠缠,他也没有尽快为你寻门亲事?” 谢姮听他提起冯贻,花容一惊,但见萧业面色平静,微微安下心来,点了点臻首,如实答道:“母亲倒是想为我寻个可靠的亲事,但是寻常人家并不敢得罪冯贻和…歧国公府…” 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水盈盈的眸子猛然看向萧业,急切的辩白道:“但是夫君,那个登徒子从未近过我身,只有那次,他忽然当众阻拦,幸得夫君相救!所以,我…我…” 谢姮涨红了脸,那句“清白之身”怎么也不好意思说出口。 萧业见状,知道她误解了自己,清了清喉咙,低声道:“夫人误会了,我并非怀疑你什么。” 谢姮又羞又急又委屈,水盈盈的美眸蒙上了一层薄雾,贝齿咬了咬樱唇,嗫嚅道:“那你为何…为何…” 话还未说完,忽然车外拉车的马儿嘶鸣一声,马车猛地一掀! 谢姮来不及反应,一声娇呼便整个人跌进了萧业怀里。 第48章 御前对峙 萧业反应极快,一手搂住谢姮,一手撑持着车壁,在巨大的震动中,稳固着两人的身子,只听外面一阵人马骚乱恐慌的声音。 “吉常!怎么回事?” “公子,刚刚有群流民突然窜出,惊扰了马匹,现在无事了。” 车外传来吉常的答话,又传来他安抚马匹的声音。接着马车渐渐恢复了平稳,咕噜噜的向前走着。 萧业收回了撑持着车壁的手掌,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仍将谢姮搂在怀中。 怀里的人儿明眸若水,两汪美目既惊又羞,绝美的容颜染上两朵红晕,更显娇艳无比。 萧业不禁心念一动,一时竟失了神。一缕暗香趁虚而入,侵袭着他的理智… 忽然,“谢璧”两个字赫然出现在脑海中,萧业惊醒过来,旋即敛住心神,恢复了往常的冷静自持。 他缓缓松开了手臂,将谢姮扶正坐好后,沉声问道:“夫人无事吧?” 谢姮羞窘不已,她从未与男子肌肤相亲过。虽说萧业是她的夫君,但他似乎并不乐意接受她,刚刚她在他深邃的眼眸中看到了一丝…烦躁? 谢姮有些难堪的微垂臻首,他该不会以为,自己是个轻浮的女子吧? 想到这里,她的臻首垂得更低了,轻声答道:“无事,多谢夫君。” 萧业看了一眼面前的女子,移开了目光。 他有些疑惑又有些气恼,他清修多年,自认清心寡欲,为何一个女子的入怀就让他乱了心神? 而这个女子还是谢璧的女儿,这一点让他非常不快,却又无处发泄。 翌日早朝,萧业没去。但大殿之上,寒门党、豪门党十分默契。 豪门党的人将流民泛滥的罪名全部推到了萧业身上,以报上次“国库盗银案”之仇,而对流民来自沂州只字不提。 寒门党则默契跟上,趁机把水搅浑,将这次齐王对萧业的攻讦烘托的声势浩大! 张极维身为刑部尚书,更是对萧业的做法嗤之以鼻,批他“执法乱政”,致使朝廷遣返原籍的政策难以施行,整个京城被搞的乌烟瘴气! 虽然也有官员私下认同萧业所为,但碍于京中局势太乱,恐怕日后担责,不敢为其说话,应谌便是一人。 魏承昱早被萧业叮嘱,千万置身事外。 于是满朝文武竟无一人为萧业辩解。 远在六科廊上值的谢璧听说了早朝状况,只觉头脑发晕。 早朝过后,毫无意外的,萧业被一道谕旨宣进了宫。 来到崇德殿,萧业俯身拜见皇帝,敏锐的发现殿上立着的张极维鼻青脸肿,且对自己怒目而视。 御座上的皇帝瞥了张极维一眼,似乎是想笑,但到底忍住了。 他咳了两声,没有让萧业平身,挥了挥手让睢茂将那些弹劾的奏章拿给了跪在地上的萧业。 以一副严厉的口吻说道:“萧卿,刑部尚书说你执法乱政、祸国误民,其罪当诛,你自己看看吧,给张大人一个交代。” 说罢,看了张极维一眼,见张极维眼巴巴的望着自己,又道:“当然,也给朕一个交代!” 萧业大概猜到了张极维的鼻青脸肿和一腔怒火从何而来。 他恭敬应道:“臣遵命。” 伸手翻开那些奏章,一个比一个措辞激烈。 有骂他“徇私枉法、尸位素餐”的;有骂他“随处开堂,藐视法度,纵容犯罪”的;还有骂他“奸臣贼子,妄想颠覆社稷”的! 萧业心中啧啧两声,文官以笔作刀,果然刀刀直指要害! 他一一看罢,随后毕恭毕敬的将这些奏章奉上。 “怎么样?萧卿以为如何?” 皇帝坐在御案后面,语气威严,神态却是放松。 萧业泰然自若答道:“回陛下,诸位大臣弹劾之事,句句属实,臣的确下令‘流民暂不量刑’,也的确让寺正们在大理寺中随处开堂,以便快速审理案件。” “陛下,您看,他认罪了!”张极维听了,吹胡子瞪眼睛,只是一激动,扯动了脸上的伤,又嗷嗷连声的捂住了脸。 萧业分辩道:“陛下,情况虽属实,但臣认为这些只是权宜之计,并非罪过。 臣以为,这些流民也是大周的子民,并非天性恶劣之人,若非天灾水患,怎会背井离乡,流离失所? 既是大周子民,来到天子脚下,即便为求活路犯了过错,也不能一概而论。” “放肆!”张极维喝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法度不严,便有祸起!难道萧大人认为,法还大不过人吗?” “张大人,下官从未说过人比法大,只是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 若是全依法度,先责二十杖,那么几乎没有人能够在杖下存活。 如今太平盛世,若是在天子脚下,大周灾民因为小过而被棒杀一片,难免寒了天下百姓的心!所谓民心易失难得,若是臣真的这么做了,才真的是奸臣贼子,罔顾社稷安危!还请陛下明鉴!” “你…”张极维被萧业这番慷慨陈词一时堵住了嘴。 但他随即往前跃了几步,冲到萧业面前,气急败坏道:“你看,你看!一群刁民不但抢劫还打人!若非萧大人姑息纵容,怎会如此?本官堂堂二品朝臣,天子脚下被打,简直无法无天!” 萧业眼皮一掀,冷静发问:“张大人被打之时穿朝服了?” 张极维愣了一下,答道:“没有。但…但我被抢被打是不是事实?” 萧业又问道:“张大人何以确定是流民所为?” “这…我亲眼所见啊!”张极维被萧业质疑的无所适从,激动的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萧业平静道:“眼见不一定为实,听说张大人日常严苛,得罪了不少人,说不定是有人假扮流民蓄意报复。” “萧业!你不要胡搅蛮缠!”张极维气得差点跳脚。 萧业看了他一眼,缓声道:“张大人,这是御前,切勿失态。如果张大人执意认为是流民所为,责令我们大理寺查办此案,不妨将所失财物画下来,好按图索骥。 哦,对了,下官走在街上从未遇过劫案,张大人是否携带太多金银珠宝,惹人眼红了?” “什么金银珠宝!”张极维吹胡子瞪眼,脱口咆哮。 察觉失态后,连忙跪下向皇帝请罪道:“陛下明鉴,萧业他巧舌如簧,试图颠倒是非,如此伶牙俐齿,歪曲事实,混淆是非,应当割下舌来,以正视听!” 第49章 计安流民 萧业神情自若,不急不躁的反问道:“张大人,伶牙俐齿就要割舌吗?下官听说,三年前南楚来使,大周第一才子姚焕之与其辩论三日难分胜负。 照张大人这般说,大周第一才子的舌头也该割下来了? 若是如此,大周百姓如何看陛下?士子儒生如何看陛下? 张大人,你上此建议,蛊惑圣上,是何居心?” “你…好你个萧业…” 张极维手指着萧业,脸涨得通红,后背的官服已隐隐露出汗渍。 “好了!”御座上的皇帝看戏多时,终于叫停了这场激辩。 “张卿啊,流民滋事是事实,但萧卿说的也不无道理。 朕记得你有一个同母兄弟,是京中有名的纨绔。说不定是他得罪了什么人,报复错在你身上。你不妨回去问问。” “陛下,臣…” “去吧!流民案件就交给大理寺,刑部不要插手。” 皇帝挥了挥手,给出了决断。张极维无奈吃瘪,恶狠狠地瞪了萧业一眼,退了下去。 皇帝坐在御座上,往前倾了倾身子,饶有兴味的看着萧业。 “好一个伶牙俐齿啊,萧卿这张嘴的确该割舌!” 萧业伏拜道:“陛下明鉴,臣叩谢皇恩!” 皇帝让其平了身,嘴角溢出了笑容。萧业是个聪明人,他一向喜欢聪明的臣子。 那些上书要惩治萧业的人,不过是想借此机会将其拉下马。可是萧业是他从下面提上来的,正觉得是把趁手的刀,岂能就此折断? 更何况,流民问题岂是严法酷刑就能解决的? “先别急着谢恩,京中的流民越聚越多,得想个法子解决,否则真起了大乱,朕也保不住你!” 萧业闻言,随即奏道:“陛下,臣以为,现有两法可将局面先稳定住。” “哦,说说看。” “一则将各府私设粥棚统一管理,聚集一处,这样流民便会跟风而去。若再以施粥时辰制约,让他们不能离开太远,自然就不会四窜惹事,京中骚乱状况便能缓解很多。 二则,待流民集中之后,可设招兵点,流民中不乏年富力强的男子,容易滋事。若能募流为兵,既能壮大军队,又能减轻朝廷赈灾压力。 至于其他老弱妇孺,则以朝廷政策劝返原籍即可。不过需要缓行,以免激起民怨。” 皇帝拧眉思量,似在评估可行性,片刻后,道:“法子倒是不错,那依你看,这地方应该选在哪啊?” “可在保康门外搭设临时安置点和粥棚,那里地势开阔,日常京中百姓出入量较其他城门少。” “好,准了。此事就交由你去办,协调好各部门。” 萧业又道:“不过此计只能治标不能治本,要想解决流民问题,还得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你所说的根源是,沂州?”皇帝的眼神暗藏锋利。 萧业观察了下皇帝的脸色,答道:“臣只是觉得,朝廷的赈灾刚刚结束,就有大量流民流出,实在有些反常。” 皇帝从御座上站起身来,一边踱步一边道:“朕这御案上的奏章,一半是参你萧业的,还有一半是议论沂州赈灾的,萧卿以为呢?” 萧业恭谨答道:“臣以为,陛下若有疑虑,不妨派人去沂州看看。” 皇帝点了点头,当即着人通知御史台派出监察御史去沂州。 随后又对萧业道:“这些流民被沂州连年的水灾吓怕了,按朝廷政策遣返恐怕收效甚微。朕再给你一些时间,务必要想出一个更有效的方法来!” “臣遵旨!”萧业朗声回道。 “去吧。” 萧业告退了,皇帝重又坐到了御案前,忽而感叹了一声。 睢茂见了,小心问询:“陛下何故叹气呀?” 皇帝凝眉向其问道:“沂州连年水灾,往年也有流散京城的百姓,从不像这次汹涌如潮。 难道,朝廷一个月前的赈灾就一点儿效果也没有?” 睢茂知道皇帝并不是在问自己,小心翼翼答道:“陛下刚刚不是说了吗,这沂州的百姓是被连年的水灾吓怕了。” 皇帝收回了目光,看着御案上的奏章沉吟道:“到底是被吓怕了,还是有其他原因,还未可知啊。” 过了没几日,那奉命去沂州的监察御史回来了,奏报赈灾效果显着,目前沂州民心稳定,官民正在合力抗洪赈灾。 萧业出宫之后,先是奉旨协同户部、防城司将城中流民迁至保康门外。 城中衙门和富户权贵们自愿开设的粥棚亦迁到此处,规定了每日辰时、午时、申时施粥,不得擅自更改,违者严惩。 随后,又来到大理寺,以修建流民临时安置棚,以役抵罪释放了大量年轻力壮劳力,暂时缓解了大理寺狱的压力。 明月高悬,夜凉如水。 今夜的保康门没有关闭城门,成千上万的流民聚集在这里,在宁静的夜里,或醒或睡,鲜少有人言语。 衙门和各府邸的施粥已经结束,纷纷回了城。 只有工部搭建临时安置点的工程还在继续。 夜色里,萧业与户部尚书孔偃、工部尚书庞劭沿途巡视着灾民情况和工程进展。 “眼下,赈济的问题暂时解决了,但大量灾民聚集还需防范瘟疫,城里就是京中百姓和宫城,万不能有失。” 孔偃点点头,“萧大人说得有理,明日户部会调一批预防瘟疫的药材来,奏请陛下派几位医官,决不能让瘟疫滋生。” 两人说着话便来到了工部修建的安置点,此处灯火通明,正在赶工。 萧业看向了一直沉默不语,满脸烦心事的工部尚书庞劭。 “庞大人,安置点要多久完工?” “半个月。”庞劭爱搭不理的斜了萧业一眼。 “半个月太慢,流民等不了。” “那萧大人说该怎么办?要运木材茅草、要打地基土坯,哪一样不花时间?萧大人一句话,成千上万的流民安置问题就交给了工部。工部若是敷衍了事,工程一吹就倒,出了人命萧大人能负责吗?” 庞劭激动的呛道,他本来已被沂州的水利工程搞得焦头烂额,现在又搞出了一个京中安置点,短短几日就要交付,让他如何不心烦意乱。 孔偃从中劝道:“流民从沂州大量流入京城,说到底一是户部上次赈灾不济,二是工部的水利工程过于脆弱。 如今,事情既已到了这个地步,陛下命我等协助萧大人,庞大人就稍安勿躁,解决问题为要。” 一番话说的庞劭理亏起来,他叹了一口气,退了一步,“十天。” “五天。”萧业道。 庞劭瞪大了眼睛,“五天!萧大人…” 第50章 祸起保康门 萧业抬手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庞大人放心,明日我会从城中和京郊招募能工巧匠,再从流民中募集青壮劳力。户部的工程可以三班倒,日夜不息。” 庞劭听后,没了脾气,思忖后点了点头,“若是人数充足,倒是可以一试。” 萧业又道:“庞大人应该知晓,京城不比沂州。流民既已到了陛下眼皮子底下,我等任何一点儿纰漏,都可能引来雷霆之怒。” 庞劭白了一眼萧业,虽说他比萧业官高一级。但萧业如今是陛下和太后眼前的红人,又奉命主管此事,他只得忍气吞声。 “萧大人放心,本官亲自在此监工总可以吧?” 萧业颔首,“有劳庞大人。” 次日,萧业果然调来了许多工匠和强壮劳力交由庞劭。 常山王听到消息,派出了府兵前来支援,齐王亦紧跟其后。 保康门外,一派繁忙有序的景象,施粥、施工,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齐王魏承煦审视了一眼萧业。 “听说将流民集聚在保康门外,是萧大人的主意?” 萧业颔首,魏承煦既知道了他出此主意,那应该也知道了他提出了“根源”。 “回殿下,陛下问起时,臣的确有此建议,但最后是陛下的圣明裁决。” 魏承煦探询的目光一直没有从萧业脸上移开,他缓缓问道:“萧大人不思将这些流民尽快返回原籍,却将他们聚集起来,大肆修建安置点,是何居心?” 萧业沉稳应道:“流民民心不安,宜先安抚。若是着急驱赶,恐怕会激起民变。” 这话说的有理,魏承煦没再追究。语气有些阴阳:“那萧大人可要快些,若是京中出了什么乱子,萧大人可担不起!” 萧业回道:“诺,多谢齐王殿下提醒。” 魏承煦忽然走近了两步,又道:“盛京是天子脚下,最为富庶之地,难免有人想讨口饭吃。 但外来的不懂规矩,惹是生非,胡作非为,这样的人,谁愿意给他一口饭吃呢?所以最后,免不了横死街头,也实在让人可怜不起来。萧大人认为呢?” 萧业嘴角扬起一抹微笑,点了点头,“齐王殿下说得有理。” 魏承煦也扯了个微笑,但眼神却是冰冷。萧业鼓动他父皇去查沂州赈灾之事,他如何能容得下他? 眼看着保康门外的赈济已步入正轨,但新的麻烦却又出现了。 这两日,大理寺接到不少报案,只是苦主变成了流民。 “失踪?都是年轻女子吗?” 萧业翻了翻手中的案卷,向范廷问道。 “对,一共十二人,失踪地点皆在城外,保康门附近。” 萧业剑眉微皱,保康门每日出入的人流量很大,除了各衙门差役和征调的劳力,还有京中豪门富户施粥赈济人员,可谓鱼龙混杂。 这其中或许混入了拐卖人口的人牙子也说不定。毕竟这些流民逃荒至此,不在藉不在册,是最好贩卖的黑市人口。 “先将苦主安抚住,不要声张出去,以免引起流民恐慌。 暗中让鲁能、郑大勇摸查城中人牙子和瓦市、青楼、歌楼以及有歌姬、酒妓的酒楼。 再让王韧暗中蹲守保康门,查看是否有可疑人员。这个案子你来负责,务必行动隐蔽,以免打草惊蛇。” “大人放心,下官不敢有失。” 范廷接过了萧业递来的卷宗,神色坚定,躬身拜道。 有人在打这些流民的主意,是普通的人口拐卖,还是齐王想给他找麻烦,萧业一时还拿不准。 接近午时,萧业骑马出了大理寺,与谷易朝着保康门而去。 城门外,衙门和各府邸正在紧锣密鼓的筹备着接下来的施粥。 灼热的日头下,流民们开始向各处粥棚聚集,眼巴巴的望着锅里的白粥。 萧业未着官服,在人群中一边穿行,一边不动声色的观察着。 忽然,一阵吵闹从前方传来,来自镇南将军府陆家的粥棚。 萧业隔着流民望去,见陆灵韵手持马鞭正在训斥下人。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食不够,为何不早做准备?” 那几个被训斥的下人小声分辩道:“昨日算着还够的,可能是粥煮的太稠了。” “还敢狡辩!” 陆灵韵火爆脾气上来,抬手就是几马鞭,打的那几个仆从龇牙咧嘴。 陆家的院公在一旁劝道:“姑娘,这时运粮来不及了,不如午时的粥稀一些。” “稀什么稀?衙门的赈灾粥筷子不能浮起来,我们陆家的就能浮起来了吗?” 一通话呵斥的那院公老脸通红,连忙催促人去运粮食。 衙门的施粥不能糊弄了事,但对这些自愿开设的粥棚并无明文规定。 所以,既有那清汤寡水的粥棚,也有好心给流民们加些咸菜的粥棚。 但保康门外,由于各府聚到一处,又有官服的人每日巡视,豪门富户们也要脸面,一般不会偷工减料。 萧业看到这里,便转身离开,去了衙门设在保康门外的了望台。 这里登高望远,便于监察流民们的动向,维持治安。 许多流民从城墙根或是修建好的安置点中走了出来,队伍越排越长。 萧业居高俯瞰,忽而瞥见了一个丽影穿过人群走入了陆家的粥棚,正是他的新婚妻子——谢姮。 他每日早出晚归,回府便径直去了云起斋,因此几日未与其打过照面,没想到竟在此处见到。 但她何以出现在陆家的粥棚,萧业有些奇怪。 谢姮不知萧业正在高处望着自己,她进了粥棚,见陆灵韵气鼓鼓的。 询问了事情的缘由后,便向陆灵韵建议道:“不如向别的府邸先借一些救急,稍后再还回去。” 毕竟官府明文规定,不得更改施粥时辰。除非陆家今日午时不施粥了。 陆家的院公听了连连摆手,“哎哟!这可使不得,若是传了出去,不是让人笑话我们镇南将军府吗?” “闭嘴!糊弄流民就不是笑话吗?” 陆灵韵呵斥了那院公一声,采纳了谢姮的建议。 随后便带了几个仆从去了隔壁——刑部尚书府张家的粥棚。 张家管事的不敢擅自做主,支吾了半天不知该借还是不借。 陆灵韵见其推三阻四的不爽快,便要去往别家看看。 正要离开的时候,一个穿着富贵的中年人急急拨开人群走了进来,大声吩咐道:“还不快给陆姑娘备好,备二十袋!” 了望台上的萧业仔细看去,见来人有些面善。便向一旁的防城司将士问道:“这是何人?” 那将士瞅了瞅后答道:“回大人,这是刑部尚书的胞弟——张极化,这几日天天都来施粥,还亲自把勺。” 萧业想起了那日与张极维殿前对峙时,皇帝对张极化的描述。这样一个纨绔子弟怎么有闲心每日到这污糟混乱之地来? 第51章 以身相报 张家粥棚里,陆灵韵装好米粮后谢道:“多谢张二爷,待我陆家米粮到了,便来归还。” “欸,谈什么借还啊,都是为了赈灾,这粮食不管是张家粥棚布施的,还是陆家粥棚布施的,最后不都是到了流民的嘴里吗?陆姑娘千万不要客气!” 张极化脸上堆着笑,态度十分尊敬。 陆灵韵却不领情,杏眼一瞪,“我们陆家是爱占便宜的人吗?张二爷稍待,稍后便如数奉还。” 说罢,便着人带着米粮回去了。 张极化点头哈腰的将其送走,转头便将那张家管事训斥了一顿。 “不长眼的东西,也不看看是谁?别说是几袋不值钱的米粮,就是要金要银,我和大爷都会眼都不眨的双手奉上! 你可倒好,目光短浅的狗东西!呸!是嫌我们张家得罪不上人吗?回府再收拾你!” 一顿训斥,直骂得那管事一脸恐慌,连连告饶。 骂完奴仆,张极化又转头看了看陆家的粥棚。 忽然眼睛一亮,整个人似被人定住了,一动不动。口中还赞叹道:“美哉美哉!娶妻如此,夫复何求啊!怪不得冯贻那狗东西一心想吃天鹅肉!” 跟在其身后的随从见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谢姮丰姿绰约,仪态万千,一颦一笑都美不胜收。 便讨好道:“二爷若是喜欢,兄弟们暗中跟着…” 话还没说完就被张极化劈脸一巴掌,恶狠狠的道:“你知道她是谁吗?给我记住了,给我离萧家的人远点!” 自从萧业办了冯贻三族、抄了严家、一锅端掉户部许多官员,与歧国公府和齐王叫板后,他已成了京中权贵眼中第一号危险人物,无人想去招惹他。 了望台上的萧业虽听不见张极化与随从说些什么,但见他看谢姮的神态,绝不是什么正经话。 不知不觉,看向张极化的眼神变得阴骘起来。他虽不喜欢谢姮,但到底是他名义上的妻子,自然容不得被人觊觎。 转眼到了施粥的时辰,流民们排起了长龙。防城司的兵士巡视着各处的队伍,以防有人争抢闹出乱子。 萧业走下了了望台,不动声色的巡查着各处粥棚。 那些失踪的流民女子,皆有家人相伴,歹徒是如何避开其家人,将人掳走的呢? 萧业缓步而行,一路走到了张家粥棚前。 “哎!怎么只给这一点!给人打满知不知道?来,你过来!” 张极化呵斥了一声那在大锅前施粥的仆从,招招手让那只得了半碗粥的姑娘过来,转身从身后的一口锅里又舀了一勺给她添上。 那姑娘千恩万谢的走了,周围的流民亦是感动非常,口呼“好人呐!” 萧业心下奇怪,张极化似乎与传言不太相符。 继续往前走,便是陆家的粥棚。一个姑娘带着幼弟,刚刚得了粥,转身就被人碰洒了。 那孩子哇哇大哭,却被后面的流民们挤到一边。 谢姮与陆灵韵见了,连忙将其拉到一边,又给那姑娘盛了两碗粥。 两姐弟感激涕零,那姑娘跪在地上,频频给两人叩头。 谢姮与陆灵韵拉了几次,才将其拉起来。 这种事情几乎每个粥棚都在发生,萧业转身离开,又去巡视别处去了。 施粥结束后,流民们四散离去,有的回了安置点,有的就在城墙根坐着。 萧业见到大理寺的捕快们已经乔装打扮来到了保康门,便领着谷易打道回府。 进了保康门往里走,却见自家的马车停在了路旁,吉常与谢姮、绿蔻站在路边。 地上跪着那个刚刚讨粥的姑娘,声泪俱下。旁边则躺着那个幼童,一动不动,脸上蒙了一块破布。 萧业下了马,朝着一群人走去。 “公子。” “夫君。” 吉常和谢姮见了他,面露欣喜,脸上的难色也纾解开来。 “发生了何事?” 谢姮脸上现出同情之色,答道:“这位姑娘的幼弟在施粥之后突发恶疾身亡。我们回城之时见她卖身葬弟,被一群流氓调戏,十分可怜。便给了她一些银子,但这姑娘知恩图报,想要入府为奴。” 正是如此,谢姮和吉常才为难。 谢姮虽想领这位姑娘回去,但不敢擅自做主。 吉常当然不会领个外人回去,但又见这姑娘无依无靠实在可怜。 萧业看了一眼地上跪着伤心哭泣的女子,给了谷易一个眼色。 谷易了然,走到那幼童跟前,小心翼翼的揭开了脸上的蒙布,的确是死了。 萧业看了那幼童一眼,重新打量了那个哭泣的姑娘。 缓缓开口道:“既得了银子,就将他好好葬了吧,也不枉你们姐弟一场。” 说罢,便拉着谢姮转身离开。 “夫君…” “走吧。” 萧业的态度十分明确,谢姮便向那姑娘投去怜悯的一瞥,跟着萧业上了马车。 “为何会在陆家的粥棚?”马车走动起来,萧业问出了心中疑惑。 谢姮如实答道:“府中没有开设粥棚,我见这些流民的确可怜,便拿了一些体己钱给灵韵,算是为这些流民尽些心力。” 萧业看了她一眼,对此做法没有表态,又问道:“张极化这个人夫人可认得?” 谢姮摇摇头,“不认得,但听阿姐提过此人。他是刑部尚书的胞弟,与姐夫常有交往,还有兵部尚书之子廖宗佑。阿姐回家时埋怨过多次,说他们整日不务正业、花天酒地。” 萧业微微思忖,想起张极化为流民施粥一幕… 谢姮见他沉默不语,疑惑问道:“夫君怎么突然问起了此人?” 萧业回道:“无事,保康门鱼龙混杂,你以后不要去了。若是想送银子,让吉常送去便可。” 谢姮听了此话,心中涌起一阵暖流,脸上现出小女儿的娇羞,点了点臻首。这还是萧业第一次对她表露出关心… 马车走到萧府门前停下,萧业下了车,谢姮也在绿蔻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走上台阶,快要进入府门时,萧业忽然瞥见一个踉跄的身影急切的向这边跑来。 谢姮见他停住了脚步,便随着他的视线望去,待看清来人时,惊呼一声:“是刚刚那位姑娘!” 萧业嘴角浮起一抹冷笑,眼中闪过一丝寒冽。 那姑娘一路奔跑,一双破烂的草鞋上早已血迹斑斑,疼的面容惨白,冷汗直冒。 来到跟前,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流着眼泪凄凄切切的祈求道:“公子,夫人,就让小女子入府为奴吧!我在这世上已无亲人,公子和夫人的大恩大德,我愿意做牛做马偿还!” 谢姮见状想要上前拉其起来,被萧业一把拽住。 “你的兄弟呢?安顿好了吗?” 那姑娘连忙点点头,伤心道:“我将他安置在了义庄,等买了地再将他入土为安。” 萧业微微一笑,态度亲和了许多,“你真的想入我萧府?” 那姑娘连忙道:“我什么都会做,脏活累活都可以,我一定会好好侍奉公子夫人,报答公子夫人的大恩大德!” 萧业满意的点了点头,“好,让她进来。” 第52章 谁是猎物 说罢,他转身走进了府门。那姑娘千恩万谢,跟在谢姮等人身后走进了萧府。 萧业吩咐冯嬷嬷给那姑娘收拾干净了,换身新衣裳。 冯嬷嬷将人收拾一新后,带到了萧业面前。 萧业端详一番,薄唇勾起浅笑,抬手勾起那姑娘的下巴,赞道:“不错,有点儿姿色。叫什么名字?” 那姑娘羞涩的垂下了眼眸,“奴婢名唤阿嫣。” 萧业颔首,“阿嫣,好名字。以后你就在云起斋侍奉吧。” 冯嬷嬷闻言向阿嫣说道:“还不快谢谢公子,这可是你的大福气!” 阿嫣含羞拜道:“谢公子大恩,奴婢一定好好服侍公子。” 是日晚间,萧业在卧房外的浴房沐浴。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公子,阿嫣给您加点儿温水。” “进来。” 萧业慵懒的靠着桶壁,水中强健体魄的草药沫浮在结实的胸膛上,两只坚实的长臂随意的搭在桶沿上,一双冰眸瞥了一眼进来的阿嫣。 沉声说道:“放着,过来给我捏捏肩。” 阿嫣羞涩的应了声“诺”,缓缓走到他背后,不轻不重的为他揉着肩。 萧业闭上了眼睛,似乎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随意的问道:“在保康门还习惯吗?” 阿嫣似被勾起了伤心,期期艾艾的答道:“奴婢一路逃荒至此,风餐露宿,若非遇到公子,此时还不知在哪里受着什么苦。公子的大恩,奴婢愿用一辈子去偿还。” 最后的几句话,她说得极轻,兰息贴着萧业的耳朵而过,手指似有意似无意摩挲着萧业的宽肩。 萧业微微一笑,似是十分受用,声音低缓道:“你有今日,可不光要谢谢我。” 阿嫣回道:“奴婢知道,还要谢谢夫人。” 萧业轻笑一声,睁开了眼睛,“那个孩子是被你捂死的吧,难道你不该谢谢他吗?” “公…公子什么意思?阿嫣听不明白。” 回答的女声有些惊慌又难掩一股杀气,两只柔荑也离开了萧业的肩膀。 瞬息之间,萧业身形微转,长臂一把抓住身后欲拔簪行刺的女子,狠狠掼在了地上! 随即从浴桶里跳了出来,身上的长裤滴滴答答的滴着水。 阿嫣被摔得七荤八素,扭头又做出一副柔弱可怜状。 “公子为何如此?是嫌阿嫣服侍的不够好吗?” 萧业向其走了两步,蹲了下来,笑道:“姑娘服侍的很好,只是萧某一向没什么耐心,特别是对杀人这件事,一般不留过夜!” 地上的女子闻言,眼中陡然充满杀气,突然跃身而起,拔下发间银簪便向萧业喉咙刺去! 萧业侧身闪过,随即转守为攻,反手抓住阿嫣持着簪子的手臂,猛然使劲,“咔嚓”一声掰断了她的手腕! 一声凄厉的女声猝然响起,刺破了夜的宁静。 但这声惨叫并未让萧业手下留情,他随即折断了她另一条手臂,踢断了她两条腿骨。 做完这些,确保她对自己没有威胁后,他拿起衣架上的玄色寝衣罩在身上,开始了慢条斯理的审讯。 “派你来的人是齐王?” 阿嫣疼的脸色煞白,头发被冷汗浸湿贴在了脸上,咬牙齿切的瞪着萧业道:“你一个文官,竟有如此好的武功!” 萧业看到那双怨恨的眼睛瞳孔没有变化,便又猜道:“徐骁?” 阿嫣喘着粗气,脸上却是不屈,“你一定不简单,你使的功夫我看不出门派!” 萧业置若罔闻,继续猜道:“徐若安?” 蓦的,地上女子的呼吸似乎顿了一顿。 萧业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原来是他。” “不是他!”阿嫣忽然激动的喊道。 萧业站起身来,捡起掉落地上的那根银钗。 阿嫣见到,挣扎着叫喊道:“不要碰它,给我!给我!” 萧业把玩着手里的银簪,睨了地上的女子一眼,“看来徐若安是你很在意的人。” “不是他!我压根儿不认识什么徐若安!也不认识什么齐王、徐骁!我杀你仅仅是因为你刚刚想杀我!” 萧业嗤笑一声,“倒是伶牙俐齿。” 话音落后,忽听院中传来吵闹声。 “你家公子在里面做什么?为什么不能让我家姑娘进去?” “夫人,公子正在沐浴,不便打扰。” “胡说!我明明见阿嫣进去了,过了这么久还未出来,谁知在搞什么名堂?” 又听谢姮轻柔中带着失落的声音说道:“罢了,我们回去吧。” “不能算!姑娘,萧家欺人太甚!难道要让一个奴婢爬到您头上吗?真是忘恩负义,姑娘今日才救了她…” 萧业听到这里,看了看地上苟延残喘的女子,沉声道:“让她进来!” 院中的谷易听了此话,让开了路。 谢姮却犹豫起来,两只手绞着手帕。绿蔻跟她说,萧业将阿嫣留在云起斋侍奉,已经侍奉到床榻上去了。 她震惊,不敢相信,便想亲自来确认。 片刻后,她下定了决心,向绿蔻道:“你留在这里,我自己去。” 绿蔻生怕她家姑娘吃亏,就要跟上,但被谷易拦住了。 屋内陷入诡异的寂静,只剩阿嫣疼的喘着粗气的声音。 无论是猎人还是猎物,都注视着那扇即将被打开的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 萧业隔着轻纱帷幔看到一个娇俏的身影走了过来,她脚步极缓,似乎踌躇不定。 最终,她在帷幔前站定,没有掀开那道帘子。 “夫君,你…阿嫣她…” “进来。” 萧业再次开口,语气中带着命令。 谢姮的心怦怦直跳,同时一股酸楚涌上心头,她缓缓伸出手,撩开帘子走了进来,却震惊的睁大了眼睛。 她已做好入目一片旖旎的准备,却没想到房里的两人似刚刚经历了一番打斗! “夫人!夫人救我!公子他欲行不轨,阿嫣不从,他便想杀我!夫人救救我…” 阿嫣见谢姮进来,连忙手脚并用的向其狼狈爬去。 谢姮骇然的看着似受重伤的阿嫣,又抬头茫然无措的看着萧业。 “夫…” 突然,一道白光闪过,刚刚摸到谢姮裙角,乞求连声的阿嫣住了声,整个人扑倒在地! 谢姮低头看去,一根银簪钉进了她的后脑! 她脑中“轰”的一声,随后脚下一软,跌倒在地。 萧业冷冷道:“她要杀我,所以我杀了她,无论你信不信。” 谢姮定定的望着那根几乎整个钉进阿嫣脑后的银簪,口中喃喃道:“她…她不是流民孤女吗?为何要杀你?” 萧业转到屏风后,换下了湿淋淋的长裤和寝衣,一边漫不经心的说道:“眼见不一定为实,以后别再让人利用了你的善心。” 谢姮这才知道他叫自己进来的目的,竟是要给自己一个教训? 她忽然想起了萧业,连忙问道:“你可有受伤?” “无事。” 萧业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又对院中的谷易道:“进来收拾干净!” 谷易和绿蔻走了进来,绿蔻见到房内情景,差点尖叫出声,被谷易捂住了嘴。 冯嬷嬷也来了,她见到阿嫣后脑上的那根银簪,连声懊恼:“老婆子真是该死,竟没想到这根簪子也可做凶器!” 萧业没有怪罪她,只让他们处理好现场。 正在众人处理之时,孟院公忽然着急忙慌的跑了过来。 “不好了,公子!刑部尚书和刑部员外郎带人围住了府邸,说是寻找失踪的女儿阿嫣!我看了画像,和这女子一模一样!” 第53章 一条毒计 众人闻言一愣,全都神情紧张的看向了萧业。 萧业低头看了看地上的尸体,眼神阴骘。 心中则赞道:可真是一条妙计,若是这女子刺杀成功,自然不劳刑部。若是刺杀不成功,那这杀人的罪名便落在了自己身上。 若是这条计策是徐若安想出来的,那他还真是不容小觑。 “夫君,怎么办?”聪慧的谢姮此时也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是啊!公子,快想想办法,吉常恐怕扛不了多久!” 孟院公急得浑身哆嗦,刑部的人来势汹汹,万一冲进来,那就是证据确凿,当场拿下! 萧业沉着镇定,转过头来看向了谢姮… 云起斋的卧房里,众人都退了出去,萧业放下床幔,解下了自己的衣衫,扯开中衣。 随后看向了羞红脸庞,手足无措的谢姮,“夫人要我帮忙吗?” 谢姮贝齿轻咬樱唇,羞窘道:“不…不用了。” 随后伸出纤手,红着脸褪下了上襦下裙,只着了亵衣亵裤。 “还…还要脱吗?” 萧业看着眼前的女子,清妍绝伦,国色天香,雪白的肌肤染满红晕,娇羞中又带着怯怯… 心神不禁一动,但紧接着就听到了院中传来的吵闹声,刑部的人已闯进了云起斋! “不必了。” 萧业说罢,一把将谢姮拉入了怀中,鸳鸯帐中鸳鸯交颈… “不能进去!我家公子夫人已经安歇!” “滚开!” “砰”的一声门被踹开了! 萧业听到一行人闯了进来,在屋内胡乱翻找着。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朝着床榻而来,一双手掀开了床幔! “啊!夫君!” 帐内的鸳鸯受了惊,谢姮花容失色,一头钻进了萧业怀里。 “混账!” 萧业怒喝一声 ,一脚将来人踹了出去! 那人被踹飞老远,眼冒金星,半天爬不起来。 刚到门口的张极维和刑部员外郎潘岳见状,连忙上前问道:“帐中何人?可是阿嫣姑娘?” 心中想着,即便告不了萧业的杀人罪,也能告个强健! 那人捂着被踹断的肋骨,直冒冷汗,抽着冷气答道:“属…属下没看清,只看到是个女人…” 话音刚落,帐内的萧业厉喝一声,“谷易!剜了他的眼睛!” 谷易听令,身形迅疾,一道白光闪过,只听一声惨叫,那人两眼鲜血淋淋… “我的眼睛!啊!我的眼睛…” 这骇人的一幕让张极维和那个刑部员外郎潘岳目瞪口呆,面如土色。 “萧业,你…你…” 张极维“你”了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帐内的萧业已为谢姮裹好了衣衫,抬起长腿下了床榻,身上的中衣敞开着,神情却是威严。 “张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夜闯官宅,可有君令?若无君令,轻则杖刑、重则绞刑,杀之无罪!” “夫君,发生什么事了?” 帐内的谢姮微微探出臻首,受了惊的眸子惶恐不安的扫了扫屋内众人。 萧业站在床榻前,没有回头,沉声答道:“夫人,莫惊。” 谢姮拉上床幔又缩回了床榻,委屈道:“可是刚刚…若是传了出去,我以后还有何颜面…” 说着,便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 冯嬷嬷和绿蔻见状,连忙走到床榻前安慰。 萧业答道:“夫人放心,为夫定为你讨回公道!” 说着,凌厉的眼神盯上了张极维。 张极维只觉身上一冷,但他到底有备而来,便冷哼一声,厉色道:“公道站哪边,还未可知!” 接着命令刑部衙役道:“给我搜!潘大人的女儿阿嫣姑娘进了萧府就未出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萧业双手负在身后,冷眼看着衙役们将萧府里里外外搜了个遍,但却无人敢动他身后的床榻。 “回大人,一进院没有找到!” “回大人,二进院没有找到!” “回大人,三进院没有找到!” “回大人,湖里、花园都搜了,没有阿嫣姑娘人影!” 随着派出的人一批批的回来,张极维的神色越来越慌张起来。 “萧业,你把人藏哪了?” “什么人?” “阿嫣!你领回的那个流民女子,那是潘大人离家出走的女儿!” 萧业睨了那刑部员外郎潘岳一眼,冷笑一声,“走了。” “胡说!人一定还在府里!” “那敢问张大人有何证据?” 证据?张极维绞尽脑汁,却没有发现一点儿痕迹。 可是,如果今夜拿不下萧业,明日他一定会到陛下面前参自己一本,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想到这里,张极维恼羞成怒,“给我再搜一遍,掘地三尺!” 萧业冷哼一声,阴冷道:“滚!” 帐内的谢姮紧接着哭道:“夫君,我名声尽毁,颜面无存,不要活了!我死后,夫君再让太后给你指个名门望族的贵女,以免再受这般屈辱…” 一群衙役搜了一遍一无所获,又被萧业气势威吓,再听谢姮寻死觅活,提起太后,一时都不敢轻举妄动。 那潘岳也惴惴不安,他们私搜官宅本就没有君令,何况现在连那个女杀手的影子也没有找见。 现在他们将三品寺卿夫人堵在床榻上,的确是于情于理说不过去。 便小声向张极维道:“张大人,若是逼出了人命,太后怪罪下来可非同小可,不如先行回去,再做计较!” 张极维此时骑虎难下,听了这话,心中盘算一时,夜闯私宅者杀之无罪,真惹恼了萧业,大开杀戒,自己到底理亏。 便厉声道:“来人!围了萧府,本官不信一个大活人插翅飞了!” 说罢,张极维领了衙役出了萧府,当真让人把控了起来。 刑部的人走后,萧府众人退出了卧房。萧业穿好衣衫,撩开床幔,谢姮也已穿好了衣裙。 “今日委屈夫人了,多谢。” 谢姮想起刚刚与萧业亲昵的一幕,绝美的脸上染上两朵云霞,又羞又窘道:“夫妻本是一体,夫君不必言谢。” 萧业一贯冰冷的眸子有丝温情一闪而过,“你放心,今日的事不会就此算了,你的名声无人敢议一句。” 谢姮垂下了臻首,贝齿紧咬樱唇,有些无助,嘴长在别人身上,萧业又怎能管得住呢? 但紧接着,她又想到了府外的刑部衙役,面带担忧的向萧业问道: “可是,夫君,那个…要怎么办呢?他们还会不会再回来?” 萧业心中已有对策,淡然道:“夫人不必担心,此事我来处理,你先回隐庐歇息吧。” 话音落后,便听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公子,范廷来了!” 第54章 反将一军 范廷?今夜还真是热闹。 将那个女杀手的尸体暂做处理后,萧业来到了正厅。 范廷面色紧张,开口问道:“大人府中发生了何事?为何会被刑部的人围了起来?” 刚刚他进来的时候,甚至遭到了张极维的盘问。 萧业神色淡然,示意其落座,“没什么,你深夜来访是否有紧要的事?” 范廷点点头,连忙道:“今日大理寺又来了几个流民报案,又是年轻女子失踪。下官仔细询问了,发现这些女子失踪前都有一个共同点。” “什么共同点?” “下利!” 下利?萧业面带思索,问道:“除了这些失踪的女子,与她们同用一锅粥的家人可有这症状?” 范廷摇摇头,郑重道:“没有!若非下官问起,他们还以为这些女子身虚体弱,寒凉引起。可是,一个人有此症状是寻常,但这些失踪的女子大多都有此症状,一定不是巧合!” 萧业拧眉沉思,忽然想起今日在张家粥棚见到的一幕。 眼神陡然锋利了起来,看向范廷问道:“可知这些女子在哪家粥棚受施?” 范廷答道:“下官问了,但这些流民每餐排队的粥棚不定,自己也分不清哪家是哪家!” “这倒不难,明日你带他们到保康门暗中指认,筛选可疑的粥棚。记住,不要打草惊蛇。” 范廷应了“诺”,随后告辞了。 萧业在脑海中仔细回忆了今日张极化为那个年轻流民女子添粥的场景,一些阴骘爬上了年轻英俊的面庞。 随后,他叫来了吉常,“通知樊兴,让容娘进京。” 吉常应了“诺”,又问道:“公子,那个女杀手的尸体如何处置?” 萧业俊颜上浮起一抹笑容,吩咐道:“运去九曲阁,妥善保存着。” 吉常虽不清楚为何要保存那个女杀手的尸体,但仍依令去做了。 月上中天,被刑部衙役把控着的萧府灯火尽熄,融入了宁静的夜色中。 但守在府外的张极维却是焦躁不安,一晚上萧府只进出了一个范廷,独自来,独自去,没有半点儿异样。 眼看着前半夜即将过去,他坐不住了,乘了马车去了歧国公府。 歧国公府中,徐骁仍未睡,他也在等着张极维的消息。 张极维着急忙慌的来到徐府,一见到徐骁就语带埋怨,“国舅爷到底派了个什么人?这个人到底可不可靠?怎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毫无踪迹!” 徐骁听了,吃了一惊,他未想到是这番情景,本想着,即便阿嫣失手,也能给萧业按个杀人罪。 再不济,就算阿嫣活着,诬告萧业一个拐带诱奸也是轻而易举。 “你是否搜查清楚了?阿嫣不会临阵脱逃!” 张极维“哎呦”一声,又急又气道:“我的国舅爷!我恨不得将萧府掘地三尺了,连萧业和他夫人的床榻都看了,一点儿痕迹也没有!连滴血都没找到!” 徐骁仍不能相信,那个阿嫣是他府中养大的杀手,又心悦他大儿子徐若安,办事一向妥帖。 张极维已无暇顾及那个女杀手了,他现在担心的是会被萧业反告一状。 “国舅爷,此事你得给我想个办法,那个萧业断不会就此罢休!” 徐骁心烦不已,偷鸡不成蚀把米! “好了,你先去把人撤了,若是萧业御前参你,我保你便是!不过,有一点记住了,阿嫣是潘岳的女儿,的确有人见到进了萧府。记住了,若是漏了嘴,便是欺君之罪!” 张极维连连点头,自然晓得其中厉害,又急冲冲的赶去萧府。 张极维走后,徐骁抬眼看见自己的大儿子徐若安走了进来,面容严肃。 “父亲让阿嫣去刺杀萧业?” “是,不过是个女人,不要放在心上。” 徐若安面色有些不悦,但仍心平气和的说道:“我在意的并非如此,而是萧业既是个人才,为何不施以手段拉拢,何必要势不两立?” 徐骁瞪了他一眼,“天真!你记住,这世上唯有权势能震慑人心!讲和,那不过是弱者的缓兵之计,而我们不需要!” 徐若安并不认同,“那么现在呢?父亲有震慑到萧业吗?阿嫣赔了进去,还可能会被萧业反将一军!” “住嘴!那个萧业,殿下势必要除,此事你不要多嘴!” 徐若安劝不了父亲,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他心中也好奇,萧业到底用了什么法子,避开了张极维的严密搜查? 这一夜,萧业只睡了一个时辰,算算宫门开启的时间差不多到了,他起床洗漱,让吉常套马备车。 随后打开府门,没见到张极维,便挟着一直守在外面的刑部员外郎潘岳朝着宫城而去。 进了左掖门,早朝的百官见了这架势,纷纷称奇。 潘岳一个小小的员外郎,被选中参与此事。此时左右不见张极维的身影,早就乱了分寸。 好言向萧业求饶,希望此事就此作罢。 萧业既不答话也不松手,俊颜冷酷,几乎是一路提溜着潘岳来到紫宸殿。 百官行礼之后,皇帝见这场景,不禁皱了皱眉头。上次萧业兴师动众带来的人是前犯官严统。 “萧卿,何事争执啊?” 萧业拜道:“启禀陛下,昨夜刑部尚书张极维、刑部员外郎潘岳强闯家宅,污我清白,并直闯臣夫妻卧房,致使臣妻受惊染病!请陛下为臣做主!” 殿上的百官听了,议论四起,连豪门党成员也面露惊奇,显然许多人对此事并不知情。 齐王魏承煦的脸色有些难看,知道徐骁的行动又失败了! 常山王魏承昱面带震惊,听萧业所言,似乎昨夜发生了极其严重的事情! 御座上的皇帝听了萧业的奏禀,锐利的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潘岳。 接着,萧业将谢姮救助阿嫣,和紧接着张极维带人强闯家宅之事一一道来,并将潘岳寻女的那张画像在御前与百官面前亮了相。 当然,关于被刺杀和反杀之事,他没有提起。对于的阿嫣去向,仍如昨晚说辞一致,说是想念弟弟,去了义庄。 殿上的百官个个都是人精,听完来龙去脉,对这诸多巧合已心中有数。 皇帝不悦的眼神暗暗扫过齐王,接着声音微冷的向潘岳问道:“既是潘卿的女儿,如何沦落到保康门与流民为伍?” 此话一出,殿上便是一阵附和的声音。 潘岳伏跪在地上,额头淌着冷汗,“回陛下,臣…臣…” 寒门党及一些清流催促道:“你倒是快说啊!” 第55章 暗设陷阱 潘岳只是个六品员外郎,哪里见过这个架势,顿时汗流浃背,撑在地上的手也抖了起来。 魏承煦皱了皱眉,出列奏道:“启禀父皇,儿臣以为若要证明萧大人清白,先要找到那名失踪女子。” 萧业闻言,寒眸抬起,看了魏承煦一眼,显然,此事他是知情的,或者说根本就是他授意的。 豪门党的成员见齐王站了出来,便猜出了大概,纷纷出列将焦点转移到了那名失踪的女子身上,不提张极维强闯官宅之举。 寒门党这次倒是跟萧业站到了一起,质疑张极维违规办事、滥用职权、欺压同僚。 清流们对此也嗤之以鼻,毕竟今日的事若是轻轻揭过,以后这种“栽赃陷害,贼喊捉贼”的戏码就很有可能发生在他们身上。 身在朝堂,谁没几个仇敌对头呢? 萧业静静地看着两拨人马争执起来,御座上的天子头疼不已。 忽然,一片吵闹声中,一名内侍上殿通传:“启禀陛下,刑部尚书张极维求见。” 霎时,两方安静了下来,三个关键人物到齐了! “宣!”皇帝脸上已显露些愠色。 萧业对张极维的到来毫不意外,亦能猜想他离开萧府后去了哪里。 不多时,张极维小跑着上了殿,慌忙跪倒在地,急声禀道:“启禀陛下,昨夜之事是场乌龙,臣刚刚去查了,阿嫣姑娘的确如萧大人所说去了义庄,只是后来又离开了,不知所踪。 臣着急寻人,行事鲁莽,私闯官宅,甘愿受罚,请陛下降罪!” 张极维到了萧府门口,听说潘岳被萧业挟持着进宫去了,心中大骇,唯恐潘岳兜不住漏了话,连忙紧赶慢赶的赶到了宫城。 御座上的皇帝听了张极维的话语微微停顿,似在踌躇。 萧业知道皇帝很清楚这件事中,自己儿子所扮演的角色。 随即缓缓开口,向潘岳道:“潘大人,陛下刚刚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本官亦想不通,既是官家小姐,阿嫣姑娘为何要说自己是逃荒流民,还要入我萧府为奴?” 寒门党和清流们听了,纷纷发表道: “是啊,太过蹊跷!” “隐瞒身份的行径很是可疑!” “难不成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潘大人你快说与陛下听听啊!” 跪在地上的潘岳衣衫已被汗水浸湿了,说话结结巴巴,“臣…臣…” 张极维从旁催促道:“潘大人,陛下面前实话实说,切莫欺君!” 潘岳听了忽而一震,颤抖着声音答道:“阿嫣是臣在外的私生女,前几日回家认亲时,被赶了出去,这才沦落到了保康门…” 萧业冰眸中闪过一丝算计,追问道:“所以说,阿嫣姑娘的确是潘大人的亲生女儿是吗?” 潘岳连连点头,“是是,正是如此!” 萧业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转头向皇帝禀道:“启禀陛下,两位大人一位寻女心切,一位着急破案,臣皆能体谅,愿意不追究此事。” 此话一出,寒门党及清流们哗声一片,一个惋惜这么好的打压刑部尚书的机会就这么放弃了。 一个担心此事轻轻揭过,难保以后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纷纷请奏皇帝必须严惩! 殿上的齐王和张极维听了萧业的话,皆是微微一愣。 以他们对萧业的了解,他绝不是个善罢甘休、甘心吃亏的人!可萧业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们又摸不透。 而且,眼下对他们来说,不追究的确是好事。 皇帝对于萧业选择息事宁人颇觉欣慰,这个聪明的臣子很有分寸,知进退。 “萧卿如此大度,朕心甚慰。” 赞扬过萧业后,皇帝为了堵住反对的声音,也为了给不守规矩的人一个教训。 威慑的眼神又看向了殿上的张极维和潘岳,声音陡然严厉。 “不过,此事也不能让你白白受了委屈!潘岳治家不严,连累三品朝臣,脊杖五十!张极维违规执法,滥用职权,脊杖二十!你二人亲去萧府,负荆请罪!” 张极维和潘岳听了,连忙叩头谢恩。 萧业拜道:“谢陛下为臣主持公道!不过,此事受委屈的不止臣一人,还有臣妻,担心外男私闯内室,名声不保,意欲寻死!” 皇帝听后,狠狠地瞪了张极维一眼,顺带着瞄了一眼齐王。 萧业的婚事是太后赐婚,如今闹出此事,他不为萧业的面子,也要维护太后颜面。 君王的脸上现出冷酷之色,缓缓开口:“其余众人交由大理寺,杖责一百,生死由命!” 萧业谢道:“臣谢陛下隆恩!” 张极维和潘岳则是心中一惊,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退朝之后,罔顾齐王的冷眼和崇德殿外张极维、潘岳受刑的惨叫声,萧业径直出了宫,回了萧府,并嘱咐孟院公关好府门。 没多久,孟院公来报,府邸周围聚集了许多人,巷口的那个小凉茶棚都坐满了。 萧业知道这些人都是来看张极维笑话的,让孟院公不必理会,仍关好府门。 大约半个时辰后,萧府所在的巷子口走来了一行人,为首的是张极维和潘岳。 两人赤着上身,背上血迹斑斑,负着两根荆条,每走一步那荆条便碰一下伤处,疼的两人龇牙咧嘴,冷气直抽。 这还是齐王打点了行刑的禁军,若无打点,两人恐怕就要爬着来了。 凉棚里,前来看戏寒门党人和往常与二人有些过节的官员们都回家换了常服,悠哉的坐在茶棚里饮着茶。 见到二人,纷纷上前问好。 “哟!张大人也听说了这家茶棚凉茶好喝,过来喝茶?” “欸,张大人现在需要的可不是凉茶,是红花油!” 此话一出,凉茶棚里迸发出一阵哄笑,旁边围观的百姓不知发生了何事,指指点点。 张极维和潘岳臊的脸通话,又恼又窘。两人也不答话,一步步挪着朝着萧府而去。 来到府门前,却见大门紧闭。张极维自己是不肯去叫门的,遂给潘岳使了个眼色。 潘岳虽多挨了三十杖,但上官的话也不敢不从,便扯开喉咙叫起门来。 “萧大人,我等前来负荆请罪,还请打开府门!” 可是喊了半天,里面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凉茶棚下的官员们和围观的百姓倒是情绪激动了起来,纷纷鼓动着:“喊呐!再喊呐!萧大人没听见!” 第56章 负荆请罪 张极维和潘岳面面相觑,萧业这是故意给他们找难堪! 但他们既奉旨而来,别无他法,张极维也不拿乔了,两人一替一个在萧府门前叫嚷起来。 萧业自然听到了两人的叫门,他就站在前庭处,双手抱臂,神情闲适。 谷易和吉常两人就趴在门缝处,不时的向他报告门外二人的窘态,嘲笑一番。 忽而,清风送来一缕暗香,萧业对这香味儿很熟悉,回头便见谢姮领着冯嬷嬷和绿蔻急急走了过来,俏若春桃的小脸上带着急慌之色。 “夫君,发生了何事?” 萧业的眼眸不像往日那般冷漠,淡然笑道:“无事,张极维和潘岳在门外负荆请罪。夫人想看吗?” 谢姮摇摇头,放下心来,她听到府外闹哄哄的,还以为又出了什么变故。 “无事便好,这二人既来请罪,想必夫君已将事情处理好了。那我先回后院了。” 说着,谢姮小脸蓦然一红,又想起昨晚二人在床榻上亲昵一幕… 萧业点了点头,“好。” 谢姮粉脸发热,向其敛衽一礼,随即回身举步,袅袅娜娜的离去了。 萧业将目光又投向了府门,门外张极维的喊声愈发急躁,围观的起哄声也愈发激烈。 萧业气定神闲,他不给他们开门,一方面是为了羞辱他们,另一方面是为了等人。 陛下命刑部将昨晚私闯萧府的衙役送往大理寺处置,大理寺那边不知缘由,必要遣人问询。 果然,没过多久,就听谷易道:“公子,郑大勇来了!” 萧业沉声道:“开门!” 两扇沉重的朱漆木门被打开了,萧业负着双手缓步走到门楼处,居高临下的看着张极维。 张极维站在门口的台阶下,口干舌燥、狼狈不堪,恼羞成怒的瞪着萧业。 周围看热闹的官员和百姓们则是哄闹的更激烈了,纷纷嚷道:“张大人,萧大人出来了,还不快赔罪!” “快啊!不然门又关上了!” 潘岳着实服气了,烈日底下他背上血肉模糊的背着荆条,实在扛不住了,连连向萧业作揖赔罪,希望尽快放自己回府养伤。 萧业没有再为难他,挥挥手让其走了。接着,戏谑的眼神看向了张极维。 张极维心中虽恼怒不已,但陛下旨意不得不从,便俯身向萧业拜道:“本官得罪之处,还请萧大人见谅。” 萧业嘴角勾起一抹笑容,态度亲和的道:“张大人,你看,只要好好叫门,萧府的门自然会为大人打开。” 张极维剜了他一眼,暗暗咬紧了牙。 郑大勇来了一会儿,在人群中听了个大概,此时便挤上前来,就处罚刑部衙役一事向萧业请示。 萧业转头看向了张极维,笑道:“张大人,事关刑部,陛下的旨意还请刑部尚书亲自传达。” 张极维咽下一口怨气,没好气的答道:“杖责一百!” “还有一句呢?”萧业追问道。 “生死由命!” 萧业轻笑一声,又向郑大勇道:“郑班头可听清楚了?” 郑大勇斜了张极维一眼,抱拳道:“卑职听清了!” 萧业又道:“记得,惩戒即可,莫在大理寺坏了人命!” 郑大勇道了声“诺!”转身离开了。 围观的官员们听出了萧业话里的意思,不禁收起了看戏的心思,深深地打量了他一眼。 张极维则是咬牙切齿,只拿眼睛瞪着萧业。 萧业缓步走下台阶,来到张极维面前站定。 轻声说道:“张大人何必不忿?你丢的不过是脸,别人丢的可是命!” 张极维的眼睛猝然瞪大,激动道:“人被你杀了是不是?” 萧业冷笑一声,眼神逐渐阴骘,没有回答,丢下一句“送客!”便转身回了府。 张极维心里如猫抓般焦躁又愤怒,他们在萧府外听到了一声凄厉的女声后,便闯了进去。 这么短的时间内,萧业到底把尸体藏哪了? 张极维心中揣着一个确切的答案,又揣着一个无法解答的问题,却苦于皇帝的旨意,无法再去纠缠,最后只得对着关上的萧府大门狠狠瞪了一眼,悻悻离去。 而在大理寺中,又是一番热火朝天。 因“户部盗银案”看管犯人一事,大理寺衙役早就与刑部衙役起了龃龉,这次刑部又欺人太甚,竟强闯萧业官宅,试图栽赃嫁祸! 大理寺衙役如何咽的下这口气,索性新仇旧怨一起算了! 于是,重杖之下,一片鬼哭狼嚎,求爹告娘。 大理寺的衙役也是鸡贼,品味了萧业那句话的意思,眼看着人打的差不多了,便不打了,让人拉回家去。 因此,当日大理寺没有坏一条人命,但许多人受刑之后在家没扛几日便死了。 也有那扛过去的,但不死也残废了! 经此一事,京中权贵豪门对萧业的心机深沉和心狠手辣更是不寒而栗。 是夜,九曲阁的沁园中,魏承昱对萧业被暗算一事心惊不已。 但他很奇怪,萧业是如何知晓那个阿嫣是来刺杀他的? 萧业答道:“那孩童虽然面黄肌瘦,但哭声嘹亮,不似身患恶疾。而且,那孩童的尸体面部淤血发绀、肿胀,嘴唇紫绀,不过一个时辰就出现大量尸斑,这是窒息死亡的症状。” 魏承昱恍然大悟,“所以先生见她一路跟随想要入府,便起了疑心?” 萧业点点头,“对。” 魏承昱又问道:“那她的尸体到底藏到了何处?张极维来的这么快都没有寻到?” 萧业没有明确回答,只道:“一个他们搜了第一次就不敢再搜第二次的地方。” 魏承昱拧眉思索着,忽而了然,开口赞道:“原来如此!先生之计果然巧妙!” 萧业微微一笑,端起了茶盏。 那个女杀手的尸体就藏在他与谢姮亲密之时,旁边乱糟糟的锦衾下。 而他剜了那个衙役的眼睛,不仅仅是为了维护谢姮的名声,也为了威慑众人不敢再犯床榻。 两人聊完此事,魏承昱又想起近日朝堂上群臣对对萧业的攻讦,以及保康门外上万的流民,不禁泛起愁来。 “流民们虽然进了京,但齐王赈灾不利的事却无人提起,眼下先生倒成了盛京乱象的罪魁祸首了!” 萧业见魏承昱有些气馁,劝慰道:“殿下莫急,沂州赈灾的这层黑幕一定会被揭开。” 魏承昱的眉头仍是紧皱,俊毅的脸庞愈加严肃了。 “还有一事,本王不明,先生让秋松溪将流民引来京城,为何寒门党在此事上并不维护先生?” 萧业看了魏承昱一眼,知道他是担心自己这枚棋子会被梁王舍弃。 “殿下不必担忧,寒门党这是在造势。再说,我在朝中孤立无援,反而能让陛下放心任用。” 魏承昱听出了萧业话里的意思,略显震惊。 “到了这一步,还未结束?” 萧业持了一根拨灯棒,挑了挑那快要淹没在灯油里的灯捻子,烛火随着他的动作摇曳不止。 在这忽明忽暗的烛光里,一丝阴骘悄悄爬上了他幽暗的黑眸。 “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如今只是开始。” “你想怎么做?” 第57章 暗探 魏承昱陡然紧张起来,他对萧业已有些了解,他做事总是出其不意、不循规矩,而且胆子极大。 如果现在京城的乱局还不够,那他还要做什么出格的事? 萧业见魏承昱面色紧张,莞尔一笑,安抚道:“殿下放心,萧某自有分寸。” 魏承昱仍是不放心,又道:“此番设计流民进京,虽是权宜之计,但于心总觉有亏。 不管这次能否打击到齐王,先生都要费心想些方法,让这些流民最后能够安稳地出京。” “好,萧某答应殿下。” 见到萧业应允下来,魏承昱这才放下心来。 送走魏承昱后,樊兴走了进来,小声禀道:“公子,容娘来了。” 萧业点点头,示意他将人带进来。 不多时,樊兴再次进来,身后跟着一个身穿黑色斗篷,容貌清秀可人的姑娘。 “容娘见过公子!” 萧业颔首,开门见山的问道:“樊兴是否已跟你说明白了?” 容娘点点头,清亮的眼眸中燃起了仇恨。“樊大哥全都跟我说了,容娘但凭公子吩咐!” 萧业锐利的眼神望着她,提醒道:“你要想清楚,此次可能十分凶险,若有惧意,我再想其他办法。” “不必了!公子,容娘等这一天已等了许久了!便是死,也要拖这些恶鬼下地狱!” 此话一出,在场的众人全都默然的看着这个坚强又可怜的女子。 萧业的声音稍微温和了一些,缓缓道:“你的命是樊兴救的,他救你,不是让你再白白送死。你放心,暗中会有人跟着。” 说着,将一个小匣子推了过去,谷易拿了起来,递给了容娘。 萧业解释道:“这是辛家密炼的毒丸,服上一粒,不消片刻,便会全身溃烂,流出脓水,虽是痛苦,但于性命无碍。 你落入他们手中后,伺机服下,可保你清白。” 容娘点了点头,目光坚定,“是!公子,容娘的命是公子和樊大哥救的,容娘不会去死!” 萧业面露欣慰,余光扫到一旁的樊兴松了口气。 “其余的你听樊兴安排。” 容娘应了声“诺”,在樊兴的带领下离开了书房。 两人走后,萧业取出了一张票据,在灯下仔细端详起来,那是五年前,他收留容娘时,容娘交给他的… 谷易在一旁研着墨,忽而感慨一声,声音中带着怜悯,“容娘可真是命苦。” 萧业看了他一眼,忽然想起当年他在街上捡到他的情形。 那时谷易还是个乞儿,萧业也不过十五岁。 当时他在酒楼的窗边看景,见对街一群乞儿中,有一个最为弱小的孩子讨得了一个馒头,正在欢喜之时,被几个较大些的乞儿抢走了。 这时,有个十来岁的孩子看不过,便上前跟他们打斗起来。 萧业初时还以为这孩子也要分一杯羹,却不想他被揍得鼻青脸肿,却将抢到的半个馒头还给了那个瘦弱的乞儿。 萧业以为二人相识,却又见不多时,那群抢东西的乞儿走了,那个瘦弱的乞儿也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只留下那个浑身是伤的孩子缩在街角。 萧业下了楼,走到他跟前,“饿不饿?” “饿。” “为什么不吃那个馒头?” “那不是我讨来的。” “但却是你抢来的,不是吗?” 那孩子摇摇头,虽然忍饥挨饿又受了伤,眼神却是纯净。 “你救了他,他不感谢你,还与施暴于他的人做朋友,你不怨他吗?” 萧业不信人性至善,势必要勾起这孩子心中的恶。 那孩子清澈的眼神望着他,“他没求我帮忙,我也不求他谢我,都是我自愿的,为何要怨他?” 萧业清冷的脸上现出一丝讥讽的笑,“你这样很容易被饿死。”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了,没再管那个死心眼的孩子。 直到夜幕降临,办妥了事的萧业独自一人溜达在街上,又见到了他。 “饿吗?” 那孩子睁开眼,见又是白天那人。 “饿。” “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想吃饱饭吗?” “想。” “那就叫谷易吧,以后跟着我,吃饱饭很容易。” 刚刚被冠名的谷易,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清冷少年,似被惊喜砸晕了头。 萧业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转身便走,一边:“想好了便跟上。” 谷易愣了愣神,连忙小跑着追了上去。却怕自己身上太臭,只敢远远的跟着。 清冷的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 往事涌上心头,再看眼前磨墨的谷易,哪里还有当年落魄乞儿的半点儿影子。 萧业随手拿起灯簪子将灯芯从灯油中挑出了一些,室内的光辉瞬间明亮了许多。 声音沉缓道:“若是问命,这世人谁不命苦?天要灭我我灭天,我命在我不在天! 容娘的苦,不是命造的,是人!很快,她不就要讨回来了吗?” 谷易听了萧业这一番话,顿时受到鼓舞,脸上又恢复了往日轻松的神采。 他自跟着萧业,便没见什么事难倒过他。 无论是江湖还是朝堂,任何刁钻的难题,他都有奇招化解,公子从不信命,他只信自己。 次日一早,萧业刚到大理寺的司务厅,范廷便前来禀报。 他昨日带着苦主们暗中辨认了几个讨过粥的粥棚,发现有两家粥棚最为可疑。 每每有年轻貌美的女子前去讨粥,总会只给半碗,接着又有另一人从另一锅里重新填满。 而这两家粥棚便是刑部尚书府和兵部尚书府! 听闻刑部尚书府,萧业并无什么惊讶,他已将张极化列为头号嫌疑人,着容娘去探了。 但是兵部尚书府也牵扯其中,倒是他始料未及的。 萧业想起了那日兵部尚书之子廖宗佑在九曲阁的行径,又忆起了谢姮曾说过,这二人常在一起厮混,还有他那个风流的连襟——叶明成。 “其他粥棚可有此现象?” “没有。”范廷摇摇头,很肯定的说道。 萧业沉吟片刻,心中盘算着加进来一个兵部尚书府如何处理。 范廷见其良久不语,面色沉肃,便道:“这案子一下牵扯两个尚书,的确有些压力。但是大人,邪不压正啊!” 萧业没有答话,仍是敛眉思索。很快,一个大胆的计划出现在他脑海里… “还有两日便是端午节了,那日圣驾驾临万春园与民同乐,百官亦要伴驾。家家户户忙着过节,应是他们防备最薄弱的时候。 这两日,你只在暗中盯着,查清那些流民女子被带往何处后,切勿打草惊蛇!” 范廷听萧业这般说,便知他已有了全盘的计划,心神振奋,应了声“诺”,退了出去。 萧业坐在书案后面,修长的手指有节奏的轻点着桌面。 入京这么久,也该给梁王送份大礼了… 第58章 万春园的暗箭 翌日晚间,樊兴来报,容娘去了张家粥棚,果然是先得了半碗粥,又被添了粥。 容娘假装喝了后,便装作腹痛离开流民人群,在偏僻处被人掳走了! 他们一路暗中跟着,直到一座京郊的别院。 他们在那蹲守了一日,见进出的皆是京中有名的浪荡子弟,而那座别院属于刑部尚书府产业! 萧业听后,沉声问道:“容娘怎么样?” 樊兴答道:“公子放心,容娘无事。我们的人混了进去,一直藏在暗处。” 接着咬牙切齿道:“那狗东西张极化本想轻薄容娘,幸好有公子给的毒丸,他才没有得逞。 容娘以敏症为由糊弄了过去,又言说自己是舞姬,舞艺精湛,请求留下。 张极化见容娘乖觉,又色欲熏心,便同意给容娘几日时间调理敏症,没有加害于她!” 萧业看了樊兴一眼,深沉的声音中带着不加掩饰的杀气。 “不消几日,再等一日便可!” 再等一日,便是端午节了。 端午这日,皇帝、皇后奉太后出皇城,亲临万春园与民同乐。 萧业寅时便起身洗漱,没想到门扉叩响,端着水盆进来的不是冯嬷嬷,而是谢姮。 萧业没有说什么,默许了谢姮的侍奉,随后去了宫里。 卯时,皇帝、太后、皇后仪仗出宫城,率领百官浩浩荡荡朝着都城外的万春园而去。 在经由朝阳门出城时,萧业看了一眼临近的城门保康门一眼,那个方向一派宁静。 圣驾由万春园的东南门而入,驾临明珠湖东岸的蓬莱殿,萧业与五品以上官员和皇室宗亲在正殿伴驾,五品以下的官员则在偏殿。 随后,三品及以上的官眷入园,在距蓬莱殿数百步水心五殿观景。 接着,号角吹响,万春园剩下的八个园门齐开,百姓入园。 萧业在正殿上站着,眼见百姓蜂拥而入,一路山呼“万岁!”俨然清明盛世。 不同于身后史书的称颂,这鲜活的礼赞才是一个君王最高的荣耀! 萧业觑了一眼御座上的皇帝,这一刻,天子的帝王之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赐宴群臣后,精彩绝伦的水上百戏开始上演了。明珠池的御船上教坊司奏乐助兴,一时喝彩声、鼓乐声不绝于耳。 为彰显皇恩,陛下和太后、皇后数次封赏杂耍艺人。 在一片热闹喧嚣中,萧业见到一名禁军神情紧张,疾步来到虎贲校尉褚越身边,低声禀报着什么。 褚越听后,眼睛倏忽睁大,转头看了看御座上的皇帝,低声向其吩咐了几句。 那名禁军听后,又急急离去。而褚越则出了正殿,向外面的禁军言语了几句。 接着,萧业便见正殿周围及通往蓬莱阁的虹桥上多了一些守卫。 这不显眼的一幕在一片热闹欢乐中并不惹人注意,但萧业却心生疑窦。 褚越是皇城禁军校尉,只听命皇帝一人,深得陛下信任,甚至连皇城司也交由其管辖。 是什么原因让这个向来行事稳重的禁卫首领乱了阵脚? 萧业修长的手指缓缓端起酒杯,暗中则关切着褚越的动作和岸上的动静。 万春园里一片欢欣气氛,“竞渡”过后便是“龙舟争标”。 依例,周帝和太后皇后要移驾龙船,于湖心观赛,正殿上的萧业和勋贵官员们亦跟随伴驾。 威武气派的龙船如一条破浪的巨龙在水面上穿梭着,驶向池中心,掀起层层波浪。 凭栏眺望,岸上百姓山呼“万岁”,跪倒一片,一幅繁华盛景。 褚越身为禁卫首领,也上了船。 萧业见他虽跟在皇帝身边,但似乎十分关注岸上的情况,紧握着佩刀的手也显露出他的紧张不安。 突然,鼓声大作,如狂风暴雨般猛烈,瞬间点燃了观者的激情,岸上百姓欢呼加油,“龙舟争标”开始了! 二十只小龙船、二十只虎头船、二十只飞鱼船、二十只鳅鱼船,随着鼓声响起,如弦上之箭,迅疾发射而出! 萧业远远看去,为首的一艘小龙船上拼命划桨的是何良牧与姚焕之。 但萧业已无心观赏,他觉得岸上定是发生了什么事,甚至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忽然,东北方向一派欢腾中,黑压压的冲进来一群人,四散抢掠岸上的百姓! 接着西北方向也涌进了一群人,有人被按倒在地抢劫身上财物,有的失足落水溺死水中,有的妻离子散四散奔嚎,岸上陷入了一片混乱! 萧业心下一沉,是流民! “父皇,快看!有流民冲击圣驾!”魏承煦看到岸上乱象,神情震惊。 “那是怎么回事?”天子的面容不再祥和,而是一片肃寒。 褚越脸上几无血色,跪地奏禀道:“回陛下,看装扮应是流民作乱!” “流民?作乱?”皇帝眼睛瞪的如铜铃,一群流民竟真敢作他的乱? “你的人呢?朕问你,你的人呢?” “回陛下,没有陛下的命令,应是不敢伤及人命,这才…” “混账!” “是!卑职这便去通知镇压!” 褚越起身欲走时,又被魏承煦叫住。 “褚校尉,多派些人手来,护驾要紧!” “诺!” 褚越上了一条小舟朝着岸边疾疾而去。 萧业审视的眼神在魏承煦脸上停留片刻,心中暗自思忖:齐王虽然想让他死,但应该不会蠢到犯上作乱,而且,他在流民中也没有这么大的号召力。 岸上传来有组织的煽动话语,一些草莽大汉一边与禁军搏斗,一边喊道: “官兵枉杀百姓啦!欺负我等流民命如草芥!” “我们是大周百姓,去陛下面前讨说法去!” “来啊,大家一起上,跟他们拼了!” 这些领头的人并不是流民! 萧业的心中忽然闪现一个人影,是秋松溪,他背刺了自己! 萧业面如寒霜,握紧了拳头。接着便见魏承煦来到御前奏禀。 “父皇,流民作乱,以下犯上,皆因有人执法不严,为祸京城,请父皇重裁大理寺卿萧业,以正法度!” 龙舟上的官员们议论纷纷,接着有人跟随附和。 “臣附议!” “臣附议!” 越来越多的官员附议,跪倒一片… 第59章 罪魁祸首 萧业神态沉稳,如一座静谧的山,冷静非常。 就在皇帝神情威严的逡巡殿下众臣时,魏承昱看了沉默的萧业一眼,慨然出列。 “父皇,这些流民平日里都在保康门外安分守己,今日突然躁动,定然事出有因,儿臣以为,或有蹊跷!” 魏承煦接过话道:“王兄说得对,此事相当蹊跷!若非大理寺卿萧业容留大量流民,以法乱政,也不会有今日乱象!父皇,儿臣以为,此罪形同谋反!” 魏承昱听了,脸色大变,慌又奏禀:“父皇,儿臣…” “启禀陛下,臣以为,此事因何缘由还需再查,当务之急是陛下和太后、皇后娘娘的安危,臣恳请陛下,先行回宫,此处交由臣与褚校尉处理妥当。” 萧业截断了魏承昱想要为自己说情的话,向御座上的皇帝拜道。 皇帝的脸色虽然难看,但现在还没有问罪萧业的意思。 “萧卿有何见解?” 萧业听出了皇帝现在关心的并非缘由,而是解决方法。 便答道:“回陛下,正如陛下所见,真正有能力作乱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大部分人手无寸铁,又扶老携幼,恐怕是被裹挟至此。 臣以为,天子威严不容侵犯,犯上作乱者合该死罪。但陛下仁政亦不容亵渎,以至大开杀戒,难堵天下悠悠众口,因此,束手就擒者可饶其不死!” “荒谬!冲撞圣驾其罪当死!轻拿轻放,置天子威仪何在?” 魏承煦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豪门党官员也纷纷附和。 若是流民作乱不杀,那萧业岂不是也无过了? 萧业没有反驳,他看了一眼束手而立、神情威严的天子。 这个万春园里,不但有上千名作乱的流民,还有上万名百姓! 萧业在赌,赌一个天子的仁德之名… 片刻,天子忽然笑了,“区区几个流民而已,能作什么乱? 此事便交于萧卿处理,若有差池,朕唯你是问!” 萧业俯首拜道:“诺!” 同时,他也知晓,自己算是接下了这个烂摊子,要是事情差强人意,自己便是皇帝堵住天下悠悠众口的靶子! 殿上的群臣懵了,对皇帝不合时宜的笑容摸不着头脑,连一向颇会揣摩帝王心思的应谌也不明所以。 龙船靠了岸,褚越已清出一条直通东南门的路,八百虎贲护卫便护着皇帝、太后、皇后并一众皇子公主、权贵官员出了万春园的东南门,奔城门而去。 三品院官眷们也紧随其后,匆匆逃离万春园。 褚越命皇城司一千兵士守住园子各门,只留东南门,除了百姓外,流民一律不得放出园。 又率领一千兵士进到园中,大声呼喝“束手就擒者不杀,负隅顽抗者就地斩杀!” 流民百姓们乱作一团,四下冲突,转眼便做了刀下鬼,一时血流成河。 萧业逆着奔逃的人流而上,魏承昱也自愿留了下来。 在混乱的人群中,萧业又看到了何良牧与姚焕之。 两人初时参加龙舟赛,及见到骚乱四起,已经变成在湖里捞人了。 魏承昱率先来到褚越面前,见到园中有些禁军杀红了眼,对流民中的老弱妇孺,竟也直接砍杀! 愤怒道:“褚校尉,传令下去,不得滥杀无辜!” 褚越坚硬的回道:“回殿下,我等皆依皇命行事,定不会滥杀无辜。” 说罢,又传令道:“来人!传令下去,一炷香内,不束手就擒者皆为暴民,就地斩杀!” “褚校尉!本王再说一遍,不准乱杀无辜!”魏承昱忍不住大喝一声,愤怒非常。 但褚越对此置之不理,他只听命于皇帝。 萧业早已听见了两人的争执,此时也来到褚越身边,不禁出言赞赏。 “褚校尉果然雷厉风行,不愧是虎贲校尉。” 褚越却不吃他这套,冷哼一声,“若非有人徇私枉法,也不会造成今日这乱局。” 萧业扯了个笑容,似没有听出这话里的明嘲暗讽,连声赞道:“褚校尉说得有理,依本官看,要想平乱,还得雷厉风行! 请褚校尉将东南门也关紧了,园中无论流民还是百姓,一个也不要放过,全部就地斩杀! 以免有那不识相的百姓逃出园后,信口胡诌禁卫军在万春园里‘乱开杀戒’,坏了皇城司的名声事小,污了陛下的仁德事大。褚校尉,您以为呢?” 褚越被他这么一番阴阳,立马明晰出了其中的厉害,一改刚刚对魏承昱的豪横,转头吩咐下去,不得乱伤性命。 萧业又道:“即便束手就擒,也不能就此放过。请褚校尉将水心五殿腾出,先做关押之地,再由陛下裁决。” 褚越心中虽不乐意,但萧业言之有理,这些造乱的流民送到哪个衙门,可是大有讲究,自己不能轻易地将他们押回皇城司。 当下,便让人照此去做了。 皇城司到底是正规军,又有兵器在手。流民面对镇压,初时还群情激愤,很快就溃不成军,被悉数擒拿了。 为了清点伤亡人数,魏承昱身先士卒,亲自下水捞尸,何良牧、姚焕之等人见了心中感佩,亦紧随其后。 待到清点完毕,魏承昱与褚越要进宫复命之时,人群之中,早已寻不见了萧业的身影。 询问众人,皆说不知其何时离开。 褚越见状,冷哼一声,“恐怕是吓破了胆,不敢进宫面圣了!” 魏承昱心中既愤又痛,不知这是否就是萧业说的“覆舟水”。 若如此,他要如何面对这些因自己“夺储”而枉死的人命? 但另一方面,他又为萧业担心,事已至此,他要如何收拾残局,扛下这滔天罪责? 魏承昱一言不发,与褚越一起回了宫。 刚到崇德殿,便见大殿门口乌压压的跪了一片文武百官,义愤填膺的声浪振聋发聩。 “诛萧业,锄奸佞!” 魏承昱心中惊骇,向皇帝奏报完伤亡情况后,便一直悬心吊胆,等着御座上的裁决。 他心里已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要保萧业一命,哪怕自己再次触犯圣怒,被驱逐出京! 御座上的皇帝听了两人的禀报,神情没有多大变化,亦没有问起萧业。 他揉了揉额角,似乎是嫌外面太吵。片刻后,对二人说道:“退下吧。” 魏承昱没想到父皇这般处置,愣怔片刻后又察觉这或许是好事,随即松了一口气,心急火燎的出了宫,他要尽快找到萧业,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二人走后,皇帝仍斜倚在御座上揉着额角。 睢茂见状,欲上前为其按摩纾解,被其抬手制止了。 “去叫御史大夫来。” “诺。” 睢茂应道,便让人去传。 皇帝又道:“等一下,不要走前殿。” 睢茂了然,这是要避开众臣。便让人悄悄绕出,将应谌从殿后带了进来。 应谌并不在请旨的官员中,但他一直在六科廊的尚书台密切关注着局势。 见到皇帝这般秘密宣召,心中便了然了几分。 皇帝也不藏着掖着,开门见山的问道:“知道朕为何没有惩治萧业吗?” 应谌想起了皇帝在龙舟上那意味不明的笑容,他摇了摇头,如实答道:“老臣愚钝,不知陛下何意?” 皇帝的脸上又露出一抹笑容,徐徐道:“朕在萧业身上看到了一个人的影子。” 应谌更疑惑了,“何人?” 皇帝的笑意更深了,语气中似有些追忆,“谈相,朕那永远能做出最理智最正确决策的谈相!” 第60章 替死鬼 今日龙舟之上,所有人都关注缘由,欲以此置萧业为死地。但萧业没有辩解,而是直指要害! 这样极其聪明的臣子,他的朝堂上以前也有一个。 不过,没有萧业胆大便是… 老应谌听了,脸上难掩震惊之色,连山羊胡也翘了起来。 “陛下…” 皇帝如鹰隼般的眼睛盯住了他,“怎么了?难道御史大人也认为萧业该死?” 应谌慌忙低下头来,“臣无此意,臣以为陛下之见乃是圣明裁决!” 皇帝的声音从御座上传来,已没了刚刚的笑意。 “既如此,你便退下吧。” “诺,臣告退。” 老应谌在内侍的引领下又从殿后面绕了出去,只是心中仍是波涛未平。 谈相,陛下将萧业比谈相! 这意味着什么? 老应谌此时很庆幸自己是坚定的帝党,而陛下又对其信任之至… 所以,现在,他们御史台要保萧业… 日落西山,盛京城中,渭河沿岸的一处野码头上,一艘草船已在此处泊了一个时辰。 船舱中,萧业已换了常服。 望着夕阳照耀下金光粼粼的水面,萧业想起了明珠池那被鲜血染红的湖水,想起那些漂浮在水面上的尸体… 蓦的,耳边响起了一个苍老悲悯的声音。 “红尘白浪两茫茫,冤冤相报何时了。我与你辩经三年,仍留不住你。你此一去,必是朝野倾覆,天下难安。老衲只希望你记住一点,少造杀孽!” 萧业忽觉眼睛发酸,他闭上了眼,缓缓调息,心墙上的那一丝裂缝很快就被抹平了。 “公子,有人来了。” 船舱外传来吉常的低声禀报,萧业睁开了眼睛,眼中闪过一丝阴骘。 他走出船舱,见岸上那片野树林里走出的并非秋松溪,脸色便又冷了几分。 那人是个三十多岁的粗壮汉子,看步法身形,应是个练家子。 他来到跟前,不拜不名,神态倨傲,打量了萧业一眼开口说道:“秋先生没有功夫来,你有什么事?” 萧业冰冷的眸子扫了他一眼,“你是何人?” 那汉子哼了一声,“我当然是秋先生的人!你如果想问万春园的事,那是秋先生的意思。” 萧业冷笑一声,“所以说是秋先生背刺了我?” 那汉子嚷道:“什么背刺!你有今日,全靠秋先生和王爷的提携,秋先生想做什么,还需和你知会?” 一旁的吉常听了这些羞辱的话语,顿时窜出火来,就要上前理论,却被萧业拦住了。 “秋先生可有让你带什么话来?” 那汉子一梗脖子,不耐烦的道:“没有!若非你三催四请,我也不会跑这一趟!秋先生他老人家贵人事多,哪有功夫与你周旋? 你如今虽混到了三品,但也别想压秋先生一头!若论劳苦功高,你连我都比不了!我们跟了王爷多久,你才跟了多久?” 萧业点头称是,面如冠玉的脸上露出温润的笑容,似是十分信服。 “阁下教训的是,是萧某唐突了。” 说着,从袖中取出了两块银锭,缓步走上前去。 “有劳仁兄跑这一趟,烦请给秋先生带句话。” “什么话?” 那汉子以鼻视人,神态傲慢的去抓那银子。 萧业突然攥紧了银锭,浅笑道:“就说萧某的确比不了秋先生,但有一样秋先生一定比不了我!” 那汉子没有抓到银子,又听了此话,眼睛一瞪,就要破口大骂。 萧业眼神倏忽转冷,另一只垂着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匕首,毫不迟疑的捅上了那汉子腹部! 面若春风的神情逐渐化为阴冷,徐徐道:“他对王爷忠心耿耿,但我不是!” 说着,握着匕首的手狠狠转了两圈! 那汉子猝不及防,万万没想到萧业竟敢对其下手,喉中咕噜噜涌出血来,很快就变成一堆死肉了。 萧业睨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对前来收拾的吉常道:“送去九曲阁。” 吉常虽然不解,但也知道萧业定不会突然对收藏尸体有了癖好。 萧业在水边洗净了匕首和沾上血污的衣袖。随后,等到天色完全暗了下来,两人乘着载了尸体的草船来到了九曲阁的后门。 甫一上岸,萧业就见樊兴一脸焦急。 “听说万春园出了乱子,公子无事吧?” 萧业“嗯”了一声,看了一眼染坊的小船,问道:“殿下来了?” 樊兴点点头,有些不安的说道:“我劝了几次,但殿下执意在此等公子,看样子很生气。” 萧业没有说什么,只是让他帮吉常将那具尸首搬出来。 来到书房,果然见端坐着的魏承昱面色阴沉,呼吸克制。 “殿下。”萧业躬身拜道。 魏承昱刚毅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他转头看着萧业,眼神中有着痛心和不解。 “先生曾说过,你助我夺储,不光是为了给你傅家洗刷冤屈,还为了天下苍生! 先生还说过,你不会和那些人一样,草菅人命,挟势弄权!” 萧业点头,“对,所以我来给殿下一个交代。” 说罢,萧业看向门外,吉常和樊兴了然,抬起那具尸体摆在了魏承昱面前。 “这是何意?”魏承昱猛然站了起来,一脸震惊。 萧业坦然答道:“今日万春园的罪魁祸首是秋松溪,我的计划并非如此。” “他是秋松溪?” 魏承昱指着地上的尸首,一脸不可思议状,萧业竟将人杀了! “不是,他是秋松溪的人,是我暂时能给殿下的交代。”萧业应道。 话音刚落,就见九曲阁的护卫胡远疾步走了过来,“公子,我们的人查清了,有人在保康门放出消息,说陛下在万春园封赏百姓,这才将流民引了过去!” 萧业颔首,转头又对魏承昱道:“殿下若是不信,可以自己派人去查。” 魏承昱摆摆手,有些气馁的坐了下去,“不用了,我信你。” 现在最为被动的是萧业,听说崇德殿外的官员一直请旨到申时宫城关闭,直到被禁军驱离。 “梁王是否知晓了你暗中助我?” 想到萧业的处境,魏承昱不免担忧起来。 “没有。”萧业毫不疑惑这点,若是被梁王知晓了他暗地里的谋划,来的麻烦就不仅仅是这些了。 “那秋松溪为何要背刺你?难道梁王已经舍弃你了?” 第61章 破局 魏承昱疑惑不解。 萧业隔着案几在席上跽坐下来,品了口茶后,缓缓道: “一,告诉我,我只是一个棋子,梁王随时可以弃我;二,告诫我,论阴谋诡计,我之上还有他;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陷陛下于不义!” 魏承昱听后似有所悟,又问道:“那现下怎么办?百官皆要父皇治你重罪,你又杀了秋松溪的人,算是撕破脸了!” 萧业脸上并无愁闷之色,他瞥了眼地上的尸体,淡然道:“殿下放心,如今主动权在我!” 魏承昱不明白,这种情况下,萧业的自信与乐观从何而来? 萧业没有细说,让吉常与樊兴将那具尸体仍装回船上,与魏承昱告辞后,在深沉夜色的遮掩下,回到了萧府。 孟院公一见到萧业,便面露焦急道:“公子,还没有消息。” 萧业颔首,脸上不急不躁。谷易被他派出去配合范廷捉拿“流民失踪案”的元凶,他相信一定会满载而归! 果然,他刚刚换好官袍,谷易就回来了。 “公子!事成了!” 萧业的精神为之一振,连忙问道:“抓了何人?” “张极化和廖宗佑!” 萧业听了,脸上现出笑意,又问道:“容娘呢?” “抓捕之前,暗中被我们的人接应出去了。” “尸体呢?” “全都被范廷掘了出来!” 萧业嘴角上扬,一贯清冷的眸子也有了笑意。 主动权,他拿在手里了! 来到大理寺,范廷已将物证整理完毕,交由萧业过目。 其中有个账册,上面十分详细地记载了谁人于何时来过张家别院,是否伤及人命,伤了几条人命。 范廷咬牙切齿道:“大人,这是从张家别院搜到的账册,比对了字迹是张极化所写! 这群下流无耻之徒,穷极龌龊之能事!别院中不禁搜到各种禁药,还在院后的荒山上挖到多具被折磨致死的女子尸体!” 看着账册,萧业冷笑一声,记得这般清楚,倒是省了他不少事。 “着三班捕头,将这册上所记之人,一个不落、全部押至府衙!” “诺!” 范廷听了指令,立时前往捕快房传令。 寂静的夜里,大理寺的捕快鱼贯而出,气势汹汹前往各府拿人。 不管是高官大户,还是侯爵勋贵,当真一个不落地全都提来了,长平伯爵府的叶明成也在其中。 站在大理寺的抄手游廊下,萧业远远望着被押进来的锦衣华服、依旧豪横不已的勋贵子弟们,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这么大的动静,很快秋松溪就会知道他手中到底握着什么筹码。 待所有在册的嫌犯一一缉拿到案后,萧业让人将大门紧闭,并嘱咐范廷将嫌犯分别羁押,以防串供。 接着,又从幸存的受害女子口中盘问了案情。 不多时,大理寺外传来阵阵吵闹声。门房前来禀报,门口被各府马车堵得水泄不通,众位官员吵吵嚷嚷有硬闯之势! 在大理寺捕快拿人之时,涉事的官宦权贵刚从白日的骚乱中缓过神来,纷纷不明所以,只觉冤枉无辜。 有的大臣甚至是在皇宫外请旨“严惩萧业”时,听说自家子侄兄弟被萧业抓了! 登时怒火冲天,义愤填膺,纷纷以为萧业挟私报复。随即纠结一起赶往大理寺,势必要萧业给个说法! 萧业听了,只道:“让他们再吵一吵,吵累了再开门。” 门房听了,自是如是处理,任外面翻了天,只做耳聋眼盲。 “大理寺不开门,我们就撞进去!” “对!来人,给我把门撞开!” 门口讨说法的官员们眼看叫不开门,纷纷招来家丁们想要硬闯。 就在形势紧张之际,大理寺少卿钱必知匆匆赶了过来。 “诸位大人,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钱必知转着圆胖的身子左右周旋。下午百官才在殿前恳请陛下严惩萧业,萧业傍晚就抓了他们的子侄兄弟,任谁看,都像是构陷报复! 兵部尚书廖明章回头瞥了一眼刚刚挤进人群的钱必知,“哟!是钱少卿,怎么?是萧业让你在此拦我等?” 钱必知慌忙拜道:“哎呦!廖大人,莫要误会!下官岂敢阻拦诸位大人啊,下官也是刚刚得到消息,恐怕这其中有些误会,特来查探清楚。” “好啊!既然说是误会,那就让萧业出来!向诸位大人解释清楚,他这般挟私报复,到底是何居心?”一位刑部的官员驳斥道。 “是啊!让萧业出来!” “萧业闭门不见,定是做贼心虚!我等明日再去陛下面前请求公道,与其不死不休!” “何至于此啊!诸位大人,待下官…” 钱必知赶忙劝阻,但话还没说完就被回呛。 “何至于此?钱少卿,感情不是你的家人,你必然无所谓!” “他也是大理寺的人,与他说这些作甚!” 一时间,众位大臣的怒气再被点燃,见不到萧业,便逮着钱必知一顿斥骂。 钱必知招架不得,连连赔不是。 兵部尚书廖明章尚且冷静,揪住钱必知道: “钱大人,此事既与你无关,我等也不为难你。你去给萧业传个话,要么御前见,要么现在就打开大门,将人放出来!我等克己奉公,定不会与他一般见识!” 门后的萧业已听了多时,他挥了挥手,让人将门打开了。 门外的喧嚣因开门的“吱呀”声而戛然而止,众人忽然一愣,待看到了萧业,又情绪激动起来,纷纷上前与其理论。 昏黄的灯火下,萧业走到门楼下,对着台阶下的众人便是一拜,微笑道:“不知诸位大人深夜造访,有失远迎了。” “行了,萧业!不要在此惺惺作态!说,你挟私报复意欲何为?”一位官员不留情面地直接责问。 萧业听后一脸惊奇,“什么?本官挟私报复?这,从何说起啊?” “好了,萧大人,你就不必装模作样了。” 兵部尚书廖明章走了出来,“我等下午在殿前恳请陛下降罪于你,你昏暮便将我等家人抓了,这不是公报私仇是什么?” “哦?廖大人竟也在此!不知廖尚书在此,有失礼数,还请大人莫怪!” 萧业似是才看到廖明章,先是作了一揖,随后又向左右斥责道: “廖大人在此,为何早不禀报?还不快去备好茶水,请廖大人和诸位大人进衙歇息!” 第62章 诡异的尸体 左右听了,立马领令而去。 萧业又走下台阶,亲自来到廖明章身边作请:“夜深露重,还请廖大人入内详谈。” 钱必知也道:“是是,入内详谈,入内详谈。” 廖明章斜睨了萧业一眼,冷哼一声,一甩衣袖,抬脚进了大理寺,其他官员见了,也纷纷跟上。 既进了府衙,落了座,萧业便让人奉茶。 廖明章出言制止,直入主题,“茶就不必了,明人不说暗话,说吧,萧大人打算何时放人?” 萧业听了,一面仍让人奉茶,一面疑惑道:“下官听廖大人和诸位大人的意思,好像是大理寺抓了什么人,与诸位大人相关?” 众人一听,立马又激动起来,“何必装蒜!” 钱必知见萧业似乎真不知情,便将今日大理寺众捕快闯入各府拿人之事小声告知。 萧业一听,甚是惊讶,“三位班头何在?” 钱必知听了,忙着人去找三位捕快班头。 王韧、鲁能、郑大勇不多时便来到殿中,萧业询问了拿人之事,三人齐声说是,又问何人施令,言说寺正范廷。 萧业听后大怒,让人将范廷带了上来,质问其一个小小寺正,如何敢下令拿人? 范廷不卑不亢,正色道:“这帮禽兽诱拐民女,肆意辱杀,人人得而诛之!范廷官阶虽小,但若能为民除害,以正国法,有何不敢?” 此话一出,在座官员纷纷抗议,萧业立马安抚众人,对范廷斥责了一番,又让人赶快将缉拿的各勋贵子侄请出。 范廷闻言,立马制止道:“大人不可!大人难道忘了犯官姚知远隐而不报‘国库盗银案’,被革职永不录用一事吗? 我等在那张家别院将嫌犯当场拿住,并解救出失踪民女,挖掘出受害者尸体,人证、物证俱在,大人今日若要徇私枉法,明日便会步了犯官姚知远的后尘!” 话音刚落,捕快们抬上了二三十具受害女子的尸体,有的已经腐烂,散发着腐味。 在座的官员们纷纷变色,神情惊骇,一时无人说话,事情似乎并非他们预想的蓄意构陷! 萧业望着堂上的尸首,脸上也现出震惊之色。 “竟有此事?张家别院?哪个张家?” “回大人,这张家别院便是刑部尚书张极维的庄子,我等在别院内已将嫌犯张极化现场拿下!” “哦?这么说,张尚书的胞弟也涉案其中了?”萧业状似恍悟道。 范廷回道:“正是!现场还拿下兵部廖尚书家的公子,只是这二人谁是主犯、谁是从犯还未可知。” 萧业有些奇怪,喃喃道:“这倒是怪了,失踪民女和尸体既是在张家别院发现的,又现场拿下了张尚书的胞弟,为何张尚书不在此处向本官要人呢?” 说着,他暗藏锋利的眼神扫过堂上在座的官员们。 众人听了这一番话,又听说张极化和廖宗佑是被当场拿下,个个面有惊慌。廖明章虽然依旧寒着一张脸,但紧抿的嘴唇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慌乱。 萧业不动声色,又转头去教训范廷, “罢了!你自作主张,私下拿人,让本官无辜得罪了诸位大人,日后还如何在朝堂见面?今日便先将人放了,回头再治你的罪!” 话音刚落,谷易忽然“咦”了一声,指着其中一具尸体惊讶叫道:“公子!这个女子好像是失踪的阿嫣姑娘!” 萧业闻言,忙走上前去查看,口中惋惜道:“可怜可怜,没想到潘大人的女儿也命丧于他们手中。” 廖明章和官员们听了此话,不顾腐臭之气也围了上来,接着面面相觑,神情凝重。 萧业叹了一声,对大理寺的捕快道:“去将潘大人请来,若是阿嫣姑娘,也算是给他御前寻女一个交代了!” 不多时,潘岳来了,萧业让其当众辨认。 潘岳对情况并不了解,但既在御前呈过阿嫣的画像,万万不敢不认。于是,在现场诡异的氛围下口呼“女儿”,哭天抢地起来。 萧业啧啧两声,转身向廖明章和众人道:“廖大人,诸位大人,既然此案涉及官眷,又在御前呈过,恐怕还要请陛下圣明裁决。 不过,诸位大人放心,此案萧某一定亲力亲为,绝不让诸位亲眷蒙冤。” 廖明章和其他大人既知案子的底细,便知这已不是一桩单纯的案件,又见萧业言辞模棱两可,不好紧逼,便不复先前咄咄之势。 “萧大人想要如何?” 萧业微微一笑,徐徐道:“今日之事的确让下官棘手,依下官之见,不如尚书大人先与诸位大人回府,待下官理清了案子再给各位一个交代。” 廖明章脸色阴沉,抬眼看了萧业一眼,但如今被人拿捏着把柄,也别无办法。 “好,本官给萧大人一夜时间理清。” 萧业微笑颔首:“足矣。” 当下双方便就此作罢,萧业与钱必知一起将众人送至府衙大门。 待众人走后,钱必知忧心问道:“大人,这案子你到底作何打算?事涉这么多权贵大臣,恐怕一个不好就得把自己搭进去!” 萧业叹了一口气,状似无奈,“退不能,进亦不能,着实难办。不如这样,此案就交给钱兄查办,是放是审可全权决定。” “啊?这…不可!此案还是由大人亲自审理,一夜期限紧迫,下官就不耽误大人查案了!下官告退!” 钱必知急忙连连摇手,推辞过后便赶紧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萧业见状,薄唇勾起一抹讥笑,这个钱必知向来圆滑,趋利避祸。 不过,他说得对,一夜时间很快就会过去,他得尽快理清此案... 回到讼棘堂上,范廷走了过来。 “大人,今日算是应付过去了,可这些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萧业点点头,“为今之计,还是要尽快定罪。狱中情况如何?” 谷易闻言愤懑道:“这个张极化狡猾非常,将所有责任都推到了家奴身上!言说是家奴欺上瞒下,克扣了买人的银子,哄骗了那些流民。闹出的人命也是家奴所为,自己也是被蒙骗至今! 至于那账簿,更说成了是玩笑之物,做不得数!” 范廷接话道:“这个张极化早有准备,他拉了那么多人下水,就是预料到出事之后朝中必会有人为他奔走。 如今他一口咬死不关他的事,恐怕一时半会儿很难让他认罪。 下官以为,不妨从廖宗佑入手,这人自小娇生惯养,必是吃不得刑讯的苦头!” 萧业听罢,轻轻摇头,凤眸微眯,似有所思,“不,对他不能用刑。” 范廷有些疑惑,难不成萧业真怕了兵部尚书廖明章?“大人还有所顾忌?” 萧业微微一笑,高深莫测道:“范寺正稍安勿躁,先去看下廖宗佑吧。” 第63章 狱中的贵客 所谓男女异狱,贵贱异狱。大理寺狱分东西两座,府司西狱为三品以下人犯羁押地,分男女监;府司东狱为三品及以上犯官羁押地,又名“三品院”。 府司西狱的女监里,昏暗的牢房里弥漫着酸臭腐朽的气息,油灯的火烛滋滋地燃烧着,此时因人走过掀起的风而左右摇摆,难得的空气流通也让这里的气味,如同掀起波澜的一池臭水,愈加的呛鼻难闻。 “竟把小爷关在这里!知道我是谁吗?!” “这是什么东西?也敢拿给小爷吃!” “啪!”是碗摔碎的声音。 “有没有人?有没有人!来人!来人呐!” 萧业一行人刚踏进牢房,便听到廖宗佑的嚎叫声。 一众女犯人更是或好奇、或瑟缩、或疯癫地趴在牢门口看着廖宗佑发疯。 萧业看着尽头那座传来叫骂声的牢笼,眼中闪过阴骘。 廖宗佑听到有“大人”来了,赶忙贴在牢房的栅栏上向外看。 等到一行人走的近了,看清里面并无自己的父亲后,不由得大失所望,又看到为首的是萧业,更是心中惶惶。 萧业来到牢门前站定,见到廖宗佑狼狈惊慌模样,面露吃惊。 “怎能将廖公子关在这种地方?” 如此羁押,分明是他之前的安排。范廷见他如此问,便默契上前回道: “回大人,狱中犯人太多,男监已满,便将嫌犯先单独羁押在女监了。” “荒唐!怎可如此怠慢廖公子!”萧业闻言,自是一番训斥,范廷垂首听着,并未辩解。 廖宗佑在一旁看了半天,看出萧业还挺在意自己,猜想难道是老爹打了招呼? 但转念又一想,萧业连齐王的面子都不给,会给自己老爹面子? 萧业看出了他的疑虑,随即笑容可掬,目光真诚且略带歉意道: “廖公子莫怪,今日之事我也是日暮方知,若非刚刚令尊大人来访,我还不知底下人竟将廖公子羁押在此。” 廖宗佑闻言,顾不得三七二十一,急急分辨道: “实在冤枉啊!萧大人,我白日一直在万春园伴驾,傍晚时分去寻张二爷喝酒。得知他在张家别院,刚到了别院,不承想酒没喝成,倒被你的人抓了起来!这全是误会,误会一场啊!” 萧业点点头,“廖公子莫急,令尊已将原委诉说,我猜想亦是误会一场。” “既是如此,萧大人快快将我放出去吧!” 听到萧业的肯定,廖宗佑慌忙喊道,握在牢门栅栏上的手也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来人,将牢门打开。”萧业下令道。 “大人,不可!” 范廷慌忙阻止,他不知萧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若此时将现场缉拿的廖宗佑放走,后面再想定他的罪就难了! 他们这帮纨绔子弟,个个手眼通天,有的是脱罪的手段! 萧业微微皱眉,转过身来目光锐利的盯着范廷,“有何不可,范寺正?” 迎上萧业的目光,范廷实在是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一时间萧业往日那些“出人意料”的查案手法,在他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无法,他只得说服自己信他这一次。 下定了决心,范廷垮着脸,喟叹一声,退至一边。 一旁府司西狱的狱丞见状,连忙招呼狱吏开锁。 廖宗佑心花怒放,以为已获自由身,待牢门一开,便急急地往外冲,一面还不忘向萧业道谢。 谁曾想人还未冲出去,就被萧业一把拽住了,“欸,廖公子这是要去哪?” “萧大人不是答应放了我吗?” “廖公子莫急,放是要放的,但还要你委屈些日子。” “刚刚萧大人自己也说了,这就是个误会!”一听不是放他离开,廖宗佑立马急了。 萧业低头一笑,松开了手,轻轻理了理官袍的衣袖,抬眼看了他一眼,黑眸中闪过狩猎的兴味,随后缓缓步入牢中。 略带阴沉地嗓音响起,“还请廖公子体谅,本官也有难处。今日万春园骚乱,流民已成隐患,此案又事关流民,下官不得不多留廖公子几日,等到风头过去,事情查明,自然会放廖公子回府。” “你…” 刚刚萧业的那一眼看得廖宗佑心里有些发毛,现下见他说的又郑重其事,不免紧张起来。 “不过廖公子放心,下官已向令尊保证,不会委屈廖公子半分。” 萧业重又换了一副温和的腔调,转头对其说道。 廖宗佑杵在那里,不知如何作答。 萧业又自顾自地在牢房里参观起来,边看边啧啧道:“这里实在太寒酸了,如何能让廖公子住在这里。” “来人,去三品院给廖公子打扫出一个干净的舍监。” 三品院自然是三品以上的犯官才有资格入住的,比如上次的严统。 那狱丞听到命令,自觉不妥,便拿眼看了看范廷,见耿直的范寺正竟未反对,自己便接下了命令,回了声“诺”,着狱吏去转告府司东狱的狱丞。 “咦?这是什么?”萧业又走到墙角,指着刚刚被廖宗佑摔在墙上的牢饭问道。 “回大人,是为犯人供应的餐食。”狱丞回道。 “这些粗食岂能入得了廖公子的贵口,快备些好酒好菜送到三品院。” “诺。”狱丞这次倒答应的爽快。 查看一圈后,萧业又来到廖宗佑面前,亲切温和的笑道:“既如此,廖公子便随本官移步三品院吧。” 廖宗佑早就七上八下,只得跟着萧业牵朝三品院而去。 来到府司东狱的三品院,这里的环境的确是比府司西狱好很多。 说是牢房,实则是一个个小的厢房,院内还植有花草,每日还有放风时间,可在院内随意走动。 进入舍监,府司东狱的狱丞早已准备妥当,但萧业又是一番挑挑拣拣,棉被要换成神金衾的,枕头要玉枕,送来的寻常酒菜也被呵斥,酒要醉白池的,菜要萃华楼的,点心要九曲阁的… 一番指示,让府司东狱的狱丞额头冒起了汗,这哪里是收押啊,分明是享福来了!但这深更半夜的,一时去哪里寻这些好东西! 廖宗佑看萧业这番煞费苦心的安排,初觉惊讶,接着便生出一种感动来,加上晚饭没吃,着实是饿坏了。 哪里还计较醉白池的酒、萃华楼的菜、九曲阁的点心,当下便道今晚先对付一宿,明日再换吧。 萧业这才作罢,吩咐狱丞须得小心服侍,不得怠慢,又与廖宗佑寒暄片刻,这才离开。 待到只有萧业、范廷、谷易三人时,憋了一晚上的范廷实在忍不住了,“大人到底是何意?为何对那廖宗佑这般巴结?” 第64章 张家别院的罪恶 萧业闻言,不禁爽朗一笑,如朗月入怀,气质绝然,与刚刚那番殷勤奉迎的模样截然不同。 “范寺正这一晚上憋坏了吧。” “可不是吗,大人,若不是这些时日对大人有些了解,刚刚那情景恐怕下官又要以下犯上了。” 范廷素来耿直,此时便直接说出心中所感。 谷易则笑道:“我刚刚看范寺正与我们公子还是颇有默契呢。” 范廷想到女监与萧业一唱一和的情形,不禁也开怀起来。 笑罢,仍将心中疑惑问出,“下官仍是不懂,大人为何不直接审问廖宗佑,反而这般大费周章?” 萧业收敛笑容,目光也变得深沉,“严刑拷问固然是一个办法,但对廖宗佑来说却不一定能起到预想的效果。” “那廖宗佑平素娇生惯养,必然扛不住酷刑。” “人在生死关头爆发的毅力不容小觑,廖宗佑一旦认罪,必死无疑!他自己何尝不知? 但只要他拒不认罪,他父亲是兵部尚书,必会想尽办法为他周旋。 因此,对廖宗佑用刑,我们只有一次机会,一旦逼问不成,局面将会对我们很不利。” 范廷沉思一会儿,似乎如此,旋即又问道:“那眼下大人是打算?” “攻心。”萧业脸上带着微笑,目光炯炯地对上范廷疑惑的双眼。 攻心?何谓攻心?如何攻心? 紧接着,一串疑问又在范廷心中生成,但还未等他问及,一名衙役就快步走上前来。 “大人,长平伯来了,在衙门外想要见您。” “他倒是赶得巧,我正想见见叶明成。” 范廷在一旁提醒道:“长平伯恐怕也是来求情的。” 萧业微微点头,对那衙役道:“你去告诉他,我不在府衙。” 那衙役又道:“小的们就是这样说的,可是那长平伯说,他早就来了,看见廖尚书等人在门口胡闹,想着他叶家和大人您是姻亲,是自己人,不能给您添乱,所以等他们走了,他才来的。” 萧业哑然一笑,他倒是老于世故。“那你便告诉他,我已歇下了。” “诺。” 那衙役领令走了,自去把长平伯打发了。萧业便着谷易将叶明成带到讼棘堂。 叶明成甫一来到堂上,见到萧业,便热络的称呼“妹婿”。 萧业面露不悦,态度冷淡,范廷则出声提醒叶明成,这里是讼棘堂,叫他来是要审问案情。 提起案情,叶明成便是一肚子冤屈,不等问起,竹筒倒豆子般全都说了出来。 据他所说,他与张极化都是京中的浪荡公子,平日无所事事一起喝个花酒,也算相熟。 那日两人在街上碰上了,张极化告诉他张家别院中有“好玩的玩意儿”。 叶明成见他神秘兮兮,便要一探究竟。来到张家别院,酒过三巡后,见张极化迟迟不将“玩意儿”呈上来,便讥笑他故弄玄虚。 张极化见他已有几分醉意了,便向左右使了个眼色。 不多时,一张小榻便被抬了上来,其外罩着红色纱幔。 叶明成醉眼朦胧,隐约看到纱幔中有白光在动。 “这是何物?”叶明成不解的向张极化问道。 “二公子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张极化笑容促狭,眼神阴险。 叶明成心想,看看就看看,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带着醉意伸手撩开了纱幔,只见里面横卧着一个姿态妖娆的女子,那雪白的身上只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红纱。 怪不得刚刚隐约看到有白光流动,原来是个活人啊! 叶明成的酒登时醒了大半,再看那女子的神情,两颊酡红,杏眼朦胧,姿态撩人,口中亦发出着醉人的声音,俨然是被服了药了! “这…这是何意?”叶明成愣在原地,不知今天张极化是要闹哪出。 “二公子,这便是那‘好玩的玩意儿’!” 张极化也走了过来,两手按着叶明成的两肩,将其往前推了几步。 “我已让人给她服下上等的春药‘相思方’,现在正是药效发作的时候。 二公子,好好享受吧!即便粗暴些也无妨,弄折了这朵花,还有其他的美人,尽管尽兴!” 叶明成听了,酒已全部醒了,肚中不觉翻江倒海,恶心欲吐。 他虽然好色,却风流不下流,即便流连花丛,也讲究个两情相悦。 像这般下药纵欲,和牲口又有何区别? 当下便连连推辞欲走,正与张极化拉扯间,忽听院里一阵骚动,张极化便前去查看,叶明成也赶忙离开了屋子。 只见兵部尚书廖明章的独子廖宗佑衣衫不整地在院中骂骂咧咧,接着又见几个奴仆从其房内抬出了一个赤裸女子,浑身伤痕遍布,惨不忍睹,已经气绝身亡了。 叶明成见了,心中只打冷颤,这廖宗佑平常也在一起厮玩过,还从未见他如此兽性大发、癫狂过。 从廖宗佑的骂骂咧咧中,叶明成听出了事情的大概,他服了药,凌虐了那名女子,但还未尽兴时,那女子便承受不住一命呜呼了! 现在廖宗佑正被憋得难受,叫骂着让张极化赶快再送个美人来! 叶明成听了,不由冷汗直冒,眼前的廖宗佑犹如恶鬼般狰狞。 却见张极化不急不躁的指了指叶明成刚刚待过的屋子,“那里有个现成的美人儿,正是受用的时候,廖公子快请吧!” 那廖宗佑就如闻到血腥的野兽一般,登时便冲进房中,丝毫未注意一旁的叶明成。接着,房门大开的屋里便传出了男女交合的声音。 叶明成又一阵恶心上涌,他再也待不下去了,拔腿便往门口奔去。 可是,张极化既将他“请”了过来,又怎会就此放他离去。还未到门口,便被人给挡了回来。 “张二爷,这是何意?难道你还要强留我不成?” 张极化笑吟吟地走了过来。 “哪里的话,二公子,只是你今日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了,我若就此放你离去,其他人又怎么能放心快活呢?” 叶明成是孤身进的张家别院,只有一个小厮等在府外,此时不免有些胆怯。 “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那也不成,空口白牙的总让人信服不了啊!” “那你想怎么样?” “二公子看不上我们这里的美人,我也不勉强。但是我们这儿有个规矩,凡是进来的人,都要留个念想,我看就这个吧!” 说着,不待叶明成反应,便将他腰间的玉佩扯了下来。 “你!” 那枚玉佩刻有叶家的徽章,如此重要的东西怎能落在这种肮脏之地!叶明成便要抢回来,但被几个奴仆按住了。 “怎么?二公子觉得亏了?这好办,只要我一句话,即刻就有美人奉上。二公子,可不能做亏本的买卖啊!” 第65章 猎狼 叶明成一听这话,刚刚的情景又在脑中浮现。也罢,玉佩虽重要,自己更重要,先脱身再说吧。 便输人不输场的说道:“这玉佩是我叶家传家之宝,二爷若是喜欢,便先借去观赏几日,但须得好好保管,日后还要还于我!” 张极化挥了挥手,仆从便放开了叶明成。 “二公子放心,只要我在,你叶家的传家之宝便丢不了!” 随后便放叶明成离开了。 后来,他打听到,张极化为了日后东窗事发时能够全身而退,将京中高门官宦人家的浪荡公子,全都招揽去了张家别院。 而那些被他掳来的女子就是他们的“禁脔”,任由他们玩弄。 那些流连花丛的官宦子弟,平日里在外面喝花酒多少还顾念着家族的名声,但一进了张家别院,那与世隔绝的地方,便丝毫没了顾忌,经常弄出人命。 叶明成虽知晓这些内情,但因有玉佩在张极化手中,便不敢声张。 今日,被闯入府中的大理寺捕快缉拿之时,他便猜到定与张家别院有关。 混乱匆忙之中只来得及对父母妻子急呼几句“我是清白的,张极化摆了我一道!” 而长平伯也正是因为此话,在探听到张家别院案件之后,拿不准自己儿子到底牵扯多少,才没和廖明章等人搅合一起,选择独自来拜访萧业。 萧业听着叶明成的讲述,神色平静。 关于叶明成的清白,他已从张家仆从和受害女子那里确认。 而对于叶明成这个人,他也早已探查清楚了, 叶明成附庸风雅但才情不高,自诩风流且性情懒散。总而言之,胆小怕事、本性不坏,是个好拿捏的棋子。 “以你所言,不过全是些辩白之词,张极化的手中握着你叶家的祖传玉佩,账册上也白纸黑字的记录着你的名字,并有一众证人作证,你又如何证明,你为真,他为假?” “这…我要怎么证明?” 叶明成慌乱不已,一着急,便脱口而出:“妹婿,我实在冤枉,当日我真的什么也没做啊!” 范廷立马出声喝止,“大堂之上,嫌犯休要攀亲带故!” “是是是,萧大人。” 叶明成慌忙改口,到了此时,他终于认清自己已成嫌犯的事实了。 萧业蹙着眉头,面色沉重,缓步走下堂来,来回踱着步,似在思考着什么,叶明成则满脸紧张地望着他。 俄而,萧业长叹一声,颇是为难道:“襟兄啊,你我是一家人,实话说与你听,那被害的女子中有一个是官眷,此事前几日还呈到了陛下面前。 以你刚刚的一面之词,断不可能脱得了关系!襟弟即便想帮你,也是万万不能!” 叶明成听了,脚下一软,几乎跌倒,口中急呼:“妹婿须得救我!我真是清白的!” 萧业连忙伸手将其扶住,安慰道:“自证虽然困难,但襟兄若能戴罪立功,愚弟可保你全身而退。” 叶明成顿时如抓住救命稻草般,“如何戴罪立功?愚兄全听你的!” 萧业便让其附耳过来,交代了一番,叶明成听得不停点头,“诺”声连连。 随后,萧业便让人带叶明成住进了三品院,好吃好喝的一应供着。 范廷见此举动,仍未想通萧业到底如何攻心,便上前询问。 萧业只是神秘一笑,像拉家常般问道:“范寺正猎过狼吗?” “猎狼?未曾,愿闻其详。” “我任谯县县令时,曾见过猎户猎狼。置一陷阱,猎户居其中,其上覆一门板,门板掏小洞,从洞内以羊羔做诱饵。 待野狼循声来捉羊羔时,再慢慢将羊羔拉回洞内,野狼舍不得嘴边肉,必会探头入洞抓取,那陷阱里的猎户便会趁机抓住野狼的前肢! 野狼被卡在洞里,进退不得,无法逃脱,只能被猎户抬着门板捕回家去了。” 范廷听后便觉新奇,不由叹道,“打猎竟也有如此巧妙设计,下官还是第一次听说。” 萧业嘴角漾起一抹笑容,眼神却变得高深莫测,“这方法虽然对上狼群风险稍大,但对孤狼,倒是十分有用。” 范廷此时才明白萧业这番“猎狼论”寓意何在,恍然大悟道:“大人的意思是…” 萧业点点头,“孤狼,重点在一‘孤’字。范寺正,三品院那边务必做到与世隔绝,日常进出人员须得靠得住,任何消息都不能递进去!” 范廷郑重地点点头,“大人放心,下官亲自去办,确保万无一失!” 待一切安排妥当,已是三更。萧业与范廷走出了大理寺。 此时明月朗朗,清辉披洒万家屋舍,整个盛京万籁俱寂,天边点点星子熠熠生辉,让人心中不免生起一股浩然之气。 “大人,明日应是晴空万里。” “是,应是晴日。” 清光之下,两人就此拜别,各自归家。 萧业甫一回府,孟院公便急急来报,秋松溪连夜让人送来了拜帖! 萧业嘴角浮现一丝微笑,看来自己手中的筹码和那番“模棱两可”的话语,让秋松溪坐不住了。 萧业看过拜帖,让吉常和谷易撑了船,载着那汉子的尸体去了下午的野码头。 月朗星稀,寂静的码头上伫立着几个身影。 萧业走下草船,借着皎洁的月光看见其中一人正是秋松溪。 “萧大人,别来无恙啊!” 见到萧业,秋松溪笑吟吟的开口问候道。 萧业亦是如往常一样对其毕恭毕敬。 “晚生见过秋先生。” 两人谈笑如常,似乎白日里的背刺并未发生。 只是萧业敏锐的察觉到秋松溪身后的一人看向自己的目光颇为仇恨。 “秋先生来的正好,今日先生派来的那人污蔑先生清誉,晚生便自作主张为先生清理了门户,还望先生见谅!” 萧业说着,向吉常和谷易使了个眼色。两人了然,随即将船舱中的尸首抬了出来,扔在了秋松溪面前。 秋松溪笑吟吟的表情没有变化,但其身后的汉子却猛地扑了过去! “二弟!为何杀我二弟?” 那汉子目眦欲裂,瞪着萧业,紧紧握住了拳头。 萧业微微叹息一声,但语气中并无歉疚,向秋松溪道:“此人竟说万春园作乱一事是由秋先生指使,如此大逆不道污蔑先生清誉,岂能留他?” 秋松溪呵呵笑道:“萧大人误会了,他说的没错,此事的确是我指使。” 萧业讶异了一声,嘴角噙着笑,瞥了秋松溪一眼,有些遗憾道:“这么说萧某杀错人了?” 第66章 是狼?是狗? 秋松溪捻了捻修剪整齐的胡须,脸上笑意不减,自嘲道:“看来萧大人是怪罪老夫啊!” 萧业答道:“晚生不敢。” 秋松溪笑了两声,向身后的侍卫伸出了一只手,手掌平摊向上。 那侍卫随即抽出腰间的大刀,双手奉在秋松溪手上。 谷易、吉常见状,手掌瞬间按上腰间大刀,但被萧业以眼神制止了。 两人虽然放弃了拔刀,但却一左一右全神戒备护在萧业身旁。 那抱着兄弟尸体的汉子见此情景,脸上露出畅快和得意。 萧业嘴角仍是微扬,神情闲适。随即便见秋松溪手持白刃一刀贯穿了那汉子的胸膛! 这猝不及防的变故让那汉子难以置信,他喉间随着血液上涌溢出一串“咕噜”声响,似乎是想问出心中疑问,最终死不瞑目。 而在场的众人,除了萧业,也因眼前的一幕目瞪口呆。 秋松溪拔出了刀,扔给身后的侍卫,转头又对萧业笑道: “萧大人为老夫清理门户,那老夫就陪一个,帮萧大人除去后患!” 萧业扯了下嘴角,“秋先生不怪罪晚生擅自做主,晚生就感激不尽了。” 秋松溪摆了摆手,又语重心长的对萧业道:“我知道今日的事给萧大人添麻烦了,但时机易失难得,故而没来得及知会萧大人。萧大人放心,原先的计划明日会补上。” 萧业回道:“如此就有劳秋先生了,晚生接下来会好好准备送给王爷的大礼!” 就这样,两个聪明人不必将话说透,就达成了协议。 萧业走后,秋松溪身后的汉子望着地上两个下属的尸体,不解的问道:“先生是不是太给姓萧的面子了?” 秋松溪没有看地上的尸体,冷哼一声,“你以为他死的冤枉?他暗中接近谈家你知不知道?” 那汉子闻言露出惊骇之色,慌忙跪地拜道:“属下不知,属下这就让人去查!” 秋松溪挥挥手,“不必了,谈家人可比他有分寸,并未理会。” 那汉子松了一口气,又将心中疑惑问出:“属下看那萧业有些狡猾,不十分可信,王爷为什么派了这么个人来?” 秋松溪捻着胡须,望着月色下远去的草船,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王爷现在需要的是狼,不是狗,自然容得下他的狼子野心。” 事实上,正如萧业的推测,万春园的事,秋松溪并非要置他于死地,不过是在给皇帝抹黑的时候顺便给萧业提个醒。 不过,萧业竟查出了“张家别院案”,并逮捕了张极化、廖宗佑和一众勋贵子弟,这倒出乎了他的意料。 也让他对这个年轻人更为赏识了… 回到萧府,已是寅时。 谷易快速的铺好了床褥,“公子,离上朝还有一段时间,公子忙了一宿,先养养精神吧。” 萧业凭窗而立,望着朦胧天边泛起的淡淡蓝色,思想今日的朝堂绝对是精彩纷呈。淡淡应道:“忙了一宿的又何止我一个。” 萧业说的没错,这盛京中,既有问心无愧、畅快酣眠者如范廷、孔偃;也有秉烛夜谈、献计献策者如豪门党、寒门党。 昨晚,廖明章一行离开大理寺后并未各自回府,而是径直去了刑部尚书张极维的府邸。 可巧张极维那时正在歧国公府中,见到刚从齐王府回来的徐骁,赶忙上前请示齐王的意思。 徐骁一边随意地整理着衣襟,一边自在地坐了下来,端起了一杯茶,悠悠品着。 张极维躬身等候,虽然内心着急,却不催促。 徐骁放下茶盏,硬朗的声音响起,“张大人,只是几个家奴的事,还须劳动齐王殿下吗?” “家奴?”张极维疑问道。 “怎么?不是家奴作怪,难道还有别的什么人?”徐骁反问一句。 “哦…是家奴,是家奴!”张极维恍然大悟。 徐骁低头摆弄着手上的金指镯,“既是家奴,张大人就处理的利索点。 听说涉案的还有长平伯府的叶明成,萧业与他是姻亲,理当避嫌。既如此,人虽是大理寺抓的,案却并不一定由他审!” “可是,若要避嫌,这案子也轮不到我刑部啊!” “你急什么!只要人和案子出了大理寺,还怕没有机会吗? 当务之急,仍是‘万春园骚乱’,绝不能让萧业脱身,只要把他拉下了马,再翻不了一点儿风浪,什么案子都能迎刃而解了!” “国舅爷说的有理!下官明白了!” 有了齐王和徐国舅的授意,张极维心安了。 回到府邸,见到廖明章等人,便将此意思传达,众人一合计,萧业是蓄意栽赃也罢,证据确凿也罢,要想救自家子侄,就只有踩死萧业这一条路了! 就在豪门党挑灯夜战奋笔疾书之际,寒门党这边也没闲着。 一日之内发生两件大事,皆是轰动全城,其中“流民失踪案”的嫌犯更是齐王一派的亲眷,这等“天赐良机”,当然要“痛打落水狗”了! 于是,在豪门党盯上萧业之时,寒门党盯上了“张家别院案”。 夜色逐渐褪去,淡青色的天空中还挂着几点残星,微弱的晨光为氤氲的雾气披上了一层金色的霞衣。 萧业换上朝服,出了云起斋,准备上朝去了。 “夫君。” 来到檐廊转角处,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清丽的女声,是谢姮。 萧业转过身去,只见谢姮沿着花荫小径走了过来,晨雾萦绕中,风姿绰约映花影,如青云出岫,飘逸绝伦。 谢姮来到跟前,款款施了一礼,如秋水般的眸子柔柔望着萧业,“夫君是要去上朝吗?” 萧业打量了她一眼,想着以她这般聪慧,定已知晓了朝中对自己的非议,或许她和她父亲一样害怕受他牵累。 脸色便冷了几分,“夫人可是有话要说?” 谢姮点了点臻首,一双美目对上萧业清冷的眼眸。 “我想对夫君说,当日认为流民犯案暂不量刑,疏导流民在缓不在急,当日不觉有错,今日亦不觉有错。” 萧业倒是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不觉有些惊讶,“夫人不是来劝我向陛下请罪求情的?” 谢姮摇摇头,“不是,我知道夫君不畏权贵,心怀怜悯,只要今日不悔、日后不悔,又何必多言?” 萧业的脸色缓和了一些,又问道:“那夫人可知我今日一去凶多吉少,不怕受我牵累?” 谢姮微垂着臻首,没有回答。 萧业竟觉有些失望,他看了她一眼,便想转身离去。 却见谢姮小脸绯红,轻移莲步…… 第67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缓缓走到他身前,纤弱无骨的玉臂环上了他的腰身,云鬓香腮贴上了他胸膛。 她娇羞不已,轻吐兰息,“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与夫君一起承担。夫君不悔,我也不悔。” 女子娇柔却掷地有声的话语震动了萧业的心神,或许因为这一夜他遇到了太多的算计,情不自禁的他抬手抚上怀中人儿纤薄的后背… 将谢姮扶好站稳后,望着她羞涩温柔又难掩坚韧情义的美眸。 萧业嗓音深沉,缓缓说道:“在家等我。” 进了左掖门,候朝的九卿房里已聚集了许多人,叽叽喳喳议论不休。 萧业刚到门口,便见兵部尚书廖明章几人围着长平伯。 “听说昨晚叶二公子也被大理寺带走了,今日朝堂之上爵爷不说些什么吗?” 长平伯一边拭汗,一边手忙脚乱地应付几人。 萧业跨进了门槛,议论声瞬间戛然而止。 廖明章等人见了他,冷哼一声,丢下长平伯甩袖离去。 长平伯则是尴尬的杵着,既想上前与萧业打招呼,又怕因此得罪了廖明章等人。 萧业则从廖明章等人的神态中看出,豪门党也无意讲和了。 这也无妨,本来他就没打算议和,昨晚模棱两可的言语,不过是释放给秋松溪的烟雾。 现在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早朝上,果如萧业所料。可谓战况激烈、如火如荼。 豪门党紧咬萧业徇私枉法、致使流民冲撞圣驾,祸国殃民应当严惩! 御史台为其辩驳,流民暂不量刑事出有因,万春园骚乱不能放在萧业头上。 寒门党揪住“张家别院案”狠狠打击,请求陛下严惩案犯,以平民愤! 豪门党又参萧业挟私报复、蓄意嫁祸,用心险恶、其罪当诛! 萧业则将张家别院案的始末一一道来,包括别院内找到阿嫣姑娘的尸体和潘岳确认身份的证词。 请求皇帝彻查张极维蓄意陷害,栽赃嫁祸! 御座上的皇帝脸色铁青,他算到了今日朝堂上定会为了“万春园骚乱”而争执不休,却万万没料到又冒出来个“张家别院案”! 就在此时,萧业见到一名内侍神色慌张来到睢茂身边。 一番耳语后,睢茂亦是现出紧张之情,又赶忙报知了皇帝。 萧业知晓定是秋松溪有了动作。 百官不知何事,仍在喋喋不休。 皇帝面色阴沉,威严喝道:“宣褚越!” 大殿上随之安静了下来,众人不知关褚越何事,常山王和齐王亦是面露疑惑。 褚越应声疾步进殿,禀告事情始末。 一早,流民从保康门进了城,一路扶老携幼来到了宫门外的御街上,现在宫门外跪着,上表万民书! 有官员质疑,“皇城司为何不阻拦?” 褚越有些气急,“如何阻拦?他们尽是老弱妇孺,不偷不抢,皇城司如何强硬干涉?” 褚越说的是事实,得知流民进了保康门,皇城司便架起长矛拦路阻止,但这些流民不吵不闹,只默默向前。有昨日之鉴又有盛京百姓围观,皇城司只能步步后退,直退到宫门前的御街上。 魏承昱出列上奏,“父皇,儿臣以为这些流民亦是我大周百姓。我朝没有律法规定,百姓不能在大街上行走,皇城司的举措并无不妥。” 皇帝扫了一眼魏承昱,面容沉肃,向褚越威严开口,“他们所求为何?” 褚越略一迟疑,如实禀报,“他们恳求陛下还他们一个公道。” “公道?是何公道?” “回陛下,臣不知。” 萧业打量了褚越一眼,这个虎贲军校尉倒是极有分寸。 按计划,本该于昨日朝阳门外拦截上书的万民表被送到了宫门前,定然已闹得全盛京皆知,于御街阻拦的防城司怎会不知流民诉求? 流民们上表万民书,是为求彻查沂州赈灾和流民失踪案! “传为首的上殿!”略微思索后,皇帝下达了指令,他是君父,为了江山社稷,君在前,父在后! 不多时,一个佝偻老叟步履蹒跚地来到殿上,登时,一股酸臭肮脏的味道便弥漫开来,有人微微皱眉,有人面露嫌恶。 那老叟俯身跪拜,口中直呼万岁。 皇帝平日所见,不过文武百官、勋贵王爵,年年圣驾亲御万春园,见到的也都是衣着整洁干净的百姓,一派富庶安居的景象。 而大殿上的老叟,须发灰白,粘黏着灰尘草沫,衣衫褴褛,几不能蔽体,足无适履,双脚溃烂,全身最干净的竟是手中拿着的那个万民书! 那老叟叩拜君王后,言说朝廷虽发放了赈灾银粮,但灾民并未得到抚恤。 接着又将灾民们如何逃难、如何妻离子散、饿殍遍野的景象详述御前。 大殿之上有官员动容,亦有官员冷汗不止。 老叟颤抖着手将万民书呈上,恢弘的大殿上,苍凉悲愤的声音响彻君臣耳中。 “陛下!我们沂州百姓命如草芥,就不是大周百姓了吗?恳求陛下彻查沂州赈灾,严惩诱拐杀害流民女子的凶手!” 话音落后,萧业便见皇帝脸上的怒容再难遮掩。 接着一声怒喝传来:“我沂州子民何苦至此?何苦至此!” 百官噤声,皇帝令人胆寒的目光在众臣脸上逡巡着,俄而,一个冷冽的声音自御座上传来。 “御史台。” 御史大夫应谌应声出列,“臣在。” “上次去沂州视察的监察御史何在?” 应谌垂着头,大约明白了皇帝的意思,答道:“此人现在六科廊值房。” “拖出去杖毙!” “诺!” 褚越领令而去,老应谌的山羊胡抖动了一下,终究什么也没说。 殿上,百官垂首而立,肃杀的气氛让人的呼吸声都显得突兀,在这一片压抑中,有一人缓步出列,此人是孔偃。 “陛下,臣有本奏。” “准!” “数月前,户部派去赈灾沂州的官吏中,有一人名曰蔡坚,此人后在‘国库盗银案’中获罪,微臣接手户部后,一直在整理过往卷宗,发现此人留下的赈灾册子,里面数目有些出入。” “出入?如何个出入法,可有查证?” “回陛下,因事涉沂州,无从查证。” “此人何在?” “犯官蔡坚被罚流放,听说,人还未到地方,就死了。” “死了?”皇帝双眼冒火。 “死了。” 皇帝几乎气笑了,“哼哼,死了,死了,好个死无对证啊!” 安静的大殿上再次喧哗起来,寒门党与清流们借此发力,纷纷请求皇帝彻查沂州赈灾一事。 魏承煦赶忙请旨,言说自己失察,请求再次赈灾,并愿自掏腰包十万两以充赈灾物资,水灾不平誓不回京。 魏承昱亦在萧业的授意下自请前往。 皇帝冷冷地看了眼齐王,齐王在沂州赈灾中扮演了何种角色,他自然清楚。 “着常山王魏承昱主持此次沂州赈灾,户部尚书孔偃亲自押送物资,个中明细务必清楚,若有差池,拿你二人是问!” 魏承昱和孔偃自是领旨。 魏承煦便不再争,其实沂州水灾是什么样子,他最清楚,无论谁去了都是一个烂摊子! 他魏承昱要去便去,也让父皇看看,是沂州水患难治,而非他魏承煦能力不足! 萧业不动声色,觑了一眼御座上的皇帝。一朝天子,为君为父,想要江山稳固,有时须得舍弃些什么。 正如他十二年前做过的一样… 紧接着,又听皇帝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大理寺卿萧业!” 第68章 天子的决心 “臣在。”萧业应声出列。 “速查‘张家别院案’,案情坐实,从严处理,但凡遗漏一个,朕唯你是问!” “臣遵旨!” 萧业领命,并顺势请旨,全权侦办此案,皇帝自然应允。 皇帝连下的两道旨意,特别是这最后一道,让寒门党心下痛快,却让豪门党人心惶惶。 这一局,梁王党胜,萧业全身而退,只有齐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百官退朝之后,皇帝留下了萧业,将其召至崇德殿。 “沂州赈灾你怎么看?” 萧业垂手而立,恭敬答道:“回陛下,这次赈灾有户部尚书亲自前往,足以显示出陛下和朝廷的决心,沂州百姓见了必会士气鼓舞。臣以为,有志者事竟成,陛下的决策十分圣明。” “朕问的不是这次赈灾,是孔偃说的蔡坚那次。” “可是蔡坚已死,即便卷宗蹊跷,也是一笔死账了。” “哼,是啊,蔡坚是死了,可是沂州的那帮蛀虫还在!还在吸沂州百姓的血!大周的血!朕的血!” 此时皇帝的怒火全数爆发,在殿上来回踱着步,睢茂慌忙跪下,“陛下息怒,龙体要紧啊!” 萧业也应声跪下,口中连连请罪,“微臣失言,微臣该死!” 皇帝平息了怒火,对萧业道,“起来,朕恕你无罪!” “谢陛下隆恩!”叩谢皇恩后,萧业站了起来。 “‘张家别院案’还要多久?” “回陛下,此事牵扯众多,皆是世家权贵,恐怕还需要些时日。” 皇帝冷哼一声,“朕平日里对他们太好了,好到他们以为朕的子民可以任他们鱼肉、任他们宰割! 你说得对,京里这些人更不好对付。沂州之行,你可有合适人选推荐?” 萧业故作吃惊之状,“赈灾事宜已钦定了常山王殿下和孔尚书,臣不知陛下所说的人选是何意思?” “哼!这群混账,吃着朕给的俸禄,却尽行背君之事,朕岂能置之不理!” 萧业此时又小心翼翼问道:“陛下是想查沂州赈灾之时是否有人中饱私囊?” “正是!朕本属意萧卿,但京中之事非你不可。” 萧业略一思忖,启奏道:“陛下若需忠正耿直之人,臣倒有一人推荐。” “何人?” “大理寺寺正范廷。” 皇帝仍有印象,当日“国库盗银案”为有功者封赏时,萧业便对这个范廷的耿直不吝赞赏。 当下便着黄门太监传旨,大理寺寺正范廷,调任御史台监察御史,行监督职责,协理赈灾。 旨意虽未明说,但大家都知道,陛下这是要查沂州水灾贪墨之事了,一时间朝中关联人员个个提心吊胆,寝食难安。 齐王府中,齐王魏承煦静坐在案前,面色阴沉犹如冬月霜雪。 此时他可谓是腹背受敌,对于“张家别院案”,他本不想管,那群浪荡子弟死便死了,与他何碍?无奈其中有几位重臣的亲眷,又让他不得不趟这趟浑水。 但眼下,通过今日早朝,他已看得明白,这帮权贵子弟犯了民愤,父皇必要拉出几个杀鸡儆猴。 而那边的“沂州水灾贪墨案”还需他收拾残局,这边的“张家别院案”决不能牵扯太深,以免引火烧身。因此,孰轻孰重,他必须做个决断。 片刻后,似下了某种决心,魏承煦挥了挥手,一名心腹立马走上前来。 “去告知国舅爷,让他转达张极维:不要再与萧业纠缠,舍车保帅顾全大局,尽快结案!” “喏!”那心腹领令而去。 魏承煦叹了口气,揉了揉发痛的眉心。罢了,那几个纨绔子弟死便死吧,只要根基还在,日后再补偿那些大臣即可,真是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初夏时节,太阳光灿灿的,披洒在绿叶上、花瓣上,跳跃着生机勃勃的光彩。 萧业从宫里出来,已是午时,艳阳高照,晴空万里,正如他昨晚和范廷的预测。 回到萧府,在去往云起斋的檐廊下,一个身穿翠绿衫子的袅娜身影温婉的望着他,手中还提着一个竹编食盒。 是谢姮,她一早听说了流民请命的事,便知萧业定然无恙了。 “夫君,天气炎热,我为你做了冰雪冷元子清热解渴。” 谢姮盈盈笑着,微风吹动她的裙摆,仙姿玉色,楚楚动人。 因日头太大,萧业见眼前的女子淡雅如玉的面容因炎热而小晕红潮,小巧的鼻尖上有一些细密的汗珠,白玉般的脖颈上贴着细软的碎发,一种女子身上特有的温软香气幽幽而来,香甜醉人… 在这蝉声阵阵,热浪滔天中,萧业忽感恍神,胸中忽而生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本不觉口渴的他竟觉口干舌燥、心慌意乱,心中不免讶异,自己这是中暑了吗? 定了定神后,他问道:“这些都是夫人做的?” 谢姮微点臻首,面带娇羞,“不知是否合夫君口味。” 萧业没有回答,又问道:“夫人不问我朝中之事?” 谢姮莹亮亮的眸子望着他,满眼柔情,“我听说了御街上流民请命和张家别院案,知晓夫君定会安然无恙。” 萧业嘴角微扬,面带赞许的望着眼前的女子。 她是个聪慧的女子,只可惜,她是谢璧的女儿。 想到这里,萧业竟有些失望。 谢过谢姮的好意后,萧业让谷易将食盒接了过来,但还来不及品尝,孟院公便送来了一张名帖。 是秋松溪,萧业知晓他定然听说了陛下颁旨一事,前来商议。 果然,在九曲阁见到秋松溪后,他对常山王去沂州赈灾一事并未多言,直言沂州水灾十余年,从无解决之法,已是死棋,谁碰谁倒霉! 相较于常山王,他更在意的是范廷,不知此人有无本事揭开沂州赈灾的黑幕? 萧业听后,给了其一颗“定心丸”: 范廷为人耿直,不懂变通,此次派其去查沂州贪墨案,案犯只多不少;况且,只有将范廷这个“油盐不进”的寺正调走,他才能更好的运作“张家别院案”! 第69章 江湖故交 秋松溪闻言,对这番安排十分满意,末了,又催促“张家别院案”尽早做成铁案,萧业自是满口答应下来。 几日后,户部根据沂州地方官勘灾的情况,准备好了赈济灾民的钱粮。 常山王魏承昱、户部尚书孔偃、监察御史范廷等人不日便要出发沂州。 来自沂州的流民,朝廷也按照萧业的提议,保康门外的粥棚再开设半月。 半月内,自愿归乡者给粮给钱,着沿途各州府务必接济,返回户籍所在地还可再领三月置家费;犯盗窃而未量刑的流民,罚派回乡建河渠一月,以抵罪责。 看到了这次朝廷赈灾的决心和希望,又得到了抚恤,漂泊异乡、难维生计的流民无不感激涕零,思乡心切。一时间,京中流民成群结队,蜂拥出城。 这天,烈日杲杲,大理寺的那棵大槐树上蝉鸣声声。 萧业正坐在司务厅的书案前,执书研读。 范廷一手抱着公文,一手擦着汗,疾步走进了殿中。 “范寺正何以满头大汗?” 范廷揩揩汗,“大人,明日下官就要到御史台点卯,后日便去沂州协理赈灾了。这些文书是这几日整理好的,大人审阅后做个批复,若是没问题,下官便可送到架阁库封存了。” 萧业点点头,接过了卷宗,一边翻阅一边道:“范寺正有心了,既已调任御史台,这些事交与其他人来做也无妨。” “分内之事,自当尽责。再说,下官这个性子大人也了解,若是没有交付这些文书就赴任,一路上也难安心。” 说罢,两人都笑了。萧业示意了一旁的茶水,笑道:“范寺正稍坐一会儿,喝点茶水润润嗓子。” 范廷本就是耿直性子,又因与萧业相处数月,知道他并非爱摆官威之人,因此两人独处时,并不拘束。 此时便道了声谢,给萧业也斟了一杯,放在了书案上。 萧业笑道:“范寺正克尽厥职,这些文书并无不妥之处,省了我不少时间。” 范廷此时的注意力却被萧业案上的一本书籍吸引住了,见其名曰《水鉴》。 “这是一本治水的书?大人刚刚是在研读此书?” 萧业颔首,“正是,此书是我少时游历山川,遇一长者相赠。” 说到这里,萧业脸上不禁现出钦佩之色,声音也随着回忆变得悠长,“这位老者独步丈量山河,勘测绘制水脉舆图,他说,山川河流虽会移动,但其之前存在的痕迹,会告诉世人它日后改道的方向,若能预测准确,后世便可少了许多灾患。 当时我与其在宕梁山相遇,听其谈论治水之道,别具匠心,与我大周一贯奉行的大为不同。” “哦?这岂不是未卜先知了?” 范廷听后颇觉惊奇,便将那书拿起,随手翻看了几页。 萧业答道:“我曾有幸与其同行一段,亲眼见他证实论断,受益匪浅。他做事一丝不苟,有次为了确认心中猜想,差点掉下悬崖命丧当场,时至今日我仍记忆犹新。 后来,我与他分别之际,他将他毕生心血所着的《水鉴》赠与了我。 这本书我已拜读了数遍,每次读都觉耳目一新。我也将我的一些见解注释在上,想着有朝一日,再向老先生当面请教。没想到这一别就是六年,如今我身在朝堂,更是分身乏术,不知再见之日更在几时了!” 说完,萧业喟叹一声,包含无限遗憾。 所谓“千金易散,知音难觅”。 范廷听了也觉伤感,一人入庙堂,一人涉江湖,山高水远,的确难有相见之日。 范廷翻着手中的《水鉴》,有些地方的确被萧业做了注解,再诵读几页,果觉非同寻常,不禁惊叹道:“何其妙哉!不知此书为何人所着?” 萧业神色有些沉重,缓声答道:“老先生名讳费济,早年曾在工部任职过,辞官之后游历江湖十数载。 三年前定居在了锦州,专心着书立说,不知这几年老先生是否对《水鉴》做了一些删改,若能当面讨教定能获益匪浅!” 范廷深以为然,想到那沂州百姓深受水患之苦,自己此去查案之余,若能对治水多些了解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便向萧业借了此书,萧业自是应允,只是让范廷莫让旁人知晓此书借自于他。 萧业此举,自是怕梁王察觉端倪。 但在范廷看来,此书珍贵,不宜外借,又代表了萧业和费济老先生的忘年情谊,因此不疑有他,满口承诺下来。 是夜,萧业于九曲阁的沁园会见了魏承昱,将赠书范廷一事告知,以便其能顺理成章的请费济出山,但并未提自己与费济的渊源。 随后,他又暗中交给了韩璋一封信,嘱咐其只可在常山王无计可施时打开,如此才能事成。 韩璋虽然不解,但见常山王的确在萧业的辅佐下在朝堂上占了一席之地,便信服的应了下来。 又过一日,魏承昱一行人便奉旨赈灾出发沂州。 而一路上,每逢车马修整安歇时,范廷总是将那本《水鉴》拿出来研读,又珍视非常,小心保护。 孔偃见了几次后,便生出好奇。 范廷便将此书来历向其言说,一听是治水之书,或能造福于民,孔偃也十分激动,于是两人时常聚在一起讨论书中的治水之道。 一来二去,魏承昱也加入了进来。他虽是武将,对治理水患并不精通,但知既是萧业费心推荐,定是可行。 便向范廷详询此书作者,得知费济曾经在工部任职过,有些不解,沂州水患由来已久,既有如此精巧的治水之道为何未得应用? 孔偃和范廷相视一眼,孔偃说的隐晦:“下官曾任户部主事九年,范御史在大理寺也做了主簿九年,想必费老在工部时亦是如此,人微言轻难达圣听。” 范廷却说的直白:“有才之士难以施展,蝇营狗苟位居高位,是我大周之哀,百姓之哀!” 魏承昱听了,半晌沉默不语。 孔偃给范廷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他话说的太耿直,常山王生气了。 便替范廷向前请罪,“殿下,范御史性情耿直,出言不逊,还请殿下勿怪。” 魏承昱哪里生气,只是朝堂如此,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外祖父和两个舅父,以及萧业的父亲… 他们都曾一腔热血,但全都落了个含冤而死、甚至抄家灭族的下场…… 第70章 访贤 “我怪他作甚?他说的是实情,从二位身上我便能知晓一二。” 魏承昱声音中略带沉重,接着又道:“范御史,不知这位费老先生人在何处?若能请得他出山治理沂州水患,或可解沂州百姓之困。” 范廷和孔偃听了,心情激动,若能如此,便是沂州百姓之福,社稷之福! 范廷请命道:“殿下若真想请费老先生出山,下官愿跑这一趟!” 魏承昱语气坚定,“费老先生既是心灰意冷自请辞官,这一趟我要亲自去! 若能请得动老先生出山,便是极好;若是不能,也算是给老先生一些慰藉。” 范廷和孔偃都没想到常山王竟能如此礼贤下士,心下更觉钦佩。 当下,便让孔偃和韩璋、耿方仍带着大部队押着赈灾粮银前往沂州,魏承昱与范廷、孟浚则带了几个轻骑,快马加鞭赶往锦州。 来到锦州地界,未曾想无需惊动官府便打听到了费济的住处。 怀着激动的心情,一行人来到了偏居县城一隅的费家。 只见房舍简陋,木门紧闭,似是无人在家。难道费老先生又云游去了? 眼看几人驻足门前多时,街对面在柳荫下乘凉的一位老者开口问道:“你们找谁啊?” 几人听到老者的问话,赶忙前来问询。 “敢问老人家,这是费济费老先生的居所吗?”魏承昱问道。 “是,是。” “那他们家人呢?”范廷问道。 “你找谁?” “我们找费老先生。”范廷答。 “找不到了。” “费老先生是出去云游了吗?” “死了,一年前就死了。” 听到这话,魏承昱和范廷的心一下凉了! 魏承昱更是震惊,萧业费心推荐的人,竟已不在人世! 半晌,魏承昱沉声问道:“老先生家中可还有什么人?” “还有一个女郎,一个姑爷,两个孩子。” 范廷接着问道:“费老先生可有学生弟子?” “学生弟子?没有!他家进出没有外人!” 得到这个确切的答案,范廷抱有的一丝侥幸也熄灭了。 魏承昱敛回心神,来时还想着如何请老先生出山,实未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但既已来了,理应要去费老坟前参拜一番。 便又问道:“敢问老人家,费老先生葬在何处?我等慕名而来,理当为老先生上一炷香。” 那老者告曰费老立坟于锦山之顶,几人便辞别了老者,向锦山而去。 锦山山路崎岖,云遮雾绕,几人艰难攀爬,险要处只能弃马牵行。 来到山顶,只见一望无际的青松林,枝繁叶茂,高耸入云。林间一条小路,沿路曲折蜿蜒,尽头有一土坟,碑上所刻正是费济老先生之墓。 几人不胜唏嘘,祭拜一番。 范廷望着松涛阵阵,云海山巅,不禁感慨道:“云中白鹤,玉洁松贞,费老先生一生探高山、涉河谷,身后葬在此处,也足慰平生之志了。” “足下所言极是!冰翁迁居锦州,便是极爱这锦山。” 突然,身后的松林里响起了一个浑厚的声音。几人回头望去,见青松掩映间,一个粗布短衣的男子正朝他们走来。 因为这林间松针满铺,又有松叶被风吹动的哗哗作响,因此一贯机敏的常山王和孟浚他们也未听到脚步声。 魏承昱和范廷见这中年男子衣着打扮虽似庄稼汉子,言谈举止却大方沉稳,又见他称费老先生为“冰翁”,便知他应是费老先生的女婿了。 来到跟前,几人见了礼。范廷询问其身份,正是费济女婿。 那汉子道,自己在松林中的草庐为冰翁守孝,听闻几人声音这才赶了过来。又询问几人与岳父是何关系,如此不辞辛苦上山祭拜? 范廷想起萧业与费济的忘年之交,可惜注定抱恨终天,此生不复宕梁山论道之景。 便怅惘答道:“机缘巧合之下,我等拜读了老先生所着的《水鉴》,书中治水之道颇为精妙,便慕名而来,不承想竟是无缘。” 那汉子听后,亦感震惊,“原来足下便是冰翁将初本所赠之人!” 范廷慌忙摆手,“不不!并非在下!费老先生相赠之人是在下的朋友,在下偶然得见,对书中论述之法深感奇妙,故而向其借阅,还请阁下勿怪我那位朋友‘妄借之罪’!” 那汉子爽朗一笑,“这是何话!既是着书立说,便要传与世人!我想岳丈要是泉下有知,定会十分欣慰。” 范廷亦点头称是,也放下心来。又听那汉子说:“我时常听冰翁提起,他在宕梁山遇到过一个年轻人,与其探讨治水之道。那个年轻人十分聪明,总能举一反三,给了冰翁不少启发。 冰翁本想将一身本领传授与他,可惜其志不在此。分别之际,便将刚编纂成册的《水鉴》赠予了他,期望有一天其能回心转意。可是宕梁山一别,便再无他的消息了。” 范廷听了,想起萧业临别之时的遗憾,便道:“其实,我那位朋友亦是时常挂念与费老先生宕梁山论道的情谊,只是诸事繁杂,无法脱身,没想到竟成了遗憾!” 那汉子点点头,又道:“只可惜那次我与夫人并未与冰翁同行,否则也能见见那位年轻人了! 不过,这六年来,我与冰翁查漏补缺又作了不少手稿,待我整理完毕,编纂成册后,倒是也想向足下那位朋友讨教一二。” 魏承昱和范廷听了,瞪大了眼睛,“阁下既能新编《水鉴》,定懂治水之道了?” 那汉子点点头,“这几年跟随冰翁游历山川湖海,时时讨教,不说十分精通,也知十之八九。” “哎呀!”范廷高兴地拍起掌来,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真是天无绝人之处啊!我沂州百姓可救也!” 那汉子有些惊讶,他初见几人虽觉贵气,但也没想到会是官府之人,毕竟岳丈已闲云野鹤多年,与官场早无半点关联了! 范廷冷静了下来,看了看魏承昱,见其点点头,便向那汉子坦白道: “实不相瞒,朝廷近日再次赈灾沂州,在下范廷,正是前往沂州监督赈灾的监察御史;这位是常山王殿下,奉旨前往沂州赈灾,治理水患!” 那汉子听完二人的介绍,便拜道:“小民郑子廉,见过常山王殿下、范大人!” 魏承昱连忙将其扶起,口中说道,不必多礼。 接着,又将此次改道锦州的缘由说出,希望郑子廉能够同去沂州,解民之苦。 郑子廉见常山王虽有皇子之贵,却不妄自尊大,范廷亦无官僚之气,又是岳丈故交之友,况且为民解难,实无推脱之理。当下便道: “‘利民之事,丝发必兴’,我等身怀治水之技,理应责无旁贷。但兹事体大,我还要回去与夫人商议一番,还请殿下勿怪。” 第71章 一颗石头 范廷还欲再劝,被魏承昱制止了,“自是应当,郑先生无需介怀。明日隅中,我等会在东城门外等先生,先生若能来,自是极好;若不能,也无妨。” 郑子廉听罢,自是谢过常山王,于是魏承昱几人便又按原路下山去了。 路上,范廷问他为何不苦劝郑子廉,魏承昱道:“当年不知费老先生在工部有何遭遇,因何辞官,今日又怎好强人所难? 况且,治水工作本就艰苦,稍有差池难辞其咎,我等都是有皇命在身,郑先生一介布衣,不好勉强。” 范廷听闻此话,对这位雷厉风行、铁血沙场的大皇子,竟能设身处地的为他人着想的心思感到欣慰。于是,便不再多言。 枝繁叶茂的松林里,空气中都弥漫着松脂的清香。 郑子廉踏着松针回了草庐,草庐外有一男一女两个稚子在挖坑造渠,以作玩耍。见了郑子廉,脆生生的喊着“爹爹”,要拉他做河工。 郑子廉与子女玩闹了一会儿,便言说有正事要忙。那俩孩童便懂事的不再缠闹。 郑子廉走进草庐,庐内有一女子,正专心查录书稿,便是他的结发妻子、费家女郎——费岱。 郑子廉便将事情告知,询问妻子意见。 费岱沉静答曰:“父亲一生奔波、上山涉水、苦研治水之术,便是要造福于民、解民之苦。如今正是当用之时,既为利民,为何不去?” 第二日,锦州东城门外,魏承昱一行人便早早来到一树下荫凉处等候。 候了半天,日中将近,暑气正盛,几人早已大汗淋漓。 范廷捡了几片叶子当扇子,焦灼地望着城外进出的人群。反观魏承昱,虽也是汗流浃背,但到底习武惯了,在沙场上什么极端天气没经历过,反而不见燥热,更自在些。 久无人至,孟浚不禁纳罕,“郑先生大概不会来了吧?” 魏承昱无言以对,他亦拿不准,但既有约定,便要等到最后时刻。 范廷安抚众人,“再等等,再等等,许是下山的路不好走。” 忽然,一阵凉风吹来,风过之处,有一股松脂的清香味,沁人心田。 “来了!”范廷惊呼一声,兴奋非常! 众人向城门望去,果见郑子廉牵了一匹马刚出城门,身后还跟着一位女子也牵着马匹。 见面过后,郑子廉解释道,将子女与岳丈手稿托付于故交,故耽误了些时间。 魏承昱自是不会怪罪,反而感谢他愿意施以援手。 范廷也道:“多谢嫂夫人深明大义,肯让郑兄随我等前去沂州治水。嫂夫人放心,我等定会照顾好郑兄,不会让他有半点差池!” 郑子廉听后,爽朗笑道:“范大人误会了,拙荆并非是为我送行而来,而是要与我们同去!” 魏承昱和范廷听了,心中虽然惊讶,但也只当二人夫妻情笃,焦不离孟。于是,范廷便着人去备马车。 却又被郑子廉笑着拦住了。 费岱此时开口道:“殿下,大人,勿要麻烦,我自幼与父亲跋山涉水惯了,骑马、徒步皆能自如。” 魏承昱与范廷更感惊奇,虽见费岱比一般女子更为坚毅,却没想到她竟有此经历。 郑子廉笑道:“殿下,大人,实不相瞒,郑某虽跟随岳丈也有十余载,但相比夫人,也只能算是半路出家,此番去沂州,郑某还要仰仗夫人指教!” 费岱不善多言,似嗔似喜地看了丈夫一眼,便去整理行囊了。 魏承昱和范廷听后,心中对郑夫人更为敬佩了。 几人翻身上马,向沂州而行。望着郑夫人的矫健身姿,魏承昱不禁感慨道:“是我孤陋寡闻了,我大周女子并不输男子!” 一旁的范廷听了,向魏承昱问道:“殿下可知下官心中在想什么?” “范御史在想什么?” “如遇明主,野无遗才啊!” 说罢,范廷打马疾行,心情畅快淋漓!魏承昱听后若有所思。 一路上,几人星夜兼程,不出三日便赶上了孔偃、韩璋带领的赈灾队伍。 盛京,夜幕降临,九曲阁重又热闹了起来。 回廊上一个黑影闪过,樊兴进了沁园的书房。 “公子,锦州那边来了消息,郑子廉与夫人已跟随常山王去了沂州。” 萧业听后,抬起了头,目光缓缓落在了书案上的一颗褐色河卵石上。 这颗河卵石圆润有型,石体上遍布着水波纹路,在昏黄的油灯下,表面映射着莹润光洁。 萧业将其握在手中,一种冰凉的触感自手心中传来,仿佛千百年来的流水给它蕴藏了无形力量。 这颗河卵石是费济给他的。 那日,他问费济,“既然无用武之地,又何必再执着?” 当时费济挽着裤管,正要涉过一处前滩。 他听后并未生气,只是弯腰捡起了一颗河卵石,豁达的说道:“你看这石头,一百年前它在这,一百年后它还在这。你说它一颗小小的石体,能顶多大用? 可就是有了这一个个小小的石头,这里才集聚成一片浅滩啊!” 萧业听后,心中似有触动。 那年,他年仅十五岁,从净慈寺下山不久,灭族之后又遭遇丧母之痛,化名纪言游历江湖。 彼时,他整个人充满了阴暗厌世的气息,除了满心的报仇雪恨,眼里再也容不下世间半分! 就在他即将完全踏入黑暗时,他在宕梁山遇到了费济。 起初,他有些好奇,这个精神抖擞的老头为何要上山下水,不辞辛苦。 后来,当他听说,他在工部被冷待了多年,一身治水本领无用武之地,这才辞官而去,想要用这年老的身体踏遍大周的山川河流,为后人留下一幅可借鉴的山川舆图。 他听后,是不信的,他觉得他不过是与旁人一样欺世盗名! 于是,他跟着他一起走,同吃、同住、同探山川河流,慢慢地他发现,这个老头是认真的。 如果说,净慈寺的方丈寂照大师在萧业的心中种下了“仁慈”的种子,那费济便在他心中种下了“众生”的种子。 那段时间,萧业的眼里不但有了高山、河流,也渐渐有了世间万民。 十五岁的纪言,从六十岁的费济手中接过那颗褐色的河卵石,目光沉沉地看着它,似乎若有所思。 费济望着这个满怀心事、深沉神秘的年轻人,目光慈祥,呵呵笑道:“天地生万物,万物皆有道理。小友,他日你需要一颗石头时,你所见的就不仅仅是一颗石头了。” 思绪到这,萧业的眼眶微微发红,他张开手,那颗褐色的石头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里,似无言的诉说着那段宕梁山的岁月...... 费济已逝,他早已知晓。 第72章 隐庐 但他没有告诉魏承昱,甚至没有提自己与费济的渊源,因为他想知道,自己选的是否是明主。 好在,他没有选错,亦没有辱没了费济。魏承昱心怀仁义,为费济上了一柱清香,顺理成章的遇到了守墓的郑子廉。 他知道郑子廉和费岱一定会跟着魏承昱去沂州,因为费济说过“治水之道,应济当世。如若不能,举破败之身,也要为后世留一份力!” 片刻后,萧业将那颗石头又轻轻地放在了案几上。 深沉的嗓音响起:“让锦州的人不要回来,行军打仗,最忌扰乱军心。留在锦州,暗中保护郑子廉子女和费老先生的书稿。记住,万万不能有失!” 樊兴惊讶问道:“公子是担心有人会对他们下手?” 萧业面容沉肃看了他一眼,黝黑的眸子似是深不可测,“若是治水能成,恐怕有人会坐不住了!” “那会是梁王还是齐王?” “眼下对常山王敌意最大的应是齐王。” “懂了!我这就去办!”晓得了厉害后,樊兴不敢怠慢,星夜传讯了锦州。 萧业长舒了一口气,深沉的目光从那颗河卵石上缓缓移到了旁边的票据上,那是五年前容娘交给他的。 一张浸着陈年血污的当票,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当文”,一种只有典当行内部人才能看懂的文字,其意——旧书一本...... 很快,他就会用这张当票向位高权重的刑部尚书“赎回”些他不想给的东西...... 白日的盛京,这些天因沂州流民的陆续离开,重又变得整洁有序起来。 只是这平和繁华之下,百姓热谈的仍是骇人听闻的“张家别院案”! 人们对这案件的关注与热情没有被时间冲淡,反而因为案犯到案十几日后,此案仍悬而未决,而更引起了民众的好奇。 这日晌午,萧业刚回府邸,孟院公便走了过来,“公子,今早儿叶少夫人又来了。” 萧业点点头,“知道了。” 自案发以来,长平伯数次登门求见都被萧业以各种理由拒之门外,而大理寺狱又密不透风,里面是什么情况,一点儿消息也没漏出来。 万般无奈之下,长平伯只得依靠谢嫽与谢姮的姐妹关系,希望能够打探些消息。因此,这几日,谢嫽几乎日日都来萧府。 只是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萧业从没碰上过,也没见谢姮前来说情问询,甚至这几日,他与谢姮都未曾碰过面。 关心则乱,本是人之常情,她这般置若罔闻,倒是让萧业有些好奇了。 于是,破天荒的,成亲两个多月来,萧业第一次踏进了隐庐。 庭前新翠静谧幽雅,檐外清风隐有暗香。萧业顾视左右,这里新植了芭蕉、茉莉,更添清雅。 穿过庭院的月洞门,便是谢姮住的主屋和左右厢房。 这个院子不大,又偏居萧府一隅,当时他将新房安置在这,便是要离云起斋远一些。 甫一进到院中,便见檐下有一女子系着襻膊侧身而坐,手上捧着书卷低头诵读。如玉般的耦臂在日光照射下白的发光,正是谢姮。 今日天好,檐下还铺晒着许多书本,看来她倒是饱读诗书。 萧业缓步走了过去,院中满铺的粗粝碎石子发出刺耳的“哗哗”声音。 正在读书的谢姮被这声音惊到,转头疑惑望去,见是萧业,不禁樱唇微张,美若春华的小脸上微微露出吃惊。 “夫君。” 谢姮站起身来,向萧业敛衽一礼,接着轻移莲步将萧业请至正厅,又亲奉茶水。 萧业神态轩雅地坐于主位,凤眼淡扫,屋子陈设有些变化,多了些女子喜爱之物,所幸清雅不俗。 谢姮侍奉完毕,款款立于一旁,随后柔媚的小脸有些难为情。 “夫君是来问阿姐每日来访的事吗?” 萧业放下茶盏,颇为闲散:“我听孟院公说,叶少夫人天天登门,想必是有求于夫人了?” 谢姮点了点臻首,坦然道:“第一次登门时的确是,不过事情已经解决了。这几日的来访,都只是些寻常家事。” 对于这个回答,萧业倒是好奇。谢嫽来找谢姮,必是为了叶明成涉案之事,现在案子未审,人也未放,事情怎么就解决了?长平伯府就这么消停了? 看出了萧业的疑惑,谢姮便将原委告知。 谢嫽被公婆逼着第一次来找谢姮时,哭的梨花带雨,半天才歇。 谢姮听了始末后,明白叶明成的结局只有两种,有罪或无罪。 但这个结果是她们无法左右的,因为无论叶明成是否有罪,萧业都会依法审理。因此,即便阿姐来求她,她也无能为力。 但知道阿姐这些年在长平伯府的遭遇后,她倒能借此事帮她一把。 于是,她便劝说谢嫽先不要管叶明成,先顾好自己,趁机将女儿青瑚要回自己身边教养。 谢嫽听了,虽思女心切,但又担心此事过后,一切又要照旧,反而会被公婆记恨。 谢姮劝道:“姐夫若是无罪,自然最好,这里面功劳最大的便是阿姐的奔走,长平伯夫妇和姐夫都会感激你; 姐夫若是有罪,那便是他咎由自取,你为人妻的本分已经尽了,外人也说不出什么。 至于以后的日子,你能指望的也只有青瑚了,若无她在身边,你在长平伯府的日子会更难过。” 谢嫽听谢姮这一通利弊分析,渐渐明白过来。便按谢姮所说,果真将青瑚接回了自己院中,长平伯夫人连个“不”字也没说。 随后几日,谢嫽天天来萧府,回去便拿一些不痛不痒的话搪塞长平伯夫妇。 比如“案子还没审”,“状态尚好”这些不涉案情又笼统的话。若是被追问急了,便佯装气恼,哭诉自己不幸,长平伯夫妇便不好再追问了。 这些法子自然都是谢姮教的,她笃定,长平伯若有能耐向萧业打探消息,便不会来劳烦他以往看不上眼的谢家人。 如今,既要依靠谢嫽与谢姮的姐妹之情打探消息,甚至寄希望于日后谢姮出面求情,便不敢拒绝谢嫽提出的要求。 而日后,无论叶明成结果如何,长平伯都不会去向萧业求证,自然也无从知晓谢姮和谢嫽在此间扮演了何种角色。 谢姮诉说原委之后,又对萧业道:“夫君放心,我与阿姐说的话,从未有妄测案情之词,亦嘱咐了长平伯夫妇,勿对外人言。” 萧业听完这些,低头敛目,修长的手指有节奏的轻点茶盏,不置可否。 阳光透过窗棂,却在他面前止了步,垂首的俊颜隐藏在日光之外更显深邃。 谢姮辨不明他脸上的表情,心中有些忐忑。 第73章 狩猎 蓦的,萧业抬起凤眼饶有兴趣的看着她,薄唇似笑非笑,“夫人既有这般缜密心思,行事说话不落人把柄,今日又何必坦诚相告呢?” 谢姮小脸微红,带着歉意,“无论如何,此事终究是借了夫君的名号,理应据实以告。况且,以夫君的英明干练,我怕是想瞒也瞒不过去。” 萧业轻笑一声,语气分不清是夸奖还是不悦,“夫人如此坦诚的算计,倒是让为夫无话可说了!” 谢姮娥眉微蹙,柔声问道:“夫君是否生气了?” 萧业莞尔一笑,站起身来,悠悠说道: “明日叶少夫人再来,夫人将其留下用膳。不然,每日用过早膳才来近午便走,传出去还以为是我萧业小气,不近人情了。” 萧业说完便步履悠然地往外走去。 谢姮倒是愣了,秋水般的眸子疑惑的望着萧业离去,不知他是认真的还是揶揄,亦不知该不该应承。 萧业并未生气,相反,他倒是欣赏她的敢于借势和坦率。 世间险恶,懂得为适时、适度争取利益的人才是聪明人。 第二日,谢嫽照例前来。萧业并未上值,让人在花厅置下一桌饭菜。 见了谢嫽,礼数周到的口称阿姐,亦称叶明成为姐夫。 席间,萧业主动聊起案情,并告知谢嫽,若想要叶明成早日出狱,须得长平伯府做件小事。 谢嫽听后,拿不准主意,便看向谢姮寻求意见。 谢姮此时才知萧业宴请谢嫽是别有用意,但她相信萧业的为人,便劝说谢嫽应下。 谢嫽相信妹妹,便就此应下,回去知会了长平伯。长平伯更是不疑,反而感慨,还是亲姐妹,好办事,从此叶府上下对谢嫽更是刮目相看。 盛京的夏天,酷暑难耐,这两日更是如流火蒸烤大地一般,贩夫走卒们挥汗如雨,却仍要在太阳底下为生计奔波。 大理寺的“三品院”中,廖宗佑和叶明成正在吃冰。 这些日子,如意居的“凉水荔枝膏”、芙蓉醉的“冰雪冷元子”、九曲阁的“紫苏饮”、天禄居的“酥山”……这哥俩儿每天是换着花样的点,日子过的好不快活。 有时吃的太饱,闲得无聊了,便拿狱卒练练手脚。 有次,廖宗佑在院里饮茶时,一个在院门口值守的捕快打了个喷嚏。不承想,隔着一道紧闭的院门和宽阔的院子,也被廖宗佑听到了,当时便摔了茶壶茶碗,将那捕快叫了进来打了个半死! 要不是叶明成和当日值班的王韧拦着,说不定就要命丧当场了! 因此,即便是进了“三品院”,廖宗佑依然过得自在,只是不自由了些,这也常常让他发火,他一发火别人就遭殃了! 而萧业呢,除了逢叫必到外,三两日的还会来看看他,安抚安抚他,再训斥下不尽心的狱卒守卫。俨然是一副狗腿形象,廖宗佑好不受用。 只是,每当廖宗佑问他何时让自己回家时,他总是说快了快了,但这一晃又是几天。 这一日,廖宗佑用完了午膳,便与叶明成一起在院里溜达。 没一会儿,值班的鲁能打开院门,走进院来,后面还领了一个人,叶明成一看,正是自家的老管事。此人,廖宗佑也认识。 那老管事来到跟前,向叶明成问了好,却没向廖宗佑问好,廖宗佑当时便有些不悦。 只见那老管事抱着一个包袱,里面放着叶明成母亲和谢嫽给他准备的点心和换洗衣物。 叶明成问老管事,怎么今日才来给他送东西? 老管事答,前些日子这案子没有眉目,这两日有了眉目,才能把东西送进来。 廖宗佑听了,便问他有何眉目?叶明成也问。 那老管事讪讪的只做听不见,又对叶明成道:“爵爷让老奴告诉公子,没事儿不要与闲杂人等过多交往,独处常思己过,要用功读书。” 叶明成听的莫名其妙的,廖宗佑也一愣一愣的,过会儿反应了过来,叫骂道:“什么闲杂人等!老东西,你是不是说小爷呢!”登时便要教训那老管事。 叶明成赶忙将其拉住劝解,鲁能便让那老管事走了。 事后廖宗佑越想越气,自己今日竟被个奴才羞辱一番,又恼恨尚书府的奴才都死哪去了,天快黑了也不见有人来探望! 越是思想,心中越是恼怒烦躁,便将晚间送来的酒菜全都砸碎了,叫喊着要见萧业。 那狱卒连爬带滚的前去禀报,过了一会儿,回来告说,萧大人公务繁忙,正在审案,无暇过来。 廖宗佑那个气急啊!自他住进了“三品院”,萧业从来是随叫随到,今个儿还是第一次驳他面子。 廖宗佑脾气上来,砸了许多东西,那狱卒见势不妙,赶忙溜了。 第二日,狱卒又端来了精美的酒菜,却只有一份,直接送到了叶明成的屋里。 廖宗佑等了半天,自己的饭菜还未送到,正是恼火之时,狱卒送来了些日常小菜,都是些青菜萝卜,与前几日醉白池的酒、萃华楼的菜、九曲阁的点心完全不能比。 这廖宗佑哪能忍,摔了杯碟,就要教训那狱卒。 可巧今日是郑大勇值班护卫,当下便拦了下来,阻拦的过程中难免将其磕碰了一些,廖宗佑被一个区区捕头打了,岂能忍? 便叫嚣着要见萧业,要砸了郑大勇的饭碗,给他好果子吃! 可惜他叫喊了半天,也没半个人影过来,连个为他传话的人都没有。 廖宗佑有些慌了,为何一日之间,自己的境遇差别这么大? 午后,长平伯府的老管事儿又来了,这回还带着平常侍候叶明成的家丁小六。 郑大勇亲自送他们过来,还满脸堆笑的恭喜叶明成,随后便走了。 廖宗佑在院中眼巴巴的看着,见那老管事和家丁跟着叶明成进了屋子,不多时便听到叶明成惊讶的声音,“啊!当真!”“竟有此事!”“真是耸人听闻!”“我和他同处一院,日后怕是要做噩梦了!” 接着,又是训斥那老奴昨日不将话讲清楚的声音。 廖宗佑听着有些心慌,总觉得是跟自己有关。 不多时,叶明成便带着老管事和家丁出了房门,且换了一身华贵衣服,两个奴仆手中多了两个包袱,看样子,叶明成似要离开“三品院”了。 廖宗佑心里发慌,赶忙叫了声“叶兄”,叶明成面色古怪的看了他一眼,闷声应了一声,低着头仍疾步往外走。 廖宗佑心里更没谱了,赶忙拦在叶明成面前,询问他发生了何事。 叶明成却像是被吓到一般,慌忙后退两步离他远远的。 廖宗佑被他的反应也吓了一跳,确定了他们刚刚谈论的事肯定跟自己有关,哪里肯放叶明成离开,死活要他把话说清楚。 叶明成叹了口气,道:“廖贤弟啊,你我多年的交情了,事情到了这份上,我便告诉你吧。” 接着环顾左右,小声说道:“你快要死了!” 第74章 失势 “什么?!”廖宗佑一把揪住叶明成的衣领,“叶明成,你他娘胡说什么!” 那老管事见廖宗佑急了眼,一心护主,忙道:“ 二公子,您与这要死的人废什么话,小心染上晦气!” 此话一出,廖宗佑火气更大,骂了一声“狗东西”,腿脚便朝老管事招呼来了。 老管事被他踹了两脚,既不怕也不恼,口中喃喃自语,“哼,将死之人,我且不与你一般计较。” 廖宗佑听了,更是气极,拳脚更重了,但其实心里早就发了慌,不过是色厉内荏罢了。 叶明成好言将其劝住,廖宗佑仍不肯罢休,斥骂叶明成伙同狗奴才寻他开心,自己出去定饶不了他们! 叶明成一副叹惋的表情,“若有他日,为兄便是让你打一顿也无妨!只恐怕今日之后,你我兄弟二人再无相见之时咯!” 接着,便将近日之事娓娓道来。在他们关进来后,有沂州流民宫前请命,引得天子震怒,陛下已下诏严查“流民失踪案”! 并让常山王重新赈灾沂州,又着大理寺寺正范廷任监察御史,意在审查齐王赈灾沂州时可有过失。 听到这里,廖宗佑隐约记得那个总是黑着一张脸的范寺正好久没来三品院了,他刚住进来时所有事务都是这个“黑脸寺正”亲自打理的。 可是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叶明成听了他的疑问,叹了一口气,“贤弟啊,你虽未有一官半职,但对官场上的事也算是浸淫已久,怎么今日就咂摸不出味来了呢?” 廖宗佑的心里已抑制不住的恐慌,口中喃喃道:“常山王得势,齐王失势,可是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叶明成正色道:“我问你,陛下要查沂州贪墨案,会查出哪些人?” 廖宗佑吞了下口水,“沂州的贪官污吏?” 叶明成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又问,“我朝刑罚百官的是哪个部门?” 廖宗佑愣愣地看着他,结结巴巴,“刑…刑部……” 叶明成颔首,“贤弟可寻摸出什么来了?” 廖宗佑吞了吞口水,眼珠乱转,语无伦次道:“刑部…刑部尚书,这案子是张极化做下的…张极维会帮他! 齐王…齐王用得着刑部,齐王也会帮他!对!齐王会帮我们,我不会死!我不会死!” 叶明成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不再跟他拐弯抹角了,“贤弟啊!你说的没错,齐王用得着刑部,所以他已经帮忙了,不过他帮的是张极化,不是你!” “不会的,你骗我!我爹是兵部尚书!齐王不会不帮我!”廖宗佑激动的一把揪住叶明成的衣领,他的信念已在逐渐崩塌。 叶明成厌烦地将他的手一把挥掉,廖宗佑的手脚早已被吓得虚浮无力,整个人也被推倒在了地上。 “廖宗佑,你醒醒吧!他们已将所有罪名推到你身上来了! 天子之怒,谁能承担?陛下势必要揪出一个罪魁祸首对天下臣民一个交代!当时在场的只有你和张极化两人! 对,你爹是兵部尚书不假,可是你觉得现在对齐王来说,是兵部来的重要还是刑部?” 廖宗佑已然崩溃,他不是傻子,一如叶明成所说,他虽不在朝,但也混迹官场,这其中利益纠葛怎会想不明白? 只是求生的本能让他不愿相信,此刻的他匍匐在地上,像狗一样爬向叶明成,完全没了刚才的嚣张气焰。 “不会的…不会的!我爹…还有我爹,我爹不会不救我,他就我一个儿子!叶兄…叶二爷…你帮我告诉我爹…告诉我爹,让他救我,让他救我!让他救我啊!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 廖宗佑死死抱着叶明成的脚,像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此时,站在一旁一直未说话的家丁小六说话了,“廖公子,你认命吧!张家的家丁都指认是你主使,令尊三日前已被陛下下旨闭门思过,禁令外出。我家爵爷说,恐怕这次令尊的尚书之位也要不保。” 说着,他蹲下身来,将几两碎银子放在了廖宗佑的脚旁,“廖公子,这是你往日赏小人的,小人还你。” 这小六常跟在叶明成身边,为人实在,办事儿稳妥,有时碰巧了,廖宗佑也会使他跑个腿儿,赏点儿小钱。 老管事见了,点头称是,“小六做得对,不贪鬼钱,不怕半夜鬼敲门! 二公子,我们快回府吧,爵爷和老夫人都等着您呢。” 叶明成点点头,可是廖宗佑还死死的抱着他的腿,口中哭喊着“不想死”。 老管事和小六只得蹲下身来,一根根掰开廖宗佑的手指。 叶明成一获自由,便跳得远远的,对着廖宗佑作了一揖,也不顾得他能不能听得进去,开口道: “廖贤弟,为兄已将始末道出,仁至义尽,还望贤弟到了阴曹地府后,莫要编排为兄的不是,告辞了!” 说罢,三人便急急离去,不想再与廖宗佑有半分瓜葛。 那廖宗佑瘫在地上,如一滩烂泥,七魂吓飞了六魂半,口中只是喃喃自语着“我不想死……” 不多时,院门再次打开了,这次进来的是郑大勇和几个捕快。 “来啊,把他拖到府司西狱去!” 听到郑大勇发话,几个捕快上前扯着廖宗佑往外走。 廖宗佑被吓破了胆,抱着院中的大石墩子不肯撒手,嘴里叫嚷着要见他爹。 一个捕快劈头给了他一巴掌,愤愤骂道:“见你爹?还见你娘呢!平日里你不是威风得很吗?我呸!你也有今日!” 说着又上去踹了两脚,旁边几人见状也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起来,将廖宗佑好一顿揍。 他们这些时日照顾廖宗佑,可没少受他的气,有两个捕快差点被打成残废。 郑大勇悠哉的坐在石凳上,等他们的气差不多出完了,才出声制止,“好了,别打死了,这可是流民失踪案的主犯,还要用他斩首示众,给百姓一个交代呢。” 几人听了,这才住了手,那廖宗佑已被揍得鼻青脸肿。 不过此时,他已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求生的本能让他快速爬向那几两碎银,一一捡起来后,又捧着爬向郑大勇。 “郑大哥…郑大爷…帮我转告萧大人,我不是主谋,我真的不是主谋!他还没审我,我也有供词…主犯是张极化,是张极化!不是我!不是我!” 郑大勇叹了一口气,感慨道:“有道是风水轮流转,树倒猢狲散啊!谁能想到,往日盛京嚣张跋扈的廖公子竟会沦落到这步田地! 啧啧,也是你作孽太多啊!兵部尚书一倒,临死前连个看你的人也没有! 也罢,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几两银子就当是你给哥几个的赔罪了!” 说着,便将银子接了过来,丢给了那几个捕快。 廖宗佑眼里闪现一丝亮光,“郑大爷,您是答应了?” 郑大勇站起身来,正色道:“看在你这几两银子的份上,哥几个给你交个底吧,此案已经具结,人证物证俱在,都指证你是主谋! 今个儿呢,你也是就在大理寺再待一个晚上,明日案件就要送到刑部复审,你呢,也就移交刑部狱了!” 第75章 顶罪 廖宗佑听后面如土色,若案子真到了刑部复审,那岂不是直接封卷结案,再无翻案可能,死罪难逃了! 不容他反应,郑大勇一挥手,几个捕快一拥而上,像捆猪一般将廖宗佑丢到了府司西狱的女监里。 那府司西狱的狱丞讥讽道,“廖公子,这里可比不得三品院,不过也就一个晚上,你就忍忍吧! 啊,对了,廖公子没去过刑部大牢吧,下官倒是移交犯人的时候去过,可比这里难熬的多啊!” 说罢,冷笑着走了。 廖宗佑感觉锋利的刀锋就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仿佛下一秒自己就要身首异处了! 他双手捂住脖子,情绪已经崩溃,“不!我不要死!我不要去刑部!不要去刑部!” 突然,他用头猛磕牢房,大声呐喊着:“我要见萧大人!我要招供!我要招供!” 狱丞和狱卒听到动静赶来,“干什么!死到临头还不老实!” “大人…大人…我要见萧大人,我要招供,我要招供!” 狱丞一脸不耐烦,“废什么话!案子已经结了,萧大人哪有功夫搭理你!” 这时,一旁的狱卒小声提醒道:“大人,这犯人是要上法场的,要是死在这里可就麻烦了。” 廖宗佑听了,立马威胁道:“你若不让我见萧大人,我今个儿就撞死在你这牢房里!” 说着,作势就要一头撞在墙上! 狱丞见状赶忙阻止,“若不是这案件特殊,要将你这贼人斩于法场,给百姓一个交代,你以为本官还怕你死在这里不成! 本官可以为你去请萧大人,至于萧大人愿不愿意见你,就看你的造化了!” 廖宗佑听了,自是千恩万谢,整个人贴在牢门的栅栏上,望眼欲穿地看着甬道尽头…… 不多时,沉闷的牢房里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甬道那头来了几人。 为首的萧业步态从容,身后跟着谷易吉常和三位班头。 到了牢房前,萧业气定神闲地站定,见了廖宗佑的模样,不禁叹了一声。 “唉,男子汉大丈夫,死则死矣,何苦将自己弄成这副狼狈模样。” “萧大人!”廖宗佑“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我是冤枉的!张极化才是主犯!是他设计我入伙的!” “哦?这么说,你顶多算是从犯?”萧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神态自若。 “是是!我是被张极化那厮设计陷害的!”廖宗佑急忙申辩。 萧业双手抱臂,修长的食指有节奏地敲打手臂,低头喃喃道:“嗯,主犯斩首,从犯流放,虽说是流放,可总算是一条活路啊。” “萧大人救我!”廖宗佑仿佛看到了希望。 萧业缓步向前,黑眸锁住了地上跪着的廖宗佑,似一头冷酷嗜血的猛兽,偏偏嘴角还带着微笑。 “可惜啊,你和张极化只能活一人,本官也是爱莫能助啊!来人呐,备些好酒好菜,好好送廖公子一程!” 说罢,嘴角扬起一个冷笑,转身便要离去。 “萧大人!”廖宗佑慌忙从栅栏里扯住萧业的衣摆,死命揪着不肯撒手,“萧大人,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我?我招供,我全部都招,但我不是主犯,张极化才是!张极化才是主犯啊!” 吉常大喝一声,“大胆囚徒,竟敢纠缠朝廷命官!” 一旁的狱卒见了,抬脚便要踹开他的手,被萧业拦住了。 他蹲下身来,又是一副温润君子的模样,语气惋惜不已地对廖宗佑说道: “廖公子,说实话,萧某也不忍将你推上死路。 可是,这好比两方对擂,你说你不是主犯,张极化说你是主犯,人证物证都指向你的情况下,你还在这里只是喊冤,便是输了。” 说着,便让人将供状和物证拿上来,一份一份地给廖宗佑过目。 “这是张家家丁的口供,说他们是拿钱为你办事;这是受害民女的指证,你经常出入张家别院,有时会弄死人命。” 说着,凤眸微寒扫了一眼廖宗佑满脸血污惊惧不已的脸,随后又拿起了几张纸。 “这是在张家别院搜到的地契和卖身契,证明张家别院和这些家丁早在今年三月份便都转卖给了你! 所以,这一切的主谋都是你!廖公子,你的罪名算是被坐实了!” “不!不是我!这是栽赃陷害!” 廖宗佑没有想到,张极化竟然将事情做的这么滴水不漏,他这是一早就打算把自己当成替罪羊了啊! “萧大人!萧大人!我是从犯,我愿意流放,可是我真的不是主谋啊!” 萧业语重心长道:“廖公子,萧某虽然与你父亲有些浅薄的交情,也很想帮你,但是在这些证据面前,喊冤无济于事啊! 况且,张极化的胞兄正是刑部尚书张极维,我若是判张极化为主犯,岂不是在与张尚书作对? 你也知道,我朝刑部负责刑罚百官。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若我有朝一日犯在了张尚书的手里,难保他不会新账旧账一起算啊! 即便是萧某运气好,没有行差踏错之时,但这刑部掌天下刑罚政令,凡徒刑、流刑以上的案件,大理寺还要送由刑部复核。 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张尚书要是想给萧某小鞋穿可是易如反掌啊!” 说到这里,萧业无奈地摇摇头,接着又道:“除非,廖公子有能耐将那刑部尚书换换人,这样萧某倒肯为你搏上一搏。” 让刑部尚书换换人?说者看似无心,听者却是有意。 廖宗佑快要熄灭的求生希望又慢慢燃了起来,张极化,你不仁,休怪我不义!就算死,我廖宗佑也要拉你垫背! 萧业冷眼看着廖宗佑,见他低头不语,便直起身来,冷笑道:“唉,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廖公子要是有这本事,还会沦落到这步田地! 罢了!技不如人,交友不慎,廖公子就愿赌服输,安心上路吧!”说罢,转身便要离开。 “质库!”廖宗佑跪在地上,双拳紧握,突然喊出一声。 第76章 驱狼斗虎 “什么?”萧业转身问道。 “济丰质库!是张家暗中开设的,张极维用它受贿敛财!” 廖宗佑猛地站了起来,双手紧握栅栏,拼命地喊出这段话,他明白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萧业缓步折了回来,俊颜庄重严肃,深沉的话语中透露出一股威严,“廖公子,此言何意?” 廖宗佑被萧业这股骇人的气魄震慑,头脑忽然散去混沌,清明起来,便将自己所知一五一十地全都说了出来。 据他所说,“济丰质库”是张极维暗中开设的典当行,用于洗白自己的受贿赃银。 凡是求他办事的人,都会到济丰质库当些东西,收的是价值千金的金银财宝,当票上却写着破铜烂铁,只当得几两银子。 此后,济丰质库还会花低价将当票收购,将当物变成死当,这样一转手间,财物便光明正大地落入了“济丰质库”手中,又不留人以把柄。 萧业听后,并无吃惊之状,只沉声道:“廖宗佑,污蔑朝廷命官可是重罪,你可有证据?” “大人!我所言句句属实,两年前我帮他们摆平过一个案子,银子就是经由济丰质库过了明路!” 萧业皱皱眉头,“什么案子?” 廖宗佑咽了咽口水,迟疑道:“两年前,詹事府少詹事上官益的公子上官司酒后当街纵马,死伤了两三个百姓。 其中一个是兵部库部司一个主事的儿子,年仅九岁,跟着乳母出门游玩,谁知马惊时躲闪不及,被那马一脚踏死了。 上官司出钱摆平了那几个死伤的百姓,但是那个库部司主事坚持告官。 当时,上官司刚得了吏部的任命,就要赴外上任,上官益害怕儿子因此事断送了前途,便求到了张极维门下,张极维没压下来,便让张极化来找我劝劝那个库部司主事。 正如大人您说的,县官不如现管,那主事见有刑部插手,又自知在兵部任职不能得罪于我,便忍下了这口气。 后来,我和张极化带着那个主事到济丰质库当了一件破衣,济丰质库给了他一百两银子,这件事便算平了。” “呸!一群狗娘养的东西!”郑大勇骂道。 众人听完,皆有愤慨之色。 廖宗佑现出心虚惊慌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觑着萧业。 萧业眼中无波无澜,平静问道:“为什么不直接将银子给那主事?” “上官益怕直接给银子落下把柄,正好济丰质库也要分账,便都交给济丰质库过明路了。” “如何分账?” “上官益送了八百两到济丰质库,济丰质库当做旧冬衣收入了库中,给了他当票和一两纹银。 后来这…八百两,给了那主事一百两,济丰质库得四百两,我得三百两。” “奶奶的!”听到这里,郑大勇跳起脚来,若不是有萧业在这,他真想现在就冲进牢里锤死廖宗佑这厮。 “你直接拿的银子,还是过了明路?”萧业眸光深敛。 廖宗佑微微有些得意之色,“张极化那狗娘养的本来想直接给我银子,可我也不是吃素的! 我既知道他们赚钱的招数这样容易,自然要敲他们一笔竹杠。我让他们给我写了一张当票,随便编了一个他们拿不出来的物件,当期三年,当得的银子仍写三百两。 想着哪天缺银子花的时候好好讹他们一笔!可总也没有缺银子的时候,时间久了我就把这茬给忘了!” 说到这里,廖宗佑不禁有些懊恼,早知今日,当初就该把张极化讹掉一层皮! “这个当票现在何处?” “我记得拿回家后就放在我的书房里了,应该还在那里。” “那个库部司主事叫什么名字?”萧业又问道。 廖宗佑努力地回想着,“我记得好像是姓袁。” 萧业睨了他一眼,语气冰冷,“兵部库部司的两位主事,一位姓韩,一位姓潘,可没有姓袁的。” 廖宗佑慌忙道:“是是,那个姓袁的在事后不久就被外调出京了。” 萧业追问道:“因何外调?现任何处?” “这…当时这事儿平了后,上官益仍不放心,他怕那个姓袁的在京任职,有朝一日飞黄腾达了会报复于他,便请我帮忙将那姓袁的外放出去,后来郴州有个库部司主事的空缺,便将他调了过去。” 萧业看了一眼谷易,谷易了然,不多时便回来禀报,经查的确有个姓袁名放的库部司主事在两年前外调出京了。 廖宗佑听到这个名字,赶忙接道:“对对,就是他!” 众人见他这般不知羞耻,连平日性格沉稳的王韧和鲁能也忍不住了,纷纷骂道: “你们害死了人家儿子,还要为绝后患阻碍人家前程,时至今日竟毫无羞愧之色!” “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活该你有今日!” “冤枉啊!”廖宗佑听后赶忙辩解,“害死他儿子的是上官司,阻他前途的是上官益,我…我顶多算是个说客。 他好歹也是个朝廷命官,要不是他自己想要前程,谁也不能强压着他咽下这口气不是!至于儿子嘛,他还能再生。” “你这腌臜泼才,还在这逞口舌!”郑大勇大喝一声,就要上手教训。 廖宗佑慌忙抱头蹲下求饶,萧业伸手制止了郑大勇,又对廖宗佑道:“此案可曾到刑部?” 廖宗佑有点不明所以,畏畏缩缩答道:“未曾。” 萧业喟叹道:“未到刑部,也可做张极化私下所为,与张极维受贿渎职牵连不大啊!” 众人听了,不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色都十分难看,这张极维与兄弟狼狈为奸,草菅人命,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脱罪不成? 廖宗佑听到萧业这样说,心中也不安起来,张极维必须要拉下马,否则他哪有活路! 此刻便搜肠刮肚,苦思冥想,忽然,他激动地站了起来,大喊道:“有一件!有一件到了刑部!” “快说!”众口一词,大家精神也为之一振。 “两个月前,我在九曲阁遇到了从锦州来的仁远伯卫瓘,我以前游玩锦州时受过他的款待,那天便做东还个人情。 酒过三巡后,他喝醉了,才跟我说了他来盛京的真实意图…… 第77章 狼狈为奸 “原来,仁远伯的妹夫在锦州闹出了人命官司!听说他与百姓有田地纠纷,便派人烧了人家房子,谁知风助火势把整个村子都烧了,死伤了不少人! 百姓报了官,那锦州的州牧是个头铁的,查明了原委后,便将仁远伯的妹夫拿下,判了斩刑! 仁远伯在锦州摆平不了,听说案宗已送到刑部复核,便奉母命带着银子匆忙赶来盛京打点关系。 据他说,他花了三千两才把斩刑改为流放!那张极维承诺他,不必服刑,只要不回家,换个地方隐姓埋名即可。” 众人心中愤懑难平,平民百姓无辜遭灾,命如草芥;权贵豪门草菅人命,却能逍遥法外!这就是大周的王法吗? 王韧等人见萧业长身肃立、沉默不语,便上前一步请示道:“大人!” 萧业眼中的寒冽逐渐退去,对廖宗佑道:“我会设法向刑部那边再拖延几日,廖公子若是所言不虚,济丰质库便是你的活路!” 廖宗佑听后连连磕头,有如死里逃生,“多谢大人!多谢大人!我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有半句欺瞒!” 萧业着人将其好生看护,务必让他活着。随后便将众人兵分四路,一路由鲁能带队前往郴州传讯袁放,一路由王韧带队缉拿仁远伯,一路由谷易带队查封济丰质库,一路由吉常、郑大勇带队前往廖宗佑家中搜寻当票,得手后立即搜捕仁远伯妹夫。 四路人马即刻出发,动作之快犹如电光火石,在这深夜之中打了对手一个措手不及! 济丰质库的掌柜正在灯下记账,听闻外间的打斗动静,心知不妙,慌忙之中仍不忘将手中的暗账放置油灯之上焚烧,意图毁灭证据。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罪恶,眼见就要付之一炬时,突然从黑暗中窜出了一个黑影,一把将账本抢了过去,捂在胸口扑灭了火。 那掌柜的惊骇不已,定定地看着眼前的自家伙计,半晌才反应过来,“你……” 话还没说完,谷易便破门而入,那伙计将账本交给了谷易,趁着夜色跳出了窗外,如幽灵一般又隐没在了黑暗之中。 至此,济丰质库被人赃并获,且因行动迅速隐秘未走漏风声。 直到次日,刑部尚书张极维才知晓此事,当他惊慌失措地求见齐王,齐王已然知晓,正在大发雷霆! “我问你,济丰质库的事萧业怎么会知道?” 张极维惊吓非常,急忙辩解,“殿下!一定不是下官兄弟,他虽然不成器,但也知轻重,这种重大机密他断然不会泄露的!” “是不是他还重要吗?若不是你一门心思要保住你那混账兄弟,那萧业何至紧咬不放!” “殿下,我已让那些家丁认下罪过,那萧业明明可以交差,谁知他会这般难缠,刑部催了几次,他就是不结案啊!” 张极维所言不假,这个案子并未结案,更没人指控廖宗佑。 萧业拿给廖宗佑看的是假证供,事实上,是张府的家丁认下了全部罪过。 魏承煦气的来回踱步,恨不得手撕了眼前的张极维。 “你动动脑子好好想一想,他迟迟不结案到底是为什么?陛下点名了要罪魁祸首,几个家丁就能平众怒?他是三岁小儿任你戏耍吗? 本王与你说过,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那个混账弟弟保不住就不要硬保!现在好了,人没保住,还赔上个济丰质库!” 张极维嗫嗫嚅嚅,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现下我们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难道让我扛啊!” 张极维不敢多话,缩着脖子等着训示。 “本王问你,除了查抄济丰质库,大理寺还有什么动向?”片刻后,魏承煦压着怒火问道。 “这…下官并不知晓。”张极维胆战心惊地回答。 “不知道?”魏承煦怒不可遏,抓起案上的墨洗便朝他扔了过去,那张极维不敢躲,墨洗直直地砸在了额头上,鲜血混着墨汁往下淌。 “不知道!人家已经抄了你的老窝了,你还在这一问三不知!” 张极维扑倒在地,不停以头碰地,“下官…下官…殿下,那奸人萧业将大理寺围得铁桶似的,下官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正在张极维哭诉之际,歧国公徐骁和兵部尚书廖明章走了进来。 魏承煦看到他俩,不再管张极维,沉声问道:“怎么样?查到了吗?” 徐骁答道:“据守城的士兵说,昨夜大理寺有三队人马出城去了。” “去了哪里?” 兵部尚书廖明章接道:“据我们探查,一路去了郴州,两路去往锦州方向。” “锦州?那不是仁远伯的食邑?”魏承煦喃喃道。 趴在地上的张极维一听“锦州”,立马想了起来,也顾不得一脸的鼻涕眼泪和血污墨汁了,赶忙回禀:“殿下忘了,两个月前仁远伯曾来京城…” 话说到这里,魏承煦也记了起来,狠厉道:“只要死无对证,刑部将‘斩刑’改为‘流放’就是施行陛下的仁政! 吩咐下去,不管是郴州还是锦州,总之不能放一人进京城!” “喏!”徐骁领令而去。 齐王一把揪起地上的张极维,俊颜扭曲,声音寒冽。 “本王告诉你,把自己摘出去,不要再去保你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兄弟了,把他塞给萧业!你最好祈祷此事能就此了结,否则,本王饶不了你!” “是是…”张极维慌忙点头。 魏承煦嫌恶地将其甩开,吐出一字,“滚!” 张极维听了,如蒙大赦,慌忙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兵部尚书廖明章见其走远了,便开口向背对着自己的齐王询问道:“殿下,那萧业从‘张家别院案’查到了济丰质库,那……” 魏承煦知道他想说什么,烦躁地闭上了眼睛,“本王现在没空管‘张家别院案’,不过,现在萧业的注意力被吸引到济丰质库和张极化身上,你那宝贝儿子应该不会有事。好了,本王乏了,你也退下吧。” 廖明章嘴巴张了张,终究没说什么便告退了。 待人都走后,魏承煦的怒火终于爆发,他一把掀翻了案桌,又抽出宝剑将其一分为二。 徐骁回来复命,见状忙道:“殿下息怒。” 魏承煦愤恨道:“这个萧业,处处与本王作对,进京不到半年,就连折我两条臂膀!再让他多活几日,我岂不是连齐王也做不了了!” 第78章 袁百两 徐骁接道:“殿下言之有理,但眼下他正得盛宠,又有常山王在旁虎视眈眈,殿下万不可草率行事,授人以柄啊!” 魏承煦森冷的眼眸微眯,“他到底是什么人?真有天大的胆子敢与本王作对!” 徐骁回道:“他是宁州人士,祖上开米铺,只他这一辈出了个读书人。 萧家人丁单薄,除了萧业外,只有两个女眷,是他祖母和表妹。 听说他幼时父母早逝,祖母身体不好,常年闭门不出,他小小年纪便承袭了家业。但经营不善,被人挤兑败落,这才弃商读书,走了仕途。” 魏承煦语气阴沉低缓道:“一个区区商贩之子,也敢触本王霉头!” 徐骁劝道:“殿下不必生气,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萧业能躲得了第一次,未必次次都能躲过!” 魏承煦看了他一眼,转头审视着手中的宝剑,双眼满含杀气,“萧业,早晚有一日,我要你死在本王剑下!” 从锦州到盛京不过四百里,若是日夜兼程、快马加鞭只需两日便可赶回。 可这仁远伯养尊处优,不肯骑马,即便是坐车也不让快行。 王韧急着回去复命,懒得与他废话,叫人直接绑了,扔在了车上,只要颠不死,就快马赶路。 那仁远伯一路恐吓王韧,要到陛下面前告他一个以下犯上。 王韧嘿嘿一笑,应对道:“我们大人有陛下圣谕,查案不避勋贵。爵爷要是拒不配合,说不定我们大人还能参你一个干扰之罪!” 仁远伯被噎了一通,只能气的干瞪眼。 这天晌午,人疲马乏,一行人在路旁的树荫下歇息片刻,吃些干粮。 忽听背后密林中响起刀剑之声,捕快们听的心惊肉跳,凑到王韧跟前道:“王头,你听,这林子里头有打斗声音。” 王韧侧耳听了半晌,果真是有,且声音听着很近。说来也奇怪,这一路上,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打斗声,他们已听过两次了,只是这次更近些。 王韧塞了一口干粮到嘴里,虽然心下好奇,但知正事要紧,便道:“赶快吃!吃完赶路!咱们是公差,不要掺和江湖上的事。” 于是一行人歇息过后,照常赶路。等回到大理寺,鲁能和吉常、郑大勇也陆续回来了,并将相关人员全部拘拿到案。 当谈到这一路上的经历,三个捕头发现竟巧合的皆有刀剑打斗之声,吉常默然无语。 对此,萧业一言以蔽之,“江湖门派众多,争夺排名之事时有发生,与我们公门中人无关。”于是,三位班头便不再提起。 讼棘堂上,先审的是那袁放,萧业见卷上所载,袁放,年三十又五。 可眼前站着的却似一个半百老叟,头发灰白,双眼早已失去了中年精干的色彩,变得暗淡无光。 “你是袁放?”萧业放下手中的案卷,走下堂来。 “正是下官。”袁放语调平平,似无生气。 “那你可知本官召你至此所为何事?” 袁放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萧业。 忽然,双膝似承受了千斤,再也支撑不住颓然跪地,身子却仍直着,声音微颤却不掩铿锵之力:“恳求大人为小儿伸冤!” 萧业不为所动,凤眸冷淡扫视,“自你接过那买命钱,你就没有资格喊冤了。你所冤的,不过是今时今日落到了这般田地!” “大人说的对,我早就没有资格喊冤了。我之所以苟活人世,不过是不甘,不甘杀人者逍遥法外,不甘挟势弄权者一手遮天,不甘我仕途受阻,没有出头之日,不能…替儿伸冤! 他们以我家人要挟,要我收下那一百两,但那银子我一分未动。我带着这一百两银子,从盛京到郴州,我将它锁在箱子里,我相信它有朝一日一定能重见天日!我信…我信…大人,我就是靠着这活下来的!” 堂上之人听了,无不动容。 萧业面容肃穆,眼神仍是冷峻,“济丰质库给你的当票现在何处?” 袁放颤抖着手,在身上摸摸索索,拿出了一个隔水的皮质囊袋,恭敬奉上,“下官藏于这囊袋之中,一直随身带着。他们曾想高价收取,我延说‘伤心之物,早已焚之’,这才保留下来。” 谷易接了过来,呈给了萧业,萧业视之,果真是济丰质库的当票,且保存完好。又望了望地上跪着的袁放,“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袁放摇摇头,“下官无话可说,惟愿大人早惩奸佞!” 萧业示意,将口供拿给他画了押,便让人将他带下去好生看管起来。 鲁能看着他蹒跚麻木的背影,不禁感慨道:“也是个苦命人啊!他母亲思念孙儿,眼睛都哭瞎了,到郴州不过半年就病逝了。一年后,妻子也忧思过度离他而去。 我们在郴州找到他时,他就是这副半人半鬼的模样,听说在公署里也被人排挤,人送外号‘袁百两’。” “这?旁人怎会知道?”王韧听了,十分惊奇。 萧业波澜不兴,解疑道:“外放的京官,自然要摸清底细来历,以免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 郑大勇脾气火爆,心中不忿,“这群腌臜畜生把人家好好的一个家害得家破人亡!” 萧业对他们的愤懑未置可否,只是嘱咐鲁能多看顾些袁放,莫让他寻了短见。 至于仁远伯卫瓘,初时还不肯招认行贿刑部尚书张极维之事,直至看到妹夫被押上了堂,才知在劫难逃,竹筒倒豆子般全都招了。 对于济丰质库的伙计,萧业略用了些刑罚,也都招了。 只有那济丰质库的掌柜嘴硬,叫嚣着他背后有人,一定会跟大理寺秋后算账,即使受了刑讯也不肯招供画押。 三个捕头亲眼看着萧业将那掌柜的塞了嘴后,取来一箱子长钉,一根一根地钉进了他的身体里。 那掌柜的生不如死,口中塞了布,呜咽不清地叫骂着,让萧业给他一个痛快。 却见萧业不急不恼,亲自取来巾帕为他擦拭头上的冷汗和身上的血污。 那些钉子没有了血污的遮掩,明晃晃地贯穿着身体,有种骇人的诡异。 三个班头站在一边,连开口劝阻都给忘了。他们虽是公差,也未见过这种残忍的逼讯手法。 却听萧业幽幽道:“你放心,这些钉子全部避开了要害,你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而且,我这里备着上好的金疮药,也不必担心止不住血。 我也是难得碰得上你这样的硬骨头,我记得最多的一个是钉了十二根铁钉才招的,不知道你能不能打破这个记录啊!” 第79章 千面阎罗 十二根铁钉?三个班头光是想想就不寒而栗。 果然,这个“硬骨头”没扛过第六根便招供画押了。 待“济丰质库案”的相关人等审讯完后,萧业重又审了“张家别院案”。 在济丰质库的人证物证下,张极化自知张家大难临头,不再复之前蛮横无赖、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将所有罪责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言说不关他哥哥的事。 至此,惊骇盛京的流民失踪案彻底告破,案中案的“济丰质库案”也证据确凿,已成铁案。 三个班头将犯人全部押回牢里后,谷易着人打来了水,让萧业清洗了手上的污渍。 此时的萧业面容宁和,眉目清秀俊朗,站在铜洗面前,轻轻擦洗手上的血污,这一派翩翩佳公子的风采,哪里还有半点儿刚刚噬杀残忍的样子。 三位班头在庭院里见了,心中不禁感慨“人不可貌相啊”! 郑大勇心有余悸地对谷易道:“一直以为咱们大人是个秀才,书生,文官,没想到还有这么狠辣的一面呐!” “是啊,莫说是犯人,我看了都心惊!”鲁能也凑过来道。 “平日里看着斯斯文文,笑脸迎人,我有时还不分尊卑的跟大人开个玩笑,谷侍卫,你说咱们大人不会记仇吧?” 郑大勇想起来,那天,有个捕快家里要给孩子办满月酒,他在捕快房吆喝大家凑礼钱,萧业正好经过,听说后也进来上了一份礼钱。 他那时还和一帮捕快兄弟们起哄,让他多多努力,他们想喝小公子的满月酒。 当时萧业只是淡淡笑着,并未见有任何不快,该不会记仇吧? 谷易看着郑大勇拧眉思索,脸都快变成猪肝色了,抬手便捶了他一拳。 “你想哪去了!公子那是嫉恶如仇,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 王韧听了半天,此时也道:“依我看呐,咱们大人呐就如那神佛,佛有千面,但千面一心,咱们大人也有千面。手段呢,虽是狠了些,但惩恶扬善的初衷是好的,至多呢…是个千面阎罗!” “欸,刚刚还神佛呢,怎么又成阎罗了!”郑大勇不满道。 谷易笑道:“说我们公子是阎罗,那是你没见过真阎罗!我问你们,见过水滴穿头骨的刑罚吗?” “什么?这是什么刑罚?快说说!”三人第一次听说,心中又骇又奇。 谷易刚想卖弄,脑海中忽然闪现一张俊美无铸而又邪肆的脸,心里一寒,一身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 要命咯!光是想想那张脸都怕,还是不要背后议论他了!忙道:“我胡说的,没什么,没什么!” “欸,谷侍卫,话怎么能说半截…” 三个班头被他吊起了胃口,哪里肯放他走,缠着他必要把话说明白。 “谷易。” 正在谷易手忙脚乱应付之时,萧业走了出来,吩咐道:“整理好卷宗,进宫面圣。” “喏。”谷易得令之后,拔腿便跑。 萧业凤眸一扫三位班头,嘴角挂着浅笑,“三位班头刚刚在争论什么?” 三人你看看我,我瞧瞧你,郑大勇瓮声瓮气地答道:“没什么。” 王韧见状,直言道:“刚刚我们在说大人今日的手段有些骇人,谷侍卫说,还有一种更骇人的,叫什么水滴头骨,我等正好奇呢,结果他倒不说了!” 鲁能也问,“大人,这水滴头骨是什么刑罚?” 萧业莞尔一笑,“这水滴头骨我也是第一次听说,不知道这小子从哪本杂书上看来的,你们要是问出来了,回头也告诉我一声。” 三人见他语气诚恳,似是真的不知,便点头道:“喏。” 萧业又道:“案子虽已查清,但事涉朝廷重臣,还需奏报陛下裁夺。因此,这帮人犯还要有劳三位看好了,如有半点差错,我只能拿你们是问了。” 三人齐声答了个“喏”,萧业这句话虽说的并不凶狠,但三人眼前不约而同出现了那明晃晃的铁钉。 嘱咐完毕,萧业便向府衙大门走去,突然,他又站住了脚,转身对三位班头笑道:“今日恐怕让三位受惊了,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望三位体谅。” 三位班头愣了一下,他们没想到萧大人竟然会如此“体贴”的宽慰他们,一时有些受宠若惊,忙道:“卑职遵命。” 萧业笑了笑,便悠然踱步而去。 待其走后,郑大勇喃喃道:“以前我总觉得咱们大人与其他大人有些不一样,又说不上是哪不一样,今个儿我算是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鲁能问。 “咱们大人呐,是个不一般的人!”郑大勇答。 王韧接道:“国库盗银案、张家别院案还有这个济丰质库案,一般人谁敢接这些烫手山芋? 总之呢,只要咱们大人是除暴安良,咱们就跟着跑就是了!我倒觉得,这差当得比以前可痛快多了!” 鲁能和郑大勇点点头,表示十分认可,以前他们在姚知远手下办差时,不过是混日子糊弄鬼。什么惩恶扬善、张扬正义,穿上这身皮都不知道自己是人是鬼,公事办的那叫一个憋屈! 自从萧业上任后,他们跟着他办了“国库盗银案”,才想起当年自己也是怀着一腔热血进的这公门! 接着,他们又抓了“张家别院案”的权贵要犯,盛京的老百姓哪一个不拍手叫好?现在他们大理寺的官差走在街上,腰杆子可都是挺得直直的! 想到这里,郑大勇一拍大腿,“他娘的!干就完了!” 王韧和鲁能初始被他吓了一跳,接着两人相视一眼,不禁开怀大笑起来。对,他娘的!这才叫一个畅快! 七月流火,暑气蒸人,每到炎热时候,周帝的御驾便会转到盛京外丹山上的浮碧宫避暑。 这里气候凉爽,山林秀美,又有飞瀑冰池,虫鸣鸟叫,一派惬意自然。与山外的酷暑天气当真是两个天地。 萧业由宦官引着,一路向着飞瀑旁的流云殿而去。 这飞瀑所落之处原本是一寒潭,但潭水太深,故又在一旁挖了一个小池,以作夏季消暑之用。 此时,皇帝正在流云殿的亭子中,斜倚卧榻,笑吟吟地看着几位年幼的皇子在水池中玩水打闹。 萧业来到跟前,请了安后,便恭敬地侍立一旁。 皇帝正享天伦之乐,心情十分舒畅,随口问道:“案子查的怎么样了?” 萧业如实以答,“仍在审理,还未结案。” “既如此,你来见朕为何?” “臣此次来,是因案中有案,特来请示陛下。” “哦?是何隐情?”皇帝打起了精神。 第80章 浮碧宫 萧业便将廖宗佑交代的“济丰质库案”如实以告,又将相关的口供、物证一一呈上。 皇帝的表情很快由平和变得铁青,特别是在看到了仁远伯的供状后,又由铁青变得阴寒。 “张极维怎么说?”皇帝阴沉发问。 萧业沉声道:“回陛下,因事涉朝廷重臣,微臣不敢擅作主张,故在查实廖宗佑所言后特来禀明陛下,还请圣上裁夺。” 皇帝放下了手中的供状,似对这个回答很满意。 “萧卿辛苦了,炎阳炙人,吃些冰果再下山去吧。” 萧业抬眼看了周帝一眼,答了声“喏”,叩谢了皇恩。 那名领他进来的内侍便道:“萧大人请随奴婢来。” 出了流云殿,那名内侍便恭维起萧业来,“萧大人可真有口福,旁的大人来可没人有这荣宠呢……” 萧业停住了脚步,对其拜道:“多谢公公引路,这山中清凉,本官也不觉得口渴,陛下所赏冰果,就有劳公公代为消受了。” 那内侍听了自然欢喜,又佯装推辞之后才应允下来,于是萧业这便下山去了。 萧业走后,皇帝唤来了褚越,着其派出禁卫立即宣张极维见驾。 马车自然比不上禁卫的快马加鞭,因此,当萧业的车驾行至半路时,正好遇到禁卫军领着张极维的马车从对向而来。 萧业停车避让,掀开车帘,两人隔空对望。张极维怨毒的眼神几乎要在萧业身上扎几个血窟窿,两人都知道对方此行为何。 目送禁卫领着张极维的马车走远,萧业缓缓放下了车帘,恐怕他心中猜测将成事实。 浮碧宫前,张极维颤颤巍巍地刚下马车,一个“狗吃屎”就趴在了地上,怎么也爬不起来。 两日前,当他知道萧业查抄了济丰质库时,他就知道“捅破天了!这事儿他摆不平了!” 他去求齐王,齐王让他把事情都推到他兄弟张极化身上。 张极维明白,壮士扼腕、舍车保帅,在齐王眼里,自己就是那个车,而在他面前,他兄弟张极化就是那个车! 当齐王派出去的几波暗卫全都失了手,当他眼睁睁看着仁远伯进了大理寺,当他看到陛下的禁卫宣他进宫,他便知道自己保不住弟弟了,他要把他亲手推上断头台了,可他毕竟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兄弟啊! “怎么?天太热,张大人中了暑气?”高高的石阶上,褚越居高临下的看着张极维,出言毫不客气。 “来人,还不快搀张大人一把,莫让张大人跌坏了!” 一旁禁卫听了,一左一右上前夹住张极维的胳膊,将他拖拽起来。 “不必,我自己走!”张极维挣脱了左右,整理好衣冠,稳了稳心神,便随褚越见驾去了。 皇帝仍在流云殿,只是将戏水的皇子们打发走了。 张极维战战兢兢地向皇帝行了礼,皇帝指了指一旁的食案,赐其就座。 张极维疑惑不安,听命的在案几后跽坐,打眼一扫,案几上放的皆是他喜爱的点心。 皇帝虎视眈眈,“尝尝吧,都是你爱吃的。” 张极维额上的冷汗已经流下来了,但他不敢擦拭,连忙叩谢皇恩,迟疑着拿了块点心放进了嘴里,至于吃的是什么,什么味道,他已全然不知了。 “知道朕召你来所为何事吗?”看到他极力将点心咽下去后,皇帝才缓缓发问。 张极维听了,慌忙离开坐席,来到殿中请罪。 “臣有罪!罪臣之弟霸占民女、草菅人命,又假借臣的旗号,收受贿赂,谋取私利,罪该万死!罪臣受其蒙蔽,未能及时察觉,致使其无法无天,惹出大祸,罪臣该死,还请陛下严惩!” 皇帝冷笑一声,“朕素来夸你谨慎,为官二十载,未有错事。 今日你口口声声该死,可朕听了,却是句句都在求生。朕问你,济丰质库的事,你不知道?” 张极维以头贴地,诚惶诚恐,“陛下明鉴!此事臣当真不知!是罪臣之弟蛊惑人心,罪臣甘负失察之罪!” “好个不知啊,不知者无罪嘛。”皇帝从御座上起身,走下殿来。 走到张极维跟前站定,弯腰问道:“可是济丰质库的银子去了哪里呢?” 济丰质库的银子去了哪里?一半去了他张家,一半去了齐王府。 张极维胆裂魂飞,在天子威严压迫中,缓缓抬头,惊恐万分地看着皇帝,竟忘了回答。 皇帝不为所动,伸出手,指了指他额头上的伤,“你这伤是在齐王府里碰的吧。” 张极维面如死灰,这一刻他才明白“君臣父子”这四个字真正的含义! 连忙以头碰地,“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皇帝叹了一声,“朕不是没给你提过醒,可是你不听啊,非要跟萧业较劲,一条路走到黑。” 张极维猛然惊醒,那日大殿之上,皇帝让自己不要插手,原来不仅仅是流民…… “陛下!臣知错…臣知错了…陛下饶命…” 皇帝没有再看地上磕头不止的张极维,慢悠悠地转身离去,直到快出了流云殿,才缓缓说道:“吃饱了,就上路吧。” 张极维瘫在了地上,双眼和嘴巴因为惊骇张的老大。 待皇帝走远后,褚越以眼神示意,便有两名禁卫像拖死猪一样拖着张极维来到寒潭处,按住其头,将其浸死了。 处置妥当后,褚越便向皇帝复命,皇帝挥挥手,着其查封张府,并守住宫门,他谁也不见。 差不多日暮时分,消息便传播开来,刑部尚书张极维伙同其弟隐私牟利,草菅人命,被陛下训斥之后,自知死罪难逃,投水自尽了。 大理寺自然也听说了,谷易将此事禀报萧业,却见萧业毫不吃惊,便问道:“公子,你早就料到了?” 萧业批完手里的卷宗放置一边,又拿起另外一个,心如止水地答道:“陛下既不让我提审张极维,就不会再让别人提审他。张极维有很多秘密,但这些秘密陛下不想让第三个人知道。” 谷易仍是疑惑,“但是,从济丰质库流出的那些银子,陛下就不管了吗?” 萧业停下了书写,淡然道:“银子的去向,陛下自然心里清楚。此案已具结,告诉兄弟们再坚持一下,辛苦不了几日了。” 谷易领令去了,萧业将手中的毛笔放置在笔山上,目光沉静地望着案上刚刚写就的“济丰质库案”结案陈词。 齐王根基太深,不仅在于朝中势力显赫,也在于陛下对其宠爱有加,即便到了今日,陛下对他仍心怀希冀。 张极维畏罪自杀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齐王的耳朵里。 正是掌灯时分,描绘精美的绢纱宫灯一个接一个亮了起来,鳞次栉比地挂在王府的厅堂檐下。 虽然奴仆们络绎不绝地忙乎着为整个王府照明,可魏承煦却觉得阴森地可怕。 “张极维死了?就这么死了?”魏承煦似乎对这个消息还不太相信。 第81章 蛰伏 “是,殿下。”徐骁再次跟他确认。 “他死前,可曾向父皇说过什么?”片刻后,魏承煦才慌忙询问。 徐骁摇摇头,小心回道:“宫里传出消息,张极维死前什么也没说,倒是陛下说了一句,颇让人不安的话。” “什么话?”魏承煦紧张起来。 “陛下问张极维,头上的伤是不是在齐王府磕的。” 魏承煦听了,一屁股跌坐在了木榻上。 徐骁上前一步低声进言道:“陛下此言应该是在敲打殿下。” 魏承煦从木榻上站起身来,脚步虚浮地向前走了几步,定定地望着暮色掩盖下的偌大王府出神。 喃喃道:“我自十五岁参与政事,朝堂内外皆知齐王材优干济,堪为储君。可是父皇就是不允!现在,又将魏承昱从边关召回,让他参与朝政! 舅舅,有时本王真被这绣闼雕甍的齐王府压得喘不过气来。” 徐骁听了,心中也不免有所触动。他见到的齐王从来是意气风发、威望素着,还从未有过如此失意之态。 “殿下,不能灰心啊!那常山王虽涉足朝堂,不过是一介武夫,我听说他到了沂州,管理混乱、政令朝发夕改,还喊停了工部修渠筑坝的工程,我看,用不了多久,弹劾他的奏章就会送入京城。 眼下,虽然陛下有意敲打殿下,但心里还是有殿下的。自古以来,没有哪个皇帝是赤手空拳坐上皇位的,陛下又岂会不知?真要为难殿下,陛下就不会让此事到张极维为止了。 还请殿下勿要妄自菲薄,这段时日,咱们就收敛些,踏实做好手里的公务,为陛下分忧。只要陛下心里还亲近殿下,就不愁来日方长啊!” 徐骁的这番话,说的恳切真诚,剖析的明白清楚,齐王听后,便渐渐振奋心情,目光重又坚定,“好,就按舅舅说的办!” 深沉的夜幕,犹如一张无形的大手,将盛京牢牢地攥进了手心了。 张极维死了,张府被查封了。与“张家别院案”和“济丰质库案”有瓜葛的官宦人家,个个犹如惊弓之鸟。 兵部尚书廖明章再也沉不住气了,若等到陛下大笔一挥下达判决时,不知道他的独子廖宗佑会落个什么下场。 他匆忙赶到齐王府,早有其他官员也来探听风声。 可是齐王刚刚听从徐骁的建议“安分守己”,又怎会再去惹火烧身?便推说病了,便将他们都打发了。 长平伯眼见事态发展严重,堂堂的刑部尚书竟然都被牵扯致死,心中忐忑,连第二日都等不了,连夜打发谢嫽前来萧府询问究竟。 萧业说的小忙,长平伯府已经帮了,为何叶明成还未放出来? 今日盛京的骇闻,谢姮自然也听说了。看着失了分寸的谢嫽,谢姮芙蓉般的小脸凛若冰霜,娥眉微蹙。 “阿姐,这案子既有了陛下定夺,大理寺恐怕也只能奉命而为了。” “可是,当日妹夫的确说过,只要长平伯府做件小事儿,你姐夫就能早点出狱的!现在事情已经做了,他总该兑现承诺了啊!” 谢姮垂下臻首,沉默了。叶明成能否出狱,要看他是否有罪。如若他有罪,即便当时萧业所言是出自真心,现在要他兑现承诺,恐怕也十分困难。 便又对谢嫽劝道:“前些日子,我已与阿姐说的明白,眼下此案既到了陛下跟前儿,便听由陛下圣裁吧。” 谢嫽听罢,便梨花带雨地抽泣起来,一时急言:“你说的轻巧,敢情事不在你身上!” 绿蔻见自家姑娘被这般怨怼,为谢姮打抱不平。 “大姑娘,话可不能这般说!因为大姑爷的事,我们二姑娘可没少操心,哪件事儿不是为您着想,您可不能朝我们姑娘撒气啊。” 谢嫽的婢女惠然连忙打圆场:“二姑娘勿怪,到底是亲姐妹,说话就不见外些。其实,大姑娘一直都记得您的好,这会子也是着急了。” 谢姮伸手握住谢嫽的手,安慰道:“我知道姐姐心急,但这事已由不得我们,姐姐便是把眼泪哭干了也无济于事啊。” 谢嫽抽抽噎噎止住了哭声,反手握住她的手,道:“你姐夫虽是个不争气的,但终究是我丈夫。你与我说的我都明白,但我们终究夫妻一场,真要让我亲眼看着他…我怎么忍心啊!” 说着,又伏在案几上啜泣起来。 谢姮伸手轻抚着她的背,又劝了许久才让谢嫽制住了眼泪。 发泄过情绪的谢嫽,也渐渐冷静了下来。 她这段时间来往萧府,见谢姮住的院子里没有一样男子用的东西,便知谢姮或许并不怎么讨萧业欢心。 现下又有了陛下的介入,她在这里逼迫谢姮也是无济于事。于是,平复过心情后,便告辞了。 谢姮挽着她的手直送到萧府门口,等到马车走远了还站在原地。 “姑娘,大姑娘的马车走远了。”身后的绿蔻提醒道。 谢姮轻叹了一口气,愁眉并未舒展,“回去吧。” 两人转身进了萧府,回了隐庐。 月光如水,披洒万物,夜风习习,带来丝丝凉爽,夏夜的盛京告别了白日的喧哗和暑热,进入了轻柔的静谧。 萧业回到萧府时,已是亥时。孟院公迎了上来,“公子,晚膳后叶少夫人来了。” “嗯。”萧业随口应了一声,脚步仍是不停。 老家院紧跟其后,又道:“她待了许久,后来哭着走了,老奴见夫人脸上也有忧愁,似是为了叶公子的事。” 萧业听后眸光微闪,但也只淡淡答了句,“知道了。”接着便往云起斋去了。 烛火摇曳,萧业处理好京中公务后,还要密切关注常山王在沂州的动向,好在从沂州发来的消息来看,一切都挺顺利。 夜渐深了,夜枭尖锐的叫声划破长空,听得萧业心烦,耳边不自觉地又回响起老家院的话,“老奴见夫人脸上也有忧愁”。 拉回思绪,萧业重又审视起自沂州来的信报。但那夜枭凄厉且深远的叫声却又响起。 萧业放下了手中的信…… 第82章 月下隐庐 “吱呀”一声打开了书房的两扇木门。 “公子,怎么了?”在门外连廊下坐着守护的谷易吃了一惊,平常不到子时,公子不会从书房出来的。 “这夜枭的声音太过刺耳。”萧业沐浴在月光之下,心湖竟突然平静下来。 “那我去把它赶走!”谷易说着,从连廊上跳了下来,不过一瞬便移身到了院中。 “不必了。”萧业出声制止,“枭鸟天生号叫,不过是人心境难平罢了。” “那公子要去歇息吗?” “在院里走走吧。” 于是,谷易便跟着萧业亦步亦趋、悠然踱步、兜兜转转,看看花看看草,从云起斋转到了后院的园子,又从园子转到了隐庐。 却见隐庐已经关门落锁了,两人对着紧闭的院门站了半晌。 谷易见萧业没有打道回府的意思,便征询道:“公子,要不我试试?” 萧业长身玉立,没有答他的话,喃喃道:“怎么走到这里来了。”这也是他刚刚站了半天,在脑海中思考的问题。 谷易听了,便知得了默许。随即便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插进门缝中,轻轻拨动着门闩,很快两扇木门便被“吱呀”一声打开了。 萧业眉目舒展,神情悠然,“这也是辛无术教的?” 谷易脑海中又出现了那张俊美且邪肆的脸,连忙摇头:“不不,小九爷可不屑于这鸡鸣狗盗的玩意儿,是乔少侠教的。” 萧业点点头,“也对,辛无术那目中无人的性子只会对怎么折磨人感兴趣。”说着便大步走进院中,十分坦然。 残灯如豆,谢姮身着齐胸襦裙,外穿一件薄纱轻容,白皙匀称的手臂隐现在轻浅的纱罗中。 因已沐了浴,如瀑的长发便解散开来,随意的披在肩上。 此时她正与绿蔻坐在床头,各执一把绣绷相对刺绣。 突然,一声凄厉的夜枭声划破宁静,谢姮被惊了一跳,绣花针扎破了手指,流出殷殷鲜血。 谢姮吃痛的轻呼一声,绿蔻见了,忙拿来巾帕按住止血。 口中说道:“还是别绣了,一晚上都扎三次了。姑娘,你是不是担心大姑娘呢?” 谢姮接过巾帕,自己按压住手指,担忧道:“不知阿姐回去,会不会被长平伯府刁难。” 绿蔻将两个绣绷并针线一起收到了笸箩里,放在了卧榻旁的案几上。 “我看大姑娘回去还有的伤心呢。” “我一直以为,姐夫三心二意,他们的情分应没有多少,没想到阿姐竟会如此伤心。现在想来,我之前对阿姐说的话,有些不近人情了。” 谢姮低着头,话里有些惭愧。 绿蔻倒没想那么多,开解道:“那也怪不得姑娘,姑娘所言皆是便宜行事,都是为了大姑娘好。大姑娘若是个明白人,绝不会怪罪你的。” 谢姮松开了巾帕,扎伤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她想起了萧业,尽管萧业对她一直淡漠疏离,她不是也一心挂在他的身上? “或许他们夫妻真有那么深的情义,罢了,明日我还是向夫君打听一下吧,得个准信儿,也省的受这待罪的煎熬了。” “说的是呢,姑娘,快睡吧,我都困了。”说着,绿蔻便打了个哈欠。 “好,你也去睡吧,把灯给我熄了。” 绿蔻揉了揉眼睛,擦了擦哈欠带出的眼泪。为谢姮放下床帐,吹熄了灯,借着月光走了出去,并将房门关好。 外面晴空朗月,晓风清凉。她穿过院子向自己的厢房走去,边走边舒展双臂又打了一个哈欠。 没想到,嘴巴还没闭上的时候,忽见月洞门处有两个黑夜如鬼魅一般在月下移动。 “啊!鬼啊!”一个尖利的女声刺破夜空,惊得那树上的夜枭扑棱棱震着翅膀飞走了。 悠然而来的萧业和谷易也被绿蔻这一嗓子惊了一跳。 两人对视一眼,谷易一个腾空飞身霎时来到了绿蔻面前,凑上前去问道:“谁是鬼?” 绿蔻只见一个黑影倏忽来到自己面前,接着就是一张脸贴了上来,更是尖叫不已,顺手便向那张脸抓去! 谷易吃痛,一下弹跳开来,叫嚷道:“你属狗的啊!” 萧业仍不疾不徐的走着,突然,正房的门被猛地打开,接着便见谢姮一面叫着“绿蔻”,一面惊慌地跑下台阶来到院中。 绿蔻惊吓过后见到自家姑娘,一下扑到她怀里哭了起来。 谢姮搂着绿蔻,美眸半是惊吓半是愠怒的扫视着院中的蟊贼,正要喊人时看清来人竟是萧业,而一旁捂着脸的是谷易! “夫君?您怎么在这?” “夜来无事,便闲逛到此。”萧业淡淡答道。 闲逛?从上了锁的院门穿过?谢姮眼波流转,带着诧异。 自成亲以来,他很少来隐庐,更遑论破门而入了。 萧业看了一眼她怀里的绿蔻,淡淡说道:“我看绿蔻似是被吓到了,谷易你去带她服些‘琥珀散’,脸上的伤也去处理下。” 谷易和绿蔻应了声“诺”,两人识趣的快速离开,寻药去了。 庭院里,萧业和谢姮两人站着,一种不同寻常的静谧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 谢姮抬起水盈盈的眸子看了萧业一眼,又羞涩的低下了头,柔声说道:“夫君请到屋里去吧。” “不必了,我说几句话便走。” 萧业的语气柔和且深沉,但谢姮听了这个回答,仍感到一阵失落。 两人相距大约一丈,萧业没有看到谢姮的失望,只看到她立于月华之下,周身被柔和的光芒环绕。 散落的秀发随风轻舞,因外衣滑落露出的如雪美肩在秀发的掩盖下若隐若现。外衣下,薄纱轻容和丝质的齐胸襦裙随着夜风吹拂飘曳飞扬。 忽而,他的眼神变得幽暗,那襦裙被风微微吹起,一双美足半遮半掩。 萧业不禁剑眉微皱,她竟未着鞋履,赤足踩在这锐利坚硬的碎石子上! 谢姮感受到了萧业对她的注视,缓缓收拾了情绪,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慌忙披上的外衣被绿蔻扯落了,她连忙将其整理好,颇觉羞窘。 “夫人已经安歇了吗?”片刻,萧业清越温润的声音响起。 “是。”谢姮如实答道,一张俏脸不禁微微发烫,她想,他一定是看见了自己这衣衫不整的样子。 萧业话带歉意,“深夜打扰,是我失礼了。” “无妨。”谢姮觉得有些难为情,他们是夫妻,但萧业总是拒她于千里之外。 望着他颀长飘逸的身影,她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声,不知在这静谧的月夜下,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会不会温柔一些? 院中的紫薇树随风摇曳,送来阵阵花香。 萧业嘴角不禁漾起一丝微笑,“我来是想告诉夫人,‘张家别院案’已经具结,你姐夫已查定无罪,不日便可返家。” 听完此话,谢姮的脸上瞬间现出欣喜之色,惊喜道:“真的吗?多谢夫君!” 萧业颔首,目光不自觉地又移到了那半遮半掩半朦胧的玉足上,在这碎石子上站了许久,她该觉得疼了吧? “好了,夫人回房吧。” 萧业的语气平静无波,随即便转身离开了,像来时那样悠然而去。 谢姮望着他的身影逐渐远去,欣喜之中又生出了怅然之情。 那夜,萧业睡得并不安稳。 他做了一个梦…… 第83章 荒草孤坟 梦里谢姮站在隐庐的紫薇树下,衣袂轻舞,飘飘欲仙。她向他走来,她温婉笑着。 他看见她衣袂飘飘,未着鞋履的赤足踩着碎石子上…… 他心中一紧,不疼吗? 梦到这里,他就醒了。醒来见夜幕深沉,天还未亮。 萧业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梦到谢姮,梦到那样的情景。 可是一闭上眼睛,眼前便浮现了谢姮赤足踩在碎石子上的情形。 这让他心烦意燥,翻来覆去难以入睡。思来想去,应是那些碎石子惹的祸。 那个院子修葺的太匆忙,路面还未来得及修整,这是一个败笔,自己终究是看不过眼了。 是的,他在意的不过是那些格格不入的碎石子。 于是,天一亮,萧业用过早膳,去大理寺的时候,便告知孟院公,将隐庐的地面重新修整,换成青石板。 老院公有些摸不着头脑,公子成亲后,他曾问过是否要将隐庐的院子重新铺一下,可是那时公子明明回他说,不必了,就那样放着吧。 虽然不知道公子为何改变了主意,注意起这些小事了,但他仍尽心尽力的将隐庐的院子重新铺就了青石板。 没两日,皇帝的圣裁便布告了天下。 张极化罪大恶极,处以凌迟,张极维纵弟行凶,以权谋私,贪赃枉法,虽死不能赎罪,张家家产全部充公、家眷为奴。 “张家别院案”中,凡沾有人命者全部处死,廖宗佑也在其列,其余则或流放或杖责,依刑法处置。 “济丰质库案”相关不法官吏,或被罢官或被降食邑。 圣令一发,朝野震动。此次查办人员之广,法度之严,比“国库盗银案”有过之而无不及。 有官员不解,私下问御史大夫应谌,“按理说,国库失盗不是更为严重?为何陛下处置之时还留有余地,到了这两个案子,却大开杀戒了呢?” 应谌不置是否,只是答道:“一个是户部,一个是半个朝堂,你说孰轻孰重?乱麻须得快刀斩啊!” 在“张家别院案”具结的第二日,盛京城外,渺无人烟的野道上,走来了一男一女,那女子臂弯里挎着竹篮,里面放着纸钱香蜡。 因为野草茂盛,那女子走得艰难,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那男子连忙扶了一把,关切道:“容娘,无碍吧?” 容娘摇摇头,歉意道:“无碍,其实樊大哥,你不用陪我来,九曲阁里还有许多事要你去忙。” 樊兴大手一挥,“白日里没什么要操心的。再说这荒郊野外的,你一个女子怎么能让人放心,前面就到了。” 说着,两人来到一个荒草丛生的斜坡上,那里立着一塚矮小的坟茔,因为久无人祭拜,长满了萋萋野草。 容娘将竹篮放在草地上,摆上香案蜡烛,颤抖着手将坟上的野草拔去。 樊兴见状,心情也变得沉重,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递到了容娘面前,“容娘,公子说,把这个给你。 济丰质库的掌柜交代出了辛敞与张极维的勾当,他已被革职抄家,判了斩刑,沈家的冤屈昭雪了。” 容娘眼眶微红,颤抖着手接了过来。那是一张当票,虽然上面沾满血迹、字迹模糊,但她一辈子也忘不了这张济丰质库的当票! 她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强烈的悲痛,跪倒在了坟前,哽咽的喊道:“老爷,夫人,小公子,容娘为你们报仇了!” 凄厉的哭声响彻荒野,几只乌鸦“呱呱”地叫着向远方飞去。 她本是钦州富户沈家的婢女,自幼养在府中。老爷夫人乐善好施、为人宽厚,对她更是犹如亲生女儿。 可是,五年前,钦州东川郡的新任太守辛敞听说沈家藏有前朝画僧神尘大师的真迹《二祖调心图》,便动了强占之心。 他索画不成,便怀恨在心,设计污蔑沈老爷贩卖人口、拐带婢女,将其下了大狱,并抄没了家产! 夫人把那幅《二祖调心图》装在木匣中,让小公子将其藏于树上鸟窝中才幸免于难。 沈老爷被判了斩刑,案子很快就送到了刑部复核。夫人忧愤成疾,在临死之际,让她带着年仅十五的小公子前往盛京申冤。 她带着小公子和那幅《二祖调心图》长途跋涉来到了京城,可谁知天子脚下也这般污浊黑暗。 他们到大理寺击鸣冤鼓,被告知案子已被送到了刑部,不归大理寺管。他们求到刑部,没有人理他们。 后经有心之人的提点,他们带着画走进了“济丰质库”的大门,按旧书当了一两纹银。 原以为,即便画没了,家产没了,但人还活着就好了! 谁知,刑部仍是核准了死刑,说是证据确凿依律死刑! 可怜他们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她家小公子不过是在济丰质库发了几句狂语,说要告到陛下面前,就被张极化以花言巧语骗至京郊的张家别院,活活打死! 而她,也被这帮畜生玷污后,与身死的小公子一起被装进麻袋,趁着天黑扔进了金河里! 若不是恰好被樊兴看见,她和小公子便要沉尸江底,沈家的冤屈也再无昭雪的一天了! 三年了,她被樊兴救下,被萧业藏于暗处,他们告诉他,总有一天会帮她报仇雪恨,他们做到了,她的仇…沈家的仇,报了! 往事沉痛,不可追忆。不知过了多久,容娘的眼泪终于流干了。 樊兴一直站在她身后陪着她,他心疼她,也敬佩她。 心疼她一个弱女子遭此厄运,敬佩她忠心护主、不离不弃,忍辱负重、终报大仇! “樊大哥,”容娘平静了下来,“我想将小公子的遗骨迁回钦州,葬在老爷夫人身边。” 樊兴点点头,“应该的,公子说,你大仇已报,以后可以为自己活了。” 没过几天,萧业便尊重容娘的意愿,派人一路护送她回钦州去了。 临行前,樊兴去送她,在盛京外的长亭上,这个豪爽的汉子第一次欲言又止。 “樊大哥,我走了。”容娘告别道。 “哎…哎,路上小心。”樊兴搓着大手,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 容娘点点头,看了看他,随后便转身登上了马车。 马蹄哒哒,将要启程。 “容娘!你…”樊兴突然喊道。 “樊大哥,怎么了?”容娘掀开了车帘。 樊兴忽然又哑巴了,他默不作声的从马鞍上取下一个小包裹,塞进了马车,粗犷的嗓音说道: “我知道公子已给了你安家费,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到了钦州之后买点田产,有个营生,若是…若是能碰到好人家,就嫁了吧!生儿育女、儿孙满堂,你的好日子在后面呢!樊大哥为你高兴!” 说完,他生硬的扯了个笑容,不等容娘说什么,便翻身上马疾驰而去了! 赶车的兄弟见了,笑着向容娘说道:“容娘,你有没有发现樊大哥笑的比哭还难看!” 容娘的目光落在那个小包袱上,沉甸甸的,里面是银子…… 容娘走了,樊兴的心也空落落的,肉眼可见的消沉了几天。 一日,樊兴将沂州的信报送到沁园。萧业埋头于冗杂的事务中,头也未抬,声音清冷,对即将出门的樊兴说道: “如果舍不得便去吧,我这里不用三心二意的人。” 第84章 不是终点 樊兴扭过头来愣怔地看着萧业,见他不像是开玩笑,又不解的看看谷易。 谷易也是一脸懵,被萧业严肃的态度弄得紧张起来。 “公子,樊掌柜没有三心二意,他做事一向稳妥,公子不是常这样说吗?” 萧业仍是头也未抬,“我等所图之事,稍有不慎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都是刀尖上舔血的人,应该知道,最忌心念不定!去孟院公那领笔安家费,走吧!” “公子!”樊兴慌忙跪下,萧业虽平日里看起来平易近人,但做起事来,从来干脆利落、不讲情面。他看得出来,他是要动真格的! “公子!我樊兴自从跟着公子以来,从无二念! 我承认,我是对容娘有情,我是记挂着她,可我从未想过离开公子! 我知道公子是心怀大义的人,樊兴虽然是一介莽夫不止一提,但也想用这腔热血为公子效犬马之劳! 六年前,公子救了我玄鹰寨三百二十七条人命时,我就说过,我这条命生死都是公子的! 既然公子要赶我走,那我这条命,今日就还给公子吧!” 说完,他猛地从地上窜了起来,一把抢过谷易的佩刀便向脖子上抹去! “公子!”谷易向萧业哀求道。 萧业一向命令如山,没人敢违抗他的意志。 就在樊兴血溅当场之际,电光火石之间,一个陶瓷笔洗飞了过去,正好击中樊兴的手腕,“当啷”一声,手中的刀掉在了地上。 谷易慌忙前去查看,所幸公子阻止的及时,樊兴没有受伤。 萧业缓缓从坐席上起身,走了过来,神态仍是清冷,“不走便不走,寻死觅活的做什么?” 接着,从地上将刀捡起来递给了谷易。 谷易接了过来,惊喜道:“樊掌柜,你还不快谢谢公子!” 樊兴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仍不太确定,“公子,你不赶我走了?” 萧业又道:“你是自由身,你的命是你自己的。再说,我要的是忠心,要人命做什么? 我可以给你一段时间,若你想走,随时可以,但若是你要留下,就给我打起精神来!” “是!”樊兴单膝跪地,以江湖人的方式拱手拜道。 芳草萋萋,长路漫漫。这次,盛京的十里长亭上,折柳送行的是萧业,被送的人是袁放。 “济丰质库案”后,皇帝让其仍履原职。 “萧大人,请就此驻足,下官告辞了。”袁放仰头饮尽了杯中酒,站起身来向萧业作揖告别。 萧业也站了起来,目光如炬,诚然道:“袁大人,‘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还望袁大人听得进去萧某的话,万里孤云一回首,留此有用之身为国为民!” 袁放眼中闪烁着泪光,心里感念非常,真情流露道:“我本是半死之人,入仕十载,被这污浊官场误了一生! 死,有什么可怕?活着,才是煎熬。萧大人,实话与你说,在与你谈这一席话之前,我的确有寻死的打算。 可是,你说得对,我被贪官污吏害了全家性命,我活着,清正公廉地占个位置,这大周就少一个腥臭腐朽的墨吏! 若是有朝一日,我能像萧大人这样为民除害、清净朝堂,那便是赚了一笔!死也足惜! 萧大人,你放心,我不会寻死了,我要活着,堂堂正正的活着!这样,等我死后到了阴曹地府,才有颜面去见我那可怜的儿子、妻子和老母亲。” 说完这番肺腑之言,袁放流下了两行清泪…… 渭北春树,江东暮云。 袁放走了,不过,来盛京的是半人半鬼的“袁百两”,回郴州的却是堂堂正正的袁大人! 萧业立于长亭之上,远眺山野莽莽。大道如青天,千峰砺河山! 此时,从盛京的官道上驰来一骑,朝着长亭而来。 陪萧业来给袁放送行的鲁能听到了马蹄声,远远望去。 对萧业禀道:“大人,那好像是王韧。” 萧业举目,没有多言。 不多时,王韧便赶马来到了跟前,翻身下马后,快步爬上了长亭。 “什么事这么着急?”鲁能奇怪道。 王韧喘着粗气,“不好了,大人,廖宗佑死了!谷侍卫让我快来禀报大人!” 鲁能惊讶道,“昨日不还好好的?” 王韧接道:“岂止昨日,今儿早上我和谷侍卫巡视时还好好的呢!” 萧业一直波澜不兴,云淡风轻地说道:“本来也是要死之人,死在牢里留个全尸倒是便宜他了。仵作可有验尸?” “验了,说是惊惧而亡。” 鲁能想了想也道:“这个廖宗佑一听说被判了斩刑,就吃不下睡不着,很有可能惊惧而死!只是大人,他本来没几天就要斩首示众了,却突然死在了牢里,陛下会不会怪罪?” “只要仵作查验明白他的确是自己惊惧而死,就与我大理寺无关。待我上奏陛下后,按惯例将死囚尸体扔在乱葬岗。 不过,廖明章虽因教子无方被陛下罚了三年俸禄,免了兵部尚书一职赋闲在家,我们也不能做得太绝,待处理好尸体后,便派人去廖府告知他们收尸。” 王韧应下,三人便出了长亭,驾着车马向着盛京前行。 …… 两日后,热闹繁华的盛京街道上有一辆沉重的马车缓缓徐行,这是原兵部尚书廖明章的车驾。 自从他儿子犯下重案,他总是着急忙慌地在廖府和齐王府间奔走,试图为儿子求得一条生路。 但是现在不用了,他儿子死了,他刚刚在乱葬岗把他的尸首从野狗嘴里抢回来。 因是获罪之人,不能葬入祖坟,亦不能大操大办,他只能在城外买块地将其草率下葬。 天气太热,气温太高,不过两日,尸首就腐败难闻,再加上被野狗啃食,下葬时连奴仆都不愿沾手。 可怜他心肝宝贝护了二十年的儿子啊,竟连个全尸也没留下! 可怜他那八十高龄的病弱老母啊,若是知道心肝孙子曝尸乱葬岗,如何撑得过去! 其实,廖明章早几日便有了心理准备。那日,知道儿子被判了死罪,自己被免了官,他又去求齐王。 他心想,自己这些年,不说劳苦功高,也是鞍前马后的一心侍奉齐王,若能凭此为儿子求条生路,哪怕是流放也行啊。 齐王这次倒是见他了,不过却是赏给了他一个美人! 告诉他,陛下圣旨已下,自己也无能为力,好在廖尚书正值壮年,儿子还能再生。 至于日后仕途,齐王十分恳切地告诉他,他儿子虽有罪,但他这些年并无什么差错。 陛下现在正在气头上,待消了气,他会着人启奏让他官复原职。 他听后心灰意冷,没能为儿子谋个生路,又不能拒绝齐王的赏赐,只得浑浑噩噩地将赏赐的美人带回了廖府。 车轮滚动,驶过街巷,来到了朱户高门的廖府门口。 廖明章迈着沉重的步伐,下了马车。一个家院迎了上来,“老爷,刚刚有人送来了拜匣。” 第85章 奇怪的拜帖 说着,便奉上了一个紫檀长方匣。 廖明章刚经丧子之痛,正是伤心之际,本无心理会。 但转念一想,这段时间,盛京风声鹤唳,各级官员往来谨慎,不复之前的冠盖如云相交热络。 他这因教子无方,被陛下斥责免官的闲人府邸更是人情冷淡。 他想不到现下会有哪个官员来给他投拜帖,便问道,“哪府的?” 那家院回道:“小的问了,他不肯说,说是老爷看了这拜匣里的东西后,一定会见他们主子的。” 廖明章冷嗤一声,“故弄玄虚。”便甩袖进了府邸,沐浴更衣去了。 没有主子吩咐,家院不知如何处置拜帖,只得捧着拜匣随立正堂一侧。 等到廖明章更完衣,心情稍微纾解了些。便道:“拿来吧。” 家院恭敬的将拜匣奉上,廖明章打开一看,面色忽然大变! 那匣子里赫然放着一枚玉佩,正是他儿子廖宗佑的! 他为儿子敛葬尸骨时,没有见到这枚祖传玉佩,还以为是被狱卒黑了去,没想到竟在这里! 但为何会在这里?廖明章慌忙拿起玉佩下的拜帖。 读完过后,急忙吩咐道:“快!快备车!去九曲阁!” 接着,又慌忙将玉佩和拜帖放进了拜匣里,将那匣子装进了袖中,着急忙慌的坐上了马车。 此时正值晌午,九曲阁的食客络绎不绝。 廖府的马车停在了酒楼前的大街上,廖明章刚一下车,便有一个小厮打扮的人迎了上来。 卑躬屈膝地小声道:“廖大人,我家主子等您多时了,请随我来。 廖明章随他穿过前楼,来到后院的曲池,坐乘一艘小船沿着水道向着稍偏远一些的水阁“玑月阁”驶去。 待到了“玑月阁”,廖明章和那小厮下了船,船夫便又将小船划到曲池旁的岸边等候。 这是九曲阁的规矩,不对来往的客人多看多听,由此朝中的一些官员才极爱在此宴请消遣。 曲池中的水阁有上下两层,廖明章走进了阁楼,见宴席摆在了一楼,已上好了酒菜。 一旁窗边背立一人,身着布衣长衫,双手负在身后,反手握了一把折扇,视之不似官场中人。 廖明章惊奇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听了,悠悠转过身来,满脸笑容,一双眼睛却透着精光。 只见他不卑不亢道:“在下秋松溪,已恭候尚书大人多时了。” 廖明章戒备道:“我已不是什么尚书大人。不过,你怎么会有我儿的玉佩?又给我写这个莫名其妙的帖子!” 那帖子上写着“怀拥娇妾缱绻,错收无名尸骨。怎知亲生骨肉,至今仍在人间。” 秋松溪“刷”的一下展开折扇,志得意满地向前走了两步。 “这个玉佩自然是贵公子给我的,尚书大人若不信,可以当面对质。” 接着,他合上纸扇在手掌中轻拍了两下,便听楼上一阵脚步声向楼下而来。 廖明章还未消化完秋松溪的话,便见自己的儿子廖宗佑被塞着嘴,由两个大汉一左一右拖到了他面前。 “佑…佑儿?”廖明章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这,这怎么可能?他两个时辰前刚刚亲手殓葬了他的儿子! 可眼前的,的确是他的亲生儿子——廖宗佑! 秋松溪见到廖宗佑被塞了嘴,便摆出斥责之状,“无礼!怎么能这么对待廖公子呢?还不快拿下来。” 其中一个大汉伸手将廖宗佑嘴里的布块拿了出来,辩解道:“刚刚廖公子听闻其父声音,情绪突然变得激动起来,我等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秋松溪挥了挥手,此事便就此作罢了。 而廖家父子死别重逢,早已抱头痛哭,一副父慈子孝、舐犊情深的情景。 秋松溪踱步上前,“哎呀呀,真是父子情深,闻者落泪啊!尚书大人,这失而复得的感觉如何啊?可比齐王送的那个美妾更合大人心意啊?” 廖明章搂着儿子,恍若梦中,一遍遍地抚摸着廖宗佑的眉眼,唯恐真是一场梦,醒来一场空。 秋松溪挥了挥折扇,那两个大汉便一左一右将廖宗佑从廖明章的怀里拉出来,向楼上拖去。 廖宗佑经历了这段时间的活中求死、死中求活,早就丧胆亡魂、朝生忧暮死了,此刻见着了父亲,这世上唯一能护他的人,怎肯撒手。 无奈那两个汉子力大无穷,被一路拖着向二楼走去。 廖宗佑绝望地大声呼求:“父亲救我!父亲救我!孩儿知错了,再也不敢了!父亲救我回家啊!” 廖明章阻拦不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儿子被拖走,趴在地上痛呼着“佑儿!佑儿!” 廖宗佑一路喊到了二楼,随着一阵呜呜咽咽,又被堵住了嘴。 秋松溪摇头叹息,啧啧道:“失而复得自然是欣喜若狂,只是这得而复失嘛,就太痛苦了些。来人,快扶尚书大人起来。” 廖明章既见到了活生生的儿子,便知道了他身份不凡,而且对自己必有所谋,便严厉问道:“你所图为何?” 秋松溪不紧不慢道:“尚书大人不要紧张嘛,秋某人也是为大人鸣不平啊。 您对您的主子忠心耿耿、赤诚相见,哦,不光是您,还有您的同僚,原户部尚书严统、原刑部尚书张极维,若无你们的鼎力支持,您的主子怎么会轻松崛起、威震朝堂呢? 可是他又是怎么对你们的呢?‘国库盗银案’要杀严统灭口,‘济丰质库案’推在张极维身上,您的独子身陷囹圄,您被陛下斥责免官,他却袖手旁观,独善其身。 可叹啊,可叹!尚书大人一片丹心错付,连秋某人也为你感到心寒啊!” 廖明章见他对朝堂之事说的头头是道,心中不免凛然,寒声道:“你能从防备森严的大理寺中将我儿换出来,又对朝堂之事如此清晰,你到底是什么人?” 秋松溪神秘一笑,“我是什么人,尚书大人心中应已猜到了。” 廖明章迟疑道:“你是…梁王的人?” 秋松溪颔首,大方承认道:“不错!在下的主子正是梁王!我家王爷虽然身居越州,但也听说了张家别院的惊天大案。 知道了贵公子不幸涉案,不日将斩。我家王爷也曾痛失爱子,深知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楚。 王爷素来钦佩尚书大人,更体谅大人的拳拳爱子心、殷殷父母情。故而,施以援手,让尚书大人今日得以父子相逢。” 廖明章到底是历任两朝,又是豪门党,对梁王的心思又岂能不知,眼下虽是受制于人,气势却也不输。 神情肃穆道:“我知道你家王爷图谋什么,可我大周祖制父死子继,当今陛下有十三位皇子,怎么也轮不到梁王继承大统! 梁王若想改了祖宗的章程,兄终弟及,恐怕也难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第86章 一石二鸟 秋松溪不以为然,“尚书大人此言差矣,若论正统,太后是先皇亲封的皇后!更是梁王的生母!太后之子,继承大统,谁又能说不是正统呢?” 廖明章听了,无言以对,这正统之事历来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皆按掌权者便宜行事。 秋松溪又道:“大人应知道,梁王素来贤能。当年先帝也曾动过废太子、立梁王为储君的念头,只是当时大周刚经动乱,太子又有外戚何家拥护,这才罢了这个念头。 可是陛下登基后呢?皇权一旦稳固,便收了亲封梁王的三州,让其偏居越州;逼死了推举自己为帝的岳父一门三将!从这一点上看,齐王还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试问尚书大人,即便齐王登顶大位,跟着这样一位薄情寡义的主子,尚书大人日后为官就能高枕无忧了吗?” 廖明章冷哼一声,随意的在一张临窗的榻上坐下,答道:“秋先生抬举了,鄙人已被陛下免官,现在不过是一个无用的草民,何来日后之说!” 秋松溪摇摇头,“不然,不然,廖大人为官三十载,虽有小错,并无大过,只要梁王稍加运作,大人何愁不能官复原职?” 廖明章听他说自己“有小过”,脸色便有些古怪,但仍说道:“即便梁王即位是正统,但当今陛下仍未老而昏聩,齐王也羽翼丰满,只怕梁王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胜算不大呐。” 秋松溪毫无忧色,笑容可掬,“胜算大不大,可不是尚书大人说的算。大人只需知道,齐王救不了的人,梁王救了。” 廖明章犹疑道:“难道,大理寺……” 话还没说完,就被秋松溪打断了,“我只能告诉大人,虽然萧业将大理寺围得滴水不漏,但他有他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墙梯。” 语毕,精明的眼睛看了廖明章一眼,语气微迫道:“好了,我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与尚书大人了。现在我倒想问尚书大人一句话。” “什么话?” “你是要那假尸骨换成真尸骨,白发人送黑发人,让你廖家断后绝根呢? 还是要令郎洗白身份,不再背着死囚逃犯的罪名,日后步入仕途、位列三公九卿!而你尚书大人成为大周新帝的开国柱臣,为你廖家博个远大前程呢? 廖明章闻言脸色阴沉,心中踌躇,一时决断不定。 秋松溪见状又道:“我知道齐王仍未放弃大人,是啊,谁能比得过廖大人在文官和武将中均有颇高威望呢?何况,廖大人是两朝元老,与镇北将军赵敬、镇南将军陆通皆有交情。 可是,廖大人,您想一想,若您廖家无后,即便你权倾朝野,这荣耀又能延续几时呢? 就算你老来得子,可你已经年逾五十,等到令郎成年入仕,廖大人早已是垂朽暮年,还能为令郎荫蔽多少呢?” 廖明章没有答话,心知秋松溪说的全都在理。先不说他能否再受一次丧子之痛,亲手将儿子的活路掐断,便是这后继无人的仕途也已让他心灰意冷、索然无味了。 秋松溪执起酒壶斟了一杯酒,悠然地端着来到廖明章面前。 “大人放心,我家王爷是英明之主,不会让大人立时就做些什么,大人官复原职后,便照常做着你的兵部尚书,照常去与齐王亲近。 至于令郎,便与我回越州,教养在梁王膝下。我家小世子天资聪颖,身边名师贤士云集,令郎便在小世子身边做个近卫伴读,学些本领。 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家王爷的大业还要仰仗廖大人父子的支持,将来也好成就一段父子辅国的佳话啊!廖大人,您说呢?” 说完,秋松溪弯下腰,将酒杯递到了廖明章的面前。 廖明章沉吟片刻,接着似下定了决心,抬头盯着秋松溪,眼神中已没有了犹豫,取而代之的是勃勃野心! 气势沉稳地说道:“回去告诉梁王,他可别让老夫等得太久!” 语毕,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了! …… 待廖明章走后,一阵从容沉着的脚步声从二楼传来。 秋松溪转头看去,竖起了大拇指,笑容满面。 “萧大人,这一石二鸟、偷天换日的计策可真是高啊!” 楼梯上站着的正是萧业,他薄唇微微笑着,一身玄色锦袍更衬得脸若冠玉、眸若北辰,整个人散发出一种不怒自威而又神秘莫测的气息。 萧业徐徐开口,谦虚道:“秋先生谬赞了,若非有王爷的贤德在外和您的雄辩滔滔,恐怕也难轻易说服廖明章。”说着便走下楼来。 秋松溪望着廖明章渐渐远去的小船,向萧业问道:“依你看,他有多大诚意?” 萧业剑眉微挑,“约有八分。” “哦?还有两分呢?” “还有两分是对梁王殿下的畏惧。” 秋松溪反应过来,发出爽朗的笑声。心中难得的畅快非常,仿佛已经看到了梁王兵压盛京、君临天下了。 “哎呀!真没想到啊,萧大人查个流民案,就帮梁王解决了两大难题!” 萧业笑道:“此次事成,多亏秋先生将流民引入京城,又沿路护卫济丰质库案的人证嫌犯进京,这案子才能顺利结案,萧业感激不尽。” 秋松溪点点头,似是受用,踱了几步又道: “我朝御史台节制百官,刑部负责刑罚。那刑部的张极维亲近齐王,对一些不予齐王面子的官员,一旦抓住把柄,就是小过大惩、执法严厉,我们安插的人有不少就被其整倒了。 现在张极维已死,还有那御史台的大夫应谌。他虽不是豪门党的人,但为人死板,锱铢必较,颇为碍事,不知萧大人可有什么办法能让其下马?” 萧业望着秋松溪贪得无厌的嘴脸,仍保持着温和笑容。 “这个应谌侍奉两朝,陛下对其甚是信任。朝中上下都知道,他行事虽然刻薄,但从无逾矩。前段时间,他弹劾季淑妃在化州任州牧的父亲侵占民田,让其吃了不少苦头。 整个朝堂,有不少人都想抓住他的把柄,可是硬是找不到能告的状。 晚生以为,此时不要动他。眼下御史台的监察御史正在沂州调查上批的赈灾银两,若真查出些什么来,他与齐王还有得斗呢!梁王只管坐收渔人之利便可。” 秋松溪听了,面露了然之情,称赞道:“萧大人真是深思熟虑、计谋深远啊,对对,坐山观虎斗。” 接着看了萧业一眼,“那此事就以后再议,眼下有一事更为要紧。刑部尚书之位,这次不能再落入齐王手里。眼下各方都在盯着这个空缺,梁王的意思是要推举一个十拿九稳的人顶上。” 第87章 暗中斡旋 萧业闻言,心中有些了然,之前户部尚书的人选,梁王可没知会过他,现在知会他恐怕这个人就是自己了。 但面上仍佯装不知,平静地问道:“不知可有人选?” 果然听秋松溪答道,“这个人选就是萧大人你啊! 萧大人进京数月,查办多起大案,铁面无情的名声早已响彻朝野,你又是陛下亲自选拔上来的,当然,你我都知道,梁王暗中做了些运作。 可是陛下不知道啊,在他看来,你不亲近齐王、与梁王又有过节,不党不私,忠君正直,是个纯臣。 若是能有你接任刑部尚书,既合陛下心意,又能堵住齐王一党的嘴,省了许多麻烦。萧大人,你意下如何呢?” 萧业知道,若是自己接下了这个职位,便是更进一步的深入了梁王的阵营,虽会更得梁王信任,但也要做许多不得已之事,他自是不愿意,但又没有拒绝的理由。 便面露喜色道:“能够升官越级,晚生心中自是感念梁王恩情,只怕晚生资历太浅,难以服众啊。” “欸,萧大人放心,梁王能把你推上去,就一定能让你坐得稳!” “若是如此,晚生便恭敬不如从命,谢过梁王栽培了!” 秋松溪十分满意,他这次的盛京之行可谓是满载而归、一本万利。 …… 七月炎暑流金,但也有阴天下雨的时候,每到这时,气候便凉爽许多。 一日,雨过天晴,暑热的威力还未释放,凉风徐徐吹送,草木万物在大雨的洗刷下变得清爽精神,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青草的香气。 盛京郊外一望无际的荷塘里,有两只小舟徐徐穿行在蓬蓬莲叶中。 谢姮与陆灵韵并侍女绿蔻、瑞彩乘舟在前,后面不远跟着的是陆府的家丁们。 连日的炎热让陆灵韵只能在家扇着凉扇去暑,今个儿好不容易有个凉爽天气,便邀了谢姮一起出城赏莲。 瑞彩打开一个黑漆嵌螺钿的攒盒,里面装着各式果干蜜饯。 四人一边赏莲,一边吃着果子,品着茶,好一个夏日闲情逸趣。 谢姮望着湖面上的荷花在清风的吹拂下摇曳生姿,不禁沉醉道:“夏日的莲池真是一个消暑的好去处。” 瑞彩听了却道,“是啊,不过这看着美丽,其实也藏着凶险呢。” “哦?什么凶险?”绿蔻问道。 “萧夫人没听说?原兵部尚书廖明章的府上前几天发生了一个惨剧,一名贵妾在与侍女泛舟赏莲时,不慎翻船溺水,一命呜呼了!” 谢姮与绿蔻听了,不免觉得心惊。 又听陆灵韵道:“听说为了这事,廖明章还去跟齐王请罪了,因为这名贵妾是齐王赏他的。” 谢姮檀口微张,心有余悸地叹了一口气,“真是骇人听闻,谁能想到寻常的赏莲竟会伤了人命。” “那齐王罚他了吗?”绿蔻瞪大眼睛问道。 小船儿缓缓前行,陆灵韵随手摘了一朵莲花。 “没有,听皇后娘娘说,齐王为人心胸宽广,没有责罚他,反而还要再送他一个美人,不过廖明章家中接二连番的办白事,他哪有那个心情啊,便拒绝了。齐王体谅他,也没强迫。” “这些都是皇后娘娘告诉你的?”谢姮问道。 瑞彩代主答道:“是的,萧夫人,皇后娘娘经常召我家姑娘进宫去玩,陪她谈谈心说说话。” 谢姮笑道:“看来皇后很是喜爱你呢。” 陆灵韵自己也觉如此,上次她在御花园游玩,不小心撞到了季淑妃所生的清河公主,她连忙上前请罪。 可是这个清河公主性子娇蛮,又一向不待见她,便将她狠狠羞辱了一番,还要她跪在御花园跪到天黑。 可是当时还未到晌午,跪到天黑,岂不是要跪四个时辰? 陆灵韵虽是臣女,但其父劳苦功高,还从未有人这样欺侮过她,何况她一向吃软不吃硬。 便当着公主的面径直站了起来,拍了拍裙摆上的尘土,对那清河公主说道:“臣女是来陪皇后娘娘用午膳的,可没功夫陪公主在这磨牙。” 说着,就要转身离开。清河公主听了此话更是火大,她的母亲季淑妃常被皇后训斥,她教训不了皇后,还教训不了一个臣女吗?于是便喝令左右掌嘴。 正在这剑拔弩张之际,皇后赶来了。结果陆灵韵没被掌嘴,清河公主却被以“不敬皇后罪”掌了嘴。 说到皇后,陆灵韵似想起了什么,明丽的小脸有些严肃,对谢姮道:“阿姮,听说你家萧大人最近在朝堂上可是风头正盛、一时无两啊。” 谢姮不觉奇怪,萧业自进京来,办的都是大案、要案,从来没有不扎眼过,便淡淡道:“他刚办了案子,自然会引人关注些。” “不仅如此,听说,他很可能会迁任刑部尚书了。”陆灵韵特别强调道。 谢姮觉得奇怪,陆灵韵从不关心朝堂,怎么今日知道这么多的消息,莫非是皇后? “这些也是皇后告诉你的吗?” 陆灵韵为难地点点头,有些难为情地说:“皇后娘娘知道我与你交好,便向我打听萧大人。不过,你放心,我与你家萧大人连面都没见过几回,自然是没什么可说的了。” 谢姮心中了然,萧业已经把齐王得罪透了,皇后必然记恨于他。 但见皇后对陆灵韵的亲近态度,恐怕是在为齐王的婚事做打算。 难道,她与陆灵韵这对手帕交日后就要各从夫志、割席断交了吗? 谢姮望着这翠绿无边、湖水幽深的莲池,忽觉一股寒意。 波云诡谲的朝堂啊,卷入其中的从来不止官场上的男人们,还有后院的女人们。 …… 大周的朝堂,在经过前段时间两个大案的肃杀恐惧、人人自危后,这几日终于慢慢缓过来了。 待一切尘埃落定,官员们又打起精神时,摆在他们面前的是另外两个难题。 一是刑部尚书的人选,二是沂州的赈灾。 关于刑部尚书的任命,齐王和梁王均吸取了上次户部尚书一事,陛下舍弃两方热门人选,而选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吏的经验,这次不再大张旗鼓、堂而皇之的举荐人才了。 而是采用迂回战术,有意无意地在陛下面前称赞人选的贤明能干。 而这些人选无不正好刚做了某事,政绩十分漂亮,在皇帝面前混了个脸熟。 不过,与齐王不同的是,梁王在这表面人选之下,还有一个暗棋。 这个暗棋就是萧业,这些天朝中隐约有些声音谈论他或许能担此任,但声势虽大却没人奏表。 这是梁王的故意安排,毕竟萧业明面上无党无派、亦无人缘,借由舆论上达天听,就是给皇帝和那些不党不私的官员一个引子,一个顺水推舟的机会。 此举看似无为却有为。 就在刑部尚书之位悬而未决,朝中已有纯臣上奏皇帝,而皇帝也准备启用萧业之际。 御史大夫应谌赶来面驾,禀告了皇帝一件事。 第88章 朝堂上的弯弯绕绕 前几日,皇后娘娘召了镇南将军陆通的女儿进宫,向其打听萧业为人,并言说,朝中对他升任刑部尚书呼声很高。 陆通的女儿出宫后,第二日便邀了萧业的夫人同船游湖,两人谈到了此事。 前天,也就是两人谈话后的次日,萧业的马车与歧国公徐骁的车驾在成贤街上狭路相逢。 萧业竟然下了车,走到徐国舅的马车前行礼问好,两人隔着马车攀谈几句后,徐国舅竟然让道,让萧业先行了! 皇帝听后,若有所思,严声问道:“皇后召见陆通女儿所谈何事,你怎么知道?” 应谌答道:“是莲池为陆通女儿和萧业夫人撑船的船夫宣扬出来的,臣路过一家茶馆,听到他在吹嘘此事。心下疑惑,便派人查了萧业最近的动向,这才知道了成贤街让车一事。” “可有听清两人隔着马车说了些什么?”皇帝追问道。 应谌摇摇头,面带不解的道:“奇就奇怪在两人没说什么紧要的话,只是客客气气的相互问了好,老臣听人禀报的大约就是这几句话。” 接着,应谌清清嗓子,如鹦鹉学舌般说道:“萧业来到徐国舅马车前,说,‘请问车上坐的是歧国公吗?下官萧业,这厢有礼了。’ 徐国舅掀开了帘子,说‘萧大人啊,这是要去哪啊?’ 萧业答,‘前段时间在马市街的吴掌柜那看中了几匹马,听说前两日被徐国舅买走了几匹,今个儿得闲便去瞧瞧,之前相中的两匹还在不在。’ 徐国舅就问,‘不知萧大人相中了哪几匹啊?’ 萧业答,‘一匹枣红马,额上有一火焰似的白色印记,一匹白马,通体雪白。不知可有被徐国舅相中啊?‘ 徐国舅就答,‘那匹枣红马已被我买走了,那匹白马还未有主,萧大人快去吧。’ 然后,徐国舅就主动让了道,让萧业先行了!” 应谌学完,便看着皇帝。 皇帝挥了挥衣袖,站了起来。沉吟道:“的确是没说什么,可又像说了什么。” 应谌附和,“正是如此,臣才感觉有些奇怪,这两人的关系好像一下好了起来。” 皇帝挥挥手,“好了,你下去吧,让朕想一想。” 应谌奉命告退了。皇帝在殿上踱着步,睢茂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 只听皇帝叹了一声,语气中有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君威,“可惜啊,刀是好刀,就是太利,恐怕伤手啊。” 说完,便走出了殿门。此后,再也不提提拔萧业的事了。 秋松溪将廖宗佑送出京后,又在京中盘桓了一些时日。 可是,皇帝迟迟没有选用萧业,刑部尚书职位一直空置着,豪门党也不能得手。 与此同时,关于刑部尚书人选的热议渐渐冷却了下来,常山王赈灾不利的话题反而甚嚣尘上。 秋松溪见沂州弹劾常山王胡作非为的奏章堆叠如山,齐王一派攻讦激烈,此时恰逢越州有事,便离开了盛京,乐于坐山观虎斗。 这日,萧府中,吉常牵着萧业前几日买的白马遛弯儿回来,在院中遇到了谢姮与绿蔻。 谢姮见到这匹通体雪白的骏马不禁大为喜爱,忍不住上前用手轻抚马头。 吉常见状便提醒小心,恐怕谢姮不识马性,被误伤了。 绿蔻听了便道:“你可不要小瞧了我们姑娘,我们姑娘马术可好了。” 正巧这话被路过的萧业和谷易听了去。 萧业见谢姮对这匹马颇为喜爱,便让谢姮为它取个名字。 谢姮道:“这马毛色如霜、白亮如玉,似披了一身的月华,不知大人以为‘逐月’如何?” 萧业颔首赞许,并将“逐月”送与谢姮。 谢姮看得出来,这是匹良驹,恐怕价值不菲,便婉言谢绝了。 萧业挥挥手,让吉常将马牵下去,不容置疑道:“无妨,反正我也有求于夫人,这匹马便当做谢礼吧。” 谢姮有些惊讶的看着他,想不到自己能帮他什么。 只见萧业十分谦逊有礼的将她请至了云起斋的书房,从书案上拿起一沓诗稿道:“要让夫人见笑了,这是我近年来所做诗篇,一直想编着成册。 听说夫人的表兄姚公子才情绝伦,一直想当面向其讨教一二,还望夫人代为转达。” 谢姮心觉奇怪,在她看来,萧业是个非常务实的人,从来一心扑在案子和朝堂上,怎么忽然有了闲情逸致? 她接过那些诗稿,略微翻读几页,这些诗作,既不欢快也不豪放,反而有种深沉的忧思。 谢姮应了下来,“过几日我回家探望母亲,与母亲一起去一趟舅父家,问一问表兄。” “恐怕我等不了几日。” 萧业脸上仍挂着浅笑,随手从书案上拿了一张拜帖,缓缓走到谢姮面前。 “夫人午后便去如何?拿着我的拜帖,以萧夫人的名义。” 说着,他拉起谢姮的手,将拜帖放进了她的手里。 谢姮微仰着头,看着近在咫尺的俊颜,他的目光沉沉地看着她,有一种不容她抗拒的魔力。 “好。”片刻后,谢姮收回目光,微垂臻首,芙蓉般的脸颊泛起淡淡红晕。 萧业听罢,便松开了她的手,转身又走了几步。 “如若姚公子应下,我倒知道有个清凉去处。盛京城外的南春山上,有处山涧,那里环境清幽,鲜有人至,是个乘凉的好去处,夫人明日也骑着逐月与我们一起去。” 谢姮听着他这一番安排,似是料准了姚焕之会答应。 可是,只是探讨诗稿,需要这么大费周章吗? 谢姮自觉看不透萧业,也不知能否说服姚焕之。毕竟姚焕之一直有意躲避仕途,会愿意与一个风头正盛的朝堂红人结交吗? 当下便答应会将这些话转告姚焕之,萧业这才满意的放她离开。 谢姮走后,谷易走了进来。 “没想到公子为掩人耳目买的马竟送给了夫人,真是歪打正着,这下更没人疑心公子买马是为做戏了!” 萧业嘴角浮起一抹微笑,没有言语。 自秋松溪告诉他,梁王要让他任刑部尚书后,他就想方设法的想推辞掉。 正在他苦思着如何能让陛下不用他,又能让梁王不疑心时,谢姮告诉他,皇后对他有些关切。 于是,他想出了这个一石三鸟之计,既能让皇帝不用他,又能让皇后见忌于上,还能让梁王挑不出错来。 他打听到徐骁新从马市街吴掌柜那买了几匹马,第二日便制造了偶遇与那些闲谈。 接着,他又到吴掌柜那,让吉常去问,前几日看中的马匹还在不在了? 吴掌柜那每日来相马的人不计其数,哪记得眼前这个人看中了什么马。 吉常便生气道:“你这掌柜好没记性,我前几日来看中了一匹枣红马,额上有一火焰似的白色印记,一匹白马,通体雪白,当时你要价两百两,可还有印象?” 第89章 南春山约 那吴掌柜听他说的有鼻子有眼,这两匹马每匹一百两,他的确开的这个价。 便赶忙满脸堆笑道:“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大爷,那匹枣红马卖给歧国公府了,不过那匹白马还在。” 吉常便道:“罢了,他歧国公府买走便买走吧,这匹白马给我留着。告诉你,我家老爷可是大理寺卿萧大人,若是这匹也留不住,有你的好果子吃!” 那吴掌柜连连点头,等着他去请示萧大人,不多时,便见他带着一百两银子来将马牵走了。 于是,这一面是将戏做足了。 另一面,萧业找到船夫,让他在应谌经过时说那些话引其注意。 他深知以应谌的机警,必会一探究竟,特别是在听说,他在成贤街与徐骁闲聊后,一定会向皇帝禀报。 而事实果然如他所料。应谌是两朝元老,忠实的帝党,他当然知道皇帝将萧业提拔上来的用意。 齐王可以有羽翼,但决不能太丰满,萧业就是一把刀,一把修剪齐王羽翼的刀! 所以,当这把刀有任何一点不寻常之处,他都会及时报于皇帝。 事实证明,结果正合他意,他用一匹白马打消了皇帝提拔他的念头。 现在,他又用这匹马“贿赂”谢姮,让其代为出面结交姚焕之,从而结交信国公府。 这样算来,这匹马买的非常值! 用过午膳后,谢姮便乘着马车去往姚府。 看着手中的拜帖,谢姮暗自思忖:去舅父家,何须拜帖?但萧业却让她拿上拜帖,以萧夫人的名义去。 谢姮隐隐觉得事情并不普通,可到底是哪里不普通,她又说不上来。 来到姚府,谢姮没有把拜帖给门房,只像以前一样,以亲戚的身份登门。 等见到了姚焕之,谢姮将拜帖送上,又将所请之事说出。 姚焕之不是庸碌之辈,自然也领悟出些许不寻常。便问道:“阿姮,除了这些,你家萧大人还有没有说别的?” 谢姮想了一下,便告知萧业要她以萧夫人的名义来拜访。 姚焕之听后,颇感有趣的笑了两声,“看来你家萧大人果然是个有意思的人。阿姮,你回去告诉他,明天我会去赴约。” …… 次日,早早用过早饭后,萧业便带着谢姮、谷易、绿蔻出门了。 他们没有用车,四个人骑了三匹马,另有一匹驮着食物和茶水用具。 绿蔻因不善骑术,与谷易共乘一匹马。 外间看来,还以为是萧业携夫人游玩,却不知道另有一场约会。 四人出了城门,便一路纵马向南春山疾行。 萧业本来还有意放慢速度,担心谢姮骑艺不精,难以跟上。 却见谢姮骑术精湛,驭马自如,一身淡绿色的骑衣在通体雪白的逐月的衬托下,更显得英姿飒爽,翩若惊鸿,有着出尘脱俗的美。 这样奔行了大约半个时辰,便远远看见山脚下有一骑在那等着。 等来到跟前,正是姚焕之。几人见过礼后,便沿着山路行走,缓慢而行。 萧业见姚焕之未带仆从,便道:“姚公子果然洒脱,孤身一人便来了。” 姚焕之信马由缰,笑道:“怎么?萧大人有点失望?” 他是个聪明人,很快就将那不寻常之处想通了。自己无品无衔,虽有些才能,但对官场中的萧业有什么用呢? 恐怕他想结交的不是自己,而是另有其人! 不过,想通了这点,他也没有气恼,而是依约前来。他想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萧业莞尔一笑,自然懂姚焕之话里的意思,这也证明一点,他没有看走眼,他的确不是泛泛之辈。 “姚公子放心,今日萧某想约的只有你一人,至于以后会不会有其他人,那就是稍后的话题了。” 言下,已有摊牌的意思。 姚焕之闻言,不禁严肃的打量了他一眼。 又走了快一个时辰,来到了萧业所说的山涧。 通往山涧的山路虽然陡峭难行,但这山涧里却是开阔。 清泉潺潺,山景如画,放眼望去一派幽静自然的景色。而暑气也被隔绝于山外了,置身于此,颇感清凉自在。 姚焕之深吸一口山中的自然气息,开口问道:“我经常在南春山游玩,从不知道夏季有这么个避暑的好地方。萧大人进京不过半年,是如何知道这个地方的?” 萧业在山泉里洗了手,站起身来望着青山叠翠,悠然答道:“此处为鹰愁涧,机缘巧合之下,听山里樵夫所说。” 姚焕之听后便调侃道:“萧大人真是广结良缘啊,看来不论是朝廷重臣,还是黎民百姓,萧大人都能游刃有余的应对啊!” 萧业付之一笑,“姚公子谬赞了,无论是朝廷命官,还是黎民百姓,大家都是人。既是人,有什么结交不得的呢?” 姚焕之看了他一眼,在辩言上,他承认,他遇到对手了。 那边,谢姮与绿蔻、谷易三人已将所带的点心、茶具摆在了一块大青石上。 谢姮拿出水囊将带来的水倒进了煮茶炉中,谷易寻了些木材,用了火折子引燃了。 此时,茶已煮好,便招呼二人过去。 两人便不再纠结刚刚言论,一前一后走了过来。 几人吃了茶,用了些点心,说了几句闲话后,谢姮便借故在山涧里走走,带着绿蔻离开了。 她知道萧业必是有事要与姚焕之谈,至于是不是诗稿,就不得而知了。 萧业担心山中有野兽,便让谷易跟着保护。 现下,这块大青石旁只有萧业和姚焕之两人。 鸟鸣婉转,水流潺潺,姚焕之悠然地喝着茶,他偏不问萧业约他何事。 萧业看了他一眼,见他这副模样,便知他是有意端着架子。 当下也不与他客气,直入了主题。 “朝中近日弹劾沂州赈灾的奏章一封接一封,姚公子听说了吗?” “萧大人这话倒是有趣,我一介布衣,怎会知道这些?” 萧业拿根树枝拨了拨茶炉下的柴火,火星随即蹿了起来。 悠悠道:“你不知道,你的好友何国公应该知道,因为赈灾的正是常山王。据我所知,他对这位儿时好友十分关心。” 姚焕之不知他是敌是友,心中即起戒备,放下了手中的茶碗,严肃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萧业看了他一眼,“很简单,如果他想帮常山王,现在正是时候。” 姚焕之愣住了,饶是聪明如他,也有点摸不透他的套路,这上来就揭老底是什么意思? 第90章 何家 姚焕之摸不清萧业是不是在套他的话,便又端起了茶碗,掩饰了现下的惊心。 “萧大人今日约我来不是来谈诗稿的?” “我想我真带部诗稿来,姚公子会很失望。” 姚焕之正色起来,复又放下茶碗,端正身体,双眼炯炯盯着萧业。 “萧大人,有话请直说吧!” 萧业为他空了的茶碗添上了新茶。 “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听说常山王在沂州赈灾,实行新政遇到了些阻力,地方和朝中的大臣群起而攻之。 陛下对常山王本就没什么耐心,现在压着这些反对的声音,不过是不想证明自己用人有误。 我观目前情形,恐怕陛下剩不了多少耐心了。但新政见效还需一些时日,所以希望朝中能有其他声音拖延一二。” 姚焕之审视了萧业一眼,“你怎么知道新政多些时日便可见效?再说,你与常山王是何关系,为什么要帮他?” 说完,他啜了一口茶,心中存疑。 萧业可是皇帝亲手提拔上来的,进京半年,手起刀落砍了齐王多少党羽! 现在来跟他说让何良牧帮助常山王,该不会是皇帝派来探底的吧? “因为夺储,我站常山王。”萧业悠悠说道。 噗!姚焕之一口水没咽下去,全都喷了出来! 萧业对他的反应毫不意外,悠悠又道:“新政也是我建议常山王的,只需再多些时日便可见效。” 姚焕之目瞪口呆,愣愣的看了萧业半晌! 他坐不住了,萧业太镇定、太平常了!让他一时无法辨明他是真心还是假意。 姚焕之来回踱着步,不时审视着萧业,想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些许微妙,可是他一副淡然的表情让他一无所获。 “萧大人,你莫不是在说笑吧?莫说常山王有没有这个心思,就算有,他有这个实力吗?朝中谁不知,未来的储君是齐王!” 萧业没有生气,嘴角仍挂着淡淡的笑,“棋局未完,输赢未定,实力也可此消彼长。君不见长松卧壑困风霜,时来屹立扶明堂!” 姚焕之闻言心中不禁一惊,“我凭什么相信你?” 萧业端起茶碗,品了一口,又缓缓放在了大青石上。周身淡然的气质犹如山中松柏,与这高山清泉相得益彰。 “常山王曾与我说过一件他和齐王、何国公的一件儿时小事。 幼时,他们三人潜入皇宫“垂象楼”。齐王失手打碎了一樽汉白玉九转乾坤鼎,并将责任推给宫人。常山王不忍宫人无辜受死,便担下了所有罪责。 而年少的何国公为常山王打抱不平,鄙视齐王畏罪撒谎,足足有半年不理齐王。 当时,常山王与我说,他相信信国公府想维护他的心思一如从前,只是如今迫不得已、无能为力罢了。”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了一眼站着的姚焕之,“常山王说,这件事情的真相除了他们三人,没有别人知道。你可去向何国公求证,看看事实是否如此。” 姚焕之低头敛目,心中思索,这样难堪的真相,表面“光风霁月”的齐王绝不会自己说出口,如若事实真是如此,那他就真的是常山王的人! 心中虽然有了判定,但他面上仍是不以为然。 “就算你说的事实,可是常山王也说了,如今的信国公府也是有心无力,你凭什么就以为信国公府能帮到常山王呢?” 萧业闻言轻笑一声,“那不过是常山王一厢情愿的看法。事实上,我倒以为,信国公府能在巨变后仍立于盛京之中,多年来安稳度日,便已说明了它的不简单! 试想常山王,陛下的嫡亲长子,都被陛下弃之如敝屣,褫夺亲王封号,改封二字郡王,弃置边关十二年! 信国公府又是凭的什么,能在陛下的眼皮底下长存了十二年呢? 姚公子,你是个聪明人,你该不会也和常山王一样认为信国公府无能为力吧?” 姚焕之眉头紧锁,沉默了。 关于十二年前的那件事他知道的不多,何良牧也一向讳莫如深。 他只知道,自他才名鹊起、应酬渐多时,他经常能在酒馆茶肆中碰到何良牧。 何良牧总是独自一人带个随从,从不与人结交攀谈,闷闷地喝茶饮酒。 可奇怪的是,京中纨绔子弟常挑事生非,却无一人去惹他。 仿佛何家是这盛京之中的一个“避讳”,谁都不想招惹上它。 相熟以后,姚焕之曾问过何良牧。何良牧只是答说,祖母严厉,不让他与京中豪门官宦来往。 自己能交他这个朋友,不过是因为姚焕之脸皮厚、自来熟,多次与自己攀谈。 而自己也在来往之中,了解到了他是个至情至性、又闲散不求功名的人。 他父亲虽然在朝为官,但也庸碌无为、不惹麻烦,这才违背了祖母的意思,交下了他这个朋友。 姚焕之记得,自己当时听到这样的评价时真是哭笑不得,不知是该谢他“慧眼识友”呢,还是该骂他“口无遮拦”呢。 不过,在后来与何良牧的相处中,他慢慢理解了何良牧,并佩服他非比常人的忍耐力。 何良牧每天出门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都要向老信国公夫人一一禀报,而稍有不妥之处,哪怕只是与某人打了声招呼,老信国公夫人都会指证出来,让其以后注意不要招惹是非。 而且,她还不让何良牧涉足仕途,无论是门荫入仕、武举入仕还是军功入仕,她都不准。总之,只要有老信国公夫人在,何良牧这一辈子就只能是个世袭的爵爷,休想建功立业。 除此之外,何良牧年纪轻轻便娶了妻,生了子。当然,他的夫人也非出身官宦人家,而是选了一位品貌德行皆是上乘的京中殷实人家的女儿。 不过,在何良牧的婚事上,老信国公夫人倒是留了些余地。她深知,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家,夫妻一体可太重要了。 因此,在把关后的几户人家中,何良牧自己挑了夫人。所以,对自己的妻子,何良牧还是比较喜欢的,算是他苦闷生活中的一份慰藉。 想到这里,姚焕之的心情不免沉重起来。虽然他也不忍好友空有报国之志无处施展,常劝他不妨进取,但如今真的要因常山王打破信国公府十多年的平静吗? 常山王,会有那么大的胜算吗? 姚焕之不能为好友做这个决定,更不忍自己的妄言将信国公府置于两难境地,因此便道: “你所说的自保能力,不过是信国公府安分守己、小心度日换来的。你应该不知道,上次他在九曲阁为救那名歌姬教训了廖宗佑后,回去便被老信国公夫人执行了家法!” 萧业挑挑眉,怪不得上次姚焕之说“他省了麻烦,有人吃苦头了。” 姚焕之又道:“这十多年来,信国公府一直与常山王保持距离。我想,无论常山王日后会不会夺储,信国公府都不会再想掺和朝堂纷争了。所以,这件事,请恕我爱莫能助。” 第91章 热血未竭 萧业听他拒绝,并不气恼,只是沉声道:“唇亡齿寒,信国公府与常山王毕竟是血亲。日后夺储之事摆上台面,何家即便没有参与,也摘不干净了。 况且,我相信,何老将军和二子虽死,但何家的热血还没流尽。在夜深人静时,何国公就没有心有不甘的时候?” 这席话把姚焕之说的哑口无言,他沉着脸,走到他对面坐下,略带气馁道:“看来你早就计划好要拖何家下水了。” 萧业为他斟满了茶水,神态自若道:“毕竟,常山王所能依靠的外戚只有何家一家。” 姚焕之无言以对,自古皇子争储都离不开培植势力,何家是常山王的外家,自然首当其冲。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萧业和姚焕之循声望去,只见谷易正在绿蔻欢快的指挥下捉鱼。 而谢姮则牵着逐月在泉边为它擦拭身体。浸湿的帕子擦在了马儿的脸上,几滴水滴到了逐月的鼻子上,逐月甩着头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水滴又溅到了谢姮的脸上。 谢姮以手遮挡闪躲,可逐月似是发现了好玩,又对着其甩着头打着喷嚏,谢姮被它这憨憨的模样逗得忍不住开怀大笑起来。 透过浓密的树荫如碎金般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那纯净无瑕的笑容犹如一汪清泉,随着清脆的笑声流入人的心田,让人心生涟漪…… 姚焕之望着远处的谢姮,他看得出来,她并不知情,不由喟叹一声: “我的妹妹阿姮,她是个善良聪明的女子,没想到也要随你卷入这前途未卜的皇权斗争中来。” 萧业望着山泉旁,那手牵白马、身穿绿衣,似飘然世外的清新女子,低沉的嗓音响起:“人生天地间,本来就难独善其身。” 姚焕之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中五味杂陈,末了,只道了一句,“作为兄长,我只希望你善待于她。” 萧业端起茶碗,以茶代酒敬了姚焕之一杯,算是默认了。 可是他的心中却生出一些惆怅,她是谢璧的女儿,他要如何善待于她? 放下茶碗,姚焕之的脸上已没了方才的犹疑和叹惋,取而代之的是一脸严肃,“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何国公?” 萧业沉吟一下,一双黑眸满是真诚,“请姚公子转告何国公,常山王一直不想将信国公府牵扯进来,今日之事全是萧某擅自为之。 信国公府若是仍像十二年前那样弃常山王于不顾,常山王也不会怪他们。” 姚焕之听了,直直的看着他,这人绝非等闲之辈,三言两语就将人心玩于股掌之中! 半晌后,姚焕之说了一句,“常山王的身边有你,真是一大幸事!” 萧业当然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便浅笑道:“既然姚公子这么说,那萧某便当做是夸奖了,多谢。” 姚焕之回了一句,“你当得起!” 萧业笑笑没有说话,不再纠缠下去。 没多时,谷易捉上来许多鱼,几人拿火烤了,撒了些盐巴,味美肉鲜,果然好吃。 饱餐了一顿后,又在山中看些景致,便趁着天色不晚,下山去了。 为掩人耳目,回城之时,萧业与姚焕之并未走同一个城门。 姚焕之回府之后,便让人拿了帖子去请何良牧去九曲阁,自己则迅速沐浴后换了身衣裳也过去了。 何良牧到了九曲阁,仍像往常一样往前楼走去,却见一个伙计拦住了他,说姚焕之正在后院湖中的“浮山翠”中等着他。 何良牧心下奇怪,这家伙今日怎么这般大方? 乘着小船儿来到“浮山翠”,果然见到姚焕之正在此间等着。 何良牧不禁嚷道:“不是说要‘三年高中’吗?怎么这么快就又待不住了!大晚上的把我叫出门,想让我陪你借酒消愁啊?” 姚焕之没有像以前那样与他打趣,而是确定小船走远泊在岸边后,又望了望夜色下四面无人的湖面,直到周遭检查一番,确无人烟后,才放下心来。 何良牧还从未见过他这般小心谨慎的模样,奇怪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姚焕之定了定心神,将昨日谢姮找他校正诗稿,到今日南春山谈话,再到萧业让他带的话,全都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何良牧。 何良牧听后,本来坐着的他刷的一下站了起来,“你说什么?常山王他……” “对!正是如此。” 何良牧双目炯炯的看着姚焕之,片刻后,又沉默的坐了回去。良久,未发一言。 姚焕之忍不住问道:“良牧,你准备怎么办?” 何良牧低着头,以手扶额,“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姚焕之沉吟片刻后,答道:“虽然我素来劝你积极进取,但此事非同小可,稍有不慎…总之,无论你作何决定,我都支持你。” 何良牧忽然沉声问道:“这样的朝堂你想入仕吗?” 姚焕之默然,他若是想入仕早就入仕了,现在对他母亲说的“三年入仕”,不过也是缓兵之计,静观变化。 “焕之,实话与你说,常山王终于做了我长久以来期望的!” “你是说?” 这下轮到姚焕之吃惊了,他原本以为这十多年来,何良牧只剩压抑和沉闷了。 毕竟,他多次提及常山王,他都不看好他的处境,他还以为他早就对常山王不抱什么希望了。 “对!”何良牧站了起来,“我从来都认为那个位置应该是他的!齐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绝不会是位好君主! 焕之,萧业说得对,我何家的热血还未流尽!我何良牧天生就是要上沙场的,但能让我心悦诚服的君主只有常山王一个!” 姚焕之听了,不禁也心潮澎湃,如若常山王真能掌权,那大周便将开辟另一个天地了! “你决定了!” 何良牧点点头,目光坚定,“无论他有多大胜算,我都会站在他身边!不过,我要见见萧业!” 姚焕之长舒了一口气,一颗心算是安定了下来,“好,我帮你联络他。” 两人走后,浮山翠的水阁底下有个身影缓缓潜入水底…… 第92章 忠魂 在九曲阁的每座水阁里,都有一根不全是实心的柱子,而水阁的底部也有一根竹筒伸入柱子中,这样阁里的谈话便能由这个竹筒尽收耳底了。 而每当有重要官员在此宴饮时,九曲阁里熟谙水性的探子便会借着夜色和荷塘的掩护潜入水阁底部,窥听机密。 这就是萧业探听朝中秘事的手段。 第二日,南春山的鹰愁涧里,有两人两马静静等候,正是姚焕之与何良牧。 不多时,萧业与谷易来了。 “下官见过何国公。” 来到何良牧面前,萧业恭敬拜道。 “萧大人,我今日前来只想问你一句,常山王是不是准备好了?” “我想,早在常山王回京时便已做好了准备。” 何良牧忽然目光凛冽,紧紧盯着萧业,“你进京不过半年,与常山王相识不过数月,何以就死心塌地,与常山王生死相托了?” 萧业淡然一笑,“看来一个故事并不能打消何国公的疑心。不过也好,谨慎小心、粗中有细,日后常山王也能放心一些。” 接着又道:“萧某建议常山王在沂州施行的新政,其中有一条就是抬高米价。我大周米价每斗一百文,沂州米行高价垄断,则是每斗一百二十文。 常山王将沂州的米价一路抬高,今天是每斗一百五十文,不出三日便会涨到一百八十文!何国公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去查。” 何良牧皱着眉头,斥道:“你为何要让常山王施行这么荒唐的新政?我听说,常山王还在沂州接受各级官员和富户的宴请,你这不是败坏常山王的清誉吗!” 萧业付之一笑,“何国公这是信不过常山王呢?还是信不过萧某呢?” “自然是信不过你!你与常山王才相识多久,就敢跟着他夺嫡?” 萧业不急不恼,“何国公倒是与他自小相识,这么多年不是什么也没做吗?” “你!” 这句话犹如一记锥心锤,打的何良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姚焕之出来调和,“好了,都是为了常山王,不要闹的不愉快。萧大人说了,新政还需些时日才能见效,不妨等等看。” 何良牧便不再咄咄逼人,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萧业面带笑容的赔礼道:“何国公勿恼,我知道这些年你与常山王虽生疏了一些,但感情仍和儿时一样,常山王亦是。 其实,我本不想在常山王羽翼未丰时就将信国公府牵扯进来,但如今的情形,我不敢高估陛下对常山王的耐心。 陛下对常山王的忍耐到底能有多少,何国公应该比我更清楚。” 何良牧怒气已经消了,此时抬着头认真的听着他说。 他当然知道。在十二年前“青州粮草案”后不久,陛下便将十一岁的魏承昱褫夺了尊贵的“晋王”封号,连降三级改为“常山王”,成了大周史上唯一一个“二字郡王”的嫡皇子! 这还不算,他还将他丢到了黑山。黑山是什么地方?那里常年飞沙走石,气温较低,冬季更是酷寒难耐! 莫说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就是成年的士兵也常有被冻病而死的! 陛下将常山王外放到那个地方,其实就是让他自生自灭! 萧业又道:“常山王办完‘国库盗银案’后能留在京城,不过是陛下敲打齐王的工具。 眼下,朝中大臣对常山王在沂州的新政群起而攻之,陛下压着这些奏章,不过是因为常山王是他在大殿上钦点的,他不想承认自己用人有误。 可是,若是弹劾的声音再多一些,我不敢赌陛下还能坚持多久。 沂州赈灾,是常山王树立威信的绝佳机会,他决不能被召回!” 说到这里,萧业忽然转身向何良牧跪拜道:“下官恳求信国公府伸出援手,助常山王顺利渡过此关!” 何良牧受此大礼,倏忽站了起来,连忙扶住萧业,激动道:“萧大人,快起来!你要我如何帮忙?” 萧业被何良牧扶了起来,将所求之事说出。 何良牧面露难色,“我本想瞒着祖母,照此说来,是瞒不住了。” 萧业道:“并非我有意看轻何国公,只是此事须得老信国公夫人亲自出面。” 何良牧点点头,目光坚定,“我明白了,我会说服祖母!” 是夜,回到信国公府,何良牧没有回后院,而是去了家祠。 这里烛火通明、檀香不灭,供奉着何家的祖先。 老信国公何恭远及其二子的牌位也赫然在内。 何良牧直直的跪在蒲团上,望着祖父和父亲、叔父的牌位。 十二年前,他们用自己的生命换何家血脉不绝! 十二年后,他又要将何家带入腥风血雨的皇权争斗中! 前途未卜,或功成,或覆灭… 他们,会怨他吗? 烛火明灭,满室英魂,那一排排的牌位似无言、似有声… 何母来了,她听说姚焕之一回来便去了家祠长跪不起,以为他在外面是惹了什么事。 “怎么了?看看这一头的汗,当了父亲的人了,不能再像个愣头小子一样没个稳重样儿。” 何母拿出巾帕弯腰为他擦着汗,嘴里又习惯性的嘱咐着,虽然她这个儿子已经让她省心的不能再省心了,可她已经小心惯了。 何良牧任由母亲给他擦着汗,目光却落在了一侧的兰锜上,那是一种专门放置兵器的架子,上面供奉着两把剑,是他祖父和父亲的。 何良牧霍然起身走到兰锜前,从第二格上拿起一把宝剑,横在胸前。 “母亲,你曾说过,在我出生那日,南楚突然来犯!父亲连夜赶赴沙场,就是用的这把剑枭首一百,杀退敌军的是吗?” 何母不知儿子今日为何突然问起了这个,但仍答道:“对!你父亲跟我说,他看到他的儿子平安出生了,可是边境的百姓危急,他要去保护别人家的儿子和别人家的女儿了! 他要我不要怪他,我怎么会怪他呢?他给你的是这世上最好的满月礼,一个将军父亲的凯旋!” 忆起往事,何母不禁湿了眼眶。 何良牧拔剑出鞘,那剑刃寒光闪闪,锋芒毕露! 十二年前,他八岁...... 第93章 攻讦 自他祖父、父亲、叔父死后,这两柄宝剑,每一日都由他亲自擦拭。 “母亲,父亲带回的礼物,儿子一直记得!” 语毕,迅速收剑入鞘,另一手拿上兰锜上祖父的宝剑,大步踏出门去。 “爹爹!” 刚出家祠大门,一声稚嫩的童声响起。 何良牧循声看去,便见妻子抱着怀里的女儿,牵着蹒跚学步的儿子在院里站着。 原来,何夫人也听说了丈夫在家祠中长跪不起,心中担心,便寻了过来。 此时,何良牧不满两岁的儿子晃晃悠悠的跑了过来,抱着他的腿撒娇。 这个小娃娃仰着粉团似的小脸看着他的父亲,他只知道,他一天没见到父亲了。 何良牧望着儿子稚嫩的小脸、襁褓中熟睡的女儿,还有不明所以望着他的妻子,握着剑的手不禁微微颤抖。 但他只是伸出大掌摸了摸儿子的头,对妻子说道:“带他们去歇息吧。” 随后,大步离去,向着祖母的院子走去。 晦暗的灯光下,老信国公夫人端坐在后堂,何良牧手捧两柄宝剑跪在堂下。 “他,决定了?” 听完何良牧的话,半晌,老信国公夫人才声音微颤的说出这句话。 “是!” “你也决定了?” 自打常山王回京后,她这个孙子就变得更沉默寡言了。 当她听说何良牧在家祠中长跪不起时,她就觉得会有事发生。 当她看到他抱着他祖父和父亲的剑站在她面前时,她就知道他心意已决。 “是!” 何良牧斩钉截铁的回答,随后等着祖母严厉的教训。 不期然的,他听到老信国公夫人喃喃答道:“好,好,你们都长大了,翅膀都硬了,我还有几年可活,还能管你几年…管的了一时,管不了一世啊!” 何良牧心情沉重,满眼愧疚,他不知道他这个决定会不会将何家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会不会将何家两代人的流血牺牲、祖母十多年的苦心支撑化为乌有,但他心中的热血又不允许他贪生怕死! “祖母,孙儿不孝…” “不必解释!不要怀疑!” 突然,何良牧的话被老信国公夫人打断了,这位年逾古稀的老妪,那满是沟壑的脸上似乎也隐藏着无限的勇气和智慧! “我只告诉你们,开弓没有回头箭!若你们想清楚了,便去做吧!” “祖母!” 何良牧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看着老信国公夫人。他没有想到祖母没有劝说,没有阻挠,竟就这么轻易的应允了。 “你祖父的剑斩敌无数,你父亲、叔父的剑亦是大杀四方,你姑母,一介女流,也曾上阵杀敌! 我们何家没有孬种!你祖父不是,你父亲、叔父、姑母不是!你和魏承昱,也不能是!” “诺!”何良牧双手紧握宝剑,紧咬牙关,重重的给祖母磕了一个头。 夜幕沉沉,凉风习习。 一辆马车悄然出了信国公府,消失在了黑暗的夜色中… 这世间日月轮换、时间流转,却总有些它带不走的东西,深植血脉、代代相传。 九曲阁的沁园里,樊兴急急进了书房。 “公子,沂州今日有二十三艘运粮船到了码头,全部以每斗一百五十文的价格成交了! 其中,也包括我们的三艘。” “好,明日再以慎老的名义增加到五艘。” “诺!”樊兴领令去了。 烛火摇曳,萧业埋首于繁多的信报中。这几日从沂州来的消息是以往的三倍,常山王在沂州的新政虽然得以推行,但也十分艰难,地方官吏阳奉阴违,暗中阻挠,几乎每一日都有突发消息。 “公子,信国公府会帮这个忙吗?” 谷易一边为萧业研着墨,一边有些担心的询问。从何良牧和姚焕之的描述中,老信国公夫人恐怕不想掺和进来。 萧业停下了笔,低沉的嗓音响起,“丈夫被指控通敌叛国,两个儿子、女儿也被牵连致死,外孙几乎被逐出皇室,弃置边关十二年。 这些年来,老信国公夫人绝不像外间看到的那样超然世外。 我想,老夫人心中应还是有些大义的。” 萧业笃定,信国公府能屹立至今不倒,绝不单单是因为不惹是非。 当年,何家一门三将,内匡社稷,外拒强敌,忠君爱国、舍生忘死,身边怎么会没有几个持心公正、不被权势蒙蔽的朋友? 吏部尚书曾伯炎、礼部侍郎元道便是如此。 这二人虽然在“青州粮草案”时为何恭远求情而被罢官,贬为庶人。 但在六年前,又被启用。他们二人对于朝堂党争向来三缄其口,从不参与,只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 而对信国公府,平日里虽然没什么来往,但在何恭远与其二子忌日之时,总会来上柱清香,以表哀思。 萧业便是要信国公府托此二人帮忙,为沂州赈灾辩言一二,让一边倒的朝堂上能够出现不一样的声音,以安皇帝的心。 次日朝堂,在群臣对常山王激烈攻伐,请求陛下降旨将其召回京城训诫之时。 吏部尚书曾伯炎站了出来,“启奏陛下,臣有不同看法。” 皇帝脸色阴沉,若非上次在这大殿上雷霆激烈地痛斥了一番沂州赈灾,随后决心坚定的亲自选任了常山王、孔偃、范廷前去赈灾,他早就降下天子之怒,将常山王召回京痛骂一顿了! 可是,这三人都是他选的人,短短半月就无功而返,岂不是让群臣笑他用人昏庸? 因此,他才黑着脸将这些弹劾的奏章压了数日。 现在见从不掺和朝堂激辩的曾伯炎站了出来,便问道:“曾卿有何看法啊?” 曾伯炎答:“回陛下,臣以为,但凡新政总需些时日才能见效。 常山王殿下虽然不善赈灾理政,但陛下您还派去了两人。 这两人,一位是户部尚书孔偃,办事稳妥,一位是监察御史范廷,中正不阿,这二人都是陛下擢拔上来的。 臣以为,现下就议是否召常山王回京问责,还为时过早,陛下若有疑虑,不让下诏着户部尚书孔偃、监察御史范廷详报情况,再做定夺。” 皇帝听后,脸色略微缓和一些。是啊,朝中众臣将火力全都对准了常山王,说常山王一手遮天、乱政误民。若真是如此,为何不见户部尚书孔偃和监察御史范廷的奏报呢? 但其话音刚落,便见豪门党的太常博士陈佗反驳道:“常山王身为皇子,总揽赈灾大权,恐怕这二人也是有心无力!” 礼部侍郎元道出列奏曰:“陛下,此言不妥,臣以为吏部尚书言之有理。 此次赈灾不光有常山王,还有户部尚书亲自主持,另有陛下钦点的监察御史随行监督。 即便常山王真有胆量实行乱政,这二位大人也不会允许的,恐怕其中另有隐情。陛下不妨再等些时日,相信用不了多久,两位大人的奏报便会传入京城。” 萧业特意嘱咐了信国公府,让两位大人进言之时,一定要弱化常山王,强调户部尚书孔偃与监察御史范廷。 他知道皇帝对常山王没有什么信心和耐心,为常山王说情还不如点出这两人的关键。毕竟,他们都是周帝亲手提上来的,特别是孔偃,当时皇帝更是力排众议。 皇帝对他们,或者说对自己的决定,一向能够坚持。 御史大夫应谌听到这里,也站了出来,他以为常山王性子虽鲁莽,但还不至于到“祸国殃民”的地步。何况,这里面还有他御史台的人。 第94章 缺粮 “陛下,范廷被钦点为监察御史时,曾来御史台报道,臣观此人,不像是不知轻重之人。若常山王真是乱政,监察御史必然弹劾!” 工部尚书庞劭冷哼一声,“常山王私自叫停工部在沂州的防汛工程,事关数十万百姓的安危,你们御史台怎么就没有知轻重上书弹劾呢?我看这个监察御史也是徒有其名罢了!” 应谌斜睨了他一眼,毫不留情的回怼道:“你工部的防汛工程,年年修年年塌,年年塌了,年年又修。我看常山王叫停这个工程,恐怕是早就看出了不中用,还不如给国库省下百十万两银子!” “你!”庞劭被其点到痛处,慌忙向皇帝奏道:“陛下明鉴,那防汛工程本就是为万民所建,工程塌方,实在是沂州连年水灾,水患太猛所致!我工部…” “行了行了!现在不是说你工部的事!” 皇帝挥了挥手,不想再听他讲下去。接着又道:“好了,常山王去沂州不过半月有余,现在就评论失责罪过,还为时尚早! 朕会敕令户部尚书孔偃、监察御史范廷上书陈情,届时再言功过!” “陛下圣明!” 吏部尚书曾伯炎等人拜道。 下了早朝,消息很快传到了萧业的耳中。 他在心中默默算着,陛下遣使去往沂州询问情况,即使快马也要两三天方到,届时再设法拖延一阵,时间便足够了! 是夜,沁园中。樊兴禀报,沂州今日的米价涨至一百六十文每斗,高出市场价四十文,码头到了三十六艘粮船,其中包括自家的五艘。 萧业黑眸微敛,沉声道:“明日增加到十艘,全部大张旗鼓的打着慎家商行的旗号!” 樊兴迟疑一下,“可是,公子,我们这几日一直名卖实捐、分文未取,截止今日共运去沂州十一船粮食,每船载重五百石,费资近七千两。明日再运十艘,便又是七千两! 渝州的米行来报,目前账上还有三万三千两,去掉七千两,还剩两万六千两。 如果公子后续还要加大筹码的话,我担心撑不了几日。” 萧业略一思索,沉声道:“用不了多久,顶多三日。” 樊兴仍皱着眉头,“三日,倒是能裹得住。实在不行,九曲阁的账目也能顶上!” “不可!” 萧业的面容突然严厉,“九曲阁每月去掉各类花销,入账不过一千五百两,堪堪够兄弟们的安家费! 他们在外为我奔波涉险,我便要照顾好他们的家人,让他们无后顾之忧! 米行顶不住还有布行、染坊!总之,九曲阁的银子不能动!” “诺!” 樊兴心中感动,公子从来没有亏待过他们这帮玄鹰寨的兄弟们。 九曲阁让他这个玄鹰寨二当家管着,每月的安家费也由他从账上支取准时发到每户手中。 兄弟们“身负死罪”不能见光,萧业就安排人暗中将他们在翼州老家的家人事无巨细的照料着。 谁家孩子该入学堂了,谁家老人病了,他都会安排妥当,让他们放心在外。 对于玄鹰寨的兄弟们来说,萧业不仅救了他们这群“该死之人”一条命,更是救了他们老无所依、幼无所托的家人一命! ...... 沂州,今日的粮价已涨至一百七十文,离常平仓最近的练子道码头,停泊的粮船有五十艘!其中,慎家商行十艘。 韩璋将所有粮食收进米仓后,前来向常山王禀报。 半个多月前,他们刚到沂州时,发现灾情远比上奏的还要严重。 洪水淹没了农田,冲倒了屋舍,数十万灾民朝不保夕,防汛工程更是千疮百孔,毫无用处。 更让他们吃惊的是,官府的粮仓里竟然不足百石米! 问便是全都赈济灾民了。 魏承昱气的脸色铁青,却无法发作。 户部尚书孔偃见此情景,便知仅靠他们从京中原来的米粮,简直就是杯水车薪。莫说是这些,就是从国库里再运几大车来也是无济于事。 那州牧高载建议常山王用赈灾银两买粮。但大周大米的市场价是每斗一百文,沂州却是每斗一百二十文,因为这里粮食短缺。 这个提议被孔偃和范廷连声否决,莫说这些银两是给灾民安家所用,就是买粮,又能买的了多少呢? 常山王曾经号召城中豪门富户捐粮,可是每户只是象征性的捐个百石左右,再问便是哭穷了。 常山王无法,愁眉不解,户部尚书孔偃和范廷建议不如上书朝廷,再拨银两。 就在此时,一旁纠结许久的韩璋吞吞吐吐的开口了,“殿下,可能还有办法…” 范廷问道:“是何办法?” 韩璋看了看孔偃、范廷,又看了看常山王,有些犹豫道:“这个办法,这个办法…” 魏承昱目光如炬,沉声道:“你尽管说,是否可行再做评断。” 韩璋微低着头,脸色因着急而有些涨红。 三人目光灼灼的看着他,不免等的有些着急。 孔偃鼓励道:“韩侍卫,不妨直说,说不定是个巧计!” 范廷也道:“是啊,多个法子多条路!” 却见韩璋仍是张不开口,突然他向常山王行礼道:“殿下,还请容属下单独禀报!” 魏承昱有些愠怒,“不过是救灾的法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两位大人不是外人,但说无妨!” 韩璋仍不起身,坚持道:“殿下,您知道属下嘴笨口拙,还请殿下准许!” 孔偃和范廷见了,便道:“既是如此,我二人回避便是,殿下稍安勿躁。” 说罢,便向常山王行了一礼,走了出去。 二人走后,魏承昱俊颜威严,目光锐利的看着下跪的韩璋,沉声道:“如此掩掩藏藏不能见人,到底是什么法子?” 韩璋心虚的看了一眼魏承昱,请罪道:“殿下,还请恕属下隐瞒之罪。” 魏承昱凤眸冷凝了他一眼,语气中隐含怒气,“越说越离谱,到底是什么事?” 韩璋这才将萧业给他锦囊,让其在常山王无计可施时才打开。 魏承昱听后心中纳闷,连忙问道:“锦囊在哪?” 韩璋慌忙站起身来,从怀里将锦囊拿了出来,递给了魏承昱。 魏承昱看后,锁眉思索。萧业早就知道了沂州粮少价高,官商勾结垄断米市,并帮他想好了办法,只是一直在等待火候。 韩璋紧张的问道:“殿下,萧先生的方法可行吗?” 魏承昱语调深沉,“他还说了什么?” 韩璋答道:“萧先生特别交代,先放粮以安民心,再治水以取民心,最后除贪以顺民心,莫要乱了顺序。” 魏承昱看了看手里放粮的法子,干脆利落的说道:“你去将二位大人请来!” 见孔偃和范廷听完了韩璋献的计策,面露沉吟。 孔偃有些担忧:“韩侍卫这个主意太过凶险,一个弄不好就要连累殿下!” 范廷则道:“这出奇兵、行险棋,倒是与萧大人破案的手法相似。虽然这赈灾与破案不同,但我见他常以奇制胜,或许可以一试!” 第95章 兵行险招 于是孔偃又问韩璋,“韩侍卫,你对这计策胜算有几成?” 韩璋看看他,又看看常山王,不知如何回答,支吾道:“八成。” 孔偃仍盯着他,没有说话。 韩璋紧张起来,说少了吗?“九成…还是十成?”说完不知所措的看着常山王。 孔偃叹了一口气,“眼下向朝廷上书,必会引起陛下震怒。沂州就是个大窟窿,朝廷还愿意往里面投多少无从知晓。一旦上书,恐怕此次赈灾又是草草收场。 可是如若不向朝廷上书,私自收粮,那这责任便只能由我等担了,一个弄不好,便是罪名加身、百口莫辩。” 常山王剑眉紧锁,声音低沉,“这次赈灾决不能像以往一样潦草了事!治水之事关乎百年大计,若我们在此地坚持不下去,那郑先生如何治水? 我思此计如行军打仗一般,‘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当下既无别的办法,就行此计,我相信他!如果有任何闪失,由我一力承担!” 韩璋看了常山王一眼,他知道常山王说的这个“他”是萧业。 孔偃叹了一口气,朗声道:“也罢!我等千里迢迢来此就是为了沂州百姓!既然殿下决心已下,我身为户部尚书,主持赈灾物资,愿与殿下一起承担!” 范廷听了,亦道:“好!我身为监察御史,亦愿担责!” 当下,主意既定。魏承昱便下令打开赈灾银两,全城购粮! 初时,那些米行还以市价一百二十文每斗卖与他们,后来就不肯了,推说没有米了。 于是,魏承昱将价格提高到每斗一百三十文、一百四十文、一百五十文、一百六十文。 这时,不光城里的米行大肆运米,连附近几个州郡的米行也来了,练子道码头上停的船越来越多了,其中,也包括江南首富慎文忠在渝州的米行。 与此同时,魏承昱一改以往姿态,对地方官员及豪门富户的宴请来者不拒。 而且,还提出要求,设宴之地必须广阔,与民同乐,不但要有歌舞,还要有民间杂耍及各种沂州的风土人情的展示,比如各色小吃、各种摊贩。 魏承昱说了,他就爱热闹,就爱与民同乐。于是,每次的宴会都如集会一般,城中各家豪门贵户的老爷夫人、公子姑娘都争相前去,一睹天家皇子的风采。 另外,魏承昱还爱闲逛,逛到寺庙,见寺庙有些老旧、不够宽敞,便劝说主持重新修缮,不到十天,城里城外就有八九座寺庙动工修整。 走在街上,见两侧商铺有靠前有靠后的,不够整齐美观,也让富户豪门照着一条直线重建,美其名曰“便于车马通行”。 而且,他还鼓励豪门富户建楼阁、修园子,并当众赞赏哪几家庭院布置精巧,可见其主人情操之高。 那被夸奖的自然洋洋得意,未被提名的则暗自努力,一时间,城中富户豪门见攀比之风兴起,发展到后来,不仅比园子、比陈设,还比衣衫之美、奴仆之众、宴请规格。 而这随处可见的修缮、重建、宴饮等,也让许多百姓有了活路,摆摊的、织布的、泥工瓦匠、瓦子艺人、婢女仆从等,让这些人有事可做、有钱可赚,为赈灾减轻了不少压力。 但与此同时,各级官吏告状的奏章也纷飞入京。 魏承昱三人自然知道,但他们别无他法,只能希望皇帝问罪的诏令不要太快下来。 这天,米价涨至了每斗一百七十文。 魏承昱、范廷及州牧高载,正在开仓赈灾。外面灾民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魏承昱看了,不禁愁苦的叹了一口气。 范廷也跟着唉声叹气,“灾民如此众多,每日买的粮食根本撑不了多久。” 高载疑惑道:“灾民虽众,但码头每日停泊的粮船也不少,应该可以维持呀?” 范廷道:“高大人有所不知,朝廷下发的赈灾银两买了粮食,那安家费便以这些米粮抵了,码头上的那些远远不够。” 高载这才想起,怪不得这几日,他每天都见孔偃带着许多士兵运着大批粮食出城,说是赈灾。他还奇怪为何要下乡开设粥棚,而且米粮也太多了些。 原来,这些米粮是抵了安家费了啊!怪不得说粮食不够了。 几人正说着,一个士兵前来禀报,“米仓中的米不足百石了!” 几人听了,慌忙去看,只见偌大的米仓已经空空如也了! 魏承昱发怒斥问道:“米粮为何消耗的如此之快?昨日不还有五百石吗?” 那士兵回说,“今日又运了三百石出城,加上开设的粥棚,就只剩这么多了!” 范廷忧心忡忡道:“殿下,看来这个缺口越来越大了,要想维持,必须加大供应!” 魏承昱沉声道:“我已让韩璋与慎家商行打好招呼了,他们还有二十艘船在后面,另有二十艘正在调运粮食。” 正说着,韩璋来了,面有急色。 “怎么了?”魏承昱拧眉问道。 “慎家商行的人说,慎文忠要加价!” “什么?” “他们说,慎家每年都对沂州捐银捐粮,已尽了心力。这次既然是做生意,就在商言商,每斗再加十文,一百九十文!” 魏承昱听后怒目圆睁,“这个慎文忠竟敢坐地起价!” 范廷劝道:“殿下,商人重利轻义,也是本性难移。只是我们现下急缺米粮,一天也耽误不得!这么大的缺口,只有慎家商行能供应得上!” 魏承昱听后,平复了怒火,对韩璋道:“你去与他说,本王给他加到两百文!让他明天再派二十艘船来,便是来一百艘,本王也吃得下!” “诺!”韩璋领令去了。 过了一会儿,高载便告辞了。从馆驿出来,他没有立即回府。而是一面派人去练子道码头打探消息,一面匆匆去了城里的万盛米行。 这家米行名义上是城中富户万家所开,实际上也有高载的份。 魏承昱一行见到的那不足百石的米仓,便是被这家米行掏空的。 沂州城里的米价比市场价高二十文,不仅是因为粮食短缺,还因为他们的垄断。 今日,他得知赈灾米粮严重短缺,魏承昱又要高价购米,自然要赶忙告知万老爷。 万老爷听后,也是惊奇,每斗两百文,比市场价的利润翻一倍! 第96章 大发赈灾财 可是,沂州天气炎热,又多阴雨,这么大的量,他有些拿不准。 不多时,派去码头打探的人回来了。 “怎么样?” 高载和万老爷赶忙迎了上来。 “慎家商行已经起锚返程了,小的向他们的伙计打听了,他们不肯说,只说要赶时间。 倒是码头上的脚夫说,慎家的于掌柜赏了他们许多银子,要他们明天巳时前就在码头等着,有大货要到。” 听仆从说完,高载挥挥手让其先退下了,转过头来对万老爷说:“怎么样?我所言不虚吧?” “一百艘米粮,每艘五百石,便是五万石,他能吃得下吗?” 高载轻嗤一声,“朝廷拨了三百万两赈灾银,两百文一斗,五万石也就十万两,就是再来十个五万石他也能吃得下! 现在我们要考虑的不是他能不能吃得下,而是我们能不能把这银子吃的下!” “常平仓里真的没粮了?”万老爷仍有些不放心。 “不足百石,顶不了多久!所以说,明天谁抢在了前头,谁就是抢到了这块价值十万两的肥肉!” 高载眼露凶光,似一头看见肥美猎物的饿狼。 万老爷思索片刻后,也下定了决心,既然慎家商行能做这笔生意,他也能做! 况且,慎家商行路远,只要抢在他们的前面把粮食运到码头,同样的价格,常山王买谁的不是买? “好!我这就安排下去,让附近州郡的米仓全部开仓装粮,明日一早务必抢在慎家商行的前头到!” 决心既下,万盛米行便迅速动员起来。 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城中各家米行及附近几个州郡的米行全都得到了消息。 沂州缺粮,是公认的事实。这些天他们一直高价往这里转手米粮,赚了不少。 只是没想到朝廷发给灾民的安家费也用粮食抵了,这样一来,沂州所缺的粮食岂止是以往的十倍?恐怕百倍也不止! 这样的机会岂能全让慎家商行得去?于是,众家商行纷纷行动起来,意图在赈灾这口大锅里狠狠分一碗羹! 第二日,天刚拂晓,练子道码头就泊满了粮船。 而这些泊着的粮船后面,又不停的有别家米行的粮船开来,依次往后排去。 每斗两百文!比市场价翻一倍!每一家都是能装多少就装多少,生怕少装一些,银子被别家赚去了! 一直到巳时,当路途最远的慎家商行带着一百条粮船浩浩荡荡驶来时,发现码头上的船已从练子头排到练子尾了! 这个码头人称“练子码头”,其形如名,两头窄,中间宽阔,犹如一根长长的练子一般,连接着宽阔的沂水。 如今,这条长长的“练子”上已经挤满了船,慎家商行的船进不去,只能堵在了最外面。 于掌柜见前面帆樯如云、舳舻千里,便乘了一艘小船,绕道许久才上了岸,又租了一驾马车,快马加鞭的赶到了练子道码头。 只见码头上,日头底下,已聚集了众家米行的掌柜。 于掌柜拱手打声招呼,“我说诸位,怎么今日这么热闹,来了这么多船啊?” 众家掌柜看了看他,面上都有些古怪。有些掌柜的更是阴阳怪气地说道:“怎么就你们慎家的船能来,我们不能来了?” “是啊,是啊,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说于掌柜,这得排队,先来后到啊!” 一时间,一些占了先机的掌柜们不禁得意起来,出言揶揄道。 于掌柜便知道这是抢生意来了!脸上也有愠怒之色。 不多时,韩璋带着士兵过来了,众家掌柜见了,慌忙围了上去。 排在最前头的济源米行有三十艘船,一字排开,把窄小的码头堵得严严实实,就等着卸货呢。 那掌柜的便道:“韩将军,我们的粮船在最前头,卸我们的吧!” “韩将军,我们万盛米行就在后面一点,脚夫们都等着了!” 任由这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吵嚷着,韩璋只是板着一张脸走到于掌柜面前问:“殿下让我问你,你带来了多少船?” 于掌柜伸出一根手指,沉稳有度的答道:“一百艘!” “好,卸吧!”韩璋吩咐道。 “恐怕卸不了。”于掌柜白了众家掌柜一眼。 “为什么?” “因为慎家商行的船被堵在了最后面!” 韩璋疑惑的看去,果然见目光及处皆是别家商行的旗号,连慎家商行的影子都看不到! “哎呀!韩将军,两百文一斗,你买谁家粮食不行?非得要慎家的?” “是啊!韩将军,我们这么多家商号还抵不上慎家的一百艘?” “韩将军,我们万盛米行也是一百艘,就排在那里,您瞧,现在、立马就能卸!” 韩璋见情况混乱,慎家的船排在最末尾,便遣人回去禀报常山王。 不多时,士兵回来报,“常山王殿下说了,慎家的船卸不了便不卸吧,其他家的愿意卸也可以。” 众家掌柜听了个个喜笑颜开,那叫一个拍手称快! 又听那士兵道:“不过常山王殿下说了,每斗两百文是与慎家谈好的价格,对其他商行不作数。 其他商行若要卸船,便是每斗八十文!” 什么?每斗八十文? 甫听此话,众家掌柜的全都愣住了,这价格差别也太大了!再说,昨天不还是每斗一百七十文吗? 一时间,群情激愤,纷纷抗议,凭什么厚此薄彼?一物两价? 韩璋也不理他们的吵闹怨言,只是冷着脸问他们,“卸不卸?” “不卸!傻子才卸!” “对!回去,我们再运回去也不卸!” 掌柜们吵吵嚷嚷,呵斥着自己的船起锚鼓帆调头折返。 可是,很快他们就发现问题了,来的容易回去难。 慎家商行的一百艘粮船在末尾堵着,他们不动,谁也动不了! 于是,又都围着于掌柜道:“常山王殿下既点名要与你们慎家商行做生意,那你就让条道,让我等离开!” 于掌柜睨了众人一眼,“让你等离开?好啊!” 众人听了忙点头称是,口中又是阿谀之词。 只见于掌柜走到了韩璋面前,作了一揖,问道:“韩将军,我慎家商行的船先让开,让他们出去,然后我们再交付粮食如何?” 韩璋冷着脸,哼了一声,“于掌柜怕是记性不好吧,昨日常山王殿下与你说的是巳时交付粮食,每斗两百文,过时不候! 现在既过了时辰,便与他们一样,每斗八十文!” 第97章 进退两难 “你!”于掌柜气得说不出话来。 “在商言商,于掌柜何必动气?再说,你们慎家要怪就怪他们,是他们挡了你们的道,让你们交不了粮食!” 于掌柜不敢对韩璋动气,回头便对着一众掌柜大骂道:“好啊!生意场上,各凭本事!今日尔等占了先机,蹩了我慎家的马腿,我无话可说! 但我慎家商行在商场上摸爬滚打几十年,如若就此罢休,日后还如何在道上混!今日你们想拆慎家商行的台,那我们就死磕到底! 不就是一百艘大米吗?我慎家认了!莫说八十文一斗,就是白送,我慎家也受得住! 但是今日,有一个算一个,谁要是不陪着慎家卸船,就一个也别想走!” 说完,让伙计支起凉棚,买来茶水、坐榻,往码头上一放,气势汹汹的坐在那,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 众人傻了眼,你慎家扛得住,我们可扛不住!八十文一斗,那得亏多少? 万盛米行的掌柜找到最前面的济源米行的掌柜,让其通个方便,把船挤一挤,让他们的人能过个小船,把粮食运进城去。 济源米行的掌柜一口回绝:“我与你方便,谁与我方便?我在城里又没米行,卸在码头上怎么办?你要是以两百文的价格把我这三十艘船的粮食全买了,我就考虑给你这个方便!” 后面两家听了也对万盛米行道,“两百文每斗,连带我们的都要了,我们就给你让个道!” 万盛米行的掌柜自然不干,于是众人又围着于掌柜,七嘴八舌的嚷着:“于掌柜,你这可不能绑着我们强买强卖啊!” “是啊,哪有这样的道理,你慎家要赔本,大家就要跟着一起赔!” 于掌柜脖子一梗,吹胡子瞪眼睛道:“是我们慎家要你们来的吗?是你们财迷心窍,想挖我慎家的墙角,自己上赶着来的! 一个个的,慎家向沂州捐银捐粮时不见你们来,慎家要赚银子了,你们倒是抢着来了! 好啊!既然都来了,那就都别走了!要赔咱们一起赔!” 万盛米行的掌柜不干了,他家的船被夹在中间进退两难,那一百船的粮食难道眼睁睁的看着毁吗? 此时便放狠话道:“于掌柜,话可不能这么说!你们慎家商行家大业大,我们比不了! 真要是把我们逼急了,我们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于掌柜冷笑一声,“好啊!来人,传话我们的船,在出口一字排开,我看谁敢造次!” 伙计连忙解了马奔赴上岸的地方,又换了小船,将命令传达。 慎家商行接到命令后,果然群情激愤,将一百艘粮船一字排开,把练子道连接沂水的出口,结结实实地堵上了! 众家商行见慎家商行真要鱼死网破,或是愁眉不展、或是摇头叹息、或是愤怒叫骂。 此时,万盛米行便联系众家商行道:“双拳难敌四手,他慎家商行有一百艘船,我们加起来有五百多艘,碾也碾死他们了! 我就不信,他一个掌柜敢担得起一百艘商船的血本无归!” 众人听了,亦觉唯有以硬碰硬,才能逼慎家商行退让。 正要回去鼓舞伙计士气时,却见范廷手持圣旨,一脸威严的领着大队士兵威风凛凛的来了! 到了码头,便严阵以待,肃杀的气势将众家商行掌柜的气焰登时给吓没了,大热的天儿竟觉得有点冷。 范廷看了众人一眼道:“我乃陛下钦点的监察御史,奉皇命监督沂州赈灾事宜,如有扰乱赈灾者,可酌情全权处置。韩璋听令!” “卑职在!”韩璋走上前来。 “陛下心系万民,沂州赈灾关乎千万百姓的生计! 本御史现命你维稳赈灾,有胆敢闹事、惑乱民心者就地正法! 有敢将米粮沉水、蓄意损坏粮食者,以‘毁谷刑’论罪,重责四十杖、枷号半月!重量超过五百石者,没收漕船,不准再从事漕运营生!” “诺!” 韩璋领令,让士兵们挎刀持戈,严阵以待! 范廷下发了命令后,便欲离开。 那万盛米行的掌柜赶忙弯腰伏拜拦住了去路,陪着笑脸道:“御史大人,小的们也不想闹事,只是那慎家商行的船不肯让行。您看这天气闷热潮湿,船舱里水汽又重,这么多米粮再放下去,怕是要闷坏了啊!” 其他商行的掌柜也连忙点头称是。 范廷冷着脸觑了他一眼,“既然是慎家商行挡了你们的道,你们去找慎家便是,本御史没有功夫管你们的闲事!” 说完又要转身离开。 万盛米行的掌柜慌忙又道:“御史大人,您看,我们也不是非把粮食拉走不可,您能不能跟常山王殿下说一下,这米价昨日还一百七十文呢,今儿就给八十文,这不让我们血本无归吗?” 范廷一听脸更黑了,“大周米价每斗一百文,你们在沂州卖一百二十文,常山王殿下来了后,卖到一百七十文! 怎么?你们趁火打劫还打出理儿了!我大周哪条王法规定,与你们做生意,就须得你们赚钱,别人血亏?” 众家掌柜被他说的脸上无光,自知理亏,不敢再纠缠。 偏偏万盛米行的掌柜仗着高载这个后台知根知底,便语带威胁道:“御史大人,听说常平仓里的米粮不足百石,您说大家都耗在这,慎家的粮食也进不去。我们多等一会儿没关系,但是灾民可等不起啊!” 人群中有人听了,又传出附和的声音。 范廷大喝一声:“放肆!常平仓粮满盈库!尔等在此胡言,扰乱民心,是何意图? 来人,将此人狠狠掌嘴十下,以儆效尤!” 一位士兵领令上前,抡圆了巴掌,没几下就将万盛米行的掌柜打的鼻青脸肿,眼冒金星。 练子道码头的冲突很快就传到了高载和万老爷的耳朵里,两人吃惊万分,常平仓里空空如也,常山王怎么敢拒收粮食? 高载慌里慌忙地跑到常平仓,却见户部尚书孔偃正在指挥士兵们将米粮进仓,那常平仓果然堆满了白花花的大米,哪里有粮食短缺的样子! 孔偃看到了高载,笑脸盈盈的问道:“呦,高大人,怎么有空来常平仓了?” 高载擦擦头上着急心慌出的汗,陪着笑问道:“孔大人从哪里运来这么多粮食啊?” 第98章 偷鸡不成蚀把米 孔偃笑笑,毫不在意地说道:“哦,这些啊,前些日子将它们拉到了乡下想要发给灾民,后来想了想,只发大米不太合适,就又拉回来了。” 原来,这些日子,孔偃将常平仓库里的粮食每日大批大批的运出去,屯在了一个隐蔽的地方,表面上造出一种沂州赈灾粮急剧短缺的局面,就是为了引诱这些商行来此。 高载被眼前的粮食晃得头脑发晕,没聊几句,就找个理由告辞了。 回去将这件事告诉万老爷,万老爷也差点晕厥。 一百艘船啊,五万石大米,五万两银子啊!这还不算装卸人工和漕运成本,就全要烂在码头了? 高载懊丧不已,“没想到常山王殿下竟然兵行诡道,一面放出假消息吸引大批运粮船,一面又趁机压价! 他这个圈套本来是给慎家商行做的,慎家路远,一来一回两天两夜,那么多大米挤在狭小闷热的船舱里非得发酵闷坏了不成! 只是没想到我等也上了当,还被后来的慎家商行堵了个动弹不得!唉!” “高大人啊,现在还说这些有什么用啊!当务之急是怎么办才好啊?” 万老爷急火攻心,若不是有那五万石粮食吊着,他早就一晕了事了! 高载大牙都快咬碎了,恨恨说道:“罢了!八十文就八十文,总比都烂在手里强!低价卖给朝廷,还能落个‘义商’的名号!” 万老爷想了想,目前别无他法,只能保一点本是一点本了! 当下便忍着心疼吩咐道:“快!快去!告诉掌柜的,卖!全卖!多少都卖!” 万家的伙计快马加鞭的来到了练子道码头,将高载和万老爷的意思传达给了万盛米行的掌柜。 那掌柜的捂着被扇的红肿的脸,高喊道:“好!我们万盛米行愿为朝廷赈灾亏本卖粮,八十文就八十文!” 那排在最前头,有三十艘船的济源米行掌柜的也站了出来,“我们济源米行也卖,好歹落个‘义商’的名称! 耽误一天是一天,粮食真要全都烂在船里,回去如何交代?还不如早点返程,再装些别的货!” 其他商行的掌柜的听了,也觉有理,当下一传十、十传百,都愿意卖粮了。 这群人蜂拥着来到了韩璋面前,“韩将军,我们愿意以八十文每斗的价格卖给朝廷,请卸船吧!” 韩璋面无表情的瞥了他们一眼,“我什么时候说的八十文一斗?”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惊奇,“今早巳时啊,您亲口说的,大伙儿都听到了是吧!” 底下众人附和着。 韩璋依然面无表情,”那现在是什么时候?” “未时啊!” 众人心中奇怪,难道韩将军是在日头底下站的太久,中暑了不成,连时辰也弄不清了。 “沂州气候潮湿,天气炎热,更别说是在狭小的船舱里。你们的米粮在里面闷了三个时辰,还好意思卖八十文? 八十文一斗是巳时的价格,未时的价格是五十文一斗!” 众人听后,再次吵嚷了起来。这次大家把慎家商行的于掌柜也捎上了,“于掌柜,您说说话,这八十文一斗大家愿意卖了,这要降价,可连你们的一块降了!” 于掌柜还没答话,就听韩璋又道:“每过一个时辰,价格就降十文,咱们可以一直在这等下去,看看谁能耗得住!” 于掌柜听了,毫不在意,依然悠闲自在的喝着茶,“我早就说过,我们慎老爷大义,年年为沂州赈灾捐粮捐银,还差这一百艘吗? 各位要卖就卖,不卖咱就一起等着,我们慎家商行上午就说了,有一个算一个,我们奉陪到底!” 说完,又躺回榻上,闭目养神去了。他当然不着急,那打着慎家商行旗号的一百艘船,里面装的根本不是米粮,而是沙子。 而从渝州运来的米粮,就是排在最前面的济源米行的三十艘粮船。 没错,济源米行的三十艘船和打着慎家商行旗号的一百艘船,都是萧业安排的。 目的就是两头掐死,进,让他们不能卸在码头上,退,又不能返程,再配以魏承昱与范廷施压,让这些商船只能束手认栽。 众家商行的掌柜听了,彻底没了招。只见万盛米行的掌柜懊恼的一跺脚,“卖!五十文也卖!” 济源米行的掌柜也道:“卖!我们也愿意卖!” 于是,众家商行的掌柜全都认了栽,以五十文每斗的价格将全部米粮卖出。 常山王用这二十多万石低价米粮不但解决了粮食短缺问题,还打压了沂州米行高价垄断的行为,使米价回归到了大周日常水平每斗一百文。 这些米粮,一小部分留做赈灾施粥用,其余的则是打开粮仓,按每户受灾情况及人口数来免费发放。 原来,这些日子,孔偃每日外出下乡走街串巷,并非全是为了做戏,而是核查沂州百姓户籍人口及受灾情况,登记造册,方便发放赈灾粮食和银两。 常平仓门口排起了一条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但等待的百姓脸上都洋溢了笑容,即便等的再久也无怨言。 他们不但有了赈灾银,还有了免费粮食,再不用去买那高价粮了!日子开始有了盼头,有了希望! 皇帝派来的官员就在这时到来,这个官员不是别人,正是吏部尚书曾伯炎。 常山王、孔偃、范廷将前因后果一一禀明后,曾伯炎又马不停蹄的带着三人的上书赶回盛京。 回到京城,将沂州情况全部禀明后,皇帝听后龙颜大悦。 “朕一直以为常山王是个不懂变通的性子,没想到他倒把打仗那套兵不厌诈用在了经商上,算是狠狠整治了那批发朝廷灾难财的奸商!治得好!” 皇帝走在御花园的幽静小道上,望着满园的美景,更觉心情舒畅。 曾伯炎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皇帝又道:“常山王的这一番举措,想必沂州百姓必然高兴。” 曾伯炎答道:“沂州百姓对朝廷的大力赈灾一向感念圣恩。 臣在沂州的茶肆听说,当日练子道码头上,监察御史范廷手持陛下任命圣旨,一番慷慨陈词,让沂州百姓感受到了陛下赈灾的决心和良苦用心,无不拍手叫好!” “哦?范卿是怎么说的啊?”皇帝语带笑意的问道。 曾伯炎便将当日范廷所说之话学了一遍,皇帝听后更是高兴。 当即便让人拟旨,着黄门太监快马加鞭赶去沂州,将三人嘉奖了一番。 疏星朗月,夜风习习,转眼已到了八月,天气略微凉爽了些。 九曲阁的沁园中,樊兴趁着夜色进了书房。 沂州的粮食危机算是解决了,接下来就是艰难的修渠治水了。 第99章 功在千秋 萧业黑眸深沉,将那块褐色的河卵石拿在了手里。 沉声说道:“让我们的人混进河工里,谨防有人捣乱,务必保护好郑子廉和费岱的安全。” “诺!”樊兴回道。 “还有锦州那边,郑家子女和费老的手稿也万不能有失!一旦郑子廉在沂州做出成绩,难免有人会打他们的主意。” 樊兴一脸严峻的点点头,答道:“公子放心,兄弟们万不敢轻敌!” 萧业这才放下心来,手指轻轻地摩挲着手中的河卵石。 若治水能成,这项功在当世,利在千秋的工程,就是对费老先生在天之灵最好的慰藉! 在魏承昱他们忙着解决粮食问题时,郑子廉与夫人费岱,在耿方和孟浚的保护下,勘测了沂州的各处堤坝、河道。 他们得出一个结论,沂州的西沙河洪水频发,是因为由西沙河流入沂水的河道太宽,而西沙河含沙量高,这就导致每到秋冬少雨季节,水位下降、流速缓慢,水中的泥沙大量沉淀在河床上,使得河床越垫越高。 这样,到了春夏季雨水量猛增时,河水便会漫出河道。 又加上,这些年沂州修筑的河坝越来越长,连绵几十里甚至几百里不绝,使得洪水的压力无处释放,一旦突破了一个关口,便是汹涌而下,势不可挡! 这也是为什么工部的防汛工程总是年年补修,年年有溃堤的原因。 因为全线压力下,总有一处是相对薄弱的,一旦这个薄弱口被冲倒,那整个洪水的力量就会全压过来。 于是,他们向魏承昱提出两点建议: 一是,缩窄西沙河流入沂水的水道,并引入附近的清水河汾河,使得无论春夏还是秋冬,水道的水流都能湍急,防止泥沙沉淀过多。 二是,在堤坝上预留多个缺口,释放整个堤坝的压力,并在缺口后方修建内湖,随后筑第二道堤坝和第三道堤坝,这两道堤坝间也修内湖。 等到洪水由第一道堤坝流向第一个内湖时,流速已有所减缓,流向第二个内湖时,速度更缓,造成的损害也就更小了。 魏承昱听后,颇觉合理,便授权他们按此方法施行。 沂州的百姓领了赈灾粮和赈灾银,民心已安,对常山王一行更是感恩戴德、信服非常。 当听到常山王要挖湖筑坝、修整河渠,招募河工时,个个踊跃参加、积极前往。 郑子廉和费岱夫妻俩,每日奔走在治水的第一线,与河工们同吃同劳作,深受大家的爱戴。 魏承昱也几乎日日来视察,为郑子廉夫妻解决各方的压力,毕竟他们无品无衔,想要指挥动工部的官吏还是有些困难。 在上万沂州百姓的同心协力下,两个内水湖及两道堤坝仅用了十天时间便修建好了。 接下来,便是要用事实证明决策的时候——开闸泄洪! 当洪水从预留的缺口泄出,气势凶猛地流向第一个内湖时,在高处观察泄洪的众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除了身后跟着的几百河工发出阵阵感叹和担忧的声音外,前面的一行人:常山王、孔偃、范廷、韩璋、耿方、孟浚等人,个个屏气凝神、不发一字,紧紧地盯着内水湖的方向。 虽然,他们心中忐忑非常,很想问问郑子廉和费岱,内湖和堤坝顶得住吧? 但此时此刻,谁也问不出口,仿佛一出声,便会将这些天的信心打破。 反观郑子廉和费岱,当第一个内水湖眼见就要灌满时,夫妻两人对视一眼,眼神中虽然也有些许紧张,但更多的是坚定和对彼此的宽慰。 第一个内湖终于灌满了,洪水接着向第二个内湖发起冲击,水流湍急地向前扑去,很快便将湖底淹没。 魏承昱目光炯炯,凝眉注视着那片在日光下折射出大片白光的水面,双手不自觉的捏拳,身子有如紧绷的弓弦。 上万河工的辛苦挖掘筑修,整个沂州百姓的殷切希望,全都系于此刻! 第三道堤坝能否挡住洪水的脚步? 不知何时,身后的河工们也没了声音,在一片沉默下,在无声的压力下,数百道目光紧紧注视着那狷狂的洪水,每个人心中都似压了千斤重。 终于,第二个内湖即将灌满,在万众瞩目下,洪水漫过了第三道堤坝! 但整个流式已趋于平缓,虽然溢出了堤坝,但再也不复之前的猖獗之势!也没有造成眼中的损害! 这说明,这个方法是有效的! 一个缺口、两个内湖便瓦解了洪水的攻势,那再多些缺口、多些内湖,沂州的洪涝便是可控的,连年的水患便能迎刃而解! “殿下,您看,挡住了!挡住了!” 范廷激动道,眼眶不禁微微发红。 内湖的修建成功了!郑子廉、费岱成功了!费老先生的治水之术终于落地成实,再也不是纸上谈兵了! 功在当世、利在千秋!费老先生的在天之灵也可欣慰了。 魏承昱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刚刚的忐忑现在已化为满腔的激动,沂州的水患能治了!沂州的百姓有救了! 孔偃、韩璋、耿方、孟浚等人也由紧张转为欣喜非常,开怀的笑容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 郑子廉和费岱夫妇俩相视一笑,两人眼中闪烁着泪花,那里面包含的不仅有激动,还有多年所学终于造福于民的感慨,以及对亡父的追思…… 身后的河工们已经欢呼震天,有的兴高采烈、有的喜极而泣,还有的跪倒在地,感谢朝廷、感谢常山王、感谢郑子廉夫妻! 此情此景,感染着每一个人。常山王去扶那跪倒在地的年迈河工,却怎么也扶不起来。 抬眼望去,跟随他们前来观察泄洪的数百河工全都跪倒一片,恳请常山王下令,继续治水! 他们可以不要工钱,只要有口吃的,他们也愿跟着郑子廉夫妻治水! 魏承昱眼眶微红,喉头哽咽,几乎无法出声。 他想起了萧业说的话,“社稷、天下、苍生,系于君主一身。萧业让殿下夺储,不光是为自己,也为天下苍生!” 片刻后,他声音略带沙哑而又难掩激动地道:“大家放心!朝廷不会半途而废,更不会放弃沂州!只要治水有效,朝廷会和大家一起彻底解决水患!” 河工们听后,心情激奋,便又磕头谢恩,孔偃、范廷走上前去,让大家赶紧起来。 魏承昱转身对着郑子廉和费岱弯腰一拜,郑子廉慌忙扶住他,口中忙不迭说道:“殿下,使不得,使不得啊!” 魏承昱不愿起身,低头沉声道:“郑先生,这是我替千万沂州百姓所拜,这一拜,您和尊夫人受得起!” 郑子廉和费岱心中感动非常,不禁热泪盈眶,“殿下,您以皇子之尊对我们…草民如何承受得起啊!” 费岱也道:“殿下不必如此。” 两人将魏承昱扶了起来,魏承昱望着他们,言辞谦虚恳切,“千百年后,或许后世子民不会记得有我常山王,但他们一定会记住你们——今日在沂州造福万民,泽被后世! 郑先生、郑夫人,我代沂州百姓感谢你们,也代沂州百姓请求你们,继续在此治水!” 第100章 暗算 郑子廉和费岱本就是大义之人,他们的一身本领承继费济,济世救民的情怀自然也没有落下。 何况,他们在与魏承昱的接触中,实实在在的发现他的确是个心怀百姓之人。 这些时日,若非有他顶住各方压力,驱使官吏、招募河工,修湖筑坝的工程岂能如此轻易的就竣工了? 他们心中早就为其折服,眼下岂有拒绝的道理? 夫妇二人便欣然应允了下来,当下,众皆欢喜。 萧业说得对,治水一旦初见效果,就有人坐不住了。 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朝堂中的舆论便翻转了个,先前满朝对魏承昱的愤懑之声,现在化为了沉默。 魏承昱在这一个月内,不仅解决了粮食问题,赈济了灾民,还将水患遏制,初见成效。 一时间,不党不群的官员中,已有人为魏承昱发起了褒扬之声。 雕梁画栋的齐王府里,魏承煦立于书房的窗前,面容阴沉。 “没想到沂州这摊浑水,还真被他蹚出水花来了!看来,是本王小瞧了他!” 徐骁似乎不这样看,“殿下,这次只是他的运气好。我听说,那个治水的郑子廉与范廷有些渊源,此人便是由他推荐给常山王的。” 魏承煦看了他一眼,“范廷?就是那个从大理寺调任御史台的监察御史?” “正是他!” 魏承煦冷笑一声,“又是大理寺!这大理寺的人是全都与本王作对不成!” “殿下息怒,钱必知说,这个范廷就是个‘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这么多年一直在大理寺不受待见。 直到萧业来了,跟着萧业办了户部和张家的案子,才被陛下重用起来。” 魏承煦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又是萧业,怎么每回都有他! 只听徐骁又道:“殿下,眼下常山王喊停了工部的防汛工程,将官吏全部调到郑子廉那听他安排,工部尚书庞劭被狠狠打脸,早就气的牙痒痒了。 郑子廉不过是一介草民,既无朝廷任命、又无陛下授权,一旦治水出了什么差错,这个责任由谁来担? 自然是启用他的常山王和推荐他的范廷!只要事情一闹出来,殿下放心,莫说朝中百官,就是工部尚书庞劭,参也参死他们了!” 魏承煦思索片刻,点了点头,并嘱咐道:“事关重大,万不能落下把柄,需用死士!” “诺!”徐骁明白,领令而去。 这一日,沂州上空乌云密布、狂风大作,眼看着似乎要有一场暴雨要来。 郑子廉抬头望了望暗下来的天,对妻子费岱说道:“夫人,恐怕要下雨了,你先回去吧,这里有我呢。” 耿方和孟浚也道:“是啊,郑夫人,您先回去吧,以免淋雨着了风寒。” 费岱是个明慧的女子,她知道丈夫不仅是担心她淋雨后生病,还担心如果他们两人都病倒了,这庞大紧急的治水工程由谁主理? 当下便未推辞,嘱咐了丈夫几句“小心”后,便由卫兵护着回了馆驿。 郑子廉则在耿方和孟浚的保护下,继续巡视堤坝。 几人走在堤坝上,见前面来了一群河工,推着几辆推车,上面装着许多大石块。 几人便排成一列侧身避让,一面嘱咐着“小心”。 突然,排在最前面的郑子廉一个趔趄没有站稳,身子晃了几晃,就一头栽进了湍急的河道里! 耿方和孟浚见状,抓了几把没有抓到,赶忙脱下铠甲,也跳了下去! 可是两人常年在北地打仗,不善泅水,在这浩荡湍急的水流中,自保都难,何谈救人! 幸好郑子廉常跟水打交道,早习得了一身好游术。 此时浮在水面上,反而为二人担心起来,只见他着急的游了过去,可是一人怎能托起二人? 眼见三人都要危矣,岸上的人忙作了一团,有递竹竿的,有抛绳子的,但是风大水急,三人如何接得住! 正在此时,只见五六个人身系长绳,由岸上人拉着,跳下水来,又见几艘小船放下了水。 终于,在一番生死攸关、惊心动魄的救援下,三人皆被救上了船! 回到岸上,耿方和孟浚仍吐着水,他们在沙场上驰骋多年,万万没想到,今个儿差点交代在这了! “郑先生,您下次一定要站稳了,可不敢再这样了!” 耿方呕水呕的眼泪都出来了,仍感觉肚子里满满的都是水。 郑子廉也是后怕不已,他记得他好好的站着,好像是被人推下去的。 但他也不敢确定,便犹疑道:“好像,是有人推我。” 孟浚连呕了几口水,苦胆都快呕出来了,这会儿终于缓过来了,强撑着道:“我看见了,有人推了郑先生!那个,走在最后面推车的人过来!” 他就站在郑子廉身边,好像是隐约见到一个胳膊一闪,随即便见郑子廉晃了晃身子,掉下河去。 围观的河工们一听便炸了锅,郑先生是拯救沂州百姓的恩人,谁敢害他! 便群情鼎沸地寻找是谁走在最后,当众人的目光渐渐集中在一人身上时,那人脸上露出心虚的神情。 耿方和孟浚见状,便让人将他拿下。谁知那人竟有些身手,打倒几位士兵后,眼见大队士兵来,冲不出去,便转身跳进了奔涌的河水中。 众人急忙望去,只见一个黑影在水里载浮载沉,不多时,便看不见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孟浚咒骂一声,心中惊骇不已:“还真有人要害郑先生!” 原来,他也不十分确定,听到郑子廉说是被人推下去的,便顺势附和诈一诈,没想到还真诈出了心怀不轨之人! 此事报知魏承昱后,魏承昱也是震惊不已,接着又觉后怕。 便一面安抚郑子廉夫妇,一面加强戒备,谨防再有此事发生。 沂州的这场雨连下了四天,好在前期修建好的四个内水湖均能使用,分流了大量河水,使堤坝没有像以往一样发生大规模的溃堤。 这天夜里,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呼啸而来。 在堤坝不远的一处山坡上,一排排搭建的是河工们居住的工棚。 此时已是丑时,虽然外面暴雨如注,但在这小小的遮风避雨的草棚里,河工们也能安眠。 突然,黑暗中,有个黑影在一片酣眠声中坐了起来,蹑手蹑脚的走出了屋外。 一声鸟鸣在雨夜中显得十分突兀,不多时,从其他草棚里陆续出来了八九个黑影。 这些黑影顶风冒雨,随手摸了些钉耙镐铲,便在大雨和夜色的遮掩下,向着内水湖的第三道堤坝跑去。 到了之后,寻了个好下手的位置,便挥动钉耙镐铲挖掘起来。 正在众人埋头苦干之时,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怒喝:“拿下!” 第1章 升迁路上的截杀 【一个权臣的自我修养——有点狗,有点毒!】 【本书非无脑爽,但可以无脑看,慢热文,权谋占比重。】 【本书刻画一个寒门士子的上位史和党派斗争、夺嫡复仇,整体从文到武,从太平到引乱天下,百万大纲,需耐心。】 【祝大家阅读愉快,喜欢请加书架,感谢支持。】 【正文开始】 —————— 大周,洪化二十一年,三月初。 兖州去往京城的官道上,尸横遍野,血腥冲天,一场厮杀刚刚结束。 “萧业!你得罪梁王,今日我杀不了你,明日也有其他人杀…” 话未说完,“唰”的一声,一道白光闪过,萧业手持利剑,利落的割断了最后一个活口的喉管。 三年前,他因一桩“乌龙案”得罪梁王,被摘除探花功名,贬为谯县县令。 如今刚获升迁,入京途中便遇到了这场截杀。 萧业随手将剑递给了身旁的侍卫,取出巾帕将脸上溅到的血迹擦拭干净。 “萧大人,为何不留活口?” 传召萧业入京的吏部侍郎方度同脸上难掩惊骇。 萧业转过身来,俊美无俦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 “污蔑皇室,其罪当死!何况,这种有损天颜的话如何能够传出去?” 方度同心有余悸,环视周遭见无一个活口,声音微微发颤,“可是,就算三年前你得罪了梁王,但也被贬了三年!这事儿应该了了才对,怎么会…会不会是其他人?” “方大人慎言!”萧业截断了方度同的话。 方度同这才察觉失言,慌忙闭上了嘴。 萧业又道:“方大人不是说朝堂上下都在等着萧某去查‘户部国库盗银案’吗?我等还是抓紧赶路为好!” 方度同自是点头称“是”,讪讪的走去了一边。 萧业将那沾血的帕子扔在了地上,向身旁的侍卫吩咐道:“都烧了。” 大火燃起,一股难闻的腥臭味迅速扩散开来。 方度同与官差们脸色沉重,心中惶惶不安。 还未进京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进了京后,那桩人人谈之变色的“户部国库盗银案”还不知会掀起多大风浪… 跳跃的火光照耀着萧业俊朗的眉目,他脸上云淡风轻,对这夹杂着难闻味道的温暖并无不适。 再有两三日就到京城了,陛下将他擢拔为大理寺少卿,连升三级。但也给出了查办“户部盗银案”的限期——十日。 十日后查不了怎么办?圣旨上没说。 但萧业听说,前任大理寺卿就是因此罢官,永不录用! 萧业自然不想沦为弃子,更何况,他这枚棋子一旦无用便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虎狼环伺中,他一介寒门士子,必须先握住别人的命! 三日后,萧业一行人来到了大周的国都——盛京。 在吏部领取官凭后,萧业带着两名随从来到馆驿安歇。 没过多久,一封拜帖送了过来,大理寺的另一位少卿——钱必知要为他在九曲阁接风洗尘。 萧业回帖应邀,他与钱必知算是打过交道。 三年前,他在殿试上风头无两,又因风姿俊逸潇洒,被陛下钦点为探花郎,随后授予刑部侍郎一职。 由此,与大理寺少卿钱必知在公务上有些交接。知其处事圆滑,贯会钻营。 特别是这次“户部盗银案”,寺卿姚知远被当廷斥责罢官,仕途断绝。 但身为少卿的钱必知却能置身事外,毫发无损,可见其有些能耐。 入夜时分,灯火阑珊,萧业走出馆驿,来到米市大街上盛京颇负盛名的九曲阁。 在酒楼伙计的引领下,他穿过喧嚣热闹的临街酒楼,来到了幽静雅致的后院。 放眼望去,灯火通明的湖上矗立着九座阁楼,中间假山林立,上植绿竹,水阁在夜雾中半遮半掩,如水上仙境。 岸边修建了九座码头,满植荷花的湖上留了九条水道,通往九座水阁。每座水阁各有一只小船儿往来运送客人和酒菜。 伙计将萧业引到一艘小船旁,那船夫打起草帘,萧业便登上了船,留下两名侍卫等在岸上。 小船儿缓缓驶离人来人往的岸边,沿着残荷中的水道向湖中心的水阁划去,很快便来到了宴请的“修竹阁”。 萧业掀开帘子,见岸上站了一人,身形圆胖,脸上堆满笑容,正是钱必知。 “萧大人,久违了!” “钱兄,何须劳您大驾,愚弟愧不敢当啊!” “欸,要得要得!三年前贤弟被外放出京时,我就预感,你我兄弟定有再见之日!这不,不过三年,贤弟就连越三级重回京城,试看我朝能有几人有此恩宠啊!” 钱必知一边热络的恭维着萧业,一边引着其穿过清幽的园子,朝着阁楼走去。 萧业面带笑容,应道:“承蒙陛下厚爱,愚弟才有今日。不过钱兄资历深,日后还需兄长多指教才是。” 钱必知听了,连道“不敢”。 他较萧业年长十岁,被尊称句“兄长”无可厚非,但“指教”却是的确不敢。 谁不知道萧业此次升迁是为了查办“户部盗银案”,这个案子,谁敢指教? 萧业见其神色有异,知道其心中所思的定是户部一案,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两人穿过幽秘的园子,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碧瓦朱薨,宛如贝阙珠宫的三层琼楼。楼里灯火通明,乐声曼妙。 钱必知脸上又堆满了笑意,向萧业说道:“贤弟在兖州谯县可有如此好去处啊?” 萧业嘲弄道:“穷山恶水,哪里比的了京城的繁花似锦。” 钱必知挤出一个促狭的笑容,“这么说贤弟在谯县的日子相当清贫了?” 萧业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笑问道:“钱兄看我现在是仙风道骨吗?” 钱必知精明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哈哈笑道:“我看贤弟已然得道!” 萧业轻笑一声,一双冷眸含了笑意,“只是刚刚上道而已,能否得道还请钱兄多指点!” 钱必知这次没有推辞,笑着将萧业请进了修竹阁。 阁里暖意融融,正中翩翩起舞的舞姬们身形窈窕,姿态动人,四面坐着的男子无不目露精光,垂涎三尺。 萧业打眼一扫,不是酒囊饭袋就是奸滑之徒。 众人见二人进来,便叫停了舞乐,纷纷离座上前见礼。 在向萧业行礼时,各人又报上了自己的官职,有寺丞、寺正、寺监、寺评等。 随后,众人按职位高低入座。因大理寺卿位置空悬,萧业与钱必知同为少卿,所以在主座之位上两人自是谦让了一番。 最后却不过钱必知和众人的盛意,萧业坐在了主座上。 莺歌燕舞,推杯换盏。酒过三巡,在众人接连不断的敬酒下,萧业状似有了醉意,举手投足间尽显风流。 钱必知喝了酒,圆胖的脸红光满面,端着酒盏挤到萧业身旁坐下,一只肥手搭在了萧业的肩上。 说话已经有些大舌头了,“愚兄醉了,便与贤弟说说醉话,醉话嘛,听听便罢,做不得数!” 萧业知晓他定是要提“户部盗银案”,便眼神迷离,慵懒笑道:“兄长放心,愚弟也醉了。” 钱必知呵呵笑着,凑近了些,“我听说贤弟入京时遭梁王派人刺杀!那贤弟可知道若办了这个‘户部盗银案’将会得罪谁?” 萧业不动声色,摇了摇头:“还请钱兄指教。” 钱必知凑近了些,低声道:“朝堂之上,两王抗衡,贤弟已经得罪了梁王,剩下的贤弟自己想吧!” 钱必知十分精明,说话点到即止,不留把柄。 萧业没有答话,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剩下的那个王,是齐王,中宫皇后之子,颇得圣宠,大有立为储君之势! 而这桩朝堂震动的“户部盗银案”,起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库兵… 第2章 野心勃勃 在来京的路上,萧业已摸清了这个案子的来龙去脉。 十日前,盛京发生了一起杀人案,被杀的是一个值夜归家的户部国库库兵,身上还带着前一日入库的官银。 前任大理寺卿姚知远不敢得罪户部和其背后的齐王,便将案子压了下来。 可是没过几日,这桩案子便被人在大殿上抖露了出来,连带着官银之事。 陛下大怒,当廷罢了姚知远的官,永不录用,户部尚书严统也被停职自省。 此后,朝堂因这空悬的大理寺卿争得热火朝天,直至陛下弃用所有在京人选,着吏部从地方铨选人才。 而后,又从备选名单中勾出了萧业的名字。由此,这连越三级的好事便落在了他身上! 钱必知见萧业不语,又语重心长道:“说实话,我对贤弟的处境十分同情,但我相信贤弟是聪明人,定会做出明智之举!” 萧业看了他一眼,寒眸中带着薄薄的醉意,笑道:“那兄长给我指条明路?” 钱必知精明的眼睛打量着萧业,“贤弟要什么样的路?” “升官发财的路!” 此话一出,钱必知眼中笑意满满,“贤弟现在悟的这个道?” 萧业忽然笑出声来,温润如朗月入怀。 “你我同为少卿,但这小小的主座上只能坐一人,钱兄不想独占鳌头吗?” 钱必知闻言胖脸一怔,但很快他便应对道:“愚兄痴肥,让贤弟见笑了。” 萧业睨了他一眼,一双深沉的眸子似能刺破人心,缓缓道:“钱兄若是弃之不取,那我就不客气了!” 钱必知的醉态不见了,胖脸扯起一个笑容,不答反问道:“贤弟还未告诉我,要怎么走这升官发财路?” 萧业为钱必知添满了酒,又给自己斟了一杯,端着酒盏道:“世事布局如棋难,且走且看!” 说罢,饮尽了杯中酒,望着厅上舞姿曼妙的舞姬们,星眸迷离,幽幽道:“权势,美人,谁能不爱?谯县就没有这么醉人的酒…” 钱必知点头应和,知道萧业不肯多言。 忽而胖脸皱成一团,捂着肚子“哎唷”连声。“贤弟,愚兄恐怕是吃坏了肚子,失陪失陪。” 萧业微笑颔首,端起酒杯悠悠品着,继续欣赏舞乐,余光扫到钱必知圆胖的身子麻溜的跨出了水阁… 大约一刻钟的时间,他又踩着稳重的步伐回来了。看他神清气爽的模样,似乎腹中难题已然解决。 酒足饭饱后,钱必知扯了下阁中的铃铛,步履蹒跚的挽着萧业的胳膊朝外走去,众人则跟在后面。 来到码头,小船沿着水道“吱吱呀呀”划了过来。 “钱兄,请。” “不不,贤弟请。” 萧业与钱必知两人在码头上又谦让了起来,谁也不肯先上船。 忽然,“扑通”一声,钱必知脚下一滑,跌入了冰冷的湖水中! “钱兄!” “钱大人!” 惊呼之声四起,湖面上接连炸开了水花!站在萧业后面的众人纷纷跳入水中救人,有的甚至顾不得自己不通水性,在水面上载浮载沉。 萧业见此情景,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钱必知这群滑头,想将得罪齐王的烂差事丢给自己! “快救钱大人和诸位大人!” 萧业神色如常,向那一时愣住看向自己的船夫说道。 船夫听了这话,慌忙跳入水中,捞饺子般将众人一一救上了岸。 钱必知在冰冷的湖水中泡了多时,一身酒气全都没了,说话也不大舌头了,只是冷的直打颤。 “贤弟,让你见笑了。” 萧业嘴角噙着淡淡的笑,语带调侃的点破了钱必知的心思。 “哪里的话,倒是还请钱兄不要怪我没有施以援手。毕竟陛下点名让我查办‘户部盗银案’,我若是像钱兄一样落水受寒,无法公办了如何是好?” 钱必知被点出了心中的小九九,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一个劲的掩嘴咳嗽。 萧业睨了他一眼,“夜寒风冷,还是钱兄和诸位大人先行一步吧。” 这次,钱必知和众人没有再推辞,向萧业告了辞,三三两两的陆续走了。 当小船最后一次回到修竹阁时,码头上只剩下萧业一人。 “公子!他们是否想对您不利?” 随船而来的还有他的两名侍卫,一个中年人,名吉常;一个少年,名谷易。 二人不等船靠岸,便大步跳了上去,来到萧业身旁紧张的问道,那船夫也是神情关注。 萧业摇摇头,看向那船夫,沉声问道:“钱必知出去见了何人?” 那船夫闻言,赶忙恭敬地答道:“回公子,去见了歧国公徐骁和户部尚书严统!就在旁边的栖霞阁。” 萧业颔首,与他心中猜想无二。 户部尚书严统与歧国公徐骁私交甚密,徐骁是二皇子齐王的亲舅舅,当朝皇后的亲弟弟。 看来,户部官银的事定与徐骁和齐王脱不了干系! “都说了什么?” “我们的人探听到,钱必知告知了与公子的谈话,严统想要拉拢公子,徐骁却想试试公子深浅。他们还谈起公子遇刺的事,徐骁说‘没想到先动手的是梁王!’” 萧业闻言,嘴角带了些笑意,看来他这步棋走对了。 他知道有人不希望他进京,但这人并非梁王,而是齐王。 所以,他策划了一场刺杀,并做成了一个死案,栽到梁王头上! 就是为了给陛下和齐王一颗“定心丸”。 梁王是陛下的异母兄弟,虽久居越州,但一直有狼子野心。 齐王是陛下的二皇子,参政六年,羽翼渐丰,陛下已起了忌惮之心… 这次的“户部盗银案”本质就是两王相争。 而在心怀叵测的异母兄弟和不规矩的亲儿子中间,陛下自然是偏向亲儿子。 所以才选了他这个与梁王有仇,毫无根基的寒门士子来查此案。 说到底,陛下需要一把刀,一把能安心握在手里、可进退有度修剪齐王羽翼的刀… 正是明白了这一点,他才煞费苦心,借用“梁王”的名号引出谯县的匪徒刺杀自己。 此举不但安了陛下和齐王的心,也为谯县除去了匪患。 至于梁王,谣言虽然满天飞,但无凭无据,不会有人再去探究… 萧业对目前的状况很满意。 “你浸了冷水,莫要着凉,等回到岸上,先去换身干衣服,再喝些姜汤驱寒。” 萧业上了船,对那船夫温声说道。 “公子放心,这些寒凉不算什么!对了,樊大哥让我问问公子,入京之后歇在哪里?” “暂住驿馆,有事我会寻你们。” 樊兴——九曲阁的掌柜。 而九曲阁真正的主人是——萧业。 这座建于五年前,前面临街豪华酒楼,后院内湖九座幽秘水阁的庞大建筑,为的就是刺探大周朝堂情报! 因为,萧业想要的从来不仅仅是升官发财,还有让这大周——变一变天! 第3章 新官上任 次日一早,钱必知等人果然全部告了病假。 萧业没有说什么,只是将那些告假状子全都收好。随后去了大理寺的敛尸房。 一张停尸台上,被杀的库兵张申的尸体被冰块围着,看起来保存还算良好。 萧业仔细查验了尸身,胸膛处有一片青紫,似是踢踹所致,颈间一处刀伤,干净利落,是致命伤,除此之外手掌处有些许擦伤。 从这些伤势看,张申被杀时毫无抵抗的能力。 “发现尸体时官银在哪?” 萧业向第一个给张申验尸的仵作问道。 “回大人,官银放在他衣襟里。” “多少?” “五十两,银锭。” “张家这几日可有要领回尸体安葬?” 仵作摇了摇头,“没有。” “自认尸后可有再来过大理寺?” “没有听说。”仵作再次摇摇头。 萧业心中已然有了数,转身走出了敛尸房,朝着捕快房而去。 一面向跟在身后的吉常和谷易吩咐道:“谷易带人去趟张家,查看有无线索。吉常带人打探下张家有无可投奔的亲戚。” 二人相视一眼,面有不解,“公子已经确定了张申是监守自盗?” 萧业分析道:“张家自认尸之后再未露面,事发多日也不领回尸体安葬,定然是知晓官银之事,恐怕已经潜逃出京了!” 二人对萧业向来信服,只是他们仍想不通。 “那张申是如何将官银盗出来的呢?” 萧业剑眉微皱,这个关键之处他还没解开。 户部管理天下钱粮,国库更是重中之重,守备森严。 即使是国库库兵,进出也要层层检查。 单人不可入库,必须几人同行。且进库房前,要脱光身上衣服,只围一块白布在腰间。 从库房出来时,还要检查牙口,举起胳膊跳过一张高脚凳子,以防腋下夹带。 这种情况下,张申是如何将五十两银锭盗出来的呢? 很快,三人来到了捕快房。 大理寺共有三班捕快,捕头三人:王韧、鲁能、郑大勇。 萧业将行动安排了一番:一队去张申家中搜查;一队寻访张家人踪迹;一队去户部,将与张申同值的库兵带回大理寺。 三个捕头听了面有难色,因为这个案子已经折了一个大理寺卿,听说钱少卿等人也称病避恐不及,他们实在不想得罪齐王。 谁不知道齐王最得盛宠,日后很可能会被立为皇储! 萧业见几人模样,目光逐渐冷冽。 “本官奉旨办案,谁要是怕了,现在就脱下差服,交上佩刀! 若不卸刀,还要拖延,便是欺君之罪!” 此话落地,三个捕头面面相觑,身后的捕快们则是议论纷纷。 但既无人卸刀也无人接令。 萧业冷哼一声,向吉常、谷易吩咐道:“卸刀!” “诺!” 二人朗声应答,走上前去便态度强横的去解三个捕头的佩刀。 “大人,有话好好说!” “是啊大人,我们上有老下有小,都靠着这碗饭活命呢!” 三个捕头自然不肯乖乖交刀。 “嘿,兄弟,往哪摸呢?” “哪那么多废话,要么做事要么卸刀!” “再要动手别怪我不客气了啊!” “你不客气一个试试!” 暴脾气的郑大勇碰上了直性子的吉常,一方护着不肯解刀,一方非要解刀,争执愈演愈烈。 瞬间脸红脖子粗起来,说话便要动起手来。 萧业冷眼看着,正在剑拔弩张之际,忽见院中急急来了一人。 清瘦的个子,留着短须,手里拿着一份卷宗激烈的挥舞着。 “住手!大理寺中岂可胡闹!” 萧业打量了下他身上所穿的官服,是个主簿。 来人喝止了将要动手的两人,转身端详了一眼萧业,拱手拜道:“下官大理寺架阁库主簿范廷,见过萧少卿!” 萧业锐利的目光扫到他手中拿的是“户部盗银案”的卷宗。 这倒有些意思了,一窝软蛋滑头的大理寺中还有一个头铁的? “大人要查‘户部盗银案’,为何要在此浪费时间?” “范主簿是来送卷宗的?” “正是。” “不怕卷进这个案子里?” 范廷闻言,面带不悦的看着萧业,“大人此话何意?” 萧业轻笑一声,接过了卷宗,“没什么,范主簿若是不怕就留下吧。” 范廷听了此话,当真没有走。 他一早便在架阁库等着萧业去查阅卷宗,却左等右等不见人。 本以为也是一个与姚知远一样的糊弄了事的糊涂官,没想到听其刚刚之言,像是真想查案? 萧业没有立即查看卷宗,此案能宣之纸上的东西并无什么紧要。 现下要做的还是那三件事。 “如何?是继续卸刀还是办案?” 三个捕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神色冷峻、态度强硬的萧业,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服了软。纷纷抬手作揖:“卑职愿听大人调遣!” 于是,在萧业的安排下,三队人马齐出。 谷易、王韧去张申家中搜查;吉常、鲁能寻访张家人踪迹;范廷、郑大勇则去户部提人。 一个时辰后,谷易、王韧先回来了。 如萧业所料,张家已经人去屋空,但两人并非空手而归。 从张家火灶里搜到了一些物证:一个坩埚,一把夹剪,还有一大包白色粉末。 坩埚、夹剪,是熔银的工具。 至于那白色粉末,萧业用一支竹笔小心的拨弄着。 “这是硼砂。” “硼砂?这么多够毒死九头牛的了!”谷易和王韧听后大惊失色。 “硼砂虽有毒,但却是熔银的好东西,可以去除银表面的杂质。” “所以真的是张申监守自盗?” 萧业点点头,但他还未想到张申是如何盗银的。 将物证慎重收好后,吉常和鲁能回来了。 两人打探到张家在平城有家远亲,极有可能前往投奔。 “对了,公子,我们走访时发现那张申喜欢赌钱,曾经在赌场豪言‘自己有的是银子,十辈子也赌不完’!” 萧业闻言,略一沉吟,随后让二人前往平城将张家人缉拿回京。 眼下,三路人马已回来了两路,均有所收获。 不多时,范廷和郑大勇也回来,只是两人有些垂头丧气。 萧业不觉的惊讶,户部若是乖乖配合了才是奇怪! “大人,那个石侍郎忒是过分,让我们白等了许多时间,一直不肯交人!” 郑大勇唯恐萧业问责,一进门就大声嚷嚷起来。 范廷则摆摆手,语带无奈。“其实也不能全怪人家,主要我们没有缉拿文书。” 这种协查之事,或靠情面,或靠规矩,可惜他们一样也没有。 萧业听后没有责备他们办事不力,动用缉拿文书便会伤了与户部的和气,现在他还不想得罪他们。 摒退众人后,萧业拿起了那些告假的状子,放入袖中。 他要去见一个人,一个可讲情面的人。 第4章 富贵相见 疏星朗月,夜凉如水。 萧业带着满满的“诚意”来到了户部尚书严统的府邸。 在他的左袖中是一沓告假状,右袖中是厚厚的银票。 萧业将装着银票的匣子取了出来,放在了桌案上。 “严大人,小小敬礼,还望笑纳。” 严统打眼一瞟,见那匣子上写着“千佛名经”。 “萧大人,老夫如今乃戴罪之身,何须如此破费?” 萧业没有应答,从袖中又取出一个匣子,上书“百寿图十轴”。 “这份是孝敬歧国公徐国舅的,还望严大人帮下官美言几句。” 严统看了看两个匣子,又审视了眼萧业。 官场之中送礼颇为隐晦,且讲究文雅。 千佛名经——是为一千两。 百寿图十轴——亦为一千两。 这个萧业不但深谙此道,且一出手就是两千两! 可是一个七品县令的年俸不过四十五两,俸米二十担。 这些银子他哪来的? 他不是来送银子,是来送把柄来了! 严统稍微放下心来,脸上仍是不动声色。 “萧大人是否太看得起老夫了?老夫乃罪臣,如何能为你美言?恐怕要辜负你一番美意了!” 萧业莞尔一笑,端起茶盏悠然品着。 “大人何必灰心,下官今日送上千佛名经,便是要助大人渡劫成佛!” 严统心中一动,但接着想起今日萧业才派人去户部要人,便又提防起来。 “萧大人何必在此与老夫打趣,陛下命你十日破案,萧大人还是早日查明真相才是。” 说着,严统就要起身送客。 “一将功成万骨枯,严大人应该不想做小小的垫脚石吧?” 萧业不为所动,悠悠地呷了一口茶,缓缓吐出一句话,点破了严统的心思。 严统的脸色忽然变得难看,人虽站了起来,但步子却没迈出去。 萧业继续说道:“他日齐王登基,没了严大人,还有旁人做户部尚书! 严大人觉得,那时的新皇对严大人、对严家,还有几分感激?” 严统身子微微晃悠,扶着椅子的手攥的紧紧的,又慢慢坐了下去。 “这些话,大逆不道!” “是大逆不道,但你我生死当前,若还惦记着为臣之节,岂不愚蠢!” 严统阅人无数的眼睛在萧业年轻英俊的脸上逡巡着。 俄而,笑道:“国库失盗,老夫难辞其咎!而萧大人连升三级,正是春风得意之时,怎可相提并论!” 萧业轻哂道:“我乃无根浮木,纵是繁华一时,也可一朝落尽! 严大人更是被架在火上烤,如果陛下严查户部,严大人会不会成为齐王的弃子?” “萧大人慎言!户部之事与齐王有何关系?” “若是毛头小贼与齐王当然没有关系,但若是大幅亏空,陛下会不会觉得与齐王有关系呢?” 严统凌厉的目光看向萧业,咬了咬牙没有接话,但攥着椅子的手已经开始出汗。 萧业微微一笑,又道:“严大人应该很清楚,同因这桩案子获罪,大人只是停职自省,前任寺卿姚知远却丢官罢职,永不录用! 因为在陛下眼里,姚知远压下案子,瞒而不报就是结党营私! 而国库失盗的真相如何,是毛头小贼所为,还是有人将国库变私囊? 陛下心中还有疑惑,这才暂时没有动严大人。” 严统的脸色开始铁青,山羊胡抽动了几下。 “严大人,背靠大树好乘凉,这个道理下官懂得。 齐王是皇后之子,深受圣宠,将来必能荣登大宝。 我被梁王不容,摘除功名,贬谪三年,升迁入京又险些丧命! 如若再得罪了齐王,那下官的仕途就到头了,恐怕新皇登基后,连性命也不保! 严大人,下官不想止步于四品少卿,更不想死!下官想与严大人富贵相见!” 严统的脸色听了这番话,好转了一些。 萧业的底细他很清楚,寒门士子,无根无基。 三年前高中探花,授职刑部侍郎。 可惜没有风光多久,就因一桩乌龙案得罪梁王,被贯以“污蔑皇室”的罪名摘除“探花”功名,贬出京城。 前几日入京之时又被梁王派人刺杀,不过这次倒是学聪明了,没有硬刚。 说起来,他对这个倒霉的探花郎还有几分欣赏,也有拉拢之心,只是徐国舅一直不吐口... “萧大人,老夫恐怕有心无力啊!” 说着,严统将那两个盛着两千两银票的匣子推了过去。 萧业眼角带了几分讥讽,薄唇冷哼一声,“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严大人若是不肯予我方便,那本官只好将这潭死水搅浑,矛头转移,奏请陛下清查国库! 不知道大理寺这些告假状摆在陛下面前,陛下对齐王、对户部会作何感想?” 说着,萧业从左袖中取出那一沓告假状,放在了匣子上。 严统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抓过告假状草草翻看,见那上面清一色写着“失足落水,风寒入侵”。 这帮蠢货! 严统忍不住在心中暗骂起来。 徐骁昨日让钱必知试试萧业深浅,他就是这么试深浅的? 这不是明摆着告诉陛下,“户部盗银案”水深到整个大理寺都避之不及! 罔顾严统慌乱的样子,萧业一把抽走了那沓告假状。 “严大人,十日之期一到,本官破不了案,轻则丢官,重则丧命。本官也是无奈之举,只有放手一搏,才可能有一线生机!” 说罢,萧业将告假状收入袖中,又去拿那两个盛着银票的匣子。 一双老手突然压住一端,严统额头上已渗出了冷汗。 这个萧业极为了得,寥寥数语便能撩拨人心。 若是任由他拿着这些告假状在陛下面前大做文章,保不齐会惹出多大乱子,到时第一个翻船的一定是他户部尚书! “萧大人要如何破案?” 萧业骨节分明的手不轻不重的压着另一端,不紧不慢地说道:“让张申及同值的库兵顶包,到此结案封卷。严大人顶多担个失察的罪名,本官也能既不负皇命,又不得罪齐王!” “到此为止?” 严统眼带警惕,紧紧盯着萧业,试图确认他的诚意。 萧业轻笑一声,指了指左袖,“我若是想害严大人,这些东西就不是在这里,而是在陛下的御案上了!” 严统的神态放松下来。 俗话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事到如今,他还真有些怕萧业狗急跳墙。 随即,他的目光落在了手下的匣子上,心中更安泰了许多。 一个轻松拿出两千两银票的寒门县令,身上能有多干净? 为权,为利,只要同道中人就好... “好,明日一早,你要的人便会送到大理寺!” 萧业莞尔一笑,拱手作揖:“多谢严大人,事成之后,还请大人为下官在齐王面前美言几句。” 严统颔首,允诺道:“事成之后,寺卿位置就是你的!殿下不会亏待了你!” “下官愿效犬马之劳!” 翌日,几名与张申同值的库兵果然来到了大理寺。 范廷见状,颇为讶异,户部怎么一夜之间转性了? 萧业没有解释,正要在讼棘堂提审几人时,郑大勇疾步跑上堂来。 “大人!重要人证抓到了!” 第5章 草菅人命 “那个与张申一起赌钱的宋三找着了!” 萧业略一思忖,“带上来!” 不多时,两个捕快将一个缚着双手的中年汉子扭送到了堂前。 那人身上滚满泥土,脸上青一片紫一片。 “这是怎么回事?不是人证吗?”范廷不解的问道。 “此人有些蛮力,拒不配合,我们下手便重了些。”郑大勇不痛不痒的解释道。 范廷面有愠色,对这种做法颇为不满。 但萧业并未追究,吩咐范廷记录口供,自己则走到后堂坐下。 “堂下所跪何人?” 那汉子颤了一颤,嗫嚅道:“草民名叫宋三,不知大人为啥抓我。” “你可知所犯何罪?” “草民不知…” “宋三,本官问你,你与张申是不是经常一起赌钱?” 宋三慌忙道:“是,是,可是草民只与他赌过几次,并没有杀他啊!” 萧业沉声道:“本官什么时候说你杀人了?” “那大人为什么抓我?”宋三忐忑问道。 “有人举报你与张申赌钱之时,曾见过他家藏有官银!” “绝无此事!大人明察啊!草民虽与张申赌过钱,却从未见过什么官银啊!” “胡说!你酒后曾说过,见过张家有官银,还不如实招来!” 一旁的郑大勇厉喝一声。 萧业见其死不承认,剑眉微皱,不想与其多费口舌。 “既然你记不起来了,郑班头,你带他去好好想想。” 话音落后,郑大勇与几个捕快将那宋三像拖活猪一般拖到了一旁的刑房。紧接着传来板子重重拍打和杀猪般的惨叫声。 过了一会儿,喊声变得微弱,只剩板子击打皮肉的声音。 堂上众人闻之心惊,户部的库兵们更是面如土色。 范廷唯恐郑大勇下手太重,宋三扛不过酷刑,连忙求情:“大人,宋三是重要人证,略示惩罚即可,不能有失!” 萧业沉吟少许,点了点头,“有理!郑班头,莫要打死了,将他拖出来!” “诺!” 郑大勇应着声,便将宋三拖了出来。 众人视之,此时活猪已快成死猪了!裤子被鲜血染红,破损的衣物里隐隐能看到血肉模糊,不见一块好肉! 看得那些库兵们更是心惊肉跳! “宋三,张家的官银你可想起来了?”萧业神色平淡,对这种血腥的场景似是早已见惯。 “大人!草民...草民当真未见啊!” 宋三此时只有出的气,快无进的气了。 萧业脸色阴沉,语调生冷,“本官只有十日之期,不能结案就要掉脑袋!可没有功夫听你扯谎!宋三,你若是还没想起来,本官可以再帮帮你!” 说罢,向谷易使了个眼色。 谷易了然,向堂外大声喊道:“带上来!” 院中随即来了四人,王韧押着一个老汉,一个少妇,还有个四五岁的稚儿,在堂外站定。 “宋三,你看看院中站着的是何人?” 萧业温声提醒着,俊美无俦的脸虽然笑着,黑眸中却闪烁着阴寒的光,让人不寒而栗。 宋三疼的龇牙咧嘴,勉强转头看向院外,忽然呼天抢地的嚎哭起来! “大人,我没犯法,抓我家人为何?” 范廷此时已觉不妥,“大人,宋三虽有知情不报罪,但缉拿其家人,确非我大周国法。” 萧业置若罔闻,仍对宋三道: “本官再给你一次机会,现在招认,祸不及家人。如若还想不起来,本官脑袋搬家前,先让你的家人探探路!” 宋三涕泗横流,磕头如捣蒜。 院中的宋老爹跪倒在地哭求饶命,宋三的娘子也搂着孩子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几个库兵惊骇不已,范廷亦是颇感震惊,赶忙来到堂下劝阻。 “大人,我大周并无连坐,这样于法不合,断断不可!” 萧业闻言,居高临下的冷冷看着他,面容阴鸷。 “范主簿,陛下命我十日破案,到期未破便是欺君死罪,你等也要受牵连!范主簿不计生死,也得问问其他弟兄愿不愿意!” 说着,一拍惊堂木,“来人!将范廷给本官绑了!府衙各门拴紧了,一只苍蝇也别放出去!” “萧业!你敢!你这是屈打成招,于法不容!” 范廷血气上涌,此时也顾不得以下犯上了。 郑大勇手里拿着一根绳子,阴沉着脸走到他跟前。“范主簿,得罪了!” 说着,也不管范廷口中叫骂,与两个捕快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宋三和库兵们见此情景,已吓得哆嗦不止。 萧业走下堂来,来到宋三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宋三,现在想起来还来得及。” 宋三口中仍叫着冤枉,“大人,草民真是不知情啊!” 萧业没了耐心,冷冷的扬了扬手,“不见棺材不落泪!” 随着萧业的动作,王韧手起刀落,一声惨叫传来,王老爹被砍死在地!鲜血正顺着刀尖往下滴! “爹啊!” 宋三哀嚎一声,哭的抬不起头,堂上库兵有人吓得瘫倒在地。 “宋三,想起来了吗?”萧业冷冷问道。 范廷怒发冲冠,大骂萧业不是人,草菅人命,天打雷劈! 若不是被三个捕快死死按住,恨不得冲上前去咬死他! 萧业嫌他太吵,叫人堵了他的嘴。又向宋三问道:“还没想起来吗?” 见那宋三只是哭,不答话,再次扬起了手。 那宋家娘子本想抱着孩子逃出院外,哪里跑得过王韧,被一剑穿胸而死,怀中孩子也摔落在地,哭作一团。 “啊!娘子啊!” 宋三吐出一口鲜血,几乎晕死过去! 王韧将那稚子提了起来,举过头顶。 宋三见状手脚并用的朝门外爬去,却被萧业一脚踩住了伤处狠狠碾压,嘴里又吐出一口血沫。 范廷见状,目眦欲裂,但因被堵了嘴,只能发出呜呜呀呀的声音。 萧业将鞋底的血污在宋三身上擦拭干净,随后蹲下身来,俊颜冷酷,声音阴沉寒栗。 “宋三,再想不起来,你宋家就要绝后了!” 宋三一急,再次吐出血沫,呜呜咽咽,口中含混不清。 “什么?本官听不清。” 第6章 逼供 萧业声音柔和,微微侧头附耳,但冰眸里的阴狠和寒酷却让旁边站着的库兵胆裂魂飞,腿软发抖。 宋三哽咽道:“草民、草民想起来了,草民在张家见过官银,是张申每天一点一点偷的!” 萧业叹了一口气,似是十分遗憾。 “早若如此,何苦连累了家人!” 说罢,摆了摆手,王韧便将那孩童放了下来。 萧业转回堂后继续审讯,那宋三将所知全盘托出。 他在赌场听到张申大放厥词“自己的钱十辈子也赌不完!”又见他一个小吏出手阔绰,心中纳闷。 就在某日将其灌醉后套话,才知道张申竟然监守自盗,每日将官银偷回家中,再自己熔成碎银。 后来张申酒醒后胆怯心虚,便给了他一百两作为封口费。 他之前不敢说,是怕牵累家人,没成想还是逃不过! 萧业让谷易拿了供词给宋三画押,叹道:“可惜了,你若早有觉悟,也不会家破人亡。” 宋三听罢,又是嚎啕大哭,他的儿子也在院中守着母亲的尸体哭泣。 范廷在堂下已经没有力气挣扎叫骂了,只拿眼睛瞪着萧业,恨不得活吞了他! 萧业让人将宋三抬了下去,院中的尸体也清理干净了。 接着一拍惊堂木,向几名库兵厉声道:“跪下!” 那几个库兵早已吓得腿软,被这一呼喝,登时就跪在了地上,抖若糠筛。 萧业威严的眼神扫视着他们,“尔等与张申同值,张申在库房偷官银,尔等敢说不是同犯?” 那几个库兵面如死灰,望着萧业犹如活阎王,哪里还敢答话。 萧业接着说,“本官如何审案,你们也看到了,是祸不及家人,还是连坐,你们自己选!” 几个库兵牙齿打战,钳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萧业见几人仍不答话,冷笑一声:“看来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将他们家人提来署衙,一个不落!” 众捕快气势汹汹,齐声应道:“诺!” 库兵中已有人吓得屁滚尿流,连声高喊招认,请求祸不及家人! 萧业招回了捕快,赞许道:“你们倒是识时务,说,尔等与张申是如何盗银的?” 这些库兵为了不拖累家人,便竹筒倒豆子般全都抖落了出来。 那让萧业百思不得其解的盗银之法,竟是“谷道藏银”! 张申滥赌,久而久之,盯上了官银。 他每次进入银库前会准备一个猪肠,提前放入谷道,进入库房后,再拿出来装银锭,再塞回谷道。 所谓谷道,就是人的后窍。这种体内藏银的偷盗之法,众人还是闻所未闻,连范廷也听的入神了! 库兵们都是轮班值守,为了不被捅破,这些带出来的银子会坐地分赃。 渐渐地,库兵们胆大起来,个个学起了谷道盗银! “总共盗了多少?” “我们只带五两的银锭,四个月大概带了一两千两银子。” 萧业又问了银子藏在何处?有答熔完的,也有答未熔的。 当下便让郑大勇和王韧带着捕快去搜查。 萧业接着往下审,“户部国库存银每隔三月便会清点一次,你们是怎么应付上面检查的?” 几个库兵面面相觑,似有话要说,又犹豫不决。 萧业哂笑一声,“到了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可隐瞒的? 你们虽交代了两千两,但本官还要去查账核实!若真是两千两不过是流放之罪,若是数额巨大,尔等便等着抄家灭族吧!” 几人闻言面如土色,哪里敢背这灭族之罪!便将所见所闻,一五一十的全都招了出来。 他们之所以盗了两千两无人发觉,是因为户部的银库本就是一本糊涂账。 “怎么个糊涂法?”萧业目光如炬。 “其实,早在我等盗银之前,就发现了库银进库的重量,和账簿上记载的数量不等。 我们做库兵多则一二十年,少则也有八九年。一箱银子数量不对,不用过秤,一抬就能掂量出来。” “如何不对?” “每批银子入库时都要先过秤,再进银库。有时头天没搬完的银子,第二日再搬每箱都会轻点。” 萧业略略思忖,“可有核对过账簿上的数目?” “账簿我们看不到,但是经过几次后,大家起了疑心。有次去搬银子时,听那秤官报某州府送来十万两银子,我们便留心核对银子,果然是少了许多!” “少了多少?”萧业疾声问道。 “大约一万两!” “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多少银子?” “案发前一日,又轻了许多,具体多少我们就没注意了。” 萧业思考少许,缓缓开口,“每次少银之时,可有可疑之人或是可疑之处?” 库兵们迟疑道:“有几次碰到徐国舅家的管事冯贻来过户部,我们也不知道是不是凑巧,不敢乱说。” 萧业皱着眉头,斜睨了他们一眼,“既然不知底细,就不要胡乱攀咬!来人,押下去!” 说罢,便让谷易将供状拿给他们画了押,随后不顾几人的磕头求饶,让人押了下去。 此时,堂下还剩一个被五花大绑着的范廷,一双眼睛又怒又悲。 思之朝堂上下,尽是鸡鸣狗盗、草菅人命之辈,大周哪还有清明之景? “快为范主簿解开。” 萧业走下堂来,向左右压制着范廷的捕快吩咐道。 “萧业小人,惺惺作态!为破案升官不择手段!我要到御前告你目无法纪,草菅人命!”范廷一被拿掉嘴里的堵布,便叫骂不止。 萧业听后,毫不气恼,反而爽朗笑道:“都说范主簿刚直,今日一见深为折服!” 范廷见他不怒反笑,更觉他恬不知耻,愈加恼怒。 萧业不言,只是微笑着招了招手。 谷易转身走出了讼棘堂,再回来时身后则跟着四个人,正是宋三和他“死去的”的老父、娘子,和一个小童。 正在咒骂的范廷差点儿闪了舌头,目瞪口呆,“这是怎么回事?” 萧业解释道:“两害相权取其轻,若非如此,那些库兵怎会爽快招认偷盗官银呢?” 随后示意四人将情况说明。 那“宋三”拜道:“回大人,草民闫京流,并非宋三,而是城中瓦子里的杂戏人,萧大人将我们寻来做了今天这出戏。” 范廷简直不敢相信,刚刚血淋淋的一幕竟是一场戏! “可那地上的血...” 第7章 马前卒 那老者哈哈一笑,转身掀起衣服露出后背,上面绑了一个羊肚,已经被割破了。 “大人请看,这里面装的是猪血。” 范廷惊讶不已,“那穿透胸膛的刀怎样做到的?” 那妇人答道:“那把刀可以伸缩,民妇身上也有一个伸缩刀刃的机关,上面再放一个装着猪血的羊肚。 待王班头出刀时民妇便按动机关,收刀时再按一次,民妇抱着这个侏儒,便是用来遮掩动作。” “侏儒?”范廷看着眼前只约四五岁的孩童惊愕非常。 那“孩童”随即将脸上的面皮撕开,粉嫩的面皮下竟是一张沧桑的脸。 范廷大感奇妙,转头向闫京流道:“你这伤想必也是假的了!” 闫京流笑道:“正是,萧大人昨夜找到我们,设计了这出好戏,我们本是下三流,没想到竟有这用处。” 萧业听了此言,接口道:“闫班主不必自轻,大周是王侯将相的大周,也是贩夫走卒的大周!你我皆为子民,只是谋生的手段不同而已。” 范廷刚刚已对这番计谋叹服不止,又听萧业这番言论,更对其刮目相看。 闫京流更是心头一热,他们走南闯北,遭受过多少白眼和轻视? 面前的这位四品少卿竟然将自己与他们相提并论,视作同等百姓! 闫京流眼圈微微发红,慨然抱拳道:“大人是个好官!日后若还有用得到草民的地方,尽管吩咐,草民定当尽心竭力!” 萧业伸出双手将其扶起,谢过他的好意,又让谷易将酬劳奉上。 闫京流是个有情义的汉子,说什么也不愿接受。 萧业知道,对于这样重情义的人,金银只会让其感到羞辱,便不再强迫。 暗中则吩咐谷易隔几日备些礼物前去拜访。 送走闫京流等人后,萧业转身看向范廷,“多有得罪之处,还请范主簿勿怪。” 范廷此时回想起刚刚痛骂萧业一幕,羞惭不已,作揖请罪道:“下官以下犯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请大人恕罪!” 萧业将其扶起,温润笑道:“不知者无罪。况且,范主簿孤立无援之时还能义不屈节,着实让人佩服。” 范廷更觉难为情了,再看向萧业的眼神明亮了许多,添了几分钦佩。 “大人会继续深挖‘户部盗银案’的真相,对吗?” 萧业付之一笑,不答反问道:“范主簿不觉得真相已经查明,就是那群库兵吗?” 范廷摇了摇头,“大人是聪明人,真相为何大人心知肚明。” 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如今的朝堂党争不断,肯为社稷、为百姓做事的官员寥寥无几。 但下官听大人刚刚的一番话,知道大人定不是庸碌之辈! 大人若要严查‘户部盗银案’,下官愿为马前卒!” 萧业没有应答,范廷说的党争是朝中的两大派——豪门党、寒门党。 豪门党以齐王为首,寒门党则依托梁王。 两党斗争由来已久,若真要分个高下,自五年前寒门党创始人、梁王的舅兄、大周的丞相——谈裕儒挂冠而去后,寒门党便遭到一波清算,人才凋零大半。 就算是后来被梁王收拾残部,重整旗鼓,也难以再跟豪门党抗衡。 所以,这个中直的范廷凭什么以为他在得罪梁王的情况下,还有胆量再得罪齐王? 萧业不语,转身回到堂后收拾起了库兵们交代的供状。 范廷见状,有些急切,兀自分析着:“他们盗走那么多官银,必要熔成碎银才行。 城外有坊子炭和古交窑两大炭场,从此入手,有大量购入火炭者一一排查,必有所获!” 萧业仍不答话,将整理好的供状仔细收了,随后向门外走去。 范廷连忙跟上,有些摸不透萧业的想法,但仍固执地分析着案情。 萧业一直没有明确表态,却在走出讼棘堂时道:“范主簿万事小心。” 范廷初时没有反应过来,待明白后,欣喜若狂,对着萧业的背影拜道:“谢大人!” 手里捏着库兵供状的萧业嘴角溢出一丝笑容,眼眸中的阴狠算计锋芒毕露。 暗中又让谷易派人等着冯贻、严统和徐骁。 对于与严统的协议,那不过是权宜之计。 他虽然提醒严统不要做了齐王的垫脚石,但没说过自己不会把他当成垫脚石。 “户部盗银案”,注定要在朝中掀起大浪! 想到这里,萧业眼前出现了一个英武的身影。 三年前,他对那人的承诺,快可以兑现了... 三月清和,春光明媚,要说这盛京春色最美的,莫过于皇家御苑了。 今日,皇帝驾临城外的皇家园林灵囿,一时兴起,便想做回渔翁钓叟。 换下龙袍,穿上百姓劳作时穿的短衣,堂堂的一朝天子头戴蓑笠,手执钓竿,坐在鱼藻池的一株大柳树下,静心垂钓。 若非身后侍立着天子的仪仗,还真像个市井老翁。 闲适的时光没有多久,湖畔的林荫道上疾疾走来两人,是御史大夫应谌和给事中谢璧。 自五年前谈裕儒坠马辞官后,大周再未设过丞相。 由两朝元老应谌兼领尚书台,但实则六部已向皇帝直接负责。 侍奉了皇帝十多年的内侍睢茂见到二人,小声禀报了一句。 皇帝听到请安,没有回头,回了句“平身。” 老应谌从谢璧恭敬举着的一摞奏折中,拿过一封,苍老的脸上有些不安。 “陛下,黑山传来战报,常山王殿下率两千军士迎战北凉五千人马,枭首三千。” “嗯。” 垂钓的帝王面色平淡。 应谌觑了一眼天子神色,小心说道:“此战曾擒获主将沮渠罗光,不过半道上又让他跑了。” “哼!” 手执钓竿的帝王冷哼一声,脸上终于显现出表情,一丝愠怒。 应谌应声跪下,“陛下息怒。” 其身后弯腰低头捧着一摞奏章的谢璧见状,也赶忙跪下。 他本来只是一个小小的给事中,很少有这种面见天颜的机会。 谁让他有个“争气”的舅兄——姚知远呢? 自从姚知远被降罪后,尚书台因为“户部盗银案”和大理寺卿之争颇受牵连,一向不起眼的他也被排挤。 像今日这种“触怒天颜”的奏章呈送,就被长官派到了他身上。 朝中谁不知道,大皇子常山王一向招陛下厌恶。 不但被褫夺了一字亲王封号,还外放边关十二年不能还朝! 他今日哪里是来送“战报”的,分明是来点火的! 就在谢璧心中叫苦不迭时,威严的皇帝终于吐出一句话,打破了这骇人的压抑。 “户部的案子怎么样了?” 听到皇帝转移了话题,应谌和谢璧都松了一口气。 “回陛下,昨日大理寺抓了户部的库兵,此案应该有些眉目了。”应谌答道。 “那个萧业呢?听说半道上被梁王派人刺杀?” 此话一出,应谌刚放下来的心又怦怦直跳起来,这个问题他怎么敢答! 后面跪着的谢璧身上“敕拉”一下又起了一层冷汗,他今日真不该在此啊... 第8章 鲫鱼与机遇 “回陛下,老臣不知...” “你们御史台负责监察百官,平日是不是太清闲了点?” 应谌闻言,慌忙磕头请罪,“老臣该死...” “死什么?你老应谌死了,朕还舍不得。” 皇帝将钓钩收了回来,睢茂连忙将泡的发白的蚯蚓取下,重新上了饵。 “是是,臣知罪...” 老应谌头上的冷汗被风一吹,直觉有些发晕。 皇帝将钓钩抛回湖里,懒懒道:“回去吧。” “诺,臣告退。” 应谌应声跪拜,谢璧高举着的一摞奏章也被内侍接了过去。 两人恭敬的退了下去,只是走出园子后,老应谌脚下一崴,差点摔倒在地。 “应大人!” 谢璧到底比他年轻十多岁,连忙将其扶住。 “无事无事...” 应谌有气无力的说着,蹒跚着爬上了马车。 谢璧也上了自己的马车,这才敢拿起衣袖擦掉头上的冷汗。 脑海中不由想到陛下看到那摞沂州的奏章时又会是什么反应? 谢璧和应谌走后,皇帝又静坐垂钓许久,才想起了那摞奏章。 “睢茂,念。” “诺。” 睢茂应道,拿起奏章,一一诵读起来,奏疏里十个有七个是为齐王请功的。 “哼哼,”皇帝冷笑了两声,“人还未到京城,沂州的请功折子先到了。” 半个多月前,沂州水灾肆虐,皇二子齐王奉旨赈灾。 几日前曾上奏章,言说赈灾已见成效,奏请回京,皇帝允了。 无风无波的水面上,浮子快速动了几下,有鱼咬钩了。 睢茂听出了皇帝的不悦,忙堆起笑容:“所谓龙生龙凤生凤,陛下贤德,齐王承欢膝下,必也学得一二。” 皇帝瞥了他一眼,轻声斥道:“你个老狐狸,一向奸滑,谁也不得罪啊。” 睢茂慌忙跪下,面露急慌。 “陛下,老奴这把老骨头了,还会妄想以后的富贵不成?老奴对陛下的忠心,日月可鉴啊!” 突然,浮子没入水里,被鱼拖走了。 瞬息之间,皇帝猛地起身,收杆拽钩,钓上了一尾鲫鱼! 皇帝挥手让前来摘钩的内侍退下,亲手将鱼取了下来,扔到了睢茂的怀里。 那鱼在怀里欢蹦乱跳又滑不溜手,睢茂怕鱼跑了,好一番手忙脚乱才把鱼抱住。 皇帝见其狼狈模样,不禁开怀大笑。 “好了,快起来吧!年纪大了连玩笑也开不得了?跑了鱼,朕就拿你来炖汤!” 睢茂这才爬了起来,额头上不仅有热汗还有冷汗。 在审过库兵的第二日,钱必知就来大理寺上值了。 萧业知道,他是来探口风的,于是便拿早就准备好的借口——抓到张家人一并禀明圣上结案,堵住了他的嘴。 钱必知听了此话,果然不再多言。 又将手中的一摞案卷交给了萧业,口中称赞道: “贤弟做事果然雷厉风行!犯官姚知远被免时还有许多未核准刑罚的案子,愚兄处理了一些,这些就有劳贤弟了。” 萧业欣然接受,待其走后,拿起案卷查看,有些是近期的案子,还有几桩是半年前的。 其中一个案子颇为让他在意。 案件本身并没有特别之处,一男子因发现妻子与他人通奸,愤而杀妻与情夫,证据确凿,嫌犯认罪。 只是特别的是,这个犯人是漕帮的人。 范廷说要去查火炭,他没有阻拦。 但他心中却另有猜想,京中人多眼杂,这么大规模的熔银,难免会惹人耳目。 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运出城外!而水运,就是最便捷最隐秘的方式! 在钱必知进来前,他刚刚查看了盛京的舆图。盛京水路纵横,漕运畅通,正验证了这一点。 以核实案情为由,萧业着人将犯人提了出来。 犯人廖四已在狱中关押了半年,今日见到萧业,情绪十分激动。 没等萧业怎么询问,便高喊着“有案情要报,将功折罪!” 萧业闻言,严厉的目光审视着他。蓬头垢面,反应迟钝,一双眼睛混沌发黄,透露着恐惧。但那句“将功折罪”却是说的顺溜清晰,像是早就背熟了。 “你有什么案情要报?”萧业也不兜圈子,单刀直入。 廖四以头碰地咚咚作响,“草民只对大人一人说!” 萧业摒退了左右,“说吧。” 廖四抬起了头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望了望周围。 “是…是官银,草民见到许多官银!” 萧业目光深敛,沉声道:“什么官银?在哪见的?说清楚。” 廖四再次咽了咽口水,激动的声音发抖。 “草民,草民曾在漕帮做事,自从一年前,漕帮每月都有从盛京到云城的船。草民抬过几次箱子,很沉,很好奇里面是什么。”说到这里,他似乎又紧张起来。 萧业温声安抚,“你不要怕,如实说来,可将功折罪。” 廖四声音微颤,接着道:“有一次,草民又跟着押船。夜里和几个船工喝酒,草民喝的有些醉了,就去后甲板小解。风一吹,草民有些清醒了,隐隐约约听到船舱里有人说话。” “说的什么?” “就听一人说,‘这次箱子怎么少了这么多?’ 另一人答,‘前几次太多,上面恐怕被人盯上。’ 前面说话的那人又说,‘那弟兄们的酬劳岂不是也要少了?’ 另一人又答,‘是了,这是掉脑袋的差事,稳妥些对我们也好。’ 那一人又说,‘狗日的自己盗官银,却克扣我们兄弟的卖命钱!’ 草民听到这里,才知道那里面装的原来是官银!” “他们可曾发现你?” “没有!草民听到是官银,酒立马醒了,知道他们若是发现草民偷听,必然要将我丢到金江里喂鱼! 于是草民装作什么也不知晓,悄悄回去继续和那几个船工喝酒去了。” “事后你可曾查验是否是官银?” 廖四摇了摇头,“没有,天蒙蒙亮,船就到了云城交货的地方。小人没有机会去查验。但是后面再有到云城的船,小人便留心了。 有一次,小人趁四下无人之时,偷偷溜进了船舱。因小人会些偷摸的技俩,轻松便打开了锁,见那箱子里的确是官银!小人不敢擅动,又将箱子锁好,偷偷溜了出去。” 萧业又问道,“他们在哪里交货?” “在距云城一百里处的一片芦苇荡。对面的人派小船过来装运,我们只需要把箱子装到小船上就算了事了。” “每月有几次去云城?” “以前每月两次,小人进来之前变成了每月一次,都是初十发船。” “他们将这些银子运到哪里去了?” “这个小人就不知道了,也不敢打听,怕他们怀疑。”廖四摇摇头。 萧业思忖了一下,问道:“这些你还对谁说过?” 廖四猛地摇头:“没有,没有,除了大人,小人未对别人讲过!” 萧业盯着他的眼睛,目光如炬,“那你今日为何又告知了我?” 廖四磕头如捣蒜,“大人,小人是想将功赎罪,还请大人饶草民不死!” 萧业缓缓说道:“能否将功赎罪,待本官查探清楚,自有定论。此事兹事体大,除了本官,切勿再与别人提起。” 廖四自是磕头应承,又被押回了狱中。 廖四——漕帮——盗取官银——户部——张申——官银暴露。 很快,这些关键点在萧业脑海中串联成线。 现在,他可以确定三件事: 一、冯贻的背后必是齐王; 二、杀死张申和抖露官银的是梁王的人; 三、大理寺中有梁王的人! 第9章 冤家路窄 既确定了漕帮,萧业便将范廷召了回来。 此时已是三月初八,距漕帮运银只有两日。 为了不打草惊蛇,除了吉常与鲁能被派往平城逮捕张家人外。 整个大理寺一派轻松的景象,似乎“户部盗银案”的麻烦已经解决。 萧业更是悠闲自在,九日那天备了些礼物,去了瓦市闲逛去了。 瓦市里各种百戏杂耍精彩纷呈,看客如云。 萧业来到闫家班的场地,闫京流受宠若惊,两人在后台侃侃而谈,相见甚欢。 用了几盏茶后,萧业便告辞了。出门便见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空,这会儿已是天低云暗,乌云密布。 瓦市里的看客们见天色转阴,少不了一场大雨,纷纷朝家赶去。 萧业随着人流向外走去,在将要出门时,听到一旁人头攒动处有声娇喝传来。 “光天化日之下,拦我去路为何?” 萧业停住脚步,转头看去。 只见一圈府丁围成的人墙中,站立着一个佩戴帷帽、亭亭玉立的身影,纤弱无骨的素手还紧紧拉着瑟缩的丫鬟。 而阻她去路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文雅男子,只是那双眼睛却是居心不良。 “姑娘莫生气,眼见变天了,冯某送姑娘回府岂不是好?” “不必了,我有马车,不必费心!” 那姑娘气势凛然,断然拒绝。 萧业看了一时,听身旁的围观之人说道:“那拦路的男子好像是歧国公府的管事冯贻!” “是他!这人虽是奴才出身,做派可比一般官宦还豪横!” “是啊是啊,这倒霉的姑娘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被这个恶棍盯上了!” 萧业听到冯贻的名字,便多打量了他两眼。 见冯贻被那姑娘呵斥过后,仍恬不知耻,涎皮笑脸。 “欸,香车配美人,特别是像谢姑娘这样的美人,身娇体贵...” “放肆!”那姑娘厉声呵斥,看得出来,已是恼怒非常。“冯都管既是读书人,应当有君子之德...” “君子之德是什么?谢姑娘博学多才,不如找个地方好好教教我?”说着,冯贻便凑上前去,眼中透出淫邪。 那姑娘拉着自己的婢女慌乱的朝后退去,求助的望向周围人群,但众人碍于权势,无人敢出手。 萧业眉头微皱,若是旁人,他定要出手教训。 可是对方是与“户部盗银案”有着蹊跷关系的重要嫌犯,他现在不宜与其正面冲突。 想到这里,他便想要转身离去。却在抬眸的瞬间见到那位姑娘的视线投向了自己这边。 “兄长!” 众目错愕下,那姑娘向其欣喜唤道,并拉着婢女急急走了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萧业没有应答,只淡淡的瞥了那姑娘一眼。 她戴着帷帽,看不清模样,只闻到清风送来的一缕暗香。 “兄长何时到的?我们快走吧!” 那姑娘来到他面前站定,声音里没了严厉,清脆悦耳,像山泉的泠泠之音。 萧业不置一词,转身向人群外走去,那姑娘见状连忙跟上,两旁围观的人自动让出了一条路。 “站住!拦住他们!” 身后传来冯贻暴怒的声音,几个家丁闻言赶忙堵在了萧业面前! “谢姑娘,你兄长是京城才子姚焕之,何时又冒出来一个!” 那姑娘粉拳紧握,在冯贻和家丁们的逼迫下,忍不住向萧业靠近了些。 但言语上仍是不落下风,“我谢家有什么亲戚何需你来质疑?若再纠缠,休怪我去告官!” 冯贻毫不在意,洋洋得意道:“莫说他是个冒牌的无名之辈,就是姚焕之在此,我也不怕!姚家已经被罢官,你父亲不过是六品之衔,我还不至于会怕!” 姚家?谢家? 萧业寒眸中闪过一丝冷冽,他知道了身边女子的身份! 姚知远的妹婿——谢璧的女儿! 了然这些,他面色一沉,他不准备再帮她! 那姑娘听了对方张扬跋扈的挑衅,似乎今日对自己势在必得! 惊慌之情再难遮掩,她转头看向萧业,语气中带着歉意和祈求,低声说道: “这位公子,抱歉将您卷了进来,若我逃不出去,能否求你将我的婢女带出去,她知道找谁来救我!” 萧业冷冷的斜睨了她一眼,不置可否,转身径直走了。 那姑娘摸不清他的态度,又是孤立无援、心慌意乱之时,便亦步亦趋地跟着后面。 但显然,冯贻并不想放走任何一个,特别是见刚刚谢姑娘对萧业低柔亲昵的模样,更是妒火中烧! “给我抓住那小子!” 一群家丁贯是仗势欺人、目无王法,见萧业面如冠玉、貌若潘安,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只把他当做空有皮囊的软弱男子。 霎时,摩拳擦掌、口中叫骂着向其招呼而来! “公子小心!”身后传来谢姑娘的惊呼声。 萧业面色阴沉,他虽已决定袖手旁观,但绝没有被人教训的道理! 没有一瞬迟疑,萧业身形迅疾,掌风呼啸,三下五除二就将家丁们打倒在地! 那冯贻本想亲自出手,还未到面前,就被萧业一脚踢过去的家丁砸了个狗吃屎! “公子快走!” 谢家姑娘见此情景愣怔片刻,接着似乎想起了什么,不顾男女大防拉着萧业的衣袖穿过人群,向外跑去。 萧业转身之际,见人群中突然多了许多戴面具的人,冲至冯贻等人面前就是拳打脚踢。其中一人正是闫京流! 看热闹的人群似乎被这一幕点燃了,有人趁着混乱,也凑上前去踢了几脚,一解往日被这帮“狗仗人势”的家伙欺压的鸟气! 萧业被谢姑娘拉至瓦市之外,他嫌恶的甩开了她的手。 谢姑娘此时察觉到了自己失礼,有些难为情的垂下臻首,随后敛衽一礼,轻声谢道:“小女子谢姮,谢过公子救命之恩。” 萧业理了理被其抓皱的衣袖,没有答话,转身便要离开。 “公子请留步!公子今日因我得罪了冯贻,恐怕会被其报复!”谢姮连忙拦住了他,语气中有着担忧。 忽而一阵疾风吹来,天地变色,谢姮的帷帽也被吹落。 萧业视之,眼前的女子云发丰艳,朱唇翠眉,肤若凝脂,一双水眸更是秋水潋滟,动人心魂。 在风雨欲来中,似一朵不染尘世的娇嫩芙蓉;又似落凡的姮娥仙子,飘飘欲仙。 不过,萧业只是淡淡一眼便别过他处,他一向清心寡欲,任何美色也不能动其心分毫。 “那冯贻背靠歧国公府,横行霸道,京中寻常官宦都不敢招惹于他。 我刚刚见公子气度沉稳,非寻常之人,才开口求援,却不想他还不依不饶。 连累公子因我得罪他,谢姮心生愧疚。敢问公子是京城人氏吗?是否要躲避一时?” “不必了。”萧业冷淡的回了一句,准备越过她而去。 谢姮却又关切的问道:“救命之恩理应登门拜谢,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登门拜谢? 他可不想与首鼠两端的谢璧扯上什么关系! “今日之事,若你宣扬出去,与你名声无益!你该知晓轻重!”说着,萧业目光严厉的扫了谢姮一眼。 谢姮被这冷峻的眼神吓得一激灵,还想再说什么,却见前方一个红衣倩影纵马而来,身后跟着一队家兵。 第10章 齐王回京 那红衣女子来到跟前,见到谢姮无恙,脸上担忧之色稍释,又望向谢姮身旁的萧业。 “阿姮,此人是谁?” “这是救我的公子,灵韵,你怎么又回来了?” 谢姮见到陆灵韵不免讶异,她们一同在瓦市游玩,陆灵韵中途被人请走,随后她便遭到了冯贻的为难。 陆灵韵听了这话,花容盛满怒气,咬牙切齿道:“冯贻那个狗奴才竟敢诓骗于我,还敢肖想你!今日我不打死他,我陆灵韵三个字倒着写!” 陆灵韵? 萧业在脑海中搜索着这个名字,镇南将军陆通的女儿,也是皇后中意的齐王妃人选! 打死冯贻,他相信她有这个胆量和能力,可是冯贻是“户部盗银案”的关键人物,他还不能死。 “陆姑娘,打死了人,是要吃官司的,届时这位姑娘的名声也难保了!” 陆灵韵就要拍马而去,听了这句话勒住了缰绳。 谢姮亦劝道:“灵韵,教训教训他便可,不要闹出人命!” 谢姮所想的更多,名声受损不说,他们谢家没有陆家家世显赫,招惹不了歧国公府和齐王。 陆灵韵柳眉倒竖,看向萧业问道:“你是何人?” “无名之辈。”萧业坦然答道。 陆灵韵哼了一声,“本姑娘不过说说而已,你若敢去报官,本姑娘饶不了你!” 萧业没有答话,拱手作揖,随后转身离开了。 后来听前来署衙通报的闫京流说,陆灵韵冲进瓦市只狠狠教训了一顿冯贻,并没有伤其性命。 那冯贻被陆灵韵暴打之时,只有求饶的份,丝毫不敢豪横。 他本是奴才出身,因头脑灵活,通些文墨被歧国公徐骁脱了奴籍,提为管事。 谁知一朝富贵后竟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看上了六品给事中谢璧的二女儿——谢姮。 那冯贻本已有妻,何况品行恶劣,谢家自然断然拒绝了这桩婚事。 因此才有了瓦市冯贻骗走陆灵韵,想要掳走谢姮的一幕。 萧业听了这些,未置一词,心中却觉得有些烦躁。 谢璧,曾是他父亲的至交好友,但后来却对他父亲落井下石,让他父亲死后背上千古骂名... 他原本以为他这样背信弃义的人,应在官场中混得风生水起,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还只是个小小的六品,沦落到被家奴欺负的地步! 日暮时分,一场大雨倾盆而下。 闫京流走后,萧业得到线报,齐王回京了! 这个消息让萧业心里的疑虑消散了一些。 他原本还担心,官银事发之后,徐骁等人会不会加快动作,把痕迹都抹干净了。 现在看来,齐王既然扔下沂州赈灾的事,不辞辛苦赶回京城,那官银定还没有处理干净! 暴雨如瀑中,一辆装饰堂皇的驷马高车停在了宏伟华丽的齐王府前。 在府前宫灯的映照下,一把阔大的油纸伞乍然撑开,将急风骤雨挡的严严实实。 接着,马车中走下来一位金尊玉贵的年轻人,锦衣华服,尽显贵气。 “让歧国公来见我。” 齐王魏承煦随口向身边的侍卫吩咐道。 那侍卫领令而去,很快消失在了黑暗的雨夜中。 不多时,一辆由黑楠木精工雕刻的华贵马车便停到了齐王府门前。 歧国公徐骁虽然年过半百,但此时却没了稳重,不等随从撑好伞,便急急地下了马车。 书房里,魏承煦已经沐浴更衣完毕,坐在燃着上等“天炭”的青铜熏笼前烤着火。 这天炭是由风干的檀木和红木制成,燃之清香,清心静气。 可房内的两人无一人心绪平静。 “殿下怎么突然回京了?沂州赈灾的事都办好了?” “我再不回来,恐怕父皇的问罪诏书就要到了!” 徐骁闻言连忙请罪。 “此事的确是我失察,没想到那些库兵也敢打官银的主意。 不过眼下危机已经解除,新任的大理寺少卿萧业与梁王水火不容,现在十分想攀上殿下这个高枝。 严统已与他达成了协议,将那几个偷盗官银的库兵交给他。过不了几日,待那张申的家属归案,他便会以库兵监守自盗结案。他是陛下亲自选的人,到那时谁也说不出什么了!” 徐骁接受了萧业让严统转达的好意,又见大理寺没再有动作,已然相信了萧业的诚意。 魏承煦站起身来,略显烦躁的踱着步,拧眉问道:“此人是否可信?” 徐骁解释道:“自那几个库兵被抓捕归案后,再未见有其他动作,只是一力的抓捕张申家人,应是可信。” 接着话锋一转,又道:“再说,他头重脚轻根底浅,犹如无本之木,虽占着个少卿的位置,可没人买他的账。 手下能使唤的只有一个姓范的主簿,还有一帮混日子的衙役,能翻出什么浪?” “可是,他是父皇钦点的大理寺少卿。”魏承煦心中仍有担忧。 “殿下放心,我看陛下也不是真想查这个案子,否则就会用寒门党那些人了。 这次提上来一个萧业,应也是见他与梁王不睦,又无凭无靠的好拿捏,只要查出个结果,能堵上寒门党的嘴就行了。” 魏承煦坐了下来,眼睛盯着青铜熏笼上的五爪龙纹,思索片刻。 “明日我会进宫探探父皇的口风。” 徐骁点点头,“皇后娘娘也关切着此事。” 听到母亲,魏承煦的脸色柔和了一些。 “盛京之中还有多少库银没有转运出去?” “还有十万两,我已让冯贻明日多派些船全部运走!” 说到这里,徐骁脸色有些难看,又道:“还有一事,今日那个狗奴才不知怎么冲撞了陆姑娘,被教训了一顿。” 魏承煦的眼神遽然凛厉,“明日还能跟船吗?” “能。” 魏承煦的脸色逐渐阴骘,“这个狗奴才越发没有规矩了!待银子处置妥当后,舅舅要好好管教!” 徐骁懂了话里的意思,事情一了,冯贻也该闭嘴了。 随即应道:“殿下放心。” 魏承煦还不能完全放心,他看了一眼徐骁。 “只有银子全部出了盛京,熔为碎银,我们才是真的没了后顾之忧!” 徐骁点头称是,“这些银子已够殿下打点一段时间的了,待风头过去之后,我们再谋其他出路。” 魏承煦微微颔首,语气有些愤愤然。 “这些官员的胃口越来越大了,一边对本王表着忠心,一边想尽办法捞好处!不知何日才是个头!” 徐骁劝解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而这人和,往往是靠真金白银堆起来的。 殿下不必心急,陛下年事已高,待此事过去,我便将立储之事再抬出来。众皇子中,以殿下最尊,只要朝中那些老臣使使劲,殿下立为储君轻而易举!” 齐王听了这番话,心中稍感安慰。他的母后是正统的皇后,他自然就是嫡子! 想到这里,他又想起他的皇兄来。 第11章 父子君臣 他的皇兄魏承昱在生母章惠皇后薨逝后,就被放逐边关十二年,最近一次回京还是三年前,可见父皇有多么不喜欢他。 而他魏承煦,从小长在父皇身边,母亲又被立为皇后,身份之尊贵自不必多言。 前些年朝中便有传言,陛下无论立嫡立贤,都非他齐王魏承煦莫属! 若不是这几年他的好叔叔梁王指使那帮寒门党暗中处处给他使绊子,他又怎会用得着盗取库银笼络朝臣? 大雨下了一夜,白日渐渐转小。盛京内外到处湿漉漉的,连巍峨的皇宫里也弥漫着潮湿的味道。 这样的天气,让皇帝打不起精神来。 睢茂见状,便请示道:“前些日子,皇后娘娘让人送来了一些祛湿的香,陛下要不要燃上?” 皇帝摆了摆手,在御榻上懒懒的躺着。 “齐王快到了吧?” “听说昨夜到的,这会儿恐怕已经进宫了。” 话音刚落,就见有内侍进来禀报“齐王求见。” 皇帝吐出一个字,“宣!” 崇德殿外,魏承煦华贵风流,步履从容,腰间的宝剑显眼夺目。 皇帝特允,齐王可在宫中佩剑行走,上殿面君不必解剑! “儿臣见过父皇!” “平身。” 皇帝从御榻上坐了起来,“这次沂州之行,你做的很好。” 说着,指了指案桌上的奏章。“这些都是为你请功的,父皇于心甚慰。” 魏承煦听了再次跪拜,“都是父皇平日教导儿臣,儿臣才能做好此次的赈灾。” 皇帝露出一抹笑容,淡淡道:“你也不必谦虚,这些年你的确是长进不少。” 接着又道:“你刚进京,还没见过你母后吧?” 魏承煦恭敬回道:“儿臣着急将此次沂州赈灾的情况禀告父皇,还未去见母后。” 皇帝面容慈祥的望着他,说道:“先去拜见你母后吧,多日不见她必然想你了,赈灾的事情稍后再议。” 魏承煦迟疑了一下,但见父皇目光慈爱,便低头谢恩,朝着后宫去了。 齐王走后,睢茂看着皇帝脸上还未逝去的笑容。 笑道:“齐王越来越像陛下年轻时了,只是风采还稍逊于陛下。” 皇帝转头笑骂一句,“哼,老狐狸,又到你卖俏的时候了!” 睢茂谄媚的笑了两声,不做声了。 突然,皇帝叹了一口气,“齐王此次赈灾有功,朕该赏他些什么呢?” 睢茂听了,并未答话。他在皇帝身边二十多年,自是知道何时该当聋子,何时该做哑巴。 君王的视线落在了眼前案上的一碟蜜饯上,随即伸手端了起来。 “这碟果子酸爽可口,朕十分喜欢,便赏于齐王。” 睢茂不动声色地瞥了皇帝一眼,见他神色从容,嘴角还噙着笑容。 于是趋步上前,接了过来,道了声“诺”,便前往玉蓬殿宣旨去了。 齐王来到后宫,没有着急去见自己的母后,而是去了建章宫拜见太后。 建章宫规模宏大、布置精巧豪华,可是太后虔诚礼佛,生活节俭。 宫殿里除了日夜的檀香萦绕外,不见那些金气玉气的东西。 禅静的佛堂里,太后手持着一柄长杆竹勺为鳞次排列的长明灯一一添上香油,韩嬷嬷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边侍候着。 一名宫女低眉顺眼地走入殿内:“启禀太后,齐王殿下在殿外求见,说是从沂州为太后求了一尊玉观音。” 太后稳稳持住竹勺,缓缓开口道:“算他有心了,沂州之行也是辛苦,将上月陛下送的蜀锦赏赐于他吧。” 韩嬷嬷听了,回了声“诺”,便出去了。 茫茫的雨雾中,魏承煦毕恭毕敬的等在殿外,虽有内侍撑着伞,衣衫也不可避免的湿了一些。 韩嬷嬷来到魏承煦面前,向其施了一礼。 “齐王殿下,太后正在礼佛,不便接见。太后说了,殿下一路舟车劳顿莫再淋了雨,这匹蜀锦是太后的一点心意。” 说完,一名宫女便将手中捧着的蜀锦,递到了魏承煦带来的内侍手中。 魏承煦连忙拜谢,并将一尊玉观音恭敬的呈于韩嬷嬷。 “本王在沂州之时偶得了这尊玉观音,皇祖母持斋把素多年,或许会喜欢,有劳韩嬷嬷转达了。” 韩嬷嬷接了过来,道了声:“殿下有心了。” 便奉着那尊玉观音转回了殿。 魏承煦拜见完了太后,随后往玉蓬殿去了。 母子相见自是场面温馨。只是这种温馨没有延续多久,就被前来宣旨的睢茂打破了。 望着那碟劳师动众赏赐的“蜜饯果子”,魏承煦与母后面色凝重。 “陛下赏赐时还说了什么?” 皇后玉容严肃,向睢茂威严问道。 睢茂恭谨应道:“回皇后娘娘,陛下说,这碟果子酸爽可口,他吃着甚好,赏于齐王殿下尝尝。” 皇后凤目圆睁,“只说了这些?” 睢茂又道:“陛下还让奴才转达皇后娘娘,尚膳监已备了齐王殿下爱吃的菜肴,皇后娘娘这里就不要准备了。 想必陛下是心疼齐王殿下在沂州受苦了,先赏了这碟果子让殿下脾胃舒和之用。” 魏承煦和皇后听他这么说,才松了一口气,面色旋即柔和了。 “本宫听说,上次你在陛下面前为齐王美言,甚好。 幻露,将本宫为睢公公准备的赏赐拿来。” 玉蓬殿的大宫女幻露回了声“诺”,便起身往内殿走去。 睢茂闻言赶忙拜道:“皇后娘娘莫要折煞老奴了!伺候陛下和娘娘是奴才的职责所在,怎敢接受赏赐?” 俄而,幻露捧了两锭金子出来,但睢茂坚持不受。在提醒齐王莫要误了与陛下用膳的时辰后,便告退了。 待其走后,幻露疑惑道:“这睢茂为何屡次拒绝娘娘赏赐?” 皇后开口斥道:“腌臜老狗如此拿捏姿态!” 魏承煦则为其说情。“睢茂虽从不接受母后的赏赐,但在父皇面前屡次为我解围,是友非敌,母后莫要为难他。” 皇后冷哼一声:“算他识趣,还不敢得罪你,否则母后哪能容他到今日?” 气势磅礴的大周皇城,被一条迂回绵长的巷道分为前朝、后宫,是为玉带巷。 当睢茂等人走到这里时,雨势忽然变大了一些。 见长长的宫巷四下无人,一名内侍便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公公,皇后娘娘几番赏赐,公公为何推辞不受?” 第12章 黄雀在后 睢茂闻言停住了脚,严厉的目光注视着几人,训诫道: “认清自己的身份!不要被主子多看了两眼,就忘了自个儿是个奴才! 咱家在这宫中三十多年,什么样的事情没见过?告诉你们,要想安稳度日,就要时刻记得你们侍奉的到底是谁!” 几名内侍低着头听训。 睢茂睥睨了几人一眼,又道: “不该拿的别拿,不该听的别听,特别是不该说的,莫要多舌多嘴,小心哪天把自己的小命说没了!听到没有?” 几个内侍见睢茂厉言厉色,赶忙齐声答道:“小的知道了。” 睢茂扫视着这几个年轻的小内侍,心中似乎生出一些感慨。 但他知道,这宫城最生不得的就是“感慨”。 转过身,他又撑着伞,领着这些内侍向着长长的巷道走去了。 天色更加阴暗了,厚厚的云层集聚空中,犹如一张巨大的网,笼罩在宫城的上方。 日暮时分,雨渐渐停了,萧业没有着急回驿馆,仍在大理寺。 两日的雨水将院中的一株槐树冲刷的十分干净,新叶翠绿,一尘不染。 门前有槐,升官发财。 三年前,他入京赶考时,住的客房外也有一株槐树,那时有人曾对他说过这句话。 萧业转头看看刻漏,过了今夜,他才是真的升官发财了! 盛京城外,夜沉如水,无星无月。 金江两岸的山峰在夜色中雾气沉沉,水汽如白练一般横在江上。 在距云城一百里处的一片芦苇荡里,藏着几条小船。 谷易和王韧、郑大勇带着一众水性较好的捕快已在此猫了三个时辰了。 江风呼呼,有人实在冻饿难忍,牙齿都忍不住在打颤。 “谷侍卫,我们在此是要做什么?兄弟们实在是冻饿的受不了了。” 郑大勇被这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吵得心烦,低喝道:“牙给老子咬紧了!” 有捕快叫苦道:“郑头,兄弟们也不想,但这刚停了雨又刮风,实在受不住啊!” 王韧也觉得兄弟们实在是辛苦,便向谷易说道:“谷侍卫,兄弟们既在这芦苇荡中,也没有通风报信的可能了,还是向大家说明了吧。” 出发之前萧业叮嘱,出盛京前莫要走漏风声,因此除了谷易与王韧、郑大勇,其他人都不知道此行去哪,去干什么。 谷易算着也快到了漕帮交货的时辰,必要明说任务了,便道:“少卿大人要我等在此缉拿漕帮盗银之徒!” 此话一出,有人不解,问道:“盗银的库兵不是已经拿到了吗?怎么又牵扯到了漕帮?” “那些库兵只是小贼,这漕帮才是大贼。” 萧业曾经叮嘱,只言说漕帮,莫提歧国公府,以免捕快们惧怕权贵放走了盗贼。 “各位捕快兄弟,都是勇武之人,非那贪生怕死之辈,此次漕帮胆敢偷盗官银,罪大恶极!我等由陛下钦点查案,抓住这些国贼,便是大功一件!” 王韧鼓舞道:“兄弟们可都听到了,破了此案,陛下定是重赏!能否升官发财就看各位的本领了!” 郑大勇唾了一口:“娘的!这些狗贼害老子们在这里吹了一夜冷风!兄弟们,逮住了给我狠狠揍他娘的!” 一时间,捕快们群情激奋,那江风吹在身上也不冷了,只觉热血沸腾! 谷易又让大家吃了些干粮,补充些体力。 叮嘱道:“少卿大人吩咐,在那漕帮的船来到之时,大家莫要声张,小心地跟在其后,看那来接银子的船只驶往何处。咱们顺藤摸瓜,来个人赃并获!” 众人皆说明白。 说话间,江上升起了浓雾,在那雾色沉沉之中,有两点亮光,犹如远处天边的星子,忽明忽暗。等到再近了些,才看清是船头挂的灯。 来了! 众人屏气凝神,猫在芦苇荡里大气也不敢喘。 只见那两只大船停在了芦苇荡不远处的江面上,不多时船舱里传来了更鼓声,已是三更天了。 众人心中还奇怪,怎么会有更鼓声,接着听到远处也传来了更鼓的声音,这才知道原来是接头的暗号。 接着,从云城方向也飘来了点点星光,待到跟前,是十艘小船。 两方相遇,小船中出来一人,招呼着这些小船与漕帮的大船头尾相接,接着便带人跳上船来,让漕帮的人将一个个大箱子抬到了小船上。 待箱子全部装完,从小船上来的人没有下船,漕帮的大船调转船身往盛京驶去了。 这十艘小船,仍按来时的路,往云城的方向驶去。 谷易等人也不管那掉头走掉的漕帮的船,而是悄悄地驾着小船,跟在那十艘小船后面。 此时,江上起了大雾,谷易等人远远地跟着,船头也不敢亮灯。 直到跟了半个时辰左右,十艘小船划进了一片浩渺的芦苇荡中,在里面七拐八转。 谷易等人屏气凝神,死死地盯着,生怕跟丢了。 不多时,便看见那广袤的芦苇中竟然还停泊着一艘灯火通明的大船!头尾甲板上还有守卫巡逻。 只见那些人将小船上的箱子一一又抬入了大船之中。 谷易与王韧、郑大勇商议,兵分三路,王韧把住船头,郑大勇把住船尾,谷易则带人冲入船中,缉拿盗匪。 计策既定,三队人马弃船下水,口衔兵器,悄没声响的从水下摸了过去。 话说“三更鬼,四更贼”,四更天正是人睡得最沉的时候。 那大船上巡逻的守卫此时困意最浓,又寻思银两已安全运到,再过会儿天也就亮了,因此就放松警惕打起盹来。 谁知正迷糊间,忽见几个黑衣人口衔利器爬上大船,有如水鬼一般,一时惊骇住了。 待反应过来想要呼喊时,就见谷易手中飞出一物,那白物犹如鬼魅穿行,一瞬间几个守卫就被割了喉,王韧等人见了叹为观止。 剩下的守卫在短暂的惊骇后,便往船舱奔去,大声呼喊“有贼人!” 谷易说了一声“这里交给你们,切勿放走一人!”便带人冲进了船舱。 王韧等人奋力搏杀前来抵抗的守卫,郑大勇一路带人冲到了船尾。 两人大喊道:“大理寺办案!有胆敢逃跑者乱刀砍死!” 谷易此时已带人冲入船舱,只见船舱之中灯火通明,热气腾腾,官银、火炭堆成小山,他们果然是在这里锻造熔银! 众多守卫与银匠此时乱作一团,正欲冲出船舱逃命! 谷易大喝一声:“大理寺办案,匪首徐骁、冯贻已伏法!尔等束手就擒,饶命不死!” 甫一听到徐骁、冯贻已经伏法,守卫们有些迟疑。 这时有头领装扮的人喊道:“不要听他蛊惑人心,给我杀!” 第13章 深夜暗杀 谷易眸光一寒,身形凌厉,一下跃至那人身边,还未等旁人看清动作,就见那人已轰然倒地。再看时,手筋与脚筋皆被挑断了! 众人骇然,谷易厉声道:“再敢反抗者,有如此人!束手就擒,饶尔等不死!” 那些银匠早就吓得躲在了角落里,守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一人带头丢下了兵器,接着众人皆束手就擒。 这时,王韧与郑大勇几人也将擒住的守卫押入了船舱,两人报曰:“船头船尾已被控制,信号也已发射!” 当下,大理寺捕快便将众多嫌犯用绳索捆了个结实。谷易着人开动了大船,拉满风帆往盛京疾驰而去! 漕帮的船不知铸银舫已被大理寺拿下,仍按部就班的回到盛京的陈家湾码头。 浓雾之中,众人打着哈欠下了船,只听一声怒喝传来:“全部拿下!” 刚刚还睡意朦胧的几人登时清醒了过来,只是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人用刀架在了脖子上,随后绑了个结结实实踢翻在地,嘴也被塞住了! 范廷点起火把,一一照视几人,其中便有歧国公府的管事冯贻!随即立马遣人禀告了萧业。 严府外,一队人马悄悄接近… 四更天了,天快亮了。 户部尚书严统一夜未睡,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数着更声。 过了今夜,一切都不用再担心了。 可是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心惊肉跳,难以安眠,直到此时终于有了些困意。 忽然,院中呐喊声四起,有刀剑相碰之声! 严统猛地惊醒,睁着眼睛听了一会儿,争斗之声竟从自家院子传来! 他坐在床上,冷汗直冒,喘气都快忘了! 过了一会儿,争斗之声没有了,黑夜再次归于宁静,但他此刻已吓得手脚无力。 突然,门外传来一个深沉的嗓音。 “大理寺少卿萧业在此,严大人既已醒了,请开门面谈。” 听到萧业的声音,严统心中更是惊骇。不知他为何深夜造访,又为何在自家院中弄出这般动静? 萧业立于廊前的阶下,见屋内没有声响,再次开口:“夜闯严府想要暗杀大人的贼人已被我生擒了,严大人不想知道是谁指使的吗?” 寂静的春夜里,涌动着激烈的博弈,萧业没有选择闯进屋里,他要严统精神溃败,自己走出来。 夜,无声无息的流逝。 终于,门“吱呀”一声开了,严统故作镇定走了出来。 “天子脚下,怎会有歹人作乱!萧大人可真会开玩笑!” 萧业早已看穿了他的伪装,轻笑一声,面上表情意味不明。 “看来严大人还没有接到消息。” “什么消息?” “初十夜里,也就是今夜。两艘从陈家湾码头启航运往云城的商船,在距云城一百里处被盯上了。 里面满载官银,还有一位严大人很熟悉的人——歧国公府的管事冯贻!现下,所有官银并贼人已被带回了大理寺!” 严统听后,呆立当场,随后表情愤恨一个猛子蹿到萧业面前欲行不轨,被大理寺的捕快眼疾手快按住了。 严统被反剪双手,按压着跪在地上,气急败坏地骂道:“萧业你个王八蛋!你出尔反尔,出卖老夫!” 此时,严府众人听到动静,都赶了过来。 萧业走近严统一些,倾身向前,轻语道:“严大人莫急,此事还有隐情,并非萧某不讲信用。 还请严大人摒退家人,严大人也不想他们卷入其中,惹来杀身之祸吧!” 听到家人,严统的理智被拉了回来,对着严府众人大喝到:“回去!都回去!谁都不准出来!” 严府众人见眼前情景,皆知发生了了不得的事了,谁也不敢停留多问,全都提心吊胆地退回了各自的院子。 闲杂人等走后,萧业沉声说道:“没错,官银和匪寇的确是被押回了大理寺。但出手的,并不是大理寺的捕快,而是禁军。” “禁…禁军?”严统自然知道这两个字代表的含义。 萧业自嘲道:“我任大理寺少卿以来,是何情形,严大人你也看见了。 一无威信、二无人脉、三无能吏,连那几个用来结案的库兵都是从严大人你这里求去的。 我有什么能力能在短短三天内查到漕帮、查到云城、查到初十之约? 严大人此时该不会还以为,咱们的陛下真的一无所知吧?严大人只需想想,为何豪门党推荐的人,陛下一个也不用?” 严统面如槁木,眼如死鱼,圣上从来都不是一个耳聋眼盲的昏君,只是他们天真地以为有齐王的遮掩就能瞒天过海。 “陛下,可有说什么?”良久,严统死气沉沉的声音传来。 萧业看了他一眼,黑眸犹如深渊,“陛下说,“查。” 严统死心了,“所以,你是来抓我的。” 萧业轻扯了下嘴角,让捕快放开了他,温声道:“与其说是来抓你,不如说是来救你。” 接着挥了挥手,两个黑衣覆面的杀手便被鲁能押了过来。 这二人被绳索绑缚,身上血迹斑斑,伤口还渗着血,看起来刚刚是场恶战。 “严兄想知道是谁想杀你,就直接问他们吧。” 鲁能将二人掼在了严统面前,狠狠道:“还不如实招来!” 但两人虽是死到临头,却是不惧。冷哼一声,接着牙关狠咬,一股鲜血便从嘴角流了出来! 鲁能大叫一声“不好!”再探鼻息,人已经死了。 萧业叹息一声,“看来是两名死士啊,不成功便成仁。” 严统一直不发一言,眼睁睁地看着两名杀手死在面前。 还问什么?是谁想要他死,他心里早已有数。 “严兄,恐怕有人不会善罢甘休啊。”萧业语有深意的说道。 严统却是平静异常,“既然难逃一死,死在你手里,与死在他们手里有何分别?” “自然是有分别。” 萧业反驳道,在其面前蹲了下来。 “严兄以为萧某是背信小人吗?自我入京以来,朝中官员不是对我横加阻碍就是冷眼旁观,只有严兄你,真正为我的仕途出过力。 这些,萧业都铭感五内。即便今日局势对严兄极为不利,我也不忍见严兄遭灭族之罪!” “灭族?” 第14章 是个人物 严统麻木的表情终于有所震动,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但陛下连他的家人也不放过? “严兄啊,那是国库啊,几百万两银子就不翼而飞了!这么多银子去了哪里?怎么用的?严兄能解释的清吗? 若是解释不清,朝中再有人参严兄一个偷盗国库、蓄意谋反的罪名,你说陛下信还是不信?” 严统惊骇地看着萧业,脸上的皱纹全都凝固了。 萧业站起身来,叹息一声,在院中踱了几步。 “听说,严兄有四子,个个才名在外。其中,又以幼子最负盛名,师从当今大儒丘舆老先生。若无此事,只需再等几年,大周的朝堂就会再多四个严姓能臣。 可惜啊,覆巢之下无完卵。若是这偷盗国库的罪名全压在了严兄的身上,那严家的种子就绝了!” 严统毛骨悚然,这个罪名严家担不起!也不能绝! “萧大人!”严统猛地扑到了萧业的脚边。 萧业蹲下身来,一把扶住他,黝黑的眸子有着摄人心魄的威严。 “严兄,现在能救严家的只有你自己! 只有明日早朝时,在百官面前将所有内情托出,牵扯的人越多、官越大,严兄才越有苦衷、受到的压力越小、罪责也越轻!严家也就越安全!” “可是,可是…”严统心中仍有担心。 萧业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担心得罪齐王。 毕竟,在豪门党看来,齐王被立为储君,已是将成的事实。 “严兄,保不住严家的血脉,什么都是虚谈啊!” 严统妥协了,他跟着萧业来到了大理寺,在这里见到了被押监的冯贻。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不能招的?于是,很快写好了供词。 这一夜,大理寺众虽然四处奔袭,颇为辛苦,但好在收获颇丰。 范廷与众位捕快,更对萧业的这套连环计佩服得五体投地。 其实,那去严府刺杀的也并不是什么“死士”,不过是两个捕快,口里事先藏了鱼肠装的鸡血。 而鲁能和吉常也早已将张申的家人抓获了,只是萧业传信于他们,让他们回京之时昼伏夜出,不要进城。 直到昨日晚间才将鲁能召回,此事连范廷也不知。 寂静的春夜,有着一种神秘的力量。 它操纵着万物的生长变化,有时缓慢隐秘,有时猝不及防、惊心动魄。 夜色深重下,一阵急促的叫门声打破了歧国公府的宁静。 铸银舫被查了! 严统被抓了! 突来的消息,让已经把心放在肚子里的徐骁大惊失色。 很快,歧国公府的马车便出了门,向着齐王府疾驰而去。 “你不是说此人可信吗?为何他会突然反水?” 齐王府的书房里,仅披着外衣的魏承煦脸色阴沉的可怕,一双与他父皇相似的鹰眸在徐骁脸上逡巡着。 徐骁内心惶恐,不敢与其对视。 “他当日与严统说的情真意切,万分真诚。谁能料到,他一个毫无根基的无名小卒,竟然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敢翻起这么大的浪!” “毫无根基?事到如今,你还这么认为?没有根基,他如何三天就把你的老底全都掀了!” 魏承煦暴怒的站起身,一把掀翻了案几上的棋盘,黑色的棋子、白色的棋子噼里啪啦地滚落地上,混在了一起。 身上的外衣也被抖落地上,身边的亲卫杨菡捡了起来,又为其披上。 徐骁心中委屈,他查过萧业,的确只是个不值一提的寒门士子,背后并无势力。 “殿下,或许我们低估了他。” “错!是你,是你让本王低估了他!”魏承煦纠正道。 徐骁定了定神,不再与齐王争辩,老谋深算的脸上露出阴狠之色。 “殿下,事到如此,绝对不能牵扯到您!我们必须弃车保帅了。” 魏承煦听了这话,阴恻恻的目光扫了他一眼,背过身去。 俄而,阴寒的声音传来,“叫你的人,干净利落些!” 徐骁抬眼看了看这位年轻皇子的背影,他舍弃的比他想象的还要果决,接着便领令而去了。 天快亮了,大理寺的人并没有散去。他们要把严统完好无损地带到御前。 萧业将范廷、吉常留下,与鲁能、郑大勇统领两班捕快,守住大理寺。 自己则与谷易、王韧另带一班捕快护送严统进宫。 从大理寺到宣德门,要走过长长的御街。 今日的御街,似乎与往常没什么不同。若说真有不同,那就是格外的寂静。 夜色渐渐褪去,氤氲的雾气显出淡淡青色。 萧业骑着马,谷易押着车,王韧则与捕快们严密地布控在马车两侧。 马蹄声哒哒,在空旷的御街上荡起回音。 忽然,前方一声哨音,一支羽箭穿云而来,射在了马车门橼上! “有刺客!保护严大人!” 萧业握紧缰绳,勒住受惊的马,大喊道。 话音刚落,就听哨声连连,一阵箭矢如同密雨一般自天而降。 “快躲避!” 捕快房的众人立马四散躲开。谷易飞身来到萧业身边,一边挥刀击落箭矢,一边护其到了安全处。 无法阻止的,那箭雨便全都射进了马车里,接着鲜血潺潺流出! 王韧躲在街边的一个柱子后面,愤恨的向另一处的萧业喊道:“大人,我们失策了!严大人恐怕凶多吉少!” 箭矢停了,不一会儿,便听见不远处有瓦片踩动的声音。 待没有动静了,众人才从安全处谨慎地走了出来。 谷易见车下流了许多血,面有担忧道:“流了这么多血,恐怕严大人…” 萧业打断了他的话,面色十分难看,催促道:“快走!快去宫里请太医!” 说罢,众人骑马的骑马,奔跑的奔跑,谷易则驾着马车一路疾驰,向着宫门而去。血在御街上滴了一路,十分骇人。 一路飞奔来到百官入朝的宫门——东掖门前,萧业下了马,却不着急入宫求医了。 宫门的禁军守卫见了一行人狼狈血腥的模样,不免上前问询。 但萧业只答“无事。” 随后,在百官入朝时,将浑身鲜血淋淋的严统请了出来! 那宫门守卫目瞪口呆,马车都被鲜血染红了,人竟然毫发无损! 待向车内看去,里面竟躺着一头被扎成刺猬的猪! 萧业早就料到齐王不会坐以待毙,所以那药翻的猪下面隔层里,躺着的才是严统。 百官见了严统的样子,自然众目骇然。萧业只在一旁肃然立着,任由严统示众。 不多时,宫门前来了一辆华贵马车,灯笼上写着“齐王府”。 萧业不动声色的看着,接着便见齐王走下马车,在看到两人时,脸上明显闪过惊愕。 但魏承煦到底浸淫朝堂多年,老成沉稳,很快便定住了心神。 “严尚书,发生了何事?” 严统见到魏承煦,沾满血污的胡须抽动了一下,看了萧业一眼。 萧业不语。 “多谢殿下关心,老臣无事,虚惊一场。” 在百官的围观下,严统咽下了心中的不忿。 魏承煦无视严统愤懑的眼神,将目光投向了萧业。 “这位就是连越三级的大理寺少卿——萧大人?” “臣见过齐王殿下。”萧业不卑不亢的拜道。 魏承煦锐利暗藏杀意的眼神审视着萧业,“果然一表人才,是个人物!” 胆敢明着与他作对的人,满朝文武除了梁王,他还没见过第二个! 第15章 御前告状 萧业知道齐王现在恨不得手撕了他,但他脸上云淡风轻,对这“赞赏”坦然受之。 “承蒙殿下赞誉,深感荣幸。” 魏承煦心中的怒火因这泰然自若的态度燃烧更盛,他冷哼一声,走进了东掖门。 萧业目送着这位二皇子的背影,天之骄子,城府颇深,贯会笼络人心。 只是,对于帝王来说,不到病榻之上需要交接权力的那刻,皇子太过精干都未必是好事。 “萧大人,我们怎么办?” 眼看着上朝的时辰已到,百官们都进了东掖门,严统有些急了。 “等。” “等什么?” “等陛下召见!” 他已经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接下来寒门党的人自会把握时机,迫使陛下彻查户部! 果然,如萧业所料。 紫宸殿上,寒门党与一些清流们正在发力。 御史孟含山出列请奏: “启禀陛下,户部尚书严统今日早朝前在御街上遭人刺杀!马车都被扎成了刺猬,百官于东掖门前见到后,无不心惊!” 皇帝听后,心中也不禁一惊,厉声问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在御街上行刺朝廷命官?” 知枢密院事杨友恭启禀道:“陛下,此时户部尚书严统与大理寺少卿萧业正在东掖门外求见,陛下不妨召二人进殿,问清来龙去脉。” 语毕,有人站出来道:“臣附议!” 接着又有人附议,越来越多官员站了出来,竟有大半之多! 请旨的官员们沉默的站着,一种无声的压力在殿上蔓延开来。 君王表情肃穆地逡巡着每一个人,没有立时应允。 最后,锐利的目光落在了前列一直默不作声的齐王身上。 “齐王可知此事?” 魏承煦听到父皇的问询,从容出列答道: “回父皇,儿臣刚在东掖门见到了严尚书,但不知具体情形。父皇不如将二人传至殿上问清楚。” 皇帝收回了迫人的目光,着令宣见。 寒门党闻言,全都伸长脖子好奇地看向殿外,而豪门党则略显拘谨别扭。 萧业与严统来到殿上,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令人反胃的血腥气。百官不禁摇头皱眉,掩住口鼻。 皇帝拉下脸来,对严统斥道:“朕看你步履稳健,不似受伤。怎么弄成这个样子来见朕?” 听闻天子问责,严统一下跪倒在地,接着竟声泪俱下、嚎啕大哭起来。 “陛下!臣今日差点就见不到您了!” 百官都看得奇了,这还是以往那个老成持重、八面威风的户部尚书大人吗? 萧业神色如常,严统这个老狐狸的心思他怎会看不出来。 “好了!不要哭了,你好歹也是朝中重臣,在大殿之上像个妇人一样哭哭唧唧成何体统!” 皇帝看不下去了,让人给他打来了水,擦去脸上血污,好好回话。 严统收拾了下脸面,将在御街之上遭遇暗杀之事一一道来。 百官听了“人猪瞒天过海计”,一面佩服萧业的周全,一面嘲笑严统的窘态。 魏承煦则是暗暗咬了牙,这个静默少言,看似温文儒雅的年轻文吏,不但有天大的胆子,还有无双的智计! “你与何人结的仇?是谁要杀你?竟敢在御街之上刺杀大臣!” 皇帝愠怒的声音从御座上传来。 严统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天子的脸色,小声回了句,“臣不知。” 皇帝冷笑一声,“不知?不知你与死猪共乘一车!” 百官中有人掩嘴轻笑,严统则瑟缩着垂着头。 皇帝严厉的目光看向了萧业,“萧少卿,你说!” 萧业闻言出列,不慌不忙答道: “回陛下,严尚书向微臣道,他或许有危险,请臣护送其上朝面圣。至于是何人想对严尚书不利,臣也不知。” 严统见萧业把问题又推给了自己,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自己这个老狐狸是碰上对手了! 皇帝威严的目光扫过两人,脸色已然阴沉。 “严卿既被停职,不在家反思己过,来早朝做什么?” 严统闻言,哭的撕心裂肺,痛断肝肠,头如捣蒜,重重碰地,不多时便磕出血来! “陛下啊!罪臣受奸人蒙蔽,罪孽深重,愧对皇恩啊!” 此话一出,萧业瞟到齐王脸上闪现一丝慌乱。 “说清楚,你犯了什么罪!”皇帝厉声斥问。 “陛下!臣被人迷惑,借其官银,导致国库亏空,臣有罪!臣甘愿以死赎罪啊!” 严统说着,从怀中拿出了供状。 百官一下安静了下来,大殿上只有严统悔恨的哭声。睢茂赶忙疾步过去接下了供状,奉于圣上。 严统擦擦眼泪,继续道:“库银被盗并非只是库兵所为,而是,而是歧国公府的管事冯贻! 他打着歧国公和齐王的名号欺压于臣,让臣每月从各州府上交的库银中盗取银两交于他。” 此话一出,朝堂一片哗然! 萧业见到,魏承煦的脸色虽然难看,但已无惊慌。 严统这个老狐狸,还是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 不过,他也没指望区区一个严统就能扳倒齐王。 皇帝沉着脸,寒声道:“严统!你可知诬陷皇亲是何罪过?” 严统以头碰地,“臣知道,臣说的都是实情!此事是否与歧国公、齐王有关,臣不知道。但挟威逼迫臣的确是冯贻,陛下如若不信,可询问大理寺少卿萧业!” 霎时,满朝文武的目光又聚集在了萧业身上。 萧业沉声应道:“陛下,关于库银失盗案,臣已查清起来龙去脉。国库官银被盗,系两路盗贼所为。 一路是被杀的张申与看管国库的库兵。他们监守自盗,将库银放入猪肠之中,塞入谷道,此为鼠盗。” 说着,将库兵的供词呈上。 皇帝并百官听此案情无不震撼,将库银塞入谷道,简直骇人听闻! 又听萧业接着道:“另一路便是大盗,正如严尚书所说,嫌犯从各州府上贡的库营当中盗取部分,然后经由漕帮运至云城外的一片芦苇荡中。 那里停了一艘铸银舫,里面有许多银匠和守卫。据嫌犯交代,他们昼伏夜出,夜夜不息地将偷盗的库银熔成碎银! 昨夜,大理寺已将一干人犯全部逮捕,搜出了未来得及熔铸的官银,并在漕帮运银的船上逮捕了歧国公府中的管事——冯贻!” 案情一经剖白,群臣激愤,纷纷请奏陛下彻查库银案。 更有人喊出:“今日敢盗国库、杀朝臣,明日就敢毁社稷!” 齐王及其亲近之臣,此时见群臣义愤填膺,来势汹汹,恐怕被顺势攀咬,均默不作声不敢与其正面争辩。 皇帝静静地坐在龙椅上,面色阴沉,原本威严的眼神此刻更加寒冽,扫视着殿上瞋目切齿的臣子。 萧业在激烈的人群中,保持缄默。 他知道此刻静坐龙椅上的皇帝有多愤怒,此时还未发作,是怕严查之后事涉齐王难以收场。 毕竟,大皇子常山王外放边关后,齐王便被作为储君来教导。对于这个儿子,他可是寄予了厚望… 因此,在听到御史孟含山奏禀:“既然萧少卿能在短短五日破获此案,那便由萧少卿继续查办,揪出幕后指使之人!” 萧业并不答话,也不表态。 孟含山见他如此,讥讽道:“萧大人,莫不是今早在御街被吓破了胆吧?” 第16章 兵不厌诈 其他官员也催促萧业立即向周帝请命,但无论是讥讽还是催促,他都不理会。 御座上的皇帝似乎有些头疼,扶了扶额头。 睢茂见状,立马心领神会,高声道:“陛下龙体欠安,明日再议,退朝!” 殿上围着萧业的官员忽听“退朝”,立马调转过来恳请圣上:此事刻不容缓! 但皇帝哪里理会,兀自起身离开了。 这些官员抓不到周帝,便又围住了萧业,此案既是他破的,就应由他负责到底。 萧业莞尔一笑:“诸位大人,此案既到了御前,便不是我大理寺所能管辖的了,萧业是奉旨办事,没有旨意不敢妄为。” 知枢密院事杨友恭道:“既是如此,那萧大人去请旨便是。” 萧业一口回绝,“请旨的事还是有劳诸位大人了,下官还要思考如何将严尚书安全的带回大理寺。” 接着走到严统身边,“有劳严尚书再与我走一趟吧。” 一直伏跪着的严统这时才抬起头来,松了一口气。 皇帝没有当廷对其裁决,他今日的死劫算是过了。 回去的路上,比来时太平了许多,齐王和徐骁已不敢再动手了。 萧业骑着马,对马车里的严统说道:“严大人不愧是两朝元老啊,到了这个地步还给自己留着退路呢。” 今日严统在殿上对徐骁和齐王模糊不清的指控,不过是想提醒齐王,他现在只想自保,不想鱼死网破。 这点心思,萧业如何看不破? 车里坐着的严统听了此话,面露轻蔑,反击道:“彼此彼此,萧大人不也用禁军诈了我吗?” 听殿上萧业的那一番奏报,他就明白了压根没有禁军什么事! 若不是事已至此,别无他法,他绝饶不了萧业! 萧业薄唇勾起一个笑容,脸上并没有被揭穿的羞窘。 “没错,禁军是假,但有人想要严大人的命是真,不是吗?” 说到这里,严统的心中蹿起一团怒火,“若不是你背信弃义,查封了铸银舫,他们会想杀我?” “严大人,我跟你说过,我才来盛京几日?连城门往哪开的都还没摸清楚呢。 陛下让我查案,虽然没有动用禁军,但不代表他一无所知啊。” 萧业故意放出迷雾,让严统探不到深浅。 果然,严统听了,不再答话,心中又猜疑起来。 看今日萧业在殿上,也不肯攀咬齐王。还会有谁,既想削减齐王的势力,又不想齐王牵扯进去? 除了皇帝,严统没有想到第二个人来。 马背上的萧业嘴角噙着淡淡的笑,他在出宫的路上没有见到齐王,可以想见此刻宫城里又有一番热闹。 早朝过后,皇帝气势汹汹地回了崇德殿。 今日东掖门前严统浑身血淋淋的骇人一幕,早就传遍了整个宫城。 一众内侍宫女,在皇帝面前全都耸眉搭眼、大气儿也不敢喘一声,恐怕一个不小心,自己的性命就做了天子的出气筒。 皇帝狂躁不安的在殿上来回走着,突然一掌将案上的奏章打落在地。 内侍宫女们连忙跪倒一片,吓得瑟瑟发抖。 只有睢茂,虽跪在地上,仍小心翼翼地劝道:“陛下息怒,龙体要紧。” “去!把齐王给朕找来!”皇帝怒容满面,声音威严。 睢茂小声斥责一名内侍,“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那名内侍慌忙连滚带爬的跑出殿去。 魏承煦早就料到周帝会宣召自己,下了朝,就在崇德殿外跪着了。 “儿臣给父皇请安。”魏承煦朗声拜道。 皇帝坐在御座上,双眼紧紧的盯着他,半晌才道:“起来。” 齐王神态如常,拜道:“谢父皇。” 随即站起身来,垂首等着训示。 皇帝一步步走到他跟前,面容酷寒,眼神凛冽,一瞬不瞬的盯着他。 “国库的事,可与你有关?” 魏承煦脸不红心不跳,朗声答道:“回禀父皇,此案与儿臣无关,儿臣也是刚刚才知道。” 陛下冷哼一声,寒声道:“他打着你的旗号,你就一点也不知情?” 魏承煦仍是泰然自若,请罪道: “那冯贻,儿臣是曾在舅舅府中见过几面,但没想到他竟如此胆大包天!此事的确是儿臣失察,请父皇降罪!” 皇帝目光如炬地看着他,语调却平和了很多,“此事当真与你无关?” 魏承煦态度恳切,“儿臣的确不知情,还请父皇明鉴!” 皇帝望了他一眼,转身道:“那此案你怎么看?” “事关国库,又牵扯朝中重臣和皇亲,定要讯问清楚,查个水落石出!” 皇帝鹰眸凛厉,“你觉得应该交给谁去审讯?” “事关皇家颜面,如果仅交由大理寺审讯的话,恐怕不妥,儿臣认为应由三司会审!” 皇帝微微点头,似对他这个回答满意。又看了他一眼,不悦道:“此事虽与你无关,却打着你的名号,又事涉歧国公府,你要知道避嫌。” 魏承煦拜道:“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皇帝挥了挥手,似乎十分疲倦了,“好了,下去吧,朕乏了。” 魏承煦闻言,面露关切,“父皇保重龙体,儿臣先告退了。” 待其退了出去后,皇帝低声骂了一句:“都是这般不争气!” 睢茂小心翼翼陪笑道:“老奴以前常听人说,老母一百岁,常念八十儿。老奴以前是不信,今日见了陛下对齐王这般才算信了。” “你个老狗,在这看笑话!” 睢茂连忙道:“老奴哪敢看陛下的笑话,老奴倒是想有这子女债,这不是不中用了嘛!” 说着挤眉弄眼、扭捏作态的,样子十分好笑。 皇帝见了不禁笑骂道:“你个老东西,也不嫌害臊!” 睢茂接着奉承道:“只要陛下高兴,老奴的这张老脸算什么呀。” 经此一乐,皇帝的怒气已消了大半了。 萧业将严统带回了大理寺,将大理寺东西两狱布控的严严实实。 待忙完这些,他转身回了少卿厅,却在半路上遇到了急冲冲而来的钱必知。 “萧贤弟,雷霆之势啊!” 萧业听了这句恭维,却神情忧闷,叹了口气。 钱必知见了,纳闷问道:“贤弟昨夜破了国库盗银案,今日又在御前大出风头!此时应是春风得意才对,为何这般长吁短叹啊?” 第17章 不做出头鸟 萧业自嘲道:“钱兄有所不知啊,这风光之下暗藏杀机,我现在是被架在火上烤。” 钱必知望望左右无人,肥胖的身子凑近了些,探问道:“贤弟怕得罪齐王?” 萧业苦笑一声,“案涉歧国公府,若是由大理寺主审定罪,就是公开与皇后、齐王作对!” “贤弟既知如此,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呢?” 萧业连忙否决,“更是不可,我等奉皇命查案,人证物证也在御前奏明过了。 再说,又有严统这层,此时若是全部推翻,岂不是愚弄陛下与百官?” 钱必知点点头,“的确如此,而且今日朝堂震动,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这个案子呢,断不能让人抓到把柄。” 萧业颔首,“是啊,今日陛下的态度也让人琢磨不透。” 钱必知想了想,问道:“我听说陛下在殿上并未决断,也未让人传唤徐国舅?” 萧业点了点头。 钱必知又问道:“那依贤弟看,陛下将会怎么处理呢?” 萧业略一思忖,答道:“想必会着三司会审。” 钱必知思索片刻,胖脸上露出轻松的表情。 “如此一来,大理寺就不必首当其冲,岂不正好顺了贤弟的意?” 萧业摇摇头,“话虽如此,可如若三司相互掣肘,会审不能秉公处理,糊弄了事。那我大理寺呈上的那些证据岂不成了构陷皇亲!” 钱必知惊道:“贤弟的意思是说,这刑部与御史台或许会有齐王的人!” 萧业叹了口气,并未答话。 钱必知脸上也现出了难色,“照此分析,贤弟真是进退两难,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萧业眼神复杂的看了他一眼,回道:“办法倒是有一个,只是没有合适的人选。” 钱必知好奇询问:“什么办法?” “三司之上若能再设一个主审官,且是刚正不阿,不惧权势,能压住三司的人,就不怕有人徇私枉法了! 而且,这个人选,最好出自皇族。这样即便严审下来,伤及皇家颜面,陛下追究起来也是皇家内部之事,不会牵扯到我等臣子!” 钱必知听后,精明的眼睛转了转,随后赞道: “贤弟妙计!此人既是主审官又是皇家人,若是严审真牵扯到了歧国公府,无论陛下高兴还是不高兴,火都烧不到咱们大理寺了!” 萧业莞尔一笑,“钱兄通透!” “既然如此,贤弟还苦恼什么?明日觐见陛下,请旨设个主审官不就好了!” 萧业点点头,状似无奈道:“也只能如此了。” 两人又闲聊几句后,钱必知便告辞了。 萧业望着那圆胖的背影逐渐走远,嘴角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这个钱必知可不简单呐… 次日,萧业去了早朝。 从东掖门到紫宸殿,一路上可以看见官员们有的义愤填膺,有的沉默不语,但都憋着一股劲。 经过一夜的发酵,今日的早朝注定不寻常。 但显然,皇帝也早已料到,因此在众臣行过礼后,便先发制人,直接宣旨: 库银失盗案由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三司会审,敕令刑部尚书张极维、御史台御史大夫应谌、大理寺少卿萧业主审此案,务必严查,以正法度! 三人听后,皆出列接旨。随后萧业退至一边,静待着寒门党起势。 果然,知枢密院事杨友恭出列启奏:“陛下,此事牵扯皇亲,关乎皇家颜面。臣以为三司之上应再设一名主审官掌控大局,而且此人需是皇室成员。” 御史孟含山接口道:“此话有理,案件既涉国库、皇亲,那既是国事也是陛下家事,由皇室成员主审、三司协理,既可对天下臣民有交代,也不损皇家颜面。” 底下众臣纷纷附议,豪门党见此机会,便想到了梁王。 陛下对梁王一直有所忌惮,若是由梁王主审,那陛下一定会回护齐王,此案便会由大化小了。 当即便有人站出来,推荐梁王,豪门党成员纷纷附议! 寒门党当然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再说这个主审官就是个出力不讨好的冤大头! 无事时是主审官,有事时便是挡箭牌,岂能如他们的意? 当即驳回,言说梁王常年流连山水,现在人在哪个山沟沟里都不知道,等旨意传到,黄花菜都凉了! 并推荐了常山王魏承昱!寒门党亦是纷纷附议! 萧业静观两党争辩,暗暗观察了御座上的皇帝一眼。 他知道寒门党的这个提议已提到了皇帝的心坎里。 陛下断不肯放任二王相争,致使朝堂内耗,局面失控! 但对常山王魏承昱,这个没有拥趸者的大皇子,皇帝却是很放心。 事实的确如此,皇帝并不想让梁王插手,梁王要是成了主审官,那齐王即便没事也有事了。 而让常山王主审,那这个局面还是掌握在他的手中,到时查到哪里为止还不是由他说的算! 因此,皇帝当廷拍板,召回常山王魏承昱担任主审官! 对于这个结果,寒门党满意,豪门党也能接受,因此众臣偃旗息鼓,暂时休战。 萧业走出皇城,望着那着急传旨的黄门太监坐上马车,朝着东北城门而去,英俊的脸上难得浮现一丝轻松的笑容。 三年前的承诺,他做到了… 大周的北部边关,风飒飒,木萧萧,飞沙走石,满目荒凉。 当盛京的圣旨传到黑山时,常山王魏承昱正穿着厚厚的甲衣,在寒风中操练士兵,俊毅的面庞不苟言笑。 “为何今日如此敷衍?上阵杀敌也是这样吗?”魏承昱厉声喝道! 一旁的一个草莽大汉,名唤耿方,为正都尉,上前道:“回殿下,可能是今天的风沙太大,将士们有些吃不住。” 魏承昱严厉的目光瞪了他一眼,“耿都尉,敌人来犯时会挑好天气吗?” 接着,拿过一把长枪,朝旁边一位年轻的将士喊道:“韩璋!” 韩璋应声道:“在!” 两人十分默契的走到演武场,飞沙走石中,两人身姿矫健,两支银枪舞的犹如蛟龙出水,招式凌厉,令人目不暇接! 众将士连声喝彩,声音随着北风传到很远的地方。 突然,一名士兵来报,有黄门太监到,现在营寨等候,向常山王殿下宣旨。 众人皆是一脸惊愕,他们这里竟然来了一位皇宫的黄门太监,真是稀奇! 耿方愣了一瞬,忽然喜笑颜开。“殿下,是不是上个月咱们两千对五千,大胜北凉的捷报传到了盛京,陛下行赏来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不信。 对于常山王所领的这支五千人的黑山军,陛下向来是有功便罢,有错必罚。 这十二年来,军中来来去去了许多将领,皆是觉得跟着常山王混不出头!有门路、行事灵活的打点打点关系便走了。 后来,只剩下校尉孟浚、都尉耿方、骑督杨陌,在此处久留了下来。 校尉孟浚皱眉道:“该不会是我们生擒北凉主将沮渠罗光后,又让他逃了,陛下问责来了?” 第18章 三年之约 魏承昱也不确定,但心中已做好了被问责的准备。 当下让校尉孟浚和骑督杨陌仍带着将士们操练,他则与耿方、侍卫韩璋回营寨接旨。 一盏茶的功夫,三人便快马回到了营寨。 黄门太监见到,便起身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常山王魏承昱,久戍边疆,骁勇善战,守正不阿。今国库盗银案事关重大,特令回京主审此案。钦此。 众人听完旨意,对这“国库盗银案”着实有点懵。 虽然此案在盛京中已经传遍了,但他们这里却是消息不通,从未听说过。 魏承昱谢了恩,接了旨,便向那黄门太监询问“国库盗银案”是何案件,为何要他主审? 那黄门太监自是将此案始末一一告知,当听到大理寺少卿萧业的名字,魏承昱心神一震,脑海中浮现了一个身影,萧业?真的是他! 说着,黄门太监有些口渴了,魏承昱才发现自己失了礼,没有命人上茶。 他在这边关久了,人也变得草莽了不少,早已不是那个礼数繁多的大皇子了。 耿都尉端来了一壶水,一个旧茶碗。 那黄门太监见堂堂大皇子连个像样的茶具都没有,不免有些嫌弃,但又实在口渴,便端过来一饮而尽。 谁知入口不觉甘甜,竟然涩喉似有异物,又慌忙吐出来。 耿方见状,憋着笑说道:“哎呦公公,你喝的太急了,我这还没来得及提醒你,这叫‘黑河水,半碗沙’,喝的时候千万得注意点。” 那黄门太监没有听懂,“烧水的时候为何要放沙子?” 耿方豪爽笑道:“公公真会开玩笑,谁没事往里面放沙子啊!” “老耿,严肃点!” 韩璋解围道:“公公,他并非戏弄你。这里常年风沙不停,因此黑河水含沙多,我们平日也喝这种水,放置一会儿沉淀下就好。” 黄门太监感觉不可思议,问道:“常山王殿下平日也是饮用此水?” 魏承昱点点头,“正是。” 那黄门太监便不再多说什么了,只催促魏承昱即刻动身,盛京上下都在等着他主审此案。 在等待常山王回京的这段时日,朝中罕见的平静。 但萧业知道,暴风雨随时都会来。 三日后,线报告知“常山王即将入京!” 一早,萧业策马与谷易去了京郊。 峻峭的山崖上,萧业俯瞰峰峦叠嶂和山下那处小小的长亭。 三年前,他就是在这里,给常山王魏承昱的心里种下了一颗“夺取天下”的种子! “你既来寻我,应该清楚我的底细,我虽为皇子,却只是二字郡王。 奉命戍守黑山,也只是个小关隘,属地辖军不过五千,我能调动的也只有两千,超过两千军士的布控,便要层层上报。 朝中又无权无势,凭你一人之力,如何做得到?” “我大周京师军,南军一万,负责宫城守卫,是为禁卫军;北军六万,负责都城和三辅地区的治安戍卫,也是最擅作战的军队。 边防军,不算像殿下守的这些小关隘,只说四镇将军,镇南将军陆通麾下三万,镇西将军徐贲麾下三万,镇东将军高光祖麾下两万,镇北将军赵敬麾下两万。 地方军,并州、鄞州、青州、翼州等几个军事要塞屯兵皆是两万,其余州郡,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这些京师军、边防军、地方军,皆是一年一换防,将不随军走,全由陛下牢牢把控着兵权! 殿下以为,我会蠢到带殿下走上一条谋反的道路吗?” “请殿下允我三年,至多三年,萧业必将殿下迎回盛京!” …… 但事实上,他的确在带魏承昱走向谋反… 长空之中,风云变幻,一声鹰啸划破山中寂静。 萧业看见远处尘土飞扬的山路上来了一队人马,为首的正是魏承昱。 那队人马来到长亭边,齐齐勒停了马。 萧业莞尔,看来即便三年没有他的音信,魏承昱还记着他的承诺。 山下的魏承昱并没有看到对面悬崖上的萧业。他看到了十里长亭,一路上心口压着的“三年之约”愈加沉重。 时至今日,他仍想不通,这个无凭无靠的寒门士子,是如何在得罪梁王的情况下重回京城?又如何使计将他召回了朝堂? 正在思索之时,一个稚嫩的声音唤醒了他。 “你姓魏吗?” 魏承昱想的太入神,没注意有个放牛孩童走到身边。 “喂,小孩,干嘛呢?”耿方看到孩童停下来与常山王攀谈,高声问道。 “老耿别吓到孩子。” “小孩,你是不是迷路了?” 韩璋和孟浚出言制止。 那孩童吓了一跳,看看他们又看看魏承昱,再次确认,“你是姓魏吧?” 魏承昱尽量让自己的表情不太严厉,从马上弯下腰,“你怎么知道我姓魏?” “有人让我给你带句话,他说一群人中表情最沉重的那个姓魏。” 那孩子童言无忌,如实而答。 “哎,你这孩子!”耿方用手指了指那孩童,嘟囔了一句。 “是谁让你给我带话的?他说什么?” “他说,他是你的故人,让你回家之后莫要念旧,恭顺父母,他还说,故人相见不必相识。” 那孩童一字一句,板板正正的回答。末了,又说了一句:“我听他说这些,大概是想与你绝交了。” 魏承昱扯了下嘴角,勉强笑道:“大概是吧,让你带话的人现在何处?” “在那里!”孩童转身指了指身后的悬崖。 魏承昱抬眼望去,只见悬崖峭壁之上,萧业迎风而立,强劲的山风卷起他的衣袍,挺拔的身姿如山中松柏,屹立泰然。 一如三年前他在此地拦住自己时那般沉稳。 “你要我夺储?” “萧业愿助殿下重返朝堂,谋得大位,清肃奸佞,昭雪忠良!” …… 三年前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魏承昱见萧业在对自己遥遥一拜后,拍马离去,转身没入山林。 他没想到萧业竟算准了他会在此停留,心中颇为震动,又细细的品味了他说的那几句话。 随后便让韩璋给那孩童赏钱,那孩童摇摇头。 “那人已经给过了,他说君子立于世,要有信用,不能贪心。” 说罢,便牵着牛悠悠的走了。 “殿下,刚刚那是萧先生吗?”韩璋问道。 魏承昱点点头,“是他。” “绝对是他!” 耿方信誓旦旦,他三年前在萧业拦住常山王时与他交过手,在他手下吃过亏。对这个能文能武的白面书生,哪怕只见过一面,也记得真真切切! 萧业骑着马,在山林中信马由缰。 常山王刚到京城,今日必然要进宫拜见,一番折腾下来,最早也要到明日才能过问“户部盗银案”,所以他并不着急。 “公子,常山王此番进京不知有多少人会不高兴,我看大概只有公子高兴,我许久未见公子心情这般好了!” 谷易见萧业心情愉悦,自己也感到开心。 “常山王殿下虽久居边关,但盛京中惦记他的人还是有的。” “公子说的是谁?” 萧业嘴角噙着笑,没有回答。 棋面要变了,棋子也该一步步上场了… 第19章 天家父子 自见过萧业后,魏承昱心中莫名的安定。他未多作停留,一路从京郊赶到了皇城。 着令韩璋等人等在宫外后,一人进了宫门。 刚入宫,没走多远,便见王弟魏承煦迎了过来,一脸亲切的叫道:“王兄,承煦在此等候许久了!” 魏承昱行了一礼,问道:“齐王何故在此?” 说起来,大周皇室别有一番“兄友弟恭”。 大皇子是郡王,二皇子是亲王。因此,齐王见了常山王行家礼,常山王则对其行臣礼。 魏承煦热络的拉起魏承昱的手。 “本王听说王兄日夜兼程,今日便可到达盛京,心情十分激动,一夜未曾安眠,天一亮就在此恭候了!” 魏承昱闻言便道:“既奉皇命,不敢耽搁,有劳齐王惦记了。” 魏承煦爽朗笑道:“你我兄弟之间何须如此客气?虽说王兄常年驻守边关,我们兄弟聚少离多,但本王心中时常怀念少时与王兄玩闹的场景,每次王兄都护着我。” 魏承昱道:“我比你虚长两岁,既是兄长,必然要照拂兄弟。” 魏承煦闻言有些动容。 “记得有次我和你还有良牧三人偷偷潜入“垂象楼”里寻宝,我失手打碎了一樽汉白玉九转乾坤鼎,当时我惧怕不已,还是王兄为我挡住了父皇的责罚。” “此事已经久远,我已记不清了。”魏承昱淡淡道。 何良牧是他舅父的儿子,是他的好兄弟,但自十二年前那件事后,他们已不再来往。 魏承煦叹息一声,“是啊,转眼已是十多年了。” 接着,话锋一转。“上次你我兄弟见面,还是三年前王兄回宫述职时,三年未见,王兄越发有大将风范了!” 魏承昱答道:“我既驻守边关,每日必得率兵演练。” 魏承煦点点头,“正是,王兄防守黑山战功赫赫,这几年那北凉也安分许多。 前段时间,听说王兄在边关打了一场胜仗,为弟便为王兄写了请功的奏章。 只是父皇说,虽是以少胜多,但到底又让沮渠罗光跑了,功过相抵了。还请王兄勿怪。” 魏承昱面色平静,早已习惯。 “上阵厮杀,为将职责,但求无过,无需奖赏。” 魏承煦笑道:“王兄性子最是忠厚!” 随后又道:“王兄久居边关,对朝中人事不太了解,此次回京公办,若是有用得着为弟的地方,尽管吩咐。” 魏承昱点点头,“有劳齐王了。” 魏承煦慨然道,“王兄何必如此客气,你我兄弟之间本该互相扶持! 想来此次王兄回京还要耽搁些时日,我们兄弟二人改日再好好叙旧,此时王兄先去拜见父皇吧。” 魏承昱颔首,“正是要去拜见父皇,失陪了。” 魏承煦侧身让了路,魏承昱便朝崇德殿大步走去。 此时正值午时,皇帝正在小憩。 睢茂见内侍进来,挥了挥手,让其莫要打扰,那内侍低声禀报:“常山王殿下现在殿外求见。” 睢茂小声嘱咐,“陛下昨晚夜不成寐,眼下好不容易打个盹儿,莫要打扰,让常山王先在殿外候着吧。” 那内侍出了殿,自然对殿外等候召见的常山王如是回答。 魏承昱进了盛京,便直奔皇城觐见父皇,未曾回府,从早上到现在还滴水未进,但仍在晌午的日头底下耐心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悠悠转醒,伸了个懒腰,“几日未曾睡得好觉了!” 睢茂欢喜的上前服侍,“陛下勤勉国政,废寝忘食,天下的百姓是睡得好了,陛下却是不得安歇了。” 皇帝笑了两声,很是受用,“若是能让天下黎民都能安居乐业,朕就是夜夜不睡又有何妨!” 睢茂接道:“大周有陛下这样的明君,真乃社稷之福,百姓之福啊!” 皇帝既更了衣,便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朕睡了多久?” 睢茂应道:“现在已是未时三刻了,陛下睡了一个多时辰了。” 说到这里,忽然惊道:“老奴该死,竟忘了常山王殿下还在殿外等候!” 皇帝听说常山王到了,并没有什么波动,只是扬了扬眉毛,“常山王是何时到的?” 睢茂如实答道:“陛下刚刚睡下,常山王殿下就来了,但老奴思想陛下这几日都未曾休息好,因此并未让人通报,眼下常山王殿下在外面已等候了一个多时辰了!” 皇帝“嗯”了一声,并未责骂,随口说了一句,“宣他进来吧。” 此时,魏承昱在日头底下晒了一个多时辰,已是满头大汗。 听到宣见,便解下了剑,递给殿外守着兵器架——兰锜的内侍,整了整衣衫进到殿内。 “儿臣给父皇请安,父皇万寿金安!” 皇帝此时正在低头批阅奏章,听到请安,眼也未抬,“起来吧。” 魏承昱站起身来,立于殿下,皇帝仍是低头批阅奏章,再不发一言。 大殿便陷入了一片寂静,睢茂觑了一眼天子,又觑了一眼常山王,他知道皇帝一向不喜常山王。 过了许久,待那一摞奏章全部批阅完之后,皇帝才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这个他三年未见的儿子。 却见常山王一身行装,衣衫上沾满灰尘,又浸上了汗渍,很是狼狈。 皇帝脸上立马现出不悦,厉声斥道:“没有沐浴更衣吗?你身为皇子,如此失礼,成何体统?” 常山王闻言跪下请罪,“儿臣失礼,请父皇责罚。” 皇帝怒道:“既知失礼,为何还要明知故犯?是存心想气朕吗?” 睢茂见皇帝动了火气,小心翼翼地说道:“想必是常山王殿下在殿外等候的时候,门外的那帮奴才偷懒,未进茶水,才让殿下如此炎热。” 常山王看向睢茂,道:“这不怪他们,是我没有问他们要茶水。” 皇帝冷哼一声,“他自己这般唐突,还好意思怪别人!” 常山王沉吟了一下,回道:“儿臣接到圣旨,要儿臣即刻回京履职,以为此事甚急。 因此日夜兼程,不敢停歇。进了盛京,便先来拜见了父皇,并未回府。” 皇帝闷哼一声,“朕既等了你三日,还在意多等这一会儿吗?” 常山王不再辩解,笔挺的跪在殿上。 皇帝又斥道:“你这身装扮今日也不必去拜见你皇祖母了,回你的常山王府,好好梳洗一番,明日再去!” 常山王神色自若的答道:“儿臣领命!”便退了出去。 常山王走后,皇帝仍是余怒未消。睢茂已经习以为常,每次召见常山王,陛下都会因一些事情大发雷霆。 所幸今日睡得安稳,若是被打扰了休息,不知又会怎样责骂常山王与宫人。 宫城外,韩璋和耿方等人也在日头地下晒着。但看得出来,除了韩璋,其余几人都挺高兴。 对于常山王殿下这次被召回京,他们觉得这说明陛下心中还是有殿下的,听起来这个三司主审官很有分量。 终究是亲父子啊,外放这么多年总会于心不忍,补偿一番。 这会儿见到常山王出来,几人便开心的上前问道:“殿下,陛下可有说了什么?” 常山王闷不做声,翻身上了马,几人也纷纷上马随行。 韩璋见状便已知晓,常山王殿下又被陛下责骂了。 他从小跟在常山王身边,见过他荣宠之时陛下对他的喜爱,那是除了不能摘星揽月的倾尽之爱;也见过他母后去世后陛下对他的无情,那是视作附骨之疽的深切厌恶! 第20章 三法司斗法 因此,常山王驻守边关十二载,回盛京的次数只有三次,且都是公事。 所以对于此次回京,他并不像耿方等人那样乐观。 耿方是个急性子,见常山王如此沉默,嚷了一声,“殿下您倒是说话啊,陛下三年没见您,就没说什么体己的话儿?” 常山王并无表情,直白道:“回府,沐浴。” “什么?”耿方张大了嘴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什么体己话儿,难不成陛下是嫌您…” 那个“脏”字还没出口,就被韩璋喝了一声,“老耿,莫要再问!这里是盛京,不是黑山!” 耿方闭上了嘴巴,看了看常山王身上的风尘仆仆,又看了看自个儿和其余兄弟也都是灰头土脸,还真是脏啊。 萧业和谷易一路悠哉悠哉的回了城,先回了驿馆稍作歇息。用过午饭后,又去了大理寺。 圣旨虽说了三司会审,却没有明确表示一干嫌犯应关押在哪里。 因此,冯贻和漕帮嫌犯仍被重点监押在府司西狱,严统则在有“三品院”之称的府司东狱,被好生照料。 也正因为这一点的不明确,刑部虽然没有直接要求移送嫌犯,却派了差役来。 御史台见状,亦不落于人后,在府司东狱和府司西狱都派了监察御史。 于是,大理寺狱便出现了这样有趣的一幕:大理寺的差役严密防守着嫌犯,刑部的差役围着东西两狱,御史台监察御史监视着两方。 但从职责和品级上来说,刑部掌管天下刑罚政令,刑罚百官,凡徒刑、流刑以上的案件,大理寺还要送由刑部复核。 且刑部尚书比大理寺卿还要官高一级,因此刑部衙役们到了大理寺也是趾高气扬。 可是大理寺的衙役哪里受得了这气?对他们来说,自己舍生忘死、拼死拼活抓来的嫌犯,却要被别人摘果子!还在自己的地盘上吆五喝六,如何能忍? 而最头疼的则是监察御史,虽只是个从八品,但职责重大,专司弹劾百官,巡查郡县,纠正刑狱,以往走到哪里,再大的官也要给几分颜面。 但现在面对两个衙门、一群粗鲁武夫,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因着这三方的相互防备和暗中较量,短短几日摩擦不断,大到人员出入、嫌犯安全防护,小到饭菜供应,甚至谁先进门谁先出门都要争个先后。 但无论他们怎么较劲,事情总不会闹到萧业面前。 因为他早就给头铁的范廷和吉常下了令,一个管东狱,一个管西狱,若被别人插了手,决不轻饶! 在大理寺门前下了马,萧业一脚刚迈进门槛,便见钱必知鬼鬼祟祟在廊下招呼他。 “钱兄,何事如此?” 钱必知看看左右,小声说道:“刑部张尚书来了,现在少卿厅堵你呢!” 萧业倒无甚惊讶的表情,刑部在案件还未正式审理时,便迫不及待的横插一脚,用意如何,他自然清楚。 这时,刑部尚书张极维又来了,反倒说明范廷和吉常的公务办的不错,针扎不透,水泼不进。 萧业谢过了好意,钱必知似乎仍不放心,拉住他又道:“贤弟曾任过刑部侍郎,大理寺与刑部的关系,愚兄不说,贤弟也清楚。 所谓县官不如现管,此事上若是得罪了张大人,大理寺与刑部生了龃龉,以后公务交接上可能会有些麻烦。” 萧业点点头,安抚道:“钱兄放心,我心中有数。”说罢,便朝着少卿厅走去。 “贤弟沉稳有度,心中有数就好。”钱必知说着,一面跟在了萧业身后。 萧业见其跟了过来,俊颜展露一丝笑容,“钱兄也要一起?” 钱必知呵呵一笑,将话说的十分漂亮,“愚兄与贤弟同为少卿,虽没有贤弟破案的本事,但这种事情总不好让贤弟一人去顶。” 萧业微微一笑,谢道:“多谢钱兄,愚弟感激不尽。” 自萧业接手“户部盗银案”以来,圆滑的钱必知除了几次找他打探口风外,没有在明面上与这桩案子扯上一点儿关系。 哪怕是这几日大理寺东西两狱里三法司间的明争暗斗,他也充耳不闻,置身事外。 如今,一向奉行“不引火烧身”的人主动卷了进来,说是为了“同僚之谊”。 萧业若信,那他是猪! 钱必知可不是重情义的人,他恐怕是怕他顶不住! 来到少卿厅的院子,左右各有一队刑部衙役,整队肃穆,神情威严。原本有花有草,幽静典雅的院子都变得阴沉起来。 看这架势,张极维是明晃晃的施压来了。 进到厅里,主座上坐着一个身着二品官服的中年男子,见到二人进来,细长的眼睛瞄了一眼,低头品起茶来。 “下官见过张尚书。” 萧业与钱必知来到跟前,行了一礼。 尚书为二品,少卿为四品,特别是这种不同衙门的官员交际中,稍重礼节的上级官员都会回个半礼,以示尊重。 但张极维只受了礼,却没有还礼,说明他今天来就不想讲“礼”。 “萧少卿有功在身,果然不同于常人啊!别人都是卯时上值,萧少卿日头将西了才来,总不会是居功自傲吧?” 张极维放下了茶盏,自动忽略了钱必知,针对上了萧业。 圆滑的钱必知最是擅长应对上官的刁难,他看一眼神情闲适的萧业,未等其开口,便接过话茬。 “张大人真会开玩笑,萧大人方才是出去公干了,这点儿下官可以作证。再说,如今大理寺寺卿空缺,只有我们两个少卿相互监督,谁敢偷奸耍滑!” 张极维哼哼两声,钱必知这个人在歧国公府也经常露脸,上次劝说姚知远压下案子的就是他。 因此,张极维对他的话并未怀疑,只当萧业真是忙公务去了。 “好啊!萧少卿的公务忙完了,那就忙忙本官的公务吧!” 萧业俊秀的脸上无波无澜,平静问道:“张大人要忙什么公务?” 张极维冷哼一声,没有回答,走出了少卿厅,朝着府司西狱而去,刑部的差役们则队伍严整、气势逼人的跟在身后。 钱必知见此情景,现出惊慌之色,催促萧业道:“快快,张大人这是要硬闯了!” 萧业不急不躁,走在后面,心中却道:张极维若是真敢硬闯,事情倒好办了。 张极维带着刑部衙役来到府司西狱,原本守在这里的刑部官差们见了,登时趾高气扬起来,头比以往昂的更高了。 “来人,打开狱门!” “不能开!” 吉常堵在门口,鲁能见状也带着捕快和狱吏们结成人墙。 “放肆!这是刑部尚书张大人,奉旨会审‘户部盗银案’,还不快让开!” “没有我家公子的命令,哪个大人来了也不好使!” 吉常回呛一句,丝毫不惧。 张极维细长的眼睛瞅着吉常,傲慢问道:“你是何人?” “我是我家公子的亲随。”吉常泰然答道。 “亲随?一个无官无职的泼皮无赖,也敢跟本官叫嚷!来人,妨碍公务,拿下!” 第21章 法司三巨头 “谁敢!这里是大理寺,你们刑部的人也敢在此撒野!” 吉常本就是草莽汉子,一番怒喝,倒是颇有气势。 刑部差役这几日与大理寺差役早就较量过多次,只是碍于别人屋檐之下,没有得到多少便宜。 现在有了刑部尚书撑腰,气焰立马嚣张起来,势必找回场子!霎时抽刀亮刃,气势逼人! 吉常见状,也不示弱,拔出大刀,横刀在前! 鲁能与众捕快纷纷效仿,只是对方毕竟是刑部尚书,二品大员,心里不免七上八下起来,小声向吉常问道:“吉老弟,有些棘手,怎么办?” 吉常沉定回道:“不用怕,出了什么事,有我家公子顶着!” 鲁能听了这话,立马放下心来。他们与萧业虽然只相处了短短几日,但都对这位少卿大人的胆大包天和智计无双,佩服得五体投地。 御史台的监察御史观戏许久,本来是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见双方白刃相向、剑拔弩张的态势,心里不免忐忑起来,真要出了什么事,他这个监察御史也吃不了兜着走! 随即向身边的差役使了个眼色,让其赶快去报御史台。 张极维有些骑虎难下,他本以为这些无名小卒吓一吓,便会破了胆。 谁知原本一群软蛋的大理寺众,今日突然硬气了起来!看来以前在姚知远手下,真是“将熊熊一窝”! 他也不想将事情闹大,若是真的火拼起来,闹到陛下面前,他到底屈理了些。 正在三方僵持,谁也不肯做导火索之际,钱必知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胖墩墩的身子隔在了两方白刃之间。 “把刀收起来!快快,都收起来!怎能对张大人不敬? 哎呦,张大人,刑部与大理寺向来一团和气,何苦为了一个案子撕破了脸!” 钱必知灵活的扭着圆胖的身子,苦口婆心的两头劝着。 吉常握着刀,仍紧紧盯着张极维,置若罔闻。 直到看到萧业不紧不慢的走了过来,才在其点头示意下,收刀入鞘,大理寺的捕快们也纷纷收回了刀。 张极维看了刑部差役一眼,刑部的人也乖乖收了刀。 见了萧业,张极维怒火攻心,“萧少卿,你们大理寺的人好胆量,本官奉旨审案,竟然拔刀相向!” 萧业来到跟前,转头看向吉常,“你们先拔的刀?” “不是!刑部先拔的刀,御史大人可以作证!” 萧业又将清寒的目光投向监察御史,张极维逼迫的目光也随之而至。 监察御史在这两道犀利的目光下,半天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道:“都是误会,误会…” “萧少卿,陛下有旨,三司会审。按理说,这嫌犯也该三司共同羁押,现在大理寺行事霸道,刑部和御史台只能在外围,连个嫌犯的影子都没见着,是何道理?” 张极维没有在萧业面前理亏,又咄咄逼人起来。 萧业神情自若,不卑不亢的答道:“张大人也说,陛下有旨,三司会审。既是会审,张大人急什么?” 张极维细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阴险,紧接着问道:“这么说,萧少卿没有审过冯贻?” 那日,紫宸殿之上,陛下和百官面前,萧业只呈上了库兵们和严统的证词,冯贻说了什么,无人知晓。 这也是他今日来此的目的,他并不想带走冯贻,只想在会审之前“确定”他的供词。 若不是大狱被萧业把控的滴水不漏,暗的行不通,他也不必今日来闹这一出。 萧业自然听出了张极维话里的陷阱。 若答审了,他便会要看供词;若答没审,那便给了齐王等人运作的空间。 所以,他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张大人觉得呢?” 张极维冷哼了一声,“本官如何知晓?审或没审一句话,萧少卿卖什么关子!” 萧业仍是避而不答,“审或没审,到了三司会审那日张大人不就知道了。” 张极维瞪了他一眼,“常山王今日进宫触怒天颜,明日还要进宫觐见,这一圈前朝后宫走下来,还要再等两日才可审案! 萧少卿手里攥着嫌犯,不让刑部、御史台见面,若是嫌犯在牢里哑了、残了、死了!萧少卿担待得起吗?” 正是听闻了宫里陛下训责常山王之事,豪门党进一步揣摩了陛下的态度,这才敢前来“做准备”。 萧业虽不知宫中发生了何事,但他知晓常山王一向不得陛下喜爱,因此并不觉得惊讶担忧。 “宫中之事,下官身为臣子,不可妄议!但此案和嫌犯,下官是奉旨办事!” 张极维恼怒至极,厉声喝道:“萧业!本官今日来就是奉旨办案!” 话音刚落,便听院墙外一个苍老有力的声音响起。 “张大人何必动气,谁又不是奉旨办案呢?” 萧业与众人循声望去,见院门口来了一位身穿一品朝服的老者,正是三法司之一——御史台的御史大夫应谌。 御史台监察百官,应谌又兼领尚书台,可见皇帝对其信任之至。 因此,张极维一改刚刚跋扈态度,抢先一步来到应谌面前,行礼问安后,将刑部和御史台绑在了一起。 “应大人,您来的正好。陛下有旨,着三司共同审理此案,现在大理寺仗着手中攥着嫌犯,遛着刑部和御史台,连影子也不让我等见,应大人,依您看,如何是好?” 应谌干咳了两声,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打量了一眼向其行礼的萧业。 前几日紫宸殿上,情况过于混乱,他只顾分析陛下心思和应对之策,倒没功夫仔细看看这个挑起“事端”的后辈。 现在看来,端的清新俊逸、品貌非凡,就是胆子太大了些,胆敢在老虎嘴上拔毛。 他觉得这个后辈一定是初来乍到,还摸不清深浅。 “张大人,依老夫看,案子是大理寺破的,人是大理寺抓的,陛下既没有旨意,那关在这里并无什么不妥。张大人何必多操这份心。” 张极维听这话大有站在萧业那边的意思,脸色便冷了几分。 “应大人此话差矣,大理寺抓了多少人?抓了哪些人?从何审起?怎么审? 难道不应该给我们一个交代吗?正好应大人来了,陛下既下旨让我们三司会审,不如今日就先初审一遍!” 萧业知道张极维不过是想在正式会审前给冯贻“指条明路”。 说起来,那冯贻也是个嘴硬的,在认出自己就是瓦市那日教训他的人后,萧业曾诈过他,让他以为自己已被盯上多时。 但即便如此,他也闭口不言,不肯吐露分毫。 而因为此案牵扯多方,又有三司会审,萧业不好对其用刑,因此,并未从他嘴里得出什么信息。 “张大人是不是忘了,三司之上还有个主审官!张大人若是能将常山王殿下请来,咱们即刻就可以审讯! 至于张大人疑惑的那些问题,主审官到了,大理寺自会详细交代!” 萧业再次堵住了张极维的嘴。 应谌也点头道:“圣意不可违,张大人,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张极维冷声道:“难道这里面的嫌犯是死是活,应大人就不关心吗?不要忘了,三司会审,嫌犯出了任何差错,我等都要担干系!” 应谌看了看大狱的守卫,抚须笑道:“老夫见这里三层、外三层的,一个苍蝇都飞不进去,应无大碍。 听说,就连每日的饭菜也要御史台、刑部、大理寺全都尝过后才能送进去。张大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第22章 各打五十大板 话说到这个份上,张极维已没有再争下去的必要。他转头看着萧业,尖锐的目光不加掩饰。 “既然如此,那本官就等会审那日!不过,三年前萧少卿在刑部时,任职不过一月便被贬出京城,希望这次查办‘户部盗银案’,本官能与萧少卿共事久一些!” 萧业闻言,神色平淡,行礼拜道:“张大人放心,下官这次奉陪到底!” 张极维听了此话,自然吹胡子瞪眼睛的甩袖而去。 萧业又向应谌行礼道:“多谢应大人为大理寺解围。” 应谌回道:“老夫没有为谁解围的意思,只是奉旨而行。 萧大人惊才风逸,丰神俊朗,不愧是三年前名满京城的‘探花郎’啊! 只是萧大人年轻有为,日后的路很长,还需缓缓图之,不宜冒进啊!” 萧业听懂了话里的意思,拜道:“多谢应大人提点,下官谨记于心。” 应谌走后,一直看着三人斗法的钱必知走上前来,向萧业低语道:“这个应大人,看似向着大理寺,实则各打五十大板啊!” 钱必知说的没错,应谌就是各打五十大板,先灭了张极维的火焰,又敲打了萧业。 自皇帝宣布三司会审后,应谌便很快领悟了自己在其中的作用:对案件适当的公正和对各方的平衡。 总之一句话,将案子查到陛下想查的份上,不多一分,不少一分。 送走应谌等人后,萧业又去了府司东狱——三品院。 张极维带人施压大理寺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这里,范廷等人亦是与刑部、御史台气氛紧张。 只是刑部的人等了许久,只等来了萧业,便很快蔫了志气。 严统自住进了三品院,便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萧业知道,对于这样的老狐狸威逼利诱已不顶用。 严统现在能够紧咬冯贻不翻供,就是对大理寺和他严家最好的选择! 因此,他只让范廷看顾好严统。 夜色深沉,星子暗淡。 飞檐青瓦,熠熠生辉的齐王府里,徐骁将将今日张极维无功而返的消息告知了魏承煦。 魏承煦斜睨了徐骁一眼,俊颜阴沉。“现在舅舅还觉得他只是个寒门士子吗?” 徐骁老脸上有些挂不住,同时又疑惑不解,“这个萧业出身宁州,家中只有一位老祖母和表妹,并非名门望族,的确没有凭靠,更不会是寒门党的人!他怎么有胆量和殿下作对的?” 怎么有胆量?魏承煦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他见萧业并非仅凭一腔热血莽撞之人,这样有胆识有智谋的人到底图什么? “现在的关键是冯贻!萧业虽占了先机,但咱们手里也并非没有筹码。舅舅安排好了,那冯贻是个聪明人,定能明白舅舅的一片苦心!” 徐骁点点头,“殿下放心,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说到这里,又想起了今日常山王受责一事,“今日常山王被陛下斥责一事,殿下听说了吗?” 魏承煦点点头,这种事情经常发生,没什么好奇怪的。 徐骁又道:“常山王对殿下毫无威胁,现在的重点仍是梁王和寒门党。这次户部官银案发,我看十之八九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提起梁王,父皇的异母兄弟,他的王叔,魏承煦的脸上的阴沉更甚。 梁王虽在越州,但这两年对朝中的渗透越来越甚。 魏承煦不知道他的父皇是何想法,但对于他来说,未来的储君,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若不是户部案子事发突然,他已着手清理寒门党余孽了! 夜,逐渐趋于静谧,偌大的皇宫也陷入了沉睡。 是夜,建章宫中。 韩嬷嬷一边为太后梳洗,一边向太后禀报今日传遍宫中的常山王被训一事。 太后气度雍容,对着镜子抚了抚鬓角花白的头发,镜中的那张脸染上了岁月的痕迹,更显威严。 “他十一岁就去了军营,每日在疆场上摸爬滚打,身边都是些粗人白丁。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然是比不上这皇宫里娇养大的文雅风流了。” “太后说的正是这个理儿,”韩嬷嬷附和道,“那齐王自小长在宫中,师从这个名师,那个雅士的!常山王在边关自然是比不得的。” 太后忽然叹了一口气,语气中带些怜悯。 “说来也是可怜,信国公和章惠皇后在时,他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陛下的眼里哪里有齐王母子? 谁承想世事难料,如今他与齐王竟调了一个个儿,沦落到宫人也来欺负他的地步!” “谁说不是呢?”韩嬷嬷也感慨道,“那些宫人也是拜高踩低,他好歹也是个皇子,竟敢这般怠慢。” 太后冷笑一声,“皇子?你见过“二字封号”的郡王皇子吗?那可是嫡长子啊,他真做得出来!这和把他赶出皇家宗室有何区别?” 说罢,太后长叹了一口气,语气中充满怜悯疼惜,“他这一生算是毁了,偏偏他还能干,新帝即位后,他的日子如何能好过!” 韩嬷嬷点点头,劝慰道:“天命如此,也是没法子的事,想来明日常山王该来参拜您了。” 太后叹了一声,似有所思,又道:“哀家上次见他应是三年前吧?” 韩嬷嬷回道,“太后记得没错,正是三年前。” 太后点点头,嘱咐道:“明日让小厨房准备些常山王爱吃的菜,他在边关想必是吃不到这些的。” 韩嬷嬷笑道:“还是太后心善,想这满宫之中,也只有太后还念着常山王殿下了。” 太后由心一笑,声音也慈祥许多,“毕竟也算是从小看到大的,这些年再怎么生疏,还是有些感情的。” 韩嬷嬷为太后梳好了头,扶着太后站起身来,也忆起了往昔,“是啊,奴婢记得当年常山王小小的一个人儿,糯米团似的粉嫩的娃儿,整日的扒在太后身上,连章惠皇后都要不过去呢!后来,再长大了些,又整日地跟在长公主身后…” 说到这里,韩嬷嬷忽然噤了声,不安地看了一眼太后,她回忆的太过投入,竟忘了“长公主”是建章宫的禁忌。 却见太后神色自若,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来到床边坐下,平静道:“你也不必如此忌讳,即便你们都不提,我既生了她,又怎会忘了她。” 韩嬷嬷听到这话,眼泪已经湿了眼眶,懿宁长公主也是她看着长大的,莫说太后,就是她这么多年也未曾忘怀。 世间最痛之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十一年前懿宁长公主嫁往南楚和亲,不过三个月,便香消玉殒了。 从此,懿宁长公主便成了建章宫的禁忌,谁也不敢再在太后面前提起。 第二日,魏承昱果然来到建章宫拜见太后,太后忙让人宣了进来。 魏承昱身着一袭紫色长袍,宽大的袖口和衣领、衣摆上绣着祥云。 镶嵌着宝石的腰带束起腰身,更显颀长挺拔,气质华贵。 祖孙相见后,魏承昱下跪请安,“孙儿给皇祖母请安,愿皇祖母凤体康健,福泽万年!” 太后受了礼,从凤椅上站起身来,弯腰将常山王扶了起来,慈爱非常。 “三年未见,你越发骨健筋强,英姿勃发了,不过也黑了,粗犷了许多。” 韩嬷嬷在一旁笑道:“太后这是心疼了,常山王殿下在那北疆风吹日晒,自然是比不得咱们盛京舒适宜人。” 魏承昱也宽慰道:“皇祖母惦念孙儿,孙儿心中感激,不过孙儿在边关久了,已适应了那边的风土,并不觉得苦了。” 太后关爱地打量着常山王,“你是个实诚孩子,从小虽是娇生惯养的长大,却并没有养成骄纵的性子,这点儿是你母亲章惠皇后教导的好。” 魏承昱听皇祖母提起了母亲,不觉眼神转暗,微微垂首。 第23章 太后与皇后 韩嬷嬷接口道:“是啊,若不是常山王殿下这淳朴的性子,谁能在那苦寒之地一呆十二年!” 太后望着魏承昱,眼神忽然变得严肃,正色道:“我听说昨日你父皇训斥了你。” 魏承昱恭敬答道:“是孙儿失了礼数,惹得父皇不悦。” 太后叹息一声,语重心长道:“盛京比不得边关,你此番回京又是处于漩涡之中,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凡事都要小心斟酌,三思而后行。” 魏承昱起身拜道:“孙儿谨记。” 太后微笑颔首,“去吧,去拜见皇后,之后再回来陪哀家用午膳,莫要让人再说你失了礼数了。” 魏承昱再拜道:“诺,孙儿先告退了。”当下便往玉蓬殿去了。 皇后已知常山王今日入宫,早早地让人备好了赏赐,听说常山王求见,便让人宣了进来。 “儿臣请母后金安!”魏承昱见到皇后,便下跪请安。 “免礼,快起来吧。”皇后笑容满面,一把扶起他,又赐了座。 皇后也于凤座上坐下,堆笑道:“算起来,我们母子已有几年未见了。三年前你回京公办,可巧本宫缠绵病榻,也未能见上一面。本宫这几年时常在心中惦念,不知你在边关过得可好。”说着竟流下泪来。 魏承昱见此便起身请罪,“儿臣惹母后伤心,是儿臣的不是。” 皇后便止住了泪,明艳的脸上又漾起了笑容,“所幸,这次你回京可以多待些时日,我们母子也能亲近亲近。” 说着,又对一旁的幻露道,“快去将本宫为常山王殿下准备的礼物拿来。” 幻露领命便出了殿,转眼带了几人进来,只见奉上各式东西,有东珠二十颗,碎珍珠一百两,琥珀子一百个,宫缎四匹,宫绸四匹,并金银器皿若干。 皇后笑着走了过来,对魏承昱道:“你常年居于边关,王府如同虚设,这次突然回来,想必许多东西还未来得及置办,本宫便替你准备了一些,等会儿差人送到王府去。” 魏承昱见赏赐如此之多,便推辞道:“儿臣在边疆一切从简惯了,这些赏赐实在用不到,母后的心意儿臣心领了。” 皇后仍是笑着,亲昵的说道:“怎会用不到,盛京不比边关,需要打点的人和事很多,你初来乍到总要装点下常山王府的门面不是。” 魏承昱本欲再拒,忽然想起萧业让人传话给他的“恭顺父母”,一时心中纠结。 皇后见他状似为难,又亲切的拉着他的手,引领了两步。 魏承昱对这突然的关爱有些不适应,但并未拒绝,只得身子僵硬的任由皇后牵着。 只见皇后将他带到了两名花容月貌的宫女面前,笑道:“瞧瞧,这是母后为你选的使女。” 幻露此时对那两名宫女说道:“还不快见过常山王殿下!” 那两名宫女便羞怯地娇声拜道:“奴婢芊莲、碧玉见过常山王殿下!” 魏承昱见皇后不但赏了许多物品,竟还要赏人,赶忙回道:“母后,常山王府虽然仆从不多,但各司其职,日常都能应付,无需再添人手了,还是将人留在宫中侍奉母后吧。” 皇后不由咯咯笑起来,“你这个傻孩子,你在边关这么多年,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也没有。这两个女使是母后为你千挑万选的,容貌姿态可都是上乘,最重要的是美则美矣,却并不娇气,便是同你回边关也是使得的。” 魏承昱听皇后这般直白说辞,俊毅的脸庞现出难色。 皇后又道:“你兄弟承煦比你还小一岁,虽然还未娶正妃,但也有侧妃侍妾,如今都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了!可你还是孑然一身,你让本宫这个做母后的如何能心安?” 魏承昱听皇后如此说,又想起萧业所言“恭顺父母”,心中叹息一声,便不再推辞,拜谢道:“儿臣谢母后赏赐!” 皇后立时眉开眼笑,吩咐人去备午膳,魏承昱如实禀报,建章宫中已备好午膳,太后着他拜了皇后便回。 皇后闻言便不再挽留,派人将赏赐的一干物品并两个美人都送到了常山王府。 魏承昱回到建章宫,太后自然问起皇后如何说话的,便将赏赐之事如实说了。 太后沉吟了一下,轻蔑一笑,“她倒想的周到,连人都送了。” 魏承昱自然听出了太后的意思,只是不便回答,便恭谨的听着。 太后又颇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你不在京中,不知道这“国库盗银案”的底细,今日这皇后的赏赐,你可咂摸出味儿来了?” 魏承昱面色不改,泰然自若道:“母后的赏赐是出于母对子的疼爱,孙儿身为臣子,奉旨审理“国库盗银案”,自然要公正持重,不辱皇命!” 太后赞许的点点头,她一向不喜皇后。 皇后徐妙娥出身高门,其父徐嵘生前官至太傅,一生持正不阿,在朝中声望甚高。因此章惠皇后薨逝后,徐妃才得以被立为皇后。 只是有其父未必有其子,这徐皇后仗着皇长子被陛下厌弃,齐王得陛下宠爱,其他皇子年幼,仿佛这储君之位已是齐王囊中之物。 在这后宫之中越发霸道无礼,打骂宫人、训斥嫔妃,没有一国之母的仪态,惹太后颇为不喜。 魏承昱在建章宫用过午膳之后,又与太后闲坐了一会儿,见太后有些乏了,便告退了。 漫步在后宫之中,午后的阳光晒在身上暖烘烘的,可他却觉得很冷,很冰。这里的一切熟悉却又陌生。 记忆里的那座宫殿已被他掩藏了太久,此时终于逐渐浮现出来。 那座宫殿是他这辈子待过最温暖的地方,也是让他每每想起都感到一阵恶寒的地方。 魏承昱很想去看看,三年未见那座宫殿又被风雨侵蚀成了什么样子?宁嬷嬷是不是还在守着? 但他忽然想起萧业的话,“不要念旧。” 最终,他咬咬牙,转身出宫去了。 现在,他最应该见的人是萧业,他有许多疑问要问他。 可是如何去问他呢?萧业说“故人相见不必相识。” 这个问题让魏承昱有些苦闷,萧业用“户部盗银案”做引子将他召回朝堂,下一步他要怎么做,他却没有告诉他。 回到常山王府,用过晚饭后,魏承昱在韩璋的护卫下,去往后院休息。 两人正走着,只听一阵瓦片踩动的声音,循声望去,便见一个黑影正在对面屋檐上飞快奔走! 突然,一道白光从眼前一闪而过,韩璋慌忙将魏承昱护在身后! 转身欲追时,被魏承昱拦了下来,“他并非是想取我性命。” 两人转头一看那白光所在,只见一把匕首插在了一旁的廊柱上!上面还贯穿了一张纸,韩璋取了下来,递与魏承昱。 进了屋,点上灯,魏承昱展开纸条,只见其上写道: 今夜子时,渭桥之下,木灯草船,故人敬候。 第24章 故人相见 魏承昱看后,知晓约见之人应是萧业,心中的苦闷顷刻纾解,将纸条放在灯上烧了。 入夜,盛京的驿馆里,一盏昏黄的油灯下,萧业审视着两张纸。 一张是豪门党的名单,一张是寒门党的。 豪门党支持二皇子,因齐王有着正统的储君人选身份和陛下的默许,行事高调,几乎都摆在台面上。 往来九曲阁的权贵和朝中重臣大多隶属豪门党。 但寒门党的党羽却极难确定,一则是梁王尴尬的身份,二则是源于五年前的那场“肃清”行动。 五年前,在两党掐的最狠时,寒门党的创始人谈裕儒突然坠马伤残,随后挂冠而去。 没了领头羊的寒门党一时乱了阵脚,而豪门党则在年轻皇子的带领下迅速出手,铲除异己。 那时,萧业还没入仕,但也知晓这场清算。 这场行动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以丞相谈裕儒为首的寒门党全面溃败,大周之后再未设过丞相。 因此,除了兵权,陛下又牢牢把握住了政权。 只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寒门党没有就此覆灭,而是死灰复燃,只是更隐蔽了,且背后不再是谈裕儒,而是梁王了。 梁王,太后的亲生儿子,如今也觊觎着皇位。 萧业将那张豪门党的名单收了起来,将那张空白的寒门党的名单放在火烛上烧了。 梁王的心机比齐王更甚,即便与其周旋了三年,他对寒门党还是知之甚少。 不过,入京之后,多少还是有些收获。 如果他不是与那些提议“三司之上,再设主审官”的官员们心有灵犀,那他就有理由怀疑钱必知和那些提此建议的官员! 纸张燃成灰烬,萧业换了一身适合夜间行走的玄色衣衫。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谷易走了进来。 “公子,信已送到,外面没有盯梢的。” 萧业应了一声,熄灭了灯,两人悄悄潜出驿馆,向着最近的渭水河岸而去。 那里停着一只草船,船头上挂着一盏木制鲁班灯,一个头戴斗笠、船夫打扮的中年汉子等在船头。 见到二人,那汉子压低的声音里带着激动,以江湖人的规矩单膝跪地,拜道:“樊兴见过公子!” “快起来,不必多礼。” 萧业跃上小船,伸手扶起了九曲阁的掌柜樊兴。 樊兴站了起来,长满络腮胡的脸上欣喜激动。 “三年了,公子终于回来了!在盛京的弟兄们今夜聚齐了,都盼着能见到公子!” “今夜先见过常山王。” “常山王会来?” “对。” 萧业点点头,弯腰钻进了船舱,谷易与樊兴两人便守在了船头。 快到子时,两个黑影行色匆匆来到岸边。接着传来魏承昱的声音:“故人可在船中?” 船里的萧业听出了这声音的主人,沉声道:“殿下,请上船吧。” 小船晃了几晃,魏承昱和韩璋上了船。谷易打起草帘,萧业坐在狭小的舱中,对魏承昱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魏承昱应邀入座,韩璋则留在了船头。 萧业吩咐了一声“开船”,樊兴吹熄了船头的灯,凭着月色,向着前方撑船而行。 韩璋与谷易两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 “韩璋。” “谷易。” 两人自报家门后,互相打量着对方。 “今晚送信的人是你?”韩璋开口问道。 “正是!”谷易挑挑眉,两手交叠在胸前。 说完,仍是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 樊兴看着两人,心想若不是主子们在里面,这两人恐怕就打起来了。 果然,听韩璋道:“改日比试一场如何?” 谷易立马接道:“正有此意!” 樊兴不觉哑然失笑,两个武痴! 船舱里,萧业与魏承昱跽坐席上。借着朦胧的月光,萧业拿起茶壶为魏承昱斟上了茶。 “殿下,舱中促狭,还请殿下恕萧业大不敬之罪。” 魏承昱答道:“不必多礼,也不必绕弯子。本王有许话要问你,这三年你做了什么?为何突然被调到京城?又是怎么将我召回来的?” 萧业给自己也斟了一杯茶,悠悠道:“殿下一下问这么多问题,让我从何说起啊。” “那便从头说起!”魏承昱抢白道:“本王很好奇,你是如何凭一己之力走到如今的?” 萧业淡然一笑,不卑不亢地迎上魏承昱的目光。 “三年前,我被摘除功名,贬谪出京,外间都以为我是因为得罪梁王,实则是梁王的招揽手段!” “招揽?”魏承昱惊讶道,“你投靠了梁王?” 萧业波澜不兴,点点头,“对于梁王来说,的确如此!” “所以三年前是你和梁王做的局?”魏承昱皱眉问道。 “对,只有这样,才能让陛下放心的用我。” 魏承昱听后,震撼不已,用三年换一份信任,这是怎样的心思深沉! 不!不止三年,早在萧业找上自己以前,他就谋划了多年! “所以户部的案子就是为了推你入京?” “对,没有户部的案子,还会有其他案子。梁王被困越州,需要一枚杀子在京中为他造势,我便让他相信我会是个很好的棋子。”萧业神色淡然的回答。 “可是,你怎么有把握父皇一定会选你?而且如果这个案子你查不了怎么办?” 魏承昱望着萧业,总觉得他此举太过冒险。 萧业轻笑一声,云淡风轻的答道:“陛下只需记得我与梁王有仇,就一定会选我!至于案子,如果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杀子,那便会成为死子!” 魏承昱面色凝重,这种稍有不慎便会丧命的事情竟被他说的如此轻巧。他总觉得他与三年前不太一样了。 “那你又是如何说服梁王让父皇召我进京的?” 萧业品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道:“这个三司主审官本就是个冤大头,梁王自然不会招惹麻烦,又不能让齐王钻了空子,其他皇子年幼,皇族之中,能担当此任的便只有殿下了。” 魏承昱沉思了一会儿,迟疑着开口,“梁王他…” “的确是有不臣之心!”萧业知道他想问什么,肯定了他心中的猜想,黑眸更加深不可测。 魏承昱心中一凛,朝堂的形势比他以前预想的还要恶劣,夺储的路上,不光有齐王,还有梁王这个对手! 而且这两人在朝中的势力盘桓已久,自己却毫无根基。 若非眼前的人是他绝对可以信任的人,他都要怀疑,这人要他夺储,到底是帮他还是害他? 萧业见魏承昱这般沉思,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殿下可是怕了?” 第25章 刮目相看 魏承昱看了他一眼,神色复杂,“萧先生对本王夺储之事好像胸有成竹。” 萧业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他,“殿下对主审盗银案一事如何看待?” “自然是秉公处理,不偏不倚,追究到底!”魏承昱不假思索地回答。 “这便是了,”萧业徐徐道,“无论是盗银案,还是夺储,殿下在朝中只管凭心而为,刚正廉明。余下的事,萧某自然会为殿下处理好。” 他说得轻松,魏承昱却听的心惊,处理好?如何处理?他此时才知道,萧业与三年前不一样的地方在哪里,是对权利的游刃有余与漠然。 三年前的萧业只是寒门士子,无权无势,今日的萧业却是梁王放在京中的棋子,朝中的四品官员,对于如何运用权力,已经驾轻就熟了! “本王虽要夺储,但君子行事,有所为,有所不为!萧先生若要助我,还望谨记梁王与齐王那套笼络人心的手段莫要用在本王身上!” 萧业抬眼望着魏承昱,目光深沉如渊,徐徐道:“孟子曰‘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 殿下不光要成为储君,还要成为大周未来的君主! 现下的大周,朝堂拉帮结派,百姓苛捐杂税层出不穷。内有沂州连年水灾,滨州三郡盗匪横行,久治不绝;外有北凉、南楚虎视眈眈。 社稷、天下、苍生,系于君主一身。萧业让殿下夺储,不光是为自己,也为天下苍生!” 说完,萧业递给魏承昱一张纸。 “这是什么?”魏承昱对着月光,只隐约看到上面写满了人名。 “这上面的官员都是豪门党的人,殿下主审户部盗银案,心里有个数。” 停顿了一下后,又道:“寒门党的官员,我还未摸清底细。不过朝中也有不党不群的人,比如大理寺主簿范廷,此人性格耿直,中正不阿,殿下以后或可重用!” 魏承昱见他如此尽心尽力,不觉对刚刚质疑他一事,感到有点羞赧,“多谢,萧先生有心了!” 萧业看出了他眼中的愧疚,便拿起茶壶,为他续上了一杯热茶,淡然道:“我知道殿下对我还不能完全信任,但是无妨,日子久远,殿下可以慢慢来。” 魏承昱默然,心中却是佩服,他洞察人心的能力真是敏锐。 萧业又道:“常山王府的后门对着的是一座染坊,染坊靠着这渭水北岸,南岸便是京城有名的酒楼九曲阁。 日后若有事商议,我会在内宅的“沁园”等候,殿下只须穿过染坊,乘小舟来到九曲阁即可。” 说着,萧业掀开船上的草席帘子,指了指一座占地辽阔的庞大建筑。 不知何时,船已停下,泊在了九曲阁的后门了。 魏承昱望着眼前这座豪华酒楼,惊讶道:“九曲阁是你的?” 九曲阁,可谓是盛京第一大酒楼,因其布置巧雅,酒菜歌姬之美而闻名遐迩。 九曲阁前院的酒楼依米市大街而建,雅俗共赏,既能吃饭喝酒,又能听曲赏舞,与一般酒楼无异。 后院则是沿着曲水,有九座阁楼建在水中。每座阁楼相去甚远,又有假山掩映。 此外,水中满植荷花,未建桥廊。若想登上阁楼,必须乘坐小船儿沿着各阁楼预留的水道而行,环境十分幽秘清美,引人入胜。 而九曲阁最顶尖儿的歌姬也只在后院阁楼中演奏。能入后院的客人,皆是一掷千金的达官贵人,是多少盛京百姓心向往之的地方。 “正是,”萧业望了一眼船头,“这名船夫便是九曲阁的掌柜樊兴。 不止九曲阁,染坊亦是。除此之外,盛京中还有一家绸缎铺子织锦坊。另有一名樵夫田青,卖货郎陶谦,我与殿下及九曲阁之间可靠他们往来通消息。 明日,我会让他们到常山王府照照面,殿下可让府中心腹认仔细了。” “我一直以为你只是寒门士子。”魏承昱颠覆了对萧业的认知。 萧业淡然道:“当年那件事后,我和母亲、祖母侥幸逃出生天,但也日子艰难,总得有一些谋生的手段。” 魏承昱听他此话,心中不免有些戚然,当年之事,将他们两人的人生全部改变了。 现在他能如此平淡地讲出,仿佛是在说别人的故事。恐怕是与他一样,早已在夜深人静时,将这些不能对人言的痛苦在心中咀嚼了千遍,已经可以与之平和相处了。 “我听说九曲阁是在五年前出现在盛京的,难道你那时便已布局?” 萧业微微一笑,“我既找上殿下便已做好了准备,总不能仅凭一腔热血,便拖殿下下水吧?” 魏承昱哑然,如今他才知道,为何萧业对他夺储之事胸有成竹。他并不是他以为的一介书生,寒门士子! 单说盛京之中突然出现了一座规模不小的酒楼,往来又多有官场中人,若没有一些势力庇护,又怎能安然无事了五年? 萧业心思机敏、善察人心,自然看出了魏承昱的疑惑。 释疑道:“这九曲阁所在之地原来是渭水河的内流湖,是江南富户慎文忠出面围湖建了这座酒楼。 慎文忠是“义商”,沂州连年水灾,他连年捐赠大笔赈灾银两,朝廷自然会卖他这个面子。 而自建了这座九曲阁后,他每年捐赠的银两便多了一倍,这多出来的自然是出自九曲阁。” 魏承昱听了,俊毅的脸上现出沉思之色,叹道:“看来,你比我预料的更有能力。无论是朝堂还是市井,你都有极强的斡旋手段。” 萧业听后,不由轻笑几声,“是啊,萧某不否认有这能力。当年,我不就是仅凭一腔热血就让殿下不忘三年之约,今日与我乘船赏月的吗?” 魏承昱默然,他当初仅凭一面之缘便与他定下盟约。在没有他消息的三年里,每当他怀疑萧业是否仅是逞口舌之能时,他就劝慰自己不妨等上他三年。 萧业见状,知道常山王在迟疑什么,便坦诚道:“殿下放心,萧业虽然贯会收买人心,但不会用在殿下身上,萧业待殿下以至诚。” 魏承昱没有料到,萧业竟如此坦诚,心中不免震动。随后问道:“修建一座如此耗材耗力的庞大酒楼,还要假借他人之名,难道慎文忠就没问过你为什么吗?” 萧业淡定从容,浅笑道:“我知道殿下想问什么,慎文忠不知我们所图之事,也不是我们的人。 但他可以算个朋友,帮手,一个有用的人。 慎文忠的独子早年身患重病,是我救了他。这几年,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要用一次药,以保他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这药产自云墟,是辛家的秘药。云墟殿下应该知道,那是个无主之域。辛家的秘药千金难求,只有我能源源不断地为其供应。 所以,殿下尽可以放心,那慎文忠会极有分寸。” 魏承昱知道云墟,两百年前,前梁覆灭,南楚立国。前梁皇室的一支便逃到了云墟,云墟因有毒瘴,山中又多毒物,易守难攻。 而且,又因与大周和息国接壤,两国暗中援助,而使南楚久攻不下。 以至两百多年过去了,云墟成了一片无主之域,一切事宜皆由城中的四大家族商议而定。 但他听了萧业这神乎其神的故事,仍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儒生未免也太能耐了些。 第26章 命运相连 “你还会行医?” “殿下说笑了,其实当时救人的并不是在下,而是辛家。” “那先生怎么会与云墟辛家有交情?” 萧业闻言轻咳了两声,怕再讲下去,魏承昱便会以为他无所不能了,于是不再细说,只是道:“我凑巧帮了辛家的忙,辛家便帮我得来了慎文忠的人情,慎文忠呢,就帮我建了这座九曲阁。 所以殿下,这世上无难事,只是如那九连环,一环套一环。但只要找对了关键的一环,其他的便可迎刃而解了。” 魏承昱思之有理,片刻后,又问道:“你大费周章修建这九曲阁,不仅仅是为了谋生吧?” “当然不是,”萧业莞尔,“殿下没有去过九曲阁吧。若是去了,便会发现,浩渺的湖面上,矗立着九座水阁,这些水阁相距较远,各有草木山石环绕,隐秘清幽。 通往阁楼的,只有九条水道,对应的也有九条小船。而且,九曲阁的舟船除了载客和运送酒菜外,均在岸边泊着,不会打扰客人。 因此不光文人雅客喜爱此处的幽雅,朝中的大臣们也爱在此聚集,因为不怕隔墙有耳。” “所以你用九曲阁打探情报?”魏承昱也不是愚钝之人。 萧业颔首,“正是!我将九曲阁设计的这般雅致隐秘,就是要让他们放心的在此谋划。” 魏承昱听了沉默不语,他已经叹服,这个拥有玲珑心思的人,又拥有着怎样的决心,能将事情做到这个地步?他魏承昱断然是做不来的。 萧业黑眸深邃,笑容明朗,坦荡地笑道,“今夜萧某已将全部身家托出,殿下对我的信任可有增加几分?” 魏承昱望着萧业,又看了看那夜幕中张灯结彩的九曲阁,浑厚的嗓音说道,“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心机深沉!我只希望,你莫要忘了来时路,莫要成为自己曾经痛恨的那些人!” “殿下放心,萧某不会!”萧业泰然答道。 此时明月高悬,船桨拨动水面的潺潺流水声,犹如这渭河的轻吟低唱。 在萧业的吩咐下,樊兴将船调转了方向,来到了北岸染坊的后门,在一块平坦的大青石旁停了下来。 沿河而居的人家总会留一个角门通往河边,那大青石铺在水边,便是方便洗衣取水用的。 樊兴先跳下船,将缆绳拴在一旁大石上。 “殿下,请。”萧业没有动,向魏承昱说道。 魏承昱起身弯腰走出船舱,却在船头停住了脚步,转身看向舱中清冷月光下萧业神情淡薄的脸。 声音低沉,隐藏几分戚然,“十二年前的事,你查的怎么样了?” 萧业的眸中有一丝寒冽一瞬即逝,但面上仍是神情柔和,缓缓答道:“于三年前并无多少进展。” 魏承昱有些失落和伤感,俄而,又道:“我既已回朝,当年之事便不该全由你背。申冤昭雪,也是我的责任!” 月光下,萧业俊美无俦的脸上仍挂着淡淡的笑,看不出波澜,他没有拒绝,只是道:“殿下现在要考虑的是明日的会审,不要分心。” 魏承昱点点头,说了声“告辞。”与韩璋下了船。 萧业目送着三人走上染坊角门的台阶,樊兴叩开了角门,二十多个壮实的汉子杵在门旁。 为首的叫关平,见来人只有樊兴,不禁疑惑道:“不是说今晚公子会来吗?” 樊兴粗沉的嗓音答道:“公子来了,在船上。” “那我等去见过公子。”关平说着,就要与身后的汉子们走出门去。 樊兴阻拦道:“先来见过常山王殿下。” 说着,便侧过魁梧的身子,关平等人这才看到在半腰的台阶上还站着两个人。 众人见过魏承昱后,二十多个魁梧汉子忽然单膝跪地,对着河边的小船以江湖人的方式行了大礼。 魏承昱望着这群沉默跪拜、满脸敬重与赤诚的高大汉子,心中大为震撼! 他不知道他们与萧业是何关系,主仆?或是兄弟?但见他们对萧业的态度,他们一定很敬佩他! 萧业在船舱里也看到了这无声震撼的一幕,他的嘴角溢出一丝笑容,冰眸也点缀了些许温情。 “让他们起来,白日照常劳作,夜间殿下经由染坊去九曲阁,注意隐蔽。” 谷易来到岸上传达了这话,众人皆道:“请公子放心!” 是夜,魏承昱和韩璋经由染坊,翻过一道院墙便到了常山王府。 萧业则仍乘船原路返回。 望着那披洒在船舷上的月光,就像他十一岁时在净慈寺的后山夜夜见到的一样。 惨白,冰冷… “红尘白浪两茫茫,冤冤相报何时了…” 十二年过去了,如今他萧业已身在大周朝堂了,这惨白的月光也是时候照在别人身上了… 翌日卯时一到,萧业就在大理寺等到了魏承昱和张极维,随后应谌也不紧不慢的来了。 “下官来迟,还请常山王殿下恕罪。” 魏承昱在讼棘堂的后堂坐着,说道:“无妨,既然三司都到齐了,那便开始会审吧!” 三人皆道“诺”,随后在两侧的陪审案后坐下。 萧业早已让范廷将一干犯人的口供、物证准备齐全,交由魏承昱和刑部、御史台过目。 张极维见了,急忙接了过来,仔细查看后,发现里面没有冯贻的口供,暗暗舒了一口气。 严统虽然在殿上交了口供,库兵和漕帮也被萧业初审过,但按规矩,还需正式会审。 于是,严统等人又过了一次堂,交代的案情与之前无异。 不过,当魏承昱问到偷盗多少银两时。 老奸巨猾的严统估算过那被扣押在陈家湾码头的铸银舫上的银两,答道:“十多万两。” 这个答案自然不能让魏承昱和萧业信服,如若像漕帮嫌犯所言,运送银两从一年前开始,那何止十多万两! 但无论魏承昱怎么讯问,严统咬死了只认这十多万两。 萧业抬眼看了一下对面的应谌,见其气定神闲,矍铄有神的眼睛打量着严统,苍老又威严有力的声音缓缓道: “严大人想好了再说,这个案子可是上过金銮殿的,区区十多万两都抵不上沂州一个月的赈灾银!还值得三司和常山王在此费功夫?” 张极维闻言神情紧张起来,但对于应谌的这句话,他却不敢反驳半句。 严统听了这话,坚硬的态度像是沂州西沙河的堤坝裂了一条缝,接着决了一个大口子,死犟的嘴也松了,看了应谌一眼,答道:“大约…一百万两…” 萧业和张极维听了这个数字,眼神齐刷刷的看向了应谌。 应谌捋着山羊胡,微微点了点头,向魏承昱说道:“殿下,这个数倒是可信的!” 张极维松了一口气,严统则擦了擦头上的汗,萧业没有言语,心中知道这一百万两是陛下出的底价。 魏承昱是武将,不懂朝堂上的弯弯绕绕,也没领悟应谌这话的含义。 但他知道凡事讲究证据,便道:“犯官虽招认了一百万两,但具体亏空多少,还需查证!” 第27章 又一枚死子 应谌接口道:“殿下说的是,稍后应着人去清点铸银舫上的银两,再查封犯官及嫌犯府邸,追回赃银!” 魏承昱凛然道:“不止如此,还要查证户…” 话还没说完,就被张极维打断了,“殿下,陛下着三司会审,我等还是尽快将嫌犯审讯完毕,将口供交由陛下过目,也可还清白于无辜,给朝堂上下一个交代!” 应谌点点头,“张大人说的极是!” 魏承昱严肃的目光扫过两人,此时已感到被掣肘。 接着,他将目光投向了萧业,“萧大人也这么认为吗?” 萧业起身拜道:“回殿下,还有嫌犯冯贻未提审。” 魏承昱明白了萧业的意思,命人将严统押了下去,将冯贻押了上来。 冯贻来到堂上,并不像其他嫌犯哆嗦发抖,而是死一般的平静。 只是眼睛在看向张极维时突然瞪大,随后握紧了拳头。 “大胆嫌犯!”张极维突然拍案而起,勃然大怒,“竟敢打着齐王和歧国公府的名号欺压二品朝臣,盗取库银一百万两!你可知罪?” 冯贻“扑通”一下跪了下去,戴着镣铐的双手开始颤抖,“知罪,知罪,犯民认罪…” 萧业看着上蹿下跳的张极维,没有阻止。齐王也是被逼急了,竟明晃晃地使手段了。 应谌的目光亦是意味深长,但他只是咳了两声,没有言语。 魏承昱是个直性子,便拍了惊堂木,“张大人,本王还没审!” 张极维摆摆手,“殿下莫急,此等国贼,让下官痛骂这厮!” 说着,又向冯贻骂道:“狗贼,你以为你欺压威胁户部尚书的手段很高明吗…” 眼看着张极维又要“口不择言”,魏承昱再次拍了惊堂木,“张大人!不如这个主审官让你来做如何?” 萧业见魏承昱当真动了火,便看了应谌一眼。 果然应谌出声缓和道:“张大人,既然是三司会审,常山王殿下主审,就不要坏了规矩,有问题稍后补充便是!萧大人,你说呢?” 萧业看了魏承昱一眼,微微颔首,“应大人说得是。” 张极维见此情景,讪讪地坐了下来。 魏承昱向冯贻问道:“你何时起从户部盗银的?盗了多少?” “大约一年前吧,盗了一百万两。” 魏承昱瞪了张极维一眼,又问道:“银子都去了哪里?还剩多少?” “花了,置宅置铺置庄子,吃喝玩乐,花天酒地,剩了多少我也记不得了。” 这个冯贻原本就是奴才堆里的人精,读了点书,腹中有些墨水,更是奸滑。 “本王再问你,你如何威胁欺压的户部尚书?” “时间太久,我也记不得了,总之我认罪就是!”冯贻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大胆!”张极维霍的站了起来,怒斥道:“听说你也是个读书人,如此恬不知耻,如何对得起陛下仁德,对得起父母至亲,对得起妻儿老小,死后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冯贻听了这番责骂,忽然大呼一声“爹娘,儿子不孝!” 随后腾地窜起身来,朝着堂上柱子猛烈撞去,霎时血水四溅,横尸在地! 这变故发生的太快,魏承昱一脸震惊,应谌满是沟壑的老脸上也有骇然之色。 只有面无表情的萧业看了看尸体,又看了看站在案桌后张望的张极维,幽幽道:“张尚书好口才,古有诸葛孔明骂死王朗,今有刑部尚书骂死嫌犯,可成一段佳话了!” 大理寺的捕快上前探了探鼻息,向魏承昱禀报道:“殿下,嫌犯气绝身亡!” 魏承昱腾地火起,一拍惊堂木,怒喝道:“张极维!” 张极维连忙做小伏低,回道:“下官也是着实未料到,没想到此人还有些廉耻心…” 话未说完,便被萧业打断了,“我猜张尚书是想说,此番肝脑涂地,倒是死得其所吧!” 张极维闻言,脸色突变,喝道:“萧少卿慎言!” 萧业嗤笑一声,意味深长的笑道:“逮捕冯贻后,大理寺曾搜过冯家,听说库兵张申被杀、官银事发后,冯家一家老小就突染急病暴毙了! 张尚书既知冯贻是读书人,又怎么不知他已无家人,还要用妻儿老小来刺激他呢?” 萧业听说冯家老小一夜之间突然暴毙,草草下葬,便知冯家人已被人握在了手里。 那日,他在瓦市撞见冯贻想要掳走谢姮,应是他处于生死不定、如履薄冰的癫狂边缘,才想一不做二不休,得偿夙愿! 想到这里,萧业厌恶的瞥了一眼地上血肉模糊的尸体。 作为一个死子,他今日在堂上触柱而死,倒是将作用发挥到了最大! “萧少卿这是何意?本官哪里知道他家人俱亡?再说他是歧国公府管事,识字读书不是很正常嘛? 应大人,您来评评理,本官可真冤枉死了!”张极维捶胸顿足,懊恼喊冤。 应谌干咳了两声,看了看戏谑看戏的萧业和脸色阴沉的魏承昱,事已至此,他必要出来主持大局了。 “殿下,萧大人,依老夫看,嫌犯当堂身死虽事发突然,但好在该审的也都审了,嫌犯也已认罪。 待将铸银舫上的银两点清后,便可结案封卷了!” 张极维自然点头称是,魏承昱的脸色则在听到这句话后更为阴沉了,他如今才明白萧业说的这个主审官就是个“冤大头”是什么意思。 难道,真的要就此作罢? 萧业不置可否,只是命人将堂上那具碍事的尸体清理了出去,转身向魏承昱拜道:“殿下,嫌犯既已审完,那便查账户部吧!” 此话一出,张极维大惊失色,应谌亦是心中一惊,忙道:“嫌犯既已招供认罪,此案便可具结,萧大人何必多此一举,何况查账户部岂是小事?须得奏明陛下!” 萧业听出了应谌话里的意思,但他不为所动,明言道:“办案讲究实事求是,没有账目佐证,如何证明嫌犯交代属实?” 魏承昱本就不甘心就此放过这群蠹虫,如今见萧业坚决查账,一扫刚刚苦闷,心神振奋。 “萧大人所言不差,本王既得圣命主审此案,必要办得清楚明白!来人,即刻去户部查账!” 说着,一马当先,率先出了讼棘堂。 张极维见状,连忙暗中吩咐人去告知齐王,连带着“一百万两”的事。应谌则让人去宫中禀报。 萧业跟在魏承昱身后,脸上仍是云淡风轻。 陛下说的“一百万两”,是给徐骁和齐王开的价,但这个价码,他和梁王都不满意。 户部的账册或许没有多大漏洞,但只要抓住一条,就够齐王着急上火的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朝着御街上的户部而去。行至半道,突见御街的上空飘起阵阵浓烟! “好像是户部!”人群中的钱必知喊了一声。 萧业面色凝重,魏承昱似乎不敢相信,转头看了他一眼。 张极维张大了嘴巴,应谌则擦了擦额头的汗,事情好像越闹越大了,他有些“平衡”不住了! 第28章 户部的硝烟 “快去救火!”萧业厉喝一声,一马当先疾驰而去,众人见了,也连忙催马急行! 萧业不知是哪里起了火,但若是烧到了国库,烧坏了各地上贡的金银珠宝,可是谁也担不起的大罪! 到那时,难保陛下不会将这笔账记在力主查账户部的他们头上! 户部的门口早已乱作一团,人头攒动。潜火军此时已经赶到,四五个军士刚刚从车架上将牛皮做的水袋抬下来,其余的人正一盆一盆地从太平缸里取水灭火! 火是从后院燃起来的,但窜的很快很猛,站在前院已觉得热浪滚滚、灼热难忍了! 萧业翻身下马,随手抓住一个救火的户部小吏,厉声问道,“是哪里走水了?” “是北档房,火从北档房烧起来了!再晚些就要蔓延到银库了!”那小吏惊慌答道。 听闻是北档房,萧业心下一沉,松手让那小吏救火去了。 “贤弟,北档房主管各州府贡银,统计岁入岁出之事,若是账本被烧毁了,这账就查不了了!”钱必知凑到萧业跟前说道。 萧业面色端肃,没有答话。他自觉已经速度够快,但没想到齐王与徐骁的动作更快,还敢火烧户部! 旁边的魏承昱也抓住一人,大声问道:“里面可有人被困?” “有有!孔主事见走了水,冲了进去,现在还未出来!” 魏承昱听罢,快速夺过那人手中的木盆,冲到太平缸前,舀起一盆水兜头浇了下去,接着便毫不迟疑地冲进了火场!韩璋、耿方、孟浚则紧随其后! 萧业见到,心下又是一沉,想要阻拦时,已经来不及! “殿下,不能去!”年老的应谌几乎要晕倒当场。 陛下曾嘱咐过他,常山王强硬冒进,不知深浅,他是两朝元老,必须要把好关。可他没想到,竟会冒进到这个地步啊! 张极维还没反应过来,张口结舌地问左右:“他…他怎么进去了?” 萧业一阵急火攻心,几乎眼前一黑!随手夺了一个木盆,对着此刻手足无措的张极维和应谌喊道:“还不快救火!殿下若出了事,我等都脱不了干系!” 两人被这一吼,这才反应过来!立马招呼众人,抛开往日之尊,加入了救火的行列! 众人一听常山王在火场中,顿时头皮发麻,这真是要了命了!他再是不受宠,也是皇子啊!若是真的葬身火海,他们还不得全都跟着陪葬! 一时间,群情激奋,皆是拼命救火! 魏承昱捂住口鼻冲进火场,只见烈火浓烟之中,屋角有一人趴跪在地上,已经站不起来了。 随即不假思索径直冲了过去,扯下身上浸湿的衣衫,捂住那人口鼻,架着他便要往外走! 突然一道横梁从房顶砸下,瓦片随之不断掉落。 魏承昱怀里挟着一个人,眼睛也被熏得睁不开,无法跳过阻隔! 正是一筹莫展之际,韩璋、耿方、孟浚冲了进来,接应魏承昱跳过了横梁! 萧业眼见北档房被烧的几乎屋塌地陷,心急如焚。若是魏承昱葬身火海,他多年的筹划将是一场空! 正是提心吊胆之际,火场之中冲出五个身影! 萧业暗暗舒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众人见到几人出来,立马冲上去将其身上带的火拍灭了! 应谌年老体迈,刚刚拼命救火全凭着一口气提着。眼下见魏承昱出来了,那口气终于舒出来了,人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摸了摸被火烤焦的胡须,后怕道:“可算…可算是出来了。” 张极维劫后余生般冷汗直冒,齐王这招“火烧户部”太大胆了!若是再赔进去一个皇子,难保陛下不会发怒,殃及他这告密的池鱼! 萧业定定心神,确认魏承昱无碍后,便去看那个被救的主事。 那人身上只着中衣,手里抱着官服,此刻瘫软在地,好一会儿后,才悠悠转醒。 萧业蹲下身来,向其问道:“能说话吗?” 那人表情痛苦,点了点头。 “这衣服里面是什么?”萧业目光如炬,一眼看出他拼命护着的官服不寻常。 “是,是账簿!”那人的嗓子已被熏的沙哑。 “什么账簿?”萧业急忙问道。 “是记录贡银出入的账簿!” 此话一出,落在众人耳朵里又是一阵惊雷。 张极维刚放下来的心又提了起来,老应谌摇头叹息,魏承昱则精神一振。 “当真?” 那人点了点头艰难的起身,萧业见状伸手扶了一把。 “下官…咳咳…户部主事孔偃,见过常山王殿下!让殿下为下官涉险,罪该万死!” 魏承昱连忙将其扶起,说道:“快请起,孔主事护住账册,忠于职守,令人敬佩!” 孔偃道:“下官既是户部官员,便有职责所在!还请殿下看在我等奋力救火的份上,在陛下面前为我等进言,赦免户部看守不当的死罪!” 说着便又跪了下去,其余户部众人也纷纷下跪,请求常山王救命! “快起来!”魏承昱将其扶了起来,又对跪着的众人说道,“大家快起来吧!眼下紧要的是扑灭余火,万不可蔓延开来!” 众人听此话,又赶忙去帮潜火军灭火去了,所幸火势很快就控制住了,国库未曾遭难。 只是满院狼藉,焦黑一片,许多东西都无从查起了。 萧业向孔偃问道:“孔主事日常负责什么公务?” 孔偃拜道:“回大人,下官日常负责户部文书的起草和资料的整理工作。” 萧业又问道:“是你首先发现起火的?” “是,快至晌午时,下官和两位员外郎离开北档房出门用饭,刚走到大门口,便闻见一股烟熏味,回头一看正是北档房走水了!” “当时孔主事便冲了进去吗?”萧业追问道。 “正是,我们三人眼见火起,在太平缸旁淋湿了衣服,便冲了进去想要灭火,却见屋内四周都是火! 以我们仨人实在难以扑灭,那两名员外郎便出去喊人,下官仍在屋内灭火,但火势越来越大,只得用外衣裹了一些账簿,想着能保一些是一些!” 萧业随即将那两名员外郎叫来询问,也是如此说辞。 钱必知疑惑的嘟囔了一句,“只是后院到门口的距离,怎会屋内火光四起?火势蔓延的也太快了!” “是啊,这大白天的,又不需用到火烛,这火起的也太蹊跷了!”韩璋也道。 “当时后院可有别人?”萧业再次问道。 “有,户部每日进进出出很多人。” 萧业默然,即便知晓纵火行凶的人就在这个院子里,却无从查起。 正在思索之时,忽见一个身穿三品朝服的中年人匆匆而来。 第29章 天子的败笔 “下官户部侍郎石蓝海来迟!还请常山王殿下恕罪!” 应谌见了石蓝海,脸色垮了下来,质问道:“石侍郎刚刚在哪里?户部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现在才来!” 石蓝海慌忙向魏承昱拜道:“殿下恕罪,北档房走水,户部大乱,下官怕银库有人趁机捣乱,因此刚刚过去查看了。” 这番话说的有理有据,魏承昱和应谌便不再多言。 萧业在现场查看了一圈,除了证实的确有人蓄意纵火外,并未找到什么有用线索。 魏承昱等人受了伤,自然要回府处理。此时正值午膳时间,各部官吏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救火行动,个个又累又饿,无精打采。 三司长官便商议,先用了午膳,再做考量。 户部走水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皇宫里,毕竟户部衙门紧挨皇城,就在御街上。 皇帝接到奏报时,正在御花园的千秋亭上挥毫泼墨。 听到这个消息,笔下的“静”字正要收笔,结果御笔一震,提笔调峰过慢,纸上出现了一个“牛头”败笔。 皇帝直起腰来,随手将御笔扔在了案上,接着两手叉腰,君王的威仪震慑人心。 他没有发火,只是不住地点着头,龙须也随之颤抖。 正在这时,有内侍传御史大夫应谌前来求见。 应谌本就年老,刚刚救了一场火,又没用午膳,千秋亭位于假山之上,又是御花园的中心,建的更高显一些,爬起来相当费劲。 当应谌颤颤巍巍地爬上千秋亭,皇帝的怒气已经消的差不多了,懒散地躺在御榻上。 应谌禀报了大理寺庭审和户部走水的情形,连带着魏承昱冲进火场救人的事。 本来一脸寒霜的天子,听到这里,直接气笑了,“好嘛,挺好嘛!他倒是不惜命!” 应谌思索片刻,又斗胆问道:“陛下,户部的账簿仅余零星,还要查账吗?” “怎么?怕了?你不是一向刻薄刁钻,专挑别人痛处打吗?可都说你应谌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啊?” 应谌慌忙请罪,“陛下明鉴,臣并非怕了,只是陛下…” 皇帝不耐烦地开了口,“好了,起来吧,你老应谌的忠心,朕还是信得过的。” “谢陛下恩典。”应谌住了嘴,从地上爬了起来。 “人也死了,火也烧了,到了这个份上,朕还要捂着吗?先去查吧。” 应谌得了皇命,知道自己扮演的角色要稍微变一变了。 待其走后,皇帝躺在御榻上,从高处的千秋亭上,俯瞰着御花园的姹紫嫣红。 口中喃喃道:“一场大火,烧出来两个傻儿子!只是不知道哪个更傻。” 一旁的睢茂听了,只做没有听到,低眉顺眼地站着。 户部起火,常山王冲进火场救人的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后宫。 太后自然也知道了,甫一听到这个消息,惊吓的从凤座上站了起来,“可有受伤?” 当听到魏承昱受了灼伤,并无大碍后,太后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后怕的斥责道:“这混小子,也太不知轻重了…” 虽然魏承昱不是她的亲孙子,但自小在她身边长大,这些年的遭遇,她更可怜他,祖孙之间竟比亲孙子还要亲切些。 毕竟梁王居于越州,无诏不能进京。她的亲孙子,梁王府的小世子,虽然已经十岁了,也只是三年前梁王奉召回京时,才在建章宫里小住了几日。 对此,太后不是没有怨怼,但她又是个深明大义的人。 她了解自己的亲儿子梁王,他有了野心,可她不喜欢他的野心。 她信佛,不忍大周再遭劫难,在她看来,一世到头,不过如此。所谓权利财富、爱恨情仇,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既然天下已定,民心思安,又何必要再起杀戮、以致生灵涂炭? 从这一点上来看,皇帝将梁王“困”于越州,她虽然心中不忍,但也知道这是无奈之举。 韩嬷嬷眼见太后忧心不已,便宽慰道:“应无什么大碍,用些药,过不了多久便会好了。” 太后便又问,医官用的什么药,怎么说的。 回话的内侍如实禀报,常山王府没有传医官。 太后听了,哪里坐得住,难得动怒道:“太医署都是聋子吗?一个个拜高踩低的主!去,通知医官去用药,用最好的药!” 那内侍答了声“诺”,便转身告退。 “等等,”太后唤住了他,气势沉稳道:“你去问陛下,可有什么话让医官带给常山王。” 内侍接了太后指示,恭谨的退了出去。 韩嬷嬷为太后奉上一盏茶,温声道:“陛下想已知道了。” 太后接过茶盏,“哀家就是要他说些什么!这常山王才回京几天啊?就遇到这么凶险的事! 那案子是什么底细,他心里没数吗?用不着时,就把人派的远远的,用得着时,就让他去做这些得罪人的事儿! 他这些年,已经偏心的够可以的了,总得给他留条活路吧!” “太后宅心仁厚,只怕会惹得陛下不快啊。” 太后冷哼一声,“他做的事就让哀家开心了吗?哀家早就看透了,最是无情帝王家!” 皇帝已从御花园回到了寝宫长秋宫。此时正是困倦,手里握着一卷书,躺在紫檀木镂空雕龙的木榻上,半睡半醒的翻阅着。 睢茂蹲在他的脚边,为他不轻不重地捶着腿。 太后派来的内侍,小心翼翼的将太后的意思传达。 皇帝听了没说什么,只道:“那便让医官去看看吧。” 那内侍跪在地上,小心地抬眼觑着皇帝,不敢再追问,便求助似的看向睢茂。 睢茂微微摇头,并以眼神示意。那内侍明白了,答了声“诺”,退了下去。 皇帝的困意被这一打扰,已经全消,有些不悦地将书扔在一旁的案几上。 太后的意思,他自然明白,无非是想要他说些安慰常山王的好话,可是他对这个儿子… 皇帝正走神时,却见睢茂笑吟吟地给他捶着腿。便拧眉问道:“你笑什么?” 睢茂满脸堆笑,“回陛下,老奴是笑,这龙生龙,凤生凤,常山王殿下今日火场救人,颇有些当年陛下御马监救子的风范呀!” 听到睢茂这般说,皇帝若有所思,仿佛是想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这段往事。 睢茂又道:“当年,陛下在御马监教导常山王殿下骑马,不承想那马儿受了惊,驮着年幼的常山王殿下疾驰而去,一时众人都没反应过来。 只有陛下勇武果断,立即翻身上马追了过去,于马蹄之下救出了常山王殿下! 等到众人赶到的时候,只见常山王殿下脸色煞白地缩在陛下的怀中,而陛下呢,却正和颜悦色,温声细语的安慰着常山王殿下,丝毫不见慌乱!当时在场众人无不为陛下的勇武和泰然自若深感敬佩啊! 老奴记得,太后娘娘事后得知也是十分后怕,劝诫陛下莫要再以九五之尊涉险! 所以呀,老奴今日听说常山王殿下火场救人,便想起了陛下的这段传奇。 想必是当年陛下给常山王殿下做了表率,今日常山王殿下才能如此勇武,正是龙雏凤种,天生如此啊!” 皇帝听他这般说,不自觉的笑了两声,似乎是触碰到了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那时,皇长子魏承昱的封号还不是常山王,而是晋王,最尊贵的亲王… 第30章 兄友弟恭 思绪到这里,皇帝的神色有些异样,重又现出帝王的无情来,向睢茂道:“让医官从常山王府回来后来见朕。” 随即又拿起了案几上的书看了起来。 如今,朝堂上最尊贵的亲王是齐王。 户部走水时,齐王魏承煦正在常山王府等候魏承昱。 久候未归后,他留下了厚礼,刚出常山王府的大门便听说了魏承昱冲进火场救人一事。 魏承煦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付之一笑。 “魏承昱啊魏承昱,你还是和当年一样,只会逞匹夫之勇啊!”坐在马车里,魏承煦喟叹了这一句。 在魏承煦走后不久,魏承昱便回了府邸处理灼伤。 王府的荣总管将齐王曾来拜访,还送了一匹汗血宝马的事禀报了他。 魏承昱皱着眉头,“送本王宝马做甚?你留下了?” “殿下不在府中,老奴不敢擅作主张,现将那马拴在了马厩,还请殿下定夺!” 荣总管也是为难,从常山王开府以来,还没有这么热闹过。不是皇后赏赐就是齐王赠礼,让他一个小小的总管总是措手不及。 魏承昱面色不悦,神情威严,“以后本王不在府中,不许擅自做主收受礼物,一概退回!” “诺!”荣总管慌忙应下。 随即,魏承昱便吩咐人将汗血宝马又送回了齐王府。 正在此时,太医署的医官到了。虽然魏承昱早就在沙场上习惯了各种跌打损伤,也并不觉得这点儿小伤值得劳师动众。 但医官还是为他们仔细清洗了灼伤处,用了上好的灼伤药,并嘱咐了一些注意事宜。 魏承昱恭谢了陛下和太后的恩典,医官回了宫,自然来复皇命。 听闻常山王的伤势无碍后,皇帝沉默了片刻,接着问道:“常山王可有说什么?” 医官回道:“常山王殿下本欲进宫叩谢皇恩,但是因灼伤未愈,恐惊了陛下和太后,便面北谢了皇恩!” 皇帝拧眉问道:“除此之外呢?就没有别的?” “哦,常山王殿下还说这是小伤,本不想劳动太医署。” 没有听到想听的,皇帝渐渐失去了耐性,“他没有愤懑,没有怨怼吗?没有怪朕派给他一个苦差事吗?” 睢茂紧张地看了医官一眼,他知道这对父子间嫌隙太深,以至十多年了,陛下心中的结仍难解开。 那医官答道:“这倒没有,不过微臣到常山王府时,正见常山王殿下训斥下人。” “这是为何?” 皇帝脸色一凝,睢茂也屏住了呼吸。 “听说是下人自作主张,收了齐王殿下赠送的宝马,常山王殿下十分不悦,让人给送了回去!” “齐王送常山王宝马?”皇帝皱着眉头问道。 “正是!听说是一匹汗血宝马!” “呵,他倒是大方啊!”皇帝忽然面色冷峻,虽是笑着,却让人陡生一股寒意。 睢茂挥了挥手,让那医官退下了。又挤出了些笑容,“齐王殿下对常山王殿下,可真是兄弟情深啊!” 皇帝冷笑一声,目光犀利如鹰盯着他,“哼,兄弟情深,你信吗?” 睢茂被他盯得心中有些发毛,讪讪的不敢再答话。 忽然听到陛下叹了一声,“这老大跟老二比起来,真就是个莽夫啊!” 近年来齐王与百官打得火热,是越来越会施恩,也越来越大方,今日连皇子也敢拉拢了! 萧业带着孔偃抢救出来的账本回了大理寺,户部银库的清点则交由钱必知和应谌、张极维处理。 萧业相信忽然转变了态度,积极查账的应谌和总在关键时刻显露立场的钱必知不会糊弄了事。 回到少卿厅,萧业洗去脸上和手上的脏污,便翻起账本来。 只是没看多久,便见院中匆匆来了三人,范廷、谷易和吉常。 萧业知道这三人定是听说了户部走水的事,心中担忧。 果然,谷易和吉常见到萧业安然无事,松了一口气,但范廷的神色仍是忧心忡忡。 萧业打发走了谷易、吉常,让二人守好东西两狱,不得擅离。 随后向范廷问道:“范主簿是否有话要说?” 范廷闻言,神情急切,“敢问大人那名护住账册的主事是否姓孔?” 萧业倒没想到他问的是这事,本以为他是担心户部账本被焚,无法查账的事。 “孔偃,范主簿认识此人?” “何止认识!下官在朝中没有朋友,只有他可称知己!孔兄一向兢兢业业,一丝不苟!今日一听说有名主事抢救账册,我就猜到是他!不知他伤势如何,是否严重?” 萧业听了此话,心中有了数。刚刚他草草翻看了账册,见全是近半年的记载,而盗银案是从一年前开始的。 所以孔偃在生死关头护住的这些账本,并非是随手所为。 一个想法出现在他脑海里,常山王虽鲁莽,但也盘活了这局棋。他转身向范廷提了一个要求,让他劝说孔偃主理查账事宜! 范廷闻言讶异,心中则佩服起了萧业眼光毒辣!户部的这笔糊涂账,他不是没听孔偃说过,因此他才力主严查“户部盗银案”。 只是案子毕竟事涉齐王,他不好拖孔偃下水,便没有向萧业提起此事。 如今,事态升级,孔偃也被卷了进来,若是不查出点什么,孔偃一定会被户部及豪门党秋后算账! 为了嫉恶如仇,也为了知交好友,范廷一口应承了下来。 夜幕降临,将盛京裹进了黑暗里。世间有那清冷贫寒的地方,也有那歌舞升平,酒色犬马的地方。 刚从九曲阁出来的徐骁,行色匆匆地钻进了黑楠木马车,朝着齐王府疾驰而去。 白日里,他们已经接到了“一百万两”的价码。可是晚间,张极维又递来了一个消息,户部的账册没有完全焚毁,应谌一直盯着户部的清点! “殿下,那些账册会不会有问题,要不要我再派人…” “不可!今日户部的大火已是险招,若是再出手,恐怕会惹怒父皇!”魏承煦阻止了徐骁的想法。 徐骁点点头,又道:“歧国公府的假印章和假借据,都已妥当了。” 听了这话,魏承煦的脸色略有缓和,“银子准备的如何了?” 提起银子,徐骁一阵心疼,陛下开出了一百万两,魏承煦给他开了二百万两! 第31章 二百万两和储君之位 “府中估算后,若将各处的田产铺子宅子出手,可得一百三十万两,只是还需些时日。” 魏承煦冷眼看着他这位舅父,显然对这个数字并不满意。“剩下的七十万两,舅舅是要本王填?” 徐骁连道“不敢。” 魏承煦没有看他,语气愈加的冷了。“这些年,母后明里暗里赏赐了岐国公府多少东西? 每次户部的银两,也是交于舅舅打理。舅舅何必在我面前说这些话,莫说两百万两,就是三百万两歧国公府也是能轻松拿出来的!” 徐骁听了这番话,背上已汗津津的,“两百万两不成问题,请殿下放心!” 魏承煦叹口气,语气和缓起来。“舅舅以为我想掏空岐国公府吗?冯贻毕竟是歧国公府的人,舅舅若不拿出点诚意来,难道要让父皇像对信国公府那样对岐国公府生了猜忌之心吗?” 说到信国公府,徐骁心中更骇然了,当年如日中天的信国公府说倒就倒。陛下此后也不再重用外戚,可怜他一身的才能无处施展,只能寄托于齐王日后能登大统。 而这几年,他越来越能感觉到齐王的多谋善断,当年青涩的少年已不需要他教导,甚至许多事情比他想的还要长远。 像这次户部的事情,若不是齐王提醒,找个可靠的人代为出面,他未必能撇的那么干脆利落。 魏承煦知道这笔银子徐骁拿的心疼,又好言相劝道:“舅舅不必心疼,若日后真能成大业,又何止这区区两百万两!” 徐骁点点头,他早已把全部身家都压在了齐王身上,只要齐王不倒,歧国公府便不会倒! 魏承煦又嘱咐道:“舅舅记得,将家中值钱的东西全部变卖,一些在册的田产地契,除了父皇赏赐的,也全部出手! 而且要大张旗鼓,最好是满城尽知歧国公府被罪奴拖累,变卖家产请罪补过!宫里,本王也已传信与母后了,她会配合你!” 徐骁点头应承,带着魏承煦的命令与期许再次钻进了那辆低调奢华的马车里,隐入了黑暗中。 徐骁走后,魏承煦有些乏累的坐了下来。 他十四岁时开始处理政务,父皇连盐铁大权也交给了他,外人都道他是最尊重的中宫嫡子,可无人知晓他心中一直有种恐惧! 这种恐惧,近年来因为他弟弟们逐渐长大而更为强烈。 所以他暗中筹谋,步步为营,一面做好分内之事,每月自觉上呈各地盐铁明细奏报,干净漂亮、毫不欺瞒的给他父皇一个交代。 让他父皇知道,他可堪重任,又不会恃宠而骄、胡作非为,即便守着盐铁这块肥肉,也不会动歪心思。 另一面,他培植党羽、笼络人心,背地里想尽办法积财聚力,他要有足够的能力自保,他要一直向前,直至站在权利的巅峰! 他见识过父皇的绝情,他绝不能成为第二个魏承昱! 明月高悬,一阵夜风吹来,裹挟着悦耳的丝竹声。 在一片假山竹林掩映的内宅小院中,萧业听着樊兴的禀报。 徐骁和齐王知晓了账簿的事,但萧业并不担心他们会耍什么手段,因为张极维将应谌忽然转变的态度也一并告知了。 事实上,他很希望他们能有所动作,因为他们每踏错一步,陛下的猜忌便多一分,他便可以多进一步! “公子,齐王贵为皇子,又是朝中呼声颇高的储君人选,为什么还要铤而走险盗取户部的库银呢?”樊兴不解的问道。 萧业抬头看了看夜空中的东方苍龙星宿,心宿二为天子,心宿一为太子,心宿三为庶子,此时,心宿二熠熠生辉,星光明亮… “因为,没有哪个帝王是赤手空拳坐上天子宝座的。” 对于魏承煦的心思,他倒能揣摩一二。 陛下有十三位皇子,除了常山王、齐王,余下皇子皆年幼,三皇子才九岁。 但小孩子长大也是很快的事,如果魏承煦不能在一年内被立为储君,那等到三皇子十岁封王时,朝堂上的派系很可能会再次分化! 更何况,有魏承昱的前车之鉴,他如何不早做筹谋? 魏承昱是本朝第一个不需等到十岁,出生即被封王的皇子,还是最尊贵的封号“晋”。 大周一字亲王的封号以“晋、秦、齐、楚”为最尊,“赵、梁、韩、燕”次尊,“代、鲁、陈、宋、吴、越…”又次之。 当今的皇帝以“秦王”封号登顶大位后,本朝排位便是“秦、晋、齐、楚”。“秦王”之位过于敏感,一直空悬。 但魏承昱一出生就被封为“晋王”,其尊贵和用意无需多言。 魏承昱就这样集万千宠爱过了十一年。可谁也没想到,一夜之间,天子变色,这位尊贵的皇长子会被褫夺尊贵的一字亲王封号,改封“二字郡王”——常山王! 二字封号郡王,是册封皇室旁支和异姓功臣的,陛下此举,无疑是将魏承昱逐出了嫡系! 可是,他萧业,偏偏要将这个被所有人弃之如敝屣的皇长子推上帝王大位! 因为,那改变了魏承昱命运的一夜,也改变了他的人生,满门被屠,含冤而死,遗臭万年… 他绝对不允许! 萧业站在清冷的月光下,周身散发出寒冽的气质,让人亲近不得。 接近子时,魏承昱到了,萧业将账簿和孔偃之事如实告知。 魏承昱听后,大感惊喜,只是仍对户部走水之事耿耿于怀。 两人隔着案几,跽坐席上,萧业为其斟了一杯热茶。“盗银案一定还牵扯其他官员,大概就是其中一位了。” 魏承昱有些不解,“为何严统今日庭审时不将他们供出来,将功折罪?” “因为严统是老狐狸,他还在观望。如果陛下止步于‘一百万两’,那这些人就是他给齐王的诚意;如果陛下想要严查,那这些人便是他将功折罪的筹码。” 魏承昱对这些弯弯绕绕的算计实在不在行,经萧业一点拨,这才有些领悟。 “只可惜冯贻死了!徐骁撇的一干二净!” “殿下莫急,今日齐王走了一步蠢棋,火烧户部已然惹怒了陛下,若是明日能在账簿中查出点什么,陛下对户部、对歧国公府一定会刮目相看!” 说到这里,萧业看了魏承昱一眼,“不过,殿下今日火场救人的勇举,梁王和齐王听说了,想必会很高兴。” 魏承昱不明所以,“先生此话何意?” 萧业略显无奈的说道:“水火无情,殿下行事未免鲁莽了!” 这话魏承昱听懂了,这是说他是个莽夫。“事急从权,当时我也没想那么多,所幸人给救出来了。” 萧业神色严肃起来,几乎是以教训的口吻说道:“能救那名主事的人很多,但一定不能是殿下。殿下应知,若是您今日有个万一,我们做的一切都会功亏一篑!” 魏承昱并没有想这么多,坦然答道:“‘率军者披甲执锐,执戈者方能战不旋踵’,我带兵时一向身先士卒,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今日之事亦然,我没想过让别人涉险。” “殿下应该想到,而且殿下应该时刻谨记!任何人都不能比殿下的安危重要,任何事都不能是殿下夺储的隐患!” 萧业的语气强硬起来,夺嫡已经开场,魏承昱却还是一副莽夫愣头青的样子,让他气不打一处来! 第32章 那些账簿 “人命关天,先生却在这里盘算着利益得失?” “一人的命是命,千万人的命更是命!因一人而致千万人于不顾,殿下觉得,这不是莽夫所为吗?” “可本王既在那里,怎么能够视若无睹,见死不救?萧大人也是死里逃生的人,果真这么冷血无情吗?”魏承昱也动了火气,对萧业的冷漠倍感失望。 萧业按下怒火,如一尊高高在上漠然俯瞰众生生死的神尊,以一种无情的语调说道: “身在,世事在;身死,世事消。殿下若觉得志在社稷、泽被万民,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那尽可率性而为。 我萧业是死里逃生难得活命,定不会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要活得长久才行!” “你…”魏承昱被堵的哑口无言,一时无话可说。 他想起了萧业这些年的筹谋,想起了他的灭族之痛,心中忽然生起一些愧疚来。 归根究底,若不是当年之事,萧业也不会是如今这个模样。 “这次案子过后,我打算从宫中查起当年之事,先生…是何看法?” 萧业听了这话,抬头看了他一眼,锐利的目光中有丝伤痛一闪而过。“宫中还有可信任的人?” 魏承昱的声音有些哀伤,“我母亲的乳母——宁嬷嬷,她或许知晓些什么。” “其实不只宫里,还有一个地方。”萧业目光灼灼的望着魏承昱。 魏承昱一时没反应过来,“哪里?” “信国公府!” “不行!” 一听信国公府,魏承昱断然拒绝。 萧业面色平静,对他的拒绝并不惊讶,“殿下既要夺储,信国公府断不能置身事外,牵扯进来是早晚的事!” “那也不能是此时,在我毫无胜算的时候!”魏承昱激动的辩驳道。 萧业闻言,沉默的端起了茶盏,不是人人都像他这么了无牵挂,这一点儿他得承认并尊重。 魏承昱见萧业默然,察觉失了言,连忙解释道:“我并非是不相信先生,只是信国公府只剩下何良牧一个男丁,经不起什么折腾了!在我没有一定的胜算前,我不想将他们牵扯进来。” 萧业颔首,“殿下的意思我已明白,宫中的事先不要着急,别让陛下瞧出了什么。” 魏承昱点点头,说道:“先生放心。” 次日,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仍派人手去户部清点银两。 萧业则与魏承晔、张极维、应谌监督着三司查账。 长长的案桌上,半年的账目就薄薄六本,三司各派六人,三人一组,组成六组同时查账。拨算盘的是大理寺的,记录的是刑部的,御史台管校正,因为互相监督,谁也不敢马虎半分。 偌大的讼棘堂上,算盘珠子劈啪作响,时而传来报数的声音。 萧业四人在案几后坐着,静静地品着茶。但相互打量的目光从未停过。 萧业看了一眼张极维,从查账开始,他就没站起来过,但他没有空过的茶盏和时而整理衣冠的动作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安。 如果户部清点的银两与账簿差的不是一百万两,那接下来的好戏便更精彩了! 魏承昱坐了许久,茶只喝了一盏,他看向堂下的萧业问道:“萧大人,查账还需多久?” 萧业知晓魏承昱的意思,他是担心孔偃不来,便答道:“殿下稍安勿躁,应用不了多久。” 应谌以为是魏承昱等得不耐烦了,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笑道:“殿下莫心急,账本查完,还有铸银舫,最耗时的是户部的库银,可马虎不得!” 萧业笑着接口道:“应大人说得极是。”随后,意味深长的目光瞥了张极维一眼。 张极维听了应谌的“马虎不得”,只觉喉咙发干,又饮了一盏茶。 陛下到底是什么态度,一百万两还作不作数? 齐王也真是能沉住气,到现在也没给他透个底!自己这个刑部尚书被老应谌和挑事的萧业看着能做什么? 就在四人再次陷入沉默后,院中白花花的日光下走来两人。 萧业见到,嘴角浮起一抹微笑,是范廷带着孔偃来了。 孔偃的到来让应谌和张极维面露诧异,张极维自是反对,直言“不合规矩!” 应谌没有直接表态,只是道“等账目算完吧。”暗中则让人快马去宫中禀报。 过了两刻,御史台的人回来了,趴在应谌耳边不知说了什么。 萧业便见应谌表情严肃的捋了捋胡须,神情耐人寻味的看了魏承昱一眼,默认了孔偃的参与。 三司算完账本后,户部的清点还未结束,因此数额上是否有参差还未可知。但众人都心知肚明的一点是,这个账目一定有问题,因为亏空的数额在账本上必须要抹平! 这也是萧业让孔偃来此的目的,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孔偃负责户部文书的起草和资料的整理工作,这其中就包括各部门申报钱粮的文书。 萧业料想的没错,孔偃对这些账目了如指掌,只大半天的时间,便点出了许多有待商榷的地方。 “殿下、三位大人看这项,军马采购费,”孔偃指着账本上的一页对众人说道,“我朝的军马有些是从大宛采买,以往一匹战马三十两,驮马挽马十两,运输费用每匹七两,这半年来,每匹马涨了五两,运输费用涨到十两,每次采买一万匹,便是多支出八万两!” 魏承昱听到这里气不打一处来,“如此高价购马,但一群马中能挑出充当战马的也就七分之一,驮马挽马大约五分之一,其余只能充当民用马不堪军用!” 孔偃点点头,“价格是涨了,但优良等级未必!” 萧业见他说的隐晦,直言道:“就是说马匹以次充好,实际是否涨价也未可知?” 孔偃闻言,目光转向了萧业,带着欣赏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 范廷找到他时,他曾问过一句话,“是常山王殿下让我去的?” 出乎他的预料,范廷答的是萧业。 范廷传达,萧业曾说了一句话,“真金不怕火炼,孔主事这块金子浴火之后是该发光了!” 因为这句话,他直觉这个年轻的少卿与众不同。后又听范廷说了萧业如何设计诱供户部库兵,如何诈供严统的经过,更对这个敏锐洞察人心,行事出其不意,亦正亦邪的年轻人深感好奇! 对此,范廷直言他的看法与他一致,萧业是个城府深沉、亦正亦邪的人。 他这些日子跟在萧业身边,表面上看,萧业是个尽职尽责的大理寺少卿,不畏权贵,将国库盗银案深究下去。 但是,他又精于算计,在关键时候将自己摘出去。 所以,这个人到底是正是邪,范廷未有定论,孔偃的好奇心则更重了。 因为有了之前的耳闻,所以孔偃对萧业直白的“补充”并不惊讶,和善道:“萧大人说的是一种可能。” 萧业轻笑一声,赞道:“这倒是个好主意,军马来自大宛,取证不易,即便派人到大宛对质,价高价低也可以说是因时制宜! 只是,我记得负责军马采购的是兵部的驾部司吧?” 萧业这话说得轻飘飘的,但落在众人耳中却是一道闷雷。 户部的假账牵扯到了兵部,这意味着什么? “萧少卿慎言!无凭无据的事可不能乱说!”张极维出声驳斥。 第33章 一次巧遇 萧业微微一笑,“下官说了什么?孔主事说个可能,本官便说个假设,张尚书何必如此激动?” 魏承昱的脸色有些难看,应承的脸色也变得凝重,二人催促孔偃道:“还有哪里存疑?” “还有这项,粮草,下官记得以往每年供给上等战马的黑豆是二十万石,近一年变为三十万石。” “上等战马减少,黑豆倒是增加了。一石黑豆六分钱,多出了十万石,便多了六万两银子。” 萧业不疾不徐地分析着,这些话清清楚楚的传到了各人的耳朵里。 张极维出声斥责,“萧少卿,你是刑名,凡事要讲究证据!” 萧业莞尔一笑,回道:“张尚书莫急,下官的话还没说完。黑豆储存不易,霉了烂了也是正常,多备些似乎也说得过去!” “你…”张极维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在场的人个个都是人精,自然明白这又是一笔巧妙的抹账。 连魏承昱都听出了话里的意思,他皱了皱眉,向孔偃直言道:“若是如此,这两项都难查证,可还有别的不妥?” 孔偃闻言,神情严肃的望了望几人,最后目光落在了萧业身上。 萧业看出了他的迟疑,开口说道:“孔主事有话不妨直说,有常山王和御史大夫应大人在此,自然能够明辨是非。” 孔偃听了这话似乎下定了决心,向魏承昱和应谌拜道:“下官要弹劾前户部尚书严统和户部侍郎石蓝海,弄虚作假,吃回扣!” 魏承昱和应谌听了,大吃一惊,这又牵扯出了一个户部侍郎,户部这次是要被连锅端了! 据孔偃说,严统和石蓝海利用职务之便,在各部呈上来的申销文书上造阴阳数字。比如申销十万两,银库支出十五万两,多出的五万两便进了二人及相关人员的口袋! 孔偃说完,萧业没有出声,只是不动声色的看着应谌。 应谌则看向愤怒的魏承昱,先开了口,“殿下,重审严统吧!” 严统再被提到讼棘堂上,听说户部走水和见到应谌变得强硬的态度后,心中知晓齐王是惹了圣怒了! 但他仍保留余地,只交代了石蓝海及户部众人的吃回扣之事。 对利用军费支出抹账的行为坚决不认,只说兵部报上的运输费的确如此,若是有疑问的话,需问兵部尚书。 严统也是滑头,他知道户部栽了,若再查了兵部,整个豪门党定会以为皇帝要大清洗,到时人人自危、奋而自保,局面就会失控。皇帝深知其中厉害,必不会轻易动兵部。 这样一来,抹账的罪名就落不到他身上了! 审完严统和石蓝海后,户部的账目几乎是弄清楚了,扣掉吃的回扣,余下都算在盗银案上。 户部库银的清点还未完成,铸银舫的银两也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 陈家湾码头本来商贾云集、漕运发达,因这几日禁军的管控,码头上有些冷清。 萧业等人走进了高大如楼的铸银舫,入目所见的赃银堆积成山,一眼望去,全是白花花的银子。 萧业从银山上拿起一锭,在手中掂了掂,心中思量着齐王如今又会有何对策? 魏承昱见了这些银子,气血上涌,他们在边境浴血奋战,这些蠹虫竟中饱私囊! 铸银舫的银子自然仍由三司协同清点,有负责戥秤称重的,有报数的,还有记录的,偌大的铸银舫里热闹的如同街市。 商定此处由三人各派人手监督后,众人便要转往户部督查。 萧业将范廷留下,随即走出了铸银舫,抬眼便在围观的人群中见到两个面熟的年轻公子。 萧业认得,一人是京中有名的才子——姚焕之,另一人是信国公——何良牧。 这两人在此驻足观望,可见对这桩常山王主审的户部盗银案颇为关注。这一点,让萧业很欣慰。 应谌和张极维登上车架先行离开,官兵开始驱散人群。 魏承昱站在坐骑旁也看到了何良牧,他似乎在犹豫,转头看了看萧业。 萧业不动声色的将目光移开,没有言语,亦没有上马。余光扫到姚焕之与何良牧二人逆着人群朝着铸银舫而来。 二人来到跟前,向魏承昱见了礼,又与萧业相互见了礼。 对知晓户部盗银案底细的二人来说,能将一个由普通库兵之死引起的案子掀到朝野震荡的程度,眼前的这位连越三级的四品少卿可是功不可没! 也正因着这一点,二人对萧业既好奇又钦佩。 听闻姚焕之自报家门,毫不避讳的道出自己的父亲就是被陛下罢官且永不录用的前任大理寺卿——姚知远。 萧业对这个坦荡豁达的京中才子便多了几分欣赏,在这个世道上,鲜少有人能不囿于世俗目光,活出本心。 魏承昱向何良牧问道:“本王这次回京忙于公务,还未来得及拜见外祖母,她老人家身体可好?” 何良牧敬拜道:“多谢殿下惦记,祖母身康体健,一切安好!” 魏承昱听后微微颔首,少顷又道:“那便好。本王还有事要忙,告辞。” 两人见状,识趣的行礼作别,“殿下请便。” 魏承昱翻身上马而去,萧业也向信国公何良牧施礼告辞。 他知道魏承昱还是顾忌太多,害怕打破信国公府这十多年的平静,将他们再次卷入权力的漩涡。 因此丝毫不提日后拜访的话语,本来今日是个绝佳的与信国公府重修关系的好机会。 萧业心中略微有些失望,不过,日子还长,以后有的是机会。夺储之事,信国公府是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环,绝不能置身事外! 萧业走后,何良牧与姚焕之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生感慨。 “这么大的案子,竟是被个无门无派的寒门士子搅翻了天!真是难以置信!” “是啊,不畏权、不畏死,有胆识、有谋略,这样的人不简单呐!” 两人说着朝着街边的凉茶铺子走去,要了两碗凉茶后,姚焕之向何良牧说道: “常山王殿下这次回京,不同以往,这个三司主审官虽说是个得罪人的活,终究是能走到台前了。” 何良牧显得有些忧心,“此案还未具结,不知还有什么幺蛾子呢!” 姚焕之又道:“我看常山王对你们信国公府,心里还是热乎的。” 何良牧没有答话。这么多年来,信国公府一直置身事外,没有为魏承昱的处境伸过一次援手。不知魏承昱心中是否有怨言? 接着,他又想起了身边的姚焕之,转身埋怨道:“你刚刚为何要提你父亲的事?这样常山王殿下说不定会对你有成见!” “我父亲的事朝野尽知,即便我不提,常山王也会知道。况且,我是我,我父亲是我父亲,若是常山王是个明白人,也不会因此就对我有了成见!”姚焕之倒是通透豁达。 何良牧白了他一眼,叹息一声道:“罢了,反正你也无心仕途,我也是对牛弹琴!” 姚焕之呵呵一笑,“我大周有志男儿,文当爱民不爱财,武当惜战不惜死!他日你若做了武将,我便给你做军师!” 何良牧见过魏承昱本就心中郁闷,听了这话更是添堵,端起凉茶猛灌了一口! “我的难处你又不是不知,你还是科举入仕去吧!” 姚焕之悠哉悠哉地品了一口凉茶,他有种奇怪的感觉,刚刚那个萧少卿似乎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这个认知,让他许久没有波动的心情激动了起来。 萧业等人在户部逛了一圈,紧接着就听说了一个消息。 第34章 赏与罚 歧国公徐骁正在大肆典卖家产! 这个消息意味着什么,大家心知肚明。萧业注意到应谌一直板着的面孔和缓了不少,想必宫中的那位听了也是如此反应。 避开张极维和应谌后,魏承昱向萧业问道:“徐骁想要补上户部的亏空?” “准确来说,是为罪奴补过。” “父皇吃软不吃硬,凡事不能与他硬碰。放低姿态,以退为进的确能平息些他的怒火。” “陛下的秉性,殿下了解,齐王殿下必然也了解。想必陛下看到有自知之明且愿意奉上全部身家的歧国公府,怒气已消了大半了!” 魏承昱颔首,“那接下来我们怎么做?” 萧业分析道:“这两日,陛下应会询问案件进展,殿下如实禀报,关于徐骁的嫌疑不要多说一句!对于火场救人一事也不要主动提起!” 萧业知道皇帝对这个案子本就不愿深究,担心齐王牵涉其中。所以定会借着徐骁补上亏空一事顺坡下驴,催促常山王结案。 “还有,到时陛下询问殿下,户部尚书的人选,殿下应该如何回答?” 魏承昱思考了一下,郑重答道:“户部主事孔偃,为人恪尽职守,可堪重用!” “不可!”萧业沉声否决,“殿下万不可推荐任何人选!只说不熟政务,亦不知百官品行,没有人选推荐。 若是陛下再问,就说户部掌管朝廷财政,必要刚正不阿、不党不私,对陛下忠心耿耿的人才可担任,可让百官推荐,陛下拣选!” 魏承昱思索一番,知道萧业不让他推荐人选,是担心他被父皇怀疑结党营私。 可是若不推荐一个正直的人选,那么户部尚书这个位置不是又要落入齐王或梁王的囊中了吗? 想到这里,便将心中的疑虑说了出来。 萧业却是毫不担忧,莞尔一笑,“殿下放心,即便殿下推荐了人选,陛下也不会启用的,同样的道理,对齐王和梁王亦然!” 次日,徐骁将家中所有值钱的产业、物件全部折现成了现银,共计三百四十七万两,送到了宫中。 之所以是三百多万两,不是两百万两,是因为张极维将孔偃查账的事告知了齐王。 所以,魏承煦和徐骁咬咬牙,又追加了价码! 徐骁披发赤足,背负荆条,进宫谢罪,除了愿将全部典卖银两充入国库外,还自请降爵,以抵不察之罪! 徐皇后也在后宫脱簪戴罪,言说罪奴作乱,皆因自己对母家约束不严。自己愧为当朝皇后,愿将凤印交于太后,恳请陛下降罪于歧国公府与自己! 魏承煦自然也要做做姿态,罪奴利用外戚身份勾结朝廷命官,说到底,是因为自己这个皇子的缘故,才使皇家颜面有损,因此特来请罪,愿受任何责罚! 一大早,三人接连来请罪。皇帝见他们这般知趣,心中的怒气已消了大半。 遂下旨,将徐府三百四十七万两银子充入国库,徐骁治家不严,纵奴妄为抹黑皇家,去衣杖责五十!念在齐王的面子上,未将徐家降爵。 对于皇后,皇帝念叨了一句,“她也该吃吃苦头了。” 于是收了凤印,暂由太后保管。皇后约束母家不严,罚抄《女训》百遍。 君令一出,朝野上下都知道这案子在皇帝这算是结了。 消息传到大理寺,萧业便让人将物证、口供一并整理好,至于户部还未查完的库银,结果如何已经影响不大了。 皇帝的处罚不能算轻放,毕竟歧国公府已是个空壳子,皇后颜面尽失,豪门党的威风也不复张扬了。 想到这里,萧业又想到了梁王,这个结果,他应该可以交差。 用过午饭后,宫里的旨意便传了过来,皇帝要在崇德殿过问案情。 萧业与魏承昱、张极维和应谌进宫面圣,将案情如实禀报。 并将在冯贻家中搜到的假印章和田产地契、金银珠宝;以及严统家中搜到的假借据和冯贻托势徐骁,亲笔写的恐吓信,一一禀报。 御座上的皇帝听了,脸上阴晴不定。片刻后目光落在了魏承昱身上,“听说你前几日在户部救了一个人?” 魏承昱拜道:“回父皇,儿臣到户部时,正遇火起,听说有人被困,便与韩璋、耿方、孟浚进了火场救人。” 皇帝的语气忽然柔和了许多,“他三人去也罢了,你是皇子,怎能如此鲁莽?” 萧业敏锐的听出了这句话里的关心之情,他看了一眼魏承昱。 魏承昱答道:“当时在场的都是文官,情势紧急,儿臣便没想那么多。” 皇帝没再批评,好言说道:“你这几日奔波也是辛苦,又受了灼伤,好好在府中休养吧。” 魏承昱一时愣了,不知父皇此话何意,毕竟户部的案子还没结案呢,便应声回道:“父皇,儿臣…” 话还没说完,就被萧业打断了,“陛下,臣有事启奏!” “哦,萧卿,有何事啊?”皇帝对这个年轻有为的臣子,颇为赏识。 “敢问陛下打算如何处置那些盗银的库兵?” 皇帝听了,看向了张极维,“按律例该如何处置啊?” 张极维答道:“回陛下,以监守自盗、并赃论罪,当处以绞刑。” 皇帝听后,走下御座,踱了几步,“虽是咎由自取,但一下杀这么多人,恐怕大周百姓以为朕乃残暴之君啊!” 张极维听到这话,便知道皇帝要杀的远远不止这几十个库兵,当下大气儿也不敢喘了。 萧业也听出了皇帝话里的杀机,但他仍奏道:“陛下,库兵监守国库自盗,依律当死,其家人也要受连坐之罪。 不过,陛下着有仁义之名。若将几十名名库兵全部绞死,其家人充作官奴,虽可杀一儆百,但时间一久,便会被人遗忘,难以记得这个教训!” 皇帝听后若有所思。 萧业继续道:“臣以为,不如判这些库兵流放充边,其家资收缴国库,并命其家人十倍归还所盗银两。无论历经几代,直到将所盗银两的十倍连本带息全部还完为止! 这样不但向天下百姓彰显陛下的仁义,还可将失盗的银两追回,而且还能时刻警醒后人,莫要触犯国法!” 殿上的众人听后,无不对这种处罚惊奇。 应谌道:“此法甚妙,既不损陛下的仁义,又能彰显法度的威严,还可以充盈国库!陛下,臣以为,可以为之!” 皇帝微微点头,算是应允了。这些库兵对他来说,本来就无足轻重。饶他们一命,也可彰显自己的仁政。 此事议后,皇帝便让萧业及应谌、张极维退下了,只留下了魏承昱。 魏承昱恭敬地立于殿下,见父皇缓缓走来,一双眼睛威严地看着他。 “户部尚书的空缺,你认为谁可顶替?” 魏承昱听了此话,不禁佩服起萧业料事如神来。便按照萧业的交代回答,“儿臣回京不久,不熟悉朝中官员,无从推荐”。 “那以你这几日的接触,可有初步的人选?” 魏承昱便又推辞,“可请百官推荐,父皇拣选”。 “朕听说,你救的那个户部主事,昨日还帮你看了户部的账本,这人你觉得如何?” 皇帝一双眼睛盯着魏承昱,等着他的答案。 睢茂瞥了魏承昱一眼,不由为他捏了一把汗。 第35章 两党争锋 “回父皇,那个主事名叫孔偃,他看账簿并非是为了儿臣救了他,而是恪尽职守罢了。 儿臣听他说起,他在户部任职十年,曾对一些账目提起质疑,但被严统驳斥了,这次查账,也是对自己的良心有个交代! 至于此人是否能够胜任户部尚书的职责,儿臣不知,不敢妄言。” 皇帝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隔着老远抬手点了点魏承昱,“你这次的主审官干得不错,务实公正!” 睢茂见此舒了一口气,陛下对这个回答是满意了。 魏承昱出宫之后,皇帝的圣旨便下来了,那些库兵的处置如萧业进言一般。 主犯冯贻被诛了三族,冯贻虽然死了,但也曝尸示众,所有资产全部充公。 严统监守自盗,本应处死。但皇帝念其为官多年,劳苦功高,认罪态度较好,免其死罪,流放充边,永不赦免。其家资被充公,严家众人四散离去。 另根据严统的口供,户部相关的人员或罢或罚,户部侍郎石蓝海流放之罪,家产充公!余下漕帮众犯也是或杀或流放! 至于有功之人,便是论功封赏。 萧业毫无意外的被擢拔为大理寺卿,并将主事范廷提为寺正,大理寺的捕快们也被萧业上报上去,每人赏银百两,以昭皇恩。 夜凉如水,疏星朗月,九曲阁的沁园未点灯。 院中,萧业听着前院传来的歌舞升平,陷入沉思。 户部的事告一段落了,对于齐王来说,也算伤筋动骨了。接下来,应该再从哪里入手呢? 蓦的,一丝笑容爬上嘴角,黑眸随即转冷,让人陡起一股寒意。 几个黑影从角门处转来,萧业敛起思绪,向为首的魏承昱见了礼。 来到书房后,萧业分析起了当前的局势。 “陛下没杀严统,是在帮齐王留情分。不过,歧国公府成了空壳子,齐王的财路也断了,够他头疼一段时间的了。” 魏承昱叹了一口气,“户部从上到下一整个烂到根,虽惩治了严统和石蓝海,但会不会再有下一个,没人能保证!” 萧业明白魏承昱的担忧,叮嘱道:“明日朝会,必是一番争执,殿下届时不必多言,只管隔岸观火,静待花落谁家。” 说到这里,一旁的韩璋沉不住气了,略带埋怨地说道:“萧先生,你智谋双全,但是为何办了国库盗银案,你们都受到了嘉奖,只有我们殿下连陛下的一句夸奖也没有?” “韩璋,不得对萧先生无礼!”魏承昱出声喝止。 自从萧业在殿上将那些库兵由死转生,又不损法度后,他便对其刮目相看。 对于自己以往非黑即白的认知也重新审视了一番,在这一点上,萧业算是他的启蒙先生。 萧业并不生气,反而笑着问韩璋,“怎么?韩侍卫是在为殿下抱不平吗?” “岂止我觉得不平,老耿已经在府中收拾行囊,准备回边关了!” “这是为何?耿都尉也不像计较赏赐的人呀?” “殿下办了这么大的案子,你们都论功行赏,我们殿下什么也没有!我们几个私下都觉得,陛下仍对殿下有成见,过不了多久就又会让殿下回边关,不如早点收拾行囊!” “你们既知陛下对殿下有成见,便更要谨言慎行!若是这些怨怼之言被有心之人传到了陛下的耳朵里,你觉得陛下会如何想殿下?”萧业正色道。 “这…”韩璋一时语塞。 “我知道你们都是对殿下忠心耿耿,为殿下鸣不平,但这世间本就没什么公平! ‘君子应处木雁之间,当有龙蛇之变!’殿下现在选择的是一条极其艰难的道路,如若事事计较,不能伸屈,还怎么往下走呢?” 韩璋面红耳赤,此时也认识到了错误,忏愧道:“萧先生,我知道错了,我回去便会跟他们讲,日后一定会注意!” 萧业露出欣慰的笑容,转头面对魏承昱,言辞恳切:“殿下放心,萧业既让您入了京,就一定会设法让您进入朝堂!” 魏承昱点点头,“我相信萧先生的能力,只是这个案子实在结案的仓促,心中着实有些不忿!” “殿下不必纠结于一时的胜负,这个结果对我们来说已是很不错了!通过这次案子,殿下已树立了一些名声,而齐王,从户部到兵部,陛下应该也对其起了戒心! 我派到沂州的人回话,沂州的水灾依然严峻。可是前段时间沂州的官员刚为齐王上表请功,齐王回京也是只报喜不报忧,这件事只要稍加利用,对齐王来说又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听到沂州水患,魏承昱眉头紧皱,“沂州水患常有发生,十年里当有七年,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朝廷每每赈灾,却是治标不治本!” “说到底,还是官员的不作为,殿下放心,这次若是运作得当,或可解沂州之困!” “当真?”一听可从根本上解决沂州的水患,魏承昱精神为之一振,目光炯炯的盯着萧业。 萧业目光坚定,微微点头。 翌日早朝,果如萧业所言,朝堂上热闹的犹如菜市场,关于户部尚书一职,寒门党积极推荐人选,豪门党也不落人后。 寒门党推荐一人,豪门党必有人站出来反对,能够从为官能力一路质疑到其品德不端。豪门党推荐人选也是如此待遇,就是几天前下朝时在路边吐了口痰,都能上升到不配为人的地步! 这也是文官攻击的一贯套路,毕竟不能动手,只能动口,大周礼仪之邦,一旦某人被视作德行有亏,那他的行为立场也就不具有信服力了。 魏承昱初涉朝堂,今日算是开眼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两党相争竟是以骂战的形式! 这些往日礼仪端庄的官员们,此时唾沫横飞,吹胡子瞪眼,哪里还有往日的老成持重! 萧业眼观鼻鼻观心,御座上的皇帝越平静,他越安心。而且,他一直默默观察,这场争夺赛里御史台没有参与。 皇帝对这群上蹿下跳、吵闹不休的臣子冷眼旁观了许久,丝毫不急不恼。 等到声音渐小,两边似乎都蹦跶累了,才缓缓威严开口,“怎么?还没有合适人选?朕这里倒是有个人选!” 第36章 宫里的贵人 说罢,不待百官反应,给了睢茂一个眼色。 睢茂领会,随即高声宣道:“宣户部主事孔偃进殿!” 听到这声宣召,萧业的心彻底安定了!他看了御史大夫一眼,应谌与他一样平静。 殿上百官却是一脸愕然,魏承昱和魏承煦亦是面带惊讶。 孔偃来到殿上行了礼,“臣户部主事孔偃,见过陛下!” 睢茂请出圣旨,宣读道: 奉天承运 皇帝敕曰:户部主事孔偃,才德兼备,经世致用,实社稷之栋梁,兹特授尔为户部尚书,锡之敕命,于戏! 钦此! 这道圣旨对孔偃来说也是突然,但圣旨已下也容不得他多想,便跪地叩谢皇恩接了旨。 反应过来的大臣们不干了,两党争得面红耳赤,竟被个无名小卒捡了漏。 于是两党此时一致对外,纷纷站了出来,质疑孔偃资质不够,难当此任。 皇帝望着他们冷哼一声,毫不留情的指出:“殿中的诸位,哪一个不是由朕擢拔?怎么朕当时启用你们的时候,你们不说朕的眼光不行,等到朕用孔卿的时候却来质疑朕的选人眼光? 还是说,你们无法胜任职责,是朕当初看错了你们?若是这样,大可以出列将位置让出来,朕再选有能之人!” 此话一出,众臣面面相觑,谁还敢说个不字!于是,孔偃便成为了新任的户部尚书。 退朝之后,刚刚还在大殿上差点打起来的大臣们,此刻又是和气一团,见到孔偃也纷纷祝贺,无论是豪门还是寒门,两党都想将他拉为己用。 御史大夫应谌见状,意味深长的啧啧两声。 张极维正好从旁经过,站在应谌身旁感叹了一声,“从六品到二品,天恩浩荡啊!” 应谌抚了抚被火燎短的胡须,没有答话。 此时,魏承昱从两人身边大步走过。 张极维见了,从后小跑几步赶上了他。“常山王殿下,恭喜啊!不承想竟是孔偃出任了户部尚书!” 魏承昱停下了脚步,面容严肃地看着他,正色道:“本王从未向父皇推荐过任何人选。 父皇虽然向本王打听过他,但本王对他知之甚少。即便他曾在户部的案子上出过力,本王对他能否胜任户部尚书一职,也是持观望态度! 张大人如果对户部尚书人选有任何疑问,可以去问父皇!” 张极维以为孔偃是魏承昱推荐的人。毕竟那天陛下忽然态度大变对其关心起来,又将其单独留下,父子俩不知谈了什么。 而且,国库盗银案完结两天了,陛下也没下旨催促常山王回黑山,反而让他今日来上朝了! 这是极不寻常的事情,张极维怎么能不多想? 他讪讪的笑道:“他虽非殿下举荐,但殿下对他有救命之恩,日后对殿下定是…” 话还没说完,就被魏承昱打断了,“张大人慎言!无论由谁举荐,都是大周的臣子,为君分忧,为民做官! 本王记得,刚刚在殿上张大人也曾举荐大学士宋奚,难道不是出于公心而是为了以后的便宜吗?”说罢,便甩袖离去了。 张极维被呛了一通,脸色难看的杵在原地。 应谌抚着胡须缓缓走了过来,笑道:“哎呀,都说常山王率直,这怼起人来,真是丝毫不留情面啊!我说张大人,你没事惹他干嘛!” 嘲笑张极维两句后,应谌也悠哉哉的走了。 张极维“呸”了一声,低声骂道:“你也是茅坑里的臭石头,什么玩意儿!” 走在百官之后的萧业看到了全部的经过,嘴角隐隐扬起弧度。 其实朝堂之上,不止豪门党和寒门党,还有一个更为隐蔽的党派——帝党。 他们不会轻易站队储君候选人,除非皇权已决定更迭。 应谌便是帝党,也是陛下的耳报神。 正如陛下选中无门无派的他来查“户部盗银案”一样,这次户部尚书的位置陛下也不会让两党插手。 所以,当不党不私、直言弊病的孔偃出现在讼棘堂帮忙查账时,这个户部尚书的人选就有了着落。 而他之所以叮嘱魏承昱不可推荐,为的便是让多疑的陛下放心启用孔偃。 萧业沿着百官出宫的道路向前走着,忽见两名内侍向其走了过来。 “这位便是新任的大理寺卿萧大人吧。” 那两名内侍来到跟前向萧业行了揖礼。 “正是在下。” 萧业还了礼,这些内侍虽然无品无衔,但背后的主子不定是哪宫的贵人。 为首的内侍温声说道:“太后娘娘宣召,萧大人请吧。” 太后?这倒出乎萧业的预料。但他转念又一想,万一是皇后假借太后之名骗自己入后宫行陷害之事怎么办? 便从袖中取出两锭银子,塞到两名内侍手中,不动声色的笑道:“太后娘娘宣召,不敢耽搁。有劳公公帮我给宫门外等候的仆从传句话,就说让他们先去九曲阁买了酒,再来接我。” 那两名内侍收了银子,其中一人便去传话了。 萧业在内侍的引领下,经过玉带巷,朝着后宫而去。 穿过一座座高楼殿宇,来到了一处宽阔的园子。 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假山竹林犹如绿色屏障,还有早春的花儿缤纷满目。 望着四通八达、纵横交叉的花园小径,萧业一边走一边在心中暗暗记着路。 心想若是皇后真要使计对付他,自己还真有些被动。 想到这,他的神情愈加严肃起来,盘算着脱身之法。 正在思索之际,听到前方竹林里的假山后传来两个脆生生有些稚嫩的女声。 “姐姐,这化橘红是季淑妃送给皇后娘娘的,我们吃了真的没事吗?” “怕什么,皇后娘娘让我们把这些东西丢了,这么好的化橘红丢了多可惜!还不如我们自己吃了,谁也不会知道!” “想来淑妃娘娘也是一片好心,听说齐王着了风寒,有些咳嗽,便让自己在化州做刺史的父亲送来了化橘红,可惜皇后娘娘不领情。” 那脆生生的声音中夹杂着咀嚼的声音,听起来憨憨的:“娘娘说了,天下就没有哪个妃子不想让自己儿子当皇帝的,她一个妃子能有什么好心思?” “可是我听说,当年陛下即位时,太后可出了不少力气,甚至梁王殿下也差点殒命!” 说话的声音小了许多,“这事儿我也听皇后娘娘和幻露姐姐说过,说是当年万军围城没人敢拿着兵符潜出宫去,所以陛下才被立为太子,潜出京去搬来老信国公救驾。 皇后娘娘还说了,若是太后知道陛下当年能够如此顺利搬来救兵,得继大统,恐怕那兵符就不是给陛下,而是给梁王了!” 萧业听着这对话的声音,应是两个十多岁的宫女。 他抬眼看了看那前面领路的内侍,心知无论他是皇后宫里的人还是太后宫里的人,断不会轻易饶了这二人。 不由得为那两个贪吃多嘴的宫女叹惜了一声。 第37章 御花园秘闻 那内侍的脚步越来越缓,在接近通往假山后的小道时停住了脚步,向萧业说道:“萧大人稍等。” 萧业若无其事的微笑颔首,乖乖立在原地,见那内侍加快脚步,闪到假山后面! 接着,便传出了严厉斥责和两名宫女哭求饶恕的声音。 从那内侍维护太后的言辞中,萧业确定了召见他的的确是太后。 但他心中仍是奇怪,听闻太后礼佛多年不问世事,怎么今日突然召见了自己? 难道梁王的心思,太后已经知晓,两人宫里宫外串通一气? 正思想间,听假山后又传来一句那内侍的训斥:“在此好好跪着,待咱家禀明了太后再来治你们!” 接着又是那两名宫女呜呜咽咽的哭声。 萧业见那内侍走了出来,便神色如常的跟在了他身后。 俄而,两人来到一处花圃,满园的牡丹花姹紫嫣红、丰腴艳丽。 花圃中有位气度雍容、难掩威严的老妇人,身后立着的是太后仪仗。 萧业上前见了礼,太后宣其平身后,和蔼又难掩锐利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他,随即似是满意的点了点头。 “果然是一表人才、玉树临风,不愧是三年前殿试陛下钦点的探花郎!” 萧业拜道:“太后谬赞,臣不敢当。” 他虽是陛下钦点的探花郎,但三年前“得罪梁王”后又被以“污蔑皇室”的罪名摘除了功名。 而且,对于太后是否知晓他与梁王的关系,他心中还存疑,因此回答时格外小心。 同时,萧业余光瞥到那名内侍正向太后身旁的嬷嬷小声说着什么。 显然,太后也注意到了,注意力暂时转移了过去。 “什么事?” 韩嬷嬷听到问话,连忙走了过去,在太后旁附耳说着什么。 萧业见到太后的脸上现出一丝愠怒,本就不苟言笑的面容更加威严了。 “你亲耳听到的?”太后向那名带萧业来的内侍问道。 “是,奴才还听她们说,皇后说‘天下就没有哪个妃子不想让自己儿子当皇帝的,当年那兵符说不定就给梁王了!” “放肆!”太后怒喝一声,鬓角的白发霎时变成了丝丝寒霜。 那内侍慌忙下跪,急声分辩道:“奴才所言句句属实,当时萧大人也在,萧大人也听到了!” 太后凌厉的目光转向了萧业,声音中都似带着丝丝寒气,“萧卿也在场?” 萧业扫了一眼地上瑟瑟发抖跪着、以期盼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内侍,不疾不徐地答道: “回太后,微臣听闻太后召见,内心紧张又激动,对周遭发生的事情并未在意,就连如何走到此处的,也觉迷糊了,因此,对于发生何事并不清楚。” 那内侍听他这么说,骇然的睁大了双眼,激动的喊道:“萧大人!你怎么可能没听见…” 萧业神色如常,对这番指责充耳不闻。这个内侍太想邀功,以至于犯了和那两个宫女一样的错误。 太后在听到萧业的回答后,脸上的寒霜消融了些。 韩嬷嬷向那内侍喝道:“搬弄是非、妄议主上,拖下去!” 那内侍惊恐的喊着“太后饶命!”但动手的内侍们动作极快,很快就将其拖走了,因此这声音并没有惊扰太后多久。 萧业仍是恭谨的站着,对刚刚发生的一幕入目不见、充耳不闻,心中亦无愧疚。 这世道可以容得下好人,也可以容得下坏人,但却容不下蠢人。何况是在掌握大周江山的宫里? 静静地花圃里,只有轻风吹拂花叶的声音。 太后伸手揉了揉额角,声音似有些乏累,又带着慈蔼。 “去看看那两个小丫头,年纪小,别被吓坏了。” 有内侍应了声“诺”,缓缓退下了。 太后叹息了一声,赏花的兴致似乎又回来了,在韩嬷嬷的搀扶下在花圃小径中继续向前走着。 萧业自然是恭敬的跟在身后,等着太后说明召见之意。 “萧卿年岁几何?家中还有什么人?可曾婚配?” 太后温和的声音自前方传来,亦步亦趋跟着的萧业心中升起一阵狐疑,但他仍如实答了。 听闻他在宁州老家只有一位祖母和表妹,未曾婚。太后轻笑道:“萧卿年少俊才,平步青云,也该成家了。” 萧业此时已确定了太后召见之意,难不成是要给自己指婚? 他心里直打鼓,这是梁王的意思?为了控制他,给他指个寒门党的女儿? 太后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笑吟吟的看着萧业。 萧业则俯首听示,无论梁王要塞给他什么人,他都要恭敬遵命。 正垂首等候之时,忽见两名内侍疾步而来,正是被派去看那两名宫女的宫人。 “说。” 太后见了他们神色有异,原本风和日丽的脸又起了寒霜。 那两名内侍谨小慎微,小声回话道:“回禀太后,奴才赶至假山后,没有见到人,后来经过德泽池时,见水上飘了两个身影,似是她们失足落水了!” 萧业抬眼觑了一眼太后,见太后微微蹙眉,随后哀叹一声。 “落水了?宫女自戕是大罪,若是失足落水便罢了。她们既是玉蓬殿的人,让人领回去安葬了吧。” 那两名内侍领令去了,太后的视线自然又落在了萧业身上。 笑道:“去年端午时,哀家在万春园见到一个姑娘,那姑娘倾国之色,清丽脱俗,当时往水心五殿上一站,不知招惹了多少世家公子的目光!” 萧业垂首听着,心中则思量着,端午时,御驾驾临皇家园林万春园与民同乐,能上水心五殿上的都是三品以上的官员家眷。 寒门党中竟有如此高位之人? 又听太后道:“只可惜他父亲品级太低,又不肯将女儿许给高门做妾,如今已年方十九,还未许嫁。” 萧业心中疑惑,品级低?家眷如何上的水心五殿? 太后又道:“哀家倒是真可意这个姑娘,不过京中官宦子弟大多纨绔,总没有合适人选。可巧萧卿比其大三岁,亦未婚配,倒能结成一段金玉良缘!” 萧业愈发迷惑了,既非皇亲贵胄,如何入得了太后的眼? 太后看了看一副恭谨、沉默不语的萧业,笑笑道:“哀家忘了说了,这姑娘是给事中谢璧的二女儿,温柔娴静,宜室宜家,品貌皆是一流!” 谢璧的女儿! 萧业只觉一声闷雷在耳边炸起!他怎么能娶他的女儿! 谢璧,贪生怕死,背弃他的父亲… 萧业一向稳固机警的心神有了片刻的失守。 太后见其神色凝重,以为他是嫌弃谢璧只是个六品。便又道:“她还有个姐姐,当年也是京中数一数二的美人儿,后来被长平伯府的二公子看了去,娶为正妻。 所以,她父亲虽然品级不高,但有长平伯府这个连襟,萧卿得此婚事也不算低就。萧卿意下如何呢?” 意下如何? 第38章 一支牡丹 萧业缓缓跪了下去,沉声道:“臣,谢太后赐婚!” 无论赐婚的背后是梁王还是太后,他都不能拒绝。 太后满意的笑了,随手从满园的姹紫嫣红中摘下一朵娇艳欲滴的粉色牡丹,递于萧业。 “既如此,萧卿可要好好待人家,不要辜负了哀家的一片美意!” 萧业伸出双手恭敬的接了过来,回道:“臣遵命,谢太后慈恩!” 于是,空手进宫的萧业,离开牡丹园时手里多了一支娇艳牡丹。 同时,身上背了一份婚约,心里也多了一道枷锁。 娶谢璧的女儿,这何其可笑?但这可笑的事就这样发生了,在他离开牡丹园时,太后已命人去谢家传旨,并将婚期定于半月之后! 萧业跟在内侍身后,朝御花园外走去。现在,他脑海中思索的不仅仅是谢璧,还有太后为何要将谢璧的女儿赐给他? 对于太后的那番说辞,他是不信的。为什么偏偏是谢璧的女儿? 萧业想起了瓦市那日他从冯贻手中救出的谢姮,太后说的就是她? 难道那日梁王的人在暗中盯着他? 思及此,萧业俊颜上闪过一丝阴骘,看来梁王对自己是相当看重。 从御花园原路返回,再经过那片竹林时,萧业瞥了一眼那座一派宁静的假山,只余清脆的鸟声悦耳… 蓦的,前方绿屏障中出现了一列鲜艳颜色,前面肩舆上坐着的贵妇人身着华服,姿容绮丽,如远黛的蛾眉中藏着一股戾气。 萧业望着那四把凤扇,认出这是皇后的仪仗。 前面引路的两名内侍略现惶恐之状,离得老远便俯首跪在路旁,萧业亦排在两人之后。 临近的内侍唯恐他唐突了皇后,小声提醒了来者的身份。 萧业低声道了谢,垂首等着皇后的仪仗过去。谁知那肩舆走至面前,竟然停了。 “后宫怎么进了外臣?”一个凛然威严的声音传来。 那两名内侍连忙回禀:“启禀皇后娘娘,太后娘娘方才召见萧大人,正要出宫。” 萧业在两名内侍话音落后拜道:“臣大理寺卿萧业见过皇后娘娘!” “哦?你就是那个年少有为,一跃从七品县令至三品寺卿的萧卿?” 头顶传来的声音,带着一丝冷笑。 萧业谦恭拜道:“回娘娘,正是臣。” “抬起头来!” “诺。” 萧业遵命,抬起了头,但眼睛仍是垂着,没有逾礼。 皇后冷若冰霜的眼神注视着他,轻启朱唇:“听说萧卿‘才比子建,貌若潘安’,可巧潘安也曾做过县令,萧大人以为自己和潘安比如何?” 萧业神色如常,这几句话在不明所以的人听来是夸奖他。 但他怎会领悟不了其中的意思?曹子建,与兄曹丕因太子之争而生龃龉,在曹丕称帝后郁郁而终。 潘安,出身中下层,为求仕途显贵,谄媚权贵,构陷太子,被权臣孙秀诛杀。 皇后这是警告自己,若再与齐王作对,便是死路一条! “臣才疏学浅、不足挂齿,不敢比子健亦不敢比潘安。” 皇后冷哼一声,凤眸斜睨了他一眼,“太后召萧卿何事?” 萧业如实禀道:“回娘娘,太后为臣赐了一桩婚事。” 皇后垂下眼眸,瞥见了他手中的牡丹,娥眉紧蹙,能让太后赐婚的会是谁?宫中已到适婚年龄的只有季淑妃的清河公主,清河公主又是三皇子的亲姐姐… “什么婚事?哪家的姑娘?” “回娘娘,给事中谢璧的女儿。” 谢璧?皇后放下心来,又在脑海中搜索了一遍这个名字,查无此人。 但给事中不过是个六品之衔,皇后蓦然笑了,“听说萧大人出身寒门,那这桩婚事倒是门当户对,恭喜萧卿了。” 萧业俯首拜道:“谢皇后娘娘!” 仪仗重新走动起来,逐渐远去,萧业与两名内侍站起了身。 看那仪仗前进的方向,应是朝着御花园的牡丹园而去,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牡丹花,这宫里最不缺姹紫嫣红,自然也就少不了争奇斗艳… 沿着来时的路出了后宫,走到玉带巷,见长长的巷子那端急冲冲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魏承昱。 萧业没有惊讶,他知道吉常和谷易接到那句话定会去找魏承昱。 魏承昱来到跟前,见萧业毫发无损,又见那两名内侍的确是服侍皇祖母的人,便放下心来。 “萧大人何故在此?” 萧业见了礼,答道:“承蒙太后厚爱,为臣赐了一桩婚事。” “婚事?”魏承昱面露惊奇,任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皇祖母召见萧业是为赐婚! “正是,敢问殿下是要去给太后、皇后请安吗?” 魏承昱本没打算去见皇后,听萧业这般问,便略带疑惑地颔首,“是。” 萧业又道:“臣来时见皇后娘娘仪仗进了御花园,殿下倒不必两处跑了。” 魏承昱微微皱眉,眼眸瞥见萧业手上拿着的牡丹,他心想萧业应该不是无所事事摘花的人。便向那两名内侍疑问道:“皇祖母也在御花园?” 那两名内侍点头称是。 魏承昱明白了萧业的意思,他刚主审完“户部盗银案”,此时见到皇后必受责难。 便向那两名内侍道:“本王刚刚想起,父皇交代的公务还未忙完,改日再去拜见皇祖母。” 那两名内侍自然不敢多言。 魏承昱看了看萧业,又道:“萧大人就与本王一起出宫吧,你们回去吧。” 两名内侍点头称诺,萧业又拿出银子酬谢。 两名内侍没有想到这趟差事竟有这么丰厚的回报,欢欢喜喜的谢了赏走了。 长长的玉带巷里只剩下二人,魏承昱见前后无人,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皇祖母怎么突然想起来给你赐婚?是与哪位大人结的亲?” “给事中谢璧。” “谢璧?青州的谢璧?” 萧业点点头,他三年前曾跟魏承昱提过这个名字,他倒记得清楚。 谢璧与他父亲是知交好友,也是青州饷司的同僚。 他第一次见到谢璧这个名字,是在父亲寄回的家信上,父亲对这个“古道热肠”的好友赞不绝口… “先生,这桩婚事是否让你为难?” 魏承昱对两家的渊源并不清楚,但他听萧业说过,谢璧是从青州调上来的,而萧业的父亲则死在了青州… 第39章 朝堂的刺头 “太后已让人去谢家宣了旨,既来之则安之吧。” 萧业脸上没有烦恼之色,转身朝着前朝的方向走去。 魏承昱连忙跟上,与其并肩而行。“先生刚刚遇见了皇后,可曾受到责难?” “责难算不上,我毕竟是太后宣进宫的。不过,太后与皇后之间似乎不太融洽。” 魏承昱点点头,他也有同感,只是什么原因他并不知晓。 萧业倒是知道,但他没有告诉魏承昱。有些事情没到火候,就不适合端出来。 给事中谢璧府中,谢家上下胆战心惊的跪了一片,那黄门太监宣旨道: 皇太后慈喻 给事中谢璧次女谢姮,恪恭久效于闺闱,柔嘉淑顺,风姿雅悦,太后躬闻之甚悦。 今大理寺卿萧业,德才兼备,踔绝之能,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谢姮待字闺中,与萧业堪称天造地设。为成人之美,特将谢姮许于萧业为妻,有司择吉,四月十六为良辰吉日,可结百年之好! 钦此! 旨意宣完,众目愕然。谁也没有想到,他们谢家第一次迎接懿旨,竟是赐婚旨意,还是朝堂红人——萧业! 俗话说“春江水暖鸭先知”,混迹官场二十年的谢璧怎会不知,萧业虽是朝堂新贵,但也是未来储君齐王的眼中钉! 谢姮亦是震惊无比,自己只是个六品官员的女儿,如何能让太后垂怜,赐婚给大理寺卿? “谢大人、谢二姑娘,接旨吧。”那黄门太监提醒道。 谢姮听到公公和父亲的提醒,缓缓回过神来,叩谢了太后慈恩,接了旨。 “姑娘家家的,没有见过世面,公公莫怪。”谢璧慌忙向那黄门太监请罪,并让人奉上了辛苦钱。 “哪里!咱家还要恭喜谢大人呢!萧大人现在是陛下和太后眼前的红人,谢大人得此东床快婿,真是大喜啊!” “是是是,多谢太后恩典,也多谢公公吉言!” 送走了黄门太监,谢璧急急地回了院里。谢家众人皆未散去,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谢璧打发走了不相干的人员,移步正厅,将那旨意看了又看。 “京中云英未嫁的高门贵女很多,太后为何给姮儿赐婚?” 谢璧的续弦妻子是姚知远的妹妹姚玉净,也是谢姮的生母。 对于这个萧业,她从兄长和谢璧口中多多少少都听说了些。 就是这个年轻人,顶替了她被罢官的兄长,查了“户部盗银案”,得到了陛下赏识,提拔为了大理寺卿。 只是她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竟然成了她的女婿! “这个萧业品行如何?家中还有什么人吗?” 姚玉净给谢璧斟了一杯茶,在旁边坐了下来。 “听说他进京时只带了两个随从,不知家中还有何人。至于品性嘛,太过锋芒毕露,这次的‘户部盗银案’已经把齐王得罪透了!” 谢璧叹了一口气,放下了那道懿旨。 像这种初涉朝堂的年轻人,他见得多了,太过招摇,哪一个最后不是跌了个头破血流,甚至性命不保! “这…这如何是好?”姚玉净这才反应过来,京中谁不知道齐王立储的呼声很高,得罪了齐王,往后还有好吗? 她转眼看了看一旁静立的女儿,心中苦涩万分,怎么谢姮的亲事就这么坎坷呢? 先是被冯贻那个无赖觊觎,好不容易老天有眼那泼皮死了,又被指婚给了一个刺头! 姚玉净越想越伤心,转头看了看谢璧又气不打一处来。 “都怪你!早让你对姮儿的婚事上点心,给她找户好人家,你偏不当回事,整日窝在你那个藏书楼里!现在好了,姮儿摊上了这门亲事,以后是福是祸谁知道啊!我可就只有这一个女儿…” 姚玉净说着,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谢姮见了,连忙上前安慰母亲。 谢璧被姚玉净一通说,只是唉声叹气。他发妻早逝,留下一女谢嫽,后来娶了姚玉净为续弦。谢姮出生不久,他便被迁任青州,在那里又纳了妾室常氏,常氏先是为他诞下一女,后又诞下一子… 谢璧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愁苦的看了一眼哭泣的妻子和善解人意的女儿。 “姮儿,是父亲不好,父亲这些年真的什么也没为你们做,你阿姐也是,你也是…” 谢姮安慰着母亲,听着父亲的这句话,抬起了水盈盈的眼眸。 在她的印象里,父亲除了每日上值很少出家门,平日不喜官场应酬,亦不喜与人结交。 家中之事也很少过问,无论是她们三姐妹的婚事,还是弟弟谢延的求学,很少放在心上。 他的时间和精力似乎都放在了那个藏书楼上了。 但对今日这门亲事,谢姮却不像父母那样悲观。 在她想来,既然萧业胆敢得罪齐王查办“户部盗银案”,那他应该是个正直的人。 正直的人品性便不会坏。而那些未到的祸福,只要还没发生,就不必杞人忧天。 “父亲,或许事情没有那么糟,既是太后赐婚,那便是喜事。” 谢璧没想到她能如此想,在一瞬的惊讶后,缓缓站起身来,喃喃道:“你能这么想就好…就好…” 随即出了厅堂,朝着藏书楼去了。 姚玉净见谢璧拔腿走了,自是又一番气恼,谢姮便又好言相劝了一番。 太后的旨意是半个月后成婚,因此,萧谢两家在接到旨意后的次日便忙碌了起来。即便彼此对这门亲事并不满意,但面上仍是热火朝天,聘礼和嫁妆皆是置办丰厚。 除了成亲的事宜,萧业还在城中四处选宅。 毕竟成亲后不能再住馆驿,而且馆驿人多眼杂,去往九曲阁也不方便。 好在盛京繁华,宅院也多,几日后,萧业便选了一处僻静的宅子买下。 这个宅子虽不大,但胜在造型雅致,不靠主街,来往行人不多。最重要的是,背靠渭水南岸,与九曲阁相隔不过六条辅街,沿水道去往沁园,只需一刻钟的功夫。 宅子置好后,萧业在兖州的仆从也赶到了京城。 一对老夫妻——孟院公和冯嬷嬷,领着厨娘、丫头和小厮八九人,已跟随萧业多年。 在距成亲五日时,一行人搬进了新宅院。 这一日,大理寺捕快房的捕快们都来了。他们经过上次的“户部盗银案”,早已对萧业心悦诚服。 这次听说太后给萧业赐了婚,比他们自己破案受赏还要高兴! 对他们来说,自己就像是一把钝刀突然被开了刃,那锋芒毕露的感觉简直太畅快淋漓了! 因此,这帮往日在姚知远手下,消极怠工的捕快们,最近查起各种案子来,全都打起了精神,个个踊跃积极!都盼着萧业还能带他们破个大案,再风光一把! 萧业将搬家事宜交给孟院公,便与吉常驾着马车出去了。 马车行进的方向不是别处,正是与新宅院隔了六条街的九曲阁,而他今日是以客人的身份来赴约。 来到后院水阁,萧业乘着小舟朝着湖中的“藕香阁”而去。 阁中,一位手执折扇、清瘦儒雅的年长男子立在窗边,轻轻捻着胡须笑吟吟的看着他。 第40章 梁王的贺礼 “晚生见过秋先生。” 这人虽是一身朴素的儒生打扮,但萧业却是十分恭敬。原因无他,因为此人正是三年前招揽他的梁王的代执——秋松溪。 秋松溪颇为谦逊地还了一礼。“萧大人,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承蒙王爷关照,一切较为顺利。”萧业谦逊地答着,一面尊其上座。 秋松溪环顾了藕香阁的幽雅景致,不禁感叹一声,“早就听说盛京之中有个九曲阁,文人雅士、达官显贵争相往之,今日一见,果然是不凡之境啊!” 萧业点点头,“这个九曲阁的确布置雅致。” 秋松溪忽又叹息一声,“这样的好地方,也只有天子脚下才有!” 萧业觑了一眼他的神色,俊朗的脸上扬起了一丝微笑,好整以暇的接道:“先生莫急,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欣赏。” 秋松溪听了这话,赞许地看了他一眼,笑道:“太后此次赐婚,王爷特命秋某给萧大人送份贺礼!” 说着,便将随身携带的匣子打开来,里面有一对雕刻精美的玉如意,一看就是上乘之品。 萧业见了,连忙起身拜道:“萧某一介寒士,若非王爷不吝提拔,怎会有今天?岂敢再求什么赏赐?” “欸,萧大人莫要推辞,这并非赏赐,而是贺礼,再说王爷对萧大人,那可是一向关怀备至,视若己出啊!”秋松溪离座扶起萧业,将其安抚坐下。 “是是,能得王爷如师如父地待我,萧业三生有幸!请秋先生转告王爷,萧业在京城必为王爷扫清障碍!” 秋松溪颔首,叹息道:“萧大人不但谋略过人,而且忠心可嘉!怪不得王爷说,京城之行非萧大人不可!” “能为王爷效犬马之劳,是萧业的荣幸!只是,这贺礼实在受之有愧,王爷能想到萧业孑然一人,为我操心婚事,萧业已是千恩万谢了!” 秋松溪听后愣了一下,随后朗声笑道:“萧大人以为太后指婚是王爷所请?” 萧业故作惊讶道:“难道不是吗?” “哈哈!当然不是!王爷还以为是萧大人在京中闯出了名头,惹了谢家姑娘看上了呢!” 萧业轻扯了嘴角,秋松溪的反应似乎没有破绽。“还请秋先生回去禀告王爷,萧业定会以大事为重,绝不会耽于儿女情长!” “有萧大人这番话,我便放心了。来的时候听说,那谢家二姑娘极美,还真有些担心,萧大人陷于温柔乡中,磨灭了志气。” 萧业轻蔑地笑道:“先生岂不闻‘红粉佳人是骷髅,倾国倾城化白骨’,这世间的一切表象不过一瞬,唯有千秋功业才能万载流芳啊!” “好!说得好!秋某当与萧大人满饮一杯!” 对他们这些谋士而言,这句话简直说到了秋松溪的心坎里。 放下酒杯,秋松溪又道:“这次户部的案子,王爷对萧大人赞不绝口,既斩断了齐王的财路,又获得了陛下的赏识,可谓是一举两得!” 接着,又话锋一转,有些遗憾地说道:“只是,这次召回了常山王,不知日后会不会有些阻碍?” 萧业知道,梁王这是怕斗倒了齐王后,又起来个常山王。 “先生放心,常山王在京中只是个挡箭牌,他是“二字郡王”,在边关十余年,未曾被重用。 即便日后陛下有心扶持,这离心的十二年和当年之事终究是根拔不掉的刺!只要稍加提醒,不怕父子不会再次反目!” 秋松溪点点头,对此说法很认可。 萧业又道:“眼下,王爷的心腹大患仍是齐王。齐王参政多年,根基很深,虽丢了一个户部,但还有兵部、刑部,特别是兵部,掌管天下兵马。若是再给齐王几年,恐怕陛下也要惧其三分!” “说起来,户部尚书的位置落入了旁人之手,实在可惜!”秋松溪摇摇头,颇为遗憾。 “户部的库银失盗,让陛下已有些心惊,因此群臣推荐的人选皆不想用,才选了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吏擢拔。 不过好在,此人不是齐王的人,又因查账得罪了齐王,日后可以慢慢拉拢。” 秋松溪深以为然,开口道:“也罢,只能如此了。下一步,大人准备如何?” 萧业略略思忖,放下了酒杯,“这几日,大理寺办了几桩小案,都与流窜入京的沂州流民有关。从他们口中得知,齐王在沂州的赈灾并不尽如人意,甚至可以说是欺君!” 秋松溪沉吟道:“听说前些日子,沂州各官员纷纷上书为齐王请功,陛下在早朝时重重嘉赏了他。” 萧业点点头,“正是!” 秋松溪饮了一杯酒,细长的眼睛盯着萧业,“陛下对齐王寄予厚望,揭了沂州赈灾,可就明确冲着齐王去了!萧大人想好了?” 萧业明白他的意思,揭了沂州赈灾的底,不光打了齐王的脸,还打了陛下的脸,一个不小心便会把自己填进去。 “萧某明白,但此事还需王爷定夺。” 秋松溪注视其片刻,忽而笑了起来,“王爷真是没有算错,萧大人做事果然干错利落,直切要害!” 萧业扯了扯嘴角,“哦?王爷也有此意?” 秋松溪点点头,“王爷此次派我入京,便是要我协助萧大人,用沂州再为齐王加把火!” 萧业温润笑道:“王爷虽不能离开越州,但耳聪目明,没有什么事能瞒得过他老人家!” 话虽如此,但他心里却有种被人看破的危机感。 梁王智谋比齐王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便被困越州,但暗中经营的庞大商业版图和耳目遍天下! 这些年,若非陛下将其软禁于越州施展不开,这大周朝堂会是什么样子还未可知! 秋松溪阴沉地笑了两声,端起了酒杯向萧业示意道:“王爷只是这么一提,具体要如何运作,还得萧大人费心。” 萧业奉陪过后,沉吟一会儿,说道:“沂州过于偏远,陛下在皇城之中看不到民间疾苦,还要有劳先生将灾民往盛京引一引!” “萧大人已想好了计策?”秋松溪啧啧两声,“怪不得王爷如此偏爱萧大人,果然是后生可畏啊!” “秋先生过誉了,此事还需先生成全!”萧业又为秋先生满上一杯。 “萧大人不必客气!”秋松溪捻了捻修整漂亮的胡须,笑吟吟地道。 白日的喧嚣很快过去了,盛京又迎来了漫长的黑夜。 沁园中,萧业今日不比往日的轻松。梁王忽然派了秋松溪进京,他在京中行事便要更加谨慎。 “我一直以为,皇叔将三州富庶之地奉还朝廷,改封越州是自愿。” 听闻萧业与秋松溪谋划之事,魏承昱忽然心生感慨。 萧业挑了挑眉,“当年,梁王为掩护陛下出宫求援老信国公,引开追兵被俘,差点丧命! 后来因府兵逾制引起陛下忌惮,改封越州,着骁勇军护卫。名为护卫,实则监禁。梁王心中怎会没有怨气?” 第41章 萧谢之好 魏承昱听后表情凝重,“这么说,梁王是决心谋逆了?” 萧业点点头,“如此也好,以殿下目前的实力,根本无法与齐王抗衡。有了梁王的加入,我们就可以借力打力。” 魏承昱点点头,现在他对萧业已是十分信任。而萧业的尽心尽力,更让他心生感激。 接下来的几日,秋松溪果然着手协助沂州之事。 而萧业在处理流民时,还要准备婚礼。 成亲那日,十里红妆,高朋满座。因是太后指婚,办的相当隆重盛大,朝中官员无论是豪门党还是寒门党皆来捧场。 常山王明面上不能与萧业走得太近,只让人送了礼,齐王与歧国公府亦有礼送到。 在迎亲队伍的吹吹打打下,萧业骑着系着红绸的枣红大马去往谢家亲迎。 他以前不是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对上谢璧。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是以女婿的身份登门。 萧业胸口似闷了一口气,吐不出也咽不下。 来到谢家,这里亦是宾客满院,在一片笑闹声中,萧业接过了喜娘递过来的红绸,红绸的那一端牵着的是盖着红盖头的谢姮。 两人跪别了谢璧和姚玉净,萧业看着脸上难掩愁色、心不在焉的谢璧,大概知晓了谢家对这门亲事的态度。 而观谢璧本人,言语举止上讷言本分,倒不像是奸厉圆滑之人。 不过,他转念又一想,当年或许就是这老实的外表蒙骗了他的父亲。 萧业引着谢姮上了披红挂彩的驷马喜车,自己又骑上了马,朝着萧府而去。 坐在喜车里的谢姮眼前只有一片红,她知道刚刚牵着红绸引她上车的便是她指婚的夫君——萧业。 她虽盖着盖头,无法看到他的模样,但听围观的人群赞他“端的一表人才,俊逸潇洒”。 谢姮明艳动人的脸上飞起两抹红晕,但紧接着她的心情又惶惶起来。 前面骑马的那个男子,是她从未谋面的夫君。她将与他结为夫妻,朝夕相处,生儿育女。 从此,她的喜怒哀乐、生死荣辱都将系于此人一身。 谢姮捏紧了绣帕,但她随即又安慰起了自己,他惩恶扬善是个好人,好人应不会欺负自己。 迎亲的队伍回到了萧府,萧业将谢姮由喜车上牵下,跨过火盆,去往正厅拜堂。 围观的官员们纷纷向萧业道着“恭喜”,但也有那不合时宜的声音故意传到萧业耳朵里。 刑部尚书张极维啧啧两声,“哎呀,看这迎亲的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萧寺卿娶的是哪家名门贵女呢!” 旁边一官员附和道:“是啊,虽只是个六品小官之女,但嫁妆也忒寒酸了些,毕竟是太后赐婚,竟没凑够百抬!这岂止是不给萧大人面子,简直是有辱太后颜面!” 话音落后,盖着红盖头,小心迈步的谢姮心下一紧,一个不慎踩住了喜服下摆,眼看就要栽倒在地! 萧业见状,眼疾眼快一把扶住了她,知晓她是被人扰乱了心神,轻声说道:“不要怕。” 谢姮听了这句轻语,心中涌出一股暖流,渐渐安定下来。 因为是太后赐婚,她们谢家为了凑出这些嫁妆已是倾尽全力,为此还惹得姨娘和三妹谢媱不快。 如若因此辱没了太后,她们谢家如何担待得起? 但好在,刚刚听萧业那句话,他似乎并不在意。 谢姮的心里暖融融的,带着感激和羞涩。他的声音很好听,而且竟有些熟悉… 萧业的确不在意有多少嫁妆,毕竟他连人也不想娶。不过他也知道,这些人针对谢家,是因为自己。 张极维和豪门党的官员们见新娘子差点闹出笑话,又言语奚落起来。 “还没进洞房,萧大人就等不及了吗?” “果然是伉俪情深啊,门当户对啊!” 这些话语,萧业全都充耳不闻,他步履稳健地牵着谢姮迈上台阶,走进厅堂。 正要拜堂之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高唱。 “懿旨到!” 萧业转身看去,一个黄门太监,手持懿旨穿过人群。 萧业等人面北而跪,那太监宣旨道: 皇太后慈喻 贺大理寺卿萧业及夫人谢姮大婚之喜,赏银千两,绢帛二十匹,宫缎二十匹,宫绸二十匹,翡翠葫芦两对,翡翠如意钗两对,翡翠手镯两对! 钦此! 旨意宣罢,萧业和谢姮谢了恩。 围观的官员们窃窃私语,京中豪门贵族嫁娶的很多,但蒙太后赏赐的还只有萧谢两家! 议论的声音还未停止,门外又是一声高唱——“圣旨到!” 萧业转身看去,见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睢茂。 众位官员见睢茂亲自传旨,颇觉震惊,再次跪倒在地。 睢茂打开圣旨,宣道: 奉天承运 皇帝诏曰:赏大理寺卿萧业及夫人谢氏,黄金百两,骏马四匹,宅院两座,良田千亩,于戏! 钦此! 萧业接了旨,请睢茂上座。 睢茂笑着低声贺喜道:“萧大人,陛下的厚爱,大人可要铭记于心啊!” 萧业回道:“臣萧业绝不敢辜负圣恩!” 睢茂闻言,眼中露出赞许之情,由衷赞道:“萧大人颖悟绝伦,咱家佩服。” 随后便不再多言,吃酒去了。 这接连的两道旨意,让张极维和豪门党纷纷闭了嘴,再也无人嘲笑谢家门楣低和萧业出身寒门。 而机敏的萧业则从这先后送达的两道施恩旨意中,品出了宫中各方的较量。 太后的旨意明显是为了堵那些嘲讽谢家门槛低的人。 这人应不是现在在场的张极维和豪门党,而是那日当着太后内侍的面讥讽自己的皇后。 陛下的旨意一是为给太后面子,更深一层的,怕不是以为太后赐婚是为梁王“修复关系”拉拢自己,故而巧妙施恩以点自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是夜,明月高悬,没有了歌舞升平和人声嘈杂,萧府笼罩在了一片朦胧的月色中,似有几分惆怅。 萧业送走了宾客,踏着清冷的月光朝着新房所在的院子——隐庐走去。 新房里,红烛摇曳,合香怡人。桌上摆着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合卺酒;床上铺着锦绣罗被,设着鸳鸯软枕。 而床边坐着的便是他的新婚妻子,太后指婚的谢璧次女——谢姮。 萧业望着端坐的倩影,眸中一丝嘲弄的意味一瞬即逝。造化弄人,他竟娶了谢璧的女儿。 缓步来到床边,萧业在谢姮的左侧坐了下来。 第42章 洞房花烛 而对于他的靠近,她似乎有些紧张,一双纤手握得紧紧的。 “新郎官,请为新人掀盖头。”喜娘笑吟吟的将一柄秤杆递与萧业。 接着欢喜念道:“秤杆上头滑如油,一路星子顶到头,关关雎鸠好风流,在河之洲左右求,窈窕淑女羞俯首,君子好逑挑盖头。” 随着喜娘的唱词,萧业接过秤杆,将红盖头挑了三挑,揭开了罩了谢姮一天的红绸巾。 盖头下的女子微垂着臻首,肤若凝脂,眉如青黛,唇若点樱,一双明眸流光转盼,带着几分羞怯,又有几分妩媚如丝,颇具怜爱之姿。 短暂的不安后,那张美得动人心魄的小脸怯生生的抬起看了他一眼,接着露出欣喜之色。 萧业知道她认出了他,但对他来说,这并没有什么惊喜。 婚礼的流程还未走完,喜娘奉上了一把剪子,“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萧业接过剪子,随手抚过一缕披在身后的长发,一双冷眸淡淡扫过谢姮,“咔嚓”一声将那缕头发剪断,放置于喜盘之上。 谢姮没想到她嫁的人竟是那日在瓦市救过她的公子。 此时一颗心怦怦直跳,既欣喜雀跃又羞涩万分。 大着胆子去看清萧业,英气逼人的五官棱角分明,一双黑眸看似波澜不兴却暗藏锐利,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果然是翩翩浊世佳公子,无怪得名能早。 正望的出神时,忽然对上了萧业的目光,小脸上红晕未消又添云霞。 她接过萧业递来的剪子,低垂着臻首解开发髻,捻起一缕青丝剪下,放在萧业那缕发丝旁边。 喜娘将两缕头发相互绾结缠绕,放入锦盒之中,是为“合髻”。 祝词道:“交丝结龙凤,镂彩织云霞,一寸同心缕,百年长命花。” “一寸同心缕,百年长命花。”谢姮暗暗瞥了萧业一眼,这桩婚事虽是盲婚哑嫁,但似乎又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萧业对喜娘的这些吉祥祝词充耳不闻,他拿过装着合卺酒的匏瓜瓢,与谢姮一人一只,以红线相连,一饮而尽。 谢姮也在萧业的注视下将瓢中的酒饮了干净。 喜娘将两个瓢接过来合在一起,誉为夫妇一体。“饮了合卺酒,锦帐情缱绻,月圆花也好。” 等一切礼仪走过,已是月上中天。嬷嬷丫头和喜娘道了声“新人安歇”,便退了出去。 红烛摇曳,满室旖情之物,屋内陷入了一种寂静。 谢姮羞低着头,萧业则起身走到摆满酒菜的案几边,执起酒壶斟了一杯,一饮而尽。 谢姮见他一言不发,只是自斟自饮,便抬起臻首,鼓足勇气先开了口:“我没想到,竟然是你。” 萧业背对着她,没有答话。 谢姮见他态度冷淡,心中便不安起来,以为是今日嫁妆和她差点跌倒的事惹他心生不快。 便嗫嚅着开口:“那天的事谢谢你,今日的事…很抱歉。” 萧业放下了酒杯,转过身来看着她。一袭红衣的女子姿容绝艳,一缕青丝垂于胸前,更显慵懒娇态,正是“芙蓉不及美人妆”。 或许是饮了酒的缘故,他的眸光更显深邃,只是眼中的清冷却无法被酒气掩盖,谢姮被他这一注视不由心中一慌。 片刻后,她再次鼓起勇气,按出嫁前教养嬷嬷所教,羞红了小脸问道:“夜深了,我服侍夫君安歇吧?” 萧业轻轻叹了一口气,她不过也是个棋子罢了。 即便是谢璧的女儿,但错并不是她犯的,他犯不着迁怒于她。 缓缓的,萧业终于应了话,毫无醉意,“夫人先安歇吧,我还有公务要忙。” 萧业说着,便穿过帷幔隔着的截间,向门口走去。 “夫君!”谢姮慌忙站起身来,唤住了他。 萧业停下脚步,没有转身,等着她说下去。 “那…那我等你。”谢姮红着脸说道。 但这满腔的情意被萧业拒绝了,“不必了,我会歇在云起斋,以后都是如此。” 说罢,不等谢姮说什么,他便打开房门,径直走了出去。 谢姮愣在那里,水盈盈的眸中充满不解和震惊,她刚刚出嫁,就成了弃妇? 门外,母亲新拨给她的陪嫁丫头绿蔻急慌慌的跑了进来。 “姑娘,姑爷他怎么走了?” “姑爷有公务要忙。” “可这是你们的新婚之夜啊!” “应该是很重要的公务…” 谢姮垂下眼眸,将失望和伤心遮掩起来,但心中却一片冰凉和疑惑。 萧业回了云起斋,他不能娶谢璧的女儿,以后他会休了她。 当然,他也可以始乱终弃,但他并非好色之人。 而且,这桩婚事的幕后主使是否是梁王,他还没有确定,他不能稀里糊涂接受一个不明不白的妻子。 至于今晚他们没有圆房的事,他相信她定不会四处宣扬,以至他被太后问责。 成亲的翌日,萧业带着谢姮去了宫中谢恩。 在外人看来,这是一对相敬如宾、郎才女貌的新婚夫妇,无人知晓他们有名无实的婚姻。 而萧业也发现,他这个新婚妻子是个有分寸、聪慧的女子,虽然她望向自己的眼神中常有不解和探询,但她也配合着自己演着琴瑟和鸣的戏码。 从宫中出来后,嘱咐吉常送谢姮回府后,萧业则带着谷易去了大理寺。 说起来,秋松溪做事真是迅速,短短几日,便有大量沂州灾民流入京城。 在这大周天子脚下,富庶之地,一边是商贾贵胄的奢靡享乐,一边是沂州灾民的饿殍遍野,如今的盛京,盛世和地狱一起上演着。 朝廷打开一处粮仓赈灾,短短几日就见了底。济善堂和富户豪门设的粥棚,也只是杯水车薪。 仍有许多流民朝不保夕,街上随处可见卖儿卖女的。可盛京之中也不是家家户户都要采买奴仆,因此卖的虽多,买的却极少。 于是,为了活下去,胆子大些的流民便去偷盗、抢劫,所盗之物也大多是吃食,或是鸡鸭,或是包子馒头。 事主们报了案,捕快们逮到了这些犯罪的流民便送进了大理寺。 大周律例,偷盗者无论盗取何物,先杖责二十,再按赃物价值量刑,或罚金或杖责或拘役,若是赃物价值达到一百两,则要流放劳作。 可这些流民长期饥寒交迫,贫病交加,莫说二十杖,十杖便能让其一命呜呼了。 于是,萧业便下令,流民未犯重大恶性案者、盗窃赃物不足十两者,皆先收押进大理寺狱,暂不量刑。 这本来是为了不伤及过多的人命,谁知命令一下,消息便不胫而走了,流民都知道了大理寺收押犯人暂不量刑。 一时间城中案子频发,皆是不值一提的丢鸡偷粮之类,这些犯人偷了东西也不逃,就等着大理寺的捕快来提人。 毕竟进了大理寺,暂不量刑,有地方住,还有牢饭吃,对他们来说就是一条活路。 所以当萧业来到大理寺,里面已乱成一锅粥了,到处挤满了犯人。 第43章 混乱的大理寺 大堂上,院子里,寺正们随处开堂,摆张桌子就能升堂审案。 几个寺正应接不暇,这个案子还没审完,后面已等了一串。 “大人!您可来了,您看咱这大理寺快成菜市场了!” 一见萧业来了,鲁能赶紧走了上来。 这两天,盛京中的流民越来越多,案子也越来越多。 目前,大理寺的捕快们已经日夜无休地忙碌了两天。昨日,连萧业的喜酒都没空去喝,还是由谷易送到了大理寺,算是请各位弟兄喝了喜酒。 正说着,一个捕快疾步跑了过来,“鲁班头,城东有案子,犯人偷了一袋米!” “娘嘞!这还有完没完!”鲁能捶手顿足,嚎了一嗓子,拿起佩刀又风风火火的走了。 出门差点撞到押着犯人进门的王韧,王韧将那犯人押至一旁候着,自己一屁股坐在了墙根。 “王班头,还好吧?”萧业见了,便走上前来询问。 王韧见到萧业,连忙站起身来。 “大人,您这新婚燕尔的不在家陪新娘子,怎么到衙门来了?” 大周律例,官吏成亲有九天婚假,像萧业这样是太后赐婚的,陛下又额外给了一天假期。 “这几日案子很多,你们辛苦了。”萧业莞尔一笑。 说起这个,王韧就立马打开了话匣子。“大人,案子太多了,根本跑不过来。而且啊,现在逮个犯人就跟提棵葱一样,还有许多人争着抢着认罪的!真的,大人,我做捕快这么多年,真是开了眼了!” “都是流民?”谷易问道。 “都是流民!知道大理寺先羁押再量刑,那一个个都上赶着想被抓进来!有饭吃,有地方住啊!” 说话间,忽听院子里传来范廷的声音。 “赃物一只鸡,犯人十二个?” 萧业便朝那边走去,只见范廷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看那群犯人,又看看班头郑大勇。 郑大勇撇着嘴点点头,今日他去到现场,事主指出了犯人,犯人也认罪了。 就要带走的时候,犯人说还有其他人一起吃了。有同伙那肯定得一起带走,结果这家伙就跟点菜一样,点了二三十号人。 后来,郑大勇实在看不下去了,只带了十二个人回来。 范廷无奈地记下口供,让他们画了押,挥了挥手,“好了,先带下去吧。” “带哪去啊?范寺正。”郑大勇瞪着两眼问道。 “带到牢里去啊!” “牢里已经挤不下了,狱卒老李说了,再挤会出人命的!” “这…”范廷一时也没了主意。 “来!往这来!” 萧业转头看去,见是少卿钱必知,他腾出了两间偏殿,暂做犯人的羁押之处。 萧业挥挥手,让郑大勇将那些犯人带过去。 范廷头发乱糟糟的,双眼乌青,一看便是几日未回家了。 见到萧业无奈道:“大人,犯人实在太多了,大理寺根本应付不过来!” 萧业温润的笑笑,“范寺正这几日辛苦了,我听说已三日未回家了。” “范寺正的笔都写秃噜毛好几支了!”一旁的王韧打趣道。 范廷一脑门的官司,愁容满面,“大人,这犯人越来越多,进城的流民也越来越多,这样下去,莫说大理寺无处羁押了,连每日的餐食也供应不过来啊!” “是啊,大人,大理寺不是济善堂,流民犯罪不量刑,案子只会越来越多!”王韧也说道。 “可是这些流民若是依律量刑,恐怕扛不住几板子就要一命归西了!” 谷易望着这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提出不同意见。 范廷很为难,“流民暂不量刑”的点子是萧业提出来的,为此,他不得不提醒一句。 “下官知道大人暂不量刑,是体恤这些流民体弱,经不起责罚。但这样下去,盛京的案子越发越多,只怕会引起百姓恐慌,致使京中动荡不安。若是陛下问其责来,大人可就…” 萧业点点头,表示认同,脸上的神态仍是淡然,“再忍几天,我再想想办法。” “那大人您可快些想想法子,再这样下去,兄弟们都熬不住了!”王韧听了,像抓了救命的稻草。 萧业点了点头,但心中却暗道这乱象还要持续些日子,只得暂时辛苦他们了。 从大理寺出来,已是华灯初上。沿街的酒肆店铺因大量流民骚扰而早早关门。 谷易打着一盏灯笼,为萧业照着路。 萧业今日的步伐有些沉重,他虽一贯自认冷血,但看着这些瑟缩在街头,风餐露宿的流民,如何能不触动? “公子,是回府吗?” “去九曲阁。” 谷易有些诧异,以往去九曲阁都是乘船走岸边的角门,而且也不会这么早。 便小声道:“那走后门?” 萧业瞥了他一眼,“你不饿吗?去吃饭。” 谷易奇怪道:“吃饭为什么不回府啊?府中肯定已备好了膳食,说不定夫人在等您一起用膳呢。” 萧业没有答话,正是料想了这一点,他不想回去。 拐进米市街,远远便见九曲阁门旁搭的粥棚。现在过了施粥的时辰,里面挤满了过夜的流民。 萧业走进九曲阁,酒楼伙计和护卫胡远见了,微微一怔,但随即笑颜相迎。 “客官里面请,是后院水阁还是楼上雅间?” “大堂。”萧业答道。 “好嘞!” 伙计应着,手脚麻利的带着萧业穿过熙攘的酒客,来到一张空桌前。 萧业点了酒菜,与谷易边吃边喝。 酒楼的中央有座高台,高台上舞姬姿态曼妙,腰肢柔软,跳着《长袖舞》,红袖送香风,一派歌舞升平。 这是九曲阁招揽酒客的手段,最顶尖的舞姬虽只在水阁表演,但酒楼里也会有二等舞姬让酒客们饱饱眼福。 不过,无论是顶尖舞姬还是二等舞姬,都是卖艺不卖身。 堂上的酒客们看得津津有味,频频叫好。但萧业的心思却不在这上面,还有半个月就到端午了,这半个月秋松溪还会招揽来多少流民? 就在萧业盘算之际,楼上忽然传来一阵嘈杂。 “滚!狗奴才,敢挡爷的路!” 接着便听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一个酒楼伙计从楼梯上滚了下来! 第44章 大闹九曲阁 歌舞骤然停下,酒客们纷纷转头看去,低声议论。 谷易见到自己人被欺负,霍然站起身来。 萧业向他投去了一个克制的眼神,制止了他的冲动。 随后,萧业又看向了酒楼护卫胡远,胡远已冲至楼梯口,扶起了摔下楼的伙计。 “廖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好狗不挡道!” 微醉的男声在楼梯上响起,接着便是一阵下楼的声音。 “公子慢点儿,小心摔着。” “滚,公子我瞎吗?瞎吗?啊!” 萧业抬眼看去,一群奴仆阿谀奉承的簇拥着一个身着华服的年轻男子走下楼来。 那年轻人醉醺醺的,神态却是嚣张。看其面相,竟觉有些面善。 又听胡远怒道:“廖公子,你父亲虽是兵部尚书,但九曲阁也不是随便闹事的地方!” 萧业知道这是胡远在向自己介绍此人身份。原来是兵部尚书廖明章的儿子,怪不得看起来面善。 听说廖明章数个姬妾,只有正妻为他生下了儿子,因此对这个独子甚是宠爱,是京中有名的纨绔子弟。 那被扶起的伙计缓过劲来,捂着被踹的肚子对胡远说道:“他要姑娘们陪酒,我说九曲阁没这规矩…” 廖宗佑一把推开身边搀扶的奴仆,豪横接口道:“以前没有,从今日起便有了!” 话音刚落,就听一个粗犷的声音带着怒气吼道:“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萧业听出了这声音是樊兴,仍是不动声色的饮着酒。 “狗奴才!一个臭掌柜也敢跟小爷叫板!” 廖宗佑骂着,拎起一个食案就砸了过去! 樊兴闪身躲开,霎时两方便动起手来,打作一团! “公子,打起来了!”谷易看的心焦,向萧业低声请示。 萧业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也给谷易斟了一杯,声音毫无波澜,“坐着。” 谷易捏紧了拳头,端起酒杯一口干了。 萧业则自在的品着酒,像寻常酒客一般看着戏。 两方人马拳拳到肉,空中酒菜桌椅乱飞。大堂里的酒客比看歌舞还激动,全都在一旁围观,连二楼雅间的客人也都闻声走了出来,居高临下的看着热闹。 萧业一直稳坐如山,但也没耽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他见樊兴在争斗没多久时,便溜出门去,知道他是去歧国公府搬救兵了。 这座酒楼以慎文忠的名义修建,之所以在京中安稳了五年生意兴隆,不仅仅因为每年都给沂州水灾捐银子,还因为每年都给歧国公府送银子。 所以萧业并不担心,毕竟齐王和歧国公府还需要慎文忠这个财神爷。 他抬眼扫了下状况,双方各有负伤。很显然胡远等人手下留情了,而且无人去动廖宗佑。 只是在围观的人群中,萧业瞥见了两个意外的身影——信国公何良牧和京中才子姚焕之。 这两人神情略微严肃,特别是何良牧一脸寒霜,不像一般酒客看得兴起。 在一片混乱中,廖宗佑拎了一壶酒,冲到了酒楼中的歌舞台上。 台上歌姬和乐师们见状,纷纷逃散。但一个歌姬逃跑不及,被其抓在手里,猛灌了一通酒! “喝!给小爷喝!喝了重重有赏!” 那歌姬拼命挣扎,连声求饶,“廖公子,饶了奴家!” 廖宗佑正耍着酒疯,哪里肯松手,拉扯之间便将那歌姬的衣衫扯落,露出胸前的一片雪白。 廖宗佑本就狂性大发,顿时又起了色心,众目睽睽之下,扔掉了手中酒壶,便去轻薄那歌姬。 “公子!”谷易见此情景,双手紧握成拳,只等萧业点头同意。 萧业端着酒杯的手有一瞬的僵硬,但他面上仍是波澜不兴,不动声色的瞥了眼二楼上围观人群一眼。 见人群中的何良牧正怒目而视,便又悠哉的品起酒来。 心中则默数着:一,二,三… 突然,一把折扇从二楼飞了下来,正砸在施暴的廖宗佑头上! 接着一个人影从二楼跳下,一脚踹飞了廖宗佑,随即脱下外袍罩在了那受辱的歌姬身上。 来人正是何良牧,萧业暗暗松了一口气,心中默道:还有些血性。 这时,二楼的楼梯上也急急下来了一俊秀公子,是姚焕之。 他一边叹惋连声埋怨着何良牧,一边快步越过廖宗佑,去捡那把折扇。 “你看你,我说给你找把趁手的东西,你非不听,我这把扇子可是今日才画的。你看这沾上了酒水,好好的骏马变得猪狗不如了!” 围观的人群听了这暗骂廖宗佑的话,哄堂大笑起来。 萧业也不禁莞尔,姚焕之是大周有名的才子,虽屡试不第,但才名在外,听说一张嘴更是能言善辩。 三年前,南楚使团来访。姚焕之与来使中一名博学少年在金殿之上辩论三天三夜,难分胜负。 与当时以武取胜使团的镇南将军之子陆元咎并称“文武风流”, 被皇帝盛赞道:“大周少年文当如姚焕之能兴国,武当如陆元咎能安邦!” “武风流”萧业还未得见,但“文风流”这已是第二次打照面了。 廖宗佑自然也听出了姚焕之在骂自己,爬起来一脚踩住了那把折扇,揪住姚焕之的衣领怒道:“姚焕之,你算什么东西!竟敢暗算我!” 姚焕之连连摆手,一副冤枉状,“廖公子,你被打了,我丢了一把扇子,我也是受害人。你看,打你的人是那位。” 姚焕之说着,指了指凛然而立的何良牧。 萧业倒没想到姚焕之这么轻易就把何良牧卖了,正要看其后续如何时,却见那指过何良牧的指头又对准了自己。 “廖公子若不信,可以问问这位——大理寺卿萧大人!” 姚焕之说的声音极大,萧业不禁莞尔,将火引到自己身上,看来姚焕之对自己的置身事外相当不满。 楼上楼下的酒客听说现场还有一位大理寺卿,不禁惊叹连声,议论纷纷。 萧业办了“户部盗银案”,公正严明、不畏权势、不讲情面的名声可是在京中响当当的了! 这下有好戏看了,一个兵部尚书之子,一个信国公,一个大理寺卿,一个大周才子,还有现场众多的旁观者,这个大闹酒楼的案子要如何办? 第45章 如何平事 事到如今,萧业也不必再隐藏身份,他缓缓站起身来,向何良牧施礼道:“下官见过信国公。” 谷易叫停了两方的争斗,“大理寺卿在此,全部住手!” “住手!住手!” 与此同时,门外走进了几人,是樊兴请来了歧国公府的人。 为首的一人约莫二十多岁,是个贵气的公子。 廖宗佑甫一见其,立马松开了揪着姚焕之衣襟的手,似被当场抓包的犯人一样心虚的站着。 那公子没有看他,见到何良牧,便谦逊的上前行礼,“见过信国公。” 何良牧与其年纪相仿,但已经袭爵,便回了半礼,“世子不必多礼。” 萧业这才知道来人是歧国公徐骁的大儿子徐若安。 徐若安对萧业似乎很熟悉,径自走上前来,温润有礼的说道:“萧大人也在此,我前段时间外出游历,回京时听说家中罪奴罪恶滔天,幸得萧大人执法严厉,为歧国公府除去孽障,若安在此多谢了。” 说着,徐若安向萧业抱了抱拳。 萧业回礼道:“世子谬赞。” 徐若安笑着向萧业颔首,接着转身向樊兴道:“樊掌柜,明晚的清辉阁有人预定吗?” 樊兴恭谨回道:“回世子,无人预定。” 徐若安又道:“那帮我留着。” 樊兴应道:“诺,世子放心。” 徐若安点了点头,向萧业和何良牧拱了拱手,“告辞。” 两人亦回礼道:“世子请便。” 徐若安转身走了,不过走之前严厉的扫了廖宗佑一眼。 廖宗佑的酒因信国公何良牧醒了三分之一,又因大理寺卿萧业醒了三分之一,余下的三分之一则在见到歧国公世子徐若安时全部醒了。 此时不禁懊恼起来,一时贪杯头脑发晕,竟忘了九曲阁是歧国公府罩着。这下不仅丢人现眼,白白被何良牧教训了一顿不说,得罪了歧国公府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眼皮一翻,又看到了萧业,心中又是一阵叫苦,这人油盐不进,连歧国公府都敢叫板,可不能犯在他手里! 徐若安来得快去得快,不过事情平的也快。 萧业看了看高台上的三人,谁也没有心思将事情闹大了。 他转身向樊兴道:“樊掌柜,本官不胜酒力,刚刚的闹剧因何而起不甚清楚,樊掌柜若要报官,还需去大理寺找个头脑清醒的过来。” 话音刚落,廖宗佑立马接口道:“报什么官?不就是银子嘛,一千两够不够?” “两千两!” 樊兴听了萧业的话,便知他的意思不要闹到衙门,随即开了价。 廖宗佑扔下两千两银票,下了高台。 姚焕之在后面喊道:“那扇子的事是不是也一笔勾销了?” 廖宗佑闻言,刹住了脚步,向一脸严肃的何良牧拱了拱手,随后扬长而去。 樊兴捡起了银票,向楼上楼下的酒客吆喝道:“今日的酒钱全免!” 酒客们欢呼雀跃,各自去饮酒去了。 樊兴让人将那名受辱的歌姬带了下去,好生照看,又给了许多补偿。 萧业拱手向何良牧告辞,何良牧睨了他一眼,脸色不悦。 “萧大人真是不胜酒力吗?” 萧业微微一笑,“的确如此。” 何良牧面露轻蔑,随后冷哼一声,甩袖离去了。 随后的姚焕之叹息一声,走到萧业面前,语气中似有些遗憾。 “萧大人,明日见,告辞。” 萧业知道他说的“明日见”是指谢家的归宁宴。 翌日一早,萧业便等在了前厅,送往谢家的礼物也已备好。 谢姮今日的妆容淡了许多,多了一些清素之美。 见到萧业,她敛衽一礼,萧业则淡淡的点了点头,算是回应,随后便向府门口的马车走去了。 今日他未骑马,狭小的马车里,与谢姮相对而坐。 马车里一片寂静,谢姮有些局促不安,一双水眸时不时的打量着萧业。 除了成亲那晚,他们还未单独相处过,连话也没说上几句。眼前这个淡漠的男子,让她疑惑又恍惚,成亲之后的这三日似做梦一般。 萧业神情坦然,察觉到了谢姮的打量后,便大方地对上了目光。 淡然问询道:“夫人可是有事?” 谢姮连忙摇摇头,“无事,多谢夫君陪我归宁。” “无妨。”萧业应道,语气疏离。 接亲那日,人多混乱,他与谢璧话都没说上两句。他很好奇,父亲的这个往日“知交”,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马车在街道上咕噜噜的走着,再拐过一条街便到谢府了。 萧业掀开车帘,见谢家门前宾客纷至,姚焕之与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在门口应酬。 “那是我表兄姚焕之,那个小少年是我弟弟谢延,他是姨娘的儿子,不过一直养在母亲膝下。” 见到萧业打量二人,谢姮好心介绍道。 萧业看了她一眼,谢家女儿的归宁宴竟要个外姓表兄照应门庭? “你族中没有堂兄弟?” 谢姮点点头,“父亲是三代单传,而且不善交际,今日来的宾客几乎都是母亲娘家的亲戚。” 谢璧不善交际? 萧业想起父亲的家信中盛赞其风趣幽默,为人豁达热心… 两人说着话,便已来到了谢府门前。萧业下了马车,转身扶着谢姮走下马凳。 “萧大人,又见面了。”姚焕之上前见礼。 萧业回了礼,“姚公子。” “请。” “多谢。” 归宁宴中,女婿是贵客,因此姚焕之与谢延一左一右陪着萧业进了厅堂。 厅上,谢璧不甚娴熟的招呼着男宾。 萧业见到这位父亲的“知交”,一颗心沉沉的往下坠。 但他面上仍是平常,走到谢璧面前,恭敬的行了礼。 “小婿见过岳父大人。” “快请起,请起。”谢璧趋步上前将其扶起。 萧业沉着起身,锐利的眼神扫过谢璧的眼睛。 谢璧本就心神不宁,因这一眼,忽感心神一震,竟微微有些失神。 宾客们围上前来,一边赞叹着萧业这个当朝新贵“一表人才,年轻有为,太后眼光独到,成人之美!” 一边恭喜着谢璧,“喜得贵婿!” 谢璧听了,神情略显尴尬的应付着,仍是一副心思不宁的样子。 萧业温润的笑着,周旋片刻后,抬眼看到了角落处饶有兴味地观察着自己的姚焕之。 萧业走上前去,“此处倒是安静许多。” 姚焕之轻笑一声,“昨晚萧大人在打斗中泰然饮酒,我以为大人应是喜欢热闹。” 萧业没有理会话里的揶揄,直白道:“看来姚兄对于昨日还心存芥蒂。” 第46章 岳父的提点 姚焕之是谢姮表兄,又比萧业虚长一岁,他尊称句“兄长”理所当然。 而且,萧业纵然对这桩婚事有千般不满,但有一点好处,他始终承认。 那便是可以顺理成章的结交姚焕之,从而搭上信国公府。 姚焕之见其直言不讳,也不再绕弯子了,点了点头,“的确。萧大人昨晚是省了一个麻烦,不过有人却吃苦头了。” 萧业看了他一眼,“姚兄说的是信国公?可我见昨晚廖公子似乎并不想惹上信国公府。还会有谁能让信国公吃苦头呢?” 对于信国公府这个关键所在,萧业还是有些了解。 虽然经过皇权倾轧后只剩孤儿寡母,但京中豪门权贵和纨绔子弟无人去招惹。 这一方面是因为何良牧从不惹是生非,也不与人结交,唯一的朋友便是姚焕之了。 另一方面则是信国公府的爵位,十二年了,大皇子都被褫夺了封号,外放边疆,无诏不得回京。 但这个皇亲一直诡异的存在,甚至爵位还在何良牧十二岁那年有了延续… 这背后的原因,豪门权贵们摸不透,便只能不去招惹,以免提醒了帝座上那位什么… 姚焕之无奈的笑笑,因为朋友的脸面,更多的他不能说出来。 更何况,他本以为萧业是个不畏权势的主,谁知昨晚却见他袖手旁观,眼睁睁的看着那名歌姬受辱,这让姚焕之对他的看法有些不确定。 “罢了,总之萧大人没有吃苦头便好。” 说罢,姚焕之便要转身离开,结束这场对话。 萧业莞尔一笑,忽然道:“听姮儿说,姚兄才华横溢,为何却屡试不第呢?” 姚焕之闻言刹住了脚步,转过身来上下打量着萧业,忽而嗤笑道:“萧大人就这么当面揭伤疤吗?” 萧业气定神闲,笑道:“姚兄叫我务旃便可。而且,我不认为这是姚兄的伤疤,屡试不第恐怕是姚兄刻意为之。” 姚焕之郑重的审视着萧业,似乎被他说中了心思。 片刻后,满不在乎的应道:“萧大人是朝堂新贵,今日关心起姚某的仕途,难道是要指教一二?只可惜我这人浪荡惯了,恐怕要不识好歹了!” 萧业嘴角噙着淡淡的微笑,对于姚焕之的呛声毫不生气。 “指教不敢当,只是“天扼吾遇,吾道自通”。何况,天地生才有限,若无一番作为,岂不辜负造化? 如今的朝堂精彩纷呈,姚兄若是有心,何不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也算是给自己一个交代?” 姚焕之面露惊讶,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天地生才有限,不用可惜”的观点,当下竟有拨开云雾见青天,豁然开朗的感觉。 萧业见其神情,知道此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便微微一笑,转身离开了。 姚焕之望着萧业离去的背影,心中既觉震撼,又对其心生好奇,这个朝堂新贵似乎越来越让人看不透了。 眼看快到了午时,厅堂中的应酬也渐渐歇了。众人饮着茶水,似乎只等开席了。 那负责宴席的厨司已遣人问了几次“何时开席?” 萧业见到谢璧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神情也显烦躁。 随即便听身边的宾客悄声讨论,原来是长平伯府的大女婿叶明成迟迟未到。 叶明成,萧业倒是耳闻过。姚焕之是才子,他是风流。 听说整日附庸风雅,红颜遍地,完全的富贵闲公子。 萧业对这样的人没什么兴趣,但显然今日这样的重要场合,叶明成失礼了。 又过了两刻,叶明成姗姗来迟。相互见礼后,谢璧就脸色铁青的让人开了席。 偏院的女宾处,谢夫人姚玉净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因此,当谢嫽一脸歉疚的向其请安时,她只“嗯”了一声。 谢姮知晓母亲定是气恼长平伯府摆架子,因此悄声劝慰了一番。 又拉着谢嫽的手道:“阿姐不必自责,我也刚到不久。” 谢嫽听了这话,鼻子一酸,差点儿哭了出来,期期艾艾的向谢姮诉说了缘由。 听说是婆母刻意刁难,谢姮也不知该如何劝解,只得安慰几句,让她放宽心。 宴席过后,谢姮与母亲说了会儿体己话,因记挂着萧业公务繁忙,不便久留,便要告别。 姚玉净自是依依不舍,但也无法,女子归宁不能在娘家留宿。 便打趣道:“也罢,你父亲整日泡在藏书楼,今日这番应酬也是为难他了,恐怕他现在比姑爷还要不自在!” 谢姮听后笑了,挽着母亲的胳臂向正厅走去。 正厅之中,宾客告辞之后,只剩下谢璧和萧业这对翁婿四目相对,两两无言。 谢璧一整日心思不宁,数度欲言又止,心事颇重。 萧业泰然的坐着,静静的品茗,只做没有看见。 良久,谢璧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接着似下定了决心,猝然开口道:“近日城中流民四处犯案,大理寺应该有些棘手吧?” 萧业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案子的确多一些,但能应付。” 谢璧轻咳了一声,把话挑明了。“朝中弹劾你的奏章已经摞老高了。流民犯案,大理寺只关押不量刑,已有许多大人觉得不妥。” 他身为给事中,朝中的动向总能先行明了,平素里他都口风颇紧,从不乱传是非。 但今日之事关乎萧业,而萧业娶了谢姮,为了女儿,他不得不徇私了。 萧业闻言并不意外,淡然笑道:“多谢岳父大人提醒,对流民不量刑,只是权宜之计,并非徇私枉法。” 谢璧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的道:“你的用意是不想伤了太多人命,可是旁人未必体谅。 姑息便有纵容之嫌,若是引来了更多的流民,盛京出了乱子,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虽说人命大过天,但总大不过法,因你一人之言而致乱象丛生,这个责任你承担不起啊!” 萧业冷笑一声,望着茶盏上方氤氲的水汽,似乎就像那夜乱葬岗上的白雾… “那么岳父认为呢?姑息养奸是犯法,矫枉过正、草菅人命犯不犯法? 小婿是该杀一儆百,棒杀一片?还是该有钱的用钱换命,无钱的统统发配流放呢?” 谢璧闻言皱着眉头,一向无精打采的眼睛忽然有神起来了。 “你…你这是什么话?我何时让你大开杀戒了,我只是让你依法行事,莫要因为不切实际的理想自绝前程! 你刚到盛京不久,朝堂的这摊水有多深,并非你想的那么简单。” 萧业面露轻蔑,眼中带着鄙夷之色,缓缓道:“多谢岳父大人好意,萧业心领了。岳父大人请放心,即便有朝一日萧业自绝了前程,也不会连累到您!” “你!” 第47章 谢家的女婿 一向温吞的谢璧跳起脚来,一时又急又气! 谢姮和姚玉净就在此时走了进来,她们在檐廊上便听到了两人的争执声,虽听不大真切,但也隐约的听到了什么“流民”、“问罪”、“连累”之类。 进到正厅,果然见到翁婿二人,一人吹胡子瞪眼,一人冷若冰霜。 谢姮缓缓走上前来,无视眼前的尴尬氛围,对萧业温婉的笑道:“夫君,时候不早了,莫要耽误了你的公务。” 接着又向谢璧和姚玉净道:“父亲,母亲,我们告辞了。母亲注意不要动气,小心又犯了头风,父亲也是,‘万物静观皆自得’,保重身体。” 说着向两人敛衽一礼,姚玉净不知翁婿两人因何事起了争执,为免再起争端,也不便让他们久留了,便吩咐仆从将给二姑娘准备的礼物送到萧府的马车上。 临走之时,萧业面上虽仍是冷淡,却也不失礼节的向谢璧夫妻二人行了礼。 两人走后,谢璧心中余怒未消,“年少轻狂,连做人都不会,又谈何做官!” 姚玉净很少见谢璧这么大火气,何况是跟新姑爷,能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不由地埋怨起他来,“一大把年纪了,气性还那么大!新姑爷刚上门就弄个不和气,你这不是给姮儿添堵吗?” 谢璧想想谢姮走时说的那话,这丫头心中跟明镜似的,可是这么好的女儿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惹是生非”的女婿呢? 又想想两个女儿都是遇人不淑,不由仰头长叹一声,“老天爷啊,我这是什么命啊!两个女儿全都知书达理,女婿却一个比一个糟心!” 姚玉净听他拿萧业和叶明成比,心里就不大舒服了,谢姮是她的亲女儿,她自然爱屋及乌的护起短来。 “你是老糊涂了吧!二女婿年轻有为,在陛下和太后跟前都是红人,怎么是那整日游手好闲、拈花惹草的叶明成能比的?” 谢璧冷笑两声,“哼哼,他还不如游手好闲呢!” 说罢,便拂袖离开,朝着藏书楼走去。 说来也奇怪,他对萧业总有一种莫名的惊心感,不仅仅是因为他“惹是生非”的性子,仿佛还有些其他什么,但具体是什么,他又捉摸不透… 谢璧心里长叹一声又想起了那个孩子,若他还活着,今年应有二十三了,倒是与萧业年纪相当。 只可惜,世事无常,他没能活下来… 萧业和谢姮乘着马车回府,车上,两人相对而坐。 谢姮小心地观察了下萧业的神色,见他脸色已不像刚刚那般冷峻,便面带歉意的温声说道:“今日招待不周,还请夫君勿怪。” 萧业看了一眼面带愧色又小心翼翼的谢姮,道了声“无妨。” 他虽然痛恨谢璧在他父亲蒙冤之时袖手旁观、落井下石,却也不会将这些怨气撒在她的身上。 “多谢夫君。” 谢姮舒了一口气,她看得出来,萧业是一个有气度的人。若是气量小的人,头一遭去岳家遇到了今日的怠慢和不快,恐怕已向妻子兴师问罪了。 片刻后,谢姮再次缓缓开口,“父亲平素里谨小慎微惯了,很少与朝中官员来往,为官上也是本本分分,不求富贵,只求平安度日。” 说着,她看了看萧业的脸色,见他面上并无反感,又道:“不过,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父亲虽有他的看法,但他不是大理寺卿。若是与夫君意见相悖,只做耳旁风便罢。 其实,最近的流民骚乱,我也有所耳闻,私以为夫君的做法并无不妥,大理寺不量刑的举措,表面上看是姑息纵容,实则是为维稳民心,眼下无为而治恐怕是较为平和的解决方法。” 萧业闻言有些惊讶,转过头来看着谢姮。他没想到她能看到这层,再想想她在谢府对谢璧说的那番话,可见也是个通透的人。 看来他对谢璧的成见,影响了他对谢姮的看法。 萧业端详了谢姮片刻,缓缓开口,“那依夫人之见,当下的难题该如何解决?” 谢姮垂下眼眸,略略思忖,随即抬起臻首,清声道:“以我愚见,眼下京中流民众多,不宜驱赶,而应安抚,让其有事可做,得以维持生计。 另外,流民皆来自沂州,因此根源上还是要解决沂州水灾的问题,但是沂州水灾连年频发,想要根治绝非易事,还需一番决心。 当然,以上这些只是我的拙见,自不能与夫君的真知灼见相比,夫君听听便罢,莫要当真。” 萧业听后,俊颜柔和许多。望着眼前的女子,花容月貌,楚楚可人,却有着不输男子的政治格局,便由衷赞道: “没想到夫人虽是弱质女子,于闺阁之中竟也有这番见地,着实难得。” 谢姮本来有些紧张,她第一次表达自己的政治见解,没想到萧业竟不嫌弃,便有些羞赧,轻声道:“夫君谬赞了。” 萧业微微一笑,又道:“今日我见岳父对长平伯府似乎并不青睐。” 谢姮听他提起此事,又想起了阿姐的遭遇,明艳的脸上有些忧愁。 她点了点头,声音有些黯淡,“是,四年前,姐夫在花朝节上对阿姐一见倾心,长平伯府便想要纳阿姐为贵妾。 但父亲不想攀附权贵,亦不想阿姐做妾,便拒绝了这门亲事。 但姐夫非阿姐不娶,长平伯府无法,便以正妻之礼聘娶。父亲初时仍是拒绝,但母亲觉得这是门好亲事,便做了主。 谁知道,姐夫娶了阿姐不过半年,便又有了娇妾,长平伯府也嫌我们谢家门户低,时时磋磨阿姐。” 谢姮的脸上现出愧疚之色,在她看来阿姐的遭遇,她母亲也有些责任。 萧业微微有些疑惑,在谢姮的叙述中和他对谢璧短短的接触中,谢璧似乎与他父亲家信上“神采飞扬”的模样有很大出入。 “这么大的事,岳父全凭岳母做主?” 谢姮再次点了点头,“我和阿姐幼时,父亲外放出京,一直是母亲和祖母照顾我和阿姐。 七岁那年,父亲回京,带回了常姨娘,六岁的阿媱和襁褓中的阿延。 但父亲一直以来对子女并不亲近,他喜爱书,常把自己关在藏书楼里。 无论是日常母亲和常姨娘的争执,阿姐的婚事,阿延的求学,他都不关心。” 萧业想起了那日在瓦市遇到谢姮的场景,便开口问道:“所以,那时你被冯贻纠缠,他也没有尽快为你寻门亲事?” 谢姮听他提起冯贻,花容一惊,但见萧业面色平静,微微安下心来,点了点臻首,如实答道:“母亲倒是想为我寻个可靠的亲事,但是寻常人家并不敢得罪冯贻和…歧国公府…” 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水盈盈的眸子猛然看向萧业,急切的辩白道:“但是夫君,那个登徒子从未近过我身,只有那次,他忽然当众阻拦,幸得夫君相救!所以,我…我…” 谢姮涨红了脸,那句“清白之身”怎么也不好意思说出口。 萧业见状,知道她误解了自己,清了清喉咙,低声道:“夫人误会了,我并非怀疑你什么。” 谢姮又羞又急又委屈,水盈盈的美眸蒙上了一层薄雾,贝齿咬了咬樱唇,嗫嚅道:“那你为何…为何…” 话还未说完,忽然车外拉车的马儿嘶鸣一声,马车猛地一掀! 谢姮来不及反应,一声娇呼便整个人跌进了萧业怀里。 第48章 御前对峙 萧业反应极快,一手搂住谢姮,一手撑持着车壁,在巨大的震动中,稳固着两人的身子,只听外面一阵人马骚乱恐慌的声音。 “吉常!怎么回事?” “公子,刚刚有群流民突然窜出,惊扰了马匹,现在无事了。” 车外传来吉常的答话,又传来他安抚马匹的声音。接着马车渐渐恢复了平稳,咕噜噜的向前走着。 萧业收回了撑持着车壁的手掌,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仍将谢姮搂在怀中。 怀里的人儿明眸若水,两汪美目既惊又羞,绝美的容颜染上两朵红晕,更显娇艳无比。 萧业不禁心念一动,一时竟失了神。一缕暗香趁虚而入,侵袭着他的理智… 忽然,“谢璧”两个字赫然出现在脑海中,萧业惊醒过来,旋即敛住心神,恢复了往常的冷静自持。 他缓缓松开了手臂,将谢姮扶正坐好后,沉声问道:“夫人无事吧?” 谢姮羞窘不已,她从未与男子肌肤相亲过。虽说萧业是她的夫君,但他似乎并不乐意接受她,刚刚她在他深邃的眼眸中看到了一丝…烦躁? 谢姮有些难堪的微垂臻首,他该不会以为,自己是个轻浮的女子吧? 想到这里,她的臻首垂得更低了,轻声答道:“无事,多谢夫君。” 萧业看了一眼面前的女子,移开了目光。 他有些疑惑又有些气恼,他清修多年,自认清心寡欲,为何一个女子的入怀就让他乱了心神? 而这个女子还是谢璧的女儿,这一点让他非常不快,却又无处发泄。 翌日早朝,萧业没去。但大殿之上,寒门党、豪门党十分默契。 豪门党的人将流民泛滥的罪名全部推到了萧业身上,以报上次“国库盗银案”之仇,而对流民来自沂州只字不提。 寒门党则默契跟上,趁机把水搅浑,将这次齐王对萧业的攻讦烘托的声势浩大! 张极维身为刑部尚书,更是对萧业的做法嗤之以鼻,批他“执法乱政”,致使朝廷遣返原籍的政策难以施行,整个京城被搞的乌烟瘴气! 虽然也有官员私下认同萧业所为,但碍于京中局势太乱,恐怕日后担责,不敢为其说话,应谌便是一人。 魏承昱早被萧业叮嘱,千万置身事外。 于是满朝文武竟无一人为萧业辩解。 远在六科廊上值的谢璧听说了早朝状况,只觉头脑发晕。 早朝过后,毫无意外的,萧业被一道谕旨宣进了宫。 来到崇德殿,萧业俯身拜见皇帝,敏锐的发现殿上立着的张极维鼻青脸肿,且对自己怒目而视。 御座上的皇帝瞥了张极维一眼,似乎是想笑,但到底忍住了。 他咳了两声,没有让萧业平身,挥了挥手让睢茂将那些弹劾的奏章拿给了跪在地上的萧业。 以一副严厉的口吻说道:“萧卿,刑部尚书说你执法乱政、祸国误民,其罪当诛,你自己看看吧,给张大人一个交代。” 说罢,看了张极维一眼,见张极维眼巴巴的望着自己,又道:“当然,也给朕一个交代!” 萧业大概猜到了张极维的鼻青脸肿和一腔怒火从何而来。 他恭敬应道:“臣遵命。” 伸手翻开那些奏章,一个比一个措辞激烈。 有骂他“徇私枉法、尸位素餐”的;有骂他“随处开堂,藐视法度,纵容犯罪”的;还有骂他“奸臣贼子,妄想颠覆社稷”的! 萧业心中啧啧两声,文官以笔作刀,果然刀刀直指要害! 他一一看罢,随后毕恭毕敬的将这些奏章奉上。 “怎么样?萧卿以为如何?” 皇帝坐在御案后面,语气威严,神态却是放松。 萧业泰然自若答道:“回陛下,诸位大臣弹劾之事,句句属实,臣的确下令‘流民暂不量刑’,也的确让寺正们在大理寺中随处开堂,以便快速审理案件。” “陛下,您看,他认罪了!”张极维听了,吹胡子瞪眼睛,只是一激动,扯动了脸上的伤,又嗷嗷连声的捂住了脸。 萧业分辩道:“陛下,情况虽属实,但臣认为这些只是权宜之计,并非罪过。 臣以为,这些流民也是大周的子民,并非天性恶劣之人,若非天灾水患,怎会背井离乡,流离失所? 既是大周子民,来到天子脚下,即便为求活路犯了过错,也不能一概而论。” “放肆!”张极维喝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法度不严,便有祸起!难道萧大人认为,法还大不过人吗?” “张大人,下官从未说过人比法大,只是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 若是全依法度,先责二十杖,那么几乎没有人能够在杖下存活。 如今太平盛世,若是在天子脚下,大周灾民因为小过而被棒杀一片,难免寒了天下百姓的心!所谓民心易失难得,若是臣真的这么做了,才真的是奸臣贼子,罔顾社稷安危!还请陛下明鉴!” “你…”张极维被萧业这番慷慨陈词一时堵住了嘴。 但他随即往前跃了几步,冲到萧业面前,气急败坏道:“你看,你看!一群刁民不但抢劫还打人!若非萧大人姑息纵容,怎会如此?本官堂堂二品朝臣,天子脚下被打,简直无法无天!” 萧业眼皮一掀,冷静发问:“张大人被打之时穿朝服了?” 张极维愣了一下,答道:“没有。但…但我被抢被打是不是事实?” 萧业又问道:“张大人何以确定是流民所为?” “这…我亲眼所见啊!”张极维被萧业质疑的无所适从,激动的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萧业平静道:“眼见不一定为实,听说张大人日常严苛,得罪了不少人,说不定是有人假扮流民蓄意报复。” “萧业!你不要胡搅蛮缠!”张极维气得差点跳脚。 萧业看了他一眼,缓声道:“张大人,这是御前,切勿失态。如果张大人执意认为是流民所为,责令我们大理寺查办此案,不妨将所失财物画下来,好按图索骥。 哦,对了,下官走在街上从未遇过劫案,张大人是否携带太多金银珠宝,惹人眼红了?” “什么金银珠宝!”张极维吹胡子瞪眼,脱口咆哮。 察觉失态后,连忙跪下向皇帝请罪道:“陛下明鉴,萧业他巧舌如簧,试图颠倒是非,如此伶牙俐齿,歪曲事实,混淆是非,应当割下舌来,以正视听!” 第49章 计安流民 萧业神情自若,不急不躁的反问道:“张大人,伶牙俐齿就要割舌吗?下官听说,三年前南楚来使,大周第一才子姚焕之与其辩论三日难分胜负。 照张大人这般说,大周第一才子的舌头也该割下来了? 若是如此,大周百姓如何看陛下?士子儒生如何看陛下? 张大人,你上此建议,蛊惑圣上,是何居心?” “你…好你个萧业…” 张极维手指着萧业,脸涨得通红,后背的官服已隐隐露出汗渍。 “好了!”御座上的皇帝看戏多时,终于叫停了这场激辩。 “张卿啊,流民滋事是事实,但萧卿说的也不无道理。 朕记得你有一个同母兄弟,是京中有名的纨绔。说不定是他得罪了什么人,报复错在你身上。你不妨回去问问。” “陛下,臣…” “去吧!流民案件就交给大理寺,刑部不要插手。” 皇帝挥了挥手,给出了决断。张极维无奈吃瘪,恶狠狠地瞪了萧业一眼,退了下去。 皇帝坐在御座上,往前倾了倾身子,饶有兴味的看着萧业。 “好一个伶牙俐齿啊,萧卿这张嘴的确该割舌!” 萧业伏拜道:“陛下明鉴,臣叩谢皇恩!” 皇帝让其平了身,嘴角溢出了笑容。萧业是个聪明人,他一向喜欢聪明的臣子。 那些上书要惩治萧业的人,不过是想借此机会将其拉下马。可是萧业是他从下面提上来的,正觉得是把趁手的刀,岂能就此折断? 更何况,流民问题岂是严法酷刑就能解决的? “先别急着谢恩,京中的流民越聚越多,得想个法子解决,否则真起了大乱,朕也保不住你!” 萧业闻言,随即奏道:“陛下,臣以为,现有两法可将局面先稳定住。” “哦,说说看。” “一则将各府私设粥棚统一管理,聚集一处,这样流民便会跟风而去。若再以施粥时辰制约,让他们不能离开太远,自然就不会四窜惹事,京中骚乱状况便能缓解很多。 二则,待流民集中之后,可设招兵点,流民中不乏年富力强的男子,容易滋事。若能募流为兵,既能壮大军队,又能减轻朝廷赈灾压力。 至于其他老弱妇孺,则以朝廷政策劝返原籍即可。不过需要缓行,以免激起民怨。” 皇帝拧眉思量,似在评估可行性,片刻后,道:“法子倒是不错,那依你看,这地方应该选在哪啊?” “可在保康门外搭设临时安置点和粥棚,那里地势开阔,日常京中百姓出入量较其他城门少。” “好,准了。此事就交由你去办,协调好各部门。” 萧业又道:“不过此计只能治标不能治本,要想解决流民问题,还得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你所说的根源是,沂州?”皇帝的眼神暗藏锋利。 萧业观察了下皇帝的脸色,答道:“臣只是觉得,朝廷的赈灾刚刚结束,就有大量流民流出,实在有些反常。” 皇帝从御座上站起身来,一边踱步一边道:“朕这御案上的奏章,一半是参你萧业的,还有一半是议论沂州赈灾的,萧卿以为呢?” 萧业恭谨答道:“臣以为,陛下若有疑虑,不妨派人去沂州看看。” 皇帝点了点头,当即着人通知御史台派出监察御史去沂州。 随后又对萧业道:“这些流民被沂州连年的水灾吓怕了,按朝廷政策遣返恐怕收效甚微。朕再给你一些时间,务必要想出一个更有效的方法来!” “臣遵旨!”萧业朗声回道。 “去吧。” 萧业告退了,皇帝重又坐到了御案前,忽而感叹了一声。 睢茂见了,小心问询:“陛下何故叹气呀?” 皇帝凝眉向其问道:“沂州连年水灾,往年也有流散京城的百姓,从不像这次汹涌如潮。 难道,朝廷一个月前的赈灾就一点儿效果也没有?” 睢茂知道皇帝并不是在问自己,小心翼翼答道:“陛下刚刚不是说了吗,这沂州的百姓是被连年的水灾吓怕了。” 皇帝收回了目光,看着御案上的奏章沉吟道:“到底是被吓怕了,还是有其他原因,还未可知啊。” 过了没几日,那奉命去沂州的监察御史回来了,奏报赈灾效果显着,目前沂州民心稳定,官民正在合力抗洪赈灾。 萧业出宫之后,先是奉旨协同户部、防城司将城中流民迁至保康门外。 城中衙门和富户权贵们自愿开设的粥棚亦迁到此处,规定了每日辰时、午时、申时施粥,不得擅自更改,违者严惩。 随后,又来到大理寺,以修建流民临时安置棚,以役抵罪释放了大量年轻力壮劳力,暂时缓解了大理寺狱的压力。 明月高悬,夜凉如水。 今夜的保康门没有关闭城门,成千上万的流民聚集在这里,在宁静的夜里,或醒或睡,鲜少有人言语。 衙门和各府邸的施粥已经结束,纷纷回了城。 只有工部搭建临时安置点的工程还在继续。 夜色里,萧业与户部尚书孔偃、工部尚书庞劭沿途巡视着灾民情况和工程进展。 “眼下,赈济的问题暂时解决了,但大量灾民聚集还需防范瘟疫,城里就是京中百姓和宫城,万不能有失。” 孔偃点点头,“萧大人说得有理,明日户部会调一批预防瘟疫的药材来,奏请陛下派几位医官,决不能让瘟疫滋生。” 两人说着话便来到了工部修建的安置点,此处灯火通明,正在赶工。 萧业看向了一直沉默不语,满脸烦心事的工部尚书庞劭。 “庞大人,安置点要多久完工?” “半个月。”庞劭爱搭不理的斜了萧业一眼。 “半个月太慢,流民等不了。” “那萧大人说该怎么办?要运木材茅草、要打地基土坯,哪一样不花时间?萧大人一句话,成千上万的流民安置问题就交给了工部。工部若是敷衍了事,工程一吹就倒,出了人命萧大人能负责吗?” 庞劭激动的呛道,他本来已被沂州的水利工程搞得焦头烂额,现在又搞出了一个京中安置点,短短几日就要交付,让他如何不心烦意乱。 孔偃从中劝道:“流民从沂州大量流入京城,说到底一是户部上次赈灾不济,二是工部的水利工程过于脆弱。 如今,事情既已到了这个地步,陛下命我等协助萧大人,庞大人就稍安勿躁,解决问题为要。” 一番话说的庞劭理亏起来,他叹了一口气,退了一步,“十天。” “五天。”萧业道。 庞劭瞪大了眼睛,“五天!萧大人…” 第50章 祸起保康门 萧业抬手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庞大人放心,明日我会从城中和京郊招募能工巧匠,再从流民中募集青壮劳力。户部的工程可以三班倒,日夜不息。” 庞劭听后,没了脾气,思忖后点了点头,“若是人数充足,倒是可以一试。” 萧业又道:“庞大人应该知晓,京城不比沂州。流民既已到了陛下眼皮子底下,我等任何一点儿纰漏,都可能引来雷霆之怒。” 庞劭白了一眼萧业,虽说他比萧业官高一级。但萧业如今是陛下和太后眼前的红人,又奉命主管此事,他只得忍气吞声。 “萧大人放心,本官亲自在此监工总可以吧?” 萧业颔首,“有劳庞大人。” 次日,萧业果然调来了许多工匠和强壮劳力交由庞劭。 常山王听到消息,派出了府兵前来支援,齐王亦紧跟其后。 保康门外,一派繁忙有序的景象,施粥、施工,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齐王魏承煦审视了一眼萧业。 “听说将流民集聚在保康门外,是萧大人的主意?” 萧业颔首,魏承煦既知道了他出此主意,那应该也知道了他提出了“根源”。 “回殿下,陛下问起时,臣的确有此建议,但最后是陛下的圣明裁决。” 魏承煦探询的目光一直没有从萧业脸上移开,他缓缓问道:“萧大人不思将这些流民尽快返回原籍,却将他们聚集起来,大肆修建安置点,是何居心?” 萧业沉稳应道:“流民民心不安,宜先安抚。若是着急驱赶,恐怕会激起民变。” 这话说的有理,魏承煦没再追究。语气有些阴阳:“那萧大人可要快些,若是京中出了什么乱子,萧大人可担不起!” 萧业回道:“诺,多谢齐王殿下提醒。” 魏承煦忽然走近了两步,又道:“盛京是天子脚下,最为富庶之地,难免有人想讨口饭吃。 但外来的不懂规矩,惹是生非,胡作非为,这样的人,谁愿意给他一口饭吃呢?所以最后,免不了横死街头,也实在让人可怜不起来。萧大人认为呢?” 萧业嘴角扬起一抹微笑,点了点头,“齐王殿下说得有理。” 魏承煦也扯了个微笑,但眼神却是冰冷。萧业鼓动他父皇去查沂州赈灾之事,他如何能容得下他? 眼看着保康门外的赈济已步入正轨,但新的麻烦却又出现了。 这两日,大理寺接到不少报案,只是苦主变成了流民。 “失踪?都是年轻女子吗?” 萧业翻了翻手中的案卷,向范廷问道。 “对,一共十二人,失踪地点皆在城外,保康门附近。” 萧业剑眉微皱,保康门每日出入的人流量很大,除了各衙门差役和征调的劳力,还有京中豪门富户施粥赈济人员,可谓鱼龙混杂。 这其中或许混入了拐卖人口的人牙子也说不定。毕竟这些流民逃荒至此,不在藉不在册,是最好贩卖的黑市人口。 “先将苦主安抚住,不要声张出去,以免引起流民恐慌。 暗中让鲁能、郑大勇摸查城中人牙子和瓦市、青楼、歌楼以及有歌姬、酒妓的酒楼。 再让王韧暗中蹲守保康门,查看是否有可疑人员。这个案子你来负责,务必行动隐蔽,以免打草惊蛇。” “大人放心,下官不敢有失。” 范廷接过了萧业递来的卷宗,神色坚定,躬身拜道。 有人在打这些流民的主意,是普通的人口拐卖,还是齐王想给他找麻烦,萧业一时还拿不准。 接近午时,萧业骑马出了大理寺,与谷易朝着保康门而去。 城门外,衙门和各府邸正在紧锣密鼓的筹备着接下来的施粥。 灼热的日头下,流民们开始向各处粥棚聚集,眼巴巴的望着锅里的白粥。 萧业未着官服,在人群中一边穿行,一边不动声色的观察着。 忽然,一阵吵闹从前方传来,来自镇南将军府陆家的粥棚。 萧业隔着流民望去,见陆灵韵手持马鞭正在训斥下人。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食不够,为何不早做准备?” 那几个被训斥的下人小声分辩道:“昨日算着还够的,可能是粥煮的太稠了。” “还敢狡辩!” 陆灵韵火爆脾气上来,抬手就是几马鞭,打的那几个仆从龇牙咧嘴。 陆家的院公在一旁劝道:“姑娘,这时运粮来不及了,不如午时的粥稀一些。” “稀什么稀?衙门的赈灾粥筷子不能浮起来,我们陆家的就能浮起来了吗?” 一通话呵斥的那院公老脸通红,连忙催促人去运粮食。 衙门的施粥不能糊弄了事,但对这些自愿开设的粥棚并无明文规定。 所以,既有那清汤寡水的粥棚,也有好心给流民们加些咸菜的粥棚。 但保康门外,由于各府聚到一处,又有官服的人每日巡视,豪门富户们也要脸面,一般不会偷工减料。 萧业看到这里,便转身离开,去了衙门设在保康门外的了望台。 这里登高望远,便于监察流民们的动向,维持治安。 许多流民从城墙根或是修建好的安置点中走了出来,队伍越排越长。 萧业居高俯瞰,忽而瞥见了一个丽影穿过人群走入了陆家的粥棚,正是他的新婚妻子——谢姮。 他每日早出晚归,回府便径直去了云起斋,因此几日未与其打过照面,没想到竟在此处见到。 但她何以出现在陆家的粥棚,萧业有些奇怪。 谢姮不知萧业正在高处望着自己,她进了粥棚,见陆灵韵气鼓鼓的。 询问了事情的缘由后,便向陆灵韵建议道:“不如向别的府邸先借一些救急,稍后再还回去。” 毕竟官府明文规定,不得更改施粥时辰。除非陆家今日午时不施粥了。 陆家的院公听了连连摆手,“哎哟!这可使不得,若是传了出去,不是让人笑话我们镇南将军府吗?” “闭嘴!糊弄流民就不是笑话吗?” 陆灵韵呵斥了那院公一声,采纳了谢姮的建议。 随后便带了几个仆从去了隔壁——刑部尚书府张家的粥棚。 张家管事的不敢擅自做主,支吾了半天不知该借还是不借。 陆灵韵见其推三阻四的不爽快,便要去往别家看看。 正要离开的时候,一个穿着富贵的中年人急急拨开人群走了进来,大声吩咐道:“还不快给陆姑娘备好,备二十袋!” 了望台上的萧业仔细看去,见来人有些面善。便向一旁的防城司将士问道:“这是何人?” 那将士瞅了瞅后答道:“回大人,这是刑部尚书的胞弟——张极化,这几日天天都来施粥,还亲自把勺。” 萧业想起了那日与张极维殿前对峙时,皇帝对张极化的描述。这样一个纨绔子弟怎么有闲心每日到这污糟混乱之地来? 第51章 以身相报 张家粥棚里,陆灵韵装好米粮后谢道:“多谢张二爷,待我陆家米粮到了,便来归还。” “欸,谈什么借还啊,都是为了赈灾,这粮食不管是张家粥棚布施的,还是陆家粥棚布施的,最后不都是到了流民的嘴里吗?陆姑娘千万不要客气!” 张极化脸上堆着笑,态度十分尊敬。 陆灵韵却不领情,杏眼一瞪,“我们陆家是爱占便宜的人吗?张二爷稍待,稍后便如数奉还。” 说罢,便着人带着米粮回去了。 张极化点头哈腰的将其送走,转头便将那张家管事训斥了一顿。 “不长眼的东西,也不看看是谁?别说是几袋不值钱的米粮,就是要金要银,我和大爷都会眼都不眨的双手奉上! 你可倒好,目光短浅的狗东西!呸!是嫌我们张家得罪不上人吗?回府再收拾你!” 一顿训斥,直骂得那管事一脸恐慌,连连告饶。 骂完奴仆,张极化又转头看了看陆家的粥棚。 忽然眼睛一亮,整个人似被人定住了,一动不动。口中还赞叹道:“美哉美哉!娶妻如此,夫复何求啊!怪不得冯贻那狗东西一心想吃天鹅肉!” 跟在其身后的随从见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谢姮丰姿绰约,仪态万千,一颦一笑都美不胜收。 便讨好道:“二爷若是喜欢,兄弟们暗中跟着…” 话还没说完就被张极化劈脸一巴掌,恶狠狠的道:“你知道她是谁吗?给我记住了,给我离萧家的人远点!” 自从萧业办了冯贻三族、抄了严家、一锅端掉户部许多官员,与歧国公府和齐王叫板后,他已成了京中权贵眼中第一号危险人物,无人想去招惹他。 了望台上的萧业虽听不见张极化与随从说些什么,但见他看谢姮的神态,绝不是什么正经话。 不知不觉,看向张极化的眼神变得阴骘起来。他虽不喜欢谢姮,但到底是他名义上的妻子,自然容不得被人觊觎。 转眼到了施粥的时辰,流民们排起了长龙。防城司的兵士巡视着各处的队伍,以防有人争抢闹出乱子。 萧业走下了了望台,不动声色的巡查着各处粥棚。 那些失踪的流民女子,皆有家人相伴,歹徒是如何避开其家人,将人掳走的呢? 萧业缓步而行,一路走到了张家粥棚前。 “哎!怎么只给这一点!给人打满知不知道?来,你过来!” 张极化呵斥了一声那在大锅前施粥的仆从,招招手让那只得了半碗粥的姑娘过来,转身从身后的一口锅里又舀了一勺给她添上。 那姑娘千恩万谢的走了,周围的流民亦是感动非常,口呼“好人呐!” 萧业心下奇怪,张极化似乎与传言不太相符。 继续往前走,便是陆家的粥棚。一个姑娘带着幼弟,刚刚得了粥,转身就被人碰洒了。 那孩子哇哇大哭,却被后面的流民们挤到一边。 谢姮与陆灵韵见了,连忙将其拉到一边,又给那姑娘盛了两碗粥。 两姐弟感激涕零,那姑娘跪在地上,频频给两人叩头。 谢姮与陆灵韵拉了几次,才将其拉起来。 这种事情几乎每个粥棚都在发生,萧业转身离开,又去巡视别处去了。 施粥结束后,流民们四散离去,有的回了安置点,有的就在城墙根坐着。 萧业见到大理寺的捕快们已经乔装打扮来到了保康门,便领着谷易打道回府。 进了保康门往里走,却见自家的马车停在了路旁,吉常与谢姮、绿蔻站在路边。 地上跪着那个刚刚讨粥的姑娘,声泪俱下。旁边则躺着那个幼童,一动不动,脸上蒙了一块破布。 萧业下了马,朝着一群人走去。 “公子。” “夫君。” 吉常和谢姮见了他,面露欣喜,脸上的难色也纾解开来。 “发生了何事?” 谢姮脸上现出同情之色,答道:“这位姑娘的幼弟在施粥之后突发恶疾身亡。我们回城之时见她卖身葬弟,被一群流氓调戏,十分可怜。便给了她一些银子,但这姑娘知恩图报,想要入府为奴。” 正是如此,谢姮和吉常才为难。 谢姮虽想领这位姑娘回去,但不敢擅自做主。 吉常当然不会领个外人回去,但又见这姑娘无依无靠实在可怜。 萧业看了一眼地上跪着伤心哭泣的女子,给了谷易一个眼色。 谷易了然,走到那幼童跟前,小心翼翼的揭开了脸上的蒙布,的确是死了。 萧业看了那幼童一眼,重新打量了那个哭泣的姑娘。 缓缓开口道:“既得了银子,就将他好好葬了吧,也不枉你们姐弟一场。” 说罢,便拉着谢姮转身离开。 “夫君…” “走吧。” 萧业的态度十分明确,谢姮便向那姑娘投去怜悯的一瞥,跟着萧业上了马车。 “为何会在陆家的粥棚?”马车走动起来,萧业问出了心中疑惑。 谢姮如实答道:“府中没有开设粥棚,我见这些流民的确可怜,便拿了一些体己钱给灵韵,算是为这些流民尽些心力。” 萧业看了她一眼,对此做法没有表态,又问道:“张极化这个人夫人可认得?” 谢姮摇摇头,“不认得,但听阿姐提过此人。他是刑部尚书的胞弟,与姐夫常有交往,还有兵部尚书之子廖宗佑。阿姐回家时埋怨过多次,说他们整日不务正业、花天酒地。” 萧业微微思忖,想起张极化为流民施粥一幕… 谢姮见他沉默不语,疑惑问道:“夫君怎么突然问起了此人?” 萧业回道:“无事,保康门鱼龙混杂,你以后不要去了。若是想送银子,让吉常送去便可。” 谢姮听了此话,心中涌起一阵暖流,脸上现出小女儿的娇羞,点了点臻首。这还是萧业第一次对她表露出关心… 马车走到萧府门前停下,萧业下了车,谢姮也在绿蔻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走上台阶,快要进入府门时,萧业忽然瞥见一个踉跄的身影急切的向这边跑来。 谢姮见他停住了脚步,便随着他的视线望去,待看清来人时,惊呼一声:“是刚刚那位姑娘!” 萧业嘴角浮起一抹冷笑,眼中闪过一丝寒冽。 那姑娘一路奔跑,一双破烂的草鞋上早已血迹斑斑,疼的面容惨白,冷汗直冒。 来到跟前,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流着眼泪凄凄切切的祈求道:“公子,夫人,就让小女子入府为奴吧!我在这世上已无亲人,公子和夫人的大恩大德,我愿意做牛做马偿还!” 谢姮见状想要上前拉其起来,被萧业一把拽住。 “你的兄弟呢?安顿好了吗?” 那姑娘连忙点点头,伤心道:“我将他安置在了义庄,等买了地再将他入土为安。” 萧业微微一笑,态度亲和了许多,“你真的想入我萧府?” 那姑娘连忙道:“我什么都会做,脏活累活都可以,我一定会好好侍奉公子夫人,报答公子夫人的大恩大德!” 萧业满意的点了点头,“好,让她进来。” 第52章 谁是猎物 说罢,他转身走进了府门。那姑娘千恩万谢,跟在谢姮等人身后走进了萧府。 萧业吩咐冯嬷嬷给那姑娘收拾干净了,换身新衣裳。 冯嬷嬷将人收拾一新后,带到了萧业面前。 萧业端详一番,薄唇勾起浅笑,抬手勾起那姑娘的下巴,赞道:“不错,有点儿姿色。叫什么名字?” 那姑娘羞涩的垂下了眼眸,“奴婢名唤阿嫣。” 萧业颔首,“阿嫣,好名字。以后你就在云起斋侍奉吧。” 冯嬷嬷闻言向阿嫣说道:“还不快谢谢公子,这可是你的大福气!” 阿嫣含羞拜道:“谢公子大恩,奴婢一定好好服侍公子。” 是日晚间,萧业在卧房外的浴房沐浴。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公子,阿嫣给您加点儿温水。” “进来。” 萧业慵懒的靠着桶壁,水中强健体魄的草药沫浮在结实的胸膛上,两只坚实的长臂随意的搭在桶沿上,一双冰眸瞥了一眼进来的阿嫣。 沉声说道:“放着,过来给我捏捏肩。” 阿嫣羞涩的应了声“诺”,缓缓走到他背后,不轻不重的为他揉着肩。 萧业闭上了眼睛,似乎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随意的问道:“在保康门还习惯吗?” 阿嫣似被勾起了伤心,期期艾艾的答道:“奴婢一路逃荒至此,风餐露宿,若非遇到公子,此时还不知在哪里受着什么苦。公子的大恩,奴婢愿用一辈子去偿还。” 最后的几句话,她说得极轻,兰息贴着萧业的耳朵而过,手指似有意似无意摩挲着萧业的宽肩。 萧业微微一笑,似是十分受用,声音低缓道:“你有今日,可不光要谢谢我。” 阿嫣回道:“奴婢知道,还要谢谢夫人。” 萧业轻笑一声,睁开了眼睛,“那个孩子是被你捂死的吧,难道你不该谢谢他吗?” “公…公子什么意思?阿嫣听不明白。” 回答的女声有些惊慌又难掩一股杀气,两只柔荑也离开了萧业的肩膀。 瞬息之间,萧业身形微转,长臂一把抓住身后欲拔簪行刺的女子,狠狠掼在了地上! 随即从浴桶里跳了出来,身上的长裤滴滴答答的滴着水。 阿嫣被摔得七荤八素,扭头又做出一副柔弱可怜状。 “公子为何如此?是嫌阿嫣服侍的不够好吗?” 萧业向其走了两步,蹲了下来,笑道:“姑娘服侍的很好,只是萧某一向没什么耐心,特别是对杀人这件事,一般不留过夜!” 地上的女子闻言,眼中陡然充满杀气,突然跃身而起,拔下发间银簪便向萧业喉咙刺去! 萧业侧身闪过,随即转守为攻,反手抓住阿嫣持着簪子的手臂,猛然使劲,“咔嚓”一声掰断了她的手腕! 一声凄厉的女声猝然响起,刺破了夜的宁静。 但这声惨叫并未让萧业手下留情,他随即折断了她另一条手臂,踢断了她两条腿骨。 做完这些,确保她对自己没有威胁后,他拿起衣架上的玄色寝衣罩在身上,开始了慢条斯理的审讯。 “派你来的人是齐王?” 阿嫣疼的脸色煞白,头发被冷汗浸湿贴在了脸上,咬牙齿切的瞪着萧业道:“你一个文官,竟有如此好的武功!” 萧业看到那双怨恨的眼睛瞳孔没有变化,便又猜道:“徐骁?” 阿嫣喘着粗气,脸上却是不屈,“你一定不简单,你使的功夫我看不出门派!” 萧业置若罔闻,继续猜道:“徐若安?” 蓦的,地上女子的呼吸似乎顿了一顿。 萧业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原来是他。” “不是他!”阿嫣忽然激动的喊道。 萧业站起身来,捡起掉落地上的那根银钗。 阿嫣见到,挣扎着叫喊道:“不要碰它,给我!给我!” 萧业把玩着手里的银簪,睨了地上的女子一眼,“看来徐若安是你很在意的人。” “不是他!我压根儿不认识什么徐若安!也不认识什么齐王、徐骁!我杀你仅仅是因为你刚刚想杀我!” 萧业嗤笑一声,“倒是伶牙俐齿。” 话音落后,忽听院中传来吵闹声。 “你家公子在里面做什么?为什么不能让我家姑娘进去?” “夫人,公子正在沐浴,不便打扰。” “胡说!我明明见阿嫣进去了,过了这么久还未出来,谁知在搞什么名堂?” 又听谢姮轻柔中带着失落的声音说道:“罢了,我们回去吧。” “不能算!姑娘,萧家欺人太甚!难道要让一个奴婢爬到您头上吗?真是忘恩负义,姑娘今日才救了她…” 萧业听到这里,看了看地上苟延残喘的女子,沉声道:“让她进来!” 院中的谷易听了此话,让开了路。 谢姮却犹豫起来,两只手绞着手帕。绿蔻跟她说,萧业将阿嫣留在云起斋侍奉,已经侍奉到床榻上去了。 她震惊,不敢相信,便想亲自来确认。 片刻后,她下定了决心,向绿蔻道:“你留在这里,我自己去。” 绿蔻生怕她家姑娘吃亏,就要跟上,但被谷易拦住了。 屋内陷入诡异的寂静,只剩阿嫣疼的喘着粗气的声音。 无论是猎人还是猎物,都注视着那扇即将被打开的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 萧业隔着轻纱帷幔看到一个娇俏的身影走了过来,她脚步极缓,似乎踌躇不定。 最终,她在帷幔前站定,没有掀开那道帘子。 “夫君,你…阿嫣她…” “进来。” 萧业再次开口,语气中带着命令。 谢姮的心怦怦直跳,同时一股酸楚涌上心头,她缓缓伸出手,撩开帘子走了进来,却震惊的睁大了眼睛。 她已做好入目一片旖旎的准备,却没想到房里的两人似刚刚经历了一番打斗! “夫人!夫人救我!公子他欲行不轨,阿嫣不从,他便想杀我!夫人救救我…” 阿嫣见谢姮进来,连忙手脚并用的向其狼狈爬去。 谢姮骇然的看着似受重伤的阿嫣,又抬头茫然无措的看着萧业。 “夫…” 突然,一道白光闪过,刚刚摸到谢姮裙角,乞求连声的阿嫣住了声,整个人扑倒在地! 谢姮低头看去,一根银簪钉进了她的后脑! 她脑中“轰”的一声,随后脚下一软,跌倒在地。 萧业冷冷道:“她要杀我,所以我杀了她,无论你信不信。” 谢姮定定的望着那根几乎整个钉进阿嫣脑后的银簪,口中喃喃道:“她…她不是流民孤女吗?为何要杀你?” 萧业转到屏风后,换下了湿淋淋的长裤和寝衣,一边漫不经心的说道:“眼见不一定为实,以后别再让人利用了你的善心。” 谢姮这才知道他叫自己进来的目的,竟是要给自己一个教训? 她忽然想起了萧业,连忙问道:“你可有受伤?” “无事。” 萧业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又对院中的谷易道:“进来收拾干净!” 谷易和绿蔻走了进来,绿蔻见到房内情景,差点尖叫出声,被谷易捂住了嘴。 冯嬷嬷也来了,她见到阿嫣后脑上的那根银簪,连声懊恼:“老婆子真是该死,竟没想到这根簪子也可做凶器!” 萧业没有怪罪她,只让他们处理好现场。 正在众人处理之时,孟院公忽然着急忙慌的跑了过来。 “不好了,公子!刑部尚书和刑部员外郎带人围住了府邸,说是寻找失踪的女儿阿嫣!我看了画像,和这女子一模一样!” 第53章 一条毒计 众人闻言一愣,全都神情紧张的看向了萧业。 萧业低头看了看地上的尸体,眼神阴骘。 心中则赞道:可真是一条妙计,若是这女子刺杀成功,自然不劳刑部。若是刺杀不成功,那这杀人的罪名便落在了自己身上。 若是这条计策是徐若安想出来的,那他还真是不容小觑。 “夫君,怎么办?”聪慧的谢姮此时也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是啊!公子,快想想办法,吉常恐怕扛不了多久!” 孟院公急得浑身哆嗦,刑部的人来势汹汹,万一冲进来,那就是证据确凿,当场拿下! 萧业沉着镇定,转过头来看向了谢姮… 云起斋的卧房里,众人都退了出去,萧业放下床幔,解下了自己的衣衫,扯开中衣。 随后看向了羞红脸庞,手足无措的谢姮,“夫人要我帮忙吗?” 谢姮贝齿轻咬樱唇,羞窘道:“不…不用了。” 随后伸出纤手,红着脸褪下了上襦下裙,只着了亵衣亵裤。 “还…还要脱吗?” 萧业看着眼前的女子,清妍绝伦,国色天香,雪白的肌肤染满红晕,娇羞中又带着怯怯… 心神不禁一动,但紧接着就听到了院中传来的吵闹声,刑部的人已闯进了云起斋! “不必了。” 萧业说罢,一把将谢姮拉入了怀中,鸳鸯帐中鸳鸯交颈… “不能进去!我家公子夫人已经安歇!” “滚开!” “砰”的一声门被踹开了! 萧业听到一行人闯了进来,在屋内胡乱翻找着。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朝着床榻而来,一双手掀开了床幔! “啊!夫君!” 帐内的鸳鸯受了惊,谢姮花容失色,一头钻进了萧业怀里。 “混账!” 萧业怒喝一声 ,一脚将来人踹了出去! 那人被踹飞老远,眼冒金星,半天爬不起来。 刚到门口的张极维和刑部员外郎潘岳见状,连忙上前问道:“帐中何人?可是阿嫣姑娘?” 心中想着,即便告不了萧业的杀人罪,也能告个强健! 那人捂着被踹断的肋骨,直冒冷汗,抽着冷气答道:“属…属下没看清,只看到是个女人…” 话音刚落,帐内的萧业厉喝一声,“谷易!剜了他的眼睛!” 谷易听令,身形迅疾,一道白光闪过,只听一声惨叫,那人两眼鲜血淋淋… “我的眼睛!啊!我的眼睛…” 这骇人的一幕让张极维和那个刑部员外郎潘岳目瞪口呆,面如土色。 “萧业,你…你…” 张极维“你”了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帐内的萧业已为谢姮裹好了衣衫,抬起长腿下了床榻,身上的中衣敞开着,神情却是威严。 “张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夜闯官宅,可有君令?若无君令,轻则杖刑、重则绞刑,杀之无罪!” “夫君,发生什么事了?” 帐内的谢姮微微探出臻首,受了惊的眸子惶恐不安的扫了扫屋内众人。 萧业站在床榻前,没有回头,沉声答道:“夫人,莫惊。” 谢姮拉上床幔又缩回了床榻,委屈道:“可是刚刚…若是传了出去,我以后还有何颜面…” 说着,便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 冯嬷嬷和绿蔻见状,连忙走到床榻前安慰。 萧业答道:“夫人放心,为夫定为你讨回公道!” 说着,凌厉的眼神盯上了张极维。 张极维只觉身上一冷,但他到底有备而来,便冷哼一声,厉色道:“公道站哪边,还未可知!” 接着命令刑部衙役道:“给我搜!潘大人的女儿阿嫣姑娘进了萧府就未出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萧业双手负在身后,冷眼看着衙役们将萧府里里外外搜了个遍,但却无人敢动他身后的床榻。 “回大人,一进院没有找到!” “回大人,二进院没有找到!” “回大人,三进院没有找到!” “回大人,湖里、花园都搜了,没有阿嫣姑娘人影!” 随着派出的人一批批的回来,张极维的神色越来越慌张起来。 “萧业,你把人藏哪了?” “什么人?” “阿嫣!你领回的那个流民女子,那是潘大人离家出走的女儿!” 萧业睨了那刑部员外郎潘岳一眼,冷笑一声,“走了。” “胡说!人一定还在府里!” “那敢问张大人有何证据?” 证据?张极维绞尽脑汁,却没有发现一点儿痕迹。 可是,如果今夜拿不下萧业,明日他一定会到陛下面前参自己一本,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想到这里,张极维恼羞成怒,“给我再搜一遍,掘地三尺!” 萧业冷哼一声,阴冷道:“滚!” 帐内的谢姮紧接着哭道:“夫君,我名声尽毁,颜面无存,不要活了!我死后,夫君再让太后给你指个名门望族的贵女,以免再受这般屈辱…” 一群衙役搜了一遍一无所获,又被萧业气势威吓,再听谢姮寻死觅活,提起太后,一时都不敢轻举妄动。 那潘岳也惴惴不安,他们私搜官宅本就没有君令,何况现在连那个女杀手的影子也没有找见。 现在他们将三品寺卿夫人堵在床榻上,的确是于情于理说不过去。 便小声向张极维道:“张大人,若是逼出了人命,太后怪罪下来可非同小可,不如先行回去,再做计较!” 张极维此时骑虎难下,听了这话,心中盘算一时,夜闯私宅者杀之无罪,真惹恼了萧业,大开杀戒,自己到底理亏。 便厉声道:“来人!围了萧府,本官不信一个大活人插翅飞了!” 说罢,张极维领了衙役出了萧府,当真让人把控了起来。 刑部的人走后,萧府众人退出了卧房。萧业穿好衣衫,撩开床幔,谢姮也已穿好了衣裙。 “今日委屈夫人了,多谢。” 谢姮想起刚刚与萧业亲昵的一幕,绝美的脸上染上两朵云霞,又羞又窘道:“夫妻本是一体,夫君不必言谢。” 萧业一贯冰冷的眸子有丝温情一闪而过,“你放心,今日的事不会就此算了,你的名声无人敢议一句。” 谢姮垂下了臻首,贝齿紧咬樱唇,有些无助,嘴长在别人身上,萧业又怎能管得住呢? 但紧接着,她又想到了府外的刑部衙役,面带担忧的向萧业问道: “可是,夫君,那个…要怎么办呢?他们还会不会再回来?” 萧业心中已有对策,淡然道:“夫人不必担心,此事我来处理,你先回隐庐歇息吧。” 话音落后,便听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公子,范廷来了!” 第54章 反将一军 范廷?今夜还真是热闹。 将那个女杀手的尸体暂做处理后,萧业来到了正厅。 范廷面色紧张,开口问道:“大人府中发生了何事?为何会被刑部的人围了起来?” 刚刚他进来的时候,甚至遭到了张极维的盘问。 萧业神色淡然,示意其落座,“没什么,你深夜来访是否有紧要的事?” 范廷点点头,连忙道:“今日大理寺又来了几个流民报案,又是年轻女子失踪。下官仔细询问了,发现这些女子失踪前都有一个共同点。” “什么共同点?” “下利!” 下利?萧业面带思索,问道:“除了这些失踪的女子,与她们同用一锅粥的家人可有这症状?” 范廷摇摇头,郑重道:“没有!若非下官问起,他们还以为这些女子身虚体弱,寒凉引起。可是,一个人有此症状是寻常,但这些失踪的女子大多都有此症状,一定不是巧合!” 萧业拧眉沉思,忽然想起今日在张家粥棚见到的一幕。 眼神陡然锋利了起来,看向范廷问道:“可知这些女子在哪家粥棚受施?” 范廷答道:“下官问了,但这些流民每餐排队的粥棚不定,自己也分不清哪家是哪家!” “这倒不难,明日你带他们到保康门暗中指认,筛选可疑的粥棚。记住,不要打草惊蛇。” 范廷应了“诺”,随后告辞了。 萧业在脑海中仔细回忆了今日张极化为那个年轻流民女子添粥的场景,一些阴骘爬上了年轻英俊的面庞。 随后,他叫来了吉常,“通知樊兴,让容娘进京。” 吉常应了“诺”,又问道:“公子,那个女杀手的尸体如何处置?” 萧业俊颜上浮起一抹笑容,吩咐道:“运去九曲阁,妥善保存着。” 吉常虽不清楚为何要保存那个女杀手的尸体,但仍依令去做了。 月上中天,被刑部衙役把控着的萧府灯火尽熄,融入了宁静的夜色中。 但守在府外的张极维却是焦躁不安,一晚上萧府只进出了一个范廷,独自来,独自去,没有半点儿异样。 眼看着前半夜即将过去,他坐不住了,乘了马车去了歧国公府。 歧国公府中,徐骁仍未睡,他也在等着张极维的消息。 张极维着急忙慌的来到徐府,一见到徐骁就语带埋怨,“国舅爷到底派了个什么人?这个人到底可不可靠?怎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毫无踪迹!” 徐骁听了,吃了一惊,他未想到是这番情景,本想着,即便阿嫣失手,也能给萧业按个杀人罪。 再不济,就算阿嫣活着,诬告萧业一个拐带诱奸也是轻而易举。 “你是否搜查清楚了?阿嫣不会临阵脱逃!” 张极维“哎呦”一声,又急又气道:“我的国舅爷!我恨不得将萧府掘地三尺了,连萧业和他夫人的床榻都看了,一点儿痕迹也没有!连滴血都没找到!” 徐骁仍不能相信,那个阿嫣是他府中养大的杀手,又心悦他大儿子徐若安,办事一向妥帖。 张极维已无暇顾及那个女杀手了,他现在担心的是会被萧业反告一状。 “国舅爷,此事你得给我想个办法,那个萧业断不会就此罢休!” 徐骁心烦不已,偷鸡不成蚀把米! “好了,你先去把人撤了,若是萧业御前参你,我保你便是!不过,有一点记住了,阿嫣是潘岳的女儿,的确有人见到进了萧府。记住了,若是漏了嘴,便是欺君之罪!” 张极维连连点头,自然晓得其中厉害,又急冲冲的赶去萧府。 张极维走后,徐骁抬眼看见自己的大儿子徐若安走了进来,面容严肃。 “父亲让阿嫣去刺杀萧业?” “是,不过是个女人,不要放在心上。” 徐若安面色有些不悦,但仍心平气和的说道:“我在意的并非如此,而是萧业既是个人才,为何不施以手段拉拢,何必要势不两立?” 徐骁瞪了他一眼,“天真!你记住,这世上唯有权势能震慑人心!讲和,那不过是弱者的缓兵之计,而我们不需要!” 徐若安并不认同,“那么现在呢?父亲有震慑到萧业吗?阿嫣赔了进去,还可能会被萧业反将一军!” “住嘴!那个萧业,殿下势必要除,此事你不要多嘴!” 徐若安劝不了父亲,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他心中也好奇,萧业到底用了什么法子,避开了张极维的严密搜查? 这一夜,萧业只睡了一个时辰,算算宫门开启的时间差不多到了,他起床洗漱,让吉常套马备车。 随后打开府门,没见到张极维,便挟着一直守在外面的刑部员外郎潘岳朝着宫城而去。 进了左掖门,早朝的百官见了这架势,纷纷称奇。 潘岳一个小小的员外郎,被选中参与此事。此时左右不见张极维的身影,早就乱了分寸。 好言向萧业求饶,希望此事就此作罢。 萧业既不答话也不松手,俊颜冷酷,几乎是一路提溜着潘岳来到紫宸殿。 百官行礼之后,皇帝见这场景,不禁皱了皱眉头。上次萧业兴师动众带来的人是前犯官严统。 “萧卿,何事争执啊?” 萧业拜道:“启禀陛下,昨夜刑部尚书张极维、刑部员外郎潘岳强闯家宅,污我清白,并直闯臣夫妻卧房,致使臣妻受惊染病!请陛下为臣做主!” 殿上的百官听了,议论四起,连豪门党成员也面露惊奇,显然许多人对此事并不知情。 齐王魏承煦的脸色有些难看,知道徐骁的行动又失败了! 常山王魏承昱面带震惊,听萧业所言,似乎昨夜发生了极其严重的事情! 御座上的皇帝听了萧业的奏禀,锐利的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潘岳。 接着,萧业将谢姮救助阿嫣,和紧接着张极维带人强闯家宅之事一一道来,并将潘岳寻女的那张画像在御前与百官面前亮了相。 当然,关于被刺杀和反杀之事,他没有提起。对于的阿嫣去向,仍如昨晚说辞一致,说是想念弟弟,去了义庄。 殿上的百官个个都是人精,听完来龙去脉,对这诸多巧合已心中有数。 皇帝不悦的眼神暗暗扫过齐王,接着声音微冷的向潘岳问道:“既是潘卿的女儿,如何沦落到保康门与流民为伍?” 此话一出,殿上便是一阵附和的声音。 潘岳伏跪在地上,额头淌着冷汗,“回陛下,臣…臣…” 寒门党及一些清流催促道:“你倒是快说啊!” 第55章 暗设陷阱 潘岳只是个六品员外郎,哪里见过这个架势,顿时汗流浃背,撑在地上的手也抖了起来。 魏承煦皱了皱眉,出列奏道:“启禀父皇,儿臣以为若要证明萧大人清白,先要找到那名失踪女子。” 萧业闻言,寒眸抬起,看了魏承煦一眼,显然,此事他是知情的,或者说根本就是他授意的。 豪门党的成员见齐王站了出来,便猜出了大概,纷纷出列将焦点转移到了那名失踪的女子身上,不提张极维强闯官宅之举。 寒门党这次倒是跟萧业站到了一起,质疑张极维违规办事、滥用职权、欺压同僚。 清流们对此也嗤之以鼻,毕竟今日的事若是轻轻揭过,以后这种“栽赃陷害,贼喊捉贼”的戏码就很有可能发生在他们身上。 身在朝堂,谁没几个仇敌对头呢? 萧业静静地看着两拨人马争执起来,御座上的天子头疼不已。 忽然,一片吵闹声中,一名内侍上殿通传:“启禀陛下,刑部尚书张极维求见。” 霎时,两方安静了下来,三个关键人物到齐了! “宣!”皇帝脸上已显露些愠色。 萧业对张极维的到来毫不意外,亦能猜想他离开萧府后去了哪里。 不多时,张极维小跑着上了殿,慌忙跪倒在地,急声禀道:“启禀陛下,昨夜之事是场乌龙,臣刚刚去查了,阿嫣姑娘的确如萧大人所说去了义庄,只是后来又离开了,不知所踪。 臣着急寻人,行事鲁莽,私闯官宅,甘愿受罚,请陛下降罪!” 张极维到了萧府门口,听说潘岳被萧业挟持着进宫去了,心中大骇,唯恐潘岳兜不住漏了话,连忙紧赶慢赶的赶到了宫城。 御座上的皇帝听了张极维的话语微微停顿,似在踌躇。 萧业知道皇帝很清楚这件事中,自己儿子所扮演的角色。 随即缓缓开口,向潘岳道:“潘大人,陛下刚刚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本官亦想不通,既是官家小姐,阿嫣姑娘为何要说自己是逃荒流民,还要入我萧府为奴?” 寒门党和清流们听了,纷纷发表道: “是啊,太过蹊跷!” “隐瞒身份的行径很是可疑!” “难不成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潘大人你快说与陛下听听啊!” 跪在地上的潘岳衣衫已被汗水浸湿了,说话结结巴巴,“臣…臣…” 张极维从旁催促道:“潘大人,陛下面前实话实说,切莫欺君!” 潘岳听了忽而一震,颤抖着声音答道:“阿嫣是臣在外的私生女,前几日回家认亲时,被赶了出去,这才沦落到了保康门…” 萧业冰眸中闪过一丝算计,追问道:“所以说,阿嫣姑娘的确是潘大人的亲生女儿是吗?” 潘岳连连点头,“是是,正是如此!” 萧业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转头向皇帝禀道:“启禀陛下,两位大人一位寻女心切,一位着急破案,臣皆能体谅,愿意不追究此事。” 此话一出,寒门党及清流们哗声一片,一个惋惜这么好的打压刑部尚书的机会就这么放弃了。 一个担心此事轻轻揭过,难保以后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纷纷请奏皇帝必须严惩! 殿上的齐王和张极维听了萧业的话,皆是微微一愣。 以他们对萧业的了解,他绝不是个善罢甘休、甘心吃亏的人!可萧业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们又摸不透。 而且,眼下对他们来说,不追究的确是好事。 皇帝对于萧业选择息事宁人颇觉欣慰,这个聪明的臣子很有分寸,知进退。 “萧卿如此大度,朕心甚慰。” 赞扬过萧业后,皇帝为了堵住反对的声音,也为了给不守规矩的人一个教训。 威慑的眼神又看向了殿上的张极维和潘岳,声音陡然严厉。 “不过,此事也不能让你白白受了委屈!潘岳治家不严,连累三品朝臣,脊杖五十!张极维违规执法,滥用职权,脊杖二十!你二人亲去萧府,负荆请罪!” 张极维和潘岳听了,连忙叩头谢恩。 萧业拜道:“谢陛下为臣主持公道!不过,此事受委屈的不止臣一人,还有臣妻,担心外男私闯内室,名声不保,意欲寻死!” 皇帝听后,狠狠地瞪了张极维一眼,顺带着瞄了一眼齐王。 萧业的婚事是太后赐婚,如今闹出此事,他不为萧业的面子,也要维护太后颜面。 君王的脸上现出冷酷之色,缓缓开口:“其余众人交由大理寺,杖责一百,生死由命!” 萧业谢道:“臣谢陛下隆恩!” 张极维和潘岳则是心中一惊,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退朝之后,罔顾齐王的冷眼和崇德殿外张极维、潘岳受刑的惨叫声,萧业径直出了宫,回了萧府,并嘱咐孟院公关好府门。 没多久,孟院公来报,府邸周围聚集了许多人,巷口的那个小凉茶棚都坐满了。 萧业知道这些人都是来看张极维笑话的,让孟院公不必理会,仍关好府门。 大约半个时辰后,萧府所在的巷子口走来了一行人,为首的是张极维和潘岳。 两人赤着上身,背上血迹斑斑,负着两根荆条,每走一步那荆条便碰一下伤处,疼的两人龇牙咧嘴,冷气直抽。 这还是齐王打点了行刑的禁军,若无打点,两人恐怕就要爬着来了。 凉棚里,前来看戏寒门党人和往常与二人有些过节的官员们都回家换了常服,悠哉的坐在茶棚里饮着茶。 见到二人,纷纷上前问好。 “哟!张大人也听说了这家茶棚凉茶好喝,过来喝茶?” “欸,张大人现在需要的可不是凉茶,是红花油!” 此话一出,凉茶棚里迸发出一阵哄笑,旁边围观的百姓不知发生了何事,指指点点。 张极维和潘岳臊的脸通话,又恼又窘。两人也不答话,一步步挪着朝着萧府而去。 来到府门前,却见大门紧闭。张极维自己是不肯去叫门的,遂给潘岳使了个眼色。 潘岳虽多挨了三十杖,但上官的话也不敢不从,便扯开喉咙叫起门来。 “萧大人,我等前来负荆请罪,还请打开府门!” 可是喊了半天,里面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凉茶棚下的官员们和围观的百姓倒是情绪激动了起来,纷纷鼓动着:“喊呐!再喊呐!萧大人没听见!” 第56章 负荆请罪 张极维和潘岳面面相觑,萧业这是故意给他们找难堪! 但他们既奉旨而来,别无他法,张极维也不拿乔了,两人一替一个在萧府门前叫嚷起来。 萧业自然听到了两人的叫门,他就站在前庭处,双手抱臂,神情闲适。 谷易和吉常两人就趴在门缝处,不时的向他报告门外二人的窘态,嘲笑一番。 忽而,清风送来一缕暗香,萧业对这香味儿很熟悉,回头便见谢姮领着冯嬷嬷和绿蔻急急走了过来,俏若春桃的小脸上带着急慌之色。 “夫君,发生了何事?” 萧业的眼眸不像往日那般冷漠,淡然笑道:“无事,张极维和潘岳在门外负荆请罪。夫人想看吗?” 谢姮摇摇头,放下心来,她听到府外闹哄哄的,还以为又出了什么变故。 “无事便好,这二人既来请罪,想必夫君已将事情处理好了。那我先回后院了。” 说着,谢姮小脸蓦然一红,又想起昨晚二人在床榻上亲昵一幕… 萧业点了点头,“好。” 谢姮粉脸发热,向其敛衽一礼,随即回身举步,袅袅娜娜的离去了。 萧业将目光又投向了府门,门外张极维的喊声愈发急躁,围观的起哄声也愈发激烈。 萧业气定神闲,他不给他们开门,一方面是为了羞辱他们,另一方面是为了等人。 陛下命刑部将昨晚私闯萧府的衙役送往大理寺处置,大理寺那边不知缘由,必要遣人问询。 果然,没过多久,就听谷易道:“公子,郑大勇来了!” 萧业沉声道:“开门!” 两扇沉重的朱漆木门被打开了,萧业负着双手缓步走到门楼处,居高临下的看着张极维。 张极维站在门口的台阶下,口干舌燥、狼狈不堪,恼羞成怒的瞪着萧业。 周围看热闹的官员和百姓们则是哄闹的更激烈了,纷纷嚷道:“张大人,萧大人出来了,还不快赔罪!” “快啊!不然门又关上了!” 潘岳着实服气了,烈日底下他背上血肉模糊的背着荆条,实在扛不住了,连连向萧业作揖赔罪,希望尽快放自己回府养伤。 萧业没有再为难他,挥挥手让其走了。接着,戏谑的眼神看向了张极维。 张极维心中虽恼怒不已,但陛下旨意不得不从,便俯身向萧业拜道:“本官得罪之处,还请萧大人见谅。” 萧业嘴角勾起一抹笑容,态度亲和的道:“张大人,你看,只要好好叫门,萧府的门自然会为大人打开。” 张极维剜了他一眼,暗暗咬紧了牙。 郑大勇来了一会儿,在人群中听了个大概,此时便挤上前来,就处罚刑部衙役一事向萧业请示。 萧业转头看向了张极维,笑道:“张大人,事关刑部,陛下的旨意还请刑部尚书亲自传达。” 张极维咽下一口怨气,没好气的答道:“杖责一百!” “还有一句呢?”萧业追问道。 “生死由命!” 萧业轻笑一声,又向郑大勇道:“郑班头可听清楚了?” 郑大勇斜了张极维一眼,抱拳道:“卑职听清了!” 萧业又道:“记得,惩戒即可,莫在大理寺坏了人命!” 郑大勇道了声“诺!”转身离开了。 围观的官员们听出了萧业话里的意思,不禁收起了看戏的心思,深深地打量了他一眼。 张极维则是咬牙切齿,只拿眼睛瞪着萧业。 萧业缓步走下台阶,来到张极维面前站定。 轻声说道:“张大人何必不忿?你丢的不过是脸,别人丢的可是命!” 张极维的眼睛猝然瞪大,激动道:“人被你杀了是不是?” 萧业冷笑一声,眼神逐渐阴骘,没有回答,丢下一句“送客!”便转身回了府。 张极维心里如猫抓般焦躁又愤怒,他们在萧府外听到了一声凄厉的女声后,便闯了进去。 这么短的时间内,萧业到底把尸体藏哪了? 张极维心中揣着一个确切的答案,又揣着一个无法解答的问题,却苦于皇帝的旨意,无法再去纠缠,最后只得对着关上的萧府大门狠狠瞪了一眼,悻悻离去。 而在大理寺中,又是一番热火朝天。 因“户部盗银案”看管犯人一事,大理寺衙役早就与刑部衙役起了龃龉,这次刑部又欺人太甚,竟强闯萧业官宅,试图栽赃嫁祸! 大理寺衙役如何咽的下这口气,索性新仇旧怨一起算了! 于是,重杖之下,一片鬼哭狼嚎,求爹告娘。 大理寺的衙役也是鸡贼,品味了萧业那句话的意思,眼看着人打的差不多了,便不打了,让人拉回家去。 因此,当日大理寺没有坏一条人命,但许多人受刑之后在家没扛几日便死了。 也有那扛过去的,但不死也残废了! 经此一事,京中权贵豪门对萧业的心机深沉和心狠手辣更是不寒而栗。 是夜,九曲阁的沁园中,魏承昱对萧业被暗算一事心惊不已。 但他很奇怪,萧业是如何知晓那个阿嫣是来刺杀他的? 萧业答道:“那孩童虽然面黄肌瘦,但哭声嘹亮,不似身患恶疾。而且,那孩童的尸体面部淤血发绀、肿胀,嘴唇紫绀,不过一个时辰就出现大量尸斑,这是窒息死亡的症状。” 魏承昱恍然大悟,“所以先生见她一路跟随想要入府,便起了疑心?” 萧业点点头,“对。” 魏承昱又问道:“那她的尸体到底藏到了何处?张极维来的这么快都没有寻到?” 萧业没有明确回答,只道:“一个他们搜了第一次就不敢再搜第二次的地方。” 魏承昱拧眉思索着,忽而了然,开口赞道:“原来如此!先生之计果然巧妙!” 萧业微微一笑,端起了茶盏。 那个女杀手的尸体就藏在他与谢姮亲密之时,旁边乱糟糟的锦衾下。 而他剜了那个衙役的眼睛,不仅仅是为了维护谢姮的名声,也为了威慑众人不敢再犯床榻。 两人聊完此事,魏承昱又想起近日朝堂上群臣对对萧业的攻讦,以及保康门外上万的流民,不禁泛起愁来。 “流民们虽然进了京,但齐王赈灾不利的事却无人提起,眼下先生倒成了盛京乱象的罪魁祸首了!” 萧业见魏承昱有些气馁,劝慰道:“殿下莫急,沂州赈灾的这层黑幕一定会被揭开。” 魏承昱的眉头仍是紧皱,俊毅的脸庞愈加严肃了。 “还有一事,本王不明,先生让秋松溪将流民引来京城,为何寒门党在此事上并不维护先生?” 萧业看了魏承昱一眼,知道他是担心自己这枚棋子会被梁王舍弃。 “殿下不必担忧,寒门党这是在造势。再说,我在朝中孤立无援,反而能让陛下放心任用。” 魏承昱听出了萧业话里的意思,略显震惊。 “到了这一步,还未结束?” 萧业持了一根拨灯棒,挑了挑那快要淹没在灯油里的灯捻子,烛火随着他的动作摇曳不止。 在这忽明忽暗的烛光里,一丝阴骘悄悄爬上了他幽暗的黑眸。 “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如今只是开始。” “你想怎么做?” 第57章 暗探 魏承昱陡然紧张起来,他对萧业已有些了解,他做事总是出其不意、不循规矩,而且胆子极大。 如果现在京城的乱局还不够,那他还要做什么出格的事? 萧业见魏承昱面色紧张,莞尔一笑,安抚道:“殿下放心,萧某自有分寸。” 魏承昱仍是不放心,又道:“此番设计流民进京,虽是权宜之计,但于心总觉有亏。 不管这次能否打击到齐王,先生都要费心想些方法,让这些流民最后能够安稳地出京。” “好,萧某答应殿下。” 见到萧业应允下来,魏承昱这才放下心来。 送走魏承昱后,樊兴走了进来,小声禀道:“公子,容娘来了。” 萧业点点头,示意他将人带进来。 不多时,樊兴再次进来,身后跟着一个身穿黑色斗篷,容貌清秀可人的姑娘。 “容娘见过公子!” 萧业颔首,开门见山的问道:“樊兴是否已跟你说明白了?” 容娘点点头,清亮的眼眸中燃起了仇恨。“樊大哥全都跟我说了,容娘但凭公子吩咐!” 萧业锐利的眼神望着她,提醒道:“你要想清楚,此次可能十分凶险,若有惧意,我再想其他办法。” “不必了!公子,容娘等这一天已等了许久了!便是死,也要拖这些恶鬼下地狱!” 此话一出,在场的众人全都默然的看着这个坚强又可怜的女子。 萧业的声音稍微温和了一些,缓缓道:“你的命是樊兴救的,他救你,不是让你再白白送死。你放心,暗中会有人跟着。” 说着,将一个小匣子推了过去,谷易拿了起来,递给了容娘。 萧业解释道:“这是辛家密炼的毒丸,服上一粒,不消片刻,便会全身溃烂,流出脓水,虽是痛苦,但于性命无碍。 你落入他们手中后,伺机服下,可保你清白。” 容娘点了点头,目光坚定,“是!公子,容娘的命是公子和樊大哥救的,容娘不会去死!” 萧业面露欣慰,余光扫到一旁的樊兴松了口气。 “其余的你听樊兴安排。” 容娘应了声“诺”,在樊兴的带领下离开了书房。 两人走后,萧业取出了一张票据,在灯下仔细端详起来,那是五年前,他收留容娘时,容娘交给他的… 谷易在一旁研着墨,忽而感慨一声,声音中带着怜悯,“容娘可真是命苦。” 萧业看了他一眼,忽然想起当年他在街上捡到他的情形。 那时谷易还是个乞儿,萧业也不过十五岁。 当时他在酒楼的窗边看景,见对街一群乞儿中,有一个最为弱小的孩子讨得了一个馒头,正在欢喜之时,被几个较大些的乞儿抢走了。 这时,有个十来岁的孩子看不过,便上前跟他们打斗起来。 萧业初时还以为这孩子也要分一杯羹,却不想他被揍得鼻青脸肿,却将抢到的半个馒头还给了那个瘦弱的乞儿。 萧业以为二人相识,却又见不多时,那群抢东西的乞儿走了,那个瘦弱的乞儿也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只留下那个浑身是伤的孩子缩在街角。 萧业下了楼,走到他跟前,“饿不饿?” “饿。” “为什么不吃那个馒头?” “那不是我讨来的。” “但却是你抢来的,不是吗?” 那孩子摇摇头,虽然忍饥挨饿又受了伤,眼神却是纯净。 “你救了他,他不感谢你,还与施暴于他的人做朋友,你不怨他吗?” 萧业不信人性至善,势必要勾起这孩子心中的恶。 那孩子清澈的眼神望着他,“他没求我帮忙,我也不求他谢我,都是我自愿的,为何要怨他?” 萧业清冷的脸上现出一丝讥讽的笑,“你这样很容易被饿死。”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了,没再管那个死心眼的孩子。 直到夜幕降临,办妥了事的萧业独自一人溜达在街上,又见到了他。 “饿吗?” 那孩子睁开眼,见又是白天那人。 “饿。” “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想吃饱饭吗?” “想。” “那就叫谷易吧,以后跟着我,吃饱饭很容易。” 刚刚被冠名的谷易,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清冷少年,似被惊喜砸晕了头。 萧业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转身便走,一边:“想好了便跟上。” 谷易愣了愣神,连忙小跑着追了上去。却怕自己身上太臭,只敢远远的跟着。 清冷的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 往事涌上心头,再看眼前磨墨的谷易,哪里还有当年落魄乞儿的半点儿影子。 萧业随手拿起灯簪子将灯芯从灯油中挑出了一些,室内的光辉瞬间明亮了许多。 声音沉缓道:“若是问命,这世人谁不命苦?天要灭我我灭天,我命在我不在天! 容娘的苦,不是命造的,是人!很快,她不就要讨回来了吗?” 谷易听了萧业这一番话,顿时受到鼓舞,脸上又恢复了往日轻松的神采。 他自跟着萧业,便没见什么事难倒过他。 无论是江湖还是朝堂,任何刁钻的难题,他都有奇招化解,公子从不信命,他只信自己。 次日一早,萧业刚到大理寺的司务厅,范廷便前来禀报。 他昨日带着苦主们暗中辨认了几个讨过粥的粥棚,发现有两家粥棚最为可疑。 每每有年轻貌美的女子前去讨粥,总会只给半碗,接着又有另一人从另一锅里重新填满。 而这两家粥棚便是刑部尚书府和兵部尚书府! 听闻刑部尚书府,萧业并无什么惊讶,他已将张极化列为头号嫌疑人,着容娘去探了。 但是兵部尚书府也牵扯其中,倒是他始料未及的。 萧业想起了那日兵部尚书之子廖宗佑在九曲阁的行径,又忆起了谢姮曾说过,这二人常在一起厮混,还有他那个风流的连襟——叶明成。 “其他粥棚可有此现象?” “没有。”范廷摇摇头,很肯定的说道。 萧业沉吟片刻,心中盘算着加进来一个兵部尚书府如何处理。 范廷见其良久不语,面色沉肃,便道:“这案子一下牵扯两个尚书,的确有些压力。但是大人,邪不压正啊!” 萧业没有答话,仍是敛眉思索。很快,一个大胆的计划出现在他脑海里… “还有两日便是端午节了,那日圣驾驾临万春园与民同乐,百官亦要伴驾。家家户户忙着过节,应是他们防备最薄弱的时候。 这两日,你只在暗中盯着,查清那些流民女子被带往何处后,切勿打草惊蛇!” 范廷听萧业这般说,便知他已有了全盘的计划,心神振奋,应了声“诺”,退了出去。 萧业坐在书案后面,修长的手指有节奏的轻点着桌面。 入京这么久,也该给梁王送份大礼了… 第58章 万春园的暗箭 翌日晚间,樊兴来报,容娘去了张家粥棚,果然是先得了半碗粥,又被添了粥。 容娘假装喝了后,便装作腹痛离开流民人群,在偏僻处被人掳走了! 他们一路暗中跟着,直到一座京郊的别院。 他们在那蹲守了一日,见进出的皆是京中有名的浪荡子弟,而那座别院属于刑部尚书府产业! 萧业听后,沉声问道:“容娘怎么样?” 樊兴答道:“公子放心,容娘无事。我们的人混了进去,一直藏在暗处。” 接着咬牙切齿道:“那狗东西张极化本想轻薄容娘,幸好有公子给的毒丸,他才没有得逞。 容娘以敏症为由糊弄了过去,又言说自己是舞姬,舞艺精湛,请求留下。 张极化见容娘乖觉,又色欲熏心,便同意给容娘几日时间调理敏症,没有加害于她!” 萧业看了樊兴一眼,深沉的声音中带着不加掩饰的杀气。 “不消几日,再等一日便可!” 再等一日,便是端午节了。 端午这日,皇帝、皇后奉太后出皇城,亲临万春园与民同乐。 萧业寅时便起身洗漱,没想到门扉叩响,端着水盆进来的不是冯嬷嬷,而是谢姮。 萧业没有说什么,默许了谢姮的侍奉,随后去了宫里。 卯时,皇帝、太后、皇后仪仗出宫城,率领百官浩浩荡荡朝着都城外的万春园而去。 在经由朝阳门出城时,萧业看了一眼临近的城门保康门一眼,那个方向一派宁静。 圣驾由万春园的东南门而入,驾临明珠湖东岸的蓬莱殿,萧业与五品以上官员和皇室宗亲在正殿伴驾,五品以下的官员则在偏殿。 随后,三品及以上的官眷入园,在距蓬莱殿数百步水心五殿观景。 接着,号角吹响,万春园剩下的八个园门齐开,百姓入园。 萧业在正殿上站着,眼见百姓蜂拥而入,一路山呼“万岁!”俨然清明盛世。 不同于身后史书的称颂,这鲜活的礼赞才是一个君王最高的荣耀! 萧业觑了一眼御座上的皇帝,这一刻,天子的帝王之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赐宴群臣后,精彩绝伦的水上百戏开始上演了。明珠池的御船上教坊司奏乐助兴,一时喝彩声、鼓乐声不绝于耳。 为彰显皇恩,陛下和太后、皇后数次封赏杂耍艺人。 在一片热闹喧嚣中,萧业见到一名禁军神情紧张,疾步来到虎贲校尉褚越身边,低声禀报着什么。 褚越听后,眼睛倏忽睁大,转头看了看御座上的皇帝,低声向其吩咐了几句。 那名禁军听后,又急急离去。而褚越则出了正殿,向外面的禁军言语了几句。 接着,萧业便见正殿周围及通往蓬莱阁的虹桥上多了一些守卫。 这不显眼的一幕在一片热闹欢乐中并不惹人注意,但萧业却心生疑窦。 褚越是皇城禁军校尉,只听命皇帝一人,深得陛下信任,甚至连皇城司也交由其管辖。 是什么原因让这个向来行事稳重的禁卫首领乱了阵脚? 萧业修长的手指缓缓端起酒杯,暗中则关切着褚越的动作和岸上的动静。 万春园里一片欢欣气氛,“竞渡”过后便是“龙舟争标”。 依例,周帝和太后皇后要移驾龙船,于湖心观赛,正殿上的萧业和勋贵官员们亦跟随伴驾。 威武气派的龙船如一条破浪的巨龙在水面上穿梭着,驶向池中心,掀起层层波浪。 凭栏眺望,岸上百姓山呼“万岁”,跪倒一片,一幅繁华盛景。 褚越身为禁卫首领,也上了船。 萧业见他虽跟在皇帝身边,但似乎十分关注岸上的情况,紧握着佩刀的手也显露出他的紧张不安。 突然,鼓声大作,如狂风暴雨般猛烈,瞬间点燃了观者的激情,岸上百姓欢呼加油,“龙舟争标”开始了! 二十只小龙船、二十只虎头船、二十只飞鱼船、二十只鳅鱼船,随着鼓声响起,如弦上之箭,迅疾发射而出! 萧业远远看去,为首的一艘小龙船上拼命划桨的是何良牧与姚焕之。 但萧业已无心观赏,他觉得岸上定是发生了什么事,甚至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忽然,东北方向一派欢腾中,黑压压的冲进来一群人,四散抢掠岸上的百姓! 接着西北方向也涌进了一群人,有人被按倒在地抢劫身上财物,有的失足落水溺死水中,有的妻离子散四散奔嚎,岸上陷入了一片混乱! 萧业心下一沉,是流民! “父皇,快看!有流民冲击圣驾!”魏承煦看到岸上乱象,神情震惊。 “那是怎么回事?”天子的面容不再祥和,而是一片肃寒。 褚越脸上几无血色,跪地奏禀道:“回陛下,看装扮应是流民作乱!” “流民?作乱?”皇帝眼睛瞪的如铜铃,一群流民竟真敢作他的乱? “你的人呢?朕问你,你的人呢?” “回陛下,没有陛下的命令,应是不敢伤及人命,这才…” “混账!” “是!卑职这便去通知镇压!” 褚越起身欲走时,又被魏承煦叫住。 “褚校尉,多派些人手来,护驾要紧!” “诺!” 褚越上了一条小舟朝着岸边疾疾而去。 萧业审视的眼神在魏承煦脸上停留片刻,心中暗自思忖:齐王虽然想让他死,但应该不会蠢到犯上作乱,而且,他在流民中也没有这么大的号召力。 岸上传来有组织的煽动话语,一些草莽大汉一边与禁军搏斗,一边喊道: “官兵枉杀百姓啦!欺负我等流民命如草芥!” “我们是大周百姓,去陛下面前讨说法去!” “来啊,大家一起上,跟他们拼了!” 这些领头的人并不是流民! 萧业的心中忽然闪现一个人影,是秋松溪,他背刺了自己! 萧业面如寒霜,握紧了拳头。接着便见魏承煦来到御前奏禀。 “父皇,流民作乱,以下犯上,皆因有人执法不严,为祸京城,请父皇重裁大理寺卿萧业,以正法度!” 龙舟上的官员们议论纷纷,接着有人跟随附和。 “臣附议!” “臣附议!” 越来越多的官员附议,跪倒一片… 第59章 罪魁祸首 萧业神态沉稳,如一座静谧的山,冷静非常。 就在皇帝神情威严的逡巡殿下众臣时,魏承昱看了沉默的萧业一眼,慨然出列。 “父皇,这些流民平日里都在保康门外安分守己,今日突然躁动,定然事出有因,儿臣以为,或有蹊跷!” 魏承煦接过话道:“王兄说得对,此事相当蹊跷!若非大理寺卿萧业容留大量流民,以法乱政,也不会有今日乱象!父皇,儿臣以为,此罪形同谋反!” 魏承昱听了,脸色大变,慌又奏禀:“父皇,儿臣…” “启禀陛下,臣以为,此事因何缘由还需再查,当务之急是陛下和太后、皇后娘娘的安危,臣恳请陛下,先行回宫,此处交由臣与褚校尉处理妥当。” 萧业截断了魏承昱想要为自己说情的话,向御座上的皇帝拜道。 皇帝的脸色虽然难看,但现在还没有问罪萧业的意思。 “萧卿有何见解?” 萧业听出了皇帝现在关心的并非缘由,而是解决方法。 便答道:“回陛下,正如陛下所见,真正有能力作乱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大部分人手无寸铁,又扶老携幼,恐怕是被裹挟至此。 臣以为,天子威严不容侵犯,犯上作乱者合该死罪。但陛下仁政亦不容亵渎,以至大开杀戒,难堵天下悠悠众口,因此,束手就擒者可饶其不死!” “荒谬!冲撞圣驾其罪当死!轻拿轻放,置天子威仪何在?” 魏承煦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豪门党官员也纷纷附和。 若是流民作乱不杀,那萧业岂不是也无过了? 萧业没有反驳,他看了一眼束手而立、神情威严的天子。 这个万春园里,不但有上千名作乱的流民,还有上万名百姓! 萧业在赌,赌一个天子的仁德之名… 片刻,天子忽然笑了,“区区几个流民而已,能作什么乱? 此事便交于萧卿处理,若有差池,朕唯你是问!” 萧业俯首拜道:“诺!” 同时,他也知晓,自己算是接下了这个烂摊子,要是事情差强人意,自己便是皇帝堵住天下悠悠众口的靶子! 殿上的群臣懵了,对皇帝不合时宜的笑容摸不着头脑,连一向颇会揣摩帝王心思的应谌也不明所以。 龙船靠了岸,褚越已清出一条直通东南门的路,八百虎贲护卫便护着皇帝、太后、皇后并一众皇子公主、权贵官员出了万春园的东南门,奔城门而去。 三品院官眷们也紧随其后,匆匆逃离万春园。 褚越命皇城司一千兵士守住园子各门,只留东南门,除了百姓外,流民一律不得放出园。 又率领一千兵士进到园中,大声呼喝“束手就擒者不杀,负隅顽抗者就地斩杀!” 流民百姓们乱作一团,四下冲突,转眼便做了刀下鬼,一时血流成河。 萧业逆着奔逃的人流而上,魏承昱也自愿留了下来。 在混乱的人群中,萧业又看到了何良牧与姚焕之。 两人初时参加龙舟赛,及见到骚乱四起,已经变成在湖里捞人了。 魏承昱率先来到褚越面前,见到园中有些禁军杀红了眼,对流民中的老弱妇孺,竟也直接砍杀! 愤怒道:“褚校尉,传令下去,不得滥杀无辜!” 褚越坚硬的回道:“回殿下,我等皆依皇命行事,定不会滥杀无辜。” 说罢,又传令道:“来人!传令下去,一炷香内,不束手就擒者皆为暴民,就地斩杀!” “褚校尉!本王再说一遍,不准乱杀无辜!”魏承昱忍不住大喝一声,愤怒非常。 但褚越对此置之不理,他只听命于皇帝。 萧业早已听见了两人的争执,此时也来到褚越身边,不禁出言赞赏。 “褚校尉果然雷厉风行,不愧是虎贲校尉。” 褚越却不吃他这套,冷哼一声,“若非有人徇私枉法,也不会造成今日这乱局。” 萧业扯了个笑容,似没有听出这话里的明嘲暗讽,连声赞道:“褚校尉说得有理,依本官看,要想平乱,还得雷厉风行! 请褚校尉将东南门也关紧了,园中无论流民还是百姓,一个也不要放过,全部就地斩杀! 以免有那不识相的百姓逃出园后,信口胡诌禁卫军在万春园里‘乱开杀戒’,坏了皇城司的名声事小,污了陛下的仁德事大。褚校尉,您以为呢?” 褚越被他这么一番阴阳,立马明晰出了其中的厉害,一改刚刚对魏承昱的豪横,转头吩咐下去,不得乱伤性命。 萧业又道:“即便束手就擒,也不能就此放过。请褚校尉将水心五殿腾出,先做关押之地,再由陛下裁决。” 褚越心中虽不乐意,但萧业言之有理,这些造乱的流民送到哪个衙门,可是大有讲究,自己不能轻易地将他们押回皇城司。 当下,便让人照此去做了。 皇城司到底是正规军,又有兵器在手。流民面对镇压,初时还群情激愤,很快就溃不成军,被悉数擒拿了。 为了清点伤亡人数,魏承昱身先士卒,亲自下水捞尸,何良牧、姚焕之等人见了心中感佩,亦紧随其后。 待到清点完毕,魏承昱与褚越要进宫复命之时,人群之中,早已寻不见了萧业的身影。 询问众人,皆说不知其何时离开。 褚越见状,冷哼一声,“恐怕是吓破了胆,不敢进宫面圣了!” 魏承昱心中既愤又痛,不知这是否就是萧业说的“覆舟水”。 若如此,他要如何面对这些因自己“夺储”而枉死的人命? 但另一方面,他又为萧业担心,事已至此,他要如何收拾残局,扛下这滔天罪责? 魏承昱一言不发,与褚越一起回了宫。 刚到崇德殿,便见大殿门口乌压压的跪了一片文武百官,义愤填膺的声浪振聋发聩。 “诛萧业,锄奸佞!” 魏承昱心中惊骇,向皇帝奏报完伤亡情况后,便一直悬心吊胆,等着御座上的裁决。 他心里已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要保萧业一命,哪怕自己再次触犯圣怒,被驱逐出京! 御座上的皇帝听了两人的禀报,神情没有多大变化,亦没有问起萧业。 他揉了揉额角,似乎是嫌外面太吵。片刻后,对二人说道:“退下吧。” 魏承昱没想到父皇这般处置,愣怔片刻后又察觉这或许是好事,随即松了一口气,心急火燎的出了宫,他要尽快找到萧业,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二人走后,皇帝仍斜倚在御座上揉着额角。 睢茂见状,欲上前为其按摩纾解,被其抬手制止了。 “去叫御史大夫来。” “诺。” 睢茂应道,便让人去传。 皇帝又道:“等一下,不要走前殿。” 睢茂了然,这是要避开众臣。便让人悄悄绕出,将应谌从殿后带了进来。 应谌并不在请旨的官员中,但他一直在六科廊的尚书台密切关注着局势。 见到皇帝这般秘密宣召,心中便了然了几分。 皇帝也不藏着掖着,开门见山的问道:“知道朕为何没有惩治萧业吗?” 应谌想起了皇帝在龙舟上那意味不明的笑容,他摇了摇头,如实答道:“老臣愚钝,不知陛下何意?” 皇帝的脸上又露出一抹笑容,徐徐道:“朕在萧业身上看到了一个人的影子。” 应谌更疑惑了,“何人?” 皇帝的笑意更深了,语气中似有些追忆,“谈相,朕那永远能做出最理智最正确决策的谈相!” 第60章 替死鬼 今日龙舟之上,所有人都关注缘由,欲以此置萧业为死地。但萧业没有辩解,而是直指要害! 这样极其聪明的臣子,他的朝堂上以前也有一个。 不过,没有萧业胆大便是… 老应谌听了,脸上难掩震惊之色,连山羊胡也翘了起来。 “陛下…” 皇帝如鹰隼般的眼睛盯住了他,“怎么了?难道御史大人也认为萧业该死?” 应谌慌忙低下头来,“臣无此意,臣以为陛下之见乃是圣明裁决!” 皇帝的声音从御座上传来,已没了刚刚的笑意。 “既如此,你便退下吧。” “诺,臣告退。” 老应谌在内侍的引领下又从殿后面绕了出去,只是心中仍是波涛未平。 谈相,陛下将萧业比谈相! 这意味着什么? 老应谌此时很庆幸自己是坚定的帝党,而陛下又对其信任之至… 所以,现在,他们御史台要保萧业… 日落西山,盛京城中,渭河沿岸的一处野码头上,一艘草船已在此处泊了一个时辰。 船舱中,萧业已换了常服。 望着夕阳照耀下金光粼粼的水面,萧业想起了明珠池那被鲜血染红的湖水,想起那些漂浮在水面上的尸体… 蓦的,耳边响起了一个苍老悲悯的声音。 “红尘白浪两茫茫,冤冤相报何时了。我与你辩经三年,仍留不住你。你此一去,必是朝野倾覆,天下难安。老衲只希望你记住一点,少造杀孽!” 萧业忽觉眼睛发酸,他闭上了眼,缓缓调息,心墙上的那一丝裂缝很快就被抹平了。 “公子,有人来了。” 船舱外传来吉常的低声禀报,萧业睁开了眼睛,眼中闪过一丝阴骘。 他走出船舱,见岸上那片野树林里走出的并非秋松溪,脸色便又冷了几分。 那人是个三十多岁的粗壮汉子,看步法身形,应是个练家子。 他来到跟前,不拜不名,神态倨傲,打量了萧业一眼开口说道:“秋先生没有功夫来,你有什么事?” 萧业冰冷的眸子扫了他一眼,“你是何人?” 那汉子哼了一声,“我当然是秋先生的人!你如果想问万春园的事,那是秋先生的意思。” 萧业冷笑一声,“所以说是秋先生背刺了我?” 那汉子嚷道:“什么背刺!你有今日,全靠秋先生和王爷的提携,秋先生想做什么,还需和你知会?” 一旁的吉常听了这些羞辱的话语,顿时窜出火来,就要上前理论,却被萧业拦住了。 “秋先生可有让你带什么话来?” 那汉子一梗脖子,不耐烦的道:“没有!若非你三催四请,我也不会跑这一趟!秋先生他老人家贵人事多,哪有功夫与你周旋? 你如今虽混到了三品,但也别想压秋先生一头!若论劳苦功高,你连我都比不了!我们跟了王爷多久,你才跟了多久?” 萧业点头称是,面如冠玉的脸上露出温润的笑容,似是十分信服。 “阁下教训的是,是萧某唐突了。” 说着,从袖中取出了两块银锭,缓步走上前去。 “有劳仁兄跑这一趟,烦请给秋先生带句话。” “什么话?” 那汉子以鼻视人,神态傲慢的去抓那银子。 萧业突然攥紧了银锭,浅笑道:“就说萧某的确比不了秋先生,但有一样秋先生一定比不了我!” 那汉子没有抓到银子,又听了此话,眼睛一瞪,就要破口大骂。 萧业眼神倏忽转冷,另一只垂着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匕首,毫不迟疑的捅上了那汉子腹部! 面若春风的神情逐渐化为阴冷,徐徐道:“他对王爷忠心耿耿,但我不是!” 说着,握着匕首的手狠狠转了两圈! 那汉子猝不及防,万万没想到萧业竟敢对其下手,喉中咕噜噜涌出血来,很快就变成一堆死肉了。 萧业睨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对前来收拾的吉常道:“送去九曲阁。” 吉常虽然不解,但也知道萧业定不会突然对收藏尸体有了癖好。 萧业在水边洗净了匕首和沾上血污的衣袖。随后,等到天色完全暗了下来,两人乘着载了尸体的草船来到了九曲阁的后门。 甫一上岸,萧业就见樊兴一脸焦急。 “听说万春园出了乱子,公子无事吧?” 萧业“嗯”了一声,看了一眼染坊的小船,问道:“殿下来了?” 樊兴点点头,有些不安的说道:“我劝了几次,但殿下执意在此等公子,看样子很生气。” 萧业没有说什么,只是让他帮吉常将那具尸首搬出来。 来到书房,果然见端坐着的魏承昱面色阴沉,呼吸克制。 “殿下。”萧业躬身拜道。 魏承昱刚毅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他转头看着萧业,眼神中有着痛心和不解。 “先生曾说过,你助我夺储,不光是为了给你傅家洗刷冤屈,还为了天下苍生! 先生还说过,你不会和那些人一样,草菅人命,挟势弄权!” 萧业点头,“对,所以我来给殿下一个交代。” 说罢,萧业看向门外,吉常和樊兴了然,抬起那具尸体摆在了魏承昱面前。 “这是何意?”魏承昱猛然站了起来,一脸震惊。 萧业坦然答道:“今日万春园的罪魁祸首是秋松溪,我的计划并非如此。” “他是秋松溪?” 魏承昱指着地上的尸首,一脸不可思议状,萧业竟将人杀了! “不是,他是秋松溪的人,是我暂时能给殿下的交代。”萧业应道。 话音刚落,就见九曲阁的护卫胡远疾步走了过来,“公子,我们的人查清了,有人在保康门放出消息,说陛下在万春园封赏百姓,这才将流民引了过去!” 萧业颔首,转头又对魏承昱道:“殿下若是不信,可以自己派人去查。” 魏承昱摆摆手,有些气馁的坐了下去,“不用了,我信你。” 现在最为被动的是萧业,听说崇德殿外的官员一直请旨到申时宫城关闭,直到被禁军驱离。 “梁王是否知晓了你暗中助我?” 想到萧业的处境,魏承昱不免担忧起来。 “没有。”萧业毫不疑惑这点,若是被梁王知晓了他暗地里的谋划,来的麻烦就不仅仅是这些了。 “那秋松溪为何要背刺你?难道梁王已经舍弃你了?” 第61章 破局 魏承昱疑惑不解。 萧业隔着案几在席上跽坐下来,品了口茶后,缓缓道: “一,告诉我,我只是一个棋子,梁王随时可以弃我;二,告诫我,论阴谋诡计,我之上还有他;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陷陛下于不义!” 魏承昱听后似有所悟,又问道:“那现下怎么办?百官皆要父皇治你重罪,你又杀了秋松溪的人,算是撕破脸了!” 萧业脸上并无愁闷之色,他瞥了眼地上的尸体,淡然道:“殿下放心,如今主动权在我!” 魏承昱不明白,这种情况下,萧业的自信与乐观从何而来? 萧业没有细说,让吉常与樊兴将那具尸体仍装回船上,与魏承昱告辞后,在深沉夜色的遮掩下,回到了萧府。 孟院公一见到萧业,便面露焦急道:“公子,还没有消息。” 萧业颔首,脸上不急不躁。谷易被他派出去配合范廷捉拿“流民失踪案”的元凶,他相信一定会满载而归! 果然,他刚刚换好官袍,谷易就回来了。 “公子!事成了!” 萧业的精神为之一振,连忙问道:“抓了何人?” “张极化和廖宗佑!” 萧业听了,脸上现出笑意,又问道:“容娘呢?” “抓捕之前,暗中被我们的人接应出去了。” “尸体呢?” “全都被范廷掘了出来!” 萧业嘴角上扬,一贯清冷的眸子也有了笑意。 主动权,他拿在手里了! 来到大理寺,范廷已将物证整理完毕,交由萧业过目。 其中有个账册,上面十分详细地记载了谁人于何时来过张家别院,是否伤及人命,伤了几条人命。 范廷咬牙切齿道:“大人,这是从张家别院搜到的账册,比对了字迹是张极化所写! 这群下流无耻之徒,穷极龌龊之能事!别院中不禁搜到各种禁药,还在院后的荒山上挖到多具被折磨致死的女子尸体!” 看着账册,萧业冷笑一声,记得这般清楚,倒是省了他不少事。 “着三班捕头,将这册上所记之人,一个不落、全部押至府衙!” “诺!” 范廷听了指令,立时前往捕快房传令。 寂静的夜里,大理寺的捕快鱼贯而出,气势汹汹前往各府拿人。 不管是高官大户,还是侯爵勋贵,当真一个不落地全都提来了,长平伯爵府的叶明成也在其中。 站在大理寺的抄手游廊下,萧业远远望着被押进来的锦衣华服、依旧豪横不已的勋贵子弟们,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这么大的动静,很快秋松溪就会知道他手中到底握着什么筹码。 待所有在册的嫌犯一一缉拿到案后,萧业让人将大门紧闭,并嘱咐范廷将嫌犯分别羁押,以防串供。 接着,又从幸存的受害女子口中盘问了案情。 不多时,大理寺外传来阵阵吵闹声。门房前来禀报,门口被各府马车堵得水泄不通,众位官员吵吵嚷嚷有硬闯之势! 在大理寺捕快拿人之时,涉事的官宦权贵刚从白日的骚乱中缓过神来,纷纷不明所以,只觉冤枉无辜。 有的大臣甚至是在皇宫外请旨“严惩萧业”时,听说自家子侄兄弟被萧业抓了! 登时怒火冲天,义愤填膺,纷纷以为萧业挟私报复。随即纠结一起赶往大理寺,势必要萧业给个说法! 萧业听了,只道:“让他们再吵一吵,吵累了再开门。” 门房听了,自是如是处理,任外面翻了天,只做耳聋眼盲。 “大理寺不开门,我们就撞进去!” “对!来人,给我把门撞开!” 门口讨说法的官员们眼看叫不开门,纷纷招来家丁们想要硬闯。 就在形势紧张之际,大理寺少卿钱必知匆匆赶了过来。 “诸位大人,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钱必知转着圆胖的身子左右周旋。下午百官才在殿前恳请陛下严惩萧业,萧业傍晚就抓了他们的子侄兄弟,任谁看,都像是构陷报复! 兵部尚书廖明章回头瞥了一眼刚刚挤进人群的钱必知,“哟!是钱少卿,怎么?是萧业让你在此拦我等?” 钱必知慌忙拜道:“哎呦!廖大人,莫要误会!下官岂敢阻拦诸位大人啊,下官也是刚刚得到消息,恐怕这其中有些误会,特来查探清楚。” “好啊!既然说是误会,那就让萧业出来!向诸位大人解释清楚,他这般挟私报复,到底是何居心?”一位刑部的官员驳斥道。 “是啊!让萧业出来!” “萧业闭门不见,定是做贼心虚!我等明日再去陛下面前请求公道,与其不死不休!” “何至于此啊!诸位大人,待下官…” 钱必知赶忙劝阻,但话还没说完就被回呛。 “何至于此?钱少卿,感情不是你的家人,你必然无所谓!” “他也是大理寺的人,与他说这些作甚!” 一时间,众位大臣的怒气再被点燃,见不到萧业,便逮着钱必知一顿斥骂。 钱必知招架不得,连连赔不是。 兵部尚书廖明章尚且冷静,揪住钱必知道: “钱大人,此事既与你无关,我等也不为难你。你去给萧业传个话,要么御前见,要么现在就打开大门,将人放出来!我等克己奉公,定不会与他一般见识!” 门后的萧业已听了多时,他挥了挥手,让人将门打开了。 门外的喧嚣因开门的“吱呀”声而戛然而止,众人忽然一愣,待看到了萧业,又情绪激动起来,纷纷上前与其理论。 昏黄的灯火下,萧业走到门楼下,对着台阶下的众人便是一拜,微笑道:“不知诸位大人深夜造访,有失远迎了。” “行了,萧业!不要在此惺惺作态!说,你挟私报复意欲何为?”一位官员不留情面地直接责问。 萧业听后一脸惊奇,“什么?本官挟私报复?这,从何说起啊?” “好了,萧大人,你就不必装模作样了。” 兵部尚书廖明章走了出来,“我等下午在殿前恳请陛下降罪于你,你昏暮便将我等家人抓了,这不是公报私仇是什么?” “哦?廖大人竟也在此!不知廖尚书在此,有失礼数,还请大人莫怪!” 萧业似是才看到廖明章,先是作了一揖,随后又向左右斥责道: “廖大人在此,为何早不禀报?还不快去备好茶水,请廖大人和诸位大人进衙歇息!” 第62章 诡异的尸体 左右听了,立马领令而去。 萧业又走下台阶,亲自来到廖明章身边作请:“夜深露重,还请廖大人入内详谈。” 钱必知也道:“是是,入内详谈,入内详谈。” 廖明章斜睨了萧业一眼,冷哼一声,一甩衣袖,抬脚进了大理寺,其他官员见了,也纷纷跟上。 既进了府衙,落了座,萧业便让人奉茶。 廖明章出言制止,直入主题,“茶就不必了,明人不说暗话,说吧,萧大人打算何时放人?” 萧业听了,一面仍让人奉茶,一面疑惑道:“下官听廖大人和诸位大人的意思,好像是大理寺抓了什么人,与诸位大人相关?” 众人一听,立马又激动起来,“何必装蒜!” 钱必知见萧业似乎真不知情,便将今日大理寺众捕快闯入各府拿人之事小声告知。 萧业一听,甚是惊讶,“三位班头何在?” 钱必知听了,忙着人去找三位捕快班头。 王韧、鲁能、郑大勇不多时便来到殿中,萧业询问了拿人之事,三人齐声说是,又问何人施令,言说寺正范廷。 萧业听后大怒,让人将范廷带了上来,质问其一个小小寺正,如何敢下令拿人? 范廷不卑不亢,正色道:“这帮禽兽诱拐民女,肆意辱杀,人人得而诛之!范廷官阶虽小,但若能为民除害,以正国法,有何不敢?” 此话一出,在座官员纷纷抗议,萧业立马安抚众人,对范廷斥责了一番,又让人赶快将缉拿的各勋贵子侄请出。 范廷闻言,立马制止道:“大人不可!大人难道忘了犯官姚知远隐而不报‘国库盗银案’,被革职永不录用一事吗? 我等在那张家别院将嫌犯当场拿住,并解救出失踪民女,挖掘出受害者尸体,人证、物证俱在,大人今日若要徇私枉法,明日便会步了犯官姚知远的后尘!” 话音刚落,捕快们抬上了二三十具受害女子的尸体,有的已经腐烂,散发着腐味。 在座的官员们纷纷变色,神情惊骇,一时无人说话,事情似乎并非他们预想的蓄意构陷! 萧业望着堂上的尸首,脸上也现出震惊之色。 “竟有此事?张家别院?哪个张家?” “回大人,这张家别院便是刑部尚书张极维的庄子,我等在别院内已将嫌犯张极化现场拿下!” “哦?这么说,张尚书的胞弟也涉案其中了?”萧业状似恍悟道。 范廷回道:“正是!现场还拿下兵部廖尚书家的公子,只是这二人谁是主犯、谁是从犯还未可知。” 萧业有些奇怪,喃喃道:“这倒是怪了,失踪民女和尸体既是在张家别院发现的,又现场拿下了张尚书的胞弟,为何张尚书不在此处向本官要人呢?” 说着,他暗藏锋利的眼神扫过堂上在座的官员们。 众人听了这一番话,又听说张极化和廖宗佑是被当场拿下,个个面有惊慌。廖明章虽然依旧寒着一张脸,但紧抿的嘴唇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慌乱。 萧业不动声色,又转头去教训范廷, “罢了!你自作主张,私下拿人,让本官无辜得罪了诸位大人,日后还如何在朝堂见面?今日便先将人放了,回头再治你的罪!” 话音刚落,谷易忽然“咦”了一声,指着其中一具尸体惊讶叫道:“公子!这个女子好像是失踪的阿嫣姑娘!” 萧业闻言,忙走上前去查看,口中惋惜道:“可怜可怜,没想到潘大人的女儿也命丧于他们手中。” 廖明章和官员们听了此话,不顾腐臭之气也围了上来,接着面面相觑,神情凝重。 萧业叹了一声,对大理寺的捕快道:“去将潘大人请来,若是阿嫣姑娘,也算是给他御前寻女一个交代了!” 不多时,潘岳来了,萧业让其当众辨认。 潘岳对情况并不了解,但既在御前呈过阿嫣的画像,万万不敢不认。于是,在现场诡异的氛围下口呼“女儿”,哭天抢地起来。 萧业啧啧两声,转身向廖明章和众人道:“廖大人,诸位大人,既然此案涉及官眷,又在御前呈过,恐怕还要请陛下圣明裁决。 不过,诸位大人放心,此案萧某一定亲力亲为,绝不让诸位亲眷蒙冤。” 廖明章和其他大人既知案子的底细,便知这已不是一桩单纯的案件,又见萧业言辞模棱两可,不好紧逼,便不复先前咄咄之势。 “萧大人想要如何?” 萧业微微一笑,徐徐道:“今日之事的确让下官棘手,依下官之见,不如尚书大人先与诸位大人回府,待下官理清了案子再给各位一个交代。” 廖明章脸色阴沉,抬眼看了萧业一眼,但如今被人拿捏着把柄,也别无办法。 “好,本官给萧大人一夜时间理清。” 萧业微笑颔首:“足矣。” 当下双方便就此作罢,萧业与钱必知一起将众人送至府衙大门。 待众人走后,钱必知忧心问道:“大人,这案子你到底作何打算?事涉这么多权贵大臣,恐怕一个不好就得把自己搭进去!” 萧业叹了一口气,状似无奈,“退不能,进亦不能,着实难办。不如这样,此案就交给钱兄查办,是放是审可全权决定。” “啊?这…不可!此案还是由大人亲自审理,一夜期限紧迫,下官就不耽误大人查案了!下官告退!” 钱必知急忙连连摇手,推辞过后便赶紧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萧业见状,薄唇勾起一抹讥笑,这个钱必知向来圆滑,趋利避祸。 不过,他说得对,一夜时间很快就会过去,他得尽快理清此案... 回到讼棘堂上,范廷走了过来。 “大人,今日算是应付过去了,可这些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萧业点点头,“为今之计,还是要尽快定罪。狱中情况如何?” 谷易闻言愤懑道:“这个张极化狡猾非常,将所有责任都推到了家奴身上!言说是家奴欺上瞒下,克扣了买人的银子,哄骗了那些流民。闹出的人命也是家奴所为,自己也是被蒙骗至今! 至于那账簿,更说成了是玩笑之物,做不得数!” 范廷接话道:“这个张极化早有准备,他拉了那么多人下水,就是预料到出事之后朝中必会有人为他奔走。 如今他一口咬死不关他的事,恐怕一时半会儿很难让他认罪。 下官以为,不妨从廖宗佑入手,这人自小娇生惯养,必是吃不得刑讯的苦头!” 萧业听罢,轻轻摇头,凤眸微眯,似有所思,“不,对他不能用刑。” 范廷有些疑惑,难不成萧业真怕了兵部尚书廖明章?“大人还有所顾忌?” 萧业微微一笑,高深莫测道:“范寺正稍安勿躁,先去看下廖宗佑吧。” 第63章 狱中的贵客 所谓男女异狱,贵贱异狱。大理寺狱分东西两座,府司西狱为三品以下人犯羁押地,分男女监;府司东狱为三品及以上犯官羁押地,又名“三品院”。 府司西狱的女监里,昏暗的牢房里弥漫着酸臭腐朽的气息,油灯的火烛滋滋地燃烧着,此时因人走过掀起的风而左右摇摆,难得的空气流通也让这里的气味,如同掀起波澜的一池臭水,愈加的呛鼻难闻。 “竟把小爷关在这里!知道我是谁吗?!” “这是什么东西?也敢拿给小爷吃!” “啪!”是碗摔碎的声音。 “有没有人?有没有人!来人!来人呐!” 萧业一行人刚踏进牢房,便听到廖宗佑的嚎叫声。 一众女犯人更是或好奇、或瑟缩、或疯癫地趴在牢门口看着廖宗佑发疯。 萧业看着尽头那座传来叫骂声的牢笼,眼中闪过阴骘。 廖宗佑听到有“大人”来了,赶忙贴在牢房的栅栏上向外看。 等到一行人走的近了,看清里面并无自己的父亲后,不由得大失所望,又看到为首的是萧业,更是心中惶惶。 萧业来到牢门前站定,见到廖宗佑狼狈惊慌模样,面露吃惊。 “怎能将廖公子关在这种地方?” 如此羁押,分明是他之前的安排。范廷见他如此问,便默契上前回道: “回大人,狱中犯人太多,男监已满,便将嫌犯先单独羁押在女监了。” “荒唐!怎可如此怠慢廖公子!”萧业闻言,自是一番训斥,范廷垂首听着,并未辩解。 廖宗佑在一旁看了半天,看出萧业还挺在意自己,猜想难道是老爹打了招呼? 但转念又一想,萧业连齐王的面子都不给,会给自己老爹面子? 萧业看出了他的疑虑,随即笑容可掬,目光真诚且略带歉意道: “廖公子莫怪,今日之事我也是日暮方知,若非刚刚令尊大人来访,我还不知底下人竟将廖公子羁押在此。” 廖宗佑闻言,顾不得三七二十一,急急分辨道: “实在冤枉啊!萧大人,我白日一直在万春园伴驾,傍晚时分去寻张二爷喝酒。得知他在张家别院,刚到了别院,不承想酒没喝成,倒被你的人抓了起来!这全是误会,误会一场啊!” 萧业点点头,“廖公子莫急,令尊已将原委诉说,我猜想亦是误会一场。” “既是如此,萧大人快快将我放出去吧!” 听到萧业的肯定,廖宗佑慌忙喊道,握在牢门栅栏上的手也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来人,将牢门打开。”萧业下令道。 “大人,不可!” 范廷慌忙阻止,他不知萧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若此时将现场缉拿的廖宗佑放走,后面再想定他的罪就难了! 他们这帮纨绔子弟,个个手眼通天,有的是脱罪的手段! 萧业微微皱眉,转过身来目光锐利的盯着范廷,“有何不可,范寺正?” 迎上萧业的目光,范廷实在是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一时间萧业往日那些“出人意料”的查案手法,在他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无法,他只得说服自己信他这一次。 下定了决心,范廷垮着脸,喟叹一声,退至一边。 一旁府司西狱的狱丞见状,连忙招呼狱吏开锁。 廖宗佑心花怒放,以为已获自由身,待牢门一开,便急急地往外冲,一面还不忘向萧业道谢。 谁曾想人还未冲出去,就被萧业一把拽住了,“欸,廖公子这是要去哪?” “萧大人不是答应放了我吗?” “廖公子莫急,放是要放的,但还要你委屈些日子。” “刚刚萧大人自己也说了,这就是个误会!”一听不是放他离开,廖宗佑立马急了。 萧业低头一笑,松开了手,轻轻理了理官袍的衣袖,抬眼看了他一眼,黑眸中闪过狩猎的兴味,随后缓缓步入牢中。 略带阴沉地嗓音响起,“还请廖公子体谅,本官也有难处。今日万春园骚乱,流民已成隐患,此案又事关流民,下官不得不多留廖公子几日,等到风头过去,事情查明,自然会放廖公子回府。” “你…” 刚刚萧业的那一眼看得廖宗佑心里有些发毛,现下见他说的又郑重其事,不免紧张起来。 “不过廖公子放心,下官已向令尊保证,不会委屈廖公子半分。” 萧业重又换了一副温和的腔调,转头对其说道。 廖宗佑杵在那里,不知如何作答。 萧业又自顾自地在牢房里参观起来,边看边啧啧道:“这里实在太寒酸了,如何能让廖公子住在这里。” “来人,去三品院给廖公子打扫出一个干净的舍监。” 三品院自然是三品以上的犯官才有资格入住的,比如上次的严统。 那狱丞听到命令,自觉不妥,便拿眼看了看范廷,见耿直的范寺正竟未反对,自己便接下了命令,回了声“诺”,着狱吏去转告府司东狱的狱丞。 “咦?这是什么?”萧业又走到墙角,指着刚刚被廖宗佑摔在墙上的牢饭问道。 “回大人,是为犯人供应的餐食。”狱丞回道。 “这些粗食岂能入得了廖公子的贵口,快备些好酒好菜送到三品院。” “诺。”狱丞这次倒答应的爽快。 查看一圈后,萧业又来到廖宗佑面前,亲切温和的笑道:“既如此,廖公子便随本官移步三品院吧。” 廖宗佑早就七上八下,只得跟着萧业牵朝三品院而去。 来到府司东狱的三品院,这里的环境的确是比府司西狱好很多。 说是牢房,实则是一个个小的厢房,院内还植有花草,每日还有放风时间,可在院内随意走动。 进入舍监,府司东狱的狱丞早已准备妥当,但萧业又是一番挑挑拣拣,棉被要换成神金衾的,枕头要玉枕,送来的寻常酒菜也被呵斥,酒要醉白池的,菜要萃华楼的,点心要九曲阁的… 一番指示,让府司东狱的狱丞额头冒起了汗,这哪里是收押啊,分明是享福来了!但这深更半夜的,一时去哪里寻这些好东西! 廖宗佑看萧业这番煞费苦心的安排,初觉惊讶,接着便生出一种感动来,加上晚饭没吃,着实是饿坏了。 哪里还计较醉白池的酒、萃华楼的菜、九曲阁的点心,当下便道今晚先对付一宿,明日再换吧。 萧业这才作罢,吩咐狱丞须得小心服侍,不得怠慢,又与廖宗佑寒暄片刻,这才离开。 待到只有萧业、范廷、谷易三人时,憋了一晚上的范廷实在忍不住了,“大人到底是何意?为何对那廖宗佑这般巴结?” 第64章 张家别院的罪恶 萧业闻言,不禁爽朗一笑,如朗月入怀,气质绝然,与刚刚那番殷勤奉迎的模样截然不同。 “范寺正这一晚上憋坏了吧。” “可不是吗,大人,若不是这些时日对大人有些了解,刚刚那情景恐怕下官又要以下犯上了。” 范廷素来耿直,此时便直接说出心中所感。 谷易则笑道:“我刚刚看范寺正与我们公子还是颇有默契呢。” 范廷想到女监与萧业一唱一和的情形,不禁也开怀起来。 笑罢,仍将心中疑惑问出,“下官仍是不懂,大人为何不直接审问廖宗佑,反而这般大费周章?” 萧业收敛笑容,目光也变得深沉,“严刑拷问固然是一个办法,但对廖宗佑来说却不一定能起到预想的效果。” “那廖宗佑平素娇生惯养,必然扛不住酷刑。” “人在生死关头爆发的毅力不容小觑,廖宗佑一旦认罪,必死无疑!他自己何尝不知? 但只要他拒不认罪,他父亲是兵部尚书,必会想尽办法为他周旋。 因此,对廖宗佑用刑,我们只有一次机会,一旦逼问不成,局面将会对我们很不利。” 范廷沉思一会儿,似乎如此,旋即又问道:“那眼下大人是打算?” “攻心。”萧业脸上带着微笑,目光炯炯地对上范廷疑惑的双眼。 攻心?何谓攻心?如何攻心? 紧接着,一串疑问又在范廷心中生成,但还未等他问及,一名衙役就快步走上前来。 “大人,长平伯来了,在衙门外想要见您。” “他倒是赶得巧,我正想见见叶明成。” 范廷在一旁提醒道:“长平伯恐怕也是来求情的。” 萧业微微点头,对那衙役道:“你去告诉他,我不在府衙。” 那衙役又道:“小的们就是这样说的,可是那长平伯说,他早就来了,看见廖尚书等人在门口胡闹,想着他叶家和大人您是姻亲,是自己人,不能给您添乱,所以等他们走了,他才来的。” 萧业哑然一笑,他倒是老于世故。“那你便告诉他,我已歇下了。” “诺。” 那衙役领令走了,自去把长平伯打发了。萧业便着谷易将叶明成带到讼棘堂。 叶明成甫一来到堂上,见到萧业,便热络的称呼“妹婿”。 萧业面露不悦,态度冷淡,范廷则出声提醒叶明成,这里是讼棘堂,叫他来是要审问案情。 提起案情,叶明成便是一肚子冤屈,不等问起,竹筒倒豆子般全都说了出来。 据他所说,他与张极化都是京中的浪荡公子,平日无所事事一起喝个花酒,也算相熟。 那日两人在街上碰上了,张极化告诉他张家别院中有“好玩的玩意儿”。 叶明成见他神秘兮兮,便要一探究竟。来到张家别院,酒过三巡后,见张极化迟迟不将“玩意儿”呈上来,便讥笑他故弄玄虚。 张极化见他已有几分醉意了,便向左右使了个眼色。 不多时,一张小榻便被抬了上来,其外罩着红色纱幔。 叶明成醉眼朦胧,隐约看到纱幔中有白光在动。 “这是何物?”叶明成不解的向张极化问道。 “二公子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张极化笑容促狭,眼神阴险。 叶明成心想,看看就看看,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带着醉意伸手撩开了纱幔,只见里面横卧着一个姿态妖娆的女子,那雪白的身上只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红纱。 怪不得刚刚隐约看到有白光流动,原来是个活人啊! 叶明成的酒登时醒了大半,再看那女子的神情,两颊酡红,杏眼朦胧,姿态撩人,口中亦发出着醉人的声音,俨然是被服了药了! “这…这是何意?”叶明成愣在原地,不知今天张极化是要闹哪出。 “二公子,这便是那‘好玩的玩意儿’!” 张极化也走了过来,两手按着叶明成的两肩,将其往前推了几步。 “我已让人给她服下上等的春药‘相思方’,现在正是药效发作的时候。 二公子,好好享受吧!即便粗暴些也无妨,弄折了这朵花,还有其他的美人,尽管尽兴!” 叶明成听了,酒已全部醒了,肚中不觉翻江倒海,恶心欲吐。 他虽然好色,却风流不下流,即便流连花丛,也讲究个两情相悦。 像这般下药纵欲,和牲口又有何区别? 当下便连连推辞欲走,正与张极化拉扯间,忽听院里一阵骚动,张极化便前去查看,叶明成也赶忙离开了屋子。 只见兵部尚书廖明章的独子廖宗佑衣衫不整地在院中骂骂咧咧,接着又见几个奴仆从其房内抬出了一个赤裸女子,浑身伤痕遍布,惨不忍睹,已经气绝身亡了。 叶明成见了,心中只打冷颤,这廖宗佑平常也在一起厮玩过,还从未见他如此兽性大发、癫狂过。 从廖宗佑的骂骂咧咧中,叶明成听出了事情的大概,他服了药,凌虐了那名女子,但还未尽兴时,那女子便承受不住一命呜呼了! 现在廖宗佑正被憋得难受,叫骂着让张极化赶快再送个美人来! 叶明成听了,不由冷汗直冒,眼前的廖宗佑犹如恶鬼般狰狞。 却见张极化不急不躁的指了指叶明成刚刚待过的屋子,“那里有个现成的美人儿,正是受用的时候,廖公子快请吧!” 那廖宗佑就如闻到血腥的野兽一般,登时便冲进房中,丝毫未注意一旁的叶明成。接着,房门大开的屋里便传出了男女交合的声音。 叶明成又一阵恶心上涌,他再也待不下去了,拔腿便往门口奔去。 可是,张极化既将他“请”了过来,又怎会就此放他离去。还未到门口,便被人给挡了回来。 “张二爷,这是何意?难道你还要强留我不成?” 张极化笑吟吟地走了过来。 “哪里的话,二公子,只是你今日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了,我若就此放你离去,其他人又怎么能放心快活呢?” 叶明成是孤身进的张家别院,只有一个小厮等在府外,此时不免有些胆怯。 “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那也不成,空口白牙的总让人信服不了啊!” “那你想怎么样?” “二公子看不上我们这里的美人,我也不勉强。但是我们这儿有个规矩,凡是进来的人,都要留个念想,我看就这个吧!” 说着,不待叶明成反应,便将他腰间的玉佩扯了下来。 “你!” 那枚玉佩刻有叶家的徽章,如此重要的东西怎能落在这种肮脏之地!叶明成便要抢回来,但被几个奴仆按住了。 “怎么?二公子觉得亏了?这好办,只要我一句话,即刻就有美人奉上。二公子,可不能做亏本的买卖啊!” 第65章 猎狼 叶明成一听这话,刚刚的情景又在脑中浮现。也罢,玉佩虽重要,自己更重要,先脱身再说吧。 便输人不输场的说道:“这玉佩是我叶家传家之宝,二爷若是喜欢,便先借去观赏几日,但须得好好保管,日后还要还于我!” 张极化挥了挥手,仆从便放开了叶明成。 “二公子放心,只要我在,你叶家的传家之宝便丢不了!” 随后便放叶明成离开了。 后来,他打听到,张极化为了日后东窗事发时能够全身而退,将京中高门官宦人家的浪荡公子,全都招揽去了张家别院。 而那些被他掳来的女子就是他们的“禁脔”,任由他们玩弄。 那些流连花丛的官宦子弟,平日里在外面喝花酒多少还顾念着家族的名声,但一进了张家别院,那与世隔绝的地方,便丝毫没了顾忌,经常弄出人命。 叶明成虽知晓这些内情,但因有玉佩在张极化手中,便不敢声张。 今日,被闯入府中的大理寺捕快缉拿之时,他便猜到定与张家别院有关。 混乱匆忙之中只来得及对父母妻子急呼几句“我是清白的,张极化摆了我一道!” 而长平伯也正是因为此话,在探听到张家别院案件之后,拿不准自己儿子到底牵扯多少,才没和廖明章等人搅合一起,选择独自来拜访萧业。 萧业听着叶明成的讲述,神色平静。 关于叶明成的清白,他已从张家仆从和受害女子那里确认。 而对于叶明成这个人,他也早已探查清楚了, 叶明成附庸风雅但才情不高,自诩风流且性情懒散。总而言之,胆小怕事、本性不坏,是个好拿捏的棋子。 “以你所言,不过全是些辩白之词,张极化的手中握着你叶家的祖传玉佩,账册上也白纸黑字的记录着你的名字,并有一众证人作证,你又如何证明,你为真,他为假?” “这…我要怎么证明?” 叶明成慌乱不已,一着急,便脱口而出:“妹婿,我实在冤枉,当日我真的什么也没做啊!” 范廷立马出声喝止,“大堂之上,嫌犯休要攀亲带故!” “是是是,萧大人。” 叶明成慌忙改口,到了此时,他终于认清自己已成嫌犯的事实了。 萧业蹙着眉头,面色沉重,缓步走下堂来,来回踱着步,似在思考着什么,叶明成则满脸紧张地望着他。 俄而,萧业长叹一声,颇是为难道:“襟兄啊,你我是一家人,实话说与你听,那被害的女子中有一个是官眷,此事前几日还呈到了陛下面前。 以你刚刚的一面之词,断不可能脱得了关系!襟弟即便想帮你,也是万万不能!” 叶明成听了,脚下一软,几乎跌倒,口中急呼:“妹婿须得救我!我真是清白的!” 萧业连忙伸手将其扶住,安慰道:“自证虽然困难,但襟兄若能戴罪立功,愚弟可保你全身而退。” 叶明成顿时如抓住救命稻草般,“如何戴罪立功?愚兄全听你的!” 萧业便让其附耳过来,交代了一番,叶明成听得不停点头,“诺”声连连。 随后,萧业便让人带叶明成住进了三品院,好吃好喝的一应供着。 范廷见此举动,仍未想通萧业到底如何攻心,便上前询问。 萧业只是神秘一笑,像拉家常般问道:“范寺正猎过狼吗?” “猎狼?未曾,愿闻其详。” “我任谯县县令时,曾见过猎户猎狼。置一陷阱,猎户居其中,其上覆一门板,门板掏小洞,从洞内以羊羔做诱饵。 待野狼循声来捉羊羔时,再慢慢将羊羔拉回洞内,野狼舍不得嘴边肉,必会探头入洞抓取,那陷阱里的猎户便会趁机抓住野狼的前肢! 野狼被卡在洞里,进退不得,无法逃脱,只能被猎户抬着门板捕回家去了。” 范廷听后便觉新奇,不由叹道,“打猎竟也有如此巧妙设计,下官还是第一次听说。” 萧业嘴角漾起一抹笑容,眼神却变得高深莫测,“这方法虽然对上狼群风险稍大,但对孤狼,倒是十分有用。” 范廷此时才明白萧业这番“猎狼论”寓意何在,恍然大悟道:“大人的意思是…” 萧业点点头,“孤狼,重点在一‘孤’字。范寺正,三品院那边务必做到与世隔绝,日常进出人员须得靠得住,任何消息都不能递进去!” 范廷郑重地点点头,“大人放心,下官亲自去办,确保万无一失!” 待一切安排妥当,已是三更。萧业与范廷走出了大理寺。 此时明月朗朗,清辉披洒万家屋舍,整个盛京万籁俱寂,天边点点星子熠熠生辉,让人心中不免生起一股浩然之气。 “大人,明日应是晴空万里。” “是,应是晴日。” 清光之下,两人就此拜别,各自归家。 萧业甫一回府,孟院公便急急来报,秋松溪连夜让人送来了拜帖! 萧业嘴角浮现一丝微笑,看来自己手中的筹码和那番“模棱两可”的话语,让秋松溪坐不住了。 萧业看过拜帖,让吉常和谷易撑了船,载着那汉子的尸体去了下午的野码头。 月朗星稀,寂静的码头上伫立着几个身影。 萧业走下草船,借着皎洁的月光看见其中一人正是秋松溪。 “萧大人,别来无恙啊!” 见到萧业,秋松溪笑吟吟的开口问候道。 萧业亦是如往常一样对其毕恭毕敬。 “晚生见过秋先生。” 两人谈笑如常,似乎白日里的背刺并未发生。 只是萧业敏锐的察觉到秋松溪身后的一人看向自己的目光颇为仇恨。 “秋先生来的正好,今日先生派来的那人污蔑先生清誉,晚生便自作主张为先生清理了门户,还望先生见谅!” 萧业说着,向吉常和谷易使了个眼色。两人了然,随即将船舱中的尸首抬了出来,扔在了秋松溪面前。 秋松溪笑吟吟的表情没有变化,但其身后的汉子却猛地扑了过去! “二弟!为何杀我二弟?” 那汉子目眦欲裂,瞪着萧业,紧紧握住了拳头。 萧业微微叹息一声,但语气中并无歉疚,向秋松溪道:“此人竟说万春园作乱一事是由秋先生指使,如此大逆不道污蔑先生清誉,岂能留他?” 秋松溪呵呵笑道:“萧大人误会了,他说的没错,此事的确是我指使。” 萧业讶异了一声,嘴角噙着笑,瞥了秋松溪一眼,有些遗憾道:“这么说萧某杀错人了?” 第66章 是狼?是狗? 秋松溪捻了捻修剪整齐的胡须,脸上笑意不减,自嘲道:“看来萧大人是怪罪老夫啊!” 萧业答道:“晚生不敢。” 秋松溪笑了两声,向身后的侍卫伸出了一只手,手掌平摊向上。 那侍卫随即抽出腰间的大刀,双手奉在秋松溪手上。 谷易、吉常见状,手掌瞬间按上腰间大刀,但被萧业以眼神制止了。 两人虽然放弃了拔刀,但却一左一右全神戒备护在萧业身旁。 那抱着兄弟尸体的汉子见此情景,脸上露出畅快和得意。 萧业嘴角仍是微扬,神情闲适。随即便见秋松溪手持白刃一刀贯穿了那汉子的胸膛! 这猝不及防的变故让那汉子难以置信,他喉间随着血液上涌溢出一串“咕噜”声响,似乎是想问出心中疑问,最终死不瞑目。 而在场的众人,除了萧业,也因眼前的一幕目瞪口呆。 秋松溪拔出了刀,扔给身后的侍卫,转头又对萧业笑道: “萧大人为老夫清理门户,那老夫就陪一个,帮萧大人除去后患!” 萧业扯了下嘴角,“秋先生不怪罪晚生擅自做主,晚生就感激不尽了。” 秋松溪摆了摆手,又语重心长的对萧业道:“我知道今日的事给萧大人添麻烦了,但时机易失难得,故而没来得及知会萧大人。萧大人放心,原先的计划明日会补上。” 萧业回道:“如此就有劳秋先生了,晚生接下来会好好准备送给王爷的大礼!” 就这样,两个聪明人不必将话说透,就达成了协议。 萧业走后,秋松溪身后的汉子望着地上两个下属的尸体,不解的问道:“先生是不是太给姓萧的面子了?” 秋松溪没有看地上的尸体,冷哼一声,“你以为他死的冤枉?他暗中接近谈家你知不知道?” 那汉子闻言露出惊骇之色,慌忙跪地拜道:“属下不知,属下这就让人去查!” 秋松溪挥挥手,“不必了,谈家人可比他有分寸,并未理会。” 那汉子松了一口气,又将心中疑惑问出:“属下看那萧业有些狡猾,不十分可信,王爷为什么派了这么个人来?” 秋松溪捻着胡须,望着月色下远去的草船,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王爷现在需要的是狼,不是狗,自然容得下他的狼子野心。” 事实上,正如萧业的推测,万春园的事,秋松溪并非要置他于死地,不过是在给皇帝抹黑的时候顺便给萧业提个醒。 不过,萧业竟查出了“张家别院案”,并逮捕了张极化、廖宗佑和一众勋贵子弟,这倒出乎了他的意料。 也让他对这个年轻人更为赏识了… 回到萧府,已是寅时。 谷易快速的铺好了床褥,“公子,离上朝还有一段时间,公子忙了一宿,先养养精神吧。” 萧业凭窗而立,望着朦胧天边泛起的淡淡蓝色,思想今日的朝堂绝对是精彩纷呈。淡淡应道:“忙了一宿的又何止我一个。” 萧业说的没错,这盛京中,既有问心无愧、畅快酣眠者如范廷、孔偃;也有秉烛夜谈、献计献策者如豪门党、寒门党。 昨晚,廖明章一行离开大理寺后并未各自回府,而是径直去了刑部尚书张极维的府邸。 可巧张极维那时正在歧国公府中,见到刚从齐王府回来的徐骁,赶忙上前请示齐王的意思。 徐骁一边随意地整理着衣襟,一边自在地坐了下来,端起了一杯茶,悠悠品着。 张极维躬身等候,虽然内心着急,却不催促。 徐骁放下茶盏,硬朗的声音响起,“张大人,只是几个家奴的事,还须劳动齐王殿下吗?” “家奴?”张极维疑问道。 “怎么?不是家奴作怪,难道还有别的什么人?”徐骁反问一句。 “哦…是家奴,是家奴!”张极维恍然大悟。 徐骁低头摆弄着手上的金指镯,“既是家奴,张大人就处理的利索点。 听说涉案的还有长平伯府的叶明成,萧业与他是姻亲,理当避嫌。既如此,人虽是大理寺抓的,案却并不一定由他审!” “可是,若要避嫌,这案子也轮不到我刑部啊!” “你急什么!只要人和案子出了大理寺,还怕没有机会吗? 当务之急,仍是‘万春园骚乱’,绝不能让萧业脱身,只要把他拉下了马,再翻不了一点儿风浪,什么案子都能迎刃而解了!” “国舅爷说的有理!下官明白了!” 有了齐王和徐国舅的授意,张极维心安了。 回到府邸,见到廖明章等人,便将此意思传达,众人一合计,萧业是蓄意栽赃也罢,证据确凿也罢,要想救自家子侄,就只有踩死萧业这一条路了! 就在豪门党挑灯夜战奋笔疾书之际,寒门党这边也没闲着。 一日之内发生两件大事,皆是轰动全城,其中“流民失踪案”的嫌犯更是齐王一派的亲眷,这等“天赐良机”,当然要“痛打落水狗”了! 于是,在豪门党盯上萧业之时,寒门党盯上了“张家别院案”。 夜色逐渐褪去,淡青色的天空中还挂着几点残星,微弱的晨光为氤氲的雾气披上了一层金色的霞衣。 萧业换上朝服,出了云起斋,准备上朝去了。 “夫君。” 来到檐廊转角处,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清丽的女声,是谢姮。 萧业转过身去,只见谢姮沿着花荫小径走了过来,晨雾萦绕中,风姿绰约映花影,如青云出岫,飘逸绝伦。 谢姮来到跟前,款款施了一礼,如秋水般的眸子柔柔望着萧业,“夫君是要去上朝吗?” 萧业打量了她一眼,想着以她这般聪慧,定已知晓了朝中对自己的非议,或许她和她父亲一样害怕受他牵累。 脸色便冷了几分,“夫人可是有话要说?” 谢姮点了点臻首,一双美目对上萧业清冷的眼眸。 “我想对夫君说,当日认为流民犯案暂不量刑,疏导流民在缓不在急,当日不觉有错,今日亦不觉有错。” 萧业倒是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不觉有些惊讶,“夫人不是来劝我向陛下请罪求情的?” 谢姮摇摇头,“不是,我知道夫君不畏权贵,心怀怜悯,只要今日不悔、日后不悔,又何必多言?” 萧业的脸色缓和了一些,又问道:“那夫人可知我今日一去凶多吉少,不怕受我牵累?” 谢姮微垂着臻首,没有回答。 萧业竟觉有些失望,他看了她一眼,便想转身离去。 却见谢姮小脸绯红,轻移莲步…… 第67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缓缓走到他身前,纤弱无骨的玉臂环上了他的腰身,云鬓香腮贴上了他胸膛。 她娇羞不已,轻吐兰息,“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与夫君一起承担。夫君不悔,我也不悔。” 女子娇柔却掷地有声的话语震动了萧业的心神,或许因为这一夜他遇到了太多的算计,情不自禁的他抬手抚上怀中人儿纤薄的后背… 将谢姮扶好站稳后,望着她羞涩温柔又难掩坚韧情义的美眸。 萧业嗓音深沉,缓缓说道:“在家等我。” 进了左掖门,候朝的九卿房里已聚集了许多人,叽叽喳喳议论不休。 萧业刚到门口,便见兵部尚书廖明章几人围着长平伯。 “听说昨晚叶二公子也被大理寺带走了,今日朝堂之上爵爷不说些什么吗?” 长平伯一边拭汗,一边手忙脚乱地应付几人。 萧业跨进了门槛,议论声瞬间戛然而止。 廖明章等人见了他,冷哼一声,丢下长平伯甩袖离去。 长平伯则是尴尬的杵着,既想上前与萧业打招呼,又怕因此得罪了廖明章等人。 萧业则从廖明章等人的神态中看出,豪门党也无意讲和了。 这也无妨,本来他就没打算议和,昨晚模棱两可的言语,不过是释放给秋松溪的烟雾。 现在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早朝上,果如萧业所料。可谓战况激烈、如火如荼。 豪门党紧咬萧业徇私枉法、致使流民冲撞圣驾,祸国殃民应当严惩! 御史台为其辩驳,流民暂不量刑事出有因,万春园骚乱不能放在萧业头上。 寒门党揪住“张家别院案”狠狠打击,请求陛下严惩案犯,以平民愤! 豪门党又参萧业挟私报复、蓄意嫁祸,用心险恶、其罪当诛! 萧业则将张家别院案的始末一一道来,包括别院内找到阿嫣姑娘的尸体和潘岳确认身份的证词。 请求皇帝彻查张极维蓄意陷害,栽赃嫁祸! 御座上的皇帝脸色铁青,他算到了今日朝堂上定会为了“万春园骚乱”而争执不休,却万万没料到又冒出来个“张家别院案”! 就在此时,萧业见到一名内侍神色慌张来到睢茂身边。 一番耳语后,睢茂亦是现出紧张之情,又赶忙报知了皇帝。 萧业知晓定是秋松溪有了动作。 百官不知何事,仍在喋喋不休。 皇帝面色阴沉,威严喝道:“宣褚越!” 大殿上随之安静了下来,众人不知关褚越何事,常山王和齐王亦是面露疑惑。 褚越应声疾步进殿,禀告事情始末。 一早,流民从保康门进了城,一路扶老携幼来到了宫门外的御街上,现在宫门外跪着,上表万民书! 有官员质疑,“皇城司为何不阻拦?” 褚越有些气急,“如何阻拦?他们尽是老弱妇孺,不偷不抢,皇城司如何强硬干涉?” 褚越说的是事实,得知流民进了保康门,皇城司便架起长矛拦路阻止,但这些流民不吵不闹,只默默向前。有昨日之鉴又有盛京百姓围观,皇城司只能步步后退,直退到宫门前的御街上。 魏承昱出列上奏,“父皇,儿臣以为这些流民亦是我大周百姓。我朝没有律法规定,百姓不能在大街上行走,皇城司的举措并无不妥。” 皇帝扫了一眼魏承昱,面容沉肃,向褚越威严开口,“他们所求为何?” 褚越略一迟疑,如实禀报,“他们恳求陛下还他们一个公道。” “公道?是何公道?” “回陛下,臣不知。” 萧业打量了褚越一眼,这个虎贲军校尉倒是极有分寸。 按计划,本该于昨日朝阳门外拦截上书的万民表被送到了宫门前,定然已闹得全盛京皆知,于御街阻拦的防城司怎会不知流民诉求? 流民们上表万民书,是为求彻查沂州赈灾和流民失踪案! “传为首的上殿!”略微思索后,皇帝下达了指令,他是君父,为了江山社稷,君在前,父在后! 不多时,一个佝偻老叟步履蹒跚地来到殿上,登时,一股酸臭肮脏的味道便弥漫开来,有人微微皱眉,有人面露嫌恶。 那老叟俯身跪拜,口中直呼万岁。 皇帝平日所见,不过文武百官、勋贵王爵,年年圣驾亲御万春园,见到的也都是衣着整洁干净的百姓,一派富庶安居的景象。 而大殿上的老叟,须发灰白,粘黏着灰尘草沫,衣衫褴褛,几不能蔽体,足无适履,双脚溃烂,全身最干净的竟是手中拿着的那个万民书! 那老叟叩拜君王后,言说朝廷虽发放了赈灾银粮,但灾民并未得到抚恤。 接着又将灾民们如何逃难、如何妻离子散、饿殍遍野的景象详述御前。 大殿之上有官员动容,亦有官员冷汗不止。 老叟颤抖着手将万民书呈上,恢弘的大殿上,苍凉悲愤的声音响彻君臣耳中。 “陛下!我们沂州百姓命如草芥,就不是大周百姓了吗?恳求陛下彻查沂州赈灾,严惩诱拐杀害流民女子的凶手!” 话音落后,萧业便见皇帝脸上的怒容再难遮掩。 接着一声怒喝传来:“我沂州子民何苦至此?何苦至此!” 百官噤声,皇帝令人胆寒的目光在众臣脸上逡巡着,俄而,一个冷冽的声音自御座上传来。 “御史台。” 御史大夫应谌应声出列,“臣在。” “上次去沂州视察的监察御史何在?” 应谌垂着头,大约明白了皇帝的意思,答道:“此人现在六科廊值房。” “拖出去杖毙!” “诺!” 褚越领令而去,老应谌的山羊胡抖动了一下,终究什么也没说。 殿上,百官垂首而立,肃杀的气氛让人的呼吸声都显得突兀,在这一片压抑中,有一人缓步出列,此人是孔偃。 “陛下,臣有本奏。” “准!” “数月前,户部派去赈灾沂州的官吏中,有一人名曰蔡坚,此人后在‘国库盗银案’中获罪,微臣接手户部后,一直在整理过往卷宗,发现此人留下的赈灾册子,里面数目有些出入。” “出入?如何个出入法,可有查证?” “回陛下,因事涉沂州,无从查证。” “此人何在?” “犯官蔡坚被罚流放,听说,人还未到地方,就死了。” “死了?”皇帝双眼冒火。 “死了。” 皇帝几乎气笑了,“哼哼,死了,死了,好个死无对证啊!” 安静的大殿上再次喧哗起来,寒门党与清流们借此发力,纷纷请求皇帝彻查沂州赈灾一事。 魏承煦赶忙请旨,言说自己失察,请求再次赈灾,并愿自掏腰包十万两以充赈灾物资,水灾不平誓不回京。 魏承昱亦在萧业的授意下自请前往。 皇帝冷冷地看了眼齐王,齐王在沂州赈灾中扮演了何种角色,他自然清楚。 “着常山王魏承昱主持此次沂州赈灾,户部尚书孔偃亲自押送物资,个中明细务必清楚,若有差池,拿你二人是问!” 魏承昱和孔偃自是领旨。 魏承煦便不再争,其实沂州水灾是什么样子,他最清楚,无论谁去了都是一个烂摊子! 他魏承昱要去便去,也让父皇看看,是沂州水患难治,而非他魏承煦能力不足! 萧业不动声色,觑了一眼御座上的皇帝。一朝天子,为君为父,想要江山稳固,有时须得舍弃些什么。 正如他十二年前做过的一样… 紧接着,又听皇帝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大理寺卿萧业!” 第68章 天子的决心 “臣在。”萧业应声出列。 “速查‘张家别院案’,案情坐实,从严处理,但凡遗漏一个,朕唯你是问!” “臣遵旨!” 萧业领命,并顺势请旨,全权侦办此案,皇帝自然应允。 皇帝连下的两道旨意,特别是这最后一道,让寒门党心下痛快,却让豪门党人心惶惶。 这一局,梁王党胜,萧业全身而退,只有齐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百官退朝之后,皇帝留下了萧业,将其召至崇德殿。 “沂州赈灾你怎么看?” 萧业垂手而立,恭敬答道:“回陛下,这次赈灾有户部尚书亲自前往,足以显示出陛下和朝廷的决心,沂州百姓见了必会士气鼓舞。臣以为,有志者事竟成,陛下的决策十分圣明。” “朕问的不是这次赈灾,是孔偃说的蔡坚那次。” “可是蔡坚已死,即便卷宗蹊跷,也是一笔死账了。” “哼,是啊,蔡坚是死了,可是沂州的那帮蛀虫还在!还在吸沂州百姓的血!大周的血!朕的血!” 此时皇帝的怒火全数爆发,在殿上来回踱着步,睢茂慌忙跪下,“陛下息怒,龙体要紧啊!” 萧业也应声跪下,口中连连请罪,“微臣失言,微臣该死!” 皇帝平息了怒火,对萧业道,“起来,朕恕你无罪!” “谢陛下隆恩!”叩谢皇恩后,萧业站了起来。 “‘张家别院案’还要多久?” “回陛下,此事牵扯众多,皆是世家权贵,恐怕还需要些时日。” 皇帝冷哼一声,“朕平日里对他们太好了,好到他们以为朕的子民可以任他们鱼肉、任他们宰割! 你说得对,京里这些人更不好对付。沂州之行,你可有合适人选推荐?” 萧业故作吃惊之状,“赈灾事宜已钦定了常山王殿下和孔尚书,臣不知陛下所说的人选是何意思?” “哼!这群混账,吃着朕给的俸禄,却尽行背君之事,朕岂能置之不理!” 萧业此时又小心翼翼问道:“陛下是想查沂州赈灾之时是否有人中饱私囊?” “正是!朕本属意萧卿,但京中之事非你不可。” 萧业略一思忖,启奏道:“陛下若需忠正耿直之人,臣倒有一人推荐。” “何人?” “大理寺寺正范廷。” 皇帝仍有印象,当日“国库盗银案”为有功者封赏时,萧业便对这个范廷的耿直不吝赞赏。 当下便着黄门太监传旨,大理寺寺正范廷,调任御史台监察御史,行监督职责,协理赈灾。 旨意虽未明说,但大家都知道,陛下这是要查沂州水灾贪墨之事了,一时间朝中关联人员个个提心吊胆,寝食难安。 齐王府中,齐王魏承煦静坐在案前,面色阴沉犹如冬月霜雪。 此时他可谓是腹背受敌,对于“张家别院案”,他本不想管,那群浪荡子弟死便死了,与他何碍?无奈其中有几位重臣的亲眷,又让他不得不趟这趟浑水。 但眼下,通过今日早朝,他已看得明白,这帮权贵子弟犯了民愤,父皇必要拉出几个杀鸡儆猴。 而那边的“沂州水灾贪墨案”还需他收拾残局,这边的“张家别院案”决不能牵扯太深,以免引火烧身。因此,孰轻孰重,他必须做个决断。 片刻后,似下了某种决心,魏承煦挥了挥手,一名心腹立马走上前来。 “去告知国舅爷,让他转达张极维:不要再与萧业纠缠,舍车保帅顾全大局,尽快结案!” “喏!”那心腹领令而去。 魏承煦叹了口气,揉了揉发痛的眉心。罢了,那几个纨绔子弟死便死吧,只要根基还在,日后再补偿那些大臣即可,真是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初夏时节,太阳光灿灿的,披洒在绿叶上、花瓣上,跳跃着生机勃勃的光彩。 萧业从宫里出来,已是午时,艳阳高照,晴空万里,正如他昨晚和范廷的预测。 回到萧府,在去往云起斋的檐廊下,一个身穿翠绿衫子的袅娜身影温婉的望着他,手中还提着一个竹编食盒。 是谢姮,她一早听说了流民请命的事,便知萧业定然无恙了。 “夫君,天气炎热,我为你做了冰雪冷元子清热解渴。” 谢姮盈盈笑着,微风吹动她的裙摆,仙姿玉色,楚楚动人。 因日头太大,萧业见眼前的女子淡雅如玉的面容因炎热而小晕红潮,小巧的鼻尖上有一些细密的汗珠,白玉般的脖颈上贴着细软的碎发,一种女子身上特有的温软香气幽幽而来,香甜醉人… 在这蝉声阵阵,热浪滔天中,萧业忽感恍神,胸中忽而生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本不觉口渴的他竟觉口干舌燥、心慌意乱,心中不免讶异,自己这是中暑了吗? 定了定神后,他问道:“这些都是夫人做的?” 谢姮微点臻首,面带娇羞,“不知是否合夫君口味。” 萧业没有回答,又问道:“夫人不问我朝中之事?” 谢姮莹亮亮的眸子望着他,满眼柔情,“我听说了御街上流民请命和张家别院案,知晓夫君定会安然无恙。” 萧业嘴角微扬,面带赞许的望着眼前的女子。 她是个聪慧的女子,只可惜,她是谢璧的女儿。 想到这里,萧业竟有些失望。 谢过谢姮的好意后,萧业让谷易将食盒接了过来,但还来不及品尝,孟院公便送来了一张名帖。 是秋松溪,萧业知晓他定然听说了陛下颁旨一事,前来商议。 果然,在九曲阁见到秋松溪后,他对常山王去沂州赈灾一事并未多言,直言沂州水灾十余年,从无解决之法,已是死棋,谁碰谁倒霉! 相较于常山王,他更在意的是范廷,不知此人有无本事揭开沂州赈灾的黑幕? 萧业听后,给了其一颗“定心丸”: 范廷为人耿直,不懂变通,此次派其去查沂州贪墨案,案犯只多不少;况且,只有将范廷这个“油盐不进”的寺正调走,他才能更好的运作“张家别院案”! 第69章 江湖故交 秋松溪闻言,对这番安排十分满意,末了,又催促“张家别院案”尽早做成铁案,萧业自是满口答应下来。 几日后,户部根据沂州地方官勘灾的情况,准备好了赈济灾民的钱粮。 常山王魏承昱、户部尚书孔偃、监察御史范廷等人不日便要出发沂州。 来自沂州的流民,朝廷也按照萧业的提议,保康门外的粥棚再开设半月。 半月内,自愿归乡者给粮给钱,着沿途各州府务必接济,返回户籍所在地还可再领三月置家费;犯盗窃而未量刑的流民,罚派回乡建河渠一月,以抵罪责。 看到了这次朝廷赈灾的决心和希望,又得到了抚恤,漂泊异乡、难维生计的流民无不感激涕零,思乡心切。一时间,京中流民成群结队,蜂拥出城。 这天,烈日杲杲,大理寺的那棵大槐树上蝉鸣声声。 萧业正坐在司务厅的书案前,执书研读。 范廷一手抱着公文,一手擦着汗,疾步走进了殿中。 “范寺正何以满头大汗?” 范廷揩揩汗,“大人,明日下官就要到御史台点卯,后日便去沂州协理赈灾了。这些文书是这几日整理好的,大人审阅后做个批复,若是没问题,下官便可送到架阁库封存了。” 萧业点点头,接过了卷宗,一边翻阅一边道:“范寺正有心了,既已调任御史台,这些事交与其他人来做也无妨。” “分内之事,自当尽责。再说,下官这个性子大人也了解,若是没有交付这些文书就赴任,一路上也难安心。” 说罢,两人都笑了。萧业示意了一旁的茶水,笑道:“范寺正稍坐一会儿,喝点茶水润润嗓子。” 范廷本就是耿直性子,又因与萧业相处数月,知道他并非爱摆官威之人,因此两人独处时,并不拘束。 此时便道了声谢,给萧业也斟了一杯,放在了书案上。 萧业笑道:“范寺正克尽厥职,这些文书并无不妥之处,省了我不少时间。” 范廷此时的注意力却被萧业案上的一本书籍吸引住了,见其名曰《水鉴》。 “这是一本治水的书?大人刚刚是在研读此书?” 萧业颔首,“正是,此书是我少时游历山川,遇一长者相赠。” 说到这里,萧业脸上不禁现出钦佩之色,声音也随着回忆变得悠长,“这位老者独步丈量山河,勘测绘制水脉舆图,他说,山川河流虽会移动,但其之前存在的痕迹,会告诉世人它日后改道的方向,若能预测准确,后世便可少了许多灾患。 当时我与其在宕梁山相遇,听其谈论治水之道,别具匠心,与我大周一贯奉行的大为不同。” “哦?这岂不是未卜先知了?” 范廷听后颇觉惊奇,便将那书拿起,随手翻看了几页。 萧业答道:“我曾有幸与其同行一段,亲眼见他证实论断,受益匪浅。他做事一丝不苟,有次为了确认心中猜想,差点掉下悬崖命丧当场,时至今日我仍记忆犹新。 后来,我与他分别之际,他将他毕生心血所着的《水鉴》赠与了我。 这本书我已拜读了数遍,每次读都觉耳目一新。我也将我的一些见解注释在上,想着有朝一日,再向老先生当面请教。没想到这一别就是六年,如今我身在朝堂,更是分身乏术,不知再见之日更在几时了!” 说完,萧业喟叹一声,包含无限遗憾。 所谓“千金易散,知音难觅”。 范廷听了也觉伤感,一人入庙堂,一人涉江湖,山高水远,的确难有相见之日。 范廷翻着手中的《水鉴》,有些地方的确被萧业做了注解,再诵读几页,果觉非同寻常,不禁惊叹道:“何其妙哉!不知此书为何人所着?” 萧业神色有些沉重,缓声答道:“老先生名讳费济,早年曾在工部任职过,辞官之后游历江湖十数载。 三年前定居在了锦州,专心着书立说,不知这几年老先生是否对《水鉴》做了一些删改,若能当面讨教定能获益匪浅!” 范廷深以为然,想到那沂州百姓深受水患之苦,自己此去查案之余,若能对治水多些了解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便向萧业借了此书,萧业自是应允,只是让范廷莫让旁人知晓此书借自于他。 萧业此举,自是怕梁王察觉端倪。 但在范廷看来,此书珍贵,不宜外借,又代表了萧业和费济老先生的忘年情谊,因此不疑有他,满口承诺下来。 是夜,萧业于九曲阁的沁园会见了魏承昱,将赠书范廷一事告知,以便其能顺理成章的请费济出山,但并未提自己与费济的渊源。 随后,他又暗中交给了韩璋一封信,嘱咐其只可在常山王无计可施时打开,如此才能事成。 韩璋虽然不解,但见常山王的确在萧业的辅佐下在朝堂上占了一席之地,便信服的应了下来。 又过一日,魏承昱一行人便奉旨赈灾出发沂州。 而一路上,每逢车马修整安歇时,范廷总是将那本《水鉴》拿出来研读,又珍视非常,小心保护。 孔偃见了几次后,便生出好奇。 范廷便将此书来历向其言说,一听是治水之书,或能造福于民,孔偃也十分激动,于是两人时常聚在一起讨论书中的治水之道。 一来二去,魏承昱也加入了进来。他虽是武将,对治理水患并不精通,但知既是萧业费心推荐,定是可行。 便向范廷详询此书作者,得知费济曾经在工部任职过,有些不解,沂州水患由来已久,既有如此精巧的治水之道为何未得应用? 孔偃和范廷相视一眼,孔偃说的隐晦:“下官曾任户部主事九年,范御史在大理寺也做了主簿九年,想必费老在工部时亦是如此,人微言轻难达圣听。” 范廷却说的直白:“有才之士难以施展,蝇营狗苟位居高位,是我大周之哀,百姓之哀!” 魏承昱听了,半晌沉默不语。 孔偃给范廷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他话说的太耿直,常山王生气了。 便替范廷向前请罪,“殿下,范御史性情耿直,出言不逊,还请殿下勿怪。” 魏承昱哪里生气,只是朝堂如此,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外祖父和两个舅父,以及萧业的父亲… 他们都曾一腔热血,但全都落了个含冤而死、甚至抄家灭族的下场…… 第70章 访贤 “我怪他作甚?他说的是实情,从二位身上我便能知晓一二。” 魏承昱声音中略带沉重,接着又道:“范御史,不知这位费老先生人在何处?若能请得他出山治理沂州水患,或可解沂州百姓之困。” 范廷和孔偃听了,心情激动,若能如此,便是沂州百姓之福,社稷之福! 范廷请命道:“殿下若真想请费老先生出山,下官愿跑这一趟!” 魏承昱语气坚定,“费老先生既是心灰意冷自请辞官,这一趟我要亲自去! 若能请得动老先生出山,便是极好;若是不能,也算是给老先生一些慰藉。” 范廷和孔偃都没想到常山王竟能如此礼贤下士,心下更觉钦佩。 当下,便让孔偃和韩璋、耿方仍带着大部队押着赈灾粮银前往沂州,魏承昱与范廷、孟浚则带了几个轻骑,快马加鞭赶往锦州。 来到锦州地界,未曾想无需惊动官府便打听到了费济的住处。 怀着激动的心情,一行人来到了偏居县城一隅的费家。 只见房舍简陋,木门紧闭,似是无人在家。难道费老先生又云游去了? 眼看几人驻足门前多时,街对面在柳荫下乘凉的一位老者开口问道:“你们找谁啊?” 几人听到老者的问话,赶忙前来问询。 “敢问老人家,这是费济费老先生的居所吗?”魏承昱问道。 “是,是。” “那他们家人呢?”范廷问道。 “你找谁?” “我们找费老先生。”范廷答。 “找不到了。” “费老先生是出去云游了吗?” “死了,一年前就死了。” 听到这话,魏承昱和范廷的心一下凉了! 魏承昱更是震惊,萧业费心推荐的人,竟已不在人世! 半晌,魏承昱沉声问道:“老先生家中可还有什么人?” “还有一个女郎,一个姑爷,两个孩子。” 范廷接着问道:“费老先生可有学生弟子?” “学生弟子?没有!他家进出没有外人!” 得到这个确切的答案,范廷抱有的一丝侥幸也熄灭了。 魏承昱敛回心神,来时还想着如何请老先生出山,实未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但既已来了,理应要去费老坟前参拜一番。 便又问道:“敢问老人家,费老先生葬在何处?我等慕名而来,理当为老先生上一炷香。” 那老者告曰费老立坟于锦山之顶,几人便辞别了老者,向锦山而去。 锦山山路崎岖,云遮雾绕,几人艰难攀爬,险要处只能弃马牵行。 来到山顶,只见一望无际的青松林,枝繁叶茂,高耸入云。林间一条小路,沿路曲折蜿蜒,尽头有一土坟,碑上所刻正是费济老先生之墓。 几人不胜唏嘘,祭拜一番。 范廷望着松涛阵阵,云海山巅,不禁感慨道:“云中白鹤,玉洁松贞,费老先生一生探高山、涉河谷,身后葬在此处,也足慰平生之志了。” “足下所言极是!冰翁迁居锦州,便是极爱这锦山。” 突然,身后的松林里响起了一个浑厚的声音。几人回头望去,见青松掩映间,一个粗布短衣的男子正朝他们走来。 因为这林间松针满铺,又有松叶被风吹动的哗哗作响,因此一贯机敏的常山王和孟浚他们也未听到脚步声。 魏承昱和范廷见这中年男子衣着打扮虽似庄稼汉子,言谈举止却大方沉稳,又见他称费老先生为“冰翁”,便知他应是费老先生的女婿了。 来到跟前,几人见了礼。范廷询问其身份,正是费济女婿。 那汉子道,自己在松林中的草庐为冰翁守孝,听闻几人声音这才赶了过来。又询问几人与岳父是何关系,如此不辞辛苦上山祭拜? 范廷想起萧业与费济的忘年之交,可惜注定抱恨终天,此生不复宕梁山论道之景。 便怅惘答道:“机缘巧合之下,我等拜读了老先生所着的《水鉴》,书中治水之道颇为精妙,便慕名而来,不承想竟是无缘。” 那汉子听后,亦感震惊,“原来足下便是冰翁将初本所赠之人!” 范廷慌忙摆手,“不不!并非在下!费老先生相赠之人是在下的朋友,在下偶然得见,对书中论述之法深感奇妙,故而向其借阅,还请阁下勿怪我那位朋友‘妄借之罪’!” 那汉子爽朗一笑,“这是何话!既是着书立说,便要传与世人!我想岳丈要是泉下有知,定会十分欣慰。” 范廷亦点头称是,也放下心来。又听那汉子说:“我时常听冰翁提起,他在宕梁山遇到过一个年轻人,与其探讨治水之道。那个年轻人十分聪明,总能举一反三,给了冰翁不少启发。 冰翁本想将一身本领传授与他,可惜其志不在此。分别之际,便将刚编纂成册的《水鉴》赠予了他,期望有一天其能回心转意。可是宕梁山一别,便再无他的消息了。” 范廷听了,想起萧业临别之时的遗憾,便道:“其实,我那位朋友亦是时常挂念与费老先生宕梁山论道的情谊,只是诸事繁杂,无法脱身,没想到竟成了遗憾!” 那汉子点点头,又道:“只可惜那次我与夫人并未与冰翁同行,否则也能见见那位年轻人了! 不过,这六年来,我与冰翁查漏补缺又作了不少手稿,待我整理完毕,编纂成册后,倒是也想向足下那位朋友讨教一二。” 魏承昱和范廷听了,瞪大了眼睛,“阁下既能新编《水鉴》,定懂治水之道了?” 那汉子点点头,“这几年跟随冰翁游历山川湖海,时时讨教,不说十分精通,也知十之八九。” “哎呀!”范廷高兴地拍起掌来,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真是天无绝人之处啊!我沂州百姓可救也!” 那汉子有些惊讶,他初见几人虽觉贵气,但也没想到会是官府之人,毕竟岳丈已闲云野鹤多年,与官场早无半点关联了! 范廷冷静了下来,看了看魏承昱,见其点点头,便向那汉子坦白道: “实不相瞒,朝廷近日再次赈灾沂州,在下范廷,正是前往沂州监督赈灾的监察御史;这位是常山王殿下,奉旨前往沂州赈灾,治理水患!” 那汉子听完二人的介绍,便拜道:“小民郑子廉,见过常山王殿下、范大人!” 魏承昱连忙将其扶起,口中说道,不必多礼。 接着,又将此次改道锦州的缘由说出,希望郑子廉能够同去沂州,解民之苦。 郑子廉见常山王虽有皇子之贵,却不妄自尊大,范廷亦无官僚之气,又是岳丈故交之友,况且为民解难,实无推脱之理。当下便道: “‘利民之事,丝发必兴’,我等身怀治水之技,理应责无旁贷。但兹事体大,我还要回去与夫人商议一番,还请殿下勿怪。” 第71章 一颗石头 范廷还欲再劝,被魏承昱制止了,“自是应当,郑先生无需介怀。明日隅中,我等会在东城门外等先生,先生若能来,自是极好;若不能,也无妨。” 郑子廉听罢,自是谢过常山王,于是魏承昱几人便又按原路下山去了。 路上,范廷问他为何不苦劝郑子廉,魏承昱道:“当年不知费老先生在工部有何遭遇,因何辞官,今日又怎好强人所难? 况且,治水工作本就艰苦,稍有差池难辞其咎,我等都是有皇命在身,郑先生一介布衣,不好勉强。” 范廷听闻此话,对这位雷厉风行、铁血沙场的大皇子,竟能设身处地的为他人着想的心思感到欣慰。于是,便不再多言。 枝繁叶茂的松林里,空气中都弥漫着松脂的清香。 郑子廉踏着松针回了草庐,草庐外有一男一女两个稚子在挖坑造渠,以作玩耍。见了郑子廉,脆生生的喊着“爹爹”,要拉他做河工。 郑子廉与子女玩闹了一会儿,便言说有正事要忙。那俩孩童便懂事的不再缠闹。 郑子廉走进草庐,庐内有一女子,正专心查录书稿,便是他的结发妻子、费家女郎——费岱。 郑子廉便将事情告知,询问妻子意见。 费岱沉静答曰:“父亲一生奔波、上山涉水、苦研治水之术,便是要造福于民、解民之苦。如今正是当用之时,既为利民,为何不去?” 第二日,锦州东城门外,魏承昱一行人便早早来到一树下荫凉处等候。 候了半天,日中将近,暑气正盛,几人早已大汗淋漓。 范廷捡了几片叶子当扇子,焦灼地望着城外进出的人群。反观魏承昱,虽也是汗流浃背,但到底习武惯了,在沙场上什么极端天气没经历过,反而不见燥热,更自在些。 久无人至,孟浚不禁纳罕,“郑先生大概不会来了吧?” 魏承昱无言以对,他亦拿不准,但既有约定,便要等到最后时刻。 范廷安抚众人,“再等等,再等等,许是下山的路不好走。” 忽然,一阵凉风吹来,风过之处,有一股松脂的清香味,沁人心田。 “来了!”范廷惊呼一声,兴奋非常! 众人向城门望去,果见郑子廉牵了一匹马刚出城门,身后还跟着一位女子也牵着马匹。 见面过后,郑子廉解释道,将子女与岳丈手稿托付于故交,故耽误了些时间。 魏承昱自是不会怪罪,反而感谢他愿意施以援手。 范廷也道:“多谢嫂夫人深明大义,肯让郑兄随我等前去沂州治水。嫂夫人放心,我等定会照顾好郑兄,不会让他有半点差池!” 郑子廉听后,爽朗笑道:“范大人误会了,拙荆并非是为我送行而来,而是要与我们同去!” 魏承昱和范廷听了,心中虽然惊讶,但也只当二人夫妻情笃,焦不离孟。于是,范廷便着人去备马车。 却又被郑子廉笑着拦住了。 费岱此时开口道:“殿下,大人,勿要麻烦,我自幼与父亲跋山涉水惯了,骑马、徒步皆能自如。” 魏承昱与范廷更感惊奇,虽见费岱比一般女子更为坚毅,却没想到她竟有此经历。 郑子廉笑道:“殿下,大人,实不相瞒,郑某虽跟随岳丈也有十余载,但相比夫人,也只能算是半路出家,此番去沂州,郑某还要仰仗夫人指教!” 费岱不善多言,似嗔似喜地看了丈夫一眼,便去整理行囊了。 魏承昱和范廷听后,心中对郑夫人更为敬佩了。 几人翻身上马,向沂州而行。望着郑夫人的矫健身姿,魏承昱不禁感慨道:“是我孤陋寡闻了,我大周女子并不输男子!” 一旁的范廷听了,向魏承昱问道:“殿下可知下官心中在想什么?” “范御史在想什么?” “如遇明主,野无遗才啊!” 说罢,范廷打马疾行,心情畅快淋漓!魏承昱听后若有所思。 一路上,几人星夜兼程,不出三日便赶上了孔偃、韩璋带领的赈灾队伍。 盛京,夜幕降临,九曲阁重又热闹了起来。 回廊上一个黑影闪过,樊兴进了沁园的书房。 “公子,锦州那边来了消息,郑子廉与夫人已跟随常山王去了沂州。” 萧业听后,抬起了头,目光缓缓落在了书案上的一颗褐色河卵石上。 这颗河卵石圆润有型,石体上遍布着水波纹路,在昏黄的油灯下,表面映射着莹润光洁。 萧业将其握在手中,一种冰凉的触感自手心中传来,仿佛千百年来的流水给它蕴藏了无形力量。 这颗河卵石是费济给他的。 那日,他问费济,“既然无用武之地,又何必再执着?” 当时费济挽着裤管,正要涉过一处前滩。 他听后并未生气,只是弯腰捡起了一颗河卵石,豁达的说道:“你看这石头,一百年前它在这,一百年后它还在这。你说它一颗小小的石体,能顶多大用? 可就是有了这一个个小小的石头,这里才集聚成一片浅滩啊!” 萧业听后,心中似有触动。 那年,他年仅十五岁,从净慈寺下山不久,灭族之后又遭遇丧母之痛,化名纪言游历江湖。 彼时,他整个人充满了阴暗厌世的气息,除了满心的报仇雪恨,眼里再也容不下世间半分! 就在他即将完全踏入黑暗时,他在宕梁山遇到了费济。 起初,他有些好奇,这个精神抖擞的老头为何要上山下水,不辞辛苦。 后来,当他听说,他在工部被冷待了多年,一身治水本领无用武之地,这才辞官而去,想要用这年老的身体踏遍大周的山川河流,为后人留下一幅可借鉴的山川舆图。 他听后,是不信的,他觉得他不过是与旁人一样欺世盗名! 于是,他跟着他一起走,同吃、同住、同探山川河流,慢慢地他发现,这个老头是认真的。 如果说,净慈寺的方丈寂照大师在萧业的心中种下了“仁慈”的种子,那费济便在他心中种下了“众生”的种子。 那段时间,萧业的眼里不但有了高山、河流,也渐渐有了世间万民。 十五岁的纪言,从六十岁的费济手中接过那颗褐色的河卵石,目光沉沉地看着它,似乎若有所思。 费济望着这个满怀心事、深沉神秘的年轻人,目光慈祥,呵呵笑道:“天地生万物,万物皆有道理。小友,他日你需要一颗石头时,你所见的就不仅仅是一颗石头了。” 思绪到这,萧业的眼眶微微发红,他张开手,那颗褐色的石头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里,似无言的诉说着那段宕梁山的岁月...... 费济已逝,他早已知晓。 第72章 隐庐 但他没有告诉魏承昱,甚至没有提自己与费济的渊源,因为他想知道,自己选的是否是明主。 好在,他没有选错,亦没有辱没了费济。魏承昱心怀仁义,为费济上了一柱清香,顺理成章的遇到了守墓的郑子廉。 他知道郑子廉和费岱一定会跟着魏承昱去沂州,因为费济说过“治水之道,应济当世。如若不能,举破败之身,也要为后世留一份力!” 片刻后,萧业将那颗石头又轻轻地放在了案几上。 深沉的嗓音响起:“让锦州的人不要回来,行军打仗,最忌扰乱军心。留在锦州,暗中保护郑子廉子女和费老先生的书稿。记住,万万不能有失!” 樊兴惊讶问道:“公子是担心有人会对他们下手?” 萧业面容沉肃看了他一眼,黝黑的眸子似是深不可测,“若是治水能成,恐怕有人会坐不住了!” “那会是梁王还是齐王?” “眼下对常山王敌意最大的应是齐王。” “懂了!我这就去办!”晓得了厉害后,樊兴不敢怠慢,星夜传讯了锦州。 萧业长舒了一口气,深沉的目光从那颗河卵石上缓缓移到了旁边的票据上,那是五年前容娘交给他的。 一张浸着陈年血污的当票,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当文”,一种只有典当行内部人才能看懂的文字,其意——旧书一本...... 很快,他就会用这张当票向位高权重的刑部尚书“赎回”些他不想给的东西...... 白日的盛京,这些天因沂州流民的陆续离开,重又变得整洁有序起来。 只是这平和繁华之下,百姓热谈的仍是骇人听闻的“张家别院案”! 人们对这案件的关注与热情没有被时间冲淡,反而因为案犯到案十几日后,此案仍悬而未决,而更引起了民众的好奇。 这日晌午,萧业刚回府邸,孟院公便走了过来,“公子,今早儿叶少夫人又来了。” 萧业点点头,“知道了。” 自案发以来,长平伯数次登门求见都被萧业以各种理由拒之门外,而大理寺狱又密不透风,里面是什么情况,一点儿消息也没漏出来。 万般无奈之下,长平伯只得依靠谢嫽与谢姮的姐妹关系,希望能够打探些消息。因此,这几日,谢嫽几乎日日都来萧府。 只是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萧业从没碰上过,也没见谢姮前来说情问询,甚至这几日,他与谢姮都未曾碰过面。 关心则乱,本是人之常情,她这般置若罔闻,倒是让萧业有些好奇了。 于是,破天荒的,成亲两个多月来,萧业第一次踏进了隐庐。 庭前新翠静谧幽雅,檐外清风隐有暗香。萧业顾视左右,这里新植了芭蕉、茉莉,更添清雅。 穿过庭院的月洞门,便是谢姮住的主屋和左右厢房。 这个院子不大,又偏居萧府一隅,当时他将新房安置在这,便是要离云起斋远一些。 甫一进到院中,便见檐下有一女子系着襻膊侧身而坐,手上捧着书卷低头诵读。如玉般的耦臂在日光照射下白的发光,正是谢姮。 今日天好,檐下还铺晒着许多书本,看来她倒是饱读诗书。 萧业缓步走了过去,院中满铺的粗粝碎石子发出刺耳的“哗哗”声音。 正在读书的谢姮被这声音惊到,转头疑惑望去,见是萧业,不禁樱唇微张,美若春华的小脸上微微露出吃惊。 “夫君。” 谢姮站起身来,向萧业敛衽一礼,接着轻移莲步将萧业请至正厅,又亲奉茶水。 萧业神态轩雅地坐于主位,凤眼淡扫,屋子陈设有些变化,多了些女子喜爱之物,所幸清雅不俗。 谢姮侍奉完毕,款款立于一旁,随后柔媚的小脸有些难为情。 “夫君是来问阿姐每日来访的事吗?” 萧业放下茶盏,颇为闲散:“我听孟院公说,叶少夫人天天登门,想必是有求于夫人了?” 谢姮点了点臻首,坦然道:“第一次登门时的确是,不过事情已经解决了。这几日的来访,都只是些寻常家事。” 对于这个回答,萧业倒是好奇。谢嫽来找谢姮,必是为了叶明成涉案之事,现在案子未审,人也未放,事情怎么就解决了?长平伯府就这么消停了? 看出了萧业的疑惑,谢姮便将原委告知。 谢嫽被公婆逼着第一次来找谢姮时,哭的梨花带雨,半天才歇。 谢姮听了始末后,明白叶明成的结局只有两种,有罪或无罪。 但这个结果是她们无法左右的,因为无论叶明成是否有罪,萧业都会依法审理。因此,即便阿姐来求她,她也无能为力。 但知道阿姐这些年在长平伯府的遭遇后,她倒能借此事帮她一把。 于是,她便劝说谢嫽先不要管叶明成,先顾好自己,趁机将女儿青瑚要回自己身边教养。 谢嫽听了,虽思女心切,但又担心此事过后,一切又要照旧,反而会被公婆记恨。 谢姮劝道:“姐夫若是无罪,自然最好,这里面功劳最大的便是阿姐的奔走,长平伯夫妇和姐夫都会感激你; 姐夫若是有罪,那便是他咎由自取,你为人妻的本分已经尽了,外人也说不出什么。 至于以后的日子,你能指望的也只有青瑚了,若无她在身边,你在长平伯府的日子会更难过。” 谢嫽听谢姮这一通利弊分析,渐渐明白过来。便按谢姮所说,果真将青瑚接回了自己院中,长平伯夫人连个“不”字也没说。 随后几日,谢嫽天天来萧府,回去便拿一些不痛不痒的话搪塞长平伯夫妇。 比如“案子还没审”,“状态尚好”这些不涉案情又笼统的话。若是被追问急了,便佯装气恼,哭诉自己不幸,长平伯夫妇便不好再追问了。 这些法子自然都是谢姮教的,她笃定,长平伯若有能耐向萧业打探消息,便不会来劳烦他以往看不上眼的谢家人。 如今,既要依靠谢嫽与谢姮的姐妹之情打探消息,甚至寄希望于日后谢姮出面求情,便不敢拒绝谢嫽提出的要求。 而日后,无论叶明成结果如何,长平伯都不会去向萧业求证,自然也无从知晓谢姮和谢嫽在此间扮演了何种角色。 谢姮诉说原委之后,又对萧业道:“夫君放心,我与阿姐说的话,从未有妄测案情之词,亦嘱咐了长平伯夫妇,勿对外人言。” 萧业听完这些,低头敛目,修长的手指有节奏的轻点茶盏,不置可否。 阳光透过窗棂,却在他面前止了步,垂首的俊颜隐藏在日光之外更显深邃。 谢姮辨不明他脸上的表情,心中有些忐忑。 第73章 狩猎 蓦的,萧业抬起凤眼饶有兴趣的看着她,薄唇似笑非笑,“夫人既有这般缜密心思,行事说话不落人把柄,今日又何必坦诚相告呢?” 谢姮小脸微红,带着歉意,“无论如何,此事终究是借了夫君的名号,理应据实以告。况且,以夫君的英明干练,我怕是想瞒也瞒不过去。” 萧业轻笑一声,语气分不清是夸奖还是不悦,“夫人如此坦诚的算计,倒是让为夫无话可说了!” 谢姮娥眉微蹙,柔声问道:“夫君是否生气了?” 萧业莞尔一笑,站起身来,悠悠说道: “明日叶少夫人再来,夫人将其留下用膳。不然,每日用过早膳才来近午便走,传出去还以为是我萧业小气,不近人情了。” 萧业说完便步履悠然地往外走去。 谢姮倒是愣了,秋水般的眸子疑惑的望着萧业离去,不知他是认真的还是揶揄,亦不知该不该应承。 萧业并未生气,相反,他倒是欣赏她的敢于借势和坦率。 世间险恶,懂得为适时、适度争取利益的人才是聪明人。 第二日,谢嫽照例前来。萧业并未上值,让人在花厅置下一桌饭菜。 见了谢嫽,礼数周到的口称阿姐,亦称叶明成为姐夫。 席间,萧业主动聊起案情,并告知谢嫽,若想要叶明成早日出狱,须得长平伯府做件小事。 谢嫽听后,拿不准主意,便看向谢姮寻求意见。 谢姮此时才知萧业宴请谢嫽是别有用意,但她相信萧业的为人,便劝说谢嫽应下。 谢嫽相信妹妹,便就此应下,回去知会了长平伯。长平伯更是不疑,反而感慨,还是亲姐妹,好办事,从此叶府上下对谢嫽更是刮目相看。 盛京的夏天,酷暑难耐,这两日更是如流火蒸烤大地一般,贩夫走卒们挥汗如雨,却仍要在太阳底下为生计奔波。 大理寺的“三品院”中,廖宗佑和叶明成正在吃冰。 这些日子,如意居的“凉水荔枝膏”、芙蓉醉的“冰雪冷元子”、九曲阁的“紫苏饮”、天禄居的“酥山”……这哥俩儿每天是换着花样的点,日子过的好不快活。 有时吃的太饱,闲得无聊了,便拿狱卒练练手脚。 有次,廖宗佑在院里饮茶时,一个在院门口值守的捕快打了个喷嚏。不承想,隔着一道紧闭的院门和宽阔的院子,也被廖宗佑听到了,当时便摔了茶壶茶碗,将那捕快叫了进来打了个半死! 要不是叶明成和当日值班的王韧拦着,说不定就要命丧当场了! 因此,即便是进了“三品院”,廖宗佑依然过得自在,只是不自由了些,这也常常让他发火,他一发火别人就遭殃了! 而萧业呢,除了逢叫必到外,三两日的还会来看看他,安抚安抚他,再训斥下不尽心的狱卒守卫。俨然是一副狗腿形象,廖宗佑好不受用。 只是,每当廖宗佑问他何时让自己回家时,他总是说快了快了,但这一晃又是几天。 这一日,廖宗佑用完了午膳,便与叶明成一起在院里溜达。 没一会儿,值班的鲁能打开院门,走进院来,后面还领了一个人,叶明成一看,正是自家的老管事。此人,廖宗佑也认识。 那老管事来到跟前,向叶明成问了好,却没向廖宗佑问好,廖宗佑当时便有些不悦。 只见那老管事抱着一个包袱,里面放着叶明成母亲和谢嫽给他准备的点心和换洗衣物。 叶明成问老管事,怎么今日才来给他送东西? 老管事答,前些日子这案子没有眉目,这两日有了眉目,才能把东西送进来。 廖宗佑听了,便问他有何眉目?叶明成也问。 那老管事讪讪的只做听不见,又对叶明成道:“爵爷让老奴告诉公子,没事儿不要与闲杂人等过多交往,独处常思己过,要用功读书。” 叶明成听的莫名其妙的,廖宗佑也一愣一愣的,过会儿反应了过来,叫骂道:“什么闲杂人等!老东西,你是不是说小爷呢!”登时便要教训那老管事。 叶明成赶忙将其拉住劝解,鲁能便让那老管事走了。 事后廖宗佑越想越气,自己今日竟被个奴才羞辱一番,又恼恨尚书府的奴才都死哪去了,天快黑了也不见有人来探望! 越是思想,心中越是恼怒烦躁,便将晚间送来的酒菜全都砸碎了,叫喊着要见萧业。 那狱卒连爬带滚的前去禀报,过了一会儿,回来告说,萧大人公务繁忙,正在审案,无暇过来。 廖宗佑那个气急啊!自他住进了“三品院”,萧业从来是随叫随到,今个儿还是第一次驳他面子。 廖宗佑脾气上来,砸了许多东西,那狱卒见势不妙,赶忙溜了。 第二日,狱卒又端来了精美的酒菜,却只有一份,直接送到了叶明成的屋里。 廖宗佑等了半天,自己的饭菜还未送到,正是恼火之时,狱卒送来了些日常小菜,都是些青菜萝卜,与前几日醉白池的酒、萃华楼的菜、九曲阁的点心完全不能比。 这廖宗佑哪能忍,摔了杯碟,就要教训那狱卒。 可巧今日是郑大勇值班护卫,当下便拦了下来,阻拦的过程中难免将其磕碰了一些,廖宗佑被一个区区捕头打了,岂能忍? 便叫嚣着要见萧业,要砸了郑大勇的饭碗,给他好果子吃! 可惜他叫喊了半天,也没半个人影过来,连个为他传话的人都没有。 廖宗佑有些慌了,为何一日之间,自己的境遇差别这么大? 午后,长平伯府的老管事儿又来了,这回还带着平常侍候叶明成的家丁小六。 郑大勇亲自送他们过来,还满脸堆笑的恭喜叶明成,随后便走了。 廖宗佑在院中眼巴巴的看着,见那老管事和家丁跟着叶明成进了屋子,不多时便听到叶明成惊讶的声音,“啊!当真!”“竟有此事!”“真是耸人听闻!”“我和他同处一院,日后怕是要做噩梦了!” 接着,又是训斥那老奴昨日不将话讲清楚的声音。 廖宗佑听着有些心慌,总觉得是跟自己有关。 不多时,叶明成便带着老管事和家丁出了房门,且换了一身华贵衣服,两个奴仆手中多了两个包袱,看样子,叶明成似要离开“三品院”了。 廖宗佑心里发慌,赶忙叫了声“叶兄”,叶明成面色古怪的看了他一眼,闷声应了一声,低着头仍疾步往外走。 廖宗佑心里更没谱了,赶忙拦在叶明成面前,询问他发生了何事。 叶明成却像是被吓到一般,慌忙后退两步离他远远的。 廖宗佑被他的反应也吓了一跳,确定了他们刚刚谈论的事肯定跟自己有关,哪里肯放叶明成离开,死活要他把话说清楚。 叶明成叹了口气,道:“廖贤弟啊,你我多年的交情了,事情到了这份上,我便告诉你吧。” 接着环顾左右,小声说道:“你快要死了!” 第74章 失势 “什么?!”廖宗佑一把揪住叶明成的衣领,“叶明成,你他娘胡说什么!” 那老管事见廖宗佑急了眼,一心护主,忙道:“ 二公子,您与这要死的人废什么话,小心染上晦气!” 此话一出,廖宗佑火气更大,骂了一声“狗东西”,腿脚便朝老管事招呼来了。 老管事被他踹了两脚,既不怕也不恼,口中喃喃自语,“哼,将死之人,我且不与你一般计较。” 廖宗佑听了,更是气极,拳脚更重了,但其实心里早就发了慌,不过是色厉内荏罢了。 叶明成好言将其劝住,廖宗佑仍不肯罢休,斥骂叶明成伙同狗奴才寻他开心,自己出去定饶不了他们! 叶明成一副叹惋的表情,“若有他日,为兄便是让你打一顿也无妨!只恐怕今日之后,你我兄弟二人再无相见之时咯!” 接着,便将近日之事娓娓道来。在他们关进来后,有沂州流民宫前请命,引得天子震怒,陛下已下诏严查“流民失踪案”! 并让常山王重新赈灾沂州,又着大理寺寺正范廷任监察御史,意在审查齐王赈灾沂州时可有过失。 听到这里,廖宗佑隐约记得那个总是黑着一张脸的范寺正好久没来三品院了,他刚住进来时所有事务都是这个“黑脸寺正”亲自打理的。 可是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叶明成听了他的疑问,叹了一口气,“贤弟啊,你虽未有一官半职,但对官场上的事也算是浸淫已久,怎么今日就咂摸不出味来了呢?” 廖宗佑的心里已抑制不住的恐慌,口中喃喃道:“常山王得势,齐王失势,可是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叶明成正色道:“我问你,陛下要查沂州贪墨案,会查出哪些人?” 廖宗佑吞了下口水,“沂州的贪官污吏?” 叶明成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又问,“我朝刑罚百官的是哪个部门?” 廖宗佑愣愣地看着他,结结巴巴,“刑…刑部……” 叶明成颔首,“贤弟可寻摸出什么来了?” 廖宗佑吞了吞口水,眼珠乱转,语无伦次道:“刑部…刑部尚书,这案子是张极化做下的…张极维会帮他! 齐王…齐王用得着刑部,齐王也会帮他!对!齐王会帮我们,我不会死!我不会死!” 叶明成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不再跟他拐弯抹角了,“贤弟啊!你说的没错,齐王用得着刑部,所以他已经帮忙了,不过他帮的是张极化,不是你!” “不会的,你骗我!我爹是兵部尚书!齐王不会不帮我!”廖宗佑激动的一把揪住叶明成的衣领,他的信念已在逐渐崩塌。 叶明成厌烦地将他的手一把挥掉,廖宗佑的手脚早已被吓得虚浮无力,整个人也被推倒在了地上。 “廖宗佑,你醒醒吧!他们已将所有罪名推到你身上来了! 天子之怒,谁能承担?陛下势必要揪出一个罪魁祸首对天下臣民一个交代!当时在场的只有你和张极化两人! 对,你爹是兵部尚书不假,可是你觉得现在对齐王来说,是兵部来的重要还是刑部?” 廖宗佑已然崩溃,他不是傻子,一如叶明成所说,他虽不在朝,但也混迹官场,这其中利益纠葛怎会想不明白? 只是求生的本能让他不愿相信,此刻的他匍匐在地上,像狗一样爬向叶明成,完全没了刚才的嚣张气焰。 “不会的…不会的!我爹…还有我爹,我爹不会不救我,他就我一个儿子!叶兄…叶二爷…你帮我告诉我爹…告诉我爹,让他救我,让他救我!让他救我啊!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 廖宗佑死死抱着叶明成的脚,像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此时,站在一旁一直未说话的家丁小六说话了,“廖公子,你认命吧!张家的家丁都指认是你主使,令尊三日前已被陛下下旨闭门思过,禁令外出。我家爵爷说,恐怕这次令尊的尚书之位也要不保。” 说着,他蹲下身来,将几两碎银子放在了廖宗佑的脚旁,“廖公子,这是你往日赏小人的,小人还你。” 这小六常跟在叶明成身边,为人实在,办事儿稳妥,有时碰巧了,廖宗佑也会使他跑个腿儿,赏点儿小钱。 老管事见了,点头称是,“小六做得对,不贪鬼钱,不怕半夜鬼敲门! 二公子,我们快回府吧,爵爷和老夫人都等着您呢。” 叶明成点点头,可是廖宗佑还死死的抱着他的腿,口中哭喊着“不想死”。 老管事和小六只得蹲下身来,一根根掰开廖宗佑的手指。 叶明成一获自由,便跳得远远的,对着廖宗佑作了一揖,也不顾得他能不能听得进去,开口道: “廖贤弟,为兄已将始末道出,仁至义尽,还望贤弟到了阴曹地府后,莫要编排为兄的不是,告辞了!” 说罢,三人便急急离去,不想再与廖宗佑有半分瓜葛。 那廖宗佑瘫在地上,如一滩烂泥,七魂吓飞了六魂半,口中只是喃喃自语着“我不想死……” 不多时,院门再次打开了,这次进来的是郑大勇和几个捕快。 “来啊,把他拖到府司西狱去!” 听到郑大勇发话,几个捕快上前扯着廖宗佑往外走。 廖宗佑被吓破了胆,抱着院中的大石墩子不肯撒手,嘴里叫嚷着要见他爹。 一个捕快劈头给了他一巴掌,愤愤骂道:“见你爹?还见你娘呢!平日里你不是威风得很吗?我呸!你也有今日!” 说着又上去踹了两脚,旁边几人见状也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起来,将廖宗佑好一顿揍。 他们这些时日照顾廖宗佑,可没少受他的气,有两个捕快差点被打成残废。 郑大勇悠哉的坐在石凳上,等他们的气差不多出完了,才出声制止,“好了,别打死了,这可是流民失踪案的主犯,还要用他斩首示众,给百姓一个交代呢。” 几人听了,这才住了手,那廖宗佑已被揍得鼻青脸肿。 不过此时,他已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求生的本能让他快速爬向那几两碎银,一一捡起来后,又捧着爬向郑大勇。 “郑大哥…郑大爷…帮我转告萧大人,我不是主谋,我真的不是主谋!他还没审我,我也有供词…主犯是张极化,是张极化!不是我!不是我!” 郑大勇叹了一口气,感慨道:“有道是风水轮流转,树倒猢狲散啊!谁能想到,往日盛京嚣张跋扈的廖公子竟会沦落到这步田地! 啧啧,也是你作孽太多啊!兵部尚书一倒,临死前连个看你的人也没有! 也罢,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几两银子就当是你给哥几个的赔罪了!” 说着,便将银子接了过来,丢给了那几个捕快。 廖宗佑眼里闪现一丝亮光,“郑大爷,您是答应了?” 郑大勇站起身来,正色道:“看在你这几两银子的份上,哥几个给你交个底吧,此案已经具结,人证物证俱在,都指证你是主谋! 今个儿呢,你也是就在大理寺再待一个晚上,明日案件就要送到刑部复审,你呢,也就移交刑部狱了!” 第75章 顶罪 廖宗佑听后面如土色,若案子真到了刑部复审,那岂不是直接封卷结案,再无翻案可能,死罪难逃了! 不容他反应,郑大勇一挥手,几个捕快一拥而上,像捆猪一般将廖宗佑丢到了府司西狱的女监里。 那府司西狱的狱丞讥讽道,“廖公子,这里可比不得三品院,不过也就一个晚上,你就忍忍吧! 啊,对了,廖公子没去过刑部大牢吧,下官倒是移交犯人的时候去过,可比这里难熬的多啊!” 说罢,冷笑着走了。 廖宗佑感觉锋利的刀锋就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仿佛下一秒自己就要身首异处了! 他双手捂住脖子,情绪已经崩溃,“不!我不要死!我不要去刑部!不要去刑部!” 突然,他用头猛磕牢房,大声呐喊着:“我要见萧大人!我要招供!我要招供!” 狱丞和狱卒听到动静赶来,“干什么!死到临头还不老实!” “大人…大人…我要见萧大人,我要招供,我要招供!” 狱丞一脸不耐烦,“废什么话!案子已经结了,萧大人哪有功夫搭理你!” 这时,一旁的狱卒小声提醒道:“大人,这犯人是要上法场的,要是死在这里可就麻烦了。” 廖宗佑听了,立马威胁道:“你若不让我见萧大人,我今个儿就撞死在你这牢房里!” 说着,作势就要一头撞在墙上! 狱丞见状赶忙阻止,“若不是这案件特殊,要将你这贼人斩于法场,给百姓一个交代,你以为本官还怕你死在这里不成! 本官可以为你去请萧大人,至于萧大人愿不愿意见你,就看你的造化了!” 廖宗佑听了,自是千恩万谢,整个人贴在牢门的栅栏上,望眼欲穿地看着甬道尽头…… 不多时,沉闷的牢房里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甬道那头来了几人。 为首的萧业步态从容,身后跟着谷易吉常和三位班头。 到了牢房前,萧业气定神闲地站定,见了廖宗佑的模样,不禁叹了一声。 “唉,男子汉大丈夫,死则死矣,何苦将自己弄成这副狼狈模样。” “萧大人!”廖宗佑“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我是冤枉的!张极化才是主犯!是他设计我入伙的!” “哦?这么说,你顶多算是从犯?”萧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神态自若。 “是是!我是被张极化那厮设计陷害的!”廖宗佑急忙申辩。 萧业双手抱臂,修长的食指有节奏地敲打手臂,低头喃喃道:“嗯,主犯斩首,从犯流放,虽说是流放,可总算是一条活路啊。” “萧大人救我!”廖宗佑仿佛看到了希望。 萧业缓步向前,黑眸锁住了地上跪着的廖宗佑,似一头冷酷嗜血的猛兽,偏偏嘴角还带着微笑。 “可惜啊,你和张极化只能活一人,本官也是爱莫能助啊!来人呐,备些好酒好菜,好好送廖公子一程!” 说罢,嘴角扬起一个冷笑,转身便要离去。 “萧大人!”廖宗佑慌忙从栅栏里扯住萧业的衣摆,死命揪着不肯撒手,“萧大人,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我?我招供,我全部都招,但我不是主犯,张极化才是!张极化才是主犯啊!” 吉常大喝一声,“大胆囚徒,竟敢纠缠朝廷命官!” 一旁的狱卒见了,抬脚便要踹开他的手,被萧业拦住了。 他蹲下身来,又是一副温润君子的模样,语气惋惜不已地对廖宗佑说道: “廖公子,说实话,萧某也不忍将你推上死路。 可是,这好比两方对擂,你说你不是主犯,张极化说你是主犯,人证物证都指向你的情况下,你还在这里只是喊冤,便是输了。” 说着,便让人将供状和物证拿上来,一份一份地给廖宗佑过目。 “这是张家家丁的口供,说他们是拿钱为你办事;这是受害民女的指证,你经常出入张家别院,有时会弄死人命。” 说着,凤眸微寒扫了一眼廖宗佑满脸血污惊惧不已的脸,随后又拿起了几张纸。 “这是在张家别院搜到的地契和卖身契,证明张家别院和这些家丁早在今年三月份便都转卖给了你! 所以,这一切的主谋都是你!廖公子,你的罪名算是被坐实了!” “不!不是我!这是栽赃陷害!” 廖宗佑没有想到,张极化竟然将事情做的这么滴水不漏,他这是一早就打算把自己当成替罪羊了啊! “萧大人!萧大人!我是从犯,我愿意流放,可是我真的不是主谋啊!” 萧业语重心长道:“廖公子,萧某虽然与你父亲有些浅薄的交情,也很想帮你,但是在这些证据面前,喊冤无济于事啊! 况且,张极化的胞兄正是刑部尚书张极维,我若是判张极化为主犯,岂不是在与张尚书作对? 你也知道,我朝刑部负责刑罚百官。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若我有朝一日犯在了张尚书的手里,难保他不会新账旧账一起算啊! 即便是萧某运气好,没有行差踏错之时,但这刑部掌天下刑罚政令,凡徒刑、流刑以上的案件,大理寺还要送由刑部复核。 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张尚书要是想给萧某小鞋穿可是易如反掌啊!” 说到这里,萧业无奈地摇摇头,接着又道:“除非,廖公子有能耐将那刑部尚书换换人,这样萧某倒肯为你搏上一搏。” 让刑部尚书换换人?说者看似无心,听者却是有意。 廖宗佑快要熄灭的求生希望又慢慢燃了起来,张极化,你不仁,休怪我不义!就算死,我廖宗佑也要拉你垫背! 萧业冷眼看着廖宗佑,见他低头不语,便直起身来,冷笑道:“唉,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廖公子要是有这本事,还会沦落到这步田地! 罢了!技不如人,交友不慎,廖公子就愿赌服输,安心上路吧!”说罢,转身便要离开。 “质库!”廖宗佑跪在地上,双拳紧握,突然喊出一声。 第76章 驱狼斗虎 “什么?”萧业转身问道。 “济丰质库!是张家暗中开设的,张极维用它受贿敛财!” 廖宗佑猛地站了起来,双手紧握栅栏,拼命地喊出这段话,他明白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萧业缓步折了回来,俊颜庄重严肃,深沉的话语中透露出一股威严,“廖公子,此言何意?” 廖宗佑被萧业这股骇人的气魄震慑,头脑忽然散去混沌,清明起来,便将自己所知一五一十地全都说了出来。 据他所说,“济丰质库”是张极维暗中开设的典当行,用于洗白自己的受贿赃银。 凡是求他办事的人,都会到济丰质库当些东西,收的是价值千金的金银财宝,当票上却写着破铜烂铁,只当得几两银子。 此后,济丰质库还会花低价将当票收购,将当物变成死当,这样一转手间,财物便光明正大地落入了“济丰质库”手中,又不留人以把柄。 萧业听后,并无吃惊之状,只沉声道:“廖宗佑,污蔑朝廷命官可是重罪,你可有证据?” “大人!我所言句句属实,两年前我帮他们摆平过一个案子,银子就是经由济丰质库过了明路!” 萧业皱皱眉头,“什么案子?” 廖宗佑咽了咽口水,迟疑道:“两年前,詹事府少詹事上官益的公子上官司酒后当街纵马,死伤了两三个百姓。 其中一个是兵部库部司一个主事的儿子,年仅九岁,跟着乳母出门游玩,谁知马惊时躲闪不及,被那马一脚踏死了。 上官司出钱摆平了那几个死伤的百姓,但是那个库部司主事坚持告官。 当时,上官司刚得了吏部的任命,就要赴外上任,上官益害怕儿子因此事断送了前途,便求到了张极维门下,张极维没压下来,便让张极化来找我劝劝那个库部司主事。 正如大人您说的,县官不如现管,那主事见有刑部插手,又自知在兵部任职不能得罪于我,便忍下了这口气。 后来,我和张极化带着那个主事到济丰质库当了一件破衣,济丰质库给了他一百两银子,这件事便算平了。” “呸!一群狗娘养的东西!”郑大勇骂道。 众人听完,皆有愤慨之色。 廖宗佑现出心虚惊慌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觑着萧业。 萧业眼中无波无澜,平静问道:“为什么不直接将银子给那主事?” “上官益怕直接给银子落下把柄,正好济丰质库也要分账,便都交给济丰质库过明路了。” “如何分账?” “上官益送了八百两到济丰质库,济丰质库当做旧冬衣收入了库中,给了他当票和一两纹银。 后来这…八百两,给了那主事一百两,济丰质库得四百两,我得三百两。” “奶奶的!”听到这里,郑大勇跳起脚来,若不是有萧业在这,他真想现在就冲进牢里锤死廖宗佑这厮。 “你直接拿的银子,还是过了明路?”萧业眸光深敛。 廖宗佑微微有些得意之色,“张极化那狗娘养的本来想直接给我银子,可我也不是吃素的! 我既知道他们赚钱的招数这样容易,自然要敲他们一笔竹杠。我让他们给我写了一张当票,随便编了一个他们拿不出来的物件,当期三年,当得的银子仍写三百两。 想着哪天缺银子花的时候好好讹他们一笔!可总也没有缺银子的时候,时间久了我就把这茬给忘了!” 说到这里,廖宗佑不禁有些懊恼,早知今日,当初就该把张极化讹掉一层皮! “这个当票现在何处?” “我记得拿回家后就放在我的书房里了,应该还在那里。” “那个库部司主事叫什么名字?”萧业又问道。 廖宗佑努力地回想着,“我记得好像是姓袁。” 萧业睨了他一眼,语气冰冷,“兵部库部司的两位主事,一位姓韩,一位姓潘,可没有姓袁的。” 廖宗佑慌忙道:“是是,那个姓袁的在事后不久就被外调出京了。” 萧业追问道:“因何外调?现任何处?” “这…当时这事儿平了后,上官益仍不放心,他怕那个姓袁的在京任职,有朝一日飞黄腾达了会报复于他,便请我帮忙将那姓袁的外放出去,后来郴州有个库部司主事的空缺,便将他调了过去。” 萧业看了一眼谷易,谷易了然,不多时便回来禀报,经查的确有个姓袁名放的库部司主事在两年前外调出京了。 廖宗佑听到这个名字,赶忙接道:“对对,就是他!” 众人见他这般不知羞耻,连平日性格沉稳的王韧和鲁能也忍不住了,纷纷骂道: “你们害死了人家儿子,还要为绝后患阻碍人家前程,时至今日竟毫无羞愧之色!” “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活该你有今日!” “冤枉啊!”廖宗佑听后赶忙辩解,“害死他儿子的是上官司,阻他前途的是上官益,我…我顶多算是个说客。 他好歹也是个朝廷命官,要不是他自己想要前程,谁也不能强压着他咽下这口气不是!至于儿子嘛,他还能再生。” “你这腌臜泼才,还在这逞口舌!”郑大勇大喝一声,就要上手教训。 廖宗佑慌忙抱头蹲下求饶,萧业伸手制止了郑大勇,又对廖宗佑道:“此案可曾到刑部?” 廖宗佑有点不明所以,畏畏缩缩答道:“未曾。” 萧业喟叹道:“未到刑部,也可做张极化私下所为,与张极维受贿渎职牵连不大啊!” 众人听了,不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色都十分难看,这张极维与兄弟狼狈为奸,草菅人命,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脱罪不成? 廖宗佑听到萧业这样说,心中也不安起来,张极维必须要拉下马,否则他哪有活路! 此刻便搜肠刮肚,苦思冥想,忽然,他激动地站了起来,大喊道:“有一件!有一件到了刑部!” “快说!”众口一词,大家精神也为之一振。 “两个月前,我在九曲阁遇到了从锦州来的仁远伯卫瓘,我以前游玩锦州时受过他的款待,那天便做东还个人情。 酒过三巡后,他喝醉了,才跟我说了他来盛京的真实意图…… 第77章 狼狈为奸 “原来,仁远伯的妹夫在锦州闹出了人命官司!听说他与百姓有田地纠纷,便派人烧了人家房子,谁知风助火势把整个村子都烧了,死伤了不少人! 百姓报了官,那锦州的州牧是个头铁的,查明了原委后,便将仁远伯的妹夫拿下,判了斩刑! 仁远伯在锦州摆平不了,听说案宗已送到刑部复核,便奉母命带着银子匆忙赶来盛京打点关系。 据他说,他花了三千两才把斩刑改为流放!那张极维承诺他,不必服刑,只要不回家,换个地方隐姓埋名即可。” 众人心中愤懑难平,平民百姓无辜遭灾,命如草芥;权贵豪门草菅人命,却能逍遥法外!这就是大周的王法吗? 王韧等人见萧业长身肃立、沉默不语,便上前一步请示道:“大人!” 萧业眼中的寒冽逐渐退去,对廖宗佑道:“我会设法向刑部那边再拖延几日,廖公子若是所言不虚,济丰质库便是你的活路!” 廖宗佑听后连连磕头,有如死里逃生,“多谢大人!多谢大人!我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有半句欺瞒!” 萧业着人将其好生看护,务必让他活着。随后便将众人兵分四路,一路由鲁能带队前往郴州传讯袁放,一路由王韧带队缉拿仁远伯,一路由谷易带队查封济丰质库,一路由吉常、郑大勇带队前往廖宗佑家中搜寻当票,得手后立即搜捕仁远伯妹夫。 四路人马即刻出发,动作之快犹如电光火石,在这深夜之中打了对手一个措手不及! 济丰质库的掌柜正在灯下记账,听闻外间的打斗动静,心知不妙,慌忙之中仍不忘将手中的暗账放置油灯之上焚烧,意图毁灭证据。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罪恶,眼见就要付之一炬时,突然从黑暗中窜出了一个黑影,一把将账本抢了过去,捂在胸口扑灭了火。 那掌柜的惊骇不已,定定地看着眼前的自家伙计,半晌才反应过来,“你……” 话还没说完,谷易便破门而入,那伙计将账本交给了谷易,趁着夜色跳出了窗外,如幽灵一般又隐没在了黑暗之中。 至此,济丰质库被人赃并获,且因行动迅速隐秘未走漏风声。 直到次日,刑部尚书张极维才知晓此事,当他惊慌失措地求见齐王,齐王已然知晓,正在大发雷霆! “我问你,济丰质库的事萧业怎么会知道?” 张极维惊吓非常,急忙辩解,“殿下!一定不是下官兄弟,他虽然不成器,但也知轻重,这种重大机密他断然不会泄露的!” “是不是他还重要吗?若不是你一门心思要保住你那混账兄弟,那萧业何至紧咬不放!” “殿下,我已让那些家丁认下罪过,那萧业明明可以交差,谁知他会这般难缠,刑部催了几次,他就是不结案啊!” 张极维所言不假,这个案子并未结案,更没人指控廖宗佑。 萧业拿给廖宗佑看的是假证供,事实上,是张府的家丁认下了全部罪过。 魏承煦气的来回踱步,恨不得手撕了眼前的张极维。 “你动动脑子好好想一想,他迟迟不结案到底是为什么?陛下点名了要罪魁祸首,几个家丁就能平众怒?他是三岁小儿任你戏耍吗? 本王与你说过,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那个混账弟弟保不住就不要硬保!现在好了,人没保住,还赔上个济丰质库!” 张极维嗫嗫嚅嚅,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现下我们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难道让我扛啊!” 张极维不敢多话,缩着脖子等着训示。 “本王问你,除了查抄济丰质库,大理寺还有什么动向?”片刻后,魏承煦压着怒火问道。 “这…下官并不知晓。”张极维胆战心惊地回答。 “不知道?”魏承煦怒不可遏,抓起案上的墨洗便朝他扔了过去,那张极维不敢躲,墨洗直直地砸在了额头上,鲜血混着墨汁往下淌。 “不知道!人家已经抄了你的老窝了,你还在这一问三不知!” 张极维扑倒在地,不停以头碰地,“下官…下官…殿下,那奸人萧业将大理寺围得铁桶似的,下官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正在张极维哭诉之际,歧国公徐骁和兵部尚书廖明章走了进来。 魏承煦看到他俩,不再管张极维,沉声问道:“怎么样?查到了吗?” 徐骁答道:“据守城的士兵说,昨夜大理寺有三队人马出城去了。” “去了哪里?” 兵部尚书廖明章接道:“据我们探查,一路去了郴州,两路去往锦州方向。” “锦州?那不是仁远伯的食邑?”魏承煦喃喃道。 趴在地上的张极维一听“锦州”,立马想了起来,也顾不得一脸的鼻涕眼泪和血污墨汁了,赶忙回禀:“殿下忘了,两个月前仁远伯曾来京城…” 话说到这里,魏承煦也记了起来,狠厉道:“只要死无对证,刑部将‘斩刑’改为‘流放’就是施行陛下的仁政! 吩咐下去,不管是郴州还是锦州,总之不能放一人进京城!” “喏!”徐骁领令而去。 齐王一把揪起地上的张极维,俊颜扭曲,声音寒冽。 “本王告诉你,把自己摘出去,不要再去保你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兄弟了,把他塞给萧业!你最好祈祷此事能就此了结,否则,本王饶不了你!” “是是…”张极维慌忙点头。 魏承煦嫌恶地将其甩开,吐出一字,“滚!” 张极维听了,如蒙大赦,慌忙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兵部尚书廖明章见其走远了,便开口向背对着自己的齐王询问道:“殿下,那萧业从‘张家别院案’查到了济丰质库,那……” 魏承煦知道他想说什么,烦躁地闭上了眼睛,“本王现在没空管‘张家别院案’,不过,现在萧业的注意力被吸引到济丰质库和张极化身上,你那宝贝儿子应该不会有事。好了,本王乏了,你也退下吧。” 廖明章嘴巴张了张,终究没说什么便告退了。 待人都走后,魏承煦的怒火终于爆发,他一把掀翻了案桌,又抽出宝剑将其一分为二。 徐骁回来复命,见状忙道:“殿下息怒。” 魏承煦愤恨道:“这个萧业,处处与本王作对,进京不到半年,就连折我两条臂膀!再让他多活几日,我岂不是连齐王也做不了了!” 第78章 袁百两 徐骁接道:“殿下言之有理,但眼下他正得盛宠,又有常山王在旁虎视眈眈,殿下万不可草率行事,授人以柄啊!” 魏承煦森冷的眼眸微眯,“他到底是什么人?真有天大的胆子敢与本王作对!” 徐骁回道:“他是宁州人士,祖上开米铺,只他这一辈出了个读书人。 萧家人丁单薄,除了萧业外,只有两个女眷,是他祖母和表妹。 听说他幼时父母早逝,祖母身体不好,常年闭门不出,他小小年纪便承袭了家业。但经营不善,被人挤兑败落,这才弃商读书,走了仕途。” 魏承煦语气阴沉低缓道:“一个区区商贩之子,也敢触本王霉头!” 徐骁劝道:“殿下不必生气,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萧业能躲得了第一次,未必次次都能躲过!” 魏承煦看了他一眼,转头审视着手中的宝剑,双眼满含杀气,“萧业,早晚有一日,我要你死在本王剑下!” 从锦州到盛京不过四百里,若是日夜兼程、快马加鞭只需两日便可赶回。 可这仁远伯养尊处优,不肯骑马,即便是坐车也不让快行。 王韧急着回去复命,懒得与他废话,叫人直接绑了,扔在了车上,只要颠不死,就快马赶路。 那仁远伯一路恐吓王韧,要到陛下面前告他一个以下犯上。 王韧嘿嘿一笑,应对道:“我们大人有陛下圣谕,查案不避勋贵。爵爷要是拒不配合,说不定我们大人还能参你一个干扰之罪!” 仁远伯被噎了一通,只能气的干瞪眼。 这天晌午,人疲马乏,一行人在路旁的树荫下歇息片刻,吃些干粮。 忽听背后密林中响起刀剑之声,捕快们听的心惊肉跳,凑到王韧跟前道:“王头,你听,这林子里头有打斗声音。” 王韧侧耳听了半晌,果真是有,且声音听着很近。说来也奇怪,这一路上,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打斗声,他们已听过两次了,只是这次更近些。 王韧塞了一口干粮到嘴里,虽然心下好奇,但知正事要紧,便道:“赶快吃!吃完赶路!咱们是公差,不要掺和江湖上的事。” 于是一行人歇息过后,照常赶路。等回到大理寺,鲁能和吉常、郑大勇也陆续回来了,并将相关人员全部拘拿到案。 当谈到这一路上的经历,三个捕头发现竟巧合的皆有刀剑打斗之声,吉常默然无语。 对此,萧业一言以蔽之,“江湖门派众多,争夺排名之事时有发生,与我们公门中人无关。”于是,三位班头便不再提起。 讼棘堂上,先审的是那袁放,萧业见卷上所载,袁放,年三十又五。 可眼前站着的却似一个半百老叟,头发灰白,双眼早已失去了中年精干的色彩,变得暗淡无光。 “你是袁放?”萧业放下手中的案卷,走下堂来。 “正是下官。”袁放语调平平,似无生气。 “那你可知本官召你至此所为何事?” 袁放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萧业。 忽然,双膝似承受了千斤,再也支撑不住颓然跪地,身子却仍直着,声音微颤却不掩铿锵之力:“恳求大人为小儿伸冤!” 萧业不为所动,凤眸冷淡扫视,“自你接过那买命钱,你就没有资格喊冤了。你所冤的,不过是今时今日落到了这般田地!” “大人说的对,我早就没有资格喊冤了。我之所以苟活人世,不过是不甘,不甘杀人者逍遥法外,不甘挟势弄权者一手遮天,不甘我仕途受阻,没有出头之日,不能…替儿伸冤! 他们以我家人要挟,要我收下那一百两,但那银子我一分未动。我带着这一百两银子,从盛京到郴州,我将它锁在箱子里,我相信它有朝一日一定能重见天日!我信…我信…大人,我就是靠着这活下来的!” 堂上之人听了,无不动容。 萧业面容肃穆,眼神仍是冷峻,“济丰质库给你的当票现在何处?” 袁放颤抖着手,在身上摸摸索索,拿出了一个隔水的皮质囊袋,恭敬奉上,“下官藏于这囊袋之中,一直随身带着。他们曾想高价收取,我延说‘伤心之物,早已焚之’,这才保留下来。” 谷易接了过来,呈给了萧业,萧业视之,果真是济丰质库的当票,且保存完好。又望了望地上跪着的袁放,“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袁放摇摇头,“下官无话可说,惟愿大人早惩奸佞!” 萧业示意,将口供拿给他画了押,便让人将他带下去好生看管起来。 鲁能看着他蹒跚麻木的背影,不禁感慨道:“也是个苦命人啊!他母亲思念孙儿,眼睛都哭瞎了,到郴州不过半年就病逝了。一年后,妻子也忧思过度离他而去。 我们在郴州找到他时,他就是这副半人半鬼的模样,听说在公署里也被人排挤,人送外号‘袁百两’。” “这?旁人怎会知道?”王韧听了,十分惊奇。 萧业波澜不兴,解疑道:“外放的京官,自然要摸清底细来历,以免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 郑大勇脾气火爆,心中不忿,“这群腌臜畜生把人家好好的一个家害得家破人亡!” 萧业对他们的愤懑未置可否,只是嘱咐鲁能多看顾些袁放,莫让他寻了短见。 至于仁远伯卫瓘,初时还不肯招认行贿刑部尚书张极维之事,直至看到妹夫被押上了堂,才知在劫难逃,竹筒倒豆子般全都招了。 对于济丰质库的伙计,萧业略用了些刑罚,也都招了。 只有那济丰质库的掌柜嘴硬,叫嚣着他背后有人,一定会跟大理寺秋后算账,即使受了刑讯也不肯招供画押。 三个捕头亲眼看着萧业将那掌柜的塞了嘴后,取来一箱子长钉,一根一根地钉进了他的身体里。 那掌柜的生不如死,口中塞了布,呜咽不清地叫骂着,让萧业给他一个痛快。 却见萧业不急不恼,亲自取来巾帕为他擦拭头上的冷汗和身上的血污。 那些钉子没有了血污的遮掩,明晃晃地贯穿着身体,有种骇人的诡异。 三个班头站在一边,连开口劝阻都给忘了。他们虽是公差,也未见过这种残忍的逼讯手法。 却听萧业幽幽道:“你放心,这些钉子全部避开了要害,你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而且,我这里备着上好的金疮药,也不必担心止不住血。 我也是难得碰得上你这样的硬骨头,我记得最多的一个是钉了十二根铁钉才招的,不知道你能不能打破这个记录啊!” 第79章 千面阎罗 十二根铁钉?三个班头光是想想就不寒而栗。 果然,这个“硬骨头”没扛过第六根便招供画押了。 待“济丰质库案”的相关人等审讯完后,萧业重又审了“张家别院案”。 在济丰质库的人证物证下,张极化自知张家大难临头,不再复之前蛮横无赖、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将所有罪责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言说不关他哥哥的事。 至此,惊骇盛京的流民失踪案彻底告破,案中案的“济丰质库案”也证据确凿,已成铁案。 三个班头将犯人全部押回牢里后,谷易着人打来了水,让萧业清洗了手上的污渍。 此时的萧业面容宁和,眉目清秀俊朗,站在铜洗面前,轻轻擦洗手上的血污,这一派翩翩佳公子的风采,哪里还有半点儿刚刚噬杀残忍的样子。 三位班头在庭院里见了,心中不禁感慨“人不可貌相啊”! 郑大勇心有余悸地对谷易道:“一直以为咱们大人是个秀才,书生,文官,没想到还有这么狠辣的一面呐!” “是啊,莫说是犯人,我看了都心惊!”鲁能也凑过来道。 “平日里看着斯斯文文,笑脸迎人,我有时还不分尊卑的跟大人开个玩笑,谷侍卫,你说咱们大人不会记仇吧?” 郑大勇想起来,那天,有个捕快家里要给孩子办满月酒,他在捕快房吆喝大家凑礼钱,萧业正好经过,听说后也进来上了一份礼钱。 他那时还和一帮捕快兄弟们起哄,让他多多努力,他们想喝小公子的满月酒。 当时萧业只是淡淡笑着,并未见有任何不快,该不会记仇吧? 谷易看着郑大勇拧眉思索,脸都快变成猪肝色了,抬手便捶了他一拳。 “你想哪去了!公子那是嫉恶如仇,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 王韧听了半天,此时也道:“依我看呐,咱们大人呐就如那神佛,佛有千面,但千面一心,咱们大人也有千面。手段呢,虽是狠了些,但惩恶扬善的初衷是好的,至多呢…是个千面阎罗!” “欸,刚刚还神佛呢,怎么又成阎罗了!”郑大勇不满道。 谷易笑道:“说我们公子是阎罗,那是你没见过真阎罗!我问你们,见过水滴穿头骨的刑罚吗?” “什么?这是什么刑罚?快说说!”三人第一次听说,心中又骇又奇。 谷易刚想卖弄,脑海中忽然闪现一张俊美无铸而又邪肆的脸,心里一寒,一身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 要命咯!光是想想那张脸都怕,还是不要背后议论他了!忙道:“我胡说的,没什么,没什么!” “欸,谷侍卫,话怎么能说半截…” 三个班头被他吊起了胃口,哪里肯放他走,缠着他必要把话说明白。 “谷易。” 正在谷易手忙脚乱应付之时,萧业走了出来,吩咐道:“整理好卷宗,进宫面圣。” “喏。”谷易得令之后,拔腿便跑。 萧业凤眸一扫三位班头,嘴角挂着浅笑,“三位班头刚刚在争论什么?” 三人你看看我,我瞧瞧你,郑大勇瓮声瓮气地答道:“没什么。” 王韧见状,直言道:“刚刚我们在说大人今日的手段有些骇人,谷侍卫说,还有一种更骇人的,叫什么水滴头骨,我等正好奇呢,结果他倒不说了!” 鲁能也问,“大人,这水滴头骨是什么刑罚?” 萧业莞尔一笑,“这水滴头骨我也是第一次听说,不知道这小子从哪本杂书上看来的,你们要是问出来了,回头也告诉我一声。” 三人见他语气诚恳,似是真的不知,便点头道:“喏。” 萧业又道:“案子虽已查清,但事涉朝廷重臣,还需奏报陛下裁夺。因此,这帮人犯还要有劳三位看好了,如有半点差错,我只能拿你们是问了。” 三人齐声答了个“喏”,萧业这句话虽说的并不凶狠,但三人眼前不约而同出现了那明晃晃的铁钉。 嘱咐完毕,萧业便向府衙大门走去,突然,他又站住了脚,转身对三位班头笑道:“今日恐怕让三位受惊了,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望三位体谅。” 三位班头愣了一下,他们没想到萧大人竟然会如此“体贴”的宽慰他们,一时有些受宠若惊,忙道:“卑职遵命。” 萧业笑了笑,便悠然踱步而去。 待其走后,郑大勇喃喃道:“以前我总觉得咱们大人与其他大人有些不一样,又说不上是哪不一样,今个儿我算是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鲁能问。 “咱们大人呐,是个不一般的人!”郑大勇答。 王韧接道:“国库盗银案、张家别院案还有这个济丰质库案,一般人谁敢接这些烫手山芋? 总之呢,只要咱们大人是除暴安良,咱们就跟着跑就是了!我倒觉得,这差当得比以前可痛快多了!” 鲁能和郑大勇点点头,表示十分认可,以前他们在姚知远手下办差时,不过是混日子糊弄鬼。什么惩恶扬善、张扬正义,穿上这身皮都不知道自己是人是鬼,公事办的那叫一个憋屈! 自从萧业上任后,他们跟着他办了“国库盗银案”,才想起当年自己也是怀着一腔热血进的这公门! 接着,他们又抓了“张家别院案”的权贵要犯,盛京的老百姓哪一个不拍手叫好?现在他们大理寺的官差走在街上,腰杆子可都是挺得直直的! 想到这里,郑大勇一拍大腿,“他娘的!干就完了!” 王韧和鲁能初始被他吓了一跳,接着两人相视一眼,不禁开怀大笑起来。对,他娘的!这才叫一个畅快! 七月流火,暑气蒸人,每到炎热时候,周帝的御驾便会转到盛京外丹山上的浮碧宫避暑。 这里气候凉爽,山林秀美,又有飞瀑冰池,虫鸣鸟叫,一派惬意自然。与山外的酷暑天气当真是两个天地。 萧业由宦官引着,一路向着飞瀑旁的流云殿而去。 这飞瀑所落之处原本是一寒潭,但潭水太深,故又在一旁挖了一个小池,以作夏季消暑之用。 此时,皇帝正在流云殿的亭子中,斜倚卧榻,笑吟吟地看着几位年幼的皇子在水池中玩水打闹。 萧业来到跟前,请了安后,便恭敬地侍立一旁。 皇帝正享天伦之乐,心情十分舒畅,随口问道:“案子查的怎么样了?” 萧业如实以答,“仍在审理,还未结案。” “既如此,你来见朕为何?” “臣此次来,是因案中有案,特来请示陛下。” “哦?是何隐情?”皇帝打起了精神。 第80章 浮碧宫 萧业便将廖宗佑交代的“济丰质库案”如实以告,又将相关的口供、物证一一呈上。 皇帝的表情很快由平和变得铁青,特别是在看到了仁远伯的供状后,又由铁青变得阴寒。 “张极维怎么说?”皇帝阴沉发问。 萧业沉声道:“回陛下,因事涉朝廷重臣,微臣不敢擅作主张,故在查实廖宗佑所言后特来禀明陛下,还请圣上裁夺。” 皇帝放下了手中的供状,似对这个回答很满意。 “萧卿辛苦了,炎阳炙人,吃些冰果再下山去吧。” 萧业抬眼看了周帝一眼,答了声“喏”,叩谢了皇恩。 那名领他进来的内侍便道:“萧大人请随奴婢来。” 出了流云殿,那名内侍便恭维起萧业来,“萧大人可真有口福,旁的大人来可没人有这荣宠呢……” 萧业停住了脚步,对其拜道:“多谢公公引路,这山中清凉,本官也不觉得口渴,陛下所赏冰果,就有劳公公代为消受了。” 那内侍听了自然欢喜,又佯装推辞之后才应允下来,于是萧业这便下山去了。 萧业走后,皇帝唤来了褚越,着其派出禁卫立即宣张极维见驾。 马车自然比不上禁卫的快马加鞭,因此,当萧业的车驾行至半路时,正好遇到禁卫军领着张极维的马车从对向而来。 萧业停车避让,掀开车帘,两人隔空对望。张极维怨毒的眼神几乎要在萧业身上扎几个血窟窿,两人都知道对方此行为何。 目送禁卫领着张极维的马车走远,萧业缓缓放下了车帘,恐怕他心中猜测将成事实。 浮碧宫前,张极维颤颤巍巍地刚下马车,一个“狗吃屎”就趴在了地上,怎么也爬不起来。 两日前,当他知道萧业查抄了济丰质库时,他就知道“捅破天了!这事儿他摆不平了!” 他去求齐王,齐王让他把事情都推到他兄弟张极化身上。 张极维明白,壮士扼腕、舍车保帅,在齐王眼里,自己就是那个车,而在他面前,他兄弟张极化就是那个车! 当齐王派出去的几波暗卫全都失了手,当他眼睁睁看着仁远伯进了大理寺,当他看到陛下的禁卫宣他进宫,他便知道自己保不住弟弟了,他要把他亲手推上断头台了,可他毕竟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兄弟啊! “怎么?天太热,张大人中了暑气?”高高的石阶上,褚越居高临下的看着张极维,出言毫不客气。 “来人,还不快搀张大人一把,莫让张大人跌坏了!” 一旁禁卫听了,一左一右上前夹住张极维的胳膊,将他拖拽起来。 “不必,我自己走!”张极维挣脱了左右,整理好衣冠,稳了稳心神,便随褚越见驾去了。 皇帝仍在流云殿,只是将戏水的皇子们打发走了。 张极维战战兢兢地向皇帝行了礼,皇帝指了指一旁的食案,赐其就座。 张极维疑惑不安,听命的在案几后跽坐,打眼一扫,案几上放的皆是他喜爱的点心。 皇帝虎视眈眈,“尝尝吧,都是你爱吃的。” 张极维额上的冷汗已经流下来了,但他不敢擦拭,连忙叩谢皇恩,迟疑着拿了块点心放进了嘴里,至于吃的是什么,什么味道,他已全然不知了。 “知道朕召你来所为何事吗?”看到他极力将点心咽下去后,皇帝才缓缓发问。 张极维听了,慌忙离开坐席,来到殿中请罪。 “臣有罪!罪臣之弟霸占民女、草菅人命,又假借臣的旗号,收受贿赂,谋取私利,罪该万死!罪臣受其蒙蔽,未能及时察觉,致使其无法无天,惹出大祸,罪臣该死,还请陛下严惩!” 皇帝冷笑一声,“朕素来夸你谨慎,为官二十载,未有错事。 今日你口口声声该死,可朕听了,却是句句都在求生。朕问你,济丰质库的事,你不知道?” 张极维以头贴地,诚惶诚恐,“陛下明鉴!此事臣当真不知!是罪臣之弟蛊惑人心,罪臣甘负失察之罪!” “好个不知啊,不知者无罪嘛。”皇帝从御座上起身,走下殿来。 走到张极维跟前站定,弯腰问道:“可是济丰质库的银子去了哪里呢?” 济丰质库的银子去了哪里?一半去了他张家,一半去了齐王府。 张极维胆裂魂飞,在天子威严压迫中,缓缓抬头,惊恐万分地看着皇帝,竟忘了回答。 皇帝不为所动,伸出手,指了指他额头上的伤,“你这伤是在齐王府里碰的吧。” 张极维面如死灰,这一刻他才明白“君臣父子”这四个字真正的含义! 连忙以头碰地,“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皇帝叹了一声,“朕不是没给你提过醒,可是你不听啊,非要跟萧业较劲,一条路走到黑。” 张极维猛然惊醒,那日大殿之上,皇帝让自己不要插手,原来不仅仅是流民…… “陛下!臣知错…臣知错了…陛下饶命…” 皇帝没有再看地上磕头不止的张极维,慢悠悠地转身离去,直到快出了流云殿,才缓缓说道:“吃饱了,就上路吧。” 张极维瘫在了地上,双眼和嘴巴因为惊骇张的老大。 待皇帝走远后,褚越以眼神示意,便有两名禁卫像拖死猪一样拖着张极维来到寒潭处,按住其头,将其浸死了。 处置妥当后,褚越便向皇帝复命,皇帝挥挥手,着其查封张府,并守住宫门,他谁也不见。 差不多日暮时分,消息便传播开来,刑部尚书张极维伙同其弟隐私牟利,草菅人命,被陛下训斥之后,自知死罪难逃,投水自尽了。 大理寺自然也听说了,谷易将此事禀报萧业,却见萧业毫不吃惊,便问道:“公子,你早就料到了?” 萧业批完手里的卷宗放置一边,又拿起另外一个,心如止水地答道:“陛下既不让我提审张极维,就不会再让别人提审他。张极维有很多秘密,但这些秘密陛下不想让第三个人知道。” 谷易仍是疑惑,“但是,从济丰质库流出的那些银子,陛下就不管了吗?” 萧业停下了书写,淡然道:“银子的去向,陛下自然心里清楚。此案已具结,告诉兄弟们再坚持一下,辛苦不了几日了。” 谷易领令去了,萧业将手中的毛笔放置在笔山上,目光沉静地望着案上刚刚写就的“济丰质库案”结案陈词。 齐王根基太深,不仅在于朝中势力显赫,也在于陛下对其宠爱有加,即便到了今日,陛下对他仍心怀希冀。 张极维畏罪自杀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齐王的耳朵里。 正是掌灯时分,描绘精美的绢纱宫灯一个接一个亮了起来,鳞次栉比地挂在王府的厅堂檐下。 虽然奴仆们络绎不绝地忙乎着为整个王府照明,可魏承煦却觉得阴森地可怕。 “张极维死了?就这么死了?”魏承煦似乎对这个消息还不太相信。 第81章 蛰伏 “是,殿下。”徐骁再次跟他确认。 “他死前,可曾向父皇说过什么?”片刻后,魏承煦才慌忙询问。 徐骁摇摇头,小心回道:“宫里传出消息,张极维死前什么也没说,倒是陛下说了一句,颇让人不安的话。” “什么话?”魏承煦紧张起来。 “陛下问张极维,头上的伤是不是在齐王府磕的。” 魏承煦听了,一屁股跌坐在了木榻上。 徐骁上前一步低声进言道:“陛下此言应该是在敲打殿下。” 魏承煦从木榻上站起身来,脚步虚浮地向前走了几步,定定地望着暮色掩盖下的偌大王府出神。 喃喃道:“我自十五岁参与政事,朝堂内外皆知齐王材优干济,堪为储君。可是父皇就是不允!现在,又将魏承昱从边关召回,让他参与朝政! 舅舅,有时本王真被这绣闼雕甍的齐王府压得喘不过气来。” 徐骁听了,心中也不免有所触动。他见到的齐王从来是意气风发、威望素着,还从未有过如此失意之态。 “殿下,不能灰心啊!那常山王虽涉足朝堂,不过是一介武夫,我听说他到了沂州,管理混乱、政令朝发夕改,还喊停了工部修渠筑坝的工程,我看,用不了多久,弹劾他的奏章就会送入京城。 眼下,虽然陛下有意敲打殿下,但心里还是有殿下的。自古以来,没有哪个皇帝是赤手空拳坐上皇位的,陛下又岂会不知?真要为难殿下,陛下就不会让此事到张极维为止了。 还请殿下勿要妄自菲薄,这段时日,咱们就收敛些,踏实做好手里的公务,为陛下分忧。只要陛下心里还亲近殿下,就不愁来日方长啊!” 徐骁的这番话,说的恳切真诚,剖析的明白清楚,齐王听后,便渐渐振奋心情,目光重又坚定,“好,就按舅舅说的办!” 深沉的夜幕,犹如一张无形的大手,将盛京牢牢地攥进了手心了。 张极维死了,张府被查封了。与“张家别院案”和“济丰质库案”有瓜葛的官宦人家,个个犹如惊弓之鸟。 兵部尚书廖明章再也沉不住气了,若等到陛下大笔一挥下达判决时,不知道他的独子廖宗佑会落个什么下场。 他匆忙赶到齐王府,早有其他官员也来探听风声。 可是齐王刚刚听从徐骁的建议“安分守己”,又怎会再去惹火烧身?便推说病了,便将他们都打发了。 长平伯眼见事态发展严重,堂堂的刑部尚书竟然都被牵扯致死,心中忐忑,连第二日都等不了,连夜打发谢嫽前来萧府询问究竟。 萧业说的小忙,长平伯府已经帮了,为何叶明成还未放出来? 今日盛京的骇闻,谢姮自然也听说了。看着失了分寸的谢嫽,谢姮芙蓉般的小脸凛若冰霜,娥眉微蹙。 “阿姐,这案子既有了陛下定夺,大理寺恐怕也只能奉命而为了。” “可是,当日妹夫的确说过,只要长平伯府做件小事儿,你姐夫就能早点出狱的!现在事情已经做了,他总该兑现承诺了啊!” 谢姮垂下臻首,沉默了。叶明成能否出狱,要看他是否有罪。如若他有罪,即便当时萧业所言是出自真心,现在要他兑现承诺,恐怕也十分困难。 便又对谢嫽劝道:“前些日子,我已与阿姐说的明白,眼下此案既到了陛下跟前儿,便听由陛下圣裁吧。” 谢嫽听罢,便梨花带雨地抽泣起来,一时急言:“你说的轻巧,敢情事不在你身上!” 绿蔻见自家姑娘被这般怨怼,为谢姮打抱不平。 “大姑娘,话可不能这般说!因为大姑爷的事,我们二姑娘可没少操心,哪件事儿不是为您着想,您可不能朝我们姑娘撒气啊。” 谢嫽的婢女惠然连忙打圆场:“二姑娘勿怪,到底是亲姐妹,说话就不见外些。其实,大姑娘一直都记得您的好,这会子也是着急了。” 谢姮伸手握住谢嫽的手,安慰道:“我知道姐姐心急,但这事已由不得我们,姐姐便是把眼泪哭干了也无济于事啊。” 谢嫽抽抽噎噎止住了哭声,反手握住她的手,道:“你姐夫虽是个不争气的,但终究是我丈夫。你与我说的我都明白,但我们终究夫妻一场,真要让我亲眼看着他…我怎么忍心啊!” 说着,又伏在案几上啜泣起来。 谢姮伸手轻抚着她的背,又劝了许久才让谢嫽制住了眼泪。 发泄过情绪的谢嫽,也渐渐冷静了下来。 她这段时间来往萧府,见谢姮住的院子里没有一样男子用的东西,便知谢姮或许并不怎么讨萧业欢心。 现下又有了陛下的介入,她在这里逼迫谢姮也是无济于事。于是,平复过心情后,便告辞了。 谢姮挽着她的手直送到萧府门口,等到马车走远了还站在原地。 “姑娘,大姑娘的马车走远了。”身后的绿蔻提醒道。 谢姮轻叹了一口气,愁眉并未舒展,“回去吧。” 两人转身进了萧府,回了隐庐。 月光如水,披洒万物,夜风习习,带来丝丝凉爽,夏夜的盛京告别了白日的喧哗和暑热,进入了轻柔的静谧。 萧业回到萧府时,已是亥时。孟院公迎了上来,“公子,晚膳后叶少夫人来了。” “嗯。”萧业随口应了一声,脚步仍是不停。 老家院紧跟其后,又道:“她待了许久,后来哭着走了,老奴见夫人脸上也有忧愁,似是为了叶公子的事。” 萧业听后眸光微闪,但也只淡淡答了句,“知道了。”接着便往云起斋去了。 烛火摇曳,萧业处理好京中公务后,还要密切关注常山王在沂州的动向,好在从沂州发来的消息来看,一切都挺顺利。 夜渐深了,夜枭尖锐的叫声划破长空,听得萧业心烦,耳边不自觉地又回响起老家院的话,“老奴见夫人脸上也有忧愁”。 拉回思绪,萧业重又审视起自沂州来的信报。但那夜枭凄厉且深远的叫声却又响起。 萧业放下了手中的信…… 第82章 月下隐庐 “吱呀”一声打开了书房的两扇木门。 “公子,怎么了?”在门外连廊下坐着守护的谷易吃了一惊,平常不到子时,公子不会从书房出来的。 “这夜枭的声音太过刺耳。”萧业沐浴在月光之下,心湖竟突然平静下来。 “那我去把它赶走!”谷易说着,从连廊上跳了下来,不过一瞬便移身到了院中。 “不必了。”萧业出声制止,“枭鸟天生号叫,不过是人心境难平罢了。” “那公子要去歇息吗?” “在院里走走吧。” 于是,谷易便跟着萧业亦步亦趋、悠然踱步、兜兜转转,看看花看看草,从云起斋转到了后院的园子,又从园子转到了隐庐。 却见隐庐已经关门落锁了,两人对着紧闭的院门站了半晌。 谷易见萧业没有打道回府的意思,便征询道:“公子,要不我试试?” 萧业长身玉立,没有答他的话,喃喃道:“怎么走到这里来了。”这也是他刚刚站了半天,在脑海中思考的问题。 谷易听了,便知得了默许。随即便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插进门缝中,轻轻拨动着门闩,很快两扇木门便被“吱呀”一声打开了。 萧业眉目舒展,神情悠然,“这也是辛无术教的?” 谷易脑海中又出现了那张俊美且邪肆的脸,连忙摇头:“不不,小九爷可不屑于这鸡鸣狗盗的玩意儿,是乔少侠教的。” 萧业点点头,“也对,辛无术那目中无人的性子只会对怎么折磨人感兴趣。”说着便大步走进院中,十分坦然。 残灯如豆,谢姮身着齐胸襦裙,外穿一件薄纱轻容,白皙匀称的手臂隐现在轻浅的纱罗中。 因已沐了浴,如瀑的长发便解散开来,随意的披在肩上。 此时她正与绿蔻坐在床头,各执一把绣绷相对刺绣。 突然,一声凄厉的夜枭声划破宁静,谢姮被惊了一跳,绣花针扎破了手指,流出殷殷鲜血。 谢姮吃痛的轻呼一声,绿蔻见了,忙拿来巾帕按住止血。 口中说道:“还是别绣了,一晚上都扎三次了。姑娘,你是不是担心大姑娘呢?” 谢姮接过巾帕,自己按压住手指,担忧道:“不知阿姐回去,会不会被长平伯府刁难。” 绿蔻将两个绣绷并针线一起收到了笸箩里,放在了卧榻旁的案几上。 “我看大姑娘回去还有的伤心呢。” “我一直以为,姐夫三心二意,他们的情分应没有多少,没想到阿姐竟会如此伤心。现在想来,我之前对阿姐说的话,有些不近人情了。” 谢姮低着头,话里有些惭愧。 绿蔻倒没想那么多,开解道:“那也怪不得姑娘,姑娘所言皆是便宜行事,都是为了大姑娘好。大姑娘若是个明白人,绝不会怪罪你的。” 谢姮松开了巾帕,扎伤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她想起了萧业,尽管萧业对她一直淡漠疏离,她不是也一心挂在他的身上? “或许他们夫妻真有那么深的情义,罢了,明日我还是向夫君打听一下吧,得个准信儿,也省的受这待罪的煎熬了。” “说的是呢,姑娘,快睡吧,我都困了。”说着,绿蔻便打了个哈欠。 “好,你也去睡吧,把灯给我熄了。” 绿蔻揉了揉眼睛,擦了擦哈欠带出的眼泪。为谢姮放下床帐,吹熄了灯,借着月光走了出去,并将房门关好。 外面晴空朗月,晓风清凉。她穿过院子向自己的厢房走去,边走边舒展双臂又打了一个哈欠。 没想到,嘴巴还没闭上的时候,忽见月洞门处有两个黑夜如鬼魅一般在月下移动。 “啊!鬼啊!”一个尖利的女声刺破夜空,惊得那树上的夜枭扑棱棱震着翅膀飞走了。 悠然而来的萧业和谷易也被绿蔻这一嗓子惊了一跳。 两人对视一眼,谷易一个腾空飞身霎时来到了绿蔻面前,凑上前去问道:“谁是鬼?” 绿蔻只见一个黑影倏忽来到自己面前,接着就是一张脸贴了上来,更是尖叫不已,顺手便向那张脸抓去! 谷易吃痛,一下弹跳开来,叫嚷道:“你属狗的啊!” 萧业仍不疾不徐的走着,突然,正房的门被猛地打开,接着便见谢姮一面叫着“绿蔻”,一面惊慌地跑下台阶来到院中。 绿蔻惊吓过后见到自家姑娘,一下扑到她怀里哭了起来。 谢姮搂着绿蔻,美眸半是惊吓半是愠怒的扫视着院中的蟊贼,正要喊人时看清来人竟是萧业,而一旁捂着脸的是谷易! “夫君?您怎么在这?” “夜来无事,便闲逛到此。”萧业淡淡答道。 闲逛?从上了锁的院门穿过?谢姮眼波流转,带着诧异。 自成亲以来,他很少来隐庐,更遑论破门而入了。 萧业看了一眼她怀里的绿蔻,淡淡说道:“我看绿蔻似是被吓到了,谷易你去带她服些‘琥珀散’,脸上的伤也去处理下。” 谷易和绿蔻应了声“诺”,两人识趣的快速离开,寻药去了。 庭院里,萧业和谢姮两人站着,一种不同寻常的静谧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 谢姮抬起水盈盈的眸子看了萧业一眼,又羞涩的低下了头,柔声说道:“夫君请到屋里去吧。” “不必了,我说几句话便走。” 萧业的语气柔和且深沉,但谢姮听了这个回答,仍感到一阵失落。 两人相距大约一丈,萧业没有看到谢姮的失望,只看到她立于月华之下,周身被柔和的光芒环绕。 散落的秀发随风轻舞,因外衣滑落露出的如雪美肩在秀发的掩盖下若隐若现。外衣下,薄纱轻容和丝质的齐胸襦裙随着夜风吹拂飘曳飞扬。 忽而,他的眼神变得幽暗,那襦裙被风微微吹起,一双美足半遮半掩。 萧业不禁剑眉微皱,她竟未着鞋履,赤足踩在这锐利坚硬的碎石子上! 谢姮感受到了萧业对她的注视,缓缓收拾了情绪,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慌忙披上的外衣被绿蔻扯落了,她连忙将其整理好,颇觉羞窘。 “夫人已经安歇了吗?”片刻,萧业清越温润的声音响起。 “是。”谢姮如实答道,一张俏脸不禁微微发烫,她想,他一定是看见了自己这衣衫不整的样子。 萧业话带歉意,“深夜打扰,是我失礼了。” “无妨。”谢姮觉得有些难为情,他们是夫妻,但萧业总是拒她于千里之外。 望着他颀长飘逸的身影,她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声,不知在这静谧的月夜下,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会不会温柔一些? 院中的紫薇树随风摇曳,送来阵阵花香。 萧业嘴角不禁漾起一丝微笑,“我来是想告诉夫人,‘张家别院案’已经具结,你姐夫已查定无罪,不日便可返家。” 听完此话,谢姮的脸上瞬间现出欣喜之色,惊喜道:“真的吗?多谢夫君!” 萧业颔首,目光不自觉地又移到了那半遮半掩半朦胧的玉足上,在这碎石子上站了许久,她该觉得疼了吧? “好了,夫人回房吧。” 萧业的语气平静无波,随即便转身离开了,像来时那样悠然而去。 谢姮望着他的身影逐渐远去,欣喜之中又生出了怅然之情。 那夜,萧业睡得并不安稳。 他做了一个梦…… 第83章 荒草孤坟 梦里谢姮站在隐庐的紫薇树下,衣袂轻舞,飘飘欲仙。她向他走来,她温婉笑着。 他看见她衣袂飘飘,未着鞋履的赤足踩着碎石子上…… 他心中一紧,不疼吗? 梦到这里,他就醒了。醒来见夜幕深沉,天还未亮。 萧业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梦到谢姮,梦到那样的情景。 可是一闭上眼睛,眼前便浮现了谢姮赤足踩在碎石子上的情形。 这让他心烦意燥,翻来覆去难以入睡。思来想去,应是那些碎石子惹的祸。 那个院子修葺的太匆忙,路面还未来得及修整,这是一个败笔,自己终究是看不过眼了。 是的,他在意的不过是那些格格不入的碎石子。 于是,天一亮,萧业用过早膳,去大理寺的时候,便告知孟院公,将隐庐的地面重新修整,换成青石板。 老院公有些摸不着头脑,公子成亲后,他曾问过是否要将隐庐的院子重新铺一下,可是那时公子明明回他说,不必了,就那样放着吧。 虽然不知道公子为何改变了主意,注意起这些小事了,但他仍尽心尽力的将隐庐的院子重新铺就了青石板。 没两日,皇帝的圣裁便布告了天下。 张极化罪大恶极,处以凌迟,张极维纵弟行凶,以权谋私,贪赃枉法,虽死不能赎罪,张家家产全部充公、家眷为奴。 “张家别院案”中,凡沾有人命者全部处死,廖宗佑也在其列,其余则或流放或杖责,依刑法处置。 “济丰质库案”相关不法官吏,或被罢官或被降食邑。 圣令一发,朝野震动。此次查办人员之广,法度之严,比“国库盗银案”有过之而无不及。 有官员不解,私下问御史大夫应谌,“按理说,国库失盗不是更为严重?为何陛下处置之时还留有余地,到了这两个案子,却大开杀戒了呢?” 应谌不置是否,只是答道:“一个是户部,一个是半个朝堂,你说孰轻孰重?乱麻须得快刀斩啊!” 在“张家别院案”具结的第二日,盛京城外,渺无人烟的野道上,走来了一男一女,那女子臂弯里挎着竹篮,里面放着纸钱香蜡。 因为野草茂盛,那女子走得艰难,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那男子连忙扶了一把,关切道:“容娘,无碍吧?” 容娘摇摇头,歉意道:“无碍,其实樊大哥,你不用陪我来,九曲阁里还有许多事要你去忙。” 樊兴大手一挥,“白日里没什么要操心的。再说这荒郊野外的,你一个女子怎么能让人放心,前面就到了。” 说着,两人来到一个荒草丛生的斜坡上,那里立着一塚矮小的坟茔,因为久无人祭拜,长满了萋萋野草。 容娘将竹篮放在草地上,摆上香案蜡烛,颤抖着手将坟上的野草拔去。 樊兴见状,心情也变得沉重,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递到了容娘面前,“容娘,公子说,把这个给你。 济丰质库的掌柜交代出了辛敞与张极维的勾当,他已被革职抄家,判了斩刑,沈家的冤屈昭雪了。” 容娘眼眶微红,颤抖着手接了过来。那是一张当票,虽然上面沾满血迹、字迹模糊,但她一辈子也忘不了这张济丰质库的当票! 她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强烈的悲痛,跪倒在了坟前,哽咽的喊道:“老爷,夫人,小公子,容娘为你们报仇了!” 凄厉的哭声响彻荒野,几只乌鸦“呱呱”地叫着向远方飞去。 她本是钦州富户沈家的婢女,自幼养在府中。老爷夫人乐善好施、为人宽厚,对她更是犹如亲生女儿。 可是,五年前,钦州东川郡的新任太守辛敞听说沈家藏有前朝画僧神尘大师的真迹《二祖调心图》,便动了强占之心。 他索画不成,便怀恨在心,设计污蔑沈老爷贩卖人口、拐带婢女,将其下了大狱,并抄没了家产! 夫人把那幅《二祖调心图》装在木匣中,让小公子将其藏于树上鸟窝中才幸免于难。 沈老爷被判了斩刑,案子很快就送到了刑部复核。夫人忧愤成疾,在临死之际,让她带着年仅十五的小公子前往盛京申冤。 她带着小公子和那幅《二祖调心图》长途跋涉来到了京城,可谁知天子脚下也这般污浊黑暗。 他们到大理寺击鸣冤鼓,被告知案子已被送到了刑部,不归大理寺管。他们求到刑部,没有人理他们。 后经有心之人的提点,他们带着画走进了“济丰质库”的大门,按旧书当了一两纹银。 原以为,即便画没了,家产没了,但人还活着就好了! 谁知,刑部仍是核准了死刑,说是证据确凿依律死刑! 可怜他们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她家小公子不过是在济丰质库发了几句狂语,说要告到陛下面前,就被张极化以花言巧语骗至京郊的张家别院,活活打死! 而她,也被这帮畜生玷污后,与身死的小公子一起被装进麻袋,趁着天黑扔进了金河里! 若不是恰好被樊兴看见,她和小公子便要沉尸江底,沈家的冤屈也再无昭雪的一天了! 三年了,她被樊兴救下,被萧业藏于暗处,他们告诉他,总有一天会帮她报仇雪恨,他们做到了,她的仇…沈家的仇,报了! 往事沉痛,不可追忆。不知过了多久,容娘的眼泪终于流干了。 樊兴一直站在她身后陪着她,他心疼她,也敬佩她。 心疼她一个弱女子遭此厄运,敬佩她忠心护主、不离不弃,忍辱负重、终报大仇! “樊大哥,”容娘平静了下来,“我想将小公子的遗骨迁回钦州,葬在老爷夫人身边。” 樊兴点点头,“应该的,公子说,你大仇已报,以后可以为自己活了。” 没过几天,萧业便尊重容娘的意愿,派人一路护送她回钦州去了。 临行前,樊兴去送她,在盛京外的长亭上,这个豪爽的汉子第一次欲言又止。 “樊大哥,我走了。”容娘告别道。 “哎…哎,路上小心。”樊兴搓着大手,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 容娘点点头,看了看他,随后便转身登上了马车。 马蹄哒哒,将要启程。 “容娘!你…”樊兴突然喊道。 “樊大哥,怎么了?”容娘掀开了车帘。 樊兴忽然又哑巴了,他默不作声的从马鞍上取下一个小包裹,塞进了马车,粗犷的嗓音说道: “我知道公子已给了你安家费,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到了钦州之后买点田产,有个营生,若是…若是能碰到好人家,就嫁了吧!生儿育女、儿孙满堂,你的好日子在后面呢!樊大哥为你高兴!” 说完,他生硬的扯了个笑容,不等容娘说什么,便翻身上马疾驰而去了! 赶车的兄弟见了,笑着向容娘说道:“容娘,你有没有发现樊大哥笑的比哭还难看!” 容娘的目光落在那个小包袱上,沉甸甸的,里面是银子…… 容娘走了,樊兴的心也空落落的,肉眼可见的消沉了几天。 一日,樊兴将沂州的信报送到沁园。萧业埋头于冗杂的事务中,头也未抬,声音清冷,对即将出门的樊兴说道: “如果舍不得便去吧,我这里不用三心二意的人。” 第84章 不是终点 樊兴扭过头来愣怔地看着萧业,见他不像是开玩笑,又不解的看看谷易。 谷易也是一脸懵,被萧业严肃的态度弄得紧张起来。 “公子,樊掌柜没有三心二意,他做事一向稳妥,公子不是常这样说吗?” 萧业仍是头也未抬,“我等所图之事,稍有不慎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都是刀尖上舔血的人,应该知道,最忌心念不定!去孟院公那领笔安家费,走吧!” “公子!”樊兴慌忙跪下,萧业虽平日里看起来平易近人,但做起事来,从来干脆利落、不讲情面。他看得出来,他是要动真格的! “公子!我樊兴自从跟着公子以来,从无二念! 我承认,我是对容娘有情,我是记挂着她,可我从未想过离开公子! 我知道公子是心怀大义的人,樊兴虽然是一介莽夫不止一提,但也想用这腔热血为公子效犬马之劳! 六年前,公子救了我玄鹰寨三百二十七条人命时,我就说过,我这条命生死都是公子的! 既然公子要赶我走,那我这条命,今日就还给公子吧!” 说完,他猛地从地上窜了起来,一把抢过谷易的佩刀便向脖子上抹去! “公子!”谷易向萧业哀求道。 萧业一向命令如山,没人敢违抗他的意志。 就在樊兴血溅当场之际,电光火石之间,一个陶瓷笔洗飞了过去,正好击中樊兴的手腕,“当啷”一声,手中的刀掉在了地上。 谷易慌忙前去查看,所幸公子阻止的及时,樊兴没有受伤。 萧业缓缓从坐席上起身,走了过来,神态仍是清冷,“不走便不走,寻死觅活的做什么?” 接着,从地上将刀捡起来递给了谷易。 谷易接了过来,惊喜道:“樊掌柜,你还不快谢谢公子!” 樊兴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仍不太确定,“公子,你不赶我走了?” 萧业又道:“你是自由身,你的命是你自己的。再说,我要的是忠心,要人命做什么? 我可以给你一段时间,若你想走,随时可以,但若是你要留下,就给我打起精神来!” “是!”樊兴单膝跪地,以江湖人的方式拱手拜道。 芳草萋萋,长路漫漫。这次,盛京的十里长亭上,折柳送行的是萧业,被送的人是袁放。 “济丰质库案”后,皇帝让其仍履原职。 “萧大人,请就此驻足,下官告辞了。”袁放仰头饮尽了杯中酒,站起身来向萧业作揖告别。 萧业也站了起来,目光如炬,诚然道:“袁大人,‘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还望袁大人听得进去萧某的话,万里孤云一回首,留此有用之身为国为民!” 袁放眼中闪烁着泪光,心里感念非常,真情流露道:“我本是半死之人,入仕十载,被这污浊官场误了一生! 死,有什么可怕?活着,才是煎熬。萧大人,实话与你说,在与你谈这一席话之前,我的确有寻死的打算。 可是,你说得对,我被贪官污吏害了全家性命,我活着,清正公廉地占个位置,这大周就少一个腥臭腐朽的墨吏! 若是有朝一日,我能像萧大人这样为民除害、清净朝堂,那便是赚了一笔!死也足惜! 萧大人,你放心,我不会寻死了,我要活着,堂堂正正的活着!这样,等我死后到了阴曹地府,才有颜面去见我那可怜的儿子、妻子和老母亲。” 说完这番肺腑之言,袁放流下了两行清泪…… 渭北春树,江东暮云。 袁放走了,不过,来盛京的是半人半鬼的“袁百两”,回郴州的却是堂堂正正的袁大人! 萧业立于长亭之上,远眺山野莽莽。大道如青天,千峰砺河山! 此时,从盛京的官道上驰来一骑,朝着长亭而来。 陪萧业来给袁放送行的鲁能听到了马蹄声,远远望去。 对萧业禀道:“大人,那好像是王韧。” 萧业举目,没有多言。 不多时,王韧便赶马来到了跟前,翻身下马后,快步爬上了长亭。 “什么事这么着急?”鲁能奇怪道。 王韧喘着粗气,“不好了,大人,廖宗佑死了!谷侍卫让我快来禀报大人!” 鲁能惊讶道,“昨日不还好好的?” 王韧接道:“岂止昨日,今儿早上我和谷侍卫巡视时还好好的呢!” 萧业一直波澜不兴,云淡风轻地说道:“本来也是要死之人,死在牢里留个全尸倒是便宜他了。仵作可有验尸?” “验了,说是惊惧而亡。” 鲁能想了想也道:“这个廖宗佑一听说被判了斩刑,就吃不下睡不着,很有可能惊惧而死!只是大人,他本来没几天就要斩首示众了,却突然死在了牢里,陛下会不会怪罪?” “只要仵作查验明白他的确是自己惊惧而死,就与我大理寺无关。待我上奏陛下后,按惯例将死囚尸体扔在乱葬岗。 不过,廖明章虽因教子无方被陛下罚了三年俸禄,免了兵部尚书一职赋闲在家,我们也不能做得太绝,待处理好尸体后,便派人去廖府告知他们收尸。” 王韧应下,三人便出了长亭,驾着车马向着盛京前行。 …… 两日后,热闹繁华的盛京街道上有一辆沉重的马车缓缓徐行,这是原兵部尚书廖明章的车驾。 自从他儿子犯下重案,他总是着急忙慌地在廖府和齐王府间奔走,试图为儿子求得一条生路。 但是现在不用了,他儿子死了,他刚刚在乱葬岗把他的尸首从野狗嘴里抢回来。 因是获罪之人,不能葬入祖坟,亦不能大操大办,他只能在城外买块地将其草率下葬。 天气太热,气温太高,不过两日,尸首就腐败难闻,再加上被野狗啃食,下葬时连奴仆都不愿沾手。 可怜他心肝宝贝护了二十年的儿子啊,竟连个全尸也没留下! 可怜他那八十高龄的病弱老母啊,若是知道心肝孙子曝尸乱葬岗,如何撑得过去! 其实,廖明章早几日便有了心理准备。那日,知道儿子被判了死罪,自己被免了官,他又去求齐王。 他心想,自己这些年,不说劳苦功高,也是鞍前马后的一心侍奉齐王,若能凭此为儿子求条生路,哪怕是流放也行啊。 齐王这次倒是见他了,不过却是赏给了他一个美人! 告诉他,陛下圣旨已下,自己也无能为力,好在廖尚书正值壮年,儿子还能再生。 至于日后仕途,齐王十分恳切地告诉他,他儿子虽有罪,但他这些年并无什么差错。 陛下现在正在气头上,待消了气,他会着人启奏让他官复原职。 他听后心灰意冷,没能为儿子谋个生路,又不能拒绝齐王的赏赐,只得浑浑噩噩地将赏赐的美人带回了廖府。 车轮滚动,驶过街巷,来到了朱户高门的廖府门口。 廖明章迈着沉重的步伐,下了马车。一个家院迎了上来,“老爷,刚刚有人送来了拜匣。” 第85章 奇怪的拜帖 说着,便奉上了一个紫檀长方匣。 廖明章刚经丧子之痛,正是伤心之际,本无心理会。 但转念一想,这段时间,盛京风声鹤唳,各级官员往来谨慎,不复之前的冠盖如云相交热络。 他这因教子无方,被陛下斥责免官的闲人府邸更是人情冷淡。 他想不到现下会有哪个官员来给他投拜帖,便问道,“哪府的?” 那家院回道:“小的问了,他不肯说,说是老爷看了这拜匣里的东西后,一定会见他们主子的。” 廖明章冷嗤一声,“故弄玄虚。”便甩袖进了府邸,沐浴更衣去了。 没有主子吩咐,家院不知如何处置拜帖,只得捧着拜匣随立正堂一侧。 等到廖明章更完衣,心情稍微纾解了些。便道:“拿来吧。” 家院恭敬的将拜匣奉上,廖明章打开一看,面色忽然大变! 那匣子里赫然放着一枚玉佩,正是他儿子廖宗佑的! 他为儿子敛葬尸骨时,没有见到这枚祖传玉佩,还以为是被狱卒黑了去,没想到竟在这里! 但为何会在这里?廖明章慌忙拿起玉佩下的拜帖。 读完过后,急忙吩咐道:“快!快备车!去九曲阁!” 接着,又慌忙将玉佩和拜帖放进了拜匣里,将那匣子装进了袖中,着急忙慌的坐上了马车。 此时正值晌午,九曲阁的食客络绎不绝。 廖府的马车停在了酒楼前的大街上,廖明章刚一下车,便有一个小厮打扮的人迎了上来。 卑躬屈膝地小声道:“廖大人,我家主子等您多时了,请随我来。 廖明章随他穿过前楼,来到后院的曲池,坐乘一艘小船沿着水道向着稍偏远一些的水阁“玑月阁”驶去。 待到了“玑月阁”,廖明章和那小厮下了船,船夫便又将小船划到曲池旁的岸边等候。 这是九曲阁的规矩,不对来往的客人多看多听,由此朝中的一些官员才极爱在此宴请消遣。 曲池中的水阁有上下两层,廖明章走进了阁楼,见宴席摆在了一楼,已上好了酒菜。 一旁窗边背立一人,身着布衣长衫,双手负在身后,反手握了一把折扇,视之不似官场中人。 廖明章惊奇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听了,悠悠转过身来,满脸笑容,一双眼睛却透着精光。 只见他不卑不亢道:“在下秋松溪,已恭候尚书大人多时了。” 廖明章戒备道:“我已不是什么尚书大人。不过,你怎么会有我儿的玉佩?又给我写这个莫名其妙的帖子!” 那帖子上写着“怀拥娇妾缱绻,错收无名尸骨。怎知亲生骨肉,至今仍在人间。” 秋松溪“刷”的一下展开折扇,志得意满地向前走了两步。 “这个玉佩自然是贵公子给我的,尚书大人若不信,可以当面对质。” 接着,他合上纸扇在手掌中轻拍了两下,便听楼上一阵脚步声向楼下而来。 廖明章还未消化完秋松溪的话,便见自己的儿子廖宗佑被塞着嘴,由两个大汉一左一右拖到了他面前。 “佑…佑儿?”廖明章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这,这怎么可能?他两个时辰前刚刚亲手殓葬了他的儿子! 可眼前的,的确是他的亲生儿子——廖宗佑! 秋松溪见到廖宗佑被塞了嘴,便摆出斥责之状,“无礼!怎么能这么对待廖公子呢?还不快拿下来。” 其中一个大汉伸手将廖宗佑嘴里的布块拿了出来,辩解道:“刚刚廖公子听闻其父声音,情绪突然变得激动起来,我等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秋松溪挥了挥手,此事便就此作罢了。 而廖家父子死别重逢,早已抱头痛哭,一副父慈子孝、舐犊情深的情景。 秋松溪踱步上前,“哎呀呀,真是父子情深,闻者落泪啊!尚书大人,这失而复得的感觉如何啊?可比齐王送的那个美妾更合大人心意啊?” 廖明章搂着儿子,恍若梦中,一遍遍地抚摸着廖宗佑的眉眼,唯恐真是一场梦,醒来一场空。 秋松溪挥了挥折扇,那两个大汉便一左一右将廖宗佑从廖明章的怀里拉出来,向楼上拖去。 廖宗佑经历了这段时间的活中求死、死中求活,早就丧胆亡魂、朝生忧暮死了,此刻见着了父亲,这世上唯一能护他的人,怎肯撒手。 无奈那两个汉子力大无穷,被一路拖着向二楼走去。 廖宗佑绝望地大声呼求:“父亲救我!父亲救我!孩儿知错了,再也不敢了!父亲救我回家啊!” 廖明章阻拦不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儿子被拖走,趴在地上痛呼着“佑儿!佑儿!” 廖宗佑一路喊到了二楼,随着一阵呜呜咽咽,又被堵住了嘴。 秋松溪摇头叹息,啧啧道:“失而复得自然是欣喜若狂,只是这得而复失嘛,就太痛苦了些。来人,快扶尚书大人起来。” 廖明章既见到了活生生的儿子,便知道了他身份不凡,而且对自己必有所谋,便严厉问道:“你所图为何?” 秋松溪不紧不慢道:“尚书大人不要紧张嘛,秋某人也是为大人鸣不平啊。 您对您的主子忠心耿耿、赤诚相见,哦,不光是您,还有您的同僚,原户部尚书严统、原刑部尚书张极维,若无你们的鼎力支持,您的主子怎么会轻松崛起、威震朝堂呢? 可是他又是怎么对你们的呢?‘国库盗银案’要杀严统灭口,‘济丰质库案’推在张极维身上,您的独子身陷囹圄,您被陛下斥责免官,他却袖手旁观,独善其身。 可叹啊,可叹!尚书大人一片丹心错付,连秋某人也为你感到心寒啊!” 廖明章见他对朝堂之事说的头头是道,心中不免凛然,寒声道:“你能从防备森严的大理寺中将我儿换出来,又对朝堂之事如此清晰,你到底是什么人?” 秋松溪神秘一笑,“我是什么人,尚书大人心中应已猜到了。” 廖明章迟疑道:“你是…梁王的人?” 秋松溪颔首,大方承认道:“不错!在下的主子正是梁王!我家王爷虽然身居越州,但也听说了张家别院的惊天大案。 知道了贵公子不幸涉案,不日将斩。我家王爷也曾痛失爱子,深知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楚。 王爷素来钦佩尚书大人,更体谅大人的拳拳爱子心、殷殷父母情。故而,施以援手,让尚书大人今日得以父子相逢。” 廖明章到底是历任两朝,又是豪门党,对梁王的心思又岂能不知,眼下虽是受制于人,气势却也不输。 神情肃穆道:“我知道你家王爷图谋什么,可我大周祖制父死子继,当今陛下有十三位皇子,怎么也轮不到梁王继承大统! 梁王若想改了祖宗的章程,兄终弟及,恐怕也难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第86章 一石二鸟 秋松溪不以为然,“尚书大人此言差矣,若论正统,太后是先皇亲封的皇后!更是梁王的生母!太后之子,继承大统,谁又能说不是正统呢?” 廖明章听了,无言以对,这正统之事历来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皆按掌权者便宜行事。 秋松溪又道:“大人应知道,梁王素来贤能。当年先帝也曾动过废太子、立梁王为储君的念头,只是当时大周刚经动乱,太子又有外戚何家拥护,这才罢了这个念头。 可是陛下登基后呢?皇权一旦稳固,便收了亲封梁王的三州,让其偏居越州;逼死了推举自己为帝的岳父一门三将!从这一点上看,齐王还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试问尚书大人,即便齐王登顶大位,跟着这样一位薄情寡义的主子,尚书大人日后为官就能高枕无忧了吗?” 廖明章冷哼一声,随意的在一张临窗的榻上坐下,答道:“秋先生抬举了,鄙人已被陛下免官,现在不过是一个无用的草民,何来日后之说!” 秋松溪摇摇头,“不然,不然,廖大人为官三十载,虽有小错,并无大过,只要梁王稍加运作,大人何愁不能官复原职?” 廖明章听他说自己“有小过”,脸色便有些古怪,但仍说道:“即便梁王即位是正统,但当今陛下仍未老而昏聩,齐王也羽翼丰满,只怕梁王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胜算不大呐。” 秋松溪毫无忧色,笑容可掬,“胜算大不大,可不是尚书大人说的算。大人只需知道,齐王救不了的人,梁王救了。” 廖明章犹疑道:“难道,大理寺……” 话还没说完,就被秋松溪打断了,“我只能告诉大人,虽然萧业将大理寺围得滴水不漏,但他有他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墙梯。” 语毕,精明的眼睛看了廖明章一眼,语气微迫道:“好了,我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与尚书大人了。现在我倒想问尚书大人一句话。” “什么话?” “你是要那假尸骨换成真尸骨,白发人送黑发人,让你廖家断后绝根呢? 还是要令郎洗白身份,不再背着死囚逃犯的罪名,日后步入仕途、位列三公九卿!而你尚书大人成为大周新帝的开国柱臣,为你廖家博个远大前程呢? 廖明章闻言脸色阴沉,心中踌躇,一时决断不定。 秋松溪见状又道:“我知道齐王仍未放弃大人,是啊,谁能比得过廖大人在文官和武将中均有颇高威望呢?何况,廖大人是两朝元老,与镇北将军赵敬、镇南将军陆通皆有交情。 可是,廖大人,您想一想,若您廖家无后,即便你权倾朝野,这荣耀又能延续几时呢? 就算你老来得子,可你已经年逾五十,等到令郎成年入仕,廖大人早已是垂朽暮年,还能为令郎荫蔽多少呢?” 廖明章没有答话,心知秋松溪说的全都在理。先不说他能否再受一次丧子之痛,亲手将儿子的活路掐断,便是这后继无人的仕途也已让他心灰意冷、索然无味了。 秋松溪执起酒壶斟了一杯酒,悠然地端着来到廖明章面前。 “大人放心,我家王爷是英明之主,不会让大人立时就做些什么,大人官复原职后,便照常做着你的兵部尚书,照常去与齐王亲近。 至于令郎,便与我回越州,教养在梁王膝下。我家小世子天资聪颖,身边名师贤士云集,令郎便在小世子身边做个近卫伴读,学些本领。 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家王爷的大业还要仰仗廖大人父子的支持,将来也好成就一段父子辅国的佳话啊!廖大人,您说呢?” 说完,秋松溪弯下腰,将酒杯递到了廖明章的面前。 廖明章沉吟片刻,接着似下定了决心,抬头盯着秋松溪,眼神中已没有了犹豫,取而代之的是勃勃野心! 气势沉稳地说道:“回去告诉梁王,他可别让老夫等得太久!” 语毕,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了! …… 待廖明章走后,一阵从容沉着的脚步声从二楼传来。 秋松溪转头看去,竖起了大拇指,笑容满面。 “萧大人,这一石二鸟、偷天换日的计策可真是高啊!” 楼梯上站着的正是萧业,他薄唇微微笑着,一身玄色锦袍更衬得脸若冠玉、眸若北辰,整个人散发出一种不怒自威而又神秘莫测的气息。 萧业徐徐开口,谦虚道:“秋先生谬赞了,若非有王爷的贤德在外和您的雄辩滔滔,恐怕也难轻易说服廖明章。”说着便走下楼来。 秋松溪望着廖明章渐渐远去的小船,向萧业问道:“依你看,他有多大诚意?” 萧业剑眉微挑,“约有八分。” “哦?还有两分呢?” “还有两分是对梁王殿下的畏惧。” 秋松溪反应过来,发出爽朗的笑声。心中难得的畅快非常,仿佛已经看到了梁王兵压盛京、君临天下了。 “哎呀!真没想到啊,萧大人查个流民案,就帮梁王解决了两大难题!” 萧业笑道:“此次事成,多亏秋先生将流民引入京城,又沿路护卫济丰质库案的人证嫌犯进京,这案子才能顺利结案,萧业感激不尽。” 秋松溪点点头,似是受用,踱了几步又道: “我朝御史台节制百官,刑部负责刑罚。那刑部的张极维亲近齐王,对一些不予齐王面子的官员,一旦抓住把柄,就是小过大惩、执法严厉,我们安插的人有不少就被其整倒了。 现在张极维已死,还有那御史台的大夫应谌。他虽不是豪门党的人,但为人死板,锱铢必较,颇为碍事,不知萧大人可有什么办法能让其下马?” 萧业望着秋松溪贪得无厌的嘴脸,仍保持着温和笑容。 “这个应谌侍奉两朝,陛下对其甚是信任。朝中上下都知道,他行事虽然刻薄,但从无逾矩。前段时间,他弹劾季淑妃在化州任州牧的父亲侵占民田,让其吃了不少苦头。 整个朝堂,有不少人都想抓住他的把柄,可是硬是找不到能告的状。 晚生以为,此时不要动他。眼下御史台的监察御史正在沂州调查上批的赈灾银两,若真查出些什么来,他与齐王还有得斗呢!梁王只管坐收渔人之利便可。” 秋松溪听了,面露了然之情,称赞道:“萧大人真是深思熟虑、计谋深远啊,对对,坐山观虎斗。” 接着看了萧业一眼,“那此事就以后再议,眼下有一事更为要紧。刑部尚书之位,这次不能再落入齐王手里。眼下各方都在盯着这个空缺,梁王的意思是要推举一个十拿九稳的人顶上。” 第87章 暗中斡旋 萧业闻言,心中有些了然,之前户部尚书的人选,梁王可没知会过他,现在知会他恐怕这个人就是自己了。 但面上仍佯装不知,平静地问道:“不知可有人选?” 果然听秋松溪答道,“这个人选就是萧大人你啊! 萧大人进京数月,查办多起大案,铁面无情的名声早已响彻朝野,你又是陛下亲自选拔上来的,当然,你我都知道,梁王暗中做了些运作。 可是陛下不知道啊,在他看来,你不亲近齐王、与梁王又有过节,不党不私,忠君正直,是个纯臣。 若是能有你接任刑部尚书,既合陛下心意,又能堵住齐王一党的嘴,省了许多麻烦。萧大人,你意下如何呢?” 萧业知道,若是自己接下了这个职位,便是更进一步的深入了梁王的阵营,虽会更得梁王信任,但也要做许多不得已之事,他自是不愿意,但又没有拒绝的理由。 便面露喜色道:“能够升官越级,晚生心中自是感念梁王恩情,只怕晚生资历太浅,难以服众啊。” “欸,萧大人放心,梁王能把你推上去,就一定能让你坐得稳!” “若是如此,晚生便恭敬不如从命,谢过梁王栽培了!” 秋松溪十分满意,他这次的盛京之行可谓是满载而归、一本万利。 …… 七月炎暑流金,但也有阴天下雨的时候,每到这时,气候便凉爽许多。 一日,雨过天晴,暑热的威力还未释放,凉风徐徐吹送,草木万物在大雨的洗刷下变得清爽精神,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青草的香气。 盛京郊外一望无际的荷塘里,有两只小舟徐徐穿行在蓬蓬莲叶中。 谢姮与陆灵韵并侍女绿蔻、瑞彩乘舟在前,后面不远跟着的是陆府的家丁们。 连日的炎热让陆灵韵只能在家扇着凉扇去暑,今个儿好不容易有个凉爽天气,便邀了谢姮一起出城赏莲。 瑞彩打开一个黑漆嵌螺钿的攒盒,里面装着各式果干蜜饯。 四人一边赏莲,一边吃着果子,品着茶,好一个夏日闲情逸趣。 谢姮望着湖面上的荷花在清风的吹拂下摇曳生姿,不禁沉醉道:“夏日的莲池真是一个消暑的好去处。” 瑞彩听了却道,“是啊,不过这看着美丽,其实也藏着凶险呢。” “哦?什么凶险?”绿蔻问道。 “萧夫人没听说?原兵部尚书廖明章的府上前几天发生了一个惨剧,一名贵妾在与侍女泛舟赏莲时,不慎翻船溺水,一命呜呼了!” 谢姮与绿蔻听了,不免觉得心惊。 又听陆灵韵道:“听说为了这事,廖明章还去跟齐王请罪了,因为这名贵妾是齐王赏他的。” 谢姮檀口微张,心有余悸地叹了一口气,“真是骇人听闻,谁能想到寻常的赏莲竟会伤了人命。” “那齐王罚他了吗?”绿蔻瞪大眼睛问道。 小船儿缓缓前行,陆灵韵随手摘了一朵莲花。 “没有,听皇后娘娘说,齐王为人心胸宽广,没有责罚他,反而还要再送他一个美人,不过廖明章家中接二连番的办白事,他哪有那个心情啊,便拒绝了。齐王体谅他,也没强迫。” “这些都是皇后娘娘告诉你的?”谢姮问道。 瑞彩代主答道:“是的,萧夫人,皇后娘娘经常召我家姑娘进宫去玩,陪她谈谈心说说话。” 谢姮笑道:“看来皇后很是喜爱你呢。” 陆灵韵自己也觉如此,上次她在御花园游玩,不小心撞到了季淑妃所生的清河公主,她连忙上前请罪。 可是这个清河公主性子娇蛮,又一向不待见她,便将她狠狠羞辱了一番,还要她跪在御花园跪到天黑。 可是当时还未到晌午,跪到天黑,岂不是要跪四个时辰? 陆灵韵虽是臣女,但其父劳苦功高,还从未有人这样欺侮过她,何况她一向吃软不吃硬。 便当着公主的面径直站了起来,拍了拍裙摆上的尘土,对那清河公主说道:“臣女是来陪皇后娘娘用午膳的,可没功夫陪公主在这磨牙。” 说着,就要转身离开。清河公主听了此话更是火大,她的母亲季淑妃常被皇后训斥,她教训不了皇后,还教训不了一个臣女吗?于是便喝令左右掌嘴。 正在这剑拔弩张之际,皇后赶来了。结果陆灵韵没被掌嘴,清河公主却被以“不敬皇后罪”掌了嘴。 说到皇后,陆灵韵似想起了什么,明丽的小脸有些严肃,对谢姮道:“阿姮,听说你家萧大人最近在朝堂上可是风头正盛、一时无两啊。” 谢姮不觉奇怪,萧业自进京来,办的都是大案、要案,从来没有不扎眼过,便淡淡道:“他刚办了案子,自然会引人关注些。” “不仅如此,听说,他很可能会迁任刑部尚书了。”陆灵韵特别强调道。 谢姮觉得奇怪,陆灵韵从不关心朝堂,怎么今日知道这么多的消息,莫非是皇后? “这些也是皇后告诉你的吗?” 陆灵韵为难地点点头,有些难为情地说:“皇后娘娘知道我与你交好,便向我打听萧大人。不过,你放心,我与你家萧大人连面都没见过几回,自然是没什么可说的了。” 谢姮心中了然,萧业已经把齐王得罪透了,皇后必然记恨于他。 但见皇后对陆灵韵的亲近态度,恐怕是在为齐王的婚事做打算。 难道,她与陆灵韵这对手帕交日后就要各从夫志、割席断交了吗? 谢姮望着这翠绿无边、湖水幽深的莲池,忽觉一股寒意。 波云诡谲的朝堂啊,卷入其中的从来不止官场上的男人们,还有后院的女人们。 …… 大周的朝堂,在经过前段时间两个大案的肃杀恐惧、人人自危后,这几日终于慢慢缓过来了。 待一切尘埃落定,官员们又打起精神时,摆在他们面前的是另外两个难题。 一是刑部尚书的人选,二是沂州的赈灾。 关于刑部尚书的任命,齐王和梁王均吸取了上次户部尚书一事,陛下舍弃两方热门人选,而选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吏的经验,这次不再大张旗鼓、堂而皇之的举荐人才了。 而是采用迂回战术,有意无意地在陛下面前称赞人选的贤明能干。 而这些人选无不正好刚做了某事,政绩十分漂亮,在皇帝面前混了个脸熟。 不过,与齐王不同的是,梁王在这表面人选之下,还有一个暗棋。 这个暗棋就是萧业,这些天朝中隐约有些声音谈论他或许能担此任,但声势虽大却没人奏表。 这是梁王的故意安排,毕竟萧业明面上无党无派、亦无人缘,借由舆论上达天听,就是给皇帝和那些不党不私的官员一个引子,一个顺水推舟的机会。 此举看似无为却有为。 就在刑部尚书之位悬而未决,朝中已有纯臣上奏皇帝,而皇帝也准备启用萧业之际。 御史大夫应谌赶来面驾,禀告了皇帝一件事。 第88章 朝堂上的弯弯绕绕 前几日,皇后娘娘召了镇南将军陆通的女儿进宫,向其打听萧业为人,并言说,朝中对他升任刑部尚书呼声很高。 陆通的女儿出宫后,第二日便邀了萧业的夫人同船游湖,两人谈到了此事。 前天,也就是两人谈话后的次日,萧业的马车与歧国公徐骁的车驾在成贤街上狭路相逢。 萧业竟然下了车,走到徐国舅的马车前行礼问好,两人隔着马车攀谈几句后,徐国舅竟然让道,让萧业先行了! 皇帝听后,若有所思,严声问道:“皇后召见陆通女儿所谈何事,你怎么知道?” 应谌答道:“是莲池为陆通女儿和萧业夫人撑船的船夫宣扬出来的,臣路过一家茶馆,听到他在吹嘘此事。心下疑惑,便派人查了萧业最近的动向,这才知道了成贤街让车一事。” “可有听清两人隔着马车说了些什么?”皇帝追问道。 应谌摇摇头,面带不解的道:“奇就奇怪在两人没说什么紧要的话,只是客客气气的相互问了好,老臣听人禀报的大约就是这几句话。” 接着,应谌清清嗓子,如鹦鹉学舌般说道:“萧业来到徐国舅马车前,说,‘请问车上坐的是歧国公吗?下官萧业,这厢有礼了。’ 徐国舅掀开了帘子,说‘萧大人啊,这是要去哪啊?’ 萧业答,‘前段时间在马市街的吴掌柜那看中了几匹马,听说前两日被徐国舅买走了几匹,今个儿得闲便去瞧瞧,之前相中的两匹还在不在。’ 徐国舅就问,‘不知萧大人相中了哪几匹啊?’ 萧业答,‘一匹枣红马,额上有一火焰似的白色印记,一匹白马,通体雪白。不知可有被徐国舅相中啊?‘ 徐国舅就答,‘那匹枣红马已被我买走了,那匹白马还未有主,萧大人快去吧。’ 然后,徐国舅就主动让了道,让萧业先行了!” 应谌学完,便看着皇帝。 皇帝挥了挥衣袖,站了起来。沉吟道:“的确是没说什么,可又像说了什么。” 应谌附和,“正是如此,臣才感觉有些奇怪,这两人的关系好像一下好了起来。” 皇帝挥挥手,“好了,你下去吧,让朕想一想。” 应谌奉命告退了。皇帝在殿上踱着步,睢茂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 只听皇帝叹了一声,语气中有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君威,“可惜啊,刀是好刀,就是太利,恐怕伤手啊。” 说完,便走出了殿门。此后,再也不提提拔萧业的事了。 秋松溪将廖宗佑送出京后,又在京中盘桓了一些时日。 可是,皇帝迟迟没有选用萧业,刑部尚书职位一直空置着,豪门党也不能得手。 与此同时,关于刑部尚书人选的热议渐渐冷却了下来,常山王赈灾不利的话题反而甚嚣尘上。 秋松溪见沂州弹劾常山王胡作非为的奏章堆叠如山,齐王一派攻讦激烈,此时恰逢越州有事,便离开了盛京,乐于坐山观虎斗。 这日,萧府中,吉常牵着萧业前几日买的白马遛弯儿回来,在院中遇到了谢姮与绿蔻。 谢姮见到这匹通体雪白的骏马不禁大为喜爱,忍不住上前用手轻抚马头。 吉常见状便提醒小心,恐怕谢姮不识马性,被误伤了。 绿蔻听了便道:“你可不要小瞧了我们姑娘,我们姑娘马术可好了。” 正巧这话被路过的萧业和谷易听了去。 萧业见谢姮对这匹马颇为喜爱,便让谢姮为它取个名字。 谢姮道:“这马毛色如霜、白亮如玉,似披了一身的月华,不知大人以为‘逐月’如何?” 萧业颔首赞许,并将“逐月”送与谢姮。 谢姮看得出来,这是匹良驹,恐怕价值不菲,便婉言谢绝了。 萧业挥挥手,让吉常将马牵下去,不容置疑道:“无妨,反正我也有求于夫人,这匹马便当做谢礼吧。” 谢姮有些惊讶的看着他,想不到自己能帮他什么。 只见萧业十分谦逊有礼的将她请至了云起斋的书房,从书案上拿起一沓诗稿道:“要让夫人见笑了,这是我近年来所做诗篇,一直想编着成册。 听说夫人的表兄姚公子才情绝伦,一直想当面向其讨教一二,还望夫人代为转达。” 谢姮心觉奇怪,在她看来,萧业是个非常务实的人,从来一心扑在案子和朝堂上,怎么忽然有了闲情逸致? 她接过那些诗稿,略微翻读几页,这些诗作,既不欢快也不豪放,反而有种深沉的忧思。 谢姮应了下来,“过几日我回家探望母亲,与母亲一起去一趟舅父家,问一问表兄。” “恐怕我等不了几日。” 萧业脸上仍挂着浅笑,随手从书案上拿了一张拜帖,缓缓走到谢姮面前。 “夫人午后便去如何?拿着我的拜帖,以萧夫人的名义。” 说着,他拉起谢姮的手,将拜帖放进了她的手里。 谢姮微仰着头,看着近在咫尺的俊颜,他的目光沉沉地看着她,有一种不容她抗拒的魔力。 “好。”片刻后,谢姮收回目光,微垂臻首,芙蓉般的脸颊泛起淡淡红晕。 萧业听罢,便松开了她的手,转身又走了几步。 “如若姚公子应下,我倒知道有个清凉去处。盛京城外的南春山上,有处山涧,那里环境清幽,鲜有人至,是个乘凉的好去处,夫人明日也骑着逐月与我们一起去。” 谢姮听着他这一番安排,似是料准了姚焕之会答应。 可是,只是探讨诗稿,需要这么大费周章吗? 谢姮自觉看不透萧业,也不知能否说服姚焕之。毕竟姚焕之一直有意躲避仕途,会愿意与一个风头正盛的朝堂红人结交吗? 当下便答应会将这些话转告姚焕之,萧业这才满意的放她离开。 谢姮走后,谷易走了进来。 “没想到公子为掩人耳目买的马竟送给了夫人,真是歪打正着,这下更没人疑心公子买马是为做戏了!” 萧业嘴角浮起一抹微笑,没有言语。 自秋松溪告诉他,梁王要让他任刑部尚书后,他就想方设法的想推辞掉。 正在他苦思着如何能让陛下不用他,又能让梁王不疑心时,谢姮告诉他,皇后对他有些关切。 于是,他想出了这个一石三鸟之计,既能让皇帝不用他,又能让皇后见忌于上,还能让梁王挑不出错来。 他打听到徐骁新从马市街吴掌柜那买了几匹马,第二日便制造了偶遇与那些闲谈。 接着,他又到吴掌柜那,让吉常去问,前几日看中的马匹还在不在了? 吴掌柜那每日来相马的人不计其数,哪记得眼前这个人看中了什么马。 吉常便生气道:“你这掌柜好没记性,我前几日来看中了一匹枣红马,额上有一火焰似的白色印记,一匹白马,通体雪白,当时你要价两百两,可还有印象?” 第89章 南春山约 那吴掌柜听他说的有鼻子有眼,这两匹马每匹一百两,他的确开的这个价。 便赶忙满脸堆笑道:“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大爷,那匹枣红马卖给歧国公府了,不过那匹白马还在。” 吉常便道:“罢了,他歧国公府买走便买走吧,这匹白马给我留着。告诉你,我家老爷可是大理寺卿萧大人,若是这匹也留不住,有你的好果子吃!” 那吴掌柜连连点头,等着他去请示萧大人,不多时,便见他带着一百两银子来将马牵走了。 于是,这一面是将戏做足了。 另一面,萧业找到船夫,让他在应谌经过时说那些话引其注意。 他深知以应谌的机警,必会一探究竟,特别是在听说,他在成贤街与徐骁闲聊后,一定会向皇帝禀报。 而事实果然如他所料。应谌是两朝元老,忠实的帝党,他当然知道皇帝将萧业提拔上来的用意。 齐王可以有羽翼,但决不能太丰满,萧业就是一把刀,一把修剪齐王羽翼的刀! 所以,当这把刀有任何一点不寻常之处,他都会及时报于皇帝。 事实证明,结果正合他意,他用一匹白马打消了皇帝提拔他的念头。 现在,他又用这匹马“贿赂”谢姮,让其代为出面结交姚焕之,从而结交信国公府。 这样算来,这匹马买的非常值! 用过午膳后,谢姮便乘着马车去往姚府。 看着手中的拜帖,谢姮暗自思忖:去舅父家,何须拜帖?但萧业却让她拿上拜帖,以萧夫人的名义去。 谢姮隐隐觉得事情并不普通,可到底是哪里不普通,她又说不上来。 来到姚府,谢姮没有把拜帖给门房,只像以前一样,以亲戚的身份登门。 等见到了姚焕之,谢姮将拜帖送上,又将所请之事说出。 姚焕之不是庸碌之辈,自然也领悟出些许不寻常。便问道:“阿姮,除了这些,你家萧大人还有没有说别的?” 谢姮想了一下,便告知萧业要她以萧夫人的名义来拜访。 姚焕之听后,颇感有趣的笑了两声,“看来你家萧大人果然是个有意思的人。阿姮,你回去告诉他,明天我会去赴约。” …… 次日,早早用过早饭后,萧业便带着谢姮、谷易、绿蔻出门了。 他们没有用车,四个人骑了三匹马,另有一匹驮着食物和茶水用具。 绿蔻因不善骑术,与谷易共乘一匹马。 外间看来,还以为是萧业携夫人游玩,却不知道另有一场约会。 四人出了城门,便一路纵马向南春山疾行。 萧业本来还有意放慢速度,担心谢姮骑艺不精,难以跟上。 却见谢姮骑术精湛,驭马自如,一身淡绿色的骑衣在通体雪白的逐月的衬托下,更显得英姿飒爽,翩若惊鸿,有着出尘脱俗的美。 这样奔行了大约半个时辰,便远远看见山脚下有一骑在那等着。 等来到跟前,正是姚焕之。几人见过礼后,便沿着山路行走,缓慢而行。 萧业见姚焕之未带仆从,便道:“姚公子果然洒脱,孤身一人便来了。” 姚焕之信马由缰,笑道:“怎么?萧大人有点失望?” 他是个聪明人,很快就将那不寻常之处想通了。自己无品无衔,虽有些才能,但对官场中的萧业有什么用呢? 恐怕他想结交的不是自己,而是另有其人! 不过,想通了这点,他也没有气恼,而是依约前来。他想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萧业莞尔一笑,自然懂姚焕之话里的意思,这也证明一点,他没有看走眼,他的确不是泛泛之辈。 “姚公子放心,今日萧某想约的只有你一人,至于以后会不会有其他人,那就是稍后的话题了。” 言下,已有摊牌的意思。 姚焕之闻言,不禁严肃的打量了他一眼。 又走了快一个时辰,来到了萧业所说的山涧。 通往山涧的山路虽然陡峭难行,但这山涧里却是开阔。 清泉潺潺,山景如画,放眼望去一派幽静自然的景色。而暑气也被隔绝于山外了,置身于此,颇感清凉自在。 姚焕之深吸一口山中的自然气息,开口问道:“我经常在南春山游玩,从不知道夏季有这么个避暑的好地方。萧大人进京不过半年,是如何知道这个地方的?” 萧业在山泉里洗了手,站起身来望着青山叠翠,悠然答道:“此处为鹰愁涧,机缘巧合之下,听山里樵夫所说。” 姚焕之听后便调侃道:“萧大人真是广结良缘啊,看来不论是朝廷重臣,还是黎民百姓,萧大人都能游刃有余的应对啊!” 萧业付之一笑,“姚公子谬赞了,无论是朝廷命官,还是黎民百姓,大家都是人。既是人,有什么结交不得的呢?” 姚焕之看了他一眼,在辩言上,他承认,他遇到对手了。 那边,谢姮与绿蔻、谷易三人已将所带的点心、茶具摆在了一块大青石上。 谢姮拿出水囊将带来的水倒进了煮茶炉中,谷易寻了些木材,用了火折子引燃了。 此时,茶已煮好,便招呼二人过去。 两人便不再纠结刚刚言论,一前一后走了过来。 几人吃了茶,用了些点心,说了几句闲话后,谢姮便借故在山涧里走走,带着绿蔻离开了。 她知道萧业必是有事要与姚焕之谈,至于是不是诗稿,就不得而知了。 萧业担心山中有野兽,便让谷易跟着保护。 现下,这块大青石旁只有萧业和姚焕之两人。 鸟鸣婉转,水流潺潺,姚焕之悠然地喝着茶,他偏不问萧业约他何事。 萧业看了他一眼,见他这副模样,便知他是有意端着架子。 当下也不与他客气,直入了主题。 “朝中近日弹劾沂州赈灾的奏章一封接一封,姚公子听说了吗?” “萧大人这话倒是有趣,我一介布衣,怎会知道这些?” 萧业拿根树枝拨了拨茶炉下的柴火,火星随即蹿了起来。 悠悠道:“你不知道,你的好友何国公应该知道,因为赈灾的正是常山王。据我所知,他对这位儿时好友十分关心。” 姚焕之不知他是敌是友,心中即起戒备,放下了手中的茶碗,严肃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萧业看了他一眼,“很简单,如果他想帮常山王,现在正是时候。” 姚焕之愣住了,饶是聪明如他,也有点摸不透他的套路,这上来就揭老底是什么意思? 第90章 何家 姚焕之摸不清萧业是不是在套他的话,便又端起了茶碗,掩饰了现下的惊心。 “萧大人今日约我来不是来谈诗稿的?” “我想我真带部诗稿来,姚公子会很失望。” 姚焕之正色起来,复又放下茶碗,端正身体,双眼炯炯盯着萧业。 “萧大人,有话请直说吧!” 萧业为他空了的茶碗添上了新茶。 “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听说常山王在沂州赈灾,实行新政遇到了些阻力,地方和朝中的大臣群起而攻之。 陛下对常山王本就没什么耐心,现在压着这些反对的声音,不过是不想证明自己用人有误。 我观目前情形,恐怕陛下剩不了多少耐心了。但新政见效还需一些时日,所以希望朝中能有其他声音拖延一二。” 姚焕之审视了萧业一眼,“你怎么知道新政多些时日便可见效?再说,你与常山王是何关系,为什么要帮他?” 说完,他啜了一口茶,心中存疑。 萧业可是皇帝亲手提拔上来的,进京半年,手起刀落砍了齐王多少党羽! 现在来跟他说让何良牧帮助常山王,该不会是皇帝派来探底的吧? “因为夺储,我站常山王。”萧业悠悠说道。 噗!姚焕之一口水没咽下去,全都喷了出来! 萧业对他的反应毫不意外,悠悠又道:“新政也是我建议常山王的,只需再多些时日便可见效。” 姚焕之目瞪口呆,愣愣的看了萧业半晌! 他坐不住了,萧业太镇定、太平常了!让他一时无法辨明他是真心还是假意。 姚焕之来回踱着步,不时审视着萧业,想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些许微妙,可是他一副淡然的表情让他一无所获。 “萧大人,你莫不是在说笑吧?莫说常山王有没有这个心思,就算有,他有这个实力吗?朝中谁不知,未来的储君是齐王!” 萧业没有生气,嘴角仍挂着淡淡的笑,“棋局未完,输赢未定,实力也可此消彼长。君不见长松卧壑困风霜,时来屹立扶明堂!” 姚焕之闻言心中不禁一惊,“我凭什么相信你?” 萧业端起茶碗,品了一口,又缓缓放在了大青石上。周身淡然的气质犹如山中松柏,与这高山清泉相得益彰。 “常山王曾与我说过一件他和齐王、何国公的一件儿时小事。 幼时,他们三人潜入皇宫“垂象楼”。齐王失手打碎了一樽汉白玉九转乾坤鼎,并将责任推给宫人。常山王不忍宫人无辜受死,便担下了所有罪责。 而年少的何国公为常山王打抱不平,鄙视齐王畏罪撒谎,足足有半年不理齐王。 当时,常山王与我说,他相信信国公府想维护他的心思一如从前,只是如今迫不得已、无能为力罢了。”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了一眼站着的姚焕之,“常山王说,这件事情的真相除了他们三人,没有别人知道。你可去向何国公求证,看看事实是否如此。” 姚焕之低头敛目,心中思索,这样难堪的真相,表面“光风霁月”的齐王绝不会自己说出口,如若事实真是如此,那他就真的是常山王的人! 心中虽然有了判定,但他面上仍是不以为然。 “就算你说的事实,可是常山王也说了,如今的信国公府也是有心无力,你凭什么就以为信国公府能帮到常山王呢?” 萧业闻言轻笑一声,“那不过是常山王一厢情愿的看法。事实上,我倒以为,信国公府能在巨变后仍立于盛京之中,多年来安稳度日,便已说明了它的不简单! 试想常山王,陛下的嫡亲长子,都被陛下弃之如敝屣,褫夺亲王封号,改封二字郡王,弃置边关十二年! 信国公府又是凭的什么,能在陛下的眼皮底下长存了十二年呢? 姚公子,你是个聪明人,你该不会也和常山王一样认为信国公府无能为力吧?” 姚焕之眉头紧锁,沉默了。 关于十二年前的那件事他知道的不多,何良牧也一向讳莫如深。 他只知道,自他才名鹊起、应酬渐多时,他经常能在酒馆茶肆中碰到何良牧。 何良牧总是独自一人带个随从,从不与人结交攀谈,闷闷地喝茶饮酒。 可奇怪的是,京中纨绔子弟常挑事生非,却无一人去惹他。 仿佛何家是这盛京之中的一个“避讳”,谁都不想招惹上它。 相熟以后,姚焕之曾问过何良牧。何良牧只是答说,祖母严厉,不让他与京中豪门官宦来往。 自己能交他这个朋友,不过是因为姚焕之脸皮厚、自来熟,多次与自己攀谈。 而自己也在来往之中,了解到了他是个至情至性、又闲散不求功名的人。 他父亲虽然在朝为官,但也庸碌无为、不惹麻烦,这才违背了祖母的意思,交下了他这个朋友。 姚焕之记得,自己当时听到这样的评价时真是哭笑不得,不知是该谢他“慧眼识友”呢,还是该骂他“口无遮拦”呢。 不过,在后来与何良牧的相处中,他慢慢理解了何良牧,并佩服他非比常人的忍耐力。 何良牧每天出门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都要向老信国公夫人一一禀报,而稍有不妥之处,哪怕只是与某人打了声招呼,老信国公夫人都会指证出来,让其以后注意不要招惹是非。 而且,她还不让何良牧涉足仕途,无论是门荫入仕、武举入仕还是军功入仕,她都不准。总之,只要有老信国公夫人在,何良牧这一辈子就只能是个世袭的爵爷,休想建功立业。 除此之外,何良牧年纪轻轻便娶了妻,生了子。当然,他的夫人也非出身官宦人家,而是选了一位品貌德行皆是上乘的京中殷实人家的女儿。 不过,在何良牧的婚事上,老信国公夫人倒是留了些余地。她深知,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家,夫妻一体可太重要了。 因此,在把关后的几户人家中,何良牧自己挑了夫人。所以,对自己的妻子,何良牧还是比较喜欢的,算是他苦闷生活中的一份慰藉。 想到这里,姚焕之的心情不免沉重起来。虽然他也不忍好友空有报国之志无处施展,常劝他不妨进取,但如今真的要因常山王打破信国公府十多年的平静吗? 常山王,会有那么大的胜算吗? 姚焕之不能为好友做这个决定,更不忍自己的妄言将信国公府置于两难境地,因此便道: “你所说的自保能力,不过是信国公府安分守己、小心度日换来的。你应该不知道,上次他在九曲阁为救那名歌姬教训了廖宗佑后,回去便被老信国公夫人执行了家法!” 萧业挑挑眉,怪不得上次姚焕之说“他省了麻烦,有人吃苦头了。” 姚焕之又道:“这十多年来,信国公府一直与常山王保持距离。我想,无论常山王日后会不会夺储,信国公府都不会再想掺和朝堂纷争了。所以,这件事,请恕我爱莫能助。” 第91章 热血未竭 萧业听他拒绝,并不气恼,只是沉声道:“唇亡齿寒,信国公府与常山王毕竟是血亲。日后夺储之事摆上台面,何家即便没有参与,也摘不干净了。 况且,我相信,何老将军和二子虽死,但何家的热血还没流尽。在夜深人静时,何国公就没有心有不甘的时候?” 这席话把姚焕之说的哑口无言,他沉着脸,走到他对面坐下,略带气馁道:“看来你早就计划好要拖何家下水了。” 萧业为他斟满了茶水,神态自若道:“毕竟,常山王所能依靠的外戚只有何家一家。” 姚焕之无言以对,自古皇子争储都离不开培植势力,何家是常山王的外家,自然首当其冲。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萧业和姚焕之循声望去,只见谷易正在绿蔻欢快的指挥下捉鱼。 而谢姮则牵着逐月在泉边为它擦拭身体。浸湿的帕子擦在了马儿的脸上,几滴水滴到了逐月的鼻子上,逐月甩着头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水滴又溅到了谢姮的脸上。 谢姮以手遮挡闪躲,可逐月似是发现了好玩,又对着其甩着头打着喷嚏,谢姮被它这憨憨的模样逗得忍不住开怀大笑起来。 透过浓密的树荫如碎金般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那纯净无瑕的笑容犹如一汪清泉,随着清脆的笑声流入人的心田,让人心生涟漪…… 姚焕之望着远处的谢姮,他看得出来,她并不知情,不由喟叹一声: “我的妹妹阿姮,她是个善良聪明的女子,没想到也要随你卷入这前途未卜的皇权斗争中来。” 萧业望着山泉旁,那手牵白马、身穿绿衣,似飘然世外的清新女子,低沉的嗓音响起:“人生天地间,本来就难独善其身。” 姚焕之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中五味杂陈,末了,只道了一句,“作为兄长,我只希望你善待于她。” 萧业端起茶碗,以茶代酒敬了姚焕之一杯,算是默认了。 可是他的心中却生出一些惆怅,她是谢璧的女儿,他要如何善待于她? 放下茶碗,姚焕之的脸上已没了方才的犹疑和叹惋,取而代之的是一脸严肃,“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何国公?” 萧业沉吟一下,一双黑眸满是真诚,“请姚公子转告何国公,常山王一直不想将信国公府牵扯进来,今日之事全是萧某擅自为之。 信国公府若是仍像十二年前那样弃常山王于不顾,常山王也不会怪他们。” 姚焕之听了,直直的看着他,这人绝非等闲之辈,三言两语就将人心玩于股掌之中! 半晌后,姚焕之说了一句,“常山王的身边有你,真是一大幸事!” 萧业当然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便浅笑道:“既然姚公子这么说,那萧某便当做是夸奖了,多谢。” 姚焕之回了一句,“你当得起!” 萧业笑笑没有说话,不再纠缠下去。 没多时,谷易捉上来许多鱼,几人拿火烤了,撒了些盐巴,味美肉鲜,果然好吃。 饱餐了一顿后,又在山中看些景致,便趁着天色不晚,下山去了。 为掩人耳目,回城之时,萧业与姚焕之并未走同一个城门。 姚焕之回府之后,便让人拿了帖子去请何良牧去九曲阁,自己则迅速沐浴后换了身衣裳也过去了。 何良牧到了九曲阁,仍像往常一样往前楼走去,却见一个伙计拦住了他,说姚焕之正在后院湖中的“浮山翠”中等着他。 何良牧心下奇怪,这家伙今日怎么这般大方? 乘着小船儿来到“浮山翠”,果然见到姚焕之正在此间等着。 何良牧不禁嚷道:“不是说要‘三年高中’吗?怎么这么快就又待不住了!大晚上的把我叫出门,想让我陪你借酒消愁啊?” 姚焕之没有像以前那样与他打趣,而是确定小船走远泊在岸边后,又望了望夜色下四面无人的湖面,直到周遭检查一番,确无人烟后,才放下心来。 何良牧还从未见过他这般小心谨慎的模样,奇怪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姚焕之定了定心神,将昨日谢姮找他校正诗稿,到今日南春山谈话,再到萧业让他带的话,全都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何良牧。 何良牧听后,本来坐着的他刷的一下站了起来,“你说什么?常山王他……” “对!正是如此。” 何良牧双目炯炯的看着姚焕之,片刻后,又沉默的坐了回去。良久,未发一言。 姚焕之忍不住问道:“良牧,你准备怎么办?” 何良牧低着头,以手扶额,“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姚焕之沉吟片刻后,答道:“虽然我素来劝你积极进取,但此事非同小可,稍有不慎…总之,无论你作何决定,我都支持你。” 何良牧忽然沉声问道:“这样的朝堂你想入仕吗?” 姚焕之默然,他若是想入仕早就入仕了,现在对他母亲说的“三年入仕”,不过也是缓兵之计,静观变化。 “焕之,实话与你说,常山王终于做了我长久以来期望的!” “你是说?” 这下轮到姚焕之吃惊了,他原本以为这十多年来,何良牧只剩压抑和沉闷了。 毕竟,他多次提及常山王,他都不看好他的处境,他还以为他早就对常山王不抱什么希望了。 “对!”何良牧站了起来,“我从来都认为那个位置应该是他的!齐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绝不会是位好君主! 焕之,萧业说得对,我何家的热血还未流尽!我何良牧天生就是要上沙场的,但能让我心悦诚服的君主只有常山王一个!” 姚焕之听了,不禁也心潮澎湃,如若常山王真能掌权,那大周便将开辟另一个天地了! “你决定了!” 何良牧点点头,目光坚定,“无论他有多大胜算,我都会站在他身边!不过,我要见见萧业!” 姚焕之长舒了一口气,一颗心算是安定了下来,“好,我帮你联络他。” 两人走后,浮山翠的水阁底下有个身影缓缓潜入水底…… 第92章 忠魂 在九曲阁的每座水阁里,都有一根不全是实心的柱子,而水阁的底部也有一根竹筒伸入柱子中,这样阁里的谈话便能由这个竹筒尽收耳底了。 而每当有重要官员在此宴饮时,九曲阁里熟谙水性的探子便会借着夜色和荷塘的掩护潜入水阁底部,窥听机密。 这就是萧业探听朝中秘事的手段。 第二日,南春山的鹰愁涧里,有两人两马静静等候,正是姚焕之与何良牧。 不多时,萧业与谷易来了。 “下官见过何国公。” 来到何良牧面前,萧业恭敬拜道。 “萧大人,我今日前来只想问你一句,常山王是不是准备好了?” “我想,早在常山王回京时便已做好了准备。” 何良牧忽然目光凛冽,紧紧盯着萧业,“你进京不过半年,与常山王相识不过数月,何以就死心塌地,与常山王生死相托了?” 萧业淡然一笑,“看来一个故事并不能打消何国公的疑心。不过也好,谨慎小心、粗中有细,日后常山王也能放心一些。” 接着又道:“萧某建议常山王在沂州施行的新政,其中有一条就是抬高米价。我大周米价每斗一百文,沂州米行高价垄断,则是每斗一百二十文。 常山王将沂州的米价一路抬高,今天是每斗一百五十文,不出三日便会涨到一百八十文!何国公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去查。” 何良牧皱着眉头,斥道:“你为何要让常山王施行这么荒唐的新政?我听说,常山王还在沂州接受各级官员和富户的宴请,你这不是败坏常山王的清誉吗!” 萧业付之一笑,“何国公这是信不过常山王呢?还是信不过萧某呢?” “自然是信不过你!你与常山王才相识多久,就敢跟着他夺嫡?” 萧业不急不恼,“何国公倒是与他自小相识,这么多年不是什么也没做吗?” “你!” 这句话犹如一记锥心锤,打的何良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姚焕之出来调和,“好了,都是为了常山王,不要闹的不愉快。萧大人说了,新政还需些时日才能见效,不妨等等看。” 何良牧便不再咄咄逼人,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萧业面带笑容的赔礼道:“何国公勿恼,我知道这些年你与常山王虽生疏了一些,但感情仍和儿时一样,常山王亦是。 其实,我本不想在常山王羽翼未丰时就将信国公府牵扯进来,但如今的情形,我不敢高估陛下对常山王的耐心。 陛下对常山王的忍耐到底能有多少,何国公应该比我更清楚。” 何良牧怒气已经消了,此时抬着头认真的听着他说。 他当然知道。在十二年前“青州粮草案”后不久,陛下便将十一岁的魏承昱褫夺了尊贵的“晋王”封号,连降三级改为“常山王”,成了大周史上唯一一个“二字郡王”的嫡皇子! 这还不算,他还将他丢到了黑山。黑山是什么地方?那里常年飞沙走石,气温较低,冬季更是酷寒难耐! 莫说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就是成年的士兵也常有被冻病而死的! 陛下将常山王外放到那个地方,其实就是让他自生自灭! 萧业又道:“常山王办完‘国库盗银案’后能留在京城,不过是陛下敲打齐王的工具。 眼下,朝中大臣对常山王在沂州的新政群起而攻之,陛下压着这些奏章,不过是因为常山王是他在大殿上钦点的,他不想承认自己用人有误。 可是,若是弹劾的声音再多一些,我不敢赌陛下还能坚持多久。 沂州赈灾,是常山王树立威信的绝佳机会,他决不能被召回!” 说到这里,萧业忽然转身向何良牧跪拜道:“下官恳求信国公府伸出援手,助常山王顺利渡过此关!” 何良牧受此大礼,倏忽站了起来,连忙扶住萧业,激动道:“萧大人,快起来!你要我如何帮忙?” 萧业被何良牧扶了起来,将所求之事说出。 何良牧面露难色,“我本想瞒着祖母,照此说来,是瞒不住了。” 萧业道:“并非我有意看轻何国公,只是此事须得老信国公夫人亲自出面。” 何良牧点点头,目光坚定,“我明白了,我会说服祖母!” 是夜,回到信国公府,何良牧没有回后院,而是去了家祠。 这里烛火通明、檀香不灭,供奉着何家的祖先。 老信国公何恭远及其二子的牌位也赫然在内。 何良牧直直的跪在蒲团上,望着祖父和父亲、叔父的牌位。 十二年前,他们用自己的生命换何家血脉不绝! 十二年后,他又要将何家带入腥风血雨的皇权争斗中! 前途未卜,或功成,或覆灭… 他们,会怨他吗? 烛火明灭,满室英魂,那一排排的牌位似无言、似有声… 何母来了,她听说姚焕之一回来便去了家祠长跪不起,以为他在外面是惹了什么事。 “怎么了?看看这一头的汗,当了父亲的人了,不能再像个愣头小子一样没个稳重样儿。” 何母拿出巾帕弯腰为他擦着汗,嘴里又习惯性的嘱咐着,虽然她这个儿子已经让她省心的不能再省心了,可她已经小心惯了。 何良牧任由母亲给他擦着汗,目光却落在了一侧的兰锜上,那是一种专门放置兵器的架子,上面供奉着两把剑,是他祖父和父亲的。 何良牧霍然起身走到兰锜前,从第二格上拿起一把宝剑,横在胸前。 “母亲,你曾说过,在我出生那日,南楚突然来犯!父亲连夜赶赴沙场,就是用的这把剑枭首一百,杀退敌军的是吗?” 何母不知儿子今日为何突然问起了这个,但仍答道:“对!你父亲跟我说,他看到他的儿子平安出生了,可是边境的百姓危急,他要去保护别人家的儿子和别人家的女儿了! 他要我不要怪他,我怎么会怪他呢?他给你的是这世上最好的满月礼,一个将军父亲的凯旋!” 忆起往事,何母不禁湿了眼眶。 何良牧拔剑出鞘,那剑刃寒光闪闪,锋芒毕露! 十二年前,他八岁...... 第93章 攻讦 自他祖父、父亲、叔父死后,这两柄宝剑,每一日都由他亲自擦拭。 “母亲,父亲带回的礼物,儿子一直记得!” 语毕,迅速收剑入鞘,另一手拿上兰锜上祖父的宝剑,大步踏出门去。 “爹爹!” 刚出家祠大门,一声稚嫩的童声响起。 何良牧循声看去,便见妻子抱着怀里的女儿,牵着蹒跚学步的儿子在院里站着。 原来,何夫人也听说了丈夫在家祠中长跪不起,心中担心,便寻了过来。 此时,何良牧不满两岁的儿子晃晃悠悠的跑了过来,抱着他的腿撒娇。 这个小娃娃仰着粉团似的小脸看着他的父亲,他只知道,他一天没见到父亲了。 何良牧望着儿子稚嫩的小脸、襁褓中熟睡的女儿,还有不明所以望着他的妻子,握着剑的手不禁微微颤抖。 但他只是伸出大掌摸了摸儿子的头,对妻子说道:“带他们去歇息吧。” 随后,大步离去,向着祖母的院子走去。 晦暗的灯光下,老信国公夫人端坐在后堂,何良牧手捧两柄宝剑跪在堂下。 “他,决定了?” 听完何良牧的话,半晌,老信国公夫人才声音微颤的说出这句话。 “是!” “你也决定了?” 自打常山王回京后,她这个孙子就变得更沉默寡言了。 当她听说何良牧在家祠中长跪不起时,她就觉得会有事发生。 当她看到他抱着他祖父和父亲的剑站在她面前时,她就知道他心意已决。 “是!” 何良牧斩钉截铁的回答,随后等着祖母严厉的教训。 不期然的,他听到老信国公夫人喃喃答道:“好,好,你们都长大了,翅膀都硬了,我还有几年可活,还能管你几年…管的了一时,管不了一世啊!” 何良牧心情沉重,满眼愧疚,他不知道他这个决定会不会将何家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会不会将何家两代人的流血牺牲、祖母十多年的苦心支撑化为乌有,但他心中的热血又不允许他贪生怕死! “祖母,孙儿不孝…” “不必解释!不要怀疑!” 突然,何良牧的话被老信国公夫人打断了,这位年逾古稀的老妪,那满是沟壑的脸上似乎也隐藏着无限的勇气和智慧! “我只告诉你们,开弓没有回头箭!若你们想清楚了,便去做吧!” “祖母!” 何良牧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看着老信国公夫人。他没有想到祖母没有劝说,没有阻挠,竟就这么轻易的应允了。 “你祖父的剑斩敌无数,你父亲、叔父的剑亦是大杀四方,你姑母,一介女流,也曾上阵杀敌! 我们何家没有孬种!你祖父不是,你父亲、叔父、姑母不是!你和魏承昱,也不能是!” “诺!”何良牧双手紧握宝剑,紧咬牙关,重重的给祖母磕了一个头。 夜幕沉沉,凉风习习。 一辆马车悄然出了信国公府,消失在了黑暗的夜色中… 这世间日月轮换、时间流转,却总有些它带不走的东西,深植血脉、代代相传。 九曲阁的沁园里,樊兴急急进了书房。 “公子,沂州今日有二十三艘运粮船到了码头,全部以每斗一百五十文的价格成交了! 其中,也包括我们的三艘。” “好,明日再以慎老的名义增加到五艘。” “诺!”樊兴领令去了。 烛火摇曳,萧业埋首于繁多的信报中。这几日从沂州来的消息是以往的三倍,常山王在沂州的新政虽然得以推行,但也十分艰难,地方官吏阳奉阴违,暗中阻挠,几乎每一日都有突发消息。 “公子,信国公府会帮这个忙吗?” 谷易一边为萧业研着墨,一边有些担心的询问。从何良牧和姚焕之的描述中,老信国公夫人恐怕不想掺和进来。 萧业停下了笔,低沉的嗓音响起,“丈夫被指控通敌叛国,两个儿子、女儿也被牵连致死,外孙几乎被逐出皇室,弃置边关十二年。 这些年来,老信国公夫人绝不像外间看到的那样超然世外。 我想,老夫人心中应还是有些大义的。” 萧业笃定,信国公府能屹立至今不倒,绝不单单是因为不惹是非。 当年,何家一门三将,内匡社稷,外拒强敌,忠君爱国、舍生忘死,身边怎么会没有几个持心公正、不被权势蒙蔽的朋友? 吏部尚书曾伯炎、礼部侍郎元道便是如此。 这二人虽然在“青州粮草案”时为何恭远求情而被罢官,贬为庶人。 但在六年前,又被启用。他们二人对于朝堂党争向来三缄其口,从不参与,只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 而对信国公府,平日里虽然没什么来往,但在何恭远与其二子忌日之时,总会来上柱清香,以表哀思。 萧业便是要信国公府托此二人帮忙,为沂州赈灾辩言一二,让一边倒的朝堂上能够出现不一样的声音,以安皇帝的心。 次日朝堂,在群臣对常山王激烈攻伐,请求陛下降旨将其召回京城训诫之时。 吏部尚书曾伯炎站了出来,“启奏陛下,臣有不同看法。” 皇帝脸色阴沉,若非上次在这大殿上雷霆激烈地痛斥了一番沂州赈灾,随后决心坚定的亲自选任了常山王、孔偃、范廷前去赈灾,他早就降下天子之怒,将常山王召回京痛骂一顿了! 可是,这三人都是他选的人,短短半月就无功而返,岂不是让群臣笑他用人昏庸? 因此,他才黑着脸将这些弹劾的奏章压了数日。 现在见从不掺和朝堂激辩的曾伯炎站了出来,便问道:“曾卿有何看法啊?” 曾伯炎答:“回陛下,臣以为,但凡新政总需些时日才能见效。 常山王殿下虽然不善赈灾理政,但陛下您还派去了两人。 这两人,一位是户部尚书孔偃,办事稳妥,一位是监察御史范廷,中正不阿,这二人都是陛下擢拔上来的。 臣以为,现下就议是否召常山王回京问责,还为时过早,陛下若有疑虑,不让下诏着户部尚书孔偃、监察御史范廷详报情况,再做定夺。” 皇帝听后,脸色略微缓和一些。是啊,朝中众臣将火力全都对准了常山王,说常山王一手遮天、乱政误民。若真是如此,为何不见户部尚书孔偃和监察御史范廷的奏报呢? 但其话音刚落,便见豪门党的太常博士陈佗反驳道:“常山王身为皇子,总揽赈灾大权,恐怕这二人也是有心无力!” 礼部侍郎元道出列奏曰:“陛下,此言不妥,臣以为吏部尚书言之有理。 此次赈灾不光有常山王,还有户部尚书亲自主持,另有陛下钦点的监察御史随行监督。 即便常山王真有胆量实行乱政,这二位大人也不会允许的,恐怕其中另有隐情。陛下不妨再等些时日,相信用不了多久,两位大人的奏报便会传入京城。” 萧业特意嘱咐了信国公府,让两位大人进言之时,一定要弱化常山王,强调户部尚书孔偃与监察御史范廷。 他知道皇帝对常山王没有什么信心和耐心,为常山王说情还不如点出这两人的关键。毕竟,他们都是周帝亲手提上来的,特别是孔偃,当时皇帝更是力排众议。 皇帝对他们,或者说对自己的决定,一向能够坚持。 御史大夫应谌听到这里,也站了出来,他以为常山王性子虽鲁莽,但还不至于到“祸国殃民”的地步。何况,这里面还有他御史台的人。 第94章 缺粮 “陛下,范廷被钦点为监察御史时,曾来御史台报道,臣观此人,不像是不知轻重之人。若常山王真是乱政,监察御史必然弹劾!” 工部尚书庞劭冷哼一声,“常山王私自叫停工部在沂州的防汛工程,事关数十万百姓的安危,你们御史台怎么就没有知轻重上书弹劾呢?我看这个监察御史也是徒有其名罢了!” 应谌斜睨了他一眼,毫不留情的回怼道:“你工部的防汛工程,年年修年年塌,年年塌了,年年又修。我看常山王叫停这个工程,恐怕是早就看出了不中用,还不如给国库省下百十万两银子!” “你!”庞劭被其点到痛处,慌忙向皇帝奏道:“陛下明鉴,那防汛工程本就是为万民所建,工程塌方,实在是沂州连年水灾,水患太猛所致!我工部…” “行了行了!现在不是说你工部的事!” 皇帝挥了挥手,不想再听他讲下去。接着又道:“好了,常山王去沂州不过半月有余,现在就评论失责罪过,还为时尚早! 朕会敕令户部尚书孔偃、监察御史范廷上书陈情,届时再言功过!” “陛下圣明!” 吏部尚书曾伯炎等人拜道。 下了早朝,消息很快传到了萧业的耳中。 他在心中默默算着,陛下遣使去往沂州询问情况,即使快马也要两三天方到,届时再设法拖延一阵,时间便足够了! 是夜,沁园中。樊兴禀报,沂州今日的米价涨至一百六十文每斗,高出市场价四十文,码头到了三十六艘粮船,其中包括自家的五艘。 萧业黑眸微敛,沉声道:“明日增加到十艘,全部大张旗鼓的打着慎家商行的旗号!” 樊兴迟疑一下,“可是,公子,我们这几日一直名卖实捐、分文未取,截止今日共运去沂州十一船粮食,每船载重五百石,费资近七千两。明日再运十艘,便又是七千两! 渝州的米行来报,目前账上还有三万三千两,去掉七千两,还剩两万六千两。 如果公子后续还要加大筹码的话,我担心撑不了几日。” 萧业略一思索,沉声道:“用不了多久,顶多三日。” 樊兴仍皱着眉头,“三日,倒是能裹得住。实在不行,九曲阁的账目也能顶上!” “不可!” 萧业的面容突然严厉,“九曲阁每月去掉各类花销,入账不过一千五百两,堪堪够兄弟们的安家费! 他们在外为我奔波涉险,我便要照顾好他们的家人,让他们无后顾之忧! 米行顶不住还有布行、染坊!总之,九曲阁的银子不能动!” “诺!” 樊兴心中感动,公子从来没有亏待过他们这帮玄鹰寨的兄弟们。 九曲阁让他这个玄鹰寨二当家管着,每月的安家费也由他从账上支取准时发到每户手中。 兄弟们“身负死罪”不能见光,萧业就安排人暗中将他们在翼州老家的家人事无巨细的照料着。 谁家孩子该入学堂了,谁家老人病了,他都会安排妥当,让他们放心在外。 对于玄鹰寨的兄弟们来说,萧业不仅救了他们这群“该死之人”一条命,更是救了他们老无所依、幼无所托的家人一命! ...... 沂州,今日的粮价已涨至一百七十文,离常平仓最近的练子道码头,停泊的粮船有五十艘!其中,慎家商行十艘。 韩璋将所有粮食收进米仓后,前来向常山王禀报。 半个多月前,他们刚到沂州时,发现灾情远比上奏的还要严重。 洪水淹没了农田,冲倒了屋舍,数十万灾民朝不保夕,防汛工程更是千疮百孔,毫无用处。 更让他们吃惊的是,官府的粮仓里竟然不足百石米! 问便是全都赈济灾民了。 魏承昱气的脸色铁青,却无法发作。 户部尚书孔偃见此情景,便知仅靠他们从京中原来的米粮,简直就是杯水车薪。莫说是这些,就是从国库里再运几大车来也是无济于事。 那州牧高载建议常山王用赈灾银两买粮。但大周大米的市场价是每斗一百文,沂州却是每斗一百二十文,因为这里粮食短缺。 这个提议被孔偃和范廷连声否决,莫说这些银两是给灾民安家所用,就是买粮,又能买的了多少呢? 常山王曾经号召城中豪门富户捐粮,可是每户只是象征性的捐个百石左右,再问便是哭穷了。 常山王无法,愁眉不解,户部尚书孔偃和范廷建议不如上书朝廷,再拨银两。 就在此时,一旁纠结许久的韩璋吞吞吐吐的开口了,“殿下,可能还有办法…” 范廷问道:“是何办法?” 韩璋看了看孔偃、范廷,又看了看常山王,有些犹豫道:“这个办法,这个办法…” 魏承昱目光如炬,沉声道:“你尽管说,是否可行再做评断。” 韩璋微低着头,脸色因着急而有些涨红。 三人目光灼灼的看着他,不免等的有些着急。 孔偃鼓励道:“韩侍卫,不妨直说,说不定是个巧计!” 范廷也道:“是啊,多个法子多条路!” 却见韩璋仍是张不开口,突然他向常山王行礼道:“殿下,还请容属下单独禀报!” 魏承昱有些愠怒,“不过是救灾的法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两位大人不是外人,但说无妨!” 韩璋仍不起身,坚持道:“殿下,您知道属下嘴笨口拙,还请殿下准许!” 孔偃和范廷见了,便道:“既是如此,我二人回避便是,殿下稍安勿躁。” 说罢,便向常山王行了一礼,走了出去。 二人走后,魏承昱俊颜威严,目光锐利的看着下跪的韩璋,沉声道:“如此掩掩藏藏不能见人,到底是什么法子?” 韩璋心虚的看了一眼魏承昱,请罪道:“殿下,还请恕属下隐瞒之罪。” 魏承昱凤眸冷凝了他一眼,语气中隐含怒气,“越说越离谱,到底是什么事?” 韩璋这才将萧业给他锦囊,让其在常山王无计可施时才打开。 魏承昱听后心中纳闷,连忙问道:“锦囊在哪?” 韩璋慌忙站起身来,从怀里将锦囊拿了出来,递给了魏承昱。 魏承昱看后,锁眉思索。萧业早就知道了沂州粮少价高,官商勾结垄断米市,并帮他想好了办法,只是一直在等待火候。 韩璋紧张的问道:“殿下,萧先生的方法可行吗?” 魏承昱语调深沉,“他还说了什么?” 韩璋答道:“萧先生特别交代,先放粮以安民心,再治水以取民心,最后除贪以顺民心,莫要乱了顺序。” 魏承昱看了看手里放粮的法子,干脆利落的说道:“你去将二位大人请来!” 见孔偃和范廷听完了韩璋献的计策,面露沉吟。 孔偃有些担忧:“韩侍卫这个主意太过凶险,一个弄不好就要连累殿下!” 范廷则道:“这出奇兵、行险棋,倒是与萧大人破案的手法相似。虽然这赈灾与破案不同,但我见他常以奇制胜,或许可以一试!” 第95章 兵行险招 于是孔偃又问韩璋,“韩侍卫,你对这计策胜算有几成?” 韩璋看看他,又看看常山王,不知如何回答,支吾道:“八成。” 孔偃仍盯着他,没有说话。 韩璋紧张起来,说少了吗?“九成…还是十成?”说完不知所措的看着常山王。 孔偃叹了一口气,“眼下向朝廷上书,必会引起陛下震怒。沂州就是个大窟窿,朝廷还愿意往里面投多少无从知晓。一旦上书,恐怕此次赈灾又是草草收场。 可是如若不向朝廷上书,私自收粮,那这责任便只能由我等担了,一个弄不好,便是罪名加身、百口莫辩。” 常山王剑眉紧锁,声音低沉,“这次赈灾决不能像以往一样潦草了事!治水之事关乎百年大计,若我们在此地坚持不下去,那郑先生如何治水? 我思此计如行军打仗一般,‘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当下既无别的办法,就行此计,我相信他!如果有任何闪失,由我一力承担!” 韩璋看了常山王一眼,他知道常山王说的这个“他”是萧业。 孔偃叹了一口气,朗声道:“也罢!我等千里迢迢来此就是为了沂州百姓!既然殿下决心已下,我身为户部尚书,主持赈灾物资,愿与殿下一起承担!” 范廷听了,亦道:“好!我身为监察御史,亦愿担责!” 当下,主意既定。魏承昱便下令打开赈灾银两,全城购粮! 初时,那些米行还以市价一百二十文每斗卖与他们,后来就不肯了,推说没有米了。 于是,魏承昱将价格提高到每斗一百三十文、一百四十文、一百五十文、一百六十文。 这时,不光城里的米行大肆运米,连附近几个州郡的米行也来了,练子道码头上停的船越来越多了,其中,也包括江南首富慎文忠在渝州的米行。 与此同时,魏承昱一改以往姿态,对地方官员及豪门富户的宴请来者不拒。 而且,还提出要求,设宴之地必须广阔,与民同乐,不但要有歌舞,还要有民间杂耍及各种沂州的风土人情的展示,比如各色小吃、各种摊贩。 魏承昱说了,他就爱热闹,就爱与民同乐。于是,每次的宴会都如集会一般,城中各家豪门贵户的老爷夫人、公子姑娘都争相前去,一睹天家皇子的风采。 另外,魏承昱还爱闲逛,逛到寺庙,见寺庙有些老旧、不够宽敞,便劝说主持重新修缮,不到十天,城里城外就有八九座寺庙动工修整。 走在街上,见两侧商铺有靠前有靠后的,不够整齐美观,也让富户豪门照着一条直线重建,美其名曰“便于车马通行”。 而且,他还鼓励豪门富户建楼阁、修园子,并当众赞赏哪几家庭院布置精巧,可见其主人情操之高。 那被夸奖的自然洋洋得意,未被提名的则暗自努力,一时间,城中富户豪门见攀比之风兴起,发展到后来,不仅比园子、比陈设,还比衣衫之美、奴仆之众、宴请规格。 而这随处可见的修缮、重建、宴饮等,也让许多百姓有了活路,摆摊的、织布的、泥工瓦匠、瓦子艺人、婢女仆从等,让这些人有事可做、有钱可赚,为赈灾减轻了不少压力。 但与此同时,各级官吏告状的奏章也纷飞入京。 魏承昱三人自然知道,但他们别无他法,只能希望皇帝问罪的诏令不要太快下来。 这天,米价涨至了每斗一百七十文。 魏承昱、范廷及州牧高载,正在开仓赈灾。外面灾民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魏承昱看了,不禁愁苦的叹了一口气。 范廷也跟着唉声叹气,“灾民如此众多,每日买的粮食根本撑不了多久。” 高载疑惑道:“灾民虽众,但码头每日停泊的粮船也不少,应该可以维持呀?” 范廷道:“高大人有所不知,朝廷下发的赈灾银两买了粮食,那安家费便以这些米粮抵了,码头上的那些远远不够。” 高载这才想起,怪不得这几日,他每天都见孔偃带着许多士兵运着大批粮食出城,说是赈灾。他还奇怪为何要下乡开设粥棚,而且米粮也太多了些。 原来,这些米粮是抵了安家费了啊!怪不得说粮食不够了。 几人正说着,一个士兵前来禀报,“米仓中的米不足百石了!” 几人听了,慌忙去看,只见偌大的米仓已经空空如也了! 魏承昱发怒斥问道:“米粮为何消耗的如此之快?昨日不还有五百石吗?” 那士兵回说,“今日又运了三百石出城,加上开设的粥棚,就只剩这么多了!” 范廷忧心忡忡道:“殿下,看来这个缺口越来越大了,要想维持,必须加大供应!” 魏承昱沉声道:“我已让韩璋与慎家商行打好招呼了,他们还有二十艘船在后面,另有二十艘正在调运粮食。” 正说着,韩璋来了,面有急色。 “怎么了?”魏承昱拧眉问道。 “慎家商行的人说,慎文忠要加价!” “什么?” “他们说,慎家每年都对沂州捐银捐粮,已尽了心力。这次既然是做生意,就在商言商,每斗再加十文,一百九十文!” 魏承昱听后怒目圆睁,“这个慎文忠竟敢坐地起价!” 范廷劝道:“殿下,商人重利轻义,也是本性难移。只是我们现下急缺米粮,一天也耽误不得!这么大的缺口,只有慎家商行能供应得上!” 魏承昱听后,平复了怒火,对韩璋道:“你去与他说,本王给他加到两百文!让他明天再派二十艘船来,便是来一百艘,本王也吃得下!” “诺!”韩璋领令去了。 过了一会儿,高载便告辞了。从馆驿出来,他没有立即回府。而是一面派人去练子道码头打探消息,一面匆匆去了城里的万盛米行。 这家米行名义上是城中富户万家所开,实际上也有高载的份。 魏承昱一行见到的那不足百石的米仓,便是被这家米行掏空的。 沂州城里的米价比市场价高二十文,不仅是因为粮食短缺,还因为他们的垄断。 今日,他得知赈灾米粮严重短缺,魏承昱又要高价购米,自然要赶忙告知万老爷。 万老爷听后,也是惊奇,每斗两百文,比市场价的利润翻一倍! 第96章 大发赈灾财 可是,沂州天气炎热,又多阴雨,这么大的量,他有些拿不准。 不多时,派去码头打探的人回来了。 “怎么样?” 高载和万老爷赶忙迎了上来。 “慎家商行已经起锚返程了,小的向他们的伙计打听了,他们不肯说,只说要赶时间。 倒是码头上的脚夫说,慎家的于掌柜赏了他们许多银子,要他们明天巳时前就在码头等着,有大货要到。” 听仆从说完,高载挥挥手让其先退下了,转过头来对万老爷说:“怎么样?我所言不虚吧?” “一百艘米粮,每艘五百石,便是五万石,他能吃得下吗?” 高载轻嗤一声,“朝廷拨了三百万两赈灾银,两百文一斗,五万石也就十万两,就是再来十个五万石他也能吃得下! 现在我们要考虑的不是他能不能吃得下,而是我们能不能把这银子吃的下!” “常平仓里真的没粮了?”万老爷仍有些不放心。 “不足百石,顶不了多久!所以说,明天谁抢在了前头,谁就是抢到了这块价值十万两的肥肉!” 高载眼露凶光,似一头看见肥美猎物的饿狼。 万老爷思索片刻后,也下定了决心,既然慎家商行能做这笔生意,他也能做! 况且,慎家商行路远,只要抢在他们的前面把粮食运到码头,同样的价格,常山王买谁的不是买? “好!我这就安排下去,让附近州郡的米仓全部开仓装粮,明日一早务必抢在慎家商行的前头到!” 决心既下,万盛米行便迅速动员起来。 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城中各家米行及附近几个州郡的米行全都得到了消息。 沂州缺粮,是公认的事实。这些天他们一直高价往这里转手米粮,赚了不少。 只是没想到朝廷发给灾民的安家费也用粮食抵了,这样一来,沂州所缺的粮食岂止是以往的十倍?恐怕百倍也不止! 这样的机会岂能全让慎家商行得去?于是,众家商行纷纷行动起来,意图在赈灾这口大锅里狠狠分一碗羹! 第二日,天刚拂晓,练子道码头就泊满了粮船。 而这些泊着的粮船后面,又不停的有别家米行的粮船开来,依次往后排去。 每斗两百文!比市场价翻一倍!每一家都是能装多少就装多少,生怕少装一些,银子被别家赚去了! 一直到巳时,当路途最远的慎家商行带着一百条粮船浩浩荡荡驶来时,发现码头上的船已从练子头排到练子尾了! 这个码头人称“练子码头”,其形如名,两头窄,中间宽阔,犹如一根长长的练子一般,连接着宽阔的沂水。 如今,这条长长的“练子”上已经挤满了船,慎家商行的船进不去,只能堵在了最外面。 于掌柜见前面帆樯如云、舳舻千里,便乘了一艘小船,绕道许久才上了岸,又租了一驾马车,快马加鞭的赶到了练子道码头。 只见码头上,日头底下,已聚集了众家米行的掌柜。 于掌柜拱手打声招呼,“我说诸位,怎么今日这么热闹,来了这么多船啊?” 众家掌柜看了看他,面上都有些古怪。有些掌柜的更是阴阳怪气地说道:“怎么就你们慎家的船能来,我们不能来了?” “是啊,是啊,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说于掌柜,这得排队,先来后到啊!” 一时间,一些占了先机的掌柜们不禁得意起来,出言揶揄道。 于掌柜便知道这是抢生意来了!脸上也有愠怒之色。 不多时,韩璋带着士兵过来了,众家掌柜见了,慌忙围了上去。 排在最前头的济源米行有三十艘船,一字排开,把窄小的码头堵得严严实实,就等着卸货呢。 那掌柜的便道:“韩将军,我们的粮船在最前头,卸我们的吧!” “韩将军,我们万盛米行就在后面一点,脚夫们都等着了!” 任由这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吵嚷着,韩璋只是板着一张脸走到于掌柜面前问:“殿下让我问你,你带来了多少船?” 于掌柜伸出一根手指,沉稳有度的答道:“一百艘!” “好,卸吧!”韩璋吩咐道。 “恐怕卸不了。”于掌柜白了众家掌柜一眼。 “为什么?” “因为慎家商行的船被堵在了最后面!” 韩璋疑惑的看去,果然见目光及处皆是别家商行的旗号,连慎家商行的影子都看不到! “哎呀!韩将军,两百文一斗,你买谁家粮食不行?非得要慎家的?” “是啊!韩将军,我们这么多家商号还抵不上慎家的一百艘?” “韩将军,我们万盛米行也是一百艘,就排在那里,您瞧,现在、立马就能卸!” 韩璋见情况混乱,慎家的船排在最末尾,便遣人回去禀报常山王。 不多时,士兵回来报,“常山王殿下说了,慎家的船卸不了便不卸吧,其他家的愿意卸也可以。” 众家掌柜听了个个喜笑颜开,那叫一个拍手称快! 又听那士兵道:“不过常山王殿下说了,每斗两百文是与慎家谈好的价格,对其他商行不作数。 其他商行若要卸船,便是每斗八十文!” 什么?每斗八十文? 甫听此话,众家掌柜的全都愣住了,这价格差别也太大了!再说,昨天不还是每斗一百七十文吗? 一时间,群情激愤,纷纷抗议,凭什么厚此薄彼?一物两价? 韩璋也不理他们的吵闹怨言,只是冷着脸问他们,“卸不卸?” “不卸!傻子才卸!” “对!回去,我们再运回去也不卸!” 掌柜们吵吵嚷嚷,呵斥着自己的船起锚鼓帆调头折返。 可是,很快他们就发现问题了,来的容易回去难。 慎家商行的一百艘粮船在末尾堵着,他们不动,谁也动不了! 于是,又都围着于掌柜道:“常山王殿下既点名要与你们慎家商行做生意,那你就让条道,让我等离开!” 于掌柜睨了众人一眼,“让你等离开?好啊!” 众人听了忙点头称是,口中又是阿谀之词。 只见于掌柜走到了韩璋面前,作了一揖,问道:“韩将军,我慎家商行的船先让开,让他们出去,然后我们再交付粮食如何?” 韩璋冷着脸,哼了一声,“于掌柜怕是记性不好吧,昨日常山王殿下与你说的是巳时交付粮食,每斗两百文,过时不候! 现在既过了时辰,便与他们一样,每斗八十文!” 第97章 进退两难 “你!”于掌柜气得说不出话来。 “在商言商,于掌柜何必动气?再说,你们慎家要怪就怪他们,是他们挡了你们的道,让你们交不了粮食!” 于掌柜不敢对韩璋动气,回头便对着一众掌柜大骂道:“好啊!生意场上,各凭本事!今日尔等占了先机,蹩了我慎家的马腿,我无话可说! 但我慎家商行在商场上摸爬滚打几十年,如若就此罢休,日后还如何在道上混!今日你们想拆慎家商行的台,那我们就死磕到底! 不就是一百艘大米吗?我慎家认了!莫说八十文一斗,就是白送,我慎家也受得住! 但是今日,有一个算一个,谁要是不陪着慎家卸船,就一个也别想走!” 说完,让伙计支起凉棚,买来茶水、坐榻,往码头上一放,气势汹汹的坐在那,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 众人傻了眼,你慎家扛得住,我们可扛不住!八十文一斗,那得亏多少? 万盛米行的掌柜找到最前面的济源米行的掌柜,让其通个方便,把船挤一挤,让他们的人能过个小船,把粮食运进城去。 济源米行的掌柜一口回绝:“我与你方便,谁与我方便?我在城里又没米行,卸在码头上怎么办?你要是以两百文的价格把我这三十艘船的粮食全买了,我就考虑给你这个方便!” 后面两家听了也对万盛米行道,“两百文每斗,连带我们的都要了,我们就给你让个道!” 万盛米行的掌柜自然不干,于是众人又围着于掌柜,七嘴八舌的嚷着:“于掌柜,你这可不能绑着我们强买强卖啊!” “是啊,哪有这样的道理,你慎家要赔本,大家就要跟着一起赔!” 于掌柜脖子一梗,吹胡子瞪眼睛道:“是我们慎家要你们来的吗?是你们财迷心窍,想挖我慎家的墙角,自己上赶着来的! 一个个的,慎家向沂州捐银捐粮时不见你们来,慎家要赚银子了,你们倒是抢着来了! 好啊!既然都来了,那就都别走了!要赔咱们一起赔!” 万盛米行的掌柜不干了,他家的船被夹在中间进退两难,那一百船的粮食难道眼睁睁的看着毁吗? 此时便放狠话道:“于掌柜,话可不能这么说!你们慎家商行家大业大,我们比不了! 真要是把我们逼急了,我们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于掌柜冷笑一声,“好啊!来人,传话我们的船,在出口一字排开,我看谁敢造次!” 伙计连忙解了马奔赴上岸的地方,又换了小船,将命令传达。 慎家商行接到命令后,果然群情激愤,将一百艘粮船一字排开,把练子道连接沂水的出口,结结实实地堵上了! 众家商行见慎家商行真要鱼死网破,或是愁眉不展、或是摇头叹息、或是愤怒叫骂。 此时,万盛米行便联系众家商行道:“双拳难敌四手,他慎家商行有一百艘船,我们加起来有五百多艘,碾也碾死他们了! 我就不信,他一个掌柜敢担得起一百艘商船的血本无归!” 众人听了,亦觉唯有以硬碰硬,才能逼慎家商行退让。 正要回去鼓舞伙计士气时,却见范廷手持圣旨,一脸威严的领着大队士兵威风凛凛的来了! 到了码头,便严阵以待,肃杀的气势将众家商行掌柜的气焰登时给吓没了,大热的天儿竟觉得有点冷。 范廷看了众人一眼道:“我乃陛下钦点的监察御史,奉皇命监督沂州赈灾事宜,如有扰乱赈灾者,可酌情全权处置。韩璋听令!” “卑职在!”韩璋走上前来。 “陛下心系万民,沂州赈灾关乎千万百姓的生计! 本御史现命你维稳赈灾,有胆敢闹事、惑乱民心者就地正法! 有敢将米粮沉水、蓄意损坏粮食者,以‘毁谷刑’论罪,重责四十杖、枷号半月!重量超过五百石者,没收漕船,不准再从事漕运营生!” “诺!” 韩璋领令,让士兵们挎刀持戈,严阵以待! 范廷下发了命令后,便欲离开。 那万盛米行的掌柜赶忙弯腰伏拜拦住了去路,陪着笑脸道:“御史大人,小的们也不想闹事,只是那慎家商行的船不肯让行。您看这天气闷热潮湿,船舱里水汽又重,这么多米粮再放下去,怕是要闷坏了啊!” 其他商行的掌柜也连忙点头称是。 范廷冷着脸觑了他一眼,“既然是慎家商行挡了你们的道,你们去找慎家便是,本御史没有功夫管你们的闲事!” 说完又要转身离开。 万盛米行的掌柜慌忙又道:“御史大人,您看,我们也不是非把粮食拉走不可,您能不能跟常山王殿下说一下,这米价昨日还一百七十文呢,今儿就给八十文,这不让我们血本无归吗?” 范廷一听脸更黑了,“大周米价每斗一百文,你们在沂州卖一百二十文,常山王殿下来了后,卖到一百七十文! 怎么?你们趁火打劫还打出理儿了!我大周哪条王法规定,与你们做生意,就须得你们赚钱,别人血亏?” 众家掌柜被他说的脸上无光,自知理亏,不敢再纠缠。 偏偏万盛米行的掌柜仗着高载这个后台知根知底,便语带威胁道:“御史大人,听说常平仓里的米粮不足百石,您说大家都耗在这,慎家的粮食也进不去。我们多等一会儿没关系,但是灾民可等不起啊!” 人群中有人听了,又传出附和的声音。 范廷大喝一声:“放肆!常平仓粮满盈库!尔等在此胡言,扰乱民心,是何意图? 来人,将此人狠狠掌嘴十下,以儆效尤!” 一位士兵领令上前,抡圆了巴掌,没几下就将万盛米行的掌柜打的鼻青脸肿,眼冒金星。 练子道码头的冲突很快就传到了高载和万老爷的耳朵里,两人吃惊万分,常平仓里空空如也,常山王怎么敢拒收粮食? 高载慌里慌忙地跑到常平仓,却见户部尚书孔偃正在指挥士兵们将米粮进仓,那常平仓果然堆满了白花花的大米,哪里有粮食短缺的样子! 孔偃看到了高载,笑脸盈盈的问道:“呦,高大人,怎么有空来常平仓了?” 高载擦擦头上着急心慌出的汗,陪着笑问道:“孔大人从哪里运来这么多粮食啊?” 第98章 偷鸡不成蚀把米 孔偃笑笑,毫不在意地说道:“哦,这些啊,前些日子将它们拉到了乡下想要发给灾民,后来想了想,只发大米不太合适,就又拉回来了。” 原来,这些日子,孔偃将常平仓库里的粮食每日大批大批的运出去,屯在了一个隐蔽的地方,表面上造出一种沂州赈灾粮急剧短缺的局面,就是为了引诱这些商行来此。 高载被眼前的粮食晃得头脑发晕,没聊几句,就找个理由告辞了。 回去将这件事告诉万老爷,万老爷也差点晕厥。 一百艘船啊,五万石大米,五万两银子啊!这还不算装卸人工和漕运成本,就全要烂在码头了? 高载懊丧不已,“没想到常山王殿下竟然兵行诡道,一面放出假消息吸引大批运粮船,一面又趁机压价! 他这个圈套本来是给慎家商行做的,慎家路远,一来一回两天两夜,那么多大米挤在狭小闷热的船舱里非得发酵闷坏了不成! 只是没想到我等也上了当,还被后来的慎家商行堵了个动弹不得!唉!” “高大人啊,现在还说这些有什么用啊!当务之急是怎么办才好啊?” 万老爷急火攻心,若不是有那五万石粮食吊着,他早就一晕了事了! 高载大牙都快咬碎了,恨恨说道:“罢了!八十文就八十文,总比都烂在手里强!低价卖给朝廷,还能落个‘义商’的名号!” 万老爷想了想,目前别无他法,只能保一点本是一点本了! 当下便忍着心疼吩咐道:“快!快去!告诉掌柜的,卖!全卖!多少都卖!” 万家的伙计快马加鞭的来到了练子道码头,将高载和万老爷的意思传达给了万盛米行的掌柜。 那掌柜的捂着被扇的红肿的脸,高喊道:“好!我们万盛米行愿为朝廷赈灾亏本卖粮,八十文就八十文!” 那排在最前头,有三十艘船的济源米行掌柜的也站了出来,“我们济源米行也卖,好歹落个‘义商’的名称! 耽误一天是一天,粮食真要全都烂在船里,回去如何交代?还不如早点返程,再装些别的货!” 其他商行的掌柜的听了,也觉有理,当下一传十、十传百,都愿意卖粮了。 这群人蜂拥着来到了韩璋面前,“韩将军,我们愿意以八十文每斗的价格卖给朝廷,请卸船吧!” 韩璋面无表情的瞥了他们一眼,“我什么时候说的八十文一斗?”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惊奇,“今早巳时啊,您亲口说的,大伙儿都听到了是吧!” 底下众人附和着。 韩璋依然面无表情,”那现在是什么时候?” “未时啊!” 众人心中奇怪,难道韩将军是在日头底下站的太久,中暑了不成,连时辰也弄不清了。 “沂州气候潮湿,天气炎热,更别说是在狭小的船舱里。你们的米粮在里面闷了三个时辰,还好意思卖八十文? 八十文一斗是巳时的价格,未时的价格是五十文一斗!” 众人听后,再次吵嚷了起来。这次大家把慎家商行的于掌柜也捎上了,“于掌柜,您说说话,这八十文一斗大家愿意卖了,这要降价,可连你们的一块降了!” 于掌柜还没答话,就听韩璋又道:“每过一个时辰,价格就降十文,咱们可以一直在这等下去,看看谁能耗得住!” 于掌柜听了,毫不在意,依然悠闲自在的喝着茶,“我早就说过,我们慎老爷大义,年年为沂州赈灾捐粮捐银,还差这一百艘吗? 各位要卖就卖,不卖咱就一起等着,我们慎家商行上午就说了,有一个算一个,我们奉陪到底!” 说完,又躺回榻上,闭目养神去了。他当然不着急,那打着慎家商行旗号的一百艘船,里面装的根本不是米粮,而是沙子。 而从渝州运来的米粮,就是排在最前面的济源米行的三十艘粮船。 没错,济源米行的三十艘船和打着慎家商行旗号的一百艘船,都是萧业安排的。 目的就是两头掐死,进,让他们不能卸在码头上,退,又不能返程,再配以魏承昱与范廷施压,让这些商船只能束手认栽。 众家商行的掌柜听了,彻底没了招。只见万盛米行的掌柜懊恼的一跺脚,“卖!五十文也卖!” 济源米行的掌柜也道:“卖!我们也愿意卖!” 于是,众家商行的掌柜全都认了栽,以五十文每斗的价格将全部米粮卖出。 常山王用这二十多万石低价米粮不但解决了粮食短缺问题,还打压了沂州米行高价垄断的行为,使米价回归到了大周日常水平每斗一百文。 这些米粮,一小部分留做赈灾施粥用,其余的则是打开粮仓,按每户受灾情况及人口数来免费发放。 原来,这些日子,孔偃每日外出下乡走街串巷,并非全是为了做戏,而是核查沂州百姓户籍人口及受灾情况,登记造册,方便发放赈灾粮食和银两。 常平仓门口排起了一条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但等待的百姓脸上都洋溢了笑容,即便等的再久也无怨言。 他们不但有了赈灾银,还有了免费粮食,再不用去买那高价粮了!日子开始有了盼头,有了希望! 皇帝派来的官员就在这时到来,这个官员不是别人,正是吏部尚书曾伯炎。 常山王、孔偃、范廷将前因后果一一禀明后,曾伯炎又马不停蹄的带着三人的上书赶回盛京。 回到京城,将沂州情况全部禀明后,皇帝听后龙颜大悦。 “朕一直以为常山王是个不懂变通的性子,没想到他倒把打仗那套兵不厌诈用在了经商上,算是狠狠整治了那批发朝廷灾难财的奸商!治得好!” 皇帝走在御花园的幽静小道上,望着满园的美景,更觉心情舒畅。 曾伯炎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皇帝又道:“常山王的这一番举措,想必沂州百姓必然高兴。” 曾伯炎答道:“沂州百姓对朝廷的大力赈灾一向感念圣恩。 臣在沂州的茶肆听说,当日练子道码头上,监察御史范廷手持陛下任命圣旨,一番慷慨陈词,让沂州百姓感受到了陛下赈灾的决心和良苦用心,无不拍手叫好!” “哦?范卿是怎么说的啊?”皇帝语带笑意的问道。 曾伯炎便将当日范廷所说之话学了一遍,皇帝听后更是高兴。 当即便让人拟旨,着黄门太监快马加鞭赶去沂州,将三人嘉奖了一番。 疏星朗月,夜风习习,转眼已到了八月,天气略微凉爽了些。 九曲阁的沁园中,樊兴趁着夜色进了书房。 沂州的粮食危机算是解决了,接下来就是艰难的修渠治水了。 第99章 功在千秋 萧业黑眸深沉,将那块褐色的河卵石拿在了手里。 沉声说道:“让我们的人混进河工里,谨防有人捣乱,务必保护好郑子廉和费岱的安全。” “诺!”樊兴回道。 “还有锦州那边,郑家子女和费老的手稿也万不能有失!一旦郑子廉在沂州做出成绩,难免有人会打他们的主意。” 樊兴一脸严峻的点点头,答道:“公子放心,兄弟们万不敢轻敌!” 萧业这才放下心来,手指轻轻地摩挲着手中的河卵石。 若治水能成,这项功在当世,利在千秋的工程,就是对费老先生在天之灵最好的慰藉! 在魏承昱他们忙着解决粮食问题时,郑子廉与夫人费岱,在耿方和孟浚的保护下,勘测了沂州的各处堤坝、河道。 他们得出一个结论,沂州的西沙河洪水频发,是因为由西沙河流入沂水的河道太宽,而西沙河含沙量高,这就导致每到秋冬少雨季节,水位下降、流速缓慢,水中的泥沙大量沉淀在河床上,使得河床越垫越高。 这样,到了春夏季雨水量猛增时,河水便会漫出河道。 又加上,这些年沂州修筑的河坝越来越长,连绵几十里甚至几百里不绝,使得洪水的压力无处释放,一旦突破了一个关口,便是汹涌而下,势不可挡! 这也是为什么工部的防汛工程总是年年补修,年年有溃堤的原因。 因为全线压力下,总有一处是相对薄弱的,一旦这个薄弱口被冲倒,那整个洪水的力量就会全压过来。 于是,他们向魏承昱提出两点建议: 一是,缩窄西沙河流入沂水的水道,并引入附近的清水河汾河,使得无论春夏还是秋冬,水道的水流都能湍急,防止泥沙沉淀过多。 二是,在堤坝上预留多个缺口,释放整个堤坝的压力,并在缺口后方修建内湖,随后筑第二道堤坝和第三道堤坝,这两道堤坝间也修内湖。 等到洪水由第一道堤坝流向第一个内湖时,流速已有所减缓,流向第二个内湖时,速度更缓,造成的损害也就更小了。 魏承昱听后,颇觉合理,便授权他们按此方法施行。 沂州的百姓领了赈灾粮和赈灾银,民心已安,对常山王一行更是感恩戴德、信服非常。 当听到常山王要挖湖筑坝、修整河渠,招募河工时,个个踊跃参加、积极前往。 郑子廉和费岱夫妻俩,每日奔走在治水的第一线,与河工们同吃同劳作,深受大家的爱戴。 魏承昱也几乎日日来视察,为郑子廉夫妻解决各方的压力,毕竟他们无品无衔,想要指挥动工部的官吏还是有些困难。 在上万沂州百姓的同心协力下,两个内水湖及两道堤坝仅用了十天时间便修建好了。 接下来,便是要用事实证明决策的时候——开闸泄洪! 当洪水从预留的缺口泄出,气势凶猛地流向第一个内湖时,在高处观察泄洪的众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除了身后跟着的几百河工发出阵阵感叹和担忧的声音外,前面的一行人:常山王、孔偃、范廷、韩璋、耿方、孟浚等人,个个屏气凝神、不发一字,紧紧地盯着内水湖的方向。 虽然,他们心中忐忑非常,很想问问郑子廉和费岱,内湖和堤坝顶得住吧? 但此时此刻,谁也问不出口,仿佛一出声,便会将这些天的信心打破。 反观郑子廉和费岱,当第一个内水湖眼见就要灌满时,夫妻两人对视一眼,眼神中虽然也有些许紧张,但更多的是坚定和对彼此的宽慰。 第一个内湖终于灌满了,洪水接着向第二个内湖发起冲击,水流湍急地向前扑去,很快便将湖底淹没。 魏承昱目光炯炯,凝眉注视着那片在日光下折射出大片白光的水面,双手不自觉的捏拳,身子有如紧绷的弓弦。 上万河工的辛苦挖掘筑修,整个沂州百姓的殷切希望,全都系于此刻! 第三道堤坝能否挡住洪水的脚步? 不知何时,身后的河工们也没了声音,在一片沉默下,在无声的压力下,数百道目光紧紧注视着那狷狂的洪水,每个人心中都似压了千斤重。 终于,第二个内湖即将灌满,在万众瞩目下,洪水漫过了第三道堤坝! 但整个流式已趋于平缓,虽然溢出了堤坝,但再也不复之前的猖獗之势!也没有造成眼中的损害! 这说明,这个方法是有效的! 一个缺口、两个内湖便瓦解了洪水的攻势,那再多些缺口、多些内湖,沂州的洪涝便是可控的,连年的水患便能迎刃而解! “殿下,您看,挡住了!挡住了!” 范廷激动道,眼眶不禁微微发红。 内湖的修建成功了!郑子廉、费岱成功了!费老先生的治水之术终于落地成实,再也不是纸上谈兵了! 功在当世、利在千秋!费老先生的在天之灵也可欣慰了。 魏承昱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刚刚的忐忑现在已化为满腔的激动,沂州的水患能治了!沂州的百姓有救了! 孔偃、韩璋、耿方、孟浚等人也由紧张转为欣喜非常,开怀的笑容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 郑子廉和费岱夫妇俩相视一笑,两人眼中闪烁着泪花,那里面包含的不仅有激动,还有多年所学终于造福于民的感慨,以及对亡父的追思…… 身后的河工们已经欢呼震天,有的兴高采烈、有的喜极而泣,还有的跪倒在地,感谢朝廷、感谢常山王、感谢郑子廉夫妻! 此情此景,感染着每一个人。常山王去扶那跪倒在地的年迈河工,却怎么也扶不起来。 抬眼望去,跟随他们前来观察泄洪的数百河工全都跪倒一片,恳请常山王下令,继续治水! 他们可以不要工钱,只要有口吃的,他们也愿跟着郑子廉夫妻治水! 魏承昱眼眶微红,喉头哽咽,几乎无法出声。 他想起了萧业说的话,“社稷、天下、苍生,系于君主一身。萧业让殿下夺储,不光是为自己,也为天下苍生!” 片刻后,他声音略带沙哑而又难掩激动地道:“大家放心!朝廷不会半途而废,更不会放弃沂州!只要治水有效,朝廷会和大家一起彻底解决水患!” 河工们听后,心情激奋,便又磕头谢恩,孔偃、范廷走上前去,让大家赶紧起来。 魏承昱转身对着郑子廉和费岱弯腰一拜,郑子廉慌忙扶住他,口中忙不迭说道:“殿下,使不得,使不得啊!” 魏承昱不愿起身,低头沉声道:“郑先生,这是我替千万沂州百姓所拜,这一拜,您和尊夫人受得起!” 郑子廉和费岱心中感动非常,不禁热泪盈眶,“殿下,您以皇子之尊对我们…草民如何承受得起啊!” 费岱也道:“殿下不必如此。” 两人将魏承昱扶了起来,魏承昱望着他们,言辞谦虚恳切,“千百年后,或许后世子民不会记得有我常山王,但他们一定会记住你们——今日在沂州造福万民,泽被后世! 郑先生、郑夫人,我代沂州百姓感谢你们,也代沂州百姓请求你们,继续在此治水!” 第100章 暗算 郑子廉和费岱本就是大义之人,他们的一身本领承继费济,济世救民的情怀自然也没有落下。 何况,他们在与魏承昱的接触中,实实在在的发现他的确是个心怀百姓之人。 这些时日,若非有他顶住各方压力,驱使官吏、招募河工,修湖筑坝的工程岂能如此轻易的就竣工了? 他们心中早就为其折服,眼下岂有拒绝的道理? 夫妇二人便欣然应允了下来,当下,众皆欢喜。 萧业说得对,治水一旦初见效果,就有人坐不住了。 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朝堂中的舆论便翻转了个,先前满朝对魏承昱的愤懑之声,现在化为了沉默。 魏承昱在这一个月内,不仅解决了粮食问题,赈济了灾民,还将水患遏制,初见成效。 一时间,不党不群的官员中,已有人为魏承昱发起了褒扬之声。 雕梁画栋的齐王府里,魏承煦立于书房的窗前,面容阴沉。 “没想到沂州这摊浑水,还真被他蹚出水花来了!看来,是本王小瞧了他!” 徐骁似乎不这样看,“殿下,这次只是他的运气好。我听说,那个治水的郑子廉与范廷有些渊源,此人便是由他推荐给常山王的。” 魏承煦看了他一眼,“范廷?就是那个从大理寺调任御史台的监察御史?” “正是他!” 魏承煦冷笑一声,“又是大理寺!这大理寺的人是全都与本王作对不成!” “殿下息怒,钱必知说,这个范廷就是个‘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这么多年一直在大理寺不受待见。 直到萧业来了,跟着萧业办了户部和张家的案子,才被陛下重用起来。” 魏承煦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又是萧业,怎么每回都有他! 只听徐骁又道:“殿下,眼下常山王喊停了工部的防汛工程,将官吏全部调到郑子廉那听他安排,工部尚书庞劭被狠狠打脸,早就气的牙痒痒了。 郑子廉不过是一介草民,既无朝廷任命、又无陛下授权,一旦治水出了什么差错,这个责任由谁来担? 自然是启用他的常山王和推荐他的范廷!只要事情一闹出来,殿下放心,莫说朝中百官,就是工部尚书庞劭,参也参死他们了!” 魏承煦思索片刻,点了点头,并嘱咐道:“事关重大,万不能落下把柄,需用死士!” “诺!”徐骁明白,领令而去。 这一日,沂州上空乌云密布、狂风大作,眼看着似乎要有一场暴雨要来。 郑子廉抬头望了望暗下来的天,对妻子费岱说道:“夫人,恐怕要下雨了,你先回去吧,这里有我呢。” 耿方和孟浚也道:“是啊,郑夫人,您先回去吧,以免淋雨着了风寒。” 费岱是个明慧的女子,她知道丈夫不仅是担心她淋雨后生病,还担心如果他们两人都病倒了,这庞大紧急的治水工程由谁主理? 当下便未推辞,嘱咐了丈夫几句“小心”后,便由卫兵护着回了馆驿。 郑子廉则在耿方和孟浚的保护下,继续巡视堤坝。 几人走在堤坝上,见前面来了一群河工,推着几辆推车,上面装着许多大石块。 几人便排成一列侧身避让,一面嘱咐着“小心”。 突然,排在最前面的郑子廉一个趔趄没有站稳,身子晃了几晃,就一头栽进了湍急的河道里! 耿方和孟浚见状,抓了几把没有抓到,赶忙脱下铠甲,也跳了下去! 可是两人常年在北地打仗,不善泅水,在这浩荡湍急的水流中,自保都难,何谈救人! 幸好郑子廉常跟水打交道,早习得了一身好游术。 此时浮在水面上,反而为二人担心起来,只见他着急的游了过去,可是一人怎能托起二人? 眼见三人都要危矣,岸上的人忙作了一团,有递竹竿的,有抛绳子的,但是风大水急,三人如何接得住! 正在此时,只见五六个人身系长绳,由岸上人拉着,跳下水来,又见几艘小船放下了水。 终于,在一番生死攸关、惊心动魄的救援下,三人皆被救上了船! 回到岸上,耿方和孟浚仍吐着水,他们在沙场上驰骋多年,万万没想到,今个儿差点交代在这了! “郑先生,您下次一定要站稳了,可不敢再这样了!” 耿方呕水呕的眼泪都出来了,仍感觉肚子里满满的都是水。 郑子廉也是后怕不已,他记得他好好的站着,好像是被人推下去的。 但他也不敢确定,便犹疑道:“好像,是有人推我。” 孟浚连呕了几口水,苦胆都快呕出来了,这会儿终于缓过来了,强撑着道:“我看见了,有人推了郑先生!那个,走在最后面推车的人过来!” 他就站在郑子廉身边,好像是隐约见到一个胳膊一闪,随即便见郑子廉晃了晃身子,掉下河去。 围观的河工们一听便炸了锅,郑先生是拯救沂州百姓的恩人,谁敢害他! 便群情鼎沸地寻找是谁走在最后,当众人的目光渐渐集中在一人身上时,那人脸上露出心虚的神情。 耿方和孟浚见状,便让人将他拿下。谁知那人竟有些身手,打倒几位士兵后,眼见大队士兵来,冲不出去,便转身跳进了奔涌的河水中。 众人急忙望去,只见一个黑影在水里载浮载沉,不多时,便看不见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孟浚咒骂一声,心中惊骇不已:“还真有人要害郑先生!” 原来,他也不十分确定,听到郑子廉说是被人推下去的,便顺势附和诈一诈,没想到还真诈出了心怀不轨之人! 此事报知魏承昱后,魏承昱也是震惊不已,接着又觉后怕。 便一面安抚郑子廉夫妇,一面加强戒备,谨防再有此事发生。 沂州的这场雨连下了四天,好在前期修建好的四个内水湖均能使用,分流了大量河水,使堤坝没有像以往一样发生大规模的溃堤。 这天夜里,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呼啸而来。 在堤坝不远的一处山坡上,一排排搭建的是河工们居住的工棚。 此时已是丑时,虽然外面暴雨如注,但在这小小的遮风避雨的草棚里,河工们也能安眠。 突然,黑暗中,有个黑影在一片酣眠声中坐了起来,蹑手蹑脚的走出了屋外。 一声鸟鸣在雨夜中显得十分突兀,不多时,从其他草棚里陆续出来了八九个黑影。 这些黑影顶风冒雨,随手摸了些钉耙镐铲,便在大雨和夜色的遮掩下,向着内水湖的第三道堤坝跑去。 到了之后,寻了个好下手的位置,便挥动钉耙镐铲挖掘起来。 正在众人埋头苦干之时,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怒喝:“拿下!” 第101章 兄弟阋墙 几人回头望去,见雷电闪光之下,韩璋、和范廷带着一队人马急急奔来。 原来,在郑子廉遇袭后,魏承昱便让人暗中排查河工中是否还有同伙。 后来,萧业派去混进河工里的人暗中禀报,有一些形迹可疑的人,总是给堤坝做记号。 于是魏承昱便让韩璋和范廷在工棚外守株待兔,今夜终于等到这些人出手了! 只是这些人身手了得,与韩璋及士兵们缠斗起来,丝毫不落下风。 就在一人觑着落单的范廷,欲要将其挟持之际,只听一声弦响,一支羽箭正中贼人眉心。 范廷惊骇之余回头望去,见魏承昱亲率一队人马赶来了! 战局因有了魏承昱一行的加入而高下立分,很快这些贼人就被悉数擒拿了!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破坏堤坝?” 魏承昱面色严峻,严厉问道。 但见这些人虽被拿下,刀抵在脖子上,却毫无惧色,也不答话,只是下颚猛地用力,接着嘴角便流出鲜血,但很快就被雨水冲刷掉了,接着人便轰然倒地了! “怎么回事?” 黑暗之中,魏承昱和范廷看不清发生了什么,惊讶问道。 韩璋上前查看,只见一个个全都气绝而亡了。 “回殿下,像是服毒而死!” 死士?魏承昱和范廷对视一眼,惊愕不已。 将这些贼人尸首运至馆驿后,众人商议着如何处置。 魏承昱想要上报朝廷,彻查此事。 但范廷和孔偃并不同意。 范廷认为,这些死士身上查不出任何有用的东西,现在又死无对证,报上去除了打草惊蛇外,没有任何用处。 孔偃则思想得更深远,只见他面色凝重的劝道:“殿下,您要想,谁会派死士来谋害郑先生、阻挠治水呢?” 魏承昱听后,表情紧绷,面色肃穆。 谁呢?任他再愚笨也想的到是谁,自然是他那个与他有着同样的目标,想要夺取储君之位的弟弟——齐王魏承煦! 孔偃见魏承昱沉默不语,又道:“下官多说一句,眼下殿下刚在朝中树立些威望,更要小心谨慎。 正如范御史所说,这些死士死无对证,殿下将他们报上去,恐怕会被有心之人利用,反诬殿下一个矫证诬告、居心不良啊!” 魏承昱缓缓走了几步,耳边不禁响起萧业常劝自己低调谨慎的话语,心想,若是他在此,定也是如此劝自己。 望着门外漆黑夜色下的雷电交加、滂沱大雨,魏承昱改变了心意,“好,就按两位大人说的办,此事不奏报朝廷。” 范廷和孔偃相视一眼,放下心来。韩璋、耿方与孟浚,便带了几个随从将这些尸体趁夜运走了。 贼人的尸体安排好后,孔偃对魏承昱道:“殿下,贼人如此胆大妄为,下官以为,不光是因为觊觎郑先生治水有功,还因为他无品无衔,即便不幸遇害,朝廷也不会在意。 殿下终究要回京的,那么到时候郑先生又要以什么身份来治水呢?” 魏承昱听后道:“孔大人的意思我明白,我也有此意,只是不知道郑先生是否愿意为朝廷效劳。” 魏承昱心中早就想给郑子廉请官了。 后来,萧业又让人传话于他,唯有郑子廉入朝为官,不仅仅是他常山王的得力帮手,才能保治水大业长久且名正言顺的进行下去,不会受日后朝堂风波的殃及。 明白了魏承昱的意思,范廷便接道:“殿下放心,此事就交由下官去办。 只要郑先生同意,我身为监察御史,理应为有功之人上表请功。” 于是,第二日,范廷便将请功一事向郑子廉说了。 郑子廉亦知,没有朝廷的准许,他们谈何治水,当下便同意了。 范廷写了奏章,着人快马加鞭送去了京城。 盛京城外,天子的御辇驾临皇家园林灵囿。 八月时节,天气已不太炎热,灵囿中巍峨的皇家宫殿和似锦的繁花、高大的树木相映成趣,有一种庄重优雅而又不失闲趣的美。 工部尚书庞劭被宣到了这里,他仪态庄重的跟着内侍穿过花丛与树林,向着园林深处走去。 转过假山,再走过一座石桥,来到一片翠竹掩映的溪水处。 这湾溪水清澈见底,水深只没人膝盖。皇帝此刻正身着利落短衣,挽起裤管,手持一柄鱼叉叉鱼呢。 “陛下,那有一条!”睢茂在岸上为周帝眼观八方。 皇帝猛地一叉下去,鱼跑了,没有叉着。便略带埋怨道:“你不要吵,这么大声鱼都给吓跑了。” 睢茂忙笑着赔罪,“是是是,老奴知罪了。” 他听得出来皇帝没有真正生气,自他看了监察御史范廷自沂州来的奏章后,心情就一直不错。 工部尚书庞劭就在此时来到了御前,“臣见过陛下!” 皇帝回过头去,脸上挂着笑容,“哦,平身吧,知道朕叫你来什么事吗?” 庞劭站起身来,恭敬答道:“臣不知。” 皇帝又转过身叉鱼去了,只见他一边目光凛厉地扫视着游鱼,一边随口说道:“监察御史范廷从沂州送来奏章,沂州现在的水患被一个叫郑子廉的人治理的很好啊!你也瞧瞧吧。” 睢茂听了,便将奏章递给了庞劭。 庞劭接了过来,额上不禁冒了汗,工部治了多年的水患不见效果,现在让一个平头百姓给治理好了,这不是打他工部的脸吗?陛下召他过来,看来是要问罪了! 庞劭忐忑不安的看完了奏章,所幸上面只为郑子廉请了功,没有说他们工部一句不是。 “臣无能,还请陛下降罪!” 庞劭将奏章还给睢茂,赶忙跪下请罪。 皇帝将目光瞄准了一尾鲤鱼,随即猛地举叉扎去,只见一股殷红在清澈的溪水中漫开,鱼叉结结实实地扎住了一尾大鲤鱼。 “陛下神准!” “好大一尾鲤鱼啊!” 在岸上此起彼伏的恭维声中,庞劭瞥到那尾血淋淋的鲤鱼,吓得冷汗直冒。 不免想起前段时间,前刑部尚书张极维就是突然被召到丹山上的浮碧宫,结果“畏罪自杀”!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立马将他吓得面如土色。紧接着又安慰起自己,自己虽然有些差错,但从来没犯过大错。 在朝中,虽然与齐王关系不错,但那也只是寻常的“为官之道”,不算结党营私,陛下应该不会也对我清算吧? 第102章 一尾鲤鱼 皇帝得了一尾大鲤鱼,心情大好。挑起鱼叉将鲤鱼取了下来,随手扔到岸上跪着的庞劭怀里。 庞劭本就提心吊胆,此时被这血腥的死鱼一砸,不免魂飞魄散,立马磕头请罪。 皇帝被他这个模样逗乐了,不禁开怀大笑起来,“你请什么罪?那条鱼是朕赏你的!睢茂,快让他起来,瞧那一身的鱼鳞。” 睢茂听了,笑呵呵地将庞劭搀了起来。 庞劭擦擦汗,仍然惊魂未定,怀里抱着鲤鱼,“陛下,工部治水不力…” 皇帝笑着打断了他,“朕不是说了吗,朕赏了你一条鱼!还不明白?睢茂告诉他!” 说完,皇帝又转身叉鱼去了。 睢茂笑着对庞劭道:“恭喜庞大人,陛下已着吏部破格录用郑子廉为工部都水司主事,你们工部可得了一尾好鲤鱼啊!” 庞劭惊诧不已,皇帝不但没有罚他,还把郑子廉归于工部,这样郑子廉的治水功劳就是他们工部的功绩了!慌忙跪下谢恩。 皇帝仍站在溪水里瞄着来往的鱼群,头也没回的说道:“好了,不必谢朕,郑子廉以后是你工部的人了,可不要埋没了他的才能! 记着,这次你欠常山王一个人情,日后可要好好谢他!” 庞劭自是诺声连连,只听皇帝又道:“好了,快回家去吧,趁着鱼新鲜,红烧了它。” 庞劭答了声“诺,谢陛下恩赏!”便双手毕恭毕敬地捧着那鱼,出了灵囿,一路疾驰回府了。 当天中午,席上果然有道红烧鲤鱼。庞劭将那鱼肉吃的一点儿不剩,连汤汁也喝完了,细细地咂摸着味儿。 郑子廉归于工部,是好事一桩。庞劭自然也听得懂,皇帝的意思是要重用他,不要掣肘他。 于是,当即提笔写公文。在吏部的任命文书还没发出去的时候,工部的文书倒先发了出去,要沂州的工部官员不论官职是否高于郑子廉,务必虚心协助其治水。 做完这些,庞劭的心情仍不能平静。相较于郑子廉,他更在意皇帝的另一句话——“你欠常山王一个人情,日后可要好好谢他!” 这是什么意思?庞劭想不明白,但他觉得陛下对常山王的态度似乎变了。 吏部的任命文书传到了沂州,敕命郑子廉为工部都水司主事,官居六品。 郑子廉叩谢皇恩,接下任命。 魏承昱却沉默了,他不禁想起来沂州路上,孔偃和范廷说的话,为什么有才干之人不能委以重任呢? 一个小小的六品主事如何动用权力主持庞大复杂的治水工程呢? “郑先生,这次沂州治水,你与尊夫人居功至伟,朝廷的赏赐或许…” “殿下,您不必多说,我郑某并非有官瘾的人。我岳父一生所求,不过是一身本领能济当世!对于我和夫人来说,能为民解忧、为后世造福就已足够了!” 郑子廉打断了常山王,他知道常山王心中是为他们鸣不平,但对他们来说,功劳从来不是赏赐能衡量的。 孔偃见状也道:“是啊,殿下,您不必自责。郑先生现在已被朝廷发现了,相信来日方长,一定能够被重用!” 来日方长?魏承昱只希望这个来日方长不会太久。 不过,情况出乎了他的意料,没想到郑子廉自被任命之后,在沂州的各工部官员,无论品级是否高于郑子廉,都对其客气有加、积极配合。 魏承昱在初时的惊讶后,便当做是郑子廉用一身治水本领赢来的尊重,心中也暗自为他高兴。 繁华的盛京,热闹的九曲阁,内宅的沁园一片冷清。 樊兴疾步穿过回廊,转进书斋。 今夜的萧业坐在书案前,眉头紧锁,脸色阴沉,俊雅的脸上似有愁云。 樊兴来到跟前,“公子,锦州传来的消息,他们对郑先生和堤坝下手后,果然也对郑先生的子女出手了!好在被我们的人拦截下来了,三名贼人被全歼,但我们的人也…” 樊兴没有说下去,重重的叹了口气,虽然胜了,但是却胜的惨烈! 萧业明了了,本就阴沉的脸更是凝重,黑眸里的阴骘让人不寒而栗。 “伤亡多少?” “十五人,五死七伤!” 樊兴低下了头,眼眶微红。随着他们的“大业”渐渐走向权利中心,他们并肩作战的兄弟也越来越少了。 萧业听后,黑眸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光彩。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将所有的痛苦都隐藏了起来。可是,那滚动的喉结仍泄露了他的情绪。 半晌,他睁开了眼睛,眼神里仍有挥之不去的哀痛,“好好抚恤他们的家人,此后要更用心的照顾他们。” “诺!”樊兴答道,这个铁一般的汉子眼眶也湿润了。 “还有,沂州的兄弟们,若不是他们舍身相救,郑先生恐怕真要遭遇不测了,要厚待他们!” “诺!”樊兴的眼泪终于流出来了。 萧业叹了一口气,“往后的路会越来越危险,告诉兄弟们,如若有人想退出,我绝不会怪他们。” 樊兴听后,赶忙擦擦眼泪,激动道:“公子,兄弟们当年落草为寇,为的也是胸中的一腔热血! 要是想当逃兵,早在六年前公子瞒天过海,把兄弟们由死转生,又将一万两银子放在兄弟们面前,让我们拿钱走人时就当了! 公子,虽然这几年,我们这一百八十九个兄弟见不得光,过着暗里刀口舔血的日子,但我们也是沙场拼杀过的人,生死早就置之度外了! 这几年,我们跟着公子惩恶扬善,造福百姓,胸中的那腔热血从未冷却! 公子,玄鹰寨的兄弟们没有逃兵!” 萧业看着激动剖白内心的樊兴,叹了一口气,平静道:“好了,我又不是要赶你们走!” 樊兴抹了把眼泪,语气中满是委屈,“还请公子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萧业点点头,眼神逐渐变得坚定。当年,他决意扛起这副“天下清明”的担子时,这副担子里,就一头担着他的血海深仇,一头担着玄鹰寨三百二十七位兄弟的希冀! “好,我答应你。” 谷易正在这时走了进来,看见两人眼睛微红,又在屋外里听到樊兴激动的声音,便小心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但现在没人能回答他这个沉重的问题。 萧业收拾了下情绪,清声问道:“查到了吗?” 谷易点点头,才想起来自己还有要事禀报,“查到了,只是…老夫人和表姑娘在仲连的保护下,已快来到盛京了!” 萧业听了,颇感头痛,修长的手指揉了揉眉心,语气中充满无奈,“这个仲连,他是故意给我找麻烦!” 樊兴听了,也不免紧张起来。 第103章 能臣 三日前,远在宁州的老夫人、表姑娘,还有护院仲连突然失踪了,他们将宁州的地界都快翻个遍了。没想到,竟然是朝京城来了。 谷易对萧业的话颇是赞同,这个仲连的确是故意的。 “公子,这个仲连是早有准备,他带着老夫人和表姑娘昼伏夜出,从不打尖住店,也不走大道,这才让我们好找。 今日我们的人在距盛京一百多里的山路上堵住了他们,老夫人以死相逼,不愿回宁州。” 萧业听后,从书案前起身,烦躁的踱着步。 他这个祖母的脾气,他最是了解。强势固执,控制欲极强。 他父亲在时,以慈孝压着他父亲,他父亲死后,则欺压他母亲,他母亲死后,又想事事管着他。 可惜,他不像他父亲那样愚孝,也不像他母亲那样软弱,萧老夫人控制不了他。 这些年,他从不短缺祖母和表妹什么,后又安排年少成名的剑客仲连保护她们的安全。但他,自那以后再没回过宁州。 这次,他祖母执意要来盛京,恐怕是仲连那个家伙“一不小心说漏了嘴”,说他在京城被太后赐婚,娶了谢璧的女儿。 因着这个原因来,便是大罗神仙也劝不回她。 眼前忽然浮现出那抹如出水芙蓉般清丽的身影,萧业叹了一口气,该来的总会来的,只是不知道她能否应付得来。 “他们还有多久进京?”半晌后,萧业沉声问道。 谷易道:“老夫人年纪大了,他们走得慢,预计要三天左右。” 萧业点点头,“告诉我们的人,不必管他们了。沂州现在怎么样?” 樊兴见萧业问自己,便将这几日的情形报上。 自粮食和治水问题解决后,范廷已着手核查上次齐王赈灾的账目,只是还没有眉目。 说明情况之后,樊兴又问道:“公子,我们是否要将我们掌握的情况向范大人提示一二?” 萧业摇摇头,“不,范廷是能臣,也是纯臣,像他这样中正不阿的人,‘功不能虚成,名不能伪立’,仕途中不能有一点儿虚假,否则他会受之有愧。 他是个有能力的人,我相信他一定能找到线索。” 樊兴答了声“诺”,便与谷易各自传信去了。 出了书房,樊兴不解地问道,“那仲连是什么人?怎么身为护院,敢不听公子的命令,还擅自带着老夫人和表姑娘来京城?” 谷易答道:“那仲连四年前初涉江湖,剑术不错,也算小有名气。 谁知刚有些名气,就遇到了公子,两人打一个赌,赌输的人,要给对方做十年仆从,且十年不能洁面! 仲连输了,到现在已经在宁州老宅给公子当了四年的护院了,而且四年没有洗过脸。后来,他连头发也不梳了,披头散发的。 唉,好好的一个意气风发的江湖侠客,现在跟个邋遢乞丐一样!你说,要是你,你能咽的下这口气,不给公子找麻烦?” 樊兴被这奇怪的赌约惊讶到了,连忙问道:“他们打的什么赌?” 谷易答道:“我听公子说,那仲连剑术精妙,他便以剑术与他打赌。 两人各拿二十片竹叶,从空中洒落时,谁斩碎的叶子最多最碎,谁便获胜。 公子先来的,仲连将二十片竹叶抛洒出去时,公子碎掉了十九片。 轮到仲连时,公子洒的竹叶全碎了,地上没有一片整叶。” “那这是仲连胜了啊!” “仲连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扭头就走了,根本没有细看地上的叶子。 等到第二天清晨,他在客栈一觉醒来时,看见他的房门前放了两片竹叶,而我们公子正悠闲地坐在楼下喝茶呢。 仲连感觉不对劲,又去了昨日两人比试的地方查看,将那些碎叶子拼凑起来,怎么拼也只有十八片!” “怪哉!隔了一夜,碎叶子竟然还在!那仲连到底是真输了,还是我们公子?” 樊兴心中升起了谜团,他们跟着公子这么久,敢用性命担保他是个正派的人,但却不敢保证他不会在必要时用些手段。 这个问题谷易也答不上来,“你这个疑问也是仲连这四年来的心病,可他是个重信守诺又骄傲的人,便在事实面前愿赌服输了。 我也曾问过公子,可是公子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 所以,仲连到底是输了,还是被骗了,只有我们公子知道。” 樊兴听后,不禁摇头叹息,略表同情,“本是扬名立万的年纪,却被一个赌约困在四方天里,关键是还不确定是自己实力不济,还是被蒙骗了! 怪不得他要把老夫人和表姑娘送来盛京给公子添堵呢,也是啊,这口气是难咽了点。” 说罢,两人就分头传信去了,对那不日将到来的剑客竟有了些期待。 八月的沂州,雨水渐少。田地里的洪水逐渐褪去,百姓开始修整土地,预备下一季的播种了。 赈灾逐渐接近尾声,治水也顺利的进行着,可是皇帝给范廷的任务,核查上次赈灾是否有人中饱私囊,他还没有完成。 这几日,他频繁地跑州府衙门,查看各类账目。 这日,他又在馆驿中愁眉不展的看账簿,孔偃和常山王走了进来。 “范御史,这几日有进展吗?”魏承昱开口问道。 范廷起身行了礼,摇了摇头,指着一摞摞的账簿道:“还不曾有收获,这些账簿做的十分周全。 像这些,是与工部有关系的账,和工部的账簿记得一模一样,表面上看不出什么。 而这些,是关于购粮和安家费的,属于难以查实的。 这个安家费,我按照册上的登记走访百姓。有一些百姓能够找到,有一些不知是逃难还是遇难了,就找不到人了,也不知到底有没有收到安家费。 还有那些小的花费也有,什么船坞、铲子、扁担全都记上了。这些小账也不好对,数量不够,便说丢了。 总之,现在仍是一团乱麻,找不到头。” 孔偃翻了翻账簿道:“他们是早就准备来应付这一天了。” 常山王望着堆叠如书山的账簿,感慨道:“这些账簿中不知藏了多少蛀虫,本王不信他们就没有一丝儿破绽!我们一条条去找,总能找到一些线索。” 孔偃也道,“对账查账是个耗时耗力的活,不知其中的底细,便只能一条条去核实了。” 范廷思索了一会儿,说道:“从破案的角度看,那些容易核实的账目就像是故意给我们看的证据,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而那些不易核实的账目才可能是关键所在。 不如这样,殿下和孔兄大张旗鼓的去查那些容易核查的账目,而且要胡搅蛮缠,干扰他们的注意力。 我则暗中去查那些不易查实的账目,咱们也给他们来个虚虚实实,真假难辨。” 第104章 双簧 魏承昱和孔偃听了,欣然配合。 计策既定,魏承昱和孔偃便唱红脸,事事追根究底、严厉责问。 而范廷则唱白脸,从中和稀泥、轻拿轻放。并且,他还对外言说自己有风湿,实在不耐沂州这个潮湿闷热的环境,并多次公开催促常山王返京。 好几次都将常山王惹到发火,斥责其“敷衍了事,不配为监察御史!” 不久后,沂州的官员都知道监察御史范廷是个好糊弄的主,对其也不甚在意了,而是全力与常山王周旋。 这日,范廷来到了工部在沂州的都水司下属的造船场,见地面上堆放着许多铁钉,便问道:“这些铁钉是造船用的吗?” 造船司的小吏答道:“正是。” 范廷一边溜达一边随口问道:“造一艘船要多少铁钉啊?” “回大人,造一艘载重七百石的船,需铁钉三千斤。” “那是多少银子啊?” “铁索铁钉每斤六分银子。” 接着,范廷又问了,要用多少桐油、多少石灰、多少麻丝等,那小吏一一答了,和账簿上所记的一般无二。 范廷“嗯”了一声,随口说了几句闲话,转了一圈就走了。 没几日,由于挖湖、通渠、筑坝同时进行,需要征调多艘船运泥沙,以目前的船只数量来说有些紧张,郑子廉便向沂州的都水司郎中申请再造几艘船。 过了大概半个月的时间,在魏承昱与孔偃揪着一些小问题大肆渲染,将州府的官吏搅得烦不胜烦时,第一艘造好的载重七百石的船交付了。 郑子廉收下了船,便投入使用。谁知,还没下水呢,一个河工就不慎将火种遗落在了船上,一艘载重七百石的大船就在众目睽睽下被烧成了灰烬! 等到船被烧完了,范廷来了,一到现场便直说可惜,连连叹息。 “郑大人啊,你不知道啊,这一艘载重七百石的船需要打进去三千斤铁钉呐,真是太可惜了!” 郑子廉摇摇手,颇不认可,“不对不对!这样的大船顶多八百斤足矣!” 范廷瞪大眼睛反驳道:“胡说!你工部都水司造船厂的人亲口说的,还能有假?” 郑子廉不肯承认自己说错了,于是两人便梗着脖子争执起来,谁也不让谁。 围观的人群谁也劝不住,这两人非要争个输赢,看这灰烬中的铁钉到底是三千斤还是八百斤! 结果找人过了称,这些铁钉哪里有三千斤,八百斤也没有!而是四百斤! 范廷立时变了脸,将那小吏拿了过来,逼问他那二千六百斤的铁钉去了哪里?是不是被他偷吃了! 那小吏眼见被揭穿,吓得语无伦次,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范廷负着手,踱着步,不见了这几日的萎靡和敷衍了事,而是精神矍铄,神色犀利。 “两千六百斤铁钉,每斤六分银,就是一百五十六两银子! 沂州载重七百石的船有二十艘,加起来便是三千一百二十两银子! 就这,还只算了铁钉,还有那些生铁、桐油、炭和石灰我还没给你算上。 说说吧,这些银子都是怎么贪的?” 那小吏瑟瑟发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范廷又道:“你也可以不说,那这三千一百二十两银子本官便都算在你头上。 按我朝律法,计赃论罪,这三千一百二十两银子够你绞死几回的了!何况,你这又是监守自盗,少不得连累家人,判个家产充公、流放边关。 你好好想想,你到底要不要说!” 那小吏已吓得屁滚尿流了,这么大的罪名他哪担得起? 赶忙把上面的主事、员外郎招了,员外郎又把郎中招了。 于是,拔出萝卜带出泥,工部虚报账目,州府拨的银子,郎中交代了狼狈为奸的事实。 范廷顺藤摸瓜,涉案人员从工部到州府,交代的案情也越来越多,从虚报造船费到虚报河工人数再到安家费、盗卖赈灾米粮等,一直查到了州牧高载的身上。 如萧业所言,范廷是个有能力的人,他判断造船这个账目最易偷巧,便与郑子廉唱了这出双簧。 如若铁钉真没问题,那这不过是两人无伤大雅的口舌之争,但如若真有问题这就是解开这团乱麻的引头。 范廷判断对了,萧业也押赢了! 只是,在沂州的迷雾顺利拨开之时,萧业这边则陷入了麻烦之中。 这一日,月牙儿刚刚升起,天色还未全黑时,萧业与谷易就难得的回府了。 绿蔻见了,心中奇怪,这些时日这两人早出晚归的,可从来没回来这么早过。 过了一会儿,她见萧业的书房亮起了灯。谷易则一人在云起斋院子里的石桌前坐着,手里拿把竹刀削着什么。 便端了一碟糕点悄悄地走了过去。 “哎,给你吃。” 绿蔻别扭地说了一句,将糕点往石桌上一放,在对面坐了下来。 谷易抬头看了看她,转了转身,偏向一边,“我不叫‘哎’。” 绿蔻哼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略带骄矜地问道,“你在削什么?” 谷易闻言,抬起头来,脸上洋溢着笑容,自豪的扬了扬手中又薄又利的木片,炫耀道:“这是我的暗器,我自己设计的!” 绿蔻嫌弃的嘟囔一句,“什么嘛,不就是个木片。” “你不懂。”谷易没有被打击到,又低下头来认真削着。 又过了一会儿,绿蔻将糕点往前推了推,语气温和了许多,“哎,这糕点很好吃的,你吃不吃?” 谷易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糕点,便道:“好吧。” 说着,擦了擦手,拿起一块整个放进了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果然好吃。” 绿蔻被他这副模样逗得不禁笑出声来,刚刚的别扭也不见了。 她将手臂放在了石桌上,一双白皙软糯的手撑着圆圆可爱的脸庞,对谷易说道:“哎,我问你哦,你家公子是不是以前订过亲事?” 谷易咽下糕点,摇摇头,“没有。” “那他是有心上人了?”绿蔻又问。 “什么心上人?”谷易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喜欢的姑娘啊!”绿蔻白了他一眼,这都不懂? 谷易不是不懂,只是他从没将男女情事与他家公子联系到一起过。 “不会!我家公子从不亲近女子!”谷易这次更为坚定的摇头,且斩钉截铁的说道。 说完,又拿起了一块糕点,一边向绿蔻问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第105章 僵持 绿蔻没有答他,而是焦急反问道:“那你家公子是不是有隐疾?” 谷易刚把糕点塞进嘴里,口齿不清的反问:“什么隐疾?” 绿蔻没想到他竟迟钝到这个份上,连“隐疾”是什么都不知道,当下羞红了脸,但为了姑娘的终生幸福,她又不得不打听清楚。 如果萧业真是有隐疾,那她家姑娘就要守一辈子活寡了!她在谢府听厨娘嬷嬷们私下说过,守寡又无子女依靠的女子可惨了! 如若真是那样,她一定要跟姑娘说清楚,让她早日脱离苦海! 于是,即使难为情,绿蔻还是装作满不在乎的解释道:“‘隐疾’是什么你都不知道,真是白长了这么大的个子! 告诉你,‘隐疾’就是,就是你家公子到底能不能人道,能不能生儿育女!” 话音刚落,谷易“噗”的一声把嘴里的糕点喷了出来,接着狂咳不止,差点被呛死。 他之所以受此惊吓,不仅仅是因为绿蔻这“直白”的话语,还因为他发现,书房的门不知何时被打开了,公子就倚在门旁,双手抱臂,神情清冷的看着他们。 谷易喘过来了气,慌忙站了起来,紧张道:“公子,公子…” 见他这么吞吞吐吐,绿蔻更急了,难不成还真是? “你倒是快说啊,你家公子到底有没有隐疾?” 谷易哪里说得出来,他已经拼命使眼色了,可这个丫头也太过愚笨了,竟然还在追根究底,句句不离“隐疾”! 当下便把心一横,大声说道:“公子你饿了没?这里有糕点!” 绿蔻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这样子是在害羞? “喂,你胡说什么?喊你家公子干嘛…” 结果话还没说完,就听身后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不饿,你吃吧。” 空气瞬间凝固,绿蔻立马僵坐在原地,张开的嘴巴都忘了闭上。 片刻后,在一片死寂中,绿蔻小心地站起身来,声音如蚊:“我先走了,你慢慢吃。” 说完转身向萧业行了一礼,只是头低的深深的。 谷易见了,不禁深感同情。 行完礼后,绿蔻拔腿便走,只想赶紧逃离这里,却不想被萧业叫住了。 他的声音依旧冷静淡然,听不出来是否生气。 “告诉你家姑娘,等下我会过去。” 绿蔻答了声“诺”,拐出院门,便飞奔逃窜了。 隐庐中,谢姮正在灯下读书,见绿蔻急急慌慌地进来,热了一头的汗。 便随口问道:“干嘛去了?晚饭后便不见了你人影。”说完又低头看书去了。 绿蔻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萧业那意思是不是来找谢姮算账?一时没了主张,想着要不要把她私自去找谷易打听情况的事告诉谢姮。 正在犹豫间,却见晦暗的夜色下,云起斋的那对主仆已然来到了院中,登时又提心吊胆起来。 谢姮见萧业来了,莹润如玉的脸上微微泛红,她亲手奉了茶,恭敬地问道:“夫君可是有事吩咐?” 萧业端坐在主位上,淡然的眸子扫了紧张畏缩的绿蔻一眼,又看了看平静无波的谢姮一眼,便知刚刚云起斋的事情,与她无关。 他声音沉缓的说道:“明天,我祖母和表妹会来,你有些准备。” 祖母?表妹?谢姮听后难掩吃惊的看着他。 萧业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自他们成亲以来,谢姮从未听他提过家人。 “她们不会在京城久住,如果你觉得拘束,明日见上一面后,可以回谢家住些日子。” 谢姮连忙摇头,“不,祖母和表妹既然来了,我理应尽为媳本分,夫君不必担心。” 萧业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言,她还不知道他祖母就是冲着她来的。 翌日,萧业没有去大理寺上值,算着时辰,打发了谷易和吉常去城门口接人。 自己则等在了府门口,身后站着阖府的仆从。 谢姮在他身侧站着,他看得出来,她有些紧张,今日的打扮庄重了些,妆容亦鲜艳了些。她本来就极美,现在更宛如月殿仙娥,高贵典雅。 或许是察觉了他的目光,谢姮转过脸来对他盈盈一笑。 萧业没有说话,又将目光转去了别处。 不多时,一阵骨辘辘的车轮滚动声传来,谷易和吉常领着一辆朴素的马车缓缓驶来。 萧业投去淡漠的一瞥,脸上并无喜悦,反而有些阴沉。 赶车的车夫蓬头垢面,但是衣着却是整洁。 他“吁”了一声,勒住了马,马车正正好好停在了萧府的大门中间。 在萧府一众主仆的注视下,那车夫没有下车,却昂着头,倨傲挑衅的看着萧业。 萧业立在台阶之上一动不动,俊颜更为阴沉,一双黑眸阴骘地望着那车夫。 谢姮望着这奇怪的一幕,心中不解。 萧府的仆从在马车旁放好了马凳,吉常走到车旁,好声说道:“老夫人,到府门口了,请您和表姑娘下车吧。” 话音落了半天,那马车的帘子动也未动,车里也无人应声。 萧业的脸色已是阴森的可怕,他薄唇紧抿,黑眸如寒潭,浑身散发的冷酷凌厉让人望而却步。 谢姮心中的不安加剧,她已看出了这奇怪场景的不合理处,这两方似乎在僵持。 她微微上前半步,对萧业小声说道:“夫君,让妾身去请祖母吧。” 萧业闻言,脸上的阴寒渐渐褪去,眸光微敛,他知道谢姮请不动祖母,除了他,谁也请不动! 调整了下心神,萧业狠狠瞪了那车夫一眼,缓步走下台阶,来到马车左侧,声音略显生硬,“孙儿请祖母下车。” 谢姮也跟了过来,站在他的后侧方,恭敬道:“孙媳恭请祖母。” 马车里仍没动静,不过那车夫倒是下了车,以一副看好戏的姿态站立一旁,怀中抱着一把剑。 片刻,马车里有个柔顺的声音劝道:“外祖母,我们下车吧。” 又过了一会儿,里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的声音。 谷易打起车帘,一位满脸寒霜、目光锐利的威严老妇弯腰走了出来。 她站在马车上,居高临下的扫视着众人,目光在谢姮的脸上多停留了片刻,谢姮只觉得那寒冽的目光让她在心里打了个寒战。 接着,又见马车里出来一个年轻的姑娘,这个姑娘倒是一副柔顺清丽的面容,只是有些瘦弱,一双如水的眸子带着些惊惶,眉间的胭脂痣更衬得她的脸有些苍白无光。 她的目光也在谢姮的脸上停顿了一下,接着又望向萧业,怯生生地叫了声“表哥”。 萧业点了点头,算是回应,接着向萧老夫人伸出手。 萧老夫人刻着风霜的脸上每条皱纹都藏着愠怒,不悦地看着他。 萧业也直直对上她的眼睛,不发一言,但举在半空中的手纹丝不动。 第106章 刁难 僵持的压力无声蔓延,但这次萧老夫人没让萧业等太久,她缓缓伸出手,手腕上露出一个白玉错金寿字子孙万代镯,上面雕刻着葫芦纹路,造型十分别致,价值应是不菲。 她扶着萧业的手,缓缓下了马车。眼眸却看也不看她这个孙子,她知晓他的不孝和冷酷无情,她早在他十四岁那年便看清了。 刚刚的那句祖母,已是他放低姿态的极限了。 萧老夫人下了马车后,她身后的那个姑娘也小心地提着裙摆下了车,谷易在旁搀了一把。 谢姮向其微笑一下,算是打了招呼,那姑娘也回了一个略微生硬的笑容。 来到前厅,萧老夫人在主位上坐下,萧业坐于下首,其余众人皆是站着。 萧老夫人环视一周,冷言冷语道:“你这里倒是气派,怪不得不愿意回宁州。” 萧业冷漠着一张脸,随口答道:“公务繁忙,难以脱身。” 萧老夫人冷哼一声,威严的目光又落在了谢姮身上,她自从下了马车还没正眼瞧过她,瞧那个楚楚可怜的小模样,果然是个狐媚胚子! 谢姮感受到了老夫人的打量,赶忙上前拜道:“孙媳见过祖母。” 萧老夫人没有应她,而是转头又对萧业道:“你娶了娇妻,也不告诉我这老婆子一声,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祖母吗?” 萧业仍冷着一张脸,“太后赐的婚,婚期紧急,只能便宜行事。” “胡说!盛京离宁州不过三四百里,派个人知会我一声,能用多久?” 萧业语气生冷道:“便是告诉了祖母,又如之奈何?” 萧老夫人被堵了一通,气势消了一些,但仍生气道:“若不是仲连告诉我,我这老婆子还不知要被蒙在鼓里多久!” 萧业想也知道,除了他,谁还敢将此事漏出去。便白了一眼厅外看戏的那衣衫整洁、蓬头垢面的车夫。 仲连则以挑眉回应,谁让萧业将近四年没有回宁州,萧老夫人每隔几天都要念叨一下,让他去把萧业找回来,让萧业与他表妹成亲。 仲连虽然沉默寡言,但不是聋子,这样的话听多了也会烦。更讨厌萧家的人都这么爱胡乱安排别人的人生。 于是,在萧老夫人又一次让他去找萧业时,他把她们偷偷带出了宁州,带到了萧业面前,一方面遂了萧老夫人的心愿,另一方面,这是萧业的事,他见不得他这么躲清闲。 这时,仆从端上来刚沏好的茶,谢姮接了过来。 按理说,新媳妇进门要给长辈敬茶,只是当时他们成亲时,萧老夫人并不知情,眼下也正为此事生气。 谢姮便恭敬地奉到她面前,虔顺道:“此事是孙媳与夫君思虑不周,还请祖母勿怪。您老人家舟车劳顿而来,还请喝杯茶解解乏。” 萧老夫人没有去接那杯茶,但见谢姮这般恭谨,大庭广众之下也不能让她太难看,再怎么说她也是太后指给孙子的人。 便语气生硬道:“放下吧。” 谢姮见状,便顺从的放在了一旁的案几上,退至一旁。 又听萧老夫人道:“到底是京城给事中的女儿,这礼仪教养就是周到。” 谢姮也不是愚笨之人,这话里的揶揄意味,她还是能听出来的,心中虽有些不舒服,但也只当萧老夫人还在气头上。 老夫人又向那名年轻的女子唤道:“云檀啊,你过来,去见过你表嫂。你表嫂可是出身官宦人家,又是太后赐的婚,你以后在这萧府中能否住的舒心,就全仰仗你表嫂了!” 萧业不动如山的坐着,一双淡然的黑眸扫了谢姮一眼,没有说什么。 谢姮听出了弦外之音,连忙温和的笑着道:“祖母言重了,都是一家人,何来仰仗一说?如若真要说仰仗,我们做晚辈的,理应仰仗您老人家。” 接着又向云檀道:“云檀妹妹初来盛京,人生地不熟,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我们是一家人,不用客气。” 云檀看了看外祖母,又看了看谢姮,柔顺道:“多谢表嫂。” 谢姮点头嫣然一笑,宛如春水芙蓉,让人心醉神迷。 云檀见了,忽然觉得整个厅堂都亮了起来,心中不禁有些黯然:这样一个霞姿月韵、风华绝代的女子,自己如何比得过? 萧老夫人见谢姮三言两语便化去了自己的刁难,心道:看来这个丫头不是空有美貌,还有些手段,若不能将其拿捏,云檀日后如何直起腰来? 萧业那双仿佛能够洞察人心的黑眸,淡淡地瞥了萧老夫人一眼,没给她再说话的机会,声音低沉而又不容置疑道: “祖母车途劳累,先去内宅歇息吧。冯嬷嬷,请老夫人去陶怡居,好好侍奉。” 冯嬷嬷是孟院公的内人,两人的独子被恶霸害死,是萧业路见不平为其设计复了仇。 自那以后,这对老夫妇便一直跟着萧业,对其忠心耿耿。 安排她去侍奉老夫人,萧业一点儿也不担心强势蛮横的祖母能从她嘴里问出什么。 冯嬷嬷听到吩咐,走上前来,向老夫人问了安,便恭敬的请老夫人和表姑娘移步内宅歇息。 萧老夫人见了,便暂且作罢,缓缓起身,仪态威严的带着云檀向厅外走去。 谢姮在身后向其福了一礼,在其走后,也告辞了,回了隐庐。 现在前厅只剩下萧业、谷易和斜倚门外的仲连。 萧业跨出门槛,路过仲连身边时,冷冷地说了一句“你跟我来。” 仲连瞥了他背影一眼,对他的怒气丝毫不惧。 这才哪到哪?比起他四年来受的精神折磨,连冰山一角也算不上! 三人出了前院,来到了云起斋。萧业和仲连进了书房,谷易见状也要跟着,萧业道:“不必了。” 他知道谷易担心什么,担心他和仲连打起来。 谷易担心的的确是这个,他三年前才从云墟回到萧业身边,对仲连为人如何并不了解。 今日一早,他在城外接到老夫人的车架时,仲连冷冷地打量着他,之后吐出一句话,“萧业还有练剑吗?” 第107章 仲连 同为江湖人的谷易自然听出了这句话的意思,再加上他与公子的渊源,想对公子不利可太正常了! 由此,他才放心不下,可是萧业仍让他像往常一样在院中守着。 谷易按了按腰间挎的刀,深深地看了仲连一眼,听令走了。 书房里只剩下萧业和仲连两人,仲连仍是怀里抱着剑,抱臂站着。脸上虽因长年没有洁面而辨不出表情,但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却透露着不屈与傲慢。 萧业看了他一眼,压下了心中愠怒,沉声道:“我知道你这四年过得不太好,这次权当你出口气,我不怪你。” 仲连听后,傲然的眼神陡然变得杀气腾腾!他怎么有脸在他面前毫无愧色的、轻飘飘的说出这句话? 这四年,他日夜复盘比斗那日,他出剑之时,空中到底是落下了二十片叶子,还是十八片叶子? 想到他人都要发疯了,直至那日的情景如画一般定格在他的脑海中,永远也挥之不去! 更何况,他竟让他去侍奉他的祖母和表妹,说是什么护卫,不过就是家丁仆从! 这四年来,他的祖母逮不到他,便每日在自己面前唠叨,他表妹更每日愁苦着脸,他真的快被烦死了! 现在,这个家伙竟然毫无愧色的说不怪他,他怎么好意思说出来的? 仲连真想用怀里的这把剑把他的脸皮揭下来,看看是不是比盛京的城墙还厚! 但他没有这么做,狠狠压下心中的怒火,略带杀气的问道:“我只问你一句,四年前,你到底扔下二十片叶子还是十八片?” 萧业睨了他一眼,走到书案后坐下,清朗的嗓音说道:“这么多年,我也记不清了。不过,我们既赌了二十片叶子,那便是二十片。” 仲连牙都要咬碎了,这个家伙,仍不肯给他一句准话! 又听萧业道:“我知道你这四年不好过,见了你这副样子,我也颇为震惊。 四年前的那场比试,不过是我们的一时年少轻狂。这样吧,赌约作废,你不必再这么糟蹋自己了,从今以后,洁面梳洗吧。” 仲连讥笑一声,若不是四年前被他这副谦谦君子的表象蒙骗,与他定下那该死的赌约,他还真信了他的鬼话! “四年前诡计多端、厚颜无耻的纪言摇身一变成了今日良心发现的萧业了吗? 哼,你不过是如今在朝为官,怕我这副样子引人注目,漏了你以前的底罢了!” 萧业睨了他一眼,善于吸取教训的人还真是麻烦啊。 “随你怎么想都行,但你要留在京城,必须洁面束发,低调行事。” 仲连冷笑一声,“好啊,那你拔剑,若是赢了我,我便听你的!或者,你跪下求我也行!” 四年前,萧业的剑术就稍逊于他。四年来,他日夜苦修剑术,而萧业则四处奔波,科考入仕,一心扑在仕途上,如何能赢得过他? 他看他书房兰锜上放的那把剑,已经落满尘埃,像是许久没有拔出了。 仲连调息运气,做好准备,他期待着萧业拔剑,看看这个他四年前没有赢的人,如今到了什么境界了。 萧业听了他的话,脸上的神色没有什么变化,仍是一副淡然的表情,优雅地从书案后起身,步履闲适的走到仲连的跟前。 “拔剑吧!”仲连眼中闪烁着寒芒。 萧业没有说话,伸手掀开衣摆,随即挺拔的身姿突然矮了下去,单膝跪地! 脸上却不卑不亢,对仲连拱手清声道:“萧某恳请仲少侠洁面束发!” “你!” 仲连傻了眼,他没想到萧业真会跪下求他,现下心中竟有些怒其不争。 “男儿膝下有黄金,你的膝盖就这么不值钱!” 萧业淡然一笑,站起身来,随手将低头时落到胸膛的一绺黑发甩到身后,又走到书案后坐下。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金子银子不如随心所欲、心想事成! 何况你仲少侠生性侠义、光明正派,向你这样的人示弱,不算折辱。” 仲连几乎无话可说,胸中的怒气也已消了大半。 萧业的确是他认识的人当中,最为能屈能伸的一个,有时他也好奇,这样一个绝顶聪明、诡计多端又宠辱不惊的人,所求的到底是什么呢? 片刻后,他深沉道:“你的狡诈比四年前更甚。” 萧业付之一笑,“我姑且当做是你对我的夸奖吧,不过记得刚刚你答应我的事。” 仲连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不需要你的提醒。” 萧业莞尔,他知道仲连是个重诺的人,所以他才能放心的让他在宁州护卫祖母和表妹。 仲连说完转身欲走,却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转头饶有兴味的看着萧业道: “对了,你祖母听说你成了亲,很是生气,又听说你娶的是朝中给事中谢璧的女儿,更是气至晕厥! 好像你们萧家与谢家是有什么血海深仇一般。” 萧业淡淡抬眸,扫了他一眼,不经意地答道:“她的心思你也知道,仅此而已。” 四年前仲连跟他回宁州,是见过他祖母逼他娶云檀的。 “是吗?”仲连挑了挑眉毛,“即便如此,老太太的心思也未歇。不过我看,她是不会同意云姑娘做妾的,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帮你解决谢家的女儿!” 萧业闻言黑眸一凛,淡漠的神情倏忽转为端肃,语气也变为寒冽,“我不会娶云檀,这你知道,你不要乱来!” 仲连脸上现出笑意,“怎么?不舍得?心疼了?” 萧业暗暗缓和气息,表情又变为漠然,随意道:“这里是盛京,不是江湖,你不要给我惹麻烦。” 仲连扬扬眉,“放心,我会做得很干净!” 说完,转身离去。 萧业黑眸闪过一丝阴骘,口吻却是无所谓,“好啊,你杀了她,我风风光光的娶云檀!” 仲连阔大的步伐微微一顿,但他没有回头,走出门去了。 仲连走后,萧业斜靠在椅背上,修长的手指扶着额头,闭目养神。 仲连想拿住他的弱点,很可惜,他没有。 谷易走了进来,“公子,我看仲连似乎不太高兴,他又输了?” 萧业仍闭着眼,但薄唇牵起一抹微笑,四年前将仲连放在宁州,真是个正确的决定! 俄而,他声音慵懒的说道:“午膳安排在膳食厅,你去跟老夫人和夫人说一声。” 第108章 纳妾 “诺。” 谷易接了指令,先去了陶怡居告知了老夫人,又转去隐庐通知谢姮。 隐庐里,绿蔻仍因今早谢姮受到的委屈而愤懑不已。 这时见到谷易进来,也不给他好脸色看。 “夫人呢?”谷易问道。 绿蔻正给花浇水,只做没听到,转过身去。 “绿蔻,夫人呢?”谷易又转到她的面前。 “不知道。”躲不过去,绿蔻噘着嘴,瓮声瓮气地答道。 谷易见状,便知道她是为谢姮被老夫人为难的事抱不平,小心问道:“夫人生气了?” 绿蔻找到了出气口,没好气的道:“我家姑娘出身官宦人家,可没有那动不动就给人难堪的本事!” 谷易听了,为难的挠挠头,不知如何劝解。 却听主屋里传来一个清雅悦耳的声音,“是谷易吗?” 谷易答道,“是我,夫人。” 少时,谢姮便走出了房门,“是夫君让你来的吗?” “是的,夫人,公子说午膳摆在了膳厅,要夫人也过去用膳。” “好,我知道了。” 大周重孝,成了亲的女子要早晚请安,三餐侍奉婆母,谢姮早已有了准备。 绿蔻听到午膳时又要去侍奉那个老夫人,不禁接话道:“你们公子除了说这些,就没说些别的?” 别的?还真没说! 谷易灵机一动,答道:“哦,公子还说,让夫人多担待些。” 绿蔻嘟囔一句,“这还差不多!”便又去浇花了。 谢姮对这话是不是萧业说的很是存疑,她看得出来,这对祖孙虽然相互有些不对付,但在对待她的态度上倒是出奇的一致——都不喜欢她。 她心中有些苦涩,但仍温声说道:“无妨。” 略微收拾了一下,恐怕萧老夫人先到,谢姮、绿蔻便跟着谷易去膳厅了。 出了内宅的垂花门,走在抄手游廊上,三人忽然看见二进院落的小园子旁的翠竹林下,有一青衣男子手持长剑,身姿矫捷,剑法如行云流水,又如游龙翻飞。 “那是谁?”绿蔻向谷易问道。 谷易定睛一看,人虽然他不熟识,但那柄剑他认识。 “是仲连。” “今天早上来的那个邋遢怪人?”绿蔻惊讶道。 “对,他洁了面。” 谢姮深感奇怪,“梳洗一番后,倒也是个周正的人物,为何早上要蓬头垢面呢?” 谷易支支吾吾,不知道要不要如实以告。 周正人物? 刚转过垂花门的萧业听到这句话,不知怎么再看仲连的脸时,竟觉一股无名业火燃起。 谷易听见了脚步声,回头见是萧业,便请示道:“公子,刚刚夫人问,仲连为什么不洁面?” 谢姮也转过身来,向萧业问了安。 萧业淡漠地瞥了一眼竹林下已收拾得利落潇洒的仲连,随口答道:“不知道,大概是有什么癖好吧。” 谷易闻言一愣,公子在诋毁仲连?他同情的瞥了眼那竹林下毫不知情还在练剑的当事人。 谢姮听了虽觉奇怪,但也没有再问,跟在萧业的后面去了膳厅。 没多时,老夫人和云檀来了,仲连也来了。 老夫人和云檀看到仲连,不免大吃一惊。之前她们在宁州怎么劝他,他都不肯洁面,怎么一到了盛京就想开了? 但仲连没有回答,因为他是个正派的人,不想将萧业求他的事情说出。 开席了,众人都入了座,谢姮则是站着侍奉萧老夫人用膳。 片刻后,萧业漫不经心地说道:“坐下吧,祖母已知道了你的孝心,我们萧家也没有那么大的规矩。” 萧老夫人听了,望了一眼她天性凉薄的孙子,也道:“坐下吧,都是自家人。” 谢姮满含情意、感激的望了萧业一眼,又恭顺的向萧老夫人答了声“诺”,也在一旁入座了。 萧业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他难得好说话的祖母,知道她又要耍手段了! 两日后的晚间,萧业与谷易刚从大理寺回来,便被萧老夫人着人叫到了内宅。 来到陶怡居的厅房,萧老夫人坐在主位上,云檀在一旁侍奉着,厅里除了萧府原有的嬷嬷,还多了两名清秀的女子。 萧业见了没说什么,请了安后,便在左首坐了下来。 萧老夫人睨了他一眼,饱经风霜的脸上不苟言笑,气度威严的随手一指那两位姑娘。 “这是你夫人为你选中的两名女使,她们身家清白、性情温顺,放在云起斋里能伺候你的日常起居。” 萧业凤眸淡然,波澜不兴,“不必了,我一贯不需人伺候,何况也有谷易跟随左右打点。” 一旁的谷易赶忙点点头,“回老夫人,公子的日常起居我都能照顾。” 萧老夫人威严的眼神扫了过去,“你闭嘴,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谷易讪讪的退下。 萧老夫人又对萧业道:“谷易就跟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又粗手粗脚的,如何能照顾得你? 再说,男人的身边怎么能没有女人?我见你这些日子都宿在云起斋,你那夫人也从不过去侍奉你,你身边没个贴心的人照顾,这怎么行?” 萧业坐在那里,面无表情。 谢姮之前倒是每日早晚去侍奉,但她到底不是自己信任之人,所以他便直拒好意了。 那时,他看到了她眼底的伤心,但她很知分寸,从那以后再没擅入过。 萧老夫人见他没什么反应,又道: “况且,我听说你们成亲也快五个月了,但她一直没有喜!你也知道,我们家人丁单薄,你忙归忙,也要想着延续香火!” 萧业嘴角露出了一抹笑容,他的祖母终于把话挑明了。 这不是什么女使丫头,而是给他纳的妾室。 他甚至想象得出,他的祖母是如何让谢姮同意的,不过是当年压迫他母亲的那些话,“不可妒忌”、“为夫纳妾方为贤德”、“身为主母要为夫家开枝散叶”…… 当年,他祖母嫌弃他母亲出身商贾,配不上他们书香门第,更看不得父亲对母亲情深意笃。 便拿着这些名头,押着他母亲为他父亲一房房的纳妾,让他母亲终日愁苦,郁郁寡欢。 而他父亲,也为了逃避祖母的强硬控制,自愿请调去了青州。 原本想安稳下后便将他们母子二人接过去,没想到却卷入谋逆大案中含冤而死! 而傅家也被灭了满门,只有他和母亲、祖母侥幸逃出生天…… 二十多万字的交情了,看到这里的朋友给个五星长评吧,数据很差,感谢支持。 第109章 拉拢 往事如烙铁一样烙烫心头,萧业冷冷的笑道:“祖母怕是忘了,我早就与你说过,娶妻纳妾之事不需您来操劳!这两位姑娘,祖母若是喜欢,就留在陶怡居侍候吧,我云起斋不需要您来塞人!” 说罢,起身甩袖离去了。 萧老夫人脸色铁青,呼哧呼哧似乎喘不上气来,云檀见了慌忙用手抚其后背劝她消气。 “这个不孝子孙!他忘了!他全都忘了!” 萧老夫人浑身颤抖,她给萧业纳妾,不仅是要插手他的内宅,还要让谢姮这个萧夫人不得安宁! 萧业出了陶怡居,直接回了云起斋,却在院门外见到了一个清丽的身影,朦胧的烛火映着一张黯然神伤的小脸。 萧业冷淡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他走上前,轻声问道: “夫人这么晚是有什么事?” 谢姮抬起水眸看了他一眼,又迅速的垂下了臻首,将一片伤心掩在了眼底。 “我来,是想告诉夫君,那两位姑娘都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容貌性子也是经过重重挑选的……还有,我也不会妒忌。” “是吗?”萧业淡淡的说道,瞥了一眼她纤细的手中绞成一团的巾帕。 听出了萧业的不信任,谢姮慌忙抬起臻首,言辞恳切的说道:“我说的是真的,我绝不会妒忌,以致后宅不宁!” 萧业没有说话,只是平静的看着面前娇俏真诚的女子,坚硬的心上似乎爬上了一株柔软的蔓草。 谢姮的美眸又垂了下去,声音也越来越小,“我知道夫君不喜欢我,如果有人能够照顾夫君起居,我身为主母也能安心……我走了,夫君早点儿安歇。” 谢姮说着,向萧业行了一礼,仓皇离去。 萧业微微转身,望着那步履凌乱的单薄纤弱背影,轻声唤住了她。 “我不会纳妾,无论是谁。” 谢姮猝然停住了脚步,不可置信的回头看着他,美眸中已氤氲了一层水雾。 萧业黑眸中的淡漠几乎完全消散,他声音低缓,嘱咐道:“天黑,慢点走。” 说罢,便转身进了云起斋。 谢姮望着那离去的玉树临风的背影,心中情绪复杂,他似乎在关心她,但依然保持着疏离。 而且,他不喜欢她,为何不愿纳妾呢? 一旁打着灯笼的绿蔻皱着眉头,“姑娘,姑爷不会真有隐疾吧?他怎么这么不近女色?” “隐疾?”谢姮奇怪的问道。 “对啊,就是那种…那种生不了子嗣的……” “没有!你不要乱说!”谢姮粉面含威,严厉的制止了她。 萧业当然没有隐疾,想起那晚为躲避刑部的搜查,两人在床帏间的一幕……谢姮粉嫩的小脸羞得通红,连忙催促绿蔻回了隐庐。 临近中秋,盛京城里的百姓开始了走亲访友。 谢璧听说萧老夫人来了京城,曾前来拜访,但被萧业以祖母身体不适为由挡客了。 谢璧虽觉得萧家不近人情,但为了不让女儿为难并未计较,悻悻告辞,萧业亦没有挽留。 中秋节的前一日,因第二天休沐,官员们早早下值。 萧业亦比往常早日归家,刚进府邸,孟院公便送来了一封拜帖。 “公子,上午歧国公世子让人送来了重礼,说是给老夫人滋补身子,并留下了拜帖。” “什么东西?”萧业随手打开了拜帖。 “我大概看了下,都是珍贵东西,人参、鹿茸、灵芝等,还有一些布匹、首饰说是送给夫人和表姑娘的。” 萧业冷笑一声,“他倒打听的清楚。” 接着又向身边的吉常问道:“仲连呢?” 吉常摇摇头,“他整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要跟着吗?” 萧业将拜帖递给了孟院公,回道:“不用了,你们也跟不上。” 吉常和谷易面面相觑,谷易惊讶的说道:“我也不行?” 他可是被萧业送到了云墟辛家,安排三个师父打他一个,不对,是教,这才在短短几年有了一身好本领! 萧业打量了他一眼,“再过两年,你或许可以。” “仲连的身手真这么好?”吉常每天见仲连抱着一把剑,早就好奇不已,现在手已经开始痒了。 “想见识?” “想!” “有机会。” 萧业薄唇勾起一抹笑,向孟院公吩咐道:“告诉老夫人、夫人和表姑娘,就说我今晚去赴宴,在九曲阁会歧国公世子。” 孟院公深感奇怪,以往萧业去哪可不会说的这么清楚,但还是照此传信去了。 来到九曲阁的后院,萧业与谷易、吉常坐上了小船,晦暗的夜色里,划船的船夫借着斗笠的遮掩,小声禀报: “公子,旁边两个水阁来了一群面生的人,不知是不是徐若安带来的,公子多加小心。” 萧业点点头,嘴角浮起一抹笑,向那船夫低语了一句,上岸去了。 水阁中,一个贵气的公子端坐在一楼,面前既无酒菜,也未叫歌姬。 “世子,萧大人应该不会来了。”一旁站着的侍从劝道。 徐若安没有答话,俊逸的脸上有些沉闷。 他已在此等了两个时辰,萧业或许真的不会来了。 水阁外的码头上,萧业沿着小径缓步走着,谷易和吉常机警的查看着周遭。 “公子,应该没有藏人。” 萧业“嗯”了一声,留下二人在外守着,自己进了水阁。 “世子,让您久等了。” 徐若安本已不抱希望,见到萧业,陡然精神一振。 “无妨,萧大人请坐。” 徐若安一面礼让萧业入座,一面吩咐传菜。 摇铃声起,数只小船依次而来,一个个容貌清秀的女子手捧托盘,奉上美酒佳肴。 徐若安挥退了两名温酒的女子,阁中只有徐若安、萧业及侍从三人。 接着举起酒杯,“萧大人,这杯酒敬你,以谢‘国库盗银案’中为我歧国公府除去奸奴!” 萧业坦然受之,“谢世子。” 徐若安又道:“萧大人自入京以来,屡破奇案,特别是‘张家别院案’,没想到此案竟事涉刑部尚书,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萧业应道:“是啊,若非陛下圣明,此案也难见真相。” 徐若安沉吟片刻,声音清朗,“萧大人,你是聪明人,我就不卖关子了。犯官张极维死后,刑部尚书之位空悬,前些时日朝中对你的呼声颇高,不知萧大人如何思想?” 第110章 将军 萧业轻轻放下酒杯,沂州的贪墨案已快马报至朝中,范廷查到高载后便再无进展,皇帝已下令将重要嫌犯押回京城。 徐若安此时约见他,恐怕是齐王迟迟拿不下刑部尚书的位置,想要拉拢他。 “世子,官员的任命皆由陛下决定,萧某可不敢乱想。” 徐若安挥挥手让那名侍从离开了,坦言道: “萧大人,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我不妨说些掏心窝的话。实不相瞒,今日我来是想助萧大人一臂之力! 我知道萧大人清正廉明,刚正不阿,如若刑部尚书之位能落于你手,我相信大周会少许多冤假错案!” 萧业微微一笑,举起酒杯,“多谢世子青眼,我恐怕会让世子失望了。” 徐若安露出一丝苦笑,“我知道萧大人并不能信任我。我是歧国公世子,齐王殿下的表弟,萧大人不信我理所当然。 但我想告诉萧大人,匡扶天下、为国为民的心,我和萧大人一样!” 萧业没有答话,他端起酒杯,看了徐若安一眼,悠悠品着。 徐若安又道:“萧大人知道如今朝堂上我最羡慕谁吗?” 萧业摇摇头,“愿闻其详。” “若论文官,那自然是萧大人你了,惩奸锄恶、不畏权势、一展抱负! 若论武将,那便是陆元咎,驰骋疆场、勇冠三军、忠心护国!” 萧业垂眸,陆元咎他虽未见过,但已耳熟。 他与姚焕之并称“文武风流”,其父为镇南将军陆通。 三年前,南楚使团出使大周,使团里有一文一武两名少年向大周少年发起挑战。 姚焕之对上了那号称学识渊博的少年,两人激辩三天三夜。 而那名剑术了得的少年,则由陆元咎迎战。 皇帝对其寄予厚望,命人在宫门前的御街上搭筑高台,并准许百姓观战。 两人从早上打至日暮,最后陆元咎以半招险胜。 如今,陆元咎是其父麾下一名校尉,镇守与南楚接壤的云州。 徐若安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望着天上的那轮明月,似乎有些落寞。 “萧大人或许不信,但我的确羡慕你二人。少时,我与陆元咎、信国公何良牧,还有镇西将军幼子徐仲谟经常在陆家、何家、徐家的演武场上比试演练。 那时,我们四人放出豪言,日后要成为大周的四镇将军! 只可惜,最后如愿的只有陆元咎,徐仲谟也算是不违誓言,虽不能上战场,也是个武将。” 萧业知道徐仲谟,他是监禁梁王的骁勇军校尉。 “世子与何国公为何没能如愿?” 徐若安转过身来,疑惑的看着他,“萧大人真的不知吗?” 萧业淡淡笑着摇摇头,“萧某做了三年的县令,如今也只是初涉朝堂而已。” 徐若安点点头,认可了他的说法,他走到食案后坐下,沉吟片刻后说道: “萧大人既问,我便如实以答。当今陛下不喜外戚用权,日后我与何国公若想入仕,也只能得个挂名的虚职而已。” “哦?”萧业端起了酒杯,状似不经意的问道:“可我听说季淑妃的父亲可是化州刺史,岂不也是外戚实权?” 徐若安嗤笑一声,“刺史无兵,而且三皇子年幼。” 萧业不动声色的斟了一杯酒,“这么说是和皇子有关了。” 徐若安叹了一声,“不仅如此,我今日既有心招揽萧大人,便愿意如实以告。更多的原因或许是在信国公府。” 萧业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追问道:“此话何意?” “十二年前,南楚集结三十万精兵犯翼州,老信国公何恭远奉命点兵十万,与冀州守军合兵十二万以御敌,周旋三月,死伤惨烈。 死战之际,南楚突然撤军,转而攻打驻军仅两万的云州。 老信国公星夜驰援,与陆通合力抗敌,击退南楚。 但很快,因为一些变故,情势急转直下,朝中有人参老信国公通敌叛国! 再之后,老信国公及二子自刎军中,以死谢罪! 从那以后,陛下再不用外戚执掌兵权!” 萧业握着酒杯的手不自觉的收紧,声音干涩,“那变故是什么变故?” 徐若安摇摇头,“那时我还年幼,不甚清楚,朝中官员对此事也讳莫如深。” 萧业端起酒杯送到薄唇边,一股辛辣呛入肺腑。 那变故他知道,是他的父亲! “所以,老信国公到底有没有通敌叛国?” 萧业想知道,歧国公府当年在此案中扮演了何种角色,是何态度? 徐若安皱着眉头,郑重的摇摇头,“当年我祖父卧病在床,听到传闻后挣扎着起身为老信国公写辩言,还是我研的墨。 可是,父亲带回了老信国公父子三人自刎谢罪的消息,祖父听此噩耗,吐血而亡。我想祖父应是不信。” 说着,他叹了一口气,将杯中的残酒饮尽。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与何良牧也渐行渐远,不复少时之谊。” 萧业看了一眼怅惘的徐若安,少年朋友,陌路殊途,这的确是让人伤怀的遗憾。 相较于齐王和徐骁的狡诈阴狠,徐若安是坦率的,只可惜,人生在世,都有避不开的责任和立场。 徐若安与何良牧注定背道而行! 萧业斟了一杯酒,声音低沉,“我没想到今日世子会与我说这么多。” 徐若安调整了下心神,向萧业举杯致意, “我说过我想招揽萧大人,自然会以诚相待。 其实,我说这些往事,还有一个原因。我知道常山王这次沂州赈灾效果显着,朝中已有一些赞赏他的声音。 但萧大人听了这些往事应该明白,因着十二年前的事,常山王绝不会被陛下立为储君! 而且……” 徐若安面露犹豫。 “而且什么?”萧业目光沉沉。 徐若安抿了抿唇,似乎在挣扎,稍后又似打定了主意,微微前倾着身子,向萧业的方向低声说道: “而且,当年有人传言章惠皇后并非病逝,而是……总之,在信国公父子三人死后没几日,章惠皇后就薨逝了,有些蹊跷……” 第111章 借刀杀人 萧业不语,低头饮酒。这些年他探查得知,章惠皇后未出阁时曾随父上过沙场,说明是个体魄强健的女子。 这样的暴毙和死亡时间,的确颇为蹊跷。 徐若安见其不接话,又说道:“之后的事,萧大人应该知道,常山王被褫夺了封号,外放边关十二年。 萧大人,你是个聪明人,陛下绝不会让一个对他怀有怨怼的儿子登上储君之位的!” 萧业唇角勾起一抹笑,一双黑眸温和的望向徐若安,恳切道: “多谢世子提点,萧某一介寒士,一头扎进朝堂,只知做好分内之事,从未想过表象之下竟盘根错节至此。” 徐若安微笑颔首,“萧大人有匡扶天下之志,又有王佐之才,之前虽与齐王殿下有些不愉快,但萧大人放心,齐王殿下求贤下士,绝不会再为难萧大人!” 萧业莞尔一笑,徐若安的确够诚意,已坦率到为齐王认下了之前的龃龉。 “敢问殿下想让我做什么?” 徐若安轻轻叹了一口气,似乎难以启齿。 “我知道萧大人官清法正,但这世上的事并非非白即黑。” 萧业扯了个微笑,“萧某也是俗人,世子但说无妨。” 徐若安颔首,“若殿下为萧大人得来刑部尚书之位,萧大人能否将沂州之事快刀斩乱麻?” 萧业沉吟少许,缓缓摇了摇头,“爱莫能助。” “萧大人当真要与齐王殿下为敌?”徐若安瞪大了眼睛,似乎难以置信。 萧业再次摇了摇头,“世子有没有想过,刑部尚书空悬了一月,朝中也有对我的呼声,为何陛下迟迟不下旨?” 徐若安皱眉思索,迟疑着说道:“萧大人是说陛下不想选你做刑部尚书?可是萧大人自入京以来,连破两桩大案,如今朝中还有谁能比萧大人更有资格?” “世子想想如今朝中热议的是何事?” “沂州贪墨案。” “谁破的?” “范廷!” 萧业颔首。 徐若安瞪大了眼睛,仍不能相信,“可他只是个小小监察御史,而且以前从未有过功绩,刚刚崭露头角,如何能担得了刑部尚书一职,掌管天下刑狱!” “世子难道忘了,萧某入京之前也只是个小小县令,户部尚书孔偃更只是个籍籍无名的主事。 世子,萧某或许是刑部尚书的人选之一,但只能排第二!” 徐若安低头沉思,眉头紧锁。萧业的这番话,让他想到了更深一层,陛下用意如何? 以前,他们习惯了陛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两党相争,但现在,陛下似乎有了新的考量! 萧业深邃如渊的眸子看了一眼陷入思索的徐若安,缓缓说道: “所以,如今的我与殿下一样,都对刑部尚书之位爱而不得,除非,我这个第二人选能成为最佳人选。” 徐若安恍然一惊,“萧大人的意思是……” 萧业莞尔一笑,“我什么也没说,多谢世子的款待,如若萧某有幸成为那个第一,必会回请!” 说着,萧业起身告辞,徐若安亦跟着起身,送其出水阁,脸上仍是心事重重。 水阁外,两人拱手作别,萧业飘然转身向码头走去,一阵阴风乍起,他皱了皱眉,没有回头。 忽听身后传来徐若安的惊呼声:“萧大人小心!” 萧业回头看去,一个黑影从水阁顶上一跃而下,森冷的长剑直奔自己面门! 萧业仓皇后退,谷易与吉常已奔至跟前,举刀相格! 一时间,三人缠斗一起,剑气纵横,刀影交错。那黑衣蒙面人身轻如燕,剑法快如闪电,在两把刀的合力围攻下,竟能不露破绽,轻松应对。 刀剑相碰的激烈声音在寂静的湖面上传的很远。 徐若安已拔剑在手,护在萧业身前,一面紧张观战,一面问道:“萧大人,无事吧?” 萧业谢道:“多谢世子关心,萧某无事。” 话音刚落,忽见左右湖面分别掠水而来一群人! 一群黑衣蒙面,一群没有遮挡面目! 黑衣蒙面的杀手手持利剑直奔萧业与徐若安而来! 没有遮挡面目的一群人几乎同时冲到跟前,将徐若安围在中间,举刀格斗! 萧业被歧国公府的护卫挡在圈外,无遮无拦的面对剩下的刺客,狼狈逃窜! 徐若安一边试图突围,一边厉喝道:“去救萧大人!” 但国公府护卫一心护主,决不肯擅离职守。 谷易见萧业落单,不再恋战,丢下那名黑衣人一跃来到萧业跟前,为其挡下凌厉杀招! 那黑衣人见状,旋即向吉常虚晃一招,直奔萧业后心而去! “萧大人小心!” 徐若安心急如焚,长剑翻飞,破开一个口子,一个闪身来到萧业背后! “萧大人,快走!” 萧业在谷易和吉常的护卫下,狼狈躲避呼啸而来的刀光剑影,惶恐应道:“多谢世子,萧某先行一步!” 谷易与吉常随即一前一后护着萧业登上了小船,那船夫连忙将船划向岸边。 黑衣人见萧业要走,撂下徐若安及其护卫,一跃来到船篷上,手中长剑轻轻一挥,乌篷船被掀了顶,利剑自上而下,直指船舱里坐着的萧业! 危急之时,船尾的吉常大喝一声,手中的大刀脱手而出,冲开了利剑,一把将萧业拽了过来! 船头的谷易旋即再与黑衣人缠斗一起,寻机将吉常定在船板上的大刀踢了过去,厉喝一声:“快划船!” 那船夫也是机灵,刀光剑影中,难以划船,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在水中推着船走。 小船行驶不过半途,水阁上的黑衣人再次追了过来,徐若安见状,愤恨一声,带人紧随其后! 小小的乌篷船上乱成了一锅粥! 萧业仓皇躲避,吉常护在萧业前面与后来的杀手左右厮杀; 徐若安护在另一侧打斗一起,歧国公府的护卫们又护在他左右; 第一个黑衣人一面与谷易缠斗,一面伺机攻向萧业,但见有黑衣人偷袭萧业,却又剑锋一转,将其毙命! 岸上,樊兴与胡远已带人冲至后院,见到湖面上刀光剑影、乱斗一团,两人紧皱眉头。 “樊大哥,什么情况?护哪个?” “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几路人马?” 第112章 暗杀 萧业传话,等会儿有客来,不要让其落在徐若安手里。 “管他娘的!先救公子要紧!” 胡远抽出大刀,率先带人跳上了船,樊兴紧随其后,上了另一艘船,对其低声道: “划慢点儿!再等等!” 他见萧业左躲右闪,仍在隐藏实力,便知一切还在他掌控之中。 萧业在刀剑呼啸中,瞥见两艘小船划来,疾声呼道:“快救世子!” 樊兴顿时明了,一面低声吩咐道:“快划,拖住世子!” 一面高声呼喝着:“快!保护世子!” 与谷易缠斗的第一个黑衣人见又来了两船人,此时不再恋战,虚晃一招,转身足点荷叶,如蜻蜓掠水,迅速消失在黑夜里。 徐若安见状厉喝一声:“追!” 话音刚落,樊兴与胡远驾船猛地撞向了残破的乌篷船。 这小船在这么多高手的刀光剑影中,早就破损不堪,遭这一撞,“哗啦”一声散架了! 霎时,刚刚还在斗得你死我活的人群四散飞去! 谷易与吉常一左一右带着萧业借力两只船,掠身来到岸上,三人头也不回的出了九曲阁。 徐若安跳到了樊兴船上,转头去看,那黑衣人早已无影无踪,又见其余的黑衣人直奔萧业方向而去,眉头一拧,提剑就要追上! 却被樊兴一把拽住了,“世子,您受伤了?快给世子包扎!” “不必了!”徐若安一把甩开了樊兴的阻拦,转身欲走。 樊兴再次挺身拦住,面露难色,“敢问世子,这些尸体……” 徐若安眼眸一凛,望着湖面上漂浮的十多具尸首,略带严厉的吩咐道:“不要声张,处理掉!” “诺!”樊兴应道。 徐若安随即飞身来到岸上,带人朝着萧业的方向追去。 晦暗的夜色中,萧业三人没有走繁华热闹的大街,而是钻进了偏僻的小巷。 “公子,追上来了!” 萧业回头瞟了一眼后方屋顶上快速奔来的数道黑影,又看了看谷易。 “怎么样?” “没有问题!” “去吧!” 谷易闻言,足下轻点,身子已来到一丈开外。长刀在手,拦住了追上来的杀手,霎时刀剑相碰,步步杀招! 吉常见状想要上前帮忙,被萧业拉住了。 “你不要去,让谷易一个人。” 说罢,他眉头微敛,认真观战起来。 谷易一把快刀翻飞,攻势凌厉,但对方也非无能之辈,剑招迅猛,且配合默契。 饶是如此,谷易也不落下风,手起刀落砍倒四人,自己受了几道轻伤。 萧业微微皱眉,正要吩咐吉常帮忙之时,却见巷口冲来一群人,为首的正是徐若安。 “萧大人!” 那群黑衣人见徐若安带人追了过来,相视一眼,不再恋战,转身跃上房顶,四散而去! “追!”徐若安厉喝一声,歧国公府的几名护卫连忙翻上房顶,紧追而去! “萧大人,你怎么样?” 徐若安来到跟前,萧业见其提着剑的手臂还在滴着血,温润笑道: “无事,多谢世子相救!” 徐若安脸上并无轻松,他略带歉意的说道: “萧大人,请你相信,今日之事绝非歧国公府或齐王殿下所为!我今日约见萧大人,只有诚意,没有杀意!” 萧业点点头,“我相信世子的诚意,想杀我的人的确不少,不止京中,还有京外。” 徐若安自然猜得出京外的是何人,但他没有追根究底,而是问道:“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办?” 萧业看了看地上的几具尸体,沉声应道:“死无对证不必追究,这些尸体,劳烦世子帮我处理一下。” 徐若安握着剑的手放松了一些,点头应道:“好,这里交给我。” 萧业拱手谢道:“多谢世子,告辞。” “请。” 萧业微笑颔首,转身离去。走到无人之处,向谷易和吉常问道:“怎么样?” 两人应道:“公子放心,都是小伤。” 萧业又道:“那个黑衣人呢?感觉怎么样?” 两人相视一眼,面有赧色,两人合力也不能伤其分毫。 而且,从其对战谷易时,还能顺手将偷袭萧业的刺客一剑毙命,可见其对上二人时并未使出全力。 萧业见二人不语,轻笑一声,“所以我说你们跟不上他。” “啊?那个人是仲连!”谷易刀快,嘴也快。 “小点声!”吉常连忙呵斥了他一声,自己又疑惑地问道:“他真是来刺杀公子的?可是也不像啊……” 萧业没有答话,快步朝着萧府而去…… 弥漫着血腥味的小巷里,徐若安目送着萧业的身影走远,忽而满脸怒容,转身怒喝道: “谁让你们来的?” 国公府护卫们应声跪下:“回世子,是国公爷!” 听闻是自己的父亲,徐若安无法再发作,他咬咬牙收剑入鞘,厉声斥道:“都处理干净了!” “诺!” 徐若安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尸体,转身离开了小巷。 回到歧国公府,他没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带着一身血污去了父亲的书房。 烛火昏黄的院子里,几名黑衣人跪在地上,有的负了伤,狰狞的伤口还淌着血水。 徐若安难掩愤怒的扫了一眼,抬脚进了书房。 “父亲,您为何要多此一举?我明明可以将萧业招揽过来!” 书案前,徐骁背对其站着,听到这话,猛然转过身来,威严的脸上满是怒容。 “今晚若非你多事,那萧业已经死了!” “杀了萧业又怎么样?如何向陛下交代?” “交代什么?何须交代!” “父亲!今时已非往日,难道父亲还没看出来吗?陛下提拔毫无背景的萧业与孔偃,就是想要一个新的格局!” “什么格局?格局只在齐王,难不成会在常山王!” “就算没有常山王,还有其他皇子,父亲别忘了,陛下有十三位皇子!” 啪!徐骁抬手狠狠扇了徐若安一巴掌。 “再敢说这些混账话,你歧国公世子就不要当了!” 徐若安咬咬牙,撩开衣摆,双膝跪在了地上,不再强硬争辩。 “据萧业所说,陛下迟迟不定刑部尚书人选,皆因这个人选还未回京。” 徐骁皱皱眉头,“什么意思?” 徐若安抬起头来,直视父亲威严的眼睛。 “陛下中意的人选是范廷!” 第113章 狗官 范廷?徐骁的脸色阴沉起来,这个监察御史一样难缠狡诈! 徐若安又道:“萧业顶多只是第二人选,所以即便朝中对他有呼声,陛下也未有决断。我觉得他分析的很有道理,而且他也愿意为我们所用!” 徐骁转来一个严厉的眼神,“什么道理?他不过是想借你的手除掉范廷,得到刑部尚书之位罢了!” “可我们现在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选择?当然有。都杀了便是! 只要没了第一、第二人选,陛下自然会选旁人! 蓦的,徐骁的老谋深算的目光阴寒起来,他看向自己跪在地上空谈理想的儿子,一字一句叮嘱道: “你记得,咬过主人的狗再会摇尾巴也留不得!” 话音落后,院子里传来几道沉闷的响声,徐若安听得出来,那是尸体扑倒在地上的声音。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胳膊上的伤,混乱中,那是他自己划的。 因为他认出了那群黑衣人就是自己府中豢养的死士…… 只是,那独自来又独自去的黑衣人又是谁? 是夜,徐骁乘着马车去了齐王府,徐若安终究是没有劝动自己的父亲…… 萧业回到府邸,嘱咐谷易吉常去包扎养伤后,自己独自回了云起斋。 刚推开书房的门,一道白光闪过,一柄渗着寒气的剑横在咽喉处。 萧业没有惊慌,伸开长指轻轻移开剑刃,喉间溢出一句调侃。 “还没打够?我这里可砸不得。” 门后的黑暗角落里,缓缓走出来一个身影,冷哼一声,收剑入鞘。 “为什么不出手?” 萧业从怀中取出火折子,一边点灯,一边随口应道:“我知道你舍不得杀我,因为你还没得到答案。” 仲连瞥其一眼,冷冷道:“我一剑杀了你,要不要答案又有何妨?” “好啊,”萧业嗤笑出声,“那你就被这个问题折磨一辈子!” 仲连怒目而视,论玩弄人心,他认识的人中,萧业当排第一! “说,为什么引我去?” 在他与谷易、吉常缠斗之时,见水面上又来两方人马,便知自己又被其利用了! 萧业也不兜圈子,直截了当的问道:“今天来的那些杀手,你认为是几等高手?” “二等。”仲连轻蔑的应道。 “那如果是一等呢?你能应对吗?” 仲连眼眸微眯,充满怨气的回道:“我在你宁州老宅待了四年!你觉得我有机会和一等高手过招吗?” 萧业坐在书案后面,以手支颐,低头沉思。 杀自己这么重要的人物,徐骁必然想一击致命。 但他没派一等高手来,只派了一群二等杀手,说明要么他手里没有一等高手,要么他轻视了自己。 但今晚还牵涉到徐若安,这个被父亲摆了一道的义气世子。 徐骁派了两拨人,一拨名为护卫实则为了拦住徐若安。 按说有徐若安这个变数,徐骁应该派一等高手来,速战速决。 所以,由此可以推断,徐骁手中应没有一等高手! 想到这里,他抬眼看了看仲连。 察觉到萧业的目光,仲连心生警惕,“你看什么?休想再算计我!” 萧业莞尔一笑,“没什么,你早些休息去吧。” 仲连冷哼一声,面带鄙夷的看着他,“我听说你想升迁刑部尚书,还与那个狗屁世子合谋想要暗杀一个清官?纪言,你是不是太无耻了些!” 萧业面色不改,悠闲说道:“仲连啊,偷听可非君子所为。” 仲连斥道:“对你,不需要君子!” 萧业轻笑一声,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好啊,那你要杀了我为民除害吗?” 仲连瞪了他一眼,“若非江湖人不问朝堂事,我必杀你!” 萧业微笑:“多谢!” 仲连回道:“不必,狗官!” 萧业看着那怒气冲冲离去的背影,哑然失笑。 仲连走后,萧业叫来了冯嬷嬷,开门见山的说道:“告诉老夫人,明晚中秋节一过,我便送他们回宁州!” 冯嬷嬷点点头,又将最近后宅的事情禀报。 比如谢姮与云檀走得很近,两人时常一起外出采买东西,谢姮还请郎中为云檀调理身子,而老夫人对两人的亲近并不反感。 比如老夫人经常在谢姮耳边念叨“萧家要绝后了”,似乎为萧业纳妾的心思未歇。 萧业听后并未多言,只是不容置疑的说道:“告诉老夫人,中秋节一过就回宁州,由不得他们!” 于是冯嬷嬷便照此传话去了。 翌日中秋,萧家处处张灯结彩。 萧老夫人将家宴安排在了花厅,既能赏灯又能赏月。 仲连也在,他名义上是萧家仆从,但更像贵客。 萧老夫人坐在主位,左首是萧业,次为仲连;右首是谢姮,次为云檀。 宴上,酒过三巡,萧老夫人突然放下了筷子,哀叹一声。 萧业置若罔闻,仲连不关己事,谢姮与云檀则紧张的看着她。 萧老夫人看了一眼淡漠疏离的萧业一眼,无限凄凉的说道: “我这把老骨头可能没几年好活了,你的翅膀硬了,我也管不了你了。现在你是朝廷栋梁,前途无量,我似乎也没什么要为你担心的了。 可是云檀,我放心不下。你也知道你姑母、表弟早亡,留她一人在她那混账父亲和恶毒继母的手中讨生活,她能活着长大已是不易。” 谢姮没想到云檀还有这么凄惨的身世,不禁心疼的看了她一眼。 萧业仍是一脸冷漠,似乎未被触及半分。 仲连也不惊讶,仍自顾自地吃喝。 一旁侍奉的绿蔻、谷易和冯嬷嬷见他在这种情况下,仍能筷子不停,酒杯不空,不禁对其叹为观止。 萧老夫人的语气比刚刚强硬了些,又道:“你被太后赐了婚,我无话可说。但云檀,你必须照顾她!” 话音刚落,突听“啪”的一声脆响。 除了萧业仍岿然不动外,众人皆循声望去,原来是仲连,他似乎吃好了,终于放下了筷子。 只见他面无表情的拿起了食案上的剑,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了。 萧老夫人没有管他,这本来就只是他们的家事。 她沧桑又矍铄的眼睛威迫地看着萧业,道:“我不强迫你休妻,但云檀必须为平妻!” 此话一出,众人大惊失色,谢姮惶惑的看了萧业一眼,微微垂下了臻首,抓紧了手中的帕子。 绿蔻则是满脸愤慨,亏她家姑娘处处照顾云檀,没想到她竟藏着这样的心思! 萧业仍是不动如山,似乎什么也没听到,只是笔直的坐着,眼观鼻鼻观心。 萧老夫人见他没有出声,似乎没有反对,便对云檀道:“云檀,去敬你表嫂一杯,从此以后,你们就以姐妹相称!” 云檀如坐针毡,羞愧的抬不起头来,更不敢看谢姮。 谢姮娇媚的小脸微微泛白,指甲掐进了柔嫩的手心,心口似被撕裂。 她这才知道原来萧老夫人积极为萧业纳妾,是为了给云檀铺路。 震惊伤心之余,她又细细思索,云檀是萧业的表妹,自己亦与其相交不错,便是平妻也无妨…… 第114章 两条命 “云檀,你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萧老夫人疾言厉色地命令道。 云檀被惊了一跳,终于怯懦地起身,苍白的手指颤抖着举着酒杯,满眼哀戚的看看祖母又看看谢姮,脚步挪动不了一点儿。 谢姮贝齿紧咬樱唇,余光扫到云檀很是难堪窘迫。 她心肠一软,准备起身去接那杯酒。却在抬眸的瞬间,对上了萧业那双深邃骇人的黑眸。 他似乎是不悦? 谢姮心里打了个激灵,不敢轻举妄动,又垂下了臻首。 萧老夫人如怒目金刚般的双眼再次瞪向云檀,“云檀!你还不快去!” 一时,花厅中的众人除了萧业和谢姮,目光全都聚集在了云檀身上。 云檀脸色苍白的几乎看不到一丝血色,眉心的那颗朱砂痣更显殷红,端着酒杯的手越来越抖,杯中的酒已洒了大半。 花厅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了,除了萧业,每个人都悬着一颗心,连主位上的萧老夫人也紧张起来。 云檀一向最为听话,她怎么敢不从? 突然,“啪”的一声,一个比仲连放筷更大的声响在花厅中炸开,瓷片四溅! 云檀将酒杯狠狠摔在了地上! 众目愕然,萧老夫人也愣住了,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的外孙女。 “云檀,你做什么?” 云檀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她激动的吼着,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不敬!我也不嫁!” 说罢,便哭着跑了出去。 除了萧业,厅上的众人都愣了,这个对萧老夫人唯唯诺诺的瘦弱姑娘发火了! 过了好一会儿,谢姮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疾步追了出去。 绿蔻则提着灯赶紧跟上,谷易也在萧业的授意下紧随其后。 出了花厅,张灯结彩的院子里,已看不到云檀的身影了。 “园子。” 忽然,灯笼照不到的阴暗角落里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谢姮转头看去,借着昏黄的灯火,依稀辨认得出那是仲连。 “谢谢。”谢姮道了谢,便带着绿蔻、谷易快步向园子走去。 这是二进院子的小花园,不像内宅的园子广阔。三人进了园子,沿着花径小路寻着,没多时便找到了在假山后面哭泣的云檀。 听着假山后面传来的呜咽声,谷易识趣的等在稍远的地方。 谢姮和绿蔻提着灯笼小心地绕到了假山后面。 云檀坐在一块大石块上,呜呜咽咽的哭着,前面就是一片荷塘。 “云檀。”谢姮小心地唤道,慢慢地走了过去。 看见谢姮,云檀渐歇的哭声又剧烈起来。 “表嫂,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骗你的!” 谢姮坐在了她的身边,轻轻地抚着她的背,温声道:“我知道,我不怪你。” 云檀边哭便道:“可是外祖母,她非要我嫁给表哥,非要表哥娶我! 我知道表哥不喜欢我,我也害怕他!我不想和你争,可是外祖母说我不争气,说我会气死她! 她说这是表哥欠我的,可我从没想过让表哥还!” 云檀边哭边说,似乎要把这些年自己受到的委屈全部一倒而尽。 谢姮也从她断断续续的叙说中了解到事情的梗概,云檀母亲和弟弟死后,她被继母虐待,她父亲也对此置之不理。 直至她十一岁那年,萧业十五岁,已能独当一面了,才将她救了出来。 此后,她跟在萧老夫人身边,日子好过了,但萧老夫人失去儿子、女儿后,萧业又远离了她,于是便对她这个外孙女有着极强的控制欲。 这还不算,她还强逼着萧业娶云檀,结果便是,四年前祖孙俩爆发激烈冲突后,萧业不告而别,再未回过宁州。 一个月前,萧老夫人听说萧业已经娶了妻,竟然气到晕厥,仲连这才将她们偷偷带来了盛京。 谢姮此时才明白,为何萧老夫人初到盛京时,萧府门口会有一场僵持,那是祖孙两人的较量。 云檀已经止住了哭声,语气中丧气至极, “表哥不喜欢我,外祖母也一定气我忤逆了她,仲大哥应该也对我很失望,他总是看不惯我的懦弱。我好像是个麻烦,到哪里都不被待见。” “不会,你不是麻烦,”谢姮轻轻劝慰着她。 “如果把你当做麻烦,你表哥就不会费尽心机把你救出来,你也说他那时已能独当一面了,我想以他的性子,如果他不想救你,任是老夫人也拿他没法。 而祖母,你更不用担心,她只是对你过于保护了些,她不会真的生你的气。 至于仲连,你也不必担心,他一直在花厅外,他知道花厅里发生的一切,他没有对你失望,刚刚就是他告诉我们你在这园子里。 对了,还有那天,你等在药铺,我去买胭脂,也是他告诉我你喜欢的胭脂是‘石榴娇’。” “真的吗?” 听了谢姮的话,云檀灰死的心渐渐活了过来,特别是仲连,让她对以后的日子又燃起了希望…… 花厅里,谢姮等人走后,冯嬷嬷也退下了。 火烛燃烧着,偶尔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偌大的花厅里,只剩祖孙两人静坐无语。 萧业看了一眼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祖母,伸手端起了食案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冷淡的声音响起,“看来,你可以对云檀放心了,她已经有了主见!” 说罢,他站起身来,径直向外走去。 “站住!”萧老夫人喝住了他。 “云檀是你姑母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你不娶她,你让她以后怎么活?难道真要把她嫁出去,任人欺负吗?” 萧业转过身来,淡然坚定的眸子望着萧老夫人。 “四年前我就说过,我会照顾她,但是以兄长的身份。 她不想嫁人,我便养她一辈子,她想嫁人,我会给她准备一笔丰厚的嫁妆,为她寻个好亲事,保管她日后生活无忧!” “不!我谁也看不上,谁也不放心!我要把她放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只有这样,我才能心安!” 忽然,萧老夫人的脸色变得阴冷起来,如霜刻的皱纹带着哀思与痛苦。 “还有,你不要忘了,你姑母和表弟是为谁死的?你欠云檀两条命!” 第115章 报复 萧业掩在衣袖下的手突然握成了拳,黑眸变得阴骘冰冷。 他没有忘! 十二年前,他父亲“认罪自缢”后,他和母亲、祖母在老家并州城外的净慈寺为父亲超度。 谁知那天他们刚走,一县之隔的姑母就因父亲获罪的事与夫家周家起了争执,一气之下带着表弟回了傅家。 更让他们没想到的是,那天夜里,禁卫军忽然赶到并州,将傅家抄家之后,灭了满门,随后被官府抛尸乱葬岗! 第二日,傅家被屠的消息轰动了全城,周家也听说了,等他姑父带着云檀赶去时,却只在乱葬岗里寻到被野狗啃食后的他姑母和表弟残缺的尸体! 周家三代单传,极其宝贝他的表弟,他姑母便是因此才带着他表弟一起回来,想要拿捏夫家,谁知竟害得儿子惨死! 周家在乱葬岗的尸体中没有发现他们祖孙三人的踪迹,一口咬定他们定是使计将他姑母和表弟骗了回去,充当了替死鬼! 并将此事告上了官府,可当地县令不想惹事,人是禁卫军抓的,也是禁卫军杀的,他们只是抛个尸。 走失掉死犯的事,他们不敢担,也不敢惹火上身。便将云檀的父亲打了一顿,轰了出去,说他疯了! 此后,周家和云檀的父亲就恨上了傅家。 可是寻不到他们的踪影,也不知他们到底是否逃了,是死是活。便把恨意转移到了有一半傅家血脉的云檀身上,对她非打即骂,连个下人都不如! 若不是他后来使计将其带离并州,她如今还不知会是什么样子。 后来,萧业才知道,为何禁卫军会在他父亲“认罪自缢”后的半个月,又对他们傅家赶尽杀绝! 因为信国公麾下的将领和朝中大臣不满,不满一个区区低级官吏的贱命抵得过何家的三条英魂! 于是,皇帝下诏,用傅家五十四条人命堵住了满朝文武的嘴! 听闻祖母的话,萧业冷笑一声,“如果你要以此来使我内疚,那我只能说,各人有各命!” “你,畜生!” 萧老夫人浑身哆嗦,看着眼前薄情冷酷的孙子,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她傅家的种! 但她没有就此罢休,她站起身来,咬牙切齿的说道:“好!你可以不娶云檀,但你的妻子决不能是谢璧的女儿!” 萧业一脸寒霜,毫不留情地甩下一句:“这是我的事,你无需插手!” 说完,便要转身离去。 “不!” 萧老夫人厉喝一声,“这不是你的事,这是傅家的事! 傅询!你忘了你父母是怎么死的吗?谢璧即使没有加害之仇,也有不救之罪!他们联名上书,将罪名推到你父亲身上,那上面也有他谢璧的名字! 你怎么,你怎么能跟他的女儿卿卿我我,做了夫妻!” 萧业背对着萧老夫人,黑眸倏忽变得阴寒,让人不寒而栗的声音说道:“我没有忘,谢璧是谢璧,她是她。而且,你不配提我的母亲!” 自他姑母和表弟无辜受难,而他却和母亲逃出生天后,他祖母便认为,是他姑母和表弟为他们母子挡了灾,他们母子欠了她女儿和外孙两条命! 特别是对他的母亲,更是憎恶至极,日日羞辱,甚至动手打骂! 她将所有的恨都转移到这个“外人”身上,恨她不能留下丈夫,恨她儿子女儿孙女外孙因她死了,她却活着! 那时的萧业被寂照大师困在净慈寺的后山上辩经三年,不知这些事情。 直到他十三岁下山,才知道母亲过的是什么日子,可他那时已拒绝了寂照大师的救济。 他必须要养家糊口,要做生意赚钱,不能时时守在母亲身边。 所以,直到他母亲走上绝路,她的处境也没有改变多少。 萧业永远忘不了那天,当他终于赚到了银子,开心的为祖母买了药,为母亲买了爱吃的荷花酥,回到家时,看到的却是梁上吊着的,母亲早已冰冷的尸体。 而他的祖母还在主屋破口大骂他的母亲不做晚饭…… 那一天,萧业在这世上的唯一一点儿温暖也没有了。 他真的成了孤儿,无父无母,无牵无挂,剩下的只有血海深仇和越来越冰冷的心! “对!我不配提你的母亲!你不是一直觉得是我逼死了你母亲吗? 你还为自己取名萧业,冠了母姓!你就是要恶心我,要人人都叫我萧老夫人!让我时时刻刻受着折磨,受着羞辱! 你这么会报复人,这么冷血无情,为什么不去折磨谢璧的女儿?他与你父亲同为粮官,为何一个送了命,一个却升了官?难道就真的清白无辜吗? 你为什么不去报复她?为什么要让她安安稳稳地生活在萧府,做着萧夫人? 傅询!你的狠心呢?你对待自己祖母的冷血呢?你为什么不去!为什么不去!” 萧老夫人已经歇斯底里了,她没了儿子、没了女儿、没有了傅家,她活到今日,不过是心中的一口怨气不灭! 现在,她眼见那对她儿子见死不救、反泼污水的仇人的女儿,安稳的做着谁也撼不动的萧夫人,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 萧业暗暗叹息一声,他知道祖母已失去了理智,但他不能。 他没有说话,走了出去,让等在门外的冯嬷嬷进去了。 “原来你们萧家和谢家真的有仇啊?哦,不对,是傅家,傅询!” 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是仲连。 萧业瞥了一眼从黑暗中缓缓走出的黑影,淡淡道:“你不是走了吗?” “没有走远。”仲连随意地答道。 萧业淡漠的脸上没有一丝慌张,又抬脚向云起斋走去,仲连也跟了上来。 “听到多少?” “全部。” “所以我现在要考虑将你灭口吗?” “你可以试试。” 两人脚步不停,虽聊着机密与生死,脸上却没有一点儿紧张,语气也平常随意。 “既然都听到了,就不要置身事外了,正好,我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 仲连停住了脚步,扬了扬眉毛,“我有说过要为你保密吗?” 第116章 弱点 萧业也停了下来,转过身慢慢走了过来,语气虽然平和,但话中的威胁却不容人忽视: “我有‘灭门之罪’,云檀是我表妹,你说她是不是有‘知情不报之罪’?” 仲连无所谓的说道:“她一个弱女子,被你挟持了又有何过?” 萧业嘴角浮起一抹让人胆寒的笑容,黑眸闪过一丝冷冽,“那你说,如果我要娶她,她能不能拒绝?” “你!”仲连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萧业的样子不像开玩笑。 萧业莞尔一笑,“看来,相较于敌人,你更想当我妹夫。” 他安排在宁州的人,一直暗中监视着祖母和表妹的情况。所以,对仲连和云檀两人暗暗滋长的情愫,他早就知晓。 所以,他催促祖母回老家,便是要她今晚替自己逼他们一把。 好在,他没有失望,云檀终于勇敢了一回。 “你连我也监视着?” 仲连语气平平,没有恼怒之情。他宴上的离去,也是为了逼云檀一把,让她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不过,虽然他早就发现了宁州的萧府附近,有江湖人士出没,但他没想到会是萧业派去的人。 毕竟那时,他还不知道萧业这个身份竟也是假的,更想象不到云檀竟牵扯进灭门血案中。 萧业坦诚道:“不是监视你,是保护我表妹。你也知道她性子太弱,人又单纯善良。 你老是深夜守在她房外吹什么竹叶,还偷偷带她去骑马,若是被祖母发现了,气一场倒不要紧,岂不是毁了她的名声? 虽然你是正人君子,但你也是男人。我总得防着点你,以免云檀泥足深陷。” 仲连被揭了老底,却并不生气,反而有些欣慰,“看来,你还不像你祖母说的那般冷血无情。” 萧业看了他一眼,“你我虽然四年未见,但游历江湖时,也算有些交情,你就这么看我的?” 仲连没好气的答道:“交情?记不得了,只记得你的狡诈和阴损!” 萧业自嘲地笑了一声,“也罢,总之,我谢谢你这四年来为我护卫祖母和云檀。特别是是云檀,如果没有你的开解,恐怕她会被祖母的强压逼疯。” 仲连却不十分赞同,“她比你想象的还要有韧性,或许,是她救了我!” 的确,在仲连看来,若是没有云檀,先疯掉的恐怕是他。 四年前,输掉比试后,他便依约跟在萧业身边,但他心中一直有疑问,那两片完整的叶子,到底是不是萧业耍的手段? 所以,他总是追问萧业,或许是被问烦了,萧业把他带到了宁州,让他依约守护他萧府。 天真的仲连以为他也生活在宁州,便答应了下来。 谁知,这个阴损的家伙竟然不告而别,一走了之了! 仲连气疯了,他的疑问,他到底是输给了他的剑术还是输给了他的狡诈,他还没有告诉他! 而他却被一个没有输的心服口服的赌约困在了宁州! 一边是信守诺言的原则,一边是逐渐污脏的脸、邋遢的模样,还有一颗得不到答案焦灼的心。 仲连几乎发疯了,往日骄傲潇洒的少年剑客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癫狂的武痴。 他废寝忘食的练着剑术,势必要在下次见面时逼萧业拔剑,他要用他霸道的剑术问个清楚明白! 在这种身体、心理双重的高压下,很快他就吃不消了。 他躺在病榻上,虚软无力的手几乎拿不起剑来,他的愁苦、愤懑就像那宁州连绵不休的雨季一样,与他虚弱的身体纠缠在一起,不死不休! 就在这时,云檀走进了他的生命。她对他说:“仲公子,你是个好人,好人不应该这么折磨自己。如果你想走,你就走吧。你人在这里,心却受着煎熬,身上的病痛又怎能好的了呢?” 病榻上的仲连不理她,在他看来,她是萧业的表妹,怎么有资格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可是,云檀几乎天天从他的院门前经过,远远地看他一眼,对他笑一笑。 她的笑,是宁州雨季中唯一的阳光。 后来,他渐渐地发现,她过得也不如意,可她却仍善良地分心照拂着他。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仲连的心竟渐渐平静了下来,他对云檀也从不解到心疼再到想要护她一生。 而这四年来,第一年,他被身心折磨得恨不得手撕了萧业; 第二年,他要与萧业再一较高低,但宁州的日子也有了小小的期盼; 第三年,他已不关心萧业何时回来,霸道的剑术也懂得了刚柔并济; 第四年,萧老夫人的念叨和强势越来越过分,云檀也越来越瘦弱,他怕她会撑不住,便偷偷带她们来了盛京,让萧业这个问题的关键来解决问题。 在宁州的四年光阴,虽以萧业的奸诈阴损开头,但终究以他和云檀的情投意合落幕。 回忆往事,仲连不苟言笑的脸上现出了柔情,一向孤傲的眸子里藏着深沉的情义。 萧业洞若观火,嘴角勾起一抹舒心的笑,“看来,我也要谢谢云檀救了我一命啊!” 说完,便转身向云起斋走去。 仲连回了一句,“你自是要谢她!” 两人说着便来到了书房,萧业从书架上取下了一本剑谱,递给了仲连。 “我知道你们仲家的剑术以霸道着称,但过刚易折,这是辛家的软剑剑谱,与你们仲家恰恰相反,以柔克刚。 你是天生的剑客,觉悟非凡,想必定能取两家之长,你可以拿回去好好研究。” “辛家?你是怎么得来的?” 仲连是个正人君子,如若这剑谱是萧业偷来的,他日后碰到了辛家的人,岂不羞惭? “你放心,这剑谱是辛无术给我的,正经来路。” 萧业知晓他的脾气,也知道他在担忧什么。 仲连仍有怀疑,“我听说云墟辛家的少主辛无术可是个极为难缠的人,他会把辛家剑谱送给你?” 萧业玩味一笑,“仲连啊,是人就有弱点,再难缠的人也有,辛无术的弱点就是……” 第117章 威胁 “无可奉告,弱点人尽皆知就不灵了。” “狡诈!”被耍弄的仲连狠狠瞪了他一眼。 萧业莞尔,“总之这书正经来路,非偷非骗,你如果还不放心,我可以发誓!” 仲连呸了一声,嫌弃道:“你贯会面不改色的算计人心,你的誓言值几分斤两!” 说罢,又似想起了什么,语带防备的说道:“无功不受禄,你又想让我做什么?” 萧业笑笑,道:“你倒是了解我,便是刚刚要你帮忙的事。” 仲连皱起了眉头,“杀那个清官?” 萧业摇摇头,“不,是救。” “为什么?你不是嫌他阻碍了你高升?” “被你昨日痛骂‘狗官’后,我悔过自新了。” 仲连睨了他一眼,口吻颇不信任,“你从不会做亏本的买卖,肯定又在盘算着什么。” 萧业无所谓的说道:“随你怎么想好了,总之这个人一定不能死!” 仲连收下剑谱,将剑抱在了怀里,“可是,江湖人不掺和朝堂事!” 萧业轻笑一声,信心满满,“不,你可不只是江湖人,你还是我妹夫!” 仲连双眼露出杀气,又来威胁他! “难道,你准备拿这个威胁我一辈子?” 萧业付之一笑,“你放心,只这一次。做完这件事后,你就与云檀、老夫人回宁州,此后,我的事都不会再麻烦你!” 仲连眼中的杀气褪去,“姑且信你一次!” 萧业正色道:“沂州的贪墨案已报到了朝中,陛下要在京审理,我想你暗中帮我保护三个人。” 仲连拧眉,“不是说一个人?” 萧业瞥了他一眼,“顺带手的事。” 仲连便不再言语,萧业又道: “对方手中有一批死士,就是你上次遇到的那批。说实话,我手中的这点儿江湖势力很难应付,上次对上死伤惨重。因此,才想到了你。” 仲连明白了,怪不得上次他会引自己过去,这是在测战力呢! “你身边的那个谷易武功不低,为何不让他去?” “他的脸太熟,我不想让人知道我跟此案扯上关系。” 仲连双手抱臂,默不作声,似是同意了。 萧业看了看他,又道:“你可以明日出发,与云檀好好告别。” 仲连瞟了他一眼,“那是自然。” 萧业又道:“小心。” 仲连抬头看了他一眼,一向紧绷着的脸竟有些不自然,低斥了一声“啰嗦”,便转身走出了书房。 萧业笑笑,仲连这个人一向孤傲,但心肠不坏,虽然嘴上对自己喊打喊杀,但不过是逞逞口舌之能,如果他真想杀自己,就不会在宁州呆四年了。 所以昨晚在九曲阁,他并不怕他趁乱取自己性命。 送走仲连后,萧业开始处理公务。没多久,外面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萧业猜出了来人是谁,“进来。” 雕花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谢姮有些拘谨的走了进来,她敛衽一礼,向萧业请了安。 “夫君,我将云檀送回陶怡居了。” 萧业点点头,暗藏锐利的星眸锁定了眼前的女子,“她与你都说了什么?” 谢姮娇媚的小脸上现出一些疼惜之色,“她说了她的身世,还有祖母对她的管教。” “身世?她怎么说的?” 萧业担心云檀情绪失控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东西来。 “她说她在父亲家受了许多苦,是你费心把她救出来,送到了祖母身边。但她在祖母身边过得也不是很舒心。” 谢姮说着云檀的身世,语气中也有些哀伤。 “只有这些?”萧业声音中不带温情的问道。 谢姮点点头,娇俏的脸上又现出犹豫,迟疑着说道:“她还说她怕你,觉得自己像个累赘,所以...夫君,明日你见到云檀时能不能不要...冷冰冰,她毕竟是你的妹妹。” 萧业本来见谢姮面露犹疑,还有些紧张,以为云檀真的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如今听到这一番话,不由得嗤笑一声。 敛眉问道:“她怕我,你就不怕我?你来跟我说这些?” 谢姮抬眼看了看书案后面带不悦的男子,咬了咬樱唇,如花似玉的小脸沉静坚定,轻声说道:“她是你妹妹,自然也是我妹妹,我觉得我们应该照顾好她。” 萧业胸口一窒,似被人噎了一通。她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他的妻子,哪怕他百般拒绝,她仍不死心!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微垂着臻首站着,似乎在等待他的训斥。 片刻后,他脸上已无不悦,声音平和的说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说罢,他又低头处理公务去了。 谢姮闻言有些讶异,但随即妍丽无双的脸上绽放出一朵明媚的笑容,她轻声应道:“是,夫君早些歇息。” 随即轻移莲步出了书房,比来时的脚步轻快多了。 次日,仲连依约去了沂州。走之前,他约见了云檀,自那日后,云檀的脸上再也不见愁苦,日渐恢复健康色泽的脸上时常露出娇羞的笑容。 后来,云檀偷偷告诉谢姮,萧业同意了她和仲连的事,仲连要娶她。 谢姮听后自然为她高兴,她想起那晚书房萧业的冷硬,不禁在心中暗叹: 以世俗的眼光来看,仲连是个剑客又是萧家的护院,而萧家是九卿高门,与云檀在门第上有很大差别。 若按一般官宦豪门的做法,断不会让自家女子这般下嫁,而是寻求联姻,以期自己在朝中更加根深蒂固。 这么看,萧业并非不疼爱云檀,只是面冷心热罢了。 萧老夫人经过那日的争执后,好几天没有理人,特别是对云檀,更是冷脸相待,视若无睹。 云檀虽然难过,但她已有了主张,没有再像以前一样屈服于外祖母。 平静的日子过了几天,这日,天刚蒙蒙亮,萧业与谷易刚到大理寺不久,吉常就追了过来。 从吉常口中,萧业得知,他的祖母在悲愤交加下转向了求神拜佛。 今日,她要去城外天都山上的觉生寺礼佛,只带着冯嬷嬷,连云檀也不许跟着。 但天都山上最近来了一伙山贼,经常劫杀过路香客,天都县衙数次剿匪不果,京中去往觉生寺烧香的香客已很少。 孟院公与吉常自然不敢放老夫人出门,于是便来请示萧业。 吉常说完这些,有些为难的说道:“公子,老夫人还有一句话带给您。” “什么话?” 第118章 天都山 “老夫人说,都说天都山的觉生寺佛法深厚,有求必应,不知道能不能...超度公子父母的亡魂。”吉常的声音低了下去。 萧业黑眸微眯,脸上闪过一丝阴骘,“好,她要礼佛,我亲自送她去,我倒想看看佛能不能应她!” 说罢,果真从大理寺回了萧府。 萧老夫人正训斥着孟院公,连带着前来劝阻的谢姮,转身却见自己的孙子寒着一张脸回来了,心中的那股气竟畅快了一些,她冷哼一声,等着萧业的发难。 不承想,萧业直接让吉常备车,萧老夫人竟一时找不到发作的由头了。 谢姮见觉生寺礼佛势在必行,便对萧业说道:“夫君,我常陪母亲去觉生寺上香,对那里比较熟悉,让我跟着去侍奉祖母吧。” 萧业看看她,想着祖母现下还生着云檀的气,冯嬷嬷到底年纪大了,便点了头。 于是,萧业骑着马,后面跟着两辆马车,一辆车上坐着萧老夫人和冯嬷嬷,由谷易驾车;一辆车上坐着谢姮与绿蔻,由吉常驾车。 一行人出了城,上了天都山。因萧老夫人年事已高,便走得慢些,直走了将近两个时辰,才到山上的觉生寺。 来到洞福宝地,古刹里烟雾缭绕,梵音唱悲,佛光普照,一派肃穆威严的景象,只是因山贼劫道,前来上香的香客寥寥无几。 几人上了香,捐了香油钱。一个胡须斑白的和尚走了过来,“阿弥陀佛,老施主求支签吧。” 说着,让身边的小和尚递上了签筒。 萧老夫人刻满皱纹的脸上露出凄凉的神情,“事事皆不如愿,老身还有什么可求的。” 那老和尚道:“一念执着,万般无奈;一念放下,万般自在。希望老施主早日领悟。” 然后又对谢姮道:“女施主求支签吧。” 谢姮看了眼身旁的萧业,行了合十礼,婉拒了,她心中所求她会等时间验证。 老和尚点点头,“心无杂念,方能自在,甚好,甚好。” 萧业闻言看了谢姮一眼,却见其对自己盈盈一笑,他没有回应,又将视线转去了他处。 那老和尚接近着来到他跟前,那双似乎有着无限慧法的眼睛看向萧业。 “这位施主心中也无所求吗?” 萧业扫了一眼那签筒,淡淡答道:“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求与不求,得与不得,在他日,不在今日。” 老和尚听闻此言,阅人无数的眼睛仔细端详了他,唱了一句“阿弥陀佛”,又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了无挂碍,是名诸佛。” 萧业双手合十,回了个佛礼,道了声:“多谢大师教诲。” 那和尚似乎看出他并未听进去,叹了口气,便走了。 几人在寺中用了斋饭,又听了和尚们唱了经,吉常问寺中僧人要了些草料,喂了马,便趁着天色不晚,下山去了。 马蹄哒哒,车轮滚滚,萧业骑在枣红色大马上,身姿挺拔,英气逼人。 突然,他勒住了马。再往前走,便要经过一处悬崖。 “怎么了,公子?” 跟在后面赶车的谷易也停了下来。 “这段路太过安静。” 萧业凝眉看向一侧的山林,一路上,他们一直听到左侧山林里传出来的蝉鸣鸟叫声,可到了这里却十分安静。 若是仅仅如此,或许不必在意,但再往前走,一侧仍是山林,另一侧却是悬崖。 若是在那里设伏,他们拖家带口便会进退不得,就像他给沂州粮商做的局一样,只能任人宰割了! 谷易闻言下了车,“公子,我去探探。” 萧业点了点头,车厢里传来萧老夫人不悦的声音,“怎么了?为什么停下了?” 谷易转回车前答道:“老夫人,您稍待一会儿,我先去探探路。” 萧老夫人嘟囔道:“还探什么路,早上不就这么来的!” 冯嬷嬷劝道:“近来有许多香客被劫,小心点总是好的。” 萧老夫人便不再说什么了。 后面的马车里,谢姮在晃晃悠悠中已昏昏欲睡,绿蔻更是趴在她膝上睡着了。 正在瞌睡间,軲軲辘辘向前行驶的马车停住了。 谢姮恹恹地问了一声,“吉常,怎么了?” 驾车的吉常小声答道:“回夫人,公子叫停了马车。” 谢姮听了,以为前面马车里的萧老夫人在寺中喝多了茶水需要伺候,便没了困意,叫醒绿蔻下了车。 最前面的萧业骑在马上,一脸沉肃的望着寂静的山林。 他见谷易进了林子后,竟无惊鸟飞掠,一派诡异的安静,他扬起手,给后面的吉常打了个手势,吉常了然,马上调转了车头。 谢姮不明所以,来到萧业身旁问道:“夫君,怎么了?” 萧业从马背上弯下腰来,对其小声说道:“请祖母坐后面那辆车,往觉生寺走!” 谢姮惊讶的看着他,却见他一脸严肃,似乎是有什么不得了的事要发生。 心中不禁想起京中的传闻,天都山上有山贼洗劫香客,难道让他们给碰到了? 萧业看出了她的惊吓,语气尽量平和地说道:“不要怕,快去!” 谢姮听了这话,便知定是如此了。她点了点头,慌忙去马车上请萧老夫人。 萧老夫人见谢姮神色慌张,恐怕真是遇到劫匪了,此时也没了往日的戾气,赶忙下了车。 谁知她们刚走到后面那辆马车旁,就听到一侧的山林中传出刀剑相碰的声音,随后林中乌压压的冲出十多个蒙面贼人! 萧业厉喝一声“快走!”翻身下了马,伸手从腰间的绅带里抽出一柄软剑,便迎了上去。 霎时间,刀光剑影,血花四溅,萧业一人一剑拦在前面,软剑翻飞,如白练穿梭,又如白虹贯日。 此时,谷易也从林中打了出来,又有十多人冲了出来,并朝着谢姮等人冲了过去! 萧业被先前的那十多人缠斗围困,无暇分身,眼见贼人朝谢姮他们而去,心焦不已,一个分心,肩上便挨了一刀! 谢姮见了,惊骇不已,吉常从车底下抽出一把大刀,将马鞭塞到谢姮手中,说了一声“夫人快走!”便挥着大刀拦住贼人! 谢姮无暇多想,手忙脚乱的将萧老夫人三人推上了车,猛挥马鞭,催马速行! 萧老夫人在激烈行驶的马车中掀开车帘向后看去,只见萧业正在奋力搏杀,周边红霜乱飞,他身上和脸上的血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别人的! 第119章 逃生 “他是不是受伤了?啊?他是不是受伤了?” 她颤抖着声音向冯嬷嬷问道,平常威严、不苟言笑的脸上满是担忧焦心之色。 虽然她气萧业的薄情冷血不听话,但他毕竟是她的亲孙子,傅家唯一的血脉!此时此刻,什么祖孙较量,早就抛在脑后了! “老夫人放心,公子不会有事的!”冯嬷嬷只能如此安慰。 绿蔻也劝道:“是啊,老夫人,我们在,姑爷他们反而会分心。” 谢姮柔弱的双手,一手握住缰绳,一手挥动手中的马鞭,拼命地催马前行,想要尽快赶回觉生寺,那里不仅能保护她们安全,还有武僧可以增援! 悬崖边上,仅仅交手几招,萧业便知道,这些人绝不是山贼! 他们武功高强,训练有素,是杀手,冲他来的杀手! 三人对上三十来人,生死之间,毫不手软!双双都是出手狠辣,招招致命! 忽然,一声哨响,林中冲出了几匹马,几个贼人翻身上马,抛下眼前的战局,朝着谢姮的马车追去。 他们接到的指令可是“全灭”! 萧业见了,攻势立马迅猛起来,接着虚晃几招,也不恋战,觑个间隙,飞身上马,在后面急追而去。 谢姮驾车疾驰,因速度太快,好几次险些翻车! 忽然,车里的绿蔻大叫道:“姑娘!他们追来了!” 谢姮心中一惊,一边驾车一边回头看去,果见几匹快马杀气腾腾而来! 心知马车跑不过快骑,谢姮心一横,舍弃大路,一勒马头拐进了荆棘密布的山林! 马车在枝叶茂密、藤蔓丛生、崎岖不平的林中疾行,朝着下山的方向。 谢姮的身上脸上传来一阵阵的刺痛,被荆棘藤曼划出道道血痕。 马车里的萧老夫人、绿蔻与冯嬷嬷也被颠的七荤八素,但谁都知道这是在逃命,没人喊一声疼。 突然,一声马鸣声,谢姮勒停了车,接着迅速掀开了帘子,急色道:“祖母,快下车,要快些!” “姑娘,你的脸!”绿蔻看到谢姮发丝凌乱,脸上伤口遍布,不禁骇然失色。 “车子怎么了?”萧老夫人以为是车坏了,面露急慌。 “祖母,没有时间了,请赶快下车!”谢姮没有时间说其他,一边紧张地向后看去,一边焦急地催道。 情况危急,萧老夫人也不再追根究底,连忙下了车。 谢姮将三人领到距离野径较远的一处野草丛中,这里藤蔓遮天蔽日,便于隐蔽。 将三人藏好,她嘱咐道:“我将他们引开,你们待到安全之时再往觉生寺走!” 绿蔻一听,连忙拉住了她的手,哭着摇头:“不!不行!姑娘,我去,让我去!” 冯嬷嬷也道:“夫人,让我老婆子去!” 谢姮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焦急地注视着身后的动静,对绿蔻正色斥道: “不许哭!也不许出声!你认识觉生寺的路,照顾好老夫人和冯嬷嬷!” 萧老夫人见她真心舍命相救,不觉动容,颤声道:“我这把老骨头了,你何必……” 谢姮故作镇定地对萧老夫人微微一笑,道:“祖母放心,夫君他不会有事,您在觉生寺等着他!” 说罢,她连忙将踩倒的野草藤蔓扶起,恢复原状,一路将脚印痕迹抹去,转身上了马车,接着猛地挥动马鞭,马车轰轰隆隆朝着下山的方向去了! 萧老夫人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心中受到极大震撼,绿蔻则拼命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知道自家姑娘这一去,凶多吉少! 果然,后面的贼人快马经过,径直沿着车辙印向前追去了。 谢姮拼命地打马前行,希望能将贼人引得更远些,为绿蔻她们争取更多的时间。 脸上身上传来阵阵刺痛,谢姮想到萧业肩上挨的那一刀,一颗心似被猛地揪紧,他不会有事的,他一定不会有事的,可她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他…… 一阵猛烈的马蹄声隐隐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谢姮握着缰绳和马鞭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甚至连自己赶马前行的声音也听不清了。 突然,马车猛地一震停了下来,差点将她甩了出去! 她扭头看去,一块大石头挡住了车轮。 谢姮拼命地挥动鞭子,“走啊!快走啊!快啊!” 马儿奋力地嘶鸣着,但车子仍纹丝不动。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她不再管车,转而去解马的挽绳。 纤弱的女子在生死危急关头似乎爆发了全部的力量,她迅速地解掉了马身上套车的挽绳,接着借助车子的高度爬上了马背。 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执着马鞭,疾驰而去! 因为没有马鞍和马镫,所以她必须用双腿和腰部控制自己的平衡,现在她很庆幸向陆灵韵学了一身好骑术! “驾!”谢姮打马快行,心中给自己打着气:只要不被追上,只要下了山,就安全了! 可这个信念很快就轰然倒塌,前面的密林处竟然也传来了疾奔的马蹄声,有堵截! 谢姮的心砰砰直跳,巨大的恐惧即将淹没了她。正在犹豫是否继续向前之际,只见密林中果然冲出一骑! 谢姮来不及细想,前后都有追兵,只能勒转马头向左侧山林更深处逃去! 谁知,由于急速调转方向,疾驰中的马一时调转不过来,在惊吓之下,前蹄忽然腾空,身子直立起来,将没有马鞍和马镫稳定身体的谢姮掀翻在地! 谢姮被狠狠地摔在了地上,还没有反应过来,身子又顺着山地的斜坡滚落了下去,直到一处茂盛的草窝将她截住。 她被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脑袋也嗡嗡作响,怎么也爬不起来。 恍惚中,上面的野径上似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他勒停了马,似乎是向她急急而来。 谢姮挣扎着向前爬去,可是右脚腕的痛楚立马传了过来,她的脚受伤了! 无法爬动,她便去使劲去抓一臂远的大石头,只要有一丝希望,她都不想放弃! 谁知甫一拿到石头,一双大手便扶住了自己的身子,谢姮来不及思考,闭上眼睛,猛地翻身,用尽全身的力气砸了过去! 第120章 鏖战 不承想,手被抓在了半空,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夫人,是我!” 谢姮慌忙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竟然是萧业。 只是那张俊逸非凡的脸没了往日的淡漠,而是有些紧张和疼惜。 “夫君,真的是你?”谢姮不敢相信的看着他,心头涌上强烈地激动和感动,她似乎安全了! 萧业点点头,看了一眼她身上的伤势,黑眸中闪过一丝心疼,但他现在没有时间给她处理。 便轻轻将她拦腰抱起,放在这丛浓密的草窝后面,像谢姮隐藏萧老夫人三人一样,将她藏了起来。 谢姮想到后面穷追不舍的贼人和不知怎样的萧老夫人、绿蔻和冯嬷嬷。 激动道:“夫君,祖母还在林中,我让她们待贼人走后往觉生寺走,不知怎么样了!还有后面……” “我知道。” 萧业镇定的黑眸望着她,眼神中带着感激。 当他远远看见马车拐进了山林,他就知道,谢姮一定是要孤身引开追兵,毕竟她是个聪明的女子,不会笨到认为马车在深林野径上会比大道上跑的更快。 所以他也一头拐进了山林,没有继续沿着大道追去,就是要在前面接应她。 现下,眼见她伤痕累累、面目全非,却仍在担心他的祖母,他那副铁石心肠竟卸下了层层防护。 他伸手抚了抚她的秀发,一向冷漠的星眸竟含着些许柔情,“你在这里等我,不要出来,我去解决他们!” 谢姮本来惊魂未定,宛如受惊的小鹿,但被他这一安抚,竟神奇地定下心来。 她想起了他的伤,注意到他玄色的衣衫已浸满了暗红色的血迹,脸色蓦的一白。 “你的伤……” “无事。”萧业打断了她,将痕迹抹去。 “你小心点。”谢姮轻声嘱咐着,秋水般的眼眸里满是担忧。 萧业看着她的眸子,心中一股暖流淌过,自他母亲死后,再未有人为他这样担心过,再未有人用这种眼神看过他。 他点了点头,又从怀里拿出一柄小剑放到她的手中,“留着防身。” 谢姮点点头,萧业随即果断转身离去,利落地翻身上马,向着贼人疾驰而去! 纵马飞驰,没多时便与杀手狭路相逢,萧业冰冷的黑眸瞬间充满了杀气! 对方也已看到了他,两方皆是杀气腾腾,谁也没有勒住疾驰的马。 快到交会之时,对方忽然一字排开,冷森森地剑锋对准了迎面而来的萧业! 眼见一人一马皆要被刺成马蜂窝,千钧一发之际,萧业突然腾空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软剑,翻身跃至其后时,便将其中一人割了喉! 而他没有勒停的马也将对方马匹冲撞倒地。 但这些杀手亦非泛泛之辈,在马撞来之时,便凌空而起,飞身至树干之上。 萧业稳稳落地,手中的软剑仍在颤动,发出凛厉的剑啸声。 肃杀的黑眸望着栖身树上的杀手,还有六个! 突然,剑嘶如破风,六名杀手同时飞身下跃,向着萧业俯身冲来,闪着骇人白光的剑锋直指他的喉咙! 萧业毫无惧色,一面纵剑防御,一面翩然飞身后退,减缓对方的俯冲攻势。 没多时,六人便来到地面,随即变换了阵型,将萧业围在中间。 六柄剑从四面八方刺来,萧业身形潇洒飘逸,犹如海上蛟龙,空中飞凤,一柄软剑更如白蛇吐信,屈之如钩、纵之锵然、复直如练! 这六人也非泛泛之辈,皆是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的高手,而且出手凶狠毒辣、不讲武德,不仅攻上三路,还攻下三路,可见派他们来的人是有多恨萧业! 背后残阳如血,萧业以一敌六,虽然先前已负了伤,但他丝毫不落下风。 他有极强的韧性和耐性,毫不分心,严防死守间,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直至将六个杀手一一解决。 不过,他也受了伤,但没有伤到要害。他靠在一棵树上坐着,粗略地包扎着伤口。 日光晦暗的密林里,匍匐着七具尸体和满地血腥。 此时,这里除了一阵阵仓促痛苦的喘息声,再没了别的声息。那是他的坐骑,在前面对战的撞击中受了重伤,它活不了了。 萧业撑持着站起身来,走到它的面前,缓缓蹲下身来。 这匹马似通人性,呼哧呼哧地猛烈地喘着粗气,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望着萧业发出阵阵哀鸣声。 萧业伸手轻柔地抚摸着它头上的鬃毛,大手缓缓前移,遮住了它的眼睛。 接着,一道白光闪过,那匹枣红马终于结束了它痛苦的煎熬。 萧业站起身来,他提着剑,望了望通往觉生寺的方向…… 天色渐已晦暗,天都山上空乌云集聚,大风乍起,似有山雨欲来。 谢姮坐在草窝后面,手里紧紧握着萧业给她的那柄小剑。 在侥幸逃出生天后,被追杀的恐惧稍微减退了些,接着全身的痛觉似乎都苏醒了过来。 脸上、手上、身上无一处不痛,她摊开手掌,手心里满是血泡,触目惊心。 坐的时间久了,身子有些麻木了,本想挪动挪动,右脚的脚腕处却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 谢姮掀开裙摆,见脚踝处肿胀老高,不禁倒吸了口凉气,小脸皱成一团,无奈只能作罢。 天空上乌云密布,本就遮天蔽日的密林更加晦暗了,到处是黑魆魆的树影,和影影绰绰随风摆动的藤蔓野草。 萧业已去了很久,没有回来,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赢了,还是输了?对方那么多人,他真的能打得过吗? 他会不会已经遭遇了不测…… 这个想法让谢姮的心脏剧烈地收缩,她惊恐地猛摇着头,想将这个可怕想法甩出去。 他会武功,还会用剑,他走时很有信心,毫无惧色…… 他应该是赢了,正好顺路去找萧老夫人了。 对,一定是这样,那是他的祖母,当然比她这个有名无实的夫人重要…… 谢姮慌乱的想着,竟一时忘了疼痛。头顶浓密的树梢上传来一声夜枭的叫声,凄厉阴森,让人不寒而栗。 突然,一道闪电划破天际,接着一个响雷炸开,风将树干摇的沙沙作响! 本就阴暗的山林在雷电的加持下,变得更为恐怖诡异。 谢姮咽了咽口水,一种更深更缓的恐惧袭来,她坐不住了,她要去找萧业。 忍着剧痛,她挣扎着站了起来,一点一点儿沿着斜坡向上走去。 突然,她脚下一滑,整个人又滚落了下来,而且比刚刚滚得更深,直到被密密麻麻的藤蔓兜住,才没有继续跌落。 剧烈的疼痛再次袭来,但她已经顾不上了,拔出小剑,插在土里,咬着牙向上爬去。 蓦的,脚下的斜坡下传来人语声!谢姮心中一惊,连忙用尽全身力气站起来,在一棵大树后面躲了起来。 只听说话声越来越近,一个狠厉的声音骂道:“妈的!费劲跑这一趟,白沾了血,又没什么油头!” 有朋友每天点催更,安排!今天更四章,晚上还有两章,感谢支持! 第121章 又落虎口 有一尖细声音的人道:“是啊,最近的城里的香客也越来越少了。” 又有一粗哑声音的人道:“大哥,山下的百姓搬走了许多,每次都只能抢些不值钱的破玩意儿,这样下去,迟早饿死!要不然咱们换山头吧!” 谢姮听了,心惊不已,怎么还有一伙山贼? 突然,那开头的狠厉声音道:“换屁山头!天都山林密洞多,易于躲藏,那天都县衙追的多紧?现在下山不是找死!” 其余人赶忙唯唯诺诺的答“是”。 谢姮躲在树后,不敢发出一点儿声响,只期望他们赶快走远。 眼看他们已经走了过去,突然,一群人又停了下来。 那带头的老大叫道:“怎么有女人的味道?” 其余人连忙嗅嗅鼻子,说道:“哪里有女人的味道,大哥,你是不是憋太久了啊!”说完都哄笑起来。 那匪头也不恼,只认真的嗅着,“不对!就是女人身上的香味!你大哥我睡过多少女人,平生就好这一口,这个鼻子可比狗鼻子还灵!” 谢姮闻言,一颗心瞬间怦怦乱跳,自己这还未出虎口,就要落入狼窝了吗? 正在心惊肉跳时,却听那伙人的脚步声又转了回来。 那贼首道:“就在上面!” 说着,便朝谢姮的方向拨开藤蔓野草寻找起来。 谢姮不敢再停留,强忍着剧痛,拽着荆棘枝蔓、扶着树干向山上惊慌逃去。 脚步一动,山贼们便听到了动静。 “在那!真有女人!” “大哥神了!” “兄弟们今天要开荤了!” 说着,一群人兴奋异常,如闻见腥味的野狗一般追了上去。 谢姮慌不择路,脚下被藤蔓一绊又摔倒在地,但她不敢耽搁,又迅速地爬了起来。 只是还没跑几步,就被围在了圈中,如一只待宰的羔羊。 一群山匪借着雷电的亮光看清了她的长相,更是眉花眼笑,心潮澎湃,即便脸上受了伤,也是个绝色美人儿! 谢姮惊恐万分的看着这群围着她淫笑的豺狼,强装镇定道:“我是京中官宦人家女子,你们若肯放我离去,我必以重金酬谢!这些,先给你们!” 说着,她赶忙摘下头上的发钗和手上的镯子扔到了稍远的地方。 可是,那些土匪并没有转头去捡,那匪头淫笑着逼近她,“金子?金子哪有美人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说着就扑了过来,谢姮慌忙躲开,挨着一棵大树站住,神色严厉道:“我夫君位列九卿,官居三品,你们若是动了我,他决饶不了你们!” 那些匪徒一听,若真是动了位高权重的官宦夫人,那来围捕他们的就不只是天都县了。 但又疑有诈,便问:“你夫君姓甚名谁,是何官职?” 谢姮见他们有些怕了,便道:“我夫君是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匪徒们一愣,接着面面相觑。 却听那匪首冷笑道:“可是萧业?” 谢姮惊道:“你认识他?” “岂止认识,我们做梦都想杀了他!” 谢姮听了,惊骇当场,她万万没想到这些人竟是萧业的仇人! 又听那匪首阴森森地说道: “你夫君灭了我们漕帮,砍了我们不少兄弟,断了我们的活路!让我们沦为逃犯,只能落草为寇!眼下你落在我们手里,也是报应不爽,老天有眼!” 这伙在天都山落草的贼人,便是当初萧业侦办“国库盗银案”剿灭漕帮时,侥幸逃脱的一股。 谢姮闻言,绝望悲凉,心知今日是逃不掉了。 又听那贼人喊道:“兄弟们,今个儿人人有份,都享享艳福!” 其余贼人听了,个个涎水直流,像见了腥的饿狼! “咔嚓”一声雷鸣炸响,闪电的白光映在谢姮苍白的脸上,面如死灰。 突然,她猛地拔出小剑,狠狠地朝着心窝刺去!便是死,也要死的干净! 就在剑锋即将没入胸膛之际,电光火石间,一枚石子打了过来,“叮当”一声,强大的冲击力冲掉了她手中的小剑。 谢姮猛然一惊,接着万念俱灰,难道她连死也不能? 却见那群贼人纷纷左右张望起来,接着指着上面的山坡大喊道:“在那里!” 谢姮也循着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山坡上站着萧业! 他身着玄色大袍,衣衫血迹斑斑,手中提着森冷的剑,雷电的白光闪过,照在他阴冷肃杀的俊颜上,两侧散落的发丝,更添了森然戾气,完全没有了往日谦谦君子的模样。 确认了是萧业,谢姮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贴着树干缓缓瘫坐在了地上。 匪徒们见萧业居高临下眼神凌冽,周身溢满杀气,宛如索命的冷森阎王。一瞬间有点慌,纷纷横刀在前,但不敢前进半步,只是与其对峙着。 一道闪电闪过,将幽暗的密林照的犹如白昼,他们看清了,萧业受伤了! 那贼首喊道:“他受伤了!兄弟们一起上!” 众匪徒听了,士气鼓舞起来,挥着刀便冲了上去! 谢姮紧张的看着萧业,不知他伤的如何,能否应对。 却见萧业突然拔地而起,凌空跃下,身影飘逸,宛如黑龙穿云,只是一瞬,便来到了匪徒中间。 接着剑风凌厉,凛凛作响,出手又狠又快,白光闪过,便是一具死尸! 仅仅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三十多名匪徒皆丧命在了萧业手里。 雷电闪过,那白森森的软剑仍在微微颤抖,剑身上的血液像红色的小蛇一般缓缓流下,钻入土里。 萧业站在死尸中间,身上的血迹未干又染上了新的血迹。 谢姮从未见过这么血腥骇人的场面,一双水眸惊恐非常。 萧业森冷的目光缓缓看向了谢姮,接着慢慢走了过来。他仍提着剑,俊美无俦的脸上溅上了斑斑血迹,更添阴冷狠戾,让人不寒而栗。 一道白光闪过,响雷轰然炸开,谢姮望着一脸肃寒,提剑逼来的萧业,心里打了一个激灵! 一个女子落在匪徒手中,在外人看来,清白便是毁了,他是不是觉得自己污了他萧家的门楣? 这个念头让她惊恐失色,口中嗫嚅道:“夫君…”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谢姮闭上了眼睛,一滴清泪落了下来,死在他剑下,总好于死在匪徒手里。 第122章 义不能以身受辱 突然,一个冷森又夹杂着愠怒的声音传来,“为何要自戕?” 谢姮缓缓睁开了眼睛,一双美眸氤氲着水雾,声音微颤道:“‘义不能以身受辱’,我不能落在他们手里,不能污了你萧家的门楣和我谢家的清誉。” 萧业抛掉了所有的克制,几乎是怒吼道:“何为义?何为节?生为大义,命为气节!我萧家的门楣不需要你的鲜血清洗!你谢家的清誉也不需要你的命去换!” 谢姮震惊地看着他,所以他刚刚不是要杀自己? 萧业望着她满是伤痕的小脸,心中有些不忍。弯腰捡起了被击落一旁的小剑,放回了剑鞘里,接着蹲在谢姮面前,将它放在了她的手里。 低沉温和的声音响起,“剑,是用来防身的,不是用来自戕的。 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你活着不是为了门楣,也不是为了清誉,只是为了你自己!任何时候,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没有任何事情、任何人值得你放弃它!” 谢恒怔怔的看着他,他这席话和礼教规训女子的全不一样。 雷光闪过,照在他溅上血迹的俊颜上,这张脸上已没有了狠厉之气,而是剑眉微蹙,温柔坚定。 他这些话是真心的,谢姮想着,心里瞬间涌起了一股感动。 却见萧业抬起了她的右脚腕,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了上去,一种剧烈的疼痛瞬间袭来,谢姮吃痛地叫了一声。 萧业停下了动作,抬头看向她,黑眸中闪过一丝心疼,温和道:“你的脚踝骨缝错位了,我要帮你正骨,会很疼。” 谢姮紧张的微微点头,贝齿紧咬樱唇,蛾眉紧蹙。 萧业见她有了准备,握着她的脚腕缓缓扭动两下,接着略一用力“咯嘣”一声,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谢姮忍不住痛呼一声,再看时,骨缝已经对好了。 她轻轻动了下脚腕,虽然仍是疼痛,但已经好许多了。 萧业道:“骨缝接好了,但气血瘀滞生成的肿痛还需配合经络按摩缓解,急不得一时。” 谢姮点点头,感激道:“多谢夫君。” 此时,天上有雨滴滴落,一场酝酿已久的大雨终于要来了。 萧业将软剑收到了绅带里,转身蹲了下来,背对着谢姮,语气温和又不容置疑道:“我背你下山。” 谢姮刚刚疼的发白的小脸染上了一层红晕,她道了声谢,轻轻挪动身子,一双耦臂攀住了萧业的脖子,娇软的身子贴上了他结实宽厚的后背。 一天来,饱受惊吓的心瞬间安定了下来。 在谢姮贴上来的瞬间,萧业感受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柔软,闻到了她身上与众不同的木香味,心湖不禁一荡,气息乱了一分,但他很快就定下了心神,负着谢姮,稳稳地向山下走去。 “夫君?” “嗯?” 她轻柔的气息夹杂着木香,被风缓缓送到他的鼻尖。 “我们不去找祖母吗?” 萧业知道她的担心,平静答道:“那些人既困不住我,便不会困住谷易和吉常。 过了这么长时间,他们没有寻过来,定是找到了祖母,先送她们下山了。” 现在,他有些庆幸,在一瞬的犹豫后,他没有先去找祖母,否则谢姮……想到这里,他托着谢姮的手又紧了一些。 雨越下越大,萧业背着谢姮已走了快两个时辰。 谢姮心中歉疚,几次要下来走一会儿,都被萧业拒绝了。 她很轻,他背着一点儿也不累。 但现在雨太大了,瓢泼般的大雨遮挡了视线,脚下的路也越来越泥泞难走。 虽是八月时节,但山里的夜极凉,又下着雨,更是冷风冷雨鞭打人。 “你还好吗?” 萧业向谢姮淡淡问道,她是个闺门女子,受了这么多伤,又淋着大雨,不知道身子能不能撑得住。 “我很好。”谢姮小声答道。 但其实她感觉很冷,雨水打在被荆棘、被石头割破的伤口上,开始会疼,现在已经麻木了。 她此时只觉得冷,透体的冷,整个身子不自觉地紧紧贴在萧业的背上,只有那里让她感觉温暖。 萧业察觉到了她声音里的轻微颤抖,停下了脚步。英气逼人的侧脸轻轻地贴了一下她攀在他肩膀处的手臂,一片冰凉,毫无暖意。 他的俊颜有些严肃,温声道:“坚持一下,我先找地方避雨。” 萧业加快了脚步,一边向山下走去,一边寻找能容身之处。 可是,这里已接近山脚,鲜少有能容人的山洞。 突然,不远处的山坡下,有微弱的光亮,似是山里人家。 “那边有人家,你不要睡,等会儿就有火暖身子了。” “好。” 谢姮感觉越来越冷,但萧业的话让她有了似乎触手可及的希望,竟不觉得煎熬了。 没多时,两人便来到那亮着微弱灯光处,果然是户人家。 萧业叫了门,应门的是位年迈老叟,在得知两人不慎滚落山崖,又迷了路请求借宿后,便好心的让两人进了院子。 那屋里还有个老妪,是这老叟的妻子。见到两人浑身湿透,谢姮更是冻得发抖,脸色苍白,便赶忙为二人燃起了篝火,让二人取暖。 萧业坐在谢姮身旁,为她轻轻按摩着受伤的脚腕,以免伤处又受了湿寒。 那老叟为两人煮了些野菜汤,歉意说道:“本应拿些米面招呼二位,但家里的米面前几日被山上一伙盗贼抢去了,请将就用些野菜汤吧。” 萧业和谢姮听了,便知道定是他们遇上的那伙山贼。 但他们没有多言,道了谢后,接过了野菜汤。 萧业问了他们为何不搬走。交谈才知,夫妻二人膝下无子,仅有一女,但已嫁人。老叟是猎户,离了山林便没了谋生的手段。 过了一时,那老妪为两人烧好了热水,又将她女儿以前住的偏房收拾了出来,并为谢姮准备了干净的换洗衣服。 萧业道了谢,抱着谢姮来到了偏房。将她放在一张矮凳上坐好,为她端来了一盆热水,便自觉地退出了屋子,关上了门,守在门外。 屋外大雨哗然,这几间矮小的房子并无檐廊,他站在门外,难免又淋了一身雨。 屋内油灯昏暗,谢姮知道萧业现在外面淋着雨,心里更添歉疚。便忍着手上和身上的疼痛,快速地擦洗了身上的伤口和灰尘。 只是,当她穿上亵衣时,却发现那干净的换洗衣物还在床上。 无奈,她只能缓缓从矮凳上起身,小心地踮着右脚,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 谁知刚刚洗浴时地面上洒了些水,这屋里没有铺地砖,结实的土地面上沾些水正是湿滑。 忽然,她脚下打滑,一个趔趄便摔倒在地,更碰翻了满满一盆水,被泼了一身,刚洗干净的如霜似雪的玉体又沾满了泥泞。 “怎么了?” 门外的萧业听到了声音,微微蹙眉。 “没有事!” 谢姮慌忙答道,连忙忍着痛,坐了起来,她拿起换下的脏衣服擦去身上的污渍,但尝试了几次都无法从这湿滑泥泞的地上站起来。 门外的萧业等了一时,听到里面再无动静,他沉声说道:“我进来了。” 谢姮一听,惊慌失措,她现在衣不蔽体,又满身狼狈,如何能让他看见这副不堪的样子?连忙回道:“不要进来!” 但为时已晚,“吱呀”一声,门开了,萧业走了进来,接着转身关上了房门。 第123章 夜宿山中 谢姮羞窘不已,慌乱的用脏衣袍子裹着自己,低垂臻首,小脸通红,口中几乎是哀求道:“不要看。” 萧业转过身来,面对着她,淡淡道:“我没有看。” 谢姮这才敢抬起头来,只见他的双眼被一条玄色绸带蒙住了,昂藏七尺的身躯往那一站丰神俊朗,只是这狭小的屋子更显逼仄了。 谢姮一时窘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处理当下的难堪。 却听萧业淡然道:“你不要动,再伤到脚会很麻烦,裹好衣服。” 说着,便小心摸索着,缓步走了过来。 他在门外听到了动静,便猜到谢姮定是摔倒了,又听到里面半天没有声音,料想她定是跌的不轻,站不起来了。 便割下袍子一绺蒙住了眼睛,走了进来。 谢姮见他走了过来,粉脸通红,紧咬樱唇,全身的肌肤都染上了一层红晕。 她扯扯衣衫,想将自己裹进去,可是却挪动不了半分,衣衫又能遮挡几分? 这种难堪和羞窘让她秋水般灵动的眼眸里蓄满了泪水。 萧业来到她的身边,缓缓蹲下,骨节分明的大手试探着揽住她的玉肩,不期然地却触到了一片柔软丰满,即使隔着单薄的布料,也宛如春水般柔和。 他心里闪过一丝异样的情愫,但很快又被他压制了下去,手上若无其事地移开,面上仍是波澜不兴。 谢姮咬着樱唇,在极端的窘迫下身子微微发抖,她不知是该提醒他,还是任他摸索。 好在,萧业只是失误了一次,很快便揽住了她单薄的肩。 接着,另一只手便去托住她的双腿,谁知入手便是一片滑腻。一瞬的惊讶后,他反应了过来,她坐在那里,的确是难以裹住腿。遮住了眼睛的脸上仍是若无其事。 谢姮被萧业抱着,她不敢看他,哪怕他蒙着眼睛。 僵硬的身子宛如玉雕雪塑,不敢擅动一分。她只感觉被他双手贴着的裸露肌肤微微发烫,接着身上的红晕更深了。 这令人难过的羞窘,让她寄颜无所,心中的委屈瞬间翻涌,眼泪便扑簌簌的掉了下来。 萧业感觉到了怀里的人儿轻轻颤抖,但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说什么。 在将她放在床榻上,为她围上被子时,一滴凉凉的泪水又滴在了他的手背上。 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她站着,淡淡道:“你我是夫妻,虽然有名无实,但也不违背伦理纲常,今日事发突然,不必在意。” 停顿了一下他又道:“你放心,今夜过后,我便会把此事忘却。我去给你打盆热水来,你再清洗下伤口。” 说罢,他缓步走了出去,直至走到了门外,关上了门,才把玄色绸条拿了下来。 屋里的谢姮渐渐止住了无声的抽泣,心头又涌上来些愧疚,她并非在怪他,只是觉得让他见到自己这般狼狈,无地自容。 没多时,萧业又进来了,他仍蒙着眼睛,手上端着木盆,凭借着之前的记忆和强烈的方向感向床边走去。 “小心脚下有水,”谢姮忍不住轻声提醒道,“向左一步。” 萧业愣了一下,向左移了一步,继续向前走去,听出她的情绪已平复了。 将木盆放在了床榻旁,萧业拿起盆里的巾帕,拧干了水,递给了谢姮。 谢姮懂了他的意思,如果自己再次摔倒,难道还要重复一次刚刚的情景吗? 于是,她小脸羞红,默默接过了巾帕,当着萧业的面,解开了遮掩着自己细腻如玉胴体的被子和衣衫,轻轻擦拭起来。 而萧业则面无表情的站在一侧,反复为她清洗巾帕并递上。 直到谢姮羞涩小声地说了一句,“好了。”他才作罢。 接着,他从怀里取出了一个黑色的陶瓷瓶递给了她,“涂在伤口上,很快就会愈合,不会留疤。” 谢姮感激的看了他一眼,道了声谢。便将手臂上、前胸、腿上的伤口上了一遍药。随后将药瓶递给了萧业。 “背上。”萧业没有接,清淡的声音道。 “背上,我…没有事。”谢姮的声音低了下去,背上的伤口她无法处理。 萧业直接忽略了她的话,语调不变的说道:“穿好衣衫,转过去,将后背露出来。” 谢姮闻言,小脸像熟透的水蜜桃,“夫君,我……” 萧业打断了她的话,“你坠了马,跌落了山坡,受了伤又淋了雨,你应该不想伤口化脓感染而死吧。” 谢姮住了声,听从其意,穿上了小衣、襦裙和中衣后,又将中衣徐徐褪至细柳蛮腰际,微微转过身去,低垂臻首,娇羞道:“好了。” 萧业闻言,解开了蒙在眼上的绸带,清冷的目光缓缓落在了那床榻上显露着一抹玉背的含羞带怯的丽影上。 他忽然想起,那日为了躲避刑部搜查,两人在床榻上的一幕,只是那时他一心关注破局,并未过多注意她,想来那时她也是这般妩媚娇羞,风情万种。 似是察觉了他的目光,面前如玉雕般柔美细腻的美背上渐渐染上一层红晕,在道道血痕伤口的衬托下,竟显得格外妖娆。 萧业的黑眸变得深邃幽暗,一种异样的感觉在他体内升起。 他敛住心神,微微调息,缓缓上前两步,坐在了谢姮身后。 近了些再看,那如雪般白皙细腻的肌肤上青紫遍布、血痕丛生。一瞬间,刚刚恢复冷清的黑眸又充斥着疼惜之色。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沾了些药膏,轻柔地涂在她的背上,温热的指腹缓缓移动着,似在摩挲着一幅珍贵的画作。 两人的肌肤甫一接触,谢姮不禁微微发颤。 “疼吗?”萧业的声音有些暗哑。 “不疼。”谢姮轻轻摇摇头,小声答道。那艳若桃李的小脸已是红霞弥漫。 外面风雨潇潇,屋内无言寂静,只有那油灯燃烧的滋滋声,和渐渐让人迷乱的暧昧氛围。 终于,在这种说不清是什么感受的煎熬中,萧业为谢姮披上了中衣,轻声说道:“好了。” 谢姮柔声道谢,垂着臻首将衣衫穿好。 萧业则别过脸去,将视线投向了别处。直到她穿好过后,他才用温和带着命令的语气说道:“转过来。” 谢姮不明所以地转头看了他一眼,却见他眸光淡淡,语气平和,“这里没有镜子。” 谢姮明白了,所以她脸上的伤,也只能由他来上药。她一句反驳也没有,轻轻转过身来,面对着萧业。 四目相接,两人都微微失神,谁能想到仅仅只是一天,他们客套生疏的距离就突然变得这么近,近到气息交错,心跳如鼓。 萧业迅速收拾好疏于防范的表情,他面无表情的为谢姮上着药,心中却是波涛汹涌。 自己这是怎么了?难道是贪图她的美色? 可这些年对他投怀送抱的美貌女子并不少,她也不是最顶尖的一个,自己从来都是坐怀不乱。 难道是因为她是自己名义上的妻子,所以他对她才会不同? 对,是了,定是如此。但她是谢璧的女儿,自己不可能心无芥蒂的接受她,她与他终究不是一路人…… 突然,一只柔软纤长的玉手抚上了他的脸颊,那娇嫩指腹抚摸的温柔感觉突然传遍了他的四肢百骸,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 萧业愣住了,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沉静如渊的眸子定定地看着谢姮。 她的手抚上了他的脸! 第124章 夫妻 谢姮被萧业面无表情的冷凝吓到了,连忙解释道:“你脸上也有伤。” 萧业没有作声,垂了下眼眸,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继续为谢姮上药。 谢姮迟疑了一下,柔柔的目光望着他,见他没有生气,便又沾了些药膏,为他俊颜上的另一处伤口上了药。 萧业面上毫无波澜,实则内心翻江倒海。如果说刚刚那种奇怪的感觉是因为猝不及防,那现在呢? 为何这种感觉卷土重来,甚至更加强烈? 萧业的心中没了答案,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心绪脱离了自己的掌控,更为可笑的是,他竟然不觉得反感。 两个人为彼此上着药,相对无言,温暖的静谧中,似乎只有大雨冲刷天地的声音。 为谢姮上好药,并按摩了脚踝后,萧业便端着木盆出去了。 此时,大雨渐歇,深沉的夜色笼罩着寂静的山林。 萧业来到烛火晦暗的灶房,给快要熄灭的灶膛添了一把茅草,火苗窜了起来。 他拿起几根干柴投了进去,这粗粝坚硬的触感与之前的柔若春水如云泥之别,他不由愣神,低头看向了自己骨节分明的大手。 一阵凉风吹入屋内,微弱的油灯烛火摇摇摆摆,房外突然响起了狼嚎声,有近有远,此起彼伏。 十二年前,并州的乱葬岗里,浓雾,孤灯,少年,死尸,和狼群...... 萧业猝然一惊,耳边响起祖母悲愤交加的怒喝声:“你怎么能和她卿卿我我,做了夫妻!” 摊开微屈的大手猛然握成了拳头,萧业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推开偏房的木门,萧业端着木盆走了进去。 在离谢姮稍远的地方,他拿了一张矮凳,坐了下来。 谢姮还未睡,她坐在床上,睁着水盈盈的眸子看着他。 “看什么?”萧业语气冰冷。 谢姮没有察觉他的变化,她小脸微微泛红,“你背上的伤,我帮你涂药。” “不必。” 萧业断然回拒绝,伸手解开了带血的衣衫,精赤的胸膛上有数道沟壑般裂开的伤口,肩上的刀伤血肉向外翻着,让人触目惊心! 谢姮不禁花容失色,满脸担忧,“你竟受了这么重的伤!” 萧业没有理会,他手里拿着巾帕擦拭伤口,神态毫无变化,似是一点儿也不疼。 谢姮蛾眉紧蹙,心疼的看着他,心中涌起一阵感动和愧疚,他就是带着这些伤背着她走了几十里的山路。 她盯着他沉稳深邃的侧脸,恍然发现他似乎不是一个普通的文官。 萧业擦完伤口,又上了药,转头对上了谢姮紧盯的目光。 谢姮似被当场抓包的小偷,慌忙低下了头,一张檀口辩解道:“我不是偷看你,是觉得你像个江湖侠客,惩恶扬善的那种。” 萧业冷哼一声,眼神陡然变得阴骘,“不要轻易判定一个人,这世上最难测的就是人心!难道你忘了被你救助的女杀手?” 还有背信弃义的谢璧! 谢姮心虚的垂下了臻首,她没再说什么,轻轻挪动身子,准备躺下安歇。 突然,一阵马鸣声撕裂了夜的宁静,接着便听着有一队人马在院外聚集! 萧业连忙穿上衣衫,并迅速起身吹熄了油灯,屋内瞬间陷入了一片黑暗。 床上的谢姮紧张的坐着,小声唤道:“夫君?” 萧业走了过去,将小剑再次放到她的手里,声音沉肃的说道:“在这里等我,我一定回来。” 说完,转身便走,谢姮慌忙拉住了他的手,“你小心些。” 萧业回头看了她一眼,朦胧的月光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他没有答话,轻轻拨开她的手,转身走了出去,又将木门关好。 走出偏房,萧业见那老夫妇的房里又点亮了灯,不多时,那老叟走了出来,披着衣衫,拿了一盏油灯。 萧业见状便让他回房歇息,自己去帮他看看。 那老叟连连点头,一边嘟囔着,今日怎么这么多人借宿,便回房关上了门。 萧业踏着夜色,敛息屏气,脚步极轻地来到了门后。 却听外面人道:“谷侍卫,大人会不会已经下山去了?” 这是郑大勇的声音,接着便听谷易答道:“我们一路从大道接应,没有遇着。下着雨,公子带着夫人,必然走不快。” 门外的竟是谷易和大理寺的捕快们。 谷易将受伤的吉常和萧老夫人等人送回萧府后,便去了大理寺点人。 三班捕头并众捕快们一听说萧业遇刺,个个咬牙切齿,一窝蜂地出了大理寺,快马上了天都山。 萧业确定了来人,放下心来,打开了院门。 众人见了萧业,欣喜若狂,赶忙围了上来。 听完谷易述说完吉常的情况,萧业询问他们沿途可有见到贼人尸首。 谷易答道,他们从大道上来,没有见到萧业和谢姮后,便兵分三路,自山上往山下找。 来时,大道旁他和吉常杀死的贼人尸首仍在那里,其他的并未看见,不知道王韧和鲁能两队人马是否见到。 萧业听后便道:“郑班头,你先派人到天都县衙走一趟,告知匪徒已被围剿。另派人联络王班头和鲁班头两队,搜寻另两处的贼人尸首,运至县衙。” 接着,又将另两处的大致位置告知了,郑大勇听后便领着人风风火火的上山去了。 萧业又吩咐谷易道: “回趟府里,带辆马车来,上面多铺软垫,给我和夫人带身干净衣衫,让绿蔻也跟着来。 还有,从孟院公那支取一百两碎银,越碎越好。” 谷易有些迟疑,“我们都走了,万一贼人又寻来了怎么办?” “他们派来的人全军覆没了,现在满山又都是我们的人,不会再轻举妄动了。” 谷易听了,便放心回城了。 萧业关上了院门,又回了偏房。 谢姮在屋内聆听着院外的动静,初时只听见嘈杂的人声和呼喊“大人”的声音,后又听到一队人马呼啸而去,萧业仍未回来,心中正是疑惑。 却见黑暗中,一个人影推门进来了,正是萧业的身形。 “夫君?”谢姮轻声唤道,“外面是谷易吗?” 萧业拿出火折子,点亮了油灯,清淡的声音答道:“是的,你放心睡吧,明日一早我们再回城,绿蔻也会来。” 谢姮的心安定了下来,看了看萧业后,突然羞红了脸,小声道:“夫君也安歇吧。” 说着,往里面挪了许多。 第125章 过路神仙 萧业没有向床榻走去,坐在一张蒲团上盘腿坐了下来,“你睡吧,我在这里便可。” 谢姮想到那些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关切的说道:“你受了伤,万一再着了凉……” “不会。”萧业截断了她的话。 谢姮的小脸有些黯淡,心中涌起一股难过,轻柔说道:“那你把褥子拿下去吧,这样会暖和些。” 萧业没有答话,而是闭上了眼睛。 谢姮咬着樱唇看了他一时,轻轻叹了口气,躺下了。 一夜安稳过去,天刚蒙蒙亮时,谷易就带着马车回来了。 萧业换上了干净的衣衫,听到床榻上传来轻微的翻身声,他没有回头,出了屋便让等在门外哭肿了眼的绿蔻进去了。 毫无意外,里面传来抱头痛哭的声音,这声音属于绿蔻。 片刻后,绿蔻为谢姮梳好了妆,出来请示萧业,因为谢姮的脚还肿着,不能沾地。 萧业进了屋,来到了床榻前,先将一个鼓鼓的袋子放在了褥子上,接着蹲下身来,查看了谢姮的伤势,修长的手指不轻不重地为她按摩着,疏通淤血。 谢姮知道那袋子里装的是银子,但她有些奇怪。 “夫君,你昨夜疗伤时,身边明明有银锭,为何要放这么多碎银子?” 萧业仍低着头为她揉着伤处,随口答道:“银锭太过惹人耳目,这些零碎银子,只要他们安生低调,就不会惹人红眼。” 谢姮垂着眼眸,看着眼前体察入微,冷漠着脸为她治伤的男子,心里暖意融融。 萧业将谢姮抱上了马车,向那对老夫妇道了谢后便回城了。 待他们走后,老夫妇去收拾屋子,这才发现放在褥子上的一百两碎银,心中感念非常,这么大一笔酬谢,够让他们往后养老无忧了! 等到追出门去,一队人马早已看不见了,两人便朝着萧业等人离开的方向,遥拜感谢。 路上,萧业、谷易与三班捕头骑马在前。 郑大勇问道:“大人,那蒙面贼人和那些山贼不是一伙的,大人为什么要说他们都是山匪?” 萧业淡淡道:“你们心中都有疑惑?” 鲁能接话道:“不止我们,那天都县的县令张雍听到您遇到了山匪,初时还愤慨不已,等见到了那蒙面贼人和山匪的尸体,连送上门来的剿匪的功劳都不敢要,非让我们大理寺自己领回去!” 郑大勇呸了一声,骂道:“那厮忒狡猾,说什么不敢贪功,实则就是怕事!” 王韧接话说道:“还是大人料事如神,我们便按大人说的,天都县的匪徒交给天都县衙,天都县衙若不收是不是对这些匪徒的身份存疑? 那张雍骑虎难下,就都按山匪上报了。” 鲁能又道:“不过我听那那县令嘀咕了一句,‘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大人,那些贼人的身份不追查了吗?” 萧业道:“我们查不了。” 鲁能又问道:“那他说的神仙,会不会再出手?” 萧业轻笑一声,“没什么怕的,不过是过路神仙罢了!” 随后又向三人问道:“你们怕了?” 三人对视一眼,王韧答:“回大人,这神仙的身份,兄弟们虽不清楚,但也知道大人来京后得罪的都是朝中权贵。 说实话,兄弟们心里虽然有些犯嘀咕,但我们跟着大人干了几桩大案,知道大人是有勇有谋的人,只要大人不怕,我们就不怕!” 鲁能也道:“我们看得出来,大人不像前任寺卿姚知远一样是个糊涂官。 这段时间,我们跟着大人办的案子件件畅快淋漓,人人拍手叫好! 我们也有一腔热血,也对这世道感到不公,如果跟着大人能堂堂正正的做捕快,清清白白做公人,我们愿意跟着大人!” 郑大勇话粗,“大人不当孬种,我们就不当孬种!” 萧业爽朗的笑了,“我知道你们都是忠勇之人,那些案子多靠你们秉公执法,让宵小之辈没有可乘之机,我信得过你们! 朝堂的事,不要多想,你们是捕快,所有行事都是听令而已。告诉兄弟们,该做事做事,这把火烧不到你们身上。” 三人则道:“大人放心,我们会管好下面的兄弟,谁要是想当孬种,不需大人出手,我等先宰了他!” 一行人马走过泥泞的山路,浩浩荡荡地进了城。 百姓们好奇的围观着,今日一早,大理寺卿萧业以身为诱饵,剿灭天都山匪徒的壮举已传遍京城。 听着沿途百姓的议论,萧业心中冷笑一声,看来这个天都县令张雍可真是一点儿也不贪功啊! 萧业进城的消息,很快就有人传到了齐王魏承煦的耳朵里。 “看来你手里的江湖高手,也不顶什么用。” 齐王魏承煦面窗而立,面容阴骘。 徐骁羞惭地低下了头,“这次是我们轻敌了,没想到他……” “没想到他竟会武功是不是!” 魏承煦转过身来,俊颜因极度生气而扭曲! 徐骁再次低下了头,声音弱了下去,“是,谁能想到他上次在九曲阁,那般惊险的情况下,竟还隐藏身手,此人当真狡诈!” 魏承煦忽然笑了起来,让人不寒而栗,“每次失手都是轻敌,这萧业是专门来克舅舅的吗?” “殿下,是我办事不力。”徐骁请罪道。 魏承煦没有问责,阴冷的眸子微眯,“沂州的犯官快要进京了吧,舅舅若是再失手,本王的齐王府就要赔出去了!” 徐骁脸上带着狠厉,立马道:“不会!听说有一种毒,见血封喉,只要涂在剑上,哪怕只是小小的伤口,不出片刻也能要命!只是,有一点还需请示殿下。” “什么?”魏承煦眉头微扬。 “到时难免会对上常山王,他是皇子……” 魏承煦冷笑几声,“我这个哥哥贯是命硬,幼时坠马不死,流放黑山不死,冲进火场也不死。 你们若真是误伤了他,我倒觉得稀奇了!不过,那也只能是他命数如此了。” 徐骁明白了,没再多言。 宫城里,今日皇帝没在崇德殿,而是在寝宫长秋宫的小花园里,悠游自在地喂着鱼。 明月池里荷花遍开,亭亭玉立,莲叶蓬蓬,清凉沁人。 池上的澄瑞亭里,皇帝居高临下地喂着锦鲤。 每当鱼食投下,鱼群便顷刻沸腾,争先恐后的抢夺吃食,那五彩斑斓的鱼影交错,便惊动一波池水。 “陛下,您看,那尾红鲤鱼多敏捷!”睢茂在一旁瞧得乐津津的。 皇帝也颇为愉悦,笑道:“它倒是机灵,就它欢快,吃的最多!” 第126章 池鱼争食 “是啊,也不知道它懂不懂得饥饱。”睢茂笑着接道。 这时,一名内侍手捧着奏章、案卷疾疾来到了亭中。 皇帝扭头看了一眼,“什么事啊?” 那内侍禀道:“回陛下,是刑部送来的。今早天都县将案卷送到了刑部复核,说是之前猖獗的天都山上的匪徒被全数剿灭了,共六十七人。” 这一个多月来,因刑部尚书的位置空悬,皇帝便亲自过问刑部的事务。 “六十七人?这天都县屡次剿匪不成,怎么今日竟这般利落!看来这张雍也不是无能之辈。” 皇帝听了,心情大好,又扔下了一把鱼食,那池中鲤鱼争相追逐。 那内侍回禀:“回陛下,刑部说,是大理寺出手相助,大理寺卿萧大人还以身为饵,引诱山匪出动。” “大理寺?”皇帝停住了动作,“他们怎么去帮这个忙了?若是帮忙,也有巡防营啊,拿来朕看看。” 睢茂赶忙把鱼食接了过去,那内侍呈上了案卷和奏章。 案卷和奏章上,天都县令张雍皆书写道:大理寺卿萧业以身诱敌,大理寺独自剿匪,悉数斩杀匪徒,并将尸首亲自送到了天都县衙。 并请罪道,天都县衙未能参与剿匪,是为失职,不敢贪功冒领。 皇帝看后,哼笑了两声,“这封奏章有意思,这剿匪的功劳,张雍是一点儿也不想沾啊!” 他做了那么多年的皇帝,手下这帮臣子是什么德行,可太清楚了。有过时,想方设法的推给别人;有功时,七拐八磨也要沾点光儿。 “来人,叫褚越来。”皇帝知道这里面肯定有鬼。 很快,褚越来了,领了令后让亲信快马跑了一趟天都县衙。 那天都县令张雍一看禁卫军来了,心里连连道:完了完了,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不需禁卫军审问,便将事情全数托出,与奏章上所说无二。 只是,他强调了一点,萧业遇山匪的事他一无所知,大理寺围剿匪徒时,他也不在现场。 那些匪徒尸体,是大理寺的人送过来的,说都是山匪,他便就此上报了。 禁卫军查验了尸体,从衣着和使用武器的优劣判断,有一些的确是山匪,其中几人还是通缉的漕帮逃犯。 另有三十二人,则不像山匪,更像是江湖刺客,身上查不到任何信息。 皇帝在亭中坐着品茶,听禀报后,沉吟道:“江湖刺客,他一个朝廷命官怎么会与江湖人结了仇?” “陛下,要去查吗?”褚越问道。 “不必了,对方不是没得手嘛,此事就此作罢,不要宣扬出去。” 褚越回道:“诺。”便又退了出去。 褚越走后,皇帝再次来到池边,见那些鲤鱼早已散去,只有荷花静静伫立水中。 “这些畜生,到底是不通人性,有好处时,贪得无厌,不知适可而止。没了好处,就一哄而散了!你说,养它们干嘛!” 睢茂知道此话是问自己,也知道皇帝话里有话,但他装作听不懂的样子,笑着答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何况是这些鱼儿?陛下养着它们,不就图一乐呵嘛。” 皇帝叹了一口气,“这池里的鱼,不是太笨,就是太机灵,太笨和太机灵的都让朕看着烦,你说,有什么可乐呵的!” 睢茂笑笑道:“无论是笨鱼还是机灵鱼,横竖都在陛下的明月池里,指着陛下给吃的。陛下何必被几尾鱼扰了心情。” 皇帝笑了两声,用手指着睢茂道:“你这个老家伙,一点儿也不糊涂!” 睢茂答道:“奴才在陛下身边多年,别的本事没有,若能宽慰一下圣心,奴才死也值得!” 皇帝的好心情又回来了,笑了几声后,意味不明地说道:“看来朕的刀还能用。” 这句话,睢茂没有接腔,只作没听见。 萧业一行回到了萧府,隐庐里人来人往,除了萧老夫人和冯嬷嬷,府里的婆子丫头都来了。 虽说是有名无实的夫人,但谢姮舍身救老夫人的义举,也让她们刮目相看。 云檀双眼红肿,此时拉着谢姮的手,眼泪一直流着。 萧业嘱咐了绿蔻每隔两个时辰给谢姮上一次药,并教她如何按摩经络后,便离开了隐庐。 他没有回云起斋,而是去了陶怡居。 陶怡居里,萧老夫人在正厅的主位上坐着,她怔怔地望着院中白花花的阳光出神。 忽然,一个靛蓝色的身影闯进了眼帘,那是她不孝的孙子——萧业。 萧老夫人见他走进厅来,心里猛然一紧,嘴巴翕动几下,却什么也没说。 冯嬷嬷见萧业进来,便自觉地退了出去。 萧业没有参拜祖母,径直走到她的左下首坐了下来,接着执起茶壶为自己斟了一杯茶。 茶水流淌的潺潺声如清泉悦耳,他低沉的声音也在此时响起,“你以为我的每一步都走的很容易?” 萧老夫人没有答话,一双饱经沧桑的眼睛看着他,脸上现出惭愧、不安、心疼、后悔等等复杂神色。 萧业喝了茶,又将茶杯缓缓放下,语气平淡道:“待仲连回来,你们就回宁州,不要再到盛京来。” 说完,他便站起身来向外走去,从始至终,没有看萧老夫人一眼。 “站住!” 忽然,萧老夫人出声喊住了他,声音不再像以前严厉,反而苍老颤抖。 萧业停下了脚步,但仍背对着她。 只听萧老夫人沧桑的声音说道:“萧业,以后你的事,我不会再管。” 萧业黑眸深沉,俊美无俦的容颜上看不出表情变化,他没有答话,威仪的身影走了出去。 萧老夫人的眼睛紧紧地追着他的身影,直到他从自己的视线里消失。 冯嬷嬷进来了。 “你看出来了吗?”萧老夫人突然问道。 “看出什么了?”冯嬷嬷不明所以。 “他,伤的重不重?”萧老夫人的脸上现出紧张。 冯嬷嬷摇摇头,“我没看出来。不过公子一向颇能忍耐,即便受了伤,也不会让外人看出半分。” 萧老夫人惨淡一笑,“是了,这就是了,自他母亲死后,我便再也看不透他了。” 第127章 白玉 冯嬷嬷劝道:“老夫人,公子不是胡乱行事的人,您应该相信他。” 萧老夫人长叹一声,“我是他的祖母,却还不如你们了解他。” 苍老的双手颤巍巍地捧起茶碗,待快到嘴边时,她又问道:“她怎么样了?” 冯嬷嬷一时不明白,“老夫人是问谁?” “还能有谁?”萧老夫人话里带着焦急。 冯嬷嬷反应过来了,便回道:“老婆子一直陪在您身边,没有去隐庐,不知道夫人伤的怎么样。” 萧老夫人捧着茶碗的手更抖了,她忘不了她是谢璧的女儿,她也忘不了她昨天救了自己。 直到那碗茶水颤巍巍地喝完了,萧老夫人微颤的声音再次传来,“我们去隐庐看看吧。” 隐庐的正厅里,谢璧夫妇来了,谢嫽也来了,不多时,陆灵韵也来了。 几人七嘴八舌的围着谢姮问长问短,姚玉净更是几番落泪,后怕不已。 正是舐犊情深时,院子里有嬷嬷进来通传,“老夫人来了。” 众人便站起身来,谢姮也在绿蔻和谢嫽的扶持下站了起来。 萧老夫人步履蹒跚的走了进来,见到谢姮白玉般的脸上伤痕遍布,一只脚受了伤,忙道:“你快别起来,坐下吧。” 谢姮向萧老夫人问了安,便顺从的坐了下来,众人也都见了礼。 谢璧向老夫人说道:“前些日子来拜访,听说萧老夫人身子不爽,不知现在可好了些?” 萧老夫人浑浊的眼睛看着谢璧,心中五味杂陈。 这个人是她儿子的“知交好友”,却在他儿子生死关头,不曾帮言一句,还在他儿子的定罪文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可他们却成了亲家。现在,她又欠着他女儿的人情。这是怎样的造化弄人? 想她儿子若是活着,也是到了这般年纪,儿女绕膝,其乐融融…… 萧老夫人嘴角动了动,终于生硬的回道:“多谢亲家挂心,已无碍了。” 几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姚玉净心里挂念女儿,便道:“老夫人,虽然姮儿在这里一切都好,但经此一事,我们夫妇也心疼不已,想将她接回去小住几日,不知您老人家意下如何?” 萧老夫人没有反对,只是落寞说道:“可怜天下父母心,这是人之常情。” 姚玉净和谢姮听了便道了谢,谢璧心里也高兴。 前些日子,他被萧业冷待,还认为萧家人情淡薄又傲慢,今日一见,萧老夫人并不是个难相与的人。 萧老夫人叮嘱了谢姮几句注意养伤,终究没将感谢的话讲出来。 随后,又吩咐嬷嬷去准备午膳,要客人们在萧府用了午膳再走。 陆灵韵午后因要入宫,便先告辞了。 谢璧夫妇和谢嫽亦是推辞,言说若是萧老夫人不介意,他们想现在就接谢姮回去。 萧老夫人自然点头应允,“既然亲家坚持,我便不强留了,要用的药膏都带上,莫要缺了少了。” 说着,便向站在左侧的冯嬷嬷伸出了手,手腕上那只白玉错金寿字子孙万代镯溜出了衣袖。 谢璧看到,双眼圆睁,如遭雷劈,一瞬间魂魄全飞了出去,只剩俩眼直直地盯着那手镯! 冯嬷嬷扶着萧老夫人站了起来,众人也跟着起身。 萧老夫人见谢姮也要起来,松开了冯嬷嬷的手,招招手让她坐着,那个白玉错金寿字子孙万代镯在她的手腕上晃晃悠悠。 谢璧看的更清了,心口猛遭重击,他的脑子里有个东西轰隆一下炸了,嗡嗡作响! 他想起了他对萧业的那种奇怪的惊心感;想起了萧业对他的不屑一顾和那句“不会连累他”;想起了萧家对他谢家的冷淡处之…… 谢璧丢了魂,失了魄,眼里只剩那白玉错金寿字子孙万代镯晃晃悠悠…… 姚玉净见众人都起身送萧老夫人离开,自家老爷却仍是失礼的坐着,便赶忙上前把他扯了起来。 谢璧人虽站了起来,但魂还没回来,旁人说了什么、萧老夫人说了什么,他都听不见,只看着那个镯子,直到萧老夫人的身影已看不见了,他还愣愣地站着。 姚玉净见他这般模样,唯恐他被萧府笑话了去,便小声说落了他一句,可是谢璧全没听见,像得了失心疯。 谢姮以为父亲是在萧府有些拘束,便让绿蔻收拾好东西,早点回谢家。 谢璧不知道自己怎么出的萧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谢家,他的脑海里只有那只镯子。 一回到谢府,谢璧就将自己关进了藏书楼,午饭也没吃,谁也叫不开门。 谢嫽走后,姚玉净安置好谢姮后,便回了自己的院子泽兰院。 她打发婆子打些水来,想净个脸小睡一会儿。 不期然,谢璧急冲冲的跑来了,把婆子丫头全撵了出去,屋里、院里都不许留人。 姚玉净见他这般模样,不禁也发了火气,“你发什么疯啊!在萧家失魂落魄的失了礼数,让人笑话了去,回了家又发什么疯!” 谢璧四处翻找,一句话也不答。 “你在找什么?”姚玉净烦躁的嚷道。 谢璧没有理她,在将卧房翻得一团糟时,终于在一个箱子里找到了一张薄薄的泛黄的纸。 他颤抖的双手捧着那张纸,上面细笔勾勒着葫芦花纹和“寿”字,那是一张雕刻手镯的草稿。 “是他,是他……真的是他……”巨大的激动冲击着他的理智,除了这几个字他再也说不出别的。 姚玉净气恼的收拾着地上的狼藉,见到谢璧那副呆样,便走上前去,“到底是什么?你这是怎么了?” 谢璧见姚玉净过来,突然将手里的纸团成一团,一口吞了下去! “啊!老爷,你真的疯了!” 姚玉净尖叫着去抠谢璧的嗓子,谢璧却一把推开了她,大笑着出门去了。 只是那笑声到了藏书楼却变成了悲痛大哭…… 自那日后,谢璧每隔两日便往萧府拜访一次。 今日送些补品,明日送些山珍海味,与他一贯的节俭颇为不同。 姚玉净见他花银子如流水,只当他得了失心疯。 但谢璧的这番心意,萧家并未领情。萧老夫人初时还看在谢姮救命的份上,与他虚应两面,后来就推说身体不适,不宜见客了。 萧业更是拒他于千里之外,每次他登门,都避而不见。而他送来的东西,亦全数退回…… 沂州通往京城的官道上,曲折蜿蜒的山路,像一条长长的白练盘旋在青峰峻岭中。 第128章 滨州截杀 山路上远远来了一队人马,中间押着三辆囚车,里面关着的分别是沂州州牧高载、万盛米行的万老爷和工部驻沂州的郎中。 魏承昱命耿方、孟浚领三百兵士在前,自己和韩璋领五百兵士压阵在后,户部尚书孔偃、监察御史范廷则跟在囚车后面,在队伍中间。 韩璋看了看前方绵延的山路,向魏承昱请示道: “殿下,我们已经到了滨州地界了,要不要停下休整片刻?” 魏承昱看了看队伍,连续走了三四十里路,的确是人疲马乏了。 但他见此处左侧是峡谷,右侧是山地,山地林深叶密便于藏人,且山坡低缓适合俯冲,恐有埋伏。 便下令道:“通知前军,打起精神,过了此处密林,前军休整,后军戒备,一个时辰后换岗!” 身边的传令兵听了,便策马来到队伍的前头,传达了常山王的指令。 前军听说过了密林后修整,个个又打起了精神,脚下也加快了起来。 孔偃见了,向范廷笑道:“殿下行军打仗惯了,就是谨慎周到。” 范廷疑惑道:“我们走了也有两百多里了,一直很太平,怎么也没遇见个动静?” 这次沂州灾银贪墨案水有多深,他们心里都有数。 案子查到高载后就断了,他不肯交代,但又口出狂言,说他背后的人,常山王也不敢动! 范廷上书皇帝后,皇帝令其押回京审讯。 从沂州到盛京,少说也有五六百多里路,这路一长,事情可能就多了。 范廷和孔偃还记得原户部尚书严统遇刺时,那御街上的斑斑血迹! 于是,出发前,他们便向魏承昱表达了忧虑。 因此,他们一行从出发到现在,一直神经紧绷,戒备森严。 孔偃听了范廷的话接道:“后面还有三百多里呢,若是能一直这么太平就好了!” 话音刚落,一阵声哨音传来,接着便见箭矢从天而降,最后一辆囚车上的万老爷被一支羽箭正中后心,毙命当场! “密林有埋伏!全军戒备!盾牌手列阵!” 魏承昱反应迅速,一边高声宣令,一边利落翻身下马。 不止范廷与孔偃提醒他,萧业也暗中传话,路上必有埋伏,果真如此! 只是一瞬,众将领纷纷下马,耿方、孟浚率领前军护住前两辆囚车,常山王、韩璋率领后军将孔偃、范廷护在阵中。 前后两军盾牌手、弓弩手皆摆好了阵势,魏承昱也拈弓搭箭,只待对方再有动作,暴露方位。 忽然,林中一阵“刷刷”声音响起,魏承昱厉喝一声,“在那边!”手中羽箭穿云破风而去! 两军的弓弩手也紧随其后,从密林里射出的羽箭和两军的稠密箭雨擦肩而过! 但林中射来的羽箭几乎尽数被盾牌挡住了。 不给对方喘息机会,魏承昱让弓箭手连放三次羽箭。 但密林中一直没有羽箭射出,也没有什么动静。 魏承昱和韩璋躲在盾牌后,观察着对面的动静, 韩璋道:“殿下,我带一股人摸过去?” “不,”魏承昱阻止了,“他们和上次行刺郑子廉、破坏河堤的是一伙人,全是江湖高手,精于短距离搏杀,我们的羽箭反而能够压制他们。” 密林里仍是没有动静,只有风沙沙的刮着树叶的声音。 孔偃与范廷两人猫在盾牌后面,不禁小声嘀咕。 “对方是不是死绝了?” “怎么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又过了许久,韩璋也道:“殿下,人是不是逃了?” 魏承昱摇摇头,面容严肃坚毅,兵不厌诈,现在他们比拼的是耐性,都等着对方露出破绽。 日头明晃晃的悬在头上,兵士们的脸上流下一道道汗痕,但没人用手去擦。 突然,林中一阵哨音! “来了!弓弩手!” 只是一瞬,林中羽箭破风而来,两军的箭雨也倾泻而出! 但在盾牌手架起盾牌挡箭时,密林中突然冲出四十多骑,黑布遮面的黑衣人劈开两军射来的箭雨,策马冲入军中! 猛烈的冲杀很快就将队形冲散了,士兵们对上这些武功高强的杀手,几乎无还手能力。 他们分工明确,有的牵制魏承昱、韩璋、耿方和孟浚,有的攻击囚车守卫,还有人冲着范廷和孔偃而去。 特别是对魏承昱,更是人多势众。 刀光剑影间,魏承昱见护卫范廷和孔偃的士兵几乎被屠戮殆尽,大喊道:“韩璋!护卫两位大人先走!” 说着,觑着一个空隙,闪身加入牵制韩璋的战局,挡下攻击,将两处牵制化为一处! “殿下!”韩璋一个回身,重又加入了战局。 魏承昱一边挡下杀招,一边气恼道:“为何不听令!” 韩璋守在他背后,“属下自幼跟随殿下,誓死护卫殿下!” 魏承昱心焦范廷、孔偃危境,厉喝道:“护卫两位大人骑马先走!” 但孔偃和范廷已在士兵的保护下向山林逃命。 杀手紧随其后,没几下,便将保护二人的士兵削杀殆尽! 慌不择路中,孔偃崴到了脚,摔倒在地站不起来。 范廷摸了根树干挡在前面,疾言厉色道:“尔等是什么人?竟敢刺杀朝廷命官!” 那杀手不言语,目露寒光,步步逼近。 孔偃则喊道:“好汉!便是死也让我们做个明白鬼,你们是谁派来的?” 那杀手仍不言语,“刷”的挥剑,削断了范廷手中的树干! 范廷只见白光一闪,手腕一震,手上的防身武器便没了! 他心知今日躲不过去了,双目怒视着眼前的杀手,一边对孔偃道:“孔兄,看来今日我们兄弟要命丧于此了!” 孔偃也无惧色,大义凛然道:“无妨!你我兄弟也算施展了抱负!上对得起皇恩,下对得起黎民,也对得起自己二十多年的寒窗苦读!哈哈哈……” 范廷也转头看着他笑道:“足矣!你我兄弟二人路上也不孤单!” 说罢,大喝一声,举着手中的半截树干就向着杀手冲了过去! 那杀手露出的两眼里杀气一显,森白的剑便刺了过来! 第129章 见血封喉 就在剑锋快要抵上范廷的咽喉时,忽然“叮当”一声,一把白芒闪烁的剑截住了攻势! 范廷只觉自己眼前一花,一个黑影凭空出现,与那杀手缠斗起来! 范廷一时愣了,与孔偃面面相觑,怎么两个杀手打了起来? 来人正是仲连!他为了隐藏身份,亦是黑衣遮面,连剑柄上都缠了黑布。 仲家的剑法以刚硬、速度取胜,而在这几日,他研究了辛家剑法后,又取长补短,舍去大开大合,加以阴柔调和,使剑招转承更为飘逸流畅,不露破绽。 只见他一柄剑如银龙出海,剑影更如万点白浪,狂风暴雨般落于那杀手身上。 那杀手虽然武艺高超,但也架不住他强劲霸道的力道和毫无破绽的剑法,脚下步步后退,又被仲连打到大道上来! 仲连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长剑一旋,将那杀手的剑挑脱了手,接着左手迅速接住,一道白光闪过,剑身没入了那杀手的胸膛! 那杀手瞪大了眼睛,到死才反应过来,“你会双手剑!” 仲连眼眸一凝,“正是!” 这点他要谢谢萧业,要不是他将他丢在宁州,他也没有这个闲心去练左手剑。 突然,他的目光被那杀手身上流下的鲜血吸引,那殷红的血液流到剑身上却变成了黑色! 剑上有毒!卑鄙! 仲连丢下那个已经气绝的杀手,身形一移,便冲入了围困魏承昱的战局,为其接下一击! “剑上有毒,小心!” “你是何人?”魏承昱有些吃惊。 “路见不平!”仲连答道,手上攻招丝毫未停。 魏承昱见他剑术极高,又黑衣遮面,行事神秘,便猜想定是萧业派来相助的人! 当下号令全军:剑上有毒,小心防备! 战局因为有了仲连的加入而迅速扭转,不多时,便击杀了大部分,其余杀手见势不妙,纷纷逃窜而去! 但魏承昱这边也是伤亡惨重,万老爷死了,工部的那个郎中死了,高载也被重创。 白练般的大道被染成了红色,许多士兵们也被毒剑所伤,伤口发黑。 耿方也受了伤,大腿上被划了一道,渗出股股黑血。 魏承昱望着满地呻吟的士兵和流着黑血、疼的满头大汗的耿方,俊毅的脸庞焦急无措。 “这是什么毒?竟如此厉害!” 仲连见了,从怀中取出一个药瓶,拿了一粒给耿方服下,余下的递给了魏承昱。 “这药丸号称能解百毒,但我不知能否解此毒,可用水兑了,分给众人。而且,伤处的毒也要剜去!”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但事不宜迟,保命要紧,韩璋便赶忙去办。 仲连冷静的眸子看着耿方道:“得罪了!” 耿方忍着痛,“好汉尽管来!” 魏承昱找了个木头让耿方咬着,仲连便毫不迟疑、一点儿也不手软的将他那块已变得发黑的血肉剜了下来! 范廷、孔偃此时已被孟浚找到,刚走出山林,便见到这血淋淋的一幕,不禁头脑发晕,心惊声颤道:“剑上涂毒?用心何其歹毒!” 那州牧高载受伤很重,血从囚车上滴答成线。 韩璋将和了药的水给他灌下,又给他包扎了伤口,但似乎没什么作用,一层死气渐渐浮现在他的脸上。 魏承昱拧眉向仲连问道:“少侠,可有法子救他一命?” 仲连摇摇头,“他伤的太深,毒已入肺腑,我无能为力。” 那高载听了,情绪忽然激动起来,刚包扎好后的伤口又呼呼冒出血来,声音如风中摇曳的烛火,忽明忽灭。 “殿下…殿下…救我…我知道很多…我可以帮你…” 范廷在一旁焦急说道:“有人要杀你灭口!你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高载听了,眼睛倏忽睁大,声音也陡然变高,“齐…王…玉观音!” 接着嘴里汩汩涌出鲜血来,众人见了,赶忙施救,却已经气绝身亡了! 范廷长叹一声,“唉!又是死无对证了!” 魏承昱和孔偃脸上也露出灰心神色。 仲连见事情已经了结,便对魏承昱拱手道:“在下告辞!” 魏承昱既已断定他是萧业派来的人,便没有挽留多言,答道:“多谢少侠出手相助,我等铭记于心!少侠请便。” 仲连点点头,便要离开。 范廷见了,忙道:“少侠留步!敢问少侠尊姓大名,我等回朝后自当为少侠请上一功。” 仲连淡漠答道:“不必了,只不过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江湖人不掺和朝廷事,还请诸位回京之后莫要提起此事,告辞!” 说罢,不待众人答话,便飞身入了密林,没了踪影。 孔偃道:“此人行踪神秘,又遮了面容,看来是打定主意做好事不留名了!也罢,这功劳不一定就是个好事。” 魏承昱和范廷自然听出了这话里的深意。 孔偃转身对魏承昱拜道:“殿下,还请移步详谈。” 于是,三人避开了众人。 孔偃道:“殿下,刚刚高载的话您可听到了?” 魏承昱面色凝重的看了看两人,微微点点头。 孔偃与范廷对视一眼,又道:“殿下准备如何处置?” 魏承昱沉吟一下,有了沂州的前车之鉴,他自然知道两人的顾虑。 只是这次动静太大,三个犯人全都被杀,想瞒自然是瞒不住了。 “刺杀之事如实上报,至于高载的话,的确如范御史所言,死无对证了。” 范廷和孔偃点点头。 范廷道:“刺杀之事必须立即快马报与陛下,至于刑讯之事,下官既为监察御史,届时就由下官禀报吧。” 魏承昱点点头,当即便派人快马加鞭赶回盛京了。 八月底,秋高气爽,盛京城告别了暑热,又迎来了适宜的气候。 宫城的斗鸡坊里,人声鼎沸,声浪滔天,皇帝与睢茂正在此处斗鸡。 “飞将军绞它!啄它!上啊!上啊…” “金翠羽,上!上!上…” 只见一方斗鸡台上,两只凶猛无比的雄鸡正挥舞着锋利的爪子厮杀! 一个红冠如血,威风凛凛,名为飞将军;一个身披五彩衣,斗志昂扬,名为金翠羽。 第130章 惊心 皇帝押注的正是飞将军,睢茂则押了金翠羽,其余内侍也跟随两人下注,分为两大阵营。 在这短暂的娱乐中,皇帝准许他们“以下犯上”,因此,两方阵营的加油喝彩声不相上下,犹如擂鼓。 突然,飞将军一个绞杀,将金翠羽斗败于利爪下! 围观的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声,飞将军赢了! 皇帝开怀大笑,心满意足的来到了皇座上坐下,他喊得嗓子都干了,得喝杯水润润喉。 睢茂输了,懊恼不已,跟着他下注的人也露出失望神色。 皇帝龙颜大悦,乐不可支的将案几上的银子收入囊中。 睢茂一脸可怜的伸手护住一些碎银子,厚颜嬉笑道:“陛下有天助,老奴已连输几场了,家底都快输光了,这些银子陛下就赏于老奴吧。” 皇帝伸手将他的手拍开了,笑道:“愿赌服输!这些都是朕赢来的,哪有不取的道理?快,再弄两只鸡来,再开一场!” 那斗鸡坊的管事听了,立马将两只排队等候的斗鸡奉上了。 睢茂见状,连连摆手,任凭内侍扯着也不肯下注了。 皇帝正在赢的兴头上,见他这副输怕了的滑稽模样,不禁眉飞眼笑,对左右内侍喊道:“他不下注,你们帮他下!把他衣衫剥了,看他还藏了多少银子!” 众内侍听了,纷纷嬉笑着去扒睢茂的衣衫。睢茂仓皇逃跑,内侍们跟在后面追逐,斗鸡坊里乱作一团,皇帝见到这滑稽场面,不禁抚掌大笑起来。 正在众人将睢茂逮住要扒衣衫时,一名内侍从外面走了进来,后面跟着褚越。 “陛下,褚校尉来了。” “微臣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瞥了台阶下跪着的褚越一眼,脸上的笑意正浓。 “褚越啊,你来的正好。朕今日可赢了睢茂不少银子,你也来下注,就跟着朕!” 褚越欲言又止,脸上表情严肃,声音低缓道:“陛下,出事了。” 出事了?眼见褚越的脸色这般严肃,皇帝龙颜一凝,君王的威严锋芒毕露。 寒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一旁嬉闹的内侍们立马停了下来,睢茂站起身来,让其余人全都退下。 褚越禀道:“回陛下,刚刚禁军来报,常山王押解嫌犯回京的路上,途径滨州遇到山匪截杀,嫌犯皆死,兵士们伤亡惨重,听说山匪的剑上涂了毒! 现在常山王派来的人正在宫门外,陛下是否召见?” 截杀?涂毒? 皇帝惊得站起身来,疾疾奔下几级台阶,“常山王可有事?” “据说常山王没有受伤,不过殿下身边的耿方中了毒剑,被挖去了伤处的血肉,才保住了性命。” “孔偃和范廷呢?” “两位大人被士兵们拼死护卫,并未受伤,不过孔大人在逃跑时崴到了脚。” 皇帝提起的心放了下来,转身又缓缓走向了御座。 这时,又一内侍急急而来,手里捧着几封奏折。 “启禀陛下,尚书台急报,常山王、监察御史范廷送来请罪奏章!” 睢茂赶忙接了过来,呈给皇帝。 皇帝遏制着愠怒快速翻看,重重的放在了御案上。 “传令滨州,剿匪!” “诺!”褚越答道,接着有些迟疑问道:“常山王快马来报,伤患较多,请求回京日期延缓几日,不知陛下是否准许?” “准!” “诺!微臣告退。” “慢!”皇帝又急声道。 “陛下还有什么吩咐?”褚越停了下来。 皇帝语气和缓了一些,“常山王遇袭的事情不要传扬了出去,免得太后知道了担忧。” “臣遵旨!” 褚越请示完毕,退了出去。 皇帝一脸阴寒的坐在皇座上,睢茂和内侍们全都小心翼翼,低头俯首。刚刚还热闹欢快的斗鸡坊里现在犹如冰窟寒狱。 半晌后,皇帝脸上的阴沉少了一些,但眼中的肃杀却多了几分,“拟旨,传镇南将军之子陆元咎回京!” 睢茂不明所以,这事和陆元咎有什么关系?但他不敢多言,立马着人去办了。 由于军中伤患过多,常山王一行请了圣命后,便在滨州驻扎延医治疗。 滨州的州牧自是十分配合,诚惶诚恐地前来请罪,鞍前马后的伺候着。 对于滨州山匪袭击常山王和户部尚书、监察御史一事,他心里真是一整个震惊! 滨州虽然匪患频发,但他们绝不会有胆量袭击常山王的军队,更何况,他们押运是囚车,又不是金车、银车。 但好在,陛下没有一怒之下革了他的职,所以,他也只好拼尽全力剿匪了。 常山王一行在滨州休整了三日,才启程回京,一路上的速度自然比不上正常行军,又过了七日,才来到盛京地界。 夜幕沉沉,乌云遮住了月亮的清辉,今夜的盛京笼罩在一片浓重的黑雾中。 萧府对着渭水的角门前,泊了一只小舟。 谷易先跳上了岸,樊兴将一块木板铺在船头和岸上,萧业从船舱里走了出来。 “公子,慢点儿。” “嗯,回去吧。” “哎,好。” 萧业下了船,樊兴又划着小船朝着九曲阁驶去,消失在了夜色中。 两人进了角门,重新拴上了门。经过后宅的园子,朝着前面的云起斋走去。 忽然,一阵冷风袭来,两人转头看去,只见一个黑影持剑凌厉而来! 谷易拔刀迎上,但那黑影身形忽转,避开了他,朝着后面的萧业而来。 萧业运功后退,一双洞察一切的黑眸直直望着黑衣人,却不拔剑! 两人在园子里一前一后凌空而行,谷易见他转而攻向萧业,随即一个转身,向着那黑衣人狠辣举刀劈来! 那黑衣人察觉了背后将到的袭击,也不躲避,剑锋仍然直指萧业咽喉。 萧业见状,后退过程中随手摘了一片叶子,朝着谷易射去。 谷易见萧业出手阻止了他,便陡然调转了刀头,收了功。 却见那个黑衣人并不领情,招式凌厉、看似毫不留情的朝着萧业而来,而萧业仍不拔剑,只是左躲右闪。 有时被攻的急了,便摘下几片叶子随手射去,缓解攻势。 两人交手几十回合,一个猛烈进攻,一个只守不攻。 突然,一股血腥气在空气中弥漫…… 第131章 离别 那黑衣人眼眸一凝,随即收了剑,住了手。 “你受伤了?” 萧业也停下了闪躲的脚步,伸手摸了摸胸膛上温暖黏腻的地方,伤口裂开了。淡淡回道:“一点儿小伤。” 谷易这时走了过来,认出了那把剑,是仲连!便不满的说道:“仲连,你怎能还对公子出手!” 仲连没有理会他,拉下了遮住脸庞的面罩,继续对萧业问道:“为什么不拔剑?” “我没有剑。” “你腰间绅带里应是一把软剑吧。” “你怎么知道?” “在我刚刚出现的瞬间,你第一反应是摸向腰间!只可惜,我的剑出卖了我,看来下次,我要换把剑。” 也是因此,他知道萧业已看破了他的身份,所以才故意不躲避谷易的袭击,逼他拔剑出手。 谁知谷易与他这般有默契,只是一片树叶就立马明晰了他的想法,停下攻势,转而观战了。 萧业笑了,“你真是天生的剑客,对手任何一点儿细微的动作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仲连不接受他的奉承,“所以你不拔剑,是因为知道自己受伤了会输?” 萧业看了他一眼,浅笑道:“如果这样想能让你开心一些,我不介意。” 仲连收剑入鞘,冷冷道:“这次不算,下次我一定会让你拔剑!” 萧业付之一笑,“那你记得下次不要留情了。” 他与仲连交过手,知道刚刚那不过是仲连四年前的水平,而这四年,他一定精进很多。 仲连睨了萧业一眼,“一定!” 萧业脸上又挂上了淡淡的笑容,“你回来了,那常山王也该快到了,这一路上辛苦你了,特别是滨州的事,多谢了!” 仲连摇摇头,脸色没有刚刚那般冷峻了,“不必客气!不过,我倒没想到,你们朝堂争斗也会用上江湖中最不齿的手段。” 萧业知道他说的是“剑上涂毒”,面色沉肃,声音低沉道:“的确,我也没想到他会这般丧心病狂。” 仲连幸灾乐祸又略带担忧的说道:“看来,你是遇到对手了,对方的阴险和不择手段一点儿也不逊色于你!” 萧业无奈一笑,“你就这么看我的?” 仲连又道:“你这萧府的防守也太弱了,我傍晚潜进来,在这里待了三个时辰,竟无一人发现我。” 萧业笑了,“有没有可能他们认得你?” 仲连不以为然,望着他捂着的伤口,拧眉道:“若是如此,你这伤又是哪里来的?” 谷易抢先回答道:“这是在城外受的伤,那日公子陪老夫人去天都山上香,被奸人埋伏了!” 仲连听后一惊,陪老夫人上香,那云檀呢?会不会有事? 萧业看他的神情,便知他在担心云檀,“你还没见过云檀?” “遥遥看了一眼。” “放心吧,云檀没事,那日她没去。” 仲连眼含深意的看了萧业一眼,“你的仇人可真多!” 萧业无所谓的说道:“是啊,所以明日一早你们就回宁州吧,别再来盛京了。” 仲连没有答话,转身向陶怡居走去。 萧业叫住了他,“夜深了,明日再去吧,不差这一时。” 仲连回过身来,嘴角却带着饶有兴味的笑容,“看来,你那位夫人还未让你尝到情之滋味,更未让你体会到非见一人不可的感觉。怎么?难道她还不能让你挂心?” 萧业闻言一愣,竟一时没有话语反驳,迟钝了一下后,状若无事道:“不过是七情六欲罢了,何必说的这般脱俗!” 仲连没有生气,嘲弄道:“情之一字,君尚未解其味知其意,有何资格评说?” 说罢,不再理会萧业,径自走了。 萧业无言以对,默默看着他的背影远去,也转身向前院的云起斋走去。 在路过一个月洞门时,他不自觉的停了下来,一双黑眸望向那片黑暗中,那是通往隐庐的方向。 这些日子,她虽然隔三差五地着人给祖母和云檀送些衣食用的东西来,但从没说过什么时候回来。 谷易见状,朗声说道:“公子,夫人回谢府已快半个月了吧?也不知伤养的如何了,何时回来?” 萧业飘远的思绪被拉了回来,转头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你很闲吗?日子记得这么清楚?” 谷易立马住了嘴,日子记得清楚也有错? 次日一早,萧业果然就打发仲连带着萧老夫人和云檀回宁州。 萧老夫人没说什么,算是默认了。 云檀却有些不情愿,壮着胆子和这个她一向又敬又怕的表哥讨价还价:“不等表嫂回来了吗?这样不辞而别会不会不太好?” 萧业冷淡的眸子扫了她一眼,语调清冷道:“不必了,半个时辰后,我送你们出城。” 说罢,转身便走了。 云檀不知道傅家与谢家的瓜葛,私以为,虽然之前外祖母不喜欢谢姮,但那是过去。 现在外祖母已经知道了她和仲连的事,也不再强求任何,谢姮真正的成了她的表嫂,和他们是一家人了。 何况,谢姮曾为了救外祖母涉险,理应关心下她的伤势如何,好好话别才对。 这样不告而别,谢姮知道了,一定会难过的。 但刚刚萧业的那个冷冷的眼神和明显逐客的话语,让她噤若寒蝉,便求助似的看向外祖母和仲连。 却见外祖母难得平静的接受了这突然的安排,已经着冯嬷嬷收拾行囊了。 仲连则走到她身边,温声道:“他自有他的道理,盛京事多,我们还是尽快回宁州比较好。” 一个时辰后,盛京城外的十里长亭外。 萧老夫人和云檀坐在马车上,仲连则与萧业、谷易站在稍远些的地方话别。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四年前,我到底是输是赢?” 仲连如鹰般犀利的眼眸直直的盯着萧业。 萧业付之一笑,“我还以为,你有了云檀,应对此事释怀了。” 仲连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是两码事,我分得清楚。” “是吗?” 萧业浅浅一笑,丝毫不惧,泰然自若道:“你不觉得,如果没有那十八片叶子,你此生都不会遇到云檀吗?” 十八片叶子? 仲连眼眸一眯,“你承认了?” 萧业淡然扫视他一眼,缓缓开口道:“也可能是我记错了。” 谷易见到仲连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变为铁青,忙提醒道:“仲连,你冷静些,公子可是云姑娘的表哥!” 但仲连脸上的阴寒仍是加剧,四年!四年!那可是一千四百六十个日夜! 他被这个答案折磨了一千四百六十个日夜!如果不是云檀,他早就愤懑郁丧,死在宁州的那个阴雨里了! 现在,这个人竟然云淡风轻、面不改色,甚至还恬不知耻的妄想继续糊弄下去! “刷”的一下,银剑出鞘,一道白光在萧业颈间一闪而过! 第132章 恩怨 动作之快,招式之厉,连谷易都没反应过来。 “公子!”谷易惊叫一声。 只见白光过后,萧业的左侧脖颈上多了一道浅浅的伤口,渗出殷殷鲜血。 “仲连,你疯了!”谷易愤怒的向仲连叫嚷着。 萧业毫不生气,举止自若的掏出巾帕,轻轻地擦拭着伤口。薄唇轻启:“你的气可出了?” 仲连脸上的铁青渐渐消退,冷冷的收剑入鞘,“如果不是云檀,我一定会杀了你!” “我知道,所以云檀成亲之时我一定会送上一份厚厚的嫁妆,以表谢意。” 仲连双手抱臂,扬了扬眉,“四年前的赌约,我们两清了!不过,下一次再见面,你最好不要受伤,我要与你再比试一场!” “好,一言为定!”萧业欣然应诺。 要启程了,仲连上了马车,执起缰绳,萧业和谷易也来到了马车旁。 云檀掀起了帘子,对萧业道:“表哥,我们走了,你和表嫂多多保重。” 萧业点点头,露出一丝笑容,“好,回宁州的路上,不只有仲连,还有一些人暗中跟着你们,尽管放心。” 说完,清冷的眼神在闭目养神的萧老夫人脸上停留了片刻。 云檀见状,便轻声唤了一声外祖母。 萧老夫人的眼皮动了动,但终究没有睁开眼。 萧业迅速收回了目光,转头对仲连道:“走吧,路上小心。” 仲连再次叮嘱,“别忘了你我的约定。” 萧业笑道:“放心,下次一定光明磊落!” 仲连难得的笑了,扬起马鞭,斥了一声,马儿撒开四蹄,跑了起来。 车轮滚滚向前,离盛京越来越远。 云檀的心中不免有些忧伤,不解地问萧老夫人,“外祖母,这次一别,不知何时再能见表哥,您刚刚为何不与表哥说句话呢?” 萧老夫人浑浊的双眼望着那随马车震动而摇摆不定的车帘,心中感慨万千。 她要说什么呢?让他不要忘了谢家的袖手旁观、落井下石? 还是让他放下芥蒂,好好对待谢姮? 她恼恨了谢璧这么多年,最后却被他的女儿救了性命,她是该恨还是该谢? 她气恼她这无情忤逆的不孝孙子多年,最后却发现他求官入仕似乎另有打算,她是该欣慰还是该阻止他? 她能说什么?她有资格说什么?她甚至连他的母亲都没给他留下…… 萧老夫人颤抖地抓住了云檀的手,苍老苦涩的声音对赶车的仲连说道:“仲连啊,回到宁州就把亲事办了吧!” “哎!好!多谢老夫人!” 车外传来仲连爽朗有力的回答,云檀的脸上绽放出两朵红晕,依偎在了萧老夫人怀中。 马蹄奔腾,尘土飞扬。萧老夫人的心没有因这喜事纾解半分,她可以回宁州,一走了之,但那个被抛在马车后的孙子,他日后会怎样…… 谢府里,谢姮的脚伤已经好了,她提着裙摆,轻移莲步朝着藏书楼的二楼走去。 她的父亲这几日一直把自己关在藏书楼里,有时从里面传出的是笑声,有时又是哭声,但出了藏书楼,又会正常上值下值。 今日,她是来跟父亲辞别的,在娘家住了半个月,她也该回去尽为人妇、为人媳的责任了。 谢姮来到二楼,见谢璧坐在地板上,神情死寂,面前放了一个木匣子,旁边还叠放了几张纸和一本书。 “父亲?” 谢璧猝然一惊,慌忙爬起来,手忙脚乱的将纸张和书本放进了匣子里,锁了起来。 谢姮隐约瞄到那本书像是《忠经》,她不明所以,便是珍贵的藏书,何至于锁起来? 谢璧抱起匣子走到书案后面,若无其事的问道:“怎么突然到藏书楼来了?” 谢姮如实以答。 谢璧连连点头,“对对,应该的,萧老夫人年事已高,你一定要好好孝顺她知道吗?” 谢姮点头,“女儿明白。” 谢璧又道:“还有…萧业,他公务繁忙,你也要照顾好他!” 谢姮有些奇怪,在她的印象里,父亲对萧业的锋芒毕露一直颇有成见,何时这么关心他了? 谢姮应了下来,转身退下。 “姮儿啊!” 身后又传来父亲的声音,谢姮转过身来。 谢璧的嘴角抽动了几下,声音中带着干涩。 “你已经成家了,是萧家的主母,萧家子嗣单薄,你要多尽些心力。男子嘛,为了家族兴旺,难免会有个三妻四妾的,你身为主母,要大方一些……” 谢璧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不敢去看女儿的眼睛。 他是一个父亲,本不该跟女儿说这些。但他为了傅家的延续,却不得不让自己的女儿受委屈。 谢姮美眸中难掩惊诧,这些话萧老夫人可以跟她讲,萧业可以跟她讲,为何她父亲也要这样讲? 她心中涌起一股苦涩,以为父亲是为了谢家女儿不善妒的清誉,毕竟她还有个未出阁的妹妹,她柔顺的点点头,走了出去…… 从城外回来,萧业没有直接去大理寺,而是先回了萧府。 马儿刚拐过巷道,便见萧府门口停了一辆马车。 只见帘子一掀,从里面走出了绿蔻,接着谢姮也施施然下了车。 看样子,她的脚伤也无大碍了。 谷易见到,不禁惊喜道:“公子,是夫人,夫人回来了!” 萧业冷静的眸子扫了他一眼,“你为何这么高兴?” 谷易瞪大了眼睛,“我为公子高兴啊!” 萧业冷冷道:“我有什么可高兴的!” 说着,两人已到了府门前。 谢姮下了马车,便见两人迎面而来,于是便在大门一侧等候。 见到萧业,她敛衽一礼,如出水芙蓉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 萧业开口仍是冷淡,“你的伤怎么样了?” “已经无事了。”谢姮柔声应道,“父亲昨日托人寻了一株百年山参,听说补元益气……” 萧业一听她提起谢璧,脸色便又冷了几分,“不必了,祖母已经回宁州去了!” 谢姮闻言愣住了,水灵灵的眸子望着萧业。“什么时候回去的?云檀呢?” 萧业迎上她的目光,淡淡道:“今早,自然也回去了。” “今…为何没人告诉我?” 谢姮俏丽的小脸在吃惊过后,现出茫然无措的神情,埋怨的声音也渐渐弱了下去。 她知道她这个萧夫人在他心里的确是没什么分量…… “那…我为祖母和云檀准备的礼品可以送去宁州吗?” 过了一会儿,谢姮又小声询问道。 看着谢姮楚楚可怜的样子,萧业感觉喉咙似被堵住了,一种难言的胸闷感让他很不舒服。 他不想再在门口与她纠缠下去,便冷冷的丢下一句:“宁州那边自不会短缺了她们,这些东西你留着自己用吧。” 说完,便甩袖进了萧府。 …… 盛京外的大道上,远远来了一队人马,虽然全军行动缓慢,但队形依然保持严整。 自滨州休整后,经过了九天的行军,常山王一行终于回到了盛京。 将兵士归于城防营后,魏承昱回了王府沐浴更衣,接着便去了宫城。 来到东掖门,孔偃和范廷也恰好到了,三人便一起进了宫。 甫一来到崇德殿外,便见一群内侍迎面走了过来,其中一名黄门太监手持圣旨。 “常山王接旨!” 第133章 燕王 魏承昱听到宣旨,恭敬的跪在了地上。 他心中有些不安,这十多年来,他的父皇对他一直是有功不赏、有过必罚。 这次他押解犯人进京,却落了个全数灭口的结局,父皇定然龙颜大怒,要问罪于他! 孔偃和范廷也在后面跪了下去,两人相视一眼,心中亦是忐忑。 只听那黄门太监宣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长子魏承昱,仪表硕望,忠肃令名,气蕴冲和,行推敬慎。 今特晋封尔为燕王,予册予宝。加护卫军五十人,食邑万户。宜敬宜承。 钦此。 魏承昱听后,微微有些愣神,不是处罚,而是加封进爵,晋位一字亲王? 圣旨宣完,他恭顺接旨,“儿臣谢父皇隆恩!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黄门太监笑着将圣旨奉上,“恭喜燕王殿下!还请燕王殿下随奴才们去往偏殿更衣。” 魏承昱站起身来,看到另有两名太监手捧着亲王册宝和黑色玄冕礼服。 那礼服上放着的是象征亲王身份地位的九旒冕! 大周冠冕,天子十二旒十二珠,太子十一旒十一珠,亲王九旒九珠,郡王七旒七珠。 但魏承昱的七旒冕从未戴过,因为他被降为郡王后就外放了黑山,无诏不能回京,从未参加过朝中重大祭祀典礼,没有机会佩戴。 而今日,时隔十二年后,他将再次佩戴这顶九旒冕! 这次,他能否守得住? 魏承昱伸手去解佩剑,那黄门太监又道:“陛下口谕,燕王殿下可在宫中佩剑行走,戴剑面君!” 魏承昱手上的动作停住了,这次他的惊讶溢于言表。 佩剑面君,这个殊荣向来只属于齐王魏承煦,即便是十二年前的他也未曾获得过。 何以今日,父皇授予他如此特别的权利? 后面的孔偃和范廷相视一眼,两人都面色沉肃,对这不同寻常的奖赏若有所思。 那黄门太监对二人道:“孔尚书、范御史,陛下召见二位大人。” 两人听了,便来到了魏承昱面前,恭敬拜道:“恭贺燕王殿下,下官先行一步。” 魏承昱颔首,两人便朝着崇德殿走去了,魏承昱则跟着内侍们去了偏殿。 孔偃、范廷两人来到崇德殿,拜见了皇帝。 范廷请罪道:“臣愧对皇恩,未能将案件一查到底,又使嫌犯被匪徒灭口,臣罪该万死,恳请陛下降罪!” 皇帝高坐龙椅,威严开口,“好了,起来吧,滨州匪患猖獗,竟连朝廷军队也敢劫掠!这件事,是滨州州牧的责任,与你无关。” 范廷叩谢了皇恩,站起身来。 “那高载就什么也没交代?”皇帝鹰隼般锐利的眼眸锁住范廷,拧眉问道。 范廷从容不迫,答道:“回陛下,在山匪截杀之前,高载一直不肯开口。但他在临死时,却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什么话?” 范廷面色严肃,“臣当时在查看他的伤势,看他似乎命不久矣,便让他有什么话快点说,臣恍惚听他说,玉观音。” “玉观音?” “臣听到的,似乎是这三个字,但臣也不敢确定。” 皇帝又向一旁的孔偃问道:“孔卿,你可有听到?” 孔偃摇摇头,“回陛下,臣当时伤到了脚,在一旁坐着歇息,没有听到。” “燕王呢?”皇帝又问。 范廷答道:“回陛下,燕王当时正在为耿都尉治伤,也没听到。 不过,当时人声嘈杂、呻吟遍地,也可能是臣听错了,也可能是高载祈求观音菩萨保佑他渡过此劫。总之,臣以为,这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已经无法查证。” 皇帝的脸色阴寒了起来,前些时日,他去拜见太后,见佛堂中有尊玉观音,太后说,那是齐王从沂州回来时孝敬的。 他一手栽培的齐王,不但羽翼越来越丰满,胆子也越来越大了! 剑上淬毒,这是连皇子也不打算放过? 想他贵为天子,即便梁王胡闹,他也只是剪除他的羽翼,将他圈禁起来。 身为君主,若是向兄弟挥起屠刀,难免会让皇族离心,给外人可乘之机。前朝虞桓的叛乱便是一个例子。 在皇帝看来,皇子们可以争斗、相互剪除党羽,就像他现在为了皇权稳固借用萧业这把刀对齐王做的一样。 臣子可以流血牺牲,即便是能臣干将也没什么可惜,因为大周朝堂,人才鱼贯而入,这些能臣会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割了一茬,还有一茬。 但大周魏氏皇族只有一个,如果皇子间相互赶尽杀绝!皇族势弱,大周江山如何为继? 齐王还是太年轻,做事难免急躁、不计后果,这也是他重新启用燕王的原因…… 些微的沉默后,皇帝威严道:“既是些莫名其妙又无法查证的话,就不要再提了。” “诺。”范廷答道。 皇帝脸上的阴寒渐渐褪去,随后浮现几丝笑容。 “范卿此次沂州之行,虽未能将案子一查到底,但也揪出了许多蛀虫,大快人心!听说,沂州百姓对你刚正不阿的作风颇为赞颂。 你此次出行,不算辱命,朕心甚慰!来人,宣旨!” 一旁的睢茂听了,便手持圣旨出列,“监察御史范廷听旨!” 范廷连忙在殿中跪下,只听睢茂宣读道: 奉天承运 皇帝敕曰:监察御史范廷,刚正不阿,明察秋毫,实社稷之栋梁,兹特授尔为刑部尚书,锡之敕命,于戏! 钦此! 殿上跪着的范廷震惊过后又觉为难,他素来耿直,自觉自己的功劳还不足以受此赏赐。 睢茂见他还不接旨,不禁催促道:“范大人,您是高兴糊涂了吧,还不快接旨谢恩!” 孔偃也在一旁为他着急。 只见范廷向皇帝拜道:“陛下!微臣有一事不明!” 皇帝笑道:“范卿心中有疑虑?” 范廷诚实答道:“回陛下,微臣心中的确有疑虑。微臣此次不过是办了个沂州贪墨案,还不能完全查明真相。陛下的擢拔,微臣受之有愧! 微臣以为,大理寺卿萧业屡破奇案、劳苦功高,与微臣相比,萧大人应该更能胜任刑部尚书一职!” 皇帝哼笑了两声,“好个范廷啊!” 第134章 父子 睢茂连忙斥道:“大胆范廷!忒是放肆,陛下用谁不用谁,岂容你置喙?还不快请罪接旨!” 孔偃闻言慌忙跪拜说情,“陛下,微臣与范廷是同科,平日里来往过多,知道他为人性情率直,心直口快! 今日他定是一时高兴昏了头,才出言不逊,还望陛下恕其不敬之罪!” 范廷见孔偃为他请罪,心中虽然不想连累他,但他性子耿直,仍想问个明白,便恭敬道:“陛下,微臣无不敬之意,只是微臣心中有所疑问,不弄个明白,陛下的敕命,微臣受之有愧!” 睢茂见他这般死脑筋,着实为他捏把汗,厉声斥道:“范大人慎言!这可不是在查案子……” “哎,好了,好了!”皇帝不气反笑,制止住了睢茂的斥责。 “早就听闻范廷刚直,连‘臭石头’应谌都夸你中正不阿。看来,朕选你为刑部尚书是没有错!” 范廷俯首拜道:“臣惭愧。” 皇帝笑道:“你不是想知道朕为什么提拔你吗?嗯,就是这一点,君王面前不改其志,直言敢谏! 至于萧卿,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正如你所说,他屡破奇案,大理寺非他不可! 在朕看来,刑部有你任尚书,大理寺有萧卿,御史台有那个‘臭石头’老应谌,你们三人坐镇大周的三司法,朕放心的很!” 范廷听了皇帝的一番言辞,心中疑惑已解,铭感五内,拜曰:“臣愚钝,陛下的期望臣不敢辜负,必当克己奉公、秉公任直,以报陛下和社稷百姓!” 皇帝龙颜大悦,走下殿来,温声道:“好了,接旨吧。” 范廷叩谢皇恩,“臣范廷接旨,谢陛下隆恩!” 睢茂将圣旨奉上,皇帝对范廷和孔偃道:“都起来吧。” 二人谢了恩,站起身来,皇帝又表彰了孔偃的赈灾之功,对其赏赐了金银。孔偃亦谢了恩。 君臣三人正说着沂州赈灾发生的事情,忽听外面传报:“陛下,燕王殿下在殿外求见,叩谢皇恩。” “快宣!”皇帝毫不迟疑的发了话,转身又回了龙椅上坐下。 那宫人出去传了话,不多时,便见一个威武轩昂的身影,步履沉稳的从台阶上一步步走入殿来。 魏承昱身着亲王冠冕,玄色的大袍上绣着四爪蟒纹,腰间束着玉带,挂着宝剑,头上戴着九旒冕,俊毅的脸庞如刀削般沉毅非凡,无惊无喜,浑然有一种霸气天成。 来到殿上,魏承昱屈膝跪下,朗声拜道:“儿臣见过父皇,叩谢父皇隆恩!” 说完,便俯首深拜,等着皇帝的“平身”指示,却半天没有听到声音。 魏承昱不敢起身,摸不清父皇是否后悔了对他的赏赐? 范廷和孔偃也觉异样,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御座上的天子。 高位上的皇帝定定地看着伏拜的燕王,似是已神游方外。 睢茂知道皇帝的出神失态所为何事,因为在燕王进殿的那一刻,他也感觉心中一震,恍惚中以为眼前的这个亲王不是燕王,而是晋王! 仿佛这十二年间都是虚梦一场,今日的一切才是按照十二年前既定的轨道前行,章惠皇后未死,晋王未被褫夺封号外放…… 但睢茂到底在帝王身边机警惯了,虽一时失神但很快便恢复了理智,小声唤着“陛下,燕王殿下向您谢恩了。” 皇帝望着殿上跪着的身着亲王玄冕的魏承昱,心中的震动似被人狠狠捶了一拳! 十一岁的晋王,二十三岁的燕王,有区别吗?有区别。没区别吗?似乎没区别? 那这十二年,算什么?皇帝忽然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虚无感,这种虚无感扯着他不断下坠,进而竟生出了一丝儿从未有过的悔意……这十二年算什么? “陛下,陛下……” 睢茂的声音唤醒了失神的皇帝,帝王道很快取代了父子情,这十二年算什么,也很快有了答案。 皇帝收敛了情绪,又是一位不怒自威的君主,面带笑意的沉声道:“起来吧,日后无外人时,父子之间行家礼即可,不必拘泥。” 魏承昱恭敬道:“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听完沂州赈灾的事,皇帝便让范廷、孔偃退下了,对魏承昱道:“去拜见你皇祖母吧,她知道你今日进宫。” “诺,儿臣告退。” 皇帝沉吟了一下,又道:“你在滨州遇刺的事,你皇祖母并不知情,为了不让她担心,你也不要再提起了。” 魏承昱听了,眼中闪过一丝愕然,这似乎不像是父皇需要特意嘱咐的事,但他本也无意向皇祖母提起,便一口应承了下来。 建章宫里,太后正在佛堂进香,这里火烛明亮,檀香萦绕,日夜不息。 皇帝已派宫人来告知了常山王晋封为燕王一事,并说燕王会来谢恩。 韩嬷嬷脸上轻松愉悦,太后的脸上却没有什么喜色,对一个无所依仗的皇子来说,这便是“怀璧其罪”,恐怕他会是下一个梁王! “燕王喜爱吃的点心菜肴吩咐下去了吗?” “已经吩咐小厨房了。” 韩嬷嬷答着,扶着太后出了佛堂,朝着正殿走去。 不多时,燕王便来了。 太后见了他这一副亲王的装扮,心中自是一番感慨,这十二年似乎有着些微的不真实,可是那些人的确又都离去了…… 魏承昱见过了皇祖母,太后便打发他去给皇后请安谢恩,之后再回来用膳食。 玉蓬殿里,皇后见到魏承昱,秀眉微蹙,但很快又展起笑颜,只是笑意未达眼底。 “快起来吧,你这次去沂州有功,如今又被封为亲王,想你母亲在天有灵也会深感安慰。” 魏承昱没想到皇后会突然提到他母亲,心中不免震动,脸上现出些许黯然,但很快收敛心神,垂首恭敬道:“多谢母后。” 皇后见他脸上的黯然一瞬即逝,心中有些满意也有些恼火。 又压着性子笑道:“上次赏给你的那两个女使可还满意?” “回母后,儿臣在军中久了,不习惯女子近身,况且又是母后赏的人,不敢使唤。便将二人在府中好生供养,不敢懈怠。” 皇后冷笑一声,“看来,本宫赏的人你是看不上了。” 第135章 血色残阳 魏承昱连忙请罪,“儿臣不敢。” 皇后轻扯了一个笑容,“罢了,你现在入朝参政、为君分忧,想来也没有心思去想儿女情长了。起来吧,不过是两个女使罢了,不喜欢就不喜欢,还请什么罪。” “儿臣谢过母后。” “既如此,看来本宫今日为你准备的人也不需要赏了。” 魏承昱不发一言。 皇后见状,雍容华贵的脸上显出几分严厉,“好了,听说建章宫已准备好了膳食,那本宫就不留你了。” “不敢劳烦母后,儿臣告退。” 魏承昱闻言,便起身告退,离开了玉蓬殿。 望着那身着玄色四爪蟒袍的身影走出了寝宫,皇后压抑的火气终于爆发,金线银丝的凤袍袖子一挥,一个翡翠荷花茶盏便被扫落地上,清脆一声碎的四分五裂。 “哼!金银不要,美人不要,难道真有那狼子野心,想要这天下不成!” 幻露指使一名宫婢将地上的玉盏清理干净,又对皇后劝道:“娘娘莫气,越是此时越要沉住气。” 皇后理了理心神,眸光有几分寒意,“你说得对,本宫是要沉住气。” 当年魏承昱和他母亲盛宠不衰,光芒遮天蔽日时,她就是沉住了气,循规蹈矩、无一有失。这才在鹬蚌相争之后,渔翁得利! 章惠皇后,是皇帝心中永远的一根刺,这根刺拔不掉、抹不平,已和血肉连在一起! 她不信,魏承昱的心中没有这根刺。即便没有又如何?冷酷多疑的皇帝会心无芥蒂的接纳被他逼死母亲的儿子? 从玉蓬殿出来,魏承昱又回了建章宫。 关于魏承昱去玉蓬殿的遭遇,太后自是关切一番,当听说他拒了皇后赏的人,太后叹息一声。 语重心长的道:“你是个老实孩子,但皇祖母相信你并不愚笨。你如今是风头浪尖上,宫里、朝中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要知道藏拙,护住自己,万不可骄纵。” 魏承昱明白皇祖母的良苦用心,心中感激非常,“孙儿谨遵皇祖母教诲。” 太后点点头,面色凝重的望着他,“前朝的事哀家不清楚,但后宫的伎俩可多得很,明的不行还有暗的。 日后你在后宫行走,切记不能掉以轻心,一着不慎就会丢了清誉!” “孙儿明白,孙儿感念皇祖母的教导。” 魏承昱面色诚恳的说道,同时心中又有一种愧疚,如若梁王真有不臣之心,日后对上了,他要如何面对这位一心为他的皇祖母? 用完晚膳,魏承昱告退了,他没有立即出宫,而是心随念想,脚随心走,沿着三年前走过的路、六年前走过的路、十二年前每日都要走的路,向着记忆里的那座宫殿走去。 那座宫殿已被他掩藏了太久,此时终于逐渐浮现出来。 记忆中鲜亮的朱漆大门早已被岁月剥去了颜色,砖石包砌的台基因经年风雨侵袭而丢砖掉泥,缝中长满了青青杂草。 魏承昱抬起头,望着那已成灰败颜色的宫门匾,上面仍清晰刻着——凤仪宫,这是他父皇的御笔,他母亲名讳凤桐。 宫门虚掩着,门口没有宫人看守。 他缓缓伸手推开了宫门,只见正殿的大门紧闭。那偏殿里,坐着一个老妪,头发已经花白,对着昏黄的日光正低头忙碌着什么。 魏承昱不觉湿了眼眶,喉结翻滚了几下,可是声音哽住了,一步一步挪上前去。 耳边又响起了三年前萧业与他说过的话。 外祖父和舅父因谁而死?母亲因谁而死?谁是罪魁祸首?谁在推波助澜?谁又在顺水推舟? 一时间满腔的情绪翻腾汹涌,一阵心痛直达指尖,这宫中太过寂静了,连脚步声都踏在人的心口上。 宁嬷嬷终于听到了动静,缓缓抬起头来。只见魏承昱身着亲王冠冕,逆光站在院中! “殿下,您……”宁嬷嬷大惊失色,惊骇当场。 魏承昱薄唇微微颤抖,刚毅的俊颜紧绷着,他想给她一个笑容,但眼眶却发红了。 “宁嬷嬷,我又是亲王了,燕王。” 宁嬷嬷如枯藤般的双手捂住了满是沟壑的脸,浑浊的眼里流出了眼泪。 如火般的夕阳照耀着破败的废宫和院中衣着簇新的亲王。 宁嬷嬷拉着魏承昱进了偏殿,颤抖的双手奉上了茶,自己也坐了下来,慈爱又难掩复杂的望着他。 “睢公公跟我说,殿下在沂州立了功,我没当回事,没想到殿下竟又成了亲王。” 魏承昱奇怪问道:“是父皇身边的睢公公吗?” 宁嬷嬷点点头,“正是他,这些年,殿下远在边关,老夫人有心无力,老身在这凤仪宫,幸而有他时常照拂一二,过来坐坐,那些仗势欺人的奴才们才不敢惹老身!” 魏承昱心中苦涩,“我明日便去禀报父皇,恳请父皇准嬷嬷同我回燕王府。” 宁嬷嬷摇摇头,神态坚定,“不,老身不走,老身要守着这凤仪宫!” 魏承昱劝道:“嬷嬷,母后已走了多年了,您年事已高,何苦这般苦着自己?” 宁嬷嬷笑了,慈爱道:“殿下不必担心,我身子骨好着呢。老夫人年前也托人带话,让我出宫养老,可我不愿意,我要守着这凤仪宫。” 说到这里,两人都沉默了,夕阳的余晖照在年久褪色的宫殿上,一派衰败的迹象。 “母后若是知道嬷嬷如此自苦,心中也会难过。”魏承昱心下凄然,幽幽说道。 宁嬷嬷见状,不忍他伤心,便扯开了话题,“殿下这次在朝中颇久,见过老夫人了吗?老夫人身子骨可健朗?” 魏承昱如实答道:“还未曾。” 宁嬷嬷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这些年,你外祖母也不容易,她一个人苦苦撑着信国公府,与你划清界限是为了保护你,你莫要怪她。” “我懂,嬷嬷,我从未怪过外祖母。”魏承昱道。 宁嬷嬷点了点头,看了看天色已晚,便依依不舍的催促道:“殿下,快出宫去吧,莫要误了出宫的时辰遭受责备。” 魏承昱望了望院外耀眼的余晖,心中荒凉一片,“我想去母后的正殿看看。” 宁嬷嬷鼻子一酸,差点儿又落下泪来,恐他去了正殿再勾起伤心事,便道:“今日太晚了,改日再看吧。殿下放心,正殿老身每日都要洒扫收拾,还像以前一样。” 魏承昱默然片刻,他已是亲王,恐怕这凤仪宫以后不能常来了。 残阳如血,变幻诡谲的晚霞犹如一条喷火的巨龙盘旋在巍峨的宫城上。 行至玉带巷,再往前走便是前朝了。 魏承昱望着那无尽辉煌又无尽落寞的晚霞,一如十二年前他奉诏离宫时……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皇长子魏承昱…… 第136章 一字亲王 皇长子魏承昱,不法祖德,不遵朕训,咨行乖戾,有损皇家之德。 故此褫夺封号,着降为常山郡王,戍边黑山,无诏不得回京! 钦此。 在他母后入土为安的一个月后,凤仪宫殿上,黄门太监宣读了这道圣旨。 在短暂的惊愕后,十一岁的魏承昱接了旨。 同行而来的睢茂低声催促道:“殿下,陛下让奴才看着您收拾行囊,着您即刻动身。” 身后的宁嬷嬷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好,好,殿下,奴婢这就收拾行囊,去黑山。” 睢茂面露不忍,但仍开口制止道:“陛下口谕,除了贴身侍卫,常山王不能带走宫中任何一人。” 听到这里,一直强忍悲痛的宁嬷嬷再也支撑不住,抱着十一岁的魏承昱哭出声来。 魏承昱脸色有些苍白,面上既无悲苦之色,亦无愤懑之情,只沉声道:“睢公公,我可以去向皇祖母和姑姑辞行吗?” 睢茂暗暗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殿下,太后和长公主不会怪您的。” 魏承昱懂了,父皇说的“即刻”便是即刻! 他不再说什么,取了宝剑,未带任何行囊,在宁嬷嬷压抑的哭声中,头也不回的出了凤仪宫! 一路来到玉带巷,二十名禁卫军便在此处等着他。 睢茂在身后拜道:“殿下,这些禁卫军会护送您到黑山,奴才们告退了。” 魏承昱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他大步向前走去,直至出了宫城的北门凌霄门,翻身上马、策马而去,他都没有回头! 残阳如血,形态诡谲的晚霞犹如张牙舞爪的巨龙雄踞在空中。 风声猎猎,尘土飞扬。 十一岁的魏承昱感觉风沙磨砺的眼睛发痛,但他终究没有勒住缰绳,也没有回头。 那座埋葬他母亲的宫城也被夜色埋在了他的身后! 十二年后,当年那个被迫离宫的魏承昱再次以亲王身份回到这宫城。 他与这座宫城的纠葛,或许就和三年前,萧业拦住他时说的一样——天生注定,不死不休! 但结果会是什么样呢? 二十三岁的魏承昱没有去深想,他与十二年前一样,转身向前走去,绝不回头! 瑰丽的天空如血似魅,最后的霞光照耀着那身着玄色冠冕的威严身影,在玉带巷里,渐行渐远…… 夜色犹如一头悄无声息的野兽,将整个盛京吞噬口中。 华灯初上的齐王府,魏承煦负手站在窗前,望着外面那宫灯照亮不到的黑暗角落。 一名侍卫前来禀报,“殿下,国舅爷来了。” 那身着华丽的皇子没有发话,也没有转身。 侍卫退了出去,接着徐国舅走了进来。 “殿下。”徐骁拜道。 “舅舅,你闻到了吗?” 半晌,魏承煦倦怠的声音响起。 “什么?”徐骁不明所以。 “血腥味儿,你闻到了吗?” 年轻的皇子仍望着窗外的黑暗,他只觉得那黑暗中隐藏着一头嗜血猛兽,虽然看不见,但它喷吐的气息中带着浓浓的血腥气儿。 徐骁心中叹了一口气,魏承昱晋封燕王的消息已传遍盛京,如今朝堂上站着的是两位亲王皇子。 “殿下,燕王虽是一字亲王,但论排位,不过次尊,不算与殿下平起平坐。” 年轻的皇子笑出声来,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那笑声让徐骁心中有些发寒。 魏承煦转过身来,锐利的眼睛看着徐骁,“事到如今舅舅还这么认为吗?” “殿下,您的母亲是中宫皇后,您的身份自是尊贵无比,谁也无法比拟!” “当年魏承昱的母亲就不是中宫皇后吗?” 徐骁被反驳的哑口无言,半晌后才道:“这不一样,当年何家功高盖主,树大招风……” “现在父皇是不是也这样看我?”魏承煦截断了他的话。 徐骁倒吸一口凉气,忙道:“怎么会?殿下虽然有些威望,但说到底还是皇子啊!再说,陛下对您的栽培,朝中有目共睹,殿下应该心中有数。” 魏承煦没有被说动,冷冷道:“但无论是当年的魏承昱,还是现在的我,父皇都不想立太子!” 徐骁无话可说了,事实似乎的确如此。 魏承煦长叹一声,平静道:“舅舅,我在朝中八年,勤勉政务,斡旋朝臣,不敢有失。 我知道寒门党的背后是梁王,可我从没将梁王放在眼里。我与梁王斗,不过是为了我大周天下正统传承! 可眼下又杀出个魏承昱,若论正统,储君之位,他亦有资格!” “殿下!”徐骁听得心惊胆战,不禁开口唤道。 魏承煦瞥了他一眼,“舅舅,储君之位我不会让出去!他魏承昱不过是一个武将,一个莽夫!他懂治国之道吗?他懂驭民之术吗? 他以为抓了几个贪官,百姓就能安居乐业了?水至清则无鱼,他仍像以前一样幼稚!他可以是个能臣,但他不能做储君! 舅舅,父皇不想立太子,本王可以等!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眠?” “殿下,您……” 魏承煦冷笑一声,“父皇不是想让他掣肘本王吗?父皇不是想看我们斗吗?那本王就遂了他的意!本王不信,本王纵横朝堂八载,连梁王都被我压一头,本王会输给一个刚从黑山回来的魏承昱!” 昏黄的烛火照在年轻皇子英俊的脸庞上,那寒冷与阴骘让人不寒而栗。 徐骁听到这里,心情亦觉激奋,他刚刚见齐王颓倦的样子,很怕他会就此低沉,那他们这十多年的筹划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好在,齐王没有低沉,反而更激起了斗志,徐骁心感安慰,他们歧国公府早就与齐王绑定一块了! 夜深人静,风儿轻轻摩挲树叶。白日的惊心动魄似乎都归于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实则波涛暗涌。 深沉的夜色里,静谧的渭水上传来一阵轻轻地“吱吱呀呀”的摇橹声。 不多时,一艘小船泊在了九曲阁的后门。樊兴开了角门,萧业穿过假山园子和连廊,来到了后宅的沁园书房。 书房的门一打开,屋内一坐一立的人便循声望去,魏承昱站起身来。 萧业缓步走了进来,俯身拜道:“萧业见过燕王殿下。” 魏承昱疾走两步,一把扶住了他的手,“萧先生不必多礼。” “谢殿下。”萧业直起身来。 魏承昱望着他,感慨颇多,“说实话,我到现在仍觉恍惚,我回京不过三四个月,竟又成了一字亲王,这都是萧先生的功劳!” 萧业为他添上了茶水,平静应道:“殿下不必妄自菲薄,若无殿下的尊贤爱才,心怀百姓,孔偃、范廷和郑子廉也不会与殿下推心置腹。但殿下记得,此时不宜结党。” 魏承昱颔首,“一切都听先生安排。” 随后,魏承昱则将今日入宫之事一一道来。 当听到太后对魏承昱的叮嘱时,萧业沉吟道:“殿下并非太后的亲孙子,但听起来,太后似乎对殿下颇为关心。” 魏承昱点点头,便将幼时亲近太后的事情说出,又言明他母亲与懿宁长公主的关系很好。 萧业听后,略有所思。 魏承昱见状,问道:“是有何不妥吗?” 萧业沉声问道:“敢问殿下,当年章惠皇后真是病逝吗?” 第137章 过河卒子 魏承昱闻言,脸色凝重了起来,半晌后,他站起身来,踱到窗边,望着外面深沉的夜色,声音中难掩悲痛。 “我不知道,我母亲向来康健,便是风寒也极少染上,但父皇说母亲是病逝。” 萧业眸光中闪过一丝寒冽,冷静发问:“殿下没有见过章惠皇后遗容?” 魏承昱喉结滚动,眼眶发红,无法言语。 韩璋见状代为答道:“萧先生,当时朝中有人参信国公府通敌叛国,章惠皇后便让宁嬷嬷带着我与殿下去了建章宫。 第二天,宫中传闻章惠皇后染病,五日后,老信国公与两位何将军自刎谢罪,十日后章惠皇后也……殿下一直没有见过章惠皇后。” 萧业明白了,章惠皇后应是预感到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所以将魏承昱三人送到建章宫请求太后庇护。 却听窗边的魏承昱声音中带着干涩,“萧先生,你是不是怀疑什么?” “殿下后来就没再去查证?” 魏承昱摇摇头,“无法查证,凤仪宫的宫人都死了,父皇说他们没能照顾好母亲。” 萧业微微蹙眉,“那太医署呢?看诊的医官呢?” 魏承昱转过身来,摇摇头,“他们都说母亲拒绝延医,连皇祖母也这样说。” 萧业沉默了,他端起茶盏润了润发堵的喉咙,章惠皇后的死与他父亲的死似乎很相似,真真假假难以辨别。 当年他父亲自缢前,留下了一封亲笔书写的认罪书,可他前一日寄回家的家信上明明说过他没有做错…… “对了,还有一人,他或许知晓!”窗前的魏承昱忽然脸色大变,疾步走了过来! “谁?” “睢茂!” 魏承昱重新坐在了萧业对面,正色道:“这些年父皇身边的人换了几拨了,只有他还在,当年他就在千秋宫侍奉了,或许他知道什么!” 萧业敛眉思索,俄而,冷静的黑眸看向了一直紧张盯着自己的魏承昱。 “殿下刚刚说睢茂时常照拂宁嬷嬷,这是为何?” 魏承昱脸上也现出了一些疑惑,不太确定的说道: “我幼时曾听宁嬷嬷说过,有一年宫中举办“春季祈年宴”,祈求五谷丰登。 睢公公当时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内侍,备宴之时不小心碰翻了供品,本该要拉下去杖毙的。 是母亲对太后说,‘土地爷既受了这份供品,来年一定是个丰年!’睢公公这才捡回了一命。 大约是因为这个缘故?” 萧业低头沉思,黑眸微眯,片刻后,他深沉的声音响起,已然冷静非常。 “我知道殿下心中有愤懑有疑惑,但此时不宜追查此事。陛下有意将殿下推至台前,争储的局面已经形成,殿下万不可自绝了前程!凤仪宫,殿下以后也不要去了!” 魏承昱听后郑重的点了点头,脸上的悲痛渐渐褪去,忽而他似想起了什么,问道: “对了,还有一事,我们在滨州遇到截杀时有一少侠出手相助,可是先生派去的人?” 萧业点点头。 韩璋惊奇道:“先生简直算无遗策!那人救了老耿的命,我代他谢过先生!” 说着,便行了大礼。 萧业连忙让谷易和樊兴将其扶起。 谷易说道:“殿下不知道,我家公子将得力助手派去了沂州,自己却遇刺了,吉常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养伤呢!” 魏承昱听后大惊,急忙关切,“先生也遇刺了?可有受伤?” 萧业淡然笑道:“无妨,所幸结果不负所望。” 魏承昱奇怪问道:“先生早就料到了?” 萧业颔首,便将歧国公世子徐若安约见一事告知。 他与齐王绝无和谈的可能,这一点儿,是他与齐王共同的认知。 所以,当他将自己和范廷这个第一、第二选择透露给徐若安后,齐王一定选择将他们都除去! 而他那日主动送祖母去上香,就是想卖给齐王一个破绽,虽然险象环生,但好在还是赌赢了! “现在就好比下棋,齐王做的越多,动用的棋子越多,陛下就会对其越心生警惕,相对的,对殿下的扶持便会越多。” 韩璋惊讶道:“这么说陛下心中已将我们殿下当做储君人选了?” 萧业摇摇头,轻笑一声,理智的目光看向魏承昱,“在陛下的心中,殿下只是个卒子。不过殿下这个卒子已经过了河了。” 魏承昱了然,过了河的小卒子,没有回头路了! 又听萧业问道:“前几日镇南将军之子陆元咎回京了,听说陛下召见了他。奇怪的是,之后他并未回云州,也未被授职,不知陛下用意为何?殿下可曾听说?” 魏承昱摇摇头,“未曾,我回京之时并未听说此事。” 萧业陷入沉思,齐王在宫中有皇后,但魏承昱在宫中却毫无耳目。因此,每次碰到这种情况,他的消息就会比齐王迟滞很久。 他知道何良牧、姚焕之与陆元咎相熟,但又不能冒然让他们去打探,恐惹了陆元咎的怀疑。 看来,这一次,要落于齐王之后了。 但他仍安慰魏承昱,“无妨,再等几日,想来陛下定是有所安排。” 魏承昱点点头。他全然信任于萧业,他相信他虽手段诡谲,但其心清明,也相信他必将与他一起打造一个大周盛世! …… 魏承昱重被封为亲王,虽然位次上略低于齐王,但朝堂百官谁也不能对此事视若无睹。 无论是豪门党还是寒门党,心里都清楚,朝堂上已由“两王”变为“三王”。 只是与豪门党不同,寒门党并未将燕王放在眼里。在梁王看来,魏承昱不过是皇帝用来敲打魏承煦的工具,无用时便会被丢弃。 他对他这位皇兄很是了解,只要有十二年前的旧案和章惠皇后夹在中间,魏承昱就永远与储君无缘!所以他很乐于坐山观虎斗。 齐王的攻势比萧业想的还要迅速猛烈。但好在,魏承昱摆在明面上的势力并没有。 齐王与豪门党找不到准确的目标,便“疑罪从有”,将矛头对准了为燕王在沂州赈灾说过话的吏部尚书曾伯炎、礼部侍郎元道、御史大夫应谌。 这三人的年纪加在一起两百多岁了,侍奉两朝,可以说是个个老谋深算,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 第138章 一门二将 燕王刚因沂州之功被晋位,豪门党就来势汹汹,起因为何,三人自然清楚。 信国公府得知吏部尚书曾伯炎、礼部侍郎元道被弹劾,心有不安,曾悄悄关切。 但二人对何良牧道:“无需帮助,请转告老夫人只管观战,若我二人败了,这官不做也罢!” 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三人既无结党营私,也无违法乱纪,对上豪门党那是见招拆招,毫不示弱。 何况应谌掌管着御史台,负责弹劾百官,人称“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从来都是他纠别人的错,如何忍得了别人把脏水往他身上泼? 于是怒发冲冠,吹胡子瞪眼睛,发动整个御史台,掘地三尺将攻讦他的官员挖了个底掉,谁家奢侈无度,谁家聚敛钱财,连谁家仆从私通、家风不正全都扒了出来! 豪门党见这三人难以开刀,便将他们的门生好友们牵扯了进来。 这的确是个好主意,君子的朋友也不全是君子。 一时间牵扯人数日益增加,从京中扩大到地方,一场持续两月的风暴席卷了整个大周官场。 孔偃和范廷也被波及,毕竟他们虽未与燕王有直接的关系,却曾共事过,宁可错杀不可错放! 好在这二人都是皇帝提拔上来的,本身也正派,除了费了些精神,并未有丝毫损伤。 趁着把水搅浑,萧业也被拉了进来,豪门党虽抓不到他的确凿把柄,但拿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情膈应膈应他,还是能够。 而在这场争斗中,齐王明面上置身事外,燕王则是真的不在其中。 萧业曾对魏承昱说道:“殿下现在唯一的优势是没有势力,所以齐王的这一顿乱拳伤不到殿下。 殿下记得不要下场维护任何人,这场争斗的赢家只有一个,就是陛下。殿下现在所能仰仗的也只有陛下。” 萧业说得对,皇帝对此很是乐见其成,御案上双方弹劾的奏章越摞越高,握在皇帝手中的把柄也越来越多。 皇帝挑挑拣拣,有些既往不咎巧妙施恩,有些暂且搁置,有些顺势罚斥。 而每每涉及豪门党和齐王亲近之人,皇帝总是交给燕王去办。 对于曾伯炎、元道、应谌一派的人,则交由刑部去办。 这场攻讦持续两月有余,直到皇帝满意了,这才叫停了这场旷日持久、牵连众多的攻讦战。 争斗既停,双方算了算,七七八八,几乎打了个平手。 攻讦伊始,萧业从谢姮口中得知,镇北将军赵敬之女不日将回京,而陆家有意结这门亲事。 萧业心下疑惑,陆通不像是骄功自傲之人,赵敬也不至于老到糊涂,怎么就想结这门亲事? 在攻讦战如火如荼进行中,皇帝对陆元咎的安排终于公布了。 萧业这才知道,这些时日,陆元咎暗中走访京中巡防营和京外驻军,是在挑选精锐。 洪化二十一年九月,大周建立了一支强悍的京师骑兵队伍——玄甲军! 皇帝将这支玄甲军编入了负责都城和三辅地区治安的北军。 封陆元咎为骠骑将军,节制北军八校尉,并设御史轮流监军。 这支三千人的队伍,每一位士兵都是千挑万选层层选拔上来的,全部由陆元咎亲自把关,出身不问门第高低,全凭本事说话。 皇帝对这支玄甲军可谓是相当宝贝,选取规格最高的战马,士兵和马匹皆着专门打造的黑色盔甲,这种盔甲轻巧方便又坚韧,既便于作战又利于防护。 军中所供应的武器装备和粮草更是品质最佳,士兵们所领俸禄也高于一般军队。 一时之间,朝中豪门世家皆想将子弟送入玄甲军中。 于是,统领玄甲军、位同三公、官居二品的骠骑将军——陆元咎,便成了朝中人人巴结的对象。 但陆元咎对于所有人情往来和宴请全部谢绝,承袭了其父坚硬不屈的做派,以实力论资格。 朝中权贵世家被其驳了面子,虽有怨心却不敢有怨言。 唯一一个与其风头无俩唱对台戏的,是他的父亲陆通。 陆通在云州听到陆元咎被委以重任,竟然不喜反忧,先是上书给皇帝,言说陆元咎资浅齿少,难当大任,恳请皇帝另择将才。 皇帝看过陆通的奏章,随手放在了一旁,哼笑了两声,感慨道: “这个陆通啊,什么都好,就是太过谨慎了些。这些年,陆元咎要不是有他这个做父亲的压着,早就平步青云了! 朕看陆元咎倒是极好,世家子弟中没有哪一个能比得过他。陆通还真是好福气啊,生子如此,夫复何求。” 睢茂在一旁听了,只垂首笑笑,未置一词。 后来,皇帝给陆通回信了六个字—— ——把心放肚子里。 陆通接到圣言,只得无奈作罢。转头又发去家书,让陆元咎万不可骄纵冒进,矜功恃宠。 玄甲军建立的轩然大波,夹杂着豪门党与御史大夫应谌、吏部尚书曾伯炎、礼部侍郎元道等人的攻讦战,大周的朝堂一时好不热闹。 先前被罢了官的兵部尚书廖明章也在齐王的运作下被重新启用,再掌兵部,全力支持玄甲军的筹建,而且齐王又为其送去两名美妾,祝他早日诞下子嗣。 而在复职的事上,梁王也暗中出了不少力。 这日,姚焕之在九曲阁约见萧业。 深沉的夜色下,萧业身着玄色衣衫,乘着小船儿来到了“浮山翠”水阁。 甫一坐下,姚焕之就开门见山。 “玄甲军正式建立后,陆家的门槛都快被贺喜的人踩破了!务旃,你怎么看?要去探探口风吗?” “怎么探?” “良牧肯定不能露面,只能我去,起码要探明陆家对齐王的态度。” 萧业摇摇头,“为时尚早,再说齐王与陆家的亲事还未成。” 萧业揣测,皇帝突然召回陆元咎建立玄甲军,时机太过凑巧,恐怕是被齐王接二连三的暗杀惊了心! 现在,谁去拉拢陆元咎,谁便犯了天子的忌讳。 “若是成了可就晚了!” “那也未必。” 姚焕之啧了一声,半是夸奖半是揶揄道:“务旃啊,你这股自信劲还真是让人心安啊!” 常山王从一个无所依凭的二字郡王到沂州立功扬名,再到被加封一字亲王,姚焕之自然知道这些离不开萧业的运筹帷幄。 他倒是实打实的佩服他。 萧业没有理会,端起茶盏啜饮一口,沉声说道:“听说陆家明日的宴请,谢绝一切贺礼和人情,但我刚刚在大堂见到陆家的二公子,前呼后拥,张扬非常,与陆家的低调极为不符。” 因玄甲军建立,陆元咎功不可没,皇帝特令陆家宴请宾客,以示皇恩浩荡。 姚焕之毫不奇怪,悠哉答道:“你说的是陆元固啊,他的确不像陆家人。这么说吧,上次你办的张家别院案,他若是在京,高低送颗人头给你!” 第139章 将门犬子 萧业轻笑一声,“不夸张?” 姚焕之摇摇头,正色道:“绝不夸张,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所以他父兄一直将他关在军营里,不肯放他一人回京。不过听说他之前都在镇南将军的翼州大营,怎么跟着驻扎云州的陆元咎回来了?” 姚焕之有些不解,萧业想起刚刚见到陆元固的情形,大概知道了陆通为何放他回京。 还未来得及解开姚焕之的疑惑,守在码头上的谷易急急走了进来。 “公子,陆元固一群人在岸边吵吵嚷嚷,似乎要上船朝这边来!” 姚焕之吃了一惊,不过他还有些不信,“隔了那么老远,你怎么知道是陆元固?” 谷易正要答话,被萧业打断了,“你见到就知道了。” 随即吩咐谷易,“摇铃,让他们过来。” 谷易转身来到阁内铃铛处,摇响了铃铛。 姚焕之奇怪问道:“他来了,你怎么办?” 萧业轻描淡写的答道:“我去二楼。” 修长的手指拿过自己用的茶盏用巾帕擦干净了,放在了茶盘里,转身上了楼梯,谷易则跟在后面。 姚焕之叹了一声,由衷佩服,“果然是滴水不漏啊!” 闹哄哄的声音越来越近,一个洪亮的声音在水阁外炸响。 “焕之,姚焕之!你不要躲,有人看见你朝浮山翠来了!” 姚焕之只觉头疼,整理好仪态,起身应对。 “姚焕之,你也忒不义气了,有酒喝也不叫我?怎么,看不起我啊!” 随着声音响起,门外抬进来一个肩舆,上面歪歪斜斜坐着一个身着华服的公子,身后簇拥着一众豪门权贵子弟。 姚焕之瞠目结舌,怪不得萧业说陆元固前呼后拥,谷易隔着老远就认出了来人,这么高调的确是很难辨不出。 “元固啊,你这架子是不是端的有点高了啊!”姚焕之出言毫不客气。 陆元固嬉皮笑脸,摆摆手让仆从将他放下,伸手拍了拍左大腿,毫不生气的答道:“不然你以为我爹怎么放我回京的?” 说着,他一瘸一拐的下了肩舆。 姚焕之嫌弃的看着他,不耐烦的问道:“说吧,找我什么事?” 陆元固大咧咧的在食案后,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茶,讶异道:“咦?怎么是茶,不是酒!” 几位权贵子弟起哄道:“姚公子是京中第一才子,喝酒哪有喝茶文雅!” 姚焕之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说道:“有事没事?没事别动我茶,赶快走!” 陆元固嫌弃的丢下了茶盏,瞟了姚焕之一眼,“我跟我哥说我要考功名,他让我找你读书。” 姚焕之笑出了声,展开折扇悠悠扇着,口吻缓和了许多,“陆二公子,你回去问问你哥,就说我要考武状元,他能不能教教我?” 姚焕之只会文不会武,谁不知晓? 楼上的谷易听了,差点儿笑出声来,被萧业一个冷凝止住了。 又听楼下响起一个怒喝声,“姚焕之,你看不起我!” 姚焕之满不在乎的睨了一眼握紧了拳头陆元固,“怎么,还想打我不成?那可别用陆家的拳法,少给你父兄丢点儿人!” 陆元固腾地站了起来,拳头紧了又紧,咬牙切齿的丢下一句话,“姚焕之,你给我等着!” 说罢,一瘸一拐的上了肩舆。 姚焕之讥笑一声,“腿好了再说!” 陆元固走后,萧业下了楼,见到姚焕之正呼哧呼哧扇着折扇,显然被扰了心情。 “陆元咎也真是的,就他这个泼皮兄弟也好意思往我面前塞!” “我倒觉得这人挺有意思。”萧业眼中带着兴味。 “有意思?你说这话比他还有意思!” 姚焕之大力扇着折扇,似乎想将陆元固带来的污浊之气全都扇出去。 忽然,他似想到了什么,唰的一下收起了折扇,严肃的看向萧业。 “务旃,你不会在盘算什么吧?我可告诉你,陆元固虽然混蛋,但他父兄可都是铁骨铮铮的忠勇将军,咱可不能寒了忠良的心啊!” 萧业薄唇牵起一丝轻笑,“你就这么信不过我?” “不是信不过,总觉得你亦正亦邪,任你发挥,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 萧业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他一贯喜欢两种人,一种可利用的,一种有弱点的,当这两种特质都展现在一个人身上,弃之不用简直暴殄天物。 翌日,陆府奉旨大宴宾客,但谢绝一切贺礼。 萧业携谢姮一同前往,马车上了大街,从前一巷口处拐来一辆马车,走在了萧家马车前面。 谷易驾着车,不疾不徐的跟在后面,向车里的萧业问道:“公子,要超过去吗?我看灯笼上写的‘赵’。” 盛京权贵遍地,若是不小心与比自己等级高的官员争路,便是逾礼。 萧业掀开车帘,向外看去,一旁的谢姮也好奇望去。 她见那马车与他们行驶的方向相同,便向坐在车外的绿蔻问道: “绿蔻,车子是从东榆街驶来的吗?” 绿蔻想了想,“姑娘,我没太注意,应该是东榆街附近。” 谢姮闻言向萧业欣喜说道:“那应该是镇北将军府的车子,倚华姐姐说了就这几日回京,定是回来了!” 谷易听说是镇北将军府,便放弃了超过去的想法。 萧业放下了车帘,沉吟问道:“陆家和赵家的亲事已经定了?” 谢姮摇摇头,“应该还在议亲,没听灵韵和倚华说起。” 萧业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谢姮忽然想起了什么,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此事还请夫君不要宣扬了出去,毕竟关乎女儿家的名声,若是成了还好,若是不成,岂不是让人笑话倚华姐姐。” 萧业轻扯了一个笑容,连淡漠的黑眸也染上了薄薄的笑意。 “那夫人当时为何要告诉我?” 谢姮垂下了臻首,娇媚的脸上现出一些赧色。 “我不知道该如何跟夫君说,身为妻子,无论夫君做何决定我都会与夫君共进退。 但同时,我也希望夫君无惊无险,平平安安。 齐王是陛下最宠爱的皇子,若是有朝一日真娶了灵韵,而陆家又与赵家成了姻亲,那齐王便有了两大助力。到那时储君之位便是囊中之物。 夫君或许以为我是贪生怕死,但我说这些话都是真心的,我只希望夫君能够多看清这背后的关系,早做打算,趋福避祸。” 第140章 贺喜 萧业看着眼前一脸诚恳,不知该如何证明心意的女子,一颗坚硬的心忽被柔软触及。 “你知道那日天都山上刺杀我的并非山匪?” 谢姮点了点头,她并不愚笨,一天遇到两拨匪徒,自然分得清哪个是真山匪。 萧业缓缓伸手,温暖的大掌轻轻包覆着她纤细白皙的柔荑,喉间溢出低沉温柔的声音。 “多谢夫人挂心,为夫不会有事。” 谢姮因这突然的温柔触碰而受宠若惊,她抬起臻首,如出水芙蓉的小脸上已染上薄薄的红晕,一双水灵灵的眸子望着萧业,眸中带着羞涩,亦带着疑惑。 萧业没有言语,微微一笑。 这笑容恰似一朵落花坠落谢姮的心湖,泛起一圈圈涟漪,她两颊的红云更盛了,她垂下了眼眸,任由萧业握着她纤细的手…… 来到陆家所在的街道,这里早已车水马龙,达官贵人往来不绝。 赵家的马车停了下来,从里面先是走出一个老妇人,接着又下来一位年轻明丽,飒爽英气的女子。 谢姮在马车未停稳前,向萧业小声介绍道:“那便是倚华姐姐,旁边是她的母亲。” 萧业微微颔首,赵老夫人年岁已高,与赵倚华站一起不像母女,倒像祖孙。 但萧业并不奇怪,听闻镇北将军赵敬三个儿子全都战死沙场,五十多岁时又老来得女,如今膝下只有一个义子和这个女儿。 萧业下了马车后,又扶着谢姮走下马凳,谢姮面上带着娇羞,对其盈盈一笑。 赵倚华这才发现原来跟在自家马车后面的竟是谢姮,几人见了礼后,赵倚华打量着萧业,眉宇间带着英气,爽快说道: “听说阿姮成亲了,我还担心是个什么人物,会不会辱没了我们阿姮,没想到萧大人器宇轩昂,虽是文官并无书生的呆气,与阿姮站在一起十分般配!这我就放心了。” 谢姮闻言,粉脸一红,她看了萧业一眼,见他并未生气,这才放下心来。 赵老夫人则焦急斥责道:“太后指的婚,自然天造地设,成人之美!哪用得着你来操心?还不快向萧大人赔不是!” 萧业莞尔一笑,他知道赵老夫人的顾虑,赵倚华这话不但得罪了自己,还开罪了太后。 “老夫人莫要生气,赵姑娘对内人的一片好心,萧某十分感念。” 见到萧业这般谦逊有礼,赵老夫人这才放下心来,转头少不了又去轻斥赵倚华几句。 几人朝着喧嚣热闹的陆家府门走去,萧业见到人群熙攘中,一顶肩舆落在了门旁,从上面一瘸一拐的下来了陆元固。 看他的样子,衣衫凌乱,双眼乌青,头发乱糟糟的,像是花天酒地了一夜,一宿未睡。 而陆家的大门旁,站着一个英姿勃发的身影,皱眉看着这一幕,那人正是陆元咎。 陆元固手忙脚乱的揪了揪衣衫,颠着左腿爬上台阶,高昂着脖子站在陆元咎身旁,似乎与有荣焉,那招呼的声音比陆元咎那个正主还要响亮。 “恭贺骠骑将军。”来到跟前,萧业拱手祝贺。 陆元咎谦虚还礼,“多谢萧大人,里面请。” 萧业颔首,抬脚欲走,却见一旁的陆元固乌青的双眼圆睁,上下打量着他。 “你就是大理寺卿萧业?也没有三头六臂啊!就是你割了张极化和廖宗佑的脑袋?” 一时,喧嚣热闹的陆家府门猛地一静,众人面面相觑,谢姮紧张的看了萧业一眼,一个比赵倚华更不会说话的人出现了。 萧业微笑颔首:“陆二公子抬举了,我不过是奉旨办案而已,全靠陛下圣明裁决。” 陆元固还想再说什么,被陆元咎厉喝一声镇住了。 “住嘴!宿醉不归,一大早耍什么酒疯?还不快滚进去换身衣衫招呼客人,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 陆元固努努嘴,脸上不知是喝醉了,还是臊得慌,通红一片,讪讪的颠着左腿走了。 陆元咎恨铁不成钢的瞪了那一瘸一拐的背影一眼,转身向萧业抱拳致歉。 “萧大人勿怪,舍弟为人愚鲁,口不择言,还请萧大人莫要往心里去。” 萧业莞尔一笑,“骠骑将军莫要挂怀,一句玩笑话而已。” 陆元咎脸上的神色略微缓和,着陆家仆从将几人引进府去。 进到陆府,谢姮跟着赵老夫人和赵倚华去了招待女客的偏院,萧业则去了正厅。 因陆家设宴是遵皇命,大小官员几乎都到了。 萧业打眼一扫,齐王未来,歧国公徐骁也未来,但徐若安却来了。 这番安排倒是巧妙,派个小辈出马,既全了情义,又无招揽之嫌。 徐若安见到萧业,脸上闪过一些不自然,萧业则是神态平常,向其颔首致意。 徐若安生硬的扯了个笑容,似乎在犹豫,但稍后又向萧业走了过来。 “萧大人也来了。” 萧业面带笑容,“世子到的早。” 徐若安点点头,神情有些忸怩,“听说前不久萧大人在天都山遭遇山匪袭击,不知可有受伤?” 萧业笑吟吟答道:“多谢世子关心,所幸身边的两个护卫得力,未曾受伤。” 徐若安颔首,“那便好。” 一时无话,两人陷入了沉默。 萧业看着眼前一思一想都写在脸上的徐若安,知其仍想拉拢自己,但歧国公世子的身份却让其做不了这个主。 他没有为难他,随口谈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缓解了徐若安的尴尬。 两人正说着,一个身影带着满身的酒气闯了进来。 “哟,世子爷,萧大人,你们也相熟啊!” 徐若安皱眉看着毫无仪态而言的陆元固,不禁语带斥责:“元固,宴席还没开始,怎么一身酒气?今日是你兄长大喜的日子,你这副样子成何体统?” 陆元固嬉皮笑脸道:“世子爷勿怪,我哥让我招呼客人,我这不就来了嘛!” 说罢,转身向萧业作了一揖,“萧大人也勿怪,这样吧,等会儿我多饮几杯,算是赔罪!” 萧业笑道:“陆二公子说笑了,你从未得罪于我,何来赔罪一说。” 陆元固连连点头,“对对,萧大人说得对,那我们就是朋友了,先说好啊,以后我有什么事犯在你手里,你可不能像对张极化那样割了我脑袋啊!” 第141章 水满则溢 徐若安见其越说越不像话,好心劝其离开,却不被领情,自己气鼓鼓的甩袖走了。 陆元固与萧业勾肩搭背,“我一回京,所有人都跟我说起你,让我离你远一点儿!哼,我跟张极化和廖宗佑不一样,他们常年在京城横行霸道,我要是大理寺卿,我也容不得他们! 萧大人放心,我在京中呆不久,说不定啥时候就被我爹揪回军营了,碍不了您的眼!” 萧业指了指他腿上的伤,问道:“近来并未听说南境有战事,二公子这伤是在训练场上受的?” 陆元固大手一挥,“谁能伤得了我!苦肉计知道不?” 萧业赞道:“二公子文韬武略,兵法运用自如。” 陆元固颇为受用,嘿嘿笑道:“这可不是从书上学的,这是跟前任丞相谈裕儒学的,听说他就是用了这招才辞掉了丞相之位……” 萧业正听陆元固侃侃而谈,卖弄朝野秘闻,却见陆元咎黑着一张脸领着几个家丁不由分说地将陆元固架走了! “萧大人,舍弟性子鲁莽,醉酒易伤人,你还是不要与他走得太近!” 萧业不置可否,只笑着应道:“多谢骠骑将军提醒。” 陆元咎便不再说什么,转身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萧业看得出来,陆元咎对自己这个屡次得罪齐王的刺头,很有分寸的保持着距离,从这份距离中,暂时还看不出陆家对齐王的态度。 陆元咎走后,范廷和孔偃走了过来,他二人早就看到萧业了,但因徐若安和陆元固在不好贸然过来。 甫一见面,范廷就开门见山的说道:“萧大人,前几日有人弹劾你收受贿赂,徇私枉法,已查明是诬告,我已上报了陛下。” 萧业向两人谢道:“多谢范大人费心,听说这个案子由你亲自把关,我很感激,也感谢孔大人的鼎力相助,多谢。” 这场激烈的攻讦战中,萧业也被波及,有人参他索贿宅院,从人证到房屋地契一应俱全。 好在范廷知晓他的为人,亲自过问案情,力证他的清白,最终从上任主人处找到突破口,证实了这是一场诬告。 而牵扯到地契,户部的孔偃自然也出了一份力。 范廷听到萧业道谢,连忙摆手,“你我二人就不要说谢了,若非有你当日的推举,我也不会有今日!” 一旁的孔偃听了,笑着接话道:“这么说来,我等会儿也要敬萧大人一杯,若非你当日点名让我帮忙查账,我也难有出头之日!” 萧业爽朗笑道:“二位上官发话,下官不敢不从。” 范廷用手点着萧业,颇为无奈的笑道:“你啊,再多恭维几句,我和孔兄可要臊死了!” 说罢,话锋一转又道:“对了,还有一事,审案那几日你岳父多次到刑部来打听进展,我见他急得口舌生疮,但因为案情保密,我也不能说与他听。如今既已呈报陛下,你可以让他安心了。” 萧业听了,微笑颔首,但心中则暗道:自己现在是他的女婿,无论是为了谢姮还是为了不受牵累,他这份关心都很在理。 他扫了一眼熙攘的人群,今日谢璧并未来。 宴席直到申时才散去,宾客们陆续请辞了,范廷和孔偃也走了,厅上只剩萧业和陆元咎。 陆灵韵刚刚打发了人来“请罪”:借用萧夫人一会儿,请萧大人多担待。 而陆元固自被陆元咎架走后,宴席之上并未出现。 “来人,给萧大人再添一些茶。” 陆元咎与萧业一个在主座,一个在客座,两人一直饮茶少言,但萧业察觉到陆元咎打量的目光从未停过。 “多谢。”萧业欣然接受,好整以暇地说道:“玄甲军是我大周第一支铁甲骑兵亲卫军,除了陛下,无人能够调动。 骠骑将军统领玄甲军和北军,负责一切选人任用事宜,如今在朝中可是风头无俩啊!” 陆元咎对这番恭维的话并不领情,平淡回道:“一个月前,朝中风头无俩的是屡破奇案的萧大人。半个月前,则是赈灾有功的燕王殿下。与二位的丰功伟绩相比,陆某这算的了什么?” 萧业莞尔一笑,“陆将军说的是,所谓风头不过是一时的风光而已。水满则溢,月满则亏。萧某也认为,凡事适度即可,过了,并非是好事。” 陆家父子,一个戍守边防,一个掌管皇帝的亲卫和京师军。 莫说朝中群臣争相巴结,连梁王、齐王也盯着陆家。 如若陆家不懂“水满则溢”这个道理,仍要与驻守西北武阳关,统领北面边防军的镇北将军赵敬结亲,那到时第一个看不过眼的就是皇帝了。 萧业此言,便是有意提醒陆元咎。 陆元咎不知他说的是陆赵两家议亲之事,他一直以为此事没有外人知晓,而且自己与父亲也觉得这门亲事不妥,此事已不了了之了。 因此,他把萧业当做了朝中某个势力的说客。 之前在云州时,也有有心之人试图拉拢,但陆家一直秉承着忠君原则,绝不参与“夺储”之事。 如今,二王变成了三王,但无论是齐王、梁王还是燕王,陆家都不会选边站队,也都不会得罪。 这也是其他不站队的世家大族秉承的法则,他们忠的是那个皇位,无论皇帝由谁来做,世家永远是那个荣宠不衰的世家! 所以,对萧业话里的深意,他听得出来,只是曲解了用意。 便道:“多谢萧大人提醒,但陆家只是区区武将,只懂耍枪弄棒。不想做满水,也不想做盈月,如果萧大人有什么想法,还请免开尊口。” 萧业并不生气,“陆将军果然是爽快人,萧某刚刚所言,不过是一些无用的感慨罢了,还请将军不要见怪。” 陆元咎看了他一眼,道:“萧大人可不像是会发无用感慨的人!” 萧业付之一笑,“感慨有无用处,要看对方是否听得进去。” 陆元咎眼眉一凝,正要反驳,一名小厮走了过来,言说赵老夫人与萧夫人已出了偏院,意欲告辞。 陆元咎不再多言,与萧业起身,一同朝府门走去。 送走赵老夫人和赵倚华后,萧业与谢姮亦向陆夫人及陆元咎、陆灵韵告辞。 陆灵韵却突然出声叫住了萧业…… 第142章 秋猎 她俏皮笑道:“萧大人,过几日,我和倚华姐姐邀请阿姮去南春山秋猎,你可要放行才是呀!” 萧业含笑的眼眸看了看谢姮,温和道:“自是应当。” 谢姮本来还有些忐忑,见其如此轻松的答应,不禁向其投去了感谢的一瞥。 以往每年秋季,谢姮都会与陆灵韵去南春山赏枫。 但今年赵倚华回来了,便提议不止秋游,还可打猎。 打猎,似乎是男子做的事情,谢姮虽略通箭术,却从来没有打过猎。 但陆灵韵却是兴致勃勃,她的箭术不错,因此一个劲的劝说谢姮一起。 谢姮内心蠢蠢欲动,便说回家之后先问过萧业再答复二人。谁知陆灵韵快人快语,当面就问起了,好在萧业答应了下来,否则她真要难为情了。 既说定了事情,两人便向陆家众人行礼辞别。 马车骨辘辘地行驶在街道上,萧业与谢姮两人相对而坐。 谢姮巧笑倩兮,琼花玉貌的脸上带着柔情。 “多谢夫君应允。” 萧业淡然笑道:“一般女子秋日焚香插花,陆姑娘和赵姑娘却邀夫人秋猎,真不愧是将门女子。” 谢姮颔首,清脆悦耳的声音带着羡慕,“灵韵和倚华的确非一般闺阁女子,特别是倚华,听说她还上过战场!” 从谢姮口中,萧业得知,相较于长在盛京的陆灵韵,长在边塞的赵倚华可真的算是将门虎女。 她拜师学艺,精于骑术、剑术,还曾女扮男装瞒着赵老将军混入军中,随父出征。 后来被赵老将军识破,大发雷霆,这才一气之下让她回京议亲嫁人,希望她日后在家相夫教子,免得再出去胡闹。 萧业听罢点点头,不动声色的说道:“将门家风,果然是铁骨铮铮。不过,我今日见那陆元固,似乎并非英雄好汉。” 谢姮听了这话,白皙的纤手支起小巧的下巴,认真思索后说道: “或许是因为他并非陆夫人所出?我听灵韵说陆元固是他父亲在驻地的妾室所生,不过出生就被抱回来,养在了陆夫人膝下。只是他的性子的确不像陆家人。” 说罢,她抬起秋水潋滟的水眸,有些难为情的看着萧业:“夫君,这个事情……” “不要宣扬出去,我懂。”萧业嘴角带着浅笑。 听到萧业的承诺,谢姮安下心来,在背后议人是非,她总觉得是小人行径,但萧业问起,她又想如实以告。 萧业看着眼前微垂臻首像做了亏心事的女子,颇觉可爱,忍不住问道:“夫人去秋猎,有弓箭吗?” 谢姮摇了摇头,“明日再买也不迟。” 萧业又问道:“那夫人会选吗?” 谢姮默然了,她连弓箭都没摸几次,哪里会选? 萧业了然,向驾车的谷易说道:“去弓箭行。” 一连逛了几家铺子,最后萧业为谢姮选了一把柘木搭以鹿筋的犀角弓。 这把角弓相较长弓,尺寸减小,威力却不小,便于女子使用。 谢姮抚摸着弓体上装饰的桦树皮,爱不释手。她看得出来,萧业虽然生性冷淡,但他并非无情之人,有时甚至还很体贴。 很快就到了秋猎那日,盛京万里无云、秋高气爽。 萧业让吉常和谷易跟着谢姮。一行贵妇姑娘,乘着马车,带着婆子丫头小厮厨娘,还有一众享用的精美器具和茶点,浩浩荡荡的出了盛京城,朝着南春山而去。 她们由北面上山,寻了个开阔的地停了车。 小厮们搭起了彩棚,嬷嬷丫头们忙着摆好案桌席子,焚香煮茶,让主子们能够坐下来歇息。 贵妇姑娘们看看山景,赏赏秋叶,便在彩棚里坐了下来,一边焚香品茗,一边聊着东家长西家短。 谢姮和陆灵韵、赵倚华三人因是实打实的去秋猎,便简单收拾了下,待马儿都吃饱了草料,上山去了。 三个姑娘背着弓箭,骑马穿行在山林间。裙摆飘逸,锦带飞舞,宛如林中仙子,特别是谢姮,更是仪态万千,风华绝代! 陆灵韵和赵倚华分别带了府里的五六个侍卫,谢姮则带了谷易和吉常,骑着萧业送她的那匹白马逐月。 一路追逐猎物上山之后,谷易提议道:“夫人,两位姑娘,既是狩猎,当有比试!不如我们分头行动,一个时辰后在山下彩棚会合,看谁打到的猎物最多!” 陆灵韵和赵倚华听了,兴头大增,道:“这个主意好,再赌些彩头!” 陆灵韵说罢,看向了谢姮手里的角弓,俏皮道:“阿姮你就用这把角弓当彩头!” 谢姮花容失惊,连忙拒绝道:“这个不行,我用镯子!” 这把角弓是萧业所赠,她哪里舍得当彩头,何况三人中自己箭术最差,肯定会输掉! 陆灵韵不容反驳,“我就看上你这张弓了,我用这个羊皮箭囊为彩头,就这么说定了!” 说罢,不待谢姮、赵倚华答话,拍马而去。 赵倚华倒是善解人意,她看出了谢姮的为难,解围道:“没关系,你就用镯子当彩头,我用这把弯刀,这是父亲从北凉缴获的战利品!” 赵倚华从腰间拔出一柄弯刀,锋利流畅的刀刃在日光下闪着白光,照着女子豪气万丈的容颜。 谢姮心下敬佩,当下二人各选了个方向,分别打猎去了。 赵倚华在武阳关时也曾跟随父亲打过猎,所以对于拈弓搭箭、射杀猎物驾轻就熟,不到半个时辰,就收获不小了。 跟随的护卫捡起一只野雉,为赵倚华报着数,“十六只猎物了,姑娘定能拔得头筹!” 赵倚华会心一笑,她既舍得拿父亲送的礼物当彩头,就打定了主意要赢! 护卫话音刚落,林中一闪跑过一只野猪,赵倚华纵马而去,松开缰绳拉弓瞄准意欲射杀! 顷刻之间,座下的马突然发狂,四蹄奔腾,毫无顾忌的朝着山林深处狂奔而去! 后面的侍卫见状连忙纵马追去,但赵倚华座下的是一匹日行千里的宝马,如何能够追的上? 很快那马就驮着赵倚华消失在山林里,不知所踪了。 变故发生的太快,赵倚华情急之中难以控马,只得握紧缰绳,夹紧马腹,以免被甩飞出去,弓弩箭矢和猎物全都丢了。 不知那马跑了多久,终于力竭停了下来,赵倚华紧张的心情还未放松下来,就听前方茂密草丛中传来阵阵低吼声,似乎有什么野兽! 赵倚华心中一惊,连忙拔出腰间的宝剑。 宝剑刚刚出鞘,就见林中蹿出一头吊睛白额猛虎! 赵倚华心道不好,自己没有弓箭,仅凭手中宝剑如何斗得过猛虎? 连忙调转马头想要逃命,但那马儿竟连虎也不怕了,嘶鸣奔腾,死不回头! 那猛虎眼见猎物在前,一个跳跃就扑上前来! 赵倚华慌忙挥剑砍杀,却见那猛虎忽然从半空跌落,定睛看时,腰身处中了一支羽箭! 林中是谢姮还是陆灵韵? 还未等赵倚华思索清楚,那猛虎一个打挺又爬了起来,接着张开血盆大口,狂怒咆哮! 赵倚华只觉震耳欲聋,一阵风夹着腥臭味扑面而来! 忽然,一侧林中冲出一骑,一人拉弓如满月,“嗖嗖嗖”连发三箭! 第143章 山中巧遇 三箭皆射中那猛虎,其中一支正中眼睛! 那白额老虎被伤到要害,血流如注,登时狂性大发,挥舞利爪嘶吼着向那人扑去! 这种情景,饶是上过沙场的赵倚华也不免惊骇。 却见那人一个燕子掠身,从马背翻落,躲了过去,马儿没了缰绳控制,调头往来时路奔逃而去。 那白虎扑了个空,调转身来,再次向那人扑去! 只见那人手持利剑,拔地而起,闪躲腾挪迅如闪电! 缠斗几个回合后,那人似是力竭,就在白虎的血盆大口快要撕咬到他,赵倚华大叫“小心”之时,那人突然一个迅疾回转,电光火石间便将长剑刺入了猛虎喉咙! 他用劲颇大,竟将那两百多斤重的巨大虎身推至数米开外! 赵倚华这才明白,他刚刚是故意“深入虎口”,伺机搏杀! 赵倚华被这险象环生的截杀惊住了,定定的看着眼前的男子。 这人身手不凡,行动果决,胆识惊人。 一身利落的劲装打扮英姿勃发,气宇轩昂。一双凤目沉着冷静,无惊无惧,如刀刻般英俊的脸庞上溅了些鲜血,更显刚毅坚定。 眼下,那男子已将剑拔出,擦拭着剑上的血迹。 刚刚还狂怒肆虐的猛虎现下已成了一摊死肉。 “你……” “哈哈!殿下好身手!” 赵倚华刚想问来人是谁,就被一个粗犷的声音打断了,她侧头看去,只见一旁林中又走来三人,牵着四匹马。 说话的正是耿方,另外两人则是韩璋和孟浚,那拔剑杀虎的自然是燕王魏承昱。 三人来到跟前,韩璋和孟浚见燕王身上有血,便问道: “殿下无事吧?” “可有受伤?” 耿方大手一挥,“说什么呢?咱殿下什么身手,怎么可能会受伤?这血肯定是这畜牲的呗!” 话音刚落,一声娇笑传来,赵倚华见他粗言粗语,拿“畜牲”和他们殿下相提并论,忍不住笑出声来。 “欸,这位姑娘笑什么?”耿方疑惑道。 “老耿,你别说话了。”韩璋白了他一眼。 除了他不知道,他们都知道赵倚华笑什么。 孟浚抗议道:“这位姑娘,我们殿下好歹救了你一命,你又怎能取笑呢?” 赵倚华止住了笑,翻身下了马,朝着几人走来。 待到跟前,一双带着英气的杏眼直直端详着魏承昱。 魏承昱第一次被一个女子这么明目张胆的盯着看,不禁俊脸一红,有些难为情。 便道:“此处山林茂密,常有野兽出没,姑娘孤身一人,还是及早下山为好。” 赵倚华婉尔一笑,问道:“敢问这位殿下是否是燕王?” 她听这三人称他为殿下,又有这般好身手,心中已猜出他应是在军中磨砺多年的皇长子魏承昱了。 “正是,你是何人?”耿方气势豪迈的接腔道。 孟浚见耿方说话不好听,又温声对赵倚华说道:“我家殿下正是燕王,不知姑娘何以认得?” 赵倚华娇俏一笑,对魏承昱施了一礼,拜道:“臣女赵倚华见过燕王殿下!” “赵姑娘?” 魏承昱脸上现出疑惑之色,一时想不起这个赵姑娘是哪家的官眷。 “殿下不记得臣女了?幼时我随母亲进宫给太后请安,在建章宫见过殿下。” 能进宫给太后请安的官眷自然是出身显赫,又姓赵……魏承昱心中有了答案。 “姑娘是赵老将军之女?” “正是。” “听说赵老将军家眷都在武阳关随军,赵姑娘是何时回京的?” “七日前刚刚回京。” 魏承昱点点头,又道:“此处山高林茂,一个姑娘家难免会遇到危险,赵姑娘为何不带随从?” 赵倚华便将射猎之时,马儿突然受惊之事告知,又问魏承昱何以在此。 韩璋答道:“我家殿下听说南春山有猛虎祸害山民,便一路追踪至此。” 孟浚和耿方也纷纷附和。 魏承昱见这三人默契十足,不禁剑眉微皱,但也没有说什么。 赵倚华听了,难免感慨可真凑巧,若非碰到了燕王,今日恐怕要丧命虎口了,便又向燕王谢了救命之恩。 魏承昱道:“随手之劳,赵姑娘不必挂心。姑娘既失了箭弩,如要下山,本王可护送一程。” 赵倚华道了声谢,便跟着魏承昱四人向山下走去,奇怪的是,刚刚还不听使唤的马儿竟突然恢复了平常。 下山途中,赵倚华好奇询问魏承昱在黑山之事,又说了自己在武阳关的情景。 因为都熟悉军旅,一路上话竟未停。 魏承昱送了赵倚华一程,眼见余下的山路已好走,便道:“赵姑娘既与人有约,本王便送到此处了。” 赵倚华知道,燕王是为了她的名声考虑,毕竟男未婚、女未嫁,又在这山林隐蔽之处,被人看到必遭非议,便再次感谢了燕王的好意。 韩璋开口道:“还请赵姑娘不要将今日殿下斩虎之事对外说出。” 赵倚华不解,这不是扬名的好机会吗? 孟浚解释道:“赵姑娘,如若让陛下知道我等让殿下以身犯险,恐怕会被陛下责罚,还请姑娘体谅。” 耿方也道:“对对对!” 魏承昱见这三人一唱一和,眉头越皱越深。 赵倚华自然答应,拱手告辞,向山下走去。 忽然,她又勒住了马,转身对魏承昱笑道:“听闻殿下剑术超群,改日还请殿下不吝赐教一番!” 魏承昱闻言有些愣怔,亦有些为难,她一个女子,自己如何“赐教”? 赵倚华见他这副木讷模样,颇感有趣,不禁嫣然一笑,策马扬鞭,向山下奔去了! 魏承昱望着那一抹俏丽的身影越行越远,不觉有些失神。 孟浚感慨一声,“这赵姑娘还真与京中姑娘不同,寻常官家的姑娘一个个娇滴滴的,没一个敢正眼瞧咱们殿下,赵姑娘竟能与殿下谈笑风生。” 耿方接话道:“殿下整日不苟言笑,是个姑娘都害怕。也就是赵姑娘,能让殿下今日说这么多话!” 魏承昱扫了两人一眼,调转马头又朝来时路走去。 “你看,殿下又不说话了。”耿方努努嘴。 “老耿,闭嘴!” 韩璋已经察觉到魏承昱要问罪了。也是,他们殿下虽然实诚,但不愚笨,怎么会看不出这巧合太过“巧”了些。 果然,就听魏承昱威严开口。 “刚刚射虎时,你们三人去哪了?” 韩璋、孟浚、耿方三人面面相觑。 孟浚答道:“我们去别处寻找老虎的踪迹了,殿下您是知道的。” 实则他们三人藏在草丛后面,津津有味的看着燕王大出风头。 魏承昱沉着一张脸,“好,那萧先生在哪里?不是说今日萧先生也在山上吗?” 第144章 作弊 今日一早,韩璋便禀报:南春山有猛虎祸害山民,南春县衙无力追捕,求到了京兆尹,京兆尹又求到了大理寺,萧先生便请燕王出手,并在山上等着殿下。 魏承昱不疑有他,跟着他们上了山。谁知搜寻到了斩杀猛虎的附近,这三人就提议分头行动,各选一边走了。 而猛虎怎么就恰恰在自己搜寻的方向,还遇到了赵倚华? 这未免也太凑巧了。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知瞒不住了。 韩璋便道:“殿下息怒,并非我们有意欺瞒殿下,是萧先生说要瞒着殿下。” 魏承昱虽然不悦,但也没有问罪他们,毕竟还有个始作俑者。又问道:“萧先生呢?” 耿方道:“这个倒没骗殿下,萧先生真的说他在山上等着殿下。” 话音刚落,便见前面山林里走出几骑,为首的正是染坊的关平与日常扮作樵夫传递消息的田青。 “殿下,请随我等来。” 魏承昱见状,知道萧业定在前面,便跟了上去。 山林的另一处,谷易提议比赛后,便对谢姮道,前面那片林子,林深草密,定然猎物众多。 谢姮闻言遂策马进了林子。在林中穿行一会儿,便见一只野兔在草丛中若隐若现。 谢姮悄然翻身下马,蹑手蹑脚地向前走了几步。双手拉弓,瞄着那只野兔,无奈半晌仍是无法瞄准,双手却早已酸痛,便泄气般地放下了弓。 不期然的,背后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 “身端体直,用力平和,架箭从容,前推后走,弓满式成。” 谢姮闻声回头望去,见谷易、吉常已不知去向,萧业却不知何时来到了身后。 他身着玄色外袍,骑着一匹枣色骏马。俊美无铸的脸上流露出戏谑意味,此刻正居高临下、好整以暇的望着她。 “夫君怎会在此?”谢姮懊丧的小脸瞬间明媚了起来。 “特来瞻仰夫人的箭术。” 萧业嘴角挂着淡淡的笑,翻身下马,缓缓向谢姮走来。 谢姮有些赧然,“让夫君见笑了,可惜了这张角弓。” “夫人何必气馁?”萧业已来到了她的身边,“只要弓圆如秋月,箭发便如飞电。” 说着,伸手从她箭囊里拈了一支箭,由背后环住了她,那支羽箭随手搭在了她手中的弓上,有力的双手紧握着她的玉手。 谢姮忽觉呼吸一滞,萧业坚硬的胸膛和炙热的体温贴上了她纤薄的后背,她的身子开始发烫,空气逐渐稀薄,似要喘不过气来,娇媚的容颜上早已泛起了绯红,握着弓箭的手也已柔软无力。 萧业犀利的双目紧盯草丛中的猎物,俊颜缓缓俯下,薄唇附在谢姮小巧如玉的耳朵旁,轻声令道:“走!” 话音刚落,弓弦一震,一道流星风驰电掣而去,正中草丛中的兔子! 萧业放开了谢姮,大步朝着猎物而去,待将兔子捡回,脸上带着笑意,好整以暇的向谢姮问道: “夫人学会了吗?” 谢姮沉浸在刚刚的羞涩中,没有完全回过神来,听到问话下意识的点头,反应过来后又连忙摇头。 萧业见了她这副模样,倒真像刚刚草丛中那只呆愣愣的兔子,嘴角的笑意不觉更深了,语气中也有自己没有察觉到的宠溺。 “走吧,我教夫人射箭。” 谢姮有些犹豫,诚实说道:“可是我在比赛,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萧业将猎物放在马背的囊袋中,漫不经心的应道:“夫人若不打些猎物回去,山下那群贵妇人可要饿肚子了。” 谢姮并无这个担心,“不会的,倚华和灵韵的箭术很好的。” 萧业转过身来,看着她淡淡笑着,“赵姑娘收获平平,陆姑娘坠了马扭到了脚。” “啊?怎么会这样!”谢姮花容失色,不禁流露出担忧之色。 “放心,没有大碍,已下山休息去了。” 谢姮稍微放下心来,又疑惑问道:“你怎么都知道?” 萧业稀松平常的答道:“来的路上恰好碰到了。” 说着,微笑着向谢姮伸出了手。 他信马由缰的朝这边来时,恰好遇到陆灵韵射猎,本想避开,却听她喋喋不休的说着“要拔得头筹,赢了阿姮的角弓”。 他微微皱眉,便拈了一颗石子射去,正中了奔跑的马腿…… 所以,他现在来到这里,要为这个被自己搅成一锅粥的秋猎补上一顿美餐,以作弥补。 谢姮听完这些避重就轻的解释,不疑有他,她看着他向自己伸出的手,瓷白如玉的娇靥上又飞起了两朵红云,带着娇羞,柔弱无骨的纤手放在了他的大掌上。 萧业将谢姮扶上了马,自己也利落的翻身上马,落于她的身后,将她圈在怀中,在茂密的山林中纵马驰骋,箭无虚发! “夫君?” “嗯?” “这样算不算作弊?” “不算,箭是从夫人手中射出的就不算。” …… 一个时辰后,萧业将满载着猎物的谢姮送下了山。 见到满载而归的谢姮,赵倚华和陆灵韵难掩惊诧,谢姮没将萧业供出来,但也没好意思接受彩头…… 陡峭绝境的鹰愁涧中,韩璋、耿方、孟浚和关平一行人正在烤着野味。 不同于南春山北部有厨娘的精美制作,他们直接生了堆火,把猎物串了,撒了把盐巴。 魏承昱离人群稍远一些,在一棵梧桐树下的大石头上坐着,手上拿着一块灰蓝色的揩布擦拭着手中的宝剑。 那剑身折射出骇人心魄的寒芒,映照在他坚毅英俊的脸庞上,让一向不苟言笑的他更似添了一层寒霜。 “殿下,殿下,可以吃了!” 不远处,耿方举着半只烤好的野雉跑了过来,递给了魏承昱。 “殿下,您先垫垫肚子,等会儿鹿肉就烤好了。” 他们办妥了萧业交代的事,本就情绪激扬,下山的时候又打了头鹿和几只野味,心里更是高兴。 魏承昱却没有他们那么轻松,他一路上都在思考萧业此举何意,一直也没想明白。 “你们先吃吧,本王不饿。” 魏承昱没有去接那野雉肉,仍专心地擦着他的剑,面色稳重深沉,看不出来情绪。 “没事儿,殿下,那还有许多呢。殿下要是不喜欢这野雉肉,那还有兔肉,要不我给您换些来?” 耿方见燕王不接,以为魏承昱仍像在军中一样为了照顾士卒而委屈自己。 关平闻言也走了过来,拿了一些兔肉,“殿下尝尝这兔肉,十分鲜美。” 魏承昱心里装着事,一心等着萧业,哪有心情吃喝?本欲喝退耿方,见关平来了,便捺下脾气,道:“关掌柜不必客气,本王实在不饿。” 耿方闻言心直口快地嚷道:“怎么能不饿?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何况殿下天刚亮就上了山,早膳也没吃……” 魏承昱打断了他,语气虽然严厉,却没有怒气,“耿都尉,你的话怎么这么多!” 耿方撇撇嘴,闷声闷气地回了声,“这又不是着急行军打仗,吃点东西怎么了……” 魏承昱瞪了他一眼,“你还说!” 却听关平喊了一声,“公子来了!” 第145章 连环计 魏承昱回头看去,只见山涧口来了一骑,正是萧业。 萧业来到魏承昱跟前,见了礼后,两人在梧桐树下坐了下来。 关平为两人端来茶水后,便退下了。 魏承昱心中疑惑许久,见了萧业,便单刀直入的问了起来。 “先生今日此举何意?” 萧业品了一口茶,娓娓道来:“我大周骁勇善战的将领不乏。镇南将军陆通领军雄踞南楚边境,使尚武强楚不敢轻举妄动; 镇西将军徐贲五年前与息国一战,大获全胜,西境一直安泰; 镇东将军高光祖驻守东境一直无战事,但早年也是英雄人物,还曾在殿下外祖父老信国公手下做过裨将; 镇北将军赵敬,驻守武阳关一线以防北凉,大战虽没有,小战却未停。 这几年,赵敬将军年迈,数次上表请辞,但陛下一直没有答应。 是武阳关少不了赵老将军吗?” 魏承昱陷入了沉思,他未入京前所守的黑山隘口,也是与北凉接壤,大战役没有,小战役不断,但北凉的战力已大不如前了。 自他回京后,黑山隘口一直由骑督杨陌把守,并未有差池。 萧业又道:“我看未必,除了四镇将军外,驻守并州的薛遂良,鄞州的吴功望,青州的马圭、副将崔峤等,都是可堪重用的将才。 说到底,陛下对赵老将军还是颇为信任,因此才不愿放他解甲归田。 今日殿下救了赵倚华一命,便是卖了赵老将军一个人情,这个人情或许在日后能助殿下一臂之力!” 魏承昱听后若有所思,赵敬为大周戎马一生,三个儿子全都战死沙场,赵家的忠心可见一斑,父皇信任赵家自是当然。 但赵老将军会为了这个人情趟“夺储”的浑水吗? “赵老将军为人忠厚,但久戍边关,从不参与朝中之事,萧先生打算让他如何帮本王?” 萧业笑笑,“殿下不必忧心,自不会让赵老将军举兵造反。所谓立储,虽为皇子之间的角逐,但局外人的观点有时更为客观,特别是备受陛下倚重的局外人,往往一句话,可能就对陛下的决定产生极大的影响。” 魏承昱思之有理,又问道:“先生今日是如何让赵姑娘遇到本王的?” 萧业莞尔一笑,“吉常擅养马,识马性。他今日跟随秋猎,在他们到了南春山安营扎寨之时,在赵姑娘的马匹草料中加了些独活草根。 关平他们一早就上山了,确定了赵姑娘的方位后,便骑着几匹发情的母马引着那马前来。” “独活草根是什么?”魏承昱不解。 萧业端起茶碗,状似不经意地答道:“一种春药的引子。” 春…药?魏承昱脸色有些不自然,亏他想得出来! 又想到那马儿回去时一切正常,想必是疾奔过后发了汗,药效散了。 “那白虎也是先生准备的?” “自然。” 萧业提前让田青、关平等人药翻了只老虎捉了,饱喂了两日。因此,那只老虎虽凶猛,但还不至于穷凶极恶。 魏承昱垂下凤眸,薄唇微抿。想到这番周密的算计,莫说是一个女子,就是七尺男儿也未必能识破。只是这样对一个无辜的女子,是否有些过分了? 一时间,心中有些过意不去,便语带感叹和惭愧道:“萧先生,你真的是……” “神机妙算,足智多谋啊!这连环计搁谁身上不迷糊啊!哈哈哈……” 接腔的是耿方,只见他两手各举一条鹿腿,一边豪爽的笑着,一边向两人跑来,壮硕的身形似一头健壮的牦牛,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乱石上,样子十分有趣滑稽。 身后的韩璋、孟浚、关平、田青等人看着他那副模样,不禁笑了起来。 耿方跑到两人跟前,将热气腾腾的鹿腿递了过去,“殿下,萧先生,刚烤好的鹿腿,趁热吃!” 萧业道了声谢,接了过去,魏承昱也接了过来。 耿方又解下了腰间的酒囊,递给萧业,“萧先生,别光吃肉,喝点酒!关掌柜说,他们只带了茶水,没带酒! 这上山打猎怎么能不带酒呢?还好我准备了!我一听说要上山打虎,赶忙灌了一袋酒! 俗话说,酒壮怂人胆,只要有酒啊,再猛的老虎也不怕了,只是没想到萧先生不让我们出手……” 魏承昱面无表情的听着,对于耿方的多话已经习以为常了。 萧业也微笑的看着他,既不接酒囊,也不打断。 韩璋和孟浚见了,便喊道:“老耿回来!” 耿方仍是不依不饶,“萧先生,尝尝这酒。嘿!这京城的酒就是比黑山的酒好喝。” 萧业仍笑着,“多谢耿都尉好意,喝酒误事,萧某一向不爱饮酒。” “耿都尉,拿回去!”魏承昱见萧业拒绝了,便发了话。 “不是,事情不都办完了吗?还有什么事吗?”耿方睁大了眼睛问道。 韩璋和孟浚已经走了过来,孟浚道:“老耿,萧先生说了,喝酒误事,你这酒也不要喝了,拿来,给我!” 说着一把夺了过去,打开酒囊,将那些酒水全都倒进了山泉里。 耿方懊恼的直跺脚,“哎呦!你个败家玩意儿!不喝就不喝,倒了作甚!” 孟浚把空酒囊塞给了他,一把把他拽了回去,“萧先生既说了喝酒误事,你就倒酒明志,别辜负了萧先生的一片好意!” 耿方虽心疼那一酒囊酒,但听孟浚说的在理,也不再反驳了。 韩璋向萧业赔礼道:“萧先生勿怪,老耿之前不这样,也不爱酒,更没因酒误过事,今日他是太高兴了,还请先生见谅。” 萧业笑道:“无妨,殿下身边有你们这样忠心耿耿的左膀右臂,萧某深感欣慰。” 韩璋向萧业行了一礼,便退下了。梧桐树下,又只剩下了萧业和魏承昱两人。 两人各取了一把匕首,割着鹿肉送入口中。 半晌后,魏承昱又道:“我们这般算计一个无辜的女子,是否有些过了?” 萧业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看着魏承昱说道:“不是我们,是我,殿下也是我算计的一环。所以殿下不必不安,此事与您无关。” 魏承昱迎上他沉静如渊的黑眸,沉声道:“你既是为我谋划,当然与我有关。如果日后此事被人发现,当由我一力承担。” 萧业没有争辩,只是道:“萧某曾跟殿下说过,殿下只管向前,脚下的路,萧某自然会为殿下抹平。 殿下放心,即便今日殿下没有现身,关平他们也会救下赵姑娘。萧某还没有丧心病狂到那个份上。” 第146章 执棋为局 魏承昱点点头,心中升起一份感动,“我自是信萧先生。” 萧业莞尔一笑,“殿下信萧某便好。” 白云悠悠,树影斑驳。 一行人吃了烤肉后,便下了山。为掩人耳目,分批错时从不同城门进了城。 大约日落时分谢姮也回来了,萧业听说她用了晚膳后,便朝着隐庐而去。 烛火明亮的屋内,一股花香轻轻漫溢。 谢姮娇美的身子浸泡在温水里,水面上漂浮着的芙蓉花瓣,在氤氲的水汽中散发着隐隐清香。 谢姮嗅着花香,温水浸润着白嫩肌肤,她靠在浴桶壁上有些乏累。 忽然“吱呀”一声,房门开了,谢姮转头看去,隔着轻纱的帷幔,看到一个颀长的身影走了进来。 “夫君?” 萧业听到纱帘后面传来女子带着娇羞的轻唤声。 他略微偏头,看到轻纱幔帐里有抹朦胧娇美的身影。 他连忙收回视线,若无其事的答道:“夫人先穿好衣衫,我在外间等你。” 说着,便朝着另一侧没有点灯的书房截间走去,在轩窗下的棋盘旁坐了下来。 隔着两道帷幔,萧业听到一阵极轻的水流哗哗声,似乎是谢姮站起身来,走出浴桶。 随后,又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萧业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猜到她应该在穿衣服。 接着,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帷幔一撩,谢姮手持油灯走了进来。 萧业见她穿着一件齐胸的襦裙,外面套了件绵绸长衫。 如黑缎般柔顺的湿发还未擦干,水滴顺着发梢缓缓滴下。 小小的,如露珠儿般晶莹的水珠儿滴在她秀美的锁骨上,顺着白皙的肌肤向下滑去,直到被她齐胸的襦裙截住,润湿了一片。 萧业淡漠的黑眸忽然变得幽深,他连忙移开眼去,定住了心神。 谢姮将油灯放在案几上,隔着棋盘在萧业对面坐下,粉嫩的小脸已经涨红,但如秋水般氤氲的水眸仍大着胆子去瞧萧业。 “夫君这么晚来…是有什么事吗?” 萧业清了清嗓子,垂眸看到了棋盘,长指拈起一颗黑子,“夫人会下棋?” “略懂一些。”谢姮水盈盈的美眸眨了眨。 萧业来了兴趣,“还请夫人赐教。” 谢姮嫣然一笑,略带撒娇的说道:“若是输了夫君可不许笑我愚笨。” 萧业对其莞尔一笑,却见烛光摇曳,映照在她明艳动人的容颜上,宛若芙渠出鸿波。 萧业一瞬间有些心猿意马,这房中缭绕着潮湿的水汽,隐隐有种清香,暗暗侵袭着他的理智。 他敛住心神,手执黑子,谢姮则执白子,黑白交错间,你来我往,互有攻势。 几个回合后,萧业抬眸看了一眼对面兰心蕙质的女子,她的棋艺比他预想的要好,并非只是为了附庸风雅。 心中有了评估,他骨节分明的长指拈着一枚黑子落下,形成虎口之势,局面再次紧张起来。 “陆姑娘的伤势怎么样?夫人明日要和赵姑娘一起去探望吗?” 谢姮关注着棋局,略一凝思,纤纤玉手轻盈地落下了一枚白子,以扑吃置之死地而后生,巧妙地化解了黑子的攻势,并吃下五颗黑子。 “灵韵说只是扭伤,并无大碍。明日倚华要去宫里给太后请安,我们约好过两日再去看她。” 萧业黑眸深沉如渊,又落下一枚黑子,攻势似放缓了一些。 “赵姑娘刚回京不久,想必有许多人情世故要打点,你和陆姑娘恐怕也没有多少机会邀她一同游玩了。” 谢姮点点头,落下一枚白子,清声答道:“过些日子便是皇后娘娘的诞辰了,倚华说她和母亲今年在京中,必然要出席千秋宴。 赵家不能再像往年那样只是递上庆贺皇后生辰的笺文,因此这几日她要和母亲费心选些贺礼了。” 萧业深以为然,“的确如此。” 谢姮忽而抬起臻首看向他,关切的问道:“夫君的贺礼准备好了吗?” 萧业摇摇头,“没有,我今日便是来拜托夫人的。” 谢姮面露惊讶,“我从未操办过这类事务,又是皇后诞辰,比不得各府人情往来,恐怕会不尽如人意,夫君还是交由孟院公去办吧。” 萧业微微一笑,落下一子,“无妨,孟院公对此更是不通。夫人若是实在没有主意,不妨多与赵姑娘商量,我听说赵老夫人身体不好,近几年都是赵姑娘打理府中事,想必她已精通此道。” “夫君真的放心将此事交给我去办?”谢姮水眸眨了眨,迟疑问道。 萧业莞尔一笑,目光真诚,“信任之至。” 谢姮心中涌出一种感动,盈盈笑道:“既如此,我愿意一试,到时拟好礼单再给夫君过目。” “多谢。”萧业点点头,嘴角溢出一丝微笑。 谢姮亦嫣然一笑,随后低垂臻首去落子,却见棋盘已成征子局面,白子似乎山穷水尽,萧业谈笑间已将胜负分明了! 征子这种下法大开大合,有时需要跨越整个棋盘才能决出胜负,执棋者必须深思熟虑、精准计算,才能将对手整个围住。 正所谓“黑白谁能用入玄,千回生死体方圆!”可见执棋者的心思深沉! 谢姮拈着白子的纤手一时举棋不定,落在哪里好像都是死局。 正在犹豫间,一只大手覆在了她的柔荑上。 谢姮一惊,抬头迎上了萧业浸着笑意的眸子,他引着她将棋子落在了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上。 接着,低沉带笑的声音说道:“夫人赢了。” 谢姮低头再看,棋局转换成了白子倒扑,豁然开朗起来,刚刚的死局瞬时扭转乾坤,破解开来! 谢姮面露惊诧,心中不禁感叹,他步步为营,一步十算,引她入局,又为她破局,这样机巧的心思当真是深不可测! 棋局既定,胜负既分。萧业便起身告辞,“今日一战十分酣畅,改日再向夫人讨教,夫人早些安歇吧。” 说罢,转身便向外走去。 “夫君!”突然,谢姮叫住了他。 萧业转过身来,只见谢姮站起身来,一双美眸看了看他,又低下眼去,似乎有话要说。 “夫人还有何事?” “今日射猎的事……多谢夫君。” “无妨。”萧业笑着应道。 谢姮贝齿轻咬樱唇,雪白的肌肤上染上了一层红晕,正如一朵粉嫩的芙蓉。 她声音极轻,但又充满勇气,“那个…天晚了,夫君今日…不如就在这歇息吧。” 萧业闻言脸上的笑意淡淡化去,眸光逐渐幽深,体内似乎有条火龙四窜,燥热四起,乱了气息。 他忽然想起今日在山上吃的鹿肉正是滋补之物,而谢姮见他默然不语,以为他是同意了,忍着羞涩,轻移莲步袅袅婷婷走上前来…… 第147章 建章宫比试 两人相距不过咫尺,萧业清晰地闻到她身上令人沉醉的芙蓉清香。 薄唇轻启,他的声音有些暗哑,“你真的想和我做夫妻?” 谢姮雪肌花容的娇颜上飞上两抹绯红,在烛光的映照下,更显妩媚动人。 她迎着萧业幽暗的目光,轻轻地点了点头,低柔道:“我们本就是夫妻。” 萧业心旌摇曳,眼底翻涌着难以抑制的情愫,修长的手指情不自禁地抚上了谢姮垂在脸颊旁的发丝,那发丝上的露珠儿润湿了他灼热的掌心。 那双往日淡漠的黑眸此时无比温柔,低哑而富含情欲的嗓音说道:“我那般冷待于你,你为何还要亲近我?” 谢姮水氲氲的眸子望着他,他的手抚弄着她的发丝,玄色的袍袖也轻轻摩挲着她胸口裸露的肌肤,让她的心也跟着颤抖起来。 她微微倾身靠在了他的胸膛上,檀口轻启: “因为我发现夫君并不讨厌我,而我也早就对夫君倾心。 夫君不想纳妾,我也不想给夫君纳妾,无论是祖母说的,还是我父亲说的……” 她父亲?谢璧! 霎时,一阵寒霜灌入肺腑,萧业满腔的燥热瞬间熄灭! 他眼中的情欲慢慢退却,揽着谢姮香肩的大手扶着她站好便收了回来,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声音清淡道:“夜深了,夫人早些歇息吧。” 谢姮震惊不已,如秋水潋滟的眸子满是疑惑与受伤。 萧业目光沉沉望了她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 翌日,盛京的长街上驶来一辆华贵马车,向着宫城而去。 马车里,赵老夫人不厌其烦地叮嘱着赵倚华宫里的规矩,唯恐她在武阳关自在惯了,在宫中失了礼数。 “好了,母亲,我全都记下了,您快喝口水吧。” 赵倚华巧笑着,贴心的为母亲斟了一杯茶。 赵老夫人用了茶,又道:“宫中的规矩多,少说少看,太后问起你时,才能答话,不让你抬头便不能抬头。” 接着又叹了口气,“唉,若不是上次我进宫,太后指名要见见你,我是不肯带你进宫的。你性子自由惯了,平日我不管你,今日可得记住了。” “好了,母亲,昨日嬷嬷已教导我许多了,我全都记下了,您就放心吧。” 车轮滚滚向前,很快就到了宫门。赵倚华与母亲在宫人的引领下,来到了建章宫。 参拜完太后,赵倚华乖顺的站在母亲身后。 太后见了她却是非常喜欢,招手让她向前来。 赵老夫人紧张的示意她近前莫要逾礼,赵倚华却是不怕,款款自然的走到太后的凤座前。 太后拉着她的手,越看越喜欢,不由赞道:“不愧是在武阳关长大的,与京中的姑娘就是不同,瞧这一股子的英气,颇有乃父风范!” 赵老夫人谦逊道:“这孩子被她父亲宠坏了,自幼喜爱舞枪弄棒的,一点儿也没有做姑娘的样子。” 太后道:“舞枪弄棒也没什么不好,天下人多了,哪能都一个脾性?龙生九子,还九子各不同呢!” 赵老夫人说完刚刚的话,霍然想起来懿宁长公主自幼也爱舞枪弄棒,立时知道失了言。 正在坐立不安时,听到太后这话,连忙附和起来,“是是,太后说的是,所以我们便由着她性子去了。” 赵倚华巧笑道:“太后仁心仁闻,竟比臣女母亲还懂臣女的心思。” 太后又问其多大了,回了盛京可还适应,日常吃用可还习惯。 赵倚华一一答了,又向太后讲述了些她在武阳关的趣事。 太后听了容颜大悦,对这个不拘一格的姑娘更是喜爱,便要她们留下用午膳。 赵老夫人见赵倚华与太后聊得其乐融融,也渐渐放下心来。 屋里欢声笑语,气氛十分欢快。此时,一名宫女走了进来,禀报称:燕王殿下来了。 太后连忙道:“他有几日没来了,快让他进来!” 赵倚华听说燕王殿下来了,因着昨日之事,心中更是好奇,便朝着殿门口望去。 不多时,只见一个身披褚红色外袍,着藏蓝衬袍,腰间束带,悬挂宝剑的男子拾级而上,走上殿来。 魏承昱雍容不迫地来到殿中,沉稳倜傥地跪下,“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太后笑道:“免礼,快起来吧。” 赵老夫人和赵倚华亦站起身来,向燕王行了礼。 太后赐座后,三人都坐了下来。 太后向魏承昱道:“前几日你父皇来,说起近日前朝事多,许多交由你去办,他很是放心。” 魏承昱恭敬答道:“幸得父皇教导,孙儿才能不辱皇命。只是公事多了,便不能时时来拜见皇祖母了。” 如今,前朝豪门党与吏部尚书曾伯炎、礼部侍郎元道、御史大夫应谌三人及他们的门生好友正斗得水深火热,每有涉及豪门党的事情,皇帝都交由他去办。 这两日稍宽松了些,昨日被萧业叫上山“猎虎”,今日又被其耳提面命前来给太后请安,不承想竟在此又遇到了赵倚华。 太后深知他的性子忠厚,便道:“无妨,当然是前朝正事要紧。” 转头又对赵老夫人说道:“哀家这个孙儿向来敦默寡言,倒比不了你姑娘的滔滔不绝,能与哀家谈笑风生。” 赵老夫人赶忙道:“燕王殿下诸事繁忙、惜字如金,自是姑娘家比不得的。” 赵倚华则道:“太后若是喜爱听臣女讲边境趣闻,臣女愿意常常来陪太后聊天解闷。” 太后点点头,笑道:“哀家自然希望你天天来!” 魏承昱本就恭默守静,在这欢声笑语的殿上更是格格不入。坐了一时,便要起身告退。 却听赵倚华道:“听说燕王殿下武艺不凡,剑术精湛,不知臣女今日能否有幸讨教一二?” 这话虽然昨日她也曾说过,但魏承昱没有想到她今日在宫中也会如此说,一时没有答话。 赵老夫人听了,赶忙斥责了她,并向太后请罪。 这里是什么地方?皇宫,太后的寝宫,怎能在此动刀动枪? 没想到太后倒是不介意,反而惊奇地问道:“你还会剑术呢?” 赵倚华笑道:“回太后,臣女自幼学剑,虽非所向披靡,倒也能御敌。不知太后能否恩准臣女与燕王殿下比试一场?” 赵老夫人见赵倚华这般不知轻重,心中惶恐万分,却不承想太后一口应允了下来,又命人快马加鞭去取赵倚华的剑来。 如此情景,魏承昱也只得应战。 两人在建章宫小花园的空地上摆起阵来。 太后、赵老夫人和韩嬷嬷并宫人们在园子里的放鹤亭坐着观战。 太后叮嘱道:“务必小心,不要伤到了。” 第148章 恍然如梦 赵倚华笑道:“太后,您老人家就给我们做个见证,可不能偏心哦。” 太后和韩嬷嬷听后都笑了,自是答应了下来。 赵老夫人也看出了太后是真的喜欢赵倚华,只是嗔怪了一句,“这孩子,没大没小!” 魏承昱和赵倚华互相行了一个武礼。 魏承昱还未对一个女子出过剑,何况又非在战场,便道:“赵姑娘先出剑吧。” 赵倚华玳瑁般的眸子一凝,清声斥道:“殿下,可别小看了女子!” 倏忽银光一闪,利剑出鞘,赵倚华宛若娇龙游影,身形飞腾旋转,剑光犹如霹雳闪电,攻势极猛,一直压制着魏承昱不让其拔剑。 她的嘴角落英浅笑,心里恶作剧般的想:既然你轻视我,那我便遂了你的愿,让你尝尝拔不出剑的滋味! 魏承昱腾挪闪躲,身姿矫健,避其锋芒,只守不攻。 不过周遭的花儿、叶儿却遭了秧,被利剑一扫,扑簌簌的落了下来。 在漫天花影飞叶中,两人身影或轻盈如燕,或骤如闪电,于落英缤纷下惊鸿掠影,飞袂拂云。 宫人们都看得惊奇,不禁啧啧称赞。 太后也看得痴了,那两抹身影在她眼前逐渐变得模糊,又逐渐变得清晰。 那舞剑的女子菱花明眸,芙蓉一笑,娇蛮道:“璘哥哥,今日你休想出剑!” 太后的眼睛湿润了,口中喃喃道:“懿宁…懿宁……” 韩嬷嬷和赵老夫人听不太清,便附近了身。 “太后,您说什么?”韩嬷嬷问道。 “懿宁…懿宁…是哀家的懿宁……” 这次,韩嬷嬷和赵老夫人听清了,两人震惊的对视一眼,赵老夫人心中更是惊吓,一时不知是否要叫停这场比试。 韩嬷嬷对其摇摇头,如果这是一场梦,那就让太后多做一会儿…… 赵老夫人不敢多说什么,拿出巾帕轻轻地擦拭着额头上的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观看比试。 赵倚华的剑术的确不差,而且她常年纵马习武,耐力充足,两人过招几十回合,她仍不肯罢休。 魏承昱见照此下去,不知要比试到何时,便一个凛厉转身,再面对赵倚华时,利剑已经在手。 “得罪了。”魏承昱低醇的嗓音说道。 赵倚华娇哼一声,不卑不亢道:“为时尚早!” 语毕,剑气如霜,攻势更猛。 魏承昱剑破苍穹,如虎添翼,场面的局势瞬间扭转。 他本就是战场上厮杀的将领,招招都是杀招,直取要害。 今日虽然刻意收敛,但凌厉的攻势仍如急风骤雨,势如破竹、摧枯拉朽,让赵倚华步步后退。 突然,赵倚华娇呼一声,魏承昱赶忙收了剑,只见一缕发丝自空中飘落,赵倚华已经俯卧在地。 魏承昱不及细想,慌忙来到赵倚华身边查看,他确定自己并没有伤到她,但为何她会倒地不起? “赵姑娘,你怎么样?” 放鹤亭上的赵老夫人因离得较远,突然见自己的宝贝女儿惊呼倒地,瞬间就丢了魂,慌忙站起身来。 太后也回过了神来,焦急道:“快去看看!” 众人着急忙慌地走下放鹤亭,朝着两人走去。 “赵姑娘,赵姑娘……” 魏承昱连续呼唤数声,赵倚华俯卧着仍无反应。 因着男女大防,他也不能将她翻转过来,查看她是否受伤。 正是心焦之时,突然一道白光闪过,地上的人儿翻然起身,嫣然笑道:“殿下,臣女提醒过你不要小看了女子!” “你…你是装的?” 魏承昱瞥了眼架在自己肩膀上的利剑,状似无语,但英俊的脸庞并无被戏耍后的愠色,反而心中松了一口气。 赵倚华收起了剑,笑靥生辉,“所谓兵不厌诈,殿下领兵打仗该明白这个道理,殿下今日输了。” 魏承昱没有说什么,“兵不厌诈”的道理他自然懂,只是没想到她会用在他身上。 太后一行人此时也来到了跟前,见是虚惊一场,都松了一口气。 赵老夫人见女儿让太后受了惊吓,又将剑架在皇子的脖颈上,以下犯上,自是训斥一番,拉着赵倚华跪地向太后请罪。 魏承昱道:“既是比试,便不分尊卑,赵老夫人无需挂怀。” 太后见二人都未受伤,一颗心也安定了下来,“燕王说的是,输赢各凭本事,依哀家看是倚华赢了。” 赵倚华向太后拜道:“臣女谢太后恩典,谢燕王殿下手下留情。” 赵倚华不是狂妄无知之人,自然知道单凭实力,她无法胜过燕王,今日侥幸赢他,不过是听闻他性子忠厚,才使了些手段。 听到太后、燕王无意怪罪,赵老夫人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里。 比试过后,魏承昱因有公务要忙,便向皇祖母告退了。 赵倚华与母亲在建章宫陪太后用过午膳,又说了会儿话后,也告退了。 出宫时,太后赏了宫绸宫缎,并让赵倚华时常进宫来,赵倚华叩谢了慈恩。 相较赵倚华的轻松愉悦,赵老夫人却是心中默默叹息。 她知道赵倚华今日数次逾矩而未受惩戒,不是她赵家有天大的面子,而是太后在赵倚华的身上看到了懿宁长公主的影子。 燕王与赵倚华比试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后宫。 皇后此时正在玉蓬殿画着一张“和合二仙”纸鸢。 听说燕王削落了赵倚华的发丝,皇后轻嗤一声,“到底是个粗人,净一门心思的想赢,也不看看对阵的是何人。” 幻露从皇后手中接过中锋羊毫笔,放在笔洗里轻柔地洗着。 “可不是吗?现在京中都在传,赵家姑娘将要嫁给陆将军,燕王这次不但得罪了赵家,还得罪了陆家。” 皇后笑道:“这倒是好事,待到灵韵脚伤好了,得想个法子让陛下准了齐王这门亲事。这样一来,不单是陆家,便是赵家,也不能再置身事外了。” 幻露接道:“娘娘说的是,只要亲事一成,殿下立为储君便是水到渠成之事。 再过一些时日,便是娘娘的千秋节,娘娘何不在千秋宴上向陛下请旨赐婚呢?” 皇后的笑容慢慢凝固,喃喃道:“不,现在还不是时候,机会只有一次,必须要有万全的把握。否则,一旦陛下驳回,便再也不好开口了。” 说到这里,她又似想起了什么,“补品可送去陆家了?” “已经送到了,贡燕十两,鱼翅十两,百年老山参两支,石蛙二十只,陆府谢了恩,全都收下了。” 皇后对着那张“和合二仙”的纸鸢轻轻吐气如兰,见那上面的墨汁慢慢干了,满意的点点头。 幻露打量后赞道:“娘娘这朵荷花当真似长在了水里。” 皇后香魇凝笑,将纸鸢递给了幻露,“去吧。” “诺。”幻露接了过来,让两名宫女系上了线辘。 接着便扶着皇后出了正殿,来到玉蓬殿的园子中。 几名宫女跑动起来,在园子中放起了纸鸢。 皇后在院中摆放的凤榻上坐下,仰起臻首,望着那纸鸢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许久未来后宫的皇帝,此时正坐着御辇走到玉带巷,忽然瞥见飞檐翘角、熠熠生辉的宫城上方飘着一只纸鸢。 “这是哪宫在放纸鸢?” 第149章 凌云志 睢茂闻言,举头望去,那纸鸢猎猎作响飘在空中,倒分不清是哪个宫里放的。 “回陛下,奴才也未分辨出来。” 皇帝笑了,“秋高气爽,倒是个放纸鸢的好天儿,去瞧瞧,看是哪宫这么有闲心。” “诺。”睢茂应了下来,吩咐众宫人道:“朝着纸鸢的方向寻去。” 于是,皇帝的仪仗便追随着那纸鸢而去。 皇帝坐在御辇上,望着那在空中翩翩起舞的纸鸢,觉得煞是有趣。 玉蓬殿里,线辘上的线放完了,宫女们便将其交给了幻露,幻露又奉给了皇后。 皇后坐在凤座上,手指勾缠着牵引线,轻轻拽拽,又松松。 那纸鸢停在半空中,摇摇晃晃,似要挣脱开去,又似摇摇欲坠。 皇后又用手指勾了勾手中的引线,轻笑一声,眼神变得悠远,“天高云阔,只可惜再长的线也有到头的时候。” 这时,一名内侍前来禀报,“启禀皇后娘娘,陛下的銮驾来了后宫,似是朝玉蓬殿而来。” 幻露听了,有些惊奇,问道:“娘娘是否准备迎驾?” 皇后在初始的惊讶后,雍容艳丽的脸上又恢复了平静,且多了些阴霾。 他还记得有个玉蓬殿?她以为他已忘了后宫之中还有个中宫! 皇帝的御辇一路望着空中的纸鸢寻来,直到快到了玉蓬殿。 这犹如解谜的追逐过程颇为有趣,皇帝享受着这个过程,整个人似乎也年轻了几岁。 睢茂抬头望了望天上的纸鸢,禀道:“陛下,似乎是皇后娘娘宫中的。” 皇帝舒展的眉眼逐渐凝住了,威严的眼神望了一眼半空中漂浮的纸鸢。 睢茂小心察看了下他的神色,请示道:“前面便到玉蓬殿了。” 皇帝微抬了下手,叫停了御辇。 睢茂垂首低目,等着皇帝的吩咐。 “去长宁殿。” “诺。” 皇帝发了话,于是御辇在玉蓬殿外调转了方向,朝着季淑妃的长宁殿去了。 皇后捏着线辘,手中的引线缠了又松,松了又缠,绝色典雅而又不失威仪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幻露等宫人不敢多言,便静待着皇帝的銮驾到来。 又过了许久,皇后的脸上略微现出不耐的神色,幻露见了,忙招呼了一人去查看陛下的御辇走到哪里了。 不多时,那内侍回来战战兢兢地禀报,陛下的御辇快到玉蓬殿时,拐了个弯又去了长宁殿。 皇后没有说什么,只是凤眸如寒霜。 幻露见了,便让人将那先前来禀报说皇帝銮驾快到玉蓬殿的内侍,拉下去掌嘴。 又对皇后劝道:“娘娘,您有齐王殿下,长宁殿那边不过是一时的风光罢了。” 皇后冷笑一声,她的恩宠似乎伴随着齐王的崛起而销声匿迹了。 皇帝有多久没有来过玉蓬殿了?她已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章惠皇后还在时,他说,只有在她面前,他才感到放松真实。每每遇到烦忧的事或是心绪低落时,总是会去她的宫里。 哪怕那时她的寝宫偏于一隅,要走很久。 后来,章惠皇后薨逝,他力排众议,将她扶上后位,她以为她终于能够与他执手并肩、相顾欣然,即便天下事多纷扰,她也能为他扫去眉间的疲惫。 可是,她等来的不是帝后情深,而是他的离心和冷待。 更可笑的是,章惠皇后在时,后宫妃嫔不过十人。而她,这个他亲手推上后位的皇后,全盛时期要统领的妃嫔竟达一百三十二人! 好在,他只荒唐了那几年。如今的他,或许是老了,这两年,再未扩充过后宫。 是的,他老了。 皇后的嘴角溢出了笑容,眉间的寒霜一扫而尽。 她缓缓伸出了玉手,幻露见状,立时明了,双手奉上了一把金剪。 皇后接了过来,望着那飘摇的纸鸢道:“清风如可托,本宫便助你一击入云端!” 说着,动作果决、毫不留恋的剪断了引线。 那纸鸢没了引线的牵制,终于自由翱翔,向着天际远去,逐渐消失不见…… 皇后向陆府赐补品的事很快就传到了萧业的耳朵里。 次日,他散布在城中的探子——卖货郎陶谦又带来了一个消息: 齐王亲自去了陆家探望,还带了一个老御医,那老御医没多久就出来了,但齐王却是用了午膳后才走的。 而樵夫田青则带来了另一个消息,近来赵家登门的贵妇和媒人日多,许多豪门权贵盯上了赵家“半子”的位置。 萧业听后沉思片刻,让他们继续散布消息,要让陆赵两家将要结亲的消息扩散到满城尽知。 晚间,他又去了隐庐,不动声色的打探了陆家对齐王的态度以及赵倚华的情况。 关于陆家的态度,谢姮自是不知,但对赵倚华的情况却是十分了解,因为她们几乎日日见面,她一直向其虚心请教如何为皇后诞辰备礼。 而对萧业的夜夜到访,与她下棋谈心,她很是欣慰,再也不提让他留宿的请求,以免让其厌烦。 得益于萧业的打探,魏承昱每次去建章宫都会碰到赵倚华。 但魏承昱是个沉稳忠厚的人,做事极有分寸懂避嫌。 有时,他先到,见到她们来请安,寒暄两句便起身告辞了; 有时,他后来,见到她们已在座,便请了安就走。 如此几次后,连太后都笑他,太过循规蹈矩了,倒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不像个将军,却像个迂腐的书呆子。 只是这碰巧的次数多了,连实诚的魏承昱也察觉到不对劲了。 对此,萧业气定神闲地反问他:“赵姑娘的身边是不是有赵老夫人?” “是。” “这便对了,我此举便是要殿下留个安分守己、忠厚周到的好印象给赵老夫人。 赵老夫人对殿下的好印象和高评价,势必会影响赵老将军的看法。 日后我们需要赵老将军还人情时,也好说话一些。” 魏承昱听了,思之有理,便没再多问,日后碰到赵老夫人和赵倚华,仍是有礼有节。 知根知底的樊兴不解问道:“公子有意帮殿下结下这门亲事,为何不告诉殿下?” 萧业淡然应道:“夺人妻子的事情殿下如何做得出来?唯有先斩后奏。” 萧业一直想为魏承昱寻个有助力的岳家,各种比较下来,镇北将军赵敬便是最好的人选。 他三子皆战死沙场,忠心可鉴;麾下虽有义子和赵氏族侄,但无人能撑得起家族荣耀,不会惹人忌惮。 而赵敬虽然年老,但余威尚在,只要能撑个两年,对他和魏承昱来说就足够了! 第150章 千秋节贺礼之暗算 而他将陆赵两家要结亲的消息放出去,一方面是想引起皇帝的忌惮,另一方面则是拿陆元咎当挡箭牌,有了陆家,齐王自然不会再让豪门党染指赵家。 至于寒门党,其在朝中多非要职,门第不够,不足以攀上赵家。 且梁王手里现在攥着兵部尚书,秋松溪回了越州便再无消息,应该是有其他打算。 门外一阵脚步声响起,卖货郎陶谦闪身走了进来,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恭敬奉给萧业。 萧业看罢了信,脸上的表情仍是淡淡的,看不出喜忧。 “公子,何国公怎么说?” 樊兴三人紧张问道。 萧业将信在烛火上引燃,丢在了火盆里。 “可行。” 三人听了,都松了一口气。 萧业抬起头看着陶谦道:“你明日告诉何国公,我已心中有数,但此事必须万无一失,让他不要轻举妄动,待时机到了,我自会找他。” “诺。”陶谦领令去了。 萧业望着那化为灰烬的书信,如果真如何良牧所说“可以托付”,那事情便好办多了。 但他不能冒险,哪怕是万分之一的风险也不能。因此,他宁愿再等一等,等到所有的风险都排除。 …… 日子一天天过去,五品以上的官员为皇后千秋节准备的贺礼已陆续送入太常寺中。 为体恤下臣,大周礼制,皇帝的万寿节、太后的圣寿节、皇后的千秋节,五品以下的官员只上笺文,不送贺礼。 五品以上的官员也可如此,总之对于贺礼并不强制。 但如若送贺礼,便需在节日的三天前送至太常寺,由太常寺清点过后,记录在册,再在节日时送入宫去。 这晚,云起斋里,萧业在谢姮草拟的礼单上,勾选了一尊白玉玲珑插屏。 谢姮见他再众多礼品中只勾选了一个,便道: “我在筹备之时,听说其他府邸的贺礼皆是罕见的宝物,安昌郡王府更备了一樽三尺高的金襄玉刻红珊瑚凤凰,据说价值连城。我还怕这些不能让夫君满意,没想到夫君似乎颇为随意。” 萧业不以为意的答道:“我年俸不过一百三十两,太贵重的东西如何送的起?” 谢姮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但她更觉得他不是阿谀奉承之辈,否则又怎么会入京以来为了惩恶扬善,得罪许多权贵? 萧业见她不语,便道:“夫人在想什么?” 谢姮如实以告,“我在想夫君为官清正,不是曲意逢迎之人。” 萧业嗤笑一声,对这夸奖之词并不认同。 “夫人高看我了,官场之中有几人不是折节事人?我不与他们争高低,不过是有自知之明,但若是真能砸些银子就让我升官越级又何乐而不为呢?” 谢姮闻言诧异,一时不知道他是玩笑之语还是真实想法。 萧业望着她静默的水眸,微微一笑,“怎么?夫人不信?” “夫君不是戏言?” “升官发财怎是戏言?我出身寒门,走到今日也算是步履维艰,若是有个大道坦途扶摇直上如何不为?” 谢姮望着他坦诚的俊颜沉默了,她一直以为他不畏权贵、为官清正,原来他也有钻营的心思。 但她转念又一想,他父母皆亡,又无亲眷可依,孤身一人侍奉祖母,救助表妹,这些年来一定吃了许多苦,有这样的心思也是人之常情。 若是换了她,莫说位列九卿,便是活下来也是难事。 想到这里,内心涌起一阵心疼,她垂下了眼眸,轻声道:“夫君能如此坦诚面对自己的欲望,也是直率。” 萧业望着她略带黯然与忧思的娇容,心中有些发闷。 距离千秋节还有三日时,燕王府的贺礼送进了太常寺。 萧业为燕王准备的贺礼是玉雕鹤形香炉一樽,青玉黑斑卧凤砚滴一樽。 这日,睢茂奉皇帝之命前往太常寺查看千秋节贺礼,现场清点后要依惯例取走贺礼清单副本交由皇帝过目。 这是一趟轻松差事,又是出宫办事,手下的内侍们个个眼巴巴的望着。 可是,睢茂知道这趟出去,少不得有人会孝敬一二,期望探听些消息。 但他最知轻重,断不会给自己惹祸,因此那些聪明机灵的全都不带,只带了两个老实本分的小宫人。 出了崇德殿,三人一路在金碧辉煌的宫殿楼阁中穿行,朝着东掖门而去。 不期然的,前面巷道拐角处有人声传来,睢茂听到了四个字“章惠皇后”,猛然停住了脚,示意两名小宫人不要声张。 只听对话声陆续传来,一人道:“既是陛下赏赐,章惠皇后为何没有带入昭陵?” 一名内侍细嗓答道:“这大人就不必多问了,总之这确系章惠皇后生前之物,是从凤仪宫取来的。” 那被称大人的惊疑道:“听说凤仪宫还有人守着,会不会被人发现?” “大人放心,凤仪宫里只有一个老嬷嬷,老眼昏花,便是少了十件八件也发现不了。 况且,这两柄小小的翡翠如意还是要回到宫里来的。 待燕王的贺礼送到,大人将这对如意混在其中。到时在千秋宴上,于众人面前亮相,陛下和百官只会觉得是燕王故意羞辱皇后,怨恨陛下,谁还会怀疑其他?” 那名大人道:“此计当真高明,下官这就去办!” 说罢,两人便各奔东西,一人出宫,一人往后宫去了。 睢茂心中大骇,此计十分歹毒!若此计能成,燕王就永无翻身之日了! 睢茂越想越怕,转身对那两名已吓成土色的宫人疾言厉色道:“今日我等什么也没听见,若想活命,都做聋子、哑巴!” 那两名宫人连忙点头如捣蒜。 当下,睢茂加快脚步,三人急冲冲出了宫,坐上了马车,朝着太常寺而去。 不多时,到了署衙,太常寺卿汪子祜在门外亲迎。 见到睢茂三人,恭敬地请入衙内用茶。睢茂虽然坐下,却没有心思饮茶,便言说着急回宫复命,询问各府贺礼是否都送到了? 汪子祜答:“截至目前,共收到京中及地方五品以上的官员上贡贺礼三百二十六份。燕王府和安昌王府的贺礼刚刚送到,两位少卿正在整理,待公公休息片刻,再一起清点。” 第151章 翡翠龙凤如意 睢茂闻言,站起身来,“既如此,杂家便与汪大人一同去看看。” 汪子祜欣然答应,在前头引路。一行人很快便来到了存放贺礼的库房。 库房里,有两名少卿正在将各府礼品按照尊卑依序排列。 睢茂见到燕王府的名帖下,放了三个木匣子。 两名少卿排好次序欲要清点时,突听睢茂大喊一声,登时吓一激灵! “哎呀!糟了糟了!可真是要了杂家的老命了!” 众人不解,汪子祜见他惶恐不安、焦虑非常,连忙问道:“发生了何事?睢公公为何如此紧张?” 睢茂慌得六神无主,腿脚发软,叫嚷道:“汪大人,汪大人,快,您年轻,快去帮杂家找找,陛下赏给杂家的一块玉佩,怎么忽然不见了,怕不是落在厅堂了! 这要是丢了,岂不是亵渎圣恩,该当死罪啊!汪大人,您可得帮我好好找找!” 汪子祜连忙安慰道:“睢公公莫急,若是丢在了署衙,必能找到。本官陪公公一起去看看。” 睢茂弯着腰扶着发软的双腿,连连摇头,“咱家腿脚发软,走不动路了,让他们两个陪汪大人一起去,他们认得那块玉!” 说罢,又连声招呼着那两名宫人赶紧跟着去找。 于是,汪子祜便带着那两名宫人又折返了厅堂,沿途一番寻找。 睢茂跌坐在库房“哎呦”不止,身上发着大汗,似乎勾起了什么病症。 那两名少卿面色紧张,连忙询问有何不妥。 睢茂嘶声道:“咱家心慌的紧,这位大人快去给我请个太医来!” 那名少卿不敢怠慢,睢茂毕竟是一等内侍,又侍奉了陛下多年,若真在这出了差错,如何担待的起? 于是,连忙跑出去找人去了。 睢茂又对另一个少卿道:“这位大人,快去给我打盆凉水来,咱家实在憋闷的很!” 这位少卿听了,也赶忙起身走了出去。 睢茂见众人皆被自己支开,慌忙起身走到燕王府贺礼前。 见那帖子上写着“玉雕鹤形香炉一樽,青玉黑斑卧凤砚滴一樽。” 看罢心中松了半口气,幸好帖子上还未被人动手脚。 合上帖子,连忙打开下方三个木匣,一个装着玉雕鹤形香炉,一个装着青玉黑斑卧凤砚滴,另外一个装着一对翡翠龙凤如意! 这对如意,通体透绿,十分小巧,只有孩童手掌大小。分为上下两层,中间镂空,仅用几只玉爪相连,上层雕刻着龙凤花纹,巧夺天工,价值连城! 睢茂瞪大了眼睛,他记得有年夏季炎热,陛下特意着宫中玉匠选了上等翡翠雕刻了这一对龙凤如意。让章惠皇后能够拿在手中把玩,消解暑热。 当时,妃子命妇们见了,无不心生喜爱,称赞万分,艳羡陛下对章惠皇后的盛宠…… 没有功夫再去回忆往昔,睢茂迅速拿起那对翡翠龙凤如意,贴身揣进了怀里。 又急忙将木匣子复位,帖子放好,转身仍在地上坐好。这一圈忙碌下来,已是大汗淋漓。 没多久,那取凉水的少卿回来了,打湿了帕子给睢茂擦了汗。 又过了一时,汪子祜也回来了,他们翻找了睢茂来时经过的每一处地方,丝毫没有玉佩的踪迹。 这时,太医也请到了,但睢茂听说玉佩没有找到,哪里肯费时间诊脉? 连忙催促汪子祜赶紧将贺礼清点完毕,将礼单副本交给他,他好回宫找玉佩。 汪子祜见状,只得依他。当下与两名少卿对照各府帖子,将贺礼一一记录在册。 当点到燕王府时,汪子祜拿起帖子念道,“玉雕鹤形香炉一樽,青玉黑斑卧凤砚滴一樽。” 一名少卿打开了三个木匣子,却见多了一个,且是空的。 “咦?怎会多了一个空匣子?” 睢茂也走了过来,惊讶道:“该不会少了一件吧?哎哟,这可糟了,刚刚就咱家自己在这,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众人哪里敢怀疑他?汪子祜安慰道:“公公莫急,或许是燕王府拿错了也未知。” 皇后千秋节贺礼丢失,这个职责谁能担得起?自然不能糊弄了事。 当下,睢茂坚持道:“汪大人,此事当下务必查个清楚明白,否则真有个不妥,岂不是杂家背黑锅? 还请大人现在派人快马到燕王府上,核对礼单到底是两件,还是三件,杂家就在这里等着。” 汪子祜自然点头应允,连忙着人去往燕王府核实。 没多时,派去的人回来了,明确贺礼只有两件,便是帖子上写的:玉雕鹤形香炉一樽,青玉黑斑卧凤砚滴一樽。 睢茂和汪子祜这才放下心来。 不多时,各府礼单都清点完毕了,汪子祜将抄录的副本奉上,道:“有劳公公了,明日之前,若还有呈上来的贺礼,下官再送入宫中请陛下御览。” 睢茂道了声“多谢汪大人。”便带着两名宫人急匆匆回宫去了。 汪子祜恭送睢茂离开后,转身进了署衙,将那个空匣子取走了。 这几日,朝中豪门党与御史大夫应谌、吏部尚书曾伯炎、礼部侍郎元道及其门生好友的攻讦虽然一直未停,但百官的焦点大多放在了千秋节上了。 千秋节虽不如万寿节那般盛大隆重,但该注意的礼仪一点儿也不能含糊。 在千秋宴的前一天,礼部尚书倪祚善、礼部侍郎元道、光禄寺卿孙桢、御史大夫应谌在崇德殿上争论不休。 争议的关键便是千秋宴宴席的安排。 负责千秋宴的光禄寺此次奉上的座次顺序仍像往年一样: 宫宴依例安排在麟德殿,皇帝坐北面南,左为太后,右为皇后,这自然无异议。 只是下座左首为齐王,次为燕王、再次为皇室宗亲,右首为御史大夫兼领尚书令的应谌,引领百官。 礼部侍郎元道和御史大夫应谌认为,往年燕王殿下不在京中,齐王居左首无可厚非。但今年燕王既在京中,身为皇长子,理应居左首,岂有兄弟倒置之理? 但礼部尚书倪祚善和光禄寺卿孙桢则认为,燕王虽为皇长子,但是次尊亲王。千秋宴不仅是家宴,更是国宴,理应按尊卑排序。 应谌和元道不服:封号虽为次尊,但都是九旒九珠亲王!陛下在上,皆为皇子,只有长幼,没有尊卑! 若真要论起尊卑,章惠皇后在陛下登基之时便被立为皇后,燕王殿下生来便是嫡长子!齐王殿下则做了多年的庶皇子,若让齐王居左首,岂不是嫡庶异位! 倪祚善见二人言辞激烈,不禁斥道:“大胆应谌、元道,竟敢对陛下皇后不敬!当今皇后是陛下亲封的,既为国母,何来庶皇子?” 第152章 帝王术 孙桢也道:“启奏陛下,倪尚书言之有理。臣以为,若母同尊,便以子来定。 陛下与燕王、齐王虽为父子,更是君臣,以臣之品级定尊卑,最为合适。” 应谌反驳道:“长幼有序,不可紊乱!若此事要以国事论处,那便不是我等能够决定的了!臣恳请陛下,召集百官、延请名士大儒,朝堂议礼,以正礼法!” 倪祚善冷哼道:“依应大人之见,长幼有序,不可紊乱。若是朝堂议礼议出燕王居左首,那我大周立储之事,是否也要照此而论?” 元道心中一凛,喝道:“倪大人慎言!我等只是在讨论千秋宴座次,你为何要扯上立储?居心何在?” 倪祚善冷冷道:“两位大人对燕王殿下的座次如此在意,恐怕在乎的早就不止一个千秋宴了!” “你……” 应谌和元道正欲反驳,却被皇帝制止了。 若是朝堂议礼,难免会涉及到立储问题,他现在还不想将此事牵出。 于是,略显不悦的说道:“不过是个宫宴,何必这般剑拔弩张、针锋相对?什么庶子,什么立储?越说越不像话了!” 四人慌忙跪下请罪,“臣等失言,望陛下恕罪。” 皇帝倒也没有惩戒他们,又道:“长幼有序,兄友弟恭,方是安家之理。千秋节虽是国宴也是家宴,当为其他皇子做个表率,以燕王居左首!” 应谌、元道听了,忙叩头道:“陛下圣明!” 倪祚善和孙桢虽心有不甘,但也只得奉命而为,答道:“臣遵命。” 睢茂小心地觑了一眼殿上暂时罢战息兵的四人,这一役,燕王赢了。 是夜,月明风清,九曲阁沁园的书房里,萧业与魏承昱相对而坐。 “陛下让殿下居左首,不仅是给其他皇子做个兄弟和睦的表率。更是做给百官看,为殿下日后制衡齐王造势。” 萧业为魏承昱斟了一杯茶,点出了皇帝的用意。 魏承昱点点头,“先生的意思我懂,本来我对这个座次也没有什么看法,只是父皇打压齐王的决心让我有些吃惊。” 萧业饮了一口茶,喟叹一声,“是啊,于百官面前将齐王安排在殿下下位,这记耳光可够响亮!” 韩璋有些不明白,问道:“那依先生所言,陛下现在更为属意的是我们殿下?” 萧业摇摇头,“非也,陛下现在恐怕更为看重齐王。” “那为何还要抬高我们殿下?” 萧业看了他一眼,又转头看着燕王,黑眸深沉,沉声说道:“这便是帝王道,‘王’之一字,三横一竖,贯通天地人。 帝王以驭势得天下。势有阴阳,相互制衡便可日夜相继,天法自然;势若失衡,便是乾坤颠倒,有倾覆之危! 对陛下而言,梁王没有正统的身份,结交的不过是些寒门士子,又被困在越州,不足为虑。哪怕他真的要反,陛下坐拥百万雄兵,平个乱轻而易举! 但齐王不同,齐王背后是强大的豪门世家,甚至不乏皇族宗亲,且许多既有名望又有实权。如若任其继续膨胀下去,恐怕齐王要的就不只是道立储诏书,而是退位诏书了! 所以,对陛下来说,立储不是他现在要考虑的事情,他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在新君继位前牢牢把控皇权,让皇权能够平稳过渡。” 韩璋和谷易听了,不禁不寒而栗,皇权这个看不见的枷锁,似乎套在了每个人的脖颈上,无论是皇子还是帝王,都逃不开它的控制…… 魏承昱面色凝重,他想起了十二年前父皇的决绝。 想起了萧业父亲认罪自缢的消息传到京城时,他对父皇说,“外祖父和舅父的死是个错误,他们没有罪。” 当时,他的父皇突然暴跳如雷,掐着他的脖子吼道:“朕没有错!任何人,包括你,也不能说朕一个错字!” 那时的父皇是不是也惧怕何家逼他退位? 魏承昱忽然有些恍惚,他记得那时朝中立他为储的呼声很高,哪怕何家并未发话…… 萧业望着魏承昱的神情,心中叹息一声,自古以来,帝王之术,是每个君王都要渡的天劫。 渡的好,便是盛世明君;渡不好,便是无能昏君,甚至是残酷暴君、亡国之君! “我知道现在殿下深感无力,殿下一定在想,若是帝王术如此,那到底谁是罪人? 我只能告诉殿下,道亦有道!十二年前的何家还不至于让陛下杀心决绝! 事实上,当年陛下为太子时,根基薄弱,先皇曾动过废太子立梁王的心思。” 魏承昱抬起头,震惊的看着萧业,他从未听说过此事。 萧业停顿了一下,又道:“反贼虞桓逼宫,陛下手持密诏前往何老将军营中调军,在被追杀时,遇到章惠皇后游猎,被其救下,两人于乱军之中一见倾心。 叛乱平定后,陛下向老信国公求娶章惠皇后,何家不想参与争储,便回绝了这门亲事。 不承想,两人却…私定了终生,何家无奈承认了这门亲事,这才卷入了皇权斗争中,先皇也歇了废太子的心思。” 闻言,魏承昱眼神里充满了茫然、惊愕和伤痛,他信得过萧业,他知道他不会撒谎侮辱他的母亲,可是这些为何从没人跟他说过? “为何…你会知道这些?为何外祖母、宁嬷嬷从未告诉过我?” 萧业内心虽对其有着同情,但有些话他又不得不说。 “殿下,我无意冒犯章惠皇后,但我所言皆是事实。至于,为何没人向殿下说起,我想,无论是陛下还是何家,都不想再有人提起这些往事吧。” 魏承昱明白萧业话里的意思,他的父皇或许一开始就欺瞒了他的母亲,那些对他和他母亲的宠爱不过是利用何家巩固皇权时的便宜行事! 等到皇权稳固了,何家就没了利用的价值,于是一个恰巧出现的“青州粮草案”就成了何家的催命符! 他的父皇,仰仗着何家坐稳了皇位,转头又用何家献祭了皇权! 第153章 圣王术 所以他母亲最后死的不明不白!所以他父皇会对他厌恶至极,因为他是他阴谋算计的产物,不断地提醒着他那段不堪的往事…… 这一刻,魏承昱萦绕心头多年的疑惑解开了。 他一直想不明白,一直事无巨细宠爱着他和母亲的父皇,为何在母亲死后,忽然那般绝情、那般冷漠? 如今,他明白了,原来盛宠才是假象,父皇不过是演了一出戏,只是这出戏太久、太真,把所有人都骗了! 什么都是虚假的,那什么才是真的? 他母亲的死是真的,外祖父、舅父的死是真的,他被弃置的十多年也是真的…… 魏承昱心如刀绞,为他母亲爱上了这样一个人不值,为他外祖父、舅父冒死推举这样一个君主不值,也为自己那残存的幻想不值! 良久,他缓过神来,语气中带着灰败,“萧先生,我是他的儿子,身上流着他的血,你不怕我日后也会成为那样的人吗?” 萧业摇摇头,坚定地眼神望着他,“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殿下是谁的儿子不重要,殿下是谁才重要! 对一个帝王来说,真正的制衡之术,不是党派林立,相互攻伐,以至朝堂乌烟瘴气,沽名钓誉之辈上蹿下跳,有为之士无处施展。长此以往,必是国力内耗,社稷崩塌。 真正的制衡术是驭人术,使朝中人才济济、能人辈出,物尽其用、人尽其能。虽政见有所不同,但上报社稷、下蔽子民的赤心热血却是殊途同归! 但能驾驭得了这样一群能臣的君主,必得是位明辨是非、深明大义、雄才大略的圣帝明王! 这才是一位帝王真正要学习的制衡——圣王术!” 魏承昱听了萧业的这番慷慨陈词,内心慷慨激昂,那让人衰败的浓雾似乎一下烟消云散了! 眼前这个背负着血海深仇、押上全部性命身家豪赌他赢的人,心中所装的并非一己私怨,而是天下万民! 那他,又有什么理由在半道迟疑? 魏承昱眼眶泛红,“萧先生,本王不会再有疑虑!” 萧业欣慰地颔首,沉声道:“殿下性情仁厚,我信殿下子不肖父!也信殿下,定能走出一条通往明君圣主的帝王道!” 屋外,秋风渐已萧瑟,屋内,却是浩然正气! 明君圣主,天下万民!谷易和韩璋相信,他们的主子,不会选错! 夜幕深沉,既有疏星几点,又有黑云万里。 齐王府中,魏承煦斜倚在精雕细刻、栩栩如生的二龙戏珠穿云喷水透雕的方榻上。 手中翻看的是抄录来的千秋宴的座次名单。 这时,徐骁从外面进来了,挥挥手让殿内侍奉着的侍卫杨菡下去了。 “殿下莫恼,燕王便是有再大的风光也是一时,殿下还是做好眼前的事要紧。” 魏承煦丢开了册子,仪态雍容的坐直了身子,少了刚刚的懒散不羁,多了些华贵风流。 “今个儿来个燕王压本王一头,明日是梁王,后日便是本王的那些弟弟们。本王若是一次忍了,父皇眼里就越发没我了!” 徐骁思之有理,问道:“殿下准备怎么办?” 齐王笑笑,“倒也无需大动干戈,谁尊谁次,说到底不过是父皇的一句话。” 徐骁点点头,忽又想起一事,“宫宴可准备妥帖了?” 齐王看了他一眼,“自是妥帖,舅舅放心。” 徐骁这才放下心来,他相信齐王做事老练,断不会有什么差错。 千秋节这日,依例,皇后先去建章宫、长秋宫给太后、皇帝行礼,又在玉蓬殿受了后宫嫔妃的贺礼,随后来到昭华宫接受后妃公主、宗亲女眷和五品以上命妇的跪拜。 这一番忙活下来,已至午时。皇后、后妃及公主们各还本宫。 宗亲女眷和命妇们被赐了宴,午膳后被安排进了几间偏殿稍事歇息,等着参加晚间的千秋宴。 谢姮自然也在列,让她意外的是,今日只见到了赵倚华,陆灵韵竟没跟母亲一起来。 本来有赵倚华在,她还有个说话的人,只是没多久,赵倚华便被清河公主请去了揽月殿。 清河公主与赵倚华幼时倒没什么交情,只是听说最近她屡次被召进宫为太后舞剑解闷儿,心中好奇这是怎么个人物? 而今日在昭华宫远远见了,倒真的是一个峨眉藏英气,红妆裹风华的女子! 清河公主心中不禁对其亲近起来,对其在武阳关的经历也叹为观止。 赵倚华见到清河公主之前,心中还在打鼓,她曾听陆灵韵提过,清河公主娇纵万分、蛮不讲理。 不承想,今日一见才知不可尽信传言,其虽言语神态中难掩骄傲,但到底是天之骄女,也算是“平易近人”了。 两人聊了一会儿,太后又命人来传赵倚华。 清河公主性子虽然骄纵了些,但为人没什么繁复心思,此刻与赵倚华聊得正投机,不肯放她离去,便道:“本宫与你一起去见过皇祖母。” 于是,两人便一同往建章宫去了。 建章宫里,太后午间小憩后刚起,韩嬷嬷一边为其梳妆一边道:“听宫人们说,季淑妃今日儿在昭华宫参拜皇后时,差点儿没站起来。” 太后并不意外,“夜以继日的在宝华殿佛前跪着抄写经文,恐怕是要落下病根了。” 韩嬷嬷点点头,为太后簪上凤钗。“是啊,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季淑妃对皇后当真恭敬万分,自愿在宝华殿佛堂跪着为皇后抄写《药师经》十函祈福。” 太后冷笑一声,“她倒不愧为皇后,这磋磨人的手段十分娴熟。” 那日,皇帝由玉蓬殿外改道去了长宁殿后,季淑妃听宫人说了始末,心中惊骇不已。 为防皇后忌恨,连忙备了些礼物去了玉蓬殿请罪。 却见皇后眉眼讥诮,冷冷道:“你长宁殿不缺这些金银珠宝,本宫的玉蓬殿便缺了?” 季淑妃慌忙道,并非此意,只是对皇后的一番恭敬心意。 皇后便道:“本宫一直想抄录《药师经》一百零八函,为众生化解一百零八种烦恼。淑妃如若有心,在本宫生辰前,不妨先为本宫抄录十函?” 季淑妃不敢拒绝,连忙满口答应下来。 皇后又道:“既是为众生祈愿,淑妃可得虔诚,便在宝华殿的佛前跪着抄录吧。” 第154章 药师经 于是,自那以后,季淑妃便在宝华殿每日每夜跪着抄录《药师经》,唯恐赶不及千秋节。 韩嬷嬷着一个宫女捧着铜镜,让太后能够仔细地端详镜中的妆容。 “十日内抄写《药师经》十函,每日便是七千六百七十个字,听说季淑妃后来手抖的握不住笔,用绸带捆着才抄写完。 清河公主见了,在陛下面前哭诉了几次。只是陛下的态度也让人琢磨不透,既没过问此事也没安慰季淑妃,好似全然不知一般。 要说那季淑妃也是盛宠不衰,可每每遇到皇后为难,陛下从未为其说过话,真是奇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他是天子,心里装的是天下,是社稷,只要不关乎皇嗣,后宫女人的争风吃醋有什么可在意的? 说到底,皇后也罢,妃子也罢,要想在这宫中靠着天子的宠爱而活,便是愚蠢。” “太后说的是。”韩嬷嬷应着,扶着太后在榻上坐下。 不多时,赵倚华和清河公主便来了,两人见过了太后。 清河公主便道:“早听说皇祖母喜欢看赵姑娘舞剑,不知皇祖母今日能否让孙女也开开眼啊?” 太后容颜舒展,略带宠溺地看着赵倚华道:“恐怕倚华今日进宫为皇后贺寿,没有带剑呐。” 赵倚华笑容明媚,“若是太后和公主想看,那倚华便以木棍作剑,为太后和公主舞一段。” 清河公主听后兴奋道:“那敢情好!皇祖母,您就让孙女也看看吧!” 太后笑容满面,点了点头。 赵倚华挑拣了一个木棍作剑,衣带带风舞了起来。 太后嘴角带着笑,看的入了神。 清河公主以前来给太后请安,总觉得太后威严生疏,亲近不得。 而且每日沉迷在佛堂中,不问后宫之事,致使皇后为所欲为,刁难妃嫔,特别是自己的母妃。心中对这个皇祖母不免有些微词。 今日见太后对赵倚华的语气态度,不免有些羡慕起来,心中也不似以前那般拘束了。 便道:“赵姑娘英姿飒爽,一点儿也不矫揉造作,这才是将门虎女的样子!不似那个陆灵韵,除了骄横,就是无礼!” 太后听了奇怪道:“怎么?陆家的丫头得罪你了?” 说起这个,清河公主便撅起了嘴,将那日陆灵韵冲撞她后,皇后却让宫人以“不敬皇后”的罪名掌她嘴的事情说了出来。 太后和韩嬷嬷听了,心中惊讶,此事皇后做的的确不妥,再怎么说,陆灵韵也只是一个臣女,怎能当着臣女的面教训起公主来?这将皇家的颜面置于何地? 但事情已经过去,太后便没有评判对错,只是唤着清河公主的小名道:“迎月,你要记得,皇后是国母,日后行事说话要注意分寸。” 清河公主听太后这般说,纵然心中不满,也不敢多说,只得应和了下来。 相较于后宫的热闹,前朝的皇帝倒清闲许多。 他百无聊赖地翻看着奏章,却只看不批复,似乎提不起什么精神来。 睢茂小心翼翼地觑着皇帝的神色,伴君久了,他自然看得出来天子心思浮躁,稍有不慎恐怕就会做了出气筒,因此只是静默的侍立着。 偌大的崇德殿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到。 “几时了?” 不知寂静了多久,皇帝发问道。 那看着漏刻的宫人赶忙回禀,“启禀陛下,未时一刻。” 皇帝叹了一口气,似是自言自语道:“未时了。” 睢茂看了眼皇帝,又看了眼漏刻,他似乎知道了皇帝在烦躁些什么。 漏刻的水“滴答滴答”,似拍在平静的湖面上,在沉寂的大殿上,分外刺耳…… 不多时,齐王求见。 皇帝有一瞬迟疑,沉缓道:“让他进来。” 齐王来到殿上请了安。 皇帝打量了他一眼,“从玉蓬殿还是麟德殿来?” 魏承煦恭敬答道: “回父皇,儿臣刚进宫,还未曾去见过母后。麟德殿有礼部和光禄寺操持,亦不需儿臣过问。 这是儿臣整理的上月各地盐铁明细,还请父皇过目。” 说着,奉上了一叠册子。 睢茂接了过来,呈给了皇帝。 皇帝翻了翻,这册子上记录详实,账目清晰,可见齐王做事一丝不苟,颇有章法。 皇帝深感欣慰,先前的烦躁感渐渐散了。 “很好,你做事一向严谨,四平八稳。不过,这个态度不要只放在盐铁上,其他事上也要如此。” 魏承煦闻言拜道:“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皇帝又道:“宴席之事你怎么看?” 魏承煦答:“宴席之事,儿臣也听说了。私以为,长兄如父,无论是家宴还是国宴,都不能改变兄弟次序和血脉相连。 况且,王兄自幼爱护承煦。儿臣记得有一次,父皇赏了王兄一碟松子百合酥,被儿臣贪嘴偷吃了,父皇问起时,王兄却说是自己吃了,儿臣一直惭愧至今。 那一碟松子百合酥,儿臣一直想要弥补王兄。前些日子想着投其所好,送了王兄一匹汗血宝马,不承想却被王兄拒了,这份情谊竟一直无法归还。” 说着,魏承煦的神情有些落寞,皇帝也不禁有些动容。 在魏承昱还是晋王时,他的确更偏爱魏承昱,而忽略了魏承煦。 只听魏承煦又道:“在儿臣心中,大哥是除父皇、母后外,最亲最近的人! 儿臣一直对王兄敬重万分,此后必会更加恭敬王兄,以王兄马首是瞻,兄弟怡怡,戚戚具尔!” 皇帝的心中生出了一些柔情,他很欣慰,齐王能将一碟松子百合酥的情谊记到现在。 说到底,人生在世几十年,真正能至情至性的日子只有那短短几年的幼稚懵懂,那也是人一生中最为美好单纯的日子。 对于一个帝王来说,也是如此。 “你能记得打小的兄弟情义,这很好。手足之情,同盘而食,对床夜雨,你和燕王是兄,要为下面的弟弟妹妹们做好表率。” 魏承煦恭敬跪拜道:“请父皇放心,儿臣必会为弟尊长,为兄护幼,必不会辜负父皇的一片苦心!” 皇帝深感慰藉,脸上有了笑颜,说道:“起来吧,去看看你母后吧,她必定在等着你了。” “诺,儿臣告退。” 魏承煦应着,站起身来。却听“叮咚”几声清脆之响…… 第155章 君子三戒 齐王腰间系着的白玉螭纹蹀躞带金线断裂,玉带颓然落地,散落一地。 魏承煦慌忙跪下请罪,“儿臣失礼,请父皇责罚!” 皇帝挥了挥手,让宫人去收拾,没有动怒,倒觉得有趣,打趣道:“好在是在此处,若是在筵席上,才真的是贻笑大方!” 魏承煦赧然,“儿臣惭愧,此玉带是父皇所赐,只在宫宴、使节来访和祭祀之时佩戴,日常亦爱护有加,不知今日怎会突然断裂。 但损坏父皇所赐之物,又在殿前失礼,是儿臣的罪过,还请父皇责罚!” “哦?是朕赏赐的?” 皇帝日常赏给齐王的东西多了,倒不记得何时赏的这条玉带。 便让人将那玉带呈了上来,仔细端详之后,似乎有了印象。 “这玉带是你十六岁分府时,朕赐你的,你竟沿用至今?” “回父皇,这条玉带正是分府时,父皇一并赏给儿臣的。 当时父皇教诲儿臣君子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儿臣一直铭记于心,这条玉带也一直提醒着儿臣! 还请父皇恩准,着宫中工匠修补此玉带,儿臣日后必会小心谨慎、爱护非常!” 皇帝心中触动,立时允了这番请求,又赐了一条青玉龙纹蹀躞带。 睢茂将玉带奉上,魏承煦受了赏,谢了恩,便告退了。 漏刻“滴答滴答”,皇帝从御案后站了起来,踱了几步。 “几时了?” 宫人答,“回陛下,已至申时。” “申时了?” “正是。” 大殿上重新陷入寂静,皇帝又踱了几步,忽然唤道:“睢茂。” “奴才在。”睢茂赶忙走上前来。 “去麟德殿,着光禄寺将燕王坐席移于右首,齐王居左首!” 睢茂低着头,眼神闪烁了一下,答道:“诺。” 奉命朝着麟德殿而去,他心中没有太多惊讶,刚刚齐王在殿上的情形他也瞧在了眼里。 君命难违,君心难测啊…… 来到麟德殿,宴席所需器物一应俱全,摆放完毕。 按照大周礼制,皇帝、太后、皇后使金杯金箸,皇室宗亲及一品大臣使玉杯玉箸,二品及以下官员使玛瑙杯箸。 坐席上,皇帝、太后、皇后五重席,皇室宗亲三重席,大臣们两重席。 听罢皇帝口谕,光禄寺寺卿孙桢便着人赶快更改。 一名负责打理筵席的内侍听了,便在右首加了一重席,又将左首的玉杯玉箸换到了右首上。 千秋宴坐席有变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后宫。 彼时,魏承煦正在玉蓬殿饮着茶水,闻言没什么惊讶之情。 皇后打赏了那名宫人,有些疑惑道:“陛下怎的突然改变了想法?” 魏承煦没有多说,只是平淡道:“母后只要记得,父皇心中还有我们母子便够了。” 闻言,皇后叹了一口气,今日皇帝也命人赏了不少东西给她,只是她知道这里面的宠爱没几分,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 太后也听说了消息,但因着清河公主和赵倚华在,她也不好说什么,便只回了个“知道了。” 在九卿房候宴的大臣们自然也得到了消息,众位大臣聚在一起对此改变窃窃私语,揣摩着圣意。 萧业听闻变故,在一瞬的惊讶后,便明白了齐王定然有了动作。 不过正如百官所关注的,皇帝的这番安排比之前更有意思了。 一个居皇室宗亲之首,一个居百官之首,正解、反解都很有意味。 你可以说皇帝看重的是那个皇族之首,也可以说更为倚重百官之首。 但无论是哪种理解,都没有任何意义,因为皇帝此举是故意为之,便是让他们怎么猜都对,怎么猜又都猜不透! 这耐人寻味的座次,唯一能说明的,是一个君父对两个皇子的运之掌上! 明晰了这些,萧业不禁在心中感叹,帝王果然是帝王! 看着满朝文武皱眉思索,唯有御史大夫应谌眼观鼻鼻观心,兀自抚着山羊胡,似有了然之意,萧业黑眸中闪过一丝兴味。 其他人看问题都离不开立场,看来只有自己和应谌跳脱了此局,见识到了本质。 宴席之前,皇室宗亲与百官分列左右时,萧业向魏承昱投去让其安心的一瞥,魏承昱明了,在百官和众皇亲的注视下,坦然自若的排在了右侧百官之首。 身后是应谌和六部尚书,而萧业则排在六部尚书之后。 齐王魏承煦排在左首,身后则是皇室宗亲们。 申正时分,众人入了麟德殿,不多时,皇帝、太后、皇后落座,众人跪拜后,便依次为皇后贺寿。 信国公府何良牧今日亦进宫贺寿,梁王人虽未至,礼物却是周到。 旁有宫人宣读着礼单:燕王府敬贺——玉雕鹤形香炉一樽,青玉黑斑卧凤砚滴一件! 齐王府敬贺——三寿作朋绿玛瑙花插一件,八方绮合绣花灯一对! 梁王府敬贺——金蘐春茂白玉笔山一件,拈花集凤碧玉佛手花插,八方宁谧白玉灯盘一副,鹤鹿僭龄碧玉壶一件! …… 各式各样的寿礼如走马灯般在御前亮相,金银玉器、珍珠宝物、字画名藏,数不胜数,璀璨夺目。 在宫灯遍设、亮如白昼的殿上,更是流光溢彩,美不胜收,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百官贺完了寿,在麟德殿入了席,后妃公主、宗亲女眷及官眷们则在偏殿入座。 华灯结彩,摇曳生辉,鼓乐齐鸣,歌舞升平,觥筹交错间琼浆玉液满倾,醉眼朦胧里轻歌曼舞欲仙。 酒过三巡,在这一片轻松愉悦的氛围里,宗亲百官也不免渐渐放松了下来,笑谈私语中推杯换盏、遥相致意。 燕王魏承昱坐在右首,在敬过皇帝、太后、皇后后,便略吃了些菜肴,干坐着了。 不多时,魏承煦起身敬酒,他自然应下。接着又有宗亲、官员轮番敬酒,酒杯竟不能空。 萧业在六部尚书之后,与范廷、孔偃偶尔互敬着酒,闲聊几句。 暗中则留意着魏承昱那边的情形,只盼魏承昱的酒量好些,莫要太实诚了。 魏承昱虽有些酒量,但也招架不住这么多人的轮番劝酒,没多久便有些醺醺然了。 皇后见状便道:“陛下,燕王似乎醉了,不如先让人扶至内殿醒醒酒。” 太后却道:“男子汉大丈夫,不过是饮了几杯酒,哪里就醉了?承昱,你醉了吗?” 魏承昱听到太后略带严厉的声音,陡然打起精神,起身拜道:“回皇祖母,孙儿未曾醉,多谢母后好意。” 太后又道:“不是醉便好,今日是你母后的好日子,你可得陪至最后。” 魏承昱道了声“诺”,坐了下来。 太后又对齐王道:“今个儿是你母后大喜的日子,宗亲百官都是来给你母后贺喜的,你便多喝几杯,让大家尽个兴!” 魏承煦也道了声“诺。” 宗亲和百官听太后这般说,便对燕王冷落了一些。 太后对魏承昱的关怀落在萧业眼中,他知道太后素来与皇后不合,又在宫中见惯了阴谋诡计,那内殿之中或许就有什么阴损招数! 燕王的醉意经太后的打岔已醒了几分,此时便静坐着,等着酒气散去。 不承想,在一片鼓乐声中竟听到耳边传来一阵阵“哎唷”声。 魏承昱转头看去,却是身旁的御史大夫应谌,只见他面红耳赤,双眼猩红,以手撑着案几,似乎醉了。 “应大人是否醉了?可需叫醒酒汤?” 坐在应谌下座的吏部尚书曾伯炎也察觉了异样,劝说道:“应兄年事已高,少饮些酒吧。” 那应谌呼吸紧促,来不及应答两人,便抽搐着仰面倒地,不省人事了! 第156章 惊魂千秋宴 众人对这猝不及防的变故吃了一惊,纷纷站起身来探头来看,有的则走上前来关切,萧业与范廷见状连忙过来。 皇帝只当应谌醉了,笑道:“老东西越来越没个体统了!” 一面将自己的醒酒汤给了睢茂,让其给应谌喂下。 睢茂端着醒酒汤走下殿来,燕王和曾伯炎早已将应谌扶起,却见其仍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喂不进去。 睢茂慌忙回禀:“陛下,应大人昏死过去了!” 皇帝听了也是一惊,连忙让人传太医来。 好好的千秋宴出了这个变故,宴席是进行不下去了,皇帝叫停了歌舞,恭请太后先回宫,又让人送皇后回宫。 太后和皇后心中亦是惊骇,便没有停留,回后宫去了。 不多时,老太医施繇来了,见到应谌似是吃了一惊,但旋即敛去表情,蹲下身来为其诊治。 萧业见状微微蹙眉,静观其变。 “如何?”皇帝在御座上问道。 “回陛下,应大人年事已高,不胜酒力,待臣为其施以银针便能好转。” 皇帝听了,放下心来。 一旁的萧业冷眼扫了施繇一眼,兀自蹲下身来,仔细探查一番后,寒声说道:“应大人不是醉酒,是中毒了!” 此话一出,殿上哗然,皇帝也大惊。 安昌郡王呵斥道:“萧大人慎言,这里是宫廷,谁敢下毒?” 余下官员也有出言附和,言说萧业“危言耸听,信口雌黄!” 范廷知道萧业行事虽奇诡,但一向明察秋毫,便也蹲下来细细观察起来,倒真让他发现了奇怪之处,不禁脸色大变。 皇帝见状问道:“范卿,你亦精通刑狱,有何见解。” 范廷正色道:“陛下,臣以为萧大人所言不假,还请陛下明断!” 此言一出,殿上沸反盈天,皇帝顿时酒意全无,有人敢在宫中用毒! “何以见得?” 范廷接道:“回陛下,若是醉酒怎会全无意识?况且应大人全身滚烫,身下濡湿一片,不是便溺,似是元阳!” “元阳?”皇帝皱眉问道,不可置信。 萧业释疑道:“陛下,依臣所见,应大人中的毒,恐怕是一种春药!” “啪”的一声,皇帝摔了那樽嵌玉襄宝的金杯! 对施繇怒喝道:“施繇!你祖上五世行医,号称‘圣手医仙’,朕再问你,御史大夫到底是醉酒还是中毒?” 施繇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畏缩道:“回陛下,适才微臣在太医署贪喝了几杯,刚刚酒还未醒,或许看的不清楚,请陛下准微臣再诊一次。” 皇帝哼了一声,准了他。施繇连忙膝行至应谌跟前,细细诊视了一遍。 殿上众皆默然,紧张地注视着他,只见他双手颤抖,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来。 诊视完毕后,转身对皇帝颤声禀报:“回陛下,应大人…的确中了春药之毒,还请陛下准许微臣立时为应大人施针,晚了恐怕会精尽而亡!” 语毕,殿上一片抽气声,竟真有人敢在宫廷内、皇后的千秋宴上下毒! 而且还成功了! 要知道,皇宫里的每一道酒菜点心可都有银针试毒、专人试菜啊! 到底如何下的毒?为何独独毒倒了应谌? 如若被毒的是自己,是皇帝呢?如若不是春药,而是毒药呢? 众人不敢想下去了,人群中已有人窃窃私语。 皇帝允了施太医的请求,着人将应谌放在春凳上抬去了偏殿施针。 吏部尚书曾伯炎来到殿前,怆然拜道:“陛下!应大人身为御史大夫,一向忠贞不二,为人正直!纵是与同僚偶有政见不同,争锋相对时,那也是光明正大的朝堂之事! 哪里有这种前朝遭人攻讦,背后遭人毒害的道理?臣恳请陛下为应大人主持公道,彻查此事!” 礼部侍郎元道也拜道:“臣附议!皇宫之中岂能容得下阴险毒辣小人,岂能容得下这种腌臜淫秽之物!恳请陛下明裁!” 一时,与三人走的近的同僚也下跪请旨。寒门党暗忖,此事既与梁王无关,便趁势闹大起来,反正查不到自己身上来。 至于是齐王倒霉还是燕王倒霉,都只管看戏好了!因此,也跟着请旨彻查。 齐王闻言下毒,义愤填膺,大步流星走到殿前,拜道:“儿臣恳请父皇彻查,以示皇家威严,安臣抚民!” 燕王亦站了出来,“儿臣恳请父皇彻查!” 一时间,殿上“臣附议”之声此起彼伏,跪倒一片。 皇帝黑脸看着,这群口口声声说着“忠君”的人,到底有几分真心? 不过今日之事倒不用他们求,敢在宫廷之中行阴暗手段,他自是要彻查的,否则日后他要如何睡得踏实? “传褚越!” 褚越本就在殿外,殿内发生的事,他早已有耳闻,此时便挎刀上了殿。 皇帝寒声道:“彻查秘药一事,宁可错杀不可错放!” “诺!”褚越领令去了。 一时间,前一刻还在张灯结彩,一片祥和,欢庆皇后千秋节的宫城,后一刻就变成了鬼哭狼嚎、惊心动魄的混乱抓捕场面! 影影重重的灯火中,禁卫军凶神恶煞的四处抓人,将负责宫宴的一众宫女内侍全都逮了起来。 司礼监、尚膳监、惜薪司、酒醋面局等相关人员一个不漏、全都拿了起来。 连在偏殿上侍奉的宫女内侍们也全都被带走了,由褚越亲自审问。 偏殿里的后妃公主及宗亲官眷们不知发生何事,见禁卫军来拿人惊骇不已。 季淑妃本想打发人去看看发生了何事,但门外早有了禁卫军的把守,谁也出不去。 众人只见外面乱糟糟的,哭喊连天,求饶不止,个个心惊胆寒。 清河公主自幼养尊处优,从未见过这种宫廷动乱,紧紧依偎着季淑妃,惶恐不安。 赵倚华握着母亲的手,轻轻安抚着,她倒是不慌。 谢姮初时心惊,但很快便镇定了下来。外面局面虽乱,却看得出来是宫廷内部出了事,那便与外臣没有关系,所以萧业应该不涉其中。 众人正是胆战心惊时,皇帝着人又传来口谕:偏殿奏乐起舞,宴席如常。 第157章 宫闱秘药案 睢茂如此禀明后,季淑妃松了一口气,无论正殿发生了什么事,只要皇帝无事,她便没得怕的。 于是招呼着宗亲女眷们该吃吃该喝喝,众人应着,但听着外面无法被丝竹之声掩盖的嘈杂求饶声,哪里还吃得下去。 正殿这边一片肃杀凝重,萧业和范廷在皇帝的授意下将主持宫宴的光禄寺、礼部等官员一一问了话,倒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之处。 御座上,皇帝脸色铁青。大殿中,大臣们有的心情激愤,有的忧心忡忡,有的满腹疑窦,三两个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不时张望着外面,等着结论。 过了一时,宫人来禀,应谌醒了。 众人的情绪瞬间又被点燃了起来,殿上重又喧哗起来。 “可有大碍?”皇帝的心情也略有振奋。 “回陛下,施太医说幸好施救及时,虽伤了些元气,但于性命无忧,日后注意固本培元即可。” 萧业闻言,放下心来,应谌此时若是死了,丢下御史台和尚书台一堆事,弊大于利。 正思想间,却见应谌又被抬了回来,还未进殿,便在春凳上哭嚎着: “陛下!陛下要为老臣做主啊!老臣一世清明,却遭小人陷害,落了个污糟下场,晚节不保,羞不如死啊!陛下,您要为老臣做主啊……” 萧业见其神志已清,便知其是来要脸面来了。 皇帝本来心烦,但也知他受了委屈,便道:“好了,你既捡回了命来,便省些力气吧,朕自会为你做主。” 应谌身为两朝元老,自然知进退、懂轻重,断不会在这个当口不依不饶起来,因此便哭诉了一场,顺坡下驴了。 皇帝又让施繇开了方子,嘱咐太医署仔细调养着应谌的身子,需要什么药一应从太医署支取,不必奏禀,务必用心。 施繇自是承命,应谌谢了皇恩,皇帝便让人先送他出宫回府了。 但其他官员仍未开口让离开,众人也不敢请辞,便在殿上一直陪着。 直到二更天时,案子才有了眉目。褚越来禀,尚食监的一名管库太监吊死在屋内,桌上还留有一封认罪书! 宗亲百官听了,有的拍手称快:“罪有应得!” 有的心下忧虑,真是内廷出了问题,轻而易举就得了手,岂不堪忧? 萧业脸色沉肃,这罪认得似乎太快了些! 皇帝着睢茂念了认罪书,那名管库太监供认与应谌有私仇。 在前朝的攻讦战中,应谌将峡州私受贿赂的州牧弹劾下台,一起倒霉的还有这位州牧的幕僚,却是此人兄弟,在返乡途中路遇土匪而死! 这名管库太监接到家书报丧,自此便恨上了应谌。 在下毒过后,这名管库太监自知难逃死罪,便自缢身亡了。 萧业听后,心中嗤笑一声,却见皇帝听了因果,寒声道:“一个奴才,差点折损我大周的御史大夫!褚越,继续查!宫中怎么进得来这种污秽东西!” 污秽东西,便是春药,一个管库太监手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褚越领令退出了殿,继续追查去了。 既查出了真凶是在内廷,皇帝便吩咐睢茂去偏殿传口谕散了宴席。 萧业看出范廷似乎心有疑窦,向其微微摇头,示意其不要多言。 范廷便将心中疑惑按下,百官拜别了圣驾,各自出宫去了。 范廷与孔偃小跑几步赶上了萧业,数次想要提起案情疑点,但被萧业岔开了,两人会意后,便不再多言。 来到宫门外,各府的随从马车已等了许久,依例一更天便可散的宴席,却拖到了二更天。 范廷、孔偃与萧业道别后先行离开了,萧业与何良牧各自站在自家的马车旁,暗中交会了一个眼神,又望了望一旁停着的燕王府的马车。 何良牧心中虽有许多话要问,但也知此处不是攀谈的地方,便登上了马车,乘车离去了。 萧业也上了车,坐在了后方,谢姮则在左侧一列坐着。 马车辘辘向前,谢姮借着微弱的灯影小心地观察着萧业。 他自上了车便一言不发,此刻更倚着小案几以手扶额闭目养神起来。 只是谢姮见他俊逸的脸上并无惬意,反而一脸严肃,可见今日正殿内定是发生了了不得的事,应是牵涉了前朝。 谢姮暗自揣度着,也不去搅扰他。 萧业察觉到了谢姮的端详,冷不丁的开口,一如往常清冷,“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说着话,眼睛却未睁开。 谢姮柔声答道:“没有,夫君歇着吧。” 萧业便不再言语,谢姮也不好再冒然盯着他瞧了。 回到府邸,没有延怠,萧业换了身衣服就匆匆去了九曲阁。 没多时,魏承昱和韩璋便到了,两人连衣衫也未来得及换。 魏承昱神情严肃,开门见山地问道:“先生对今日之事如何看?” 萧业不答反问,“殿下如何看待?” 魏承昱面色凝重,“宫中出了这种事,的确匪夷所思!前朝之事,竟牵扯到内廷下毒泄愤!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看今日殿上的官员无不心惊,难道日后连秉公执法也不成了!” 萧业为他斟了杯热茶,道:“殿下真以为那毒是下给御史大夫的?” 魏承昱疑惑道:“事实俱在,凶手伏罪,难道不是吗?” 萧业不置是否,继续问道:“御史大夫旁边都坐了何人?” 魏承昱一时没明白过来,如实答道:“下座为吏部尚书曾伯炎,上座是…本王!” 说到这里,他仿佛明白了萧业的意思,凤眸震惊,道:“你是说,是本王?” 萧业没有回答,面容凝肃,“殿下可知,如若是一般年轻男子服下春药,会是什么样子?癫狂失智,纵情肆欲,淫而无耻! 幸在应大人年老体衰,扛不住那酒药混合的猛烈,一时昏死了过去,泄了元阳,这才将此事露了出来! 否则,就只是一桩酒后失德、秽乱宫闱的丑闻!陛下和百官只会认为那醉酒之人无德,谁又能想到是被人下了药?” 魏承昱听了这番分析,又想到了宫宴上的劝酒,心中不禁一阵后怕。 韩璋亦是惊骇,原来这局竟是为燕王设下的!但为何毒倒的却是御史大夫? 便问道:“萧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能否细说?” 魏承昱也道:“先生是否有了证据?” 萧业摇摇头,“没有证据,全是猜测。殿下不想那管库太监拼了一死也要毒害应大人,为何要用春药,而不是毒药? 事实上,如果不是他自己寻死又交代了案情,褚越也不一定那么快就能查到真凶。 但如若这局一开始就是为了殿下设的,那就解释的通了。因为毒杀皇子必不好收场,但让一名皇子酒后失德就容易的多了!” 魏承昱心中已接受了这种猜测,只是有一点他想不明白,便疑惑道:“依先生所言,如此巧妙阴险的布局,本王应是躲不过去的,可为何却是应大人替了本王?” 萧业黑眸沉静,心中早有猜想,便道:“我想宫中必是有人暗中助殿下躲过此劫,殿下心中可有怀疑之人?” 魏承昱站起身来,一边踱着步,一边沉思,细细想着。如若是太后,知道了这些内情,断不会容忍,一定会明示自己。 但如果不是太后,那会是谁呢? 魏承昱正在思索之际,萧业忽然注意到其手心乌黑! 第158章 命中贵人 “殿上手上为何?可有不适症状?” 萧业霍然起身,来到魏承昱面前,一把摊开了其手掌,脸色紧张异常。 谷易和韩璋见状心惊肉跳,连忙走上前来。 魏承昱骇然失色,“这是什么?但我并无任何不适!” 萧业镇定下来,低头轻轻嗅了嗅,松了一口气,“是墨汁。” 众人闻言全都放下心来,萧业自嘲的笑了一下,感叹自己成了惊弓之鸟,忽而,他想起了什么,魏承昱手上怎么会有墨汁? 对此,魏承昱也疑惑不解,他出了宫回了府,连衣服也来不及换就经由染坊来了九曲阁。一路上,并无触碰什么。 听到这里,韩璋若有所思的看了看自己的手,发现自己手上也染上了墨汁! 随即恍然大悟道:“殿下忘了,宫灯!” “宫灯?”魏承昱想了起来。 百官退下后,齐王被皇帝嘱咐去了玉蓬殿宽慰皇后。 他将銮驾送至玉带巷后,便在内侍的陪同下回转出宫。 可巧路上遇到了睢茂,睢茂见宗亲百官已散尽,燕王落在最后,便将手中宫灯奉上。 魏承昱有内侍持灯指引,便拒绝了。 睢茂却是坚持,道:“燕王殿下回府路远,还是持一盏明灯,小心脚下为好。” 魏承昱却不过好意,又见其身后的内侍们各持着宫灯,也不少这一盏,便接了过来。 出宫之后,他将宫灯随手递给韩璋,便上了马车。 萧业听魏承昱叙述完后,若有所思。睢茂的那番话似有深意,而且他的宫灯上为何要会染了墨汁? 萧业想起了褚越送到麟德殿上的那封认罪书,那是今晚睢茂接触的唯一墨书! 一封送到麟德殿墨迹还未干的认罪书!但人却是缢死了! 萧业在心中快速分析着,脸色越发凝重,眼眸也越发冷冽。 魏承昱见状问道:“先生是想起了什么?” 萧业脸上的阴沉不减,寒声道:“虽然没有证据,但此局是为殿下设的已是无疑!如若今日无人暗中相助,此劫殿下断断躲不过去,便是我,也算计不到有这一遭!” “那这人是?” “睢公公!”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还请先生明示。” 萧业的脸色平和了一些,释疑道:“不止是睢公公,还有——天意!” “天意?” “若非陛下突然改变了主意,就不会让睢茂去麟德殿传旨。我想定是内侍们调整座次时,让睢公公瞧出了端倪,这才出手为殿下避祸!” “这个端倪,先生是否已经想到了?” 萧业点点头,他一路上一直在复刻着宫宴的情景,很快就想明白了下毒的关键——玉杯玉箸! 应谌是一品大臣,宴席上与魏承昱相同之处唯有玉杯玉箸! 事实便是如此,那玉杯玉箸上早有人涂抹上了剧烈春药,只要混着酒水入腹,很快就会激发猛烈药性。 睢茂当时去麟德殿传口谕时,光禄寺寺卿孙桢当场让人调整了座次。 睢茂见那名内侍,在右首加了一重席,又将左首案几的玉杯玉箸移到了右首案几上。 那右首案几原本是预设给应谌的座位,应谌身为御史大夫,一品大臣,按制当使玉杯玉箸,所以那右首的案几上本来就有玉杯玉箸。 按照寻常做法,只需拿一副玉杯玉箸将右首下座的玛瑙杯箸换掉即可。 可那名内侍却多费了两道功夫,先将右首食案上的玉杯玉箸移到下座,替换掉玛瑙杯箸,又将左首食案上的玉杯玉箸移到右首食案上。 最后再拿了一副玉杯玉箸放在左首食案上。 若是放在往常,睢茂见这人多花些冤枉功夫,只会当这人蠢笨。 但他前两日刚为燕王亲手平了一个祸端——翡翠龙凤如意,此刻不得不细想起来,这名内侍为何执着于将原定给燕王用的玉杯玉箸仍给燕王用? 本着防患未然的想法,睢茂觑了一个空,将两个案几上的玉杯玉箸调换了。 也亏他此举,果然让魏承昱避过一祸。 如今,萧业虽想不出睢茂如何发现的端倪,但已猜出了下毒的关键——玉杯玉箸! “既是奔殿下而来,却误伤了应大人。说明殿下与应大人之间必有相似之处,这相似之处只有玉杯玉箸!” 魏承昱点了点头,叹道:“若真是如此,可真是防不胜防!” 萧业又道:“殿下放心,此事陛下比任何人都心惊,定会调查清楚,以绝后患! 只是殿下记得,睢公公虽是友非敌,但到底是在陛下身边当差,日后见到不必提起此事,也不必过分亲昵,以免被人看破了去。 至于虎贲军校尉褚越,殿下在对上此人时务必谨慎,此人即便不是齐王党,也必不肯得罪齐王与皇后,殿下要心中有数!” 魏承昱点了点头,他知道萧业下此结论必然有所依据,心中便无任何犹疑。 黑夜深沉,星子暗淡。 乘船的从水去,坐车的驾车来。 在夜色的掩盖下,一辆马车拐进了齐王府的角门,是歧国公府的车架。 齐王身边的侍卫杨菡将其迎了进去。 “殿下回来了?” “刚到府中。” 徐骁听了,便急匆匆赶了过去。 书房中,齐王魏承煦对着黑黢黢的轩窗负手而立,静默不语。 徐骁进去后,杨菡带上了门,守在外面。 “殿下,今日真是太凶险了!”徐骁忍不住感叹一声,今日大殿上当他看见应谌倒下时差点手抖摔了酒杯! 到底是何处出了岔子,他到现在也没想明白! 时也?命也?还是有人暗中捣鬼? 魏承煦心中也不明白,他那看起来木讷实心的大哥怎么次次都能逢凶化吉? 今日大殿上,应谌被证实遭人下药时,他一直注意着魏承昱,他震惊的神情绝做不了假! 那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叫人瞧了出来? 不,不可能!这么奇巧的计谋,外人凭眼力绝看不出来! 知道此事的除了他母后、舅舅,便只有那名死去的内侍了,连豪门党的人都不知情…… 这几人绝不会漏出风声。难道,魏承昱真是天降吉星,遇难呈祥? 魏承煦自嘲地苦笑一声,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徐骁又道:“还好皇后应对及时妥当,算是遮了过去。” 魏承煦转过身来,明俊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开口道:“以父皇的性子,必会追根究底,牵连深广。 母后告诉我,那名管库太监真有一位在峡州州牧尉迟文手下做幕僚的族弟。 让你手里的人连夜出城,将这件事做实了。” 徐骁点点头,问道:“此事是否要知会尉迟文一二?” 第159章 佛前求生 魏承煦瞥了他一眼,“父皇真要追究起来,必绕不过他,你可看其态度,再做处置,总之不要留下隐患。” “那宫里呢?” “宫里有母后压着,只要前朝无事,没人敢翻起浪来。” 徐骁放下心来,“好,我这就去办。” 说罢,行了一礼,转身便走。 魏承煦却唤住了他,“舅舅,且等一等。” 说着,转到书案后面,从桌上取来一封帖子,交到徐骁手中。 “府中刚到了五万两银子,舅舅先支使三万两去用。” 徐骁推辞道:“殿下留着自用便可。” 魏承煦道:“我知舅舅变卖家财后,日常开支用度有些艰难,何况还要养着许多人。 舅舅不必客气,先用着吧,日后少不了歧国公府的。” 徐骁谢了恩典,便告退了,连夜布置去了。 萧业与魏承煦都料对了,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天子脸上割须,皇帝岂能善罢甘休? 在褚越审问一夜,未能找出同谋后,皇帝下令,将这些宫女太监全部投入徒坊严刑讯问,一时被拷问而死的大半,被放出来的寥寥数人。 又过了两日,日常与那名管库太监关系较好的宫女、内侍也被逮了起来,死者又是大半。 这场风波足足一月才停,一时间宫中人心惶惶,朝不保夕,便是后妃们也胆战心惊。 此事过后,宫中又多了许多生面孔,有管事太监暗自算了算,在“宫闱秘药案”中,死伤的宫人达三百多人。 千秋节的第二日,萧府来了位不速之客——姚焕之。 姚焕之听说姑母姚玉净的头风又犯了,便从自家药铺请了郎中,抓了许多名贵药材前去探望。 姚玉净对侄儿的登门拜访倍感欣慰,言谈中,姚焕之说道给表妹谢姮也备了些调养的人参、灵芝、燕窝等,预备今日送去。 姚玉净推辞了一番,见姚焕之是真心实意的要送,便十分欣喜的接受了。 姚焕之在谢家略坐了一坐,言说还要回家读书,不便在此用午膳,便留郎中在此为姑母诊脉,自己独自去了萧府送礼去了。 谢姮对表哥的突然到访和豪礼感到有些惊讶,摸不准姚焕之是否有事麻烦萧业,亦不敢收下。 姚焕之爽朗笑道:“你只当是为兄疼爱妹妹的心意,但收无妨。” 谢姮却有些疑心,姚家的药铺是她舅母的陪嫁,由她舅母一手操持,从未这般大方过。 遂问道:“兄长今日来,舅舅舅母可知晓?” 姚焕之笑如春风拂面,“若不知情,难道是为兄偷来的不成?” 谢姮心道,毕竟以姚焕之潇洒不羁的性子,这种事情也不无可能。 两人正说着,便见萧业走了进来。 他原已去了大理寺当值,听说姚焕之来了,便又回来了。随后将其请至云起斋的书房就座。 姚焕之见此时说话方便了,便重重叹了一口气,“为了不惹人耳目,我可是兜了好大一圈子才能光明正大的踏进萧府,见到萧大人的尊容啊!” 萧业莞尔一笑,为其斟上一杯茶,道:“多谢姚公子的一番贵重心意。” 姚焕之挥挥手,并不将那些东西放在心上,言归正传道: “昨晚宫中的事我听说了,当真骇人听闻!良牧急了一宿,一早便悄悄找我,让我赶紧过来问你,昨夜的事是否与你有关?” 萧业摇摇头,“何国公抬举了,宫中的事还要靠信国公府。” 姚焕之颔首,“良牧说他初时还以为是你要嫁祸豪门党,直到弄出人命来,才觉得不妥,疑心另有隐情。对于昨日之事,你是何看法?” 萧业没有回答,而是道:“姚兄见经识经,应能明白所图为何。” 姚焕之变了脸色:“真是如此?” “正是。” “那你可有了主意?” “趁着宫中人心不稳,接下来的事要劳烦信国公府了。” 萧业倾身向前,将计划和盘托出。 姚焕之听后不免心生佩服,好一个神谋魔道,若是此人为奸佞,不知会怎么祸害朝纲了! 当下既得了计策,便辞了萧业,匆匆回了姚府,换了身衣裳,又赶去九曲阁赴了何良牧的宴请。 事后,九曲阁的探子将两人谈话一一回复了萧业,便是与他所言不差。 樊兴有些不解,既与信国公府结成了同盟,为何不将此地告知,还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 萧业道:“此地越少人知道,你们和殿下越安全,况且,信国公府很快就会走到台前,也不用这么遮遮掩掩了。” 宫闱秘药案后,皇帝杀伐决断风行雷厉,不少宫人丧命。 太后不忍见,便日日待在建章宫的佛堂吃斋念佛。 皇后大喜的日子见了血光,而且皇帝丝毫没有顾忌,心中自然不悦,但这怨气不能对皇帝使,便只能撒在妃嫔身上。 由此,后宫中,上至妃嫔公主,下至宫女内侍,无不如惊弓之鸟。 这日,刚被皇后斥责一顿的季淑妃,泪水涟涟地跪在宝华殿的佛前抄经。 虽然手腕上绑着绢纱但仍是握不住笔,纸上倏忽多了一行蚯蚓字,连带着前面的也全都废了。 季淑妃摔了经书,扔了笔,不禁掩面痛哭起来。 恰巧此时,睢茂来送皇帝的赏赐,地方州府上贡了一批后宫所用的金银器具并一些玉器首饰。 睢茂向季淑妃恭喜道:“淑妃娘娘,这两个簪子,可是陛下特意挑出来,留给您的呢!” 季淑妃谢了恩,见那簪子,是一对金钳碧玺桃蝠纹簪,端的是流金溢彩、美轮美奂。 但眼下再美的东西也难抵消心中的委屈愤懑。 便拭着眼泪道:“劳烦公公为我这将死之人跑一趟,这簪子本宫怕是没机会戴了!” 睢茂道:“淑妃娘娘这是哪里的话,这阖宫里有哪个比得上娘娘的恩宠? 便是老奴在圣上身边十多年,也没见过哪个有娘娘这样的福气,好吃的、好玩的、好用的,陛下都想着娘娘!” 季淑妃听了,不禁恸哭出声,“公公快别说了,只是本宫福薄,陛下若真是疼本宫,不如趁早给本宫一个干净!” 睢茂见季淑妃越说越委屈,一时劝止不住,便挥了挥手,屏退了左右。 檀香萦绕,灯火通明,庄严肃穆的宝华殿上,只剩下两人和满殿神佛。 睢茂向前了两步,压低了声音,“娘娘快别哭了,仔细哭坏了身子,倒叫旁人捡了便宜去。” 说着,叹了一口气又道:“娘娘心中的委屈,便是不说,老奴也懂。” 季淑妃闻言更是委屈,“连你都知道,为何陛下却总是置之不理,这让本宫如何活!” 睢茂又向前了两步,劝说道:“娘娘若真是想要活路,眼下便止住声,听老奴仔细道来,或许娘娘福泽深厚,大福气还在后头呢!” 季淑妃拭着泪,抽噎道:“陛下已是不管不问,任人欺辱本宫母子三人,本宫还有什么福气可言?” 睢茂叹了一声,“娘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娘娘和三皇子受的委屈,陛下看在眼里怎能不心疼? 只是前朝的情势娘娘也有耳闻,内有皇后、外有齐王,若陛下真是一味护着娘娘和三皇子,惹恼了皇后和齐王,恐怕最后吃亏的还是娘娘和三皇子! 娘娘读史书,岂不闻吕后和戚夫人? 汉高祖再是宠爱戚夫人,也未能救得了她和刘如意的性命!” 第160章 养豹斗虎 季淑妃闻言,止住了哭声,骇然失魂道:“公公此言,本宫母子是不得活了!” 睢茂摇摇头,“戚夫人当年依仗的不过是汉高祖的宠爱,等到汉高祖崩了,便无所依凭,只能任人拿捏了! 娘娘聪慧,有此前车之鉴,又在宫宴上被惊了心,必不会坐以待毙!所谓求人不如求己,趁着事实未成,娘娘何不为自己和三皇子多打算打算?” 季淑妃听后惊魂不定,她父兄都远在化州,鞭长莫及。京中权贵又皆是齐王的拥趸者,她一个内宫妇人要如何打算? 季淑妃犯了愁,向睢茂央求道:“公公此言,必是有了主意。如若公公能救本宫与三皇子,他日结草衔环、没齿难忘!” 说着,便跪了下去。 睢茂将其扶了起来,低声道:“娘娘若是下定了决心,眼下倒是有个机会。” “公公快讲!” 睢茂觑了眼周遭,小声耳语了一番。 季淑妃瞪大了眼睛,“燕王?” 睢茂点点头,“山中只有一虎,自然百兽俯首,任其宰割,但若又来了一豹,便是虎豹相争! 娘娘聪慧,只有虎豹斗起来,无暇顾及其他,兔子、麋鹿、山羊才能得空偷生,韬光养晦,以待来日! 等到了虎豹们斗得两败俱伤,你死我活时,那兔子说不定就成了狮子了,岂不落了个得来全不费工夫?” 季淑妃美眸流转,心思已经活络,但她仍有些犹疑。 “如果是虎吞了豹,或是豹吃了虎呢?” “那与娘娘有何关系呢?娘娘不过是送了一股东风,搭了一个台子。即便是哪方胜了,那也是元气大伤!到那时娘娘和三皇子手中有了筹码,图个自保还不能吗?” 季淑妃踱着步,心中盘算着,一时不能决断。 睢茂见状便道:“娘娘若不能下定决心,就全当奴才是在放屁! 只是,燕王是何情景,娘娘已经看到了,明年三皇子十岁封王后,皇后和齐王会如何处置,娘娘那时切莫后悔! 陛下的赏赐既已送到,娘娘还是继续抄写经书,尽快给皇后送去吧!奴才今日什么也没说,告退!” “慢!” 季淑妃转过身来,神情坚决凛冽。 “本宫委曲求全了这么多年,三皇子还未封王,她就掌掴清河公主,凌虐本宫!若还不能下定决心,难道要等她成了太后,拿本宫殉葬吗?” 说罢,她走到案前,拿起皇帝赏赐的那对金钳碧玺桃蝠纹簪,又看了睢茂一眼,“公公放心,本宫得了福气,必不会忘了公公!” 睢茂拜道:“奴才祝娘娘旗开得胜、得偿所愿!” 宝华殿上,檀香袅袅,香烛不灭。求佛不应,唯有求己。 又过了两日,后宫的混乱情况渐渐好了些,赵倚华心中亲近着太后,便想着进宫去给太后请安。 赵老夫人因千秋宴那天着了风寒,便没有陪同,千叮咛万嘱咐了才放了她去。 太后见赵倚华来了,十分高兴,脸上有了笑颜,这几日的阴霾也一扫而空了。 建章宫的小花园中,赵倚华扶着太后,一老一幼逛着园子。 韩嬷嬷打趣道:“赵姑娘你可要多来,你来了,太后就用不到我这老婆子了!” 太后笑道:“用不到你又能怎样?还能将你打发出宫去,寻个好人家嫁了不成!” 说罢,几人都笑了起来,跟在身后的宫人们也掩嘴偷笑。 韩嬷嬷道:“太后若想做月老,可打不上奴婢的主意了,还是问问赵姑娘吧!” 太后便向赵倚华问道:“可许了亲事?” 赵倚华虽是飒爽性子,但谈及婚嫁,仍不免害羞,便红着脸摇了摇头。 韩嬷嬷又打趣道:“既是未许人家,不如就给我们太后做孙媳妇吧!省的嫁的远了,我们太后还要日日念着!” 语毕,赵倚华的脸更红了,便向太后撒娇道:“太后,您看韩嬷嬷,端的拿我打趣!” 太后笑道:“她人老皮厚,你且不与她一般见识!” 话音刚落,就见一名内侍前来禀报:“启禀太后,陛下命燕王殿下与玄甲军布围啸台,以备秋狝。 燕王殿下在山中布围时,得了许多山珍,有竹荪、云香信,命人快马加鞭送入了宫中。 陛下说,这些山珍十分新鲜,太后都留着自己吃,莫要再赏旁人了。” 太后笑笑,“哀家一人能吃多少?” 又对韩嬷嬷道:“你去看看,给各宫都分些。既是燕王在啸台辛辛苦苦所得,便让诸人都得些口福。” “诺。”韩嬷嬷应道。 太后又道:“留出一些给倚华,”说着拍了拍赵倚华的手,“让你母亲也尝尝,补补身子。” “谢太后圣恩!” 赵倚华谢了恩,又扶着太后继续逛着园子。 不多时,季淑妃和清河公主来谢恩。 清河公主见了赵倚华,十分雀跃,拉着她让她教自己习剑。 太后乐得见她们玩闹,便在园子里的亭子坐着,季淑妃和韩嬷嬷在旁侍奉着。 望着花树映衬下,两道年轻俏丽青春活泼的身影,太后嘴角微扬,饱经沧桑的眼眸透露出许久未有的温情。 季淑妃望着赵倚华飒爽的英姿,不禁赞叹道:“不愧是出身将门,端的是一位女将军!不知道赵姑娘可许了人家?” 韩嬷嬷道:“听说还未许亲。” 季淑妃笑道:“那敢情好!我这里倒有个人选,太后听了一定说般配!” 太后闻言瞥了她一眼,眼神严厉。 季淑妃见了,忙掩住了嘴,尴尬笑道:“臣妾还是不要说了,若是被赵家拒了,岂不是平白污了燕王殿下的名号!” 太后娥眉微蹙,轻斥道:“到底要说什么?怎么又扯到了燕王?” 季淑妃忙请罪道:“太后莫急,说起来也是臣妾自讨没趣,与燕王本不相干。” 太后语气严厉起来,“把话说全乎了!” 季淑妃见太后有些动气,忙解释道,“前几日千秋宴,兵部侍郎卫演的夫人携女进宫,臣妾见那姑娘聪明伶俐,品貌端庄。 臣妾想着燕王殿下年岁不小了,也该议亲了,若是太后和陛下能看得上卫家姑娘,那可是她的造化! 臣妾想牵了这红线,便托人打听了,听说还未许亲。但臣妾知道,此事马虎不得,需要周全了才能到太后和陛下跟前,行不行的由太后、陛下决定。 于是昨个儿便召了卫夫人入宫,谁知卫夫人一听是给燕王说亲,便道‘已许了亲’。 臣妾想着到底是哪个诓骗了我,让我碰这一鼻子的灰不说,岂不是给燕王殿下抹黑吗? 便又让人仔细打听了去,太后您猜怎么着? 不知从哪出来的传言,说什么‘有女嫁燕王,便如阶下生了断肠草!’ 真真把臣妾气得够呛!” 太后动怒道:“这是哪里的混账话!” 第161章 搬弄是非 季淑妃小心道:“太后莫气,臣妾初时听到时也是气恼万分,后来才知道这话的确有些缘故。” “什么缘故?” 季淑妃瞄了瞄左右内侍们,韩嬷嬷了然,挥挥手让他们退下了。 季淑妃正色凛然,“太后知道,燕王殿下是怎么从沂州回的盛京吗?” 韩嬷嬷催促道:“淑妃娘娘您就快说吧!” 季淑妃低声禀道:“听说燕王殿下经过滨州时路遇截杀,没有抢钱没有抢物,却下了死手,用了毒! 燕王殿下身边一位将军中了毒剑,被生生的剜下来拳头大的肉来,这才保住了命! 后来,陛下恩准在滨州休养了些时日才回的盛京。” 太后听后,毛骨悚然,一手掩住胸口,声音颤抖着低吼道:“哀家为何不知!为何无人告知哀家!” 季淑妃小心觑了太后一眼,低声说道:“这事臣妾也是刚刚得知,听说前朝尽知,独独后宫不知。 因此可见,卫家怕与燕王结亲,也是情有可原。 只是如今太后知道了,千万不要说是臣妾说的,否则臣妾怕是不能活了!” 韩嬷嬷一边抚慰太后,一边失神道:“真竟有这样的事,竟敢对皇子…燕王殿下的嘴也忒严了,竟一点风声也没漏给太后。” 太后想起遭遇了这些的魏承昱,心中一片哀戚,“那个实诚孩子,便是苦死了他,他也不肯吭一声,十二年前这样,如今还是这样……” 季淑妃听了落下泪来,又道:“谁说不是呢?燕王殿下也算是臣妾看着长大的,早些年臣妾刚进宫,不过是个贵人,可章惠皇后从未因臣妾位分低便对臣妾假以辞色。 臣妾便是念着章惠皇后的好,才想为燕王的亲事出一份力的。 不成想,却是这样,还让太后徒增了伤心,臣妾真是罪该万死啊!” 说着,便跪在了地上请罪。 太后让韩嬷嬷将其扶了起来,正色道:“你也不要自责,燕王的婚事未定,是哀家这做祖母的不周全。与其让人给他胡乱塞一个过去,倒不如哀家替他做回主。” 季淑妃擦干了眼泪,连忙道:“太后选的人必是没错儿!臣妾也是瞎操心,刚刚见到赵姑娘,想着陆将军的女儿配齐王,那赵姑娘配燕王也是得当的,才提起了这茬。倒惹了太后不痛快,臣妾心中实在难安。” 太后机警问道:“齐王何时配了陆家的女儿?” 季淑妃故作惊讶的回道:“太后不知吗?虽未下聘,但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待陛下点头了。” 太后神色凛然,俄而长长叹了一口气,目光渐渐落在那道飒爽的身影上,语气幽长,“哀家在这宫中已是耳目闭塞了……” 倏忽一阵秋风起,吹得人身上冷飕飕的…… 是夜,建章宫中,韩嬷嬷为太后梳洗过后,太后望着镜中花白的头发和浸满风霜的容颜,喟叹一声。 “哀家老了……” 韩嬷嬷忙道:“太后身体康健,哪里就老了。” 太后没有理睬,又幽幽道:“不知还能梦到懿宁几次啊……” 韩嬷嬷心口一震,“太后……” 太后兀自说着,“昨个儿,哀家又梦到了她。她手里拿着那件大红嫁衣,笑得真开心,她问哀家,‘母后,这鸳鸯上缀着珍珠好不好看?’ 哀家说,‘好看。’ 她却瘪瘪嘴,摇摇头,‘不好,两只白鸳鸯多不好看啊!” 哀家说,‘那就换成红玛瑙吧。’ 她说好,就将白珍珠换成了红玛瑙,换好后,却又说不好。 哀家说,‘哪里不好啊?’ 她说,‘母后,你看这鸳鸯上缀上红玛瑙,就像鸳鸯泣着血啊!’ 然后,她就哭了,她说‘母后,我怎么就是绣不好这嫁衣啊!’ 哀家也急了,说‘别哭,别哭,母后给你去找金线,咱不缀白珍珠,也不缀红玛瑙,咱绣金鸳鸯!’ 于是哀家就着急忙慌地去找金线,找啊找,找啊找,却怎么也找不到…哀家急得不行,忽然一睁眼,天就亮了!” “太后……” 韩嬷嬷已经泣不成声,但太后却十分平静,似是说着旁人的事情。 只见她从妆奁中,拿出一个黄布包裹,轻轻地解散开来,里面是一对金镶九龙戏珠镯。 布满皱纹的手颤巍巍地抚摸着那对金镯,苍老的声音自顾自地说着: “她是恼我啊!哀家有时就在想,哀家应该早点允了她,若是她再能有个孩子,或许她就不会死了……” “太后,您不要再说了……” 太后闭上了眼睛,两滴浑浊的眼泪顺着脸上的沟壑流下。“怎能不说,怎能不说…我生了她,养了她,可我没有护住她啊!” 韩嬷嬷无法再说什么了,世间最痛便是骨肉分离,至死不见。何况和亲异国,客死他乡,孤坟在外…… 镜中的烛光跳跃摇曳,映着那金镯流光溢彩,却又清冷拒人。 太后撑着梳妆台,颤抖着站起身来,韩嬷嬷赶忙扶着。 “去取哀家的宝玺来。” 说着,蹒跚地走到了书案前…… 九曲阁的沁园书房里,昏黄的烛火照耀着窗边静默的身影。 萧业双手抱臂,手指有节奏的轻轻敲点,看似十分闲适,但英俊的面容上却是一片深沉。 “吱呀”一声,门开了,外面走进来两人,是樊兴和陶谦。 “公子。” “说。” 萧业没有回头,手上的悠闲动作也未停,但深邃的眼眸却倏忽锐利起来。 “何国公接到消息,太后午后派人到啸台传召燕王,命其连夜赶回,想来明早能到!” 萧业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看来这次他又赌赢了! 淡淡秋云,苍苍晴空。翌日,是个明朗的天儿。 一大早,太后就将赵倚华宣进了宫去。 赵老夫人撑着病体,疑惑道:“昨个儿刚进的宫,怎么今日又来宣你?” 赵倚华一边整理妆容,一边答道:“或是清河公主想要习剑,或是太后闷了,总之没什么事,母亲不必担心。” 赵老夫人虽觉得她进宫勤了点,但架不住太后喜爱,也不敢多说什么,又嘱咐了一番“不要失礼”,这才放她离去。 进了宫,请了安后,太后亲热地拉着她的手坐在旁边。 慈祥的笑道:“可知今日宣你来哀家所为何事?” 赵倚华笑道,“便是无事,倚华也愿陪着太后逗趣解闷儿。” 太后脸上的皱纹全都舒展开了,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道:“你是个好姑娘,哀家喜欢你。昨个儿韩嬷嬷说让你给哀家做孙媳妇儿,那是玩笑儿。” 赵倚华听了,娇颜微微发红。 太后又道:“但今个儿,哀家是真心问你,你可愿意?” 第162章 赐婚 赵倚华心头一颤,一张俏脸更红了,便是再直爽的性子,此时也难免有些扭捏。 但她是个主意正的姑娘,便羞赧的问道:“太后亲的、堂的有那么多孙子,不知是说哪一个?” 太后和韩嬷嬷听了此话,便知有戏。 韩嬷嬷道:“当然是太后的亲孙子了!” 赵倚华娇羞道:“听说齐王殿下已有了意中人,太后说的是……” 太后看着她羞中带喜的小女儿姿态,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便笑道: “燕王!你的手下败将!” 赵倚华闻言,脸上的红晕愈发浓了,只垂着臻首,笑而不语。 太后了然,韩嬷嬷招招手,有宫人捧来一个小叶紫檀的呈盘,上面铺着黄布,放着一对金镶九龙戏珠镯。 太后轻轻拿起镯子,亲手给赵倚华戴上,望着那金镯圈饰的凝雪皓腕,一时竟有些失神。 “太后?” 赵倚华打量着腕上精美绝伦的金镶九龙戏珠镯,知道太后必是有话要说。 太后回过神来,眼中仍有着哀伤,缓缓道:“这是懿宁出阁前的旧物,哀家放了十一年,无人戴着合适,唯有赏与你,才算不辱没了它。” 赵倚华自然知道那位为国和亲、红颜薄命,命丧南楚的懿宁长公主。 今见太后以爱女之物相赠,又赐了自己与燕王的亲事,如此这般厚待自己,不禁心中感动,对这位痛失爱女的慈祥老人心生同情怜悯,鼻子一酸就落下泪来。 太后见状,亦不免又被勾起了伤心,泪眼婆娑。 恰好这时,燕王进了建章宫,朝着正殿来了。 韩嬷嬷怕太后伤心太甚,赶忙笑着打趣道:“太后您瞧,‘手下败将’来了!” 太后止住了泪,赵倚华也转头望去,只见远远地,燕王器宇轩昂,衣袂生风,大步流星而来。 两人转悲为了喜,赵倚华更是羞不自胜,扑进了太后的怀里,娇嗔道:“太后!” 太后笑着搂住了她,韩嬷嬷又道:“还叫太后呢?该叫皇祖母咯!” 赵倚华羞得更抬不起头了,太后和韩嬷嬷不禁笑出声来。 笑声刚落,偏偏燕王进了殿,在殿前跪下,请安道:“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一语落下,又惹得太后和韩嬷嬷笑声不止,一旁的宫人们也都吃吃笑着。 韩嬷嬷将其拉了起来,魏承昱不知前因,见这满堂欢乐,一时摸不到头脑。 “不知是有什么趣事,让皇祖母如此开怀?” 太后拍着赵倚华,笑声不止,赵倚华双手捂脸,趴在太后怀里不肯起来。 韩嬷嬷笑道:“是趣事,更是好事!” 魏承昱看看太后怀里趴着的赵倚华,没再探究,恭敬问道:“不知皇祖母召孙儿回来所为何事?” 太后这时止住了笑,向韩嬷嬷道:“好了,莫要再拿他俩打趣了,快去把东西拿来!” 韩嬷嬷奉命去了内殿,不多时取来两道懿旨。 内侍持旨宣道:“燕王魏承昱、镇北将军赵敬之女赵倚华听旨!” 魏承昱不明所以,但仍来到殿前跪下。赵倚华也含羞起身,跪在一旁。 “皇太后慈喻 燕王魏承昱,包元履德,文武并重,德才兼备,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 今有镇北将军赵敬之女赵倚华,值待字闺中,蕙心纨质,窈窕淑女。故钦定为燕王魏承昱之嫡妃,有司择吉,十月二日大婚! 钦此!” 内侍宣读完后又道:“恭喜燕王殿下和赵姑娘,接旨吧。” 赵倚华伏拜道:“臣女赵倚华谢太后恩典!” 魏承昱却是愣在当场,如遭五雷轰顶,眼前只浮现了一人——陆元咎! 陆赵两家的结亲传言早已满京尽知,而昨日耿方还跟陆元咎开玩笑要喝喜酒,陆元咎回以微笑,算是默认了! 这,岂不是夺人妻子! 魏承昱转头去看赵倚华,见她低垂着臻首,眼圈微红,似是刚刚哭过。 内侍再次催促道:“恭喜燕王殿下,接旨吧。” “皇祖母,孙儿……”魏承昱下意识的就要拒绝。 “住口!有什么话过后再说,还不快接旨!” 太后威严的喝住了他,她既铁心为他赐下这门亲事,断容不得在这节骨眼上出任何岔子。 魏承昱被截住了话,又转头看了看赵倚华,见她一脸紧张的看着自己。 他为了难,若是当面拒绝,莫说皇祖母怪罪,便是赵倚华日后还如何见人? 这般想着,便声音沉缓道:“孙儿接旨,谢皇祖母恩典!” 当下,太后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又吩咐内侍们快去赵家宣旨,阵仗要大,要满城尽知! 赵倚华因见了刚刚燕王的迟疑,心中热切切的喜悦便减了不少,明艳的脸上也有一些失落。 而这些失落,恰好又落在了魏承昱眼中,他深感歉疚,心中发苦,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 太后拉着赵倚华的手坐下,对他道:“十日后便是大婚,你先回去打点燕王府,稍后哀家会派人过去。” 魏承昱推脱道:“父皇那边,孙儿……” 太后爽利说道:“你不用管,哀家自会去说。快去吧!” 魏承昱见皇祖母铁了心,多说无益。又见赵倚华只低着头,脸上明显有心事。 他寻思,此事还是要尽快找萧业商议,便急急出宫去了。 萧业听到消息时正在大理寺上值,这次倒不用信国公府报信了,因为已经满城尽知。 听说去赵家赐婚的盛大阵仗,萧业不禁莞尔,心中暗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太后的这一番先斩后奏,皇帝是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长秋殿里,皇帝很快听说了太后为燕王赐婚的消息,连御辇也等不及坐,便急急地赶去了建章宫。 此时燕王和赵倚华都已出了宫,太后在佛堂上着香。 皇帝快步进了建章宫,快到佛堂时又略略停顿了才放慢脚步进去,向太后拜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太后将檀香插在香炉中,跪在了蒲团上,双手合十,没有回头。 “你来的晚了,哀家已叫人去赵家宣旨去了。” 皇帝听出了太后话里的不悦,小心措辞,“母后怎么没提前跟朕说一声,就突然给燕王赐了婚?” 太后冷哼一声,转过头来,冷冷地看着他,“若是告诉了陛下,陛下准备给他赐个什么人物?” 皇帝垂着眼,没有答话。 韩嬷嬷将太后扶了起来,皇帝见状,上去替了韩嬷嬷。 太后痛心道:“哀家不是你的生母,你的生母早逝,哀家与你母亲交好,便求了先皇将你和梁王一起养在膝下。 你摸着良心讲,哀家这个养母可曾亏待了你?便是当年先皇想要另立太子,哀家也是向着你的!” 第163章 生路 宫女取来了香油,皇帝接了过去,太后手持着一柄长杆竹勺为鳞次排列的长明灯一一添上香油。 皇帝跟在太后身旁垂首听着,恭敬答道:“是,母后的疼爱儿臣都记在心里。” 太后又道:“陛下啊,哀家只是养母,尚没有将你冷落在宫中十二年,燕王可是你的亲儿子啊!你就不能给他一条生路?” 皇帝脸色变了变,辩解道:“母后言重了,儿臣……” “你不要狡辩!哀家全都知道了,哀家问你,滨州截杀是怎么回事?天底下真有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匪徒敢截杀皇子? 你可知道现在外面都是怎么传燕王的?阶下生了断肠草,朝生暮死!你这个做父亲的若是待见他,旁人谁敢咒他?” 皇帝惊道:“是谁搬弄是非,搅了母后的清净?” 太后哼了一声,“你瞒着哀家,自然会有有心人告知。她或许是搬弄是非,但若没有是非,别人搬弄的了吗? 你也不用去查,也不用怀疑燕王,那个孩子就是一个实心的!” 皇帝连忙道:“儿臣没有,儿臣只是问问。没有告诉母后,是怕母后担心。” 太后取了一勺香油,继续添着长明灯。 “你不告诉哀家,事儿就过不到哀家眼前了吗?皇宫里竟闹出了秘药,陷害一品大臣,这像什么样子!” 皇帝忙赔着不是,“母后教训的是,此事是儿臣失察。” 太后忿然道:“你忙着前朝的事,后宫的事能管的了多少? 也不是哀家说你,中宫那位,你也该提个醒了。身为国母,除了磋磨嫔妃、打骂宫人,也该把本事往正道上使使。” “是,儿臣记下了。” 太后叹了一口气,又道:“后宫和前朝的事哀家不想管,也管不了,任你们闹去。但燕王的亲事,哀家是管定了。 便是明着告诉你,之所以没打你的招呼,就是怕你从中阻碍!” 皇帝忙道:“母后看中的人自不会有错,儿臣怎会阻碍。” 太后为长明灯添好了香油,放下了那柄长杆竹勺。 宫人们端来了水盂,供其净手,皇帝将手巾奉上。 太后擦了手,接过韩嬷嬷奉上的念珠,在佛堂的蒲团上打起坐来。 宫女取来了一个蒲团,皇帝便在侧后方坐下。 太后挥挥手,让除了韩嬷嬷之外的宫人都下去了。 语重心长地说道:“哀家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恨,你恼,你怨,你介意燕王身上流着一半儿章惠皇后的血! 可你不要忘了,他身上也有一半儿流着你的血!便是为了这一半儿,你也要给他一条路走!” 皇帝听后,默然不语。那长明灯的灯火跳跃着,映着神佛悲悯众生的法相。 太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好了,哀家要说的都说完了。你是天子,若想阻止这门亲事,有的是法子,你走吧。” 说完,太后不再理会皇帝,闭上眼睛,敲着木鱼,诵起经来。 皇帝沉默地坐着,过了半晌,道了声“儿臣告退”,便离开了。 睢茂小心谨慎地跟在皇帝身后,他们已经在后宫中兜转了许久,穿过这个园子,前面便是凤仪宫了。 但他不敢出声提醒,只暗中觑着皇帝的神色,跟在后面。 皇帝向前走着,越走越觉得荒凉。树木萧索,藤蔓杂乱,落叶满地,连宫墙上的朱漆也斑驳着掉落了。 外面不过是刚入秋,这里仿佛是已是深秋了。 “这是哪儿啊?” 皇帝有些恍惚了,这儿似乎不是他的后宫了。 身后的内侍们对视了一眼,将头埋的深深的。 睢茂不敢答话,只小声提醒道:“陛下,起风了。” 起风了? 风儿卷起落叶,哗啦哗啦的响着…… 忽然,一个明丽的声音传来,“殿下,起风了,快回营帐吧!” 那个身着嫩黄骑装的女子,翻身上了马,对着身后的男子明媚一笑,策马奔腾而去。 那年轻的尊贵男子温润的笑着,纵马跟了上去…… 皇帝僵直着身子站着,眉头紧锁,威严的脸上似乎现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太倔了,太倔了……” 低喃的声音卷入秋风中,很快就淹没了。 但一旁的睢茂却听见了,他似乎知道了在说谁。 这是十二年来,皇帝对章惠皇后唯一的评价…… “睢茂啊。” “奴才在。” “朕是不是老了?” “哪儿的话,陛下龙精虎猛,正值壮年呢。” “可朕连回寝宫的路都认错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走到哪儿,都错不了。” “是吗?” “是呢。” 或许是这里的落叶太多,又或许是秋风迷了眼睛,皇帝在睢茂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着。 身后秋风扫着落叶,娑娑的似刮在人的心头上…… 赵家,赵老夫人接到太后赐婚的懿旨,便是眼前一黑。 燕王是什么处境,京中无人不晓,为何偏偏就落到了他们赵家的头上? 但旨意已下,不可抗命。赵老夫人强撑着病体,谢了恩典。 过了一会儿,赵倚华回来了,手腕上戴着那对金镶九龙戏珠镯。 赵老夫人激动的询问今日宫中到底出了何事,为何她才去了一会儿,太后就赐了婚? 赵倚华知道赐婚对赵家来说意味着什么,也知道母亲何以这般惊慌失措,便将今日宫中情景如实道来。 赵老夫人不敢相信,太后曾给了赵家选择的机会,但赵倚华竟然放弃了! “倚华啊,你可知道……” “女儿知道,女儿都知道,但女儿…心悦燕王殿下!” 赵倚华是个聪慧的女子,当太后开口问她愿不愿意做她孙媳妇时,她便猜到了十有八九是为燕王而来。 所以,太后探她口风时,她才没有一口回绝。 赵老夫人惊住了,“你…你与燕王才见了几面,就胡说些什么心悦? 你要知道他可是皇子,皇家最要不得的就是情深义重!你如此待他,他日后能否如此待你?” “女儿知道。”赵倚华平静道。 “女儿都知道,但我相信燕王殿下性情忠厚,日后绝不会苛待于我。女儿不会看走眼!” 话虽如此,但燕王接旨时的犹疑与愣怔却从眼前闪过,她心中蓦的一疼,接着生出委屈来。 “日后?还谈什么日后,他眼前的难关一重接一重,能否过去还未可知!” 第164章 投名状 “女儿明白母亲的意思,但女儿心中既有了这人,旁的人再难入我的眼了!无论千难万险,女儿愿意!” “你糊涂啊!” 赵老夫人本就生着病,被这一急一气,差点昏死了过去。 赵倚华和丫头婆子慌忙掐人中的掐人中,灌水的灌水,这才让赵老夫人反醒了过来。 赵老夫人醒来过后便是泣不成声,赵倚华也抹泪不止,心中不免又想起燕王的冷淡。 母女俩正哭着,忽听前厅来报,萧夫人和陆姑娘来了。 赵倚华眼下只顾安抚母亲,哪里顾得上见客。 便让人回了去,今日不得空,改日再去拜访。 谢姮与陆灵韵被委婉拒绝,又见赵家阖府一脸沉闷,不见笑颜,哪里有半点喜庆的样子? 心中也明白了七八分,便就此告辞了。 两人原本是在陆府赏菊,忽而听说太后为燕王和赵倚华赐了婚,皆吃了一惊。 两人同车而乘,却是默默无语。 平日里欢快的像只喜鹊的陆灵韵半天无声,等到马车穿过闹市,人声鼎沸的热闹传到了马车里,她终于打起了些精神,幽幽开口。 “我原本以为倚华是要做我嫂子的,怎么就成了燕王妃?早知如此,当日我就不该几次三番的催她进京。” 谢姮劝慰道:“谁能未卜先知呢?许多事都料不到的。” “阿姮,你说有一天我会不会像倚华一样?陆家就像赵家一样?” 谢姮明白她的意思,燕王如今绑上了赵家,齐王更要拿住陆家了。 她忍不住问道:“那你们会欣然接受吗?” 陆灵韵沉默了。 谢姮便不再多言,相较陆灵韵的愁闷,她在震惊之余又松了一口气。 赵家没有跟陆家结亲,那齐王的助力便会少一分,这对萧业来说应该是个好消息。 日落月升,夜幕降临。 白日热闹的九曲阁,晚间更是喧嚣。在夹杂着前院丝竹声的夜风里,一艘小船轻轻地靠了岸。 俄而,一个雅人深致的身影走出船舱。 樊兴迎了上去,“公子,燕王已等了许久了,我看似乎不大高兴。” 萧业淡淡道:“我知道了。” 沁园的书房中,燕王魏承昱身姿挺拔、端正如松的坐着,俊朗的脸上有些深沉,周身萦绕着一种威严。 韩璋暗暗为萧业捏把汗,今日太后赐婚后,燕王着急找萧业商议。 但往日常在燕王府附近转悠的樵夫田青和卖货郎陶谦,全都不在,一整天了也不见人影。 燕王很快就察觉了异常,出了这样的大事,萧业必然有话交托。 当下却不露面,说明此事就在他意料之中! 于是,便诘问起他和孟浚、耿方来,“当日萧先生让本王上南春山时,还与你们说了什么?” 三人自然答不知晓,于是燕王也不再追问了,他要直接问问萧业。 正思想间,“始作俑者”来了。 韩璋问候了一声,“萧先生。” 萧业颔首,步履如常的走到燕王面前,作了一揖,拜道:“殿下。” 魏承昱抬眼看着他,凤眸不怒自威。 “本王有话要问先生,还请先生如实以告。” 萧业径自坐下,应道:“知无不言。” 魏承昱垂了下眼眸,思想了下措辞,问道:“今日太后赐婚之事,是否在先生预料之中?” “是。” 果然如此! “先生是否早就算好了让本王与赵家联姻?” “是。” “宫中的事先生也能插上手?先生是如何说动皇祖母的?” 魏承昱大吃一惊,震撼之情无异于今日接到赐婚旨意。 萧业站起身来,来到书案前,从一个小匣子中取出一张纸条来,递给了燕王。 “殿下可还认得这笔迹?” 魏承昱低头看去,上面矫健豪迈的写了两个字——事成! “这…这是……” 魏承昱震惊失语,萧业为何会与何良牧通书信?他是何时搭上的信国公府?他们瞒着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萧业嘴角噙着一抹浅笑,“殿下自幼与何国公一起识字习武,即便如今笔力雄浑了些,但骨架总还认得。” 魏承昱捧着那纸条,不可置信地问道:“你是何时……” “早在殿下去沂州时。” 沂州?魏承昱低头看着那张纸条,心中波涛汹涌。 他想起他封为亲王后遇到过何良牧几次,他仍如往常一样,对他毕恭毕敬,客套的保持距离,却原来早在他不知情之时,信国公府已站到了他的背后! 萧业看着垂头不语的燕王,语重心长地说道:“如今,殿下的身旁早已不是空无一人,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都有人默默为殿下尽着心力。” 魏承昱震撼未平,疑惑的抬起头来,眼眶微红。 难道除了信国公府还有旁人? 萧业莞尔一笑,知道他心中不解,他的确瞒了他许多事。 于是便将一切的前因后果一一道来。 太常寺卿汪子祜是礼部侍郎元道的学生,那“翡翠龙凤如意”是萧业用来测验睢茂的计策。 当日,萧业需要一位能在宫中说上话的人,信国公府从宁嬷嬷口中得知了睢茂,这才有了那句“可以托付”。 但萧业为人谨慎,这种当风秉烛,性命攸关的事岂能轻易交付? 于是,有了太常寺中的考验人心。 而萧业事后才知道,也正是因着这一惊,将睢茂的警惕心全都调了出来,才能明察秋毫,在千秋宴上为燕王挡下一劫! 既确认了睢茂的忠肝义胆,萧业便放心着手后面的布局。 在千秋节的第二日,姚焕之来问“主意”时,他便将后续计划全部托出。 所以,在宫中一片大乱,睢茂拿着那对翡翠龙凤如意预备还回凤仪宫,再给宁嬷嬷提个醒时。 宁嬷嬷已按萧业的计划等着这个“投名状”了。 那夜,昏沉的正殿里,宁嬷嬷没有倒茶水,而是摆上了酒。 “我老了,这凤仪宫还能守得了多久。今日丢个玉如意,明日丢个水晶盏,后日又不知道要丢什么了!” 睢茂在宁嬷嬷对面坐着,借着昏暗的烛光环视着周围,这正殿的摆设还像章惠皇后在时一样。 十二年了…… 第165章 君子与谋士 “过些日子,宫里平静了,出宫去吧。告知燕王殿下,离开盛京,离开朝堂,这里危险重重,不是久留之地。” 宁嬷嬷叹了一口气,“他本是个多灾多难的命,便是他躲去寺庙当和尚去,那些心思歹毒的人就放过他了?” 这个道理睢茂岂会不懂?但他力小势微,这两次机缘巧合为燕王避了祸,难保再有下一次! 宁嬷嬷又道:“我知你是个有恩必报,心存仁义的人,章惠皇后当年的一场好心,总算没有白费。 如今,为了燕王殿下,老婆子还有一件事要求你。” 睢茂听了,问道:“燕王殿下有何事?” 宁嬷嬷摇摇头,“不是燕王殿下,是信国公府。老信国公夫人想给燕王寻门亲事,日后有个仰仗,说不定燕王能够有条活路。” 接着,便将所求之事告知。 睢茂听后,默然不语。 宁嬷嬷见状,道:“你若是怕了,也不妨事,只当今日老婆子什么也没说。那对翡翠龙凤如意和千秋宴的事便是你还了章惠皇后的恩情了,以后再无相欠了!” 睢茂叹了口气,“我已是这把年纪了,还怕死吗?只是我担心,此举会让燕王处境更难,毕竟皇后想为齐王求娶陆将军的女儿,陛下一直未允口。” “这你就不必担心了,你只管说帮还不是不帮。” 说着,宁嬷嬷颤巍巍的手捧起了酒碗,“这是十二年前,南楚来犯时,章惠皇后为老信国公准备的庆功酒。 后来风云突变,万事难料,这坛酒就用不上了。 如今,老婆子用这坛埋了十二年的酒代章惠皇后敬你! 若你愿意出手相助,就饮了这碗酒!若你不愿,我也不怪你,你就走吧。” 睢茂瞧着那映着烛光,澄亮的酒碗,喉咙里似塞满了铅块。 缓缓地,他晃了晃身子站了起来。 宁嬷嬷心中叹了一口气,终究是看错他了! 却见一双风霜老迈的手,颤抖着捧起了那碗酒。睢茂脚步蹒跚地走到殿中,对着那空荡荡的凤座跪了下去。 那碗酒被他稳稳捧着,未洒一滴,老而沧桑的声音说道:“睢茂谢娘娘赐酒!” 说罢,端起酒碗,一饮而尽了。 身后的宁嬷嬷此时已是老泪纵横…… 由此,才有了“事成”两个字,才有了宝华殿上佛前循循善诱、养豹斗虎一事,才有了季淑妃搬弄是非、太后赐婚一事…… 至于那满京飞的“有女嫁燕王,便如阶下生了断肠草”传言,自然也是萧业放出去的。 而他选中卫家的女儿做引子,那是因为知道兵部侍郎卫演是彻底的齐王党,断不会允了这门亲事! 这一切的因果,全在萧业的掌握之中,包括如今对燕王的和盘托出。 燕王听完全部,良久无声。 正如萧业所言,他的背后早就不是空无一人,他们以身家性命相托,甚至不求回报。 通往储君之位的那条路,注定艰难,却不孤独…… 只是,这门为他苦心算计来的亲事,却是拆散了别人的姻缘,让他如何欣然接受? 半晌后,魏承昱低沉醇厚的嗓音响起,“先生的一片苦心,我十分感念。只是如今有一事,本王于心难安。” 萧业黑眸似透视人心,“殿下说的是赵姑娘。” 魏承昱叹了一口气,“陆赵两家结亲的事情,京中无人不知。如今我用计谋得了这门亲事,与夺人妻子何异?” 萧业轻笑一声,“若是为此,殿下不必挂心,陆赵两家要想结亲早就结了,不会等到如今。 陆家和赵家都是军功世家,如若他们结了亲家,殿下觉得陛下还能放心那在南境防南楚、武阳关拒北凉的数万兵马吗? 何况陆元咎新封骠骑将军,掌管着陛下的亲卫骑兵,也是位高权重。 陆赵两家若真联了姻,无异于触犯逆鳞,自寻死路!陆将军和赵老将军都是有分寸的人,断不会行此事!” 魏承昱听后,垂下头来。 是,世家大族会为了前程瞻前顾后,左右衡量。 但两个有情人如何能分得开? 何况,对于赵家来说,与他结了亲,日后的生生死死都要与他绑在一起。 赵家和赵倚华如若知晓了他要夺储,真的愿意牵连其中吗? 萧业素知燕王仁厚,不想牵连无辜。 可争储之事没有兵马依仗,仅靠皇帝的宠信如何能成? 这门亲事是断断不能弃的! 便道:“殿下既已决心争储,必然要与齐王、梁王斗个你死我活! 齐王手中有京中豪门,还拉拢着陆家;梁王富可敌国,手里捏着兵部尚书,定然还有其他后招。 殿下手中有什么?一个没落的信国公府,一个反复无常、冷酷无情的父皇。 如果没有这门亲事,朝中摇摆的大臣,谁敢押注殿下?” 魏承昱剑眉紧锁,俊朗的脸上现出痛苦矛盾之色,内心纠结拉扯,难以决断。 这个道理,他如何不知?但他活了二十三年,从未有过害人之心。 如今让他为了自己的权路,以权势欺压抢夺他人妻子,又将无辜之人拖入龙潭虎穴! 任是理由说的再冠冕堂皇,也绕不过良心难安! 萧业见其神色,又道:“臣曾与殿下说过,救一人与救天下万民,孰轻孰重,殿下应该懂得取舍。” 魏承昱心中天人交战,知道这些不过是萧业让他良心好过的安慰话语。 若他能成还好,赵倚华虽然所嫁非意中人,但好歹还有条活路。 但若他败了,那等待赵家的便是残酷的打击报复,甚至是全族倾覆! 魏承昱下定了决心,抬起头来,目光没有了踌躇挣扎,而是像以往一样坚定沉稳。 萧业见状,嘴角浮现一抹微笑,十分欣慰。 他知道他已有了决断,他相信他高明远识,定能权衡利弊,做出明智之举。 却不想,听到魏承昱说道:“这门亲事,本王要与赵姑娘谈一谈。” 萧业闻言变了脸色,眼含戒备地问道:“殿下要谈什么?” 魏承昱正色答道:“我不想像父皇诓骗我母后一样诓骗她!” 但在萧业看来这根本就不是问题,“那殿下就骗她一辈子!” 魏承昱动了怒,这种彻底的利用和欺骗,与他父皇做的有何区别? “先生曾说过子不肖父,本王的确做不出惺惺作态之事!此事,我不会瞒赵姑娘,否则我要如何面对母后的在天之灵!” 说罢,他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韩璋和樊兴赶忙劝止,谷易则堵在了门口,没有萧业的话谁也不能出去! 第166章 棋子,妻子 “让开!” “殿下难道忘了这门亲事是多少人费尽心力求来的?殿下若退了亲,如何面对他们!如何面对希冀殿下大有作为的信国公府!” 萧业没想到经历了那么多次险象环生,魏承昱仍是天真得愚蠢! 他真想扒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都是浆糊! 魏承昱转过身来,凛然生威的凤眸直直地看着萧业。 正色道:“先生曾说过,让本王走出一条明君圣主之路。若用这种下作手段谋得助益,即使得登大位,又如何面对自己的来路?难道要永远背负着谋取臣妻的名声!” 下作?萧业嗤笑一声。 他萧业的确不是君子,眼里没有规则,心中没有顾忌。 但他自问这个计谋已经顾全了他的感受,否则真正下作的手段他早就用上了!何须如此劳师动众、迂回曲折地求得这门亲事? “殿下要做君子,要做好人,我可以告诉殿下,一个没有手段的好人在这世上绝不可能活的快活,活的自在,活的志得意满! 那没有手段的皇子会怎么样?会死!殿下如今要毁了这门亲事,就是找死! 不单是殿下,连带着信国公府和所有支持殿下的人,都是死路一条! 明君圣主就没有手段了吗?就不用计谋了吗? 错!大错特错!天生万物,万物皆可以为我所用!地养万民,万民皆是我手中棋子! 只要用的其所,顺应民心,便是天下圣主!” 萧业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几人无不动容。 魏承昱心中震动,觉得自己刚刚的话说重了,便道:“刚刚是本王失言,没有责怪先生的意思。 先生为谋士,自当倾尽才能。但本王也有自己的原则,此事本王必须得赵姑娘一句话!” 迂腐!迂腐!迂腐不堪! 萧业快被气死了,几欲吐血! 但燕王坚持,他也着实没有办法。他总不能将他捆起来,关上十日,直接送进洞房! 当下便愤恨道:“殿下若是固执己见,臣就是死谏也无济于事!殿下要去便去,只是日后不要后悔!谷易,让开!” 谷易听令,瞬即闪身让路。魏承昱看了萧业一眼,心中虽觉辜负了他的一番好意,但仍转身出了门。 韩璋见燕王真的走了,唯恐萧业气恼之下不管不问。 便拱手道:“先生勿恼,我再去劝劝殿下!” 说罢,急急追了出去。 萧业敛起眉来,脸色深沉骇人。这门亲事断断不能毁! 他转身对樊兴下了一道命令——如果赵家同意退亲,那就彻底把这门亲事坐实了! 樊兴知道他的意思,这是让他们做好行真正的“下作”手段的准备。 月影暗淡,星子无光。 从九曲阁回到云起斋,萧业仍是余怒未消,燕王的多此一举,不知又要惹出多少麻烦来。 谷易一边为其整理床铺,一边道:“如若燕王殿下真要退亲,会不会惹恼太后?” 萧业捡拾着几件换洗的衣衫,准备沐浴,沉着脸没有答话。 惹恼太后,那必是自然!莫说太后,连他都快被气死了! 谷易又道:“燕王殿下也真是不识好歹,公子是费了多少心思,才为他谋得了这门亲事。 不说南春山了,就是每次进宫都能碰到赵姑娘,也要安排的得巧才行。 偏偏这么多的心思,燕王竟不领情!亲事说退就退,真是儿戏!” “这些话你要不要到镇北将军府去说,或许他们能看在我费尽苦心的份上,拒绝退亲!” 谷易自然知道萧业说的是反话,当下嘿嘿一笑,“我不说了,不说了,公子沐浴吧,我出去了。” 说着,便打开了门,却瞬间像见了鬼一样,张大了嘴巴。 谢姮与绿蔻就抱着丝衾站在廊前的阶下! 谷易和萧业一个只顾埋怨,一个满心怒火,竟一时没有留意院中来了人! “夫人,你们何时到的?” 萧业闻言,放下衣衫,走至门旁,望着昏暗灯影笼罩下的谢姮,略一挑眉,“你都听见了?” “是。” 他冷笑一声,“进来。” 谢姮闻言,便将绿蔻手中的丝衾接了过来。 绿蔻一脸担忧紧张,她们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姑爷却让姑娘进去! “姑娘……” “你在外面等我。” 谢姮沉静说道,实则心中已是兵荒马乱。 她晚间自奕时还在想,棋盘上的棋子黑白分明,可这世间的许多事却无法分割的一清二白。 作为朋友,她同情今日被赐婚的赵倚华,但站在萧业的立场,她又觉庆幸。 可刚刚,她竟亲耳听到赐婚的背后是萧业! 萧业站在门旁,冷眼看着谢姮抱着丝衾从他身边走过,进了内室,随后转身把门关上,闩住了。 门外的谷易见状,连忙将绿蔻拉走了,自是耳提面命一番,让她千万保守秘密。 谢姮抱着丝衾来到床榻边,弯腰将其铺好,白皙纤细的玉手轻轻抹平着褶皱。 萧业靠着床架,双手抱臂,就在旁边看着。 “你没有话问我?” 谢姮闻言,手上的动作一顿,接着又去抚展被角。 “天凉了,这床丝衾厚些,前两日刚好的。” 萧业见她脸上仍是无波无澜,不禁微微蹙眉。 谢姮铺好了锦衾,直起身子来,沉静的美眸看了萧业一眼,垂下了臻首。 “我明天想去看看倚华,夫君早点儿歇息吧。” 她低柔的说道,转身便要离开。 萧业的脸色却愈加深沉,快速伸手抓住了她,迫使她看着自己。 “生气了?觉得我利用了你?” 却不期然的,面前的女子没有恼怒,没有哀怨,她澄净的眸子看着他,纤美的手臂突然抱住了他! 萧业没有防备,霎时被柔软和温暖攻陷!却听怀中女子沉静说道: “我没有生气,我只是有些震惊,原来你支持的是燕王。其实仔细想想,你和齐王断无议和的可能,转而支持燕王或许还能搏一线生机。” 怀里的女子说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萧业黑眸中闪烁着异样的情绪,她能想到这些,就一定能想到自己之前的亲近是为了打探消息。 为何她不生气? 看着那离去的单薄纤弱的背影,萧业的心中似堵着一块大石头。 忽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公子。” “进来。” 门开了,谷易走了进来,身后则跟着不速之客——樊兴。 萧业眉头一敛,“怎么了?” 第167章 解铃还须系铃人 据樊兴所说,燕王真的去了镇北将军府退亲,但赵倚华并未欣然接受,反而恼羞成怒,气哭了! 还直呼燕王名讳,把太后赐的金镶九龙戏珠镯扔给了他。 而魏承昱现在九曲阁坐着,满脸苦闷,说他看不透赵倚华的心思,让他来问问萧业。 萧业听完樊兴从燕王进镇北将军府到出府的详细讲述,当真是气笑了。 这个愚鲁的君子! 樊兴补充道:“燕王说他见到赵姑娘时,赵姑娘的眼真的哭肿了!他便开口提起退亲,责任由他来担,谁知赵姑娘说明明是燕王不乐意想退亲,却把脏水往她身上泼,这便恼了!” 萧业笑过之后,略微沉吟。这赵倚华还真是将门虎女,竟敢直呼皇子名讳,还叫起板来。 不过,事已至此,他也不能撂挑子不管。 向樊兴嘱咐一番后,便打发他回去。 樊兴挠挠头,不解的问道:“那见了面后燕王要说什么?” 萧业眼皮一掀,“不是要开诚布公吗?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只是别把我说出去就行!” “啊?” “啊什么啊,不是气话,是正经话!” 樊兴得了这句准话,这才放心的走了。 次日一早,用了早膳后,萧业便让吉常为谢姮备了车。 谢姮谢了好意,转身欲走,却被其叫住了。 “夫人是觉心中有愧吗?” 望着缓缓走近的萧业,谢姮垂下了眼眸,在发觉自己就是斩断赵倚华姻缘的那把刀后,她一夜未曾安眠。 她可以不去怪萧业,但不能不怪自己。 萧业来到她跟前,语调温煦,“夫人心中难安的,应是赵姑娘对这门亲事不乐意,但若是赵姑娘对这门亲事和燕王十分中意,夫人就不会再觉愧疚了吧。” 谢姮闻言,抬起臻首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萧业莞尔一笑,“昨夜燕王莽撞,正惹赵姑娘伤心呢,夫人若是不忍见其煎熬,便去织锦坊,保管赵姑娘药到病除。” “为何要去织锦坊?” 谢姮知道织锦坊,那是一家绸缎店,也做成衣,因为料子精美,绣娘手艺精巧,在京中达官贵人中颇受欢迎。 萧业没有回答,只是道去了便知道了。 谢姮走后,樵夫田青带来了一个消息。 今日一早,在赵倚华和赵夫人进宫谢恩前,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睢茂,亲自为镇北将军府和燕王妃送来了天子的赏赐。 据赵家的仆从说,绫罗绸缎,金银玉器,珠宝衣物,每样六件,一共三十六件! 赵老夫人让人送上赏钱,睢茂对众内侍道:“为天子当差,本是分内之事。但今日是喜钱,诸位就谢过赵老夫人和燕王妃吧。” 睢茂等人走后不久,皇后又派了人来,也赏了些金银钱财并首饰珠宝。 赵老夫人又是客客气气的招待一番,随后便与女儿进宫谢恩去了。 萧业思忖,皇帝的赏赐算是认下了这门亲事,赵家应该能够安一些心。 皇后的赏赐自然是紧跟皇帝的态度,不过是场面活,没有什么意义。 大约一个时辰后,谢姮回来了,据她所说,赵倚华面容憔悴,她细问之下才得知,赵倚华竟真的在为燕王退亲的事伤心! 震惊之余,她按萧业所言,将其带去了织锦坊,在那里遇到了由信国公府陪同的燕王。 因为信国公府的婆媳在,何老夫人见到赵倚华又十分热情亲切,赵倚华不好生气离开,与燕王别别扭扭的选了一些绫罗绸缎。 只是,因为人多,两人也无法多说其他。后来,信国公府的告退了,赵倚华也要走,燕王主动提出送她回府,赵倚华初时不肯,但在谢姮的劝说下答应了。 云起斋的小园中,谢姮说完这些,忧心忡忡的向萧业问道:“燕王娶倚华,是否全因利益算计?” 萧业看了一眼为好友担心的女子,她问的很直白,没有拐弯抹角,自然想听一句实话。 他没有含糊,如实答道:“不是,算计利益的是我,不是燕王,否则他也不会鲁莽的去退亲了。他误以为赵姑娘对陆元咎有情,又不想拖赵家下水,便是如此。” 谢姮稍微安下心来,她和赵倚华也猜到了燕王退亲,或许是因为听说了陆赵两家的传言。 听萧业的这番话,燕王应是个纯良厚道的人,应不会辜负赵倚华的一番情意。 萧业见她的神情和缓了不少,问道:“夫人的心结可解了?” 谢姮抬眸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很平静,却让萧业心里“咯噔”一下。 只听她平缓说道:“织锦坊让我带回一匹百花香锦缎,说是夫君早就定下的。” 织锦坊的百花香锦缎千金难求,做工繁杂,一月也出不了三匹。 锦缎上百花锦簇,栩栩如生,而且绣线中还浸了秘制香料,香气袭人,经久不绝,颇受贵妇贵女们喜爱。 听说一经上市,便供不应求,谢姮只是耳闻,还从未见过。 今日何国公的母亲本想赠送赵倚华一匹,那织锦坊的掌柜却道无货,谁知燕王和赵倚华走后,却捧来一匹给自己。 萧业点点头,所谓奇货可居,百花香锦缎的工艺虽繁复,但也不至于一个月只出三匹,那不过是他故意为之罢了。 谢姮手里的那一匹,是织锦坊本月仅剩的一匹,他昨晚通知留下的。 “夫人喜欢吗?” 谢姮垂下了眼眸,萧业之前也送过她东西。 上次天都山遇袭后,萧业见她丢了首饰,重新给她置办了两套金玉钗环,她知道,那是谢她救了他祖母。 白马逐月那次,是通过她结识姚焕之;犀角弓则是为了赵倚华。 那这一次,百花香锦缎似乎就是赔罪了。 她抬起眼眸,平和中又带着一丝落寞,缓缓说道:“夫妻本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不必如此。” 萧业听着这话语,眉头不自觉的皱起来,缓缓向其走去。“这理由,很是冠冕堂皇。” 正因如此,他竟觉有些失望。 谢姮沉静的眸子看着他,“其实,以后夫君若是有能用得着我的地方,可以直说,我知道夫君对我不能完全信任,但我并不会做对你不利的事情。” 她说完,敛衽一礼,便要离开。 萧业心中似被猛击一锤,一把拉住了她。 眼前的女子未受惊吓,只是扬起臻首平静的看着他。 萧业在那平静无波的水眸注视下忽觉愧疚,寒眸没了清冷自持,目光灼灼,嘴角翕动,欲言又止,最终仍问出了那个疑惑。 “你为何不生气?” 谢姮平静的眼神有了些变化,她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缓缓应道:“生气没有意义,况且我也是获利者,有何资格指责夫君?而且,我生不生气,对夫君来说应该无甚紧要。” 她说完,抽回了自己的手,款款走了。 萧业望着那远去的背影,这哪里是没有生气,简直是失望透顶。 他想起她之前每次见他,都盈盈笑着,很是温柔。可这两日,她没有笑。 一阵秋风吹过,萧业微曲的手掌里空落落的,心也空落落的。 恰在此时,卖货郎陶谦来禀报魏承昱与赵倚华谈话的情形—— 第168章 有情结同心 织锦坊里,信国公府婆媳走后,赵倚华也要走,冷着脸对魏承昱视而不见,要谢姮的马车送她回去。 燕王向前走了两步,低缓的声音说道:“本王也驾了车,可送姑娘回去。” 赵倚华只做听不见,偏不理他。 谢姮打着圆场,“若是如此,最是好了。我还想再挑几块料子,不知还要耽搁多久,你府中忙,不如就先乘了燕王的马车回去。” 赵倚华见谢姮不肯送她,又吩咐赵府的嬷嬷道:“去叫我们的车来。” 嬷嬷无奈,便想出门喊小厮回去一趟。 谢姮赶忙拦了下来,小声对赵倚华道:“这是何苦,难道真要这样糟心着成亲不成?且听他说些什么,若是不对,再气恼也不迟。” 赵倚华闻言,脸色缓和了许多。她本来也没打算真闹得难堪,不过是撒撒气罢了。 谢姮见说动了她,便又转身对燕王道:“有劳殿下了。” 燕王道:“无碍。” 随后来到赵倚华身边,态度虔诚,“姑娘请。” 赵倚华“哼”了一声,转身出了门,见燕王府的马车果然在门外等着。 身姿矫健的上了车后,却见魏承昱也跟了上来。面上一惊,不过却没说什么。 赵家的嬷嬷见了道:“殿下,这恐怕不妥。” 韩璋正色道:“有何不妥?太后和陛下既赐了婚,便是天定的姻缘。何况,不过八日,赵姑娘便是燕王妃了。” 赵倚华在车中道:“都是军中儿女,何须怪哉!” 于是,那嬷嬷便不再多说什么了。 马车行走了起来,赵倚华只看着别处,偏不往燕王那边看。 魏承昱端正的坐着,望着那张明艳而又倔强的小脸,威严的凤眸多了些柔情,平日不苟言笑的俊颜竟微微有些发红。 他声音低沉和缓的说道:“上次的事,是我的错。伤了你的心,我向你赔不是。” 赵倚华听了这和软的语气,心中一阵委屈,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又要掉下来。 但她决心要给他点厉害瞧瞧,即便是皇子,也不能仅凭三两句好话就放过了他。 于是,扁一扁嘴,仍不理他。 魏承昱性子稳重,又沉郁严肃惯了,断不会那套油嘴滑舌哄姑娘的说辞。 但好在,他也从没想过用皇子的身份去压人,当下便又真心实意的道起歉来。 “我在朝中的情势你应该有所耳闻,人人都不敢与我走的太近,偏偏你就不怕。 那日皇祖母赐婚时,我见你哭了,晚间去贵府拜访时,又见你刚刚哭过。 我又听说了陆赵两家结亲的传言,便以为皇祖母定是误解了你对我的亲近,而你是迫于无奈才接受了这门亲事,因此,才有了退亲的想法。 后来,你恼了,我才觉得或许是我错了。” 赵倚华见他说的情真意切、在情在理,全无一个皇子的傲慢脸相,反而恳切低声,不免心思松动了一些。 又听魏承昱道:“我想请你去个地方,有些十分紧要的话要与你说。” 赵倚华终于转过头正眼看他了,“什么话?” 魏承昱嘴角微扬了一下,有着深深的落寞,目光真诚深沉,“一些对你和赵家都很重要的话。” 赵倚华思索了一下,点了点头,“好。” 魏承昱略松了一口气,对车外朗声道:“去九曲阁!” 于是,马车又改道去了九曲阁。 两人下了车,没有去前楼的雅座,而是去了后院的水阁——玉清台。 赵府的嬷嬷本想也跟着上船,但被韩璋挡了下来。 赵倚华知道魏承昱不是虚浮孟浪之徒,必是有重要的事情,便让她和赵府的小厮们一起与韩璋在岸上等着了。 两人乘了小船来到了阁中,赵倚华开门见山的问道:“殿下有什么话要与臣女说?还是说,又想退亲?” 魏承昱自嘲的笑了一声,俊颜略带无奈,“恐怕等我将这些话说完,想要退亲的便是姑娘了。” 赵倚华严肃了起来,“到底何事?” 魏承昱站了起来,踱了几步,背对着赵倚华道:“本王不想瞒你,我已选择了一条极其危险难走的路,成为燕王妃,可能不会给你带来荣耀,反而带来灾难!” “什么意思?”赵倚华秀眉紧蹙,肃穆庄严。 魏承昱转过身来,威严沉稳的眸子紧紧盯着她,醇厚有力的声音一字一顿道:“本王要夺储!” 赵倚华呆在原地,谁都知道,那个位置几乎板上钉钉的属于声望最高的齐王。 而燕王,流放边疆十二年,不过回京半年,有何根基? 魏承昱见她深受震撼,声音和缓了一些,道: “这就是我决心去做的事,纵死不改!如果赵家不想牵扯进来,唯有退亲一条路。” 赵倚华沉思不语,自古夺储失败的皇子是何下场,她自然知道,或是幽禁一生,或是你死我活! 魏承昱见了这情景,心中虽闷痛,但仍沉声道:“不必勉强,用完这餐,我送你回府。” “为什么要夺储?” 清丽的声音忽然平静的问道。 “为我自己,为我母后,为那些含冤受屈的人,更为了天下万民和清明朝堂!” 魏承昱目光坚定,不卑不亢。 “好,我陪你。” “什么?” 魏承昱剑眉微蹙,不敢置信。 “我说,我陪你。” 赵倚华玳瑁般的眸子透露出无比的坚定,迎上他的凤眸,缓缓走了过去。 “我不是你的累赘,我会是你的左膀右臂!” 魏承昱望着眼前徐徐向自己走来的女子,她似乎是笼罩在一道光中,那道光抚平了他刚刚的痛苦,并点亮了他孤寂的心。 “倚华,你不怕吗?” 赵倚华灿然一笑,“怕,怕的要死!但我更怕多年以后会趴在你坟头上哭!” 或许是她的俏皮和乐天感染了魏承昱,他难得的露出了舒心的笑容。 赵倚华又道:“幼时,父亲打仗负伤,我曾问父亲,打仗这么痛,还会死人,为什么还要打仗? 父亲说,人没有不怕死的,但总有比死更重要的东西。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边境安宁和我与母亲。” 魏承昱心潮翻滚,凤眸幽暗,缓缓走上前去,将女子的柔荑执于手中。 “倚华,一旦陪我走上了那条路,你就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赵倚华温婉一笑,“殿下日后会后悔吗?” 魏承昱摇摇头,“我早已抛却了生死!” 第169章 夫人喜欢什么 赵倚华迎上他坚定而又温柔的眸光,“我曾告诉过殿下,不要小瞧了女子!” 魏承昱望着眼前这个胆色豪情绝不逊于男子的女子,敬其志,爱其心,怜其意。 一颗心灼热地将其刻骨铭心,印入胸膛。往日威严的凤眸此刻流露着无比的温柔,刚毅的脸上也不见了以往的肃穆,取而代之的是春雪消融,柔情似水。 赵倚华仰头看着他,炯亮的黑瞳迎上他灼热的目光,美颜如玉,千娇百媚,又难掩羞涩风流。 魏承昱从怀中掏出了那对金镶九龙戏珠镯,轻轻为其戴上。 四目相接,执手相望,深中隐厚、端庄持重的魏承昱终于情难自禁,将世间独属于自己的温柔揽入了怀中。 “倚华,从此以后,你就是我最重要的人,我绝不会让你输!” 赵倚华浅笑道:“我信殿下,也信我自己!” 水阁窗外,晴空万里,几片秋云,一行秋雁向南飞去…… 萧业听完,心中安定了下来。现在他对燕王的多此一举已没什么怒气了。 的确,他虽然迂腐,但是坦荡淳厚。仔细想想,如果他理所当然的接受了这场联姻,那他就该担心是不是“子要肖父”了! 而且,从结果上看,一个心甘情愿支持夺储的燕王妃,的确比一个受蒙骗的燕王妃有用的多。 想到这里,他又想到了刚刚离开的谢姮,心中一阵发堵。 打发走陶谦后,萧业让谷易将吉常、冯嬷嬷、孟院公叫来了书房。 四人神情端肃,一瞬不瞬的看着萧业。 萧业立于书案之前,望着四人紧张的神色,不自在的清了清嗓子,随后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道:“夫人平日都喜欢什么?” 他思想,一匹百花香锦缎或许诚意不足。 四人面面相觑,他们还以为又有什么大事。 萧业见了几人的神色,便知他们定是腹诽自己何以为此劳师动众。 为防他们探究,他先发制人,诘问道:“衣食住行都由你们操持,难道连这也不知晓?” 吉常苦恼的抓抓头,他现在为谢姮驾马车,但她去的地方除了谢家,就是与赵姑娘、陆姑娘往来交游,这有啥喜好? 孟院公也是为难,他一个管家院公,基本上都在管家算账,哪里知晓主母喜欢什么? 谷易更不用说,这个问题他就没想,他一直跟在萧业身边,他家公子都不知道,他哪里知道? 三人将目光都投在了冯嬷嬷身上,萧业也有所期待的看着她。 冯嬷嬷略一思忖,徐徐开口:“绫罗绸缎,金银首饰,珠宝玉器……” 萧业微微颔首,这些都不难。 却听冯嬷嬷话锋一转,“这些夫人似乎都不怎么在意。” 萧业有些失望,追问道:“那除了这些呢?” 冯嬷嬷倒是爽利,快语答道:“除了这些死物,就只有活人了!” 说着,目光定定地看着萧业,孟院公、吉常和谷易也一副了然的神色看向了萧业。 萧业面上一热,这四人的脸上分明赫然写了一个大字——你! 他不动声色的踱了几步,背过身去,俨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声音清淡道: “算了,我见姚焕之送来的那些补品倒是颇有用处,不如再去多备一些。” 孟院公应了下来,四人走出了书房。 吉常一把拉住谷易,低声问道:“公子突然问起这些做什么?” 谷易努努嘴,解惑道:“公子利用夫人的事被发现了,大约是找补呢!” “找补?公子算计人时向来脸不红心不跳,做的比这还缺德的事海了去了,也没见找补啊!” “所以说——”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公子动了凡心!” 话刚落下,就被孟院公从后面一人拍了一巴掌,冯嬷嬷则叹息一声,摇了摇头,“不知是良缘还是孽缘啊!” 书房里,萧业坐在书案前,无心处理公务。 四人点出这个关键,更显得他是个混蛋,仗着她的喜欢为所欲为。 他烦闷的起身,来到放置长剑的兰锜前,拔剑出鞘,举在面前。 那锋利的白芒上映着他英气逼人的面容,萧业的心却“咣当”一下掉在了地上! 真的脸红了! 他可是铁石心肠! …… 燕王与镇北将军府的亲事,虽然让朝野震动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 谁都知道,镇北将军赵敬年事已高,顶多三年便会解甲归田。 赵家无男丁,虽有义子和族侄,但到底撑不了赵家的门楣,无法延续镇北将军府的荣耀威望。 如今,他们更关注的是,燕王已娶了一位将门之女,齐王何时与镇南将军府结亲? 对齐王来说,燕王和镇北将军府的亲事,纵有千般不好,但却有一点儿好,那就是他的父皇开了先例! 千里之外,远在武阳关的镇北将军赵敬,先是收到了快马加鞭送来的家书——太后将赵倚华赐婚给了燕王! 甫一接到书信,赵敬将家书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确认里面一句也没提到皇帝! 赵敬忧心忡忡,长吁短叹,思虑再三后,提笔写了一封“乞骸骨”,预备上书皇帝。 就在这时,皇帝派来的黄门太监来了,宣旨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镇北将军赵敬,碧血丹心,定国安邦,忧公忘私。 今有女赵倚华,将门虎女,秀外慧中,婉婉有仪。 太后与朕甚喜之,特赐为燕王嫡妃,有司择吉,十月二日大婚。 将军久戍武阳关,数年不见,朕于紫垣之中甚是想念。 今特旨准假半月,送女出阁,并叙君臣之谊。朕于星闱计日以俟,望将军早日启程,莫负君臣之好! 钦此。 赵敬叩谢了皇恩,接了旨。转头将那封“乞骸骨”的奏疏烧了。 又将军中事宜安排了妥当,便带着义子和全数赵氏族侄回了盛京。 见到皇帝后,君臣俱是热泪盈眶,赵敬更是深觉下贱之臣不敢匹配,对于天恩浩荡诚惶诚恐,忐忑不安。 皇帝恳切感人道:“大周朝堂上下,唯有你赵敬一人担得起朕的‘敬服’二字! 你为大周牺牲了三个儿子,朕的儿子便是你的儿子,这声亲家你当得起!” 第170章 君臣之谊 赵敬听后老泪纵横,跪地伏拜久久不起,还是皇帝将其搀扶了起来。 赵敬后又以年事已高,请求解甲归田。 皇帝笑道:“朕只准了你半个月,半个月后,乖乖回武阳关去。若迟了半日,小心朕不顾亲戚情分,指着你这张老脸骂!” 说罢,皇帝笑了起来,睢茂也掩嘴而笑。于是赵敬便不再提告老之事。 事后,睢茂将此情景一五一十转告了信国公府。 何良牧向萧业问道:“陛下对赵老将军的确信任之至,先生为殿下选的这门亲事当真是选对了!” 萧业却轻笑一声,反问道:“何国公只看到这些吗?要说深得帝心,还得是赵老将军啊!他将全数赵氏子侄从北军带回,就是在向陛下表忠心!” 何良牧疑惑道:“你是说,赵老将军对这门亲事有所顾忌?” “如何能不顾忌?你信国公府的例子不过才过去十二年。” 何良牧皱眉道:“但那日殿上,陛下未准赵老将军的请辞,这是不是代表陛下对燕王有些信任?” 萧业答道:“陛下之所以同意了太后给燕王的赐婚,“孝顺”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更为关键的是——镇北将军府已经日薄西山了。 而赵敬又将姿态做到了如此地步,他目前自是放心。” 何良牧听了萧业的一番分析,这才明白,原来这君臣和睦的表象下,竟是另有考量。 “那依先生之见,赵老将军的镇北将军能做多久还未可知?” 萧业点点头,“不过,陛下不会现在动赵敬。北军将领若是此时变动,必将又是朝野震动,人选稍有差池,就可能让梁王或是齐王钻了空子。 所以,也无需太过担忧,至于时间,不必太久,对我们来说就足够了。” 这个“足够”是什么意思,萧业没有说,何良牧虽不明白,但他想,萧业既能算到这些,便已有了后续准备。 燕王的婚事既定,接下来便是纳徵,皇帝着燕王领内监官携玄二匹,纁二匹,束帛十匹,大璋一,虎皮二,锦彩二十匹,绢二十匹,羔羊二口,羊四口,雁一只,犊二头,酒黍稷稻米麪革十斛,黄金万两,从车百乘,亲自送去镇北将军府。 赵敬时隔十二年再见燕王,见其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稚弱皇子,在黑山磨砺的十二年,已磨出了铮铮铁骨! 此番龙游虎视,三尺青锋,威风凛凛,英姿迈往,颇有其外祖父——老信国公何恭远的遗风! 心中不禁又喜又叹,恭远兄,想不到你我有一日也能成亲家,这也算是全了你我的兄弟情义! 纳征过后,燕王与赵倚华各受醮戒。大婚的前一日,镇北将军府便将嫁妆送去了燕王府。 田产宅院,金银首饰,古玩字画,家居摆设,四季衣物等等,足足有一百八十抬!可见赵老将军与夫人的拳拳爱女之心。 那为首的是赵敬的义子彭冕,虽然年仅十五,但待人接物举止大方,说话行事干净利落,魏承昱见了十分喜欢。 后来又听人说,他的父亲原是赵敬手下的一名百夫长,在一次对北凉战役中,为赵敬挡剑而死。 战后抚恤军士时,赵敬得知其家中已无人,便将其带在了军中教养,收为义子,赵倚华平素也很喜欢这个义弟。 魏承昱得知是烈士遗孤后,心中感佩,言语态度上更亲近了几分。 只是,平素里彭冕多得赵敬的偏爱,如今这种为燕王妃送嫁妆的露脸好事也安排给了这个异姓义子,使其又得了燕王的赞赏,不免使赵氏族侄心中不快起来。 次日大婚,亲迎之前,要先去宫中叩拜。 魏承昱着礼服,头戴九旒九珠冠,身着玄色四爪蟒袍冕服,缁衪纁裳,腰间束着玉带,凤表龙姿,神采英拔。 建章宫中,太后将其扶起,慈爱的笑着,眼中隐隐有着泪光,缓缓拍了拍他的手,“去吧,去吧。” 魏承昱眼中亦含着泪,眼前的老人虽不是他的嫡亲祖母,却从来待他如亲孙子。 之后,他又去了崇德殿。 皇帝此时正批阅奏章,有内侍禀报燕王殿下来给陛下行礼了。 皇帝道了声“宣”,抬头看去,便见魏承昱头戴九旒冕,身着玄色蟒袍,缁衪纁裳,拾级而上,向大殿三跪九叩而来。 皇帝晃了神,那眉宇间带着喜色,三跪九叩的皇子正如二十七年前一样,心中欢喜,殷殷盼望…… 不!也不一样,二十七年前的那个皇子是十一旒十一珠,更神采飞扬一些,像打了胜仗的将军,意气风发,风华正茂…… “陛下,陛下……” 皇帝手执御笔走了神,冷不防地被睢茂唤了回来,那奏章上已滴的墨黑一片。 却见燕王已三跪九叩完毕,在殿中等着圣训。 “哦,平身。” “儿臣谢父皇恩典!”魏承昱站了起来。 皇帝打量着眼前的儿子,他一向不喜欢他,这十二年来,每每想起都是心情烦闷暴躁。 他也一直觉得他——子不肖父。可是今日,他却突然发觉,他很像他,就像二十七年前的那个皇子站在了他面前…… “陛下,快到吉时了。” 睢茂见皇帝又失了神,忍不住小声提醒道。 皇帝回过神来,似乎有些手足无措,清了清嗓子,道:“好,好,快去吧,快去吧。” 魏承昱闻言,拜谢了皇恩,又去了玉蓬殿给皇后行礼去了。 皇帝手里握着御笔,忽然向睢茂道:“燕王腰间束着的玉带你看到了吗?” 睢茂笑道:“回陛下,奴才离得远,老眼昏花,没有看清。” 皇帝急道:“怎么能没看清呢?” 睢茂见状,忙向众内侍道:“你们有谁看清了,速速禀报陛下。” 一名守在殿门口的内侍闻言,赶忙禀道:“回陛下,奴才看清了,燕王殿下束的是金镶八环蹀躞玉带,上面纹着四爪螭龙。” 皇帝听了,摇了摇头,“大喜的日子太随便了些。” “睢茂,朕有一条翡翠龙凤麒麟玉带,快找出来!” 睢茂疑惑道:“陛下,奴才没见过这条玉带。” “怎么没见过?那条玉带上面…上面雕着龙凤还有麒麟,快!快去找!” 皇帝急切地比划着,随即站了起来,神色焦急。 睢茂见状忙道:“快去找,都去找!长秋宫那边也找起来,找到了速来禀报!” 第171章 大婚 众内侍们闻言全都忙碌了起来,各个柜子匣子全都翻腾一遍。 有腿脚麻利的一溜烟儿的跑去了长秋宫,长秋宫那边随即也是一片慌乱。 皇帝急躁地踱着步,那条玉带仿佛就在眼前,可就是找不到。 正在焦灼间,有几名内侍从后宫匆匆而来,气喘吁吁。 “陛下!回陛下!找到了!” “快拿过来!” 内侍端着一个金丝楠木呈盘,奉上了那条玉带,皇帝捧在手心里仔细端详,金玉相衔,流光溢彩,华贵无比。 “对了,是这条,是这条…龙凤呈祥,麒麟送子……快!送与燕王,让燕王换上!” “诺!” 内侍们听了,又小心地捧着那金丝楠木呈盘,步履焦急地朝着宫外燕王府而去。 皇帝望着疾步离开的内侍们,忍不住向前走了两步,目光炯炯直直地看着前方,眉宇间却是威严无比。 睢茂上前道:“陛下,站了多时了,坐下歇歇脚吧。” 皇帝闻言,脸色缓和了许多,口中似喃喃自语,又似对睢茂讲道:“这么多年了,一点儿没变化,怪不得世人都爱金银玉器……” 睢茂垂着头,没有答话。 皇帝又站了一会儿,忽而叹了口气。转身缓缓向着御座走去了。 又一时,出宫的内侍们回来了,手上仍捧着那个金丝楠木呈盘,呈盘里仍放着那条翡翠龙凤麒麟玉带。 一行齐刷刷地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请罪道:“启禀陛下,奴才们刚到燕王府,就见迎亲的队伍已走出很远了。” 皇帝霍然站了起来,怒道:“为何不赶上去!” 内侍们吓得瑟瑟发抖,话都说不利索了。 睢茂见状,替其答道:“陛下,您忘了,迎亲的队伍中途不能停下,一旦停下,视为不祥。” 那些内侍们赶忙应声道:“是是…奴才们因此不敢擅自拦下燕王殿下。” 皇帝脸上的铁青逐渐褪去,有一些失望和落寞爬上眉间。 缓缓转身向内殿走去,一边道:“朕乏了,想睡会儿。” 睢茂挥了挥手,在内殿侍奉的内侍们赶忙熏起安眠香,放置好金丝镶玉枕,铺好金蚕丝被。 那些请罪的内侍们小声叫道:“睢公公,这玉带?” 睢茂上前轻声吩咐道:“从哪来的放回哪去,可仔细些!去吧。” 那些内侍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答了声“诺”,又回长秋殿去了。 皇子大婚,亦遵循亲迎之礼,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迤逦数十里。 除却随从和护卫,还有太常寺的各位属官,以及二品以上的官员及皇室宗亲。 绵延的队伍里非尊即贵,皇家的威仪震慑万众,让百姓们望之兴叹又心生敬畏。这场亲事无疑成了街头巷尾的热闻。 夜幕降临,一轮秋月挂在天际。 燕王府中,宫灯结彩,红烛映喜,宾客们渐渐散去,喧嚣与热闹也逐渐归于平静。 新房里,魏承昱与赵倚华喝过了合卺酒,嬷嬷和侍女们都退了下去,房内只剩下两人在床榻上坐着。 红烛映照美人妆,烛火摇曳中,魏承昱的剑眉星目满含柔情,痴痴的望着眼前的玉人。 赵倚华羞涩的嗔怪了他一眼,娇俏道:“殿下是准备就这么看到天亮?” 魏承昱嘴角上扬,心里的甜蜜消融了脸上往日的冰霜。 他伸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只是笑容中仍有一丝哀伤。 这抹哀伤没有逃过赵倚华的眼睛,“殿下不高兴?” “不,我很高兴。”魏承昱握紧了她的手。 “那殿下是有心事?”赵倚华敛去了脸上的羞涩。 魏承昱松开了她的手,站起身来,向着窗边走去,声音低沉道:“今日迎亲前,去宫中行礼,建章宫、崇德殿、玉蓬殿,我都去了。” 赵倚华懂了,世人都道章惠皇后在燕王十一岁那年突然重病不治,但朝中世家皆知此事恐怕另有隐情。 在她出阁之前,她父亲、母亲已将一些利害与她明示了一番。 她才知道,燕王这些年究竟背负了什么,更为他不忍牵连到她的好意而心生敬佩。 此时,她缓缓走了过来,拉住了他的手。 魏承昱转过身来,眼眶猩红,回握住她的手,“倚华,若是母亲还在,见到你一定会很喜欢。” 赵倚华轻轻靠近,依偎在了他宽厚的胸膛上,柔声道:“那明日我们进宫行朝见礼后,去母亲的寝宫看看。” 魏承昱伸手揽住了她,眸中添了许多无奈又倏忽转冷。 “不必了,会引起父皇猜疑。” 这是萧业特意交代他的,不要去提醒父皇,提醒他,他是章惠皇后的儿子。 赵倚华的心蓦的一紧,双手紧紧抱着他,声音微颤道:“殿下,你要相信,终有一日你可以光明正大的思念你的母亲!” 魏承昱没有答话,只是紧紧拥着这个满心满意勇敢爱着他的女子,俊毅的脸庞埋在她的颈间,深深眷恋,似要将她揉进骨里…… 心里默念道:“倚华,我与父皇不同,我绝不负你!” 窗外,一夜秋风,时缓时骤,抚花弄树,缠绵不休…… 在燕王大婚的这一日,朝中百官都来了燕王府贺喜,齐王也来了。 梁王虽未来,却让人送了重礼。一起进京的,还有一封家书致皇帝,信中写道: 臣弟病骨支离,身无彩凤双飞翼。 病中常忆幼时兄长为臣弟摘枇杷之情景,手足之情,情深似海。越地虽产枇杷,终不似当年滋味。 日月如流,少年白头。臣弟孤雁南游,一晃二十余年,转眼万事将休,方觉一生不过尔尔,行随意灭,意涣形散。 今臣弟心中唯有一愿,愿母后身康体健,无灾无恙;愿皇兄常青之松,万寿无疆;愿大周山河永固,国兴邦安。 …… 皇帝看后,沉默半晌,未置一词,亦未回信。 这封信的内容,后来辗转来到了萧业面前。 魏承昱问道:“梁王真的病重?” 萧业敛眉沉思,秋松溪回了越州许久,一直没有口信传来,梁王是真病还是假病,他也拿不准。 燕王大婚之后没几日,便是啸台秋狝了。 晴朗的秋日,皇帝率一千禁卫军出了宫城,着禁卫军校尉褚越留守皇城。 一千玄甲军在陆元咎的带领下护卫圣驾,其余两千则在啸台待命。 萧业在伴驾的官员中,魏承昱与魏承煦亦跟随御驾。 此番秋狝,不光是为了狩猎,更为了检阅玄甲军,并拣选人才。 第172章 春梦 因此,伴驾的除了亲近官员、皇亲国戚,还有一些没有官职但有家世名望的豪门子弟,信国公何良牧没来,但歧国公世子徐若安来了。 女眷这边,太后不忍见杀生从不参加秋狝。后宫嫔妃除了皇后、季淑妃,还有几个位次高的妃子。 燕王妃和清河公主也来了,又选了一些权贵夫人和姑娘陪侍,谢姮与陆灵韵便在其中。 浩浩荡荡的队伍一路扬尘飞沙,朝着啸台而去,第一天晚上行营扎在了山中。 高山晓月,夜色苍茫,营寨中燃着火把和篝火。 皇帝在中帐赐宴随行的王公大臣,女眷们则在偏帐中由皇后赐宴。 山里寒气侵人,中帐中的宴席只消一个时辰便散了。 萧业回了自己的营帐,却见谢姮还未回来。 这时,燕王妃的侍女急急跑了过来,禀告称谢姮与陆灵韵被清河公主赐酒灌醉了。 萧业微微蹙眉,跟随那侍女去了,来到一处小山坡,谢姮果然醉的不省人事。 告辞了燕王妃,萧业将谢姮打横抱起,朝着营帐走去。 从绿蔻口中,萧业了解到事情的始末,清河公主与陆灵韵素来有怨,牵扯到谢姮不过是因为见她与陆灵韵交好。 宴席过后,谢姮与赵倚华、陆灵韵闲步赏月,不想清河公主趁机发难,派人给陆灵韵和谢姮各赐了一壶冷酒,美其名曰为其赏月助兴。 明朗的月色下,谢姮拉着陆灵韵谢了恩。 起身后,谢姮拿出银子打点了那两名内侍,好声说道:“两位公公,我与陆姑娘方才已饮了许多酒,故而出来走走醒醒酒,还请两位公公向公主殿下善言,这两樽酒就让我们带回帐中饮吧。” 陆灵韵愤愤然,“这么寒的夜,总不能让我们喝冷酒!” 赵倚华亦出面说话,但两名内侍不敢违抗公主的旨意,必要亲眼看着她们饮完。便道:“陆姑娘,萧夫人,请勿为难我们,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谢姮无法,只得依命而为,见陆灵韵赌气不喝,又向两个内侍道:“陆姑娘不善饮酒,能否由我代劳?” 那两个内侍寻思,公主也没说谁喝的多谁喝的少,便道:“这无大碍。” 于是,谢姮饮完了自己的一壶,又去拿陆灵韵的那壶,却被陆灵韵夺了下来。 “罢了罢了,我自己喝,谁也不用替!” 说罢,她仰起脖颈就着酒壶便灌了下去。两名内侍看得目瞪口呆,没想到她一个姑娘竟能这么豪爽! 实则陆灵韵是在耍滑,她也是机灵,知道像谢姮那样一杯杯喝下去,这一壶酒就得全都进肚。 索性仰起脖子灌起来,那壶酒大多都洒在了身上,虽是一身酒气,进嘴里的却没多少。 两名内侍应付了差事,便回去复命去了。 但赏月是没有心情再继续下去了,没多久,谢姮便醉了,陆灵韵也被闻信赶来的陆夫人接走了。 萧业听完这些,黑眸微眯,晦暗的夜色里,不掩阴骘。 什么清河公主,三皇子,此时不宜动,日后可未必! 萧业步履稳健的朝着营帐而去,低头看了看依偎在他怀里,如呓语般唤着“灵韵”的女子。 “不是陆姑娘,是我。” “夫君?” “是。” 怀里的女子似乎努力地想从混沌中醒来,无力的挣扎道:“我自己走。” 萧业抱着她的手紧了紧,温和的命令道:“不要动。” 谢姮浑身绵软,根本用不上力气,只想沉沉睡去,挣扎了几下后,又靠着他的胸膛闭上了眼睛,口中歉意的说道:“谢谢。” 萧业喉结滚动,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酸涩,她对自己好像一下疏远了。 回了营帐,萧业让谷易弄来了醒酒汤,可是谢姮已经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绿蔻端着醒酒汤犯了难,萧业接了过来,让她和谷易去弄些热水来。 两人走后,萧业来到床榻旁坐下,见那床上的女子朱颜酡红,芳容丽质更添妩媚,醉卧如芙蓉娇蕊。 这撩拨人心的风情一如他们洞房那日,只是那时他无感,如今却觉煎熬为难。 他忽然想到,如果洞房那日他没有离开,他们如今会是什么样子? 可随即,他又将这种假设掐灭了,他是个务实的人,多年的隐忍算计让他不会耗费精力在这虚无的假设上。 “夫人,把醒酒汤喝了。”他声音中难掩温柔,伸手将谢姮扶了起来,倚在他的怀中。 谢姮醉意正浓,困倦也一阵阵袭来,便如呓语般拒绝:“不要,我想睡。” 这慵懒柔媚的话语落在萧业的心里,生出丝丝柔情来,他喉结滚动,定了定心神又道:“解了酒再睡,否则明日要头痛了。” 可是谢姮微蹙着蛾眉,无力的倒在了他怀里,“我要睡,我要睡……” 她似乎将他当成了床铺,嫣红的娇靥在他胸膛磨蹭着,想要寻个舒服的位置,纤柔的手臂也搂住了他的窄腰。 萧业的心痒痒酥酥的,如一只柔柔的手不停地撩拨着他的心弦,接着一种急躁便升腾起来,愈演愈烈,愈演愈烈…… 他喉结滚动,声音暗哑,“那我替你喝了可好?” 谢姮酒劲正浓,只想清净的安睡,听到这问话,便绵绵应道:“好。” 萧业得了应允,修长的大手端起了那碗醒酒汤,当真自己饮了。 但随即,他抬起谢姮小巧的下巴,封住了她的樱唇,将那醒酒汤哺入了她的口中。 谢姮在半梦半醒中,只觉一种温热气息靠近,带着一股暖流,她本能的吞咽下去,可那温热的气息并未就此离去,反而贪婪的覆在了她的唇上,与她唇舌相缠…… “唔……” 她颇感迷惑,迷蒙的美眸睁了又合,合了又睁…… 见她睁开了眼,萧业放开了她,被欲望燃烧的眸子沉沉地望着她。 “夫君?”谢姮醉眼朦胧,望着眼前的男子疑惑不解。 “嗯。”萧业应了一声,声音仍是暗哑,“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谢姮迷蒙着水眸,似乎没有听到这句话,她歪着头,娥眉微蹙,伸出白皙纤细的手指轻轻戳了戳萧业俊美无俦的脸庞,口中喃喃道:“是做梦吗?不要梦到……” 萧业握住了她的手指,心中的情欲因她的触碰而更加热烈,他声音低沉,蛊惑道:“对,是做梦。” 说着,俊颜俯下,又吻上了那让他心火燃烧的樱唇,肆意勾缠着她的丁香小舌,恨不得将她拆吃入腹…… 长久以来,那让他无所适从、难以排解的情愫终于在今日有了宣泄的机会…… 第173章 春梦了无痕 不知过了多久,帐外传来绿蔻和谷易的声音。 “二十两银子买了四桶热水,他们还真敢收!” “从宫中到各府,都等着热水沐浴呢,这里不比行宫,若是排队,我们不知要排到什么时候呢,二十两银子花的也值。” 绿蔻哼了一声,仍是心疼那二十两银子,转眼看了看拎了四桶热水的谷易,有些不好意思道:“还是我来拎一桶吧。” 谷易一脸轻松的笑道:“这有什么!我练功时可比这苦多了!” 两人的话语传到了气息交缠的帐中,萧业的理智渐渐回归,他松开了怀中被他吻的娇喘不止、美目迷蒙的人儿,为她理好衣衫,将她放在床榻上。 望着她柔媚迷离的美眸,修长的手指带着爱恋轻轻摩挲着那被他吻到红肿的樱唇,声音有着眷恋和苦涩,“夫人,梦醒了。”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端起那只空了的碗,放在帐中的案几上,转身向营帐外走去。 谢姮本就醉意朦胧,又被他吻的晕晕乎乎,早已分不清真实和梦幻了,一双美目睁睁合合,见那一道清冷的身影越走越远,只觉虚空越来越深,一切都虚无缥缈了…… 正在幽深的梦境和清醒中挣扎时,一方浸了水的巾帕渐渐唤回了她的神志。她睁开眼,见绿蔻正在为她擦脸。 “绿蔻?” “姑娘醒了?” 谢姮恍惚忆起了刚刚那个让人羞耻的梦,可那梦中的感觉为何那般真实?她努力的分辨着,“我刚刚好像做了一个梦。” 绿蔻又为她打湿了帕子,擦了擦脸,随口答道:“姑娘吃醉酒睡着了,做梦也正常,姑娘做了什么梦?” 所以真的是梦?谢姮本就泛着红潮的小脸更红了,喃喃道:“没…没什么。” 谢姮不再醉的像刚刚那样不省人事,倒是给绿蔻省去了许多力气。 洗漱沐浴后,谢姮又躺在了床榻上,望着绿蔻转身要离开的身影,终于忍着羞涩,问出了那句话,“夫君有没有说他歇在哪里?” 萧业的态度她已经明白,无论是新婚夜、天都山还是南春山狩猎后下棋那次,他都不想与她亲近。 她也知道,在外人面前,他不想让旁人知道他们夫妻不和。 可现在,绿蔻和谷易都是与其他府的侍女、护卫们共用一个营帐,谁也不能过去凑合一晚。 这个营帐是为他们夫妻准备的,又是入秋,夜里寒凉,萧业总不能还像天都山那次坐一宿,谢姮为此不得不思量。 绿蔻听了,机灵的眼睛瞥了瞥帐外,凑到自家姑娘面前,小声说道: “姑娘,姑爷就在帐外,没说歇在哪里。姑娘安心睡着,你们毕竟是夫妻,总不能这样一直有名无实下去。姑娘也借此看看,姑爷是不是有隐疾,如果真是有隐疾,姑娘也早做打算不是?” “绿蔻!” 但绿蔻给谢姮使了个眼色,掖了掖衾被,转身走了。谢姮听了她的话,又想起刚刚那个梦,脸腾的红了。 萧业哪里有隐疾,他在她面前不过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罢了。想到这里,她豁然开朗了,所以即便同睡一榻又如何? 这般想着,她挪到了床榻里侧,给他留了许多衾被和空间。 没多久,酒劲又来纠缠,接着浓浓的睡意也来拖拽,很快她就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帐外,萧业踱着步,望着夜空中繁星点点,心里没有半点儿宁静。 他刚刚竟然趁她醉酒,轻薄了她,可真卑鄙! 但事情就这么不受控制的发生了! “公子?” 谷易不解,绿蔻说给他换水,他说不必。 谷易以为他会直接进去沐浴,可他在帐外已走走停停多时,有时抬头望天,有时低头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里面的水恐怕早就凉了。 “公子,要不我再给你打点热水来?” “不必了,”萧业声音低沉,“你去歇息吧。” 谷易看了看在侍女帐门前等着他的绿蔻,欢快道:“那我去给绿蔻打热水了?” “嗯。” 谷易得了令,一溜烟的跑了。萧业寒眸一扫,扯了下嘴角,他倒是心无挂碍。 万籁俱寂,月上中天,萧业终于进了营帐,如他所料,床榻上的玉人早就睡着了。 他舒了一口气,剥去衣衫,将自己浸在她用过的水中。 冰冷的水缓解了他焦躁不安的心,他不敢想象,如果她没有睡着,仍像刚刚那般醉意朦胧,不知深浅的应允着他,他今夜会做出什么事来…… 所幸,她睡着了,他不会未经她允许去碰她,否则就不是起了“色心”,而是起了“歹心”! 萧业沐浴过后,换上干净的衣衫,仍穿戴整齐,他打算如天都山那夜一样,再坐一宿。 缓步来到床榻前,他注意到了她给他预留的位置,心里忽然有股暖流流出,她心里还记挂着他。 他伸出手,为她掖好了衾被,克制着自己不去触碰她的娇颜,转身来到案几后坐下,闭目养神起来。 夜,静静流淌着,似乎除了更冷些,与天都山那晚并无什么不同。 可是萧业知道有什么不同,天都山时,他还有决心休弃她,如今,他已逃避这件事了。 “绿蔻,好冷……” 寂静的夜里,一个柔弱的梦呓声音传来,萧业蹙起了剑眉。 “绿蔻,燃起火炉吧,好冷……” 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到床上的人蜷缩着,小脸微皱,似乎打着哆嗦。 她醉了酒,在这山里沁寒的夜里,定是觉得冷。 萧业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来,走到床榻边,伸手去探她的体温,脸很凉,手也很凉。 他皱着眉头,这里不是行宫,没有火炭给她取暖,甚至没有多余的衾被。 正在思考之际,谢姮凭着本能,睡梦中抓住了那让她稍感温暖的大手,小脸也依偎了上去。 萧业犯了难,可是看着床榻上冷的发抖的人儿,他又暗骂起自己来,她是他的妻子,又不是洪水猛兽,有什么怕的? 何况,柳下惠可以坐怀不乱,他这么多年清心寡欲,难道连这一点儿冷静自持也做不到吗? 这么想着,他褪去了外衫,只着中衣,上了床榻,将谢姮揽在了怀里。 可很快,萧业就发觉自己想的太简单了。柳下惠当年怀抱一名女子为其取暖,坐怀不乱,那名女子不是他的妻子,更不是他喜爱的女子。 可现在他怀里的不但是他的妻子,更是早就乱了他心的女子,这——如何能比? “好暖……”谢姮感受到了温暖的源头,不自觉的靠了过来,柔馥的身子贴着那暖源。 萧业的额上沁出薄薄的汗,喉结滚动,他在她面前做不了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了! 第174章 空即是色 但也不能做色令智昏的纣王,否则,他明日如何面对她? 但谢姮依从着本能,又贴紧了些,绵软的手臂攀附在萧业的胸膛上,连纤细的腿儿也搭在了他身上,整个人严丝合缝的与他紧紧依偎着…… 萧业觉得体内有一头狂乱的野兽就要冲破牢笼,她窝在自己脖颈边的柔嫩小脸,含着幽香的兰息,一呼一吸,一起一伏,都在招惹着那野兽,引诱他冲破牢笼,步入无边欲海……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 萧业紧闭眼眸,调息静气,在心中默念着《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他在净慈寺后山与寂照大师辩经三年,从不信什么“佛法无边,回头是岸”。 可是今晚,他却虔诚的诵着心经,寄希望于佛能渡他渡过这漫漫长夜…… 那晚,萧业将心经默诵了千遍,直到那脑海中的菩萨变成了身姿婀娜、媚眼如丝的谢姮。 他叹了一口气,他这种六根不净的人,何必去玷污菩萨?便不再闭眼,睁眼到天亮…… 夜色隐去,天光放亮,帐外传来军士们的走动声。 谢姮被亮光唤醒,她在温暖的枕头上蹭了蹭脸,慢慢睁开了迷蒙的双眼。却发现她枕着的不是什么枕头,而是男人的胸膛! 那白色的中衣被弄松了衣带,敞开了怀,露出大片坚硬的肌肉和几道伤疤,而她不但枕在上面,手还伸进了中衣里,更让她不安的是,有个难言之物烫烫的、硬硬的,硌着她的小腹…… 她惊了一跳,猛然弹开,连忙去看那胸膛的主人,却对上一双无奈带着疲惫的黑眸。 “醒了?不再睡会儿了?”萧业语调淡淡,随意的似乎在邀请她饮茶。 谢姮的脸颊早已烧了起来,玉手攥着被角,坐在那里羞低着头,不敢看他。心中庆幸,还好他没有生气,没有斥责自己,否则自己真的要没脸见人了! “我…不睡了。” 萧业听了这句话,暗暗长舒了一口气,装作若无其事的转过身去,侧身向外,闭上了眼眸,枕着手臂缓缓调息,压下那奔腾了一夜的欲火,他不能让她看出端倪,不能让她觉得他下流…… 谢姮见他背过了身去,才敢看他,嗫嚅着道着歉:“夫君,我…我喝醉了,冒犯…的话,对不起。” 萧业闭着眼眸,没有回头,淡淡答道:“没事儿,我不怪你。” 谢姮安下心来,小声道:“多谢夫君。” 萧业很不喜欢她这种客套,“昨晚夫人说醉话了,记得吗?” 谢姮刚定下来的心又提起来了,难掩惊吓的看着那卧玉颓山般侧睡着的身影,她不会失言将心中苦闷都哭诉出来了吧?这也太丢人了! “我说了什么?” 只听萧业语调平淡的道:“你说你很生我的气,气我利用了你,你还说……”说到这里,他停顿了。 谢姮的心怦怦跳着,“还说了什么?” “还说你心悦于我。”萧业闷声道。 谢姮懊恼的咬住了红唇,在他几次三番拒绝后,她的勇气已不像之前那么充足了,这样的话多少有些不自重了。 萧业已按下欲念,他编纂出了那些无中生有的话,便坐起身来看着她,试图从她脸上分辨出些什么。 谢姮本就嫣红的娇靥,在他的注视下更红了,她忽然想起,她昨晚似乎做了一个令人羞耻的梦……想到这些,她羞低着头,更不敢看他了。 萧业见她脸上的红晕不但染红了脖颈,连那白玉般的耳朵也红了起来,嘴角浮起一抹浅笑,更起了顽劣的心思。 “夫人昨晚好像做梦了。” 谢姮闻言,臻首垂得更低了,吞吞吐吐的道:“我…我不记得了。” 萧业低哑的笑了一声,凑近了些,暧昧道:“可我听见夫人梦中在喊‘夫君’,是梦到我了吗?” 谢姮几乎要把头低到衾被里去了,“我…我不知道,或许是做梦送夫君上值……” “是吗?”萧业又凑近了些,几乎贴上了她,“可我听夫人的呼唤,似乎十分温柔。” 谢姮紧咬樱唇,羞耻的几乎要哭出来了。 萧业望着眼前羞得无地自容的女子,心中生出阵阵柔情和不忍来,他差点把她捉弄哭了。 心念一动,便伸手将她揽入了怀中,温声开导着:“夫人不是说夫妻一体吗,这有何妨?夫人挂念为夫,天经地义。” 谢姮被他弄糊涂了,他时好时坏,有时温柔有时冷淡,明明对她无情,现在又搂着她,他的心思变得太快,她跟不上。 她不知所措,又涌起了难过和委屈,轻轻地推开了他,闷声道:“我起床了。”说着就想爬过他的身边下榻去。 萧业却伸出有力的臂膀将她一把捞了回来,随后扯过衾被将她裹了起来,温声道:“山里冷,还是我先起吧。” 说着,劲腰一转,长腿已迈下床榻,他来到帐中的衣架旁,自己披了一件袍子,便将谢姮的衣物拿了过来,放在了她的旁边。 谢姮懂了他的好意,感激的说道:“多谢夫君。” 萧业却没有立即离去,反而双手撑持着床榻,俊颜凑近了她,声音低沉暧昧道:“夫人若是真想谢我,就好好想想昨晚做了什么梦,想到了告诉我。” 谢姮刚平复下来的心又怦怦跳了起来,眼眸躲闪着,“为什么?” 萧业更近了些,俯首在她耳边,略带邪气的暗哑嗓音响起:“因为我也是当事人,我有权知道我在夫人的梦里都做了什么。” 谢姮的脸热得发烫,梦中的情景再次在脑海中闪现:那时的他全无平日的清冷,满眼情欲,而她也在他的引领下意乱情迷…… 谢姮慌乱的答着“好”,只求他赶快放过她,不要再让她一遍遍想起自己的不知廉耻。 萧业望着她红云满面的容颜,一种阴暗的满足感油然而生。对,就是这样,一遍遍想起,不要忘记,将他们在“梦中”做的事全都镌刻在心里。 她每每入他梦来,扰的他不得清净,他为什么不能搅扰她的安宁?她既让他明白“情”的滋味,他为什么不能也给她烙上他的印记,让她永永远远也忘不了他?能,他当然能! 谢姮起了床,洗漱过后,绿蔻进来为她梳妆。机灵的绿蔻瞅着二人的神色,见她家姑娘与往常并无什么不同,那床榻上也没有落红,便知两人昨夜又是相安无事了。 她苦着脸想着,难道这姑爷真的有隐疾?遂向萧业问道:“姑爷昨晚睡得好吗?” 第175章 情之滋味 萧业站在铜洗旁,修长的手打湿了巾帕,随意的答道:“不好。” 谢姮听了这个答案,从铜镜中暗暗瞥了他一眼,心中打鼓,她不会像今早那样缠了他一夜吧? 又听绿蔻问道:“为什么没睡好?” 萧业用巾帕擦完脸后,扭头眼含深意的看了谢姮一眼,悠悠道:“昨晚帐中跑进了一只狐狸,毛手毛脚的,十分难缠,我赶了一夜的狐狸,当然没有睡好。” 绿蔻听了这稀奇的事,不疑有他,惊讶道:“真有狐狸啊?它是寻吃的吗?姑娘你见到了吗?” 谢姮从镜中看了萧业一眼,见他正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注视着自己,连忙收回了视线,觉察出或许自己就是那只毛手毛脚的“狐狸”,花容一红,心虚道:“我睡着了。” 萧业的笑意更深了,接口道:“这是山里,有狐狸有什么奇怪?我赶了一夜的狐狸,你家姑娘当然能够睡得安稳。”说罢,放下巾帕便走了出去。 绿蔻见他走了,又想起了另一件事,趴在谢姮耳边低声问道:“姑娘,你和姑爷昨晚真的没有圆房吗?” 谢姮脸上的红晕还未消失,听了此话更浓了,连忙制止道:“我睡着了,你不要再问了。” 绿蔻瘪瘪嘴,心里已经确定萧业定是有隐疾! 早膳过后,队伍遂拔营起寨,一路扬尘飞沙浩浩荡荡,朝着啸台而去。 直走了整整一日,天黑之时,才到了啸台行宫。 宫中为官员和同行的家眷们都安排了安歇的院子。 萧业因只有夫人、一名侍女、一名侍卫随行,便在行宫里的一处小院落——清芷榭安歇了。 这个院子,有一间正殿,两间偏殿,前面的庭院里有小桥流水,植有海棠。后面的庭院里立着山石假山,种着芭蕉和翠竹。 虽非广厦大殿,但胜在精巧雅致,特别是对那几株芭蕉,开了轩窗即可见,谢姮十分喜欢,凭窗自语道:“若是今夜能有一场秋雨,卧听穿林打叶声,倒是十分惬意了。” 萧业正好跨门而入,听到了这句低语。 “夫人喜爱芭蕉?” 他记得她在隐庐的庭院中也新植了一些芭蕉,只是庭院离正房还隔着一道月洞门,想是落雨时听不到那打叶声。 谢姮甫闻其声,回头视之,露出浅浅一笑,带着几分羞赧和寂寥。 萧业心神一晃,缓缓向其走了去。“想听雨打芭蕉是吗?” 谢姮又转头看向窗外,有些不好意思的答道:“我未出阁时,院中有几株芭蕉挨着檐廊。一到雨天,雨滴打在芭蕉叶上的声音,清妍悦耳,十分好听。 每每那时,我总爱搬张小榻,坐于廊下,或读书,或做女红,听着那雨打蕉叶的声音,看着那翠绿的蕉叶,就是下上十天半月也不愁烦,有时便是雨水溅湿了衣裙也是有趣。” 她嘴角带着深深的笑意,秋水般的眼睛晶亮晶亮,似乎又回到了那时待字闺中,不愁风浪不愁波的日子。 萧业望着眼前沉浸在往日美好中的女子,心中忽然生出些不忍和疼惜来。 他因着谢璧的原因远着她,与她别扭的相处着。可她又有什么错呢?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一个出嫁从夫的妻子。 在她看来,自己的冷待疏离,时远时近,一定让她倍感困扰。 思绪到这里,他在心中叹息了一声,如果她不是谢璧的女儿,他便可以心无挂碍的与她做寻常夫妻了。 缓缓的,他伸出手,揽住了窗边的玉人,那种熟悉的柔软与淡香让他郁闷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 谢姮略感惊诧,娇美的容颜上泛起了红晕,她抬起水盈盈的眸子定定地看着萧业。 萧业见了她的神色,便知她在想些什么,他苦笑一下。 这么多年算计人心,所凭信条便是——各凭本事,输赢皆命。 因此,输了,他不会怨天尤人;赢了,他也不会对那些败在他手里,被他算计的人心怀愧疚。 但谢姮,他不过是利用她打探了些消息,没有将她置于危险境地,也没有伤她的性命,却总让他有种虽赢但输、咎由自取的惭愧感。 萧业声音中带着无可奈何,温和说道:“不要这么看着我,我没有事情要你帮忙。” 怀里的玉人垂下了眼眸,但精致柔美的小脸上仍带着一丝深沉。 萧业叹了一口气,又道:“你如果心里不痛快,可以对我发泄出来,便是骂我一顿也无妨。” 谢姮似乎被这句话逗乐了,她带着笑意的眸子看了他一眼,轻声反驳道:“我不会骂人。” 萧业莞尔一笑,笑意深达眼底,伸手轻轻按着她的臻首靠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却听怀里的女子幽幽问道:“所以,真的全是利用吗?” 萧业的心猝然一紧,搂着谢姮的手又用力了些,沉声道:“不是,现在更不是!” 短暂的沉默后,一双柔柔的手环住了他的窄腰,萧业没有看到,怀里的女子微微红了眼眶。 良久,萧业低沉温柔的声音缓缓响起,“夫人,今夜恐怕有雨。” 谢姮轻轻“嗯”了一声,没再多言,不想打破这片刻的安宁。 秋风吹拂,窗前的两人相互偎依,像一对寻常恩爱的夫妻。 亥时过后,果然下起雨来。 雨点儿落在窗外芭蕉上的声音,细细密密,似是一双手温柔的拨弄着琴弦。 是夜,萧业歇在了截间的窄榻上,将寖间的床榻让给了谢姮。 谢姮见此情形,亦没有多言。于是,两人隔着帐帷各自歇息,沉默的听着那雨打芭蕉的声音…… 次日,雨仍未歇,淅淅沥沥地下着。 皇帝望着殿外的雨帘愁闷,他来啸台可不是来看雨景的。 季淑妃在旁劝慰道:“陛下,听说太乐署新排了一出舞蹈,要不让她们舞给陛下看看怎么样,解解闷儿?” 皇帝挥了挥手,提不起兴趣,“没意思。” 他早已过了沉溺美色的年龄,不知从何时起,温腻香玉在怀还不如他自己独卧时安眠,即便是去季淑妃那,他也很少过夜。 现在的他只想策马弯弓,痛痛快快的打一场猎! 说起来,除了每年的秋狝,他已没什么机会策马奔腾了,他刚到知天命的年纪,还能降得住烈马,拉得动劲弓! 皇帝沉浸在那些意气风发的回忆里,身体里的血液也随之沸腾。 正在这时,皇后派内侍来报: “启禀陛下,皇后娘娘与官眷们想要击鞠解闷儿,娘娘请示陛下是否也过去看看?” “击鞠?”皇帝来了兴趣,可看了看外面的毛毛细雨,又有些迟疑,“这外面还下着雨呢。” 那内侍答:“啸台令詹晃已命人在鞠城上搭了彩棚,应无风雨侵袭。至于比试的官眷们,个个兴致勃勃,全都不在乎这点儿毛毛雨呢。” 皇帝听了,开怀大笑,“有意思!将军们还没开弓,妇人们倒先跃跃欲试了!好,去瞧瞧!” 第176章 胆大包天 当下,仪仗便朝着击鞠场去了。 萧业与伴驾的官员们立于鞠城之上,皇帝、后妃及皇子们高坐在主位上。 举目望去,绿草茵茵的球场上啸台令詹晃正命人洒着沙子,干燥场地。 萧业的目光落在场地边,参赛的女子们,每队十人,一队由清河公主带队,着黄装;一队由陆灵韵带队,着红装。 两人在分队之时,又分别把赵倚华和谢姮拉了进来。 赵倚华自幼在马背上长大,击鞠的功夫更是了得,此时被拉去了清河公主的队伍里,陆灵韵的脸都绿了。 双方换好了衣衫,便去选马去了。 鞠城上,众人等了许久,不见两队回来,皇帝不免有些烦躁。 一旁伴驾的官员们便道:“姑娘家怕是怯场,或是技艺不精,陛下何不亲自上场给她们做个表率。”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便将皇帝说动了心。 他多年没有打过马球了,想当年也是一个好手! 眼见这毛毛雨也不飘了,心情更为畅快了,便当真去更了衣,要上场了。 因为黄队已有了一位公主和一位王妃,为了不落个“以上欺下”的名号,皇帝便决定加入红队。 萧业见劝说的官员们过于踊跃,心中略起机警,他悄悄离开,朝着马场而去。 马场里,马倌刚为姑娘们选好了马,萧业见谢姮抚摸着一匹遍体通黑、神气俊朗的骊驹,而赵倚华的身边是一匹通身乌黑,四蹄皆白的踏雪乌骓。 萧业缓步向前,先来到清河公主面前参拜。 清河公主见到京中骇人听闻、手起刀落砍杀权贵子弟的大理寺卿,竟这般年轻英俊、积石如玉,有子都之美,不禁多打量了他两眼。 一旁的世家贵女们也纷纷侧眼探望,难免红了脸颊。 “萧大人不愧是父皇钦点的探花郎,当真是浊世佳公子,只可惜...呵,委屈萧大人了!” 清河公主说着,轻蔑的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谢姮。话虽没说全,但意思再明显不过了,谢姮这个低级官吏之女高攀了! 谢姮见到萧业走进马场,正好奇观望,冷不丁的被公主一睥睨,自然读出了不善的意味,便垂下眼眸,又去抚摸骊驹的鬃毛。 萧业一副谦恭模样,似乎没有听出话里的机锋,微微笑道:“公主谬赞了,听闻前日公主赐了臣妻一壶酒,可惜臣妻不胜酒力,辜负了公主的一番美意。” 清河公主听了此话,有些得意,柳眉一挑,“所以萧大人是来为不识抬举之人请罪的?” 萧业不置是否,恭敬道:“关于三皇子,臣有一些紧要的话要向公主禀报,还请摒退左右。” 清河公主微微皱眉,脸色严肃起来,挥退了侍从。 “什么事?” 萧业恭敬一拜,走近了些,脸上仍挂着微笑,但口吻却毫不谦逊。 “听说化州刺史府私自豢兵,走漏了风声,公主的外祖父正费力平事。可巧此事虽未闹大,臣却风闻一二。如今臣妻不知因何冒犯了公主,但我想公主冰雪聪明,日后定不会再难为臣妻!” 清河公主骇然睁大了眼睛,低声娇斥道:“大胆!你敢威胁本宫!” 萧业嗤笑一声,“谈不上威胁,只是听说淑妃娘娘前段时间在宝华殿抄经十分辛苦,故而来提个醒!” 清河公主冷笑一声,“哼,区区臣子,胆敢以下欺上,你信不信本宫随便一句话就能让你和你那不识好歹的夫人死无葬身之地!” 萧业温润笑道:“公主可以试试,不过我想若是皇后与齐王知道公主有这本事,定是寝食难安!” “你!”清河公主花容失色,她本来只把他当做一个普通的臣子,却没想到越扯越复杂,不免惊心起来。 萧业莞尔一笑,又道:“三皇子明年就可封王,在这节骨眼上,前朝、后宫,公主还是广结善缘为好。若是意气用事,因小失大,这世上可没后悔药吃!” 清河公主粉拳紧握,何曾受过这委屈,快被气哭了。 萧业寒眸中带着戏谑和冷漠,淡然问道:“公主要问罪吗?不问的话,臣告退了。” 说罢,悠悠一拜,转身走了。 外人只道他谦卑有礼,温文儒雅,哪里知道他刚刚是在威胁公主。 清河公主望着那英挺冷冽的背影,恍然发觉,她刚刚面对的哪是个普通臣子,而是手刃京中许多权贵的刽子手! 萧业来到谢姮身边,从马倌手里接过了马鞍,让其退下,亲自为谢姮整理着马鞍。 谢姮好奇的问道:“刚刚夫君与公主说了什么?” 萧业转过身来,微笑着看着她,语调温和,“没什么,以后她不会再找你麻烦了。” 谢姮颇感震惊,美眸眨了眨,低声问道:“夫君,你该不会是威胁公主了吧?” 萧业莞尔,看来她对自己还有些了解。“谈不上威胁,不过是提醒一句。” “可那是公主!” 谢姮脸上难掩惊吓,萧业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淡然答道:“夫人,这世上权势虽可压人,但也不是只有忍气吞声一条路,博弈,不在对手有多强,而在自己有多少筹码。你放心,我有分寸。” 谢姮听了这话,安下心来。的确,他连齐王都不怕,又怎会怕个无实权的公主? “夫君是特意为此事来的吗?” 萧业闻言露出一抹苦笑,他本来就打算寻机为她解决掉公主的刁难,但如今事情赶到了一起,倒显得心思不纯了。 “我来,还有一事想拜托夫人。” “何事?” “陛下也要上场,球场上你跟紧点燕王妃。” “这是为何?”谢姮奇怪道。 萧业眉头微蹙,略一沉吟,“也可能是我想多了,总之,你留意些她。” 谢姮没再多问,点了点头。 萧业又道:“刚刚的事不是交换。” 谢姮闻言,落英浅笑,“我知道。” 萧业看着眼前全心信赖自己的女子,心中柔情四溢,淡漠的黑眸中难掩关切,声音沉缓道:“输赢无所谓,别伤了自己。” 谢姮美目盼兮,眸中闪烁着醉人的光亮,再次点了点头。 马球场上,皇帝已换好了一身轻便骑装,胯下骑了一匹通体雪白的龙马。 比赛开始,场外鼓声响动如雷,场上趋马争夺,扬沙溅泥! 萧业站在鞠城之上,犀利的目光注视着场上的比赛。 两队之中,击鞠技艺最好的当数赵倚华和皇帝。 两人在场上左突右冲,追逐激烈。但赵倚华看似紧追不舍,实则有意给皇帝放水。 皇帝左手执缰,右手执偃月形球杖,胯下紧催骏马飞驰,回身反手一击便进了一球! 第177章 鞠场亮剑 赵倚华紧跟其后,抢球失败,红队拔得头筹! 鞠城之上和球场上一片叫好声,鼓声更是擂的震天响。 得了首球的皇帝心情豪放,愈战愈勇。 半个时辰后,上半场结束,红队得了三筹,黄队得了两筹。 众人下了马,稍事休息,马匹也由马倌们牵下去饮水,养精蓄锐,为下一场做准备。 萧业见赛事虽激烈,但并无异常之处,轻轻松了一口气。 他的目光落在了候场休息的谢姮身上,她一袭红色骑装,如惊鸿掠影,白嫩的小脸在激烈运动之后微微泛红,让她本就娇媚的容颜更加美艳,动人心魄。 即便是在一群姿色妍丽的贵女中,也出挑的让人眼前一亮,如一朵被露水打湿的粉嫩牡丹,清新脱俗而又艳丽无双。 不知为何,在这不合时宜之时,萧业竟想起了太后为他赐婚时说的话。 今日,他终于相信这样的谢姮站在水心五殿上,定能惹得太后注意。 或许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正与陆灵韵低语的谢姮忽而回眸,向他盈盈一笑,眼中是化不开的柔情。 这次,萧业没有冷淡视之,他微扬嘴角,回应了她的情意。 第二场的比试很快开始了。 皇帝手执球杖,跨上白马,豪气冲天,势在必得。 甫一上场,便东驱西突,风回电激,所向无前,但他到底是老了,很快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一个反手击球,差点落下马来。可他不服老,仍肆意的纵马疾奔。 赵倚华离得最近,刚刚那一幕的惊险看得清清楚楚,便有意放慢了速度,不再跟的太近。 却不想,马屁股上传来一震,接着胯下的踏雪乌骓嘶鸣一声,前蹄腾空,直立了起来! 幸是自幼随军的赵倚华,换了旁人早就被摔下马了! 这惊险的一幕让鞠城上观赛的萧业和魏承昱心中一惊,神情不免紧张起来。 赵倚华的球杖已被震落在地,她双手紧握缰绳,踩着马镫,放松上身,尽量不给乌骓马压迫。 但那四蹄雪白的乌骓马显然受了惊,发起狂来,竟朝着皇帝不管不顾的冲了过去! 赵倚华一边拼力勒马,一边冲着皇帝大喊:“父皇快躲闪!” 皇帝吃了一惊,回头一看,那马发了狂,竟朝自己而来,赶忙以杖策马,奔驰而去。 但那乌骓马竟也紧紧的跟了上去! 霎时,球场上一片大乱,群马奋蹄,嘶鸣一片,大家全都慌了神。 鞠城上的看客们心惊肉跳,眼看着那发狂的乌骓马直奔着皇帝而去! 萧业剑眉紧皱,看向了陆元咎。早在比赛前,他就通过燕王提醒陆元咎,小心场上紧急情况。 陆元咎沉着冷静地取了两支哨箭,朝着鞠城左右发射了出去。 为护皇帝安全,鞠城左右都有玄甲军守卫。只是城下的玄甲军隔着球场的帷幔,看不清场上的状况,故而要以哨箭提醒。 萧业见魏承昱神情紧张的走到向陆元咎面前问道:“陆将军……” 陆元咎直接答道:“殿下放心,城下便是玄甲军,臣现在便去接应。” 话音刚落,两队玄甲军劈开帷幔,手持长矛冲了进去。 但萧业悬着的心仍不能放下来,因为玄甲军未骑马,方位又离皇帝和赵倚华较远,危机一时还不能解。 此时,一声厉喝传进他的耳中,“陆将军还不护驾!” 萧业皱了皱眉,是魏承煦。 又听陆元咎答道:“殿下莫急,玄甲军已经去了,卑职现在便去接应!” 魏承煦气急败坏,“本王等得了,父皇等不了!” 说着,便拦了他的去路,夺下了他的弓,又从他箭囊里拈了一支利箭,瞄准了赵倚华! 萧业脸色一变,陆元咎也惊呼一声“齐王殿下!” 魏承煦目光阴寒,面容狠戾,松手放箭! 突然,寒光一闪,那羽箭齐着他的手握处斩断了! 萧业心下一松,魏承煦侧目怒视。 魏承昱手持利剑,脸色铁寒,薄唇中迸出一句,“齐王莫要妄为!” 魏承煦阴狠喝道:“魏承昱你想对父皇不利吗?” 魏承昱亦针锋相对,“箭有偏锋,恐怕借机不轨的是齐王!” 凤座上的皇后见两人剑拔弩张,情形焦灼,起身厉声喝道:“魏承昱你想造反吗?来人!还不将他拿下!” “谁敢!” 魏承昱横剑在前,韩璋也护卫身侧。 萧业扫了一眼在场的众人,禁卫军闻声而动,冲至面前却又犹豫不决,结成人墙直呼道:“请燕王收剑入鞘!” 玄甲军没有陆元咎的命令,无人擅动。 季淑妃被这剑拔弩张的阵势吓到了,搂紧了九岁的三皇子魏承昶。 一众大臣或如寒门党高台看戏,或如豪门党直言燕王亮剑,冲撞皇后,徐若安没有言语,但神情焦躁,左右为难。 萧业又看了一眼球场上的紧张情势,此情此景,唯有玄甲军尽快救驾,才能将鞠城上的危局一并解了! 他凛厉的眼神扫过面容阴沉、被禁卫军隔绝在外的魏承煦,不动声色的移动了几步,从一名玄甲军手中取过一张弓弩。 陆元咎见双方对峙,深恐一发不可收拾,连忙向皇后拜道:“娘娘稍安勿躁,陛下必不会有事。” 皇后又对禁卫军喝道:“还愣着做什么?燕王御前亮剑,图谋不轨,还不快拿下!” 话音刚落,忽然“咻”的一声,一支羽箭飞了出去! 众人定睛一看,竟是齐王趁燕王与禁卫军僵持、陆元咎转身之际,又取了一支羽箭射出! 魏承昱大惊失色,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却听又是“咻”的一声,一支羽箭紧随其后,斜插过去,射落了齐王那支箭!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鞠城一侧的萧业手持弓弩,神色冷肃。 他本来不想在明面上与魏承昱有瓜葛,但见魏承煦的神情,料定他未射出第一箭,必会射出第二箭! 所以,当众人的焦点都放在魏承昱与皇后身上时,他一直紧盯着魏承煦。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萧业神情冷静,淡然说道:“齐王殿下,场上混乱,刀箭无眼,切勿伤了陛下!” 魏承煦恨恨地握紧了手中的弓弩,咬牙切齿道:“萧业!你敢以下犯上!来人,将其拿下!” 禁卫军虽不敢拿燕王,但拿萧业还是没有顾虑。 正要动手时,却听鞠场上轰然一声,随后便是一片惊恐的叫声! 陆灵韵恐惧的尖叫声传到了萧业的耳朵里:“阿姮!” 第178章 舍身 在鞠城上剑拔弩张之际,击鞠场上,皇帝打了许久的马球本就体力不支,现在又受了惊吓,眼看就无力催马,被那匹踏雪乌骓追上! 赵倚华拼命制掣发狂的马,自己也像是被悬挂在马背上的风筝,根本徒劳无力! 场上的贵女们被吓坏了,或驭马乱跑,或寻处躲避,乱成了一锅粥。 清河公主花容失色,惊吓万分,啼哭着喊着“父皇”。 只有陆灵韵和谢姮惊吓过后回过神来,催马上前,试图阻拦。 但陆灵韵刚近赵倚华身边,自己的青骢就被赵倚华的踏雪乌骓踢了一脚,青骢吃了痛,一个抛蹄就将陆灵韵摔下了马! 谢姮眼见无法阻拦,若皇帝受伤,赵倚华和萧业的苦心经营全都不保! 心下一横,对赵倚华大声喊道:“倚华下马!” 赵倚华在马背上被甩的七荤八素,陡然听到这声娇喝,仓皇之间转头望去,便见谢姮纵着那匹骊驹,风驰电掣疾冲而来! 赵倚华领悟了她的意图,一咬牙,跳下马去,在地上翻了几滚,摔了个头昏脑涨! 那踏雪乌骓没有了牵制,狂性大发,朝着皇帝不管不顾猛冲过去! 就在其将要撵上皇帝所骑的龙马时,突然一匹骊驹斜插过来,一头撞上了那踏雪乌骓,两声惨烈的马嘶声响彻击鞠场! 巨大的冲击力在青草地上掀起了一道长长的泥土痕迹,众人胆战心惊,定睛看时,便是人仰马翻! 谢姮被巨大的冲击震飞了出去,从空中抛落在了地上! “阿姮!”陆灵韵尖叫出声! 鞠城上的萧业听到这声恐怖的叫声,心被猛猛一击,顾不上应对禁卫军,丢下弓弩,从高高的鞠城上一跃而下,朝着鞠场疾奔而去! 魏承昱、陆元咎、魏承煦、徐若安及韩璋见状紧跟其后,其余宗亲及官员则从楼梯处疾步走下鞠城。 鞠场上,皇帝惊魂未定,冷汗直冒,勒停了白马,回了回神,忙喝道:“快去看看!” 陆灵韵蹒跚着跑去了谢姮身边,却见谢姮躺在地上,头上鲜血直冒,染红了半边脸。 陆灵韵惊慌哭喊,“陛下!陛下!快叫太医,阿姮不动了!阿姮怎么不动了!” 赵倚华摔的眼冒金星,天旋地转,恶心欲呕,听到陆灵韵的话,心中大骇,挣扎着走上前来。 萧业正奋力飞奔,甫听见那句“阿姮不动了!”更是绷紧了心弦,三步并作两步奔到跟前! 一见谢姮苍白的脸,殷红的血,顿时三魂飞出了两魂,喉咙似被人掐着,喘不过气来。 他脸色煞白,双手冰凉,从陆灵韵手中接过了谢姮,微颤着手去摸脉搏,直到感受到了那颤颤的跳动时,被压了千斤重的胸口才透了一口气! 皇帝也一脸焦急关切,“快回宫治伤!” 萧业不敢延怠,此时也顾不得君臣礼节,一把抱起谢姮朝着行宫飞奔而去,其余人则伴驾在后。 …… 行宫的凌虚殿外,燕王魏承昱笔直的跪着。 不多时,赵倚华也来了,在其右侧跪了下去。 魏承昱侧头望着赵倚华,见她眼圈红红的,眸中满含歉疚,便扯了下嘴角,以温柔的目光安抚着她。 赵倚华心中安定了些,鞠城上的事她听说了,燕王为她持剑抗命,冒犯皇后。 这罪过往小了说,就是以下犯上,不尊国母,往大了说,就是图谋不轨,其心可诛! 但无论结果如何,她都愿意陪他一起承受。 午后,天又阴沉了一些,没多久,便又飘起雨来。 凌虚殿里,皇帝刚用过午膳。 皇后声泪俱下,“陛下,臣妾不过是紧张陛下安危,燕王他就,他就持剑相向! 齐王本想射杀了那发了狂的畜生,他也不允,一剑就斩断了羽箭,差点伤到齐王! 陛下,这可是众目所见!皇亲国戚、文武百官面前,他就敢利剑出鞘,猖狂至此啊! 还有那萧业,齐王本能救急,他又出手制止,完全置陛下的危险于不顾啊! 陛下,您要为臣妾做主啊……” 皇帝寒着脸,斜倚在御榻上,季淑妃坐在一侧,轻轻地为其捏着腿。 今日皇后和齐王如何对燕王的,她可是看的一清二楚。 如若有一日,皇帝不在了,她和三皇子会落到什么下场,已无需多言。 便道:“陛下不知,当时齐王和皇后娘娘眼见陛下遇险,心中一着急便没了主意。 当时陆将军说已经有玄甲军去救驾了,也不知齐王是不是没听到,便取了一支箭对准了击鞠场。 燕王见场上混乱,人马乱作一团,唯恐羽箭有个偏颇,万一伤了陛下龙体就不好了,因此才出剑阻止了齐王。 那萧大人也是这么说的,当时场上乱哄哄的,刀箭无眼,谁能保证齐王的箭就那么准呢? 想来皇后娘娘也是心急陛下安危,便让人将燕王拿下,又说什么造反的话。 燕王的性子本就耿直不会拐弯,说他造反又要拿他,他自然不依,这才有了冒犯皇后的举动。 不过,好在陛下受命于天,自有天佑,此番化险为夷,遇难呈祥。否则那燕王和萧大人便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皇后听她明褒暗贬,一番巧言搬弄,倒成了自己和齐王的不是。 便喝道:“闭嘴!乱嚼什么是非!本宫与陛下说话,哪里有你插话的份!” 季淑妃盈盈笑道:“皇后娘娘此言差矣,陛下当时不在鞠城之上,臣妾与娘娘却在,怎么娘娘说得,臣妾就说不得了?” 皇后怫然大怒,“放肆!你是说本宫编了谎话不成!” 季淑妃也不带怕的,“臣妾不敢,皇后娘娘母仪天下,自然想说什么便是什么。” “你……” 忽然,“砰”的一声,皇帝掀翻了身旁的棋桌,黑的白的棋子哗啦啦滚落一地! 皇后、季淑妃、睢茂和一殿内侍们赶忙跪倒在地。 皇帝脸色铁青,“滚出去!都给朕滚出去!” “诺,臣妾告退。” 皇后和季淑妃奉命唯谨。 出了内殿后,皇后斜睨了一眼季淑妃,“淑妃近来本事见长,倒是让本宫刮目相看了。” 季淑妃笑容美艳,丝毫不惧,“臣妾虽然愚笨,但也被娘娘调教了十多年,总有开窍的时候。” 皇后雍容的脸上挂着冷笑,“本宫还没见过朽木还能开出花来,开窍是好,小心可别开过了头!” 第179章 孤家寡人 说完,皇后冷哼一声,便带着幻露及一众宫女内侍出了凌虚殿走了。 季淑妃在背后飞了一个白眼,也出了凌虚殿,朝自己的寝宫去了。 临走时,瞥见了正殿院中跪着的燕王和燕王妃,便对随侍的宫女碧彤道:“记得去太医署拿瓶上好的药膏给燕王妃送去,本宫做了好事可不能白做!” 碧彤了然,去送药时自然将今日在内殿发生的事向燕王妃叙说了一遍。 凌虚殿里,皇后和季淑妃走后,皇帝心中愤懑难平,来回踱着步。望着那被自己掀翻的棋桌和滚落一地的棋子,忽觉凄苦。 睢茂着内侍们将散落的棋子拾起,又将棋桌扶正。 小心翼翼地禀报:“陛下,燕王和燕王妃现跪在殿外请罪。” 皇帝在榻上坐下,烦闷的合上了眼睛,挥了挥手,“让他们回去,朕现在谁也不想见。” “诺。”睢茂应着,就要退出去。 “等下,让萧业来见朕!” 皇帝忽然又变了主意,睢茂应了声“诺”,奉命而去。 凌虚殿前,魏承昱与赵倚华端正的跪着。 雨丝虽细,但经不住久淋,没多时,两人便湿透了衣衫。 秋风一吹,赵倚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身子也开始发冷。 魏承昱剑眉微蹙,满眼心疼,“倚华,你回去吧,此事有我便可。” 赵倚华摇摇头,固执地又将身子跪直。 魏承昱见劝不走她,便移过去了一些,用宽厚的身躯为她遮住些风雨,温暖的大手紧紧包覆着她的柔荑。 风雨中,两人相互慰藉,有一大会儿,便远远地见睢茂领着几名内侍撑着伞疾步而来。 两人对视一眼,不禁神情肃穆。 睢茂来到跟前,温声道:“陛下乏了,燕王殿下先回去吧。” 魏承昱颇觉诧异,他已做好了承受雷霆之怒的准备,怎么父皇竟不追究此事? “公公,父皇他……” “殿下,您回去吧,奴才还要去找萧大人觐见呢。” 睢茂稀松平常的小声说着,眼中却透露着不寻常的意味,讲完此话,就匆匆走了。 魏承昱眸光一转,似乎明白了什么。接着便起身扶起了赵倚华,一路拥护着回寝宫去了。 清芷榭中,太医刚刚为谢姮诊治完毕,萧业奉上了丰厚的席敬。 “敢问太医,内子伤势如何?” 那太医受了席敬,提起笔开了个方子,抬头对着忧心忡忡的萧业宽慰道: “萧大人放心,尊夫人头上的血已经止住,脑后无包块,也不见有内伤出血,想来应是连日阴雨,土松泥软,此番虽惊险,但应无大碍。 至于现在神志昏沉,不省人事,则是受了撞击导致,但依老夫之见,要不了多久便会醒来。 这副药方萧大人可派人送去太医署,煎几服药给尊夫人服用,都是活血化瘀的。” 萧业谢过了太医,让谷易拿着药方并带些银两跟随太医去取药。 正在此时,睢茂来宣觐见。 萧业在厅中站着,望了眼屏风后的罗帷,心中虽是牵挂,但皇命难违。遂吩咐绿蔻“寸步不离,小心照看”,随后去了凌虚殿。 殿上,皇帝没有在御座上,而是对着轩窗外的雨帘沉思。 萧业行了礼,皇帝转过身来,关切地问道:“你夫人伤的如何?” 萧业恭敬答道:“回陛下,已请太医看过,内人伤势应是无碍。” 皇帝感叹道:“是个有勇有谋的女子,太后赐了一门好亲事啊!” 萧业忙道:“下臣谨记太后、陛下恩典!” 皇帝踱了几步,忽然问道:“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萧业掀了下眼眸,瞄了他一眼,沉吟片刻后,缓声答道:“臣看到燕王妃的马突然发了狂,追着陛下的龙马跑,十分凶险。” 皇帝突然气笑了,用手指着他,感慨道:“萧业啊萧业,你跟朕在这做文章呢?” 萧业慌忙请罪,“臣该死,请陛下恕罪!” 皇帝摆摆手,让他起来,“你放心,朕不会治你的罪,去吧,去把你今日看到的都看清了再来回朕!” “诺,臣告退。” 萧业领令走了,他自然知道皇帝要让他看什么。 只是能否看得清楚,就很难说了。 今日一早,皇后先是召了女眷,说是要看击鞠。 接着鞠城之上,他又见官员们鼓动皇帝亲自上场,其中以寒门党最为奋力。 他当时便觉得这场击鞠或许不是单纯的娱乐那么简单。 而场上的关键人物,一则是皇帝,二则是燕王妃。 因此,他先是拜托了谢姮留意燕王妃,又暗中让燕王向陆元咎确认皇帝的护卫。 比试的上场,一切正常,他还以为是自己多想了,没想到下场当真出了变故! 当他看着燕王妃的那匹踏雪乌骓发狂般追着皇帝的白龙马时,心中便明白了大概,这计谋他也曾用在赵倚华的身上! 只是,组织蹴鞠的是皇后,鼓动皇帝上场的是寒门党,中途牵马下场的是啸台马倌们,射箭的是齐王。 这里面的每个人都有嫌疑,可是,到底是谁顺水推了谁的舟? 只可惜,最关键的让马受惊的东西却如他之前用过的一样,很难查证出来。 所以,皇帝让他去看清楚,恐怕是看不清楚了! 但即便料定了结果,该走的流程还是不能少。 于是,冒着雨他又来了击鞠场,没有说奉旨,只说想要看看那匹重伤的踏雪乌骓。 那负责马场的厩长也不是傻子,堂堂的大理寺卿冒雨前来看马,岂敢怠慢? 而且,自从皇帝受惊回行宫之后,一直没有旨意出来。 他和一群马倌提着心吊着胆,战战兢兢地挨了半日,不知将受何种惩罚。 而那发狂的踏雪乌骓和救主的骊驹都受了重伤,活是活不成了。 眼下躺在马厩里,一刻坏似一刻,他也怕死了不好交代,便想法维系着它们的命。 眼下大理寺卿来了,没有说惩罚,只是说看马,这让他悬着的心落下去了不少。 此刻便恭敬的将其领了过去,及到了马厩,却见里面还有两人,正是陆灵韵带着她的侍女瑞彩! 那厩长无奈道:“哎呦,陆姑娘,您怎么又溜进来了!下官求求您了,快走吧!” 陆灵韵杏眼圆睁,“我就是看看这马怎么了?又不会吃了它!” 那厩长作着揖哀求道:“下官失言,陆姑娘您快些走吧,可别再来了!” 陆灵韵没有理会,径自蹲下身来,扒拉着那马的毛发。 瑞彩回道:“不用催,我家姑娘看一看便走!” 萧业见状,黑眸微动,对那厩长道:“无妨,你去忙吧。” 那厩长毕恭毕敬,奉命退下了。 萧业看着一通眼忙手乱的陆灵韵,温声问道:“陆姑娘在找什么?” 第180章 嫌疑 陆灵韵白了他一眼,“阿姮怎么样?你不去照顾她,跑来这里做什么?” “太医看过了,没有大碍。” 陆灵韵柳眉倒竖,脸上带些不满,“我看你对阿姮并不怎么上心!” 萧业眉头微蹙,“何以见得?” 陆灵韵哼了一声,“我看得出来,阿姮自嫁了你后,整个人都闷了许多,可见你对她并不见得多上心!” 萧业垂了垂眼眸,低声道:“陆姑娘教训的是。” 说罢语调一转,又道:“陆姑娘在找什么?或许萧某能帮上忙。” 陆灵韵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头看着他,似在犹豫是否要告诉他。 一旁的瑞彩道:“姑娘,此事既与萧夫人有关,何不告诉萧大人,也算多一份力呢?” 陆灵韵听了,亮晶晶的眼睛眨了眨,便问:“萧大人认为这匹马何以发狂?” 萧业走近了一些,压低声音道:“萧某也是奇怪此事,特来查看。” 陆灵韵点点头,眼神中多了些赞赏,“你能想到这一层,算你对阿姮还有些心,若能揪出凶手,也不白白让她受了一遭罪!” 萧业面露惊讶,“这么说,陆姑娘知道些什么?” 陆灵韵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这匹马突然发狂,很可能受了击打的缘故,我在找有没有伤痕。” “可是这马毛色皆黑,怕是很难看出。” 陆灵韵泄气的懊恼一声,“便是如此才气人!” 萧业清冷的眸子审视着她,“陆姑娘是否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有人好像在倚华身后用球杖挥打了这匹马!” “可看清了何人?” “当时离倚华最近的除了阿姮,就是卫妙仪了!” “哪个卫?”萧业敛眉追问道,此次跟随伴驾的有魏姓皇族也有卫姓官眷,对于这些女子的闺名他自然不知晓。 “就是……” “灵韵!” 忽然,一声厉喝传来,打断了陆灵韵的话。 萧业转身看去,只见陆元咎脸上颇有愠色,正朝这边走来。 “见过陆将军。”萧业向其行礼道。 但陆元咎并不买账,眼睛一瞬不瞬,直走到陆灵韵身旁,一把拉住了她,“跟我回去!” “不要!”陆灵韵甩开了他的手,抗议道,“我一定会找出……” “你在这里会妨碍萧大人办案!” 陆元咎再次截断了她的话。 陆灵韵睁大了眼睛,指着萧业问道:“你是来办案的?” 萧业如实答道:“或许是,或许不是,总之是来看看。” 陆灵韵瞪了他一眼,“哼!亏我还以为你是自觉来的,原来是受了旨意!行吧,反正我知道的已经告诉你了,你自己查吧!”说完就气鼓鼓的走了。 陆元咎对跟在后面的瑞彩道:“回去看好姑娘,不准外出,更不准惹事,否则我连夜将你们送回盛京!” 瑞彩应声称是,连忙跟着陆灵韵走了。 马厩里,闲杂人等都守在外面,两人对视一眼。 陆元咎口吻不善地说道:“舍妹向来顽劣,口无遮拦又颠三倒四,萧大人若是信了她的话,本将可不能保证什么!” 萧业温尔一笑,“这么看来,如果萧某如实上奏,陆家是不会认了。” 陆元咎冷凝了他一眼,“你觉得呢?” 萧业嘴角仍挂着淡淡的笑,神色如常,“陆将军放心,令妹慈悲为怀,刚刚只是在查看这匹乌骓的伤势,萧某什么也没听到。” 陆灵韵怀疑的偷袭,或许能说明一些问题,但绝不是造成乌骓发狂的主要诱因,这一点儿,他心里很清楚。 陆元咎严厉的目光紧紧锁着他,缓缓上前两步。 “今日人人都道萧大人娶了一位好夫人,此番临危不顾地救驾,为萧大人博了一个大功劳!听说萧大人比赛前曾去过马场,而尊夫人一直紧跟在燕王妃身后,不知这也是陛下的安排?” 萧业黑眸倏忽转冷,睨了他一眼,“陆将军莫不是以为是我做的手脚?” 陆元咎讥笑一声,“不论是谁做的手脚,都是萧大人获得了此功!我只是想提醒萧大人一句,玄甲军既在啸台护卫圣驾,便容不得有人作祟!” 萧业嘴角勾了一抹冷笑,“我萧业虽爱权势高位,但还不至于丧心病狂到卖妻求荣! 至于将军的提醒,天下为棋,名利驱使,你我不过都是马前卒,既做不了那执棋圣手,就别妄自揣度! 我若是陆将军,有这关心别人的功夫,不如好好看清——楚河汉界! 可别一个行差踏错,小卒子过了河,回不了头了!” 陆家对齐王的态度暧昧,且齐王今日射向赵倚华的箭弩正是从陆元咎手中夺去的,这一番是不防备还是有意为之,萧业持怀疑态度。 陆元咎神情肃穆,不甘示弱,“萧大人以为自己就能游刃有余?可别神机无路,反被聪明误!” 萧业付之一笑,眸中却是清寒,拱了拱手,“多谢陆将军提点,告辞。” 说罢,转身便走了,出马厩后,远远见一名玄甲军纵马而来,神色急慌。 萧业信马由缰朝行宫而去,经过击鞠场时,远远见雨中一团混乱。 陆灵韵与一个姑娘厮打起来,满身泥泞,旁边的丫头小厮们也是各为其主,打作一团。 萧业远远站着,见陆灵韵身姿矫健,将那姑娘打的毫无还手之力。 她一边打一边嚷道:“卫妙仪,我叫你偷袭!” 那姑娘哭的梨花带雨,“陆灵韵,你仗势欺人,我爹是兵部侍郎,这事绝不罢休!” 萧业脸色沉肃起来,这个卫妙仪就是击打燕王妃马匹的人? 兵部侍郎卫演是豪门党,而且更让他在意的是,卫演也是从青州饷司调上来的。 正思想间,陆元咎与那名报信的玄甲军兵士急急而来。 萧业没再停留,回行宫复命去了。 凌虚殿里,因是阴雨天又兼日暮,光线有些晦暗。 皇帝没有让掌灯,坐在轩窗下的窄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就着窗口微弱的日光翻阅着。 听了萧业的禀告,皇帝舒了一口气,似失望也似释然。 “你都看清楚了?” “臣仔细看后,那马除了撞击伤看不出别的。” 萧业恭敬的答道,对于陆灵韵说的事,他只字未提。 隐晦的殿内,皇帝的表情不明,半晌后,他放下了手中的书,站起身来,望着窗外背对萧业道: “今日你夫人救驾有功,这个功劳,朕会在心中给你记着。” 萧业立马拜道:“忠君护驾,是臣子本分,臣不敢求功。” 皇帝转过身来,天颜有些笑意,但威严的目光却让人望而生畏。 “萧卿是个聪明人,朕的意思你应该明白。” 第181章 情定 萧业俯首道:“臣明白。” 皇帝颔首,道了声,“去吧。” 萧业拜道:“诺,臣告退。” 恭谨的退出殿后,便听皇帝吩咐道:“睢茂,掌灯。” 凌虚殿的宫灯鳞次栉比地亮了起来,很快整座宫殿就灯火辉煌起来。 皇帝的意思,萧业懂了一层,那便是无赏就无罚,不赏即不罚,皇帝想把这件事轻轻揭过,不希望再有人提起,更不希望有人议论。 但这个“不罚”到底是为了燕王,还是为了那看似巧合的背后之人,他一时还无法确定。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外面仍飘着蒙蒙细雨。雨点儿落在芭蕉叶上,清脆悦耳。 清芷榭的正殿里烛火昏暗,只有外间的一盏油灯如豆般燃着。 轻纱柔软的帐幔中,昏暗的光影里,萧业坐在床榻边,望着床上神志还未清醒的女子。 一贯无情的黑眸此时没有了清冷,眼中留存的分明是疼惜与落寞。 她是他的妻子,可她也是谢璧的女儿…… 萧业闭上了眼睛,一股苦涩在心中漫溢,如坠千斤。难道,他真的不能拥有她? 蓦的,床上的人“嘤咛”一声,似睡的不安稳。 他陡然睁开了眼,一颗心随之紧张起来,满眼关切地紧紧盯着那沉睡的女子。却见她皱皱眉,又沉沉睡去了。 他苦笑一声,喃喃道:“你怎能如此牵动我心?” 床上的人睡着了,没有听到这句话,自然也无法回答他。 缓缓地,萧业修长的手指抚上了那沉睡的绝美容颜。 他们成亲虽有大半年,但这还只是他第三次见她的睡颜。 上一次,是她前日醉酒,他卑劣的占了她的便宜; 第一次,是天都山遇袭时,那时她也受了伤,睡的很沉…… 突然,他的手停了下来,黑眸望着她额头上的伤,猝然溢满了心疼和歉疚。 这个伤口太深,会不会留疤?她那么美,以后日日照镜时,会不会难过? 可是,今日的她太过果敢勇毅,连他都没有想到。 他不过是叮嘱了一句,希望她能留意些燕王妃。没有料到会这么凶险,更没想过真让她以命相救! 可她,竟真的去了! 是了,她和她父亲不一样! 她没有抛弃朋友,没有贪生怕死,她是一个勇敢的女子,一个善良无私的女子! 两个月前,她不也舍生忘死的救了他祖母吗? 是了,是了!她是她,谢璧是谢璧! 自己可以因为“子不肖父”而辅佐燕王,为何要将她与谢璧混为一谈?为何要对她抱有成见,苦她苦己? 猛然间,萧业的心清明了,所有的挣扎痛苦愁闷全都消散了! 压抑多时的情愫此刻在眼眸中翻腾,他微颤着手握住了她的柔荑,她是他的妻子。从此以后,他不会再因谢璧而冷待她…… 突然,她的手在他的大掌中动了一下。萧业向上看去,谢姮蛾眉微蹙,长长的眼睫轻轻颤动,似乎将要苏醒过来。 “姮儿……”萧业低柔的唤道。 床上的女子一双美目睁睁合合,似要从混沌中挣扎醒来,片刻后,那双美目有了光彩,带着疑惑看着萧业。 “夫君?” “嗯,你醒了,姮儿。”萧业握紧了谢姮的手。 见到谢姮仍怔怔的看着自己,他解释道:“你纵马救驾,晕了过去。” 谢姮恍然想了起来,慌忙问道:“那倚华呢?陛下可有罚她?” 萧业摇摇头,安抚道:“你放心,燕王妃未受责罚。” 谢姮放下心来,挣扎着想起身,却突然小脸皱成一团,呻吟出声。 萧业连忙伸手扶住了她,有力的手臂托着她的娇躯将她抱起靠在了床头的软枕上。 “不要乱动,你全身都是伤。” 谢姮除了头上的伤,手臂也脱臼了,是他亲手正的骨,除此之外,她身上还有许多挫伤,青紫遍布。 听了萧业的话,谢姮低头看了眼白嫩的手背上一处擦伤,上面亮亮的涂了一层药膏,有股草药的清香。 她抬起臻首看向萧业,却见他英俊的面容上带着歉疚,喉结滚动似乎有话要说。 谢姮眉眼一弯,故作轻松的浅笑道:“你不要听绿蔻乱说,她总是一惊一乍,其实并没有那么多伤,也没觉得多疼。” 萧业看着眼前善解人意的女子,温暖的大手覆上了她的柔荑,黑眸深邃如渊,低沉的嗓音说道:“是我给你上的药。” 谢姮有些讶异,她以为是绿蔻。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换好的干净寝衣。 萧业知道她在思量什么,俊颜上竟闪过一丝腼腆,沉缓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换的,也是我给你擦洗的。” 谢姮垂着臻首,一双水眸眨呀眨,檀口微张,萧业给她擦洗换衣衫,那岂不是和天都山时一样? 不,这次他肯定没有蒙眼睛! 谢姮绝美的容颜染上了红晕,连带着雪白的颈子和胸前如玉的肌肤也泛着淡淡的粉色,如晨露含蕊,婉约动人。 她精致妩媚的小脸越垂越低,不敢再去看萧业,纤细的手指难为情的去抓衾被,却被萧业倏忽握紧了。 “对不起,姮儿。” “不,我不是生气……” 听闻萧业道歉,谢姮唯恐他误解了自己,顾不得羞涩,连忙抬起臻首看向了他。 萧业见了她这一番害羞、急切又真诚的反应,忍不住莞尔,喉间溢出温柔的低语,黑眸带着歉疚和疼惜。 “我说的是马场的事,对不起,我不该让你涉险。” 谢姮水灵灵的眸子看着他,听闻此言,脸比刚刚更红了,她垂下了眼眸,含羞轻柔的答道: “啊…那个…马场的事我也没有怪你,即便你不说,那样的情景我也会去救倚华。” 萧业倾身向前,将娇柔的女子轻轻揽进了自己怀中,深沉的嗓音响起,“姮儿,以后我不会再让你涉险,我会护你周全。” 谢姮依偎在萧业怀中,一颗心震动不已,美眸渐渐氤氲了水雾,她似乎等到了他…… 害怕打破这片刻的美好,她樱唇轻启,柔柔地说了句“好。” 萧业察觉到了怀里人儿压抑的情绪,他心中叹了一口气,看来自己真的让她很受伤。 两人默然拥偎片刻,待谢姮的情绪平复了,萧业将她轻轻扶起坐好,又拿了个软枕给她靠着,温柔说道:“我去给你端药。” 来到偏殿里,绿蔻已将药温了几遍了,一听说谢姮醒了,连忙飞奔去了正殿,抱着谢姮便开始哭鼻子。 萧业端着药缓步走来,拒绝了绿蔻接过药碗的举动,对其说道: “燕王妃打发人来问了几次,你去告知一声,就说夫人醒了,外面下着雨,天黑路滑,燕王和燕王妃还是好生歇着,不要到处走动,亦不必来问候。” 第182章 阅兵重骑 绿蔻心中道:燕王妃说要来看姑娘,燕王可没说要来。但仍按萧业说的回话去了。 广阳殿里,赵倚华受了风寒,此刻也在内殿歇息。 绿蔻便将话回给了燕王,燕王听后略一沉吟,答道:“好,你回去告诉萧大人,本王记下了,改日王妃身子好了再去登门探望萧夫人。” 绿蔻告退,又如是复命去了。 韩璋面露不解,走到魏承昱身边疑惑道:“殿下,萧先生特意让人来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魏承昱俊毅的面容如以往一样严肃,从父皇的不见、睢茂的暗示到萧业的提醒,他似乎猜到了父皇的心思。 “萧先生的意思是说,今日之事不要再提。” “但这事也太蹊跷了,怎么王妃的马就突然失了控,还一直追着陛下的马,场上明明有许多马!” 韩璋不解,这件事任何人都能看出不寻常来,怎么就这么过去了。 魏承昱走到一旁的榻上坐下,腰背直挺,烛光在他身上勾勒出硬朗的线条。 “你能看出来,父皇定也能看出来,所以今日并没有罚我。 这件事虽然不知道父皇到底是如何想的,但萧先生既然说了,就不要再提了。” 韩璋心中按下了疑惑,听令道:“属下遵命!” 话虽如此,但魏承昱心中的疑惑仍然未解,齐王真有那么大胆子伤害父皇? 夜幕深沉,小雨淅淅沥沥。 长定殿里,齐王来了,皇后屏退了闲杂人等,只留了心腹在殿内。 魏承煦懂了母后的意思,她定是要问今日鞠场之事。 果然,皇后正色道:“煦儿,今日之事你可知情?” 魏承煦摇摇头,“母后宽心,此事与我无关。” 皇后放下心来,同时又疑惑道:“那到底是谁想对陛下不利?” 魏承煦心中已大概了然,不会是燕王,那便是梁王。 此时,他倒有些后悔射出那一箭了,事情未成,却惹了嫌疑。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计谋的确狠毒!不但设计了燕王,也设计了他。无论他有没有射出那一箭,都会惹人怀疑! 皇后又道:“听说午后陆灵韵与卫妙仪起了争执,此事你怎么看?” 魏承煦凤眸微眯,“一个是镇南将军府,一个是兵部侍郎府,此事母后只做不知。” 皇后颔首,她亦有此意。 淅沥的小雨下了半夜,不承想,等到天光大亮,竟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萧业与王公大臣陪伴圣驾朝着啸台的看城而去。 他看得出来,皇帝脸上虽没有烦闷,但面带疲劳,显然昨晚并未睡好。 来到高高的看城上,祭旗过后,玄甲军在令旗的指挥下接受检阅。 号角高扬,战鼓震天,军旗猎猎,放眼望去,玄甲军人披甲,马戴革,个个兵强马壮,英气威武。 无论是马术,还是对弓箭、马刀、标枪、戟槊和战斧的运用都是个顶个的好手。 萧业注意到,相较边境骑兵擅长追逐骑射,玄甲军在此基础上,又注重短兵相接、贴身肉搏,这应该是陆元咎针对玄甲军为皇帝亲卫骑兵,因地制宜灵活转变的结果。 随后是排兵布阵,场地上,骑兵分列左右两军,先举旗者为客军,后举旗者为主军。 举青旗为直阵,白旗为方阵,赤旗为尖阵,黑旗为曲阵,黄旗为圆阵。 客军三军在己方大将的指挥下变换阵型,主军三军随即应对换阵。 在一番演练中,玄甲军令行禁止,以旗号鼓令马首是瞻,其阵型严密,变换迅速,协同能力极强。 而在以往的阅军中,常有步兵因军容不整而致将领被罚甚至斩首,但玄甲军身为骑兵,却能合纵连横浑然一体,可见治军之严! 萧业不禁暗忖,陆家一门二将果然名不虚传,这样的将才断不能落入齐王手中! 皇帝见了玄甲军恢弘的气势,不禁赞道:“何其壮哉!朕有精兵如此,骠骑将军功不可没!” 陆元咎闻声出列,自是谦恭拜谢。 皇帝看向魏承昱,笑呵呵的问道:“若一千玄甲军对你黑山的两千骑步混合兵如何?”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纷纷揣测着话中的意味,只有魏承昱望着士气磅礴的玄甲军当真思考起来。 魏承煦看了父皇和魏承昱一眼,静待其答案。 萧业望着魏承昱渐渐拧紧的眉头,知道他的顾虑。 黑山的两千兵应对的多是北凉的小股侵扰,而且黑山恶劣的地理和气候环境大大压制了北凉轻骑的优势。 北凉轻骑擅骑射,但在排兵布阵和近身战中却稍显不足。 在年初的那场对沮渠罗光的战役中,魏承昱就是利用轻骑诱敌深入,再以地理优势将一千五百步兵分裂成小阵,将敌军分割隔离,步兵与弩兵依托障碍和车阵以长短兵器进行攻击。 而在这其中,五百轻骑兵则穿插迂回打击,并对撤退的敌军进行追截。致使北凉五千人马乱作一团溃不成军,败退而逃。 但若是对上的是颇通兵法并对行军布阵深谙其道的陆元咎呢? 玄甲军是最擅攻击的精锐重甲骑兵,如果陆元咎使用“抛砖引玉”战术,派遣小股人马佯装中计,入围之后结阵冲突一点,同时两翼包抄。 黑山的轻骑兵和步兵在擅长近战、铁蹄铮铮的玄甲军冲击下很难保持阵型,即使不兵溃而逃,也要付出惨烈的代价! 所以,对这种极具攻击性、擅长猛烈快速打击的精锐重甲骑兵,诱敌深入会让它像把尖刀一样插入敌人的胸膛! 最好的方式便是不与其正面交锋,先断其粮草扼住其喉,坚壁清野,打消耗战! 思及此,萧业想起每次见到户部尚书孔偃,其额上的皱纹似乎都加深许多。 玄甲军虽无战事,但军费支出却是不少,孔偃显然觉得皇帝此举有损国力,因此“精打细算”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 思绪到这里,便听魏承昱认真答道:“若在黑山,儿臣会设伏先截粮道,坚壁不出,让其不战而困。” 皇帝微微一笑,指了指阅军场地,“若是在这里呢?” 众人一愣,这场地地势平坦,极利于重骑兵奔袭。 魏承昱的脸色更沉肃了,在平原之上遇到重骑的铁蹄,是每个步兵的噩梦! “儿臣胜算极小。” 皇帝呵呵一笑,没再问下去。 萧业这次没有思索破敌之法,而是探究着——“这里”两字,到底是指哪里? 第183章 群雄逐鹿 他看了一眼魏承煦,他眉头微皱,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与前一个问题时的轻松并不相同,很显然,他也注意到了这个关键。 一阵鼓声大作后,玄甲军演练完毕,随即整肃列队,整齐划一的下马行武将礼,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那洪亮的喊声响彻山野,直冲霄汉! 皇帝命令平身,心中豪气万丈,袍袖一挥,“取朕的黄龙大阅弓来!” 两名禁卫军听令捧来了黄龙大阅弓和金鈚箭。 皇帝手持金桃皮蒙面、饰以黄金龙纹的大阅弓,手拈金鈚箭,朝阅军场上的靶子射出了行围的第一箭!豪迈宣道:“今日狩猎最多者,得此弓!” 一语再次引燃士气,看城上、阅军场上皆跪拜口称“万岁”!激动人心的行围正式拉开了序幕! 皇帝在萧业、燕王、齐王、陆元咎等王公大臣的护卫下,骑着马朝着猎场深处而去。 山林里,四处传来驱赶猎物的声音,想要获此殊荣、崭露头角的权贵子弟们已经开始了狩猎。 行了一段路后,皇帝发话道:“除了骠骑将军,各自都去吧!让朕看看你们的本事!” 众人皆称“诺”,四散而去。 萧业走在最后,又被皇帝唤住了,“听说萧卿的箭术了得,昨日在鞠城上一箭落了齐王的箭。” 萧业下马拜道:“启禀陛下,昨日场上情况混乱,不宜用箭,臣唯恐陛下龙体有损,这才以下犯上,冒犯了齐王。还请陛下恕罪。” 皇帝笑道:“可惜何良牧那小子没来,不然你俩倒可以比试一番。好了,你跟着燕王去吧。” 萧业抬头觑了眼天颜,见皇帝神色平淡,但目光悠长。 他心中震撼,似乎明白了皇帝刚刚为何要问“用兵这里”!但面上仍是波澜不惊,回了声“诺”,便纵马追随燕王去了。 陆元咎看看离去的燕王、萧业,又看看皇帝,若有所思。 萧业打马追上了燕王,传达了皇帝口谕。 两人骑马并行,韩璋领着随护军士拉开一段距离,跟在后面。 萧业问道:“殿下可知陛下此话何意?” 魏承昱面容沉肃,凤眸中现出震惊之色,有些不敢相信心中的猜测。 萧业微微一笑,“陛下刚刚考殿下的两个问题,一为考验,二为警告,更深一层——这里,不是让殿下拒兵,而是用兵!” 说着,他拈弓搭箭,弓如满月,箭如流星,“咻”的一声,便见空中扑棱棱掉下了一只大雁。 “殿下,您可以逐鹿了!” “萧先生!” 魏承昱握着缰绳的手,骨节发白。 萧业微笑的看着他,目光中带着欣慰更有着坚定,他们历经千辛万苦,九死一生,终于拿到了夺储的资格! 此时此刻,无需多言。 魏承昱的目光逐渐屹然霸气,沉声令道:“射猎!” 霎时,马蹄奔腾,如雷似风,卷入山林。 午膳时分,各路人马回了看城,皇帝巡视了各方战果,场上获猎最多的当数燕王和齐王,只是两方数量和质量上有参差,难分胜负。 一众皇亲大臣分为两派,一派认为齐王领先,一派认为燕王领先。 萧业看向了御座上的皇帝,皇帝巡视各处时,除了猎物少到没眼看,斥责一句“学术不精”,其余得的评语皆是“好。” 燕王与齐王亦如此。 只是来到燕王面前时,他的目光更深沉一些,微微颔首,意味深长的看了萧业一眼。 对于两派的争执,皇帝没有置评,因为午后还有一场。 内侍们将各方获猎一一记录后,看城上摆上了宴席,君臣把酒言欢。 但因为稍后还要射猎,除了那些确定不想赢的,燕王和齐王两方皆未饮多少酒。 正在酒酣耳热,宴会气氛热烈之时,萧业见到一名玄甲军匆匆而来,向陆元咎小声禀报了什么,随即便见陆元咎脸色一沉,面有焦躁。 皇帝也注意到了这一幕,出声问道:“何事呀?” 陆元咎回禀:“回陛下,臣母让人来报,臣妹顽劣,私自出行宫狩猎,冲进山林不见了踪影。” “哦?哪片山林?” “布围外的西北山林!” 野林子?萧业微微敛眉,看了一眼陆元咎,又看了一眼正在饮酒的齐王,后者面色如常,并无惊心之情。 御座上的皇帝听说陆灵韵去的是没有布围的山林,面露关切之情,向陆元咎吩咐道:“速带一路人马去寻!” “卑职谢陛下隆恩!”陆元咎拜道,急匆匆上马去了。 宴罢,皇帝继续在看城上观围,各路人马则再次冲进了山林狩猎。 萧业骑在马上,想着齐王的反应,再听着漫山遍野呼喝狩猎、马蹄奔腾的声音,只觉山雨欲来。 “韩侍卫!” “在,萧大人有何吩咐?” 在魏承昱带着人马猎获一头野猪后,萧业的心情越来越沉重,唤来了韩璋。 “你去打探一下,看看齐王是否在狩猎。” 韩璋应了下来,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道:“如果被齐王发现了怎么办?” “无妨,你就直说看看齐王猎了多少猎物。” 韩璋领令走了,半个时辰后,策马奔来。 “如何?” “我在林中遇到许多股打猎的人马,都未见到齐王,也无人知晓齐王下午又猎获了多少。” 萧业听后,脸色又沉了几分,他勒转马头,向欲往别处狩猎的魏承昱说道:“殿下,去西北山林!” 说着,扬起马鞭,一马当先疾驰而去。 魏承昱和韩璋不明所以,两人连忙赶上,一边催马一边问道: “为何要去西北山林?” “是啊,不争金鈚箭和黄龙大阅弓了吗?” 萧业脸色沉肃,催马快行,沉声答道:“有比大阅弓对殿下更重要的东西!” “是什么?” “陆家!” 萧业心中已经有了猜测,陆元咎听闻陆灵韵失踪后的急躁,齐王魏承煦的淡定,或许说明陆家还未完全的倒向齐王! 来到西北山林,萧业一行沿途遇到了陆元咎和齐王的几股人马。 听玄甲兵士说,一炷香前还在林中遇到了齐王,萧业放下心来。 打听了魏承煦大概的方位后,一行人纵马深入。 此时已是申末,斜阳的余晖几近消失,遮天蔽日的山林晦暗了下来。 萧业一行在林中奔走许久,已是人疲马乏,但仍无魏承煦的踪迹。 萧业勒停了马,薄唇微抿,眉骨压低,寒眸中闪过一丝阴骘。 魏承昱信马由缰走上前来,与他并排而立,压低声音问道:“先生不是来找陆姑娘的?为何现在要找齐王?” 萧业答道:“如果找不到陆姑娘,就只能紧盯齐王。” 但显然,现在齐王也找不到了。 第184章 夜惊山林 魏承昱不甚明白,但他相信萧业此举定有道理,遂问道:“那现在怎么办?” 萧业看了看逐渐没了光亮的山林,脸上闪过一丝懊恼,他们什么准备也没有,连照明的火把也没有,继续在此耗下去,人没找到,自己一定先迷路了! “回行宫,换马再来!” 主意既定,一行人策马冲出山林,朝着啸台行宫而去。 刚近行宫,便听身后黑暗中传来马蹄奔腾的声音,萧业回首看去,见有几骑疾驰而来。 萧业命人拦下了来人,却是歧国公世子——徐若安。 “见过燕王殿下!”徐若安勒停了马,神色急慌,下马拜道。 “不必多礼,可是找到陆姑娘了?” “回殿下,并未找到陆姑娘!反而夜黑林深,我们跟丢了齐王殿下!” “什么?齐王也不见了!” “正是,臣正要去禀报陛下!” 魏承昱和萧业对视一眼,一人震惊,一人则心下一沉。 魏承昱对徐若安道:“你快去吧。”随即命人让开了路,让其先行。 此时,夜已青黑。 清芷榭里,谢姮倚在床榻上,焦躁不安,陆灵韵失踪了一日,至今仍无消息。 入夜的山林有多危险阴森,她曾经历过,自然知晓。 正在焦心之时,萧业回来了,谢姮连忙撑起身子,清雅绝伦的脸上尽是担忧。 “夫君,找到灵韵了吗?” 萧业走到床榻旁,扶住了她纤弱的肩,让她仍靠在软枕上。 安抚道:“还没有,但我想陆姑娘不会有事。” “但是晚上的山林很危险,灵韵她一个人,万一遇到了野兽可怎么办。” 谢姮小脸垮了下来,把萧业的话当成了安慰之语。 萧业站起身来,背对着谢姮,脱掉了被树枝刮破,沾了潮气的衣衫。 谢姮见他强健有力、线条分明的脊背上有被藤蔓划伤的痕迹,眼中不禁闪过一丝心疼。 却听萧业淡淡道:“你不必担心,因为齐王也失踪了。” “齐王?”谢姮讶异的重复着,似乎明白了萧业的意思。 萧业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回头见谢姮脸上的震惊还未完全消散,他来到床榻边坐下,握了握她的手,“你早些休息,今夜要忙一宿。” 话音刚落,就听一阵脚步声走入殿来,萧业隔着内殿的屏风,看到谷易领进来一个内侍。 那内侍声音中带着急慌不安,“萧大人,陛下召您觐见。” 萧业闻言,并无惊讶,他拍了拍谢姮的手,安抚了她担忧的情绪,转身取了披风,让谷易仍留在清芷榭,跟随内侍去了凌虚殿。 来到凌虚殿,氛围有些压迫,满殿的宫女内侍垂首侍立,有惶惶不安之态。 萧业锐利的眸子不动声色的扫视一圈,见御座旁的睢茂额头红肿。 睢茂见他进来,压低了头。 半柱香前,皇帝正在用晚膳,甫一听到齐王失踪的消息,差点惊掉了手中的玉箸。 “再拨五百玄甲军,速去找!” 徐若安跪谢了圣恩,领命去了。 皇帝从食案后站起身来,来回踱着步,神色威严吓人。忽然厉声道:“让燕王来见朕!” “诺!”一名内侍领了令。 “不!不是燕王,是萧业,让萧业来见朕!” “诺!” 那内侍去了,皇帝的脸上仍带着狠厉。 睢茂小心翼翼地禀道:“陛下,保重龙体,先用晚膳吧,齐王殿下……” 谁知话还没说完,皇帝就一脚踢翻了食案! “吃什么?还吃什么!吃什么!” 一殿内侍全都跪倒在地,胆战心惊,惶恐不安。 睢茂不停以头碰地,口中请罪道:“奴才知罪,陛下息怒!奴才知罪,陛下息怒……” 不一会儿,便碰的额头鲜血直流,背上汗湿了一片…… 萧业走到殿上,神色自若的拜见了御座上的皇帝。 皇帝如鹰隼般的眸子盯着他,没有让他平身。“齐王失踪了,萧卿可听说了?” 萧业俯首答道:“回陛下,臣刚刚听说。” 皇帝站了起来,“陆通的女儿也失踪了,至今没有消息。” “是,不过齐王殿下吉人自有天相,相信很快便会平安归来。” 皇帝此时已走到了萧业的面前,“齐王身手不凡,勇锐敏捷,朕自是不担心他,这小小的山林定困不住他。 但是,陆通的女儿陆灵韵,到底是一个柔弱女子,如何能在这野兽环伺的深山密林中存活下来?恐怕凶多吉少啊!” 萧业闻言,黑眸闪过一丝阴骘,抬眼觑了皇帝一眼,却见其正居高临下的盯着自己,目光凌厉。 连忙低头答道:“陛下所虑极是!” 又听皇帝道:“既如此,朕给你三百禁卫,务必要快快找到陆灵韵,可别让朕失望!” “臣,遵旨!” 萧业叩头退下,去领那三百禁卫军去了。 漆黑的夜,寒冷的风,萧业纵马在前,身后跟着三百禁卫,朝着那片各路人马汇集的山林疾驰而去。 此法虽然狠绝,但却是最快、最好的破局法子,无论是对皇帝还是燕王来说! 听着身后三百禁卫纵马奔腾的如雷响声,萧业脑海里闪过一张为好友惊惶担忧的玉容。 他望着前方黑黢黢的山林,黑眸微眯,若此事能成,他会瞒她一辈子! …… 一轮残月挂在空中,惨淡的月光穿过黑黢黢的山林,照在形态诡异、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树枝藤蔓上。 陆灵韵缩在月光照射不到的山洞黑暗处,平日明快的小脸此刻布满了忧虑恐慌。 她至今也想不通,她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早上,王公大臣们都去行围了,女眷们不能参加,她便先去看了谢姮,又去看了燕王妃。 在两处坐了一时,准备回去用午膳时,不承想回去的路上又碰了卫妙仪! 仇人见面,自然分外眼红。但陆灵韵因昨日被哥哥训了,便不想与她纠缠。 谁知她竟然出言挑衅,还提出比试:一个时辰,谁射猎的猎物最多,谁就赢。输的人要给赢的人跪下敬茶赔罪! 如若她不敢,就是认输,现在就给她跪下敬茶赔罪! 第185章 绝处逢生 她是什么脾气,怎么可能受这窝囊气! 再说,除了她,谢姮和倚华受伤的那份也该算在卫妙仪头上,今日她一定要报仇雪恨! 于是,两人便定下了赌约,一个时辰为限,纵马进了山林。 谁知道,在里面转了不久,她就跟卫妙仪走散了,也迷失了来时的路。 正当她惊慌失措时,却在山林中发现了行围将士所用的鈚箭。 于是,她便沿着掉落的鈚箭走,想着一定能碰到行围的军士。 谁想到,一直走到了天色擦黑,她也没遇到一人,更没走出山林。 此时,昼伏夜出的猛兽们开始出没了,不时传来虎啸狼嚎,又有夜枭叫声桀桀,十分瘆人。 她一个人,骑着马,天又黑,看不清路,一个踏空,那马失了蹄,就将她摔下了马背。 那马受了惊,嘶鸣一声跑进了黢黑的山林中,不见了踪影。 她一个人站在原地,手上握着一把无用的鈚箭,望着四周阴森诡谲的林子,终于哭出了声来。 哭声抽抽噎噎,给这瘆人的山林又添了些诡异,让她的心中的恐惧一发不可收拾。 “灵韵。” 突然,黑暗中有个声音叫她,接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黑黝黝的藤蔓中传来。 “谁?谁在那里?” 她颤着声问,不知是听错了,还是真有人叫她。 忽然,她又想起,幼时听嬷嬷说过,山里的鬼魈会学人说话,诱人回头! 完了,她回头了! 她吓得两脚发软,连哭也忘了。 只听那藤蔓里的窸窣声音越来越近,那个声音再次说道:“你站着不要动,不要怕,是我,我是魏承煦。” 魏承煦,齐王! 她心中震惊,心想山魈应该不会连齐王的名字也知道吧? 心中的恐惧便减少了许多。 等到那藤蔓被扒开,从里面走来的果然是齐王! “齐王,你怎么在这?” 终于见到了一个活人,她又惊又喜,有种绝处逢生的感觉,甚至连往常见到他时的害羞扭捏也不见了,恐惧亦全都消散了。 齐王听了她的问话,苦笑一声,便将她失踪后,他中断行围前来寻她的事告知了。 而他也是在找她的途中,丢失了马匹,迷失至此。 陆灵韵感到抱歉,但她觉得齐王能从围场来到此处,或许这里离围场不远。 于是,两个人一起摸着黑在崎岖不平、藤蔓网织的山林中走着。 走啊,走啊,直走到月上中天,两人还没有摸到围场,也未遇到寻人的兵士。 后来,齐王见她实在走不动了,便找了这个山洞,让她在此歇息一会儿,而他则去寻些干柴生火。 此时,蜷在这个小山洞里,陆灵韵心里明白,今夜他们是出不去了。 可是,如果她与齐王一夜未归,明日一起出现时会是怎样的情形? 她的名声,她陆家要避的嫌,全都会毁于一旦! 陆灵韵心中烦躁郁闷,不敢再设想下去,她仿佛已看到了母亲和哥哥震惊失望的眼神…… 突然,洞口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一个挺拔的身影走了进来,是魏承煦。 他抱了些枯枝烂树,又捡了一把干树叶。将那些干柴放在地上,他从怀里取出了火折子,轻轻一吹,那火光便冒了出来,映照着他英俊端正的脸庞。 干叶枯枝遇到了火,很快就燃了起来,噼噼啪啪作响。 “靠近些,会暖和些。” “不用了,我不冷。” 陆灵韵沮丧地看着那堆火,心中闷闷的只想发火。 魏承煦侧头看着她,眼眸中似有些情绪翻涌,欲言又止。 片刻后,他别过头去,沉静道:“你待着别动,我去去就回。” 这一去便是半个时辰,陆灵韵刚开始以为他是去找柴禾,后来见他久去不归,便担心他是不是遇到什么危险了? 虽然她头疼着孤男寡女,共处一夜,于礼不合。 但也不希望看到他遭遇不测,毕竟,若不是来寻自己,他也不会在山中迷了路。 正在紧张担忧间,却见他手中提着两只野兔,一瘸一拐的走了回来。 “殿下,你受伤了?” 陆灵韵赶忙起身走了过去,扶他坐了下来。 他的发丝凌乱了许多,衣衫也扯破了,沾染了一些血迹。 “你伤这么重?” 魏承煦笑了笑,“无事,不过是被树枝石头刮伤了。” “你的腿?” 陆灵韵看到他的腿不知被什么扎了,汩汩冒着鲜血。 魏承煦从怀中取出一瓶止血药粉洒了上前,又从衣摆上撕下了一块布条,包扎住了伤口。 “不碍事,只是小伤。” 说完,他开始处理那两只野兔,先烤好了一只递给了陆灵韵。 陆灵韵推辞道:“殿下先用吧。” 魏承煦没有收回,以坚持却温和的语气道:“你应该一天没吃东西了,快吃吧。” 陆灵韵没再拒绝,接了过来。 两人吃完兔肉,分别在篝火的两旁靠着山壁坐着,半晌无话。 魏承煦靠近洞口,转头望着洞外挂在树梢上的半轮残月。 语气中有些落寞,“睡吧,我来守夜。” 陆灵韵打量了他一眼,心中愁闷越积越多,嘟囔了一句,“我不困。” 魏承煦回头凝视了她一会儿,又转头去看月牙。 “你如果不困,本王给你讲个故事吧。” 陆灵韵好奇的看了他一眼,心想他还有这闲心呢。 就听他道:“从前,有个小孩,他有个哥哥,很疼他护他,他很喜欢他哥哥。 他的父亲也很喜欢他哥哥,有好吃的好玩的,总会给他哥哥,但他哥哥总会给他留一份。 他每天跟在哥哥身后跑,哥哥待谁好,他就待谁好,哥哥喜欢谁,他就喜欢谁。 有一天,他们在父亲的库房玩,这个小孩一不小心打破了父亲最喜欢的花瓶。 他很害怕,他知道父亲不喜欢他,一定会责罚他。 所以他把过错推给了仆从身上,一口咬定是那个仆从没有拿好。 他的哥哥听见了,没有问他,也没有问那个仆从,到底是谁打破的? 就去到他父亲面前承认了错误,说是自己打破的。 他的父亲没有责怪哥哥,还夸他‘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那个小孩听了,忽然间就很难过,很难过。 他想过父亲发脾气的各种可能、各种惩罚,甚至想了在父亲责骂哥哥时要站出来承认错误,可就是没想到父亲会夸哥哥。” 第186章 困情 说到这里,魏承煦苦笑了一声,又道:“那件事后,哥哥的朋友就不理他了。他那时才明白,原来那都是哥哥的朋友,他们跟他玩跟他闹,是因为哥哥,与他无关。 也是从那时起,他想明白了一件事,哥哥疼他护他,不过是可怜他。 他和哥哥就像是夜与日,一个得到了父亲的全部宠爱,一个承受着父亲的反复无常和暴躁责骂。 他的哥哥不过是将自己得到的偏爱,分一点点给他,便让他感激涕零,满心满意敬爱着他。” “这个孩子可真可怜,小小年纪就要看父亲脸色过活。这个父亲也是可恶!都是自己的孩子,为何要厚此薄彼呢?” 陆灵韵愤愤然,她自幼被父母、兄长娇惯着长大,便是她那不成器的弟弟陆元固,她父亲也没这么不待见过他。 “是啊,为何要厚此薄彼呢?他那时也不明白……” “后来呢?”陆灵韵追问道。 “后来,那小孩的哥哥犯了错,避走他乡。他的父亲终于注意到他了,教导他,宠爱他,像当年对他哥哥一样。 可是,他总觉得不真实,像是一场梦。果然,又过了几年,他哥哥回来了。 他眼睁睁的看着父亲的宠爱再次转移,又回到了哥哥的身上。 而他,犹如跳梁小丑一般,和他父亲扮演了十二年的慈父孝子,却原来,只是个替代品!” “殿下……” 陆灵韵睁大了眼睛,现在她听出来了,那个孩子,就是眼前的齐王! 他的身形没有动,仍望着天上的月亮,在惨淡的月光下,她只能看到他英俊的侧颜,却辨不明他脸上的表情。 魏承煦没有停顿,仍自顾自地说着:“灵韵,人在高位久了,便看不清人心了,也看不清自己的心了。 那个孩子最开心的日子就是跟在他哥哥身后跑时,可那也是如今他最不愿回想的时光。 很可惜,他的父亲,同时有着两个优秀的儿子!” 陆灵韵不知该说什么,她见到的齐王从来是意气风发,备受荣宠的。 眼前这个黯然落寞,颓然失意的男子如此陌生。 魏承煦缓缓转过头来,凤眸冷灰死寂,又带着关切,望着听完故事牵心伤感的陆灵韵,惨然一笑,“不过就是个故事,听完便罢,何必在意?你睡吧。” 陆灵韵小脸皱成一团,她实在不知该说什么,这故事里的哥哥和弟弟似乎都没错。唯一错的便是,这个父亲不该有两个同样优秀的儿子。 她蜷在角落,一边被这个故事牵心,一边进入了梦乡,连自己的处境也无暇思考了。 山里的夜很凉很凉,山里的月很白很白。 魏承煦倚在冰冷的石壁上,静静凝望着沉睡的单纯姑娘。 她或许不知道,她的命运早就被自己算计在了手中。 是的,人在高位久了,就看不清自己的心了。什么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卑鄙无耻,不择手段,全都不顾了! 赢!只有赢,旁的什么也看不见了。 可是陆灵韵,终究让他有些不忍,她是一个最无心眼,最无算计的人。 所以,他能轻而易举地算计到她,也会在今夜给她讲了那个从未对人言过的故事。 可是,故事是否都会有个好结局? 他望着微弱篝火映照下,那不设防的明丽容颜,脱下了身上的外袍。一瘸一拐地走到她跟前,轻轻给她盖上。 随后转身坐到了篝火旁,给快要熄灭的火堆添了些新柴。 那火舌迅速攀咬上了新柴,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整个山洞倏忽亮了起来…… 萧业、陆元咎、燕王、徐若安以及齐王亲卫杨菡所带的五队人马近两千名军士在啸台布围外的西北山林寻找一夜,连草皮也翻起来了,仍没找到两人的踪迹。 天蒙蒙亮了,浓密的晨雾打湿了衣衫。 萧业骑在马上,望着周围人困马乏的三百禁卫。 再过不久,就会见分晓了。而他,注定是要有辱使命了。 正思想间,一骑来报,“禀萧大人,齐王侍卫杨菡在南山上发现了齐王殿下的弓弩,命人传讯给了燕王和陆将军。殿下此时已经赶去,特派属下告知萧大人!” 南山,距此要翻越一座峡谷,可真远啊。 萧业听了,没有什么表情,只说了一句:“知道了,带路吧。” 随即,便领着三百禁卫朝着发现齐王弓弩的方位进发了。 天色青灰时,陆灵韵悠悠醒来,低头发现自己的身上盖着齐王的外衫,而齐王则抱着双臂靠着石壁睡着了。 他此刻的样子可真狼狈,只着中衣,上面浸染着血迹,发丝散乱,冠玉般的面颊上划了几道血痕,剑眉微蹙,似是睡梦中也有解不开的难题。 陆灵韵想到了昨夜故事里的那个小孩,恐怕那时便是这种可怜模样吧。 她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将那件外袍轻轻地盖在他的身上。 谁知手还未抽离,便被突然扼住了手腕,一股钻心的疼痛便肆虐开来。 魏承煦陡然睁眼,一双凤眸满含杀气和戒备。 “殿下!”陆灵韵吃痛的急呼。 魏承煦清醒了过来,赶忙收回了手,眸中的杀气瞬间退却,转为温情和关切。 “你怎么样?对不起,我以为是有人偷袭。” 陆灵韵捂着手腕,有些生气,“这里哪有什么人,若有人我们还会困在此吗?” 魏承煦忽然笑了,颇有兴味的看着她。 “你笑什么?” “我笑只有你敢跟本王这么说话。” 陆灵韵嘟着嘴,嗔怪的看了他一眼,“这有什么好笑的。”转身便要走。 “灵韵!” 魏承煦赶忙起身想要拉住她,却忘了腿上还有伤,突然跌倒在地,伤口撕裂的疼痛让他闷哼一声。 陆灵韵赶忙蹲下扶他坐好,责怪道:“身上有伤,逞什么能嘛!” 魏承煦忽然反手握住了她的手,眼眸中有种情愫涌动,“灵韵,或许我们走不出去了,你怕吗?” 陆灵韵认真地想了想,乐观的说道:“这山中有野果,还有猎物,我们一边走一边吃,只要饿不死,总能出得去的!” 魏承煦噗嗤笑了出来,“那我们不成野人了!” 陆灵韵也笑了,“野人就野人呗!不过,堂堂的齐王,天潢贵胄,成了野人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呢!” 魏承煦望着眼前明朗的少女,脑海中不由得也想象了下,山林里的两个野人,他和陆灵韵,会是什么有趣的画面。 嘴角的笑意渐渐加深,深到眸子里,暗色翻涌;揉到了胸腔里,乱人心神。 陆灵韵笑着,灿若星辰的笑眼忽然对上了齐王幽暗的凤眸,他的眼神,让她的心“咯噔”一惊,接着便怦怦乱跳起来。 她低下头,想转身走开。可是他握住了她的手,缓缓靠了过来,口中低柔的唤了一声“灵韵……” 第187章 私定终生 陆灵韵一瞬间失了神,接着便忽然一颤,他的唇贴在了她的唇上,他温柔地轻啄着她,细密地吻着,似怕惊吓到了她。 陆灵韵惊呆了,齐王,竟然吻了她!而她,竟然鬼使神差的没有躲开! 陆灵韵的脑子不能思考了,她只觉得越来越迷糊,越来越迷糊…… 魏承煦小心试探着,害怕吓到她。但心中翻涌的情愫仍让他伸出了手,将眼前的姣人拥入了怀中。 他按捺着激烈的情欲,用他从未有过的耐心和温柔诱哄着她,引着她与他一起失神失智,一起堕入虚无…… 可是,他最终没有。在情况即将失控前,他停了下来。 她水蒙蒙的眼睛迷惘的看着他,好像还未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何事。 魏承煦抱着她,两额相抵,凤眸阖上,喉结翻滚,低沉的喘息着,压抑着体内翻涌的情欲。 片刻后,他声音暗哑道:“灵韵,你待我不同,我待你自是不同。我不会辱没了你,我会娶你,然后…堂堂正正的拥有你!” 陆灵韵的神志逐渐回归,她终于反应了过来,刚刚她做了什么?她竟然和齐王…… 一时间,她又羞又惭,无颜面对,挣扎着便要跑开。 可是魏承煦强有力的臂弯圈住了她,低声唤道:“灵韵,灵韵!我们没有错,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我们只是做了有情人该做的事,我们没有错!” 没有错吗?即便有情,就没有错了吗? 陆灵韵想起了奋力让陆家置身夺储事外的哥哥,想起了敦敦教导她淑礼的母亲,想起了领兵在外的父亲,她要如何面对他们? 陆灵韵哭了,这个从来直爽明快的少女也有了见不得人的秘密。 “灵韵,对不起,是我一时情动,难以自持,冒犯了你,但我…并非有意伤害你,我会对你负责,你要相信我……” 魏承煦面带歉疚疼惜,低声下气的柔声哄着她,将她脸上的泪珠儿轻轻吻去。 陆灵韵止住了眼泪,眼带伤心却又不乏气势,“殿下对我,当真是真心吗?” 魏承煦心头一颤,明白她的担忧。 他声音低沉暗哑道:“若不是真心,又岂会…留你清白之身?” 陆灵韵哑然,羞赧垂眸,刚刚那种情景,如果他想,她的确逃不过…… 再抬眸时,便又撞上了他炙热深邃的凤眸。 魏承煦伸手解下腰间佩戴的龙凤玉璜,放在她的手里,握住了她的柔荑。 但他没有再次引燃她,只是低头轻柔地吻了吻她的唇瓣。 哑声道:“灵韵,你是我唯一不防备的人,不要疑我!” 轰然一声,陆灵韵心中刚刚围成的城防全都倒塌了,她甚至有些惭愧自己的臆测…… 萧业引着三百禁卫来到了南山,陆元咎、魏承昱、徐若安已经到了。 五路人马汇为一处,又在这里一草一木、漫山遍野的找了起来。 萧业看了看愁眉不展一脸凝肃的陆元咎。他一夜未曾歇息,连马也没有回去换。 不过,萧业知道,他现在已不为陆灵韵的安危担心了,他担心的应该是接下来要面对的局面。 否则,怎么西北山林未留一兵一卒,全都带来了此处? 天光渐渐大亮,两千余名军士,以弓弩点为中心,向四周扩散搜寻。 忽然,东南方向有人大喊了一句:“有人!好像是齐王!” 众将闻言皆奔了过去,萧业远远地跟在后面。 众人看去,只见远方未散尽的晨雾中,有两个人影缓缓走来。 其中高大的一人像是受了伤,一瘸一拐,另一人似是女子,身影娇小,搀扶着他。 魏承昱极目望去,但因晨雾凝重,离得较远,难以辨别,便道:“韩璋,快去看看!” 话音未落,陆元咎已跨上了马,疾冲了出去。 齐王的亲卫杨菡、徐若安紧跟其后。 韩璋意欲跟上,被萧业制止了,“韩侍卫稍待,且等陆将军招呼。” 情景如何已无需探究,他们这些旁观者还是远观为好。 听了萧业的话,大队人马便等在了原地,隔着晨雾望去,一群人已到了那两个人影跟前。 萧业远远望见他们似是攀谈了一会儿,随后向这边走来。 等走了近了,萧业看到齐王的腿受了伤,由杨菡牵着马慢行。后面的陆元咎脸色有些阴沉,也牵着马,上面坐着陆灵韵低垂着头,再后面便是徐若安。 齐王来到跟前,坐在马上对燕王拱了拱手,“有劳王兄来寻,本王不胜感激。” 魏承昱回礼道:“齐王不必客气,无事便好。” 魏承煦笑了笑,目光又落在了稍远些的萧业身上,意味深长的说道:“萧大人也来了。” 萧业恭敬拜道:“陛下十分担心齐王殿下的安危,恐这山中虎狼众多,误伤了殿下。所幸殿下吉人天佑,有惊无险,此番平安归来,臣等才能不辱使命。” 魏承煦嘴角扬了一下,眸中有几分冷冽,“真是有劳萧大人了。” 萧业淡然自若,回了句“不敢。” 魏承煦移开了目光,眼神飘向了那重峦叠嶂的远方,命令道:“回行宫。” 萧业冷眼望着远去的魏承煦,又看了看失踪一夜垂首赧颜的陆灵韵。 如果他们两人只是私定了终身,倒还好。可偏偏魏承煦不行阴招,而用阳谋。 他大张旗鼓,劳师动众,在朝中权贵面前,以搜救陆灵韵之名与其一起失踪同处一夜,任谁也无法说他居心叵测! 但却能让皇帝和陆家骑虎难下,迫使他们不得不同意这门亲事。 事已至此,除非陆家能够狠心舍得陆灵韵,否则便是皇帝也难破局! 将近午膳时,萧业带着三百禁卫军与其他四路人马回了行宫。 不出所料,闲言碎语早就在宫中传三过四,满天飞了。 虽然各种说法有些出入,但核心的一点却是一样。 那就是陆灵韵与齐王独处了一夜,已然失德失贞,除非齐王娶她,否则陆家的名门声望将毁于一旦! 萧业回了行宫,径直去了御前请罪。 啸台的晾鹰台上,皇帝登高望远,俯瞰啸台巍巍山景。 子不肖父,不好;子太肖父,就好了吗? 他想起当年,先帝带他和梁王登上这座高台的场景,当时还不叫晾鹰台。 第188章 黄龙大阅弓 七层高台上,梁王的背后有先帝,有太后,有文武大臣。 而他,名为太子,不过是奸臣虞桓逼宫时的挡箭牌。 战乱既平,他的太子之位便碍眼了。 最觉碍眼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父皇。他母妃逝时,当今太后还无子,他便被养在了太后的膝下。 可是他的父皇啊,最喜欢的还是梁王。 高台之上,他的父皇说了一句,“如此河山,谁人不爱?” 他明白了父皇的意思,但凡梁王说个“好”字,高台之上,他就要让位。 可是,梁王接道:“我独不爱。” 便是这句话救了他的太子之位,也是从那时起,他明白,父皇所谓的“金口玉言”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他可以立了自己,也可以废了自己! 只有实力、兵权,才是他能稳坐储君之位的有力保证! 所以,他暗中培植势力,又谋取了何家的亲事。而有了何家的有力支撑,依附于他的人越来越多,最终,他顺利继承了大统。 可如今,时移世易,他的儿子,也以此法来对付他,他要如何应对? 晾鹰台的阶梯上,萧业步履稳健而来。 “微臣未能及时寻到齐王殿下,致使殿下负伤,请陛下责罚!” 皇帝没有回头看他,锐利的眼神逡巡着远方连绵的山脉。 威严沉稳地声音道:“起来吧,恕你无罪。” 萧业拜道:“微臣谢陛下隆恩。”随即站了起来,侍立一侧。 又听皇帝道:“陆元咎为其妹担忧了一夜,此番平安归来,应是安心了吧。” 萧业觑了皇帝一眼,答道:“回陛下,臣之所见,陆将军眉眼并未舒展。” 皇帝闻言,终于回过头来,看了看他,沉吟后问道:“昨日燕王猎获多少?” 萧业自然记得燕王射猎了多少猎物,但他垂头答道:“回陛下,臣记不清了。” 皇帝转身吩咐传记录猎物的内侍来,那内侍将燕王与齐王射猎的猎物一一报出: 燕王共射猎十八只猎物,有老虎一只,熊一只,豹两只,鹿两只,猞猁三只…… 齐王共射猎二十二只猎物,有老虎一只,豹两只,鹿一只,野猪一只,野雉八只…… 萧业听着内侍的诵读,觑着天子的脸色。 昨日的行围因搜寻陆灵韵而草草中断,虽然燕王和齐王现在谁也没有心思在意那金鈚箭和大阅弓了,但皇帝却不能不在意。 奖励偏向于谁,萧业大概心中有数。所以,在皇帝问询时他推说不知,因为这个决定最好是帝王独断专行! 皇帝听完了内侍的奏报,脸上深沉的神色不减,幽幽说道:“逐鹿者不顾兔。” 萧业听了此话,黑眸中闪过一丝兴味,但很快就消失不见。 燕王得鹿两只,齐王得鹿一只…… 随即便听皇帝道:“金鈚箭与黄龙大阅弓,赏——燕王!” 内侍领令,皇帝又转过身来,看着萧业,目光意味深长。 “萧卿同去!” 萧业看了一眼天颜,明白了皇帝的意思,拜道:“臣谨遵陛下旨意。” 萧业与内侍下了晾鹰台,取了黄龙大阅弓和金鈚箭,朝着燕王的广阳殿而去。 从昨日让自己跟随魏承昱打猎,到今日去赏大阅弓,皇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他要亲手给这个毫无根基的儿子丰满羽翼了! 走出晾鹰台不久,萧业见有一人大步流星而来,是陆元咎。 陆元咎来到跟前,眼神在萧业身后内侍们托着的黄龙大阅弓和金鈚箭上停留了一瞬。 “萧大人这是要去哪?” 萧业心中暗道,现在没人比陆元咎更关心这黄龙大阅弓和金鈚箭是赏给谁的。 但他面上仍是不动声色,轻描淡写的答道:“燕王猎获十八只猎物,齐王猎获二十二只,陛下有言‘逐鹿者不顾兔’,黄龙大阅弓和金鈚箭,赏——燕王!” 果不其然,陆元咎闻言脸色又沉了几分。 萧业没再多言,径直离开了。 如果陆元咎够识时务,那么从这几句话中应该明晰皇帝的意思。 宣赏完魏承昱后,萧业又回转晾鹰台复命,正碰到陆元咎从高台上下来。 萧业见其脸色不像来时深沉,似乎烦扰之事已然解开,遂问道:“将军匆匆,欲往何处?” 陆元咎停下了脚步,端详了他一眼,态度礼敬。 “本将刚刚为舍妹求了一个恩典。” 萧业冷眸一掀,嘴角轻扬,“哦,是何恩典?” 陆元咎神色谦和,详细道来:“舍妹幼时,多灾多病,曾有一老僧言,需在庙中修行三年方可解灾。 当时家母不舍,未听其言,才有昨日惊险,所以本将特来求陛下恩典。 陛下已允家母与舍妹在皇家佛寺兴昙庵修行三年。” 萧业听后,莞尔一笑,看来陆家当真乖觉,通晓利害,竟然主动开口破了这个局。 这倒好了,无论是燕王还是皇帝,都能喘一口气了,他也不必着急如何应对陆家了。 “这倒是天大的恩典,听说兴昙庵佛法无边,定能化解令妹的灾厄。” 陆元咎谢了吉言,两人礼貌作别。 目送陆元咎离去,萧业嘴角的笑意渐渐隐去,目光变得深沉。 这个武将,倒是很会审时度势。从前日马场里的咄咄逼人,到今日的谦恭有礼,想必他已看出皇帝两次让自己跟随燕王用意何在。 晾鹰台上,长空远山,风声猎猎。 萧业将宣赏一事回禀了皇帝,皇帝微微颔首。 此时,又有一名内侍爬上高台禀报,燕王来谢赏,皇后和齐王亦在高台之下请罪。 萧业觑了一眼皇帝的神色,天子脸上的深沉少了一些,但是君威仍是不可侵犯。 他挥挥手,让内侍退下,谁也不见,但仍嘱咐了太医署用最好的药材给齐王治腿,不可留病根。 萧业侍立在后,沉默不语,他知道皇帝留下自己一定有话要说。 大风卷起君臣二人的袍袖,猎猎作响。 皇帝的话也在此时吹入了萧业的耳中。 “萧卿可知,这晾鹰台前名为何?” 第189章 晾鹰台 萧业应声答:“臣不知,还请陛下赐教。” “原先叫陵云台,是先帝所赐,后来朕改为了晾鹰台! 云虽变幻万端,但终究是无根之物,随风而聚,亦随风散。唯有雄鹰,穿风过云,搏击九天,睥睨苍穹,尽显王者风范!” 萧业附和道:“陛下雄才大略,所言极是。” 皇帝叹了一口气,似乎苍老了许多,“可是雄鹰也终有老的一天。” 萧业默然不语,他知道皇帝现在不想听奉承的假话。 皇帝幽幽的声音再次传来,“陵云台,晾鹰台,父与子,君与臣,呵……” 皇帝缓缓转过身来,一贯威严的龙目中却是沧桑,他看着萧业,徐徐道: “萧卿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朕是君父,君在前,父在后,陆家可以忍辱负重,但朕,一国之主,不能不给陆家体面,更不能寒了忠良的心!” 萧业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段话不是对自己说的,是对燕王说的。 他应道:“陛下所虑极是,圣明之见!” 皇帝微微颔首,向睢茂吩咐道:“拟旨,镇南将军之女陆灵韵修行三年后赐为齐王妃。” 睢茂点头称诺,打发了身边的内侍拟旨赐婚去了。 此时,高台之上,只剩萧业、睢茂和皇帝三人。 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在了萧业身上,眼神不再沧桑,而是意味深长。 “萧卿有王佐之才,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卿难免屈才。但大道如青天,有志者得之。” 萧业垂首应道:“臣明白。” 皇帝笑了一下,果然是聪明人啊,野心和智慧不但懂得藏,还懂得适时的显。 话说到这里,本已各自有数,不必再说,但皇帝还是选择把话说透了,给这个聪明的臣子和他那个傻儿子一颗定心丸。 “燕王性情耿直,不知变通,你日后要好好辅佐于他,莫要辜负了朕对你的一番苦心!” 萧业心中腹诽,帝王不愧是帝王,话说到这里,仍提醒着自己不要忘了忠君。 他撩开衣摆,跪在地上,行了大礼,沉稳恳切的应道:“臣,萧业,甘效犬马之劳,谢陛下圣恩!” 皇帝满意了,经过他身旁时拍了拍他的肩,说了一声“起来吧”,随后走下了晾鹰台。 萧业站起身来,望着那浩瀚长空和远方起伏的山脉,他心中嗤笑一声。 梁王和远在盛京的朝臣们谁能想到,这改变大周朝堂格局和未来储君的转折点竟发生在了小小的晾鹰台上! 下了晾鹰台,萧业本想去燕王的广阳殿传达皇帝的意思,但在半路听说燕王和燕王妃现在清芷榭探望谢姮。 清芷榭的庭院里,几株海棠树下,有个小池子。 池水清澈,鱼若空游。萧业摘了一片海棠树叶,丢在了水里。 那些鱼儿以为是吃食,竞相游来,推动着那海棠叶在水中转圈。 魏承昱听完萧业的解读,震惊良久,他甚至有些不敢相信,他什么都没做,形势突然就大好起来! 萧业看出了他的疑惑,掸了掸手上的灰尘,解答道:“击鞠场上的事,无论是谁的手笔,陛下应该是记在了齐王名下。对于一个拿自己安危进行博弈的皇子,陛下如何敢再放权给他?” 至于三年之期,这里面暗藏了一个帝王立储的决心,到那时,大事必定! “真的是齐王吗?”魏承昱不敢相信。 萧业答了四个字,“没有定论。” 很快,皇帝为齐王和陆灵韵赐婚的消息便传了过来,紧跟其后而来的是陆家今日就将陆夫人与陆灵韵送至兴昙庵。 萧业听后,心中越发对陆元咎赞赏起来,看得出来,他是极力想撇清与齐王的瓜葛了。 听闻陆灵韵将去佛寺修行三年,身为朋友的谢姮和赵倚华自然心中难过,但两人也知道,这个权宜之计的确避免了许多尖锐的矛盾。 午后,两人相约去为陆灵韵送行,萧业送走燕王后,则沐浴更衣歇息了。 行宫的上空,风云随化,骤然变幻。 长信殿里,魏承煦紧紧攥着圣旨,骨节泛白,俊颜阴寒。 他求得了他一心想要谋取的亲事,只是,从名义到事实,需要三年。 三年!他能等吗? 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在山洞中被感情冲昏了头脑,没有将这门亲事做成事实! 他又想起了那个明朗的少女,那个被自己设计了的单纯姑娘。 不知她现在如何?不能立即娶她,她便要背负着三年的蜚短流长。 想到这里,他的心忽然一阵闷痛,重重地将手中的圣旨摔在了地上。 “殿下息怒!”杨菡连忙捡了起来,放置在案上。 徐若安叹了一口气,劝解道:“陛下让太医署给殿下送来各种名贵药材制成的金疮药,深怕殿下的腿伤不能痊愈。说明陛下心中仍是疼爱殿下的。” 杨菡也道:“或许陆姑娘幼时真的曾遇到什么老僧……” “什么老僧!什么名贵药材!当本王是傻子吗?他魏承昱的婚事说许便许,偏偏到了本王就是不许!” 魏承煦愤恨不平,一瘸一拐地朝着放置宝剑的兰锜走去。 “赵家就不是武将之家了吗?为何独独对本王如此防备?” 徐若安和杨菡默然,没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 突然,魏承煦苦笑了一声,随后更是大笑不止,如疯似颠。 徐若安震惊唤道:“殿下!” 魏承煦笑的红了眼眶,口中喃喃道:“若是一直属意魏承昱,为何要拉上我?” 他本来没有这个念头,是他的父皇亲手扶植了这份野心! 这十二年来,他为了他的期望、他的赞许,费了多大力气,吃了多少苦,沾了多少脏污? 如今,他又要亲手掐断自己前进的路,让他放下奢望,安分守己! 他是人!不是物件,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如何忍?怎能忍?绝不能忍! 忽然,他抽出宝剑,一剑削断了皇帝派人送来的药瓶! 徐若安和杨菡惊道:“殿下!” 魏承煦凤眸中透露着深沉的恨意与寒光,“天不予我,我自夺之!无论是陆家,还是皇位,我魏承煦,都会紧紧攥进手里!” 第190章 两情相悦 日暮时分,四五辆马车由玄甲军护卫着出了行宫。 落日余晖之下,苍茫山脉中,魏承煦打马跟了一段,直到天色将黑,徐若安、杨菡劝止,他才勒停了马,目送着车队远去…… 送别了陆灵韵,戴着帷帽遮挡伤处的谢姮回了清芷榭,她见萧业在截间的窄榻上歇息,便轻轻坐在了他身边。 望着他英俊雅正的睡颜,谢姮心中叹息一声。两情相悦,长相厮守,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事情。 忽而一阵秋风疾起,吹得两扇窗子吱呀作响,她深怕吵醒了萧业,便想起身去关,却不防的被萧业拉住了手腕。 “回来了。”萧业声音中带着慵懒,他在谢姮进殿前就已醒了,刚刚不过是在装睡。 谢姮重又坐了回去,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只静静地看着他。 萧业坐起身来,帮谢姮摘下帷帽,仔细查看了她额头上的伤,确定没有出血后,放下心来。 “齐王可有去?” 谢姮点点头,有些感慨的答道:“我见齐王对灵韵是有些真心,其实…灵韵并未失身。” 萧业有些惊讶,但随即嗤笑一声。真心,多少或许有些,但以齐王计谋巧算的性格,这真心在江山和皇位面前能值几分? 两人正说着话,绿蔻来给谢姮换药了,萧业起身伸手,想要接过。 但绿蔻绕过了他,扶着谢姮去了内殿,放下了帷幔。 萧业寒眸一扫,没有计较,去了偏殿端药去了。 绿蔻见萧业走了,一边在谢姮遍布伤痕的美背上涂着药膏,一边说道:“姑娘,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可要仔细的养。” 谢姮答道:“没那么严重。” “怎么不严重?你不知道你被姑爷抱回来时多吓人,浑身都是血!我直接就晕过去了!不然才不会让姑爷给你擦身上药呢!” 谢姮小脸一红,含羞道:“但我们是夫妻,倒也不必……” “那怎么能行!”绿蔻激动的反驳道:“他有隐疾,你们日后怎么样还不一定呢!等回京了,这件事要知会夫人,姑娘脸皮薄,就由我去说……” 谢姮见她越说越离谱,急声制止道:“夫君什么时候有隐疾,你不要乱说!” 绿蔻却只当谢姮要面子,干脆道:“好了姑娘,你就不要遮掩了,虽然姑爷模样俊俏,但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也不行啊!” 谢姮又急又恼,脸涨的通红,正要斥责之时,却听一个清寒的声音传来: “绿蔻啊,你家姑爷除了有隐疾外,是不是还是聋子?” 话音刚落,帷幔一掀,一个萧萧肃肃的身影走了进来。 萧业端着药碗,径直朝着床榻走去,眼见绿蔻手忙脚乱的帮谢姮遮上娇躯,剑眉一凛,毫不掩饰不悦,“我的妻子,有什么不能看?” 在萧业的冷凝下,绿蔻只觉浑身汗毛一竖,刚刚还伶牙俐齿的小嘴此刻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慌忙捡拾药瓶,也顾不得谢姮了,一溜烟的跑了。 萧业轻扯了下嘴角,将目光落在了床榻上红着脸穿衣的谢姮身上。他走过去,坐了下来,声音清淡道:“你身上有伤,我们不急。” 正在羞涩不已低头穿衣的谢姮甫闻这话,抬起臻首疑惑的看着他,但随即在他含笑的深沉眸子里读出了意味,花颜更染上了一层粉晕,忙又垂下眼眸去系衣带。 萧业莞尔一笑,又道:“你放心,我没有隐疾。” 那个丫头已不是第一次造谣他有隐疾了,他可不想谢姮误会。 眼前的女子衣衫凌乱,不胜娇羞,几缕散乱的发丝遮住了她面颊上的红晕,萧业见她慌乱的点点头,闷声答道:“我知道。” “你知道?”听闻这个答案,萧业又起了顽劣的心思,黑眸微眯,凑近了些,饶有兴味的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谢姮这才发现失言,只觉无地自容,恰好看到萧业手中端着的药碗,如见救命稻草般接了过来,一口气喝了下去! 萧业微微惊讶,随即又觉好笑,自己在她面前,可真像个豺狼! 却见那豪饮药汁的女子小脸皱成一团,吐了吐粉嫩的丁香小舌。 “怎么了?”萧业接过空药碗,随手放在了一旁的几案上。 “好苦……” “是吗?”萧业眼中带着关切,长臂一伸,将谢姮揽进了怀里,低头吻上了那能吞噬人理智的柔馥唇瓣…… 谢姮猝不及防,水眸一震,随即恍然想起那个梦,似乎也是这般真实,但在萧业的带来的震颤悸动中,她很快就无暇思考了…… 片刻后,萧业放开了被他吻的水眸潋滟,如芙蓉春醉的玉人,从怀中取出一方小木匣,打开里面是几颗蜜饯。 他修长的手指拈起一个喂到了谢姮的檀口里,微微笑道:“是有些苦。” 谢姮娇羞不已,捂住了脸,他一定早就知道了药苦! …… 又过了三四日,皇帝便起驾回京了。因着接二连三的事件,他早就没有游乐放松的心思了。 于是,往年都是盘桓半月的秋狝,这次只不到十日便结束了。 绵延浩荡的队伍朝着盛京开拔,相较于来时的气势汹汹,莫名的有些士气低落。 回京之后,百官朝见。 齐王因腿伤未愈,皇帝特准其休养半月,不必上朝。 对于啸台发生的事,百官或多或少都有耳闻,但皇帝对此不漏口风,从啸台回来的人也讳莫如深,所以他们也不好再提。 这日,散朝之后。萧业和御史大夫应谌被叫到了崇德殿奏报政事。因时至正午,皇帝便将二人留下赐膳。 宴席摆在崇德殿后花园的水榭里,君臣三人分尊卑就座。 酒过三巡后,皇帝心情大好。 这时,上了一道红烧鲤鱼,皇帝使玉箸夹了一块鱼眼肉,尝了一口,赞道:“不错!肉质细腻,味道鲜美,两位爱卿也尝尝。” 萧业和应谌谢过恩典,分别夹了一块自己食案上的红烧鲤鱼,亦赞道:“陛下所言极是,十分鲜美。” 皇帝豪爽一笑,忽然似想起了什么,对睢茂道:“欸,朕记得工部尚书庞劭喜爱吃鲤鱼,朕还曾经亲自捕过一条赏给他了!” 睢茂笑着应道:“陛下记得没错,那次是在灵囿,可是一条漂亮肥美的鲤鱼呢!” 皇帝笑意更浓了,“去,把这条红烧鲤鱼也赏给他!告诉他,朕只用了一口,剩下的全赏他了。问问他,是上次的味道好,还是这次的味道好!” 第191章 座上宾 睢茂眼珠一转,朗声应道:“诺,奴才领命。” 随即,让人将那条红烧鲤鱼连碟子一起放进了食盒里,亲自领人出宫去了。 睢茂走后,皇帝又笑道:“说到赏赐,朕还欠着萧卿呢!不如今日也一起补上吧!” 萧业忙行礼道:“为君效命,当尽心尽责,不敢求赏!” 皇帝饮了一杯温酒,道:“不!该赏,萧卿与夫人勇毅果敢,救驾有功,应当嘉赏!来人,赏萧卿良驹六匹,金千两!” 萧业闻言,从食案后起身,来到面前行礼谢恩,“臣谢陛下恩赏,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一手端着酒樽,一手示意,“兴。” 萧业站了起来,又回到食案后坐下。 皇帝饮了数杯,威严的眸子因酒的浸染而更精亮,望着人时,便更锐利,震慑人心。 他转头看着应谌,笑道:“老应谌没去啸台,心中定是奇怪朕为何要赏萧卿吧?” 应谌自然知晓,但仍答道:“老臣实在不知,还请陛下赐教。” 皇帝笑了两声,“你倒想得美!平白无故就想听了去。” 转头又对萧业道:“萧卿啊,老应谌最是抠搜,他若不请你吃顿好酒,切莫告诉了他去!” 萧业回道:“诺。” 皇帝闻言满意了,夹了一口菜送入嘴里,咀嚼了几下,“风大,有些凉了。” 一旁内侍听了,忙道:“陛下,御膳房送热菜来了。” 几人看去,果然见一列内侍捧着几个食盒,正沿着栈道疾步而来。 皇帝笑着颔首,指着案上被风吹凉的菜道:“好了,撤下去吧,给热菜腾腾地方。” 内侍们闻言,赶忙将食案上的菜撤了下去,连带着萧业和应谌食案上的也端走了,重新上了新菜。 应谌看了看坐在对面的萧业,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各有深意。 又过了一时,皇帝酒足饭饱,要去小憩。两人便知趣告辞了。 出了宫门,各自上了马车。应谌命车夫赶上了萧业的车子。 两车并行,应谌掀开车窗的帘子,对萧业道:“萧大人,陛下赐的酒味醇醉人,老夫家中有好茶,可与大人解酒啊!” 萧业也掀开了车帘,丰神俊朗,温润笑道:“应大人是想赖一顿酒吗?” 应谌回道:“老夫年迈,比不得萧老弟年轻力壮,若是连饮两顿,恐怕支撑不住啊!还是品茶好,神智清明,不误事啊!” 萧业爽朗一笑,如朗月入怀,道:“应大人说的有理,那就恕下官叨扰了!” 应谌笑道:“萧大人不必客气!” 于是,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拐去了应府。 来到御史大夫府,萧业见其府宅虽大,但仆从不多,且陈设简单,不见金银玉器之类贵重摆件,便开口赞道:“御史大夫两袖清风,当真让人敬佩。” 应谌摆摆手,对这恭维并不在意,“这宅子是陛下赏的,实话说,陛下还赏了许多好东西,但最好的却是一样。” 说罢,应谌翘起山羊胡看了他一眼。 萧业从善如流,虚心请教道:“愿闻其详。” 应谌抚着山羊胡,布满皱纹的老脸上现出自豪的神色,一双透着精光的眼睛看着萧业,徐徐答道:“盐梅之寄。” 萧业莞尔一笑,梅盐之寄,肱股之臣。皇帝对应谌的确很信任,许多大事中都有他的影子,他看似参与其中,却又不与任何一派过多牵扯,屹立朝堂多年不倒。 那十二年前的事呢?他也有参与? 萧业面上做出一副十分受教的样子,恭维几句后自然要表表忠心。 两人在正厅分主客入座,应谌吩咐一名仆从上茶。 那仆从转身便走,应谌却在后面又加了一句:“上顾渚紫萝!” 那仆从听了,不禁回头看了萧业一眼,脸上难掩讶异。 顾渚紫萝,茶中第一,这么名贵的茶显然与应谌的节俭不符。 果然,便见应谌朝萧业那边伸了伸花白的脑袋,笑道:“这也是陛下赏的!” 萧业获此殊荣,自然要道谢。待那顾渚紫萝上来,又是品鉴一番,赞不绝口。 应谌捋了捋山羊胡,望着眼前优雅品茶,八面玲珑的年轻人,阅人无数的眼中似乎含着某种深意。 萧业见其笑而不语,开口问道:“应大人有话要说?” 应谌呵呵一笑,端起自己的茶盏饮了一口,道: “老夫不懂茶的门道,陛下赏什么就喝什么,不赏便是喝清水也无妨。说起来,有一人对品茶也颇为研究,当年他就坐在萧大人的这个位置上,跟老夫讲了一堆的茶道理,不过他爱喝苦茶,老夫是喝不来。” 苦茶,是最为原始的饮茶方式,鲜茶叶子直接煮沸,口感苦涩,便称苦茶。 萧业还未见过真有人爱喝苦茶,况且,应谌的座上宾断不是泛泛之辈,遂问道:“原汁原味,倒是颇有意思,不知应大人说的是朝中的哪位同僚?” 应谌呵呵一笑,端起茶盏,没有答话。 这个年轻人虽然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但锋芒毕露,胆子太大,自己还是不要与其有太多瓜葛,老实办好陛下交代的差事就好。 应谌不想多说,萧业也识趣的不再多问,两人将话头扯回了正题上。 萧业将啸台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应谌,包括黄龙大阅弓。 他没有刻意暗示也没有添油加醋,因为皇帝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而应谌能把自己请到这里,便是明白了他该做什么。 应谌听完萧业的讲述,布满皱纹的脸上掩不住震惊。 他这种震惊是后怕,如果没有萧业和他夫人的救驾,燕王就到头了! 更甚者——皇帝到头了!那他这个还未来得及向储君表忠心的帝党也就到头了! 应谌端起茶盏向萧业举杯示意,口中不吝赞赏,“萧大人的这一箭非同凡响啊!” 萧业谦恭回应,又听应谌道:“恭喜萧大人,陛下的赏赐虽迟但到!” 萧业听了这句,便知应谌已然明白了其中的关键——不赏便不罚,有赏便有罚! 遂起身告辞,应谌将其送至门外,转身吩咐仆从备车。 仆从望了望被大风吹来的阴云,疑惑道:“老爷,看样子要变天了,您还要出去呐?” 第192章 意外之人 应谌抚着山羊胡,抬起花白的脑袋望了望天,应道:“是啊,要变天了,得快点喽。” 从应府出来后,萧业径直回了府邸,将那一千两金子的票证交给了谢姮。 谢姮惊讶无比,虽然萧业说这是皇帝赏她的,但她知道这里面应包含着陛下对萧业的重视。 更何况,这一万两银子在萧业手中比在她手中更为有用,因此,她转手交给了孟院公,让他全权处理。 而孟院公与冯嬷嬷等人因着此事,又对她这位主母感佩非常。 日光隐去,黑夜降临。夜色深沉中,一艘小船泊在了九曲阁的后角门。 “去叫田青和陶谦来。”萧业刚上岸便对樊兴吩咐道。 樊兴领令去了,不多时,便将两人领来了。 “公子,我们正有急事报知。”两人一到,就神色急切。 “何事?”萧业波澜不惊。 “今日宫里传出消息给何国公,说梁王连发几封家信给陛下,言说病重!” 樊兴和谷易听了皆是一惊,梁王这就不行了? 萧业微微沉思,没有多言,又向田青、陶谦二人道:“你们明日去给何国公递个信,陛下很可能要启用何家,让何家做好准备,特别是留意可用之人!” “是!” 两人领了令,便欲退下,转身却差点跟小跑而来的胡远撞个满怀。 胡远主管九曲阁的护卫,平日这个时辰都在阁中打点,不会擅离。 此时樊兴见他着急忙慌的赶来,不禁惊问道:“是酒楼有事还是水阁有事?” 胡远一路跑来,喘息不止,赶忙道:“都不是!容…容娘来了!” “什么?” 众人一惊,容娘不是回钦州几个月了吗? 萧业无甚惊讶,倒了一盏茶走到胡远面前,递给了他,“喝口水,慢慢说。” 胡远接了过来,一口饮尽,抹了抹嘴,“公子,刚刚我见容娘也吓了一跳,以为是讨饭的丐婆呢!” “她,她怎么了?”樊兴听了,大惊失色。 萧业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胡远接着说。 胡远忙道:“樊大哥别急,容娘好好的,我悄悄问她,公子不是给你安家费了吗?你怎么还这么落魄? 她说,她怕露财遭人惦记,所以才扮成这副模样。可是,咱们酒楼里进进出出都是光鲜亮丽的达官贵人,她太显眼,我也不能把她直接领回来,就让她在门口等着,不过门口都是咱们的人……” 萧业瞥了一眼一脸焦急的樊兴,清冷的声音道:“说重点,她想干什么?” “对!说重点!”众口齐声道。 “她,她说她想留下来,求公子收留,让她在九曲阁里做杂役,做厨娘,做歌姬都行!” 胡远说完,众人都看向萧业,等着他的决断。 萧业垂下眼眸,转身踱了几步,语调冷淡,“她到底是想留在京城为我做事,还是想留在九曲阁?” “这…我就不知道了,要不我再去问问。”胡远说完,转身欲走。 “不用问了。”萧业转身制止了他,黑眸清冷。 “公子……”樊兴欲言又止,紧张地等着萧业驱逐容娘,他曾说过,他不用三心二意之人。 萧业嘴角浮起一抹微笑,缓缓道:“倒也不用做歌姬,这九曲阁还缺个掌柜娘子,樊掌柜,你去问一问,她愿不愿意?” “公子?” 樊兴初时不解其意,待反应过来,一张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吞吐道:“公子,我…我……” “怎么?你不愿意?”萧业嘴角噙着温润的笑容。 樊兴仍是“我我我”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众人着急,忍不住上去捶了他两拳。 “樊大哥,你快跟公子说啊!” “哎呀!怎么这么不痛快!” “这可一点儿也不像你!平时你训兄弟们的那股劲呢!” 萧业叹了一口气,“既如此,也不必勉强,打发她走吧。” 话音刚落,就听樊兴急急叫道:“公子!我当然是愿意!”后面的话音又弱了下去,“只是不知人家愿不愿意……” “那这只有你自己去问了。” 众人又七嘴八舌道:“我看容娘定然愿意!” 萧业望着樊兴因情而怯,手足无措的样子,笑道:“再不去,我可要改变主意了!” 樊兴咬咬牙,推开了七嘴八舌的众人,“好!我去问!” 说完,俨然一副慷慨赴义的架势,转身向外走去。 萧业又嘱咐道:“让人领她从后门进来,不要招摇。” 樊兴道了声“诺”,便鼓鼓气走了。 众人嬉笑着看他离开,萧业也面带微笑。 “看来,我们快要办喜事了。” 众人听了,更是笑逐颜开,大喜之余,心中也生出感慨。 若非六年前,萧业的一出连环计,使玄鹰寨三百二十七位兄弟由死转生,他们早就枯骨生白蚁了,怎能苟活至今日? 如今,经过多年的生死相托,他们之间早就不仅仅是恩情了,更是惺惺相惜,信服敬佩,死心塌地的并肩兄弟! 樊兴得了萧业的允许,找人将容娘从后门领了进来,给她打了盆水,让她梳洗了一番,又给她端来了饭菜和茶水。 容娘用着膳,他便在一旁看着。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容娘停下了用膳,眼中有些不安。 樊兴察觉了自己失礼,慌忙转至一旁的博古架前,拿出上面摆设的器物胡乱地擦了起来。背对着她道:“你快吃吧,别凉了!快吃吧!” 容娘看着他慌乱的样子,已无心再用膳。“樊大哥,是不是公子不愿让我留下来?” “没!没有的事!”樊兴慌忙挥手否认,却忘了手中还有一尊白瓷炉,霎时被摔得四分五裂。连忙又蹲下去捡,却因心慌意乱割破了手指。 容娘见状,赶忙上前,拿出自己的帕子为其按住了伤口。语气中略带责备,“怎么这么不小心!” 樊兴看着眼前自己挂念的女子此时如此关心他,一下就傻了,突然问出了那句萧业让他问的话。 “你愿意做掌柜娘子吗?” “什么?” “你愿意做…做…我的…娘子吗?” 樊兴再次涨红了脸,但终究问了出来。 容娘闻言,清丽的容颜忽然煞白,松开了他的手。 第193章 朝堂风起 樊兴见此情景,胸中狂跳的心如遭冰霜。忙道:“我开玩笑的,开玩笑的,你不要当真,你用膳吧!” 说罢,就要转身夺门而逃。 但是容娘轻轻小小的声音唤住了他,“樊大哥,我的身子不干净了……” 樊兴猛然转过身来,急声道:“容娘!你不要这么想!我知道你受了许多苦,但那不是你的错,错的是那些该死的畜生! 你亲手为自己报了仇,为沈家报了仇!你已经很了不得了!你没有不干净,你是这世上最干净、最干净、最干净的女子了!” 他急吼吼地抒发着自己的胸臆,他心疼这个姑娘,喜爱这个姑娘,他没有轻贱她,也不许她轻贱自己! 容娘的眼中蓄满了泪水,哽咽问道:“樊大哥,你真的不会嫌弃我吗?” “我…我若嫌弃你,就让雷给劈死!我若嫌弃你,就…就让火给烧死!我若嫌弃你,就让天上下刀子,全都扎我一人身上!我若……” 樊兴在屋内火急火燎地转着圈,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恶毒誓言都说了一遍,唯恐容娘不信。 “不要说了,樊大哥!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容娘猛地上前抱住了他,已经泣不成声。 她回了钦州,但是总是想起那个救了她,关心她,鼓励她的耿直汉子。 所以她又回了京城,想着若能留在九曲阁远远地看着他便够了。却没想到,他说要娶自己,所以她吓白了脸,这是她从不敢有的奢望。 但是她信他,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他不会骗自己,他说不会轻贱自己,就不会轻贱自己! 烛火摇曳着,温暖的光芒包裹着一对有情人,虽山高水远,但终成伴侣。 …… 翌日,朝堂之上,因着昨日那尾红烧鲤鱼的赏赐,萧业对工部尚书庞劭格外关注。 整个早朝庞劭都神色不定,一会儿看看御座上高坐的皇帝,一会儿瞥瞥燕王,一会儿又伸到袖中摸摸。 萧业猜想,那里面定是有关于燕王的奏疏。 眼见早朝接近尾声,群臣渐渐无可奏之事。而庞劭仍是神情不决,踌躇不定。 萧业在心中揣测着,昨日皇帝的那尾红烧鲤鱼定是要告知庞劭什么,难道庞劭领会的还不透彻? 正在这时,听到御座上传来一个威严声音,“众卿可有本奏了?”皇帝那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睥睨着殿上众臣。 萧业不动声色的看了眼庞劭,见其眼珠子轱辘转,神情焦躁。 庞劭听了皇帝的问话,拿着笏板的手已经出汗了。脑海中快速过着众臣今日所奏之事,寻不到一点儿蛛丝马迹。 可是,皇帝赏他红烧鲤鱼,难道是让他来起个头? 昨日,睢茂忽来府上宣赏,他自是受宠若惊,见是一条烧好的红烧鲤鱼更是吃惊! 便热络的拉着睢茂吃杯茶再回宫,又奉上了丰厚的辛苦钱。 庞劭堆着笑问道:“敢问公公,陛下这是何意啊?” 睢茂将那银子推了回去,端起了茶盏,笑道: “陛下的意思,咱家不是说给庞大人了吗?陛下说,这鱼他只动了一口,剩下的全给大人了。 陛下还问,上次赏给大人吃的那条鲤鱼如何?是上次的好,还是这次的好?” “好,好!上次的很好,这次的更好!” “这不就结了吗?好了,咱家该回宫了,庞大人吃鱼吧,可别凉了。” 说完,就放下了茶盏,起身告辞了。 庞劭恭送其上车回宫,又急忙转身回到府里。 将那条鱼放在几案上,转着圈弯着腰负着双手打量着。 庞夫人见了不解,问道:“你看什么呢?” 庞劭瘪瘪嘴,胡须上下跳动了几下,喃喃道:“‘只动了一块,剩下的交给我了’……少了一只眼睛,这是说我有眼无珠啊!” …… 庞劭想着那条红烧鲤鱼,袖子里的奏本似一块石头吊着。 萧业见其仍是一脸紧张犹豫,便将目光投向了御史大夫应谌,他相信应谌这个贯会揣摩君心的人定不会让皇帝失望。 果然,应谌站了出来。“陛下,臣有本奏!” 皇帝严厉逡巡的目光略微缓和些,“哦?何事啊?” “臣要弹劾啸台令詹晃,私受贿赂,假公济私!” “有何证据啊?” “回陛下,詹晃私卖啸台围场木材!有木商传,每次只要交银十二两,便可在皇家围场畅通无阻,砍伐围场林木。臣所言句句属实,请陛下明鉴!” 皇帝听后面色一沉,“好一个詹晃,朕的啸台成了他的钱兜子了!刑部,给朕查,一旦查实,严惩不贷!” 刑部尚书范廷闻言,出列拜道:“臣遵旨!” 众臣心中一惊,面上神色各异,皇帝刚刚在啸台惊了驾,啸台令就出事了,是不是太巧了?冲着谁去的? 应谌开了个头,萧业瞥见庞劭的神色安定了一些,相信以他混迹多年的敏锐定能察觉到什么。 皇帝威严的目光再次逡巡,问道:“还有没有人要奏啊?” 这一次,庞劭站了出来,“启禀陛下,臣有本奏!” 皇帝嘴角略略扬起,“庞卿,有何事要奏啊?” 庞劭从袖中掏出奏本呈上,禀道:“回陛下,工部都水司在沂州的主事郑子廉,疏浚河道,兴修水利,治理水土,使沂州水患再无继发,利国利民,功在千秋! 臣以为,郑子廉颇通治水之术,这样的人才应当重用,为我大周百姓多谋福祉!” 睢茂将奏本奉给了皇帝,皇帝翻阅过后,颔首微笑,“这郑子廉既是治水能才,应当重用,迁沂州都水司郎中,赏金千两,府邸一座。” 赏罢又对庞劭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庞卿真是慧眼识英才啊!” 萧业见庞劭听后慌忙道:“臣惭愧,臣不敢贪功!慧眼识英才的不是臣,而是燕王殿下。 若非燕王殿下在沂州赈灾时,亲赴锦州寻得郑子廉,请其治理水患,沂州百姓恐仍在水深火热中!所以,此功应归于燕王殿下,臣不敢窃取!” 萧业看到这里,心中不禁凛然,皇帝的造势比他预测的还要大,若论排兵布阵,御座上的这位才是真正的好手! 第194章 惊涛骇浪 皇帝听后笑道:“这功就归于你工部!他一个皇子,为国为民,是本分之事,难道还与臣下争功不成? 不过,燕王此事做的极好,访贤求才,尊贤使能,方能使上下和,百姓附,社稷久安!” 众臣听了,面面相觑,心中或惊或骇,都听出了其中的深意! 萧业将目光投向前排的魏承昱,见其迈步出列,似要表达为臣本分。 但还未弯腰一拜,庞劭却突然跪拜,朗声道:“陛下英明!燕王贤能!是百姓之福,社稷之福,大周之福!” 应谌见状,紧接着跪拜了下去。 吏部尚书曾伯炎、礼部侍郎元道相视一眼,连忙跟随。“陛下英明!燕王贤能!是百姓之福,社稷之福,大周之福!” 魏承昱显然吓到了,他回首看着他们,脸上难掩骇然,情急之下转头去看萧业。 萧业黑眸深沉,冷静非常,屈膝跪了下去! 沉稳有力的声音附和道:“陛下英明!燕王贤能!是百姓之福,社稷之福,大周之福!” 话音刚落,满朝文武全都跪拜了下去,众口齐声道:“陛下英明!燕王贤能!是百姓之福,社稷之福,大周之福!” 那唱声洪亮,响彻大殿,震耳欲聋! 一派激昂之中,魏承昱震惊地望着黑压压跪着的众臣,大殿之上,只有他一人独立! 魏承昱毛骨悚然,连忙转身朝着御座跪倒在地!他面色凝重,心中没有半分喜悦,只有惊骇! 皇帝龙心大悦,朗声笑道:“众卿平身,退朝!” 说罢,便起身离开了御座,移驾别宫去了。 皇帝走后,众人站起身来。萧业与魏承昱的目光在空中交会,显然魏承昱还没有从刚刚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但此处并非说话的地方,因此,萧业的目光未多作停留。 魏承昱自然懂得,便步履沉重的向殿外走去。 但今日的退朝显然与往日不同,文武百官中,除了豪门党和寒门党,其他大臣行至魏承昱身边时,无一不向他施礼问好,恭敬非常。 萧业见了这一幕,心中不禁感叹一声,好一个运之掌上啊,皇帝什么都没说,但一招四两拨千斤,就将燕王托上了高台! 他随着百官向外走,刑部尚书范廷和户部尚书孔偃则有意等着他。 但范廷刚称呼了一句“萧大人”,萧业就见睢茂去而复返,朝着自己而来。 范廷和孔偃见状,则按下话头先行告辞了。 睢茂来到跟前,客客气气的说道:“萧大人,陛下有请。” 萧业回了句“遵命”,便跟着睢茂来到了御花园。 皇帝没有乘御辇,站在入园处的一座汉白玉石拱桥上,望着桥下鱼影交错的鱼群沉思,身后立着天子仪仗。 萧业觐见之后,皇帝朝着御花园深处走去,萧业恭敬的跟随其后,睢茂则领着天子的仪仗拉远了些距离。 萧业见状,便知事情或许非同小可,心里更警觉了些。 果然,前面传来皇帝的问话,“燕王如何?” 萧业心中一凛,这个问题只有短短四个字,但却是巧妙的很。 是燕王的态度如何?还是燕王的能力如何?抑或者他对燕王的评价如何? 萧业不能答错,他恭顺答道:“回陛下,燕王知晓陛下的用心良苦后,受宠若惊,自知己身之能不及陛下分毫,唯恐辜负了圣意。臣以为,陛下对燕王,当真知子莫若父。” 前面缓步走着的皇帝微微颔首,感慨道:“燕王领兵打仗手到擒来,但对于政务还需磨炼。” 萧业自是点头称是。 皇帝又问了大理寺的事务,萧业对答如流。 两人边走边说,已至御花园的深处,皇帝忽然停住了脚步,向身后的萧业问道:“萧卿在家中兄弟中排行几何啊?” 萧业微微一怔,抬眼打量了下皇帝,一棵高大的枇杷树下,皇帝望着那稀疏的树叶和树上残留的黄色果子,目光悠长。 他想起了梁王的那封家信。答道:“回陛下,臣无兄弟。” 皇帝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哦?堂兄弟也无?” 萧业垂首侍立,盯着枯黄野草的黑眸逐渐变得深邃沉重,脑海里,有两个悠远、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传来。 “大哥你看,先生夸我的字写的很好,刚柔并济,我说这都是我大哥教的……先生说你不是三代单传吗?哈哈……表兄就不是大哥了吗?先生真笨……” “哥哥,哥哥,姨娘给我买的糖葫芦,我给你留了一颗……哎呀,怎么都化了……” “哥哥,父亲真的死了吗?什么是死……” 女孩小小的身影扑进了少年怀里,一身孝服的少年蹲下抱住了她,女孩懵懂的看着他,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少年瘦削的脸颊…… 萧业喉咙干涩紧绷,胸口的疼痛蔓延到四肢百骸,掩在三品朝服大袖中的手一阵发麻…… 他无力的握了握拳头,沉声答道:“回陛下,臣,无兄弟姐妹。” 皇帝似乎有些失望,转过身又去看着那株叶果稀疏的枇杷树。 俄而,他叹息一声,“人说骨肉缘枝叶,兄弟同一身。萧卿无兄弟,大约是不能明白这种情谊。” 萧业拜道:“臣惭愧,不能为陛下分忧。” 皇帝忽而笑道:“不过也好,不在其中,不受其困。” 萧业没有答话,等着皇帝说下去。只听皇帝又道: “这棵枇杷树在朕年幼时就长在宫中,比朕的年纪都大,或许在这棵树上摘过果子的不止朕与梁王两个皇子……” 皇帝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停顿了一下,又道 :“幼时,梁王爱吃枇杷,朕经常爬到树上为他摘新鲜的枇杷,为此,我们两个挨了母后不少责骂。 有一次,朕偶感风寒,咳疾不愈,梁王听御医说多食枇杷,润肺止咳。呵,你猜怎么着,那个傻孩子竟然大晚上的偷溜出去自己爬树来给我摘枇杷来了……那时,他不过六岁。” 萧业默然的听着,皇帝的声音带着些温情和落寞。 “当他抱着一堆枇杷来找我时,我见他脸上手上划的都是血痕,腿也摔破了,一瘸一拐的……呵…你知道这个傻孩子说什么?” 萧业敏锐的察觉到皇帝刚刚的叙述中用的是“我”,而不是朕。他答道:“臣不知。” 第195章 金枇杷 皇帝说道:“他说,王兄,你摘的枇杷最好吃,我给你摘的枇杷你一定也会觉得最好吃!而且,我摘枇杷的时候,每一个我都会向菩萨许愿,让王兄的咳疾快点好,王兄的咳疾若好了,便是让我得咳疾也无妨!” 皇帝的脸上带着笑容,萧业分辨的出来,那是发自内心的。 “那天晚上我俩躲在被窝里把所有的枇杷都吃完了,结果你猜怎么着,咳疾没好,反倒又得了坏腹!两个傻子啊,谁也不敢声张,就那样两人跑了一夜的官房!” 说到这里,皇帝开怀笑了起来。萧业没有言语,他曾以为皇帝明知梁王的不轨心思却囚而不杀,全因权衡利弊,没想到这里面也有一些兄弟情义。 想来,当年乱臣虞桓逼宫时,皇帝临危受命手持兵符密诏前往何恭远军中调兵,梁王则亲率禁军为其引开追兵,这其中,情义应多于算计。 只是后来两人为何生了龃龉,难道只因府兵逾制和夺了三州富庶之地吗? 萧业正暗自琢磨,却见皇帝忽然转过身来,目光深沉的看着他。 “萧卿,你或许不能明白。但那时,梁王是这宫中唯一对朕毫无算计的人!” 萧业弯腰一拜,没有言语。 皇帝抬头望着没有树叶依附,露出灰棕色布满绣毛的枇杷树,感慨道:“梁王说想念幼时的枇杷,可他不知道,这棵树的果早就不如以前了,朕也许久未曾吃过了。” 话说到这里,萧业知道皇帝要切入正题了。他没有答话,等着皇帝说下去。 却见候在不远处的睢茂走了上来,而天子的仪仗旁来了一位面相敦厚的中年人,看其官服,是个六品官员。 睢茂走到皇帝面前禀报:“启禀陛下,太仆寺寺丞谈既白奉命觐见。” 萧业听了这个名字,不禁仔细端详了那中年人一眼。 谈既白,前任丞相——谈裕儒之子,梁王妃之侄,如今在掌管皇家舆马杂物的太仆寺中任寺丞。 皇帝召他来,显然是为了梁王! 皇帝微微颔首,睢茂转身离去,不多时,谈既白来到御前觐见。 萧业离近了看他,才发现其不过二十七八岁,只是总是耸着肩小心拘束的样子让他显得有些老成。 皇帝态度温和,笑呵呵的问道:“去金玉作看过了?” 金玉作属于内廷,负责皇宫金银器物的锻造与加工。萧业不禁暗忖,此事也与梁王有关? 却听谈既白小心答复:“回陛下,微臣奉旨去看了,金玉作说还有五日便可铸造完成。” 皇帝颔首,“好,待锻造完成,你和萧卿一起送去越州。” 萧业闻言觑了皇帝一眼,又去打量谈既白,恰好碰到谈既白端详的眼神也正投向自己。 两人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皇帝又道:“这不仅是国事,也是家事,是朕,与你们谈家的家事,好好做,不可应付。” 谈既白听了此话,连忙拜道:“臣必竭尽全力,不敢有失!” 萧业眸光微转,皇帝的这句话似乎不是对谈既白说的,而是说给谈家的家主,那位断腿致仕的前任丞相——谈裕儒听的! 皇帝挥挥手让谈既白退下了,谈既白谢了圣恩,着急忙慌的走了。 萧业心中不禁腹诽,一手创建寒门党素来有霹雳手段的谈裕儒,其子为何显得有些平庸?故意为之? 这个问题他没有深究下去,因为他知道皇帝在等着他表态,遂请示道:“敢问陛下,不知要臣将何物送往越州?” 皇帝看了他一眼,又转头去看那枇杷树,目光中的温情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又是帝王的威严。 “枇杷,一株结满果实的金枇杷树!” 萧业微微敛眉,皇帝刚为他讲了他和梁王的兄弟之情,现在又送金枇杷树。 想表达什么?兄弟之情,情比金坚?但见皇帝的神态绝不是如此,更像是一块试金石。 果然,又听皇帝说:“梁王言说病重,你去看看,是否真的病重。” 萧业应承下来,脸上又现出为难之色,“陛下,臣是大理寺卿,此去会不会引起梁王猜疑?” 皇帝笑道:“怎么?怕他再杀你一次啊!” 萧业不置是否,连称“为君办事,不敢有私。” 皇帝招招手,睢茂走了过来,奉上了一封奏疏,又在皇帝的指示下,递给了萧业。 萧业接过奏疏,听皇帝说道:“这是前两日安州盐运司送来的奏疏,一名司盐都尉巡完相州后理应去安州,可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萧业看完奏疏,知道了皇帝的疑虑,据这名司盐都尉的仆从说,他们兵分两路,他负责驾车将行囊从陆路送往安州,这名司盐都尉则带着亲随乘快船经由越州去安州! 但关键是,相州、越州、安州呈三角位置,由相州到安州,并不经由越州。这名司盐都尉为何去越州,又为何失踪了?的确让人起疑。 皇帝声音严厉,命令道:“所以,你此去不光是将金枇杷送往越州,还要查明此案!” “诺,臣遵旨!”萧业拜道。 大周的盐铁司负责茶盐、矿冶及商税征收。司盐都尉则负责对各地方盐运司进行监管稽查,按道理说,是个肥差。 但据说,负责盐铁司的齐王魏承煦治下颇严,皇帝对其掌管的盐铁司一直较为满意。 从皇宫出来后,萧业准备先去盐铁司看看。 盐铁司就在御街上,离户部不远。走进那两扇朱漆的大门,一个人影从仪门走来,“萧大人,请随我来。” 此人正是齐王魏承煦的侍卫杨菡,萧业不禁暗道,齐王还真是耳聪目明。 来到大堂,一个华贵的身影坐在堂后,只是坐姿不太优雅,魏承煦那条受伤的腿翘在案几上。 见到萧业进来,他掀起眼皮,睨了他一眼。萧业神色如常,行礼问候。 魏承煦倒也没为难他,直入主题,“萧大人是来查吴浦石的?” 吴浦石,就是那位失踪的司盐都尉。萧业答道:“正是。” 魏承煦扬了扬下巴,杨菡了然,将一摞账本并公文书信放在了一旁的案几上。 萧业道了声谢,在案几后面跽坐下来,随手拿起顶上的一本翻阅,深沉的目光看了一眼魏承煦。 第196章 父子败家 这里面不光有吴浦石负责的几个盐产地的账本和公文,还有其他产地及司盐都尉的。 看来,魏承煦误会了他来此的目的,以为他是来替皇帝查账的。但他将账册连带往来公文信函一起堆放在自己面前,也说明他对这些极为自信。 魏承煦迎着萧业的目光冷笑一声,“萧大人看得懂吗?看不懂的话,本王可以向你解释一二。” 萧业谦虚道:“还望齐王赐教。” 魏承煦哂笑道:“我大周设地方大小盐运司共三十六处,司盐都尉也有三十六人。本王将这三十六人分为三批,每批十二人,每人负责三处。 三批司盐都尉,一批初查,一批复查,一批终检。每次轮换,且每人每次的巡视地点都不同。 在此基础上,本王还设立了四等奖惩制度,按优劣奖罚——厚赏,重罚,并鼓励相互纠察。不只是他们,还有盐池、盐井监都有举察的权力,大家相互监督。 这是司盐都尉,还有四十八位司金都尉,监管冶炼,萧大人要不要本王将账本也搬上来?” “不必了,”萧业答道:“齐王殿下火眼金睛,心如明镜,治下严明,下官佩服。下官今日来并非是要查账,而是想了解下吴浦石的为人。” 人的决定离不开动机,而动机又藏于为人处世之中。 要想查明吴浦石为何改道越州,先要了解这个人。 魏承煦哼笑一声,向杨菡使了个眼色。不多时几名在京的司盐都尉走上堂来,拜过齐王和萧业后,纷纷就吴浦石侃侃而谈。 在他们的口中,吴浦石几乎成了一个完人,恪尽职守,兢兢业业,体恤下属,团结同僚,无任何不良之行。一番七嘴八舌生生将问询变成了夸街大赛! 其他的不说,单就“团结同僚”这项,若是鼓励相互纠察的盐铁司里出了这样一个主,那第一个拍桌子的一定是齐王! 萧业知道问不出什么有用信息了,便起身告辞。 魏承煦的那条伤腿仍搁在案几上,悠闲的品着茶,懒散说道:“看来本王这里是给不了萧大人答案了,萧大人想要的答案,或许在越州。” 萧业明白他的意思,刚刚的那番夸街就是告诉他,他盐铁司的人没问题,若有问题,那便是出在越州。 “多谢齐王殿下提点,臣告退。” “啊,对了,本王忘了,萧大人进京时路遇匪徒差点儿丧命,这次可得小心点儿!”魏承煦嘴角噙着冷冽的笑,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萧业拜道:“多谢殿下关怀,告辞。”说罢,转身离去了。 魏承煦看着那离去的潇洒背影,缓缓转动着手中的茶盏。 挺好,养养伤,看看戏,坐山观虎斗! …… 萧业不日将离京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姚焕之的耳朵里。 自从萧业传话给何良牧,让其注意拣选可用之人,何良牧大手一摊,两眼一抓瞎,抓住姚焕之就问:有谁可用啊?你快想想,有啥人能用啊! 姚焕之仔细想了想,拟定了几个人,寻思着还要跟萧业确定下再说。 正思想着以何种理由去萧府拜访时,却见自己的爹打扮一新,似要盛装出行。 “爹,要出门啊?” “嗯。”姚知远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一边指挥着仆人将礼物捆好放在马背上,一边没好气的向儿子问道: “我正要找你呢,药铺掌柜的说你从柜上支走了许多贵重补品,怎么,买功名去了?” 姚焕之见那些礼物与自己上次支取的差不多,都是名贵补品,心中讶异。 他对父亲的揶揄毫不在意,答道:“啊,对,听闻姑母头风犯了,总不好空手去。” 姚知远睨了他一眼,“那巴戟天也是给你姑母送的?” 巴戟天,素有“北有人参,南有巴戟天”的美誉,主要用来给男子补身,养精蓄锐。 姚焕之见萧业整日忙于算计,好意为其滋补一二,当然,也有些玩笑的心思。 姚焕之想到萧业见到那巴戟天的神情定是十分好笑,只是他倒是能沉得住气,此后见到自己硬是没提起这茬,这让他的乐趣大为减半。 他压下想要扬起的嘴角,一本正经的说道:“去看姑母,总不好不给姑丈带些东西。” “放屁!那个老东西虚死他算了,还给他吃补品!” 姚知远吹胡子瞪眼睛,姚焕之见怪不怪,啧了一声,劝道:“您和姑丈都多大岁数的人了,至于像小孩子打架,念叨个没完没了吗?” 姚知远两手叉腰,哼了一声,“是我过不去吗?是他过不去!这么多年了,他登过我姚家的大门吗?还姚家的姑爷,我呸!” 姚焕之不急不躁的反驳道:“这么多年你也没登过他谢家的大门啊!” “废话!他不请我,我凭什么上赶着去登他谢家的门?” “那您不是也没请他吗?人家凭什么……” “那能一样吗?他不占理!他理应给我赔不是知道不?再说我是他大舅哥!” 姚焕之连忙问道:“到底因为啥事不占理?” 姚知远机警的瞪了他一眼,“打听这么多干什么?科举考这个?” 说罢,一甩衣袖,牵着绑满礼品的马匹就向外走去。 姚焕之知道其父向来奉行中庸之道,为官之时从未给人送过礼亦不收礼,不免奇怪这么多礼品是要送去哪里? 遂在后面喊道:“爹,你干嘛去啊!” 姚知远头也没回,“混吃等死去!” “带我一个呗!” “滚一边去!” 姚知远本想脱鞋丢去,但一想又要脱又要捡又要再穿回来,实在麻烦,便随手薅了一撮马的鬃毛朝儿子丢去,随后扬长而去。 姚焕之看着自己的爹利落纵马的背影,心中叹道:还真是老当益壮。 姚知远骑马出城,奔着一座风景秀美的小山——苍岩山而去。到了山脚下,牵马涉过一片密林,来到一条小溪旁。 见那乱石浅滩上已坐了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老者,此时正背对着他,专心致志的垂钓。 姚知远将缰绳抛给了前来牵马的童子,大步走上前去,哈哈笑道:“哎呀!恩相啊!听到您的传召我还以为我耳鸣了,愣是不敢相信啊!” 那老者没有回头,带着笑的责备声传来,“跟你说了多少回,别叫恩相,更何况我现在是白身。” “那你说我叫什么?恩师?你既非我授业之师,也非我恩科之师;谈老?你也不比我大几岁,我好意思叫,你好意思应吗?老谈?太随便了,不够尊重;谈公?见外了,不亲切!” 分割线———————— 第五卷的故事开始了,感谢各位读者大大的追读。番茄的数据让人迷惑,时好时坏。看到这里的朋友们请给个五星书评,点个用爱发电,很好奇到底有多少读者看到了这里。 另外,四十多万字的书还没评分,也很好奇能开出几分。请各位读者大佬帮忙掷个骰子,咱们一起赌一把,有劳诸位了,感谢支持!抱拳! 第197章 愿者上钩 那垂钓的老者转过头来,鬓角已掺杂了白发,胡须也有些灰白。 他带着笑意的睿智眼睛打量了一眼姚知远,调侃道:“几年未见,你这嘴皮子还是这么利索啊!怪不得生出了个口若悬河的大周才子!” “那是!”姚知远两手叉腰,看了一眼水里的浮标和成群哄抢鱼食的鱼儿,随口问道:“还用直钩钓鱼呢?我看你这辈子也钓不上来一条鱼。” 谈裕儒毫不生气,抓了把鱼食又撒进溪里,呵呵笑道:“这不是钓来了一个你嘛。” 姚知远瘪瘪嘴,点点头,胡子一翘一翘的,“这话也没毛病。” 谈裕儒道:“它们为口吃的,我图一乐呵,谁也不欠谁,爱上钩不上喽!” 姚知远似有所感,叹息一声,“你啊,就是太实诚了!” 谈裕儒乐呵呵的看着他,不客气的说道:“我是没有你洒脱。听说你又得了一个儿子,你也不嫌害臊,多大年纪了,孩子还一窝一窝的生!” 姚知远嘿嘿一笑,“生完这个我也不生了,现在我也退下来了,也该过安稳日子了!”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又道:“但话也不能这么说,我那些妾可都是从人牙子手里赎出来的,没有我她们就进青楼了!而且,每一个都是自愿留在府中。” 说着,他低头看了一眼谈裕儒的残腿,眼中带着感慨和敬佩,“况且,我不像你,我这俩胳膊俩腿一个也舍不得,不沉溺女色装孙子,你今天找我就得烧黄纸了!” 谈裕儒没再说话,两人盯着浮标一阵沉默。 姚知远在谈裕儒旁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忽然道:“大老远的叫我来,总不会是让我看你喂鱼吧。” 谈裕儒缓缓道:“那个接你位子的后生怎么样?” 姚知远爽快的答道:“不知道,没见过!” 谈裕儒扭头看着他,“他查了你查不了的案子,又是你外甥女婿,你就不好奇是个什么样的人?” 姚知远无所谓的说道:“我都永不录用了,操那心干嘛?再说,他是晚辈,他不来拜访我,我还上赶着去见他?”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了谢璧。翁婿翁婿,沆瀣一气!嗐,你别说,还挺押韵! 姚知远脸上露出自得的笑容,又听谈裕儒调侃道:“你大儿子还没功名吧,你就啥心也不操了?” 姚知远笑了笑,望着溪里的鱼群,抓起一把鱼食扔了进去,叹息一声,“算了,这个时候还是不入局的好!” 谈裕儒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看向姚知远的眼神中竟带着些微羡慕。 “你可以不操心,我不行啊。据说梁王病重,陛下派我儿子和你那外甥女婿前往越州。所以,那个后生,你得先帮我打探打探。” 姚知远听了面露惊讶,沉吟片刻后正色道:“打探没问题,但以他那样的精明人物,定然会反向向我打探,我该说些什么啊?” 谈裕儒随意的答道:“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姚知远挪过去了些,凑近道:“关键是我知道的也不多啊!恩相,你说……” 话还没说完,谈裕儒丢下钓竿,双手按在地上艰难的站起身来。 旁边的童子见了,一个搀扶着他,一个收起钓竿鱼食,三人不再管姚知远,朝着密林深处走去。 姚知远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泥土,在后面骂道:“嘿!你个老狐狸,瘸了一条腿还跑挺快!也不怕把另一条再摔断了!” 谈裕儒没有回头,老沉的声音回道:“粗茶淡饭,不留你了,趁天还早,速速回城去吧!” 姚知远呛道:“谁稀罕啊,老抠!哎,把补品拿走啊,我大老远拿来的!” “用不着!” “得了吧!你还是补补吧,你看起来比我老多了!” 谈裕儒没再答话,身影逐渐远去。姚知远大老远的跑一趟,似乎颇不尽兴,又在后面喊道:“嗐!别再倒腾你那浆糊了,你看你都腌入味了!” 那一瘸一拐的身影仍是没有理睬,渐渐消失在了密林中。 姚知远笑着骂了一句,“老东西。”转身牵着马,悠悠走了…… 是日晚间,萧业早早来到九曲阁的沁园,没多时,魏承昱也来了。 见其神情,萧业便知其忧心忡忡。 果然魏承昱坐下来便道:“父皇为何要将先生派出京去?还有今日早朝为何要如此高抬我?” 萧业面露欣慰,“看到殿下如此反应,我就安心了。有齐王的前车之鉴,殿下要谨慎小心。不过陛下派我去越州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正好可以打探下梁王的虚实。” 越州不似京城党派林立,那里是梁王的地盘,一旦有生面孔出现探听消息,恐会打草惊蛇,因此对于越州萧业知晓的并不多。 魏承昱放下了一半的心,但另一半仍在提着。他站起身来,在屋内踱着步,剑眉微皱。 “先生所言极是!齐王当年之盛,比今日有过之而无不及。本王徒有父皇给的名望,却无稳固根基,一旦齐王反扑,父皇恩宠不再,便无招架之力了!” 萧业闻言,脸上的笑意隐去,正色道:“的确如此,所以,趁现在陛下与齐王生嫌,殿下可以光明正大的招揽势力了!” 魏承昱转身注视着他,“先生已有了想法?” 萧业黑眸深邃如渊,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爬上嘴角。 “齐王势大,挂上了镇南将军府。梁王虽说是重病难医,但事实如何,还未可知。 这两人一个是狼,一个是狐狸。陛下要冷一冷齐王,又要防着梁王,必定得养一只鹰,以供驱使。殿下现在就是那只鹰! 所以,殿下不用着急,陛下一定会亲手为您丰满羽翼!” 魏承昱心中震动,心中的雾霾一扫而空,不禁叹服道:“细想之,的确有理。先生竟看得如此透彻!” 萧业莞尔一笑,“殿下性情耿直,凡事敦本务实,必然不精于这些心机巧算,却是极好。 正如我之前所说,一个君主,若是过于沉迷权术,便会使上行下效,君臣内耗,党同伐异,以致百姓遭殃,国家衰败。” 第198章 坐山观虎 魏承昱点点头,凤眸坚定,“先生所说的‘圣王之道’,本王一直谨记在心,时刻警醒着自己。” 萧业的黑眸闪烁,欣慰一笑,“虽然今后,殿下、齐王、梁王,三方势力将汇集交锋,但殿下只要记得,无论这盘棋如何下,如何此消彼长,目前把握全局的下棋人仍是陛下! 一时的得意代表不了什么,需谨记君心难测!” 魏承昱颔首,“先生放心,本王不会恃宠而骄。” 他最荣光的日子长达十一年,有被盛宠的母后和军功赫赫的外祖,那时的他都没有恃宠而骄,何况是现在被抛弃了十二年? 帝王无情,为父无义,他已经领教过了。 京城的一隅,尊贵的齐王府里,一直汲汲营营、对此引以为戒的魏承煦,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天。 最是无情帝王家,对他的父皇来说,将恩宠荣光从一个皇子转移到另一个皇子身上是如此的简单,如此寻常的事。 他魏承煦,如今也如当年的魏承昱一般,成了被抛弃的那一个。 富丽堂皇的齐王府里,宫灯鳞次栉比,亮如星辰,可总给人一种寂寥落寞的感觉。 魏承煦坐在精雕细刻、栩栩如生的二龙戏珠穿云喷水透雕的方榻上,手持一块软绸揩布细细地擦拭着宝剑。 雅正的俊颜上,不悲不怒,无惊无澜,只是认真的揩拭着宝剑。 但那宝剑在烛火下映射的寒芒白光,仍骇人心魄。 杨菡侍立一旁,他与韩璋一样,作为皇子的贴身侍卫都是皇帝收养的烈士遗孤。 他在齐王得宠之时被赏于他,见到的从来都是齐王的荣宠,皇子中无人能与其争锋,还从未有过今日。 主仆二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有烛火燃烧的声音,与外面的秋风一唱一和。 不多时,徐骁来了,杨菡便退了出去,在门外守着。 魏承煦仍自顾自地擦着剑,似是没有看到徐骁。 徐骁又近前了些,正色道:“殿下,我刚刚接到消息,御史台已将啸台令詹晃盗卖木材的证据交到了刑部,怕是保不住了。” 魏承煦手上的动作未停,仍是面无表情,似对这个消息毫不在意。 徐骁沉吟了一下,又凑近了些,低声问道:“啸台惊马的事是否真与殿下有关?那个詹晃知不知情?” 魏承煦闻言,手上的动作忽然停住,凤眸一掀,一道寒芒射出。 “舅舅以为我是丧心病狂还是愚蠢至极?” 啸台惊马的事,的确与他无关,他一心谋取与陆家的亲事,又怎么会在关键时刻横生枝节。 但他见燕王妃的马追逐皇帝时,的确想借机除去燕王妃,以使燕王失去何家的支持。 徐骁闻言一惊,沉吟道:“不是殿下,也不会是燕王,这么说,是……梁王!” 魏承煦又低头擦拭着宝剑,眼底爬上一丝阴骘,“萧业要去越州了,他与梁王旧怨加新仇,倒是热闹,不妨先让他们斗个你死我活!” 徐骁望着眼前年轻的皇子,知他心中定是有了谋划,渐渐宽下心来。 …… 翌日一早,萧业没有去大理寺上值,他先去了户部,查到那名失踪的司盐都尉家资颇为殷实,不但在京中有商铺还有几块良田。 但这些都是在吴浦石任司盐都尉后置办的。 萧业想起了齐王说的厚赏,他向孔偃打听到,户部目前与盐铁司的关系有些微妙。 以前是两个相互独立的财政司,盐铁司由齐王管辖,直接向皇帝报备负责。 但前段时间,皇帝忽然让户部插手进去,虽然盐铁司仍是由齐王掌管,但户部也派了官员入驻,只是无人买账,被架空了便是。 据孔偃说,齐王将盐铁司的确管理的高效严明,起码从账目上看,清清楚楚无漏账。 而齐王的四等奖罚制度也是厉害,拿司盐都尉来说,这三十六个人被分成三批十二组,三人一组。 这十二组自然是竞争关系,按每组的勤政考绩及工作失误来评断上四等、中四等和下四等。 而每组的三人——初查、复查和终检又是竞争关系,若是前者失误被后者查出,又有奖罚。 而齐王要求严格,既给重罚,也有厚赏。每月一次的巡盐,上四等的头等奖励——每人可获一百两现银! 要知道六品司盐都尉一年的俸禄不过六十两,而萧业作为三品大理寺卿,年俸是一百三十两。 但司盐都尉每月一次巡盐若能获得头等赏,便是一百两银子入账,而且是合法收入! 孔偃又透露,这些赏银不是出于公账,而是出于齐王府的私库。 他无奈的笑道:“陛下想让户部插手进去,我曾想过认下这笔开销,提出这些奖赏无需齐王府承担,理应走户部公账。但被齐王拒绝了,所以这个手到现在还没插进去。” 萧业会心一笑,安慰道:“欲速则不达。” 齐王守着盐铁这块肥肉“以富养廉”没有胡作非为,不单是想用干干净净的盐铁博得陛下欢心,更是在笼络人心,自然不肯让户部将这个恩情得了去。 萧业从户部离开,又去了那名失踪的司盐都尉——吴浦石位于京中的家宅。 这是一座两进院落,布置巧雅,屋内陈设亦能看出富足。 萧业见那吴夫人与子女穿戴亦是绫罗绸缎,金银首饰,说明吴家颇为殷实。 那吴夫人也不遮掩,开门见山的指出,家中的这些资产大多是吴浦石获赏所得。 而对其夫,吴夫人亦是敬重有加,从她的口中,萧业又得到了一个舍家为公、鞠躬尽瘁,毫无瑕疵的完美人物。 显然,吴家人也被齐王打点过了。来到书房,书房整洁干净,案上和书架上摆着的都是谈治国之策和关于盐政的书。 萧业转了一圈,无甚收获,便告辞了。 出了吴家,萧业与谷易牵马而行,吴宅的外面是个小街道,商铺与住宅杂居,不过都是些卖豆腐、馒头、酒糟的小生意。 萧业打量着吴家的邻舍,心想,齐王总不会将他们也都打点了。 正思想间,一个衣衫破旧的半大孩子忽然冲至面前,对着萧业便是磕头不止! 分割线————————— 感谢各位读者大佬的催更、打赏、评论、追读等各种支持,本书评分虽还没出,但作者受到了鼓励,谢谢大家支持!抱拳! 第199章 满月酒 萧业停下了脚步,没有立即上前将其扶起,他扫视周围,见那孩子似乎是从一家豆腐店冲出来的,此时从店里又急匆匆跑来一个系着襻膊的老者。 那老者冲至跟前一把拉起那孩子,嘴里责怪着,拽着他要往店里走。 那半大孩子却用力挣脱开来,一边焦急的看着萧业,一边向那老者指手画脚比划着。 萧业这才发现,这个孩子竟然是哑巴! 那老者见了那孩子的比划,不再拉他,但看向萧业的眼神却带着怯懦与为难。 “他说了什么?”萧业向那老者问道。 那老者听了问话,连忙向萧业作了一揖,因做豆腐泡的发白的手和古铜色沧桑的脸很不相称。 “回大人,他说请您救救他哥哥。” 萧业黑眸微眯,打量着那孩子和老者,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大人?”他今日并未穿官服。 那孩子连忙比划一通,老者译道:“他说吴家的管家院公只对大人恭敬,他见到刚刚那院公对您很是尊敬,那您一定是大人。” 萧业听了此话不禁微微扬起嘴角,对眼前的孩子有些赞赏。 他走近了些,向那孩子问道:“你哥哥是谁?要我如何救他?” 那孩子听了这话红了眼眶,旁边的老者不禁叹息一声。 “大人,他哥哥就是跟着吴都尉一起失踪的仆役。这孩子虽未卖到吴家,但一直跟着他哥哥帮吴家做活。自从得知他哥哥出事,这孩子逮到吴府的人就问有没有消息。 吴夫人本就心烦,见了他更是烦躁,便眼不见为净的将他赶出了府。小老儿见他可怜,这两日便将他收留在了豆腐铺里。” 萧业记了起来,那奏疏上的确说吴浦石带了一个仆役去了越州。 他对二人道:“我的确是查办此案的官员,但你要救你哥哥,须得先告诉我,这吴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喜欢什么,厌恶什么?脾气暴躁还是温和?家中往来的除了盐铁司的同僚,还有什么人?” 这些问题,二人一一答了。从二人口中,萧业拼凑出了一个与盐铁司和吴夫人口中完全不同的人。 这个吴浦石三十多岁,为人严厉,脾气急躁,为数不多的回京休沐总是与其夫人发生争吵。 原因无他,吴浦石爱狎妓。 萧业这才明白,为何吴家仆役中鲜少见到年轻婢女,他刚开始还觉得吴家图便宜划算,现在看来,应是吴夫人防着吴浦石吃窝边草。 听完这些,萧业拿出三两碎银子递给那老者,说道:“我看老人家年事已高,这孩子倒是有些力气,不如留在铺上做个学徒,帮你做些力气活。这是他三个月的束修,三个月后我再派人送来。” 那老者连连摆手,言说不敢收取做官人的钱。 萧业将银子塞到了他手里,看了那孩子一眼转身走了。 他不知道那孩子的哥哥是生是死,但如果他能学一技之长就有活命的本事。 至于为何不将束修一次结清,那是因为他不赌人性善恶。“鸟为食死,人为财亡”,若是那老者得了全部的束修,再将那孩子赶走,如是奈何? 回到萧府,孟院公迎了上来,说是姚焕之来了。 萧业应了一声,来到前厅,便见姚焕之悠哉的品着茶,谢姮手里则拿了一封请帖。 见到萧业进来,谢姮柔柔一笑,将帖子递了过去,“夫君,兄长说明日舅父家办酒,让我们去喝喜酒。” 萧业一面接过帖子,一面微笑着看向姚焕之,眼中带着兴味。 “你要成亲了?” 谢姮解释道:“是满月酒。” 听了这话,萧业眼里的兴味更浓了。姚焕之连忙抬手道:“打住!是我十一弟的满月酒!” 他的话音特别在“弟”上面加重了一些。 谢姮也明白了是自己讲的不够清楚,随即补充道:“对的,舅父家有一个表姐,一个表哥,五个表妹和四个表弟。” 萧业微微颔首,心中感叹,这姚知远疏于政务,倒是勤于生子。 闲聊了两句后,谢姮便起身回了后宅,她兰质蕙心,自然看得出姚焕之送了请帖还不走,就是要等萧业回来。 谢姮走后,姚焕之询问了萧业前往越州的事,又将拟用之人向他介绍了一遍,萧业表示认可。 次日,萧业备了礼物,与谢姮乘了马车朝着姚府而去。 车上,两人并排坐着,谢姮有些不好意思的介绍道:“舅父为人不拘小节,但是偏好纳妾,所以表弟表妹有点儿多,恐怕会有些吵闹。” 萧业伸手揽住了她的细软腰肢,开玩笑道:“那这满月酒喝的有些勤了。” 谢姮嫣然一笑,娇嗔的瞟了他一眼,略带羞涩。“这次舅父说了,以后不生了。” 来到姚府,萧业注意到谢家的马车已经停在了府门旁,但门口再未见其他来贺喜的人。 他牵着谢姮走下马车,二人刚穿过前庭,便见院中闹哄哄一片,一群孩童跑跳嬉闹,后面追着乳娘和丫头们。 萧业放眼望去,这群男女孩童最小的还在地上爬。 一个三四岁扎着总角发髻的女孩见到谢姮,飞快的跑了过来,谢姮蹲下身抱住了她,脸上绽放出甜美的笑容,与她温柔的说着话。 萧业正低头微笑看着,却见不知从哪窜出来一个胖大小子,一边喊着“表姐抱抱我!”一边就要去搂谢姮。 萧业一把揪住了他的后衣领,居高临下面无表情的说道:“不如我抱抱你?” 那小子抬头看去,见他一脸寒冽,眼神严厉,“哇”的一声哭着跑了! 谢姮嗔怪的看了萧业一眼,“夫君,你吓到大表弟了。” 萧业哼了一声,“他那么大了,还好意思让你抱?” 谢姮这才明白他因何严厉,婉儿笑道:“你别看他高高胖胖的,像个七八岁的孩子,其实也才五岁。” 萧业不自然的轻咳一声,“那也不行。不过,他和姚焕之的年纪差的也太大了。” 谢姮点点头,低声说道:“舅父是从七年前才开始纳妾的,所以他们和表兄表姐的年龄差的有点儿大。” 萧业微微颔首,却见姚焕之姗姗来迟。 “你刚刚把我二弟怎么了?他说你凶神恶煞的。” “没怎么,是他不讨我喜欢。” 姚焕之无奈的笑了一声,“行吧,这么说也对。宴席还有一会儿,我父亲想见见你。” 说罢,又对谢姮笑着道:“对了,阿姮,姑丈也来了,我看这俩倔老头今日能和解了。” 第200章 头破血流 谢姮听了颇感惊奇,亦道:“若能如此便是最好了!” 萧业听了两人这话,似乎谢璧与姚知远有什么旧怨,遂在去见姚知远的路上问了出来。 姚焕之呵呵一笑,既觉好笑又觉无奈,答道:“据说,你岳父和我爹,这俩老头在多年前打了一架!是真的打架啊,头破血流的那种! 后来,这俩老头就互不来往了,谁也不登谁的门,但两家仍是亲戚,他俩绝交他们的,我们走动我们的!” 萧业听了颇为好奇,他虽没见过姚知远,但见过谢璧。谢璧看起来整日心不在焉,无精打采的,还有冲冠一怒的时候? “因为什么?” “不知道,俩人守口如瓶,我母亲和姑母曾各自问过,但俩人提起对方就是破口大骂,谁也不肯说原因。” “什么时候的事?” “起码得有个十来年了吧,那时我父亲还是刑部的员外郎。” 两人边说边走,朝着姚知远处于偏僻院落的书房走去…… 两扇木门紧闭的书房里,两个半百老头隔着书案相对站着,你瞅着我,我瞪着你,气氛谈不上融洽。 “看什么?在朝中又不是没见过!”姚知远抢白了一句,但语气并不恶劣。 谢璧刚刚出现在他书房里,他还以为白日见鬼了!但他既然来了,他也不会再提旧事,毕竟俩人都是土埋半截的人了,还是不要将这份旧怨带进棺材里。 谢璧神色有些局促,他看着姚知远,嘴巴翕动了几下,冷不丁的问道:“越州你熟不熟?” “什么越州?”姚知远胡子一翘,没好气的呛道。 谢璧长呼了一口气,下颌角动了动,似乎在咬牙。“你外甥女婿要被派往越州公干,那边的情况你了解多少?” 姚知远夸张的“嘿”了一声,“有意思,真有意思!你一个在朝的来问我一个下野的?你都不知道,我能知道?” 谢璧白了他一眼,胡须也翘了起来,“真不知道?” “不知道!” “行!把东西给我!” “什么东西!” 姚知远眼睛瞪得如铜铃,拳头不自觉握紧了。 谢璧不甘示弱,回瞪过去,气势冲天,“我的东西!你放了十一年了,现在该把它还给我了!” “还个屁!”姚知远猛地一拍桌子,怒喝道:“我以为你今天来是翻篇的,没想到还是贼心不死!谢璧啊谢璧,你是不是这十一年过得太舒坦了,又想找死了!” 谢璧把脖子一梗,“我死不死跟你没有关系!把东西给我!” “跟我没关系?”姚知远暴跳如雷,“我他娘的前脚刚求爷爷告奶奶把你从青州调回来,你他娘的后脚就给我捅娄子!要不是我及时应对,我他娘的整个姚府都得给你陪葬! 跟我没关系?跟我没关系你写信让我想法将你调回京城干什么?跟我没关系你打着我的名号跑到刑部,偷溜到架阁库想干嘛……” 眼见姚知远嘴皮子上下翻飞没完没了的数落,谢璧又急又恼的驳斥道:“本来就是跟你没关系!是你非要掺和进来!” “我不掺和进来能行吗?就凭你那两下子,你还能站在这跟我叫唤?早成一堆烂泥了!” “行了,行了!别说了!快把东西给我,我们两清了!” “两清?我他娘的给你一巴掌,让你更清醒!” “你不给是吧?好,我自己找!我今天把你这翻个底朝天我也要找回来!” 谢璧说着果真四处翻找起来。 姚知远叫骂一声,“嘿!老东西!跑我这撒野来了!” 说着,绕过书案就揪住了谢璧,两人很快又打作一团…… 萧业一边走着,一边听姚焕之说着他的猜测。 据他所说,他父亲和姑丈闹起来,应是因为“纳妾”之事,那时他姑丈回京时带回了一个妾室和一双儿女。他父亲大约是为自己在京中孝敬老人、抚养幼女的妹妹抱不平。 但萧业对这个理由不以为意,毕竟姚知远后来纳的妾可比谢璧多多了。 两人正走着,便听从前面书房里传来一阵嘈杂和对骂的声音。 “你他娘的蔫了吧唧的,下手还挺有劲!” “我不像你,整天琢磨着裤裆里那点儿事!一窝一窝的生孩子,怎么不虚死你!” “虚死我?我天天人参鹿茸当菜吃,老东西你死我都不死!” “你快把它给我,我答应你,我不乱来,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糊弄鬼吧!娘的!把我胡子揪掉了!你给我等着!” …… 门外,萧业与姚焕之并排站了片刻,他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姚焕之,显然里面与他说的“和解”毫无关系。 “这俩老头又打起来了?” 姚焕之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年纪了还能动起“武”来,还是俩文官! 他推了推门,纹丝不动,闩住了! 姚焕之转头哭笑不得的看着萧业,无奈的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自己向后退了退。 萧业走到两扇门的中间正要抬脚之时,姚焕之又拉住了他,“务旃,可不能拉偏架啊!” 萧业睨了他一眼,一脚踹开了门!他可不在乎谁输谁赢,他更好奇两人因何打起来! 咣当一声,两扇木门弹了开来,萧业扫了一眼,视线下移,落在了躺在地上扭打的不可开交的两个半百老人身上。 谢璧揪着姚知远的胡须,姚知远则拽着谢璧头发,两人的另一只手各拧着对方的耳朵,脚上的鞋都踹掉了! 看到门被踹开,两人都愣了一瞬,谢璧脸上更是现出心虚的神态,姚知远则是大喇喇的笑道:“哟!外甥女婿来啦,快进来坐,别站着!” 话说到这里,萧业再不拜会就是自己失礼了,此时也不管场面合适不合适了,弯腰向地上的二人深拜道:“小婿见过岳父大人,晚辈见过舅父。” 姚焕之从他背后钻进了屋里,折扇一展,掩住了发笑的嘴角,一本正经的问道:“爹,姑丈,闹着玩呢?” 姚知远骂了一句,“滚一边儿去!”又对萧业换了副笑颜,“哎呀,外甥女婿果然是一表人才啊!老谢,得此佳婿你有福气啊!” 第201章 打探 谢璧听了萧业的那句“岳父”差点老泪纵横,却觉头皮一疼,姚知远趁机下手!他狠狠瞪了过去。 “看什么看?快松手,孩子面前没个正形!”姚知远话虽说着,手上的劲道却未减。 谢璧不甘示弱,回敬了回去,“你先松!” “哎唷,我是你大舅哥!在你女婿面前,你能不能有个做岳父的样子?快,你先松!” 谢璧听了这话,气势登时消减了不少,他松开了手,姚知远也随后松了手。 姚焕之将两人的鞋子捡了起来,恭敬的递了过去。 姚知远一面坐在地上穿着鞋,一面大大咧咧的向萧业笑道:“哎呀,外甥女婿,让你见笑了啊!主要是你岳父不讲理!” 谢璧听了这话,恨恨的咬咬牙,没有反驳。 萧业笑笑道:“两位长辈都是性情中人,不知是因何起了争执?” 姚知远“嗐”了一声,起身打了打身上的灰尘,朝着一大面书格走去,一面道: “你岳父啊,什么都好,就是爱书成痴,这不,看上我这本《三体石经》刻本了,好了,给你给你,看在外甥女婿第一次上门的份上,不跟你计较!” 说着,回转到谢璧面前将书塞到了他手里,谢璧只拿眼睛瞪着他。 姚知远又道:“你看你这人,给你了还不走?快走,以后不许再来了啊!” 谢璧手里攥着那本《三体石经》,快速的扫了萧业一眼,又狠狠的瞪了姚知远一眼,转身离去了。 这番说辞萧业自是不信,但也没有再追问。 不过,这短短的接触,却让萧业刷新了对姚知远的认识,这样一位应变迅速,处事圆滑又不拘一格的人,与旁人嘴里糊弄了事的糊涂官并不相符。 他向其恭敬一拜,开门见山道:“听姚兄说舅父有些话要当面指教,晚辈洗耳恭听。” 姚知远面上一怔,心中叹道:这个年轻人可不了得,反客为主了! 他哈哈一笑,挥挥手道:“谈何指教,自家人说说话罢了。” “是。”萧业的态度颇为谦恭。 姚知远捋顺了被谢璧揪乱的胡须,思索着从何处切入,忽然看到了一旁静观的儿子。 笑道:“外甥女婿与焕之很熟啊?我这个儿子可比上你年轻有为啊!” 萧业看了一眼姚焕之,微微笑道:“舅父哪里的话,姚兄才名在外,如雷贯耳。晚辈与姮儿成亲后,听姮儿多次夸过姚兄才思精绝,只是以前不常走动,以后若有幸还请姚兄赐教。” 姚焕之则回了半礼,连连谦虚。 姚知远捋着胡须微微颔首,看着两人半熟不熟的样子,眉头微皱。 萧业见状则道:“舅父在朝中浸淫多年,如今晚辈正有一事想要请教舅父,还望舅父赐教。” “啊,好说好说,你讲。” “陛下让晚辈与谈相之子——谈既白一起前往越州公干,不知此人是否好相与?” 姚知远本以为他会问越州的那位,没想到他却问起了谈既白,恐怕他真正要问的也不是谈既白,而是——谈裕儒! 姚知远捋着胡须,故作沉思的踱着步,思考着自己如何回答,答多少。 就在这时,府上仆人来报花厅宴席已备好。 姚知远松了一口气,笑着招呼道:“好,那就边喝边聊!” 三人来到花厅,谢璧已经就座,女眷们则在别处开席了。 姚知远揶揄一声,“咦?你怎么还没走?” 谢璧回道:“我备了礼的!” 姚知远嘁了一声,谢璧则目光深长的看了萧业一眼。 四人分宾主长幼入座后,姚知远不停向萧业劝酒,又让姚焕之务必将萧业陪好。 谢璧出面劝止,却被姚知远以初次登门,理应不醉不归为由挡了回去。 萧业初时听说姚知远要见自己还不觉得有什么,只以为自己毕竟是接了他的位置,其有些好奇也很正常。 此时却察觉出了一些不寻常,这姚知远似乎有意要将自己灌醉。 但好在他酒量极好,又擅耍滑,面上虽有些醉意,但神志很是清明。 姚知远见他已饮了不少酒,微微笑道:“听说前段时日,啸台之上,外甥女婿一箭落了齐王的箭!何其勇哉!想必如今已是燕王的左膀右臂了!” 萧业笑道:“舅父抬举晚辈了,臣当忠,子当孝。陛下安危面前,晚辈与齐王皆有救驾之意,只是箭有偏颇,闹了笑话。 此事齐王已一笑了之,陛下也不再追究,至于燕王,自有他的救驾之道,与晚辈本不相干!” 姚知远听了这圆融的回答,还不够醉。哈哈一笑,“来,再饮一杯!” 姚焕之已听出了对话里的不寻常,他与萧业所图之事并未告知其父,此时也怕萧业喝多了露出端倪。 便道:“爹,务旃明日还有早朝,若是醉了,殿前失仪恐怕不好。” 谢璧也道:“对对,少喝点儿。” 姚知远大手一挥,“欸!须得不醉不归!” 萧业微笑颔首,意味深长的看了姚焕之一眼,“舅父说的极是,晚辈的敬意今日都在酒里了。” 说着,向姚知远敬了一杯。 姚焕之迅速了然,端起案上的酒杯向父亲敬道:“爹,务旃说得对,臣当忠,子当孝,儿子敬您一杯!” “好,与我儿喝一杯!”姚知远开怀应道。 “舅父,晚辈敬您一杯,先干为敬!” “好好好!” “爹,儿子再敬您一杯,感谢您多年的教养之恩!” “哎,好。” “爹,儿子再敬您一杯,您放心,儿子三年必会高中!” “呃……好。” “舅父,晚辈敬您,今日颇为受教!” …… 一来二去,谢璧也看出门道来了,端着酒杯也加入了进来。 “这杯,谢你今日赠书之谊。” “这杯,向你赔个不是。” “这杯,为以前的事向你赔个不是。” “这杯,你这兄长当得的确不错!” …… 姚知远不知哪里出了差错,三人都冲着自己来了,连他那一向聪明的儿子也分不清远近亲疏了! 关键每杯酒还都有名头,自己还不能不喝。眼见这酒都要灌进自己肚里,他拍拍有些昏沉的脑袋,心道不好,再这么喝下去,萧业没倒,自己先倒了。 正事办不了不说,万一再酒后乱喷可就大为不妙了! 想到这里,索性大手一挥,“好了,都别敬了!说正事!” 第202章 梁王旧事 姚焕之和谢璧面面相觑,萧业则放下了端起的酒杯,带着薄薄酒意的眸子更深邃了,他静坐着,等着姚知远开口。 姚焕之奇怪问道:“爹,您还有什么正事?” 姚知远炯炯有神的眼睛看向了萧业,“是外甥女婿的正事!刚刚你说你要去越州公干,是做什么啊?” 为梁王送金枇杷的事自然不是什么秘密,萧业如实答道,但没提那位失踪的司盐都尉的事。 姚知远捋着胡须,这里面不简单啊,怪不得谈裕儒不放心他那个实诚儿子呢! “哦,原来如此,陛下定是听说梁王身体有恙,让外甥女婿代为探望呢。” 他说着,精光的眼睛观察着萧业的神色。 萧业自然听出了这话里隐含的意思,但要打探消息,总得漏出点儿诚意。 姚知远因“国库盗银案”下台,他不是齐王的人,也不是梁王的人,更不是皇帝的人,那他是谁的人呢? 现在除了这三方,还有谁这么关注这件事呢? 萧业心中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他意味深长的回了一句,“梁王突然染病,陛下自是十分挂念,总要明晰了病因,才好用药。” 姚知远嘿嘿一笑,行,这小子很上道! “那若是明晰了病因,是越州治不了的病,外甥女婿以为京城能不能治得好?” 萧业嘴角噙着一抹笑意,“舅父抬举晚辈了,晚辈可不懂药理。不过,或许与晚辈同行的谈大人懂一些。” 皇帝在御花园对谈既白说的那句——这不光是国事,也是朕与你们谈家的家事。 很显然,将梁王交给谈家了! 姚知远听了这话,心中一凛,这小子比他想的更上道!不过是个人员配置,他就品出来这么多门道来!不可小觑! 姚焕之和谢璧见二人你来我往的打着哑谜,虽未完全明白,但也知道非同小可。两人谁也没有插话,正色旁观。 萧业的诚意已经漏了差不多了,此时便开始发问,“舅父在朝中多年,是否知晓为何梁王在迎娶当今梁王妃前未立正妃?” 据传,当今梁王妃嫁给梁王时,年仅十六岁,但梁王却是三十六岁,此前未有嫡妃,这在皇族中从未有过。 姚知远捋着胡须,看了谢璧一眼,谢璧着急道:“你若是知道就说出来,我是不知道!” 姚知远遂道:“的确,梁王十一年前才奉皇命娶的嫡妃,至于原因嘛,大概只有正主才知道了!” 萧业又道:“梁王虽未娶亲,却有一子,据说不幸早夭,不知此子的母亲是京中哪府的贵女?” 姚知远闻言心道,原来在这等我呢!行吧,说就说吧! 他一拍大腿,“这你可就问对人了!梁王年轻的时候那也是个风流俊秀人物!天潢贵胄,志得意满,潇洒人间,啧啧…府中也曾姬妾成群,美人云集啊!” “也曾?” “对,在反贼虞桓之乱后便全都遣散了!” “这是为何?” “据说,梁王从乱军中带回一名美姬,此女就像是天上下凡的仙女,人间绝色,倾国倾城!从此以后,梁王就再也看不上其他女人了!” 姚焕之不以为然,嗤笑一声,“真有这样的女子?简直和说书一样,父亲见过?” 姚知远摇摇头,“没有,那女子在京中时从不出梁王府,朝中未听说有谁见过。不过,在虞桓之乱平定后不久,当今陛下既被立为太子,梁王就请旨前往封地了,之后更无人见过。” 萧业微微沉吟,没想到梁王年轻时竟是性情中人。又问道:“那梁王亡故的长子便是这名姬妾所出?” 姚知远皱着眉头算了算,“从年龄算,应是差不多。” “舅父可曾见过梁王长子?” 姚知远摇摇头,“说来也怪,自从梁王去了封地,便很少回京。不过那年先帝驾崩,陛下登极,重新分封了三州富庶之地给梁王。 听说梁王是带着年幼的儿子回京的,只是奇怪的是,先帝的凶礼上听说那孩子并未出现。” “这是为何?”姚焕之奇怪问道。 “我哪知道?当年你爹不过刚刚入仕,只能排在老末,甭说承明门了,连景运门都进不去。又连哭三天,眼肿的眯成一条缝,哪里知道里面的情况? 这些,我也是后来听人说的。不过,也有人说太后体恤那孩子年幼,恐怕吓到了他,便格外开恩了,到底是亲孙子啊!” “那燕王和齐王也未出现吗?”姚焕之又问道。 姚知远白了他一眼,“当然没有!” “这是为何?”姚焕之讶异道。 “国丧三年后才有的燕王,次年又有齐王。”萧业缓缓答道。 姚焕之尴尬的饮了杯酒,看来自己也有些醉了。 姚知远又道:“若是那孩子仍在,梁王世子之位必是他的!只可惜年仅十三便夭亡了。” 萧业认同姚知远的看法,对男人来说,心爱的女人生的孩子自然与其他孩子不同。 “那舅父可知后来梁王为何又被改封了越州?” 萧业只知道梁王是因府兵逾制被罚,但关键是为何会府兵逾制? 姚知远听了这个问题,眼睛看了看萧业又瞄了瞄谢璧,似乎在犹豫。 谢璧催促道:“你若知道就快说。” 姚焕之也道:“爹,这里没有外人,您就当酒后闲聊。” 姚知远叹了一口气,也不差这一两句了。“梁王十分疼爱这个儿子,据说那孩子性好习武,演习兵法。父子二人便常在山中操练兵马。 后来,那孩子在十三岁时突然暴毙,梁王日夜思念爱子,渐渐对演兵练武入了迷,才有了后来的违制被罚,迁居越州。” “那位美姬呢?”姚焕之问道。 “英雄迟暮,美人易老,大约是逃不过色衰爱弛。” 姚知远叹息一声,端起案上的酒杯一饮而尽,脸上的落寞不知是为美人还是为英雄。 萧业斟了一杯酒,又敬了姚知远一杯,“舅父,晚辈还有一事不明。” “问吧问吧,老夫今日也算是畅所欲言了!”虱子多了不怕痒! “世人都道谈裕儒是因为其妹成为梁王妃,才在默默无闻多年后受陛下赏识,得以重用,最后官至丞相。” 姚知远点点头,“对,没错,大家都这么说。” 萧业目光如炬,“可是,谈裕儒并非京中世家,当年其不过是吏部的一名郎中。陛下为何要将其妹许配给梁王?是否代表谈裕儒是先受了陛下赏识,才有了谈家成为皇亲国戚? 晚辈想请教舅父,是否知道谈裕儒因何受了陛下赏识?或是因为哪件公务得了陛下的青眼?” 话音刚落,突听“叮当”一声…… 第203章 两情缱绻 三人循声望去,见谢璧手忙脚乱的去捡酒杯。 姚知远揶揄道:“你啊你,没量也没数!怎么我家的酒比你家的好喝啊!” 谢璧捡起酒杯,脸色通红,不知是醉了还是羞了,他看了萧业一眼,又看看姚知远没有答话。 姚焕之招呼仆役为其换上了新的酒杯。 萧业又向姚知远道:“还请舅父赐教。” 姚知远啧了一声,面上有些为难,他不是不想答,而是真不知道。 “谈家十一年前成为皇亲国戚时,我只是个刑部员外郎,力小势微,做点儿屁事还得求爷爷告奶奶。” 说着,他瞪了谢璧一眼。谢璧知道,那屁事就是将他运作回京,遂受了其这一记白眼。 “那时谈裕儒是朝中新贵,大有被陛下重用之意。朝中巴结他的人很多,我就是其中一个。 他这人吧,你说他有本事他的确有本事,但你说他这个吏部郎中能做出什么让陛下在一堆鱼目中发现他这颗明珠的事,那还真没有! 若论兢兢业业,我当年也不敢糊弄了事,不比他差啊!要讲人际交往,那我在刑部可比他在吏部吃得开! 总之,我觉得就一点——狗屎运吧!” 萧业沉吟了片刻,又道:“据说陛下不喜重用外戚,谈裕儒又是梁王的舅兄,为何……” 话还没说完,就见姚知远伸展双臂打了个哈欠,“哎呀,人老了,酒喝多了就犯困。焕之啊,陪好你姑丈和务旃啊!” 说罢,姚知远便哈欠连天的走了。 萧业虽未得到答案,但心中已有了猜测,从选中谈家为梁王岳家到御花园皇帝的态度,可以揣摩一二:除了不想梁王妃出自京中世家外,还可能因为谈裕儒是忠君之臣! 宴席接近尾声,剩下的三人对饮酒都没什么兴趣。 姚焕之便吩咐人将酒菜撤了,换上好茶。 谢璧抿了一口茶水,看了萧业一眼,神情有些犹豫,又喝了一口茶水后,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务旃,你去越州,只管把公事办好,其余的不要好奇,以免引火烧身。” 萧业听了这句明示,将目光投向了谢璧,见其脸上带着局促和担忧,他略一沉吟,恭敬答道:“多谢岳父提醒。” 谢璧听了这句带着尊敬的谢语,喉咙一阵堵塞,连忙端起案上的茶盏润了润嗓,不自然的答道:“不用谢,不用谢。” 萧业亦端起茶盏,沉默的饮着茶。对他来说,他既已决定全心接纳谢姮,便要学着与谢璧适当的相处。 又扯了一些闲篇后,女眷那边的宴席也散了。一群孩子跑进了花厅,有的去缠姚焕之,有的去扯谢璧的胡须,却无一个围着萧业。 姚焕之打趣道:“你得罪了我二弟,现在他们孤立你了!” 萧业瞅了那胖孩子一眼,哼了一声,悠悠道:“小小年纪就会蛊惑人心,你这个二弟可得好好管教。” 那孩子听了这话,胖脸一皱,连忙躲进了姚焕之怀里。 萧业正要笑他,却见谢姮牵着上午那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在花园里捉蜻蜓,一小一大,一个可爱,一个可人,小女孩咯咯的笑声传的很远,而谢姮灿烂清澈的笑容更像是春日骄阳。 这闲趣温馨的一幕让他的嘴角不禁溢出了一抹笑容,刚刚还清寒的眸中带着柔情。 姚焕之见状打趣道:“原来你喜欢女娃啊!” 说着又凑近了些,低声逗趣道:“哎,上次送你的巴戟天吃了没?” 萧业扫了他一眼,“不需要,你以后还是自己留着吧。” 说罢,嘴角带着讥笑,又道:“哦,对了,我倒忘了,自从舅父被罢官后,京中豪门嫌你空有才名屡试不中,都不愿将女儿嫁你!怎么,讨不到妻子,需不需要我帮忙?” 姚焕之落了个自讨没趣,摇头笑道:“你啊,真该生个儿子好好气气你!” 从姚家告辞后,马车里,谢姮向萧业讲着那个可爱的小女孩。 萧业沉沉的眸子望着她,嘴角噙着微笑,眸中带着柔情。 谢姮正讲的雀跃,陡然撞上了他深邃幽暗的眸子,才察觉他已半天没有说话了。她羞涩的浅浅一笑,关心道:“夫君,你醉了吗?” “怕是醉了。” 萧业眼里的笑意更深了,声音低沉,带着一些情欲,忽然伸手将她带至了怀中。 光线略暗的马车里,两人的目光交缠。萧业的视线从谢姮那脉脉含情的眉眼到那小巧的鼻尖,再到两片柔软的樱唇,目光愈加幽深。 “身上的伤还疼吗?” 谢姮纤细的手因紧张和羞怯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娇羞不已的摇了摇头。 “已经好了。” 萧业的目光又移到她的额角上,云墟的药果然奇妙,那块伤处并未留疤,新长出来的肌肤粉嫩光滑。 他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摩挲,谢姮没有制止,只是害羞的微微垂首。 萧业抱紧了怀里的玉人,修长的手指抬起了她精致的下巴,见着那秋水氤氲的眸子里满含羞涩和绵绵之情。 一瞬间他真如喝醉了酒一般,整个人醺醺然,溺在了那水眸中。 他缓缓靠近,时隔多日想要再次撷取那种甜蜜。 忽然,马车一顿,她在他怀里一惊,而萧业刚刚俯就的俊颜便停在了两息相交处。 车子不动了,外面传来吉常浑厚的声音,“公子,到了!” 萧业的俊颜僵在那里,一种难以言说的不悦和烦躁便在心头蔓延开来。 他放开了谢姮,让她整理被他弄乱的衣衫,而他则望着车窗的草帘,收拾着那糟糕的心情。 谢姮红着脸理了理微皱的衣衫,眼波流转,敏锐的察觉了他的郁闷,娇靥带着柔柔的笑,轻声唤道:“夫君。” “嗯。” 萧业应着转过脸来,却不妨的一股幽香凑近,唇上忽而柔馥绵软,如一朵春花轻轻拂过。 萧业心弦一震,正要伸手捕捉那温柔,却见谢姮提起裙摆急急转身出了马车。 萧业不悦的心情迅速春风化雨蓬勃起来,他嘴角噙着笑,理了理衣衫,弯腰走出了马车。 又见一贯端庄的谢姮此时却有失仪态,差点被入府的门槛绊倒,但她没有停顿,带着绿蔻急急朝府中去了。 第204章 隐庐含春 这有趣的一幕,不禁让他哑然失笑。 吉常见他此时才出来,奇怪问道:“公子是睡着了吗?还是醉了?” 萧业下了马车,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以后没有紧急的事情,不必驾的太快。”说着便向府门走去了。 吉常摸不着头脑,他对自己驾车的技术很有信心。转头向一旁的谷易问道:“我今日驾车不稳吗?便是快,也很稳啊!” 谷易点点头,表示同意。 是夜,萧业沐浴之后,去了隐庐。 隐庐的院门没锁,灯还亮着。他推开主屋的门,见谢姮身着玉色齐胸襦裙,外罩一件桃夭色软绸寝衣,秀美的长发解散开来。此时,她正在书房里手持一只羊毫笔描绘着什么。 见到他进来,谢姮没有惊讶,只是绝美的容颜上染上了两朵霞韵,想起了下午在马车上的大胆和莽撞,羞窘的唤了一声“夫君”。 萧业走了过去,见书案上摆着朱砂、花青、藤黄、白粉等各色颜料。 而谢姮笔下的熟宣纸上已描绘出了一株栩栩如生的木芙蓉,那半含半放的嫣红花朵与她娇羞婉转的姿态相得益彰,只是人比花娇。 谢姮清脆悦耳的声音说道:“今日见后宅小园中的木芙蓉开了,煞是好看,便画了下来。” 萧业来到她身边站定,夸奖道:“姮儿丹青妙手,只是还少了一位花下美人。” 说着便将笔接了过去,运笔流云行水间便勾勒出了一个绝色佳人的身影。 萧业扫了一眼书案上的颜料,少了一个胭脂。 谢姮本没想到画人物,遂没有准备胭脂,此时见他画起,便自觉穿过截间去卧房的妆台上拿了胭脂。 萧业会心一笑,笔下匀红点翠。 谢姮见他精雕细琢,一笔一划细心描绘,连那发丝儿也细腻入微,栩栩如生,不禁越看越敬服。 待到那笔下美人渐渐丰满,谢姮才后知后觉,那美人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她嘴角带着甜蜜的笑,眉眼弯弯望着认真作画的萧业。 萧业画完了美人,又在其旁勾勒了起来。 “怎么了?”谢姮奇怪的问道。 萧业笑道:“佳人孤单,丈夫不忍见。” 谢姮巧笑嫣然,知道他是要再画个自己。 待到两个人物都画完了,萧业放下了画笔,满意道:“好了,成双成对了。”说着,转过身来幽深的目光看向了谢姮。 谢姮低头浅笑,却在此时发现了一个细节,那画中的美人半露莲足。她不解问道:“为何画上的女子是赤足?” “这是我梦里的姮儿。”萧业声音低沉,柔声答道。 谢姮羞涩垂眸,如一朵含羞的花儿,她轻启朱唇,“从何时梦里有了我?” 萧业的声音沉缓暗哑,“许久以前。” 谢姮抬起美目看了一眼他灼灼的黑眸,樱唇含笑,“为何你从未与我说过。” 萧业缓缓移动身形,将她困在了自己和书案之间,语气诚恳又带着自嘲,“因为那时我还不肯认栽。” “那现在呢?” “认了。” 萧业炙热的目光锁住了眼前因这个答案而羞红了娇颜的女子。 两人的身子似贴非贴,但萧业玄色的衣衫却与谢姮桃夭色的寝衣相挨着。 一股暗香醉人心田,他低头看着她,却在不经意间被她齐胸襦裙无法遮掩的春光浸暗了眸子。 萧业的目光上移,又去看那羞低着的花容,喉间溢出一个低柔的声音:“姮儿梦到过我吗?” 谢姮纵是羞涩万分,却选择遵从本心,她咬了下樱唇,抬起美目看了他一眼,声音极轻的答道:“我……也梦到过。” “那梦里的我是什么样?”萧业幽暗的眸子紧紧锁着眼前让人万般怜爱的女子,大手忍不住穿过她柔软的发丝,轻轻摩挲。 谢姮香靥凝羞,咬了咬樱唇,那些女儿家的心事如何能吐露的出来? 她又想起了啸台的那个梦,这下不止脸上红晕加深,全身如玉的肌肤都变得粉嫩起来…… 萧业见了她羞涩婉转,娇柔妩媚的神态,没再为难。他抚着她发丝的手缓缓下移,低沉魅惑的声音说道:“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我们再做一遍。” 谢姮疑惑的抬头,“再…做?” 所以啸台的那个梦,到底是…… 不等她思绪走完,萧业俊颜俯下,封缄住了她想要发问的檀口,一双大手也不安分起来,温香软玉在怀…… 春风诱芙蓉,情海翻欲波,帐中春意融融,爱意不消不止…… …… 次日,早朝过后,萧业与谈既白奉命前往金玉作查看金枇杷树的完工情况。 在金玉作长官尚方令的引领下,二人见到了那将要送往越州的纯金打造的枇杷树,一丈高的树身,金叶蓬勃,金果悬挂。 那尚方令报着这棵金枇杷树的各项数值:“树身高九尺,重约六十九石,主枝九根,侧枝二十七根,散枝六十四根,叶九百九十九片,果三百九十九个。两位大人请检视。” 那尚方令说完,将两份交付文书递给了二人。 萧业与谈既白对视了一眼,自然是要检视明白,这棵金枇杷树一旦交到他们手里,少了一片叶子一个果都是他们的责任。 谈既白围着金枇杷树对起数来,萧业却注意到了数值。 “重六十九石,空心的?” 那尚书令堆笑道:“萧大人明察秋毫,的确是空心的。不过大人放心,树壁厚有三指,不会轻易变形。只是,金叶和金果在途中需要仔细。” 萧业没有言语,两人对完数字,在文书上签下了两人的名字。金玉作留了一份存档,另一份两人则带着去见了皇帝。 禀明金枇杷的事情后,皇帝向谈既白问道:“你父亲还在苍岩山呢?” 谈既白答道:“回陛下,父亲喜爱修补古籍,家中吵闹,难以专心,故而一直居住在苍岩山。不过,每三个月父亲会过问家中子侄的功课。” 皇帝颔首,没再多言,让其退下了,却留下了萧业。 “去越州,朕给你八百护卫如何?” 萧业拜道:“如今四海升平,海晏河清,为天子当差,自然没有宵小觊觎,五百足矣。” 皇帝赞许的看着他,“好,就依你五百。” 说罢,又问道:“明日出发可都准备好了?” 萧业答道:“一切妥当。” 皇帝道了声“好”,意味深长的说道:“那在去越州前,再见两个人。” 萧业听了这话,在心中盘算着,随即便听有内侍禀报燕王觐见。 萧业立于一侧,见魏承昱走上殿来。行完礼后,皇帝给二人都赐了座。 皇帝向魏承昱问道:“啸台令空缺,你可有人选推荐啊?” 第205章 小狐狸 魏承昱凝眉思索后,回道:“回父皇,儿臣没有可推荐的人选,还请父皇恕罪。” 皇帝叹了一声,有些恨铁不成钢的道:“你啊,不要成日与刀枪为伍,没事儿多出去走走,各处逛逛。 郑子廉那件事你就办的很好,需知一人之力何其有限,唯有收贤纳才,才能广治四方!懂了吗?” 魏承昱拜道,“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皇帝又向萧业问道:“萧卿呢?” 萧业自然答没有,他虽奉命辅佐燕王,但也知皇帝并不喜欢臣子结党,特别是他这样被指派的谋臣。 这时,殿外又来传,信国公在外求见,皇帝大手一挥,“宣!” 何良牧来到殿上,有些惊讶的看了萧业和魏承昱一眼。 他虽接到萧业的传信,但没想到皇帝会将他们三人聚到了一起。 萧业见到第二个来人是何良牧,便知皇帝是何意思,燕王的这个小班子算是搭起来了。 何良牧御前参拜后,皇帝一脸慈祥,笑道:“兴,赐座!” 何良牧谢了坐,在萧业和燕王对面跽坐了下来,三人打了个照面。 皇帝对何良牧道:“听说前几日太夫人欠安,如今可大好了啊?” 何良牧恭敬回道:“臣惶恐,祖母年事已高,偶感风寒便缠绵病榻几日,如今已痊愈了,不敢让陛下挂心。” 皇帝点了点头,又对魏承昱道:“你外祖母微恙,你可有前去探望啊?” 魏承昱俊颜上有些愧色,答道:“回父皇,儿臣不知外祖母染恙,因此未去探望,是儿臣的不是。” 何良牧忙道:“燕王殿下不必自责,祖母已经痊愈。何况,殿下公务繁忙,风寒小恙不敢劳殿下过府探视。” 萧业静静看着,又见御座上的皇帝指着魏承昱道:“此事的确是你不妥。你虽离京甚久,但亲戚情分,兄弟之情岂能淡了? 朕记得,你们幼时良牧成日赖在宫中不肯回家,那时是何等亲密!” 何良牧与魏承昱对视了一眼,又快速的瞧了一眼萧业的神色,连忙答道:“那时臣少不更事,不知礼数,让陛下见笑了。” 皇帝笑声朗朗,口吻略微落寞,“何妨,如今你们都长大了,关系却远了。朕记得,再过一月,便是太夫人的寿辰,可有筹备啊?” “回陛下,祖母说,府中热闹热闹便可,不必大操大办,弄些人情往来,煞费精神,因此并未筹备。” 皇帝不以为然,“寻常百姓还要宴请三五亲友,何况是公卿之家,太过寒酸敷衍,岂不让人嗤笑了去? 回去告知太夫人,就说朕的意思,大操大办,喜庆热闹,宾客不拒!” 何良牧受宠若惊,忙谢了天恩,遵命从之。 皇帝又道:“还有一事,你来了,正好帮燕王出出主意。燕王远离京城日久,又不爱交往,身边无可用之人。 你久居京城,对文人士子有所了解。今啸台令空缺,以你之见,可有堪当此任者?” 何良牧闻言故作惊讶,为难道:“臣不涉朝堂,不懂政事,只怕推荐之人不合陛下心意,又恐识人不清,误了陛下一番好意。” 皇帝道:“你且讲来。” 何良牧暗暗看了一眼萧业,将萧业与姚焕之合计过后的人选提出。 “臣与京中才子姚焕之相熟,后认识其姐夫族弟秦易,是为进士,但如今赋闲在家,还未派职。臣与他熟识之后,见他才思敏捷,又素有仁孝之名,或可胜任啸台令。” “秦易?是哪家公子?家中可有人在朝?” “其伯父乃御史秦全济,其堂兄秦昭亦在朝为官,现任睦州娄县县尉。” 皇帝点点头,沉吟道:“也算是世家子弟,不妨一用!” 又转头对萧业道:“这个姚焕之是萧卿岳家的表兄吧。” 萧业答道:“正是。” 皇帝笑道:“倒是巧了!萧卿那时不在京中,或许不知道。三年前南楚使团来访,姚焕之与陆元咎一文一武,大战南楚使团,当真痛快! 此人颇有栋梁之材,只可惜未能科举入仕。” 萧业道:“陛下惜才爱贤,天下有为之士必会如羔雁争投,不过是早晚之事。” 皇帝颔首,向魏承昱说道:“萧卿与良牧既和姚焕之相熟,你不妨多与此人交往,非常时期,可不论功名,重用其能!” 燕王拜道:“儿臣谢父皇教诲,不敢有违!” 萧业与何良牧交换了一个眼神,皇帝算是手把手教了燕王如何选贤任能,如何施恩用亲。 …… 苍岩山下,姚知远打马穿过密林,来到了溪边。 谈裕儒仍在乱石滩上坐着,但这次他没有垂钓,而是煮茶。 姚知远下了马,鼻子嗅了嗅,嫌弃道:“又是苦茶,谁爱喝你这茶!” 谈裕儒瞥了他一眼,打趣道:“你昨天喝了不少,给你醒醒酒。” 姚知远“嘿”了一声,凑近了些,机警问道:“你怎么知道?你这老狐狸该不会在我府中安插了眼线吧?” 谈裕儒哼笑一声,“就你那性子,若不是喝醉了,昨日便颠颠的来报信了。” 姚知远这才放下心来。谈裕儒给其倒了一杯茶,递了过去。 “打探的怎么样?” 姚知远嫌弃的接了过来,随口答道:“是只狐狸,八面见光,颇有城府。那问题问的,出其不意又诱敌深入,不知啥时就着了他的道了!” 好在他还保持着警惕,及时跑了,否则谈裕儒和自己的老底都要抖搂光了! 谈裕儒听了,无甚惊讶,乐悠悠的说道:“当官的有几个没城府,这不是什么缺点。总不能你玩不过的都叫狐狸吧!” “嘿!你这话说的,我已经够滑头的了,连我都玩不过的当然是狐狸!不过,我倒是好奇啊,你这只老狐狸和那只小狐狸,若是碰在一起了谁能玩得过谁?” 谈裕儒呵呵笑了两声,没有答话,让姚知远将萧业问的问题、他如何答的,一一叙述了一遍。 待讲完这些,姚知远问道:“怎么样?” 谈裕儒端起茶盏,笑呵呵的向其示意道:“茶不错,你尝尝。” 姚知远摸不透他的心思,骂道:“老狐狸!我们这样的滑头碰到你们这些狐狸,也只有被牵着鼻子卖命的份了!” 谈裕儒笑着看了他一眼,悠然答了一句,“为友总比为敌好。” 姚知远“呸”了一声,却没有反驳。 第206章 啸台真相 是夜,明月皎洁,秋风微凉。萧业从九曲阁回来后,没有去云起斋,而是去了隐庐。 主屋里,谢姮、绿蔻和冯嬷嬷还在收拾东西。 那里面有一些是萧业明日要带的行囊,剩下的则是从云起斋搬来的衣物。 见到萧业进来,冯嬷嬷与绿蔻自觉的退下了。 谢姮拿了一件新冬衣放在了竹箧里,一边弯腰整理,一边柔声叮嘱:“天越来越凉了,这个箱子里都是冬衣,千万记得添衣。” 说着,直起腰时不自觉的扶住了酸胀的杨柳小腰。 萧业见状,莞尔一笑,向其走去,关切问道:“何时起的?” 谢姮羞赧不已,但仍答道:“至午方醒。” 萧业的大手握住了她的细腰,为她轻轻揉着,带着笑的低哑声音说道:“别累着了。” 谢姮心道只是叠几件衣服怎么累到?真正累的……想到这里,她脸上的红云更盛了。 萧业见了她娇羞可爱的模样,拉起她的手,温柔说道:“我顶多一月便回,不用带太多,再说南方比这里暖和一些。” 谢姮没有去过南方,她水眸流转,问道:“那披风还带秋季的?” 萧业莞尔一笑,摸了摸她的臻首,算是认可。 谢姮转身去拿披风,又被萧业拉住了。他嘴角噙着笑,眼中带着趣味,问道:“听说越地多美女,姮儿放心吗?” 谢姮闻言,嫣然一笑,俏皮的歪着臻首看着他,反问道:“夫君需要我担心吗?” 萧业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不需要。” 说着,他将谢姮揽入了怀中。行将远游,亲亲对卿卿,自然有说不完的情义…… 这世上许多事,没遇到那个人之前,并不觉得有什么。而一旦遇到了那个人,便知无从解释,唯有定数,谢姮就是他的定数…… 翌日,萧业与谈既白拜别了皇帝,领了五百护卫和仪仗队,并持着金节和黄麾,押着那用金座固定、外罩檀木箱的金枇杷树,浩浩荡荡的出了城。 待行到城外三十里处,却听后面有两骑奔腾而来,两人一边打马,一边喊道:“萧大人请留步!” 萧业好奇的回头望去,见来人是奉命去啸台查案的范廷,他叫停了车队,范廷策马追了上来。 “可算是追上了!”范廷来到跟前,喘着粗气。 萧业看了一眼他身后跟着的人,是一名刑部的官吏,遂问道:“范大人何事如此紧急?” 范廷下了马,从那官吏手中接过了几卷案卷,向萧业道:“我刚从啸台回来,刚刚查看卷宗,这几个案子有些地方需跟萧大人当面确认,还请移步详谈。” 萧业在脑海中迅速回想了一遍,最近交由刑部复核的案子都是证据确凿的铁案,并无什么模糊不清的地方。 再说,即便真有模糊不清的地方,大理寺还有少卿钱必知,范廷也不必大老远的追过来。 恐怕是有其他事,遂让谈既白和车队等在原地,自己翻身下马与范廷朝着路边的三十里长亭走去。 待离人群远了,果然听范廷小声道:“公务的事没问题,是有一些其他事。” “啸台的事?” 说着话,二人来到了长亭上,范廷在石桌上摊开案卷,一边用手指指点点,一边小声道:“正是啸台的事。” 萧业明白了,刑部定是在查詹晃的时候查出了些别的东西。 他走过去,遮住了车队的视线。 据范廷说,刑部在查啸台令詹晃盗卖木材时,拔出萝卜带出泥,从上到下揪了一串出来。 且说这个詹晃也是机灵,他怕砍伐林木过多,被皇家行围时发现。 规定凡进山伐树的木商,伐树过后,必须在原树坑再栽一颗小苗,以免暴露。 案子具结,今早刚从啸台返回的范廷将案情呈报到了御前。 皇帝听后,给了批复:“其罪不大,但行为恶劣,依法审判,不得轻饶!” 范廷应道:“诺。” 随后,停顿一下又道:“启禀陛下,臣在审理此案时,还发现一件蹊跷之事。” 皇帝眉头一拧,“何事?” 范廷禀道:“臣带人去啸台缉拿一干人等时,有名马倌一见我们,表现十分惶恐,转身便往山上跑去。 臣生了疑心便带人去追,那名马倌失足落了崖,当场毙命!” “死了?”皇帝下了高台,紧张问道。 “是!不过,臣心疑惑,心想这马倌定是做贼心虚,或是犯了其他案子也不一定。 于是,便查访了亲近之人,其他没有什么不妥,只听说这名马倌似是家里发了大财,刚买了一个田庄和几间铺子。 臣因此便去了其家,从其母处打听到,这名马倌最近发了笔横财。 至于横财何来,他母亲说,是与南方的一个商人一起做买卖赚的。 说是南方商人,是因为她隔墙听见那商人口音中杂着南音。 臣曾派人追查那名商人,但追至洛水一带失去了踪迹,没有寻到。请陛下恕罪!” 皇帝震惊的站着,眼眸中渐渐激起了肃杀之气,又慢慢消了下去。 对范廷道:“朕恕你无罪,起来吧。” 范廷拜谢了恩典,站起身来。 皇帝又道:“这件事你不要追查了,对谁也不要提起,记住了吗?” …… 说完这些,范廷补充道:“洛水再往南就是越州了。” 萧业的脸色有些沉肃,看来啸台惊驾的背后是梁王,那梁王的病重也是假的了。只是为何要装病? 范廷又道:“我离宫时还碰到陛下派的内侍前往齐王府去探看齐王。” 这话的意思萧业明白,皇帝定是发觉错怪了齐王,君心有所松动。 范廷脸上有忧心之色,“务旃,你和梁王有旧怨,此去越州务必万分小心,我看啸台之事,梁王像是按捺不住了。” 萧业看了他一眼,脸上的深沉渐渐消失,“多谢范兄提醒,我为天子出使,梁王不敢拿我怎么样。” 范廷叹了一口气又道:“你如今与燕王亲近,实话与你说,我和孔兄私下里亦觉得储君之位当属燕王,只是君心恐怕反复啊!” 萧业微微颔首,但面上并无忧心,从户部和盐铁司的微妙关系来看,一个啸台的真相虽会影响君心,但还不至于颠覆。 他让范廷给孔偃带了句话,让他不要着急,若是自己这次越州之行顺利,或许能为其找到突破口。 告别范廷后,萧业领着队伍继续前进。走了五天后,来到一处岔路口。 往左,通往越州;往右,通往相州。 萧业向谈既白道:“谈大人,本官还有些公务需往相州处理,不如兵分两路,谈大人先带队往越州,待本官处理好公务后再去会合。” 第207章 按图索人 谈既白听了面露惊讶,连忙道:“此法不妥,你我二人既受君命同往越州,理应一起。下官以为萧大人的公务若非紧要可以回来时再办。” 萧业笑道:“便是十分紧要,亦是受了皇命。” 谈既白有些为难,犹豫了一下道:“那下官与萧大人一起去相州办了公务再一同前往越州。” 萧业想到他或许是怕金枇杷树在路上出了什么差错都是他一人的责任,又思想皇帝也没给期限,便应允了下来。 谈既白舒了一口气,他不光是担心金枇杷树出了问题都算他一人身上,还因为出发前他爹吩咐过——跟紧萧业,不要擅自做主。 于是,三岔路口,大队人马向右——朝着相州而去。 也因着这次紧密相随,萧业与敦默寡言的谈既白关系拉近了不少。两人少了些客套,渐渐熟络了起来。 从谈既白口中,萧业得知,其父亲谈裕儒便是应谌所说的——那位喜爱喝苦茶的座上宾。 谈裕儒负伤致仕后,一直居住在苍岩山,从不见外客,有时谈既白这个亲儿子上山也不一定能见到。不过,每三个月谈裕儒会考问族中子侄的功课。 关于谈裕儒,萧业只打探出了这些。因为谈既白虽是个中厚没多少城府的人,他身边陪同的那个老院公却是一个机警的人。 每每萧业与谈既白还没聊几句,那老院公不是来送茶水点心就是提醒谈既白早点歇息。 一来二去,萧业看破后便不再强求。 又走了四五日,一队人马来到了相州地界。 因是为皇帝出使,配有仪仗队并持有金节和黄麾,阵仗太大。 萧业再次提议道,他与谷易先暗中进城,谈既白领着大队人马居后缓行,由主城门含光门进城。 谈既白再次露出难色,但这次萧业道:“此处距相州城不过六十里,而且那文书上签的是我俩的名字,便是有了差错也不会让你一个人扛。” 话已说到了这个份上,谈既白不好再拒绝,便连声嘱咐其自己在城中驿馆等他,让他尽快处理好公务,及早去越州。 萧业应了下来,带着谷易快骑朝相州城赶去。 在进城门时,他留了个心眼,没有从盛京方向的几个城门进,而是绕了远道。 相州处于平原和丘陵交界,相州城则位于平原之上。这里盐池盐井众多,商业繁荣,民风外向。 萧业来到一个小城门前,翻身下了马,排在一群进城的百姓和商贾之后朝城门缓慢移动。 守城的士兵对进城的百姓似乎审查比较严格,对出城的反而并不在意。 他心下奇怪,便是怕走私私盐,也该对出城的百姓更为关注才对。 正觉蹊跷时,听到身后两名商贾抱怨:这两日查的越来越严了。 萧业转身问道:“敢问两位大哥,可知因何事这么严格?” 那两位答道:“不知道,大约是查私盐吧,前段时间闹得可厉害了,官盐都卖不出去!你看城门口坐的那位就是盐运司的人。” 萧业顺着他们的指点望去,果然见城门洞里,一个虽未穿官服但架势却是十足的中年男人坐着小竹椅、靠在小竹桌旁正在饮茶。 那男人悠闲的呷了一口茶,随手将茶盏放在竹桌上,抬眼又去瞅进城的人,却在一瞬间对上了萧业的目光。 萧业见他陡然瞪大了眼睛,嘴里的茶水似乎咕噜一下吞了下去,随后慌忙站起身来,整了整仪表向自己疾步走来。 谷易见状想要挡在萧业面前,但被萧业轻轻推开了。 他望着来人,知道自己或许暗访不了了。 果然,那人笑逐颜开,甚至有些激动。 “哎呀,萧大人!真是萧大人!萧大人恕罪,下官盐运司使曾广和见过萧大人!”说着,便向萧业行了一礼。 萧业回了半礼,旁边的百姓和商贾们则纷纷避让,面露震惊。 萧业温润笑道:“曾大人何以认得本官?” 曾广和也不含糊,胳膊一举,另一只手从广袖中摸出了一幅画轴,“唰”的一声展开。 萧业见那画轴上赫然画着自己! 曾广和笑道:“萧大人要来相州视察的消息,齐王前几日就传话来了,让我们一定好好配合萧大人,务必尽职尽责。 好在萧大人仪表不凡,在人群中如鹤立鸡群,下官才能一眼认出萧大人啊!” 萧业扯了下嘴角,扫了一眼这会儿明显宽松的入城检查,说道:“的确很尽职尽责,想必其他城门也是如此吧?” 曾广和拜道:“哎呀,萧大人真是明察秋毫啊!的确如此,城中各大小城门都设了专人等候大人呢!” 萧业又问道:“那曾大人怎么知道我要从这个小城门进城呢?” 曾广和摇摇头,“不知道啊!这不是那几个大城门被罗州牧抢……咳,罗州牧听说萧大人要来,亦是欢迎非常,与我盐运司商议后,一起迎接萧大人。” 说罢,便请萧业入城,其身后的随从们则赶紧上前将萧业和谷易二人手中的缰绳接了过去。 萧业莞尔一笑,朝城门走去。他从曾广和话中的那个“抢”字,敏锐的察觉这个相州州牧罗式谷与相州盐运司的关系有些微妙。 几人刚进城没走多远,便见有一队人马缓行穿过熙攘的人群,朝这边而来。 曾广和见了,向萧业介绍着为首的一个四十岁左右,身着三品官服颇有气势的男人。 “萧大人请看,罗州牧定是得了消息,亲自来了。” 萧业放眼打量,这罗式谷看起来倒是个干练的人,甚至有几分行伍之风。 大周各州长官有的是州牧,有的是刺史。刺史所在的州一般是军事要塞,有重兵驻守,刺史有行政权,不领军务,但有监察权。 而州牧所在的州一般非军事要塞,军政合一,但州府兵一般不超过三千。 萧业看罗式谷的架势,想来其对军务也颇为上心。 正思想间,那罗式谷来到跟前,翻身下马。 因州牧亦是三品,萧业与罗式谷二人行的是均礼。 罗式谷有些不悦,“萧大人怎么绕道此处了?我州府的旌旗鼓车都在含光门外,这岂不是让本官丢了为臣礼节?” 第208章 两不挨的衙门 萧业微微一笑,答道:“罗大人不必在意,本官先行探路,不小心绕了远道。想来谈大人领着队伍应不会走错。至于礼节,本官只身前来,没有金节也无黄麾,不算失礼。” 罗式谷听了这话,脸色才和缓一些,他睨了曾广和一眼,又对萧业说道:“既如此,就辛苦萧大人与本官一起在含光门等着使臣的仪仗来,晚间本官会在州府衙门为两位使臣接风洗尘。” 萧业还未回答,曾广和连忙道:“使不得,州牧大人,萧大人既是为我盐运司的事而来,理应由我们招待。” 说着,他看向萧业,又从袖中摸出一封公文,“萧大人放心,齐王特地发来公函,拨了两百两的公使钱,务必要让萧大人在相州宾至如归!” 言下之意,这是专款专用,没有公款私用之嫌。 萧业微微一笑,还未来得及答话,又听罗式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相州一年的公使钱三千两,如今虽是年末也富足有余。况且,今日设宴就在我州府府衙,厨子、酒菜都出于府邸,可省下一大笔公使钱!听闻萧大人在京中清正廉明,想来不会嫌弃吧!” 萧业听了这夹枪带棒的话,笑着回道:“自是不会,恭敬不如从命。” 罗式谷听了这话,又对曾广和道:“萧大人虽是为你盐运司而来,但也是天子使臣,今日当由我州府招待,你的宴请押后再说!” 说罢,命人将萧业和谷易的坐骑从盐运司的人手中强势牵了回来,对萧业做了个“请”的手势。 萧业微笑颔首,转身对目瞪口呆的曾广和道:“曾大人,明日本官再去拜访,告辞。” 说完,翻身上马,与罗式谷朝着主城门含光门而去。 来到含光门,果然见仪仗威严,旌旗猎猎,鼓车号角分排两侧,声势浩大。而城门及主道路已肃清了百姓。 一行人刚下了马,便见一骑探马来报:“禀州牧,使臣仪仗距此还有三十里!” “再探!” “诺!” 那探马卷起一阵烟尘疾驰而去。萧业走到罗式谷身旁,看着城门两侧的兵士们个个神情威武,精气神十足。 赞道:“听闻罗大人是进士出身,没想到也是一个治军的好手。” 罗式谷看了他一眼,眼神中透露着端详。“萧大人在京中摸爬滚打一遭,练就了一身铜皮铁骨,我在这盐窝子里打滚,也蜕了几次皮啊!” “哦?”萧业眼含笑意,目光深长,“这么说这相州的精彩不逊于京城?” 罗式谷笑了一声,有些苦涩亦有些无奈,“是台精彩的戏,只是如今来了萧大人这个重要角色,不知后面会怎么唱。” 萧业拱手,“萧某初来乍到,还请罗兄指教。” 罗式谷压住了他行礼的手,“指教不敢当,萧大人执法严明、刚正不阿的大名我亦有所听闻。相州盛产盐,萧大人多留几天,自然能品出咸味。” 萧业听了便不再多言。他也曾做过地方官,地方官对京中来的人心存顾虑是正常的。 且不说对方是不是真心,事情能不能办得成,便是对方拍拍屁股走了,留下的摊子都要地方官好一番拾掇,一个不好便是得不偿失。 过了一时,那探马又来报——使臣仪仗距此还有二十里! ——还有十里! 萧业与罗式谷立在城门口,直到眺望到远处有金闪闪的金光和耀眼的黄色。罗式谷大手一挥,“奏乐!” 霎时号角轰鸣,鼓乐齐奏。 待离得近了,萧业见到骑在马上的谈既白看见自己时明显表现出了惊讶。 他无语的笑了一下,走上前去,与谈既白一起接受了相州州牧及兵士们的礼拜。 谈既白小声问道:“萧大人的公务这么快就忙完了?” 萧业无奈笑笑,“不是这么快就忙完了,是这么快就被逮住了。” 晚间,宴会果然设在州府府衙,这里前面为办公衙门,后面做罗式谷后宅。 宴席刚刚开始,就有衙役来报——盐运司使曾广和携众人自备酒菜,请求入宴! 萧业黑眸中闪过一丝兴味,这个曾广和显然不想让自己与罗式谷多接触。 他看了一眼罗式谷,对方显然也没料到会有这一招,他怔了片刻,问道:“都是什么人?” 衙役答:“有盐运司副使、批验、库大吏还有各处的盐井监、盐池监等。” 罗式谷听了,看了看萧业,眸光一转,“好,让他们进来,设座!” 萧业读懂了罗式谷的眼神,这恐怕是让自己品品咸味了。 那衙役领命去了,没多时一众人便来到了厅上,向三人行了礼,自我介绍一番入了座。 谈既白不知前因,见罗式谷摆的是空食案,曾广和等人带的也都是熟菜,不禁深感讶异,向萧业小声叹道:“相州衙门之间竟然如此泾渭分明?真是匪夷所思。” 萧业笑笑,没有答话。 盐运司的众人见了萧业纷纷赞道——一表人才,人中龙凤,画上的风采不及本人十分之一! 萧业问道:“所以众位大人都看过本官的画像?总不能人手一份吧!” 众人听了此话,齐刷刷的朝袖中摸去,“唰”的一声展开画轴! 还真是人手一份! 谈既白此时才明白什么叫“这么快就被逮住了!” 这架势,莫说低调暗访,便是涂黑了脸也能从人群中扒拉出来! 他不禁同情的看了萧业一眼。 罗式谷端着酒杯品着酒,嘴角带着兴味,意味深长的看着萧业。 萧业笑了一下,齐王还真是准备充分,这些人分明是明晃晃的告诉他——搞事?休想! 他举起酒杯,说道:“感谢诸位对本官的关注,不胜荣幸。” 众人连道“不敢”,随后便是推杯换盏,官腔恭维,正事儿一句没提,扯的全是闲篇儿。 酒足饭饱后,萧业与谈既白起身告辞,罗式谷与众人要将二人送往馆驿。 萧业谢了好意,对罗式谷道:“有劳罗大人送谈大人回馆驿,我的住处就有劳盐运司了。” 曾广和听了,连忙道:“好好好,那敢情好!” 说着,不待罗式谷说话,便将萧业朝一辆马车领去。 萧业没有登车,而是翻身上了自己的坐骑,向罗式谷问道:“敢问罗大人,京中来的司盐都尉下榻何处?” 罗式谷很快反应过来,手一指,“河坊街盐运司行署!” 萧业道:“好,我就住那!” 第209章 好色 罗式谷立时吩咐衙役,“快给萧大人带路!” 曾广和面露惊讶,连忙劝道:“萧大人,行署简陋,怎么能让您大驾屈尊……” 但萧业没有理会,在州府衙役的带领下纵马扬鞭,疾驰而去,谷易紧跟其后。 曾广和等人连忙登车,焦急道:“快!快!跟上去!” 目送着一行人驾着马车急急追去,罗式谷不禁向谈既白感慨,“这个萧大人还真是有点儿出人意料。” 谈既白见怪不怪,答道:“我在京中虽未与其打过交道,但也风闻其声,的确如此。” 萧业在衙役的带领下,一路疾驰来到盐运司的行署。 谷易敲开了门,里面的年轻衙役见到谷易时还面露惊讶,待借着烛火看到萧业时,不禁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萧大人!” 萧业心里冷哼一声,他也算是在相州体验了一把——天下何人不识君的滋味了! 他径直推开半敞着的门,大步走了进去,严厉问道:“吴浦石住哪间房?” 那衙役有些犹豫,谷易一把抓起出鞘一截的长刀横在了他脖颈处,“说!” 衙役猛一哆嗦,连忙指路,“后院厢房东起第五间!” “带路!” “是是……” 来到吴浦石住过的厢房,萧业四下打量了一圈。 地面整洁,桌案上没有灰尘,连衾被都是新的。 “打扫过了?” “是,每位都尉大人走后,屋内都会洒扫一遍,好方便接待下一位大人。” “衾被也要换新的?” “那倒不必,只是吴大人不知出了何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难免让人忌讳。” “旧衾被呢?” “烧了。” “吴浦石每次来都住这间房?” “也不一定,有时也住其他厢房。” 萧业又打量了屋内的陈设,一个顶箱柜,一张书案,一个床榻,十分简单。 “除了衾被还换了什么?” “其他没有了。” 萧业又问道:“吴浦石住这里时可有人来过?” 那衙役明显一愣,随后连忙摇头。 萧业目光如炬,紧紧的盯着他,逼问道:“有人来过?是谁?” 那衙役不敢与其锋利的目光对视,垂下头,唯唯诺诺的答道:“小的…小的…不知道。” 萧业薄唇牵起一抹冷笑,寒冽的声音响起:“想好了再说,本官是奉皇命而来,有一句假话便是欺君!轻则杀头,重则株连灭族!” 那衙役听了,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抖若糠筛,“萧大人饶命,饶命!” “说,有何人来过此处!” 那衙役张了张嘴,正要答话。一众人着急忙慌的跑进了后院。 为首的曾广和气喘吁吁,“萧…萧大人,您也太快了!” 说罢,他看了地上跪着的衙役一眼,“咦”了一声,忙道:“不知属下哪里招待不周,惹了萧大人动怒?” 萧业轻描淡写的答道:“没什么,我说我要住这里,他说这里不干净,被我训斥了一顿。” 曾广和听了,面露惊色,“这里?萧大人要住行署已经是屈尊,怎么能住这死人住过的屋子?” 萧业剑眉一凛,“吴浦石死在了这里?” “那当然没有!”曾广和连连摆手。 “那人是曾大人杀的?” 曾广和更是惊了一跳,忙不迭的喊道:“萧大人,这个玩笑可开不得!” 萧业俊颜略微阴沉,沉声问道:“那曾大人怎么就断定吴浦石死了?” 曾广和两手一摊,焦急回道:“这……这不是很明显吗?他要是活着,怎么会擅离职守,音信全无!” 萧业锐利的眸子看着他,“是啊,怎么会擅离职守呢?不去安州,而去了越州,曾大人知道原因吗?” 曾广和连连摆手,口称不知。 萧业嗤笑一声,冷眸扫了众人一眼,“本官乏了,诸位请回吧。” 曾广和似乎还想劝说,但对上了萧业的冷凝却吞了吞口水,应了声“诺”。 走的时候又对那衙役吩咐道:“好生伺候着,不要扰了萧大人的清净。” 那衙役奉命唯谨,为萧业取来沐浴的水后,便连忙回了自己的屋子,吹熄了灯。 萧业在屋内仔细查找了一番,书案上除了空白的宣纸,没有任何线索。 他打开顶箱柜,忽而一股香气袭来,这香味略浓郁,不淡雅,却能瞬间侵袭人的嗅觉。秦楼楚馆的姑娘最好用这种香吸引男人的注意。 这间屋里除了吴浦石,还住过一个女人? 萧业来到床榻上,仔细的察看着,最后在床头凹凸不平的木头上发现了一抹红色,他轻轻捻了捻,新沾上的,像是女人涂抹指甲的凤仙花汁。 “去把那衙役提来!” 谷易领命去了,很快就将那衙役带了过来。 在证据面前,那衙役很快交代,吴浦石在此期间,的确有女人来找过他,那女子是濠口的“西子娇娘”,算是他的姘头。 每次吴浦石来相州都会让那女子在此陪他,而那女子白日里还会帮他浆洗衣衫,照顾他起居。 萧业得了这些信息,让谷易将那衙役看住了,免得他去通风报信,自己则按衙役的供述去了濠口。 西子娇娘,就是船妓。濠口则是相州的一个废弃码头,渐渐成了花船聚集之处。 这里白日除了河上泊着的船看不出什么,但入夜后便是往来如织,热闹非凡,丝竹之声嘈杂。放眼望去,有那华美高大的两三层画舫,也有那简单的六蓬船。 萧业沿着岸边走,一面从轴轳遍布的河面上寻找一只挂着柳家酒幌的六蓬船。 他本就俊美非凡,器宇轩昂,在一众急色之徒中更显卓尔不群,宛如浊世佳公子。不知俘获了多少花船姑娘的目光,更有那胆大者,径直向前邀请。 萧业本欲不理,但无奈濠口船只太多,寻了许久都未见着。 在又一次一个体态妖娆,衣衫单薄的女子上前搭话时,他停下了脚步,拿出了一锭银子。 “敢问姑娘可知柳四娘子的六蓬船泊在何处?” 那女子扭着水蛇腰,挺胸凑上前来,媚声媚气道:“郎君出手这么大方,找什么柳四娘子?奴家可比她会伺候多了,奴家还没见过这么俊俏的郎君。” 说着,那女子已来到跟前,带着香气的衣袖轻轻一挥,一只手便朝着萧业英俊的脸庞摸去。 第210章 西子娇娘 萧业黑眸微微一眯,眼中闪过一丝阴骘,他轻轻捏住了那不安分的手腕,制止了她的意图。 那女子以为是得了回应,柔声媚道:“郎君……” 话还没说完,萧业倏忽加重了力道,俊颜寒冽,“姑娘若是想赚银子就快说,我可没什么耐心!” 说着,力道又加重了一些。 那女子疼的冷汗直冒,弯着腰直不起身来,偏偏萧业拿银子的那只手还虚扶着她,外人看了,只觉得又是一对调情的男女。 那女子忍着疼,勾头看了看自己下来的花船。 萧业警告道:“在他们来之前,你的手肯定是断了!” 那女子听了此话,连忙乖觉的指了路,“那里!柳家不肯多交钱,被河监排在了偏远处!” 萧业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片的灯笼果然是少了许多。 他又转头看了看女子下来的花船,威胁道:“若敢骗我,你断的就不只是一只手!” 那女子忙道:“不敢,不敢!奴家说的全是实话,我不要银子了!” 萧业松开了手,将银子丢给了她,转身朝着柳家六蓬船的方向走了。 那女子收起银锭,低声骂了一句:“俊模俊样,却是个没心肝的!呸!” 在一片不甚多的船只中,萧业很快找到了挂着柳家酒幌的六蓬船。 那船上坐着一个衣衫单薄、盛装艳服的女子,见了萧业亦是娇娇的唤着。 萧业沿着踏板上了船,那女子见了便上前来挽着他的臂弯,萧业没有拒绝,跟着她进了船舱。 这个六蓬船昂首巨腹而缩尾,前后有五个舱室,中舱最为宽阔,是款客之所,铺着鸳鸯软枕,摆着红闺雅器。 萧业甫一进去,便嗅到了吴浦石顶箱柜里那种香气,看来是眼前的女子没错了。 落座之后,船舱里出来一个婆子,向萧业问道:“客官是歇宿还是出外局?” 歇宿,便是留宿;出外局,便是将姑娘带出去过夜。 萧业游走江湖多年,对各行黑话十分门清。 他搁下一个银锭,答道:“品茶。” 那柳四娘子和婆子见其出手阔绰,不禁两眼放光,喜上眉梢。 而且这么一锭银子,只要“品茶”。品茶的客人一般完事儿就走,闹不了她们许久。 只是柳四娘子看着萧业英俊的模样有些可惜,这样的贵气公子都爱往那附庸风雅的青楼钻,她还从未碰到过这么俊俏的郎君呢! 柳四娘子扭了扭腰身,做出一副娇中含羞的模样,朝萧业挪去。 萧业指了指案几对面,清淡的声音道:“你坐那。” 柳四娘子虽是个风月场里调笑的老手,但见萧业不怒而威的仪态,竟然有些发怵,不敢与其撒娇嬉闹,遂略带哀怨的坐在了对面。 那婆子上了茶,自觉的退了下去。 柳四娘子执起茶壶为萧业斟茶,飞了个媚眼,“郎君是第一次来濠口?” “对,”萧业应道,“第一次来相州公干。” 柳四娘子打量了他一眼,赞道:“怪不得郎君一副富中带贵的仪态,原来是个官身呢。也是缘分,这濠口这么多花船这么多姑娘,郎君偏偏就上了四娘的这条船,这难道就是千里姻缘一线牵?” 说罢,柳四娘子掩嘴娇笑。 萧业也轻扯下嘴角,拉过她的素手,俨然一副浪荡公子的模样。 “四娘的这双手,肤若凝脂,曲丽可人,为何不染蔻丹,岂不是更美?” 他在柳四娘子倒茶时便发现,她这双手没有蔻丹,是洗掉了,还是那凤仙花汁另有主人? 柳四娘子听了这话,脸上带着轻佻的笑,手指在萧业手心里轻轻画着圈,暗暗调情。 “郎君说得对,只是那凤仙花染蔻丹十分麻烦,奴家许久没有摆弄过它了,郎君若喜欢,四娘明日就染上。” 萧业状似惊讶,沉吟道:“哦?难道吴兄说的不是你?” “什么?”柳四娘子不明所以。 萧业“啧”了一声,微敛着眉头看着她,语气轻浮,“吴兄告诉我,他前几日在相州遇到了一个女子,那染了蔻丹的手柔若无骨,惹人爱怜。色艺更是双绝,让他欲仙欲死,魂牵梦萦。哦,对了,吴兄就是吴浦石。” 萧业说着,那双能洞察人心的眼睛直直看着柳四娘子。 柳四娘子的脸白了又白,尖尖的下巴动了动,似乎在咬银牙。 “好一个吴浦石!怪不得这次待了两天就把我撵走了!说什么公务繁忙,原来是喜新厌旧,另找了相好的了!” 萧业叹惋一声,颇有怜香惜玉之情,“的确可恼,吴兄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四娘是多好的人儿,换了我断舍不得丢开去要旁人。四娘在那两日,就没发觉异常?” 柳四娘子听了萧业的这一番垂怜,更觉委屈起来,忍不住掉了几滴泪,期期艾艾道: “他那日巡检回来便说忙,无暇顾及我,让我先回濠口。我说过两日再来帮他浆洗衣衫,他说他过两日就去安州,让我不要去寻他,原来竟是骗我……” 萧业也陪着叹息一声,“美人多情啊,可惜负心汉居多。吴兄竟一句实话也没和你说,他哪是要去安州,而是去了越州?” 柳四娘子正低头拭泪,听了这话惊讶的抬起头来,“他去越州干什么?那里又没有盐!” 萧业故作惊讶的问道:“怎么?他以前没去过越州吗?” “从未有过。” “好吧,看来这个问题日后我碰到了吴兄,得亲口问问他了。” 说罢,萧业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柳四娘子连忙止住眼泪,慌忙唤道:“郎君哪里去?” 萧业回道:“多谢四娘的茶,告辞。”说着打开舱门,大步走了出去。 柳四娘子焦急喊道:“郎君不是来寻欢的吗?” 但萧业头也没回,径直下了船。 等到离濠口远了,街上行人渐稀。晚风一吹,一股浓郁的香味便带了出来。 萧业皱了皱眉头,这衣衫要连夜洗了。想到这里,他忽然很想念谢姮身上的那种淡淡软香,嘴角不自觉的扬了起来。 他抬头看看明月,这明月照在他肩上,也照在盛京隐庐的窗棂上,不知此时的她在做什么,有没有想自己…… 回到盐运司的行署,谷易仍将那名衙役看管在吴浦石的厢房里。 萧业缓步向其走去,那衙役垂着脑袋不敢看他。 萧业语调平淡,缓声问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第211章 巡盐 那衙役觑了他一眼,吞吞吐吐的答道:“老母…妻子,和一双儿女,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萧业缓缓答道:“欺瞒皇差,合当灭族!” 那衙役听了,“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不停磕头,“大人饶命!小的说的都是实话!” 萧业看了谷易一眼,谷易了然,上去揪住了那衙役的衣领,不许其磕头。 “对,你的确没说谎。本官问你吴浦石的房里是否来过女人,你说是。可你只说了一个,却瞒了另一个女人!怎么?你们合谋杀了吴浦石?” 那衙役被谷易揪着衣领,梗着脖子直挺挺的跪着,惊骇的瞪着双眼。 “大人明鉴!小的哪有那胆啊!吴都尉的房里除了柳四娘子的确还来了一个女人,一共来了三次,但她每次都是夜半来夜半走,还穿着黑斗篷,小的真的没见过她,不知道她长啥样!” 萧业略一思索,吴浦石狎妓从不避人,那柳四娘子甚至住在行署为其浆洗衣衫。为何这名女子这般神秘? “你从未正面见过她?” “从未见过!” “那她每次来都是谁去开门?” “吴都尉自己。” “他的仆从呢?” “应该也没见过,我看他们都早早睡了,从未出来过。” 萧业审视的目光盯着那名衙役,“可她每次来你都知道,就这么巧?” 那衙役的脸色有些尴尬,“大…大人,小的在行署当差,只有休沐才可回家,有时想念娘子,就……吴都尉狎妓成性,大家都知道,他也不避讳,有时我就去听听墙根儿……” 萧业追问道:“他们都说过什么?那女子听口音是不是本地人?” 那衙役为难道:“大人,这哪听得出来啊,就觉得那声音还挺勾人的。” “混账!他们就没说过话吗?”萧业厉喝一声,打断了那衙役满脑门的龌龊。 那衙役打了个激灵,连忙道:“说过,说过。” “说了什么?” 那衙役小心的抬头看了萧业一眼,小声答道:“吴都尉说‘我睡过那么多女人,从没一个比得过你。’” “那女人答了什么?” “那女人只是笑,没有答话。” 萧业威严的黑眸扫了他一眼,“他们可提过越州?” 衙役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听到他们完事了就赶紧跑了,因为那女人完事儿就走,我怕吴都尉撞见。” “那你有没有听吴浦石提过要去越州?” 衙役又是摇头。 “你觉得曾广和会不会知道?” 那衙役再次摇摇头,神色肯定,“吴都尉肯定不会告诉曾大人,他们相互都想拿捏住对方的把柄呢!这种擅离职守,私自改道的事他断不会告诉曾大人的!” 对于这话,萧业倒是相信。吴浦石的那名仆从就是在其失踪多日后才告知安州盐运司的,想来之前也是想要遮掩。 他看了那衙役一眼,冷声道:“今日之事你若泄露出去,我不杀你,曾广和也会杀你!” 那衙役连忙道:“大人放心,小人明白,小人知轻重!” 萧业给了谷易一个眼神,谷易松开了手,那衙役谢了恩,连爬带滚的跑了。 谷易奇怪道:“这女人怎么这么神秘?难道真跟吴浦石的失踪有关?但听刚刚衙役所说,这两人的关系似乎挺好?” 萧业没有回答。吴浦石是司盐都尉,他来相州是来巡盐税的,按理说这个神秘的女人应该跟盐运司脱不了干系,但吴浦石既接受了那女人,他们应是达成了协议,为何他还会改道越州? 这番猜测他暂时还理不清,又没有证据,因此不再纠缠,先行歇息了。 翌日一早,曾广和便来拜会,言说陪同萧业将吴浦石巡察的十一个盐井、盐池及城中盐库巡视一遍。 萧业没有拒绝,跟随曾广和先来到城郊一个名唤富安盐井的地方。 虽是秋凉季节,但上百名盐民个个赤膊,挥汗如雨。 深约几百丈的盐井里,一个用楠竹做管、牛皮做阀,长三四丈、重约两石的集卤桶充满卤水后,在高几十丈的天车和水牛的拉动下缓缓上升。 盐民们用铁钩勾起单向阀,卤水随即倾泻而下,沿着竹子制成的管道流向灶房,流进了一口口煮盐锅里。 曾广和介绍道:“这口盐井光打井就打了近十年。” 萧业没有说话,他看着那些盐民,几乎都是死气沉沉,瘦骨嶙峋。其中许多人因常年接触卤水和盐,手脚都腌烂了。 离开之时,萧业见不远处有州府的巡逻兵。他有些奇怪,巡逻兵出现在郊外似乎有些突兀。 很快,他就发现了蹊跷,接下来的几处盐池和盐井附近,亦有巡逻兵的身影。 萧业心中虽疑惑,却没有询问曾广和。巡视几处后,萧业便提出回城。 曾广和又将他请到盐运司里,搬出了许多账册。萧业略翻了翻,发现有一个不同之处。 以往的账册中,是数个盐商持盐引支取盐后运到各自的指定地贩卖。 但在近几个月的账册里,这数个盐商渐渐减少,直至本月所有人的引地都归于了一人,此人共持有引地十八处! 萧业点着账册上的那个盐商的名字问道:“这个冯会亭是什么人?竟有这么大的财力吃得下十八处引地?” 盐商的引地,要么通过朝廷的考核,接班参革盐商被罚没的引地;要么支付窝价银购置引地。 相州共有十八处引地,其余的十二处本就有主,冯会亭接下这些引地属于第一种。 接班参革盐商被罚没的引地,便是为其接下了亏空,需先将其罚银还上。冯会亭接了十二处,便是这罚银也是天大的数字! 曾广和答道:“大人初来相州不知,此人是相州有名的豪富,其祖上便经商小有资产,到他已经是第三代了。 这人头脑极为灵光,接下祖业后,很快就成了相州首屈一指的商贾。 他本来有引地六处,其他盐商共有十二处,但其他盐商因经营不善,亏空不小,家资难以填补,便自愿将引地出卖给冯会亭。 冯会亭虽持有十八地的盐引,但他一文不少的交齐了罚银,又善于经营,所谓能者多劳嘛,倒也无甚奇怪。” “这十八处的罚银共有多少?” 曾广和比了个手势,“大约四十八万两银子!” 第212章 豪富之家 “还真是财大气粗。” 曾广和“啧”了一声,语气中难掩羡慕,“冯家不光做盐引生意,还有钱庄、粮行、绸缎等生意,这些对人家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 话音刚落,进来了一名衙役,禀报道:“禀萧大人、曾大人,冯会亭听说萧大人到了相州,特让人送来请帖,请萧大人、曾大人晚上赴宴。” 曾广和听了面露吃惊,看向了萧业,口中辩解道:“萧大人您别误会,以往盐运司和盐商们可是井水不犯河水,绝无吃请啊!” 萧业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笑道:“曾大人慌什么?不过是一顿宴请,就当是沾本官的光便是。” 曾广和惊讶道:“萧大人要去?” 萧业点点头,淡淡说道:“当然要去,本官年俸不过一百三十两,清粥小菜寡淡,也想尝尝金山银山的滋味。” 曾广和听了此话瞠目结舌,不知其是玩笑还是认真。 但到了日落时分,萧业沐浴更衣后当真来叫他一同去赴宴了。 在去的路上,萧业向曾广和询问冯会亭脾性为人如何。 曾广和答了句聊胜于无的话——青年才俊,乐善好施,是个好人。 萧业扯了个笑容,慈不掌兵义不掌财,能够迅速扩张,跨足数个行当,一手垄断盐业的商人,会是真正乐善好施的大好人?不过是门面功夫罢了。 何况昨日有商贾说前段时间私盐闹得厉害,这和冯会亭拿下十二处引地的时机过于巧合了。 拐进冯府所在的街道,远远的便见一个精明强干的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在府门前等候。 曾广和向萧业介绍道:“那就是冯会亭。” 萧业见此人不过二十五六岁,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年轻,回道:“当真是年轻有为。” 二人信马由缰,在离冯府两三丈远时,冯会亭就缓步迎了上来。萧业和曾广和亦不好拿架子,二人遂翻身下马。 冯会亭的目光在萧业的脸上多停留几瞬,拱手道:“久闻萧大人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对于这句场面话,萧业带着戏谑的目光看了看冯会亭和曾广和,笑道:“冯公子是从哪听说的?从曾大人那?” 曾广和一怔,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冯会亭亦觉被堵了一通,两人对视了一眼,曾广和脸上略显尴尬。 冯会亭到底是商人,反应迅速,圆滑世故,挑了挑眉笑道:“萧大人昨日刚到这城中就传遍了,冯某想不知道都难啊!” 萧业微微一笑,从刚刚曾广和与冯会亭的神情可以看出,这两人有些熟,但算不上很默契。 “萧某惯好开玩笑,冯公子别介意。” “不会,萧大人,曾大人,请。” 进了府邸,宴会设在正厅,厅上还有一些城中富户作陪,曾广和与冯会亭为萧业一一做了介绍。 萧业在心里揣度着,从这座豪华的府邸和冯府座上宾对冯会亭的恭维来看,冯家在相州的确是数一数二的门户。 宴会开始,一群舞姬翩然飘入厅来,推杯换盏和着轻歌曼舞,绮席华筵伴着佳人美女,一派声色犬马。 萧业举起酒杯向冯会亭致意,“听闻如今相州的十八处引地都在冯公子名下,如此大的魄力当真让人敬佩。” 冯会亭笑道:“萧大人过奖了,冯某既为盐商,当为相州盐业出一份力,有人经营不善难以为继,冯某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摊子烂掉不是?” 萧业赞道:“冯公子果然有格局,人都说同行如冤家,但冯公子却有这侠义心肠,萧某佩服。不知那几位盐商因何经营不善?冯公子又是如何比他们技高一筹的呢?” 冯会亭脸上的笑容逐渐淡去,微微挑眉,口吻有些敷衍,“经营不善嘛,无外乎就是入不敷出,至于原因嘛,冯某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按照朝廷政策将罚银填上便是。” 他的语气特意在最后一句话上加重了一些,言下之意,从盐政上来说,他合法合规。 萧业淡淡一笑,扫了曾广和一眼,追问道:“可我听说前段时间相州的私盐闹得很是厉害,冯公子的引地就没有私盐冲击?” 曾广和听了这话,端着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连忙道:“萧大人,相州的盐库可是密实的很,一粒盐也没漏出去,那私盐都是从别地方来的!” “哪地方?”萧业锐利的目光盯住了他。 “这……下官如何知晓?”曾广和声音一滞,语气弱下去了不少。 萧业又看向冯会亭,“冯公子知道吗?” “冯某更是不知。” “那冯公子的六处引地无一处受影响吗?” “自然有。” “哪一地有?” 冯会亭忽然停顿,在萧业的快速追问下竟一时没反应过来。 萧业那能洞察人心的黑眸一直盯着他。 稍后,冯会亭重重呼出一口气,面上有些不悦,“六处多少都有。” 萧业听了这个答案忽然扯了个笑容,饶有兴趣的问道:“所以,冯公子在明知是亏本买卖时还大手一挥将十八处引地全都纳入了自己名下,这是什么意思?料定私盐不久会消失?” 场上的气氛忽然凝固了,除了舞姬们还在翩翩起舞,众人都没了言语,目光聚焦在二人身上。 冯会亭眼睛一眯,冷笑一声,“萧大人今日不是来赴宴的?” “当然是!” 萧业端起案上的酒杯,优哉悠哉的晃动着,一副风流不羁的模样,悠悠说道:“无酒不成宴,无美人不成欢,没有红袖添香,这酒喝着实在没滋味!” 冯会亭冷冷扯了下嘴角,眼中有些阴沉。 “好!来人,陪萧大人饮酒!” 舞姬们听了,停下了曼妙的舞步,一名领舞的女子款款向萧业走去。 萧业没有看她,黑眸睨了冯会亭一眼,“抛头露面的舞姬上不了台面。” 冯会亭咬牙道:“不能抛头露面,萧大人难道要冯某后宅的女子不成!” 萧业莞尔一笑,“可以吗?冯公子宅内的妇人定然个个国色天香!” 冯会亭腾地站起身来,怒道:“萧大人,你别欺人太甚!” 萧业轻笑一声,“本官还没说完,冯公子的后宅中有染蔻丹的女子吗?” 冯会亭一瞬间瞳孔突然放大,嘴唇眯成一条直线。 这是人吃惊时的即时反应,萧业嘴角轻扬,瞥了一眼曾广和。 曾广和目瞪口呆,见到萧业看他,下意识的吞了下口水。 这也是人惊吓后的正常反应。 冯会亭整理好表情后,冷冷问道:“萧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萧业站起身来,轻描淡写的回道:“没什么意思,一点儿癖好而已。看来冯公子府上没有,多谢今日的款待,萧某告辞。” 说罢,飘然走出屋外,留下一堂人或冷脸或震撼。 众人见贵客走了,主家闹了个没脸,亦不好久留,纷纷告辞了。 曾广和走在最后,他一脸烦闷,向冯会亭埋怨道:“你说你没事请他干嘛? 第213章 疑兵之计 “好奇。”冯会亭瞥了他一眼,丝毫不惧其怒气。 “好奇害死猫!他在京中是个什么人物不是给你提过醒了吗?敷衍几日打发走了便是,你自己那十八处引地怎么得来的自己没点数?告诉你,若是相州的引地出了乱子,可别怪本官翻脸不认人!” 说完,曾广和两袖一挥,愤愤然的走了! 冯会亭对曾广和的这番威胁不以为意,他看向了萧业坐过的位置,目光渐渐阴沉…… 萧业回了行署,打发谷易去盯着冯会亭,看其会不会去见什么女人。 从今晚冯会亭与曾广和的反应中可以看出,对于私盐和蔻丹女子,两人都知情。 特别是那女子,他不过是提了一句“蔻丹”。女子用其染甲很是常见,但冯会亭却对此反应极大。 这说明,这个“蔻丹”让他想起了某个不寻常的女人。 一夜很快过去,谷易天蒙蒙亮时回禀,冯会亭在宴席散后一直未出府,冯府也未见有人进出。 萧业听后沉吟半晌,冯会亭没有急着处理那个女人,倒让他有些意外。 天光大亮后,曾广和又来了行署,言说请萧业再次巡视,萧业则以酒还未醒推脱了。 无论是盐池、盐井还是库房、账册,这些都巡不出什么。 况且,以齐王的四等奖罚和户部想找漏洞的逐条核对都找不出什么,说明这个账目大概率是可靠的。 而且,关于之前私盐的肆虐,这个也不是他查案的方向。 即便查实是冯会亭扰乱市场,恶意吞并,以他现在支撑着整个相州引地——唯一盐商的地位,关系众多,朝廷也会对其轻拿轻放,或许只需交些罚银便可了事。 再者说,私盐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此时想去找证据几乎已经不可能了。 曾广和被萧业拒绝后,却没有离开。谈话之间促狭的问道:“萧大人真的喜欢染蔻丹的女子吗?相州女子很多都染蔻丹啊!” 萧业微微一笑,“好奇多于喜欢。” “这话怎么说的?”曾广和心里打了个激灵。 萧业凑近了些,神秘兮兮地说道:“曾大人不知道,本官来之前曾去吴府拜访过。据吴夫人说,吴浦石失踪前因夫妻不和,曾给她寄了一封信气她。” “哦?什么信?”曾广和倏忽睁大了眼睛。 萧业眼中带着戏谑,“一封关于蔻丹女子的信。信中说这个女子既神秘优雅,又热情似火,让其欲罢不能。” 曾广和听后脸色有些难看,斥道:“这吴浦石还真是下流,那一封信里都是这荒唐之言?” “当然不是,还有一些其他细节,但我不能告诉曾大人。” 曾广和讪讪的附和着,又问道:“那萧大人找这染蔻丹的女子难道是怀疑吴浦石的失踪和她有关?” 萧业漫不经心的答道:“倒也不全是,萧某也很好奇这样的女子到底有何本事,能让阅女无数的吴都尉念念不忘。昨日见冯公子在相州手眼通天,便好奇问了一下,没想到冯公子似乎并不明白此种奥妙。” 曾广和打着哈哈,“相州城染蔻丹的女子多了,那吴浦石就是个色中饿鬼,不知勾搭的哪家姑娘媳妇。萧大人为人清正,年轻有为,还是洁身自好的好。” 萧业微笑颔首,“多谢曾大人提醒。” 曾广和走后,萧业派谷易暗中跟着。 一个时辰后,谷易回来禀报,曾广和去了冯府,一盏茶的功夫就出来了。去时匆匆,回来时悠悠,全无担忧之色了。 萧业嗤笑一声,这个冯会亭果然不简单。他编造出那封信,使了个“疑兵之计”,曾广和受了惊,冯会亭竟能一盏茶就给他解了惊,还真是稳若泰山。 临近午时,谈既白派人来催问公务办的怎么样了? 萧业回了个“稍安勿躁”,让人回去了。 用罢午膳,萧业在街上采买了礼物,去了州府衙门。 见到萧业,罗式谷没有惊讶,微笑问道:“萧大人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州府衙门了?” 萧业淡淡应道:“这几天吃的有点咸了,来罗大人这讨杯茶喝。” 罗式谷将其请到厅中,“萧大人这么快就品出味来了?” 萧业不答反问,“罗大人对司盐都尉吴浦石可熟识?” “来过相州几次,是个好色之徒。” “那你觉得如果有人给他送女人,这个人最可能是谁?” “送女人?”罗式谷面露惊讶。 “吴浦石这个人虽然好色,但也谨慎。他在相州的确有女人,但那个女人是他自己花银子养的。 我听说他们盐铁司同僚之间相互告状,如果有人给他送女人一定不是盐运司的人!能兵行险招贿赂他,一定有把柄在他手上,按理说,他该拿这个把柄去换赏银和前程,而不是女人!” “那如果不是盐运司的把柄,而是盐商的把柄呢?” 罗式谷略一思想,“你是说冯会亭?” 萧业微微颔首,“冯会亭勾结私盐贩子,恶意吞并其他盐商的引地,或许被吴浦石拿住了证据。此事相州盐运司应该知情,只是账面上被冯会亭填平了,他们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吴浦石也知道此事闹大了他得到的好处也不多,所以就接受了冯会亭送的女人。” 罗式谷震惊道:“那照你这么说,吴浦石的失踪跟冯会亭有关?” 萧业微微叹气,摇了摇头,“不知道,按理说他们达成了共识,没必要再加害吴浦石了。” 他心中隐隐有个感觉,齐王的那句——你要的答案或许在越州。 这句话或许没说错! 罗式谷眉头紧拧,“那萧大人今日来是想让罗某做什么?” “我想让罗大人帮忙引荐下其他几位盐商。” “好!我让他们来见你!” 在罗式谷的张罗下,萧业见到了被私盐冲击,损失重大的三位盐商。 据他们所说,不止私盐肆虐,还有许多意外灾险。 要么夜深人静时,仓库突然走水了;要么天降暴雨时,屋顶突然漏雨了;要么运盐时半道上被人打劫了,有的更是过分,直接往盐里掺了沙子! “你们知道是谁吗?” “冯会亭,我们都知道是他,可是斗不过他也耗不过他,他家大业大的,损失的那点儿根本伤不到他!但我们不一样,再耗下去,所有的家底都要赔光!” 第214章 盐山一角 “盐运司怎么说?” “盐运司每次都说严厉打击私盐,但没有一点儿用。” 罗式谷接口说道:“州府衙门倒是抓到了几个私盐贩子,那盐的色味和官盐没有区别,但是价格及其低廉,所以百姓蜂拥购买。 那些私盐贩子不肯交代从何处获取,所以没法顺藤摸瓜。” 萧业锐利的目光在三个盐商的脸上逡巡着,冷不丁的问道:“除了本官和罗大人,可有其他人找过你们?” “有,有!”其中一个盐商说道。 “前段时间司盐都尉吴大人来找过我,他说十八处引地全归一人持有,这在其他州从未有过,问我可有证明冯会亭操纵私盐贩子的证据。” “你有证据?”萧业黑眸微眯,紧紧的盯着他。 那盐商有些为难,“也不知算不算证据,就是冯会亭写的一封信,大意说让我不要再扛,后续私盐贩子会越来越猖獗。” 萧业道:“这个东西看怎么运作,运作得当也可算作证据。” 罗式谷追问道:“信还在吗?” 那盐商脸色一变,“我给吴浦石了!” 萧业微微叹息,吴浦石大概就是拿着这封信去要挟了冯会亭,而冯会亭便投其所好,送去了一个神秘的女人,至于还有没有给他其他好处,就不得而知了。 罗式谷顿足道:“你有那东西为何不早来报官?” 盐商追悔莫及,痛心疾首之下说话就没了顾忌,“罗大人!您连几个盐民的事都解决不了,我便是报官了又能怎样?” 罗式谷听了这话突然哑了,一腔的怒火也熄了。 萧业见他颓然转身,萎靡不振的向前走了几步。 那盐商自知失言,连忙拜道:“草民口无遮拦,罗大人恕罪!引地之事既已尘埃落定,草民也不想再纠缠,这便告辞了!” 另外两个盐商听了,亦言说不再追究,忙不迭的走了。 罗式谷背对着萧业,有气无力的说道:“萧大人,他们以后还要在相州过活,不敢跟冯会亭死磕。” 萧业答道:“我明白。” 罗式谷苦笑一声,“本官也是。” 萧业看了他一眼,眼中没有轻蔑,沉声道:“但是罗大人心中还有不甘不是吗?” 罗式谷转过身来,沉沉的目光看了萧业半晌,“萧大人,请跟我来!”说罢,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萧业没有多言,跟着罗式谷穿过前头的衙门,朝着后宅而去。 在经过庭院时,萧业见不远处一座依附院墙而建的半山亭里,坐着一位古稀老妪和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 萧业猜测,那老妪应该是罗式谷的母亲,她手边搁着一个木拐杖,似乎腿脚不便。 而那女孩应是他的女儿。只是那女孩半边脸上带着触目惊心的大片烫疤,与另一边白嫩的脸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一幕饶是一贯冷情的萧业见了也不禁心生怜悯。 萧业见罗式谷没有与那老妪打招呼,径直走了过去,正想着是否失礼时。 却听那老妪开口唤道:“式谷啊,你带人回来了?” 萧业停下了脚步,从正面望去,这才发现那老妪双眼空洞,不是腿脚不便,而是眼睛瞎了。 罗式谷也停了下来,向那老妪的方向笑道:“儿子的脚步声,娘又听出来了。” 那老妪布满皱纹的脸也笑了,“是啊,即便我听不出来,阿棠也会告诉我,是不是啊阿棠。” 说着,她摸索着摸了摸那女孩毛茸茸的脑袋。 阿棠嘻嘻的笑着,亮晶晶的眼睛不去看自己的父亲,却好奇的盯着萧业。 萧业对其露出一个温润的笑容,上前拜道:“晚辈见过老夫人。” 罗老夫人讶异了一声,“哦,听起来是个读书人,老婆子还以为又是大夫。” 说罢,她又奇怪的问道:“式谷啊,你带个读书人回来干嘛?” 罗式谷与萧业对视了一眼,犹豫着答道:“他是儿子的同僚。” “同僚?”罗老夫人皱起了眉头。 罗式谷连忙解释道:“是京中来的同僚。” 罗老夫人听了,连忙摸索着拐杖站了起来,脸上的神色似乎更紧张了。“京中的同僚来此做什么?” 罗式谷看了看萧业,似乎有些为难,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萧业笑着答道:“罗老夫人莫急,晚辈与罗兄是旧识,此次外出公干路过相州顺路探望,有所叨扰十分惭愧。” 罗老夫人听了这番话似乎放下心来,她摆了摆手,笑道:“无妨无妨,老婆子少见多怪,这位大人不要怪罪。” 萧业答道:“老夫人言重了,晚辈不会。” 打了一番招呼后,两人转身离去了。罗式谷将萧业请进书房,从一个木箱子的底部,拿出了一沓发黄的纸,递给了萧业。 萧业接过来一一翻阅,这是盐民的诉状,状告盐运司栽赃陷害,为了获取免费劳力,污蔑他们盗盐,威胁他们以工抵罪! “萧大人,这里面欠工最多的一位盐民已欠了三十年,若他不幸死了,他十二岁的儿子就要替父还债!” 萧业放下了诉状,他明白了为何盐井和盐池附近会有州府的巡逻兵。 “所以,州府的巡逻兵不是为了防止盐民闹事,而是防止盐运司栽赃陷害。” 罗式谷点点头,“放工之时,盐民们会脱掉衣服接受检查,但栽赃的手段还是防不胜防。我只能让州府的兵在旁监督。” “盐铁司的相互监督和举察呢?” 罗式谷哂笑一声,“他们关心的是账目,只有账对了,这白花花的银子后面是盐是血,又怎么会在意。” 萧业了然了,齐王和盐铁司防的都是有人在盐上中饱私囊。而地方上的盐运司不能在盐上做手脚后,便盯上了盐民们的工钱。 “罗大人没想过其他办法?” 罗式谷仰头叹息一声,苦涩道:“萧大人是不是觉得本官堂堂一个三品州牧竟然斗不过一个盐运司,很是无用?” “不会。”萧业答道。 盐运司的背后是盐铁司,盐铁司的背后是齐王。以齐王之前如日中天、形同储君的态势,莫说是地方的三品官,就是京中的一二品大员也要有所顾忌。 罗式谷愤恨道:“我不是没有作为过,我派人乔装打扮潜进去,还未找到证据,人就溺死在盐井里了! 我派人护送盐民入京告状,刚出相州就被人劫杀了! 就连我上奏的奏疏都被尚书台打了回来,说我长篇大论、语义艰涩、陈事不清!” 萧业能够理解他这种上天无路、下地无门的愤懑,当年他全家被灭、母亲自缢后,他也曾怨恨天道不公! 第215章 血性 他看了罗式谷一眼,平静道:“所以你就开始练兵,寄希望以此来保护那些盐民。” “但是根本没用!”罗式谷激动道,“盐运司新雇来的盐民还是会被设套!” 说罢,他苦笑一声,目光中燃着怒火,咬牙道:“也不全是为了盐民,还有我自己!” 萧业想起了那个名唤阿棠的女孩脸上的伤疤,目光陡然变得阴骘。 “他们对你的家人下手了?” 罗式谷点点头,“我在这城中换了三次住所,三处住所皆被烧!我母亲的眼睛就是被火熏瞎的,阿棠的伤也是! 那晚,若非我夫人可怜我半夜仍在衙门办公,来给我送宵夜,她挺着大肚子定难逃出来,但她也因惊吓过度小产了,好在孩子虽没了,她捡回了一条命!” 罗式谷的眼睛因愤怒和伤痛而发红,他看着萧业,略带哽咽的说道:“萧大人,我是真的怕了,我不得不认怂。我堂堂一州长官,当官当到这个份上,我也觉得窝囊!可我不敢再刚下去,我听说了你在京中的事迹,我比不了你,我佩服你!” 萧业深沉如渊的黑眸看着他,他没有批判罗式谷的怯懦,他尊重他的选择,正如他现在尊重他的挣扎和痛苦。 对于他说的佩服,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是人人都和他一样无牵无挂。 这些年他之所以能够数次险中求胜、扭转乾坤。就是因为比他聪明的人没他敢赌,敢和他赌的人比他怕死! 别人所仰仗的是权是势,而他所仰仗的不过是烂命一条! 不过没关系,他也没有软肋,没有顾忌! 但是,那是以前,现在他也有了软肋,谢姮。 所以,他现在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来看罗式谷时,对其又有些理解。 “你想让我帮你。” “对!”罗式谷猛然向前一步,脸色涨红,激动道:“萧大人,我知道你有这个能力!你可以帮我,帮那些盐民,帮相州!” 萧业踱了两步,瞥了眼书案上放着的那沓泛黄诉状。 声音清冷道:“可我见过那些盐民,他们没有血性,没有血性的人成不了事!” 说罢,他转身朝门外走去…… 从州府衙门出来后,萧业先回了盐运司的行署收拾了行囊,搬去了馆驿。 谈既白见状问道:“萧大人的公务忙完了?” “对,忙完了。” 谈既白听后面露欣喜,追到了萧业的厢房,“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去越州?” “两日后。” “两日?为何还要等两日?” 萧业招呼馆驿的衙役送桶热水进来,转头对谈既白笑道:“谈大人,你在馆驿中安闲自得,我却足足奔波了三日。这三日,莫说睡了,连顿安生的饭也没吃过。您能不能让我歇上两日,缓一缓?” 谈既白听了这话,一阵臊得慌,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其实萧大人,我在馆驿中也没闲着。那金枇杷树,枝啊叶啊果啊,我每日早晚各数一遍,虽然比不上萧大人在外奔波的辛苦,但也不算终日饱食无事。” 萧业莞尔,劝道:“谈大人若想防监守自盗,何须这么麻烦?只需告知曲长狄顺让他管好下面的人,少了一片叶、一个果,不论青红皂白,全部处死即可!” 萧业语气轻松,谈既白听着全身的汗毛却忽然竖起,仿佛这处死的人中也有自己一般。 片刻后,他缓了缓紧张的心情,应道:“萧大人说的在理。不过,他们似乎不怕我,比较怕你,这话我看还是你来说比较管用。” 萧业点点头,爽快的应了下来,“好,这话由我去说。不过,两日后盐运司的饯行宴上,谈大人可得替我挡着点酒。” 谈既白觉得一事换一事,很是应当,连连点头。浑然没有发觉,守卫金枇杷树不缺胳膊少腿,也是萧业的责任。 两日后,萧业向州府要的四艘船到了,停泊在相州城最大的码头上。 萧业让兵士们将金枇杷树小心的搬运到了船上。 对于由陆路改水路,谈既白亦觉满意,乘船的确比骑马舒服的许多,躺着就能到越州。 这一日,盐运司的官吏们早早就来了馆驿,积极指挥衙役搬运行囊,忙上忙下。对于他们来说,这尊大佛终于送走了! 罗式谷却没出现,亦未出席萧业和谈既白的饯行宴。 曾广和举着酒杯,颇为不齿,“萧大人勿怪,下官派人去请罗大人了,可派去的人回说罗大人正心疼那四艘船,早饭都没吃下去! 唉,下官也是想不明白,这为天子使臣办事,怎么还能计较得失呢?” 萧业颔首,表示赞同,又轻扯了下嘴角,语焉不详的说道:“这个罗大人真非一般人能结交来的,不必勉强。” 曾广和豪爽笑道:“对!这话对!还是萧大人敞快,让人如沐春风啊!来,下官敬萧大人一杯!” 萧业回道:“谢敬。” 酒杯还未举起来,一旁的谈既白端起了酒杯,“萧大人不胜酒力,这杯谈某代劳了!” 说罢,一饮而尽了。 曾广和有些惊讶,萧业解释道:“曾大人勿怪,萧某酒量不济,又甚少乘船,恐怕饮多了晕船,在相州多待几日不说,岂不是耽误了陛下的差事。” 曾广和和盐运司众官吏听了这话,好不容易这尊佛要挪窝了,可不能让他喝醉了走不成! 连忙点头附和,语气关切。那酒杯便不怎么冲着萧业去了,而是当谈既白是个能喝的,一味招呼他去了! 酒过三巡,酒酣耳热,正在推杯换盏之际,一名盐运司衙役冲进了酒楼。 “大人!大人!曾大人不好了!” “混账!你才不好了!”曾广和颇感晦气,杯中的酒猛地往地上一泼! 那衙役抬手往自己嘴上打了两巴掌,又着急忙慌禀报:“是,是盐民不好了!” “盐民怎么不好了?” “叫歇,齐行叫歇了!” “齐行叫歇?”一名盐池监惊洒了杯中酒。 “对!十一个盐井,千余名盐民全部叫歇了!” 曾广和猛地放下酒杯,霍然站起身来,“娘的!反了他们了!” 第216章 齐行叫歇 骂完,他似乎想起了萧业和谈既白,皇差面前怎能放肆? 连忙向二人拜道:“萧大人、谈大人勿怪,本地民风彪悍,一帮刁民,一个不如意便聚众闹事,无甚紧要,无甚紧要。” 萧业神色悠悠,并不在意,他向那名衙役问道:“那些盐民现在何处?多少人?” 衙役答道:“回大人,现在聚集在城郊的富安盐井,有些人一早就没上工,现在还有六百多号人聚集闹事。” 那富安盐井监闻言,慌忙站起身来,又急又恼,指着一众盐井、盐池监喝道:“怎么都聚在我富安井了?你们,快把你们的人领回去!” 其他盐井、盐池监纷纷叫嚷,“这话说的!又不是我们让他们去的!” “怎么突然就叫歇了!” “这制盐的差事可是一天也耽误不得啊!” “你富安井的人怎么回事?一定是他们将人引过去的!” “我富安井怎么可能……” …… 一时间,雅间里吵闹不止,声浪冲天。 谈既白喝的已有些晕沉,向萧业问道:“怎么回事,萧大人?怎么就吵起来了?” 萧业悠悠的转着酒杯,“我也不甚清楚,谈大人看着便是。” 吵闹声越来越大,盐民的事无人解决,各个盐池、盐井监却相互推卸起责任来。 “我雪藻池的人一向安分,若不是你三元井御下不严,时常有人逃工,起了坏头,他们怎会有样学样?” “你个泼贼将人吊起来打也是跟我学的?” “你裕盐井上个月赶工太多,每日只歇两个时辰,一定是惹恼了他们!” “你放屁!你花马池上个月死了五个!” …… 曾广和脸色铁青,四下压着,却一个也劝不住,眼见再内讧下去,盐运司的里子都要丢光了,他大喝一声,摔了杯盏! “都他娘的别吵了!” 霎时,刚刚还四下乱喷、一顿互骂的官吏们安静了下来。 曾广和向萧业和谈既白拜道:“二位大人,下官得去看看,失陪了。” 萧业点点头,表示理解。 曾广和又对盐运司副使说道:“方副使,你在这里陪两位大人饮酒,务必亲自将大人送上船!” 那方副使点头称“诺。” 曾广和瞪了一眼静若木鸡的盐池、盐井们,大手一挥,“都跟本官走,把你们的人领回去!” 话音落地,一群人着急忙慌的出了酒楼雅间,乘车的乘车,骑马的骑马,朝着富安盐井而去。 众人走后,那盐运司副使堆着笑向萧业敬酒。 萧业饮了敬酒,眼里透露着耐人寻味。 “方副使真不过去看看?” “曾大人命下官在此陪萧大人和谈大人,下官自然要陪好。” 萧业扯了下嘴角,“方副使可别怪本官没有提醒你啊,他们都去了,你却不在现场,若是真出了什么事,你很被动啊!” 那副使听了这话,眼珠子一转,猛地一拍桌子,“好一个曾广和,打了一手好算盘!怪不得让本官留下,这是有备无患啊!” 萧业自酌自饮,意味深长说道:“一个衙门里,正副之间就是这么微妙啊!” 那副使不敢再延怠,深怕晚去半刻,一口大锅就要从天而降扣在他背上,连忙向萧业请辞。 萧业自然应允,让其快去。 待其走后,谈既白啧啧叹道:“这相州盐运司还真是‘屋顶上的瓦,片片不挨边——勾心斗角’!” 萧业笑问道:“谈大人喝醉了吗?” 谈既白摆摆手,“没有没有,虽然有点儿晕,但还能登船。” 萧业道:“我让谷易在城中采买些东西,他还没办好,不如我们也去富安井看看去。” 说着,已然站起身来,大步朝门外走去。 谈既白忙不迭的追上去,脚步有些虚浮。“萧大人,咱们就别去凑热闹了,不如去船上等着!” 萧业来到酒楼外的拴马柱前,一面解开辔绳,一面慢悠悠的说道:“还是看看为好,万一事情闹大了,你我身在相州,又为天子使臣,陛下追究起来,我们面上也不好看啊!” 说罢,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谈既白的酒意醒了三分,思之此话有理,何况他爹说了要紧跟着萧业,遂慌忙解下马匹,从后追赶而去。 二人一路纵马,很快来到了富安盐井。 勒马伫立,远远看去,制盐场上,几十丈高的天车下,盐运司的官吏和百十位衙役被围在了中间。盐民除了妇孺,几乎个个打着赤膊,手持铁锥、划橇、钉耙,双方持械对峙。 曾广和在衙役们围成的防护墙内,厉声喝道:“大胆刁民!安敢围困朝廷命官,你们要造反吗?” 数百盐民们众口一词,呼喝震天,声嘶力竭的吼道:“我们不反!我们要公道!要公道!要公道!” 那声浪滔天,震耳欲聋,拉车的水牛们似乎被吓了一跳,哞哞的叫着。而随着愤怒的吼声,包围圈渐渐缩小! 谈既白心惊肉跳,凛然变色道:“萧大人,这事真闹大了!“ 萧业薄唇牵起一抹冷笑…… 前两日的州府衙门。 “可我见过那些盐民,他们没有血性,没有血性的人成不了事!”萧业转身离去。 “萧大人要什么样的血性?”罗式谷突然从背后喊道,声音悲壮激昂。 萧业转过身来,目光寒冽犀利,神情威严,不可侵犯!声音中带着雷霆万钧之势! “破釜沉舟的血性!视死如归的血性!不成功便成仁的血性!” “好!我给你!民无血性,皆因官无血性!我罗式谷若能拔掉相州这根毒刺,削官罢职又有何妨!” 说着,他抓过书案上的砚台狠狠朝握笔的右手砸去! 电光火石间,一道银光闪过,罗式谷手腕一痛,沉重的砚台咣当一声砸在了地上,碎成了几块! “萧大人!” 萧业向前走了几步,弯腰捡起救了罗式谷一只手,掉在地上的银锭,放在手心里掂了掂,嘴角扬起一抹微笑。 “挺重,我接了。” …… 谈既白看着情况危急,心中慌乱,这再闹下去,就是暴民起义了! “萧大人,我们怎么办?” 萧业双腿一夹马腹,催着那马向前走去,悠悠说道:“自然得去劝劝。” 谈既白听了连忙催马跟上。 包围圈里,曾广和等人见到满脸杀气的盐民们黑压压的从四面八方压过来,刚刚的嚣张气势全变成了恐惧。 “来人,来人!快冲出去去州府搬救兵!” “曾大人,已经派去了,罗州牧身体不适,州府衙门的门根本进不去!” “那就再派!再派!刁民暴动造反,他罗式谷身为州牧第一个掉脑袋!他敢不救?来人,给我冲出去!” 第217章 天子的脸面 “曾大人,这哪里能冲的出去!” “那就杀出去!” “曾大人想杀谁啊?” 突然,一个清淡的声音在包围圈外响起,曾广和抬头看去,目瞪口呆,转头瞪向盐运司副使,低声喝道:“你不是说他上船了吗?” 那副使心虚道:“对啊,他…他这是又下船了。” “放屁!” “说谁放屁呢?” 萧业已来到外围,骑着高头大马,身姿挺拔,眉目藏锋,居高临下的睨着曾广和。 曾广和连忙道:“我不是说您萧大人,我是说您不是坐上船走了吗?” “是啊,这不是放心不下曾大人又赶回来看看吗?”萧业悠悠的答道。 曾广和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下官这里无甚紧要,萧大人还是尽快启程,莫要耽误了陛下的差事。” “哦?是吗?”萧业带着浅笑的眸子扫了围着盐运司众人的盐民一圈。“既然无事,你们围着朝廷命官做什么?” 盐民们转过身来看着他,一个为首的大汉回道:“大人!我们有事,我们要讨个公道!” “什么公道?” “大人能帮我们做主吗?” 萧业微微一笑,用手一指谈既白,“这位,前任丞相谈相之子,当今陛下之弟梁王的岳家侄子,皇亲国戚,又是天子使臣! 尔等为朝廷制盐,是国事;为陛下尽忠,是天子家事!谈大人既是皇亲又是使臣,能否为你们主持公道?” 谈既白愣了一瞬,没想到自己被推到了台前,脸涨得通红。 “萧大人,我……” 萧业截住了他的话,小声说道:“谈大人莫急,咱们为陛下办事,可不能丢了天子的脸面。” 说罢,又向盐民们说道:“当然了,本官身为大理寺卿,要实事求是,不能你们人多势众就是你们的对。现在,本官、谈大人、曾大人都在此,你们有什么冤情尽管诉来!” “小民有冤!” “小民也有冤!” “小民们都有冤!” …… 转眼功夫,刚刚还怒气冲天,杀气腾腾的盐民们跪倒一片,凄切悲凉的朝着萧业和谈既白喊冤不绝。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哀嚎道:“大人,草民儿子在富安盐井干了十五年,最近三年除了得了几袋粮食,再未领过工钱!他们说我儿子毁坏盐方,要偿工五年! 上个月我儿子无钱买药病死在家,他们又要草民十岁的孙子来偿工,草民无法,子死父扛! 可草民还有孙子,草民死后,难道还要他来偿工吗?” 那富安井监连声反驳:“你儿子损坏盐方,偿工天经地义!” “哪里有毁坏?毁不毁坏还不是你们一句话的事!” 富安盐井的盐民们众声反驳,将那盐井监的话冲的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萧业没有出声制止,他看了一眼谈既白,谈既白的脸已由红变白。 “大人!民妇要为丈夫伸冤!” 一名带着白孝的妇人冲到萧业和谈既白马前,掏出一张状纸举在头顶。 “民妇丈夫在花马盐池做工,因与监差起了几句冲突,就被人淹死在盐池中了!请大人为民妇做主!” 花马池的盐民们同仇敌忾,众声接口到:“此事我们可以作证!监差枉杀人命!” 又有几人冲上前来,“大人,我家兄弟也在花马池死的不明不白!” 那花马盐池监的脸一阵煞白,连声辩白:“此事本官不知,定是监差私下所为,不干本官的事……” 此话一出,又是沸反盈天。 “你身为盐池监,一月死了五个人还能推说不知?扣银子算账时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萧业再看谈既白,那脸又由白变红了。 “大人!我爹制盐沤烂了腿,他们不给工钱治伤,还把我抓到了这!” “大人!我兄弟两天没睡,想要歇息,被雪藻盐池的人吊起来打个半死,现在还在家躺着!” “大人!他们栽赃陷害,恶意克扣工钱,草民已背上了三十年的偿工,恳求大人为草民做主!” …… 一桩桩,一件件,那状纸如雪花一样挥舞在半空,又像是一条条白绫缠在众人的脖颈上。 萧业看了谈既白一眼,缓缓问道:“谈大人,你怎么看?” 谈既白伸出手指,颤抖着点着那一份份状纸,声音梗塞发抖:“一,二,三……” “大人!这一群刁民信口雌黄,你们可不能信了他们的栽赃之词啊!” 曾广和推开众人,跑到马前辩驳,长风过野的深秋竟满头大汗。 萧业没有垂眼看他,棱角分明的俊颜上面无表情,谈既白仍在执着的点着数。 盐民们昂首跪着,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悲壮和决心。 曾广和见二人无人理他,猛然转身向面前跪着的盐民踹去! “滚回去!都给本官滚回去制盐!滚!全都滚!” 但盐民们岿然不动,既不反抗也不躲闪。 曾广和跑到一名衙役面前,夺过一把刀,喝道:“再不滚回去,耽误制盐,本官就以暴民造反……” 话还没说完,只听“啪”的一声,一道马鞭和着风声凌厉袭来,曾广和手腕猛然吃痛,那把刀“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萧大人!”曾广和回头看去,震骇非常。 萧业冷哼一声,幽幽道:“曾大人急什么,谈大人还没数完。” 谈既白眼眶发红,点着数的手如坠千斤,声音颤抖道:“数不完…根本数不完,萧大人,我眼花了,看不清了,这有多少?这有多少!” 萧业寒眸微眯,眼神阴骘,雷霆般的声音说道:“你们,告诉谈大人,共有多少状纸?” 数百盐民众口齐声,撼天震地,如一道惊雷劈开荒野! “回大人,一百三十七份状纸!相州一千一百一十八户盐民恳请大人接状!” 萧业的目光陡然犀利如鹰隼,那黑眸迸射的寒芒让人无法直视。 “好,接!” 这简单的两个字的答复,却让数百盐民痛哭失声,他们叩头拜道:“相州盐民谢萧大人、谈大人救命之恩!谢陛下天恩!” 几名为首的盐民将供状全都收集了起来,恭敬的呈送到萧业面前。 萧业没有去接,他看着因激动而紧握缰绳的谈既白,沉声说道:“谈大人是皇亲国戚,又是天子使臣,这状纸应有劳谈大人。” 第218章 耍赖 盐民又来到谈既白马前,高举着状纸。谈既白看了看萧业,颤抖着的手接了过来,那一百三十七张状纸不过重约十几两,但谈既白托在手里却如托着一座相州城。 “萧大人,接了状纸后呢?” “谈大人,别丢了天子脸面。” 萧业微微一笑,谈既白看着这笑容,激动愤懑、紧张茫然的心忽然就安定了下来。 萧业转头向盐民们沉声说道:“状子本官和谈大人都接了!但是以民围官,的确非法理!你们都回去,案子未查清前,不得造次!” “大人,草民们遵命,但我们还有一个请求——在案子未查清前,盐民请求歇工!” 萧业寒眸扫过盐运司众人,语调清冷,“这是你们和盐运司的事,本官管不着。” 盐民们听了这话,自然明白意思。一起向萧业和谈既白叩了头,毫不理会盐运司众官吏和衙役的叫嚷阻拦,如潮水般沉默的退去了。 秋风呼号的富安盐井制盐场上,高高的天车下只剩萧业、谈既白和盐运司的官吏衙役们。 萧业对谈既白说道:“谈大人,既拿了状子,我们也走吧,回头你我上个奏疏,将此事直达天听!也算是给相州盐民和曾大人等人一个交代!” 谈既白还未点头,曾广和慌忙摆手哀求:“使不得啊,萧大人!使不得!这群刁民逃工讹诈的诬陷之词如何能当真?” “是否为真,也要验了才行。曾大人,告辞了。” 萧业说着,便调转了马头,谈既白见状也连忙跟上。 “不能走!” 曾广和突然冲至马前,两臂一伸,气势汹汹! 但仅仅一瞬,他膝盖一软,跪倒在了地上,不停的作揖祈求:“萧大人啊,看在下官这几日竭心尽力伺候您的份上,您就放下官一马吧!您查吴浦石就查吴浦石,您管盐民干什么? 您要是没有吴浦石的线索,我可以告诉您,那冯会亭拿了十八处引地,手段是有些不合规矩,但那是他们商人的事情,我们盐运司管不着! 吴浦石想捞冯会亭的好处,我也睁只眼闭只眼,可我跟冯会亭可是一点儿也没掺和啊!只要他那十八处引地不出乱子,我就烧高香了! 我只知道冯会亭向行署送了一个女人给吴浦石,没多久吴浦石就失踪了,他俩之间还有什么勾当,我是一概不知啊! 您要看冯会亭不顺眼,行!我也可以帮您整治他,但这把火可不能烧到我身上啊!那盐民就是一群刁民,您说您犯不着为他们费力气啊!” 其他官吏们见状也纷纷跪在了曾广和的后面,磕头作揖。 萧业骑在马上,神情悠闲,缓缓问道:“你那日打听了蔻丹女子后又去了冯府,跟冯会亭说了什么?” 曾广和连忙道:“没说什么,我让他把那个蔻丹女子送给您,他说那个船妓早不知道跑哪去了! 他还说,在商言商,就是朝廷查出来,不过是十几万罚银的事,他交得起! 我听了这话,想着恶意吞并引地的事怎么着也烧不到我盐运司身上来,便放下了心。就是这样,没别的了,下官句句属实啊!萧大人,您能把诉状给下官了吗?” 萧业轻扯了下嘴角,没有回答,转头看向谈既白。“谈大人,天子的脸面可以给他吗?” “当然不能!”谈既白干脆利落,一口回绝。 萧业眼中带着欣赏,虽然谈既白老实木讷,但心眼却是不坏,还有一些血性。 萧业又看向曾广和道:“你看,不能。麻烦曾大人让让路,让我和谈大人离开。” 曾广和气得手脚乱颤,眼冒金星,知道二人若是就此离去,自己这顶乌纱帽不但不保,还要摊上贪污渎职重罪! 他顺势往地上一躺,耍起赖来,“萧大人若离开,就从我等身上踩过去吧!” 盐运司的众官吏和衙役一听,纷纷躺倒在地,嚷嚷道: “对!要么把状纸留下,要么就从我等身上踩过去!我等也是朝廷命官,萧大人若是踏死了我相州盐运司,自有盐铁司为我们说理!” “对!我大周盐铁司,三十六处盐运司,四十八处铁冶司,众多同僚自会为我们讨回公道!” 眼见一百多个官吏和衙役头顶足、脚挨脸的黑压压躺倒一片,堵住了去路。谈既白目瞪口呆,心里开始发慌,他二人怎么可能从他们身上骑马踩过去? 他转头看向萧业,想要问其接下来怎么办,却见萧业朗声大笑,豪放不羁,似是看到十分有趣的事情。 谈既白一头雾水,“萧大人,你笑什么?” 萧业止住了笑声,俊颜仍带着笑意,寒眸却迸射出浓烈的恶趣味。 “谈大人,我见此情景,想起了一桩往事。” “什么往事?” 谈既白听说他曾遇到过此类事情,有解决的办法和经验,不由眼中带着期待。 萧业饶有兴味的扫视着地上躺着的人肉软垫,带着笑的嗓音说道: “三年前,本官刚到谯县时,那里的山匪想给本官一个下马威,白日里就在县城四处劫掠。谯县的衙役贪生怕死,不敢正面冲突,但本官还是将匪患制住了,将他们赶进深山龟缩不出。你知道本官怎么做到的吗?” “怎么做到的?”谈既白好奇问道。 “有一日,他们进城劫掠,我将他们设计赶进了一个死胡同,围而不杀。那群匪徒还以为我是怕遭报复,个个态度嚣张,但我其实在等。” “等什么?” “等三十头饿了三天没见过母亲的小牛崽被放在死胡同墙后!那小牛叫的很凄惨,然后,我让人牵来了那三十头刚生崽的母牛。母牛听到小牛崽的呼唤,顿时发起疯来,不管不顾的冲进了胡同。 这个时候,什么尖刀、什么铁锤,在其面前都不顶用!三百多个匪徒全被踏成了血泥,一个活口也没留!直到那堵墙被三十头母牛冲垮,小牛们终于吃上了奶。 从那以后,谯县的匪徒们对我闻风丧胆。” 也正是因为他们龟缩在深山不出,萧业才在调任时假借梁王之名买凶一举全歼,可谓一个舒心干净! 谈既白听后心惊不已,叹道:“此计当真……高明!” 地上的众人听了,通体恶寒,纷纷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 恰在这时,拉车的水牛们叫声哞哞,众人不禁吓的打了个激灵! 萧业见状,嘴角再次弯起弧度,向谈既白问道:“谈大人,你知道死相最惨烈的是什么样吗?” 第219章 反了 谈既白试着想了下那种场景,一阵汗毛竖起,吞了下口水道:“断手断脚?血肉模糊?” “不,”萧业笑吟吟的答道,“断手断脚倒还好,一脚踏死也无妨,最惨的是有人被踏烂了眼耳口鼻,话又说不出来,看也看不见,爬也爬不动,你知道捕快们叫他们什么吗?” “叫什么?” “人蛆。” “人……” 这个词太形象了,谈既白甚至清晰的想象了出来,脸色一阵青白交加。 地上的众人也不免想象,吞了吞口水,有人手脚打颤起来。 萧业又道:“哦,对了,还有人被踏断了子孙根,一坨烂肉黏在裤子上!” 听闻此话,谈既白只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再也忍不住作呕起来。 萧业伸手拍了拍他的背,轻松笑道:“谈大人,今日我们就试一试,到底是牛的踏力大,还是马的铁蹄强!你放心,出了任何事,我萧业扛着!” 谈既白听了这话,一脸惊骇。 地上的众人更是脸色惨白,毛骨悚然,他们见萧业的神色不像是开玩笑,更何况早就听说了他在京中的强悍事迹,个个冷汗直冒,惊恐万状。 有那年轻的衙役,一骨碌爬了起来,“我还没给我们老王家留后呢!” “各位大人,小的刚娶亲,不能奉陪了!” 有一人带头,就有一群跟上,霎时,地上整齐的人毯乱了阵型。 曾广和与一些不信邪的官吏拽住那些想逃跑的人的腿,骂骂咧咧,裤子都快拽掉了! 萧业见状,又是笑声爽朗,畅快非常。 谈既白悄声问道:“萧大人,趁乱我们跑吧!” 萧业挥挥手,笑道:“不急不急,你看这帮蠢货,乌合之众!以寡对多,他们束手无策,被人围在圈中;以多敌寡,照样被几句话耍的团团转,自乱阵脚内讧起来!” 谈既白听了这话,心中隐隐不安,还未来得及劝萧业少说两句,就见抓逃兵的曾广和猛然转过身来,阴狠的目光盯上了两人。 显然,萧业的这句话点醒了他! “娘的!别扯了!” 曾广和厉喝一声,阴冷说道:“既然撕破了脸,你做初一,就别怪我做十五!都给本官听好了,盐民暴动,萧大人、谈大人镇压之时,不幸被暴民投入盐井溺毙,我等不胜悲痛!” 众人面面相觑,谋害天子的使臣,是不是太铤而走险了? 曾广和见众人面带犹豫,怒喝道:“事已至此,再不决断,难道等他们回京后,将我等流放吊死吗?” 众官吏听了此话,脸上逐渐现出凶狠之色,“两位大人自寻死路,休怪我等!所有人听着,他二人若出了相州,我等全部完蛋,一个也跑不掉!今日,就一不做二不休,永绝后患!” 说着,曾广和与几个背了不少人命债的盐池、盐井监,夺了衙役的几把钢刀,朝着萧业与谈既白而去,其余官吏和衙役们略一思索后,紧随其后。 谈既白见状惊恐失色,脸色煞白,语不成调,“萧大人…如何是好?可如何是好?” 对方一百来号人,己方只有两人,即便萧业文武双全,顾得了自身,还能顾得了他吗? 萧业看着目露凶光、杀气冲天逼上来的众人,薄唇弯起一抹笑容,赞道:“无毒不丈夫,有些血性。” 谈既白急道:“萧大人,现在说好话已经晚了!” 萧业转过头来,悠悠笑道:“谈大人,护好天子脸面。” 说着,长臂一伸,将谈既白提溜到了自己的马上。 谈既白还未反应过来,人已坐到了萧业背后。看到萧业没有抛下自己,他心中一阵感激,按萧业的吩咐,抱紧了怀里的状纸。 曾广和等人已来到了跟前,挥刀便砍! 电光火石间,萧业一根丈长马鞭霹雳带火,舞的飞起!如长空闪电,迅雷不及,劈啪作响,骤若急雨,将二人一马护在鞭长范围之内,无人能近其身! 曾广和等人被长鞭打的落花流水,哎唷连声,莫说攻击,避之犹恐不及! 谈既白见状连声叫好,心中大喜,“萧大人,趁机我们快走!” 但萧业置若罔闻,一心恋战,毫无逃窜之意。 曾广和气急败坏,怒喝道:“都不许躲!鞭子又鞭不死人!一起上,将他们剁成肉泥!” 话音刚落,盐井外一阵雷雷马蹄声奔来! 萧业呵呵一笑,“哟,来人了!” 谈既白听了此话大喜过望,连忙伸头探看,还未看清来人,又听萧业道:“曾大人的帮手来了!” 谈既白一阵血气上涌,差点儿厥倒马下! 曾广和回头看去,犹豫几瞬后,似下定了决心。 一队人马奔到跟前,除了一个华贵公子,个个装扮利落,看起来是练家子。萧业一双黑眸不紧不迫的盯上了那为首的之人——冯会亭。 “冯公子也是来杀本官的?也对,我若活着离开相州,你那些勾当少不了得交十几万两罚银,十八处引地能保住几处也未可知。” 谈既白只觉眼前发黑,没见过这么招恨的!他扯了扯萧业的衣衫,苦口婆心的劝道:“萧大人,少说两句吧!” 萧业没有理会,带着蔑视的寒眸看着冯会亭,神态倨傲。 冯会亭没有答话,眼眸眯了眯,善于算计的眼中虽带着不善却没有杀气。 两人骑在马上,隔着盐运司众人遥遥对望,场面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曾广和见冯会亭不表态,急忙出言拉拢,“冯公子,除去此二人,相州十八处引地都是你的!若是这二人走脱,相州盐运司完蛋,十八处引地也要重新洗牌,你四十八万两银子全都要打水漂! 今日你我二人合力,此后相州盐商独你一家!” 曾广和话音落后,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冯会亭身上。冯家能在相州坐到第一豪商的位置,惯使恶劣手段而无人敢报复,不仅仅因为冯家财大气粗,还因为其豢养了一帮江湖好手! 盐运司的衙役在萧业面前不堪一击,但冯家的打手可不一定!只要冯会亭肯出手,胜负立见,盐运司此难必解! 谈既白看了看冯会亭身后龙精虎猛、眼神狠厉的江湖人士们,只待冯会亭一句话,他们就会应声而动! 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忐忑的向萧业问道:“萧大人,这个你也得罪了?” 萧业悠悠应道:“差不多。” 谈既白心口一凉——吾命休矣! 第220章 谋害皇差 冯会亭直直的看着萧业,不动也未发话。 萧业也不急不躁的看着他,幽深的眸子中暗含陷阱,等着冯会亭跳进来。 曾广和焦急道:“冯公子,你忘了他是怎么当众羞辱你的?士可杀不可辱!” 冯会亭终于有了动作,他抬起了手…… 萧业眼中有一丝阴骘稍瞬即逝,可下一秒,却听冯会亭发令道:“退!” 萧业剑眉一敛,眸中的寒冽再无遮掩,这个冯会亭比他预想的更狡猾! 曾广和听到这句话更是暴跳如雷,“冯会亭!你他娘的不是来帮忙的,来干什么?” “好奇。” 冯会亭一边调转马头,一边轻轻吐出两个字。 “去你娘的好奇!”曾广和暴躁斥骂道。 萧业讥笑一声,讽刺道:“都说商人奴颜媚骨,软骨头,果然如此!只可惜这世上卖什么的都有,就是没有卖骨气的,冯公子这身软骨病怕是没得治了!” 谈既白听了,连连去拽萧业的衣衫,手都快拽抽筋了! 曾广和大声向冯会亭喊道:“听到没有?他骂你!你还能忍得下去?” 冯会亭从马背上回头看了萧业一眼,眼中隐隐有了杀气,但终究拍马离去,十几骑绝尘而来,绝尘而去! 萧业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微微沉思,这个冯会亭在离去之时鹰视狼顾,明明想杀自己,却在大好机会前不进反退,隐忍非常,绝非一般商人! 冯会亭等人走后,萧业与曾广和等人又回到了剑拔弩张的态势。 “娘的!事不宜迟,迟则生变!给我上!全上!” 曾广和一声令下,盐运司的众人凶神恶煞,狠毒的目光恨不得将萧业和谈既白生吞活剥,举起钢刀朝着二人逼来! 萧业冷笑一声,“曾广和,谋杀皇差你可知是何罪过?” 曾广和骂道:“你他娘的自找死路,去问十八殿阎王去吧!” 萧业喝道:“辱骂上官杖责八十!来人,拖下去打!” 没能钓上冯会亭,他也没心思再陪他们玩了。 曾广和等人一怔,四下望了望,这里除了他们和牛并无活物。 谈既白则哭笑不得,万般无奈道:“萧大人,哪还有人啊!只有我俩了!” 曾广和哈哈笑道:“萧大人,莫不是临死之前出现了幻觉?这里可不是你大理寺的讼棘堂,这里是我曾某人的地盘!” 萧业冷哼一声,“天狂有雨,人狂有祸。” 曾广和狂放笑道:“我他娘的今日就狂了!给我死!” 众人发出阴森的叫声,犹如鬼哭狼嚎,又如索命的厉鬼向二人扑去! 只是还未近前,忽听背后一阵地动山摇的马蹄声疾奔而来! 一声怒喝夹杂其中,“谁敢对天子使臣不利!” 谈既白目瞪口呆,随即胸口一股热流涌起,差点儿热泪盈眶。 “萧大人,我们有救了!” 萧业微微一笑,注视着一群人马奔腾而来,罗式谷身先士卒,身后跟着五百将士,个个挎刀持弩,如一群猛虎呼啸而下! 曾广和手里的刀“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膝盖一软,颓然的跪倒在地,知道大势已去! 罗式谷来到跟前,命人将盐运司众人拿下,翻身下马向萧业、谈既白拜道:“相州州牧救援来迟,望二位尊使恕罪!” 二人亦翻身下马,谈既白连道“无妨”,拼命给萧业使着眼色,唯恐他把这个也给得罪了。 萧业指着地上的曾广和问道:“此贼为掩罪恶,谋害皇差,此事本官与谈大人要如实上报,交由刑部处置!” 罗式谷答道:“尊使尽管秉公处理,罗某身为相州州牧不能及时察觉,愿领罪责!” 谈既白听了此话,才松了一口气。 萧业又道:“但他辱骂本官,本官不能不罚。罗大人可知道,按我大周律例,下官辱骂上官当杖责多少?” 罗式谷满眼怒气的瞥了一眼地上被押着的曾广和,答道:“八十!” 萧业微微颔首,悠悠道:“不过,既在罗大人的地盘上,本官就卖罗大人一个面子。” 罗式谷忙说不必,却听萧业又道:“留他一条画押的手吧!” 罗式谷明白了,向那押着曾广和的将士吩咐道:“拖下去,两脚一手全部打断!” 曾广和早就魂飞魄散,此时听到这句责罚的话,只是空洞骇然的睁着眼睛,连求饶也忘了…… 萧业转身向谈既白说道:“谈大人,此间之事非同小可,你我需上个奏疏给陛下。” 谈既白连连点头,萧业向罗式谷要了纸砚笔墨。 谈既白见到两位将士将两份笔墨纸砚连那空白的奏疏一并整齐的呈上,不免奇怪道:“罗大人这是事先准备好了?” 罗式谷脸色微微涨红,与萧业对视一眼,解释道:“本官听到消息,料想非同小可,二位使臣必要上达天听,因此提前备好了。” 谈既白遂不疑有他,与萧业一起在富安盐井现场写起奏疏来。 二人商议,除了盐民们的冤情,盐运司等人的嚣张狂妄以及现场的险象环生也需着重刻画,因此洋洋洒洒、声情并茂的写了长长一篇。 奏疏写罢,萧业唤来谷易,让其快马加鞭送至京中。 谈既白见到谷易,讶异道:“你何时到的?我竟没看见你?” 谷易回道:“谈大人,我刚刚到,许是现场人多,您没注意到。” 谈既白拍拍脑袋,的确的确,现场混乱,许是没有注意。 萧业见谈既白与谷易谈话,趁机向罗式谷低声问道:“盐运司的人都控制住了吗?” 罗式谷点点头,“萧大人放心,城里城外全部按住了,一个也没走脱。” 萧业听罢,这才放下心来。罗式谷又道:“今日萧大人以身入局,为我相州除一大害,我罗某无以为报,铭记在心,绝不会忘!” 萧业笑笑,说道:“罗大人不必客气,为民除害,为官之责。” 那些盐民的冤情举证困难,且费时耗力,易出变数。哪有“谋害皇差”这个罪名来得干脆利落,一巴掌拍死一群方便? 只是,他故意引冯会亭来,却让其临阵脱逃,没能一并拿下,着实有些可惜。 曾广和说的没错,他的确看这个商人不顺眼。他也看得出来,冯会亭对他亦是如此。 罗式谷又道:“萧大人,这两封奏疏真的这么有用吗?” 第221章 托身白刃中 萧业理解他的顾虑,毕竟罗式谷的奏疏曾被尚书台打回来过。 他唇角微扬,意味深长的说道:“你放心,朝中正有人等着这两封奏疏,此事必会严查!” 盐铁司握着盐运和冶铁,这里面不光牵扯着税费,还有铁器锻造。若是有人有个不轨心思,想要做点儿什么可太方便了。 所以,户部的手插不进盐铁司,着急的岂是一个户部尚书孔偃?当然还有皇帝! 这两封奏疏就是将刀枪不入的盐铁司切开了一个切口,随后便是大水漫灌! 更何况,这其中一份奏疏是谈既白所写。 谈既白是谁?前任丞相——谈裕儒之子!他的奏疏一上,齐王和满朝文武看到的不是他谈既白的态度,而是谈家的态度! 这一次,他算是拿谈既白做了一次挡箭牌。这也是他为何让谈既白现场写完奏疏的原因,若是让谈家那位精明的老仆知晓,断然会让其避重就轻、撇开关系! 事情了结过后,罗式谷亲自将萧业、谈既白送到码头,三人作别之后,四艘大船扬帆起锚,迎风而行。 萧业和谈既白站在甲板之上,望着浩瀚水域,水平天高,各有所思。 谈既白常年在太仆寺中与皇家舆马杂物打交道,从未有过今日这般为民伸冤、恶斗贪官的刺激畅快经历。 此时死里逃生又见天空海阔,不禁心情激昂,豪气万丈,放声吟诵起李太白的诗来:“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萧业微笑颔首:“好诗。” 谈既白爽朗一笑,又道:“不对,应该是直挂云帆济越州!” 萧业看了他一眼,悠悠道:“忘了跟谈大人说了,我们还要去趟安州。” 没想到谈既白听后并无惊讶,也未反驳,反而挥手笑道:“也罢,安州就安州,这一路跟着萧大人,倒比京城有趣得多!” 萧业谢道:“多谢谈大人体谅。” 谈既白又道:“此时此刻,萧大人心境如何?不如也吟诵一首!” 萧业微微一笑,脑海中亦浮现出李太白的一句诗——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 曾广和那群人沾上了“谋害皇差”的罪名,必死无疑! 但他没有说出口,只笑道:“此番可以一路悠闲了。” 话音落后,却觉身后有道寒光,他转身看去,见那谈家的老仆远远站着,面带不善的看着自己。 萧业知道,这次他拉谈家下水,人家有些不满很是正常。因此他并未计较,反而向那老仆回了个和善的笑容。 但那老仆并未接受这份善意,他似乎哼了一声,移开目光时瞥了谈既白一眼,那一眼更是如看傻子般毫不客气,随后他便转身离开了。 萧业哑然失笑,从这个老仆身上可以看出,谈裕儒应是个很难缠的主。 沿水路走了四日,临近安州城时,萧业让人收起了金节和黄麾,像普通商船一样停泊在安州城外——?阳河上的城隍码头上。 谈既白见状什么也没说,反而兴致勃勃,要与萧业一起下船。 “谈大人不担心这金枇杷树了?”萧业笑问道。 谈既白挥挥手,“自从萧大人的严令一出,我发现狄顺和侍卫们的防守比以前还严密了。况且,我家宅老也在此,你别看他年纪大,他跟随我父亲多年,许多事想的比我还周全。” 宅老,就是家中仆役总管,可见谈裕儒派其来,就是要其佐助谈既白一二。 萧业颔首,这话的确不错。他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老院公,对于谈既白要跟着自己下船,这个老院公并未像以往一样劝阻。 二人将四艘船安排妥当后,便下了船。此时正值午时,码头上除了脚夫,并无多少行人。 谈既白一边观赏着?阳河上的景致,一边向萧业说道:“萧…贤弟,不如我们先用了饭,等会儿再去办事。” 下船之时,萧业便嘱咐过了,既不想暴露身份,以兄弟相称便可。 萧业随口应承了下来,一双锐利的眼眸扫过码头上的脚夫们,在经过身旁一个男人时,他的目光多停留了半瞬。但脚步却没有停留,径直走了过去。 两人说着话走了过去,那被萧业多关注一眼的脚夫,忽然从忙碌中直起腰来打量着二人的背影。 而就在他不错眼之时,萧业突然转身,大步折返了回来,一双凌厉的黑眸气势迫人的盯住了他! 那脚夫愣在原地,瞬间僵住了。 “你认识我?”萧业问道,但语气里肯定居多。 “不认识!”那脚夫慌忙摇头。 “不认识盯着我看干嘛?”萧业迅速又抛出了一个问题。 “小的没有盯着您看……”那脚夫垂下了头,嗫嚅着回答。 谈既白不明所以,萧业怎么为难起一个脚夫来了。“怎么了,贤弟?” 萧业没有回答,再次打量起了那脚夫,猝不及防的发问:“公孙寿派你们来的?” “是!啊?不是!” 那脚夫在紧张之下直接跳进了这带着陷阱的问题里,再找补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萧业轻笑一声。 那男人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索性承认了,“回萧大人,的确是公孙大人派我们前来恭候两位大人。 公孙大人说,若是见了金节和黄麾便赶快报与他,他好来迎接;若是没见金节和黄麾,二位大人应是不想劳师动众,便暗中跟着,有需要时及时照应,比如指路、护卫等等。” 谈既白听了颇感惊讶,一面佩服萧业的火眼金睛,一面奇怪安州州牧可真敢偷懒,既知他们到了,竟然还能不抛头露面。 遂诘问道:“公孙大人既知我们到了,为何不露面,却只派了你一个区区衙役来?” 萧业看了一眼那被训斥得手足无措的男人,此人双手修长不粗大,右手指关节处有茧子,应是文官。 公孙寿派遣个文官在码头上扮脚夫,又让其见机行事,自是信赖之人。 遂道:“他也并非普通的衙役,应是公孙大人得力的属官。” 那男人听了此话连忙拜道:“下官安州别驾杨瑢见过两位尊使。” 杨瑢甫一拜见,许多或忙碌或观望的脚夫也匆匆赶来向二人行礼。 萧业扫了一眼众人,问道:“盐运司的人没来?” 杨瑢答道:“回萧大人,盐运司的人正忙着计算工酬呢。” “计算工酬?”谈既白奇怪问道,“这不是还没到月末吗?” 杨瑢扯了扯嘴角,神情讪讪。 萧业知晓相州的事定已传到了安州,或者京中的决策已经出来了。 遂问道:“京中有何消息?” 杨瑢抬眼瞅了下二人,似乎在腹诽:您二人点的火,搁这问我呢? 第222章 鸿门宴 萧业见其模样,又道:“本官一路未停,你但说无妨。” 杨瑢这才想起,这二人是乘船来的,接不到消息也正常。 遂道:“回萧大人,听说京中不日将派特使下来,由户部、盐铁司、御史台三方同巡,听说派往相州的还多了刑部的人。” 萧业微微颔首,“还有吗?” 杨瑢想了想又道:“其他的下官就不知晓了,不过听公孙大人说,这次的人员都是各部门的强兵干将,各州府都不敢小觑。” 萧业轻笑一声,这番角力可定盐铁司的权属,当然要拿精兵相拼了。 他看向杨瑢,又道:“所以,公孙大人不来此处,一是为了不搅扰我们行事,二是为了避嫌?” 还有第三,萧业没有说出来,恐怕是着急补功课以应付不日来巡的特使,毕竟这里面还有御史台的人,说是来查盐运司,保不齐还想查点儿别的。 杨瑢听了此话,一阵讪讪,忙道:“公孙大人说安州府衙尽听二位尊使差遣,若是想去盐运司或是各处盐井、盐池,下官都可带路。” “不必了,本官只要见见吴都尉的那位仆从。” 盐运司的事自有三部门特使去查,他就不必再掺和了。 杨瑢听了连忙答道:“那名吴家仆从被公孙大人安排在了馆驿,两位大人在馆驿中稍事歇息后,再见他也不迟。” 萧业听了颔首同意,一行人朝着城中馆驿而去。 但从杨瑢的那一番话中,萧业则机敏的发现了一点儿。 那吴浦石的仆从本应住在盐运司的行署,现下被公孙寿安排在了馆驿,有点儿投桃报李的意思,此人倒是圆滑。 在馆驿中用过午膳后,萧业见到了吴浦石的那名仆从。 从这名仆从口中,萧业得知,吴浦石是出了相州后才吩咐其独自来安州,自己则带了另一名仆从去了越州。 关于吴浦石为何去越州,这个仆从一无所知,对于那个神秘的蔻丹女人,他也并不知晓。 萧业想起了吴宅附近、豆腐铺子前那个拦他的孩子,向其问道:“跟着吴都尉去越州的仆从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他叫二虎,做事手脚麻利,老爷经常带着他,谁知道这一去两人都没了消息。” 萧业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脑海中闪现了那个指手画脚的哑儿的泪眼,恐怕他很难等到哥哥了。 问完话后,萧业又查看了吴浦石运到安州的行囊,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傍晚时分,萧业临窗观景,望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他在心中盘算着,安州州牧公孙寿应该快来了。 果然,天色微微擦黑时,一匹快马来到了馆驿门口,从马背上翻身而下一个四五十岁的髯须浓密的男人,其后跟着几名骑马的兵士。 安州别驾杨瑢已经在门口迎接了,萧业听到公孙寿下马问道:“两位尊使呢?” “回大人,在楼上。” 少顷,公孙寿爽朗的笑声就从楼梯处传来了。 萧业走出了厢房,谈既白也从隔壁厢房走了出来,公孙寿一面拾阶而上,一面向二人笑道:“哎呀呀,闻名不如见面啊!二位尊使果真是年轻有为啊!” 说话间,他炯炯有神的目光在二人身上逡巡着,特别是对萧业,更为关注。 萧业和谈既白回了礼,“公孙大人谬赞,此番途径安州叨扰了。” 公孙寿摆摆手,豪爽笑道:“荣幸之至!荣幸之至!” 萧业仔细视之,若说相州州牧罗式谷有几分行伍之风,那这位就是实打实的行伍出身,以军功起家,所以其说话举止间虽有些文人的讲究,但也难掩粗犷豪迈。 客套过后,公孙寿言说在州府衙门摆好了筵席,酒菜刚做好,厨子是府里的,手艺不错,请二人赴宴。 二人言道“恭敬不如从命”。安州别家杨瑢则奉公孙寿的命令前去城隍码头犒军。 谈既白看了萧业一眼,难道公孙寿的家宅也安在了衙门后院? 来到州府府衙,却见公孙寿的家宅并未在后院,遂向萧业小声问道:“这公孙大人的家宅并不在此,为何要在此处宴请?” 为何要在此处宴请? 萧业思之,一是效仿罗式谷,有罗式谷的低调俭省在前,他再大张旗鼓、铺张浪费岂不是贻人口实? 二,或许是因为公孙寿对他们只为吴浦石仆从而来的说法有些不信,想以此为名,让他二人来此巡视一番,是真途经还是来指教,就可见真章了。 来到宴会的厅房,萧业见门口有兵士持刀把守,那肃穆威武的架势俨然是场鸿门宴。但不是对他们,而是对屋里的那些人。 从屋里那些人紧张端坐的神情和官服上可以看出,应是盐运司的人,恐怕是公孙寿让人给强势“请”了来。 一见三人进来,十几名盐运司的官吏齐刷刷的站起身来,更有人止不住的发抖,连行礼时也声音发颤。 公孙寿开口介绍道:“盐运司这两日可忙了,但两位尊使既然到了,怎么着也要来拜会一下不是?所以我就自作主张将他们都请了来,两位尊使有何指教尽管开口!” 谈既白看了一眼惶惶不安的盐运司众人,此时也明白公孙寿唱的是哪一出戏了。他转头看了看萧业。 萧业气定神闲,对于他来说,盐运司的事已不必纠缠,此时便道:“公孙大人言重了……” 谁知,话音刚起,便见厅上盐运司众人齐刷刷的跪倒在地! 那安州盐运司使头上汗津津的,颤抖着手从怀里取来一沓纸张,禀道: “禀萧大人,安州盐运司这两日一直在清查旧账,昼夜不息的查缺补漏,目前…目前已补漏缺三分之一,请萧大人、谈大人再给我们两日时间,两日后,所有旧账、烂账全部能清!” “对对对!”盐运司副使也壮着胆子接口道:“两位大人放心,此次查缺补漏,我等连利钱也一并算上了,只多不少,只多不少!” 余下的众人连连点头,“是是,盐民们无不满意,我等还重新制定了上工、歇工事宜,协调好了餐食供应,两位大人若不信,可亲赴各盐池、盐井视察。” 第223章 烈火焚身 众人禀完后,公孙寿捋着髯须观察着萧业的神色,谈既白也望着萧业。 萧业没有给一句态度,只是道:“诸位大人多心了,我与谈大人途经此地已办完了公务,明日一早便会启程前往越州。有劳诸位大人前来为我与谈大人饯行,既是饯行,今日就不谈公务!” 盐运司众人听了面面相觑,公孙寿脸上也现出狐疑之色。 萧业问道:“公孙大人不信?” 公孙寿呵呵笑道:“倒也不必这么着急。” 心中却道:当然,明日能走,那是最好了! 萧业眼中带着笑意,转头看向还在地上跪着的盐运司众人,语气温煦的说道:“诸位大人请起,公孙大人,请开宴吧。” 公孙寿大手一挥,“开宴!” 盐运司的众官吏面面相看,这才犹豫着站起身来。 萧业转身朝着食案走去,却见一名州府兵士火急火燎的闯了进来! “不好了!大人……” 盐运司众官吏还未挺直的膝盖“咯嘣”一下又打折了,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厅上! 纷纷磕头请罪道:“二位尊使明鉴,我等真的补上了缺漏,定是剩下的盐民等不及了,我等恳请……” 那兵士着急道:“不是盐民,是城隍码头!” “城隍码头怎么了?” 这次膝盖险些打弯的是公孙寿。城隍码头上停靠的可是天子送往越州的金枇杷树! 谈既白面上一惊,萧业的神色也肃穆起来,黑眸微微一颤,如刀般的锋利目光盯住了那个兵士。 那兵士脸色一垮,“水匪放火烧了两位尊使的商船!” “什么?” 公孙寿大惊失色,疾奔几步来到那兵士面前,如一头被踩到尾巴的老虎,一把揪住那兵士的衣领,震耳欲聋的咆哮道:“他娘的谁要害我!杨瑢呢?他是死的吗?” 那兵士胆战心惊的答道:“杨别驾奉命犒军,刚到码头就见水匪袭击商船,他们用火攻,还是顺风,州府的军士冲不过去……” 谈既白脸白如纸,慌忙转头看向萧业,“萧大人……” 火攻,顺风,又是水战,盛京的兵士全占劣势! 萧业心下一沉,没有功夫理会谈既白和公孙寿,疾步冲出了宴客厅,从州府衙门夺了一匹快马就冲去了城隍码头! 谈既白见状,不敢耽搁,紧跟其后。公孙寿一把推开那个兵士,怒喝道:“来人!所有人!跟我走!” 众兵士听令,公孙寿风风火火的带着人马跟在二人身后,连把持着宴客厅的一队都跟着跑了! 待大队人马走后,盐运司众人小心翼翼的抬起头来,众目相对,眼中全是劫后余生。 “大人,我们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快!连夜把账清了!这把火若是烧坏了天子的宝物,那两个神仙恼羞成怒,我等都要陪葬!” 此话一出,众人谁也不敢再延怠,火急火燎的全都跑了! 萧业纵马朝着城隍码头而去,离得老远便见?阳河上火光冲天,四艘商船中三艘燃起了熊熊大火,另外一艘装载金节、黄麾和金枇杷树的火势稍小,船上众人正在奋力救火,却不见水匪的影子。 他策马来到码头上,码头上亦是火海燎原,中间横亘着一条火龙,底下堆积着一人高的易燃之物,正在熊熊燃烧,其上火焰更比人还高,空气中弥漫着松明的味道。 腾腾烈焰照亮了整个码头,一片混乱中,四下呼喝着救火的杨瑢一眼看到了萧业,连滚带爬的奔到了马前,拉着萧业的坐骑辔绳。 “萧大人!我等奉命犒军,刚到了码头便见火光四起,船上刀光剑影!他们还在码头放了火,我们冲不过去……” 杨瑢深怕萧业将这笔账算在安州州府衙门身上,急赤白脸的辩白着,那一地狼藉的酒肉饭菜似乎佐证了他的说法。 萧业现在没有功夫去追究责任,更没时间听杨瑢分辩,他沉着冷静开口,“退开!” “什么?”喊声震天中,杨瑢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萧业垂下寒眸,冷冷视之,“所有人,退开!” 杨瑢这次听清了,而且手比耳朵更为机灵,瞬间松开了拉着辔绳的手。 萧业一勒马头,转身奔出了一段距离,扫了一眼策马赶来的谈既白和领着大队人马的公孙寿,随即调转马头,猛挥马鞭,朝着码头纵马疾驰、如奔似飞而去! 杨瑢见状,慌忙呼喝:“快闪开!通通闪开!” 混乱的人群连忙闪出了一条道,萧业挥鞭猛敕胯下坐骑,朝着那两人多高的熊熊火龙而去! 众人目瞪口呆,只觉匪夷所思,这人怕不是疯了! 匆匆赶来的谈既白疾呼一声“萧大人!”连久经沙场的公孙寿都猛然勒住了马,震骇无比!这跟找死有何分别? 不对,天子的宝物再加上一个殉宝的皇差,老天这是要他死啊! 萧业风驰电掣,火龙越来越近,空气越来越热,红红的火焰映照着他寒冽如霜的俊颜,一股灼热感扑面而来,那凛厉的黑眸里也燃起了火! 他上身前倾,腰背伸直放松,两眼目视前方,长腿轻贴马身,就是此时——他双手抓住马鬃,迫使那马昂头抬蹄,后肢蹬地发力,一人一马跃过了那熊熊燃烧、两人多高的火墙! “娘嘞!神人啊!”杨瑢瞠目结舌,他刚刚将大周的流放地都想了一遍了。 但心还未完全放到肚子里,他忽然想起,火龙的后面没多远,码头就到头了!以萧业这速度,根本来不及勒停马匹! 杨瑢几乎眼前一黑,“萧大人啊!” 萧业跃过了火龙,在烈火如昼中已看清了那短短的坦途,坦途的对面是一片火红的河水! 但他没有勒马,全速冲了过去,在马匹跑完码头,四蹄腾空,下一瞬就要栽进?阳河时,萧业忽然凌空而起,足点马背,顺势借力,一个燕子掠身稳稳落在了载着金节黄麾和金枇杷树的商船上! 噗通!一声巨响伴着马的嘶鸣声,那马一头栽进了河里! 码头上的众人难以置信,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真就让他给过去了? 谈既白揉了揉被火光映花的眼,直到定睛再看,萧业钻进了船舱,才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公孙寿张大了嘴巴,半晌后才反应过来,向谈既白再三求证。 “他是文官,是文探花是不是?” 第224章 太岁头上动土 “是是。” 公孙寿只觉咄咄怪事,手执马鞭点着萧业消失的方向吼道:“这么好的身手和胆识,是个文官?文官!” 谈既白白了他一眼,心道:文官怎么了?文官就不能有好身手和胆识了?文官就都是孬种了? 但现在不是掰扯这些的时候,他连忙催马来到了火龙前。 待来到火墙前,这道熊熊烈火构成的屏障更让人心生恐惧震撼,心下不免对萧业刚才的胆气又多了一些钦佩。 公孙寿亦有此感,他一面心中感叹,一面挥起马鞭鞭笞那些还在愣神的兵士们。 “还看!救火去!娘的,一群废物!” 刚刚萧业纵马跃过火墙的壮举若是发生在他州府兵士中,他这保护天子宝物不利的罪过至少还有脸辩一辩! 萧业来到船上,随手抓过一个忙着救火的兵士,“金节黄麾和金枇杷树可曾有失?” 那兵士诚惶诚恐答道:“回大人,属下刚从其他船上过来,不知情况。” 萧业一把松开了他,阔步朝着放置金节黄麾和金枇杷树的中舱走去。 来到中舱,横木加固封死的舱门已被劈开,萧业心下一沉,疾步走了进去,罩着金枇杷树的檀木箱也被劈开了! 但是,金枇杷树还在!他连忙扫视放置金节黄麾的地方,还好,虽然倒在了地上,但并无损坏。 萧业将碍事的檀木箱全部掰断扔掉,他要检查下金枇杷树是否有损坏。正在他仔细端详时,忽然听到舱门外传来粗重的喘息声。 他回头看去,见谈家的那个老仆匍匐着爬到了中舱门口,头上鲜血淋漓,衣衫上也有被火灼伤的痕迹。 萧业连忙走上前去,将其扶坐起来。“老院公,你怎么样?” “头…头晕,萧大人,金枇杷树……” “还在。”萧业截断了他的问话。 “金节黄麾呢?” “都在。” 谈家的老仆呼出了一口气,似乎放下心来,忽然他猛地睁大了眼睛,一把抓住了萧业!“萧大人,你在这里,我家公子呢?” 萧业答道:“你放心,谈大人无事。” 话音刚落,就见谈既白和公孙寿急冲冲向这边走来,两人似乎是从火灰中趟过来的,一身狼狈。 “宅老!你怎么样?” 谈既白见到自家老仆受伤,慌忙走上前来关切。公孙寿则径直走进了中舱,待见到那金枇杷树、金节、黄麾俱在,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算是落了地。 萧业将老院公交给了谈既白,又起身进了中舱。 “萧大人,万幸中的万幸,这宝物安然无恙!” 萧业没有言语,仔细查看起金枇杷树来。他心中有些奇怪,匪徒既闯进了这里,为何什么都没取就离开了? 思绪还没理完,忽然,他脸色一变!果然,怎么可能什么都没做就离开了? 那金枇杷树靠近金座的树干上,一左一右,被人砍了两刀! 一眼望去,长长的锋利刻痕在金光闪闪中难以察觉,但只要低下头来,微偏一点儿角度,就能看得一清二楚! 公孙寿还思想着这窝水匪该如何向萧业解释,却见其阴冷的目光直直盯着树干。 他奇怪的走上前去,仔细去瞧萧业目光盯的地方,待瞧见了那两道刀痕,登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谈既白将老仆交给兵士扶去治伤后,转头见二人僵立不动,似有所感,也走上前来。循着二人目光看去,几乎眼前一黑! 杨瑢处理完码头和船上的火,前来禀报情况,见三人并排而立,将金枇杷树挡了个结结实实。 他在三人背后拜道:“禀二位尊使、公孙大人,船上和码头上的火已经灭了,州府的快船也已准备妥当,据船上守卫说,水匪沿着东北方向,顺风而来,逆风逃窜,此时是否……” 话还未说完,公孙寿猛然转身,厉喝道:“剿匪!他娘的太岁头上动土,给我捉住了扒皮抽筋!” 杨瑢惊了一跳,回了一声“诺”,急忙转身离去了。 船过无痕,此时又是黑雾沉沉,州府的兵现在追去恐怕是寻不到人影了。 但萧业没有阻拦,这个过场公孙寿无论如何要走一遭,否则这天大的罪责要安在谁身上? 他转过身来,传唤了统领五百守卫的曲长狄顺。 狄顺也受了伤,灰头土脸的领着狼狈流血的兵士们跪倒一地,提心吊胆的将遇袭之事详述一遍: “禀大人,天色将黑之时,码头上来了一伙人,大约三四十人,他们都做脚夫打扮,属下初时没在意。谁知他们卸下货物后都堆积在了码头上,属下曾派人过去驱赶,但他们说他们的船马上就到。 结果,不多时,几艘小船向我们靠近,等离得近了,突然变成火船,直冲我们而来! 他们是顺风,船体又小速度快,我们的大船实在躲避不开。那三艘船是被火船烧着的,这一艘是水匪们跳上船来点燃的……他们擅长近距离搏斗,将我们缠住,闯进了中舱……” 说到这里,狄顺和众人叩头请罪,“萧大人,我等护卫不利,愿领责罚,请大人降罪!” 萧业听完这些陈述,脑海中迅速分析着。 他们是商船,兵士们也是常服打扮,外人一眼看不出其中的端倪,而且四艘船中只有一艘载着天子宝物和金节黄麾。 那水匪怎么就猜中了是这艘船中载着宝物? 更何况,从码头上设置火墙杜绝援兵,再到火船顺风袭击,杀至中舱,怎么看都是精密安排,并非误打误撞。 所以,这伙水匪并非真水匪,而这四艘船上有细作? 只是,让萧业想不通的是,既然胆大包天、敢铤而走险袭击皇差,也已冲进了中舱,却为何只在金枇杷树上砍两刀就跑了? 即便搬不走金枇杷树,为何不将这艘船也烧沉了?或者砍掉些枝丫,岂不是让他的罪责更大? 但是匪徒冒了那么大的风险,却只是留下两刀刻痕。 这两刀,更像是警告,而不是置他于死地。 所以,不会是齐王。那会是谁?那个商人,冯会亭? 不会,他虽与冯会亭只有两面之缘,但看得出来那也是个狠辣之人,要么不出手,一出手绝对是下死手! 萧业将与自己有过节的人想了一遍,又因为各种原因一一否决。 最后脑海里还剩下一个名字…… 分割线———————————— 前段时间让大家帮忙评分,今天看到本书终于出分了——66人打出6.6分,很吉利的数字。感谢大家的支持,希望这本书也能6起来,抱拳! 第225章 推罪 梁王?警告自己不要再查吴浦石? 地上跪着的狄顺和兵士们胆战心惊的等着责罚,谈既白也紧张的望着他,他说过,有任何闪失,不论青红皂白全部处死! 可难道,真的要将这些守卫全部处死吗? 萧业扫了一眼地上的众人,语调虽然严厉却没有杀气。 “看在你们全力护卫,而金枇杷毫发无损的份上,饶你们一次。清点好伤亡人数,再来报我!” 狄顺和兵士们感激涕零,连忙磕头离去。 谈既白吞了下口水,以为自己眼花了,“毫发无损?这……这两道……” 话还没说完,就被公孙寿截住了,他大声嚷道:“当然是毫发无损,你看这叶子多整齐,这果子多圆溜!这树干……多光滑!” 金枇杷树在安州毫发无损,最大的受益者当然是他了! 谈既白看向萧业,表情苦涩又无奈,他想说越州的人和梁王又不是瞎子。 公孙寿不待其开口,忙不迭的献计献策。 “谈大人,你们已经这么长途劳顿的将金枇杷树送去了越州,将士们也奔波了一路,就不能少辛苦点儿?让越州的兵士将金枇杷树抬下船不行吗? 那一群粗鲁莽夫万一手滑那是他们该死,罪有应得!” 萧业听了此话,瞄了公孙寿一眼,这个行伍出身的州牧心思倒是活络。 不过,他没有反驳,因为他就是这么想的,那两道刻痕只能出自越州!只有这样,他这护送宝物的使臣才能无过。 谈既白挣扎犹豫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来回移动着,他嘴巴翕动了几次,终究没有两人鸡贼,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不多时,狄顺来报,清点人员后,轻伤一百三十七人,重伤八十九人,无人员死亡。 萧业微微松了一口气,出发之前他曾向皇帝夸下海口,四海太平,无人敢觊觎。 如今,虽遭了一次劫,但好在他带出来的五百兵士还能带回去。 他转头看向公孙寿,公孙寿不待他开口便拍着胸脯保证:“你放心,这些受伤的兵士交给我安州,保管还给你时活蹦乱跳!” 萧业谢道:“有劳。” 公孙寿连声说道“自家兄弟,不必客气!” 萧业能将天子宝物受损的罪责推到越州,而不是就地算在他安州头上,他已经感激涕零了! 萧业又道:“还要劳烦公孙大人连夜为我等安排好车马,明日一早,我们由水路转陆路。” 因着这一劫,也给萧业提了个醒,盛京的兵士不善水战,若是在半道上遇见了杀心决绝、破釜沉舟的贼人,他们纵然活命,也要丢宝。 公孙寿有些吃惊,“萧大人还要走?要不再歇两日?” 这个时候他反倒不希望他们走了,起码等他抓住了水匪给了交代再走。否则,万一萧业心思有个反复,他很被动啊! 萧业明白他的顾虑,索性直接把话说开。“公孙大人放心,安州的这把火既然灭了就不会再起。公孙大人只需帮我等照顾好伤患,备好车马就行。至于那水匪,公孙大人可全权处置!” 言下之意,若是真抓不到罪魁祸首,抓个替罪羔羊,他也不会计较。 话说到这个份上,公孙寿也不好再说什么了。虽然官场上有句话——人情翻覆如波澜,白首相知犹按剑。 谁也不知道这一刻还跟你同力协盟的兄弟,下一刻会不会拿你去堵窟窿,但往往形势比人强,有时不得不赌一把! 现在他就得赌上自己的信任,因为主动权和上书皇帝的解释权握在萧业手里! 他看着萧业,郑重的点点头,“好!萧大人既信得过我,此事我定给萧大人一个说法,让二位尊使好对陛下有个交代!” 萧业见其爽快应下没再废话,轻扯了下嘴角,公孙寿这个人虽然有些鸡贼,但也不乏魄力。 他转身又向谈既白说道:“谈大人,有劳你跟公孙大人跑一趟,安排好车马和人员。” 谈既白自然应下,二人一同离开了。 支走二人后,萧业向狄顺问道:“今日州府的人可有上过船?” 狄顺答道:“回大人,州府的人并未上船,他们中午随大人走后便未来过,晚上来时,这里已是一片大乱。” 萧业微微思索,他和谈既白中午并不是从这艘载着金枇杷树的船上下去的,州府的人若未上过船,定不知晓哪艘船上载着天子宝物。 “除了本官和谈大人,可有人下过船?” 狄顺想了一下,答道:“谈大人家的宅老下过船,他说风湿犯了,要到城里抓点药。” 萧业眸光微转,待要再问时,却见谈家老仆踉踉跄跄的走了过来,其面色焦急,神情惶恐。 “萧大人,萧大人,老朽听我家公子说……”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狄顺,将下面的话咽了下去。 萧业让狄顺退下了,那老仆连忙奔到金枇杷树前,待看到那两道刻痕时,苍老的脸上几无血色。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萧业打量着他,在他将自己得罪过的人全都想一遍时,不是没想到谈裕儒。 只是,因为自己利用了一下谈既白就搞出这么大的阵仗,甚至不惜拖自己的亲儿子下水,怎么看都是蠢人之举,得不偿失。 那老仆没了主意,转头见萧业神情清冷,目光沉静,急切说道:“萧大人七窍玲珑,足智多谋,可有法子救您和我家公子?” 萧业不疾不徐的问道:“谈大人既跟你说了金枇杷的事,没说其他的?” 那老仆着急的直拍手,“哎呀!萧大人不是不知道我家公子,他吞吞吐吐半天,老朽急了半天,愣是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啊!” 萧业明白了,谈既白这个君子定是觉得栽赃他人、枉害无辜心中不安,所以事情虽透给了老仆,但没透全。 但他也不想多说,此事还是少一人知道为好。遂道:“老人家莫急,你家公子不会有事。” 那老仆还想再问,但被萧业打发了。 大约一个时辰后,谈既白和公孙寿就将车马事务安排妥当了,受伤的兵士也被妥善救治。 萧业让人将金枇杷树和金节黄麾搬上了车,众人在城中馆驿歇息一宿后,天一亮就启程赶路了。 公孙寿本想差人护送,但被萧业拒绝了。 不仅如此,他还兵分两路,一路大队人马由谈家的老仆带着走大路,他与谈既白则带着一名兵士扮作商贾走小路。 第226章 山野奇遇 两队人马押着两只一模一样封死的箱子,只是一个装的是铁块,另一个里面装的是金枇杷树和金节黄麾。 两只箱子在馆驿放了一夜,中间让州府的不同人调换了数次。 初时公孙寿还好奇,向每批兵士询问左边是真的还是右边是真的?问到最后所有人都晕了头,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所以,第二天一早两只箱子被分别抬上车时,哪队押的是真的,哪队是假的,除了萧业无人知晓。 谈既白在出发的两支队伍中,没有见到曲长狄顺,奇怪问道:“狄曲长伤的很重吗?怎么没跟我们一起走?” 萧业答道:“受了轻伤,但也需将养,我让他修养几日再带着受伤的兵士追赶上来。” 谈既白听了,便不疑有他。实则萧业让狄顺领了五十个可靠兵士在后接应。 他心里一直有个疑惑,为何匪徒只留下两条刀痕就跑了?是警告,还是未来得及得手? 若是未来得及得手,对方一定会再次下手!而这些兵士中是否有细作,他也想确认。 出了安州城,因小路难走,萧业不得不放慢速度,因为他们押的这个箱子是真的天子宝物。 三日后,当穿过一片山野时,天空飘起小雨来。 此时已是午后,再过不久天就要黑了。山路泥泞,特别是载着金枇杷树的大车若是陷在了泥里很是麻烦。 好在,在雨势变大前,他们找到了一家客栈投宿。 这所在山野中分外显眼的二层客栈不像其他客栈傍着官道,但掌柜和伙计却是殷勤好客。 萧业见那掌柜须发斑白,三个伙计、伙夫却是年纪不大,正值壮年。 遂问道:“此处并非官道,老人家为何要在此处开店?” 那掌柜答道:“这位客官不知,这条路可通数个州县,今日是阴雨天,若是晴日,往来旅人不少。” 萧业颔首,让伙计生了个火堆,与谈既白并那名兵士围坐着烘干衣裳,一面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这家客栈。 他行走江湖多年,住过的山野旅店也不少,地处偏僻、不靠官道的客栈的确是有,但基本都是一家老小经营。 虽然那老汉说那三个年轻人是他的儿子、侄子和女婿,但他发现几人面相并不相似,而老汉虽是掌柜,每次答话时总会瞟一眼其他人的神色。 而且,这里地处荒野,附近又无村落,他们既离家远,又是一家人,为何不将家眷都接来? 正在思量时,客栈外传来一阵马蹄声,随后白茫茫的雨帘里驰来一骑,看身影,策马的是一个年轻男子。 那男子翻身下马,疾步跑进了客栈,已淋成了落汤鸡。 萧业甫一见其,不觉黑眸一震,此人虽不认得他,但他却认得此人——慎文忠的独子慎玉淳! 他不是在江州慎府被慎文忠保护的严严实实吗?怎么会在这里? 慎玉淳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打了个哆嗦,扭头看向火堆,正对上了萧业深沉的目光。 他露出一个腼腆且单纯的笑容,不好意思的说道:“三位大哥能让小弟也烤烤火吗?” 萧业神色和缓了一些,点了点头,谈既白则热情回应:“快来快来!我等也是躲雨到此处。” 慎玉淳满心欢喜的加入了烤火的圈子,解下身上湿透的披风,架在了火堆上烤着。 而没了披风的遮盖,腰间几个鼓囊囊的袋子便扎眼的暴露了出来。 萧业打眼一扫,从那凹凸不平的形状看,里面应都是银锭。再看他身上穿的丝绸华服,连那披风都绣着金丝。 显然,这小子被慎文忠圈养的太好,不识人心险恶,亦不知道财不露白、富不露相的道理。 他不动声色的低头去拨火堆,锐利的黑眸瞄着不远处忙碌的伙计,那伙计的眼睛正直勾勾的盯着慎玉淳腰间的钱袋子。 萧业心中几乎可以确认,这是家黑店,或者更麻烦的,这是匪徒的哨点! 以前他在谯县剿匪时,遇到过不少这样的暗哨。 萧业望着外面如瓢泼般的大雨,后院还停着他们载着金枇杷树的大车,走是不好走了,更何况还有慎玉淳这只肥羊在,对方岂会轻易放他们离去? 他心里盘算着,狄顺出发晚一日,距此至少有一二十里,真要动起手来,须得拖延一时。 在他思索的功夫,以往话少的谈既白见慎玉淳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稚气未脱,又衣着非凡却是孤身一人,不免心生好奇和关切。 “小兄弟多大了?” “十七了。” “为何孤身一人啊?” “我偷跑出来的。” “啊?这是为何?” “我要去越州,三位大哥是不是也要去越州?” “这么巧!我们也是!” 谈既白和慎玉淳听说对方都要去越州,不禁大喜过望,颇感有缘,一时间攀谈的热情更高涨了起来。 萧业眼看这两个没心眼的聊得兴起,不禁轻咳一声,以做提醒。 可是二人聊得火热,谁都没有注意到。萧业正要出声打岔时,却见雨雾中又奔来了一个黑影。 这黑影就比慎玉淳狼狈的多了,他未骑马,溅了一身的泥,肩上还挑了一个挑子,像是个小商贩。 那人跑进了客栈,跺了跺靴子上的泥,乱蓬蓬的头发下有张黑黑的脸,上面嵌着一双机灵狡黠的眼睛。 那眼珠骨碌一转瞥了一眼烤火的四人,萧业略带惊讶的目光正与其在空中交汇。 那人眼神亦是一震,又见对上了视线,连忙偏过脸去,走到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坐了下来。 萧业刚刚还在思索战力不足的问题,现在倒全无烦忧了。 他向聊得欢快的谈既白和慎玉淳笑道:“今日相逢即是有缘,这位小兄弟又是与我等同去越州,更是巧上加巧。伙计,给这位小兄弟开间上等厢房,一应住宿酒钱我请了!” 谈既白面露惊讶,慎玉淳则颇感稀奇,他这个豪商之子向来是大手大脚的请别人,还从未有人在不知其身份时大方将其包圆了。 他自觉定是自己风采无双令人折服,更决定要与三人结下朋友。 伙计听说几人要留宿,很是高兴,赞道:“客官可真豪爽,您放心,一定给您上最好的酒菜!” 萧业微微一笑,指了指那角落里似乎竖起耳朵在听的小贩,又道:“日行一善嘛,那位兄弟的我也包了,给那位兄弟上壶热茶暖暖身子。” 第227章 日行一善 那小贩听了便转过头打量他,正对上萧业含笑的眸子,随即亦咧开了一个爽快的笑容,露出一口白牙,谢道:“多谢这位善人。” 萧业回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兄弟,无妨。” 那小贩听了这话,黑黑的脸皮虽看不清神色,但眉头似乎皱了皱。 伙计上了热茶,小贩喝了一杯,便着急忙慌的挑着挑子走了。 萧业望着冲进雨幕的身影,嘴角浮起一抹几不可察的笑容,没有阻拦。 谈既白和慎玉淳则道:“这人怎么不识好歹,都说了给他全包了,这么大的雨还走那么急!” 四人仍围着火堆烤火,萧业向慎玉淳问道:“不知这位小兄弟如何称呼?” 慎玉淳愣了一瞬,眼珠子转了转,答道:“小弟免贵姓沈。” 萧业微微颔首,倒也不是很傻,又问道:“去往越州探亲还是做生意?” 慎玉淳脸色有些发红,又有些掩饰不住的兴奋,神秘兮兮的问道:“几位大哥难道不是去赴盛会的吗?” “盛会?什么盛会?” 话音刚落,便见客栈门口又来了一个身影,这是一个面黄驼背的老汉,背上还背了一个背篓,里面盛了一些枝枝叶叶,似乎是草药。 那老汉拄着木棍走进了客栈,坐在了门口的一个席位上,苍老颤抖的声音唤道:“小二,煮碗姜茶来。” 萧业微微一笑,拎起火堆旁的热茶壶就要起身向其走去。却不想慎玉淳倒是伶俐,连忙接过水壶,笑道:“萧大哥,日行一善嘛,这次我来!” 说着拎起茶壶来到那老汉跟前,给其倒了杯热茶,又忙不迭的对伙计喊道:“伙计,给这位老人家开间上等厢房,算我账上!” 那老汉白了他一眼,布满皱纹的手端起茶杯在桌案上重重顿了顿,“老朽要喝姜茶!” 慎玉淳是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公子,见其不但不领情还颐指气使,不满道:“你这老人家还怪难伺候!” 那老汉哼了一声,“老朽让你伺候了?咸吃萝卜淡操心!” 慎玉淳一下涨红了脸,正要驳斥时,萧业开口说道:“老人家,在山里赶了一天的路了吧?再喝姜茶难免心火旺盛啊!” 那老汉听了这话,偏头去看萧业,见其笑吟吟的,哼了一声背起背篓走了。 慎玉淳“咦”了一声,嘟囔道:“真是个怪老头!” 说着,拎着茶壶又回了火堆旁。 萧业又向其问道:“沈公子去越州赴什么盛会?” 慎玉淳一听这个兴致再次上来,津津有味的说道:“三位大哥去越州做生意,竟然都不知晓吗?” 三人齐齐摇头,愿闻其详。 慎玉淳见三人真的不知,震惊道:“十二花神啊!越州鼎鼎有名的十二花神你们都没听说过吗?” 三人再次摇摇头。慎玉淳不可思议的看着他们,“真是匪夷所思,你们去越州做生意竟然不知道!” 萧业淡淡道:“我们第一次去,对越州并不熟悉。这十二花神盛会是怎么回事?” 慎玉淳说起这个兴致勃勃,“十二花神啊,就是花神楼的十二个美人,据说一个比一个美,就像天上的仙子一般! 这一月到六月花神是三月一盛开,这七月到十月花神是半年一盛开,最厉害的是十一月花神和十二月花神,这两位是一年一盛开!” 萧业心下了然,本以为是花卉选美盛会,原来是秦楼楚馆搞出来的揽客手段,什么几月一盛开,不过是待价而沽。 忽而他灵光一闪,难不成吴浦石也是因此去的越州? “这花神盛会什么时候开始?” “十日后!” 那就不是了,吴浦石有公务在身,断不可能在越州等这么久。 谈既白听了则是一头雾水,“盛开是什么意思?” “招婿啊!”慎玉淳瞪大眼睛说道,对这个比自己年长却比自己还懵懂无知的大哥颇感惊讶。 谈既白这才反应过来,不齿说道:“嘿!那这不就是狎妓吗?” 慎玉淳对此说法有些恼怒,不悦说道:“你怎么能这么说花神,你以为是什么人都可以见花神的吗?十二花神不但貌美,而且个个博学多才,不栉进士!告诉你,别看我带了这么多银子,恐怕连花神楼的大门都进不去!” 此话一出,众人都朝他腰间看去,连那伙计也大大方方的去瞧。 谈既白见他有些气恼,遂道:“好,那你说都是什么人能见花神,像我和你萧大哥这样的……生意人能不能见到?” 慎玉淳白了他一眼,轻蔑道:“想得美!要见花神……” 话说到这里,一个人影突然冲进了客栈。 那人一身猎户打扮,背上背着弩箭,浓眉粗野,一脸络腮胡子。他大步迈进屋里,没有看烤火的四人一眼,径直落了座,粗犷浑厚的声音喊道:“伙计——” 话头刚开,萧业在后接口道:“给这位大哥上壶姜茶,去去寒。” 那猎户听了,一眼瞪了过来。 萧业莞尔一笑,对其微微颔首。徐徐又道:“一应费用,算……” “算我账上!” 这次是谈既白抢了过去,萧业转过头来看他,谈既白笑道:“日行一善嘛,这次让我来。” 萧业微笑点头,向那猎户投去了戏谑的一瞥。 那猎户将背上的箭弩猛地往桌案上一拍,叫骂道:“算个屁!老子又不是没银子!” 谈既白实未料到好心没好报,瞪大了双眼,指着那猎户道:“嗐!你这人怎么不知好歹!” 慎玉淳刚才也被堵了一通,在一旁劝道:“算了,谈大哥,这些山野匹夫不识好人心,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谈既白闷闷的饮了一杯热茶,嘟囔一句:“不与无理取闹之人争雌雄!” 慎玉淳连声说“对。” 萧业笑而不语,玩味的眼神看着那猎户。 那猎户回瞪道:“看什么看?笑个屁!” 骂完过后,他似乎觉得这句话把自己也骂了,又骂道:“笑你大爷!” 谈既白一惊,连忙看向萧业,上次骂萧业的曾广和,被打断了两条腿和一只手! 但这次却见萧业仍是悠悠笑着,甚至关切地说道:“天快黑了,兄台还是在客栈好生歇着吧。” 那猎户“哼”了一声,没再口出狂言,似乎领了好意。 因着这一出不愉快,谈既白也不关心十二花神了,但那兵士却是好奇,向慎玉淳问道:“沈公子,到底怎么能够见到十二花神?” 第228章 一家黑店 慎玉淳端详了三人一眼:“三位大哥能诗会画吗?” 那兵士摇摇头,慎玉淳毫不客气的说道:“那你不行。” 谈既白道:“这个我和你萧大哥拿手!” 慎玉淳看看萧业又看看谈既白,似乎在品评二人,片刻后撇撇嘴,道:“那也不行,就算你们能文能武,没有银子还是不行!” 谈既白嗤笑一声,“那你这说半天不还是有银子就行吗?” 慎玉淳驳斥道:“那可不是小银子!” “那你说得多少银子?” 慎玉淳“哼”了一声,神态倨傲没有答话,低头又去烤绣着金线的披风。 萧业明白他这句呛声,再有银子能比他这个江南首富之子还有银子?他都进不去,何况是他俩这小生意人。 慎玉淳低头半天,突然抬头看向萧业,冷不丁的说道:“不过,以萧大哥这副潘安之貌,若肯牺牲下色相,或许能混进去吃个软饭,连银子也省了!” 话音落地,有人“噗嗤”一笑。 萧业回头瞪了眼那似乎在憋笑的猎户,转头眉骨压低,冰冷的寒眸中带着浓浓的不悦,“你小小年纪,脑子里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谈既白也抬手遮住发笑的唇角,堂堂的大理寺卿靠皮囊混进青楼吃软饭,大周朝堂的脸都丢光了! 慎玉淳却是一脸正经,“我来之前打听过的,许多青楼真有倒贴的!” 萧业的眼神逐渐阴骘,此人若不是慎文忠的独子,他才懒得救他! 谈既白拍了拍慎玉淳的肩膀,“好了,沈小弟,此话不妥,就此打住!” 大雨滂沱而下,直到日暮方歇。两层楼的客栈点起了灯烛,伙计为几人端上了饭菜。 慎玉淳就与萧业等人坐一桌,那猎户则自己一人坐着。 几人落座后,慎玉淳一边喊着“饿”,一边就要大快朵颐。 萧业伸手拦住了他,转头向那猎户说道:“这位兄台,相逢即是有缘,不如一起。” 那猎户瞥了他一眼,傲慢的“哼”了一声。 谈既白见状道:“好了,萧贤弟,何必自讨没趣。” 但萧业却是坚持,面带温和笑容,好声说道:“兄台,给个面子。” 那猎户浓密的胡须下似乎溢出了一丝笑容,他大喇喇的坐了过来。 萧业为其斟了一碗酒,“请。” 猎户睨了他一眼,挑了挑眉,端过来瞅了一眼,连酒带碗扔出了门外! “这碗酒不干净!” 谈既白、慎玉淳和那个兵士被其无礼的举动惊呆了,客栈里的三个伙计见状,则刷拉一下站起身来,面带不善。 萧业凝眉冷眸,暗中戒备。那猎户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坛,捧到面前嗅了一口香味,赞道:“好在坛里的酒干净!” 萧业瞥见那三个伙计神情放松了下来,各自装作忙碌的样子,但眼睛却时不时的往他们这边瞅。 那猎户此刻也不拿架子了,为几人都倒上了酒,自己先干为敬了,“好酒!” 萧业也紧随其后,一饮而尽,“的确是好酒!” 谈既白、慎玉淳和那个兵士不知两人这是唱哪出,面面相觑后,也饮了酒。 萧业放下酒碗,注意到三个伙计朝着后厨去了,很快一阵马蹄声渐行渐远。 在几人饮酒的功夫,那猎户已将各盘菜肴尝了一遍,一边品尝,一边赞道:“好菜!” 谈既白和慎玉淳觉得此人颇不懂规矩,但萧业却是不计较,竟还亲自给他倒酒! 酒足饭饱后,几人各自回房歇息。 萧业将行囊塞进被褥里,做出有人卧睡的样子,又放下了床帏,吹熄了灯,静坐着闭目养神起来。 那离去的马蹄声还未回来,山野里响起野兽穿山过谷的嘶吼声,楼下收拾锅碗桌椅的声音也渐渐归于平寂。 夜一点点流逝,渐渐变深…… 萧业蹑手蹑脚的打开了后窗,闪身翻出窗外,转头却见不远处的窗棂外也挂着一个人影,正是那个猎户。 二人见到对方毫无惊讶,默契十足的将窗子关上,轻飘飘的落地后一左一右分头去了。 萧业先来到后院,见马匹大车还在,木箱子高高立着。他跳上车,借着黯淡的星光四周查看着,果然在木箱子的顶部发现一个拳头大的圆孔! 他黑眸一眯,掏出火折子伸了进去,好在金枇杷树未有折损。 检查完这些,萧业从车上跳下来,转头去看那猎户。 此刻,他正挂在客栈旁一栋吊脚楼的窗外,从一间点着油灯的厢房里专心致志的听着什么。 萧业在院中等了许久,那猎户还不下来。他有些不耐烦,从地上捡了一截树枝射了过去。 那猎户头也没回,伸出两根手指稳稳夹住! 萧业嘴角微翘,又捡了一颗石子扔去,那猎户又是一手抓住! 萧业并不气馁,寒眸一瞥,身形疾转,一脚踢了一物过去! 那猎户依旧稳稳接住,下一瞬,却身影一晃,从吊脚楼上翻身而下! 萧业见状,嘴角溢出一抹笑容,转身足下轻点,翻越围墙而去! 果然,那猎户急追而来,待到离客栈远了,那猎户破口大骂:“好你个纪无德!不对,现在是萧无德!老子帮你追小金鸡,你拿马粪扔老子!” 萧业停下了脚步,“谁让你做事磨磨唧唧。” “老子磨磨唧唧?老子为了谁?” 猎户奔到跟前,拳头毫不客气的朝着萧业面门而去。 “老子还帮你试毒!要不是老子放了解药,那蒙汗药早就把你干翻了!” “多谢乔少侠!”萧业迅疾躲闪,讥诮道:“不过你的臭手能不能离我远点?” “呸!你个缺德鬼,还是这么薄情寡义!” “话可不能这么说,你的酒菜住宿可都是我请的!” “要死了!老子易容三次都被你认出来了,你是属狗的吗?” “下次记得把眼睛抠出来,我一定认不得!” “那我还是抠了你的眼!” 二人拳头对掌风,你来我往不相上下,嘴巴上也是都不饶人。 萧业闪身躲过一招,忽然收势,原地站立,正色道:“好了,说正事!” 乔南猛地刹住直冲萧业面门的拳头,哼了一声,随手抓了一把带着雨水的草叶在手心里揉了揉,去掉马粪的臭味。 嘴上爽利的报着情况:“这不光是家黑店,还是山匪的哨点。他们看上你后院的大箱子了,但也认出你们身份不凡,所以没请示老大前不敢动手,因此酒菜里下的不是毒药而是蒙汗药。” 这些情况萧业已经猜到,所以没什么反应,他现在更想知道慎玉淳偷跑出家后,慎家的情况。 第229章 先下手为强 “慎家的药送过去了?” “送过去了,放心吧,小金鸡的药早就吃过了,我是给他爹送药时发现他失踪了,他爹的药我交给你的人了。” “慎玉淳失踪了,慎家有没有大乱?” 乔南听了这句问话,“嘁”了一声,“我办事你还不放心?知道这小金鸡对你很重要,我留了一封信给慎文忠,告诉他不要声张,他儿子云墟会帮他全须全尾的找回来。” 萧业听了,微笑颔首,“这次有劳你了,我会记在心里。” 乔南轻嗤一声,回道:“你最好是真的记得。” 说罢又问道:“这里的情况你准备怎么处理?先下手为强还是先跑为敬?” 萧业瞥了他一眼,“山路泥泞,我们带着重货走不远就会被他们大队人马追上,而且,我那箱子里的货不能有损坏,所以为今之计,只有将他们在此全歼!” “全歼?”乔南皱着眉头,“对方能来多少人你知道吗?累都累死了!” 萧业分析道:“在对方看来,我们只有五个人,又中了蒙汗药,跟随探马而来的人应不会多,我们现下先把这些人对付了。后面我还有五十名援军,天亮之前,州府的援军也会到,所以,撑过今夜便可。” 乔南揪了揪络腮胡须,思索后点点头,“你算的明白就行,现在我们是有五个人,不对,小金鸡不算,你还要一个人去报信,那就是两个半。” “两个,你和我,谈既白也不能有失。” “那他驾个马车带着小金鸡先跑总行了吧?我的马车就在客栈外的林子里。” “也不行,情况不明,他们两个任何一个出了事,我都很麻烦。” 乔南烦躁的吐了一口气,“那要不这样,我带着他俩先跑,你留下来断后?” 萧业点点头,“这倒是可以。” 乔南斥道:“得了吧,这活动筋骨的好机会可不能让你一人全占了!” 说罢,他又灵光一闪,“实在不行我就用毒,反正你缺德我也不是啥好人,不用讲江湖道义……” 话还没说完,就被萧业打断了,“不行,这些人我有用,不能用毒,但全歼可以。” 乔南挠挠头,“真是麻烦!当官了杀个人都讲究了!” 萧业扯了下嘴角,“那你就祈祷我步步高升,等我位高权重之时,杀人就不需讲究了。” 说罢,他转身朝客栈走去,乔南跟在后面“嘁”了一声,似乎不屑。 “你说你官瘾怎么那么大?逍遥江湖不快活吗?哎,你该不会是想篡天下吧!” 乔南说着,拿眼去瞅萧业的神色。 关于萧业走上仕途这件事,他们云墟的老朋友不是没在背后议论过,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这个善于谋算的人定有大图! 萧业对此猜测置之不理,只是道:“与人斗,其乐无穷。官场,就是斗兽场。” 乔南听此论调,道了声:“嘁,一天不算计人你都闲得慌!” 忽然他又情绪高涨起来,拍着萧业的肩膀热切的问道:“听说你娶亲了!真的假的?弟妹是个什么人物,怎么就把你这个缺心少肺的人补全了心肝? 哎,说说看,有没有动心?真把自己的下半身……呃,下半生交出去了?我还以为你会孤独生,孤独死呢! 我跟你说,辛无术听了这个消息后老激动了,直呼你有家了,可以让你家破人亡了,转身就去磨刀去了……本来这次他也要来的,但我寻思着你俩死哪个,我都舍不得……” 乔南一路滔滔不绝,问东问西,萧业却只卖个耳朵。悄声回到客栈后,两人分头行动去了。 萧业叫起那名兵士,让其快马返回通知狄顺,再去州府调援兵。 随后他又叫起谈既白和慎玉淳,两人睡眼惺忪,被领到后院时,困意还没褪去。 小吊脚楼里已经动起手来,一阵乒乒乓乓、喊打喊杀的声音传来,萧业也不进去,带着二人在外面等着。 谈既白和慎玉淳四目相对,神志一下清明了! “萧大人,真是黑店呐!”谈既白这才相信了萧业的话。 “萧大人?”慎玉淳还未从一个震惊中缓过来,又陷入了另一个震惊中。“你们不是生意人,是当官的?” 事到如今,身份也不需隐藏了,萧业点点头,语气中带着命令,“我们是皇差,的确去越州,你这一路就跟着我们,可保你一路平安。” 慎玉淳忙不迭的点点头,他家是江南首富,没少跟官府打交道,所谓官商鱼水情。因此听说两人是官员,并不犯怵,反而倍感亲切。 在萧业关注着吊脚楼里的动静时,慎玉淳又向谈既白请教了两人的职级。 听说一个是大理寺卿,一个是太仆寺寺丞,不像他慎家以往打交道的算账官员,更觉新奇。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吊脚楼里的打斗已经结束了。 萧业带着二人走上二楼,两个强壮的伙计已经倒在地上毙命,乔南脚下踩着的那个老掌柜鼻青脸肿,正在求饶。 见到萧业进来,他挑了挑眉,“给你留了个活口。” 谈既白和慎玉淳惊讶的看着他,慎玉淳用手指了指他的脸,“猎户大哥,你的…胡子掉了!” 乔南伸手一摸,假胡须不知何时脱落了,他随手一扯,扔在了地上,连眉毛上粘的粗犷长眉也撕了下来,露出一张年轻俊秀的脸。 谈既白和慎玉淳更震惊了,谈既白说道:“你应该也不是猎户吧?” 乔南“嘁”了一声,稀松平常的说道:“行走江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 慎玉淳年少还未定性,一听“江湖”二字,浑身血液就沸腾起来,忙不迭的点头附和。 谈既白却觉得有些不妥,这个隐藏身份的江湖人和萧业怎么这么有默契? 萧业看出了他的疑惑,遂道:“好在这位兄台及时发现此处不对,提醒了我,多谢兄台为我等避去一灾。” 说着,向乔南拱了拱手。 谈既白和慎玉淳见状也向乔南道谢,乔南受之坦然。 谈既白又问道:“敢问侠士尊姓大名,我等理应铭记于心。” 乔南看向萧业,狡黠的眼神忽然染上笑意,“免贵姓纪名……” 话未说完,萧业一记冷眼瞪了过去,乔南连忙改口,“咳,开个玩笑,姓名就不必打听了,你们叫我大侠就行了!” 谈既白和慎玉淳心道,既然身份都是自己给的,姓名也的确没必要打听了,遂都称呼乔南为“大侠”。 萧业看向乔南脚下的老土匪,声音寒厉说道:“想活命,问你什么答什么,有一句假话,死!” 那老土匪连连点头,请求活命。 萧业问道:“这是你儿子、女婿、侄子?” 第230章 反客为主 老土匪连忙摇头,“好汉饶命,小老儿本来是沿街乞讨的苦命人,被他们哄骗来帮他们打掩护,做这伤天害理的勾当,小老儿也是被逼无奈啊!” 萧业又问:“在此地多久了?” “快两年了。” “害了多少人命?” “这……记不清了。” “官府可曾剿过匪?” “没有,这是野路子,又连通各州府,基本属于三不管,再说也没人能……能逃出去报官。” “土匪老巢有多少人?” “听他们说,有两三百人吧。” “离这多远?” “在前面的大山里,据说有十里地。” 前面?所以他们没往前走是对的,这些土匪很是狡猾,这个黑店应是劫那些零散的旅客,而有路过的大队商队,自然是由得了信的大股土匪伏击。 “你知道他们老巢在哪吗?” 那老土匪摇摇头,“不知道,他们从未带小老儿去过!” 萧业听了这话,看了乔南一眼,薄唇吐出三个字:“可惜了。” 乔南了然,脚下一用劲,“咔嚓”一声,那老土匪胸骨折断,吐血而亡。 谈既白看了心惊肉跳,慎玉淳也脸色煞白,两人看向萧业,似乎在问你不是说留他一命吗? 萧业脸色不变,这老土匪既不知匪巢在哪,就不能去报信,留他何用? 但因有谈既白在,他不想背上“嗜杀”的名声,遂道:“他撒谎了。” 谈既白和慎玉淳嘴巴动了动,看着地上躺着的三具尸体,也无心追问那老土匪哪里撒谎了。 乔南捡起了地上的两把刀,递给萧业一把,看了看呆若木鸡、怛然失色的二人,向其问道:“他俩怎么办?” 萧业看了一眼二人,“后院有两个大水缸,打起来时在那里藏一会儿。” 谈既白点点头,明白等会儿会有一场恶战。慎玉淳却不想当缩头乌龟,弱声争辩道:“他们人多,要不我……我说不定能帮你们。” 乔南给了他一记爆栗,“帮什么帮?你个小……兄弟顾好自己别掉毛就行了!” 四人说着,走下了吊脚楼,谈既白心里七上八下,忍不住向萧业问道:“萧大人,你有多少把握?” 萧业回道:“谈大人放心,援兵很快就到。” 话音刚落,客栈外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萧业示意谈既白和慎玉淳先躲起来,与乔南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闪身钻进了客栈大堂。 萧业来到门后,从门缝中借着夜色看去,门外大约二十人,个个手持大刀。 前头领路的一人正是店中的伙计,他一边走一边向旁边五大三粗的男人说道:“四当家见了保准称奇,那么大一棵树全是金子做的!” 那四当家嘿嘿笑道:“干完这票,咱就去深山里躲个半年,就是官府的人又怎么样?深山老林里还能把爷爷们揪出来!” 那伙计又道:“四当家说得对,等会儿就把他们全宰了,还做官,做鬼去吧!” 两人说着,来到门前。萧业与乔南悄声退后,待那木门一开,一左一右各自擒了一个,一刀穿腹,干净利落! 门外的人不知何故,只见二人还未挣扎,两把森白的刀刃突然透过二人身体而出! “谁?” “阎王爷!” 两人抽出刀刃,在尸体还未倒下去前,不约而同抬脚将其踹飞,压倒数名土匪! 乔南嘿嘿一笑,看向萧业,“不错!无德鬼,这才像你,痛快!” 萧业白了他一眼,“做事!” 说着,已闪身来到门外,手起刀落一刀劈倒一个!那旁边的一人正要举刀,萧业迅如白光的刀尖一转,又添一条人命! 乔南见状,不甘落后,刷刷两刀砍倒两人,“打平!” 这帮匪徒并无多少武学造诣,在二人面前,便如倭瓜挡路,一刀一个剁了便是! 匪徒们眼见头领被杀,情势反转,猎物竟变刽子手,纷纷乱了阵脚,忙不迭的回身逃窜。 但萧业和乔南怎会罢休?二人如虎入羊群,冲杀不断,直到剩下最后一个活口。 萧业的刀尖离那瘫软在地的匪徒面门仅四指,他居高临下,神色寒冽,眸中虽满含杀气,却没有取他性命。 那匪徒面如土色,魂飞魄散,裆下一热,就尿了裤子! 乔南见状唾了一口,“杀人者被人杀,有什么怕的?软骨头!” 萧业冷冷视之,“想活命?” “饶……饶命……饶我一命,饶我一命……” 那匪徒语不成调,半天才找回声音。 萧业寒声说道:“回去报信,告诉他们,我二人在此等着!” “是是!” 那匪徒连忙点头,两眼直直的盯着那闪着白光的刀尖,双手撑地,缓慢的向后一点点挪开。 “等一下。”萧业忽然开口说道。 那匪徒立马僵在原地,身子哆嗦起来,壮着胆子问道:“大爷还有什么吩咐?” “给你长点记性!” 萧业说着,长刀一撩,一只耳朵在空中翻飞一圈后掉在了地上! 随即便是一声凄惨的叫声,那匪徒捂着流血不止的耳孔,面目狰狞,疼的满身大汗。 萧业神色清冷,毫不动容,冷冷说道:“记得,回来找我报仇,滚!” 那匪徒哪里敢延怠,看萧业的眼神便如看阎罗真身,屁滚尿流的爬上马跑了。 乔南听到那句让其回来报仇的话才反应过来萧业为何多此一举,他这是怕人贪生怕死话没带到,半路上跑了,所以才激起对方的仇恨之心。 他走上前来,与萧业并肩而立,望着那仓皇逃窜的身影,啧啧两声,感慨道:“要不怎么说你缺德又狡诈,却没人能拿你怎么样呢,太面面俱到了,不得不服啊!” 萧业睨了他一眼,佯作思考后问道:“我好像没有算计过你吧?” 乔南心下一凛,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保持住!” 萧业莞尔一笑,眸中全是坦荡。俄而,他正色道:“下一波来人战力会强一些,但人数应不过百,我赌他们轻敌。” 乔南点点头,“想的一样。” 萧业又道:“但是,我们不能在此交战,得想个法子让他们不能靠近客栈。” 客栈里面死的有金枇杷树,活的有谈既白和慎玉淳,若被人拿住这三点,等于被人拿住了命脉! 第231章 围点打援 乔南将手里的刀扔在了地上,不以为意的说道:“你先想着,我去拿个东西。这刀太钝了,砍着不舒服。” 说着,翻身上马,疾驰纵入山林。 萧业付之一笑,乔南惯用双刀,当年就是靠着两把快刀在云墟站稳了脚跟。没有双刀的乔南是个点金数银的消息贩子,有了双刀的乔南就是个杀人如切菜的狠辣刀客。 萧业转身回了客栈,点起油灯来到后厨,找些能用的东西。 后院里的谈既白和慎玉淳见到亮光,小心翼翼的摸了过来。 “萧大人,土匪杀退了?” “跑了一个,等会儿会有大队人马来,你们藏好。” 慎玉淳大着胆子跑到门外瞧了一眼,打了个寒颤。 这个娇生惯养的富贵公子还是第一次见到满地尸骸。 他白着脸跑了回来,惊吓不已的对谈既白说道:“门外都死了!二十多个……人都死了!” 谈既白到底是做官的,虽有惊心,但很快镇定了下来,这个时候对方不死就是自己死! 他看了看后厨,却见只有萧业一人,不免紧张问道:“那个大侠呢?” “这呢!”一个轻松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话音响起,一把套着玄黑剑鞘的长剑凌空飞起,凛厉而来! 萧业一把接住,见那剑鞘上铜镂花雕着四象神兽——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栩栩如生,气势凛凛。 拔剑出鞘,剑身通体幽黑,隐隐泛着红光,骇人心魄。剑刃锋芒毕露,剑气如霜,横剑在前,萧业只觉一股森然的冷意扑面而来。 谈既白和慎玉淳虽不懂剑,但也觉空气一凝。 萧业看了乔南一眼,“玄金剑!好剑!” 乔南露出得意的笑容,“那当然!本打算送给一个朋友做新婚贺礼的,今日既遇到危难,就赠与萧大人助你一臂之力吧!” 谈既白和慎玉淳对其侠肝义胆和大方襄助敬佩不已,纷纷赞其当得起“大侠”二字! 乔南的笑容越发灿烂,瞥了一眼萧业,毫不在意的说道:“小事一桩,主要我那位朋友为人狡诈,不像萧大人这么光风霁月,这把剑还是比较配萧大人!” 萧业白了他一眼,知道那位“新婚狡诈的朋友”就是自己。 他收起剑,转身看向了后厨的一缸火油。不能在客栈里动手,只能将对方堵在客栈外。 四人来到后院,取来茅草和木柴,又将客栈里的桌椅板凳,一应能烧的东西全搬了出来,用马车运到了土匪必经的一个弯道上,拦腰截路。 这个距离离客栈大约一里,不会波及客栈里的人和物。 做完这些,萧业让谈既白和慎玉淳二人仍回客栈隐藏,自己则和乔南在一旁的林子里守株待兔。 星子暗淡,月光熹微,阴翳的树林里,萧业聚精会神的注意着前方的动静,乔南则靠着树干老神在在。 萧业听了一时,未听到有马蹄奔腾的声音,转头看向乔南,唇角带着温润的笑容。 “这个贺礼不错,多谢。” 乔南挑挑眉,“送你自然得是好东西!辛无术骂骂咧咧的拿出了他辛家珍藏多年的流星铁,余伯端亲自锻造的,那剑鞘我做的!他们还让我给你带句话……” “我知道,情意领了,一诺千金!” “得嘞!要不说你这人呢,跟你做朋友总好于做敌人!” 萧业笑笑,没再言语。 近年来,南楚对云墟的收复之心再起,这把玄金剑既包含了乔南、辛无术、余伯端对他的知交之谊,也包含了他们对他的期望——护云墟不被侵扰! 月牙儿渐渐西移,寂静的山林里,只有枭鸟的凄厉叫声。二人十分有耐心,谁都不觉困倦。 突然,一群飞鸟掠起,一阵铁骨相击、急促奔腾的马蹄声渐行渐近! 来了! 二人相视一眼,萧业接过了乔南递过来的弓弩,那箭簇上裹着浸了灯油的软布,幽蓝的火焰静静燃烧。 萧业从林中望去,一队人马举着火把,卷土夹尘奔腾而来。 萧业弓如圆月,持箭静立,待那大队人马快要来到弯道之时,“咻”的一声箭如流矢,一头没入那倒了火油的路障中! “轰”的一声,漆黑的夜里,一条火龙猛然冲天而起,如一道闪电鞭击入土,迅疾猛烈!火苗遇到火油四下攀咬,迅速横亘整个路面,将四周的山林照的犹如白昼! 那纵马狂奔的匪徒们刚拐过弯道,忽见一条火龙在面前窜起,情急之下连忙勒马,但后面的土匪却是停刹不及,前冲后推之下,顿时人仰马翻,纷纷栽下马来! 就在此时,萧业与乔南从林中飞身纵跃而下,不待匪徒应对,玄剑出鞘,双刀飞舞,霎时红霜乱飞,鬼哭狼嚎,哀鸿遍野。 萧业玄金剑在手,削铁如泥,割喉如吹发,那黑色的剑身在火光的映照下红光更盛,如一条嗜血的黑色妖龙红瞳闪烁,神出鬼没! 而萧业墨发黑衫,黑眸阴骘,面如冠玉的脸上溅上殷殷鲜血,宛如杀神降临人间,招式凌厉,毫不手软,剑过之处,无人生还! 匪徒们魂飞胆裂,不敢与战,纷纷逃窜,但手持双刀的乔南堵住了回路,两把长刀左右开弓,白光如织,绞杀一片! 很快,两人刀剑相遇,满地尸骸中还剩一个活口! 萧业的玄金剑如黑龙垂首,剑身幽黑,杀不沾血,他睨着那受伤的匪徒,剑尖直指其面,轻蔑言道:“你是头领?” 这匪徒倒是比上一个有骨气,虽因受伤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却是气势不弱,“没错,我是山寨三当家!你们是什么人?有这么好的身手不妨报上名号!” 萧业冷哼一声,“回去报个信,不妨倾巢出动,我二人在此等着!” 那匪徒在一瞬的惊讶后,放声嘲笑道:“你们两次得手不过是使诈,趁我等不备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若真放我回去,我会峰寨好汉也不是吃素的!就凭你们二人,必死无疑!” 乔南听了,来了兴趣,竖起大拇指道:“哟,有志气,这才是土匪的样子嘛,砍起来也过瘾!” 萧业轻笑一声,收起了剑,含笑的眸子带着戏谑,温声叮嘱道:“我等着,快去快回!” 第232章 关门捉贼 那匪徒实未料到二人是这种反应,愤愤的撂下一句狠话:“给老子等着!”撑着伤体爬上马后,绝尘而去。 乔南走到萧业身旁,悠悠说道:“怎么样,有对策了?” 萧业扫了一眼地上的尸骸,“这拨来了五十人,加上上拨的二十人,下拨若是倾巢而出,至少两百多人。” 乔南点点头,“是场恶战。” 萧业又道:“这次他们一定会准备充分,人多势众又武器众多,这里不是好的决战点,我们需要将他们集中起来。” “集中?客栈?” “对!”萧业点点头,“就是客栈!” 乔南疑惑道:“那你的货物和那两贵重的累赘怎么办?你不是说不能让他们进到客栈里吗?” 萧业笑笑,“第一拨来的人眼里只有货物,第二拨来的人轻敌自傲,一半冲着货物,一半冲着我们。若让他们接近客栈,定会分兵两路,一路对上我们,一路搜寻货物,对谈既白和慎玉淳来说,过于危险。 但接下来的这拨人,在我们歼灭他两拨人后,眼里只剩我们了!势必会将我二人千刀万剐后,才去找货物,所以,谈既白和慎玉淳带着宝物藏起来,在战斗结束前不会有人去寻他们。” 乔南拧眉思索片刻后,道:“你这么说我有些明白了。你这脑子到底是怎么长得?怎么能绕这么多弯?” 萧业轻笑一声,“因时而变,时移世易,田忌赛马也是此道理。” 二人说着便朝客栈走去,来到门前,便见谈既白和慎玉淳扒在门边正朝外张望着。 见到二人回来,两人连忙打开了门,关切的询问二人可有受伤。 萧业将计划说出,二人自是毫无意见,全心信任。 四人套上了马,将那载着金枇杷树和金节黄麾的大车拉到了客栈后的山林里,留下谈既白和慎玉淳在此看守。 返回的路上,萧业又用马拉着石板将地上的车辙印抹平。 回到客栈,二人便紧锣密鼓的忙碌起来,酒坛、柴草、火油等等一切能用到的东西全都收集起来,二人准备在这座丧命无数冤魂的黑心客栈里进行一场大猎杀! 寂静的山野里,秋风呼啸,卷起一股血腥味。 这里没有更鼓,不能清晰的辨出时辰。萧业看了看外面月牙在夜空中的方位,此时应该是丑末寅初,还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 而只有隐身夜色里才能便于偷袭,所以他们必须在天亮前结束厮杀! 思绪到这里,忽然一阵奔腾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来到客栈门口齐齐勒马! 萧业与乔南对视一眼,这么快? 待听到人声,一抹浅笑爬上了萧业的嘴角,既如此,就不必偷袭苦战了,兵法有云——上屋抽梯,关门捉贼! 来人正是领了五十名援军的狄顺,还有从京中返回,沿途快马追来的谷易。 谷易冲进客栈,开口就询问萧业有无受伤,却在见到乔南时瞪大了眼睛。 “二……” “二什么二?二你大爷!”乔南瞪了他一眼,毫不客气的骂了一句。 谷易生生将到了嘴边的“师父”二字咽了回去,他眨巴眨巴眼睛,颇感震惊疑惑的看向了萧业。 狄顺也对乔南感到好奇。 萧业简单介绍了一句,搪塞了过去,随后便将排兵布阵之事详细说来。 谷易、狄顺领令之后各领了二十人准备去了,余下的十人,萧业派去了保护谈既白和慎玉淳。 夜黑风高,野风过冈,虎啸狼嚎,黑洞洞的客栈里很快陷入了厮杀前的宁静。 萧业和乔南在二楼窗前站着,望着那夜色中惨白山路的尽头,眸中尽是浓浓的猎杀兴味。 突然,一阵矻蹬蹬密集且奋力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其声浑厚震撼,气势磅礴,是一场大规模的快速行军。 萧业眼眸微眯,果真倾巢而出了! 许是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那奔腾的声音到了近处放慢起来。 萧业侧耳辨听,似有一小股先行探路。果然,那弯道的尽头来了十几骑。 此时,路上横亘的火龙已经燃烧成冷灰,所以,他们径直向客栈而来,速度不快,似在戒备。 待来到客栈前约十丈左右,那为首的两人勒马在前,一人正是那个回去报信的三当家,另一人亦是头领装扮。 二人手持大刀叫喊:“狗贼!出来迎战!” 萧业和乔南对视了一眼,萧业叮嘱一句,“悠着点,别杀太快。” 乔南灿烂一笑,“明白!” 话音刚落,二人从楼上一跃而下,悄无声息的落在了客栈门口。 那后来的首领哼了一声,“功夫不错,报上名号!” “无名无号!”萧业答道。 那首领大刀一横,阴狠道:“那老子就送你一个——找死!” 说话间,已纵马挥刀冲将过来,那三当家也冲着乔南而来,身后十几骑则齐齐叫唤而上。 萧业和乔南闪身两侧,矮身俯冲,刀剑横行,先削马腿! 霎时,最外侧的几骑人仰马翻!电光火石间,队形倒塌之际,萧业与乔南一左一右脚踏卧马人肩,纵身而起,一脚一个将最近的两骑踢下马背,自己跃身马上,与其他骑纵马缠斗起来。 几个回合后,一骑脱离战队,回身朝着山路奔去,萧业知道这是探了虚实后回去报信去了。 果然,不多时,身后响起隆隆马蹄声,萧业在交战之中转头望去,只见山道上火把通明,乌乌泱泱!马奋蹄,人嘶吼,个个挎刀持枪,如洪水猛兽般叫嚣而来! 那三当家放声大笑,“二位不是要我会峰寨倾寨而出吗?今日就将你们剁成肉泥喂狗,以报我会峰寨兄弟血仇!” 萧业和乔南对视一眼,两人霎时招式凛厉,急速击杀。匪徒们手忙脚乱应对,被连连逼退。 二人也不恋战,待杀到客栈门口,一掣马头冲进了客栈。 两个头领正要回身追上,却被纵马而来的大头领叫住了。 “三弟、五弟!小心有诈!” “大哥放心,正面交手,这二人不过如此!大哥二哥等着,兄弟这就提他们的头来!” 说着,那两个头领一马当先冲进了客栈,身后的十几骑火速跟上。 那大头领一扫客栈左右,厉喝一声,“来人!将客栈给我团团围住,别让他们翻墙跑了!” 第233章 上屋抽梯 众匪徒领令,举着火把,三步一人,将客栈围了个严严实实! 萧业和乔南冲到后院,调转马头,静待追兵,外面的动静也听了个清清楚楚。 不多时,那两个头领带人策马闯了进来。萧业看着他们,嘴角微扬。 “我劝你们一起上。” “狂妄小儿受死!” 话音未落,马蹄雷雷,双方持剑横刀,纵马相奔,正面交锋! 待离得近了,两方交会之时,萧业与乔南突然凌空而起,跃至十几骑背后,身形凭空急转,脚步在几骑马背上闪转腾挪,于背后冲杀,刀剑过处便是一具尸体扑倒马下! 二人在疾驰的马背上厮杀,如履平地,不过短短二十息,院中还剩四骑! 那两个头领惊骇不已,与另外两骑拱肩缩背,结成四角,不敢再主动出击! 萧业也很有耐心,落于马上,与乔南一左一右与其相持。 外面的土匪只听到里面一阵马嘶人吼的打斗之后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却不见自己人出来。不免急切叫嚷:“三弟五弟!能否应对?” 那两个头领心有余悸的看着萧业和乔南,此时性命面前,脸面算屁! 两人相视一眼,开口答道:“这二人功夫了得,将我四人围住了!” 外面的大当家、二当家面面相觑,十几骑冲进去只剩四骑了?还被两个人围住了?两人都不敢再轻敌。 那二当家的说道:“大哥,这二人定是高手!对付这样的高手,不能与其单打独斗,必须围攻! 我们人多势众,一拥而上,累也累死他们!” 那大当家眼露凶光,“二弟说的在理!此二人斩杀我多名兄弟,再让其狂妄下去,我会峰寨的脸往哪搁?兄弟们听着,除了把风的,所有人跟我进去,将他们剁成肉泥,为兄弟们报仇雪恨!” “报仇雪恨!报仇雪恨!” 外面喊声滔天,同仇敌忾,那两个头领瞬间有了气势,阴冷笑道:“受死吧!” 萧业面寒目冷,不为所动。 而随着震耳欲聋的叫喊声,客栈的门板被“哗啦”一声冲散,会峰寨的百余名土匪如洪水般涌进了后院! “杀——” 所谓多人多胆,四个土匪对上二人那是胆裂魂飞,百余名土匪对上二人那是浑身是胆。 霎时,四面八方的土匪蜂拥而上,朝着二人挥刀便砍,那明晃晃的刀刃如白雨般四溅而来,若是躲闪不及,便是满身血窟窿! 萧业与乔南跳下马来,背对而战,二人全力击杀面前敌人,毫不担心背后遭袭。 萧业手中玄剑黑气纵横,嘶风饮血,如黑龙出岫,雷霆万钧;又如苍鹰破云,迅猛无敌! 乔南的两把快刀亦是白光掠影,刀风破空,势不可挡! 匪徒们的胆气被二人的猛烈击杀迅速遏制,恐惧再起,隐隐有后退之势。 萧业寒眸一凛,向身后的乔南说道:“退!” 话音落后,二人纵身一跃,身形飘逸灵动,从院中翻墙而出! 来到墙外,自是如砍瓜切菜一般,将还未来得及结成阵的土匪们杀至溃不成军。 与此同时,谷易亦带人从林中冲出,将外面把风的土匪一阵砍杀! 院中的土匪见二人走脱,连忙令道:“追!” 顿时,有爬墙的,有转身朝门外跑的,一百多号人在院中乱作一团。 就在此时,客栈二楼和吊脚楼上的后窗齐声打开,火油酒坛从天而降,随之而来的就是火箭流矢! 院中,萧业还让人四处放了草料,此时火箭一顿乱射,火苗四起,迅速窜成了火海! 眼见院中大乱,土匪四处奔逃,狄顺按萧业交代,命令楼上两处兵士撤退,一把火将客栈和吊脚楼燃了起来! 这下,土匪们如被闷杀,想走大门,客栈燃起熊熊烈火;想要翻墙而逃,墙外守着刽子手,出来一个砍一个! 烈焰冲天,直烧了一个多时辰才灭。而土匪们鬼哭狼嚎的惨叫声也持续到天色将明。 待到无人有能力再反抗时,萧业让狄顺将活着的土匪绑了,至于那些在火中半死不活、痛苦呻吟的,让谷易带人搜寻,全都给了个痛快。 狄顺将匪首提到了萧业面前,萧业并没有审讯,只是道:“别让他死了。” 随后让其领人去接谈既白和慎玉淳,自己则走到一个僻静处靠着一棵大树坐着休息。 乔南凑上前来,好奇问道:“你说这些人有用,有什么用?让我忙乎了一夜,总得让我知道为啥。” 萧业微微一笑,答道:“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他看看泛着青灰色的天边,算着公孙寿也差不多快到了。 公孙寿剿匪三日,若有收获,定会给自己传信。而一直没有讯息传来,恐怕是既没抓到罪魁祸首,也没找到替罪羔羊。 萧业思忖,劫烧商船的事很可能是梁王所为,若如此,自然不能让公孙寿再查下去。 所以,这个替罪羔羊不如自己给他一个,既能让其不烦扰梁王,又能让自己和公孙寿都能交差,顺便再卖公孙寿一个人情。 乔南见萧业神秘兮兮,“嘁”了一声,翻了个白眼。 谷易已将火场收拾利落了,前来禀报之后,瞅了瞅乔南,终于忍不住凑到跟前,小声问道:“二师父,您怎么来了?” “算到你家公子有难,特来相助。”乔南一本正经的说道。 “真的假的?您还有这灵通呢?” “你说呢!”乔南呛了一句。 谷易嘿嘿笑道,“那到底是为啥?” “为啥?为你家公子。给慎文忠送药时发现他儿子跑了,一路追那小金鸡追到了这家黑店,正好碰到你家无德公子。” 谷易恍然一声,“原来如此。”随即又好奇问道:“慎文忠吃啥药?我没听公子说过啊!” 乔南嗤笑一声,瞥了一眼靠着大树休息的萧业,说道:“吃啥药?吃能让小金鸡保持慎家独子的药!” “啊?慎文忠自己要吃的?” 乔南拍了他一巴掌,“你傻啊!他能自愿吃这个?要不说你家公子无德呢,慎文忠哪知道,你家公子一边让云墟救着他独子,一边害着他的子孙根!” 第234章 一拍即合 萧业闻言,眼皮一掀,寒眸里毫无愧疚心虚,“那是云墟的药,辛二姑娘说了,此药只会遏制,不会斩草除根,只要断药三个月就能延续香火。 等我事情了结,慎文忠该来的儿子还是会来,不过是晚几年罢了。若是停药后真坏了子孙根,那这笔账该算到你辛家头上!” 乔南怼了一声,“得了吧,无理你也能争三分,我真是倒霉跟你做朋友!” 辛二姑娘是乔南的夫人,这笔账要是算在辛家头上,那就是算在了他夫妻头上。 萧业轻笑一声,没再理会。人性很复杂,父子也是如此。“其中之一”的分量怎么能比得过“唯一”? 要想让慎文忠心甘情愿的全力配合,慎玉淳就只能是金贵的独子,不能有兄弟来争夺父爱! 乔南在萧业那吃了瘪,又把目光投向了谷易,“小子,有没有好好练刀?你三师父还想着你能回炉重造呢!” “啊?”谷易听了脸色一垮,他在辛无术手下过的日子那可叫一个惊心动魄,不堪回首! “别了吧,我刀法可以了,公子说的。” 萧业听了,微微一笑,没有理会二人打趣,闭目养神起来。 乔南一巴掌拍在谷易脑袋上,“你个小没良心的,这么快就跟萧无德学会了薄情寡义,就一点儿没想师父?” “想了想了!”谷易连忙求饶,“我天天想师父们,大师父他老人家还好吧?” 乔南又是一巴掌拍过来,“天天就想你大师父啊!” 萧业闻言,莞尔一笑,眼睛虽没睁开,嘴巴却悠悠说道:“谁让你和辛无术一个比一个不正经,只有余伯端德才兼备,堪称良师益友。” 乔南“嘁”了一声,不满道:“好你个萧无德,我这可刚帮了你一宿啊!” 萧业仍是闭目养神,嘴角露出一抹由衷的笑意。 一阵骨辘辘的马车走动的声音传来,萧业睁开了眼睛,谈既白和慎玉淳在狄顺的护卫下正朝这边走来。 二人见到昨日遮风避雨、高显矗立的二层客栈已成一片焦黑的废墟,不禁叹声连连。 待离近时,看清那青烟缭绕处还埋着许多尸骸,空气中更是飘着腥臭难闻的味道,更是怵目惊心,一阵心慌,这是一场怎样的恶战啊! “萧大人!你没事吧?” 谈既白见到萧业,疾步跑了过来关切。 萧业站起身来,“无事,受了几处小伤,没有大碍。” 谈既白又看向一旁的乔南,关心道:“这位大侠呢?” 乔南瞅了萧业一眼,“和他差不多!” 谈既白这才放下心来。 慎玉淳激动说道:“我和谈大人在林中只看到这里一片火光,又听到杀声震天,真为你们捏把汗!没想到对方两百多人,你们区区五十人,竟然以少胜多,将他们全歼了!” “什么区区?没听过一将顶千军啊!”乔南出口抗议。 “对对!大侠和萧大人身手了得,小弟佩服!”慎玉淳从善如流,连忙改口。 萧业付之一笑,看了看二人道:“这位大侠也要去越州,我看沈小弟不如请他做个镖师,一路来回全不用担心了。” 慎玉淳连忙点头,“好好,若是如此便是最好了!” 他今日可算是见识了江湖险恶,若是没遇到几人,此时恐怕已成一具死尸了! 乔南自然明白萧业的意思,正好怎么着都得护送,不如赚笔银子。遂道:“我要价可不便宜啊!” 慎玉淳点点头,“一百两够吗?” “一百两?”乔南叫嚷起来,“我这身手就值一百两?你侮辱谁呢!” 慎玉淳连忙赔礼,“二百两?” 乔南白了他一眼,“你的命就值二百两?” 慎玉淳连连摇头,他这条命可金贵了!他有些为难的说道:“大侠,我身上没带多少,我还想去花神楼呢,要不这样,我先给你五百两,咱们回去时我再给你补一千两,行不行?” 乔南佯作思索,勉强答道:“行吧,先把五百定金拿来!” 慎玉淳闻言喜笑颜开,当着众人的面就解开了钱袋,从里面拿出了五个黄澄澄的大金锭! 众目惊愕,原来这五百两不是银子,是金子!那就是定金加尾金,一万五千两银子! 乔南接过金子,啧了一声,忍不住叹道:“你还真是小金鸡!” 慎玉淳没听清,“大侠,你刚刚说什么金?” “没什么,我是说你以后叫我金大哥就行!” 慎玉淳连忙点头,“好嘞好嘞,金大哥!” 谈既白也为二人高兴,虽然短短相识,但也算生死之交,遂道: “这就好了,去时二位可与我们结伴同行,回来时你们也能有个照应。谈某也要谢金大侠拔刀相助,若无您和萧大人,我和沈小弟危矣!” 乔南自是摆手道“无妨。” 几人正谈笑间,一名探马驰来,下马拜道:“禀萧大人,安州援军到了,距此还有五里!” 萧业问道:“领兵者可是公孙寿?” “回大人,正是公孙寿。” 萧业点点头,让其一旁休息去了。 想来公孙寿听说他们在安州边界遇袭,又是大发雷霆,惶恐不安。 果然,不多时,后方一片响动,马蹄震山动地,大队人马策马扬鞭,抛蹄溅泥而来。 为首的公孙寿披袍擐甲,一边驱马狂奔,一边大声呼喊:“萧大人无恙否?” 萧业站起身来,走到路边静候。公孙寿奔到跟前,急忙翻身下马,冲到面前便拱手拜道:“安州救援来迟,还请萧大人恕罪!” 萧业托起了他的手,“公孙大人一路辛苦,不必如此。” 公孙寿这才放下心来,但拧着的眉头仍未解开,垮着的嘴角似乎在说真是倒霉! 忽然,他又紧张起来,四下张望,“谈大人呢?” “这呢。”谈既白也走了过来。 公孙寿再次放下心来,但看到四下焦黑,再次紧张起来,“天子宝物呢?” “无事。”萧业答道,又开门见山的说道:“公孙大人请放心,我等在此等候大人只是将这些匪徒移交给安州府衙。” 说到这里,公孙寿再也憋不住了,“萧大人,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安州多少年没出过匪患了,怎么就全都让你们给碰上了呢? 当然啊,我不是说是你们的错,我是说怎么就是这个节骨眼!还好两位尊使和天子宝物每次都能逢凶化吉,否则我要交的就不是乌纱帽,而是脑袋了!” 第235章 李代桃僵 萧业理解他的郁闷,两次遇匪,一次是有人蓄意为之,一次是在三不管地界,都算在安州头上是有些倒霉。 而且,劫的是天子宝物,又碰到御史台特使来巡,罪过怎么算都不小,的确让人焦头烂额。 他温润笑道:“公孙大人政务修明、法纪严肃、用兵如神,一路追击水匪至此,与我等合力将其一举全歼,保护天子宝物不曾有失,也还安州百姓一方安宁。您放心,我和谈大人稍后会在奏疏中言明此事!” 公孙寿一听这话,眼睛一亮,一改刚刚的垂头丧气,激动之下一把抓住了萧业的手臂,“萧大人没开玩笑?” “不开玩笑。” “不是反话骂我?” 萧业莞尔一笑,“萧某怎么会骂公孙大人。” “哎呀!萧大人你……你这简直救我于水火啊!行!你这朋友能交,够义气!” 公孙寿高兴的髯须都抖了起来,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懒政怠工,疏于体察民情,他拉着萧业沿着山路向前走去。 “萧大人请看,再往前走个五十丈,那道山梁就属于越州了,如果按你所说土匪的老巢在那边,那就是在越州辖地。 当然了,我不是推卸责任啊,这个黑心客栈的确是在我辖州境内,但萧大人我敢对天发誓,我真的没有接到过这块有人遇匪的诉状!” 萧业点点头,表示相信。 公孙寿注意到了前方弯道处燃烧的灰烬,好奇发问,这才知晓昨晚的战况激烈,在狄顺到前,萧业与一个江湖人竟打退了土匪的两拨冲击。 在听完萧业三次剿匪的妙计后,曾经浴血疆场的公孙寿不禁热血沸腾。 “好一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好一个上屋抽梯关门捉贼!可恨,我来晚了,没有赶上,否则也能痛痛快快的打一仗!” 萧业笑道:“若是公孙大人在,我等只需在后方安坐便可。” 公孙寿哈哈大笑,畅快非常。笑罢,他见此处离人群较远,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疑惑。 “萧大人文韬武略,勇猛非常,又善于用兵,为何不从军报国?横刀立马,气拔山河,岂不快哉! 实话与萧大人说,我做州牧多年,时常梦回沙场。那金戈铁马,刀枪剑弩,虽有流血受伤,但都是看得见的兵器,你也知道对手想你死。 哪像这朝中,看似一团和气,说着升官发财,但转头暗箭就不知从哪方射来了! 这次若不是有萧大人施以援手,恐怕我要吃不了兜着走啊!” 萧业付之一笑,答道:“文当死谏,武当死战,无论从文从武,只要心怀社稷百姓,就是报国有门。公孙大人能够护卫安州政通人和,便是救了一方之民,不比沙场拒敌的功劳小!” 公孙寿听了此话,抚须颔首,目光如炬,感慨万千的说道:“萧大人言之有理,譬如萧大人这般,虽是文官却不乏英勇! 相州之行,撼动大周三十六个盐运司,四十八个铁冶司,迫使整顿,不知救了多少盐民矿工;安州之行,又为我安州百姓除去匪患,还民以安! 是啊,只要心怀百姓,哪里都是我大周官员的战场,又岂止边境厮杀!” 萧业微笑颔首,他不是没想过军功起家这条路。 但是大周将领只有领兵权,绝对的控制权一直牢牢把握在皇帝手中。 特别是十二年前“青州粮草案”之后,皇帝对军队的把控更为严格,京师军、边防军、地方军,皆是一年一换防,将不随军走。 这种情况下,想要培养自己的势力很难。即便他的心思能够不被察觉,其中还牵扯着庞大的军需粮草等问题,恐怕等他打通领兵、募兵、后勤等等关节势成之日,至少要十年以上! 还有一点,当今并非乱世,举旗造反只会不得民心,失道寡助。 而且,他也没有称王称帝的心思,像他这样冷情薄性、工于心计的人当了皇帝,底下的大臣一定会被他搞死一片! 再者说,太累!做事虽可以不留余地,但做人一定要留些余地,以供回味。 现在就挺好,魏承昱从善如流,为人中厚,上位后必能施以仁政。 而他,既有并肩作战的朋友,又有两心相依的爱人,雄心有处放,真情不需疑,足矣! 萧业的嘴角溢起一抹微笑,朝阳的初晖照在他棱角分明的俊颜上,给他厮杀了一夜、溅着斑斑血迹的脸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公孙寿一脸诚挚,郑重其事的又道:“萧大人放心,此次援手,我公孙寿绝不会忘,他日萧大人有能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萧业微微一笑,目光亦是诚恳,“有公孙大人这句话,不枉萧某苦战一夜。” 二人说罢,相视一笑,这个人情算是都认下了。 回到大队人马处,公孙寿大手按剑,气势威武,一双霸气威严的眼睛睨着那被活捉的匪首,哼了一声。 “就是你等贼寇打劫天子宝物,火烧尊使商船?好大的胆子!” 那匪首瞪眼问道:“什么商船?老子是山匪!” 公孙寿抡圆了胳膊一巴掌猛扇过去,直把那匪首打的口吐鲜血,大牙脱落! “还敢狡辩!押回去画押!” 那匪首满嘴血污,呜呜呀呀不知叫骂着什么,被人拖了下去。 那边厢,萧业简单几句话就说动了谈既白。 谈既白亦是爽快,毕竟没有萧业,他恐怕连站在这里做选择的机会都没有,至于送人情,反正这些土匪也是要劫天子宝物,已是死路一条,不算撒谎。 于是,三人便现场写起奏疏来,内容光明正大,谁也不藏着掖着。写罢,三人相视一眼,爽朗一笑。 与公孙寿告辞后,萧业命人马原地休整了半日,随后拔营起寨,进入了越州地界。 一队人马由小道改大道,很快就与提前等着的大队人马会合。 萧业看到那个混淆视听的假箱子并无被撬开的痕迹,他心下腹诽,难道自己多心了?这大队人马里并无细作? 既到了越州地界,就不必担心有土匪觊觎。 甚至,萧业倒是希望有土匪,这样那两道刀痕就能名正言顺的算在越州身上了,到时越州的官员就不能理直气壮的去挑他的错。 萧业命人扔了那假箱子,又将罩着金枇杷树的残破木箱拿掉,一队人马大张旗鼓的押着金光闪闪的金枇杷树,持着金节黄麾朝越州城而去。 但谈家的老仆却是谨慎非常,向谈既白说道,这样光秃秃的太过暴露,若是有人想随手摘个树叶,偷个果子,那可是太趁手了! 说话时,他不停地瞄着乔南。 第236章 真假金树 于是,他建议还是给金枇杷树罩上一个大布幔,四角缀上銮铃,这种铃铛静止时风吹不动,但只要有人掀起布幔,一定会发出响动,惊动守卫。 谈既白觉得此法甚妙,便应允了下来,于是谈家老仆亲手缝制了一个棉布罩罩住了金枇杷树。其还每日早晚查看果叶数量,十分尽心尽责,耐心细致。 对此,萧业也没有多言。 大队人马缓行了五日后,这日傍晚,来到了越州城外八十里处安营扎寨,明日即可入城。 往后的路程,乔南与慎玉淳不便再同行,二人遂向萧业和谈既白告别,预备明日一早先行快马进城。 萧业点头应允,四人正说着话,却见狄顺神色惊慌的跑来。 “萧大人,不好了!金枇杷树——” “金枇杷树怎么了?” 谈既白瞬间紧张起来,眼看明日就能到越州城了,他现在听不得任何坏消息! “生锈了!” “什么?” “金枇杷树生锈了!” 众人目瞪口呆,连萧业也难掩惊讶。这一路十分安泰,并未遇匪,他还以为狄顺如此惊慌是发现了那两道刀痕。 “你胡说什么?金子怎么可能生锈!”谈既白震惊嚷道,压根儿不信。 狄顺手足无措的看向萧业,急切说道:“真的!萧大人,属下没有说谎,您去看,宅老快被吓晕了!” 萧业听罢,脸色沉肃,大步朝着装载金枇杷树的大车走去,众人紧跟其后。 远远看去,树上外罩的棉布已经掀开,金枇杷树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着沉闷发灰的光,不复之前的光彩熠熠,耀眼夺目。 待来到跟前,那金叶、金果及金树枝灰蒙一片,似在褐色粉尘里滚了一遭,其上斑斑点点、不均匀的染了一层铁锈状的东西。 连那两道刀痕也被铁锈塞满,此时倒看不出损坏了。 谈家的老仆脸色煞白,一手攥着布罩,一手扶着大车站立,直愣愣的仰头看着金枇杷树,口中喃喃的说道:“完了,完了,欺君之罪……欺君之罪……” 萧业抬起长腿一步迈上大车,一脸阴沉的伸手捻了捻那红褐色粉尘,只能捻掉表面的一层,的确是从枇杷树上生出来的。他又放在鼻尖闻了闻,一股铁锈味,真是生锈了! 谈既白已经爬上了车,此时也忙不迭的伸手探查,又低头嗅了嗅,脸色一白,差点儿栽下马车! 乔南见状,一步跃上马车伸手扶住了他,此时也顾不得避嫌了,像两人一样凑近了枇杷树仔细审视了一番。 待确定果真生锈后,他抬头看向萧业,惊道:“真是铁锈!这玩意儿淋了场雨真生锈了!” 谈既白虚浮无力的扶着马车边缘,一双眼睛带着绝望看着萧业,“萧大人,我们从京中带来的真是……”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完。 萧业知道他怀疑什么,他现在心中也在怀疑,他们从皇宫金玉作里带出来的真是纯金枇杷树吗? 是有人从中做了手脚?还是皇帝耍了他们? 乔南见他低头沉思脸色肃寒,走上前来关心问道:“你准备怎么办?是不是很棘手?” 棘手,当然是棘手。皇帝交给他们的是纯金枇杷树,他们送来越州的却是生锈的枇杷树! 梁王怎么想?皇帝怎么看?百官如何借此大做文章? 萧业甚至有一瞬怀疑,皇帝是不是故意以此来激怒梁王,让梁王恼羞成怒后杀了他们祭旗举兵谋反,而皇帝再名正言顺的派兵平叛,诛杀亲弟! 众人见他不语,恐慌迅速蔓延。 谈既白焦急喊道:“萧大人,你一向最有主意,快想想法子啊!这可是欺君之罪啊!” 谈家老仆更是直接跪在了地上,磕头哀求道:“萧大人,您想想法子,哪怕这罪名让小可背,救我家公子一命啊!” 谈既白见状,顿时红了眼眶,哽咽喊道:“宅老!” 狄顺等众守卫也跪倒在地,神色哀戚的恳求道:“萧大人,兄弟们的命都交给您了!” 萧业背对他们,凛然而立,他没有回头看他们,似乎充耳不闻,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的很长。 秋风拂过山野,吹不散沉默压抑的绝望氛围。 谷易看了看静立的萧业,又望着满地跪倒的兵士,心中又急又恼,向众人喊道:“你们不要这样,我家公子有法子一定会救你们,快起来,不要逼我家公子!” 慎玉淳也不禁为众人捏了把汗,他家是江南首富,常有为皇家效力的机会,知道这种事非同小可,一旦将这棵生了锈的枇杷树送去越州,就是杀头重罪! 人命关天面前,他也不去想什么花神楼了,快速解下随身的几个大钱袋,向萧业说道:“萧大人,我这里有金子,不如我们将其熔成金水,一点儿一点儿涂上去,说不定接收枇杷树的官员是个眼神不好的,没有发现呢!” 乔南听了,走到萧业跟前,悄声问道:“小金鸡说的这个法子行不行?若是金子不够的话,我和谷易快马去城中抢些来!” 萧业清冷的眼神从枇杷树上游移到了他的脸上,薄唇吐出一句话:“他傻你也傻?” 乔南见状不气反乐,还能刻薄,难道有法子? 萧业转过身来,俊颜上的阴沉已经消失不见,他寒眸清冷,面无表情的扫视了跪着的众人,沉声说道:“都起来,明日入城!” 众人闻言,犹疑恐惧,一时间声音嘈杂,有人磕头哀求,有人议论这就是送死! 萧业黑眸一眯,不疾不徐、掷地有声的说道:“有任何事情,我一人承担!但若有人想做逃兵,就地正法!” 此话一出,又是众目惊愕,谈既白、狄顺、慎玉淳纷纷叫道: “萧大人,你不要冲动,此物进了城就无转圜的余地了,我们不如从长计议!” “是啊,萧大人,不如我们拖延几日,按沈公子说的给这树镀一层金!成便成,不成我们死也无怨了!” “对对对!这些金子若不够,我可以去就近的钱庄去借!” 谈家的老仆亦是苦口婆心的劝道:“萧大人,您还年轻,千万不要想不开啊!” 萧业居高临下,深邃的黑眸睨着那谈家老仆,声音清淡,“多谢宅老关心,这金枇杷树还需宅老手中的布幔罩起。” 分割线———————————— 各位读者大佬麻烦看看广告送个——用爱发电,目前八月稿费170元左右,帮个忙,让作者冲个200元大关,感谢支持,抱拳! 第237章 下马威 谈家宅老泛红的眼中带着惊讶,望着萧业神色淡然,胸有成竹的样子,他迟疑了一下,将手中的布罩递了过去。 萧业接了过来,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与乔南一起将生了锈的枇杷树罩了起来。 安抚好军心后,萧业独自一人在营地边缘的一块大石头上坐着,意味深长的目光时不时瞥一眼忙碌的军士和谈家的老仆。 乔南缓步走了过来,在他旁边坐下。 “真的有法子?别硬扛,为了这身官服不值当。实在不行,就跟我回云墟去,要是舍不得弟妹,我帮你去接。” 萧业没有看他,清冷回道:“不信我?” 乔南轻笑一声,瞅了他一眼,“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敢赌了。我不是不信你,我是怕太冒险。 我刚刚又去刮了下那枇杷树,铁锈真是长上去的!我实在想不出,你这样把它拉过去难不成能把铁的说成金的?” 萧业莞尔一笑,语气温和又带着玩笑,“你说得对,我就是要指鹿为马。” 乔南闻言,直直的看着他,“你玩真的?你现在还没位高权重呢!我可告诉你啊,你要是被押上法场,我可没时间回云墟搬救兵啊!” 萧业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放心,不需要你劫法场,明天你就在越州城高坐着等好消息!” 乔南听了此话,知道其主意已定,遂不再多言。 次日五更,一队人马便拔营起寨,乔南与慎玉淳向众人辞别后,快马先行。 萧业向众人威严令道:“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谁敢露怯,以军法处置!” 谈既白、狄顺等众人听了,只得硬着头皮展露笑颜,气势汹汹、声势浩大的朝着越州城而去。 距城六十里左右,萧业远远便见官道两侧旌旗鼓车排列整齐,为首的是一名长须清瘦的老者,从其装扮上可辨认,此人是越州刺史庄士升。 那庄士升见到二人车马渐近,慌忙指挥奏乐鸣号。 萧业和谈既白在距仪仗队两三丈处停下,受了越州刺史和属官们对天子的礼拜。随后才下马与庄士升见礼。 刺史是从三品,比萧业职级略低,却比谈既白的六品高。 但那庄士升却是谦逊非常,受了谈既白的礼后,还了一个礼。 萧业思之,庄士升或许是见谈既白身份特殊,既是天子使者又是梁王妃亲侄。 那庄士升又向萧业行礼,萧业则按规矩回了个半礼。 庄士升向两人恭敬说道:“两位尊使,三十里处有梁王府中的长史翁之万恭候,梁王他老人家身体欠安,便在城门处等着二位了。” 萧业和谈既白自然点头说“好”,二人复又上马,一行人威武庄严的继续向前走去。 来到三十里处,这里的阵仗就小的多了,只有几名属官,备着酒菜瓜果。 那为首的应是庄士升口中所说的梁王府长史翁之万。 萧业视之,三十多岁的年纪,面白须短,一双眼睛黠光闪烁,透着狡猾。 见到大队人马前来,其只是打眼一扫,神色如常一动不动,竟不上前迎接。 谈既白与萧业两马并行,见状向萧业低声说道:“萧大人,这人怎么如此傲慢?” 萧业回道:“谈大人稍安勿躁。” 这长史的态度恐怕就是梁王府的态度,这才刚刚开始,比这更傲慢的或许还在后头。 萧业驱马来到八丈之外,抬手叫停了队伍。 庄士升在其侧后方,见状驱马上前,小心询问道:“萧大人怎么不走了?” 萧业骑在马上,神态好整以暇,寒眸睨了一眼不远处的几人,薄唇轻启:“那几人是耳聋眼瞎之人吗?” 庄士升听了这话,脸色颇为尴尬,他赔着笑道:“萧大人勿怪,下官这就让他们上前迎接。” 说罢,伸长脖子向那翁之万及几名属官喊道:“翁长史,还不快来拜见天子尊使!” 萧业瞥了庄士升一眼,堂堂一州长官亲自喊话,可见越州真正掌权的是何人。 那翁之万与几名官员听了喊话,又见萧业等人再无上前的意思,几人互瞅一眼,缓步朝着队伍走来,跪下见礼。 礼拜过后,众人等着使臣代天子言说“免礼平身”,却半天没有动静。 谈既白自然知道萧业是要为难他们,因此也不说话。 庄士升现出为难之色,这些属官是梁王府的,打他们的脸就是打梁王的脸。遂向萧业提醒道:“萧大人……” 话还没说完,萧业言道:“左右列道而跪。” 下跪的翁之万和属官们闻言面面相觑,庄士升震惊失色,谈既白则压住想发笑的嘴角。 萧业见几人不动,也不气急败坏,向身后的狄顺悠悠问道:“狄曲长,天子金节黄麾何在?” 狄顺闻言,向那持着金节黄麾的兵士厉喝道:“都举高点!谁敢让天子威仪蒙羞,就地正法!” 翁之万等人脸色一变,抬眼觑了萧业一眼,见其眉眼藏锋威严难犯,居高临下的睥睨着自己,不禁心中打了个激灵。 几人交换了个眼神,分别膝行至道路左右两侧,跪地俯首。 萧业冷眼扫视几人,薄唇牵起一抹讥讽的笑,冷哼一声,驱马向前走去。 大队人马从翁之万等人面前经过,将士们自然知轻重,那踏地的重重脚步震起大片灰尘,将道路两旁的几人弄了个灰头土脸。 又走了一时,巍峨的越州城就在眼前。那城门前,旗幡飞扬,鼓角齐鸣,官吏全着朝服,神色肃穆。 而在城门中间,立着亲王仪仗,那煊赫的吾杖和大纛威风凛凛,两面雉羽扇、四面朱漆团扇前有顶肩舆,其上设着软褥,斜倚着一人,身着亲王冠冕,便是梁王。 而其身边左边为文官,右边为武将。其中一人二十多岁,身姿英武,面容严肃。 萧业从其不同于王府武将的穿着辨出,此人应是常驻越州,名为护卫实则监视梁王的骁勇军校尉——徐仲谟。 萧业暗暗打量了其一眼,心中思量,此人在越州日久,不知与梁王到底相处如何? 等到大队人马来到跟前,越州官吏们伏地跪拜,肩舆上的梁王亦挣扎着起身,一旁立着的一个清秀小少年恭敬上前搀扶。 萧业不着痕迹的端详了一眼梁王,其形容有些枯槁,比三年前更清瘦些,似乎真有恶疾。 而那旁边的小少年应该就是梁王世子魏时慕。 见梁王欲起身,萧业沉声说道:“陛下口谕,梁王欠安,不必见礼。” 梁王闻言并无惊讶,他深邃的目光看了萧业一眼,又坐回了肩舆上,口中略显随意的答道:“臣弟谢陛下圣恩!” 第238章 指鹿为马 众人见完礼后,按惯例,应请萧业和谈既白入城。 但梁王府长史翁之万却在此时走上前来,向梁王禀道: “王爷,下官以为天子宝物既到了越州,不妨将帷幔掀开,一来让越州百姓瞻仰吾皇圣恩,二来,这颗金枇杷树象征着陛下与王爷坚如金石的兄弟之情,理应招摇过市,以示天下!” 说罢,他瞥了萧业一眼,嘴角带着阴险的笑。 萧业了然,他定是在车队经过时从帷幔下窥见了些端倪。 谈既白听了此话,瞬间慌了神,连忙阻止道:“不可!既是天子宝物,怎能…怎能暴露于市?还是等回了王府再看吧。” 他不知萧业准备怎么“承担”,只觉得能拖一时是一时。 翁之万见其慌了,更确定那金枇杷树有问题。 此时便笑道:“谈大人此话差矣,我越州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暴露于市又有何妨?还是说,前几日安州闹水匪,这宝物不幸遭了贼手?” “放肆!”萧业眼眸一凛,厉声喝道:“翁大人慎言,诋毁天子宝物可知何罪?” 那翁之万笑道:“下官失言,还请萧大人勿怪。” 说罢,转身又向梁王弯腰一拜,目含深意的说道:“王爷,您不妨让人掀开帷幔,这天子宝物的确非凡品!” 梁王凤眸一掀,看了一眼萧业,又看了一眼灰头土脸的翁之万,眼中现出了然之色。“萧大人一路护送天子宝物,这金枇杷树真非凡品吗?” 萧业应道:“天子赏赐自然非凡品,王爷若是好奇,不妨现在一看。” “哦?”梁王轻笑出声,“既如此,不妨让众人一起开开眼!” 谈既白头上已经渗出了冷汗,他匪夷所思的看着萧业,不明白他为何要将罪过自曝人前。 萧业对其微微一笑,向着身后的谷易手掌摊开向上。 谷易了然,从马车里请出圣旨,奉到了萧业手中。 萧业寒眸一扫翁之万,气势沉稳,掷地有声的宣道:“梁王接旨!” 众人闻言全都跪倒在地,梁王也在儿子的搀扶下从肩舆上下来,虚弱无力的伏地而拜。 “臣弟接旨。” 萧业展开圣旨,宣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丧之威,兄弟孔怀。 朕之四弟,同气连枝。闻弟有恙,朕心痛彻。弟言幼时枇杷,朕亦日日缅怀。越州枇杷不似京中味,京中枇杷却无兄弟尝。 兄弟既具,和乐且孺。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朕之四弟,万万珍重,宜尔室家,乐尔妻帑。是究是图,亶其然乎? 钦此。 萧业宣完圣旨,去看梁王的神情。 皇帝的这道圣旨化用了《诗经》中《小雅·常棣》一诗,字字珠玑,表达出了沉重温馨的兄弟之情,又语重心长的让梁王保重身体,让妻儿不至忧虑。 但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关键的在最后一句话——是究是图,亶其然乎? 这句话的意思是——你好好想想,朕说的是否在理。 这似乎意有所指,甚至传达着某种警示。 梁王跪在地上,听完圣旨,带着病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拜谢了皇恩后,萧业将圣旨递了过去。 梁王举手接过,两人四目相对,萧业的神情转瞬变为谦恭,梁王则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众人平身过后,翁之万脸上难掩兴奋,催促萧业道:“萧大人,可以让我等一窥天子宝物真容了!” 萧业微笑颔首,“好!” 说着就要抬手招呼兵士们将金枇杷树上罩着的帷幔掀开。 谈既白却一个箭步冲到他跟前,按住了他的手,面色发白道:“萧大人,三思啊!” 萧业唇角轻扬,回道:“谈大人且看便是。”说罢,悠悠抬手命令:“揭开帷幔!” 兵士们听令而行,那四角垂着的銮铃一阵叮铃作响,帷幔扯落,一棵灰蒙蒙布满铁锈的枇杷树暴露在众人目光之下! 随之而来的便是连连惊呼: “这是……生锈了!” “不是金枇杷树吗?” “说是几十石黄金打造的,纯的!” “纯金怎么会生锈?不过短短半个月!” 梁王世子魏时慕不过九岁,正是童言无忌的时候,惊讶道:“父王,这难不成是铁树镀金所以生锈了吗?” …… 萧业听着愈演愈烈的议论声,神色如常,甚至还有些悠闲。 他看了眼谈既白,见其以手扶额,面色惨白,似乎下一瞬就要晕过去了。而谈家的那个老仆,倒是毫无紧张之情,正直直的盯着自己。 他莞尔一笑,转头又去看梁王,梁王已坐回了肩舆上,一双眼睛带着看戏的兴味。徐仲谟则眉头紧拧,震惊中又带着忧虑。 那翁之万见金枇杷树果真不出自己所料有问题,洋洋得意的笑道: “萧大人,金玉作的文书上可是写的清清楚楚,树身高九尺,重约六十九石,纯金,是纯金!不是生了锈的铁树! 萧业,你护宝有失,拿个假货糊弄梁王,欺瞒陛下,你可知罪!” 萧业轻蔑的瞥了他一眼,讥笑一声,向梁王不卑不亢的说道:“下官听说越州也有枇杷,请王爷派人截取一段树枝来。” 梁王微扯了下嘴角,看了眼身边的中领军吴坦,吴坦领命,即刻命人去城中取来。 众人不明所以,取个真枇杷树来又能怎样?还能点木成金不成? 谈既白见萧业果真是有想法,脸色略微和缓了些,悄声向其问道:“取树枝是何故?” 萧业不肯说破,只是道:“谈大人看着便是。” 不多时,那奉命而去的兵士回来了,肩上扛着一大截刚刚斩断的新鲜枇杷树枝。 萧业向梁王言道:“王爷、诸位请看,这枇杷树枝上是不是有层灰棕色的绒毛?” 说罢,他让人举着那树枝在梁王和众人面前展示一圈。 谈既白听了这话,两眼陡然一亮,连忙附和道:“是是,枇杷树上本就长着锈毛,这棵铸造的枇杷树不过是仿造的栩栩如生!” 众人面面相觑,枇杷树上有绒毛不假,可这金子锻造的树上长铁锈,似乎不是一个道理啊! 翁之万冷笑一声,“萧大人伶牙俐齿,可我等也不是傻子!不管枇杷树上有没有绒毛,这文书上写的是纯金,纯金! 王爷明鉴,此人定是因为三年前污蔑王爷清誉被外放出京,怀恨在心,如今偷梁换柱,以此来触王爷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