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神残梦》 第一章 红信 偶尔,柯林从沉重的纸堆中抬头小憩,总会望着桌面上的那台装置怔怔出神。 整体上它像一条手臂,但是轻盈且美,让人想到鸟类骨骼或昆虫翅膀。 鲜红晶体薄片上搭着几枚细针,可以捕捉到晶体每秒二十次极细微的震颤。连接其上的机械传动装置如钟表般精密,将震颤的状态放大传导至一小支炭笔,并在纸上划下相应的痕迹。 这是这个世界上效率最高的通信,在一些圈子里被称为“红信”。原理和前世的电报类似。不过这些晶体存在五种震颤形态,效率又比电报要高出很多。 又有新的信件到了。 细微的金属敲击声响起,无数齿轮和发条同时运作。纸张被牵动,炭笔在沙沙声中绘出幅度不一,断断续续的折线。 柯林漫不经心地观察着那枚晶体。它的颤动难以用肉眼观测。有时观者会以为自己听到细微的嗡鸣声,但那只是幻听罢了。 估计此时,世界某处的另一台红字仪前,一位不知名的发报员正通过五个机械按键将委托人的信件输入其中,牵引另一枚晶体的颤动。 无论两枚晶体薄片相隔多远,它们之间都会发生共振,忠实地传递讯息。 即使两者之间没有任何介质。 …… 柯林的工作就是把这台仪器画出的折线转译成相应的文字。 这是一项繁杂费心的工作,却是圣一神学院允许他参加旁听的条件。 红字仪永不停歇地运作,信纸不断堆积,令人头痛。 除了信件抬头和少量公开文件外,绝大部分红信的内容都是乱序的字母。委托方早已将内容加密成规则不一的暗号,这让柯林的工作显得更加枯燥。 在房间的几个角落里,以异常的密度布置着“提灯”,柯林不知道它们的正式名称,却也知道那是用于探知灵素转化和湮灭的仪器。 能入职这里的发报员,都已经过引荐和灵素排异等方式重重筛选,从一开始就确保了他们身世清白,而且没有成为巫师的潜能。 但是,在这充满未知和不确定的世界里,真的存在万无一失之事吗? 右手仍在麻木地记录着,转译这些折线早已成为一种本能。柯林的瞳孔逐渐失去聚焦。 字母组合在眼中不再拥有含义,成为线条的单纯排列,就像某种绘画…… …… “柯林,辛苦了。” 有人从后面碰了碰他的肩膀,柯林从失神的状态中醒来。他稍微混乱了一会,才认清背后男人的脸。 “海涅?” 在场的监察之一,也是引荐他的人。 “今天就这样吧,时间和数量都足够了。” 柯林从座位上站起来并让到一边,海涅惯例要检查他的桌面和衣物,另一位监察在不远处盯着。 柯林稍稍伸展了一下肩膀和手臂,顺便环视这座信报房。 六个座位上,其他的报员正埋头抄录信件的密文。 “通过,一切正常。”海涅仔细检查后说。 确认桌面和柯林身上没有复写纸或者纸张,基本也就不用担心什么。毕竟报员们是在监视下抄录的,讯息又都是长篇幅且规则不一的密文。 柯林看了看表,十九点三十二分。 “抱歉,只是规定而已。”海涅略带歉意。 “理解。” 但海涅似乎还有话要说,他斟酌着。 “老师他,最近有好转吗?” “还可以,至少心情好了一些。” 海涅勉强有了笑意,拍了拍柯林的肩膀。 海涅是自己伯父以前的学生,对伯父非常尊敬,所以对被收养的自己照顾颇多。 也正是因为他与神学院方面的交涉,自己才得到了旁听的机会,以及一份补贴家用的工作。 虽然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似乎多少有些违背了他的信任。 “还有一件事,但不是什么大事。” 海涅轻松地说,让柯林心里稍紧。 “我听到一些传言……你还在和那些帮派成员来往?” 柯林楞了楞神,没料到他提的是这件事。 “我在那边生活过,所以或多或少有一些……老朋友。”柯林说。 学院方面通常不关心报员的生活。毕竟无论报员自己有什么意图,都不太可能把信件泄密出去。 “他们毕竟不太正道……别太在意,我并非以监察的身份说这些话。”海涅说。 “我知道老师现在的情况,要维持那种开支,你也只能去做一些不干净的事。但其实没必要一个人扛着……毕竟他对我有恩,我不会吝啬什么。“ 柯林笑笑。 “那好,有需要的时候,我不会客气。” 海涅点头:“辛苦,代我向他问好。” “我会的。”柯林说:“也祝你好。” …… 柯林带着帽子和外衣走出报房,傍晚的余晖刚好消失。 圣一神学院,有点像是前世大学的雏形,不过要更封闭一些。据说由某个高级教团直辖。 虽然柯林被破例允许旁听,却只有低年级的几门世俗课程对他开放,聊胜于无。 哪怕是海涅,对柯林的期望也只是能掌握可以谋生的一技之长,在普通人之中找个体面的工作而已。 莫名其妙地出生在这个世界,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二年。以他前世那种温吞的性格,就这么平淡地度过第二人生也不奇怪。倒不如说是一种更好的选择。 可惜这注定无法实现。 这一世七到十二岁的记忆,尽是些不连贯且意义不明的画面,事件之间的顺序和关系都扭成了一团。 隐约可以确定,这不是自身的问题,而是有人对那些记忆动过手脚。 柯林仍能强烈地感受到,在那几年间,自己曾与超凡曾有过很深的交集。但那些感知却被什么人粗暴地抹去了,连带着那些年其他的回忆也成了碎片。 懵懂地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混在难民之间,从西拿勒的惨烈战场,流亡到同盟的边境城市施塔德。 他不知道自己的记忆是如何被破坏的,唯一能确定的是,那与超凡有关。 可在那之后,就再也找不到跟那些记忆有关的线索,也没有接近超凡的机会。 ——直到和伯父相认,获得海涅的引荐,进入那所报房。 所以现在的柯林过着一种双重生活:是神学院机密报房的报员,也是见不得光的帮派分子。这两个身份相互拖着后腿,对柯林来说却都是必须的。 因为只有从神学院的机密报房能接触到解决问题的方法。 也只有南施塔德的地下世界,能很快提供实现方法的资金。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取回那五年间被破坏的记忆。 漫无目的地思索着,柯林离开学院。进入小巷间绕行许久,确认没有被跟踪后,又进入另一条大道。 他拦下一辆马车说出一个地名。车夫撇了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两只老马打着响鼻迈开蹄子,往南疾驰而去。 柯林挑开车窗,雌月和子月正一同悬挂于东北方的低空。煤气路灯的光线被地下管道喷泻的蒸汽所涣散,仅仅照亮了青石板路,街道两边的典雅建筑则淹没为黑暗中的尖锐剪影。 马车离开秩序井然的旧城,一切都变得怪诞扭曲起来。夜空似乎显得更低,七倒八歪的楼房精疲力竭般倚靠在一起,在黑暗中看不清细节。 施塔德的南第四街以南,居民基本是辛西里移民。 马车在一间“阿斯旅馆“前停下,这种地方以二三十个阿斯就能过夜而著称,往往是辛西里人进入同盟本土后落脚的第一站。 付了车钱,从后门进入二楼,在过道里就能听到无数嘈杂之声,这里的墙壁几乎比火柴梗更薄,房间比厕所更小,到处乱爬的臭虫也已经不再怕人。 柯林推开一扇房门。昏暗煤油灯光晕下,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除了那支指着自己的银闪闪的左轮。 第二章 皮癣 持枪者多半没有真正的杀意,但柯林还是举起了双手。 “里卡多,还是离开枪就睡不着吗?” 柯林故作轻松地说,一边用手肘带上身后的门。房间里的杂音并未因此远去。隔壁似乎有人在教训女儿。抽泣声和抑扬顿挫的辛西里方言清晰可辨,能让人想到喉咙里弹动的小舌头。 噪声让空间显得更逼仄,而持枪者仍在阴影中默不作声。 他总算学会了戒备和试探……柯林心想。觉得有些欣慰,也有点心酸。 有人安排自己在这里和他碰面。持枪者下午刚刚出狱,要从那个偏远的监狱农场乘车过来,到城里应该还不到三小时。 “刚出狱的你从哪里弄来的枪?以前藏的?” 里卡多·卡拉杜拉,嗜枪如命。大多数人对带枪还比较谨慎的时候,他却很少不带枪。在一次活动中因为携带枪支被捕,入狱两年。 “柯林·达洛佐。” 里卡多开口了,他必须要确认些什么。 “……你和那件事有关吗?” 两年前害他被捕的那次活动,原本由柯林策划。有人告了密,最后被抓的却只有里卡多。警探试图从他身上牵出更多的人,但里卡多扛住了漫长的拷问。 无论面对审讯时多么坚定,不代表他心里没有疑问,伙伴之间的事情必须弄清楚,绝不可含混,这是辛西里人的准则。 但是。 “你这么问,是想让我回答什么?” 柯林盯着里卡多的眼睛说,他看穿了,那深处并无杀意。 “难道你打算,我一说‘无关’,就放下手中的枪?” 里卡多所谓的质问,只是想听到心中预设的答案。两年了,里卡多不想再背负怀疑挚友的重担。 柯林朝着枪口走近。 “我没有出卖你,但我说了你就信吗?” 对任何人保持怀疑,才能在这行更长地活下去。不要轻易放下枪,里卡多。 “告密者查到了?”于是里卡多咬牙自己寻找答案。 “几天内卢卡就揪出了他——作为叛徒死得毫无尊严。” “怎么肯定他是叛徒?” “搜到了他从警探那里领的钱,顺便查出了警局里布眼线的人。” “除了你和卢卡,还有谁审过这些证据?” “五只手的‘大老板’堂·马里齐奥·卡鲁索。告密者在五只手会议上被公开处刑。” 沉默,里卡多在检查故事是否完整,又能从何处查证。 最终他垂下了持枪的手,稍稍往前走了一步,从阴影中露出脸庞。 里卡多的棕色卷发被剃成了囚犯的样子,让柯林觉得有些陌生。身上还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这意味着他甚至没想过先收拾整理一下。 他的眼中含着泪,表情稀烂得不成样子。 “你知道的柯林,我最不想做的事就是怀疑你。但是这整整两年时间……在那些围墙里面,我什么都听不见……”里卡多的声音不成调。 这两年时间,为了避嫌,卢卡为他安排了律师,却不准手下任何人去探望他。 而他开果蔬商铺的父母伤心得抬不起头来,也权当他是死了。 柯林扶住他的肩膀,拍拍他的脸颊,低声说道: “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我不是‘族长’,但可以向你保证这一点。” …… 柯林让里卡多收拾一下自己。听他轻描淡写地讲起自己这两年在里面的经历。他入狱前瘦长结实,出狱时憔悴不堪,柯林知道他遭遇的没有自己说的那么简单。 虽然分隔两年,但是能确定对方没有变化太多,这让他们的心情变得轻松了一些。 十年前,那时柯林的身体还很年幼,也还没有和伯父克雷吉相认。 那时他刚刚来到这座城市,靠着教会的施舍在一片与其说是遮蓬不如说是停尸场的地方度过了七个月。正是在那里,他认识了里卡多和他的家人。 那种混乱的时节,连搬尸体的工作都得靠贿赂才能得到。为了谋生,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干起了偷鸡摸狗的勾当,柯林也是其中的一员。 他们受雇去城里烧毁别人的报刊亭,偷窃看不住自己钱包的女人,打劫一些醉得不省人事的酒客。犯的都是些不入流的事。失去管教又无处谋生的孩子,几乎遍地都是。 这些小小的流氓团伙之间时不时会火并,背后没有大人支持的柯林一伙几乎每次都讨不到好。但他们终究地生存了下来,顽强得跟见不到阳光的皮癣一样。 半小时后,柯林帮里卡多弄来了像样些的衣服,等他穿戴整齐,两人离开离开旅馆。在事先约定的地点等来一辆马车。 “说起来,你还在旧城那边的神学院工作吗?”里卡多问。 “啊,是啊。” 对于他们来说,一份表面的工作是不错的掩护,不容易被怀疑,对保释也很有利。况且会努力工作,也说明了这个人是可靠的。 “感觉你随时还可以抽身。”里卡多说。 柯林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毕竟里卡多已经把自己的履历弄脏了,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 也有人将这种事称为“洗礼”,愚蠢到有些浪漫。 “所以,现在的南施塔德是什么情况?” 里卡多恢复了入狱前的干练。 “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柯林说。 “‘头脑’奈维欧因为痛风死了。接替他成为五只手的人,是我们的卢卡。” “五只手”是由最强有力的五个辛西里集团组成的议会。有时被称为“家族“,但它们并非以血缘为纽带。“家族”其实是指“鲜血结成的家庭”,即一起流血的伙伴之间,亲如一家的意味。 辛西里人一如既往地对任何国王缺乏信任,所以是五只手在事实上“照顾”着所有辛西里社区。他们权势巨大,甚至有人开玩笑地将五只手的“大老板”堂·马里齐奥·卡鲁索的家宅称为“南施塔德真正的市长官邸”。 不出意料地,里卡多的表情相当震惊。柯林却颇为理解他的感受。 卢卡·切斯塔洛,是他们的团伙所依附的人。也是在十年前左右才来到施塔德的难民,虽然早早成为了首领,但在他们的印象中却是一个态度柔和而且出身低微的兄长。又有谁能想象得到,卢卡能在短短几年内让自己的集团成为“五只手”呢? “那坏消息是什么?”回过神来,里卡多紧接着问。 “坏消息是你一出狱就得上班。”柯林笑笑:“熟悉一下新的生意,不会很辛苦。” “还有最后一件事,想必你在里面也会有所听闻。” “你说?” 马车厢里没有灯,几乎看不清什么细节。 柯林把脸侧向一边,目光似乎穿透了马车厢厚重的窗帘,望着某个极为遥远的地方。 “……同盟要禁酒了,里卡多。” 他幽幽地说出这句话,就像在做某种宣告。 …… 车厢里开始有些颠簸起来,大概是城郊的碎石小径。 厚重的窗帘遮挡了外面的一切,无从得知马车正驶向何方。 柯林看了一眼手上的表,二十一点。 这个世界也是二十四小时制,但柯林觉得一秒的时长肯定比前世长一些,却无从验证。 “差不多要到了。”柯林朝里卡多微微示意,让他站起来。 他打开了车座下的暗格,取出了里面的东西。 两支匕首,和两把入手微沉的手枪。 第三章 别馆 有时暴力是一种必要的商品。 并不是指那些单纯用于伤害或是防卫的暴力。它们也很重要,但还不足以建立起平衡长久的关系。 任何地方,都需要有人提供一个恐怖的图景,以确保信任与合约能够成立。公正与秩序的女神娜欧奇蒂,往往以被黑布蒙蔽双眼的形象出现。她一手持剑,另一手持天平。但如果没有那把剑,一切就毫无意义。 很多人或组织以售卖这种暴力为生,哪怕很多时候那把剑并不会真正落下。但只要他们能提供一种虚张声势的想象,也许就足够了。 而在同盟暂时难以插手的南施塔德,五只手最重要的商品,就是这种暴力。 就跟在贫瘠的辛西里一样。 …… 碎石路已经到了尽头,通入一处颇为气派的别馆,这是果业巨头本亚明·尤迪特名下的资产之一。 柯林和里卡多下了车。柯林习惯性地想压低帽檐,随后想到在黑夜里做这个动作有些愚蠢。 两人还没适应这里的氛围,显得像刚刚进城的乡巴佬一样。 本亚明的女秘书正在黑檀木门前等待,她留着职业的波浪卷短发,脸上多少能看出一些不快。任谁要在夜晚九点还得处理公事,想必心情都不会太好。 进入别馆,门廊和大厅各处都亮着电灯。并非以钨丝为灯芯,所以不比煤气灯明亮很多。在柯林看来甚至有点寒碜,而里卡多似乎觉得新鲜无比。 施塔德的电力网还未搭建,所以多半是别馆主人自己安置了发电机。 两人被安置在本亚明的书房外等待。到处都有熏香,地上是可以让脚趾深深陷入的鄂图地毯,柯林摩挲着座椅上的天鹅绒,这里一切会触及皮肤的地方似乎都被柔软的织物所包裹着。 书房的门迟迟没有打开,秘书送来了一些当天的报刊。柯林一边等待,一边随手翻看着。 头版是销酒车劫案告破的消息,被抢走的几吨威士忌被追回销毁。而不起眼的角落里,写着几名帮派分子被杀的标题。 但是直到柯林把这些报纸翻到第三遍,书房里才迟迟地传出了本亚明的声音。 “让那两个孩子进来吧。” “孩子”,柯林心想,他看得到我们,而且管我们叫“孩子”。 …… 本亚明穿着睡袍坐在他那古董般的书桌后,桌上还摆着翻开着闲书,喝到一半的酒水。 他故意让人久等,而且对此不作掩饰,作为显而易见的挑衅。 一个穿衬衫和背带的男人负手站在本亚明的身后,但是柯林只在进门时打量了他片刻。 之后,就再也没有多看他一眼。 柯林落座,里卡多则站在他的身侧。本亚明看起来对情况有些困惑不解,就像职业棋手看到对手业余的一步落子,不知怎么揣摩他背后意图。 “所以,你就是那个卢卡?”本亚明问。 “只是代表他的人。” 本亚明点头,把装着白兰地酒瓶和杯子的托盘推向柯林: “自便,喝一点少一点了。” 柯林为自己和里卡多各斟了一杯,却没有饮用,只是观看着灯光从清澈酒体里透射漫散。 “您与卢卡·切斯塔洛先生应该碰过面,在卡佩罗的葬礼上,他和所有人打招呼。”柯林说。 “是吗,可惜我没什么印象了。” “以后你们还会打交道的。”柯林说:“以后果蔬业垄断行会的一些事务,就由他经手了。” 本亚明眯起眼睛,小口小口啜饮着酒液。 “实话实说,我不觉得他合适那个位置,没有不敬的意思。” “为什么?” “我们喜欢和认识的人打交道。可是这里没人认识他,他也不了解我们。” “那你觉得谁合适?” 本亚明笑了,没有理会柯林话中的陷阱。 “我只是搬到别馆来度假,什么风把两位吹到这来的?” “卢卡先生他想,把你变成一道信号。”柯林冷不丁地说。 “什么意思?” 柯林盯着他看,看得他不自觉地停下了喝酒的动作。 “我们只是被派来来了解一下生意……比如说你调价的原因?” “啊。”本亚明轻松地说:“那么多酒厂被查封,货物都要烂在仓库里了,不可能不变的。” “你没和行会通气,违反了约定。” “你还不懂我们做事的方式。纸面上一回事,实际是另一回事,生意人不可能那么僵板的。”他说,语调中开始有些不耐烦,就像有人逼他向猴子解释诗歌的意蕴。 “听说诺顿上游河谷的虫人奴工病死了很多,今年的收成也并不是那么好。” “和那些事情没有关系。”本亚明果断否认,但让人感觉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他说: “为什么不多花几天了解一下这个行业,和我们做事的习惯呢?现实里的事情总是很复杂,永远不会像外人看起来那么简单。” “我们愿意了解。”柯林说:“现在就可以听你说,我慢慢听。”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孩子。” “不,我听懂了。” 柯林在座椅上欠了欠身,从兜里取出一些子弹放桌上,然后是枪,就像佣人在宴会前摆放餐具一样。 本亚明身后的男人马上掏出枪指向柯林,下一个瞬间,里卡多也取出了枪指住男人。 “可以了可以了。”本亚明摊手:“你们谈事情永远要来这一套?是什么打招呼的礼仪吗?大家放下枪吧,生意只是生意。” 本亚明相信任何交涉和协商,关键在于留一丝底线。想要谈下去,就要留有斡旋的余地。所以虽然他害怕枪,却坚信谈判桌上出现的枪只是增加筹码的威慑,如果真的扣下扳机,反而会让它失去意义。 “我昨天拜访过行会主席。” “是,是吗。”本亚明背后流着虚汗。 “你的房子很不错。这么多陈设,想必花了不少心思……那是你的孩子吗,相框里的那个?” 本亚明似乎震惊于柯林的下作,应该也稍稍摆脱了自己掌控一切的幻觉。 “好吧……卢卡派你们来是想要什么?钱吗?” “你该打包东西了,可惜时间不多,大部分只能丢在这了。” “……什么意思?” “奈维欧·卡佩罗这些年被痛风折磨得管不了事,你又是从同盟腹地过来的人,所以大概不清楚辛西里人的做事风格。” 柯林晃开左轮的弹巢,一边往里面填子弹,一边慢悠悠地说:“现在带上孩子,挑你最重要的几样东西,不能太多……马会受不了的。沿路往西北方离开,明早之前在纳达罗坐离开公国的火车,或许还能来得及。” 柯林回头看了一眼书房门:“或者你想带上那个秘书?” “你们想让我放弃这座城里的一切?”本亚明感到莫名其妙:“这对卢卡有什么好处?” “单看账面的话,没有好处。“ “让我留在这里运作自己的生意,卢卡才能拿到更多的分成。我承认自己违反了约定,你们赢了。或者他想要股份?要就拿去吧,我已经认伏了,再赶我走你们又能得到什么?“ “不想带自己的孩子走吗,也许你们都还能活着。” 柯林有些伤感地问,他又低头看了一眼手表。 “你到底会不会谈事情?别把恐吓赌鬼的那套搬到我身上,你知道怎么订条件吗?” “好,那你看到这把枪了吧?” 本亚明嗤笑起来:“所以说别来这一套了,你们知道我和哪些人来往吗?只要……” “它响了,你死了。” …… 里卡多被枪声吓得惊叫了一声。 本亚明栽倒在书桌上,血液在书页间蔓延。 虽然刚才剑拔弩张,不是说今晚只是了解一下生意么,结果对面就这么死了? 柯林的动作太快,那个穿着衬衫和背带的男人甚至来不及反应,一切就结束了。 事实上除了柯林,这座风雅的宅邸里没人料到今晚真的会开枪。这时那个穿衬衫的男人才回过神来,急急忙忙地准备扣动扳机。 “你的雇主已经死了。”血液流到酒杯下面,将清透的玻璃染成红色。柯林将之一饮而尽。 他依旧没有看那个保镖,闲谈般地说: “确定要向五只手的人开枪吗?” 第四章 灯光 里卡多自幼习惯用枪指人,也听过枪声,但没有真的对人开过枪。 更何况是在这么近的距离上,画面毫无缓冲地撞入他的眼睛。前一刻还是招呼寒暄,一些他听不太明白的生意和试探。下一刻就是猝不及防的死亡。连流氓们在仓库里的对峙都没有这么干脆利落。 “因为事情不是在这里被决定的。”柯林说:“卢卡要用他打一道信号,所以昨晚他就注定要死了。” “一道信号?” “卢卡要告诉大家:‘他不是卡佩罗那种昏沉沉的老头。事情他都看在眼里,而且有时做事比较莽撞。’这句话必须用本亚明的血来签押,才会变得让人相信。” 也许是因为卡佩罗作为前任太没存在感,本亚明没有太把垄断行会放在眼里,想乘着酒厂查封的机会用不正常的低价压垮剩余几家供货商,从而吞下所有市场。 但一如辛西里社区的其他行业,果蔬业垄断行会的成员们也受五只手“保护”,他们将利润中的一定比例作为会费缴纳给五只手,以保证会员之间互不竞争,通过控制销量等方式保证价格,进而谋取更大的利润。 换而言之,也就是商人雇佣匪徒来保证“市场的稳定”,通过契约建立起了广泛的灰色秩序。这显然不太符合反垄断法,可惜在这个世界,这部法律还没被制定出来。 本亚明死去之后,他的保镖最终都没敢开枪。柯林在他身上找到了一些证件,上面有他的住址。然后又从钱包里找到了他家人的合照。 柯林对他晃了晃照片:“幸好你带了这些,不然又要多死一个人了。” 他的心里稍稍因此而轻松了一些,因为如果实在找不到能控制这个人的把柄,就只能让他去死了。 保镖的出现是一个意外,也许本亚明临时感到不太安全。至于那个秘书,身世背景早就被查得明明白白,自然有其他人去处理她。 只要她老实接受安抚,就不会有人再受到伤害。 除了本亚明之外,没有任何人在这件事里受到损害,可惜,这唯一的被害者已经无法为自己发声了。 至于那个孩子…… 但愿,年幼的他没有被那声枪响惊醒,做一个甜美的梦。 一梦睡到天亮,什么都别看见。 …… 柯林擦干了现场的血迹,和里卡多把尸体抬上马车。踏上归程。 理清了前因后果之后,里卡多不解地问: “那你为什么会提醒他,让他带东西离开什么的?” “我昏了头。”柯林淡淡地说。 多重利益倾轧之下,也许并不存在避免流血的方法。 连本亚明本人都不可能那么简单地屈服。 里卡多沉默了会,又问: “这些年,你一直在做这些事吗?一个人?” 柯林没有回答。 本亚明的尸体就放置在两人对面,顺着车轮的颠簸摇摇晃晃,就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不然呢,你以为我们的地位怎么会上升得这么快? …… 里卡多没有其他住处,柯林让马车在他父母的家门前停下。看着楼上窗户里透出的灯光,里卡多少许不安地整理身上的衣物,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正派一些。 在他下车离开的时候,柯林打量着他的背影,然后叫住了他,把自己的宽檐帽朝他丢过去,让他遮一遮自己的囚犯发型。 里卡多挥了挥帽子表示谢意,回头走进家门。 自己也该回家了,柯林心想。 半小时后,和车夫挥手告别,那辆还装着尸体马车轻快远去。它将驶向处理这些东西的地方。 柯林回头,看着眼前这幢有些森森然的宅邸,主建筑周围的院落已经很久没有人料理,生满了品种不明的野草。此时正是夏季,却没有半声虫鸣。老实说,有时候柯林宁愿和尸体呆在一个车厢,也好过回到这个地方。 转动钥匙,柯林小心地拉开了一点门缝,朝里面探视了一眼。 家里黑魆魆的,没有半点光。 为了避免月光渗入,柯林很快挤进房门,又把门带上。 门廊和大厅里,所有窗户都蒙着厚厚的幕布,如字面意义上那样,隔绝了所有的光线,接近于绝对的黑暗。 没有灯,没有蜡烛。这栋三层的宅邸里只有两件会发光的东西,一盏是煤油灯,安置在柯林的卧房。另一盏特制的灯具,始终由伯父带着。 柯林早已学会了如何适应黑暗。用极为稳定的脚步测量距离,虽然双眼什么都看不见,但也没有太多不便。 厨房里有一些动静,看来伯父已经醒了,他作息无常。 柯林慢慢地朝厨房紧闭的门走去。 心里不自觉地想着: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他把手放在水晶握把上,却陷入犹豫。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停下脚步,因为某种愧疚,还是因为心底里莫名涌起的恐惧? “柯林,你回来了?” 似乎是听见了脚步声,厨房里传来了伯父的声音。 “嗯。”柯林口中答应着,拧开房门。房间里血红的光线也随之倾泻出来。 这原本只是一个颇为普通的厨房。却因为令人窒息的红光,让一切都变换了形貌。 伯父站在灶台前烹饪着什么,他没有转头看柯林,说: “坐下等会吧,我也帮你准备一份,很快就好。” 厨房的窗户也蒙着几层幕布,在这个排油烟全靠烟囱的时代,那些黑布被熏得无比油腻,但隔光效果却似乎因此更好了。 灶台上有煤气眼,需要往计价表里投阿斯角子才能用。它被伯父改造过,焊上了一圈密封的铁框,一根不知道通向哪里的导管。可以让锅摆放在上面的时候底下燃烧的火光不漏出来,又能通入足够的氧气让火不至于熄灭。 无论这些改造是否粗暴难看,他至少能够自己做饭了。 柯林坐在餐桌旁,凝望着伯父身侧的那盏灯,它正放射着鲜红妖冶的光芒。 这些光线的源头被称为红石,是“以太”衰退为物质时凝析的结晶,会在蒸发时放射出光芒。 以太无法被任何感官察觉,却又无处不在。灵素正是在以太中传导。 红石多少还残留着以太的特性,可以作为导体使用——从虚界引导那些灵素进入现实。 在柯林工作的报房里,那些红字仪上的鲜红晶体本质上也是红石,只不过一般块体的品位没那么高,所以无法捕捉到足够精确的共振。 红石价格每盎司价格在二十五奥里上下,接近于黄金的一半。除此之外,红石被作为战略物资严格管控,一般情况下极难入手。 一块红石作为介质可以使用很久,同时也会因为自然蒸发而失去活性。 只为照明而蒸发红石,是闻所未闻的举动。 伯父名为克雷吉·达洛佐,曾因虚界生物学方面的成就而被埃德蒙德大公授勋,圣一神学院当今世代的英雄。 但在那之后不久,他就患上了一种诡异的眼疾。其双眼唯一能接受的光线,就是红石蒸发时散发的毫光。 伯父端着餐盘走了过来,把柯林的那份摆在他的眼前。 淋了糖汁的硬面包,煎过的木薯和甘荀。伯父的食物无非都是硬面包和根茎之类,只因为易于保存。 柯林沉默地吃起来。厨房里一时只剩餐具碰撞的响声。 半响之后,克雷吉开口问:“你又去做那些事了?” 柯林默然。事实上七年前,正是因为柯林因为一些事情在警局里被备案,克雷吉才能得已找到这个异国出生,又在幼年流亡施塔德街头的亲人。 “我不在乎又有谁被杀,也不会在道德上谴责你。”克雷吉说: “只是害怕哪天你会伤害到自己。” 自从被接到这个家的第一刻起,克雷吉似乎一直尝试教给柯林一件在他眼中显而易见的事: 暴力永远是一种代价高于收益的行动。 除非能只用纸和笔就完成它,制定规则,差遣别人去做。 如果柯林只是一个冲在最前面的人,最好就不要碰那些事。 克雷吉无法继续工作,每个月却要消耗四盎司的红石,不算黑市价也要一百奥里,这些年来已经把自己的积蓄耗空。 如果柯林只在报房工作,那么每天的收入不过二奥里左右,不足以弥补克雷吉的花销。 克雷吉大概也怀有愧疚。自从需要接济之后,他对侄子从事法外活动的谴责就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懊悔,以及对自己的研究更疯狂的专注。 他总是说:等我拿出这个阶段的成果之后,他们就会明白我没有错……我的津贴会恢复,那时你就可以过上正常的生活了。 对此,柯林并不抱有期望。 第五章 破译密码 柯林不敢想象也无法理解,克雷吉在罹患眼疾之后究竟看到了一个怎样的世界。 据海涅所说,一些症状是缓慢地出现的。某次授课途中,克雷吉平白无故问了一声:“谁在那里?” 海涅当时还是他的学生,以为他又在装神弄鬼,像以往那样开玩笑说看到了某些虚界生命,然后栩栩如生地描述其习性。但那次却没有了下文。学生们困惑地转头的时候,克雷吉若无其事地引开了话题。 某些转变或许正是从那时开始的。 他越来越多地走神,有时离得很近也看不清学生的脸,不自觉地举着一些东西阻挡特定方向的光线,又惊惶地把书本摔到地上。 有不少人言之凿凿,曾目睹他对着空无一物的角落喃喃自语,口中的话语支离破碎。 但海涅说那只是人为编造的谣言,有些人乐于看见克雷吉已经发疯,从而为自己的平庸开脱。 那些人虽然拿到了学位,却仍像圣王时代以前未开蒙的愚民一样,单纯而固执地相信人类一旦对虚界探求过深,就会失却自己的理性。 “安于无知的借口。” 同盟学者近数百年所耕耘的赫赫成果,早已证明了理性可以征服一切。 然而克雷吉的眼疾却又怪异得未曾有过先例。 在这个世界上,间隙灯尚未发明,眼科医生无从探知病人眼球内部症状。一切检查最终未能得到有意义的成果,人们只能从克雷吉本人的讲述中,窥见他病变后所目睹的景象。 “那些光都变成了蠕动的‘颜色’,侵蚀着我。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些色彩和线条,因为在已存的词汇和事物中都找不到任何对照……” “刺针“,“漩涡”,“密集的孔洞”。他只能用这些暧昧不清含义不明的词汇试图描绘自己看到了什么。短短几个月后克雷吉就变得无法出门,用黑布把室内和自己紧密地包裹起来。一遍又一遍地叙说只有红石的光纯洁无害,可以赋予事物稳定的形貌。 他在卧室里零散地摆放着大量红石,终日浸浴在猩红如血的光线中。曾尝试将自己所看见的摹绘下来。最后却又失手烧毁了所有的手稿。从那以后,不许任何人再提及这件事。 …… …… 简单地进食过后,柯林收拾了餐具,目送克雷吉关上房门,他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回到自己的房间,摸黑划亮火柴,柯林点起了这栋房子里唯一的煤油灯。 房间里显得格外凌乱,尤其是桌面上横七竖八地丢弃着废纸张。 这个房间里有唯一没有蒙布的窗户,可以看见窗外的夜色。那轮雌月正好位于窗口方向。 现在,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做。 拨开桌面上的杂物,把新的纸张摊开。 右手拿着墨水笔,柯林的瞳孔空洞洞的,不知盯着何处。 片刻之后,他开始落笔,没有任何停顿地记录起来。 被书写在纸张上的,是看似随机无序的字母。 这正是圣一神学院传输的某份机密文件,却被柯林以某种方法记录下来。 当然,光靠记忆力是不可能做到这点的 大概在六年前他发现,每当自己沉浸于意识之中,就可以感知到一些粒子的存在。 对此,柯林甚至有一种熟悉怀念的感觉。 开始的几年间柯林并不能确定它们是什么,成功窃听神学院信件的几个月后,他才大概能确定那些粒子就是“生命丰饶”。 可以将其视为一种源于生物的灵素,也确实有一些秘术流派会用它作仪式的燃料。 但是柯林的情况则太过诡异。因为一般情况下,可以感受到生命丰饶的人,也多少能感受到以太中以各种其他形式存在的灵素。 只要能感知到它们的存在,某种连接就已经建立,深层的力量会通过身体流向现实,从而无法通过学院对灵素排异的检测。 可是像柯林这种极为异常的,被人为抹去连接的人,恐怕不属于一般情况。 但这不意味他绕过了学院的防备。 因为即使可以用生命丰饶为燃料施法,同样会发生灵素转化,最终被报房里的那些“提灯”所察觉。 更何况,柯林到目前还没能接触到任何可以实用的法术。 但是,学院方面似乎陷入了某种误区,因为“记录”,不是必须依赖某某法术的不便之事。 虽然还不确定是不是所有超凡者都能做到。但是经过简单的练习之后,他发现自己可以对那些粒子进行非常细微的操作,并且稳定它们的位置。 这意味着可以通过两个粒子的相对位置来表达特定的字母,并且将它们有序地排列,虽然有些耗费心力,但文字信息就这样没有物理介质地被记录下来。 整个过程中,灵素没有任何转化和湮灭发生。 所以通过逐渐对这些粒子进行编码,就可以让自己成为人形u盘。 精神开始感到疲倦,他停下笔稍作休息,接着再次开始感知意识中粒子。要赶在它们漂移模糊之前,把另外几份密文记录下来。 当然,柯林只追踪了几个比较在意的发信人。 以这种方式从报房里“偷”出资料,每天能获得的文字量,大概在四万个字母左右。 但仅仅获得这些字母,依然没有攻破神学院的防守。 毕竟这些字母都经过加密,只要不知道解密方法,就全是乱序的天书。 但是,大概是认为红字仪的共振本身不会被窃听,这些密码所防备的仅仅是身为普通人的报员。同时又考虑到加密和解密操作便利的问题,所以寄信人大多没有选用过于复杂的密码,同时也疏于防备,他们长时间不更换加密方法。 单字母或多字母替换密码,简单举例就是用一号字母替换三号字母,五号字母替换二号字母,顺序随机,从而将原文的意义隐藏起来。 神学院之间一般的信件来往,多采用这两类。 而柯林前世曾读到过攻克它们的方法:字频统计法。 对字母文字来说,各个字母的出现频率总体上是确定的,从而可以通过某个字母出现的频率去推测它究竟替换了哪一个,剩下的,就只是填字游戏而已。 只要获得足够的文本量,字频统计可以对单字母替换法攻无不克。如果熟悉那门语言的元辅音结构,造词规律和一些特征明显的词汇,那么只需要少量文本就可以破译出原文。 而那些信件,是对神学院上层来说也极为重要的研究材料。 它们关于超凡神秘,关于以太和虚界,以及那些三重帷幕之上的未可知之物。 第六章 壁垒 同盟境内,对于与超凡和神秘有关的一切,都被严厉地隔离着。 如今的普通人能从一些荒诞离奇的传说中得知巫师的存在,却已经无法辨别真伪。 因为有权公开使用超凡力量的人,大多处于同盟当局和教团极为严苛的管控之下。 如果一个人被证实犯有散布和滥用巫术罪,就会被无条件处死。虽然经历过一百二十年前那个人人自危的恐怖狩猎年代之后,这两条罪名已被严格地束缚起来。非官方的魔法师们也因此转入地下,在一般人难以触及的阴影中传续自己的学说。 尤其是同盟境内,几乎所有可以让人晋升到超凡境界的资料,都已经被一些组织收集并封存起来,禁止任何形式的复制和扩散。 而成本极高的红字仪之所以会在各大神学院中被密集地使用,也是为了规避相关材料泄漏的风险。 从这类隔离措施中,市民间衍生出了很多至今仍会被提起的古怪传言: 据称,有一些格外极端的教士,会用剧毒的墨汁伪造最著名的几本魔法书并投入黑市。 那些痴迷于超凡却无知的人,往往花费重金却买到这种书。等他打开假魔法书读完第一页后,就会看见页尾“你已死亡”的留言,即刻中毒死去。 大量类似的传说,以及那些乡野迷信中对虚界的恐怖描绘,让人们对来路不明的魔法物品心怀戒惧。 但这一切,都不能阻止柯林对超凡的渴望。 整整尝试了两年时间,他才稳定地掌握用生命丰饶记录信件内容的方法,并且一点点扩大自己的“容量”。 但那些信件用安赫语写就,更何况还经过了加密,对于在辛西里出生不熟悉安赫语的他无异于用天书加密的天书,但这并不妨碍他一点点将之攻克。 他彻夜背诵安赫语的常用词汇,直到对它们的构词法熟悉得如同母语。 回忆起破译字母替代密码的方法,并且在无数次尝试中,重新发现,甚至发明那些已经被模糊或是未曾读过的细节。 当他破译出第一封信件时,哪怕那只是一封对涉及超凡的实验材料清点的清单,却仍令他久久落泪。 壁垒被攻克了。虽然不乏巧合和偶然。 只要在任何一个环节有所欠缺,就不可能破除同盟和教团对超凡学识的垄断。 破壁那一刻发生在四年前,仿佛可以看见,一条全新的道路正对他徐徐展开。 他相信自己必定可以夺回自己失去的记忆。 …… 按道理来说应该是这样, 但现实却很不讲道理。 在漫长的四年后,柯林仍未获得任何可操作的魔法。 想要在神学院之间的高规格交流中找到可以能让普通人入门的相关信息,就像要从博士论文中还原出小学教材一样困难。 幸好那些文件的抬头都是明文,所以至少每次都能够有目的地记录一两份相对完整的材料。 但是即便如此,在差不多的字数下,它们所提供的信息的完整度和系统性也远远比不上一本特定领域的完整书籍。 按照克雷吉的说法,巫术,只是那个世界中渺小的一角。 这些材料的大多数内容,是基础的理论。 又由于不知道学科背景和相关的语境,那些材料中的探讨对于柯林来说充满了歧义和混乱。 同样的名词在两份文件中代表着截然不同的概念。 同样的概念在不同的领域却被描述成毫不相关的特性。 以太受力理论,镜像共鸣定律,异教神祗谱系考,虫人语义提纯,界际流力交换分析,虚界生命循环…… 即使有前世的知识背景,面对这些混乱材料中未知而陌生的概念,柯林也只能感到头痛欲裂。 何况它们在描述着一个超出人类原始知觉的,违反直觉而且无法用物质测量的世界。 解开天书的一层层面纱,就像打开被一把铁锁锁住的箱子。 结果打开那把锁以后,才发现里面其实是另一个箱子。 他暗暗腹诽:把这些文件加密成乱码似乎有些多余,毕竟它们本来就是天书…… …… 与此同时,有些信件也许保密等级更高,所以使用了更繁琐的加密方法。 有些利用了特定的书籍作为密码本,或者是多字母替换密码,引入了无意义的符号作为扰乱词频统计的“虚元”。 要想破译他们,就需要更多的文本。 事实上目前柯林手头上就有好几组追踪已久,但是尚未能够彻底破译的材料。 其中的一组,信件抬头的明文标记为: “第三教会枢机下辖,喀瑜次大陆部旅外学者卡恩·弗舍尔汇总。” 通过对比最近一些只言片语的新闻,可以确定这份材料与同盟新近征服的殖民地,位于喀瑜次大陆的未开化小国“遮兰”有关。 经过数百年势如破竹的扩张,同盟本土的民众已经不会再为征服土著感到兴奋,舆论中对此没有多少波澜。但柯林却察觉到了这份信件中蕴含的可能性。 它意味着,同盟学者对一个陌生国度的神祗谱系和象征系统的发掘工作,正式拉开序幕。所以这些信件中,可能会有对“遮兰”的巫毒民俗的剖析和解明。 尽管那些巫术可能还停留在非常原始简陋的阶段,但却正是目前的柯林所需要的。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和尝试,基本可以敲定这份信件使用的是多字母替换密码。破译这种密文,关键在于排除无意义“虚元”的干扰。 柯林已经追踪了这个发信人二十万个字母的文本量,目前已经确定了四个虚元和五个字母的原意,已经处于随时可能破译出原文的状态。 经过两小时的努力,时间逐渐步入深夜。 可惜的是,在统计完今天收入的新文本之后,却仅仅多确认了一个字母的原意。 也许还需要一点点文本积累,最近几天,那个来自“遮兰”的发信人仍然不固的时间更新着信件。 为了不错过这些关键的信件,柯林下定决心:绝对不能从神学院报房缺勤。 ………… 当柯林和里卡多走进卢卡的办公室时,“老朋友”正伏在自己的桌案上写着什么。 卢卡看到两人进来,起身相迎,他的个子很高。 他对柯林说:“昨晚做得很漂亮。” “一般顺利而已。”柯林说。 百叶窗半开半掩,施塔德夏季午后的热浪几乎能用肉眼看见。房间里除了几处盆栽,书柜外几乎什么都没有。虽然干净,但却显得有些廉价。 这里正是昨天那所阿斯旅馆的顶层,卢卡把自己的办公室放到这里,对他五只手之一的地位来说未免有些寒碜。因为这种产业很难带来什么利润。 但是却能接待大部分刚刚到达同盟本土的辛西里人。 卢卡给了他们落脚的地方,为他们接风洗尘。必要的时候,还会慷慨解囊相助。他说自己在十年前也是一个难民,所以更能理解一个人刚刚来到异国都会的无助。因为他的这些举动,“老朋友”这个没什么威慑力的别称也在不知不觉中传开了。 一般来说,最老派的辛西里帮派绝不经营自己的产业,就像百年前那样,他们只出售自己的暴力,为一些行业提供必要保障。近几年兴起的一些集团也开始经营赌场妓院,老家伙们大多瞧不上这些。至于卢卡,却似乎和这两种都不太沾边。 卢卡拍了拍柯林的肩膀,将目光投向里卡多。 他说:“恭喜你里卡多,有了第一次。” 里卡多歪了歪嘴:“家里的老爹好像不这么想。” 卢卡笑了,用手臂揽过里卡多的头: “他哪知道自己培养出了什么?一个真正的男人。” 在过去,里卡多和卢卡的关系就很不错,虽然不是在工作上,而是私底下的。 对里卡多来说,卢卡正如同兄长。 里卡多:“我本来以为,你也会生气。” “我一直在为你骄傲。” “即使我毁掉自己?”里卡多困惑地问。 卢卡仍用手臂揽着里卡多,他略微沉默了会。 “进那种地方确实不是一件好事,里卡多。”他带着歉意说。 “但它也能让你学到这世上最重要的两件事……那就是坚忍,以及保护你的朋友。” 卢卡收回自己的手臂,回到还摊着文书的书桌后面,稍微在抽屉里翻找了一会。 “我为你准备了礼物。”他说:“十几个月前就放在这里了。” 他找到了一小只黑袋子,取出了里面的东西,是一支漂亮的手枪,有着象牙握把。 “很抱歉这两年都没能来看你,里卡多。”卢卡拿着手枪走到里卡多面前,把枪握交到他的手中: “现在你配得上它了。” 那是卢卡过去的配枪,时刻随身,精心保养。里卡多对它眼馋了很久,但是卢卡没有让任何人触碰过这把枪。 握着微微温热的象牙握把,它的枪匣闪亮得就像刚刚离开枪匠的作坊一样,几乎看不出火药击发的痕迹。里卡多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柯林知道,那把枪确实从未射出过一颗子弹。 第七章 领口 卢卡就是那种只用纸和笔就能完成暴力的人。 和里卡多打完招呼后,他带着笑意的视线重新落到柯林身上。 “现在取报酬?” 柯林点头,跟卢卡来到书桌边上。卢卡在账目上记下了开支后,打开抽屉数出了十五张的现金,都是奥里。 金本位下,同盟对奥里的宣称含金量为0.32353公克,阿斯则是用于找零的辅币,一奥里兑换一百阿斯。 十就是奥里纸钞最大的面额。一份体面的工作,日收入二奥里左右。 卢卡当面点完数目,却没有马上递给柯林,而是捏着这些钱说: “你可以现在收下。或者像老规矩一样,选另一边。” 他们之间的合作向来如此,现金,或是一个能赚到更多钱的消息。 “要消息。” 卢卡没有显得太惊讶,毕竟大多数时候柯林会选后者。 “赌场怎么样?没人管的那种。” “可以。” “这周四晚上,你要见的人会在暮夏咖啡馆出现。注意,是南十五街的那家。他会……把一只没点燃的烟斗放在咖啡左边。” “跟他说我的名字,那个人就会把一些事情告诉你,比如他为赌场看门的时间,赌场里的布置,还有最快离开那片地方的路线。” “我记下了,谢谢。” “柯林。” 卢卡突然说: “昨天海涅找过我,说他想替你付那些红石的价钱。” 没想到伯父的学生海涅和卢卡还保持着联系,柯林怔了怔神。事实上七年前自己会认识卢卡,多少是因为海涅。在伯父和自己相认之前,都是海涅在和卢卡交涉,从而采购到必要的红石。 卢卡名下有一家在实际上不存在的民用仪器厂,他通过这一名目弄到了红石的采购份额,并且将那些红石价格翻倍卖入黑市。 但如果对象是柯林,卢卡向来以原价卖。据本人的说法,这是因为尊敬达洛佐家在施塔德的名声。 “我没有马上回应他,因为没问过你本人的意见。”卢卡说: “如果你同意,以后再拿红石就不需要付钱了。” “我不需要。” “如果没有伯父的压力,你有没有想过收手,全身而退?” “没想过,为什么这么问?” “你虽然做得不错,却不热衷于这一行。”卢卡看了一眼里卡多说: “你不贪财,却拼命赚钱。不渴望权力,不贪图享受。别人都急着要订衣服来炫耀自己,你却还穿几年前的那套。”卢卡打趣地说:“你的领子又乱了。” 低头看看自己的领子,也许是因为昨夜熬到太晚,今早出门有些匆忙,所以对仪表没有太多顾及。 在柯林束手束脚地伸手仰脖子时,卢卡已经走到他的身前,替他整理起凌乱的衣领,一如几年前那样。 “你本来有不错的前程,柯林。以你的能力,加上你伯父的关系,在旧城的那些上层圈子里立足应该不难。” “也许赚钱没现在这么快,但至少不用躲在黑夜里。”卢卡说。 “我不在乎什么上层圈子,黑夜也没有让我不自在。” “但是有必要吗?钱明显不是你的目的,只是工具,什么时候你会觉得工具够用呢?” “你认真问吗?“ 柯林有些困惑:“那告诉你吧——我要八十万奥里。” “别开玩笑。” 卢卡只当他在倔强,胡乱说一个不可能达到的数目:“不要误会,我不是在关心你什么。” 卢卡帮柯林系好扣子,稍稍满意地打量了一会。 “我们暂时没余力像以前那样,把事情做得漂亮又滴水不漏了。“卢卡说:”很多人在盯着我们,如果你要继续为我做事,我只能把你和我们绑到同一条船上。“ “原来我们还没有绑到一条船上?“ “没有。“卢卡说:”我没想过把真正重要的事交给你。“ “柯林,你有很多精力花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我不了解你的目的,所以我担心在船还没靠岸的时候,你就已经擅自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无所谓地走人了。“ “四十万奥里。”柯林说:“我的船永远到不了岸。” 卢卡似乎陷入了思索。 在柯林和里卡多面面相觑准备离开的时候,卢卡又回过神来,叫住了他们。 “我记起来了,刚刚告诉你的消息漏了点东西。我安排了内应的那个赌馆,其实是卡佩罗家族的产业。” “我猜到了。”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和卡佩罗开战,我和里卡多冲在最前面。” “你可以拿走这一百五十奥里。”卢卡说:“我本来想利用你们,却又想到了你们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别说不像你的话了。”柯林笑着说:“我会在他们的赌资里拿走自己那份。” …… 深夜,柯林看了一眼手表。在他的身后,不断传来水波拍打河堤的声音。 这只表平凡无奇,才用了没几年,表带上就已经有了深深的磨损痕迹。它是卢卡送的,因为几年前一次行动中柯林弄不清时间走到了哪,导致坏了事。卢卡在那之后说: “军师怎么能没有手表。” 那是卢卡第一次称自己为军师,之后柯林总是或多或少地担任指挥者的角色。并不是因为他有着出众的智谋抑或如何,而是因为他像钟表一样精准,总会把细节照顾得很清楚,知道什么时候做什么事。 持枪抢劫这件事,最重要的不是枪法或者正面对抗能力,而是纪律和突然袭击技术。 里卡多准时到了,他带着另一个人。那人也是柯林的同伴,名为卡纳多,肤色偏黑,像铁塔一样沉默可靠。 “客人都走完了,现在是清点账目的时间。里面有一个人会支援我们,他站在西南角。”柯林分配着几个人的任务:“记住自己的朝向。” 他又叮嘱里卡多:“很有可能要开枪,能做到吗?” 里卡多点头。毕竟从小喜欢枪,他的枪法很不错,不发抖就行。 赌场的规模很小,它被临时搭在仓库里,样子就像再过几天就会转移。里面没有传出半点声音。 秒针转动,柯林蒙上了脸,比了个出发的手势。 他们走过架空的楼梯,然后分头。赌场的结构一如事先获悉的那样,有一条走廊,三个出口。 一定要有人沿后门走廊进去,这里是最容易供人逃脱的掩体。正门反而不用太在意,因为那个方向太远太开阔。 之前在咖啡馆里碰过面的人在把守后门。 他们无声无息地从后门举枪进入,赌场里空荡荡的,只有吧台边的一张桌子边坐了四个人,枪和一大叠钞票丢在桌子上,几个人应该是在清点今天的收入。 看到柯林他们。两个人马上举起了手,有一个人想伸手去拿枪,但是被里卡多迫退了。 还有一个是女人,十八九岁的样子。她一言不发,狠狠地吸着烟。 “你知道这是谁的地方吗?”最早举手的一个男人调侃般地问。 老实说,在场的人柯林大半都认识,甚至还和其中的个别说过话,就在两个月前老卡佩罗的葬礼上。 正因为考虑到这层关系,今晚交涉的工作交给了里卡多。 “慢慢走出来蹲在地上,只要照做,今晚就不会死人。” 虽然抢劫带枪的人是第一次,但里卡多的说话声让人觉得很可靠。柯林和内应制服了另外两个守门人,让他们跪在仓库中间。 这时桌子那边还是没有人动弹。柯林走过去将枪把高举,狠狠地落在一个人的嘴上。让人毛骨悚然的断裂声响起,那人的整个上半身都歪到了一边,发出的哀嚎声就像一条要死的狗一样。 在场的人都感觉牙齿隐隐作痛。 被挟持的几个人知道了今晚来的不是什么不懂事的小朋友,闭嘴慢慢挪到了一边。 除了那个女人。 她仍在抽烟,仿佛没看到眼前发生了什么。 卡纳多还以为她是哪里来的妓女,准备过去教训她,但是却被柯林拦下了。 那是“头脑”卡佩罗的女儿。 据说卡佩罗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没有管事的人。” 据说他唯一的女儿,面目美艳,但却像一个死人一样。 卡佩罗的分裂和没落,与“头脑”过于偏爱这个废物女儿分不开关系。 柯林来不及思考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也不想节外生枝。准备确认完她没有武器就无视她。 但是她却放下烟,摁熄在桌面上,抬头死死地盯着那个内应的人。 “你、死、定、了。” 她一字一顿地说。 第八章 果冻 胡乱放狠话是唬不到内行人的,那只会显得自己没底气。 在卢卡的安排下,那个内应会拿到前往同盟腹地某个邦国的通行证。施塔德只是他的中转站,那里才是他真正打算去的地方。 柯林照例检查了她身上有没有武器,接着就用绳子把她的手反绑在椅子上。 对这个女人的处理就只是这样,没让她和那些男人跪在一起,也算是给了她前族长女儿的身份足够的敬意。但她还是愤恨得浑身发抖,仿佛经受了什么难言的羞辱。 没见过世面,估计这女人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 听说她很少在和帮派有关的场合露面,反倒被养得像个安赫人的大小姐一样。就这样的女儿,老卡佩罗居然还有让她当继承人的意思,也难怪集团内会崩盘。 “你故意不出声?” 一边被柯林捆绑,她一边咬着牙问。 “你是爸爸的手下?还是那个卢卡·切斯塔洛派来的? “我在葬礼上见过你?” 不得不佩服她的敏锐,但为什么非要说出来?对着一个蒙着脸的劫匪分析他的身份,生怕他找不到灭口的理由吗。 柯林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黑色布袋,打算尽快把桌子上的钱财和枪支都收起来。 夜长梦多,整个行动最好能在五分钟内结束。 “喂……这个人,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这时里卡多却从身后开口说话了,很突兀,而且声音有些颤抖。 里卡多和卡纳多原本在为那些跪在仓库中间的人绑上绳子,柯林转过头去看,发现他在最后一个人身后停下了动作。 那个被柯林用枪把砸了脸的人。 从一开始,这个人的反应就好像慢了半拍,而且总让人感觉不太自然。 柯林以前没见过他,正因为这些,才选了他作为展现暴力的对象。 刚才那人背着光,所以没能太看清他的皮肤和脖子以下的部分。但是现在稍微一打量,就能现他的衣领和袖子深处,隐约地还有一些不成形的斑驳鳞片。 稀疏的鳞片之间夹杂着溃烂的伤口,让人难以确认他是褪鳞的鳞人,还是长了鳞片的人类。 但无论答案是哪种,都同样能让人涌起不适的感觉。 他的五官也有着明显的不协调,此时正把头仰至和地面平行,以便气息进入他细小的鼻孔。刚刚受过伤还鲜血淋漓的嘴张到最大,按理说这时他的气管已经完全敞开,却还是一副喘不过气的样子。 是哮喘?呼吸过速? 还是有着什么东西,短时间内就需要消耗这么巨量的氧气? 下一刻那个人的喉咙深处就开始呜咽。 柯林的心底里闪过一种预感:就像看到什么东西在破壳而出。 这只是感觉,没有太多依据。但柯林还是不顾暴露身份的风险,第一时间朝里卡多大喊: “躲开!” 既是提醒里卡多“那个人”的危险,也是怕他被被子弹误伤。 因为说话同时柯林也抬起了左手,双手握枪进入射击架势。经过这几年的磨练,他的射击技术已经无比纯熟。 砰!砰砰! 三发全部命中,一发击中头部,两发打中胸口。 九毫米口径的左轮,在近距离停滞作用极强,子弹携带的动能全部停留在那个人的身体里,他直接被击倒在地上。 柯林拿过了黑色布袋,缓缓后退,没有因为对方的倒地而松懈。手中的枪仍瞄着那具躺在地上的“尸体“。里卡多和卡纳多也已经逃到一边,他们慌乱地握稳自己的枪。其他被捆住手的人还没弄清楚状况,在怒骂着搞不懂柯林为什么要开枪。 “尸体“的手指动弹了一下,柯林感觉自己的眼皮在微微抽搐。 恐怕那已经不是人类了。 胸腔上的空洞似乎只是方便了气息进入它的肺部,那东西的胸膛高高鼓胀,然后开始了另一种节奏的起伏。 四肢向内收缩将身体举起,那是如同爬虫一般的动作,仿佛受恶魔意志操纵的傀儡。旧的皮肤撕裂并向四处褪开,新的肌体随着它的站起而生长,就像是被吹起并迅速膨胀的气球。热量蒸腾中,角质堆积为稀疏而未成型的鳞片。 它什么都不知道,却极度愤怒,只记得刚才伤害自己的那一抹光热的方向。 那东西迅速地往自己憎恨的方向迈出一步,紧接着就严重踉跄了一下。它的鼻腔部分仍留有弹孔,不知道是因为柯林刚才的一枪伤到了它的小脑,还是一开始它就没有关于陆行的本能。 砰!砰! 从它的手指再次开始动弹时,柯林就已经在继续向它射击。他的左轮仅剩两发子弹,全部射向那东西的眼睛,因为它在迅速地站立只打在了脖子上。随后他察觉那一对器官似乎已经成为了无意义的装饰品,它明显不是靠视力在活动。 它朝着柯林的方向行进,越来越快。虽然动作凌乱而不平衡,却单纯因为推力巨大而保持了速度。仓库的地面只是一些夯实的泥灰,它四肢的每次挪动都在上面深深地留下痕迹。 一边向后逃,柯林一边将打空的手枪朝它的方向扔去。被它咬住了,然后那东西因为自己破坏的本能而下咬,将自己原来半脱落的牙齿,槽骨和枪身一起化为了一团肌肉中模糊的碎屑。 柯林干脆地从黑色布袋里拿出其他枪,那是刚刚才从桌子上收起来的。柯林略微后悔自己没有带空尖弹,但也许带了也于事无补。 单手回身继续开枪,但一直瞄着那东西的脚,似乎仅仅为了阻滞一下那东西的速度。柯林一伙的其余三人已经不知道往那怪物的背后送进多少子弹了。 柯林几乎想象不出自己打败这东西的画面。 又打空了一支枪的弹匣,在取出最后一支枪时,那东西的利爪已经来到柯林的眼前,几乎能看到断裂骨骼上的血液。 它凌厉下落。柯林勉强用黑色布袋阻挡,瞬间破裂,各种面额的阿斯和奥里飞溅四散几乎到处都是。利爪划开他的衣服,在他身上留下血痕,如果再深那么几公分,柯林恐怕就会被当场开膛破肚。 为了快速躲闪,柯林狼狈地翻滚向一边,失去了平衡。 而那东西似乎还在困惑对象怎么变成了漫天飞舞的纸片。 它只呆滞了一两秒,然后不知道通过哪种感官再次捕捉到了柯林的存在。 此时柯林还没能来得及站立起来,只能拼命通过四肢向后挪动。 它在蓄力,准备给予柯林最后一击。 柯林在地上勉强地瞄准,对着它的腿骨又开一枪,然后不顾双手的稳定,不断扣动扳机,倾泻所有子弹。 它的尖爪猛然刺出,却同时因为腿骨不断被子弹击中猝然断裂,身体失去平衡而落空。 柯林拼尽全力把脚抵在它原本是肩膀的部位上,想要将自己向后送出,结果却撞在了紧闭的后门上。 是自己刚才随手带上的。 结束了? 就这样? 它在地上凌乱地挣扎之后放弃了站立的企图,仅仅将“头”朝向柯林的方向。准备再次前刺。 柯林死死地盯着那支“手”,脑中仍未放弃地思索着对策。 然而,那只爪子却落在了地上。 虽然前端几乎碰到了柯林的脸。 它的手臂掉了。不是垂落,而是整只掉在了地上。 它困惑地抬起另一只手,结果同样徒劳地掉落,像大块冰激凌融化落地。 时间拖得太久,它的身体无法维持下去,崩溃了。 …… 柯林剧烈地呼吸着,看着眼前地上的那摊东西。 只能从碎裂的骨骼中依稀辨认出那些东西曾经属于人类。 至于其他的部分,简直就像被放进冰箱又放进微波炉的果冻一样。 柯林无力地松开了手中的枪,看向里卡多他们,示意自己没事。 说来漫长,但其实这突发情况总共不超过十五秒。 这时候他才能去思索整理自己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慢慢地起身,走回到吧台的方向,期间以危险的眼神注视着剩余的几个被捆绑的人。 他们说不出话,纷纷急切摇头,以证明自己的正常。 什么情况。 卢卡知道这件事吗?柯林看向了那个内应,却发现对方也是一脸茫然。 刚刚从这个仓库里发出了不下三十声枪响,估计很快就会有人过来查看情况了。 自己必须在非常有限的时间里理清思路,做出判断。 他不相信巧合,一切偶然皆有理由。所以心里瞬间冒出了两个故事。 第一种可能,卡佩罗的公主在权力争夺中失势或者陷于危险,然后求助于某些禁忌的力量。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这个女人的愚蠢恐怕还在自己的想象之上。 因为这已经超出了五只手所生活的灰色地带,来到了同盟和教团绝对不会容忍的黑色区域。 又或者第二种,也许她的身边已经被渗透成了筛子,就像卢卡可以随随便便把自己的线人安插到这个赌场里一样,那么如果有人想在她身边放个定时炸弹,也不是什么难事。 无论是哪一种,这个女人都是关键。 受伤害的可是自己,柯林绝不同意让这种事不明不白地结束。 柯林朝着里卡多大喊: “把她绑紧一会带走,要快!” 然后丝毫没有停顿地回头跑向那一地狼藉。 “你们两个,跟我去把钱捡起来。” 第九章 磷虾 马车飞驰在南施塔德断断续续的木板路上。 为了防备可能的追踪,柯林他们分作两路离开。里卡多和柯林走一路,同时还带着那个被绑得动弹不得的女人。 他们准备绕道河港区再回旧城。里卡多在车厢前控制着马匹,柯林则盯着车窗外海岸的方向,一言不发。 此时天际已经微微泛白。成片的港口上,很多去远海捕鱼的渔船刚刚归来。加上赶来采购最新鲜食材的的商人,在微寒的晨风中形成了一簇簇热闹的市集。 里卡多打了个哆嗦,不知道是因为凌晨时分的寒冷,还是其他的什么。码头上浓重的鱼腥味让两个人都想起了刚刚仓库里发生的事。那些恐怖的景象,与眼前这再凡俗不过的现实形产生了严重的错位。甚至让人不禁有些怀疑,或者说宁愿去相信,半小时前的一切只是荒诞不经的午夜幻影。 “……那是什么?”半响后,里卡多终于犹豫地问。 刚离开那个仓库时,他们甚至强迫自己像平时一样闲扯了会,仿佛这样就可以暂时回避记忆,让那些冰冷坚实的常理能再次回到自己的世界。 估计里卡多是第一次接触到过这些超常识的东西。尽管平时总是听见那些乱七八糟的流言,但他向来嗤之以鼻。 “鳞人?之类的什么。”柯林说。 “我见过鳞人。” 里卡多努力握稳手中的缰绳,声音里有明显的颤抖。 “我,在那些马戏团里见过,笼子里。它们确实和我们不太一样,但是没这么……” 里卡多努力地寻找着那个形容词,却始终摸不到边角,或者本能地不愿意说出来。 病态,紊乱,渎神……柯林在心里默默地补充着。 “是你把人弄成那样的?”里卡多没有回头,突然换了一种语调问。 柯林知道他是在质问那个卡佩罗家的女儿。 她被袜子塞住了嘴,发不出任何声音,脸色惨白地蜷缩着。 “一会最好什么都别瞒着!” 里卡多的声音听起来凶狠而脆弱。 从赌场里收来的那些钱用柯林被划破的外衣包裹着,分作两袋丢在车厢地板上。 其中一袋还比较干净,另一袋则被那些血污严重沾染。 柯林捏起了其中一张,用食指和拇指蹭了蹭那些血渍,短时间内已经干燥如粉末,其中还夹杂着一些不成形的组织,但几乎已经没什么油腻的感觉。 他想起那东西夸张的进气方式,应该是在短短十五秒内就将体内的热量和生命透支完毕,然后走向崩溃。 “人”被弄成了某种消耗品,而且因此变得很方便清理。 但总体上还遵循着物质层面的规则。 柯林想到了卢卡在事前说的:“我没有想过把真正重要的事交给你。” 他和这些事有关? 他是知情者吗? 如果他知道的话,就是故意让我们送死? 柯林仅仅把这种想法作为必要的戒备,深深埋藏在心里。但不会过多顺着这个方向思考。 因为他试着站在卢卡的角度考虑后,发现无论如何都想不出他这样做的理由,或者能在哪个层面获得什么样的好处。 但这不意味着他会傻傻地把这个女人交到卢卡那里。 对于逃出仓库的另一拨人,柯林也交代了卡纳多对那个卢卡安排的内应多留心。 缓缓地吸了一口气,柯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仅仅在不久之前,还觉得自己作为一小撮法外之徒的头目,是绝对接触不到昨晚那种层面的。 没人谈起过那些事,应该不是流氓们守口如瓶,而是见过的人都死了。 他们只是这片黑暗海洋浅处的磷虾,靠着从更深处上泛的尸体碎屑维生。 超常识的力量明明存在,却又不在日常中显露。那么最自然的解释就是:它们深深地隐藏在水下,在角力中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普通人眼中的“常识”或许只是镜花水月,就像开在巨炮高塔上的脆弱白花。 柯林用了数年时间才撬开教团在神学院设置的壁垒,窥见了那个世界的一鳞半爪。 而昨夜,不知是不是因为卡佩罗家的权利更迭,几头不知名的巨兽在水下撕咬,一些平时沉淀在深水中的东西也被迫上扬,露出了水面。 这样的机会,柯林怎么可能放过。 …… 将卡佩罗的女儿安置在施塔德河港区一家平时有合作的旅馆中,并且吩咐里卡多看住她之后。柯林必须先处理另一件事。 他身上的伤口,从右肋到侧腹。很浅,但沾染了那东西的血液和组织。 在仓库赌场里,他找到库存的几瓶劣质威士忌,简单地为自己消过毒。可是在弄清楚那东西到底是什么之前,他不可能因为这点聊胜于无的安慰性措施就放心下来。 这也是他死死抓住线索,绑了那个女人离开的原因之一。 所以马车走的并不是预先规划的逃跑路线,他没有试图隐藏自己的踪迹,直接让里卡多来到河港区。也许会增加暴露的风险,但此时已顾及不了那么多。 一般的医生是处理不了这种事情的,而对那种层面有所了解的医生,柯林只认识一个人。 季丽安。 柯林把马匹从马车上解套,骑上马直接冲向她在河港区的住处。 贫民窟,露天晾晒的衣物层层叠叠,窄路两旁散布着流莺。把马丢在路边,柯林匆匆忙忙地走进一幢破败的楼房,无视楼道里那些妓女对自己的招揽,走向第三层。 敲门之后,柯林直接用钥匙开锁。季丽安正坐在独脚锌皮圆桌旁用早餐,惊讶地看着他的闯入。 柯林径直朝着一张被粗糙地改造过,权当是手术台的座椅走去。 “被不正常的东西伤到的,帮我检查一下。” 季丽安的表情严肃起来,她很快洗完手,戴上口罩以及头灯,拿着一盒医疗器具赶过来。 “是什么东西?” 柯林简明快速地向她说了情况。 季丽安未必确切地知道那是什么,但多少能帮助她的判断。 再次用酒精清洗伤口,季丽安耐心地将那些残留的组织从柯林的伤口上清理出来。一点一点收集在托盘上。 一些碎裂的骨片,不知道原本长在哪的肌肉纤维。 大概花了十来分钟,季丽安确认柯林的伤口上已经干净。 这时她才转头用手帕捂住嘴,闷闷地咳嗽了一会。 “你怎么看?”柯林问。 “碎成这样看不出来什么。” 她眉头微皱,不知道是因为刚才的那阵咳嗽,还是因为接下来要宣告的事实。 “柯林,我觉得你的伤口……不太对劲。” 第十章 净盐 四年前,柯林通过窃听教团机构之间的通讯,得知了季丽安的存在。 那封密报正好由他负责输入到红字仪中,于是被完整地记录了下来。 密报抬头是明文,寄信人:“施塔德修道院学校“,收信人:“公国圣省,寒鸦猎团总厅”。 这两个名称都很少出现,正因如此,柯林才对这封信件起了兴趣。 经过破译之后,其中的内容大意为: “评估完成,排除对象泄密风险,监视撤回。” 季丽安同样是当年的难民,但她显然是安赫人。一个安赫孤女从附属国逃回本土,而且从不提及自己的姓氏,说不定会有着显赫的出身。 经过一段时间的窃听,柯林才大致获悉。当年的一些修道院学校,会在季丽安这类人中挑选具有潜能的孩子,然后对他们进行训练。 是关于超凡学识的训练,柯林这样的人无缘触及的一切。 这正是教团吸收新鲜血液的途径之一。 按照原本的轨迹,季丽安或许会在修道院学校里打下稳固的基础,再根据展现资质的不同,转入教团内的其他机构深造。 但是她却在半年后就被淘汰了。 因为她被教团查证患有结核症状,是肺结核。这个世界的医学进步很快,但它仍是未被攻克的绝症。 对于被淘汰的人,教团在和他们签下保密协议之后,还会定期派人对他们进行监视和评估,以判断有没有必要采用更激进的做法。 可能是因为她命不久矣,而且极少和外人来往,季丽安很快被教团评估为无害的对象。 也正是循着这一线索,柯林才得已找到季丽安的所在。 她多少经历过超凡教育,是不可多得的信息源。 …… 现在是早晨六点,距离柯林受伤,刚刚过去三小时。 但他的伤口上,却已经出现了化脓迹象。 季丽安凑近反复观察了一会,柯林隐约能感觉到她的呼吸。片刻后: “必须要清创了,不然腐肉会影响愈合。”季丽安顿了顿,又想起柯林对那东西的描述:“嗯...以防万一,正常组织也要切掉一部分。” ”不过,我这里没有麻醉。“ “……没事。“ 当她指尖的手术刀落下,柯林算是知道了什么叫伤口上割肉的感觉。 也许正因为做了心理准备,反倒比那些突如其来的伤害显得更漫长,也更难以忍受。 虽然痛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柯林仍努力维持着面无表情的样子。 处理完之后,季丽安又重新用酒精为他消毒,并裹上绷带。 “如果那东西真的像鳞人的话,我刚刚倒是想起了一些事。”调整着柯林身上的绷带,季丽安突然说道。 “什么?” “你还记得,辛西里人先祖中有鳞人的说法吧。” “我不太信那种鬼话。” 辛西里海岸线漫长,在中古时代他们大多出海捕鱼为生,还一度有过发达的腌鱼出口业。 大概是因为常年在处理鱼肉,所以男人身上总是会黏着着一两枚没有洗净的鳞片。外人偶尔看到这些,不知不觉中就有了“辛西里人是鳞人后裔”的说法。 也算是为证明他们是劣等种族寻找依据,虽然大部分人其实并不会相信这些无稽之谈。 季丽安又用手帕捂住嘴,避过头闷闷地咳嗽了一会。 “我只是觉得有点巧合。”季丽安收起手帕,声音平淡地说:“你们也确实崇拜着和鳞片有关的东西。” 确实有不少学者认定,辛西里是人鱼传说的发源之地。 季丽安又拿起镊子,把托盘里的血肉——属于伤人怪物的那些,挑拣到薄纱布上包裹起来。 然后她在一只未上漆的小柜子里取出了一小碟盐。 这些盐经过特殊处理,在月晶花浸出的水中自然溶入又析出,并且以澄静意念在每天固定时间礼拜,通过这样繁琐的方式维持它的以太接近纯洁。 季丽安用那些盐把纱布小包在碟子里掩埋起来,放在自己的小桌子中间。然后低头,双手互握捧在胸前,闭上眼帘开始静静等待。 在祈祷的姿态下,她的身体显得很小。淡金色长直发仿佛正在褪色,有着半透明般的质感,纤长的睫毛稍微有些颤动。柯林不太敢呼吸,害怕自己散发出的什么东西,会干扰到她的感知。 一些汁水从纱布中渗出,慢慢地让那些盐变了颜色。当然,这只是在物质层发生的表象,并不意味着什么。 十分钟后,季丽安睁开眼睛,她的脸色看起来又苍白了一些。 “没有找到灵素残留。” “……也可能是它们超过了我的感知。”她说。 据季丽安的说法,教团所用的“提灯”,也只是这种检测方式的高级版。 人类对灵素的感知向来很难面面俱到,毫无遗漏。 季丽安曾说自己的感知力在同一批学生中已经算是相当敏锐,配合以那碟净盐接近真空的以太环境,却仍然没有在这些血肉中发现什么。 柯林回忆着那只怪物的表现,觉得至少就它本身来说,还是与超凡无关的可能性比较大。 毕竟,它还需要大量耗氧,燃烧自己的肌体,说明它的能量循环大部分停留在物质层。 柯林一边思索着,一边匆忙地拿起了帽子。 “你要去哪?” 柯林看了一眼表: “工作啊。” 神学院报房今天的值班时间,七点到十五点。 “被不知名的怪物弄伤,在查清楚那是什么之前,能有心情回去工作?” “真有传染性的话,在马车上就扩散到全身了。”柯林说。 而且就算现在急着去做,二十四小时内也不太可能找到有用的线索,更别说入手疫苗一类的东西。 毕竟又不是小说,哪有那么顺利的。 “不是绑了一个人吗?去审问她啊。”季丽安平淡的语气中,稍稍有了一丝急切。 “审问从昨晚就开始了。”柯林说。 “我观察了一路,早就看出她什么都不知道。可能有些人想杀她或是保护她,主动权在他们手上,我能做的只有等待。” “而且我有必须回去的理由。“ 最近几天,遮兰那边关于土著巫术的分析文件还在不停地递送过来。 柯林绝对不想错过那些仅有的东西。 死也不想。 “和那些论文有关?“季丽安察觉到了什么。 季丽安和柯林之间有一个协议。 她会全力帮助柯林解开记忆封印,无论花费多少时间。 与之对应的,柯林要为她提供足够的资料。无论是关于那个封印的,还是关于她的病症的。 即然世界上还没有治好肺结核的方法,那就由自己来开创。 这就是她的想法,简单而纯粹。 无论身处何种处境,都要想尽办法活下去。 季丽安无从得知柯林从哪里弄来的这么多机密材料。病弱的身体,也不容许她出去做什么探查。 对她来说,柯林就像拥有魔力一样,几乎无限制地带来哪怕她在修道院学校时也不敢想象的信息。 “超凡就那么重要?可能会死的。“她困惑地问。 柯林不回答,穿上另一件外套,打开房门离去。 没错……比活着更重要。 第十一章 前辈 柯林打算乘那些叮当作响的有轨班车回旧城,结果在班车快到约顿广场时耽搁了一下。 因为一辆销酒车侧翻在轨道上,马匹也死了,脖子上有弹孔和长长的血痕。几个探员正在指挥人把翻覆的车厢和马尸从铁轨上挪开,送酒人在一旁不知所措。 柯林在心里暗暗吹了一声口哨。 又是一起酒车劫案,自上个月开始销酒以来是第几起了? 地上有两只酒箱的碎木条,大概是在被运上劫车时摔破的。轨道旁的石板路上布满深棕色碎玻璃,不知品类的酒液撒了一地。酒味还未散去,能闻出来是某种果酒。不少附近的码头工人在围着看,他们明显在咽口水。 前几天听卢卡说,黑市里的酒价已经翻了三倍。 随后他的思绪又飘回到了那个被绑到旅馆里的女人身上。因为只有一面之缘,柯林一直想不起来她叫什么,现在心不在焉地倒是想到了: 朱莉欧·卡佩罗。 有些人曾认定她是五只手末席的继承人,估计他们已经血本无归。 也不知道那个旅馆老板,还像以前那样靠谱么,可别一看出我们绑来的人来头不小,就把事情抖了出去。柯林漫不经心地想着,在估算着潜在对手大概还需要多久才能找到朱莉欧的所在。 昨晚马车从仓库离开的时候,他一直在留意后方有没有人跟踪。深夜的街道很空旷,加上柯林的经验,一般人不太可能跟在视野里又不被他察觉。 但这事又多少涉及到超凡,所以就变得难以把握。 他叮嘱过里卡多,确认把那个女人绑紧之后,就不要再在旅馆里呆着。最多在午餐时间送点水,把和敌人正面遭遇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如果他们背运到极点,在这样做的前提下也还是和敌人碰上了面,那就当机立断,放弃掉被绑着的朱莉欧。逃跑,以保住自己的性命为最优先。 因为如果对方可以在下午四点之前追查到朱莉欧的位置,无论他们是利用了超凡还是权力,都说明那些人大概率是柯林一伙还无法应对的人。 但愿不会出事。 …… 柯林匆匆走进报房,他迟到了十几分钟。一边脱帽,一边向海涅和另一位监察问了好。 海涅还好,另一个监察给没什么好脸色。 经过惯例的身体检查,被确认没有带可疑的东西进来之后,柯林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红信仪二十四小时自动运作,此时已经积攒了相当数量的信件。 在没有接线冲突的情况下,特定某位发信人可以连上哪台红信仪大体是固定的,柯林因此得以收集到相对完整的信件。 但如果哪天柯林缺席,那天的信报会就被转交给其他人处理,他追踪的某个发信人的文件也许就会缺掉一块。 拿过墨水笔,柯林在纸上转译了起来。说是转译,也许称为抄录更为恰当,毕竟对熟练的报员来说,看到那些折线就像看到了安赫字母本身,不需要经过思考就能辨认。 转译了数份之后,柯林终于找到了那列熟悉的抬头明文。 “第三教团枢机下辖,喀瑜次大陆部旅外学者卡恩·弗舍尔。” 动手前,柯林略带警惕地看了眼那些“提灯”,普通人无法观测到它们对灵素的反应,这种事实总是让他有些不舒服。 柯林感受着自己的呼吸,平稳地收束注意力。 然后他感应到了意识中的生命丰饶。 生命丰饶似乎可以无限分割,它们本来就是抽象的,样子只是一种视觉化的比喻。经过多年的锻炼,柯林已经可以将它们分割到八万份以上。 也没有人告诉过柯林,这样的控制力是不是有些夸张。 在柯林的感知中,它们就像外太空一样繁多绚丽,且如恒星般稳定。 将其中的两个粒子放置在一个假想的微小九宫格中,就可以以它们的相对位置代表不同的三十六个符号。恰好,相当于二十六个安赫字母加上十个数字。 但这样精细的操作极其耗费心力,也是柯林每天工作花费的时间大头所在。 不然以他的手速,两小时就可以完成指标工作量了。 …… 一颗颗“星辰”各安其位,这一过程柯林已经高强度地应用了多年。 懵懵懂懂的出神中,柯林突然发现海涅好像正坐在自己旁边,正从侧方盯着他的眼睛。 柯林在一个激灵中回过神来。 海涅总是这样神出鬼没,在关键的时候把自己吓得不轻。 难道他发现了什么?柯林曾不止一次这样想过。 “昨晚没有睡好?”海涅却突然问。 “什么?” “眼睛。”海涅指了指自己的左眼:“看起来快猝死了。” 柯林借着手表表面的反光照了自己的脸。 虽然看不太清楚,但也能感觉到那股扑面而来的憔悴。 这两天确实有些太劳累了,从昨晚的血战到现在,还没有合过眼。 海涅环视了一下报房,另一个监察正好出去了。他压低声音说道: “你知道那些传言吧。” “……说我在从事灰色活动的那些?” 这是海涅第二次提起这件事,前几天他甚至跑去和卢卡交涉过。柯林心想,也许他确实在害怕着什么。 “我是你的引荐人,所以不想被牵连。“海涅说。 “我已经帮你压过那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说法。但你如果再像今天这样过来,任谁都会看出来你不对劲。“ 柯林默然,因为这种生活已经持续了很多年,自己最近确实开始变得松懈,不知不觉中明目张胆起来。 但是,随着接下来事情的进展,这种难以顾全各方的情况,只会越来越多。 “我直白地说了。“海涅说:”你可以有两个选择。一,留在这里工作,不再和那些人来往,老师的红石可以由我支付。 “二,我放弃作为你的引荐人的身份。那么马上,你就会失去旁听机会和这份工作。随你喜欢的那样,一辈子在南施塔德当犯罪头子。活不到三十岁,尸体就被人捣烂冲到下水沟里。 “你选吧,就现在,在这里告诉我你的决定。” 其实海涅未必是在担心他自己的职位,引荐人不会真的受到太大牵连。 他在只是利用这个理由让他的要求听起来更强硬一些。 而不仅仅像是一个前辈,在无力难看地哀求年轻人别走上岔路一样。 “我明白了。”柯林说: “你放心,从今天起,我不会再和他们来往。” 可惜,无论是神学院的情报,还是在五只手的活动,都只是柯林另一个目标下不可或缺的条件。 如果可以的话。 柯林真的不想对他撒谎。 第十二章 照片 离开报房之后,柯林没有直接上马车。而是刻意在学院旁的一些小巷之间绕行,以避免神学院里的闲人之间再流传起什么奇怪的言论。 施塔德是从拓荒者散乱的聚居点上蔓生而来的都市,所以它的小巷曲折复杂如同迷宫。即使是本地人,稍不注意也会迷失方向。 这些巷子深处还留存着在木架上涂抹泥灰的方式搭成的楼房,说不定有几百年历史,在暮夏潮湿的空气中散发着轻盈复杂的味道。 似乎有人为将海涅称为“熟练者”,但柯林不知道那究竟是怎样的阶层。 曾经一度,柯林将自己进入超凡的希望押在海涅的身上。 最终结果是自己被验证为没有天分。但在那之前,这件事也被遭到了伯父克雷吉的强烈反对。 伯父不是超凡者,柯林也不确定他是否有那方面的才能。 但如果伯父能够顺利开发自己的感知,“亲眼”看看那些虚界意识的存在,而不仅仅停留于对别人的二手资料整理挖掘的话,也许他的成就将远不止是目前这样。 但克雷吉对于人类进入超凡这件事上的态度,却异常地坚持着辛西里传统。 虽然最早的一拨辛西里移民已经完全融入安赫生活之中,给自己的孩子起安赫名字,但对有些事物的看法却仍固执得像数百年前那样。 他们的大多数无缘获得关于超凡神秘的准确认知,但在漫长的世俗生活中,对那些超自然之物却仍固守着一种朴素而朦胧的观念: “任何力量都有代价。” 某人贪恋本不应属于自己的东西,不惜为此求助鬼神之力,最后惨遭报应。类似母题的故事在辛西里诸多传说中不断地上演着。 伯父克雷吉在神学院工作多年,应该对超凡应该了解深刻,却仍深受这些观念的影响。 所以在柯林被查出没有天分之后,总觉得伯父好像松了一口气。 那些天,似乎连他的眼疾都改善了不少。 …… …… 海涅遵守戒律,不擅自对普通人使用能力。但如果作为神学院报房这种机关的监察对报员进行监控,恐怕还算是在职权范围内。 虽然不知道他有没有开始这样做,但要尽快为此做一些准备。 绕出小巷之后,柯林打算前往近处的一家马车行站。 这时他看到了一辆停在路边的黑漆汽车。 说那是汽车也许不太确切,外壳和机械结构和前世二战前的老式汽车类似,但它的动力核心并非内燃机,而是一种叫红石引擎的炼金杰作。 虽然已经民用,对材料和工艺的要求却都还很高,所以产量稀少。 稍稍多看了它两眼,在柯林正要转回头时,那辆车的铜号气喇叭响了起来。声音略有些刺耳,同时有人朝自己打开了后排车门。 柯林以为是跟朱莉欧有关的人,下意识戒备地侧躲,心想现在没带枪。结果却看到了卢卡的脸。 “巧了,正打算去接你。”卢卡说,示意柯林上车。 恍了恍神,柯林还是伸手拉开前门,坐到副驾驶位上。 座椅的曲线不太贴身,但精细地包裹着暗红色皮革,玻璃前窗是垂直的。 往座椅四处摸了摸,居然没有安全带,柯林顿时觉得心惊胆战。 “觉得怎么样?”卢卡问。 “挺不错的。” “接近两千奥里。”卢卡点了一支烟:“你也可以弄一辆。” “饶了我吧。” 他的表现有些不太符合柯林的印象,毕竟“老朋友”卢卡向来是不讲究排场的。 “要不是有从‘老家’来的贵客,我也不想破这财。”卢卡说。 “老家”是指那个在辛西里的“老家”。 这时柯林才留意到后排还坐着另一个人,只能用余光撇到一抹影子,一直没有说话。 汽车发动,薄薄的轮胎压在石板路上,从马车厢底座改进而来的悬挂系统效果有限,其实并不怎么舒适。 卢卡许久没有说话,柯林猜他要提赌馆仓库的事。 “那个内应……”卢卡淡淡地开口说:“我没有惩罚他,按约定给了他通行证,希望你们也别找他麻烦。” “即使他坏了事?”柯林问。 毕竟作为内应,他漏过了“卡佩罗的女儿在场”这样重要的情报。 “那不是他的错。”卢卡把烟摁熄在双人座椅中间的托盘上。从上衣中取出了一叠照片。 柯林接过照片,用手一张张翻看起来。他注意到照片里自己认识的几个人,都是卡佩罗的高层。 “这是当时拿给他的照片,他也确实当场全记下来了。” 把照片一张张翻到最后,柯林感到有些不太对劲,因为似乎少了一个人。 有些不相信地又翻看了一遍。 结果都没有找到“头脑”奈维欧的女儿朱莉欧·卡佩罗。 “漏了?” “你看倒数第三张。” 柯林抽出了卢卡所说的那一张,上面确实是一个女人,但他却不认识。 仔细看这张照片,画面有些模糊,应该是用小型机械相机在曝光不足的情况下拍摄的。 内容看得出来是一场葬礼,应该就是卡佩罗的葬礼,自己当时也在场。 仔细辨认照片上那个女人的穿着和位置之后,柯林感到极为错乱。 那个着装和方位……他明明记得站在那里的应该是朱莉欧才对。 但是紧接着他又隐隐觉得,那天见到的,似乎确实是照片上的这个女人。 把照片翻到背面,黑纸白字地写着:奈维欧·卡佩罗之女,朱莉欧。 他的背后慢慢冒出了冷汗。 “怎么回事……” “觉得不是她?”卢卡问。 “我不知道……” “所以这件事不是那个内应的错,既然他尽自己所能为我办事,我就给他想要的。” “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卢卡看了一眼在开车的司机,后者知趣地把车停在了路边。 这时车子已经开到塞伯河边上,漫长河堤上一个临时决定的无人地点。卢卡下了车,柯林知道他有话要说,就跟在后面。 司机和那个不知面目的乘客留在了车上。 “经过昨晚的事,你也知道这个世界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了。”卢卡说。 “你一直都知道?” “不,五个月前,他们确定我会成为五只手之一的时候,我才确切地听说这些事。” 柯林以为卢卡一直从事红石交易,大概多少和那些或明或暗的巫师打过交道,比如海涅。 所以即使他听说了什么,应该也不至于太过惊讶才对。 结果,卢卡却慢慢摇着头说: “比我想象的更疯狂。” 第十三章 守灯人 塞伯河沿岸工厂将污水呕入河中,不知名的漂浮物就像斑斑瘀伤,恶臭熏天。 这里游人向来很少,视野开阔,所以适合简短的密谈。 卢卡从柯林手中接过那张女人的的照片,他说: “第一眼确实会认成另一个人,但再盯着看一会,又会觉得照片里那个人变得眼熟起来。” 没错……实际上从刚才开始,柯林已经隐约地察觉到,照片本身可能并没有什么错误。画面中的人,就是被他绑在旅馆里的朱莉欧。 “出错的是我们的感知。”卢卡说,他的声音有些空洞,就像察觉到自己一直生活在蛇窝里的青蛙: “现在我算是明白,普通人的认知力在‘他们’面前到底有脆弱了。” “……他们?” “收到你们遇袭的消息时,我刚起床。在决定怎么处理那个线人之前,我先找出了那些照片,然后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我把那张照片描摹了一遍,上面依旧是一个不认识的人。” “短暂的瞬间,我真的以为是自己记错了卡佩罗家女儿的样子。” 卢卡把手交叉环抱起来,他应该没有做这个动作的习惯。柯林隐约记得,这个姿势意味着下意识的保护。 “但我仍然感觉哪里不对劲,就一个人在房间里做了很多蠢事。” “我用相机给那照片拍照,再看底片;从镜子里倒着看它;叫别人来给它素描;甚至假装自己走神再突然转头看它……” “但无论用什么方法,那种强烈的违和感都无法抹去。然后我才意识到,也许这是因为我不可能绕过‘自己的眼睛’去看到她的形象。” “所以我开始试着只用语言描述它。” “我用文字记下自己记忆中朱莉欧·卡佩罗的样子。我虽然跟她只见过一次面。但自觉对人的记忆还算牢靠,这些年里每一个跟我搭过话的人,我都能记住他的名字,喜恶,性格……” “我闭眼写下了记忆中她的高矮,猜测中的体重,肤色,眼睛的大小,鼻子与额头的比例,嘴唇的厚薄,宽窄……” “接着我把这些描述和照片对照,结果发现所有的细节都能吻合,就像刚才的自己是看着照片写下了这些描述一样……” “这时,我才能确定照片上的人就是朱莉欧·卡佩罗。” “但我完全无法从这张照片上认出她。” …… 一张熟悉却不能辨认的面容……柯林想到了相似的一件事。 如果对着一个字盯久了,渐渐地就会感觉它变得奇怪,不禁怀疑那个字到底是不是这样书写的。 完形崩溃,联想阻断。 也许是有人在这张照片上下了某种暗示,让人脑直接对这张脸感到疲惫。 可以辨认细节,但无法辨认整体。 但这张照片是卢卡的人暗中拍摄的,应该没有流落到外人手中过才对。 哪怕有人有机会对它动手脚,比起现在这种复杂的处理,显然是直接将照片销毁更有效率。 所以最合理的原因,就是某种巫术在起作用。 柯林陷入了思索。同时,另一个问题也隐约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如果有人能这么轻易得逞,那辛西里的集团是如何在同盟内立足的? 本土不断扩张的工业需要大量的劳力,这是同盟允许大量辛西里人迁入的原因。 但是辛西里人桀骜不驯,所以大公就利用他们传统的治理组织,即类似五只手这样的集团作为控制辛西里社区的抓手。 这是柯林所理解的,公国能够容忍五只手在施塔德存在的理由,但却仅仅是凡俗层面的。 如果连卢卡这样地位的人,都无法抵御某些来自精神层面的攻击的话,那辛西里社区的格局,就绝对不会是目前这样任由五只手自主而独大的样子。 因为只要控制住几个头目,就能很大程度上控制住所有依附他们的集团。 柯林突然想到了那个坐在车子后排的人,卢卡口中来自“老家“的贵客。 “……有人对她放了‘迷雾’。” 生硬冰冷的拿勒语从柯林背后响起,柯林心里微微一颤。 卢卡盯着柯林身后,没什么动作,眼中似乎有些许戒备。 柯林往边上挪两步,看到了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的人。 他的脸上没有胡须,似乎显得有些阴沉,但五官里却又有着柯林两世所见最平静的神情。 就像夜晚的湖泊,或深海。 “忘了向你介绍。”卢卡对柯林说:“他是刚刚从老家来的‘守灯人’。” “我奉命追随堂·卢卡·切斯塔洛。”那人用一种像自言自语般听不出语气的调子说话: “守望海岸孤灯长明,‘族长’的思绪属于自己。” “说说那张照片和‘迷雾’吧。”卢卡说。 “追随堂·奈维欧·卡佩罗的同僚本应归去。”守灯人伸手拈过那张照片,稍作确认: “他背弃了中立。” “‘迷雾’可以扭曲一切与她有关的画像……但无论目的是什么,这不是守灯人应触碰的事。” 扭曲一切与她有关的画像? “可是,这是怎么办到……”柯林有些无法想象这背后是怎样的逻辑。 这确实有些匪夷所思,有很多经不起推敲的细节。 比如,如果我把她的画像丢到宇宙的另一端呢?或者另一个世界呢? 图像又是以何种程度上接近她的面容,才会被定义为她的画像? 什么是“画像”?与载体有关吗?那别人对她的记忆呢? “他聚焦的是纸上的‘图形’。”守灯人说: “所以不波及其他形式的记录……至于会不会涵盖所有,那我告诉你:镜像就是最强有力的线索和信标。” “如果你追逐着一份名单,也许会不小心漏过某个人。但如果对镜像层面进行了操作,那在物质界绝不会有漏网之鱼。” 柯林隐约感觉在哪听说过这些句话,却无从回忆。 也就是在某个超越地理空间的层面上……比如虚界,对一个平面形象本身进行了操作。 结果就能将某种影响扩散到物质界中所有与她有关的“画像”上,为她所有的照片都施加了一种暗示,形成认知迷雾? 这就是魔法和巫术? …… 而如果所有关于”她“的照片和画像都失效了,那么朱莉欧的“脸”就不会被太快地传播。 毕竟光靠语言文字,是没法精准立体地传达一个人的面目的。 可是那些认识她的人,将依然认识她,从而不影响到她平时的生活,不彻底篡改她原有的身份。 但这却可以阻止那些原本与她不相识的人,只通过照片和画像就记住她的真容。 而会以这种方式指认人的,多半就是间谍和杀手之类了。 有人在用这种方式保护她。 那就是卡佩罗家原来的守灯人吗? 第十四章 首领 “那么,你知道将人改造成怪物的方法吗?” 柯林将仓库事件中自己遭遇袭击的过程,和心里的一些推测向那位守灯人描述了一遍。 当然,他隐瞒了自己和季丽安对那些血肉的灵素残留做过检测。 “至少有五种方法,能造成你所描述的情况,但不能确定是哪一种。”守灯人说: “如果是巫术的话,预设触发机制也很简单。仪式装置中的扳机,可能就是你的杀意,或者是那人心中积累的痛苦。” 柯林想着自己打在对方嘴巴上的那一枪托,心想真是一冲动就惹出事来了。 “我被那东西抓伤了,伤口恶化得很快。”柯林指了指自己的侧腹,那里的衣物下面是一条处理过的伤口: “看过这个能知道些什么吗?” “也许。“ 柯林以为至少需要掀开上衣,结果守灯人只站在原地,似乎连瞳孔都没有变焦过。 “上面没有灵素。”他直接开口得出结论,就像只是分辨桌子上有没有苹果一样。 “物质接触不等于以太也会相连,伤口上不沾染灵素是很寻常的事。” 守灯人摇摇头说:“光是这样,什么都不能确认。“ 意思是必须让他询问朱莉欧? 但是在事情的全貌明朗之前,柯林并不想暴露那个旅馆的所在,让卢卡知道朱莉欧的位置。 某种程度上,这是自己在这件事情中唯一的筹码。 在他略感到头痛时,卢卡却先开口说话了: “我想起一些要处理的事,要回去一会。先送你们到马车行站吧。“ 谢天谢地,卢卡现在离开,就不用担心暴露了。 随后柯林又感到,卢卡的这句话来得真是太巧了。 也许卢卡是真的想起有事要办。 也说不定是因为,卢卡不想与“老家”和守灯人的事牵扯太深。所以把与朱莉欧有关的事情都撇给了柯林。 但以柯林对这个男人的理解,他又隐隐觉得最大的可能是: 卢卡应该是察觉到了,并且默许了自己对他的戒备。 …… 卢卡朝着停在河堤公路上的车子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柯林突然开口喊了一声。 “卢卡。” 如今,能管他叫卢卡的人寥寥无几了。 卢卡转过头来看着柯林,这些年除了柯林的身高,两人似乎都没有太多变化。 “我有麻烦了,能帮我一个忙吗。” “你说。” 柯林在名义上依附于卢卡,却很少开口请他帮过忙。 “帮我往外传一些谎话,比如有人在南郊布克新站,看到朱莉欧被绑进了轨道旁的那片废厂里之类的。” 这样就能稍微快一些引出卡佩罗的人,不再那么被动。 “我记住了,会替你办到的。” “最快多久,他们的人能听到这消息?” “我不能让集团里的人也被那个怪胎盯上。”卢卡说:“所以消息要多转几个弯,明天早上传开。” 也就是最快明天中午,卡佩罗家的人会出现在谣传中指定的地方。 “足够了,以后我会偿还的。” “只要你还相信我,我就愿意帮助你,柯林。”卢卡说: “活下来,算我欠你的。” …… 仓库事件,原本就是柯林在为卢卡办事时惹上的麻烦,卢卡是有责任的。 柯林对他的防备也是合理的。 而且它又超出了卢卡的能力范围,足以让他感到陌生和惊惧。 但他没有为此动用自己麾下切斯塔洛家族的力量。 柯林猜测他的想法应该是: “族长”无权让集团中的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陷入这种普通人根本无力应对的危险。 所以卢卡的实际做法是,找来自己尚不信任的守灯人,并且打算亲自帮点忙。 却又在谈话中察觉到了柯林对他的戒备,所以才在中途以一个生硬的理由退出。 柯林坐在马车上,在心里慢慢地复盘和梳理着卢卡在这次会面中,他所有动作背后可能的意义。 卢卡虽然当上了族长,但确实不像一个首领。 没有人会像他那样照顾每个依附自己的人。 也许正因为这样,不会有人真心地感激他,每个人都会觉得他对自己多少有些亏欠。 坐在那种位置上,就应该让别人都知道你已经没有心肝了才对。 柯林正了正那只手腕上的表,让自己不再去想卢卡的事。 那个守灯人坐在柯林对面,陷入了深深的沉默。就像海潮褪去之后,无言的荒滩。 仔细想想,他确实没说过一句和神秘世界无关的话。 这类人,应该就是确保五只手在同盟内立足的,超凡层面的保障。 他们,还是作为人在生活着的吗? …… 傍晚,柯林在早先约好的地点,一家两个月前还是酒馆的甜水店里找到了里卡多。 “他们只卖果汁了。”里卡多苦着脸说:“我收回以前说禁酒令无所谓的话。” “果汁哪里不好吗。”柯林把他拉上马车。 算起来里卡多才刚刚成年,柯林想起了以前和他变着法绕过规定买酒喝的日子。 比起未成年饮酒本身,他们享受的可能只是越出围栏的过程。 三人来到了安置朱莉欧的旅馆,在过道里,柯林和里卡多蒙上了脸。 而守灯人就像看不见柯林递给他的头巾一样,所以柯林也就不自讨无趣。 走进房间,昏暗中仍能看到朱莉欧孤零零地坐在床头,嘴巴被塞住,双手捆在铁质的床栏上。 看得出来床上有挣扎的痕迹,但她现在已经疲倦地睡着了。 看见她睡得香,柯林才想起自己也困得要命,毕竟从仓库事件到现在他一直没合过眼。 里卡多找到火柴盒,准备去点起煤油灯。 守灯人站在房间角落,就像不存在一样。 柯林走进盥洗室,用旅店的毛巾擦了把脸,然后才看到毛巾上还残留着不知哪位旅客留下的铁锈色血渍。 压下心里的恶心,心想审问要开始了,现在就开始反胃怎么办。 火柴划过的声响惊醒了朱莉欧,在惊惧中,她只是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 纤弱敏感的黑帮公主。 这些形容词叠放在一起,怎么看怎么不搭。 几个月前,说不定她还有着能和卢卡平起平坐的地位。 而现在,她只能无助惊惶地看柯林把那只带血的毛巾放在床边。 按流程告诉她敢大叫就如何如何之后,柯林取出了塞在她嘴里的布团。 像是被自己的呼吸呛到,她低声抽泣般地一个劲说起来。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第十五章 蓝斑 还很年幼的时候,朱莉欧就察觉到自己比别人优越。 比如说,哪天不小心弄伤了某个玩伴,或者坏心地抢走了谁的东西,总之让某个孩子恨恨地嘟囔着跑回家。一般来说最迟当晚,他的父亲就会找上门来。 昏暗的烛光下,受了伤的孩子在哭诉,稚拙的童声婉转凄楚,而且尽可能把事情说得很严重:“她想弄瞎我”,之类的云云。奈维欧不会出面,在场的几个佣人指指点点,议论着她听不懂的话。 在朱莉欧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受罚,不自觉地抿嘴捏紧裙角的时候。那个始终没说话的父亲,却咬牙扇了自己的孩子一耳光。 她诧异地抬头,并且将永远记得那个孩子戛然而止的声音,就像被人从后面偷袭了一样。 哭泣是用来求救或申述的,但那个孩子却弄不清场上谁会保护自己了,捂着脸忘了怎么哭。就像过早地从童年的襁褓里被拽出来,又被丢在广场上。 所以她知道了,那些“朋友”的父母,都会是自己的帮凶。 她也第一次察觉,某些名字后面藏着一种力量。它足以倒转是非,能让别人的父亲不问缘由地打自己的孩子。 那以后再也没同龄人敢反驳她,让她变得说话没轻没重。但其实,朱莉欧曾不止一次梦见幼年时那晚的场景。每次梦里,那个被赤裸裸地抛弃在众人面前的孩子,最后都会变成她自己。 那晚,其实在由衷地觉得欣喜之前,她首先体会到的是另一种让她渐渐没法睡安稳的情绪。 女孩心里深深地知道,那个力量迟早会回过身来,恶狠狠地扑到自己身上。 比如像眼前这样。 她早料到会有这一天的。 被绑了一天后,盯着那条染血的湿毛巾,她呜呜地哭不出来。 …… …… 柯林能说那条毛巾的出现只是一个意外吗。 但既然效果还不错,他也就懒得解释什么了。 关键是快点问出关于攻击自己的怪物,以及对面的守灯人的信息。 结果对方却太过软弱和配合,搞得根本不是审问,反倒更像在帮她回忆一样。 “你不认识那个人?” “他是赌场的人,我只是那天晚上过去一下……” “那个赌场的营收怎样?” “……我不知道。” “你不是去查账的吗?” “我只是在场坐着……看他们做事。” “那个怪胎呢?” “……我不认识他。” “没在其他地方见过?” “……没有。” “确定?” “我……不知道。” “你平时在哪?”” “画廊,聚会,什么的。” 比柯林想象的更悠闲。 “你认识跟着你的每个人?” “不认识。” “那你怎么能确定那个怪胎是赌场的人?” (恍然)“那……不确定。” 有种想扶额的冲动。 “他们人太多了……我分不太清楚。” “你现在觉得他跟着你过吗?” “想想又好像,跟着的。” 总觉得她会说出这个答案,完全是自己引导出来的结果。 这样下去也不是什么办法。 “那你见过跟他印象类似的人吗?” 柯林指着房间角落里的守灯人问。 她抬起头,就像刚刚察觉到那个守灯人的存在似的,怔怔出了神。 “见过?” “嗯。”很果断地点头。 “他跟你说过什么?” “他说……”朱莉欧的眸子黯淡下去:“他说我是个废物。” 作为黑帮继承人来说是废物,好像也没差。 行内曾有些人形容她说:会自己系鞋带,就谢天谢地了。 随后柯林又感觉到了违和,因为他觉得如果是自己见过的那位守灯人,绝对不会说出“你是个废物”这种话。 这句话里有着太多情绪。 后来又听卢卡说过,守灯人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 柯林觉得这太过不便,所以姑且在暗地里标注房间里的这位守灯人为一号,卡佩罗的守灯人为二号。 这时,“一号”先生像一朵乌云一样飘了过来。 “她的身上没有扳机。”他用拿勒语说。 “如果是你要保护她,你会怎么做?”柯林问。 一号先生思索了一会。 “首先不会选择用大型的巫术,痕迹太脏,会被人抓住线索。” “她自己太懵懂,所以不能把扳机交给她。但如果触发点和她分离,又会有很多麻烦。” “如果不用巫术呢?”柯林其实知道那些血肉中没有灵素残留。 “那就只有一种方法。但不会像你描述的那么,剧烈。” “可以参考一下。” “一种叫做‘蓝斑’的药物,运气好的情况下,某些海鱼的肠子在腌制后还会结出一些蓝色斑点。以前有些人把那个刮下来沸煮后服用,碰运气熬过重病中最危险的夜晚。” “后来有人开始不要命地在作战前服用。虽然因此造成很多牺牲,但那是在安赫人到来和枪械被发明之前,辛西里人对抗某些东西的唯一方法。” 听起来就像是某种杂菌的分泌物,具有激发潜能的作用。在原始条件下靠运气微量生产,而且经过沸煮应该已经失去大部分活性,但仍保留着相当的效果。 那如果有人,比如二号先生在同盟本土,尤其是高度工业化的施塔德,对那种杂菌专门进行了提纯和培育呢? …… 实际上在几个小时前,柯林就已经轻微地感到头疼脑热,以及这种状态下莫名的亢奋。 他原以为是自己熬夜太久的结果。可现在听了一号先生说的话,顿时感到浑身发寒。 自己伤口的异常,说明那东西多少可能具有传染性。 那么仓库事件中的怪物,身体里含有的应该就不仅仅是某种分泌物,而是大量繁衍的那种杂菌本身。 如果说微剂量的分泌物就可以让人激发潜能,挺过病危时刻,或者化身战士。 那么在自己体内不断繁衍和分泌某种物质的细菌,又会把自己变成什么? 说不定下一瞬间,自己就会和仓库里的那个人一样,化身为某种怪物吗? 柯林突然有些犹豫,甚至下意识考虑要不要先找个不会伤到别人的地方,看看自己到底会不会在血肉崩溃中结束。 但在那之前,他又马上意识到了这整个事件中,拼图上还存在着不完整的部分。 那就是感染这种细菌的人,应该不能单纯只是颗炸弹,它必须还能够处于某种控制下。否则就违背了二号先生保护朱莉欧的意图。 虽然这个意图也仅仅是柯林的假设而已。 “那如果把那种‘蓝斑’的剂量放大上百倍,而且会随时间不断积累的话……您知道怎么控制住这种药效吗?” “不知道。“一号先生想了想:“我觉得没人能做到。 柯林扯了扯嘴角,真是够悬的。 他现在只能去赌,赌二号确实像自己猜测的那样,是在保护朱莉欧。而不是是为了其他什么目的,单纯放了个炸弹。 毕竟这是他现在能活下去的唯一可能。 第十六章 门的另一边 昨夜被抓伤之后,柯林马上就为自己做过处理,倒了一整瓶劣质威士忌在伤口上。 尽管之后又在马车上耽搁了几个小时,但伤口上出现的状况,仍足以证明那东西的感染性之强。 那假如当晚在场的不是柯林,而是其他人,并且那个人的反应稍微慢了一拍会怎样? 如果没人在剧变之前就重创那东西的小脑,或者牵制住它的袭击方向,那它就能全方位地展现出自己的速度和力量。 那么恐怕在短短十五秒内,在场的人就将死伤大半。 又因为它只能维持十五秒,所以最后一定会有人幸存下来,受着或轻或重的伤。他们可能得耽搁一晚之后才被送进医院,然后因为伤口没有得到及时处理,很快就会又进入发作状态……而这次,将是在人员密集的公共场所。 如果事情这样发展的话,很快就能在施塔德造成大范围的伤亡。 那么,除非二号先生真的蠢到把同盟当成了什么未开化小国。他就一定清楚,要是有谁在同盟本土弄出这种事情,等待他的唯有灭亡。 所以无论他想保护朱莉欧还是怎样,某种控制事态发展的方法就一定存在……哪怕那只是一道自毁的命令。 柯林感到有些透不过气来。 旅馆里的这个房间,也是目前柯林里卡多一伙人暂时存放现金和珠宝的地点。 柯林没有把自己的那份和其他人放在一起,但以前这笔钱都是由他和里卡多负责藏匿和转移。 因为如果大家分头藏的话,万一谁花钱太张扬暴露了自己那份,就有可能牵连到所有人。 “里卡多。”柯林朝房门叫了一声,里卡多从外面跑了进来。 “大家的现金还在房间里,可这已经不安全了。”柯林对他说: “我暂时还走不开。在床底下有只箱子,你亲自把它送到十字街旅馆的205房间。然后看好它,在我过来之前都别离开。” 里卡多点点头,走到床位去搬出箱子。 他以为柯林是像一年前那样信任他,却不知道柯林只是随便找个理由把他支开。 以防止自己身上突然发生什么变化。 里卡多离开之后,柯林再次把目光投到一号先生身上。 一号再次陷入沉默,就像只余空壳在这房间,内在已经去了另一个地方。 “如果卡佩罗家的人过来,您会在多大程度上协助我?” 记得他曾提过“中立”之类的。 “我会肃清背弃信条的人,继续守望孤灯。”他自言自语般说:“除此之外,一概与我无关。” “了解。” 虽然不知道守望孤灯是什么意思,大意上应该是他只负责二号先生本人。 但柯林隐约觉得他未必是二号的对手。毕竟对方已经在施塔德经营多年,而他刚从“老家”出来。 也许应该让他呼唤别的守灯人来支援什么的。但是既然连卢卡都对他们抱有戒备,柯林觉得自己也不应该对守灯人的内务涉足太多。 毕竟,自己对施塔德的守灯人毫无了解。主要策略也不是正面对抗,而是以手中的朱莉欧为筹码,交换自己活下去的可能。 万一二号真的提前被杀,头疼的也许是自己。 喂朱莉欧吃下一些食物和水之后,不顾她的反抗,再次用布团塞住了她的嘴。 柯林问一号先生: “你在这里过夜么?” “……” 无视了柯林的问题。 “你听过那则谣言吧。”柯林说:“明天中午之后,卡佩罗家的守灯人可能会出现在南郊的布克新站一带,我会在那里见到你吗。” “……” 不回答,但柯林也做不了什么。 只能祈祷一号先生没有更稳妥的方法能找到二号。 在柯林俯身检查朱莉欧身上的绳索有没有松动时,一号却忽然无声地站了起来。他朝某个方向望去一眼后,就疾步走出了房间。 柯林反应过来,匆忙追出房门,却发现门廊里空无一人。 …… 柯林走在街上,隐隐觉得呼吸越来越急促。 其实河港区的环境还算不错,夏季的晚风大多由北向南,不至于将河道中的异味带到北岸,却能听得见堤岸下哐当作响的水声。 煤气街灯沿岸排成弧线,与天上的雌月和子月相互映衬。这一带有连绵好几公里的木板栈道,也算施塔德颇为有名的平民景致。也许因为明天就是周末,街上有不少情侣在携手游逛。 柯林想了想,觉得自己最好是找个地方躲起来。 但在那之前,又还有事要交代。 河港区深处的那些贫民窟,此刻是妓女们生意最忙乱的时候,一些穿的像火鸡的女人坐在街边,肆意散布着做作的笑声。 柯林从中匆匆挤过,走进了那栋破败的楼房。 走到三层,伸手敲了敲门。 很快有人从里面开门,但柯林在外面伸手握住了把手,没有让她把门打开。 “先躲到暗门后面。”柯林说。 “嗯?” 虽然发出了疑问的声音,但隔着门的季丽安没有多问什么。 柯林等待着,直到房间深处传出哐镗的一声,才开门进去。 季丽安的房间里和早上离开时没什么两样,在一只木书柜的后面,安装了另一堵门。虽然面对搜查时聊胜于无,但在平时可以用来遮挡一些视线。 柯林觉得万一自己失控了,那它至少比外面那扇烂门结实些。 “……跟早上的伤口有关?”季丽安的声音有些失真地传出,一如既往的平淡。 “嗯。”柯林随便应着,在心里斟酌着要说的话。 “如果,之后几天我没有过来,那我囤在暗门里的酒你可以私吞,等情况稳定了,再自己一点一点卖出去。” “但是我带过来的那些资料,你必须要销毁掉。不然对你或是对我的长辈都是麻烦。” “我相信你足够明智,但如果没有履行这些,我也可能会让别人来帮忙。” “……为什么这样做?”季丽安问。 “防止它们被人查到。” “因为你知道自己回不来了。“季丽安的声音冷静得不像话。 “……” “那些酒,你觉得我卖得出去吗?” “量少的话,不会有人注意到。”柯林说。 “没错,慢慢地卖。“季丽安说:”然后我就可以慢慢等死了。” 那样做的话,她的肺结核将彻底没有治愈的希望。 柯林觉得有些混乱。 “如果你不回来,我就会带着那些资料离开。”季丽安说: “即使最后也没有进展,我很可能还是会死在某个地方,但我决不会坐在这里等死。” “之后我的尸体很快会腐烂发臭被人发现,那时我的尸体边上一定是这些材料。因为到死前最后一刻为止,我都不会停止寻找治好自己的方法。” “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弄来的这些资料,但是,他们一定能查出来源。然后你口中的长辈,很快就会受你牵连。你的所有安排都毫无意义。” 季丽安在暗门后不知以何种表情,语速极快地叙说着: “你其实没有能托付这些事情的朋友,即使有,他也阻止不了我。因为没有东西能阻止一个不顾一切想活下去的人。” “阻止我的唯一方法,就是你能回来,让我看见留在这里治好自己的希望。” “所以无论你想托付什么,只要你不活着就没意义,明白吗!” 这句质问落地之后,她的声音忽然中断。 就像突然捂住了自己的嘴。 柯林从未听见过她以如此激烈的语气说话。等了一会,还是没有声音。 “季丽安?”他问了一声,然后把头靠近那堵暗门听。 什么都听不到。 第十七章 城市的梦境 因为一直咳嗽,季丽安的声音总是很轻细。 但这并未减损她原有声线中的少女感,反而增添了某种迷幻的意味,就像梦中浮现的自语。 喉咙时常在痛,所以她平时习惯用气声说话,只在个别音节稍稍动用声带,如同夜间甘甜的吐息。通常人们用这种声音在耳边私语,所以只有靠的很近才能听清她在说什么。音色略显虚婉、温存、如泣如诉。 而刚才她那一连串急促的话语,显然没有顾及自己喉咙的状况。让人想起某种会用枝条穿刺喉咙发出悲鸣歌唱的鸟类。之后猝然陷入无声,也许是话语引发了剧烈的咳嗽,但被她自己用手捂住了。 又或者,她忽然觉得自己不该说那些话。 像柯林这样的人,已经很难对死亡再抱有什么强烈的情绪。 姑且不论已经死过一次。在这一世的前十年,又是嗅着硝烟和士兵死后大小便失禁的味道长大。后十年则是在南施塔德地下世界生存。有时人们会因为一个眼神死去。昨天是他,今天是你,那明天就是我。就像排着队上厕所一样,随意而公平,充满意外却毫不神秘。 有些人传闻说五只手的上一任“大老板”是在决斗中为家族而死的,带着他未竟的宏图不甘离去。人们总是更愿意相信华丽的故事。但柯林知道那个老头只是在蹲茅坑的时候,被几个恰好看到他的蟊贼掏枪打死了罢了。 生与死,不是坠入深渊,也不是摆脱污浊。那只是果实坠地,灰尘扬起,云开云散,没有什么特别的。 所以不值得歌颂,也不值得恐惧。 但在这样想之后,就会不知不觉中变得容易接受死亡。一旦希望渺茫,就温良地停止了挣扎。 就像现在的柯林一样。 他开始询问自己是为什么走到今天的。 也许别人可以安详地步入死亡,可你呢?你有资格那样轻松地离去吗。 “……我没事。”季丽安的声音从暗门后传出,似乎已经安定下来。 “你应该还有事情要准备吧。” “嗯。” 确认她没事之后,柯林不再说话,默默地离开了季丽安的住所。 …… …… 一号先生飘荡在南施塔德的街巷中,避开那些一踏上街头就招引而至的目光。 那些辛西里的孩子从各种孔洞和掩体后窥视,对着他的宽大且贴着乌鸦羽毛的袍子发出嘲笑。开口说出的都是安赫语,混着辛西里口音,还带有习惯性的卑怯感。虽然他听不明白,也知道全是脏话。那些孩子面黄肌瘦,在贫穷中失去尊严,丢掉了传统的教养。 他们已经记不起来,这种衣着在自己的祖先眼中意味着什么。 孩子们称他为长羽毛的怪物,用石头砸他,打碎了他随身携带的陶壶,清水弄湿了他破旧长袍的下摆。 一号先生只在最开始出声呼喊过一次,用一种辛西里古老而残缺不齐的语言。以前的守灯人用这种呼喊展示自己的身份,但这次没有人听懂,所以他就重返沉默。 几个大孩子见他没有反抗,一拥而上,半羞辱半劫掠地拉扯他的衣服,布片和羽毛被撕扯下来,他身上简朴的饰物也被割断夺走,还有人想砸晕他,戳他的眼睛。 然后那些孩子都落在了地上,没有人摔倒。孩子们发现眼前空无一物,仿佛刚才追逐的,只是梦中的影子。 拥有相似血统却并非同路中人,这是显而易见之事,但得身处异乡才能明白。一号先生决定永远不再用那种语言同人说话,以免它又受轻辱。但这并不使他难过,因为守灯人本就应该孤绝度日,无时无刻,守望海岸孤灯。 海岸,是辛西里漫长崎岖的黑色海岸,也是现实与深渊之间的海岸。深渊,或者如今的人喜欢用另一个虚伪的词汇来称呼……虚界。 踏入那边,就丢弃了人应有的姿态。而守灯人止步于人与非人的边界,透过灯火看清凡人之眼无法察觉的万物本相。同时为了避免自己受惑,他们阉割了自身所有的欲望。没有聚焦的意念,没有自我,那些东西就什么都做不到。 这也让他们意识中的灯火变得愈加明锐。据说安赫人以此为镜像制作了某种灯状器具,偷走了一点点海岸灯火的效力。但他们显然没有意识人类若想看清虚界中的事物,最重要的不是工具和形式,而是观察者内心的视角。 如果没有自我,也就没有遗漏。 他像一个无声的侵入者行走在黑暗的角落,而他意识中的灯火,却照亮了整座城市的梦境。 他在寻觅旅馆中时感受到的那一丝刺痛从何而来。 然后他发现,一切事物都在哭泣。 他看到塞伯河上有人打捞肿胀的浮尸,射出钩子穿过尸体的手,用摇轮像钓鱼一样拉上船。几个警探用提灯照入那人的眼睛。 虫人奴工们仍在劳作,复杂的信息素在黑暗狭窄的空间里交换。和人类一般体型的雄虫搬运着航船上的货物,然后不慎被两人多高的雌虫挤断了一截肢体。 但这些都不是他要寻找的。 他询问一扇扇亮着煤气灯火的肮脏窗户,旧城墙上每一块砖块中的痕迹。知道了这片土地上发生过什么。他透过那些痕迹看到了数百场巫术对决,圣灵和邪灵将一切引向紊乱,却没有人去调理任由土地哭泣。但这与他无关。 他看到了那些如萤火般的微小精灵,正从无数个形而上的漏洞进入现实。有些无形而古老的巨物尝试与他搭话,向他伸出邀请的触须,却只穿过了他的身体。 他在寻找另外几位守灯人的眼睛,意识深处刺痛感的来源。 然后他看到辛西里社区中的那些灯火教堂。 那里供奉着他们唯一尊敬的先祖之神。 安赫人宽容已经被解明的异教信仰,所以允许他们在施塔德礼拜。 那尊神祗并未无夸张的名讳,仅仅是传说中辛西里人的祖先,发现了灯火的第一位守灯人。 女性,被雕琢得很年轻,却有着柔和如同母亲的光晕。 持灯贞女,瓦莱丽亚。 一号先生困惑地望着那尊神像。 然后像是被针蛰了一下似的,他突然闭上眼睛。 第十八章 暗燃 柯林选择在塞伯河上一座大桥的钢结构上过夜。 如果在天亮之前身体陷入狂暴失去控制,那么在撕碎某个无辜路人之前,他就会先从索塔坠落在桥面上,一了百了。 凝视着桥下二十米处平缓而黑暗的水面,柯林尝试调整呼吸,让心跳平复下来,但是效果甚微。 精神越来越疲惫,身体却越来越亢奋。柯林试着内视,发现意识中的生命丰饶已经失去了清澈如星空的形体,它们如浆液般沸腾,脏兮兮的粘得到处都是。而且不再像平日里那样听从自己的控制。 可惜了白天在神学院报房录入的信件。比起白白浪费一个上午时间,更令人难过的是破译那份信件的时间再次被延后,而且最终得到的材料将会永远缺失一角。 无法入睡,那就闭目权当养神。毕竟明天午后的短短几分钟内,就将决定自己能否熬过这一关,所以必须要让头脑得到足够的休息,以免一时昏了头,把事情搞砸。 但夜晚实在太漫长了,他呼出一口热气,即使现在是夏季,却仍能看见自己呼吸之间蒸腾起的热气。他想起昨夜仓库里那东西的呼吸节奏,觉得其实在自己第一次开枪时,“他”作为人就已经死了。 而在之后的十五秒控制那具躯体的,虽然是同样的大脑和神经系统,却完全已经是其他的什么。 他感到不寒而栗,眯了眯眼正好看见天上那轮雌月,也许因为自己坐在了高处,它显得比平时更为巨大。这个世界的人或许从未对这轮月亮感到违和,任何国家都不会缺少赞美她的诗歌。但是在柯林这个异界人眼中,它却显得极其病态,也莫名地让人恐惧。 只因为它实在太大了,就像一张巨大的脸庞凑得太近。不同于地球上的月亮永远像是蒙着轻纱,在这里只要以肉眼就可以很清晰地看见雌月上那些疯狂的纹理,它的大气环流形成了浑浊混乱的横向纹路,其间分布着许多巨大的斑痕,就像塞伯河上污浊的油斑。但柯林知道那每一个都是狂烈无比的风暴团,它们中的大多数已经呼啸了数千年,而都有着难以想象的体型,庞大到足以吞咽下数个他目前立足的“地球”。 每年夏至的夜晚,也是雌月一年中最圆满的时刻。可以在它的表面观测到一点细小的黑影经过,这将持续整整一夜。各大古代文明为这种景像编排了不少的美丽传说,比如月神身上消去的雀斑,或是一粒芝麻从雌月的睡颜上滑过。但是想象再狂野的人也不可能猜到,那即是人类脚下这片无垠大地在雌月向阳面上投下的影子…… 柯林盯着那轮雌月出了神。安赫人在数百年前就已经得出证明,雌月围绕太阳旋转,地球围绕雌月旋转,子月围绕地球旋转,而这四级天体之间的三大联系,则被认为是三重帷幕在物质界的某种具象。 但如果单纯以前世的知识来考虑,像雌月这样的巨行星应该不会在距离太阳如此之近的地方成形,因为在这一距离无法停留太多物质,否则它们会坠入太阳。 那么或许,这颗雌月原本位于离太阳更遥远的地方,正在缓慢地被太阳所吸引…… “喂。” 索塔下传来了声音,冰冷的拿勒语。阻止了柯林往更可怕的方向思索下去。 柯林低头望去,发现空荡荡的桥面上站着一条黑影。 “一号……不,守灯人先生?” 一号先生沉默了会,似乎在想“一号”是什么意思。 暗地里私自把人家标记为“一号”,多少还是有些不礼貌。 所以柯林试图含混过去:“您找不到过夜的地方吗。” 毕竟守灯人语言不通,跟个古董一样,也不像是持有奥里和阿斯的样子。 而一号好像也不在乎自己被称作什么,他没理会柯林的话: “你下来。” 他应该知道柯林目前随时可能失控的状况,却还是说出了这句话,可能掌握有制住怪物的方法。 但柯林摸不准他在图些什么,所以没有按他说的做。 “为什么?我现在手脚都冻得发抖,不方便爬那些横杆。“柯林胡乱扯着理由。 “你是辛西里出生的吧。“一号先生说。 他在询问自己的状况,柯林感到有些意外。这似乎是守灯人目前说的第一句既不是要求,也和超凡无关的话。 “确实是,但我只在那里生活了几年,记不太清了。” “而且你快死了。”一号先生说。 什么意思,柯林心想,一个快死的辛西里人,对一号来说意味着什么? “所以快下来。”一号先生说: “我教你去杀一个人。” …… …… 城内列车在晃荡中前进,拥挤的平民车厢里,一号先生坐在柯林的对面,正看着手中被割断的绳饰出神。 而柯林则在反刍着昨晚听一号先生说的那些有头没尾,语焉不详的话语。 大意是,因为柯林快死了,所以一号可以没有顾虑地把一些信息告诉他,而不用担心它们被泄漏出去。 但柯林的身体又必能够再坚持稍长的一段时间,否则就不能达成一号先生的目的。 “什么目的?” 清冽的月光下,一号先生没有理会柯林的疑问,他默然地凝视了柯林一会: “生命消磨得比我想象中更快。” 他失望地作了宣判: “这样下去的话,不到三天就把自己烧干了。” 就像湿漉漉的柴堆里,有一簇暗燃的火焰在侵蚀着,但其实进展比看起来要快很多。一号先生这样向柯林比喻着他“看到”的景象。 呼吸急促和身体发热并非错觉,有些事情已经在发生了。 可如果某种进程已经触发了,为什么会表现出和仓库里的那个鳞人有不同的性状? 是因为病菌的积累的数量么,一个是火星掉进了炸药库,另一个则是掉在了湿柴堆上。 那到底是什么在充当”火星”? “这是不可逆的。”守灯人说:“即使你能停下暗燃蔓延的趋势活过这三天。受损的生命也活不过这个月。” “三天内就死掉,时间太紧了,教了你也什么都做不了。”一号先生说: “但如果能等一个月左右再死,对我来说就刚刚好。” 这说的是人话么。柯林听得挺不是滋味。 “所以先试着活过这三天吧。“一号先生说: “我会看着的。“ 第十九章 你背后的眼睛 柯林用脚跟把一只皮袋往座椅下踢了踢,它沉甸甸的,要很费劲才能挪动。 在城内列车上带着这么大的袋子,多少有些显眼。但是也没人会多管闲事地盯着他看。 这年头还没那么多无差别大开杀戒的极端分子,所以安检也松垮的要命。如果是在小车站上的车,那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拎着装满枪支弹药的袋子踏进车厢里。 密集的人流起伏不定,乘客们习惯于推搡和大喊大叫。光那么几个乘务员,他们能收齐阿斯角子都算不错了。 在柯林左边的过道上有个小女孩,如果没有身边大人牵着,也许还不能独自在拥挤摇晃的车厢里站稳。她正啜吸着自己的左手拇指,一边好奇地盯着柯林的袋子看。 柯林安静地对她比了个“嘘“的手势,结果不知为何,却惹得对面咯咯笑了起来。 四个小时前,天边刚刚泛光,柯林半梦半醒地觉得身体的情况似乎改善了一点,但也有可能只是自己适应了这种病态。 清醒了一会之后,他没有去绑着朱莉欧的地方,因为柯林从来没打算真的把她带去谣言中的地点。 他拦下一辆马车去了卢卡办公室所在的“阿斯旅馆“。但不是去找卢卡,只是为了取一些自己的东西。 在那个旅馆里,柯林多年来一直订着一个房间。听起来有些浪费,但事实上每月不过多开销五六个奥里,却能提供很多方便。 只因为这地方是卢卡的,无论是窃贼还是警探都不常进去,而那些入住的移民多半还要靠卢卡来安顿他们,不敢得罪旅馆的人。 如果只是寄放一些不用瞒着的卢卡的东西,这无疑是各类藏匿地点中性价比最高的地方。 油布包裹着的各型枪支,就这么坦然地陈列在房间里的地板上,柯林在其间走来走去耐心挑选,心里考虑着可能面对的情况,一会拆开这个,一会拆开那个。 房间隔板上的间隙几乎能透过光来,隔音效果很差,所以他小心地不让枪械零件发出声音。 一号先生等在旅馆外,仿佛柯林要做什么完全与他无关。 最后柯林选定了三支武器,一支可靠的制式栓动步枪;一把泵动式霰弹枪,它将近二十毫米的口径和扩散弹幕,应该不会像上次那样只是在对方脸上开个小洞,而是直接轰烂那个怪物的头。 最后则是一支点四五手枪,用于近身防卫。 清点完毕之后,柯林的挎包已经有着二十多公斤的重量。他重新给自己的房间上了锁,看了眼通向卢卡办公室的阶梯,再次压下心里问卢卡要几个帮手的念头。 第一他不想牵连切斯塔洛家族;第二,他再次告诫自己别太信任卢卡。 …… 时速不过二三十公里的老火车缓缓驶入南郊的布克新站。 那个小女孩也许是随家人来郊游的,几个妇人带了蒙着布的提篮。女孩趴在母亲的肩上回头看,还模仿柯林刚才的表情冲他做了个嘘的手势。 过着平静生活的他们丝毫不知道,就在不远处轨道旁的那片旧厂房里会将发生什么。 柯林拎着皮袋和一号先生走下铁制踏板,不同于施塔德市内处处是污浊,南郊的自然风光和空气确实宜人。 还好今天是周末,不然报房那边的缺勤就交代不过去了。 但是自己目前这种状况,即使不考虑那些病菌的特异性也算是败血症,稍微请个假也不过分吧。 说起来周一的时候又会积攒一堆文件等自己去转译了。 正在想着些无关而琐碎的事情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结果柯林在站台边碰上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里卡多?” 自己昨晚不是支开了他,让他一直盯着一袋钱看么。 …… “我没那么傻,那些钱真的不安全的话,你就不会只让我一个人带走了。”里卡多笑嘻嘻地说:“那可是所有人的身家性命啊。” 但他仍穿着昨天那套衣物,看起来没回过家,所以他至少就那么“傻”地看守了那袋钱一个晚上。 柯林问他是怎么知道这个地点的。 “早上在甜水店里,听所有人都在说卡佩罗家的废材公主被绑到南郊来了。我一听就知道是你安排的消息。”他说。 又是甜水店,自从禁酒令颁布,总感觉所有酒馆都在一夜间成了娘娘腔的甜水店。 所以如今的施塔德甜水店里常常出现某种诡谲的场景:几个长满胸毛的壮汉坐在小孩堆里喝着甜水,了无生趣地聊着一些男子话题。 可越是在这种底层的场地,越是能快速地听见这种人为散布的谣言。 与其说它们是传谣的媒介,不如说它们就是谣言的身体。 不知道谁先没过脑子地说了一句话,结果十分钟后所有人都在谈同一件事了,又过五分钟那件事已经演变出四五个版本。每个人都说得言之凿凿,并且用自己的没由来的猜测为之补充细节,仿佛某种病毒在场地里随着空气传染,再也查不出源头在哪。 里卡多最熟悉那种地方,所以能比卡佩罗的人更快一步获得谣言中隐藏的信息,来到这里。 这其实有些出乎柯林的意料,因为没想到在经历那一晚的狂乱事件之后,里卡多还能能有勇气跟过来。 他记忆中的里卡多总是在夸耀自己的勇气并且拿枪冲在前面,但其实越怯懦的人才越需要强调这点,那是在提醒别人,也在提醒自己。 “我只是过来碰碰运气。”里卡多拍了拍他用衬衫下摆遮住的皮带。在那皮带上插着他的爱枪,正是卢卡送给他那支: “没想到真的碰上了。”他故作洒脱地说,挺直了腿,把颤抖的手藏到身后。 坚忍,以及保护你的朋友。柯林想着卢卡送出枪时对里卡多说的话,把原本准备好的“想想你的父母”之类的说教咽回了肚子里。 他也成年了,自己没有资格玷污他的决心。 “那么,你能做到什么?”柯林正色问:“你对我的价值是什么?” 里卡多收起了笑脸,其实在平日里,他就已经把这个问题思考了无数次。 卢卡和柯林是都那么的强大,能力有限的自己,还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他像是琢磨宇宙奥秘似的考虑这个问题,所以此时,他能够不暇思索地说出答案: “一个人无论再强,都需要有另一个人帮他看着背后。” “我就是你背后的眼睛。” 第二十章 猜疑 柯林之所以选择这片旧厂区作为与对方接触的地点,一因为这里偏僻,二是他正好熟悉。 在他和里卡多还名声不显的时候,曾受一些工厂主雇佣监视那些偷懒的劳工,当然,只是作为某个狠角色手下的眼线。 记忆中这里到处裸露着大型轮盘,在轰鸣声中牵着皮轮带飞转,让人时刻担心自己的头发会被卷入。钢筋和煤炭杂乱地堆叠着,机械活塞和悬臂吊在蒸汽中起起伏伏。 柯林把皮袋丢在场地中间,嘭地一声闷响,激起一大蓬灰尘。 他捂着口鼻四处打量,总体上对这地方还算满意。 这里只剩一些铸死的设备没有被运走,所以数千平米厂房内显得格外空旷。 管道在四周如廊柱般林立,金属表面蜕皮似的翘起红锈。大片玻璃窗蒙满油污,光线黯淡。 倒是屋顶的遮蓬塌了一块,瀑布般的洁白光柱从那里倾泻而下,明暗对比中,空气中的细尘被照得纤毫毕现。 空荡荡的厂房可以给对方某种安全感,但因为强烈的光影对照,又会在视觉上造成大片死角。 他考虑了一会,就把栓动步枪和二十余发步枪子弹全部交给里卡多,让他在二楼的回廊的一个点位处隐蔽起来。 等卡佩罗家的人到来之后,负责正面交涉的将仍是自己。 一号先生还是一副对任何东西都提不起兴趣的样子,没有对那些工业文明所缔造的成果驻足多看一眼。只是像缸中的黑色金鱼一样在厂房里四处游荡,不知道和什么东西打了招呼后,一个人静静地落坐在了角落中。 柯林又把厂房四处检查了一遍,赶跑了三两只已经把这里当成家的野猫野狗。 之后就从皮袋里取出其他东西,为迎接即将到来的不知名客人,进一步布置起场地。. …… …… “疤面”乔凡尼受某人所托,到南郊的一片旧厂房里查证一些传言。 他的全名是乔凡尼·科萨托,二十几年前在机械厂当童工时面部受伤,当时尖锐的金属构件在离他的左眼不到半公分处停下,能保下眼睛是不幸中的万幸,否则他的称号可能就不是“疤面”,而是“独眼”。 或者“半个头”之类的。 因为继承人问题悬而未决,卡佩罗家族中正酝酿着新的动荡。 有族长坐镇,依附于他的几个头目才不会自相残杀。他们是天生的无政府主义者,不认可任何形式的官方统治,只忠诚于“家族”,所以凶狠的族长是一种必要的恶。 但现在老族长死了,新的族长尚未决出。 确定朱莉欧被绑的第一时间,几个头目和“头脑”奈维欧曾经的助手们立刻陷入了相互猜疑之中。 在某人出面调停之后,只有寥寥几人有权去查看发生事件的仓库现场,“疤面”乔凡尼正是其中之一。 他看到了那些粉末和骸骨,墙壁和地面上夸张的痕迹,就知道这事一定由自己来管了。 因为他就是卡佩罗守灯人的獠牙。 仓库赌馆里曾被人安插了内应,这是最重要的线索。但是在查到内应的名字时,那人早已经乘着特快专列以八十公里的时速去了同盟腹地,线索就此中断。 招揽内应的人只是个废物,赌钱欠了一屁股债,给他点零钱就肯为任何人办事。 就在一筹莫展的时候,底下陆续有人在“酒馆”里听到了一些关于卡佩罗的女儿失踪的谣言。 朱莉欧本来行踪不定,失联一两天是常有的事。卡佩罗家族也没有将她被绑的消息透露出去,所以在这节骨眼上,从底层的酒馆里泛上来大量流言,多半就是真正动手的人发出的信号。 应对这种事情,年近四十的乔凡尼早已轻车熟路。 卡佩罗的守灯人久违地出现,向他交代了一些事情。字里行间的意思是,如果不能确定朱莉欧的位置,只带某个绑匪的尸体回来也可以。 看来又是一场血战,但他心里没有多大波动。 有活要干了,也仅此而已。 他已经不会像有些小毛孩那样,动手宰过几个人,就变得多愁善感,或者觉得自己的境界比其他同类高了一层。 对人开枪,只是在没有更好的出路时,不得已又必须做的工作而已。 一个杀手能抱有这样的观点,才算是真正成熟了,他发自内心地认可这一点。 但是,有时乔凡尼晚上一个人扪心自问,他也不得不羞怯地承认。 虽然那样说可能会让人感觉有些幼稚和变态。 但其实杀人还蛮好玩的。 …… …… 柯林蒙着脸躲在阴暗处,没想到对面是一个人来的。 那人把一支霰弹枪横架在肩膀上,堂堂正正走进车间,吊儿郎当地打量着那些机械,身上到处都是破绽。 柯林朝高处的里卡多望了一眼,里卡多安静缓慢地对他打出一个手势,意思是外面也没有其他人。 他没料到,卡佩罗家比自己想象的要更“真诚”,原本柯林还打算过,如果对面人数实在太多,就留下一张号称朱莉欧已经被喂了慢性毒药的纸条一走了之。 或者可能是守灯人二号先生亲自过来了,那自己就在他和一号先生的对峙中找机会。 结果以眼前这个人现在表现出来的姿态,只要柯林向里卡多比出一个开枪的手势,他的胸口上就会开花。 但那样也就没得谈了,所以柯林不会这样做。对方或许也是考虑到了这点。 换而言之,他是以谈话的姿态过来的。 这才是最明智的选择,如果大家都能少些猜疑的话,事情就不会那么复杂了。 一边这样思考着,柯林一边端着泵动式散弹枪慢慢地走出阴影,那个人马上望了过来。 那种把枪横扛在脖子后面的姿势看似洒脱,却也导致了枪的主人没法第一时间瞄准对手。 而自己正瞄着他的胸膛,只要他稍有异动就会开火。也就是说,是这边全面占优。 但是,仅仅为了摆出谈话的姿态,有必要示弱到这种程度么? 在柯林这样想的同时,他看见对面的嘴角上衔起一丝冷笑。 那只是对面下意识的神经反应,如果稍不注意,或者光线再差一点,就会错过的细节。 警惕心骤起之时,柯林也看到了对方藏在枪身之后的指尖上,流过的一抹寒光。 ——危险。 他心里响起警报,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朝侧边闪避,而手指直接扣下了扳机。 “嘭。”数不清的弹丸带着巨大的杀伤面呼啸而去。 但对方的身影却已经从视野中消失。 来不及确认战果,柯林试图马上退壳上膛开下一枪的时候,他才察觉到左手上传来异常的剧痛。 他用余光飞快地瞄了一眼。 一支飞刀穿透了他的手掌,尖端已经钉入到枪支的护木中。 第二十一章 乔凡尼 手掌被刺穿的感觉,并不如柯林想象的那么痛苦。 也可能是自己的痛觉神经已经被那些病菌麻痹,身体正在变成更适合厮杀的其他东西。 这时他已经退到了相对安全的距离,受创的手仍握稳霰弹枪护木。右手松开握把,拔出了左手手背上的飞刀,一股血液随之溅落。 飞刀落地的同时,霰弹枪发出夸嚓一声。 退壳上膛业已完成,稳定的枪口再次锁定对手。 “啧。” 对面那人把身体伏得很低,刚才应该是通过这一反应脱离了柯林的视野。但他的左肩仍被杀伤面波及,上面的衣物已经破裂且被血液染红,却不知道真实伤势如何。 “还活着啊。”那人以一种夸张的失望语气说。 刚才他用双肩扛着霰弹枪,其实是个假动作,右臂部分是悬空的。 当敌人戒备着他的枪口时,飞刀就藏在枪身之后,只要把小臂稍稍下移就可以进入标准的投掷架势,以最完美的力度甩出飞刀。 但是柯林的应对太过果断,直接开了枪。那人为躲避杀伤面而导致动作变形,结果飞刀只贯穿了柯林的左手。 这时柯林才看清了对面的脸。一条伤痕,或者只能称为凹壑,从右下颌劈入,几乎把整片脸颊都裂成了两半。 现在,那人也自下朝上地用手中的霰弹枪指着柯林。 “我是乔凡尼。”对面那人说:“你很不错,名字是什么?” 柯林没有理会他的傻话,自己作为绑匪正蒙着脸,怎么可能自报姓名。 但是“乔凡尼”?一个没听说过的名字。 “还有得谈吗?”柯林问。 刚才的瞬间交锋,以双方同时受伤收尾,多少知道了对面的底细。 如今又进入了用枪相互逼住对方的均势,谈话再次成为最好的选择。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柯林稍稍留意了一号先生的动向,发现他丝毫不为所动,仍在静坐。这意味着二号先生仍未到场? 柯林对此感到有些焦虑,这固然减轻了他目前面对的压力,但如果不能解决感染问题,一切就没有意义。 “别这么冷淡啊。”那人懒散地站起来,明明看起来是四十岁上下的人,行为举止却轻浮得跟个小混混一样,他的枪口有意无意地晃荡着。 “我真的只是想认识一下。”口中说着意义不明的话,乔凡尼居然就朝柯林走了过来。 柯林慎重地后退保持距离,同时留意着整个场地,心里推算着双方位置移动可能引起的场面变化。 然后他发现,这种位移只会为里卡多提供更好的射击角度。而自己也可以接近一处能作为掩体的机器残骸。 随着他的后退,乔凡尼走近了柯林之前从手背拔出飞刀时,留下血迹的地方。他一边盯着柯林,一边用鞋底抹开了那道未干的血迹。 看着乔凡尼的可疑举动,柯林心里划过一抹不详的预感。 “哦,怪不得你要绑走那个废物。”乔凡尼瞄了一眼后恍然般地说: “原来是感染了那个啊。” 他知道蓝斑病菌的存在! 柯林完全没料到,光是看着那一小滩血迹,就能让乔凡尼确认自己目前的状况。 “告诉我控制病情的方法,我就把朱莉欧的位置交给你们。” 既然对面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底线,柯林干脆直接说出了交涉条件,但主动权已经不在他手中。 “控制那个很简单啊,还用我教?”乔凡尼松垮站立,以调侃般的语气说着,就像在酒桌上嘲笑老朋友的愚钝。 但他的手指,却冷不丁地扣下了扳机! “嘭!”霰弹枪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刹那之间,柯林能感到自己的心脏搏动急剧加速,四周的空气似乎变得凝着,几乎可以看见上百粒钢珠在扩散中留下的弹道。 在思考成型之前,完全凭借本能调动了腿和腰腹肌肉的力量,将自己推入左侧的机器残骸后方。那蓬钢珠在下一个瞬间击中机器和不远处的墙壁,发出狂风暴雨般的碰撞和弹射声。 几乎是同一时刻,柯林举手向里卡多发出了射击的信号。 “砰——” 不同于霰弹的清亮枪声响起,乔凡尼的左臂上炸开一抹血花。 但因为乔凡尼早已经在俯身前冲,里卡多的这一枪未能打中他的胸膛。 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似的,乔凡尼甚至没往子弹射来的方向多看一眼。他没有任何惊慌,应该是早料到会有冷枪,自从他走进厂房中开始,似乎就把一切都掌握在了手中。 里卡多快速拉动枪栓,但在他再次把手指放在扳机上之前,乔凡尼已经像猎豹般地移动到了那处机械残骸的侧面。 视线切过机器的边角,他迎面看到的是柯林的枪口,几乎能看见那没有膛线的光滑管壁。 柯林已经在这里等待多时,所以直接扣下扳机。 “嘭!” 但这种转角处枪战中最常见的情形,乔凡尼也必然有所防备! 乔凡尼微微往右俯身,就错开了枪口,他甚至提前用手捂住了左耳,以免耳膜在枪口声浪下受伤。这台机器提供的掩体太狭小了,在如此接近的距离下,霰弹的杀伤面很有限,轻易就被躲开。 乔凡尼顺势压低身位,双手像挥高尔夫球棍似的向上抡起手中的枪支,胡桃木枪托扫向柯林的下颚。柯林只能横移手中的枪用于阻挡,结果乔凡尼的枪托砸在柯林的枪匣上,霰弹枪从柯林的手中被击飞。 柯林感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沉重。 他借助乔凡尼枪托上传来的力量向后稍退,同时准备伸手拔出手枪,结果却看到乔凡尼也把手中的霰弹枪扔到一边,俯下高大的身躯灵敏快速地贴近,其右手往身后抹过,掌中就握住了一柄高地兵团短刀。 距离太近,所以柯林放弃了手枪,转而拔出匕首。 两柄短兵器带着两人全身的力量撞击在一起,一瞬间亮过火星,照亮了这处阴暗的角落。 柯林和乔凡尼离开了掩体,但是在短兵肉搏中,里卡多也没法瞄准开枪。 柯林感觉全身的血液似乎在沸腾,他的视觉越来越灵敏,从一开始无法招架乔凡尼的袭击,到现在已经足以看清他的大部分攻势。 “你动呀,你动呀。”乔凡尼口中低声念着,一边将手中的短刀凌厉地向柯林劈砍过去,攻势没有丝毫阻滞,即使柯林逐渐适应看清了他的动作,却仍然被压制着。 柯林的喉间渐渐发出了某种不成调的呜咽声。转而完全不再理会对手的刀锋,以匕首进行刺击。速度快得出人意料,乔凡尼只能让刀锋落空,侧身躲过。 结果在短暂的失衡中,侧腹结结实实地挨了柯林的一拳,他干呕了一下,用手中短刀挡住了柯林匕首的上刺。 乔凡尼被压制了,但他那张仿佛被人劈开过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狞笑。 “你越挣扎,它们就越兴奋。” 第二十二章 强者 “柯林……” 里卡多第一次射击之后,就因为柯林与乔凡尼进入近身战而无法开枪支援,所以他匍匐着身体转移了位置,再次隐蔽起来等待机会。 但是此时柯林的模样,却让他感到了极其陌生,那种完全看不出技巧性,丝毫不顾及自身的攻击方式,绝不是出于柯林自身的意志。 柯林正在失控,而且这一定和激烈的交战有关。如果不能很快地结束战斗的话…… 里卡多想起了前天夜晚看到的那一滩果冻状的血肉,感到不寒而栗。 必须尽快结束对手,用什么方法都好。 …… 柯林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吞噬。 心中留存的唯一本能,就是将手中的匕首送进对手的要害,无论付出任何代价都行。 意念离身体越来越远,仿佛有另一个人在控制着自己的肢体,将搏杀引向无法挽回的深渊。他想喝退那个占据自己身体的野兽,却发现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是如怪物般的嘶吼。 乔凡尼踉跄地向后退去,身上有着斑斑血迹。看似狼狈,但却巧妙地避开了所有实质性伤害。动作如一开始般舒展流畅。 “呼,比我想的还带劲!”他亢奋地说,仿佛刚刚热完身。嘴唇向上吹着气,像刚来了一口的瘾君子般畅快。 下一秒,柯林再次近身到他的跟前,意图用身体的惯性将匕首撞入他的怀中,结果被轻巧地侧身躲过。乔凡尼的刀锋顺势又在柯林背后划开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受到痛楚的刺激,柯林的攻击又变得越加疯狂。两人的刀刃不断撞击,此时已经充满了豁口,柯林手中的匕首因为发力角度的不精准,甚至已经弯曲变形。 乔凡尼继续后退着,似乎开始想和柯林拉开距离。但是柯林紧紧地追咬,他手中的匕首仿佛随时能够到乔凡尼的身体。 …… 里卡多随时准备开枪,但场中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近,从来不超过两个身位,这也让里卡多难以下定开枪的决心。 随后里卡多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遇到的阻碍,或许就是乔凡尼的目的! 当柯林失去理智后忘记了一切,不断试图接近他,就恰恰为乔凡尼提供绝佳的掩护。 而现在他真正准备解决的目标, ——是躲在暗中的自己。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里卡多发现乔凡尼确实有意无意地在朝自己目前的藏身处接近。 自己明明开完枪后就转移了位置,尽可能缓慢地匍匐前进,但还是被他听见声音,追踪到了位置。 在和柯林战斗的同时,还能留意到这种细节? 厂房的四周都有管道可供人攀爬。如果他从自己所在位置的正下方上来,那正好是自己射击的死角。 当里卡多这样想的同时,乔凡尼果真跑进了里卡多目前所在的那条高架走道下方,离开了他的视野。 里卡多马上起身奔跑,准备和自己原来所在的位置拉开距离。大概不到四秒后,乔凡尼已经撑着护栏翻身而上,随着沉闷的落地声稳稳地站在了走道中央。 而柯林,仍然紧随其后,也来到了二层。 里卡多直面乔凡尼站立着,平举手中的枪,距离不过十几米。 因为打算用于狙击,柯林选择的这把步枪穿透力巨大,在这种距离下,几乎一定会贯穿乔凡尼的身体,击伤他身后的柯林。 但柯林的情况不能再拖下去,必须尽快了结对手。 如果自己能瞄中乔凡尼胸前的那块钢牌吊坠的话…… “一定能击中……”在这一瞬间,里卡多的心里升起某种明悟。他凭借某种本能反应扣下了扳机。 “砰——”“铛——” 枪声响起,又在同一个瞬间响起了另一个奇怪的声音,时间似乎停滞一会。 枪口的火光暗下去,里卡多完全不知道刚刚的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乔凡尼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惊讶。而他手中的短刀不知去向了哪里,右手朝右后方不自然地扭曲着,上面的手指也成了奇怪的形状。 紧接着,里卡多看清了他的躯干,毫发无伤。 乔凡尼在这种距离,直接用刀偏转了步枪子弹的弹道。 虽然付出了一只右手的代价,但人类真的能做到这种事吗? 当里卡多的右手下探准备拔出匕首时,乔凡尼已经冲到了他的面前,其左拳携带着巨大的惯性,一拳击中他的心窝,并深深陷下去。 “嘭——”就像是整只拳击沙袋落地的声音。 里卡多喷出了早上吃下的食物,剧痛和骤停的血液,让里卡多瞬间丧失行动能力。 乔凡尼顺势抓住了他的衣物,挟持着他挡在身后柯林的身前,同时向侧方发力带着里卡多一起往一楼地面坠去。 柯林手中的匕首微微停顿了一下,没有刺出。 就算他此时真的刺出手中的匕首,因为里卡多身体的瞬间阻拦,也不可能伤到乔凡尼。 乔凡尼带着失去运动能力的里卡多从二楼坠下,并且以里卡多的身体作为缓冲,减轻了坠落对自己身体的冲击。 里卡多摔在地面上,彻底失去意识。 这时,在厂房内某个遥远的方向,才传来了金属片落地的当啷声。 那是刚才为了阻挡里卡多的射击,乔凡尼手中被弹飞的短刀。 而柯林似乎因为刚刚收住自己前刺的匕首,稍微回复了一些理智,站在高架走道上不再有所举动。 乔凡尼站在一楼地面上,一只脚踩着里卡多的背,用左手逐次扳正了右臂和右手上脱臼的关节,又用右手挖出了左上臂中,在冲突开始时被里卡多射入的步枪子弹,随意地丢在地上。 一边修整自己,他一边饶有兴趣地望着在高台处沉默的柯林,心里却稍稍升起一抹疑问。 怎么还没死? 照他一开始的预想,柯林现在应该已经燃尽自己的生命倒下了才对。 而不是一副又开始恢复理智的样子。 如果真的是这样……说不定接下去会有点麻烦。 在刚才的交锋中,自己看似占尽上风,但实际上比预想中要狼狈很多。 无论是柯林灵活的反应,蓝斑病菌为他提升的速度和力量,还是里卡多精准的射击,都让他自身受到了想象之外的损害。 不过无所谓了,毕竟很爽不是吗。 他释然地取出一支子弹大小的墨绿色玻璃小瓶。 仰头滴了什么东西在眼睛上。 第二十三章 不必要的东西 准确地说,蓝斑病菌激发的并非身体潜能,如果单纯是那样,恐怕立刻会引起中毒,继而是大范围的器官衰竭。 卡佩罗的守灯人发现,它们的目标是血脉中属于过去的力量。 分泌物浓度过高的话,有些人在发作时身上会冒出鳞片,这倒是意外地验证了辛西里人先祖混有鳞人血脉的传言。 乔凡尼已经习惯了与这些小东西共存,体内产生抗体,将其浓度控制在安全范围内,暂时让它们听话地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现在,他将点燃它们的“火星”滴入了眼睛之中。 “盒子一打开,能驾驭住这东西的人可不多。” 力量从身体深处涌现,乔凡尼活动着四肢说: “居然碰上你这样的,今天还真不错。” 就算那小子能保持理智,他想。 不知道怎么让它们停下的话,最后也只是个死罢了。 …… 柯林站在高架走道上,慢慢捡起了里卡多的栓动步枪。 当里卡多中拳时,枪就从他手中掉落在地上。又因为乔凡尼的右手受伤,所以来不及处理它。 步枪的弹药容量为五发,里卡多开过两枪,还剩三发子弹。 柯林以一种极随意的姿势单手握枪,视线仿佛没有温度。在乔凡尼稍稍感到有些奇怪时,柯林不做掩饰地朝着地上开了火。 “砰——” 乔凡尼轻微歪头,子弹擦过他的脸颊,只留下浅浅的血线。乔凡尼的视觉和反应又提高很多,只要不是距离太近,几乎不可能再被打中。 但就这样站在低处当靶子也不是什么好主意,已经来不及用地上的里卡多做掩体,所以他准备稍作机动。 这时第二颗子弹到达了。 步枪的后坐力仿佛不存在一样,柯林面无表情地拉动枪栓,紧接着开了第二枪。 “噗”的一声闷响,乔凡尼感觉肩膀上一热,竟然炸起一团血花。 距离太近,子弹贯穿了乔凡尼的肢体,如果他没有处于激发血脉的状态,恐怕会就此残废。 而现在,乔凡尼的肌肉仿佛有自己的意志般收缩蠕动,堵住了前后两处伤口。 为什么会被击中? 不是子弹的速度变快了,而是自己的动作被看穿了。 他想到柯林那失神般的视线,与半小时前的疯狂仿佛是另一个极端。 那种眼神,绝不仅仅是恢复了理智而已。 蓝斑病菌会激发“血脉”中属于过去的力量。 血脉?他不是辛西里人吗? 自己到底唤起了什么? 枪栓拉拔的声音响起,第三枪即将到来。 乔凡尼突然感觉来到了一个陌生的领域,如果说之前只是有些出乎意料,现在则是完全没有了概念。 未知。 下一枪恐怕会击中更不妙的地方。他的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加快了朝安全处移动的速度。 高架走道的下方,将是柯林射击的死角。 居然让一个和自己反应速度接近,又居高临下的人拿到枪,之前还是太托大了。 自己为什么没照顾到这一点?因为被那个放冷枪的胆小鬼击伤了右手?还是因为觉得那个小怪物在几分钟前就应该死了? “砰——”第三声枪响,清越地在厂房中回荡着。 已经进入了射击死角的乔凡尼,心里下意识的念头是: “不可能打中。” 于是紧接着,他想到了第二点。 “打的不是我。” …… …… 将乔凡尼逼入高架走道下,柯林抬高了枪口,指向悬挂铁制走道的缆索,几乎不用做瞄准就开了抢。 缆索被步枪子弹割断。柯林又转身抡起枪托,砸向了走道和墙壁之间原本就已经锈蚀不堪的支架。力度之大,甚至让枪管走形报废。支架上出现了稍稍些许弯曲,然后在其他部件的压力下变形折断。 两处关键支点的猝然抽离,让走道整体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接着以一种看似缓慢,实则极快的速度垮塌下来,在空中就分解为大块的钢制构件。 因为几年前厂房顶棚部分的垮塌,位于破洞附近的这一金属走道常年暴露在风吹雨淋中,早已朽烂不堪。 这也意味着它位于顶棚破口光柱旁的阴影里。强烈的光暗对比下,根本无法看清细节,即所谓的灯下黑。 所以对于刚刚走进这处厂房的乔凡尼来说,无从获知这条走道上各处支点的具体状况。 而柯林在事先就将它们一一检查过。进入某种空无的状态后,所有条件清晰地陈列在他的眼前。 走道的十六处支点,九处已经无法再受力,重量分布不均。而起到绝大部分支撑作用的两处,一处离自己不远,另一处可以用枪打中。 计划是在他弯腰捡起枪的瞬间敲定的。 垮塌的走道砸在厂房地面上,发出的巨大声响让人头脑发懵,那是一种类似山体滑坡的轰隆声。云朵般的烟尘扬起,一时将顶棚破口处的光柱遮蔽,厂房短时间内陷入完全的昏暗之中。 …… …… 柯林让里卡多的手臂跨过自己的脖子,搭着他的身体走到了事先存放皮袋的位置,慢慢坐下。 从走道垮塌的巨大轰鸣声中回过神来后,他发现自己已经完全虚脱,意识渐渐变得淡薄,感到自己将要就此沉入黑暗。 他检查了一下里卡多的情况,还活着,但不知道有没有伤到脊柱。准备从皮袋里取出水喝一口。 这时,不远处的那堆残骸之中,再次传来了金属构件被挪动的动静。 有完没完了,柯林心想。 尘雾中,一个散发着大量热气的身影从中站起,摇晃了一下全身的骨骼,发出一连串关节的脆响。 “你的运气不太好啊。“乔凡尼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 他把一块金属板搬到了一边,慢慢地站直身体。 “我都以为自己死了。“ 乔凡尼稳稳地朝柯林走了过来: “弄成这样就有点没意思了。”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柯林,手中握着一根从走道残骸上拧来的金属棍。 金属棍高高扬起,柯林坐在地上,盯着那根棍子即将落下。 “你从来不攻击头部。”他突然问道: “守灯人是不是有从死人的脑中获得信息的方法。”柯林说: “所以他让你,带尸体回去也可以。” 柯林猜中了,所以乔凡尼摇摇头,一副听人在说胡话时啼笑皆非的表情。 “那个废物对我们没用。” “这里是炸药。”柯林突然说。 他的手中,拿着一小盒用黑布包裹的东西。 “我们两个人一起死,你身后的守灯人就得不到任何线索。朱莉欧死定了。” “两个人?”乔凡尼困惑地歪了歪头:“你们有四个人吧。” 柯林一怔。 自己,里卡多,一号先生。还有一个是谁? 这时不远处的一处阴影里传来的脚步声,一个人举着手走了出来,而且没有蒙脸。 柯林看清了他的脸,居然是卢卡。 “我刚进来。”卢卡轻描淡写地说:“昨晚怎么都睡不着,所以觉得还是过来看看。” 他的手中拿着断成两截的刀片,是乔凡尼之前手中的刀,被子弹打飞到远处之后,也许正好被卢卡捡了起来。 “你是,切斯塔洛的那位‘老朋友’吗。”乔凡尼若有所思地说。如果对面也是五只手的人,甚至“老朋友”亲自出面,那守灯人交给自己的做法也许就不是最优解了。 “他不知道朱莉欧在哪,所以来不来一样。”柯林实话实说:“告诉我控制病菌的方法,不然反正也是死,我现在就引爆。” “好啊。”乔凡尼好整以暇:“我正想看看你是不是那种人。” “是不是敢引爆炸药的人?” “是不是能把炸药带上列车的人。”乔凡尼说。 …… 在进仓库之前,乔凡尼检查过四周,没有发现马车或汽车的痕迹,也没有马匹。南郊太过偏僻,这里又恰恰是车站附近,所以他们应该是乘列车过来的。 “现在是周六,这个方向的列车上,大概都是出来野营的父母小孩吧。” “你们是会把炸药带上那种地方的人吗?”他好奇地问。 “老朋友”卢卡或许会和这种人来往,但会亲自来救他们吗? 更何况刚才,他们两个还是一副扭扭捏捏不敢对同伴开枪的样子。 太嫩了,还没有把不必要的东西丢干净。 乔凡尼露出一丝冷笑,再次要砸下手中的铁棍。 第二十四章 歃血 柯林已经没有余力做什么闪避,眼睁睁看着铁棍要砸入自己的身体。 “如果我是你,就绝对不会这么做。” 这时一旁沉默的卢卡却出声喝止。 乔凡尼极不耐烦地停下了手中的铁棍,心想事不过三。下次就算“头脑”奈维欧复活跑来求情,自己也要当着他的面把那两个小子打成烂泥。 “为什么?就凭你名字前加了个‘堂’?” 卢卡如今的全名,堂·卢卡·切斯塔洛,“堂”是每一个族长名字的前缀。 “一个半路冒出来的难民,不会真的以为自己在五只手的位置上坐稳了吧。” 如果不是卡佩罗陷于内耗,区区切斯塔洛根本不算什么。等到集团里那几个头目之间决出胜负,卢卡的名字前缀就该被抹去了。 但辛西里老家那边却给他指派了守灯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乔凡尼的心底滑过一抹阴霾。 那个守灯人还算规矩,一直安静地坐在一旁没有插手。 虽然都是怪物,只要是刚从辛西里老家出来的,就一个比一个乖巧听话。 “无名的守灯人。”卢卡说:“还不动手吗?” 其实卢卡很不愿意和这个守灯人打交道,毕竟他们的存在本身,就在宣告每一个在外面开疆扩土的族长都要受“辛西里老家”的钳制。 乔凡尼忍不住嗤笑出声,笑自己居然以为这个年轻的族长真有什么像话的策略。 “到头来你连他们的信条都不知道吗?”他嘲讽着问。 “守望海岸孤灯,族长的思绪属于自己?”卢卡说。 “那只是笼统说法。”乔凡尼心想“老家“真是越来越荒唐了,居然还得自己来给新晋的族长上课: “一,探知对集团发动的巫术。” “二,确保‘名单’上的人不受超凡侵害。” “三,不行多余之事,尤其对集团之间的战争保持中立。” “所以你把这两个小东西的名字写在切斯塔洛的核心名单上了?” “没有。”卢卡说。名单是两个月前定下的,一共只有五个名额。更何况柯林同他之间只是名义上的依附关系。 “哦,那是怎么?以为老家给你派的是什么保姆?” “但是我在名单上。”卢卡说。 …… 柯林一怔,尚不明白卢卡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就算卢卡在那个名单上,只要乔凡尼不攻击他,那么就谈不上“需要保护”,属于守灯人不应该插手的多余之事。 这时,他却看到一号先生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正在缓缓离开阴影,没有发出一丝脚步声。 他居然准备插手了,柯林和乔凡尼都感到意外。 乔凡尼沉着脸问:“你打算背弃信条?” “也许卡佩罗的同僚会这样做,但我绝非此类。”一号先生说:“我只是在履行信条。” “满嘴瞎话。”乔凡尼说。 柯林下意识朝卢卡看了一眼,就在这时发现了端倪。 从露面开始,卢卡的手中就拿着从乔凡尼手中弹飞的短刀,不知道他是在何时捡起的。 乍一看会以为卢卡打算用这种铁片护身,其实他的手握在刀刃部分,此时,他的血液正随着刀身向下滴淌。 难道用乔凡尼的刀割伤自己,也能算作他被乔凡尼袭击了?柯林下意识地想。 不,一号先生怎么可能允许人用这种自欺欺人的方法绕过信条。 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的尘土里,发出细微的响声。 柯林忽然意识到,那不仅仅是卢卡自己的血。 那把刀在早些时候的格斗中,曾数次划过柯林的身体。 所以上面也沾满了柯林的血。 现在,它正长久地接触着卢卡在自己手上留下的伤口。 蓝斑病菌。 …… 卢卡把其中一片断刀丢在了地上。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握住刀把。 那把刀在无数次交锋中布满了豁口,而断口处因为步枪子弹的切割更是完全走形,如同一把带着倒钩的锯子。 卢卡用手掌紧紧握着刀刃,同时缓慢地将刀把往外拔出。在一阵令人悚然的血肉切割声中,断刃在他的手掌上留下了无数深深的伤口,从而使更多的血液与病菌得以接触。 卢卡的手因为剧痛微微痉挛着,握不住断刀,任由其掉落在了地上。 他听柯林描述过仓库赌场之夜的情况,也应该在场听乔凡尼说过“盒子一旦打开,能控制住的人可不多。” 所以他知道这种病菌上所蕴藏的风险。 卢卡登上五只手之位,已经算是一个大人物,却仍选择了冒险。 “现在,我受超凡之物侵害了。”他说:“无名的守灯人,去为我把药剂找来。” 一号先生不回答,却静静地朝乔凡尼走去。 …… 一个没有獠牙的守灯人,又能做得了什么?乔凡尼心想。 虽然知道对方并没有多少实战能力,盯着新任守灯人空洞的眼睛,乔凡尼却感到心里莫名发虚。 如果真的在这里把他杀掉的话,和老家那边也不好交代。他找着理由为自己辩解。 说到底是自己背后那个人的策略问题,弄成这样就得不偿失了。 所以他干脆地把铁棍丢到地上,举起了双手。 投降的时候很果断,这也是他拼杀在前面却能活过四十岁的原因之一。 “我的身上有自己应急用的抑制剂。大概能够一个人再活一周。” “两个人用的话分别三天吧,在那之前你们要将朱莉欧交回到卡佩罗手中。然后就看他的意思了。”乔凡尼用举起的右手指了指后上方,柯林知道他示意的是二号先生。 “足够了。”卢卡说:“由我公证,三天之内他们会把朱莉欧的位置交给你们,你们则提供治愈这东西的方法。” 虽然表面上说是自己公证,但实际上作保障的是自己身后那位无名的守灯人。卢卡心想,原本决定绝不过多依赖他,以免被老家渗透,没想到这么快就打破了。 “可以。”这样的结果,乔凡尼觉得自己身后的人也不至于不接受。 一开始他们判断,对方应该至少是来自超凡层面的什么人,所以才摆出鱼死网破的姿态。 所以当他察觉对方并未涉及超凡时,虽然有些惊讶,仍然执行着一开始的决定。现在又因为另一位守灯人的插手,事情一下子复杂了起来。 既然这样,那一点交易还是可以做的。 可如果真的只是这样,那一晚守卫朱莉欧的“开关”又究竟是怎么打开的呢? 算了,交给他去头疼吧。 第二十五章 野心 在走出厂房之前,乔凡尼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遥遥对着一号先生问: “你该不会打算选那个怪物做你的獠牙吧?” 一号先生没有回答。 “作为另一支獠牙,我给你一个善意的忠告。”乔凡尼自顾自说了下去: “他刚才的样子你也看到了。你确定自己能驾驭吗?” 因为一停下思绪,那双没有温度的空无之眼又从乔凡尼的心里浮现,还有那不惜将自己和敌人一起掩埋在走道废墟中的疯狂。 他也分不清楚,自己对守灯人说那些话,究竟是真的在为谁考虑,还是因为感到了某种威胁。 如果那个怪物只是在用本能战斗就已经是这副样子,再成为獠牙会变成怎样? 对于正处于微妙制衡中的五只手和老家来说,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 柯林的皮袋里备有急救用的东西,除了绷带,还有碘酒,缝线,吗啡的敷料。 卢卡默默地在自己的手上缠上绷带,看着柯林娴熟地处理他自己和里卡多身上的伤口。观察半响之后,他开口问: “难道你还在战场上呆过?” “我们不都是从那边逃出来的么。” 那时的整个西拿勒都算战场,柯林一时奇怪卢卡为什么这样问。 “我是指军队之类的地方。”卢卡说。 他可能是从自己处理伤口的手法上看出了什么端倪。 “没有。”柯林笑着否认说:“你开玩笑吧,我那时才多大。” “也是。”卢卡为自己没由来的想法感到奇怪。 虽然柯林感觉越加虚弱,但是此时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却已经愈合过半。身体就像不知道疲倦似的透支着自己的生命。 他和卢卡看着放在地上的那支药剂,里面是深褐色的液体,总共不过两毫升左右。 “你先用吧。“卢卡说,柯林的情况比较危急。 这时也只能选择相信乔凡尼了。如果东西是假的,那他们就再也别想找到朱莉欧的位置。 柯林拿起注射器,这种器械还没有一次性的替代品,大多要循环利用。玻璃制的管体上标有刻度,上下两端包裹着黄铜。双颚和推手部分是颇为精致的圆环状结构。推芯上有螺纹,方便精确剂量的注射。 还好制作针头的工艺足够优良,没有弄得太粗或者歪曲不均。 找到静脉,柯林刺入针头,活塞随推力缓缓旋转上升,将抑制剂送入身体。之后用酒精擦干净针体递给卢卡。 这时候也考虑不了太多卫生问题,再说卢卡的伤口上早就沾满柯林的血了。 看着卢卡自己在手臂上注射,柯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合适。 “我没想到你会冒这种险。“半天后他才开口。 “是我这边的线索出了问题,总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卢卡淡淡地说。 两人为里卡多做了简单的检查,至少骨头没什么损伤,但颅内就不知道了。 柯林记得不是头部坠地,所以应该也没什么大碍。哪怕在监狱里里卡多也坚持锻炼,结实的肌肉很好地保护了他的身体。 在两人一起把昏迷的里卡多搬上卢卡的汽车时,时间已经是午后。原本适应了厂房里的油污味,这时再闻到南郊乡野的气息就格外清新。 能活着从那个旧厂房中走出来。柯林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这时卢卡看似随意地开口说: “以后为我做事怎么样,柯林。” “我不是一直在帮你做事么。” “我要的不是现在这种附庸,无论是名义还是实质上的。或者靠抽成和会费聚起来的一盘散沙。” “我要建造的是更适合这个时代的组织。比如说,老板和雇员。” 或者,首相和他的政府;指挥者和近代军队。 “事情太大,我需要考虑一下。”柯林说。 也许卢卡将是一个好的领袖,但柯林也不会轻易交出自主权。 “我保证你会比现在得到更多,到有些地方甚至可以过得跟市长一样。”卢卡的声音低沉: “那些属于几百年前的陈腐关系,早就到谢幕的时候了。” 说不定,卢卡有着比自己想象中更大的野心,和更敏锐的嗅觉。 “好好考虑,不过只要我能得到药剂,就有你的一份。”卢卡说:“一码归一码,这是对消息出问题的补偿。” 柯林对统治地下世界并不感兴趣,只想从即将到来的私酒时代中攫取到足够的资金,以实现某个复原记忆和安全进入超凡的方法。 所以和卢卡并无利益冲突,如果他能夺取更多的权势,对自己来说甚至是一种帮助。更何况他刚才救过自己的命。 无论背后动机如何,如果登上高位的是卢卡,那至少比其他人要好得多。 有必要的时候,多少帮一些忙吧。柯林心想。 …… 在卢卡的车上换下被鲜血沾染的衣服,卢卡的司机启动了红石引擎,送他们回到河港区。 车开到一半时,柯林感觉自己的呼吸在渐渐平复下来。抑制剂起效了。 之后,柯林刻意挑了一个离季丽安家还很远的地方下车。 他一直向卢卡隐瞒着季丽安的存在。 从厂房里乔凡尼留下抑制剂开始,一号先生至始至终都没有说什么,没有动手帮忙治疗或是抬人,在车上也只是安静地坐在后排。 但柯林知道不久之后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刻,他又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 看着柯林扶着里卡多,卢卡点了一支烟说:“最好还是找个人看一下,问题严重的话,再联系我。“ 他指的是昏迷的里卡多。柯林点点头。 当着卢卡的面进了一家旅馆。在二楼看着他的车离开后,又直接从后门出来。绕到另一条大道拦下马车,来到河港区深处的贫民窟。 一打开季丽安的房门,飘渺失真的歌剧女声就传了出来,旋律中还夹杂着细微的哔啵声。 柯林一愣,然后看到一个小型唱片机正在播着胶碟。铜制的喇叭像朵花一样蔓延绽放。工艺其实很朴素,但也很好看。 柯林打量了几眼说:“没想到你还有这兴趣。” “托楼下的人买的。”季丽安说:“我也不想把自己闷死在这。” 所谓楼下的人,多半就是那些妓女。季丽安和她们的关系还不错,有时妓女们会帮不方便出门的她带东西。 柯林把里卡多扶到那张没有扶手的座椅上平放,说: “帮他检查一下?” 因为某种巧合,季丽安和里卡多早就相识。因为里卡多的父母倾全力送他去上教会学校,结果他居然还和季丽安当过同学。当然,这是季丽安进入某个特别的培训组之前的事。 而季丽安本人似乎对此没什么印象。毕竟那时的里卡多不太起眼。 “你看过了么?”季丽安问。 “骨头不像有问题,就是这里不知道怎么样。”柯林指了指自己的头。 季丽安用镊子戳了戳里卡多的上肢,总感觉她不太想碰里卡多。 “脑袋的问题,我也不知道怎么看啊……” 第二十六章 扭曲的凡俗 柯林把乔凡尼留下的注射器递给了季丽安,让她简单做一些化验。 里面多少还有那些药剂的残留,虽然不抱有多大期望,但可以稍作尝试。 “所以已经没事了吗?” “没事了。刚才给你的东西就是治疗剂。既然一样是细菌感染,查一下那是什么,也许对治好你的病也有启发。” 柯林没有说出全部实情,季丽安默默地把那支注射器收了起来。 这时里卡多悠悠醒了过来,他先是恍惚地环视四周,继而猛然从座椅上弹跳起来。 “那个刀疤脸呢?!” “什么刀疤脸?”季丽安问。 “就是……”里卡多似乎才发现眼前是季丽安的家。他没理解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来到这里,但却本能地掩饰说: “……我看了场戏,里面有个刀疤脸。” 柯林以前骗里卡多说,季丽安一直不知道他们在从事帮派活动,结果他信以为真。 他以为柯林是想把那些危险肮脏的事瞒着季丽安。 光是想着这件事,里卡多的内心就萌发了某种不让弱女子看见黑暗或卷入争端的悲怆使命感,所以也没告诉任何人关于季丽安的事。 “那一定很吓人吧。”季丽安知道事实却没有戳穿他,而是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几年不见,怎么头就秃了?” “……热之年的夏天,留头发太闷了。”里卡多摸着头顶说。 不得不说他随机应变的能力还挺强的。 再看他能从座椅上跳起来的样子,柯林松了一口,至少颅内没什么毛病。 季丽安虽然和里卡多来往不深,但拿别人入狱的事情开玩笑,还是稍有些过分。 又或许,她只是不喜欢被隐瞒,或者擅自被人当作需要保护的对象,所以才小小地报复了一下。 里卡多又想活动两步,结果倒抽了一口凉气。 毕竟还是有一根肋骨断了,精神一放松,剧痛就涌了上来。 不过幸好没有错位,只需要用胸带固定骨折部位就行。 季丽安甚至很体贴地帮他想好了借口: “摔的?” “嗯,从二楼楼梯上。”里卡多苦着脸说。 ……还真是从二楼摔的,只要不提被人垫在身下,也不算撒谎。 …… …… 接下去两天过得很平静,因为柯林残破的身体需要静养,所以监视和照料朱莉欧的工作就交给了里卡多,自己则在那个黑洞洞的家里陪着伯父。 柯林旁敲侧击地问起过克雷吉知不知道关于西拿勒那边,辛西里海域一种特殊鱼类的情况。结果,没想到伯父还真的说出了那种鱼类的学名: 黑纹银鲛。 但毕竟是与他专业无关的领域,他对这种鱼的了解仅限于百科全书。 伯父没有多问原因,只是提着红灯为柯林找到了收录这种鱼类的资料,柯林搬着厚厚的一叠书籍回自己的阁楼中翻看起来。 这种允许被带出神学院图书馆的书,当然不会详细地提及那些与超凡有关的信息,仅仅简单地介绍了黑纹银鲛常栖息于深海,在热年的冬季,寒年全年,以及生殖季它们会集群游向近海。而一些沿海的居民会将之腌制后入药,作为兴奋剂使用。 仅在一本没有写出版社的资料上,有句注释说到了这种鱼类和一种特殊菌群的共生关系。 但仿佛被删节过一样,仅仅唐突提起了它们的学名:蜂群性卡氏弧菌,却没有任何说明的下文。 柯林一怔,他并不清楚安赫学界对细菌的命名规则,但是对于那个“蜂群性”却感到了强烈的违和。因为这显然不是常规的命名法。 他又顺着“卡氏”作了一些查阅,结果许久也没有再找到第二种带有这个词缀的细菌名。就像只有“蜂群性卡氏弧菌”是不小心被漏在那份资料上的一样。 经过这些年对神学院的窃听,柯林多少知道行星本身的以太,就是灵素流入现实最稳固宽阔的通道。也正因为如此,“天体魔法”成为了最为泛用可靠的魔法体系。 而深海更接近于行星的内部,所以在那黑暗的海渊深处有着比陆地更为浓郁的灵素环境,催生出了更多与灵有关的生物。 但是,无论是季丽安的净盐观察法,神学院的“提灯”,还是一号先生的观照,都无法从自己身上的血液中观察到灵素存在的痕迹。 所以蜂群性卡式弧菌可能是一种矛盾的存在:它既是超凡的,同时却又是纯物质性的。 也许它们原本和其他凡俗生物没有多少区别,只是因为在和其他深海灵性生物的残酷生存竞争中,演化出了一种正常情况下本不应该出现的,扭曲却极为有效的生存方式。 一种向未来和过去透支自我的生存。 看着对这种鱼类的说明,柯林忽然莫名地,想到了自己。 又或者说,在施塔德地下世界生活的所有普通人。 …… 在服下抑制剂之后,意识中的生命丰饶又恢复了以往那样稳定如同恒星的景象。但是它们所表现的粒子数量却已经减少了大半。 这大概就是一号先生说自己已经活不过这个月的原因。 柯林尝试了一下,发现可以重新将那些粒子分裂为三万份,也就是可以记录一万五千个字母的文本。如果放弃掉其他所有原本在追踪的发信人,专门记录那位“喀瑜次大陆旅外学者”的话,勉强可以记下大部分的文件。 问题是既然一个月后就会死去,何苦再费神还要做这些事? 不,还是做下去吧。柯林心想。 毕竟,万一活下来了呢。 海涅没有再提他从事帮派活动的事,甚至根本没有和柯林搭过话,有些摸不准他究竟有没有发现柯林仍在犯险,甚至几天前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之战。 因为如今可做的记录很少,柯林很快清理完了周末堆积的信件,离开了报房。 明天之前,乔凡尼给与的抑制剂就会失效。 所以和卡佩罗的交易,就在今夜了。 …… 第二十七章 獠牙 果然在周一当天的夜晚,一号先生找上了柯林。 仿佛知道他的回家路线似的,守灯人事先在一处隐蔽的转角处等待,他站在瓦砾之间,就像一直是那片阴影的一部分。 对于他能找到自己的位置,柯林并不感到意外。想必和普通人不一样,他们有着更难以捉摸的消息来源。 柯林直接开口说: “所以你再看看,现在的我还能活几天?” “暗燃的势头停止了,但因为两天前的消耗,如今还有二十天的余命。”一号先生说:“勉强够用。” “这时候来找我,总不会是让我在交易时突然袭击吧?” 明天就是和乔凡尼约定的日子,那位神秘的二号先生应该会出面。 柯林记得在关押朱莉欧的旅馆里,一号曾提起过要肃清谁之类的话。 “我没说要杀的人是他。“一号先生面无表情地说。 三天前,一号先生曾在大桥上对自己说“教你杀一个人”,如果那不是二号,又是在指谁? “我原本在困惑,为何同僚不处决背叛信条之人。但那晚离开旅馆之后,我看到了一些东西,已经知道了这背后的缘由。”一号先生无起伏地叙说着:“至于谁是你的对手,那并不重要。” 柯林听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 一号先生大概很少和人正常交流,才习惯这样居高临下,而且说话只说一半。 同样的,他也不懂得怎么与人合作。 所以那时他才会对自己说:“因为你快死了,我可以没有顾虑地告诉你一些事,让你帮忙。” 他不知道但凡脑子正常的人,都不可能接受这种理由。 更何况,在这些措辞的问题之前,一号先生还忽略了一件更根本的事。 “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帮你?”柯林说。 毕竟都快死了。 “每个人都可以协助我们。”一号先生说这句话,就像在谈论某种恩宠。 “别来这套。”柯林说:“你该不会说帮了守灯人,死后可以去某个天堂之类的鬼话吧。” “事实如此。” “我不管你们有什么信条和天堂。”柯林懒得在这些观念问题上纠缠不清: “对一个将死之人来说,最能驱策他的方法,就是对他说:‘我这有法子让你活下去’。” “你能做得到吗?” “……方法确实存在。“守灯人犹豫地说。 但如果告诉你,就破坏了最初的前提。因为让你活下去,就可能泄密。 所以这个提案从一开始就无法成立。柯林心想。 “除了守灯人,难道就没其他人有权在知道这些事之后,继续活着?“柯林问。 “还有老家的人,以及我们的‘獠牙’。” “好。”柯林说: “那我就做你的獠牙。“ …… 以安赫人的标准来看,成为獠牙不等于进入超凡。 虽然他们也会系统地了解一些神秘学识,那只是为了针对敌人。 他们利用精湛的武器技术战斗,比如特殊的枪械和刃具。并且通过单纯物质性的手段强化自身。 出于某种古老的执念,他们必须拒绝与那些虚无缥缈的鬼神和精灵来往。 所以当獠牙与那些涉足深渊(虚界)的人交战时,会不可避免地处于盲目,或者在精神干扰和诅咒等邪术面前显得很脆弱。 于是,相对于他们是守灯人的獠牙,獠牙也需要守灯人来当他们的眼睛,以及护符。 但是面对某些力量的诱惑,如今还有几人能恪守那些古老的信条? 一号先生考虑着柯林在厂房之战中表现出的异常特质,以及乔凡尼给自己的忠告,陷入犹豫。 这个人没什么超凡天分,意味着没有堕落风险;战斗意识很强,想必他成为獠牙后也会有出色的素质。 虽然之前的战斗中,他给了自己一些不舒服而异样的感觉。 但只要他没有天分,无法与那些秽物沟通,本质上就要依赖自己。换而言之,他会处于控制之下。 况且以目前这座城市里的局面,自己还有选择的时间吗? 没有犹豫太久,一号先生做出了决定。 …… “我们边走边谈。” 旧城区北第七街的闹市,一号先生走在前面。 原本以为这些神神叨叨的人,都应该只会在某个点着蜡烛的密室中,才会说起那些关乎神秘的信息。 柯林倒是没想到他会带自己来到这种喧闹的街区。 自从那袭黑袍不知为何被割破之后,一号先生就换上了一身毫无特点的便服。多亏了这点,他们走在人群之中没有引起太多的注视。 柯林倒也明白,在不断的步行移动中密谈,比在呆某个固定的地点更不容易被人偷听。 因为只要稍稍留意附近有没有人在随行即可。而那些擦肩而过的路人,最多只能听到意义不明的只言片语。 更何况守灯人只用拿勒语谈话。对旧城区的安赫居民来说,那大概只是某种遥远殖民地的土著方言。 “在巫术层面上呢?不用做什么屏障来防备么?”柯林让开了几个嬉闹着奔跑的孩子,问道。 “越是浑浊混乱的地方,巫术越难以生效。”守灯人说:“就像你无法在一片喧哗中听见私语,复杂的背景音下,仪式将很难维持明确的含义。” 所以这些成分各异的人群,以及街道上正在上演的无数事件,就是他们天然的屏障。 巫术,秘术,魔法。虽然确实存在着某些区别,但更大程度上是不同时代的人,在不同的语境下对同一种事物的称呼。 柯林隐约猜到守灯人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作为辅助守灯人在超凡层面守卫辛西里社区的獠牙,第一件要做的事,应该就是了解他们需要面对的对手。 要了解超凡者,就要从神秘学开始。 现代神秘学理论,基本也就等同于安赫人关于超凡神秘的学说。毕竟在古老蒙昧的巫术时代褪去之后,就是他们的发现和见解,奠定了当今世代与超凡者有关的一切。 所以哪怕是辛西里的守灯人,一旦谈起超凡,也绕不开安赫人的学说。 柯林隐隐地有些期待。因为虽然他通过对神学院的窃听,或深或浅地知道一些相关的学识,却从来没有人向他完整系统地展示过那个世界的图景。 季丽安虽然幼年时在某个教团的特选组里受过这方面的教育,但她所听闻的,也不过是经过某些人精心阉割的版本,有着明显的篡改痕迹。 “柯林。”如今的守灯人已经对他直呼其名。 他像是说起某种迷思: “……你知道世界的本质是矛盾的吗?” …………………………………………………… 12月9日周一先在这里公告一下,明天书名将改为《旧神残梦》。 第二十八章 不可言叙者 幼年时在这一世“父亲”的教导下了解世界史后,柯林知道,辛西里人对统治者和超凡之物的戒备,并非性格使然,而是出于某种历史宿命。 拿勒位于中大陆中部,众敌环伺之地。而位于西拿勒南部,窄海北岸的辛西里半岛,则因为地缘问题,千百年来经历无数次强权入主。 旧历纪年开始以来,辛西里最初的主人即是魔裔乌尔柱王朝。之后,则由起义成功的奴隶之王格萝瑞娅纳入庇护。也是那时起,辛西里半岛被并入一个更为广阔的地理概念:“拿勒”。 而随着拿勒第一帝国光辉黯淡,宝石般的半岛又为北渡窄海的鄂图所攫取,成为南陆沙漠民族入侵中大陆的跳板和支点,并在两大帝国的拉锯中不断易手。 他们前后经历了鄂图帝国三百年的镇压和同化。然后,从北地迁徙而来的尤迪尔各部族再次蹂躏这片土地。辛西里随之进入纪年中断的黑暗时代,而那段时期的具体时长,至今仍无法断定。 新历随着安赫人初代圣王的加冕,拉开序幕。 新历217年,来自大陆东部的安赫同盟征服拿勒全境,于是辛西里又迎来她新的主人。 但在今日的八年前,新历623年五月,同盟方面正式承认西拿勒王国独立,辛西里半岛也随之脱离了安赫人统治,至少在名义上是这样。 如云雾般来去变幻的征服者,让辛西里人变得对政府极为冷漠,形成了仰赖家族凝聚以寻求族群延续的传统。同时,这些入侵也为他们带来了各文化圈中截然不同的巫术体系,神祗形象和宇宙论。 而如此一来,他们也如同最初统治中大陆的魔裔乌尔柱王朝那样,直接而清晰地察觉到一个荒诞的事实: “各文明对神祗和世界本质的描绘,都是矛盾的。” 规整平齐的石板路街道上,煤气街灯柔和地抹去了每一处阴影。一号先生如同在背诵某种古老箴言,无波澜地叙说着辛西里人眼中的世界。 如今,那些异教的神祗和哲学观念,已经成为了某种寓言和童话故事般的存在,渗入到普通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大部分同盟人都是听着那些故事长大。 在前世的地球,这种情况再寻常不过。所以在一号先生提起之前,柯林甚至没有意识到过这种情况究竟有多么诡异。 仔细想想,这里不比地球,而是一个切实存在着那些超凡之物的世界。那么这些矛盾的存在又意味着什么? “辛西里人对这种现象的见解是朴素朦胧的,因为也只有如今的安赫同盟,才有能力去为那些位于世界各地的神话记录去做统计和梳理。老家的灯塔大图书馆,也用心收录了安赫学者们得出的成果。” “截止五十年前,对已知的古老文明进行的汇总,安赫人整理出了六十七种神祗谱系和宇宙模型。而其中仅仅关于世界诞生的记录,就有四十一个不同的版本。” “关于人类的诞生,二十五个版本;” “关于火的起源,二十四个版本;” “关于世界末日的描绘,六十一个版本。” …… 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地球上,简直再寻常不过。毕竟各地人们的想象力和观念各有不同,对一些不存在之物进行幻想之后,结果会分歧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对于一个真实存在超凡和神祗的世界来说,神话应该是像历史一样确实在过去发生的事实才对。既然如此,又怎么会分裂出如此之多相互矛盾的说法……柯林思考着,隐约猜测到了守灯人接下去要说的话。 “无论它们之间有多么不能相容,基于这些神系和哲学模型的巫术和魔法却大部分可以生效,这意味着它们都是可以被实证的。也就是说,不同神话中都有真实的成分。只不过,它们在矛盾地并存着……” “这一发现,直接揭示了某种事实:与不可见之超凡有关的一切,其实都是无序的混沌。” 所以,辛西里人也如同最初的魔裔乌尔柱王朝一样,察觉到了物质界背后,那无意义且不可知之混沌的蠕动。 但不同于后者无条件地崇拜起了那种存在,辛西里人则选择了对所有超凡之物心怀戒备。 “在安赫的圣王加冕之前,整个中大陆或多或少地都陷入到了混沌信仰之中,一个无法解答的谜题,难以挣脱的怪圈。”守灯人说: “而剩下的人们,要么困于一隅无法了解其他文明世界;要么是把头埋进了沙子,放弃一切思辨和证明,他们坚信只有自己的观念才是正确的,并斥责其他文明的学说都是异端。” “所以,对于在那个时代生活的人来说,只有两条路摆在他的眼前:选择荒谬,或是选择愚昧。” “而安赫人的初代圣王,则为人们提供了第三个选择。”守灯人幽幽地说: “所以即使辛西里人不认可他的学说,却仍无法不承认他的伟大。虽然,这个选择很大程度上也是随着安赫人长达五百年的扩张而被散布的。” 想想如今同盟各路教团横行的现状,也许是圣王发明了某种新宗教之类的?柯林心想。 “比如说……他获得了‘光’,‘生命’和‘灵’的三相本质之神的启示?”柯林问道。 自从来到施塔德,这句写在《教喻》中的话他已经听人说了无数遍。总不至于说,初代圣王所提出的第三个选择,就是至高神有三相本质之类的教义吧。 “那些说法,不过是后人的误读。而诸教团会这样向世人诠释他的学说,也是因为普通民众不太可能接受他提出的观念。” “也很难真的去理解和崇拜,他所假设的那位神祗。” 守灯人的嘴角抽了抽,以一种别扭的神情念出了那个名字: “不可言叙者。” 第二十九章 安赫人的宇宙模型 前面似乎有人在举行庆祝禁酒令的落地的游行,家庭妇女们盛装打扮,手持杖与鲜花,在欢快的小号声和礼花弹绽放中列队漫步,张扬地炫耀她们在议会中取得的胜利。 虽然走在同样的路面上,观看着同样的景色。柯林却感觉自己正与其他人置身于截然不同的世界。他看着那喧哗而拥挤的人群,心想其中又有多少人,其实不过是借用这片繁花似锦的表象来隐藏自己呢。 “有人说,圣王以一人之力刺杀了所有神明。这只是一句比喻,却也绝非夸张之言。” 一号先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因为在他出现之后,过去意义上的‘神明’就已经永远消逝。它们不再被当作值得敬畏的存在,成为了一个个倒映在水中的影子。” 守灯人的语速渐快。不知道是确认了柯林能跟上思路,还是他自己为某种东西着了迷: “所谓的‘不可言叙者’仅仅是一个假设。” “圣王认为世界的本质绝非混沌,某种坚实稳定的真相应该始终存在,那就是他所称的“原象”。而不同文明的记叙之所以会产生分歧,是因为人类自身固有缺陷,只能看见‘原象’的某个有限侧面。” “同时,这也是因为‘语言’的乏力,无论那是符号的语言,还是无形的语言……” “某些存在,当人们尝试用‘语言’表达它的刹那,即已经坍塌为平凡无奇的侧影。假设曾有某人看到完整真相,他也只能通过‘语言’向其他人传达看到的一切……而那必然是不完整的。于是他死后,他所见过的也就被永远埋藏。留在世间的,就只剩下一些残缺不全的图景。” “如此看来,人类竭尽所能也只能得到一些相互矛盾的侧影。但是圣王认为它们并非毫无意义。因为即使观察者的视角和水准各有不同,却仍是在对同一宇宙图景进行记叙。” 听起来就像盲人摸象……柯林突然想到了前世的这个成语。人类的原始知觉,无法直接观测那些处于物质层面之下,来自世界更深处的东西。所以,正可谓是彻彻底底的“盲人”。 固然每个人得出的结论都是错误且不完整的,但拼凑在一起,也许勉强就能勾勒出大象的样子。 “这也暗示着,一切侧影都是从某个地方涌出。祂即是世上一切概念的源泉——最初的谜题,也是最后的答案。而之所以不对祂做任何描述,一是为了防止人们妄作臆测;另一方面,也是认为那必然会造成缺漏,让祂不再完整。” 比如将其描述为“存在”,则会缺失“不存在”的概念。 “所以,圣王将它称为:‘不可言叙者’。而到这一步,安赫人提出的世界模型也就清晰了起来——” “‘不可言叙者’位于世界中心,概念和力量从祂身上无限涌出。这些’移涌’构成了世界的原象,但是落到人类眼中,就坍塌为不完全的侧影,作为纷繁的神话被记叙下来。” “‘创世’,应是时间拥有意义以来的第一个事件,即最早从‘不可言叙者’体内分离的‘移涌’。故而从这一事件的侧影中,我们可以窥见最为接近‘不可言叙者’自身的影子。” “因此,安赫人首先选择对四十一种创世神话进行进一步整理,如今已经明确了创世的六种形式。那或许就是对‘起源’的共同描绘。六种形式,又各自司职着六种最为原初的规则。” “我仅向你列举每种形式的神话丛中,各自最为简洁纯粹的例子,以及人们认为祂的背后所可能描绘的规则。安赫人也是用这几个例子来为形式命名。因为在其他例子中,形式大都复合地存在,已经难以区分。” “形式一,孪生的双子‘依’和‘苏’在交合中诞下世界——祂所描绘的,即是二元分立,差异双方对峙的平衡。是一切日与月,光与暗,父与母之神的原型镜像。” “形式二,巨人遗骸‘奥罗伦’,腐坏并分化为万物——祂所描绘的,是神性永恒的分离和劣化。即‘不可言叙’者永恒向外放射,而‘移涌’们亦在不断分裂的过程。” “形式三,神圣几何‘玛特’,从自己的结构中演算出万物——祂所描绘的,是万物的原型模具,创世者绘出了手中的图纸,世间一切镜像得到确立。除此之外,祂也象征着循环,因为,循环就是时间上的镜像。” “以上的三个例子,被认为是确实接近‘不可言叙’者的形式。它们自身也体现了某种完美。而再以下的三种,则属于过去人们的误读,或是尚未知晓其含义。” “形式四,‘虚空体’,世界从虚无中无缘由地诞生。这一形式究竟在描绘什么,尚处于猜测之中:梦境,矛盾,未知,也有可能与以上都无关,仅仅是人为的虚构。” “形式五,愚惑的暗泥‘撒那哈利’,即世界从海底淤泥中结块浮现——安赫人认为祂会被视为创世神,正是人类蒙昧之心的体现。因为祂所描绘的,就是蒙蔽人类的‘三重帷幕’本身。” “形式六,是衔尾蛇环,苍白的巨卵,圆盘等圆状图形。圣王认为这些侧影最初的形式,应该只是单纯的圆环,而蛇的头尾,卵的突起,圆盘的铭文,是后人赋予的细节。” “一个圆从起笔到完满,即表达结果的落地,循环的成立,镜像的具现——意味着物质的结实。所以这一形式实际所描绘的,是巨匠建造者‘德穆革’筑成物质界的过程。将物质界的形成等同于世界的诞生,是人类在触碰到虚界之前常有的错觉。” “从而,世界的环状结构也就清晰可见……位于圆心的‘不可言叙者’是起因,位于圆环边线上的物质界是结果,无数‘移涌’和‘侧影’填充于两者之间。而‘不可言叙者’无时无刻向外放射,所以‘创世’事件无时无刻都在进行,随着在起因和结果之间相对距离的移动,这一圆形又可以被区分出原型界,虚界,以太层,和物质层的圈层结构……” “而这一切,即是世界在超凡者心中的样貌。” 第三十章 扬升之路 回到自家祖宅的时候,柯林的脑海中仍在回响着一号先生所讲述的话语。 他握着阁楼卧房的铜制握把,在拧动之前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冰凉坚实的触感,让他心里涌起某种不真切的感觉。 按照安赫人的理论,实在的物质不过是世界泡表面的薄膜。无论物质宇宙多么无垠,对于深层世界而言都只是微不足道的表象。 所以这只门把也只是某些存在的冰山一角…… 也怪不得时常会感到莫名的狭窄局促。大概自己的本能已经不再满足,只生活在这薄膜上。 同时柯林留意到,在几次与守灯人的接触中,对方都没有察觉自己身上存在灵素的痕迹。 守灯人能看见生命丰饶受损的状态,却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心之壳曾经打开过,甚至在柯林的意识某处,还在持续地运行着一个破坏了他五年记忆的仪式。 也许,一号先生也遭到了这个仪式的干扰。 守灯人专长于洞察力,但应该也是有限的。那个对自己的记忆动了手脚的人的遮匿能力,显然还要超过了一号先生的观察力。 也许在顺利夺回记忆之前,可以对这种情形稍作利用。柯林心想,不知道可不可以借用那个仪式的特性,进一步回避其他超凡者对自己的感知。 此时的柯林,对如何进入超凡已不再抱有太多困惑,毕竟经过守灯人的解释,每一步路途都已经清晰地摆在他的眼前。 一号先生今晚还没有介绍任何巫术魔法的内在原理,但仅仅听过这些统揽全局的简介,也让柯林受益匪浅。 因为过去那些依靠窃听取得的凌乱信息,如今终于可以被相对系统地整合起来。 世上有无数种魔法修习道路,却殊途同归,指向相同一致的终点。那就是让精神超越物质层不断深潜,抵达圆心中“不可言叙者”的真相。 所以它们又被统称为“扬升之路”。 据说这也是所有生命的本能,无论这一旅途被辩解成是对真理的寻觅,对实力的追求,还是对未知的好奇。但追根溯源,其实都是在回应一种远古乡愁般的呼唤。 所有事物归根结底是从“不可言叙者”涌出,所以它们无法摆脱回归到母体之中的怀恋和渴望。 当在这条回归之旅上,始终充斥着种种阻碍和扭曲。 筑成物质界的巨匠建造者“德穆革”,一个起源于魔裔乌尔柱王朝的古老形象。安赫人认为祂建起的是囚禁人类的监牢。而辛西里人的观念则截然相反,认为是祂提供了唯一的庇护所。 物质的身体保护人类的同时也束缚人类,相似的矛盾,也发生在人们的心智层面。 “自我”,在全部意识总和中只占据一小部分,但它也是意识的“门卫”。 某些知觉、观念、感受,如果不被“自我”接受,就永远也不会进入意识。 这一精密的过滤蒸馏机制,即是所谓的“心之壳”。 但它在遮蔽虚界的同时,也遮蔽了潜意识中更为真实的自我。 所有扬升之路的第一步,就是控制住那些原本在无意识运行的结构,并在自我的保护层上,打开一条联通虚界或“深层意识”的裂隙。 所以辛西里人才会说:“一切力量都有代价。” 因为在打开大门之后,自己可以出去,却也难保外面的什么东西会进来。 而且轻妄地触碰那些无意识中精密运转的内心结构,也随时可能将人的心智引向某种紊乱。 而这也不过是种种代价中,最不起眼的开始。 …… 扬升之路的起点,往往需要借助“精灵魔法”。 并不是指“精灵创造的魔法”,而是那些通过驭使圣灵、邪灵、妖精等多少具备意识的存在来施展的法术,这也是人类最早曾使用的魔法,比如远古的某些巫祝仪式。 刚准备踏上旅途的行者,大多要通过沟通仪式,呼唤特定灵体来成为自己的“老师”。因为单纯只从内部突破心之壳极为困难,而某些体验,也无法通过其他人以语言传授。。 这类吸引灵体的沟通仪式,在柯林所收集的材料中正好有两个。只不过在今晚之前,他还不清楚它们的具体作用是什么,所以就将之封存起来,没有擅自使用。 但现在,道路已经变得清晰起来。 柯林先如往日那样记下了今天在神学院报房中记录的信件,却没有急着破译,因为那太耗费心力。而今晚的心神,要留在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上。 抄录无序字母的过程,恰好类似于某种冥想,让柯林的心绪逐渐平稳下来。 沟通灵体的仪式,已经随时可以执行。 三十一章 沟通仪式 柯林在旧纸堆里翻找到过去的记录,反复确认着那两个沟通仪式。 任何体系下的仪式,皆可被解构为意图,空间,燃料三个单元,单元之间没有特定顺序,可以随机排列。 所以任意一个单元的暂时欠缺,都可以作为控制仪式生效时机的“扳机”。 首先要做的,是划定“仪式空间”。让象征物抽象简洁的含义能从浑浊现实中凸显。 柯林把桌子上的纸张和墨水瓶收拢到一边,擦干净桌子并撒上一圈盐,熄灭脏污的煤油灯,又在桌子四周和中间摆上五支蜡烛。 用刚从楼下找来的剪刀作为风之剑,硬币作为土的圆盘,笔作为火之杖,另加一只象征着水的茶杯。就用四象灵素在临时祭坛上建起了一个极微小的宇宙。 将四者摆放在特定的位置,即表达万象的初始,一切归于零点,仪式的噪音抵消。 然后是插入燃料,研磨过的十克红石被撒在盐圈内,柯林略有些心痛。将红石用于此处不是最优的选择,效率堪忧,但他也没法提供其他燃料。 红石的粉尘连接虚界,为仪式中所欠缺的灵素提供了来到物质界的宣泄口,它们将会自主地向低位流淌。 最后,即是意图的表达。 与一般印象不同的是,这一步不可使用浮夸的祝词或表演,因为那反而会让精灵们困惑,或是模糊了镜像的含义。 柯林要做的很简单,将手放在中央的蜡烛边,就象征了自己的在场。 点燃四周的四支蜡烛,然后依次熄灭位于西,北,南的三支,即表达特定方向的开启。 手掌侧立虚握,意为自己的灵渴望被照亮。 中央蜡烛被点燃,来自世界深处的力量开始运作。 这也将如同路标,为远方的精灵指出方向。 盐圈内,仪式中象征意义上的“柯林”正在向往着东边的“烛火”,并且得到了“烛火”的回应。 这一小宇宙内的镜像事件,因为插入了来自深层的燃料,所以将被确实地共鸣到柯林本人身上。 他渴望烛火,并将得到回应。 一个各方面都很勉强的仪式,就此完成。 …… 五分钟后,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那只是表象。闭上眼睛,柯林很轻易地就能“看见”一团火焰在眼前形成,就像可以控制的清明梦一样。 并且这一想象不容易被分散,就像真的在意识中燃起了火。 是仪式将柯林的意识带到了特定的频率上,并且将他的意图放大了数倍。 柯林耐心等待下去,安静地在意念中,凝视着火焰另一端的黑暗尽头。 火焰的点燃,表达了一道内外界限的划分。 火焰的这一边仍属于柯林的内心世界,而那边,则已经是遥远的外界。 忽而,有细流般的沙石尘土落下,脚边冒出了几抹新绿的枝芽,远处传来水罐的回响。 但这一切不过是柯林心中杂念的具象。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那些幻象即如散入水中的颜料,褪色淡去。 房间里一时显得极为寂静,几乎可以听见手表里发条的颤动。 又过了几分钟,毫无征兆地,桌子上的红石粉末传来“呲呲”的声音。 它们的蒸发骤然加剧,意味着灵素正从中流过。 证明极遥远的某个地方,有什么东西正盯着这边看。 柯林注视着火的另一侧,却仍只看到一片寂静的黑暗。 柯林竭力在一瞬闪过的灵感中,捕捉某种高深而难以捉摸的触动,同时松开了对想象的束缚,让它们能够依循本能勾画出对方的形象。 火焰因此变得飘荡起来。先前消退的心中幻象再次涨起,短短数秒内厚苔藓已经爬到了柯林的下颚。 但是到最后,柯林也没能再感知到刚才回应他的灵体,他失败了。 这次尝试的失败,多少也在意料之中。毕竟这只是随机打开的第一个方向:东方。如果能一举成功则是幸运,即使失败,也还剩下其他三个方向。 通过这样的自我安慰,柯林调整着心境。 柯林又将四支蜡烛点燃,这次打开的是南方。半个小时后,几乎连红石粉尘的反应都没有出现。 第三次,西方,最终结果与一开始的东方类似,所有的红石都蒸发成了石膏状的白末。 有东西回应了,但柯林无法在心中为之成像。 如果不能为对方勾勒出人类思维能理解的形象,则无法与之沟通。 一号先生说自己的感知力迟钝,无法和那些虚无缥缈的精灵联络。可能并非误判。十五年前他能做到的事,不代表如今也还能做到。 也许与那个毁坏自己的记忆的封印有关?柯林心想。 柯林更换了红石粉尘,心里略有些肉痛。毕竟十克红石就相当于报房七个工作日的收入。 明明是最不起眼的仪式,但今晚的两次小尝试,就烧掉了半个多月工资。 最后,他准备打开北方。 重复所有步骤后,点燃了中央的蜡烛,可是,正当柯林甩灭火柴梗上的火苗时。 他就发现自己,坠入了水中。 或者是空气骤然变得黏着,才让人产生了在水体中漫步的错觉。 因为一瞬间对水的联想,房间里的地面不知不觉变得潮湿了。当柯林察觉到这件事的时候,他的鞋背已经浸在水里。 火焰安静地燃烧在水面上,看起来即将沉没于其中。水体波澜无惊,如同一面镜子倒映火光。柯林看了一眼桌子中的红石粉尘,没有任何动静。他以为这又是自己的幻觉,于是轻轻咳了一声,却发现无法将之拂去。 肉体无法察觉那些内在而深邃的东西。但如果只用内心的“眼睛”视物,则又会永远分不清哪些只是自己的幻想,哪些又是正在发生的事实。 这一点,将会随着行者在扬升之路上的逐渐前进,愈演愈烈。 柯林站了起来,此时水面已经没过他的肘部,但柯林没有太惊慌。毕竟内心的壳还没有打开,那么只要桌上的红石还没有蒸发,就证明了他的精神并未与外界相连。 他安静地感受了一会,水面虽然仍在缓慢上升,却并不使他产生紊乱的感受。甚至隐隐觉得本应如此。 比起那个仪式中记录的那个只有火焰的图景,眼前的景象显然更为平衡,也更让人感到宁静。 也许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帮助自己。 站立在火焰之前,水流从他身上经过,复苏与冷却的想象同时在柯林的意识中蔓生。 他等待着时机,然后沉默着踏出一步,仅仅一步,就踏进了空无之中。 某种感官再次被打开,十年来他再一次看见自己的心之壳,它稳固坚实,完整无缺。像一块幕布遮住了不被接受的一切。 而且那上面,又清晰地有着修补过的痕迹。 此时看到的“壳”与“痕迹”,都是某种内心比喻所成像。但这也是柯林第一次不靠直觉,而是用内心的眼睛直观地看到了,那个修改过他的记忆的人所留下的痕迹。 这些年的努力,最终都是为了揭开它。尽管自己一直在前进,却总感觉是在与什么无形之物战斗,这给了他过剩的压力。 直到现在,能切实地看到需要克服的对象,尽管这暂时没带来什么实质的进展,却能让人觉得那个目标不再显得那么虚无缥缈,难以捉摸。 接着,他猛地察觉到了什么,恍然回过头去,就看到了那道影子。 “它”用双臂环着膝盖,正安静无声地坐在床头外侧,就像一直在那里等待。 柯林看了一眼桌上的红石粉末,它们鲜红如初。 仪式没有与外界连接,却有灵体回应了自己。 第三十二章 遗忘的过去 完整的心之壳限制了自己的感知,应该看不见灵体才对。 也就是说……柯林有些毛骨悚然地想,“它”正位于自己的意识之中?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对方的样子模糊不清,他只能隐约看出是个人影。但柯林却对“它”莫名地感觉到了几分熟悉。 直到此时,柯林的心里仍对“它”生不起任何警惕。 因为“它”给柯林的感觉十分微妙……就像某天无意中从镜子里看见,自己背后有一颗从来没注意到的痣。 无论有没有察觉,“它”都在与自己朝夕相处。所以,就连潜意识都已经适应了“它”的存在。 “你是……谁?”柯林问道。 而对方却仿佛听不见似的,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也许是因为自己还不知道“它”的形象,柯林心想。 超凡者如果没有赋予灵体人类思维能够理解的形象,则无法与之沟通。 同时,这个“形象”并非随机产生。赋予形象的过程近似于描摹和定向创作,很依赖行者的灵感和经验。 所以这又被称之为“成像”能力。是诸多感知力中重要的一环。 为灵体“成像”的过程,就像引入翻译和中介,逐渐搭建出灵体和超凡者之间沟通的桥梁。 这也意味着,其实从来没有人,能直观地见过这些世界深处之物的真正面目。 人类不过是勉强地用那些属于物质界的记忆和经验,为它们蒙上了一层熟悉的面纱。 …… 可是房间里的这个灵体,却以未成像的面目出现。似乎在仪式开始之前,就已经待在自己的意识之中。并且始终静静地等待,等待着自己去触碰“它”。 在刚才的仪式中,对火焰的想象之所以会发生异变,也许就是“它”在背后推了自己一把,让自己的感知升华,得以进一步察觉到“它”的存在。 “你一直在跟着我?” 柯林问出这句话后,才想起他们之间仍是无法沟通的。 “跟着”是一个委婉的说法,更准确地说应是:被囚禁着。 柯林望着自己心之壳上被修补过的痕迹。它截断了自己对灵体的感知,或许,也截断了“它”回归的路途。 那么,自己究竟是从一开始就不知道“它”的形象,还是因为那五年记忆的破坏,一并将之忘记了呢? 不知道从哪传来了雨水滴在布匹上的声音,柯林一时以为是外面下雨了,自己又没有关好窗户。 他困惑地四处张望了一会,才发现被打湿的是自己的衣领。 ……为什么?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才发现眼睛不知何时开始流泪。 但他的心情明明一直都很平静。 也许是……那些被封印的记忆,仍在潜意识里残留并运作着。 一些柯林本人也没有察觉到的意识,从刚才的景象中,感到了强烈的悲哀。 于是现在表现出来,就像是柯林的身体擅自在流泪一样。 如果事实确实如自己猜测的那样,那么这十年间,对“它”来说是怎样的孤寂? 没有人能察觉到它的存在。“它”只能在自己的意识中默默地旁观着一切,一分一秒地等过四千一百余个日夜。 如果“它“杀了柯林,可以脱身吗?心之壳将随着主人死去而瓦解,它的回归之路也就变为通途。但十年过去了,它似乎从来没有尝试过。 对于那五年间的自己来说,“它”究竟意味着什么?在记忆被破坏之前,“它”又为什么会被允许进入到心之壳内? 以柯林对自己性格的了解,合理的解释恐怕只有一种。 “它”,就是自己最初接触超凡时,第一个回应自己感知的灵体。 也就是曾从外部帮助自己打开心之壳,带着自己踏上扬升之路的“老师”。 唯一一个对行者毫无保留,同时可以交予所有信任的人。 而现在,自己却把“它”的形象弄丢了。 如果不找回记忆,那么即使能勉强察觉到对方的存在,也无法与之对话。 “它”也将被永远囚禁下去。 而自己将无法打开这没有缝隙的心之壳,与扬升之路绝缘。 桌子上的蜡烛缓缓地烧到了尽头,烛火熄灭,仪式被迫走向结束。 原本已经漫到胸口的水面,巨大火焰等幻象,还有心之壳和那个坐在床头外侧角落的灵体,随着柯林的意识退出某个频率,一并消逝。 只余下无言的狼藉桌面,和衣领上的一抹湿痕。 …… …… “她说她不想回去。” 次日,河港区关押着朱莉欧的旅店,里卡多摊手颇为无奈地说道。 在她展现出合作的态度后,虽然仍用绳索绑着她的手脚,但他们已经不再用袜子堵住她的嘴。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里卡多这两天一直在场看守着她。 “那晚的事情,你们都看到了吧……他把那样的东西放在我的身边……你们居然还要把我送回到那种地方吗。” 确认了柯林一伙不会无故虐待她之后,这两天朱莉欧已经不再挣扎,所以也就没吃更多苦头。那些因为自己试图挣脱绳索而在手上弄出的细小伤口也在结痂愈合了。 但是某种自我中心的特质还是一如既往。 “如果不把你还回去,你告诉我,我们怎么获得自己需要的东西?”就像逗孩子一样,柯林随意和她交谈着。一边打量着窗外和走廊,考虑着这一处位置暴露的可能。 “自从回来之后,就没有发生过一件好事。”朱莉欧有些崩溃地说: “爸爸一死,所有人都变了。难道真的有人以为我可以继承家族?我从来没接触过这些事,但为什么还是要把我牵扯进来。” 只要有那个姓氏,就意味着威胁和机会,谁会在乎你的想法。 “至少卡佩罗的守灯人确实在保护你。无论手段怎么样,他应该是你可以信任的人。” 柯林难得地好心建议说。毕竟二号先生为朱莉欧花的心思有目共睹,虽然把自己折腾得不轻,却也看得出来考虑得很细致。 “他是个骗子……”朱莉欧恨恨地说。 柯林叹了一口气。又忽然想到……比起因为一己之念将朱莉欧放在继承人之位上的“头脑”奈维欧来说。 那个因为保护朱莉欧而招来她的误解和恨意的二号先生。 似乎更像是在扮演着她父亲角色的人。 第三十三章 猜疑 事先约好的会面地点,是由卢卡提议,并为双方所接受的。 位置选在了“大老板”马里齐奥名下的一处剧院。在他的地盘上,任何辛西里集团都不敢动刀动枪,自然就成了最佳会谈场所。 柯林刚从卢卡的车上下来,第一眼就看到那幢高达三十余米,占地数千平米的单体建筑。对于大多数居民仍是贫民的南施塔德来说,简直像一头史前巨兽。 华丽的纵向招牌上,点缀着细密的灯泡在时时闪烁。旧城区那些保守的安赫人恐怕会觉得它们太招摇。所以这幢建筑就应该属于辛西里社区,毫无遮掩地展露出声色场所应有的放浪。 这处产业,被马里齐奥亲自命名为“拿勒之家”。走进正厅,视线所及的一切装饰物,都有意迎合着人们对古代拿勒的种种幻想:贝壳般翻卷的柱头,立在角落的古典甲胄,还有将不同石料切割为破碎几何再无缝拼贴的墙面。处处都还算得上考究,却又总让人觉得哪里有些不伦不类。 大概是因为,如果是真正的古代拿勒人,永远不会把这些东西装饰在轻浮的娱乐场所里。 今晚只有三人前来赴会,柯林,一号先生,卢卡。卢卡仍没有带切斯塔洛家族的手下。 开电梯的男孩戴着一顶鸭舌帽,提醒客人们不要把手放在操作杆上。接着拉上了栅栏折叠门。摁下操作杆,电梯在发出哐镗一声后缓缓上升,让柯林想起前世的升降货梯。 电梯来到三层,拉开栅栏门走出,从回廊上就能看到剧场舞台前仍拉着幕布。一会将要上演的,多半又是什么下流或滑稽的节目。 柯林他们走进了一个包房,正对着门的,是一处朝剧院大厅悬空的小看台。因为卢卡出手从来不大方,所以包房面积有限。但也没人在意这些,只要能遮蔽别人的视线,隔绝他们谈话的声音就好。 三人等待了一会,在剧院的节目开始之前,包房外传来了敲门声。 柯林过去开门。站在回廊上的来访者,身材相当高大,看起来五十多岁,头发却仍是浓密的褐色。穿着丝质的黄衬衫,身后还跟着一个帮他拿外衣的人。 他对柯林微微颌首:“我是来带朱莉欧回去的人。” 想必他就是“二号先生”。柯林有些意外,因为他给人的印象和一号截然不同。 乔凡尼没有出面,看来二号先生对于自己,或是对马里齐奥地盘的安全度很有信心。 二号先生走进房间,看到朱莉欧没有在场,也未对此表现出什么不满。他站着对柯林三人微微行礼说: “你们可以称我为:阿雷西欧。请别见笑,这是我为自己起的名字。” “阿雷西欧……我记得你是,跟在奈维欧身边的那个助手。”卢卡喝了一口冰水,回忆着说。 “没错,我的另一个身份是:卡佩罗的守灯人。抛头露面的守灯人并不常见,我属于少有的例外。” “堕落不堪……”一号先生低声念说。 柯林有些好奇,是什么让几天前还说着要肃清的一号先生,这时却选择只在口头进行谴责。 “你就是新到任的守灯人吗……”阿雷西欧打量着一号先生:“想必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苦衷。另外,作为早三十年来到这座城市的人,让我给你一点建议吧:一件能带来便利的小事,先给自己起个名字怎么样?” “守灯人不需要名字。”一号先生说:“名字只会引出渴望,让人看不清灯火。” “没错,但也很麻烦不是吗?这里可不比辛西里。要么,你也可以像卡鲁索家的那位一样,自欺欺人地给自己起上几百个名字。但总归有比没有要好。” 一号先生不理会他的建议,阿雷西欧也没有坚持什么。他朝向柯林和卢卡: “先容我表达歉意,如果不是处在这个特殊时节,事情本不会绕这么一个大弯,害得两位都染上肮脏的东西。” “只要问题能解决,一切都还好说。”卢卡说:“因为目前为止还没有死人——除了仓库赌场里被你自己害死的怪物。这点无论对你还是对我来说,都算是幸运。” “只要处于非应激状态,蜂群性卡氏弧菌就完全无害,哪怕在血液中也是如此,神奇而完美的共生。”阿雷西欧说。 “问题是那一晚,确实有东西让它们应激了。”柯林说: “‘开关’到底是什么?如果你想保护朱莉欧,应该不至于放一个随时可能失控的‘保镖’在她身边吧。” 阿雷西欧深深地盯着柯林看了一会。 “看来你已经对它们有了相当的了解。没错,可靠的‘开关’是存在的。卡氏弧菌会在特定条件下集体进入应激状态,这也是‘蜂群性’这一描述的来源。” “虽然在我之前,没人知道其中的具体机制。” “黑纹银鲛的群落中,在一定数量比例下会产生特殊个体。平时很难区分,我用了两年时间才得到一尾,它体内的共生菌已经发生规律性的分化,在职能上出现改变。” “黑纹银鲛和卡氏弧菌之间会演化出这种共生关系,终归是为了适应与灵性生物的生态竞争,黑纹银鲛的策略是利用共生菌对血脉力量进行透支。但如果常年处于透支状态,种群恐怕很快就会走向自我灭绝。” “所以这些分化菌群的作用,就是对灵素的变化产生应激,释放信息素,使得其他共生菌进入或退出分泌特殊物质的临时状态。” “是不是觉得和守灯人很像?这也是我对它们产生兴趣的原因。菌群是几乎没有意识的低级生物,所以简直可以将它们称为终极版的守灯人……” “在朱莉欧的吊坠之中,就有这些特殊个体体内共生菌的小型培养皿,和一个特制的挥发装置。在感知到灵素的转化和湮灭之时,它们就会进入应激状态,然后信息素就会得到挥发……像‘火星’一样将她身边的火药库点燃。同时,感染了蜂群性卡氏弧菌的个体,不会攻击信息素的来源。” 柯林心里想到了什么,他朝卢卡和一号先生看了一眼,发现对方也同样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所以诸位,在进入正式的交易谈话之前,我们必须还要先查明一件事。”阿雷西欧自顾自地在沙发座椅上坐下,腰身直挺,利落地整理着袖口处的褶皱。 “我对朱莉欧的保护,本来是为应对巫术而设计的。” “所以那一夜进入仓库赌场的三个人里面……究竟谁有巫术嫌疑?” 第三十四章 新提议 那一夜的行动只有三人,与超凡与关联的只有自己。 神学院的提灯装置,海涅等秘术超凡者都没发现的异常,却被那些无知无识的低级生物做到了…… 一瞬间心里闪过很多念头,柯林抬头看向阿雷西欧。发现他果然在盯着自己。 如果他的身上带着和朱莉欧的吊坠类似的小装置。那么,他当场就可以揭穿自己与超凡有所关联。 “朱莉欧被绑之后,想必一直是你在关照她。第三天和乔凡尼见面的时候,你体内的共生菌正处于应激状态。到底是谁刺激到了它们?” 阿雷西欧看似不经意地说出这些话,柯林心里再度一寒。他回忆起来,仓库之夜次日,正是傍晚时分和朱莉欧第二次接触后,自己开始呼吸急促,生命丰饶也随之进入暗燃。 而今天上午的接触没引起什么后果,或许是应急用的抑制剂仍在生效。 房间里的几人都看向了柯林。 “你看过他身上的情况吗。” 阿雷西欧没有转头,但他在问一号先生: “什么都看不出来?” “除了受损的生命丰饶,他身上是一片空白。”一号先生说。 一号先生的回答在柯林的意料之中,否则他就不可能让自己成为獠牙了。 “也许是你看错了呢?”阿雷西欧稍顿了一会后说。 柯林忽然意识到,此时的阿雷西欧,应该也不会对这个结论有太充足的信心。 “如果没有其他装置作为参照。”柯林说: “你怎么验证那些菌群不会出错呢?” 只有柯林知道自己身上是怎么回事,所以目前,也只有他才能确定那个装置的结果是准确的。 能测量一把尺子的,只能是另一把尺子。 如果有东西只能用一种尺子量,那么那种尺子自身的可靠性也就无法验证。 “你说的没错。”阿雷西欧微笑着说: “而且即使装置可靠,出问题的也不一定是你们三个。如果恰好有某个灵体在不远处施了什么魔法,似乎也能触发它们。” “所以你也不必紧张,让新来的守灯人再检查一次吧。即然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说不准是身上沾了什么有碍健康的寄生灵呢?” “为什么,你不自己亲眼看看?”一号先生问。 “……因为我已经被灯火抛弃了。” “那你就应该相信我看到的。”一号先生说:“一片空白。” “无论柯林有没有巫术嫌疑,这是我们自己的事。”一直没有出声的卢卡此时说话了: “你知道自己是对手,就不应该说这些话。因为听者会以为你在耍多余的花招,显得很难看。” “的确,是我无礼了。”阿雷西欧说: “我只是在为接下来的提议,做一些小小的确认。” 一直跟随在他身旁的男人,将一只小巧的提箱放在长桌上打开。 里面是摆放整齐的抑制剂。 “有一件遗憾的事要告知两位:可以根治卡氏弧菌的方法,我仍在寻找之中。所以接下去的一段时间,两位可能只能依赖这些抑制剂来调节自己的状态。” 柯林观察着阿雷西欧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和动作,想确认他有没有说谎。 以这个世界的医疗水平,人们不知道某种细菌的根治方法,也完全是很寻常的情况。 从阿雷西欧的角度考虑,应该是越干脆换回朱莉欧越好,没必要让事情复杂化。 “抑制剂的成本不高,每支不过一奥里上下,想必切斯塔洛的族长也很乐意承担。我是乐于向两位定期提供抑制剂的,而且在大体上能保证它们的无害。。” 但是,柯林心想,无论是不是阿雷西欧的初衷,他手中都将握有要挟卢卡的把柄。 “如果你有心要挟切斯塔洛家族,恐怕算盘只会落空。”卢卡说: “大不了死的是我,我曾嘱咐过:我的追随者不可为我损害集团的利益。一切以家族为上。” “当然不会,我对‘老朋友‘卢卡的行事风格也算有所耳闻。” 阿雷西欧说,他似乎略有些感慨: “相比一切唯族长至上的卡佩罗,你的做法确实更为明智。而且反直觉的是,族长的处境反而因此变得安全了。” “所以我没有以此要挟你们的打算,只是借此机会做一个对你们有利的提议。”阿雷西欧说: “这只是提议,但我相信切斯塔洛绝对不会拒绝。” 阿雷西欧,卡佩罗家族过去的守灯人,在前任族长死去之后,仍在默默保护着朱莉欧。 此时的他,又究竟想做什么? “切斯塔洛家族在五只手的宝座上并未坐稳,等到卡佩罗内部决出胜负,他们的力量就会再次压倒你们。” “卡佩罗虽然已经五代维持着同一个姓氏的统治,但这次恐怕无论如何都要改姓了,几个头目都有可能上位。朱莉欧则已经被放弃了,除了我和乔凡尼,无人敢再公开追随她。” “五代传承的族长血脉,没有为朱莉欧继承人的身份带来多少说服力,但又却足以让她被新晋的族长视为威胁,所以这些日子她始终处于危险之中。” “你们原本是外人,但如果假借她的名义,就可以介入这场争端,甚至收编卡佩罗如今碎裂的力量。而需要付出的代价,仅仅是保护她的安全。” “这个提议,你们觉得怎么样?” 阿雷西欧将一只手按在长桌上,目光炯炯地问道。 第三十五章 交涉 卢卡大概率会接受。 在阿雷西欧说出提议的那一刻,柯林就做出了判断。 切斯塔洛正需要采取动作,防止分裂的卡佩罗重新凝聚起来。 “所以现在,可以认真考虑我对仓库赌场之夜真相的猜测了吧。” 阿雷西欧指着柯林说: “他有巫术嫌疑。” “我一直提这件事,是因为我在谈任何合作之前,绝不会允许一个隐瞒自己涉嫌巫术的人待在朱莉欧身边。如果我的猜测属实,那这个人对你也是一种威胁。” 他稍微停顿后接着说: “这个人对我们恐怕不是必须,只要您有心,不会查不到他把朱莉欧藏在何处吧。” 这话说得杀机毕现,如果卢卡自己就能查出朱莉欧的位置,那么柯林是死是活就不再那么关键。 阿雷西欧说这些话,明摆着是要以除掉柯林作为与卢卡合作的前提。 而现在,集团利益和卢卡自己的生命都被阿雷西欧捏在手里,柯林也拿不准卢卡会做什么选择。 卢卡果然沉默,左手支在沙发扶手上,修长的手指摩挲着额角,久久没有说话。 柯林心里微沉,如果做最坏打算,卢卡最终选择怀疑或背叛自己,自己可以选择怎么做? 难道继续以朱莉欧为要挟? 凝重的沉默持续得太久,就连柯林都以为“老朋友”已经动摇之时,卢卡却哑然失笑说: “如果你知道他的另一个身份,就不会有这些没必要的怀疑了。” “另一个身份?” “圣一神学院报房的报员。那种地方的人员筛查,想必你也有耳闻……对出身没什么要求,但绝不可能让涉嫌巫术的人出入。或者你是觉得,你的检测手段,还要在神学院的措施之上?” “……我没有狂妄到那种地步。” 阿雷西欧喃喃着说,下意识考虑菌群出错的可能。 “我暂时没法饶过他找到朱莉欧,所以不如谈一些踏实的合作吧。” 卢卡躺倒在沙发靠背上: “倒是因为你刚才那番多余的话,我猜小兄弟也不会那么干脆地把朱莉欧交出来了。” ………… 接着他们又谈了半个小时。 但阿雷西欧已经不再握有主动,因为他对朱莉欧安全的诉求,实在太过明显了。 他擅于巫术对决,但来自帮派分子的威胁,未必就比超凡者要小。 枪械,干脆利落,没有任何预兆,留下的痕迹也不过是枪声和弹壳。如果事先布置得当,只需要三个枪手出其不意地开枪,就能确保杀死乔凡尼——事实上三天前在南郊,柯林也险些做到了。 阿雷西欧急需卢卡的力量,但又无法提供共生菌的根治方案。 所以他只能提出最后的要求: “将朱莉欧的名字,写入切斯塔洛的核心名单。” 从而,朱莉欧将得到其他守灯人的保护,切斯塔洛也有权介入到卡佩罗继承纠纷。 卢卡同意了,各方的利益达成一致,谈话很快走向尾声。 约定了下个月交换抑制剂的地点之后,阿雷西欧就不再久留,起身匆忙离去。 这时,看台外面,剧场舞台上的帷幕才徐徐拉开。扮相怪异的小丑走上前台,用一种滑稽中带着特殊韵律的语调讲起了怪诞的笑话。 在柯林他们的位置上,甚至能看清小丑衣服上刻意裁得不合体的痕迹。但柯林其实无心观看,思虑着如果自己的巫术嫌疑被证实,那应该怎么处理可能出现的局面。 卢卡似乎对小丑的表演很感兴趣,他偶尔笑出声,但从不像其他观众那样夸张大笑。 然后,笑声毫无征兆地停息,卢卡把杯子放在长桌上,柯林知道他要说正事了。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放下手里拿的东西。 卢卡沉默了一会,平静地开口说: “没想到你会以这种方式加入切斯塔洛,成为獠牙……不过无论如何,我的家族永远欢迎你。” “……而我之所以觉得阿雷西欧的猜疑是多余的,不单是因为你出身神学院报房,或者克雷吉·达洛佐不会容你触碰那些东西。” 卢卡说着,略微陷入追忆: “在我的生意刚起步的时候,你就帮了我很多忙。那时你才十四五岁吧,还不到我的胸口高,有时开玩笑把该付的报酬举起来,你就够不到了。一个充满生机又无所不能的男孩,幸运星,简直就像是刚从哪本儿童冒险连环画册里跳出来的一样。” “所以我对你的期望一直很高,直到现在偶尔还会莫名其妙地觉得,我的幸运来自于你。如果我还能更进一步往前走,那也一定是因为你身上的魔力。如果有谁得到了你,就将会无所不能。” “我知道这种信任是盲目的,就像一种迷信,但人总需要相信些什么……” 而你,会辜负我信任吗? 不知道舞台上的小丑又讲了什么精彩的笑话,剧场里响起了浪潮般的尖叫和掌声。柯林忽然听不清卢卡在说什么,单单只看到他的嘴唇在动。他却多少能猜到卢卡想说的话。 于是不等声浪完全平息,柯林直接开口说: “卢卡,也许这句话不应该由我来说,但是——” “你可以像过去一样相信我。” 之所以微微顿了一下,是因为他发现自己这时也说不了其他什么话。 他确实在巫术嫌疑的问题上欺瞒了卢卡。 但是幸好,这件事原本就与卢卡没有利益相关,所以他可以说得问心无愧。 卢卡看出了他眼中的坦荡,所以松了一口气,又把手支在扶椅上。 “卡佩罗家族里,可以收编的人应该不会很多。毕竟他们的理念和我们不一样。” 有些人将他们称为野兽的卡佩罗,在过去的五只手中,最为好斗且缺乏耐心的一支。 之所以将奈维欧称为“头脑”,是因为他就像唯一在思考的人,他的声音盖过所有杂音,将自己的意志灌输到整架暴力机器上。 而现在,或者说从他痛风恶化卧床不起开始,兽群就已经失去了控制。 “我不会为这件事投入太多力量,因为我从来没有打算通过这种手段在五只手立足,因为光是立足,是不够的。” “朱莉欧仍然放在你的手上,我会派人来协助你。但第一目标是尽可能削弱卡佩罗,收编他们的人是次要的,所以你要靠自己仔细分辨哪些人可靠,哪些人则根本不堪用。” “擦亮眼睛收人,因为在这件事结束之后,他们就是你的班底了。然后你们会离开施塔德,以切斯塔洛的名义去另一个城市。” 柯林略感惊讶,没想到卢卡已经开始在施塔德之外的地方布局。而且准备让自己做封疆大吏。 “目的地是达纳罗,你可以把克雷吉也接过去。等我控制施塔德之后,你会过得跟新上任的市长一样……” 卢卡突然停止了话语,看向房门的方向。 明明剧院里的声音嘈杂,却仍可以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人很多,而且步调一致,大概在七个左右。 其中一个人在挣扎,发出的杂音提醒了房间内的人。 他们的脚步在厢房前停下,柯林朝一号先生撇了一眼,发现他坐在位置上不为所动。 这多少算个好信号,至少证明来者至少与超凡无关。 卢卡猛地站起来,看向柯林。柯林冷静地取出了腰间枪套中的左轮手枪。将弹巢调整到击发的位置。一边站起,一边盯着房门的方向。 但是马上,他就放弃了用手枪和外面的人对抗的打算,直接伸手将卢卡按倒在地上。并且朝一号先生大喊: “快趴下!” 因为正从外面传来的,是大弹鼓安装到位,和一种特别的枪栓拉动声。 柯林知道那是市面上还很少见的手提机枪,目前只生产了一两个型号,却已经有些人为它起昵称叫作“打字机”。 没有人敢在马里齐奥的地盘上动手,但无主的野兽显然除外。 恰好,一楼的剧场里又响起雨点般的掌声,却马上被六个枪口一齐爆发的声浪盖过,铜制子弹的洪流瞬间击穿了门扉,倾泻在这个小小的包房中。 三十八章 “打字机” 阿雷西欧离开房间之后,就伸手从一直跟着他的男人那里接过外套,取出了放在内兜里的玻璃块。 那是一个和朱莉欧的吊坠类似的小型培养皿,他走到一处转角,把玻璃块举起对着灯光观察了半响,然后发现试剂果然变色了。 里面的特异卡氏弧菌又一次进入了应激状态。 那个叫柯林的年轻人可能与超凡存在某种关联,这件事已经得到了菌群的两次验证。而圣一神学院和新任守灯人似乎对此毫无察觉。 菌群和传统的检测方法,究竟是哪边出现了误判?另一方面来说,假设柯林是超凡者,灵素确实会一直以他为媒介流向现实,却也不至于时刻都在转化或湮灭。 除非,他身上有什么仪式一直在运转。 如果菌群的检测没有出错,那么就证明有人专门将这个仪式隐藏了起来,手法之高,甚至足以绕过诸教团的常规防备。 是柯林自己做的吗?或者是其他人? 如果确实存在这样一个人,他又究竟在图谋着什么? 阿雷西欧有些不愿意往这个方向思考,因为这意味着事情已经涉及到了五只手不应触碰的层面。 难道真的是菌群出错了? 但无论结果是否准确,幸好没有为玻璃块安装挥发装置,否则…… 他一边思索着,一边将玻璃块收了起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把枪顶到了阿雷西欧的头上。 因为刚才的发现太过离奇诡异,让阿雷西欧思考过深,没有察觉到身后有人接近。 那个原本跟随在阿雷西欧身后,为他拿衣服的男人,早已被人轻易地控制了起来,而且像个木偶一样顺从,没有吱声。 阿雷西欧缓缓地举起了手,等着身后的人先开口。 “朱莉欧怎么没有跟着你出来?”有人低声这样问。 熟悉的声音,记得这人的称号是“癞皮狗”,名字大概以“阿”为第一个音节,阿昂佐,或者阿方索之类,因为太稀疏平常而让人缺乏印象。 “我没把她换出来。”阿雷西欧这样说,同时还在漫不经心地想着对方的名字。 不知道为什么,和柯林他们约定的交易地点暴露了。可能是自己这边泄露了消息,或者是切斯塔洛家族的人做事不小心。 但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 这只“赖皮狗”,就是最想让朱莉欧去死的人。因为他是奈维欧的义子,却又实力有限。 其实即使朱莉欧死了,族长的位置多半也没有他的份。说不清他那莫名的敌意来自何处,就像做着不愿醒来的梦,又死死抓着最后的稻草。 阿雷西欧简单看了一下他带来的人,五个老手,还用提箱带了手提轻机枪混进了剧院。 自从彼此决定开战,卡佩罗的几个头目都在不惜重金囤进这东西。 “癞皮狗”以一种赌徒般的视线打量着这一楼层的结构。 “她在你刚出来的那个房间里?” “嗯,在的。” 看来这帮人打算在这里动手。 一会在走廊上稍微闹出点动静来提醒下卢卡他们好了。 如果柯林确实如乔凡尼的描述,那么即使保护不了卢卡和守灯人,也不会在第一时间被杀死。 只要在交锋的第一时间不死,自己就仍有把握救下他,不至于彻底丢失朱莉欧的位置。 六支手提机枪所给出的压力,差不多正好。 阿雷西欧估算着:刚好可以借此试探柯林究竟和超凡有没有关联。 …… …… 无数流弹在房间里飞溅。 灯泡在第一时间就爆裂了,门扉上眨眼间就多了数十个弹孔,越来越多的光线透进来,可以看见无数爆散的木屑和尘土在空气中激跳。 正对房门的小看台直接朝向舞台,应该有子弹从高台上飞了出去了,剧院大厅里响起了男人和女人们的恐慌惊叫,也不知道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枪声,还是有谁真的被打死了。 一号先生凭着直觉相信了柯林的话,此时已经静静地蜷曲在角落之中。 柯林盯着房门等待枪声结束。对于这种小空间内四处乱飞的流弹,能不能活下来几乎全看运气。 卢卡发出一声闷哼,看来他的运气不太好,但身体仍然趴伏着没有动弹。 柯林朝他看了一眼,似乎被击伤的是腿。 据柯林所知,目前由公国的兵工厂所造的手提机枪,在设计上仍存在缺陷。 它的射速过快,于是不到两秒就会将子弹倾泻一空,从而很难进行交替压制,或者很容易进入子弹打空的窘境。 虽然民间特别制作了拥有100发子弹容量的弹鼓用于缓解这一问题,但是火力持续时间也不过5秒左右。更换弹鼓的过程极为繁琐,而且可靠性下降了许多。 这或许就是他们一次带六把枪过来的原因。 枪身加上自制的弹鼓,重量超过八公斤。每个人能偷带一个弹鼓进来已经颇为夸张,但是照目前这样的子弹倾泻速度,恐怕已经维持不了多久。 而那就是一举反杀的机会所在。 但是此时卢卡却忍痛开口了:“柯林,把枪收起来。” “……为什么?” “这边只有两支手枪,太勉强了。”卢卡说:“估计是卡佩罗的人,不是冲我们来的。” 似乎是因为腿上的剧痛,卢卡咬了咬牙: “我保证他们会付出代价,但不是现在。” …… …… 枪声响起到平息的十秒,仿佛如一个世纪般漫长。已经破裂不堪的房门被踹开了。有两个人举着手枪走了进来,动作业余得要命。 如果不是卢卡的嘱咐,柯林现在一定已经将他们点杀。可是紧跟在他们身后,还有两个端着手提机枪的人,这帮人至少没有蠢到打光所有子弹。 如果运气足够好,柯林也能把他们杀死,但自己也一定会付出代价。 最后进门的两个人,正用手枪控制着阿雷西欧和那个原本跟随他的人。 看来是交易的地点泄露了。而阿雷西欧作为守灯人,居然这么容易就被控制住了?是因为他太弱,还是他有意引这些人进来? 侵入者们用枪指着趴在地上的柯林和卢卡。柯林举着空手,但其实枪就藏在不远处,随时可以够到。 那几个人搜查了房间里的每个角落,又跑到看台朝剧院大厅看了几眼,此时场内已经一片骚乱狼藉,人们正无比慌乱地向外涌出。 持枪者之中的一人折返回来,焦急地问: “朱莉欧呢?那个婊子在哪?” 在马里齐奥的底盘上闹出这种动静,他自己也知道不能在这里久留了。 柯林突然有些怜悯这几个莽夫。 第三十九章 另一只手 ——朱莉欧根本不在场! “癞皮狗”终于意识到自己被利用,怨恨地看向站在门口的阿雷西欧。后者却无辜地把头转向一旁。 “喂,阿昂佐……”一个持枪的手下有些颤抖地说。 “又怎么了?” “你看这个人,像不像那个卢卡……” “癞皮狗”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他走过去看了半响,认出地上的人还真是“老朋友”卢卡。他的腿上流着血,正用一种冷漠的神色看着自己。 阿昂佐后退两步,心情一时百味陈杂。也不知道是该庆幸卢卡没有在胡乱扫射下丧命,还是该哀嚎一夜之间就招惹到了两位族长。 在马里齐奥的地盘上开枪,接着打伤了卢卡·切斯塔洛。 不夸张地说,他今晚已经把南施塔德的天掀翻了一半。 阿昂佐原来的打算是,用重火力将朱莉欧连同房间里的人一起射杀,然后抹掉所有证据就逃离,在归途中把枪支埋到荒地里销毁。 结果朱莉欧没死不说,在场的目击者,又是自己绝不能动的人。 如果卢卡死了,他倒也不在乎切斯塔洛的追杀,哪怕那将持续到他生命终结。 因为比起所谓的死亡威胁,卢卡之死,会带来另一个他难以接受的结果: ——杀死族长的人,将永远不能成为族长。 毕竟在南施塔德,五只手是名义上的一家。 同时,这也是所有辛西里集团都遵行的铁律。 可是,刚才有个蠢货直接喊了自己的名字。如果再让卢卡活下来,自己就会面对两大家族的报复。 卢卡必须死,而且不能由自己动手。 阿昂佐看了眼自己的手下,忽然想到一个有些恶毒,却又两全其美的方法: “这人根本不是卢卡。“他睁着眼瞎说:”你们想想,卢卡怎么可能来‘拿勒之家’?干脆些弄死这个人,我们该快点走了。” 听了他的话,端着手提机枪的两人却面面相觑,知道阿昂佐在把他们当白痴耍。 阿昂佐大多数时候都喜欢推脱,唯独在杀人这件事上,这人向来要抢在前面。 所以现在他的退缩就很不自然,明显是想借别人的手去杀掉真正的卢卡。 虽然一直跟着他做事,但也没人愿意让自己的余生,都笼罩在切斯塔洛家族的仇恨阴影下。 于是,几人都没有动手,一时陷入僵持。 …… “咳,咳。” 卢卡用手撑着千疮百孔的长桌,艰难地站了起来。 他开口说话,语调一如既往地平稳: “你们现在离开,我还可以不追究这件事。” “我只当你是进错了房间。马里齐奥也只会把这件事怪到我身上。” 他的应对是正确的。 其实当这帮人认出卢卡的身份时,柯林心里反而微微一沉。 因为这个意外,将给他们带来过剩的压力,让事情滑向更不可控的深渊。 有些施害者反而比受害者更不安,但这对柯林他们来说绝对不是一个好信号,所以卢卡此时说这些话,应该是想减轻他们内心的惶恐。 但这只是权宜之计。 柯林在心里琢磨着要怎样破局,如果要动武的话该怎么做,他估算着手指离枪的距离,躺在地上射击时手臂如何稳定受力。又应该从哪个人开始下手,是阿昂佐,还是那两个拿着手提机枪的人。 或者能利用的只有手枪吗?一号先生仍然静静地待在角落,阿昂佐等人竟然就像是无视了他。 但是看起来他也没有出手的意思。 柯林又无意中朝站在门口附近的阿雷西欧望了一眼,结果发现对方虽然被手枪顶着头,双眼却直直地看着地上的自己。 果然,是他把这些人引到房间里来的。 他的怀疑从未打消,现在还在试探着我与超凡的关系。 柯林露出一丝苦笑,在真的出人命之前,你也该得出结论了吧。 …… 阿雷西欧的确肯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即便某个高明的仪式真实存在,也绝不会是出自柯林之手。 否则他就不至于面对在面对重火力时,只能选择被动地趴在地上,采用如此狼狈的应对方式。 虽然这做法确实有效,柯林最后也确实活了下来,但这其中的风险实在太大了。 如此看来,他的程度基本和乔凡尼所形容的一致,应该没有涉嫌巫术 所以在马里齐奥的人过来之前,该到闹剧收场的时候了。 看到柯林望向自己,阿雷西欧的嘴唇微动,缓缓用唇语传信。内容是某个短语,说完一次他又重复一次。 柯林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阿雷西欧说到第三次时,才理解了他给的信号。 他在说:“你用抑制剂了吗?” 什么意思?难道他准备让我进入应激状态? 等等,万一我又没能稳住理智,这明显只会让情况更糟。 可是再转念一想,他应该也不至于把脱困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那么,将会进入应激的是他自己吗? 或者是,一直在他身后帮他拿衣服的那个男人…… 在这之前,柯林险些忘了那个人的存在,因为他始终没说一句话,因呆滞木讷而让人不自觉地忽视。 现在一想,这人给自己的感觉,确实和之前在仓库赌场里遭遇的那个怪物很像。 柯林朝阿雷西欧摇了摇头,示意自己还没用抑制剂。 乔凡尼留下的应急药物,此时正好到了期限。 不知何时,阿雷西欧手里握住了一小块玻璃器皿。只要他的手微微用力,就可以将之打开。 随着其中的信息素扩散,他身旁的随从转瞬就会化身为嗜血的怪物,然后在十五秒内烧干自己的同时,撕碎房间中的一切。 因为阿雷西欧的方向是信息素的来源,所以他自己是安全的。 那么一个感染者会攻击另一个感染者吗?柯林想起自己失去理智时对乔凡尼疯狂的进攻,恐怕感染者之间并不会相互收敛杀戮欲望。 所以自己和卢卡将直接面对那头怪物。 然后,一号先生将被迫出手保护名单上的卢卡,而柯林则继续暴露在危险之中。 所以阿雷西欧话语中的意思就是:没用抑制剂的话,你也可以进入应激状态,所以自求多福。 阿雷西欧站在门边,看柯林已经接收到了自己的信号,微微一笑,也不在意柯林是否同意接受,就准备打开器皿。 但他刚要用力,却发现手上一空,同时背后传来针刺般的错觉。 在刚才的瞬间,从门后伸来的另一只手,无声息地摘过了阿雷西欧手里的东西。 第四十章 马里齐奥 “别在这用你的脏东西,阿雷西欧。” 低黯沙哑的暮年男声。清晰地从门外传来。 这个声音柯林曾听过数次,无论是私底下,还是在五只手的高层会议上。 像是永远犯着咽喉炎的声音,是某个旧习俗带来的恶果。 有些辛西里母亲为孩子着想,在他们第一次感冒时,就觉得要把整个扁桃体腺割掉。 结果医生的手法又往往不太高明,稍有差错,孩子的说话声音就一辈子这样沙哑无光。 但是,只因为门外说话者的声音也是这样,所以不知不觉中,一些人把这种有缺陷的喉音当成了老派黑帮分子的资历象征。甚至有些年轻人,会刻意为此残害自己的咽喉。 来得真快,是因为今晚他正好也在这个剧院里吗? 南施塔德这十几年来的地下皇帝,“大老板”,马里齐奥·卡鲁索。 “癞皮狗”手下原本守着门口的两人,此时已经浑身发虚,不由自主地让到一边。 阿雷西欧倒是笑眯眯的,似乎在为省得出手而庆幸。 马里齐奥进到房间,他留着胡须,但不高调,衣服黯淡而陈旧,带着古老拿勒的风度和习惯。 跟在他身后的,似乎是一个女人。因为她衣袍宽绰又带着面具,只能通过那只过分白皙和细巧的手分辨出她的性别。 那只手之所以会露在外面,是因为正用三根手指捏着从阿雷西欧那里取过的玻璃块。 她腰间配的不是枪,而是一支细剑。以这个年代的人来说,多少有些不伦不类。但她整个人又散发着锋锐的气息,又让所有持枪者不敢妄动。 “堂·马里齐奥。”卢卡望着来者说。 “堂·卢卡。”马里齐奥点头回礼。 “我很羞愧,因为是在我的地方发生了这种事。” 马里齐奥忧愁地望着一片狼藉的房间,那些被打的稀烂的装饰物,全都是出自他自己的审美品味,一点一滴精心弄来的。 柯林看到他的手上,只戴了一枚镌刻他自己名字的图章戒指。 这是在效仿古代拿勒皇帝的习惯。而这处剧院会被命名为“拿勒之家”,想必同样是出于马里齐奥对那个已逝古老帝国的眷恋。 马里齐奥的名字,应该是五位族长中最令普通人感到熟悉的一个了。据说连酒鬼在街边昏睡时,口中都会无意识地咒骂他的名字。 因为这混账的手下总是神出鬼没。听说连某个邻居在自家后厨搞点打扑克的小赌博,马里齐奥的人都会凭空冒出来,每次拿走一个奥里的抽头。 这一件件小事,其实都在证实着他对辛西里社区最为深刻和密切的掌控,和他手中那由无数告密者组成的四通八达的情报网。 “都收手吧,我的孩子们。”他说,口吻里有着皇帝般的慈悲: “我很中意这个地方,哪怕它一直在亏钱,我也不希望它被弄脏。” “所以,今晚不会再死人了。” “我同意。”卢卡说。今晚是不会死人,但明天一早,几个持枪者里就没人还在喘气了,不必卢卡出手,马里齐奥的人就会做到这点。 “癞皮狗”阿昂佐倒想和房间里的人同归于尽,但他的下属已经无心再听从他的指令。 “头脑”奈维欧在他们心目中积威太久。可他们又曾听说过,奈维欧在会议上被马里齐奥丝毫不留情面地训斥,过程不像是两个族长之间的对话,而像导师在教诲愚钝的弟子。 在这些人走出房间之前,柯林遥遥地对他们说:“帮我传个话,就说朱莉欧,准备继承她父亲的一切。” “癞皮狗”回头憎恨地望着他。阿昂佐本人恐怕宁可死也不会传这些话,但他的手下却难免会对人多嘴。 然后他们又在次日凌晨集体死亡,就成了对朱莉欧归来最有力的宣告。 出于本能,他们最终没选择开枪,稀里糊涂地进来,浑浑噩噩地离开。尚不知道自己已经与死亡数次擦肩而过,而且无论如何,结局已经注定。 马里齐奥在难过地检查着这个房间的损害情况,仿佛五只手的一位族长受伤流血,还不如大理石凭栏上的弹痕令人心痛。 卡佩罗和切斯塔洛之间的交锋结果,也不如房间里被毁掉的画作来得重要。 倒是听到柯林的声音,让他回首看了一眼。 “你也在这里,达洛佐家的小子。” 马里齐奥很看重克雷吉·达洛佐,曾经还向他捐助过一笔钱财。 因为他自己就受过相当程度的教育,并认为克雷吉的成就,证明了辛西里人在智力上不劣于安赫人。 但是柯林仍不能习惯,这个人管自己叫什么“达洛佐家的小子”。 “为了以后方便,不如你叫我柯林之类的。” “不,我不会那样称呼你。”马里齐奥说: “我不怪罪你有安赫名字,毕竟这是你父母的错。但我也不想再听到那种称呼。” “因为这是拿勒人向外国屈膝的耻辱铁证。” 顽固不化的拿勒情结,以及如同皇帝般评判一切的傲慢。 “切斯塔洛的族长和卡佩罗的守灯人会面,我不知道你们在商量什么,但我不过问。”马里齐奥说: “按你们的想法去做吧,失去了奈维欧的卡佩罗,确实不太适合呆在五只手的位置上。” “比起卡佩罗,现在我更在乎的是另一件事。”卢卡说: “没想到今晚会碰到你,所以我顺便问一下:禁酒令已经颁布快一周,是不是该到表明态度的时候了?” 大家都看到了私酒可能带来的利润,下面的人都在蠢蠢欲动,只不过没有来自族长层面的信号,还没人敢轻举妄动,但他们耐心是有限度的。 柯林不自觉地支起了耳朵,因为这件事将与他有着巨大的关联。 “嗯,你说得没错。”马里齐奥说: “这些天我一直和人在商量这件事,不过光我一家,也拿不定主意。” “两天后的族长会议,我们五个人再一起详谈。但我可以保证,这周之内就会做出决定。” 此时,还没有人能确定同盟当局推行禁酒令的力度。而政令落到公国和施塔德市的层面上,又会几分认真,几分应付。 因为马里齐奥与当局要员来往最密切,所以大家需要他来获得最确切的信号。然后族长们才能进一步决定,五只手究竟应该对即将崛起的私酒行业采取怎样的态度。 在禁酒令颁布的短短一周内,地下私酒市场就已经在几起酒车劫案中萌芽,并陷入到亡命之徒四处横行的局面中。 如果族长会议后,五只手正式决定参与私酒生意,那么目前的乱象很快就会被荡平整合,地下酒市将建起相对稳固的秩序。 因为只有这样,才可能把整个盘子做大,为他们带来稳定可期的利润。 这些天,柯林一直期盼着那一刻的到来。 第四十一章 烟花地的童话 今晚的剧院枪击案,估计明天会登上各大阿斯报。但一定不是头版,毕竟安赫市民眼中的辛西里社区一贯黑暗混乱,出这种事再寻常不过,算不上是新闻。 柯林扶着卢卡回到车旁。打开车门让卢卡坐下,司机很快拿着急救盒过来帮他做了处理,取出弹片又作了包扎。 在整个过程中,卢卡没有吭声,面色阴沉如水。柯林以为他是在气郁今晚意外的袭击,或者枪伤可能带来的麻烦,结果却都不是。 “你听他说话的那调子了吗?。”卢卡模仿着马里齐奥的语气: “我的孩子们。” “幸好,他没再引用什么古典拿勒语的箴言。不然我真可能忍不住翻脸。” 马里齐奥没有卢卡所描绘得那么不堪,但显然,他也没有给卢卡应有的尊敬。 不过在柯林的印象中,卢卡也不是会为这些细节斤斤计较的人。 毕竟他坚信自己迟早会取代马里齐奥,既然如此,就不必为对方一时的不敬和羞辱动气。 所以他会反应过激,也许是因为和马里齐奥另有过节。 也可能是,卢卡天生厌恨做着长辈姿态的人,如果那个人在一些无用的学识和涵养上又确实远超自己,那就更是如此。 又愤愤了两句,卢卡才谈起今晚让威胁到他生命的那场袭击: “我没告诉别人今晚的交易,最后都没带人过来。相信你那边也不会出什么纰漏,所以问题多半是阿雷西欧那边弄出来的。”卢卡皱眉说: “以后要对他们多留心,我会增加一些看守朱莉欧的人手。” “嗯。”之后可能面临的,是来自阿雷西欧和卡佩罗的两方威胁,能帮忙守住朱莉欧的力量,自然是越多越好。 因为离开剧院前卢卡和马里齐奥关于禁酒令的对话,柯林又多问了一句: “两天后的族长会议,你觉得结果会怎么样?” “怎么?你也想去弄酒?已经晚了。”卢卡笑着建议说: “目前最好别碰,现在急着跳出来的,都是些不要命也没脑子的人。” “至于两天后的结果,不太好说。这周我已经听过四五种说法了。” 汽车发动,在颠簸中离开停车场拐进公路,混在马车群中缓慢前进。斑驳的街灯在车厢外一盏盏晃过,柯林不解地问: “听说现在黑市酒价已经翻了十倍,这种利润面前还要犹豫么?” “因素很多,对那些老家伙来说,重要的不仅仅是赚钱而已。”卢卡划亮一根火柴点燃了烟: “不过我个人觉得,无论碰不碰私酒,都应该把现在这乌烟瘴气的局面修整一下。毕竟外人不分青红都觉得是我们做的,对名声不好。” 几个抢劫销酒车的罪犯全是移民出身,虽然不都是辛西里人,但在安赫本土人眼中,移民就是移民,全都是一样的。 柯林突然觉得有些荒诞,五只手要真为了维护名誉而去打击私酒犯,那也就是帮派份子莫名其妙做起了警探们该干的事? “你要的东西在后备箱里,一会下车带上吧。”卢卡说: “最近用量这么大?” “伯父想做点实验,对照明的要求比较高。” 东西是五盎司红石,友情价一百二十五奥里。当然伯父只是个幌子。 卢卡点点头不再多问。车照例在河港区停下,柯林从后备箱中取出了那个小盒子,被包装得像什么礼盒一样,完全不会引人怀疑。 五盎司,差不多等于一百三十公克,提在手里轻若无物。但即使是友情价,也要花掉普通人三个月左右的收入。 柯林心想要尽快找到其他购入红石的渠道,毕竟最近几次在卢卡那里买的太多,难免会引起他的怀疑。 目送卢卡的车辆离开,柯林再次在小巷里左弯右绕后上了一辆马车,前往季丽安的住处。 …… …… 认识柯林的人都会觉得奇怪,除了神学院报房的收入外,他这些年为卢卡干活也特别卖力,而且干了不少大单子,照理说早就比其他同伴阔绰很多了。 虽然一直帮人照看着大笔现金,他从不把自己的那份和别人的混到一起。有些人认为他这是为了避嫌,却又说不清究竟是避什么嫌。 也有些人说他花钱无度,钱到手就用光了,可他的衣着用具,又永远是一副穷酸的样子。 季丽安楼下的莺莺燕燕,老远就看到柯林提了东西过来,一下子都围上来打趣。 柯林朝她们扬了扬手里的盒子: “小礼物。” “再不带酒过来的话,哪怕买宝石哄她,医生小姐也不会依你的哦。”一个年轻的女孩笑嘻嘻地说。 为了解释频繁出入季丽安的房间,柯林只说自己是一个痴情的追求者。 最早,是柯林说季丽安想要酒,结果到后来,她们都以为季丽安嗜酒如命,而且千杯不醉。 “要怪就怪当局吧,现在我可不敢去买酒了。”柯林神情低落。 妓女们开始叽叽喳喳地帮他出主意,可说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能安全地弄到酒的方法。 虽然光从外表来看,完全想象不出季丽安狂饮时的姿态,可连后来她本人也说:酒是打开她心房的唯一钥匙。 所以,妓女们每次看到柯林过来,都能看到他手里提了几瓶茴香酒。那可不便宜,但柯林一带就是好几年。 她们特别热衷于谈起这件事。一方面来说,妓女们倾慕季丽安豪饮不醉的男子气概。同时,她们也羡慕医生能得到一个耐心地迎合她的坏嗜好,而且多年来痴情不改的求爱者。 对于这些生活在薄情烟花地的人来说,也总是需要一些童话幻想来聊作告慰。 虽然有时候她们也会奇怪地想,这个平日里对她们照顾颇多的医生,这些年到底是喝掉了多少酒? 可能就是饮酒过度,才总是那么病恹恹的。 …… …… “这种说法又瞒不过有心人。” 季丽安微微愠怒地说:“除了让她们瞎说什么‘豪饮的医生小姐’,还有什么意义?” “一开始是无心之举,但既然她们喜欢这种故事,自然就会帮我们把细节补完。” 柯林说: “先把暗门打开。” 第四十二章 昂贵的仪式 当柯林进门的时候,季丽安正在沸煮自己的餐具。碟子和刀叉在被叠放在小锅里,开水咕噜咕噜冒着泡,氤氲的蒸汽将她光洁的脸蛋熏得微微发红。 一会把餐具取出来后,季丽安会把洗过的口罩和手帕也一并沸煮。 为了避免把自己的不幸传染给别人,她在做这些消毒工作的时候,总是会特别细致。 柯林把小礼盒放在桌子上,然后就开始观察起房间里各处细节的变化。 有时季丽安会对柯林这种打量的眼神稍稍感觉微妙。 倒不是因为侵犯隐私之类的闲情,而是他们明明已经合作了四年,却仍可以感觉到他的视线中的戒备以及不信任。 柯林在房间里看似随意地游走,对一些小东西摸摸碰碰。其实在好几处地方,他都留有标记。 有没有人进出过,逛了多久,都大致能做推断。 除了让妓女帮忙带东西之外,有时,季丽安也会让她们进来做一些小诊断和治疗。 对这种让人进到这个房间的做法,柯林感到十分不妥。 但说了她几次之后,柯林又想到季丽安独处太久也可能出问题,所以最后做了一些妥协。 …… …… 暗门说是暗门,其实只是一个用于遮蔽视线的书柜。在那之后,是一个二乘五米的小隔间。 柯林领着提灯进入。隔间里靠墙立了两排架子,叠放其上的,则是数不清的茴香酒瓶。 清一色是封装完好的原装货,来自遥远的岛国爱西尼,在产地用蒸馏酒和茴香油配置而成。哪怕在禁酒令之前,一瓶也要价一奥里以上。 至于现在,已经有价无市。 一般人目前不可能弄到。至于黑市上,以最近的风气,随便几瓶就可能导致一场血案。 但是现在,光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恐怕就储存有1000瓶左右。 淡琥珀色的酒体,在提灯下投射着明亮的光泽。 茴香油来自茴芹的提炼,另有龙胆草,洋艾,金鸡纳,苦橙皮等精油溶于酒精之中。据说有着甘草般的回香,但柯林没有尝试过。 毕竟他并不懂酒。虽然,两年来他几乎把所有钱财都投入到了这里。 柯林把小礼盒打开,里面是五盎司的红石,净是些不成形的块体,聚拢在一起也不过成年人两根手指的体积。 他把这些红石称量过后,另外用纸包好,标好记号。然后拿过悬挂一旁的记事小册,写下了新增加的重量。 接着,他又把过去放在这里的红石称量了一遍,算上自然蒸发的重量,做了检查核对。 目前这个架子上摆放的红石,一共是二百三十七公克。 自从市场上买不到酒后,柯林就转而买起了红石,身上基本不留现金。所以这些矿物也就是他近一个月来的入账。 “一个月,也只能买到半磅红石。”季丽安出神地说,语气有些飘忽。 柯林目前做的工作是要冒生命危险的,所以收入已经算非常可观。 可是如果把这些钱投入到红石中,一个月的所得也不过是眼前这么两小抓的量。 而且,它们还在不断地蒸发耗散。 月初才放在这里的五盎司红石,到现在已经蒸发了十几公克。 “与其感叹这些,不如再改进一下仪式,把那个离谱的用量降下来。” 仪式,自然是用于破解柯林意识中记忆封印的仪式。 说是破解,也许不太确切。毕竟目前,能够确认那个记忆封印存在的手段,也只有来自共生菌群的应激反应而已。 此前,季丽安试尽了她所知的所有方法,却没能捕捉到那个仪式一丝一毫的痕迹。 这也不怪她,毕竟这是连神学院都没做到的事。更何况季丽安作为一个难民,教会学校当时对她做的训练,也只是以填充底层人员为目而已。 但打开‘锁’未必需要看清‘锁’是什么,这世上有些问题,是完全可以暴力解决的。 既然柯林告诉了她‘锁’的存在,那么她只再需要确定柯林的坐标,也就能确定‘锁’的位置。 柯林意识中的那个封印之所以难以察觉,一部分原因在于它不需要与外界进行能量交换,整个循环以宿主的力量自给自足。这证明了它虽然精巧绝伦,但其实体量极小。 这也就为季丽安设计破解仪式提供了突破点。 在安赫人的理论中,除了祈请类的仪式是基于凡人与精灵之间的古老约定之外。其余所有类型的仪式,归根结底都是基于“相似律”。 也可以用另一个更明确的称呼: “镜像共鸣律”。 某种程度上,可以把它理解成一种扭曲的因果律,类似于“同类相生”或者“果必同因”。 简单来说,如果在世界深层,曾发生过某个带有若干个特征节点的镜像事件。那么只需要模仿重演那个镜像的每个特征,并为之插入足够的燃料,就可以让事件的走向与最初的镜像吻合。 而安赫神秘学的所谓的仪式,就是在接近空白的背景下,极端化地突出需要的几个镜像。从而在相当程度上,排除自然事件中因镜像混杂而导致的偶然性。 季丽安目前完成到一半的仪式,是以一位在谐趣故事中广为流传的半神,“偷神”坦比斯的事迹,为镜像主干来设计的。 在那个故事中,坦比斯蒙眼砸碎了世上最昂贵精美的锁,打开碎裂的宝盒,却只获得一蓬蒿草。 当然,想要让这个有些简陋可笑的镜像能派上用场,还需要做很多调校工作。 而它的可用之处在于:在不知道‘锁’具体形态的前提下,以绝对力量将之打开。 所以,季丽安用偷神坦比斯的事迹为主干,只需要在仪式中一定程度上复现重演那个镜像,就可以到达“不知锁为何物,却获得了宝盒中的蒿草”这一结果。 当然为了保证安全性,这个仪式中还需要混入其他的镜像作为缓和调整。 在几年前他们尝试过这个完成过一半的仪式,在将一百克红石蒸发殆尽之后,成功偷出了柯林一点点不成形的记忆。证明了这个仪式确实有效。 但是,它还需要很多的调整和改良。尤其是在红石用量上…… 在三年前,他们大概地推算过,如果想以当时状态的仪式打开柯林记忆中的封印,究竟需要多少用量的红石。 最后的结果,令人有些绝望。 仅仅从第一次使用仪式的效果来看,他们想达成目标,则至少还需要: 2000磅红石。 光这样说可能会让人缺乏概念,所以也可以用金钱来更直观地表达。 单以友情价来算,大概也就是……八十万奥里。 四十三章 漫长的准备 两千磅红石相当于什么概念?也许是一整支中型舰队,在一次战役中的消耗? 而八十万奥里,以每天收入二奥里来计算,大概需要一个普通市民不吃不喝地工作四十万天,坚持存款1000年。 这是一个常人难以企及的巨额数字。 同盟的技术和商业已经高度繁荣,近似于地球一战后的水平,柯林没有特别专业的知识,很难再找到什么一夜暴富方法。 所以禁酒令的颁布,就是不容再失的机会。 可目前柯林手中这一千四百瓶茴香酒,即使以十奥里一瓶的高价顺利出手,最后也不过是一万四千奥里入账,离最后目标还有一大截。 所以这一千四百瓶酒也只是个开始罢了。 这两年之所以要在地下世界活跃,除了为获得启动资金之外,更重要的是和卢卡以及马里齐奥等人搭上线,为禁酒令的启动提前布局。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确定禁酒令真的会颁布的?”季丽安不解地问,毕竟关于这一政令的消息,是从今年年初才开始透出风声的。 而且因为议会中从属于各势力的席位风云变幻,哪怕在禁酒令落地一个月前,也没人能肯定地说它不会胎死腹中。 “我从来不确定它会颁布,至于契机,是从得知学界的一些讨论开始的。” 情报源自对神学院的窃听,在三年前,安赫学界有过一场整整持续半年的讨论: 关于醉酒与大范围寄生灵感染的关联性探讨。 柯林至今也不清楚是什么事件引起了那场研究和讨论,但同盟学者们最后得出的结论是: 严重醉酒导致的非自然失神状态,会让寄生灵侵入的概率急剧提高。 原本古代人类就会利用酒精,特制的熏香,或者一些致幻剂来达到失神状态。这是旧时打开心之壳的辅助手段之一。 同时,也没有哪个时代的人像今天这样,过着一天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的无望人生。 他们生活里的唯一盼头,就是在酒馆里和或亢奋或沉默的工友们一起,一杯接着一杯地酗酒,借此在几个小时内,短暂逃离烦心的生活。 这些人心灵脆弱,又在醉酒中非自然无防备地进入失神状态,也就为寄生灵的侵入提供了绝佳的契机。 而人体本身的以太,又是深层力量流向现实的通道之一,如果是在人群密集的都市,就尤其如此。 酗酒成风,带来的是无数寄生灵感染;寄生灵感染,又将大范围导致以太变性。一切恶果,最终会被反馈到这片土地上。 那就是污染和紊乱的进一步加深。 柯林始终觉得,比起同盟表面上宣称的妇女联盟反家暴运动,或是对异邦移民传入堕落生活方式的反击,寄生灵感染问题,才是禁酒令被推行的真正原因。 从而,禁酒令的颁布与否,从来就不是那几个傀儡党派之间扯皮的问题,而是关乎超凡层面的重大事项。 所以他在两年前就开始了冷静准备,早早与海外的酒商建立联络,囤购私酒。 但最大的收获,却来自两个星期前的一次意外。 那是远郊一个被查封的小酒厂,在当局的拍卖险些流拍的时候,柯林借用一个临时的假身份,以不到七百奥里的价格就拿下了它。 在那个更像是家庭作坊的酒厂里,还有保留着成套的蒸馏设备。更美妙的是,它被当局锁住的仓库中,竟然还有三百箱贴着封条的威士忌。 于是到目前,一切准备都已经就绪,只等两天后的族长会议得出结果,让马里齐奥和卢卡等人为他建立一个稳定的地下私酒市场了。 …… …… 柯林在昨夜还一时犹豫过,是否要将自己从一号先生那里获得的知识转达给季丽安,但是细想之后,他就放弃了。 仅在仪式学这一块,季丽安已经拥有了系统的认知。再告诉她踏入超凡的具体路径,对仪式设计也不会有太多帮助。 而且多知道一个选择,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告诉了她方法,难保她哪天一时陷入绝望,会因此寄希望于超凡。 毕竟超凡意味着无限的可能,让看不见出路的人,平白生出虚妄的期冀。 但那永远是镜花水月,如同甘甜却无法饱腹的假果实,诱使着无数悲剧的诞生。 因为超凡从不是一种恩赐。如果只是想对它求索自己不应得的什么,最后一定会付出相应的代价。 先不提有没有治愈的可能,她现在的身体已经太过孱弱,再贸然打开心之壳,简直与自杀无异。 而以那种仓促又残破不堪的心境,就算成功踏上扬升之路,也必定会引来无数寄生灵入侵,将她啃食殆尽。 …… 经过这几年的改进,季丽安已经将仪式的红石用量降到了1500磅左右。 可是后来,他们又意识到,如果在仪式中一次性投入巨量的红石,将会导致另一个问题。 因为红石本身并非燃料,仅仅是连入某些以太层的通道。 那么如果这块土地本身没有充足灵素,投入再多的红石,也不会让燃料的量继续增加。 或者至少,灵素的流速将会减缓。最终无法在仪式的有限时间内,从以太层引导出足够的燃料。 从神学院这些年的信件中,柯林逐渐掌握了施塔德这片土地的一些数值情报。 最近几年,施塔德市区的小范围内,灵素流速开始衰减的通道宽度,如果换算成红石的当量,大概在400磅左右。 而如果通道宽度等同于800磅红石,流量的总值就不会再发生变化。 也就是说,如果一次投入400磅以上的红石,燃料效果就会开始减弱。 至于超过800磅的部分,则将不再会发挥作用。 所以在一般正常情况下,一个需要1500磅红石用量的仪式。 是根本无法成立的失败作品。 第四十四章 朴素的称号 根本上来说,“以太”就是沾染了物质界方位的“虚界”。 两者之间最大的区别,或许只是与物质界在距离上的远近。 地理位置,空间坐标,是属于物质界的特性。一部分虚界与现实接近重叠之后,才拥有了明确的位置,成为人们所称的“以太”。 所以可以将“以太”视为:栓钉在特定物体上的“虚界”。 但也有可能,它就是那个物体自身,在深层世界的延伸。 目前已经确认拥有以太的少数几类事物,是星球、生物,以及特殊的几种矿物,比如盐。 或许世界上只有它们拥有以太。 其中,星球的以太是虚界和现实之间最宽阔稳固的通道。 生物的以太是人类最熟悉的,比如人体自身的以太。 又因为生物拥有生与死的状态转变,以太会在这种转变中自行分解,或是向物质界塌陷凝析,所以生物以太也就成了最经济的红石来源。 矿物的以太,则十分便于在仪式中使用。 一块土地上同时可能聚集无数的以太,它们或相连或隔绝,构成了一块土地基本的以太场。 以太场,就是各种形式的灵素流向现实的通道,或暂时滞留之处。 以太会因为很多原因变性,那将导致以太通道改变朝向,指向未知的虚界方位,让不可控的因素进入土地。 所以,以太场也会随着许多因素的不断发生变化,一块土地的灵素保有量并非恒定不变。 于是,800磅的仪式红石用量上限,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突破。 但机会,却仍只有一次。 …… “地球”围绕雌月旋转,于是每年冬至时分,“地球“就会进入雌月巨大的阴影,被遮挡住所有的太阳光。 这一过程将持续二十五个小时,所以地面上大部分地区的人们,会发现太阳不再升空,原本被白昼分隔的两个黑夜则连接到了一起。 几乎所有文化,都将这一天称为“太阳熄灭之日”,或者是在这个意义上衍生的“太阳重生之日”。 又每隔数年,当“太阳熄灭”发生时,子月会恰好处于雌月和地球之间。 届时,本应是白昼的天空一片漆黑。而在冰冷的太空中,双月与太阳三个天球将连成一线。 这意味着,最接近人类的三大星体通道相互重叠,将出口指向相同的方位,“地球”。 于是,无与伦比的灵力潮汐,将在那一天淹没“地球”上的每个角落。 所有土地上的灵素保有量都会急剧上升,远超现在。 而红石用量800磅以上的大型仪式,也将得到实现的可能。 天文学家们计算得出,今年的冬至时分,就是这近十年一轮的潮汐到来之时。 如果不想等下一个十年,柯林就必须要在那之前集齐1500磅红石。 恰好又是在今年,旨在解决以太场污染问题的禁酒令正式获得颁布。 两者会同时到来,或许本身就存在着某种关联。 但对柯林来说,这恰好是一个美丽的巧合。 …… “之前交给你化验的那些抑制剂,有没有查出什么?” “样本太少,也只能大概确定是某种活性物。” 柯林点点头,毕竟那只是残留在注射器上,勉强刮取下来的样本。 在没有猜测方向,也没有现代仪器的情况下,稍做一两次错误的尝试就全部用尽了。 随着和阿雷西欧的合作深入,柯林可以节省出更多样本交给季丽安,慢慢解开抑制剂的成分之谜。 在柯林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的时候,季丽安再次叫住了他。 “最近,没入手什么新的资料么?” 按照他们之间的协议,柯林要定期向季丽安提供与她的病有关的材料。 如果有传染病学方面的进展自然是最好。即使没有,和医学有关的一切,或者灵性层面的愈疗方法也可以。 正因为从这些材料中一点点积攒的知识,季丽安久病成医,因此多了一项谋生的手段。 但由于柯林生命丰饶受损导致记录容量下降,最近又急需追踪来自喀瑜遮兰的关键文件,所以暂时顾不上为季丽安获取这方面的材料。 柯林承诺以后会补足目前欠缺的文本,季丽安似乎也就不太在意这件事。 “唱片。”她比划着,顺势索要起无伤大雅的补偿: “下次过来的时候,带一只唱片过来吧。” 柯林这时才发现,季丽安已经把那台哔哔啵啵响的留声机收起来了,也许是这些日子已经听得腻味了。 “嗯,我记住了。”柯林说:“你喜欢听谁的。” “我也不认识哪个明星,就按你的口味来吧。”季丽安说: “不要太哀婉的,就行。” …… …… 此后的一两天,柯林过得颇为平静。 虽然因为“癞皮狗”阿昂佐的离奇死亡,卡佩罗家族的几个分支之间已经沸沸扬扬地传起了朱莉欧归来消息。 如果光是朱莉欧自己,或许并不能让几个卡佩罗的几个头目感到任何威胁。 但真正令他们感到惊惧的是,因为在这个事件背后,影影绰绰地还有着马里齐奥的身影。 是“大老板”马里齐奥,准备插手卡佩罗的内务,让朱莉欧坐上她父亲的位置吗? 四天前,朱莉欧曾离奇失踪,难道这是她自导自演的什么计谋? 据奈维欧的助手阿雷西欧所说,朱莉欧的突然失踪,是为了躲避来自“癞皮狗”无穷无尽的刺杀。 而她能够一路化险为夷,甚至成功与马里齐奥接洽,都是因为一个神秘男人的帮助。 现在,那些曾朝她开过枪的人已经一个不落地死去,据说这也全是出自他的手笔。 即使卡佩罗的头目们历经无数生死,此时也不禁对那个人的手段感到了一丝敬畏,觉得他至少配得上拥有一个称号。 “……你知道他们为你起了什么样的称号么?” 阿斯旅馆顶层的办公室里,卢卡笑得乐不可支。柯林则有些无奈地站在他的办工桌前。 因为柯林过去做的大多是见不得光的脏活,而且从不留姓名,所以一直名声不显。却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获得自己的称号。 阿雷西欧不知出于何种意图,竟然大肆把自己的名字宣扬了出去。 “他们管你叫‘男子汉’,保护女士的‘男子汉’。哈哈哈……” 第四十五章 置换转移之法 那些在人群中辗转流传的故事,总是比事实更为奇妙。 一个劫持者,忽然就成了保护者。他们哪里知道,所谓的“男子汉”就是曾将袜子塞到公主朱莉欧嘴里的人呢。 阿雷西欧之前带来的抑制剂,足够柯林和卢卡使用两个月。 因为最后达成的协议,是由切斯塔洛家族负责保护朱莉欧。所以他在后一天又送来了几支所谓的信息素提取物。 也就是在南郊旧厂房的那场对战中途,乔凡尼滴入眼睛中的东西。 它可以令共生菌进入应激状态,但是因为抑制剂的作用依然存在,所以应激状态只会持续五分钟。 一排子弹般摆放的墨绿色玻璃小瓶,里面是清透的不明液体。 “如果没有威胁生命的问题,就不要用这东西。”卢卡把三支信息素交给柯林时说。 柯林点头,无需卢卡提醒他也知道,以自己目前生命严重消耗的情况,再贸然使用这玩意就是自寻死路。 不过,这种情况很快将会得到解决。 一天前,一号先生找过柯林。并且直接将解决生命丰饶受损的方法告诉了他。 “我还以为至少要等到杀死你想杀的人后,你才会把方法告诉我呢。”柯林意外地说。 地点正是在柯林成为獠牙的那个阴暗转角,一号先生的眼神空洞一如既往。 他简单地陈述着事实: “我不懂得像你们那样,用尽威胁逼迫。” 而除守灯人本性淳朴之外的另一个原因,恐怕是柯林如果一直保持着这种受损的状态,也就很难为他做事。 回到柯林生命丰饶受损的问题。 意识只是一座孤岛,而在意识之下静默着的黑暗海洋,则被称为“深层意识”。生命丰饶正是从那里不断涌出。 所以他所面临的,其实只是消耗上的问题,而非永久损伤的问题。 但有些人心之壳天生存在缝隙,所以来自外界的灵素会自然流入他的意识,使得生命丰饶得到补充,自愈性就强大很多。 这也是有些流派,敢用自己的生命丰饶作为仪式燃料的原因。 但柯林的心之壳完整无缺,所以他的内在循环无法从外部获得补给,一旦循环受损,就难以自愈,甚至不断恶化。 但解决起来,似乎也并不麻烦。 “绕过心之壳输入灵素。”守灯人说出了自己的方案:“置换转移之法。” 无视心之壳,直接将灵素转移到柯林的意识之中。 这或许就是解决柯林困境的最好方法,但这又将催生出两个问题。 第一,深层意识接受转化外来灵素的过程,会缓慢地对它自身造成损耗。 这是一个长期而慢性的问题,所以暂时也顾及不了太多。 至于第二点……恐怕也是一号先生会这么快提出方法的原因。 “要用置换转移之法,就需要知道你的坐标。” 一号先生看似平淡地说着。柯林一时有些分辨不出来,他究竟是一开始就算好了这一点,还是是巧合下的无心之举。 如果他切实知道了柯林的坐标,那么他探知到柯林那些古怪秘密的可能性就增大了很多。 而且,就如同掌握了某些族裔的真名一样。掌握了一个人的坐标,可以为无数种诅咒和约束之法指定明确的方向。 一号先生将可以用稳固的手段彻底控制住柯林。 “坐标是什么?”柯林假装不解地问。 “你的意识在虚界中的位置。” “我不太清楚该怎么做,得用什么东西才能量出那种虚无缥缈的坐标?” “我会告诉你方法。”一号先生没有留给柯林任何喘息迂回的机会: “两天之后我还会在这里,那时就把测量结果告诉我。” …… 朱莉欧现在就被安置在离阿斯旅馆不远的位置。 一幢环境相对来说还算不错的独栋公寓,里卡多不必时刻守在这里,因为卢卡已经在这附近安排了七个枪手。 柯林离开卢卡的办公室后,就径直前往了朱莉欧的所在。 结果在公寓附近的一道转角处,他却碰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疤面”乔凡尼用帽檐遮住了半张脸,正提着一只牛皮纸袋,略微有些拘谨地站在路边不起眼的地方。 但柯林仍然一眼认出了他。并且将手伸向背后,进入防备。 “没事的,过来吧。” “疤面”乔凡尼轻松地说。说话的说话,嘴部肌肉扯动了他脸上深深的沟壑。 他朝朱莉欧公寓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说: “他们看得到这边。” 柯林抬眼稍作确认后发现,虽然乔凡尼站在转角,但又确实故意将自己暴露在公寓中枪手们的视线下。 这种显而易见的示弱看似能让人安心,但柯林却也不会忘记在南郊的旧厂房里,乔凡尼就是通过这种手法偷袭成功,抢先一步把飞刀钉入了自己的手掌中。 乔凡尼似乎看穿了柯林的所思所想: “我又不是过来自杀的。”他张开双手,左手上是那个油纸包:“你看,我没带武器。” “你们不虐待或侮辱她就够了。顺便,我还可以帮你们看看在防卫上有什么缺漏。” “平白多了八九个老手帮忙,光在这点上,我还是佩服阿雷西欧的做法的。” 柯林没有理会他话中的任何意思,直接问道: “你过来干什么?” 第四十六章 画笔 乔凡尼在原地慢慢低下身子,把包裹打开放在地面上。 确认柯林能看清里面的东西后,他就退到了一边。 油纸上摆放着的,是几支画笔,还有各色颜料,以及被叠成小块的白布。 “只是一些画具而已,阿雷西欧托我带过来。”乔凡尼说: “他怕小姑娘过得太无聊,就把她平时用的东西送过来。体贴得有点恶心吧。我帮你把这些玩意扔到阴沟里,你帮我背这个黑锅怎么样?” “为什么?” “不怕这些东西上有他做过的手脚吗?” “可你又为什么抗拒阿雷西欧,不想它们被送到朱莉欧手里?”柯林反问。 乔凡尼沉默了一会后说: “因为我觉得这是个机会,就这样在没有声音的地方过上一段日子,也许能帮她把自己头脑里的东西理清楚。” 柯林觉得莫名奇妙,也懒得理会他们之间的育儿分歧: “我会把这些东西再买一份送到里面。对我们来说,只要她别闲的发疯就行了。” 说完,就不再理会乔凡尼,直接走进了公寓。 …… 柯林今天过来,只是打算查看一下卢卡对朱莉欧的防护工作还有没缺漏。 另外,也是打算让朱莉欧开始起草几封亲笔信,通告给卡佩罗的几个头目,说她准备继承她父亲的一切。 原本对于介入卡佩罗的内部争端这类事,柯林并不上心。毕竟他会与这些产生关联,仅仅是因为朱莉欧的人身安全与抑制剂挂钩而已。 可是自从卢卡许下新的诺言,说他可以从卡佩罗家掠得的财产中拿走五成之后,柯林就完全不再这么想了。 公寓里搬入了一些生活用具后仍显得空荡荡的,柯林有些感叹卢卡总算渐渐改去了原来那股穷酸气,出手越来越阔绰。 朱莉欧静静地抱腿蜷曲在沙发上,她已经换过衣服,一件淡黄色的绉纱连身裙而已,却莫名地让她显得更为脆弱。 看到柯林进来,她的身体微微震了一下,但也没有过多地做反应。 其实她相当敏锐,仓库之夜当时,她很快就觉察到了蒙面者曾在葬礼上出现过,甚至猜到自己是卢卡派来的人,就能可见一斑。 看到了那个暴走的怪物之后,也为阿雷西欧的手段感到相当震惊。之后虽然被柯林掳走,却也理解柯林这么做的苦衷,没有过多反抗,甚至在审讯中相当配合。 但她又确实很笨拙。虽然嘴上会逞强,在大部分时候,就像一只受惊的小兽一样。 有些笨拙可能并不是因为愚钝,反而是因为过分的敏锐。 “阿雷西欧他,还会来看我吗?”朱莉欧小心地问。 柯林以为长期的沉闷生活会让她的脾气复发,没想到她似乎反倒因此沉静了下来,总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柯林回答说:“如果可以的话,我猜他现在最想见的就是你吧。” “可是他为什么要用,那种东西……”朱莉欧指的是那晚的怪物。 “可能他也没有其他选择。” “那,不就跟杀人一样吗?” 野兽般的卡佩罗家,居然养出了个害怕杀人的女儿。 不知道奈维欧是怎么教育自己的儿女的。也可能是,根本就没有教过。 但是阿雷西欧的做法,或许比杀人更不堪。 卢卡查过了在剧院时他带来的那个木讷男人的身份,只是一个刚来到同盟境内还没来得及登记身份的移民。 不知道是先被抹掉意识,还是先感染上共生菌的。 “明明是他教我说,只有善良才是真正的强大。”朱莉欧说。 柯林微微一怔。 他一直以为只有做父母的,才总是教给孩子这种不切实际得连他们自己都不信,却又确实美好的话 因为他们只想展示最好的那一面。所以从不提起肮脏龌龊的东西。 如果阿雷西欧有孩子的话,应该也是和朱莉欧差不多的年龄吧。 作为一个守灯人,却在慢慢走入后半生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开始眷恋起了家庭。 真是可悲,那不就是自己朝自己一直坚信的东西上面踩了一脚吗? “他让我带些笔和颜料过来,不过这次忘了,下次再帮你买回来。”柯林说: “原来你还会画画?” 不会又是阿雷西欧教的吧。 “嗯,不过我已经不画很久了。”朱莉欧微笑说:“在画廊看多了别人的作品之后,就变得不太敢落笔了。一画,就会觉得自己真的很没用。” 敏感的人,都喜欢这样无缘无故给自己压力么。 “他也只是希望你能解解闷什么的。”柯林说。 “但是被关在这里,又能画些什么呢?” “比如沙发,桌腿上的叶形花饰……”柯林环顾了一下房间,想举几个像样的例子,最后也只能承认这些家具确实沉闷乏味。 他转头看看窗外,一眼能看到的,只有小巷对面公寓紧闭的窗户。 “那你可以随便画些心里想到的。就当是幼年的涂鸦吧。” “嗯。” 似乎在提起阿雷西欧的时候,朱莉欧就会特别乖巧。 又闲聊片刻之后,柯林又漫不经心地说起了起草声明书的话题。 朱莉欧不禁睁大了眼睛: “是他想让我这样做么?” 继承卡佩罗家族?她? “没错。”柯林实话实说。 虽然阿雷西欧的提议,目的只是在于借用卢卡的力量,减轻家族头目对朱莉欧的威胁罢了。 “我都要不认识他了。过去说我不配当族长的也是他……” 朱莉欧向来对五只手和卡佩罗内部的格局了解甚少。 所以虽然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没能察觉到柯林等人也只是想利用她的名义,扰乱卡佩罗的权力交接,一举击垮这头野兽而已。 第四十七章 暗中互助 柯林走出公寓的时候,乔凡尼仍等待在转角处。 看来他此行的目的,也不仅仅是给朱莉欧送来画具而已。 “顺便是想和你打声招呼。”乔凡尼说: “无论过去曾发生了什么,即然你成了獠牙,那我们就已经是同僚了。” 柯林对乔凡尼此时的态度颇感怀疑,因为他还记得乔凡尼曾向一号先生示警,说自己过于危险之类的话。 似乎看出柯林的困惑,乔凡尼接着说: “我确实不希望你成为獠牙。原因之一,是自己曾有得罪你的地方。但即然你已经被选中,那也就没办法了。” “毕竟我们以后会有很多来往,如果一直这样尴尬地僵持下去,也迟早是一个隐患。所以之前的事就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你可以慢慢考虑怎么利用它,但也别太过分就是了。” 乔凡尼倒是个洒脱而且转进如风的人。 柯林其实也不讨厌和这样的人来往。 虽然在南郊旧厂房里和他厮杀得相当惨烈,但乔凡尼说到底不过是受人驱使。 柯林自身就常年拿钱帮人办事,所以理得清他们对目标表现出来的这些敌意,无非是公事公办而已。 至于乔凡尼对一号先生说的那些话,也是在他自己的身份立场之下应做的。 但对于白送上门的人情,柯林也不会不领受。 “说是人情,你也不会答应做什么麻烦的事吧。”柯林说,没指望真的获得多大补偿: “所以,如果以后看到我做错了什么,记得提醒一下就好。” 这点对刚刚接触到这行的柯林来说意义重大,又对乔凡尼来说也不算麻烦。 光在五只手的行当中,柯林就已经见过太多新人做下蠢事又不自知。而那些有经验的老人大多数时候只把他们当笑话看,从不会出声提醒,就那么任他们不明不白地死去。 “你的选择还算明智。”乔凡尼说: “但其实獠牙之间的关系,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冷淡。” “比起各自的守灯人,我们之间反而会有更多的接触。毕竟大家彼此算是同僚,至于和守灯人之间的关系,则更类似于上下级。” “而且他们一开始都不太像活人,怎么都亲近不起来的。” “明明要一起面对那些该死又疯狂的东西,守灯人却不完全是我们的同伴。獠牙对他们来说,充其量只是一些消耗品罢了。 “所以如果我们彼此之间不相互帮扶一些的话,也就再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 “獠牙之间暗中互助的关系,我也不清楚是哪一代人开始定下的惯例。目的很卑微,只是为了大家多少能活的久一些。所以早年的时候,我也曾受过别人的照顾,按规矩,现在该把他的恩义转交给你了。” “这也不算是还你的人情。如果若干年后你还活着,把我的给你的一些忠告转达以后的人就是了。” 乔凡尼慢慢说着,离开了转角处的阴影。他看了几眼藏在各处正盯着这边的枪手,对柯林笑笑说: “我们换个地方吧,在这站着会一直牵制他们的注意力,万一公寓那边被别人乘虚而入可不好了。” 听卢卡说,獠牙之间从未有过相互残杀的先例。所以乔凡尼刚才说的话,柯林觉得也还算可信。 而最重要的是,乔凡尼已经没有了和自己敌对的理由。所以柯林也就不再戒备太多,随他离开了这块街区。 “獠牙离不开守灯人,但也不能把一切都透露给他。让他没法彻底控制你,你才有可能坚持得更长久一些。” 已经在这个位置上呆了二十年的乔凡尼,斟酌着传授着他和前人的经验。 “我估计,最近差不多是他问你要坐标的时候了,理由倒可能千奇百怪。” 乔凡尼打量了柯林一眼: “以你现在的情况,多半是说要帮你解决生命受损的问题吧。他刚从老家那边出来,应该还没什么遮掩意图的习惯。其实就算没有合适的理由,他也会直接问你要的。” 猜得真准,昨天一号先生确实找自己说了这件事。 “其他事情也许还能妥协一些。”乔凡尼断言说:“但唯独不能把的坐标告诉他们。” 柯林心里也清楚,或者说稍微对超凡有些概念的人就会知道。 被人掌握了坐标,就像朝人无防备地袒露出了自己的要害。 也许比这还要不堪,毕竟要害被人掌握,可能遭遇的只是被杀或被要挟。 但如果被知道了坐标,会遭遇的事情可就难以预料了。 现在回想起来,一号先生在柯林刚成为獠牙那晚的谈话中,似乎有意漏过了这一点。 “生命受损对我们来说是难免的,自从阿雷西欧利用那些共生菌之后就更是如此。” “所以我们很早就掌握了处理这种问题的方法,也就是‘置换转移之法’。我可以把它交给你。但是对守灯人那边,你得花心思搪塞一下。” “只要你自己没用什么巫术暴露了痕迹,一般就没法确定你的坐标。外行人光靠自己,量不准的情况也很常见。所以只要你一口咬定自己量不出来,他也拿你没什么办法。” “然后你就暗地里用置换转移之法,自己解决身上的隐患。” “至于怎么解释你的生命受损会自己恢复的问题……”乔凡尼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圆过去。 柯林想了想说: “我就说,是你这边给的什么秘药怎么样?” “这说法还算不错。”乔凡尼说:“我可以回去准备一些假药来做掩饰。” “他初来乍到,也不和阿雷西欧来往,所以不清楚阿雷西欧这几年具体有什么杂七杂八的成果。对秘药应该不会有过多怀疑。” “原本‘置换转移’也不能很快输入太多的灵素。如果伪装成某种新药的效果,大致也还说得过去。” 此时天色已经开始转暗,街上有人开始上灯。 乔凡尼看着远处说: “我可以把测量坐标和置换转移的方法交给你。” “明天还是这个时间地点,我正好有一些事情要去做。如果你愿意相信我或者想了解更多,就跟过来吧。” 四十八章 法术弦 深夜,柯林在小阁楼中的房间。 所谓的置换转移之法,似乎是一个相当范围内被普遍运用的法术。 所谓法术不过是更为轻盈的仪式。 因为被不断地使用,所以‘置换转移之法’已经足够稳固,可以在没有意图参与的情况下自行运转。 它的作用,仅仅是完成两份无关灵素的位置转换,在很多大型法术中被作为基础单元存在。 经过数百年的不断改良,已经难以考证它究竟是基于哪几个镜像所成立。也许因为无数次的重复,它本身就已经成为了一个足够稳固的镜像。 有些人说,当一个法术被完成的霎那,就已经是一个单独的镜像。也有些人说,它们要经过无数次重复使用,才会渐渐从原来的镜像中被剥离出来。 柯林想起某人曾说过的话:“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一个法术就像一条路,或者一道蜿蜒的河床,但他们都是会变的。 河床是引导河流走向的规则,河是随时间流动的种种事件。 随着人们在岁月长河中无数次以不同的意图和理解去使用,河床改道,镜像的内涵也会渐渐改写。 因为在世界深处,被插入了燃料的“精神力量”是会真正产生影响力的。 而在虚界之上的原型界,即镜像存放之地,一个法术也不再像它在物质界表现的那样,单纯是某种抽象的形式或者技术,更近似于一个“活物”。 因为在那里,切切实实地存放着每个法术自身的镜像,也就是它在物质界无数个投影共同的“模具”和“图纸”。 而投影在随着图纸改变。 法术作为人为创作的镜像,远远不如自在镜像那么稳固,所以相对很容易受到影响。 每一次镜像共鸣发生之时,一个朝不同方向的力同样会被共鸣到镜像本体上,虽然它的影响极其微小。 但那就像无数缕水流,在河床上渐渐刻下痕迹。河床随时都在被加宽加深,同时也会不知不觉中改变原有的走向。 所以一个法术会在外力下稳定,成熟,固化。同时也会因为各种原因变质,堕化,失活。 就像同样的一句话在不同时代,可能在表达着截然相反的意思。 一个法术的演化过程,似乎与语言的演化非常相像。就像一条蜿蜒宽阔的河流。 所以同盟学者不习惯像古人那样称某个法术为“魔法”,“巫术”,而习惯称它们为“法术线”。 或者因为它们会被精神意图触发的特性,而称它们为“法术弦”。 如今,第一教团在原型界所架设的“虚构神殿”,已经可以准确观测到那些最稳固最深刻的法术弦。 从而,彻底禁用某个法术也就成为可能。 在过去流传普遍而且容易被运用的七个即死术,十五个精神干涉术,已经在整个物质界范围内处于诸教团的监视之下。 一旦那几个被监控的法术弦上有镜像共鸣发生,教团就可以精确追查到施术者在物质界的位置。 而如果施术者隐匿意识欠佳,则可能连坐标都会被人定位到。 ………… 柯林开始着手仪式。 仪式空间的划分方法不再赘述。这不过是创建“白纸”的过程。 置换转移之法几乎就是最简易基础的法术。如今只用一个符号就可以表达它的全部。 朝向相反的两个箭头。 所谓的坐标,在不同体系下有不同的表达。柯林怀疑前世所谓生辰八字的说法,也是对坐标的描述方式之一。 但乔凡尼的表达方法,似乎是风火水土四象元素的特定比例。 柯林为自己测量得到的坐标,是风四六一,火五三,水二七零,土十五。 他对灵数学尚无研究,不知道这些数字背后将意味着什么。 在箭头的一端写下坐标,另一端则放置浸泡在动物油里的整块红石。据说灵素流动会因此受到阻滞,残留一部分在红石以太之中。 以他目前的条件,还无法做到控制精确的置换转移。 这部分所用的红石是可以一直使用的,所以他挑选了品位较高的完整块体。 另一份研磨过的五克红石,则作为燃料,被泼洒在盐圈之中。 最后仍以点燃蜡烛这个动作,作为暗示自己仪式开始的扳机。 柯林将意识收拢,感知着其中的生命丰饶。 它们仍如星空般璀璨,只不过此时已经稀薄了很多。 如往常那样,柯林小心地分离出了最微小的粒子。然后聚焦着它。 下一刻,仿佛空泡破裂的声音传来。它被置换出了柯林的意识,并且在桌子上的仪式空间中湮灭了。 取而代之的,一份更为“粗糙生硬”同时又模糊不清的力量凭空出现在了柯林的意识中。 盐圈中作为燃料的红石,一半左右的量在瞬间化为白末 柯林感觉自己的灵魂深处传来了某种刺痛感,这就是使用置换转移直接将灵素转入意识的后遗症。 自我在排斥着它,将这份灵素彻底转化是一个对生命力产生消耗的过程。 柯林感觉了一下,大概再使用三次转移,就可以让自己的生命丰饶恢复。 但是当时的暗燃,可是持续了接近两天。这样看来,蜂群性卡氏弧菌应激产生的消耗也并非无法接受。 但是因为不知道本源被损耗的未知后果,所以以后还是慎用为妙。 …… 次日傍晚,在和乔凡尼约定的地点再次见到了他。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柯林,点头说:“看起来恢复了不少。” “做好准备吧。”他说: “今晚我们的敌人,是一个真正的巫师。” 第四十九章 无辜 虽然乔凡尼说的是“我们”,不过在局面清晰起来之前,柯林并不打算出手。 估计乔凡尼也只是带他来对超凡层面的战斗多少形成点概念罢了。 “你以为是一个火球飞过来,一道闪电压回去?”乔凡尼摇头说: “没那么精彩的,其实比那无聊得多。” “你有没有听说‘枪眼’里奇这个人?” “卡佩罗五个头目里的一个?”柯林回忆着。 如今还得算上奈维欧的三个助手,所以里奇已经变成八分之一了。 他一时想不起来“枪眼“的人是靠什么谋生,虽然那大概和今晚的事无关。 在马车上度过两小时后,柯林和乔凡尼已经到了南十五街附近一处偏僻的巷落中,这里正是卡佩罗的地盘。 几个家族的地盘向来犬牙交错纠缠在一起,每个人的地盘上也可能有另一家的产业。 柯林看了一眼手上陈旧的手表,此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因为治安情况向来堪忧,这一带的居民没有夜晚出行的习惯。 加上房屋一概低矮破落,所以乍看起来,柯林还以为自己正身处某个乡野村镇的夜色中。 乔凡尼似乎也不赶时间,他们走得像晚餐后的散步一样。柯林问了一句,乔凡尼说他们最好在零点之后到达目的地。 “‘枪眼’里奇的侄子很早就在这附近开了家酒馆,起了‘催情果’这种下作名字。两个月前这类生意都变得不能做了,他们倒没学别人把这酒馆改成甜水店,到今天也一直关着门。也没有谁知道里奇把这家酒馆拿来作什么用了。” 乔凡尼叹了口气:“我们光以为,他是准备在这里囤手提轻机枪和子弹。所以嫌麻烦也怕危险,没让人来查过。后来,里奇的那帮手下里就突然死了一个人。” “里奇说那个人是得病死的。按常例不用给他的家人抚恤,但里奇还是给了。这种做法也不算少见,类似的小事在这座城里每天都在发生,估计他们自己也没料到,这件事里会漏出什么。” “他们最大的疏漏是没烧掉那人的尸体。” 乔凡尼看了柯林一眼,用手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意指几天前他在南郊的旧厂房里,他本来打算带走柯林的尸体的事情: “你是知道的,阿雷西欧能让死人开口说话。即使现在是热年的夏天,而且尸体又已经被葬下去了快一周时间。” “我花了半个晚上时间把他从墓园里挖出来,让人不想回忆的味道。几个帮实验室偷尸体的人把我错认成了同行,我又在臭味里熬了一个小时等这帮杂种离开。然后才通知不远处的阿雷西欧过来。” “十多分钟后,那个死了快两个星期的人才哆嗦着开口说话,虽然声带已经烂了一半,再也发不出完整的声音。脑子也成了浆糊,经常答非所问。但是在说起自己的死因时,他那张烂脸上浮现出来的神色,就像以为自己再度活过来了一样。” “他说自己经常会去那家关门的酒馆,虽然那里面差不多什么都没有了,里奇却还是让他每周把一些食物和水送过去。可怜的家伙还自己猜测说:住在那里的是里奇从外地请过来的杀手。他和不清楚状况的人透风说,‘枪眼’里奇这是在为决战做准备。” “后来有一次,正好是他该去送东西的前一天,他又忍不住到小巷的店里和女人荒唐了一晚上。第二天浑浑噩噩抱着东西地过去酒馆,刚打开后门走进去,就看到一个什么东西正伏在空荡荡的地板上。他第一眼以为是一只兔子,再仔细一看又觉得是只猫。等他走近想重新细看的时候,那东西已经慢慢地胀大起来。随着它变得越来越大,他感到自己身上的力气也在不断消退,就像被吸走了一样。他随即转身仓皇而逃,带来的食物都洒落在地上。” “为了避人眼线,他都是快天亮的时候才去酒馆,巷子里空荡荡的一个路人都没有,也安静得几乎只能听到自己凌乱的脚步声。他怀疑是自己没有睡醒。一边跑一边回头朝酒馆后门的方向看去,结果看到那东西还在慢慢放大,几乎和其他事物在他眼中远去缩小的速度一样快,结果感觉起来,就像那东西明明在原地一动不动,却又一直在逼近自己一样。” “当天中午他就死了。连他家人都说他是在自己的床上睡死过去。只有他的尸体,才知道他是怎么丢了命的。” “他是被活活抽干的。”乔凡尼摸了摸脸上的伤疤: “他的精神恰好和那东西处在同一频率,所以他才看到了不该看到东西。又因为是一天中最累的时候,结果一下就被捉住了破绽。” 这就是所谓巫师的手段么。 “估计那东西的主人也不是故意的,毕竟做出这种事对他也没有好处,还增加了些暴露自己的风险。” “可惜死者偏要在自己精神恍惚又没有防备的时候,撞上门去。” “更可惜的是,‘枪眼’里奇作为五只手的人,却偏偏没有自知之明,居然擅自和巫师搭上了关系。” 乔凡尼哀愁地叹息起来: “虽然他们是为了争夺族长之位,才一个个被迫在竞争中坏了规矩。但其实如果阿雷西欧那家伙没有放弃中立的话,事情原本也不至于变成这样。” “你是在叹那些无辜死去的人么?”柯林有些奇怪地问。 “他们?不,他们死了就死了吧。” 乔凡尼毫无同情地说: “我只是觉得,阿雷西欧再这样越来越像活人,恐怕就活不了太久了。要真到那时候,我自己也难免被他拖累。” 又游走一会后,他们进了一栋废弃楼房,合作砸开锈死的锁,打开天台的房门到了高处。 柯林以为乔凡尼会在这里布置些什么,结果一会后他从皮袋里拿出来的,居然是包好的苹果和三明治。 这个已经有几分老态的男子就这样悠悠然吃起了点心,一边吃一边对柯林问道: “你听说过‘天阶体系’么?” 第五十章 飘在平流层的人 “真的要从‘天阶体系’开始解释吗……” 乔凡尼心里抱怨着,想起了几天前自己给卢卡解释守灯人信条时的情景。守灯人未免也太不负责了。 他三两口啃干净了苹果,随手把光秃秃的苹果核放在天台栏杆上,还把双手往自己衣服上沾了沾。 “你可以认为,世上有无数条扬升之路。”乔凡尼说: “踏入不同扬升之路,行者会经历截然不同的瓶颈和成长节点。比如誓约秘仪的立誓和毁誓;‘精灵使’和某个灵举行圣婚前后;下降恩许之路的‘入神’成功与否;或者直接修建通天之塔,让普通人一步登神的越狱之路……” “……每条道路都有着各不相同的进展,而且各自的阶段划分是无序的。所以这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实力度量标准。” “没人能真的弄清楚,不同道路各自等级的对应关系究竟怎样。一个彻底‘唤醒内神’的自心潜修者,和一个完成所有誓言的‘约束者’究竟谁更强大?甚至行走在‘越狱之路’上的普通人,只踏出一步就已经在理论上成神,又怎么把他和其他行者横向比较呢。” “所以‘天阶体系’,并非绝对的实力划分,只是一种约定俗成的参照系。” “大概在黑暗时代结束后的几十年,为了解决战役中调度和部署问题,需要使每个战斗序列都等得到更准确的强度标注。他们将天体星辰之路上进展的十个阶段作为标准,形为所谓的天阶体系,用以作为其他道路行者们阶段实力的参照系。 “哪怕后来的几百年中,同盟内星辰魔法的使用者比例一直在缩减。但是这种习惯和标准却一直被沿用到了今天。” “‘天体星辰魔法……?” 柯林准备把无知一装到底。 乔凡尼似乎早料到他会有此疑问: “通过感应和想象星辰,将自己的意识与某条星体通路连接到一起,以此作为灵素的稳定来源。而随着行者自身意图的增强以及与天体的融合,他将逐渐能感知到更遥远的星辰。” 物质界中星辰的运转,是由虚界中的一条条“天体通路”推动的。而围绕着行星的以太层,又是灵素从虚界进入现实的最稳固通道。所以此类魔法也就成为了泛用和可靠性最强的体系。 “以前的人们错以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据此产生了有名的‘周转圆理论’。这倒是普通人也知道的常识了。” 这倒是和柯林前世的世界有着惊人的巧合。类似的巧合还有安赫人也将脚下的行星称为“地球”。 但这也是某种必然。 人们对星球最初的印象,必定就是脚下的土地。所以几乎所有文明都习惯用大地和泥土来形容自己的星球。进而“土地”或者大地女神的名字,就是人们对脚下行星的称呼。 又因为夜里星辰和天穹的旋转,而观察者自己站在大地上静止不动,理所当然地就认为宇宙在围绕大地旋转,地球就是宇宙的中心。 “因为周转圆理论,过去的星辰魔法被建立在了一个错误的基础上。虽然让人感到诡谲的是,这种错误最后产生的影响并不大就是了。” “天体之路以地球为出发点,途径双月和太阳的其他行星的‘均轮’——‘均轮’大概类似今天人们所称的‘轨道’,虽然在地心说下,他们误以为‘均轮’是一圈环绕地球的大圆。行者从地球出发,直到抵达作为日月和行星之背景的‘天幕’,这即是星辰魔法所描绘的扬升之路。” “行者的意识抵达的第一站,就是子月运行的‘子月天’。从地球抵达子月天,就象征突破第一重帷幕,从痴愚庸人中踏入超凡。” “接着,他将依次途经雌月另外两颗卫星的‘均轮’,即赤星天以及赤二星天,抵达雌月天,到此,行者就算是就抵达了第二重帷幕。” “最后是太阳剩余的三颗行星,青星,白星,以及最外缘无法用肉眼直接观测的‘无光星’……到达无光星天,意味着行者走到了最后一重帷幕的边缘。” “其实按照真实距离,太阳本应该位于赤二星和青星之间。但是在这个天球模型中,太阳却有着不同于星体的意义。” “这与古代的‘天幕’概念有关,天幕分作两层,一是无数恒星点缀的恒星天;二则是那片黑暗无光,却带动所有星辰旋转的‘原动天’。” “而太阳,则是天幕上的一处孔洞,‘原动天’所象征的第三重层帷幕,将‘不可言叙者’几乎遮掩,仅在这处漏出光和热。所以太阳是指引每一个行者返乡的契机,以及迷雾中的灯塔。” “当然这只是古人用无数猜测,象征和比喻所描绘的道路。天体星辰之路,从我们脚下的大地开始,以抵达原动天幕之后作为终结……遗憾的是,现代猜测这条道路最多只能揭穿第二重帷幕,但这也不妨碍同盟依旧沿用‘天阶体系’作为行者实力的标尺和参照系。” “而今晚的对手,大致就处于子月的层级。” 子月天,赤星天,赤二星天,雌月天,青星天,白星天,无光星天,恒星天,原动天,以及原动天之后的“真相”所在…… “那你现在又已经算是哪个阶层的人呢?”柯林略微有些好奇地问。 “我?”乔凡尼想了想说。 “我大概还飘在平流层吧。” …………………………………… 注释:等级原型来自但丁《神曲》第三部描绘的天堂。 人类升天时将依次经过十重天界,前七重基于托勒密模型:月球天(shiamaim);水星天(akira);金星天(sagoon);太阳天(zeble);火星天(mahon);木星天(zebel);土星天(arabot)。 在此之上即为恒星天和水晶天,水晶天也称原动天(cieloprimomobile)。原动天之上即是神之御座,天府(empireo)的所在,层层天界合成为“十”的完整数目。 五十一章 战斗的真谛 但天阶体系只是一个参考,远不能包括全部因素。 如今的乔凡尼和阿雷西欧甚至不能拥有位阶,却已经杀死过数十个子月和赤星的巫师。 又根据乔凡尼自己的说法,他和阿雷西欧在纸面上处于同一个层次。但如果哪天阿雷西欧一次杀死了十个他,他也不会感到意外。 奶油般柔和的银光,使人在夜间视物并不困难,有些街区会为了节省开支而在夏半年不点街灯,这附近是就类似的地方。 雌月以年为周期盈缺。仅在夏至时为满月。此时已经是暮夏,雌月的圆满开始缺损变形为凸月状,但明亮不减分毫,彻夜显现于天穹。 “根据死者说的话,大概能推测对面是精灵魔法的使用者。”乔凡尼说: “但估计他对那个精灵的控制还很有限,否则也不至于让它胡乱吃人惹出多余的麻烦。可以怀疑,他们两者的主从关系还很不稳定。” “甚至就连倒过来都有可能。” “几点了?”乔凡尼靠着栏杆坐下,一边回头透过栏杆缝隙瞭望着那个关门酒馆的方向,一边向柯林问道。 柯林低头看了一眼表: “还有十五分钟到零点。” “快了,我们会在两点时行动,一共有两个小时时间。” 乔凡尼仰头眯眼打量着天上星辰的位置。 “两个小时?” 非常微妙的时长,以柯林的标准来看显然拖得太久,周围可能有人会听到动静并且过来查看。 还有一个疑问是为什么特地挑在一到两点。 乔凡尼和阿雷西欧应该另有讲究,而不是随意的。否则他们就不用在这冷风阵阵的屋顶上等上几小时。 但如果单纯以对象的戒备心松弛,以及邻居们睡眠的深度来考虑,那么三点以后才是更好的选择。这也是柯林大多数时候会选择的行动节点。 “这样说吧,这次能不能顺利击杀对象,不光看袭击够不够突然。还要看我们能不能绕过那个精灵身处的频率。” 乔凡尼略有些凝重地说: “甚至也可以说,第二件事比第一件更重要。” 无处不在的频率界限,有些像无线电频段的限制。 如果双方的意识频率范围没有交集,则无法完成“对话“。 “死者只和它对望了一眼,就在当天丢了命。所以寄居在那个巫师意识中的,很可能是个了不得的东西……死者看到的‘兔子’或者‘猫’之类的形象,多半是他不能接受当时目睹的事实,自我保护地模糊了自己的回忆。” “所以我们绝大部分的准备,都只是为了与它避开,利用频率界限隔绝它的影响。而不是正面对抗。” 乔凡尼突然凝重的口吻,让柯林略微紧张起来。 同时,他也莫名地感到兴奋,连藏在身后的手都略微有些颤抖。 今夜,终于踏入了一个与物质界截然不同的领域,过往一切和人战斗搏杀的经验,到这里似乎都失效了。 “别紧张,这未必是一件坏事。”乔凡尼笑说: “越是大家伙,越难在频率界限上迁移。酒馆里那个家伙也越难以驭使它,所以我们会和它遭遇的概率反而会变小。如果他是完全掌握弱小精灵的巫师,倒更可能会对我们造成实质威胁。” “死者大概是在凌晨五点与那个灵撞见的。死亡日期是八月十七日。如果将星图倒回那一天的凌晨五点,只有一颗行星位于始宫之内,那就是青星。” 始宫,青星。乔凡尼所说的应该和占星学有关。 行星以太是灵素流通的重要通道,所以星辰运转将会直接司掌地球上各种力量潮汐的涨落。 所以,哪怕是与星辰魔法无关的仪式或法术,也要多少考虑当时星辰方位带来的影响。 季丽安设计的仪式之所以必须在今年冬至进行,也正是其中的一个例子。 天穹上有着若干个象征萌芽与兴起的方位。可以让运行到其中的行星进入到最有力兴盛的状态。 从而,来自那颗星辰的力量,也就会相对高涨活跃起来。 这种情况以现代神秘学来解释,是行星周围的以太通道,与地球上的某块区域处于角度良好的状态下。当然与之相对的,也存在着一些不佳的方位。 “死者进入酒馆时,只有‘青星’处于最为强势的状态。” “如果单纯从行星的角度来考虑,那东西多半和青星相关联。或许正是因为青星所在方位的强盛,它的力量才在当时活跃起来,从而溢出了原来的频率界限,可以被普通人在精神恍惚时目睹” 但这应该也只是一种猜测罢了。 “青星在这几天间已经有了移动,离开了它主宰的牧民宫,落入与它相性不佳的巨鹿宫,这是我们等待整整两周才开始行动的原因之一。” “在今夜两到四点,它将陷入近两个月以来最深的沉寂中。” 在它沉默期间,迅速而凌厉地击杀那个巫师,他的意识将随着死亡而溃散,寄居在其中的东西也就被重新流放到虚界中。 “没人能肯定,它是否真的与青星有关,这不过是种种猜测之一。” “但是和这些该死的东西对抗,就必须把任何一个方面都考虑周到。” 乔凡尼略有些萧瑟地说: “这才是弱小的我们能战胜它,并存活下去的唯一原因。” 第五十三章 身后 时间来到一点四十五分,乔凡尼没有再对柯林做更多的嘱托。 柯林需要做的,仅仅是替他稍稍盯着身后,以及必要的时候做些掩护。 这不过是委婉的说法,毕竟他们已经查清那个名为“催情果”的酒馆里只有一个人。 出现死者之后,“枪眼”里奇把酒馆里的其他人都撤出了。每周送去的食物和水,都只是让人放在虚掩的后门门口。 所以基本没什么需要盯梢和掩护的,柯林真正的任务,不过是跟在他们身后旁观罢了。 “万一之前的猜测是错误的,出了意外怎么办?” “那就只好大家一起死了。”乔凡尼无辜地说:“阿雷西欧或许能幸免,至于你,只能说抱歉连累了。” “那我现在还能选择退出么。”柯林扯动着嘴角说。 乔凡尼的神情太微妙,柯林也分不清,他究竟是在故意开玩笑,还是事实如此。 但是,即然他们这对组合已经安稳地运作了这么多年,经验应该足够老道,还是值得信任的。 这次能够一窥超凡层面战斗的只鳞片影,对柯林来说也是一个难得而宝贵的机会。 毕竟在这个月内,他应该还要和一号先生一起完成某个使命,也就是一号先生在大桥上所说的“杀一个人”。 但他又总是觉得,一号先生这人太多时候不在调子上,而且有些靠不住。 他可不想到时候毫无概念地踏入超凡战场,然后像消耗品一样白白丢了命。 所以乔凡尼这次能带上他一起行动,也算是种及时雨般的提携了。 更可贵的是,乔凡尼会告诉柯林他们自己分析和行动的过程。 天台上,乔凡尼忽然递给了柯林一枚“士兵”棋子,然后问道。 “阿雷西欧,听得到吗这边吗?” “嗯,听你说个不停,就走开清净了一会。”阿雷西欧的声音凭空响起。仿佛是从天台的某个角落传出。柯林转头四处看看,却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他人不在这里。”仿佛看出柯林的疑惑,乔凡尼解释说:“阿雷西欧会在不远处支援我们。” 至于这凭空响起的声音,也许是某种可用于即时通讯的仪式。 刚才接过乔凡尼的棋子,可能就让自己进入了仪式范围内,从而能听到阿雷西欧的说话声。 简直如对讲机般便利,柯林略有些感慨。但是,想必这种技术在距离或安全等方面多少还存在缺陷,否则神学院报房就不会像今天这样大范围依赖红信仪了。 “自己带枪了吧。”乔凡尼随口一问。 “嗯。”柯林朝他示意了一下藏在衬衫下摆里的枪套。 照例的九毫米左轮。 这次战斗将会发生在室内,所以过长的枪支不是很好的选择。 “我们不走前后门,也不走窗户。”乔凡尼说:“要尽可能避开死者曾走过的路径。” 在一些地方的传说中,前后两门以及窗户是灵魂出入的过道。 按照那些遥远的习俗,在婴儿降生或有谁咽气之时,还要把这两道门打开,以防灵魂无法通行。 虽然不知道这和那个东西有没有具体关联,但是乔凡尼和阿雷西欧仍不选择从后门走进那个小酒馆中,只因为那是几周前死者走过的路。 信息太少,他们没法完全确定酒馆里那东西究竟是什么,这也是常有的事。有很多虚界生物几十年只在现实中出现一次,人类往往还没来得及为它们起名字。 但即然已经有个倒霉鬼帮他们探过路,也就多少有了些参考的方向。 时间,朝向,路径,联想,死者生前必然有某个动作或状态,是他进入那东西频率界限的契机。 即使有些地方不一定真的有关联,也要尽可能全部绕开,因为这样多少能增添几分安全的概率。 乔凡尼从他丢在栏杆下的帆布大包里取出一捆绳索,并且把它以梳齿状间隔均匀地铺开在地上,以免绳索在被迅速牵拉时打结。 又取出一把手枪状的发射器,安装好绳头后,朝仅隔一条街的小酒馆射出一枚锚勾。 在细碎的“嗖嗖”声中,排布在天台上的绳索被迅速牵拉出去。接着远处传来了金属部件与石制栏杆的碰撞声。 在寂静的黑夜里,那动静听起来就像一小块瓦片掉落到了地上。 柯林略有些担心酒馆里的人会听到声响。 乔凡尼当即把发射器往回一拽,锚钩就被稳稳地扣住。他细心把绳索另一头绑紧在栏杆上,对柯林笑笑说: “滑钩就在包里,等我落地后你再过来。记得抓稳,别摔下去了。” 接着他就把绑在身上的滑钩挂上绳索,往栏杆外一翻,朝小酒馆的天台降了过去。 虽然这样做的原本目的在于避开前后门和窗户,但这种潜入方式本身,似乎也还算不错。 柯林照他说的做了,因为滑钩本身其实有一定摩擦力,所以这种通过滑索空降的速度没想象中那么迅捷。从高处滑到酒馆天台上,整整花了几十秒钟。 好处是全程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坏处是悬挂在高空中时会陷入毫无防备的状态。 两人从天台进入“催情果”酒馆。这里说是酒馆,不如说是餐馆更为恰当。 在贫民区常见的老旧红砖建筑,墙面上抹过泥灰。面积小如民宅,整体只有上下两层。 柯林和乔凡尼从天台进到第二层。走道狭窄而且两侧的房门紧闭。这里似乎还提供住宿。 乔凡尼大大咧咧地走在前面,柯林则相对谨慎地注意着四处,但又不敢盯着某个地方凝神细看。 他生怕看久了,就会看到一只像猫或是兔子的东西。无论那是否是它原本的面目。 据说人类鬼魂大多会堂堂正正地以生前某个形象出现,只有魔鬼之类才会把自己变成白猫黑狗样子。 “我刚刚确定到它的位置。”阿雷西欧的声音传来。 柯林知道他所指的是楼下巫师意识中的灵体,略微松了一口气。 有他帮忙定位,可以让人安心很多。 毕竟能确定对方的位置,就不用太过疑神疑鬼。 当柯林这么想的时候,阿雷西欧却说: “……它从一开始就浮上来了,一直跟在柯林身后。” 五十四章 咒杀术 “它正在盯着你看……” 黑暗而寂静的幽长走道里,阿雷西欧的声音显得格外森然。 柯林没回头看,他知道这时回头也什么都看不见,所以连前进步调都没有改变,依然凝神警惕着周围。 他原以为,自己遭遇这种状况时多少会慌乱,结果却没有。 知道那东西就在自己身后,反倒让他略微镇定下来。 有时无形之物会更令人恐惧,因为不安感会在等待和惊疑中被无限放大。 但即然能确定它的位置,那东西似乎也不再是什么无可名状难以捉摸的存在。 不必再做无谓的怀疑,反而减轻了心理负担。 即使它正紧紧跟随着自己,不知以何种目光盯着自己无防备的后颈。 它注意到了外人的闯入,却到现在也未能施加什么影响,反而说明乔凡尼和阿雷西欧绕避策略是有效的。 此时,在那东西和柯林之间,正隔着无形却难以逾越的频率界限。 单纯以物质距离来看,他们贴得很近。但在实质上,在这其中的距离却极为遥远。 现在绝不应该慌乱,因为慌乱则更可能会让对方抓住某种破绽,一下子被拖入到它的频率中。 虽然原因各有不同,但柯林和乔凡尼都是心之壳完整无缺的人,意识的频率不容易被动摇。 这让他们难以踏上扬升之路,但同时也不易受这些精灵侵害。 这也是獠牙在守灯人的辅助下,能一定程度上与巫师对抗的原因。 乔凡尼虽然仍在往前走,但同时一直留心着柯林的反应。看到他没有表现出太多慌乱,稍稍暗自肯定。 即使一开始就告诉过他频率界限的存在,但恐惧作为一种生存本能,其实很难存粹以理智克服。 这是很难得的素养。大多数一般人,会在明知没有威胁的状况下疑神疑鬼,一惊一乍。恐惧一旦滋生,却反而可能带来实质的危险。 “也不知道是哪些应对起了作用,但好消息是我们确实绕开了它的频率。” 乔凡尼仍然松散悠闲,同时不再刻意压低自己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在自家草坪上闲聊一样。 “坏消息是,楼下的人应该会和它一起注意到我们。” 不过也在意料之中。 “柯林。”乔凡尼接着说: “我要用药了,帮我盯着前面那个转角。” 柯林往前几步,举枪瞄着前方,为乔凡尼稍作掩护。 乔凡尼取出子弹般的小瓶,仰头把某种富含信息素的液体滴入眼中,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不到必要的时候,最好别依赖这东西。” 乔凡尼站在原地闭着眼睛,感觉着血液的奔涌沸腾。他的皮肤表面很快开始显现出炙热的红色: “就算被燃烧的生命能得到补充,但代价其实还是有的……而且比你想象的更大一些。” 柯林猜他应该指的是生命受损的问题。 用药之后,或许是为了尽快结束战斗,乔凡尼一改之前屏息探索这片区域的谨慎作风,直接大迈步朝着楼梯的方向冲去。 未等柯林反应,阿雷西欧的话语又在耳旁响起。 “……目标已经退出咒杀术。” 通过调查“枪眼”里奇采买清单上的一些特殊材料,可以大致判断出这个巫师究竟在酒馆里准备着怎样的仪式。 只用那些材料就能完成的仪式,阿雷西欧大致看出了三种。其中之一,是“黑母鸡咒杀术”。 这个仪式向来臭名昭著,甚至在普通人之间广为流传。 省略细节后的大致过程,是取一尾未与公鸡接触的黑母鸡,拔去杂色毛之后用一方黑巾盖住它的头,让其在漆黑的房间内孵育一颗未受精的卵。 那枚卵明明从来没有受过精,数月后它却会自行孕育成熟,蛋壳自内而外裂开,内壁漆黑如墨,但其中却空无一物。在那其中出生的其实是一个魔鬼的孩子,据说这是它们繁衍的方式之一。 而作为得以出生的报偿,它会为主持仪式的人带走一个人的性命。 一般人模仿这种仪式,大多数时候除了一枚臭鸡蛋不会得到其他结果。极少数情况下,会因为路过的魔鬼或其他邪灵极巧合地进入仪式空间,然后使卵孕育自己的孩子。 但这样因巧合而出生的魔鬼大多弱小而病态,有些甚至会报复主持者。 如果是一个巫师有意邀请某个邪灵进入到仪式中,那结果和效力将截然不同。想必楼下那个子月天的巫师,就是想用这个仪式咒杀卡佩罗家的另一个头目。 这原本是一个单纯通过灵属来施展的仪式,基于人类与灵的约定,和任何镜像无关。但是因为它被太过频繁地使用,所以它自身的形式也成为了一个镜像,虽然因为太多人执行失败而不稳固,却在原型界的诸多法术镜像中非常突出。 黑母鸡咒杀术,正是被“虚构神殿”所监测的几个即死术之一。原因除了它自身的即死性之外,还因为这是帮助魔鬼繁衍的一条法术弦。 所以如果是稍有常识的巫师,就绝不会使用这个仪式。 普通人如玩闹般地执行它,尚且不会引起什么后果。但如果有来自世界深层的力量参与其中,镜像共鸣即会发生。 第一教团枢机在原型界架设的“虚构神殿”,会从特定几道法术弦的共鸣中,分析获得施术者的相关信息,并派遣相关力量对触犯禁忌者予以抹杀。 所以,如果让他顺利在酒馆里完成这个仪式,恐怕后果就不仅仅是一个头目之死,而是整个五只手都会被牵连。 另外,这个仪式之所以会被大部分明智的巫师弃用,除了它会向教团暴露自身之外,另一个危险性在于这个仪式源自魔鬼的传授,它本身也是有缺陷的。 虽然不用时刻让意图聚焦,但在每天执行仪式的过程中,绝不能让意识随意退出。这是古典法术普遍的问题。 所以阿雷西欧和乔凡尼特地挑选了仪式发动,却还没有完成的几天进行突袭。 结果楼下的巫师却强行退出了咒杀术。 “这个禁术太过有名,一般人也会以它为题材瞎编乱造,反而很难确定哪些记载是真实的,哪些记载是虚假的……”阿雷西欧说: “加上它本身被监禁,真正执行过的人基本都被教团处理了……所以很难弄清楚,强行退出仪式会带来什么后果。” 施术者暴毙?或者是进入到仪式中的魔鬼受到惊扰?在柯林这样想的时候,一声枪响从楼下传来。 看来乔凡尼已经和那个巫师发生交火了。 柯林也来不及顾及太多,继续按照约定执行自己的任务。他逐间踹开了二楼的每个房门,寻找其中有没有小型祭坛。 乔凡尼说那个巫师在这里盘踞了这么久,很有可能也把这里打造成了他的“阵地”,即用于存放仪式主干的地点。 一个巫师应该尽可能掩藏自己的阵地,就类似于军队要藏匿军火库一样。 柯林要尽快找到那个巫师安置的阵地并将之摧毁。 也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了凄厉的尖啸声。 第五十五章 阵地 柯林迅速地检查一个个房间,如果碰到房门被锁死的,就用手枪对着锁眼开枪再踹开。 结果这一层除了一间小办公室就全是些寻常的客房,都已经两个多月没人进出过,地板和桌面上蒙着灰尘,根本没有什么祭坛被安置在这里。 于是柯林很快下到一层,在楼梯转角处靠墙侧听,通过声音判断交战双方目前的情况。 “砰,砰。” 又是两声枪响。除此之外却几乎没有响动,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是如何战斗的。 柯林一直在默数同一种枪声。加上刚才的两枪一共响了6次。他注意过乔凡尼那把左轮的型号,意味着他已经打空了弹巢中的所有子弹。如果身上没有带第二支枪,就到了需要换弹的时候了。 柯林稍稍朝墙后探头迅速地瞥了一眼,果然看到乔凡尼正藏在不远处一道单薄的隔栏之后。左手已经握了一把短刀,看来随时准备进入白刃战。而左手手指似乎也同时在往弹巢里装填子弹。 另外一个模糊的人影,正在向着乔凡尼所在的隔栏缓缓接近。 柯林来不及思考太多,也许乔凡尼随时可以中止填弹进行反抗。但这时为他稍作掩护,让他能多装一两枚子弹,多少也是对情况有利的。 于是柯林探出身体,朝那个人影的方向开枪。 没有打中,子弹在狭窄的空间里飞溅。人影有些慌乱地躲入一旁的另一道隔栏。 柯林举着枪继续警戒着,同时移动到了乔凡尼的掩体之后。 “第二层没有找到其他祭坛吗?” 乔凡尼问,他完成了装弹,啪地一声合上弹巢。 事情的进展应该有了些意外,但他的声音并不慌乱。 “没有,情况怎么样了?” “见鬼,对面明明强行退出了仪式,却没有受损。还能继续用一些奇怪的法术。但他即然还是子月天,就一定是在哪里藏了阵地。” “那个不是祭坛吗?”柯林指指外面,疑惑地问。 几乎就在这一层的正中间,有一个通过几张桌子草草摆出的祭坛。上面是用假连翘,舟形乌头以及其他一些不知名花卉和鹿角杂乱搭建的邪恶装饰,充满了异域秘教的风格。 一只被蒙住了头的漆黑母鸡在祭坛顶端抱窝,仿佛根本没听见先前的几声枪响。 其简单的头脑为黑暗所迷惑,在无意识中替魔鬼哺育子嗣。 “那只是咒杀仪式的祭坛,但绝对还有其他的……” 正在这时,又一声凄厉的尖啸响起。柯林在第一时间捂住耳朵,神智却仍为之所震慑。 在眩晕之中,意识有了一瞬间的空缺,视野中的一切先是重叠,再是旋转迷蒙成了其他不知名的形状。神智已经无法理解这些信息的含义。 一瞬之后,但也说不定是百年之后,柯林才回过神来。他看见的是一只被单手握稳的枪。那是乔凡尼的手,而枪口的烟雾正徐徐飘散。 乔凡尼朝柯林的侧后方开了一枪,大概是为了迫退什么。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声枪响,将柯林从一种不妙的状态中拉了回来。 “那家伙就没给你做什么护符吗?” 乔凡尼不满地说。他指的应该是一号先生。 在二楼时听到的尖啸,大概就是这所谓的“奇怪的法术”。效果应该是可以直接震慑人的神智。而乔凡尼则因为阿雷西欧的某种保护而得以免疫。 远远地听见和几乎直接面对,给人的震慑力截然不同。此时柯林只觉得头痛欲裂,几乎不能再做什么像样的思考。 乔凡尼将一只破碎的象棋丢到了地上,那是代表守护的“城堡”。他说: “要快点找到他的阵地,不然再来一次就麻烦了。” 那些象棋可能就是所谓的护符,而且会随着抵挡法术而被消耗。 乔凡尼身上携带的量显然是有限的,也许这就是最后一枚了。 不找到所谓的阵地,就没有办法阻止对方施放这种法术? 这时柯林注意到酒馆的第一层,整体格局有些紧促逼人。 或者说这些社区的酒馆总是这样,到处是一些极小的隔间,可以供客人在里面独饮时不必再维持形象,苦闷地发泄情绪。 这样的隔间将整个一层分隔成了若干破碎的区域,想要在里面找到几个被设置的祭坛,就显得非常困难。 只有咒杀术的仪式祭坛没有被藏匿,就堂堂正正摆在一层的中央,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 “追踪阵地的问题可以交给我。”阿雷西欧的声音凭空在耳边响起: “最多再有一次,这边就能确定仪式起效的位置。” “再来一次我们两个就都死了。” 乔凡尼说着,已经整备完全,离开了掩体。柯林与他在相互掩护中移动。 这些这些小小的隔间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厕所。乔凡尼不抱期望地踹开身侧的一间,果然只是一张简陋的独脚桌和小凳。 巫师自身的受创情况,以及他对阵地的藏匿水平都多少有些出乎意料。如果再拖下去,等两个小时后那个灵开始活跃就麻烦了。 “在那个巫师退出仪式后,原本跟在你们身后的那个东西就马上向一层移动。强行中断仪式绝对是有影响的。”阿雷西欧说: “至少看它在祭坛边上那种躁郁狂乱的样子,说不定孩子已经死了。” 仪式中断,正在孕育的小鬼也应该受到了冲击,就此夭折也有可能。 柯林倒是不担心丧子的魔鬼会因为情绪激烈而突破了自身,扩张原有的频率界限,变得能够对自己和乔凡尼所在的频率施加影响。 如果光是悲痛和愤恨就能带来强大,那这个世界上恐怕也就不会有这么多无奈之事了。 日月星辰之运转,正冷漠地压制着它的力量。至少在凌晨四点之前,它几乎无法对物质界施加任何影响。 “大概能看出他们之间的关系了。”阿雷西欧说: “猜测是正确的,那个巫师不过是它的仆从罢了。恐怕他会打开心之壳,也是在它的引诱下完成的。” 守灯人的语气变得明确起来。 “……乔凡尼,还没看出那个巫师身上的问题吗?” 第五十六章 魔鬼 柯林与那个巫师只打过一个照面,用枪将对方迫入了一处隔栏。几乎连对方的长相都没有看清,更不用说看出什么异常了。 乔凡尼若有所思地再踹开两个隔间,结果又是空的。 对方把黑母鸡咒杀术的祭坛明目张胆地摆在一层中间,也许并非出于什么用意,而是那个巫师过于无知,根本就没有藏匿自己阵地的概念。 乔凡尼忽然想到对手在用出那种尖啸时,几乎不需要通过任何“扳机”来触发仪式,原本以为这是因为对方的手法足够高明,所以让人难以针对和防范。但是现在转念一想,又似乎有其他的可能。 乔凡尼所携带的那些“士兵”和“堡垒”的棋子,其实是阿雷西欧在别处安置的几个仪式中用于触发的“扳机”。 阿雷西欧准备的这几个法术,类似于柯林之前进行的沟通仪式和置换转移之法,法术的镜像已经因为世人普遍而长久地成功使用而变得稳固可靠。 或者也可以说,因为“河道”过宽过深,它们自身已经没什么可以供个人发挥的余地。大部分偏离和错误会在镜像共鸣中被自行纠正。 只要能提供足够的红石作为燃料通道,哪怕由一条狗来主持也能生效,而且效果和大师接近。 所以这些法术又被称作通用法术,也就是又知名又死板,极其容易被针对的大街货。 可是,那个子月天的巫师所使用的不知名震啸却不在此列。 越是不知名和偏门的法术,镜像就越不稳固。深层力量刻下的“河道”越浅,随机性就越强。变得容易失败的同时,也容易在巫师的意图参与和聚焦下被发挥出个人色彩。 那个巫师已经使用了五次尖啸,却没有明显的触发动作。在接近默发的同时,没有一次失败。 这种成功率对于一个明显缺乏经验的子月天来说,其实已经有些夸张了。 乔凡尼露出一丝明悟的神色: “……他用的根本不是仪式魔法。” 但是这极其不合常理。 以子月天的巫师来说,如果不使用仪式魔法,那么就只剩下精灵魔法。 可是此时,他身上的邪灵正被压制,没法直接向现实施加影响,所以依赖灵来施展的精灵魔法也是不成立的。 大部分子月天巫师在这种力量空窗期的做法,是用精灵向自己提供灵素作为仪式燃料,从而间接利用起精灵的力量。 但这就已经进入仪式魔法的范围,受到这种法术门类的诸多制约。这些制约,就是獠牙和巫师作战时最重要的切入点。 事先准备的仪式数量总是有限的,用完了就会无以为继。而且如果被人破坏了摆放仪式的阵地,巫师的扳机就会直接失效。 有时獠牙也会在法术生效前,就在仪式层面进行对抗,例如通过扔脏东西的玷污性手法,让对方的仪式空间不再“纯净”,象征符号被淹没于浑浊而失去意义。 对相对弱小的他们来说,如果傻傻等巫师的法术成功生效再动手,那么自己就已经半截入土了。 但如果对方使用的根本不是仪式魔法,那么乔凡尼和柯林目前在寻找的阵地,也许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喂,听得到我说话吗?!” 乔凡尼试着和对方搭话。他的声音没入黑暗,没有激起任何回应。就像把一颗石头丢下深渊后,就再也没有传回落地的响声。 酒馆一层寂静得可怕,也许是因为先前的尖啸,秘教祭坛上被震倒了几支蜡烛。邪恶而剧毒的草木和大量鹿角被慢慢点燃,在细微的噼啪声中冒烟燃烧,那只漆黑没有一丝杂色的母鸡却似乎没有感受到即将到来的危险,仍安静地低伏在祭坛顶端,等着被活活烧死。 自从和对方开始交战开始,那人的反应就似乎有些微妙。 似乎始终在出神,无目的地游走,却又能在乔凡尼每次开枪精准地把握时机,用尖啸震落子弹。 那种尖啸能把人拉进那个邪灵所在的频率。有一瞬间,乔凡尼几乎都已经看见过“灵体”模糊不清的影子。 但这真的是那个巫师用自己的意识在发动的吗? “喔……” 或许是看到了祭坛被点燃,不知躲在何处,没有做过什么反应的巫师呓语般地出声了。 这是一种仿佛把某句话反复念诵过无数次后,含糊而又变形的声音: “您又要显现奇迹了吗,统领此天之大神,诺顿……” 诺顿,安赫古代传说中统领子月天的巨神。 那个巫师一说出这句话,整件事情似乎也就明朗了起来。 “……果然。” 阿雷西欧的声音响起,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可以听出他语气中的厌倦: “又是一个害人害己的白痴。” 大神诺顿当然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在场的“它”只是一个邪灵,根据之前的猜测,可能是魔鬼中的一种。 恐怕这个无知的巫师,不久前还只是一个普通人。他可能多少有些门道,得以从某处入手了一个沟通仪式,但是这最终却害了他。 入手仪式之后,他又在哪里看到了对诺顿形象的记述,就想起来要用那个仪式沟通特定的神明。这也是很多人在得知沟通仪式之后,在懵懂和莽撞中会选择的做法。 某种意义上他确实成功了。他出乎意料地得到了回应,和古老记载中形象一致的诺顿大神居然真的来到了他的眼前,并且耐心地指引他打开了心之壳,从此踏上扬升之路。 那时候,他肯定觉得自己就是天命之子,否则又怎么可能得到神明青睐? 那可是统领子月天的辉煌之神。 但他不知道的是,那个所谓“诺顿大神”,不过是一个魔鬼在迎合着他自己在仪式中描绘的形象,假扮的而已。 在使用沟通仪式时候带着太明确的意图,或者太过渴望沟通特定形象,最后大多就会迎来这种结果。 他被魔鬼教与了种种邪恶仪式,并且因为这种寄生而变得越发贪婪和膨胀。 毕竟他是受神明恩宠的人不是吗? 他以为接下这个轻而易举的委托只是他传奇的开始。却不知道这一切,不过是魔鬼在一步步集齐条件诱使他去完成那个仪式。 因为他的心之壳是在魔鬼的唆使下打开,所以在仪式完成之后,他自己的灵魂就是那些小鬼最好的养料。 现在仪式失败,他也就被轻而易举地篡夺了神智,残留的潜意识,却还在本能地喃呢回忆着过去虚伪的梦想。 而他的身体,则成为了那个魔鬼突破频率界限干涉现实最有效的媒介。 所以,“他”才可以不通过仪式就直接施展那个魔鬼的权能。 “……这下可麻烦了啊。”乔凡尼苦笑着挠头说。 第五十七章 鼠类 因为那个巫师呓语般地开口,柯林得以确定他的位置,与乔凡尼绕行到了相对安全的角落。 “你们和魔鬼交战过吗?”柯林问。 “很少,虽然也侥幸杀过几只。”乔凡尼说: “但我永远不想回忆那些经历。” 看来直接与魔鬼对抗,对他们来说也是颇为困难的。所以柯林此时优先考虑自己的安全: “即然咒杀仪式已经中断了,那我们目前选择离开,让教团的人来处理怎么样?” 仪式未曾生效过,自然也就不会留下痕迹。物质层面的祭坛也已经被点燃,不久后这座酒馆都会被火焰吞噬,不留任何证据。 最后在当局眼中,“枪眼”里奇也许只是一个被波及的受害者而已。 虽然放任火灾和暴怒的魔鬼不管,也许会导致无辜的受害者出现。但是在没有足够把握的情况下,柯林不会选择让自己为不相识的人涉险。 他能做的,只是尽可能警示附近的人。 虽然心里难免会生出见死不救的愧疚,但如果多搭上自己一条命也不会改变什么,那就假装视而不见吧。 这世上随时都有人在无妄地死去,只是没被看见,大多数人才得以心安理得地生活下去。 “已经太晚了。”乔凡尼抚摸着脸上的疤痕说: “它已经记住了我们的特征,也有足够的智力克制自己不引来教团。只要没有被放逐回虚界,它就会永远纠缠着我们……” “我们可以马上去找教团的庇护。”柯林说: “在旁观者看来,现在的我们也只是被它盯上的无辜路人而已。” 只要把一些痕迹处理得当,柯林和乔凡尼本来就是彻彻底底的普通人。而诸教团则有义务在这种事情上庇护他们。 “是啊……”乔凡尼说: “但你再想想,一个普通人又怎么会知道自己被魔鬼缠上了呢?” 柯林一怔,略作思索后说: “就说看到了奇怪的祭坛。而且哪怕是普通人,多少也能察觉到身上的一些征兆吧。” 此时两人已经回到了楼梯转角,准备迅速返回天台。 毕竟对方的法术可以穿透物理阻隔,如果预想中的阵地并不存在,那么将战场选在相对利于射击的天台显然是更好的选择。 “没错,征兆。” 乔凡尼那张因为深深的沟壑而显得有些恐怖的脸上,浮现嘲讽的神色: “连续几晚噩梦,膝盖上的小毛病,一时的神经质……还有最屡见不鲜的,在经历失败后不相信自己真的那么无能的逃避……” “一切不顺心的事,都可以归咎为‘魔鬼的纠缠’。所以总有几个人一天到晚跑去教堂说怀疑自己被脏东西缠上了,而且总能像模像样地列举出一些‘证据’。” “可又哪来这么多资源,一个个分辨谁背后是真的有魔鬼呢?教士们最多给一点能带来心理安慰的小东西,就打发他们走了。” 这简直就像是一个死结。普通人不着边际的猜测,无法证明自己身上有魔鬼。可如果你真的能拿出确凿的证据,又几乎等于宣告了自己的巫术嫌疑。 推开二层虚掩的门,柯林再次看见天台上清冷的月光和星空。一丝无助和寒冷在他心里一瞬而过。 即然身上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么就再也别想得到正常合法的庇护了。 “世上的魔鬼是永远杀不尽的,激进的第四教团‘光之本质宗’,甚至声称要留下一个无垢的人间归还予神。但碰上这种问题,也只选择没有受害者就不出手的做法。” 乔凡尼语气冰冷地说: “更何况我们这些活在灰色地带的老鼠,本来就是他们眼中的污秽,就更别妄想得到谁的保护了。” 不为光明所庇护,又不与黑暗为伍,卑微苟且地谋求生路。 也正因为如此,辛西里社区才需要五只手,守灯人和獠牙这样的存在。 一些同样不干净的守护者,为了保护自己而触犯禁忌。 …… …… 两人藏身在一处杂物堆之后。 柯林虽然正用枪对着那道敞开的门,却也知道这些用来对付普通人的战术动作恐怕毫无意义。 总感觉地面的温度在隐隐上升,恐怕是火势在蔓延。 如果火焰真的烧到二层,他们还可以通过一旁的绳索离开。实在不行还可以以共生菌的应激状态直接从二楼跃下。 但如果真的到那一步,可能就得沿路多开几枪提醒周围的居民。 四周寂静得可怕,一层的魔鬼似乎一时忘记了两个仇敌的存在,不知道正在谋划些什么。 此时已接近三点,柯林望了一眼天上的星辰,青星所在的巨鹿宫正在缓缓地离开果宫位,再过一个小时就将进入到兴盛的始宫。 “……它是在故意拖时间吗?” “下面火那么大,万一宿主被烧死就只能被送回虚界了。”乔凡尼靠着栏杆而坐,侧头从缝隙望着街道,那里差不多正好是后门的出口。 前门作为酒馆的主门,是从外面被锁死的,想要从那里出去就会闹出很大的动静。 乔凡尼双手持枪,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震啸的效果似乎会随着距离而衰减。如果“它”驱使着巫师的物质身体从任何一处出口走,那他就是一个活脱脱的靶子 所以对方迟早会上到二楼,但是自己这边似乎还没找到和对方有效对抗的手段。 “阿雷西欧。”乔凡尼不耐烦地说: “这么久还不能确定对方的来历吗?” “我不想在这时跟你争吵。”阿雷西欧的声音说: “你忘了世上有多少种魔鬼?没有足够的信息,像神棍一样乱猜吗?” “要是你自己没抛弃灯火,哪至于这么难?”乔凡尼嘲讽地回应。 如果阿雷西欧仍是完全体的守灯人,那么也就无需通过提灯以及分化共生菌等辅助手段,直接就可以看见对方的本体。 乔凡尼虽然习惯性地嘲讽,却也知道这时候的争执毫无意义: “再来一次震啸,总该差不多看出对方的来历了吧。” “这不是由我决定的,乔凡尼!它……” “我已经看见了。” 乔凡尼进入迎敌的态势,因为血液中大量的诱发物,他的眼睛已经微微涨红。 柯林紧张地望着敞开的天台大门,黑洞洞的如同通向地狱的孔洞,里面隐隐开始映出暗红色的火光,随着火光逐渐明亮,一个人影也从中缓缓浮现。 就像一直等在那里。 极为突兀地,仿佛时间停滞了一瞬,不见那人有任何动作,一阵尖锐的震啸却已经扑面而来,席卷了二楼的每个角落。 第五十八章 成像 与震啸几乎同时响起的,是从乔凡尼那里传来的枪声。 虽然分不清谁前谁后,这一枪也许毫无意义。因为根据之前的情况来看,子弹会被在距离巫师极近的地方被震落。 但柯林却已经无暇去确认乔凡尼这一枪的成果,因为他正面临着更大的危机。 在人影浮现的第一时间,柯林就料到了下一刻将到来的震啸,所以他马上丢下枪捂住了自己耳朵。 乔凡尼的护符已经用尽,这次如果再失神可就没人来唤醒自己了。 尖啸结束之后,不知道是因为提前做下了准备,还是由于中过一次招所以有了抗性,这次柯林仅仅是稍稍眩晕片刻,动荡的视野就恢复了正常。 但这突如其来的震啸,效果可不仅仅是令人失神而已。 “它”频繁使用这招的目的,不是击昏对手,而是将对方的意识拉入到自己所在的频率界限。 柯林已经硬生生吃下两次攻击,虽然这次没有再长时间失神。但他却察觉,周围空间的氛围不知何时悄然改变了。 事实上,他的意识已经被拉进了对方的频率,所以在他睁眼的霎那—— …… “……我看到它了。”柯林呆滞地说。 “你,知道怎么归零吧!”阿雷西欧提醒说。 此时柯林的精神已经直接暴露在那个魔鬼面前,却仍有一丝自救的余地。 所谓“归零”,是指通过一个平时长久养成的心理暗示,让意识回归到长久所处的频率之中。 零是死亡,也是重生。如果随时可以让意识回到起点,就可以马上退出一些危险的频率,不被其中的灵体所害。 有人说比起那些规模巨大的奇迹,“归零”这个不起眼的小动作,才是世上最有力的“仪式”。 旧时以沐浴和熏香来达成类似效果,是所有不稳定仪式的前置和收尾,所以它即是一切神秘和奇迹的开端与终结。 但是,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柯林要培养起“归零”的习惯。无人指路,几乎只凭自己一点点探索。他对这些巫术对决中的重要技巧几乎一无所知。 或许他到如今才第一次遭遇魔鬼,就已经是极大的幸运。 …… 柯林没有回答,所以阿雷西欧也就知道了答案,转而开始考虑今晚可能出现的伤亡,以及如何利用柯林现在的失误。 獠牙在守灯人眼中,不过是消耗品。 如果他的意识暂时无法退出那个频率,倒正好可以通过他的眼睛获得那个魔鬼的形象。 比起为了营救他而让剩下两人陷入风险,积极利用这种情况,迅速击败那个魔鬼反倒更有可能让他活下来。 但是“成像”也需要时间。而且柯林这种没有经过训练的普通人,也未必有能力勾画出对方的形象。 如果这样,柯林也许只能看到一团朦胧不清的影子,或者那个魔鬼误导给他的错误形象。 那么他就会和几周前那个一觉睡死的倒霉鬼那样,哪怕魔鬼正向他发起致命的袭击,却也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毫无价值,不明不白地死去。 …… 那么柯林究竟看到了什么? 一个健全的普通人在直接目睹一些不可名状之物时,也未必会陷入疯狂。甚至会视若无睹,照常继续着原本在做的事。 他们向来迟钝,缺乏敏锐的联想。意识本身也有着足够的自愈能力,会保护性地失忆,或者选择性地忽略一些自己无法理解的疯狂信息。 况且人类只能通过自己寥寥几种简陋的感受器来接收外部的一切,光学信息,气味分子,空气的振动,物理压迫……超出这些部分则无法被大脑直接理解,但是关于虚界的一切,却从来和这些物理信息无关。 就像三维生物无法想象四维空间一样。在物质界形成了认知惯性的人类,也永远无法想象和直接认知虚界的生物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但这也许恰恰是一种幸运,人类因此再也不会直视那些来自世界深处的疯狂和恐怖。 直到“成像”技巧的出现,行者开始用类似比喻的方式,以来自物质界的记忆材料描绘出虚界存在的形象。 从此,人类拥有了与物质身躯无关的内在之眼。这究竟算是鸵鸟从沙堆里抬头不再逃避,还是无意中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却仍不可而知。 柯林的意识被震啸强行带离了正常的频率,星空和双月的氛围似乎都变得不真实起来,随着酒馆一层纷飞火星的上扬,被染上了暗红的色彩。 柯林抬起头的时候,发现不远处莫名多了一只七分像猫的诡异生物,它站立在楼梯间的顶端俯瞰着整个天台。 而那个巫师摇摇晃晃的身影,则如同它手中的牵线木偶。 但这不过是魔鬼用于迷惑人的幻象。那东西缓缓将目光转向了柯林,在它自己原本的频率中,哪怕被行星压制,它也仍保留着相当程度的权能。 柯林知道自己此时如果只知慌乱逃跑则必死无疑。 随着他心境的不稳定,种种幻象开始在天台上蔓生。粗壮的荆棘从砖石缝隙中滋长,将楼层的一半向地面挤压垮塌,熊熊火光从缺口处窜出,转眼之间这处楼房似乎已经摇摇欲坠。 这仅仅是用内在之眼视物的副作用,无数幻象只是内心的错觉,随着意念的动摇而产生。除了干扰判断,不会对真实的情况产生任何影响。 他知道目前的自己不可能与对方对抗,只能期望于阿雷西欧和乔凡尼获得信息后能够击败它,所以干脆松开了对自己想象的束缚,开始为之成像。 过去的种种记忆,开始如潮水般在这小小的天台上涌现和流过。 包括前世回忆中的景象亦出现在了这里,钢化玻璃幕墙的大厦在火光中层层拔节,大型客机在低空掠过,巨大的噪音让他开始耳鸣,机翼带起的烈风则差点将柯林刮下护栏。 但是这部分的回忆仅仅一瞬而过,没有残留下任何痕迹。因为它们与这个世界无关,根本不能用于比喻那个魔鬼。 接着,今世的回忆开始流淌。如同火车站台的密集人流在星空下行走,一张张不同的面孔逐次掠过。成群的动物,以及西拿勒战场上的炮火…… 就像水中浮萍为一个微小的漩涡所吸引,记忆的碎屑开始一点一滴粘连在那只东西的身上,随着记忆光影的不断流逝,那只生物的形象开始变得不明确,取而代之的,一个模糊的人形开始浮现。 “乔凡尼!”柯林大喊: “我在为它成像,如果你还想知道它的真身,就不要让它杀了我!” “不用你说我也会做的。”乔凡尼咬呀说。 在巫师出现,尖啸响起的第一时间,乔凡尼的那一枪并非射向那个巫师,而是打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他并未寄希望于阿雷西欧,不如说此时的状况,才是他一开始所谋划的。 自己利用剧痛保持清醒,而柯林会被拽入那东西的频率。 然后柯林为之成像,在这期间,则由自己来掩护他。 等到成像完成,就是反击开始之时。 第五十九章 眼睛 人类的“成像”技巧,是基于自己的记忆和经历来进行。所以两个人可能为同一个虚界生物描绘出大相径庭的形象,但这个过程却又不是随机的。 据说熟练者可以在遭遇灵体袭击的瞬间为敌人成像,这也是任何有效反制的前提。 但也可以说,不能做到这件事的巫师都已经死了。因为不为对方成像,就无法确认对方的袭击方式。 而离物质界越是遥远的虚界生物,就越是难以被描绘。 同一世系的巫师,会通过精神共鸣来继承先祖过去获得的虚界形象。这种继承意义重大,就像是在用数百年时间绘制茫茫虚界的海图和黄页,是人类在历代探索中积累的最宝贵财富。 这是柯林第二次为虚界生物进行成像。几天前刚刚成为獠牙的那一夜,明明是在准备完善且没有打扰的情况下进行仪式,却仍然遭遇了完全失败。 而这一次,则是在精神遭到冲击的情况下进行尝试,时间紧迫,同时还伴随着与那东西的战斗,可以说希望渺茫。 “对方是……人形。”柯林痛苦地说,他几乎要为头脑中不断涌现的幻象所癫狂,却仍必须细细感受脑海中每一种描绘是否稍许接近真相。 时间已经过去数秒,此时仍然只能看出“它”的轮廓。 随着成像的进行,那个人影的位置变得动荡不定,时而遥远,时而又几乎贴在眼前。 柯林不能确定它此时正在做些什么,但它给自己的危险感正在不断上升,那越发浓烈的敌意被头脑中的幻象描绘为巨大的牙齿,又在下一刻烧蚀速朽。但即然这些细节还在迅速变化,就一定还不是真实的形象。 “人形。”阿雷西欧复述柯林的话,这已经是非常重要的线索,一下子将范围缩小了很多。 只要他们没有背运到碰上那些未有过记载的东西,人形的魔鬼,在《恶魔阶层》的记录中只有四十五种。 …… 乔凡尼的左手手指深深地刺入了大腿的伤口中,通过这种剧痛让自己保持清醒,或者至少不被拽入“它”所在的频率。 因为血液中共生菌在分泌大量的诱发物,尖锐的疼痛就像是最好的兴奋剂。 他的右手则稳稳地握持着手枪,正在以每隔三秒一发的频率向着那个巫师的方向射击。 “砰”,“砰”。 每当枪声响起的时候,必然伴随着一阵凄厉的尖啸,精准地将子弹震落。 他在掩护柯林,但维持不了多久。到目前他已经开了三枪,弹巢内的子弹只剩三发。 而且他也很快会对大腿上不断传来的疼痛感到麻木。 震啸的声音似乎正在变得朦胧,这是随着精神直面震啸的次数增多,他正在逐渐失去抵抗的能力。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说,他最多能再为柯林掩护十秒左右。就必须放弃对那个巫师的射击了。 …… 魔鬼此时还不能专注于攻击柯林,它必须保证自己的宿主不会被杀死。 它没料到自己一开始用于偷袭的震啸,竟然反而让它陷入这样尴尬的境地。 如果两个人都落入了自己频率,那么只需一举将两人抹杀吞噬即可,普通人的灵魂都很渺小脆弱,它有把握在五秒内做到这件事。 但如今,一个人已经进入了自己的频率,却没有迷失太久,甚至不知天高地厚地开始描绘它的形象。 而另一个人,明明不断受到震啸,结果却仍像一颗钉子一样滞留在下界,用一种奇怪的危险道具不停朝自己的宿主进行攻击。 现在的宿主,那个所谓的巫师,一路受自己欺骗,在可笑的妄想中打开了心之壳,确实是完全的废物。但如果他死了,自己又不知道要等多少年才能找到这样合适的锚点。 每隔三秒,它就要将注意力转向下界,用震啸击落向宿主射去的子弹,从而不能专注于抹杀那个正在为它成像的人。 除此之外,在不远处某个不能确定位置的地方,还有另一只老鼠在窥视着这边,它隐隐觉得那才是真正的威胁。 同时面临三种方面的进攻,它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恰当地应对。 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时间仍然在自己这边。 …… 视野中的幻觉影像不断变化,柯林的脑海深处逐渐传来刺痛。 之前的尖啸就像是在他的心之壳上暂时打开了一道裂隙,而物质现实中不断响起的震啸声,正如同一柄巨大的重锤一下又一下地砸落在他的精神上。 这反倒帮助他暂时削弱了深层精神中那些用于自我保护的机制,心之壳上的缝隙在扩大。随着意识的逐渐淡薄远离,成像的效率反而越来越高,他在接近于看见真实形象。 慢慢地,他又看到了一对眼睛,那两眼间的距离大到不可思议。虽然长在人形的身躯上,但那绝对不是人类会拥有的相貌。 “怪异的眼睛。”柯林口中接近无意识地传达说,他已经在一点点丧失言语能力。光是要用意志说出这些句话,就要耗费极大的心力。 “它”以怪异的眼睛为特征,阿雷西欧接收到了这一信息。但是还不够,眼睛本来就是魔鬼形象上非人感最集中的部位,光是眼部有异常,最多只能再将范围缩小一倍左右。 “怎样的眼睛?什么颜色的瞳孔?多少对?”阿雷西欧沉着地询问,但这样连用几个问句,仍暴露了他内心的急切。乔凡尼的手枪中只剩两颗子弹,现在时间还剩八秒。 阿雷西欧在提醒柯林专注于眼睛,因为比起模糊的全身,不如彻底清一个部位,也许就能一举敲定对方的种类。 “你……” 这时,那个巫师磕磕绊绊地开始说话了。那是一种仿佛还没有适应人类声线的声音,有着更类似于爬行动物的嘶鸣感。 “这时候停下还来得及。” 虽然是巫师的喉咙在发声,但说话的显然是那个魔鬼: “否则你不可能逃掉……” 它说这句话,并非只是在做徒劳无力的口头威胁。 事实上柯林一旦在脑海中为他建立了形象,就将与它产生永久的联系。 阿雷西欧与乔凡尼应对魔鬼的策略,向来是击杀宿主将它们流放回虚界。 但如果完成了成像,就会建立联络。 就像两个人交换了住址一样,如果成功为它成像,那么即使魔鬼回到虚界,也有概率在柯林无意中回忆起那个形象的时候,同时感应到柯林的位置。 除非抹掉这部分的记忆,否则联系将永远存在,区别只是或深或浅而已。 “我看到了。” 柯林艰难地说,他完全不打算因为魔鬼的警告而停止,有时敌人越是劝你别去做,就越应该去做: “我看到了,那是一双竖立的眼睛。” 第六十章 咒文 人类双眼的视角极限,上下150度,左右230度。这是为了适应现实空间中横向分布的信息而进行演化的结果。 可那东西的双眼却是竖立生长的,又是不是暗示着,它原本生活于某种信息纵向分布的空间中? 但话说回来,横纵的定义又是什么?与重力方向垂直即为“横”?难道它所身处的世界中,事物是和重力平行分布的吗…… 柯林完全无法想象,是怎样的空间环境让它演化出了这样一双眼睛。 就像两道纵向裂开的口子,上下排列在面盘上。 他茫然地笑笑,自己又用物质界的经验去揣测它们了,明明知道这是一种愚蠢的做法。 这双“眼睛”的样子,不过是将某种特质形象化后的比喻。生活于虚界的它,根本不需要这种光学感受器。 幸好此时尚未能看清它的整张面孔,因为光看这一对眼睛,隐约就能猜见它的本相是怎样一副癫狂怪诞的尊容。 “靠这些,足够猜出它是什么了吗?阿雷西欧。” 柯林闭上眼睛艰难地说,此时他的精神也已经到了极限。 …… 就像是补全了最后一块拼图,阿雷西欧合上了手中的《恶魔阶层》。 “竖状双眼的特征,借助青星通道进入现实,用于自保的震啸,人形……” 不必看见完整的形象,只通过这些信息也已经足够推测出对方的类属。 ——穿梭魔。 一种有能力主动在世界各层之间纵向来往的魔鬼,虽然仍是底层的存在,但也拥有相当于赤星二天巫师的实力,远不是目前的他们所能对抗的。 但幸运之处在于,它不仅是被明文记载的魔鬼,而且是在遥远的古代就已经被“驯服”的罪民。 据说数千年前魔裔乌尔柱王朝的君主们,曾试图用古代魔法征服混沌。 天生拥有魔法器官的他们,在天赋上远远超过人类。他们同时生活于现实与虚界,并且最终与历代慑服的无数魔鬼和恶魔一一立下约定。 那些魔物被分别编入三十六位区域主宰的麾下,成为了后人所称的“三十六区地狱”。 其中的罪民除了要听从“沉沦之戒”的驭使之外,还被逼迫如实供出了自己的名字,能力,以及号令它所需的咒文,以确保王朝的任何臣民都不受其害。 虽然如今那个王朝早已覆灭,但地狱三十六区的古老格局,却至今仍在运作着。 而那些魔鬼和恶魔所招供的话语,则被全数被记载于《恶魔阶层》中,它也因此成为了世上最著名的一本魔导书。 虽然仿冒它的伪书不计其数,但辛西里古老的灯火大图书馆,显然收录了这本书在魔裔王朝时期流传甚广的真实文本。 此时柯林所面对的“穿梭魔”,则在《恶魔阶层》的记载中从属于地狱的第三十二区。 如果想要号令它,需要在七枚干燥后的月桂树叶上写下第三十二区的君主的名字:“火轮之刑伊可希翁”,并且将之点燃焚烧。 通过古老的约定来驭使精灵的权能,这既是所谓精灵魔法的雏形。在过去曾有人说,鬼神以权能统治世界,而巫师用咒文号令鬼神。 但现在显然已经来不及找来七枚月桂树叶,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那串用于喝止它的咒文。 “复述我接下来的话,不要念错任何一节。”阿雷西欧说。 他清晰而小声地将那咒文起始告诉柯林。开头处是极为简短的五个音节。 原版的咒文并非用人类的语言写就。还原最初的读音之后,人类的咽喉也无法将之完整地发出。经过长时间的改良,才有了一个接近原文的版本。 但它的原意也因此而彻底轶失,如今只是一小串意义不明的音节。 “……” 效果瞬间出现。 当柯林念出第一段音节组合的时候,那个人影即开始扭曲变形,仿佛沸水中破碎的倒影。 一阵不明确的哀嚎仿佛从灵魂深处传来,那个巫师的身体也开始痉挛。 确认有效之后,阿雷西欧继续将剩下的咒文告诉柯林。每念诵一小节,就等待柯林复述后再继续念诵下一节。 咒文的那串音节本身,也莫名地令柯林自己感到不适。 他发觉自己意识的频率反而在越来越接近那位穿梭魔,而原本已经停止的成像,此时竟开始自行继续。 乱七八糟的回忆流淌得到处都是,连那些受封印影响变得意义不明的记忆也开始出现。将精神集中于咒文念诵的柯林,已经彻底控制不住自己的联想。 穿梭魔那支离而凌乱的肢体在加速一点点显现。柯林忽然意识到,这是恐怕对方在故意与自己建立联系。 魔鬼本身就懂得如何向人类显现形象,它在故意导引柯林失控的联想勾画出自己的某些特征。 “砰!” 乔凡尼的最后一颗子弹,已经不会再被穿梭魔的震啸所阻挡。 这颗子弹精准地贯穿了巫师的头颅。他的身体干脆利落地往后栽去,重重砸倒在地上。 但是乔凡尼却忍不住暗骂一声。 失误了,扣下扳机的霎那,他才猛然惊觉,这时应该射击心脏的。 因为心脏的自律性,在脑死亡之后仍将跳动一段时间,继续向全身供血,尸体上的细胞保持活性的时间因此而变得稍长了一些。 死亡时意识瞬间消散,而人体以太,却会因为细胞的存活减缓消亡速度,穿梭魔可能将因此得以在物质界再稍稍滞留少许几分钟。 乔凡尼没有选择继续给手枪上弹,因为哪怕现在跑过去给那个巫师的心脏一枪,也显得太慢了。 他直接朝巫师的方向冲刺过去,因为血脉中的潜能为诱发物所激发,力量之大甚至在砖石的地面上留下了半道碎裂的脚印。 转瞬之间他已经到达天台入口处,稍稍俯身只用一只手就拎起了地上的尸体。 他准备直接将巫师的尸体抛入楼下的火海中,以最快的速度让这片以太消散,将穿梭魔流放回虚界中。 而此时,在穿梭魔的精神频率中,柯林看到它的身躯也已经显现大半。 那确实是类似人类的身体,肢体和躯干的比例却又完全不同。 一种不能称之为苗条的细长和似人却非人感,像是将人体完全异化后的结果,因此而显得比其他异形更为诡异。 柯林一边念着咒文,一边闭上了眼睛,但这只是徒劳。 因为他现在其实正在以内心的眼睛视物。即使视野内已经是一片黑暗,那个怪异不平衡的形象却直接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还差一点点,它就将与柯林永远联系在一起。 第六十一章 冥想 酒馆的楼梯间在上升气流的作用下,几乎成了一个大烟囱,滚滚浓烟不断从中喷涌而出。 乔凡尼扛着巫师的尸体屏息冲进烟雾,将其抛入一二层的火海。 此时酒馆内的温度已经极高,转瞬之间就能将人体细胞全部杀死,巫师的以太将很快随之衰退为物质。 幸运的话,明天也许会有人在废墟中捡到一些细碎的红石。 穿梭魔在现实中的立足点在迅速消退。所以柯林的脑海中,它的形象随之远离淡去。 但一切终究晚了一步,在那影子彻底消失之前,穿梭魔的形象也已经完整成型。 脸部中线上竖立分布的眼睛,在双眼两侧裂开开层层叠叠的口器,身躯上连接着细碎如树木枝节的肢体…… 一切回归平静之后,天台上只余阵阵热风。柯林凝视着天上的雌月,想借此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免得一不小心又回想起那个形象。 但是未经训练的人,很难控制自己的想法。越是刻意告诉自己不要去想,相关的念头反而越是会冒出来。 那个影子将成为自己一生的梦魇,只要某天一时松懈地想到或者梦见它,或者在哪听人提起相关的事时,脑子里不小心闪过一个念头,它就有可能在虚界得到感应,继而连接借道自己的以太回归物质界。 幸运的是自己还没有打开心之壳,不至于落得和那个巫师一样的下场。 不幸的是,恐怕它再次出现时,又会伪装成其他形象突然袭击。 那时自己很可能毫无防备,而且要孤身一人面对它。 “成像完成了?”阿雷西欧的声音。 “嗯,但好像有点做过头了。”柯林说。 阿雷西欧许久没有说话,一个刚刚入门的人竟然真的完成了成像。 倒不是说这件事本身多么令人震惊,而是柯林身上的疑点又出现了。 穿梭魔被人类成像完成,大概是在新历073年,原本就是最早被明确的几批形象之一。 只要出身的世系稍有传承,天份再一般的巫师也有能力在瞬间为它成像。 因为这是继承前人成像体系的结果。 但如果要从无到有将它再描绘一遍,则完全是另一种概念。 柯林能短时间内做到这件事,在阿雷西欧的认知中只有两种解释。 要么,是他在成像技巧上天份极高,甚至高到刚刚入门,就可以比肩别人十几年专门训练的水准。 要么,就是柯林曾在某时某地,通过共鸣获得了某个世系传承的成像体系。 这两种解释,都不能完全吻合柯林的表现,各自多少有些问题。 但阿雷西欧个人更倾向于第二种。同时他又想起了那个曾在柯林身上留下某种仪式的人。 今晚的结果,让他又开始觉得菌群检测没有出错,假设中的“那个人”,恐怕是真实存在的。 虽然柯林本人,也未必对他有所察觉。 …… 此时街道上已经因为火灾和枪声聚集了不少人,看样子也不用刻意闹出什么动静提醒附近的居民了。 随着穿梭魔的离开,柯林的意识也随之退出异常状态,虽然还有些恶心反胃,但并非完全不可忍受。 他强行提振精神,和乔凡尼通过钩索离开了现场。 就在这期间,阿雷西欧告诉了柯林号令穿梭魔的具体方法,包括“火刑之轮伊可西翁”怎么用拿勒字母拼写,以及随身携带火种和七张干燥后的月桂树叶。 “月桂树叶?用这种与灵素无关的物品也可以吗?” 柯林恰到好处地表现出困惑,问出了那个初次接触古典精灵魔法的人多半会有的问题。 如果将这些手法视为一场仪式,就会发现整个过程似乎缺失了“燃料”的参与。似乎不满足仪式完整的三大单元。 “因为这本来就不是仪式,从头到尾,没有任何镜像在发生作用。”阿雷西欧说: “把这看成作一次强制交流就好了。就像钱和语言也与灵素无关,却能号令巫师去做事。” 从另一栋楼的后门走出,可以看见很多壮年男人匆忙地抱着水桶朝火灾现场跑去。 虽然这根本上与自己无关,柯林却仍略感到有些歉意。幸好这一带的房屋都是砖石结构,火灾不会造成太大的损失。 接着他又忽然想到了与那个魔鬼有关的事。 即然掌握了驾驭它的方法,那么是不是可以在准备完全的情况下,故意引诱它来到现实,再用月桂树叶制服它,强迫它成为自己的使魔一类的? 但事情应该没有这么简单,否则在自己念出咒文之后,它又怎么会主动配合自己的成像呢? 仿佛预料到柯林此时会想些什么,阿雷西欧说: “你可别想着主动把它唤下来。那些做法最多只能当应急用。不谈咒文经过数次翻译效力已经严重衰退,即使是古代的原版,在记载中也是有作用时限的。” “说到底,这些方法都不能彻底解决问题。但这也不是什么罕见的情况,如果你不想一辈子都提心吊胆的话,还是老实去练习‘冥想’吧。” “冥想?” 这个玄之又玄的概念,似乎总是伴随着魔法出现。即使在柯林的前世,大部分人也听说过冥想,却都又似懂非懂,不知道它具体是什么。 大概就是端坐着,进入某种空灵的状态? “我不知道你对这个词有什么印象。”阿雷西欧说。 “但冥想不是为了获得什么,而是让你仅仅专注于呼吸,不去想不该想的事。” “虽然这也是世上最难的一件事。” 第六十二章 传奇揭幕 阿雷西欧交代完那些话之后,柯林身上的“士兵”棋子也就自行碎裂。 这意味着阿雷西欧离场了,但也许,他从来没有到场过。 时间接近三点,柯林和乔凡尼离开发生火灾的街区后,马路上已经完全没有行人和车辆。 确认已经安全后,乔凡尼服下抑制剂,退出了激发状态。 似乎到了这时,乔凡尼才感觉到大腿上枪伤的剧痛,他皱着眉停下了脚步,用手指摸索着检查伤口的状况。 还在天台上时,他就已经将子弹取了出来。但柯林不确定他伤得多重,因此投去了询问的眼神。 “已经开始愈合了,之后只要别感染就好。”乔凡尼呲牙咧嘴地说。 从受伤到现在短短十几分钟内,他的伤口的状况已经安定了下来,甚至开始愈合。 柯林注意到他的左上臂仍缠着绷带,那是在周末时里卡多的栓动步枪留下的枪伤,但今晚看乔凡尼的左手动作,似乎丝毫未受伤口影响。 这种非人的恢复力,只能解释为血液中那些诱发物带来的效果。 柯林想起了在酒馆二层,乔凡尼使用信息素时所说的“代价”。 那显然不仅仅是指生命丰饶的消耗而已,毕竟他们已经可以通过置换转移向意识中补充灵素,虽然从长远来看,这种手法可能会对深层意识造成损耗。 但很多时候,往往眼前的事情就会要了你的命,哪里还管得了什么长远呢? 就像乔凡尼,他并非不知道代价,甚至不久前还在提醒别人留神,但自己却在短短几天内就连续两次进入激发状态。 “如果一直对那些激发物依赖下去……” 柯林斟酌着谨慎询问后果。乔凡尼应该已经在这种生活中度过了十几年,现在问这问题,颇有点揭别人伤口的感觉。 但他又不得不问,以避免重蹈覆辙,或者至少也有个心理准备: “这样走到最后,究竟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我也不好说那究竟算不算代价,因人而异吧。”乔凡尼平淡地说,似乎思索了一会,又莫名奇妙地问: “你算是没心没肺的人吗?” “……差不多。” “那就没有代价。” …… …… 乔凡尼说自己准备在附近的旅馆里度过一夜,附近不远处有五只手的马车站,可以在那里找到车回旧城。 半小时后,柯林回到了伯父的宅邸。 伯父的生活在不知不觉中昼夜颠倒,因为对他来说阳光和月光同样蕴藏剧毒。三点反而是他最活跃的时间,此时正点着红石灯,在自己的实验室里不知忙碌些什么。 看到柯林这么晚回家,他倒也没有表现出什么疑问,对侄子的夜不归宿习以为常。 伯父知道柯林在记忆上的异常,也知道柯林在为解开记忆封印而进行活动。 事实上七年前他们在警局里相认时,伯父克雷吉表情僵硬,未作任何表示亲昵的举动。被请入审讯室后,他脱口而出的第一个问题是: “伦茨在哪?” 伦茨·达洛佐,也就是柯林这一世的父亲。 在当时的施塔德,许多人都在传说达洛佐家族的次子伦茨,返回先祖故土参加西拿勒的叛乱,并且已经丧命。 但是柯林却完全无法回忆起来,来到施塔德之前的五年间自己究竟经历了什么,自然也就说不出伦茨的下落。 克雷吉正是从这件事中,获知柯林的记忆中存在封印。 在之后寻找破解方法的过程中,他也给予了颇多帮助。 克雷吉甚至告诉了柯林神学院报房的管理结构,从而使窃听行为暴露的可能降到最低。 虽然仍不赞同柯林涉足超凡,但即然目的只是为了解开封印,他也不得不稍作妥协。 克雷吉似乎已经不对伦茨的生还抱太多希望,却仍想通过解开记忆封印,来确认伦茨的线索。 …… 柯林忍住向身为虚界生物学专家的克雷吉询问穿梭魔的冲动,以避免随着话题的深入,又会不小心回忆起那个形象。 今晚与乔凡尼和阿雷西欧经历超凡战斗,柯林获得了许多无法从其他地方入手的重要认知,但回家之后,他却完全不敢进行复盘。 他看似随意地向伯父开口,说最近很难入睡,索要一些对付失眠用的安定剂。 这是为了避免梦见不该梦的东西,也是因为今晚精神受到了太多冲击,隐约有些衰弱的症状,注定难以入眠,可明天一早还有报房的工作。 在冥想练习取得效果之前,柯林恐怕只能依靠这些药物来安心入睡了。 在这个年代,精神类药品尚未受到合理的管控,很多人一不小心就会对它们形成依赖。 一些含有鸦片的产品,还被各保健品公司伪装成来自偏远国度的神奇秘方,在家庭妇女之间颇为风行。 说来有些好笑,明明连这些更严重的问题都还没得到解决,当局倒是管起了酒。 “已经快一个月了,市面上的情况怎么样了?”伯父一边在红光下翻找安定剂,一边询问说。 柯林知道他所指的是禁酒令和地下酒市。 事实上柯林能预测到禁酒令的颁布,也少不了伯父克雷吉的参与。 克雷吉多少还同公国的一些政要维持着联系,而且亲身参与了那场关于寄生灵问题的研究讨论。 即使柯林能窃听神学院报房的信件,可到了克雷吉那样的层次上,能获得的上层信息永远比他多得多。 “卢卡他们应该已经开完会了。”柯林说: “如果他们决定要插手这块生意,最慢下个月,施塔德的地下酒市就会被建立起来。” “那你有没有设想过他们选择不参与呢?”克雷吉说。 “没有,因为不太可能。”柯林果断地否定。 卢卡和马里齐奥这些族长总是说“赚钱并非第一位”,但在这个资本时代,无论怎样的崇高传统,在利润面前都是脆弱不堪的。 如果五只手的上层选择挡住所有辛西里集团的财路,那么被碾碎的只会是他们自己。 虽然政治背景截然不同,但这次禁酒令的进展,仍可以参考前世灯塔国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那个荒唐法令。 几乎在一夜之间,它就促成了黑手党家族真正意义上的崛起,并最终促使阿尔·卡蓬,查理·卢西亚诺等人教父传奇的诞生。 所以他此时才能够万分肯定地说: 一个根本无法执行的禁令,只会带来现代有组织犯罪的萌芽。 第六十三章 会议结果 柯林无从了解,在与自己相认的几年前,究竟是什么事件导致了克雷吉名誉扫地。 海涅说克雷吉不再参与到神学院的事务中,只是因为眼疾带来的不便。 但是克雷吉本人显然还对研究饱含热情,甚至在达洛佐祖宅的地下自费搭起了实验室。以他这样的名誉,即使短时间内拿不出成果,圣一神学院也不至于断了他的津贴。 柯林从来没有过问,克雷吉现在究竟在做些什么实验。 伯父只是一个没有成像能力的普通人。照理说,离开了神学院那些昂贵而神秘的仪器,只凭地下室里那样简陋的条件,是根本没有办法触及到虚界生物的。 那他又究竟在装模做样地研究些什么呢? 有时柯林会对此感到荒诞不经,却也有意不去过问。 ……毕竟问出结果又能怎样。难道揭穿他或者说提醒他,让他停止这无意义的行为吗。 如果没有研究上的需要,那么克雷吉也就不再会花费大量红石用于照明了,倘若只是为了平时的生活,就不值得这样浪费。 未必是没人肯为他负担,而是怕他自己会觉得不配。 如果没点值得照亮的东西,难道让他余生就在彻底无光的死寂中度过吗? 伯父的生活显然已经非常紊乱,明明每天都需要借助那些药物入眠,但此时他提着灯,摸索许久却翻找不到自己不久前放置的药瓶。 往日头脑清晰的他,正在变得越来越健忘和无条理。 最终克雷吉在一些摊放的书册下找到了茶色玻璃药瓶。受潮的药物有些粘连在一起,他抖着手才倒出一些,递给柯林的时候一边还在交代说: “一开始服一颗就够了,半小时后会稍微有点效果。” 柯林答应着接过药,发现克雷吉欲言又止,似乎在含糊地嘟囔什么话,最终却没说什么。 伯父应该隐约能猜到侄子为什么会需要这些药物。 柯林并非一个精神脆弱的人,需要借助这些安定药物的时候,一定是因为和超凡有关的事。 但柯林想要恢复记忆就不可避免地要触及到超凡,这又关系着伦茨生还的线索,所以他也就不再多嘴。 …… …… 离开克雷吉的实验室,就会经过达洛佐家族的祖宅里最幽深的长廊,墙壁两旁挂满了画像。柯林心想或迟或早,自己和克雷吉的画像也会陈列在这里。 这栋宅邸里,所有的正常灯具都已经被拆掉了,长廊尽头实验室的房门通常不会关上,以做光源使用。走在这条长廊中,只能在红石暗淡血腥的光影下端详祖先的面容。 达洛佐家族是最早来到同盟的辛西里移民,其家谱几乎和施塔德的建城史一样漫长悠远。最早三代人在荒野上焚烧荆棘排干沼泽,建起这所宅邸最初的雏形,又在此后的三百年间经历无数次修缮和扩建,曾一度成为旧城南部最显眼的建筑之一。 但如今这所宅邸已经颓败下去。毕竟这个家族遗存的后裔就只剩他和克雷吉,已经没有人力和财力来维持它了。从庭院到卧房,处处是年久失修甚至腐朽的痕迹。近年又因为克雷吉对窗户和厨房等处的改造,使得这座宅邸愈加不像是供人居住的地方。 有人说达洛佐的兴盛和衰颓都是一种必然。正如同施塔德市民所传闻的那样,截然相反的祝福和诅咒缭绕着他们的血脉,一种永恒的疯狂和灵感似乎伴随着家族的基因代代相传。 仅从克雷吉兄弟这一代,就能窥见达洛佐特质的某种端倪:长子克雷吉以卓绝的天资攻克虚界生命学的数个难题,在世人对他的期望达到顶峰时,却为难以解释的眼疾所击垮成为废人。 次子伦茨,成长于同盟境内,却又毫无缘由地同情甚至痴迷与“夜民”有关的一切。放弃自己所有事业奔赴那场看似无胜算的叛逆。 几年后西拿勒王室最终被光复,在战争中奉献颇多的夜民却反倒受到清算,而伦茨也如尝所愿,横死异乡。 虽然是穿越者,但柯林却很难确定,这些宿命般的轮回会不会显现到自己身上。 比如说奇迹般地在半年内搏得八十万奥里的巨富,却在破解仪式即将完成的前一夜离奇暴毙之类的。 应该不至于这么狗血吧。 …… …… 即使有了药物辅助,这也注定是难以好好休息的一夜。 头脑中没有任何想法,柯林却无法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睡着。第二天一早起来的时候头痛欲裂,也必须挣扎着去报房完成一天的工作。 除了为了给海涅有个交代之外,更多的是为了继续收录那份来自喀瑜次大陆旅外学者的汇报信件。 柯林猜测目前手头积累的文本,已经足以支撑自己破译出原文。只不过因为这几天意外而又紧迫的事情接踵而至,所以根本没有时间沉下心来着手破解密码。 这些天的经历,也恰恰意味着自己正一步步深入超凡世界,势必将面临越来越多的危险。所以对那份材料里可能收录的巫术,也就有了越来越急迫的需求。 尽管那可能还是非常原始简陋的巫术技巧,但是准备一些别人预想之外的手段,很可能会在关键时刻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再次只用一个上午,就在神学院报房完成了一天的工作量。 虽然生命丰饶已经恢复了过去的“容量”,但柯林这些天只打算追踪那位喀瑜学者,以及与传染病学突破有关的信件,所以进展比以前要快。 因为药物的效果,海涅似乎没能察觉到柯林眼底里的疲倦。说话间似乎还以为柯林的效率提高是因为不再为帮派事务费神,精力集中的效果。 谢绝了海涅共进午餐的邀请,柯林匆忙离开了报房,此时还有更要紧的事情需要去做。 他很快前往卢卡·切斯塔洛的“阿斯旅馆”,必须要及时确认族长会议的结果,五只手究竟准备对禁酒令采取怎样的态度。 简陋廉价的阿斯旅馆门外,却停满了铮亮的汽车,恐怕是切斯塔洛家族的其他头目都聚集起来了,他们来聆听卢卡讲述那场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的族长会议,究竟敲定了怎样的决定。 柯林挤过人群匆忙来到顶层,卢卡的办公室里此时已经站了不少人,许多人一边抽烟一边在谈,而几个头目的神情似乎有些凝重。 卢卡仍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与站在一旁的人谈话,脚边面地上满满的都是烟灰。似乎没有留意到柯林的到来。 柯林略微感到有些不妙,没有心思再与他们寒暄些什么,直接拉过一个有些面熟的同伴问: “昨天会议的结果是什么?” 第六十四章 出乎意料 “结果?结果他们根本不准备插手私酒生意,而且我们也别想碰。” 听到这出乎意料的答案,柯林只觉得头脑里嗡嗡作响: “等下,什么?” “这就是昨天会议的结果。” 一个刚刚走进门的人脱下外套挂在挂钩上,自然地插入了他们之间的谈话。 是个高而清瘦的男人。柯林记得现在是他在为卢卡掌管账本,名为恩佐,与其说帮派分子不如说是个生意人: “至少今年之内,五只手不会为任何私酒商提供庇护。”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我知道,但,这是为什么?”柯林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收起了刚才的失态,紧接着问。 这意味着南施塔德所有的私酒商,都不需要再向五只手上缴抽成。 只是如果他们被什么人打劫或黑吃黑,又或者被警探找上门,五只手也不会对他们负任何责任。 所以,地下市场的建立也就随之变得遥遥无期。 黑市也需要秩序,甚至因为信息的不透明而更依赖秩序。如果里面净是些想通过诈骗敲诈获利的人,那么很快它就会干涸,谁也别想长远安稳地赚到钱。 “更具体地说还有另一条:虽然不妨碍外面的人参与到私酒生意中,但如果是五只手内部的人,则一律禁止。” 恩佐摇着头,但神情轻松: “我不太喜欢这个决定,不放弃这么一块市场的话,我们在财务上也能轻松一些。” 他开玩笑般地说: “但是不得不承认,这时候先旁观一阵子,是更明智的选择。” “是堂·马里齐奥认为风险太大吗?” 也许他们嗅到了什么,比如当局推行禁令的力度非比寻常,所以克制地选择了不参与。 “嗯。”恩佐点头说: “听说上面挺严肃的,刚成立的禁酒局拿到的预算多得离谱,只拿公国来说,最近也从同盟层面调来了不少精英,这些专员只对同盟负责,还不知道好不好说话。” 可光是看到这点风险,就可以让这些帮派组织放弃摆在眼前的数倍利润吗?柯林对这些暴徒的理智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当然不止这些。”恩佐补充说: “同盟境内的酒厂已经被封得干干净净,虽然还有一些小作坊暗中用工业酒精调配假酒,但这些东西是卖不出好价钱的。想要利润稍微可观一些,就必须从海外的酒商那里走私过来。” “今年是热年的末尾,但其实已经有些偏冷了,北海舰队需要提前离开原本驻防的北地港口,否则等到那片海域的港口结冰,钢铁铸造的船壳也会被海冰挤碎。” “所以再过两周,北海舰队就会到达施塔德港,经过为期半年的整备改造后,似乎就要被调到遥远的西净洋,投入到和爱西尼王国那场不知何时才到头的对峙中。” “当然这是题外话,最后谁能当上西净洋霸主,都和我们没关系。问题重点是一支大型舰队将要入驻施塔德,那么之后的海岸巡逻恐怕会比以往严密十倍。至少在这半年内,想绕开海关偷偷在小码头卸货的风险就显得太大了,如果不买通正规码头的海关,施塔德很难再有成规模的海上走私。” “但想买通那种肥得流油的部门?恐怕他们张嘴就会要走大头,得不偿失。那么走陆路呢?我们也不可能光明正大地把车开上公路,所以能走的量仍然有限,而且你也知道现在有多少亡命徒盯着运酒车吧,毕竟这东西利润高,而且警探是不会管的。估计到时候每十车里面,能有六车能开到施塔德就算不错了。” 无论海路还是陆路,这半年内施塔德都缺乏大规模运进海外原装酒的条件。如果选择本土私酿,则产量小而且质量差。所以在北海舰队整备完离开,或者本土私酿成规模之前,私酒贸易在几位族长眼中的利润恐怕并没有那么可观。 加之当局各层对这道禁令的风向尚不明朗,所以族长会议能做出观望半年的决定,也在情理之中,甚至可以说是非常明智的。 在这时,还没有任何人能肯定地说禁酒令会成功还是失败。甚至大多数安赫人更倾向于它会成功,因为安赫民族本来就没有酗酒的习惯,而且向来提倡节制。 这些年来,“酒”已经隐隐被视为异邦劣等民族生活堕化的象征。 更何况,这个禁令的执行者,可是从未出过什么大失误的安赫同盟。 它击退了西迁的灰人族群,之后则在数百年的对外扩张中未尝一败。甚至在征服任何一个先古王国时,最大的阻碍都不是当地人民的反抗,而是同盟内几位边境王侯的相互牵制。 这样一个世上最强大的联合体,早已证明了自己可以击败和征服一切。 那么如今,它又怎么可能战胜不了这小小的酒精呢? 这个时代的人还没有意识到,一种数千年潜移默化的习俗和需要,究竟蕴藏着怎样庞大的力量。 它们总是默默无闻地存在着,却又不可能被任何强迫性的外力所封禁。即使被烧净了地面上的一切,只要需求存在,它们转入地下也会继续生根发芽,甚至愈演愈烈。 此时柯林依然认为禁酒令必然失败,但像以往那样直接参考前世的历史轨迹来下判断,似乎还是有些太僵板了。 五只手竟然选择观望半年,这虽然出乎他的预料,却也在情理之中。 从历史大脉络来看,禁酒令这种不成熟法令必将迎来失败。 但是对于切实身处这个时代的他来说,却可能要额外付出半年到数年不等的时间成本。 就像是大潮之下偶然有几片方向相反的浪花,这从来不是什么矛盾。 只是可惜,他必须要在今年冬至之前获得八十万奥里,否则想要让破解仪式再次迎来合适的时机,就可能要等上十几年。 此前,他几乎将一切押注在了禁酒令上。 可是族长会议已经明确做了决定,五只手内的任何人都不能参与到私酒生意中。 这下,又该怎么做呢? 柯林望着和刚和人谈完话站起来的卢卡,一时陷入到了迷惘中。 第六十五章 乱局 依附卢卡的头目们,似乎原本就没有插手私酒市场的打算。也可能是还没意识到私酒背后可能蕴藏的巨大利润,所以他们大多对这一事实接受得很快。 办公室里的人逐渐散去,卢卡似乎才发现柯林的到来,照常打完招呼后,他笑着说: “幸好前几天没把话说满,谁知道呢?开会前我也以为几个老家伙是不会放过这块蛋糕的。” 卢卡以为柯林与这件事无关,所以只是以玩笑的口吻说这些话。他不知道的是,柯林早就已经暗中囤入大量私酒了。 所以此时,柯林也只能在心里苦笑,自己从两年前就在冒险地筹备,几乎将一切押注在禁酒令上。结果没想到这些黑帮分子反倒比自己还保守克制一些。 这些年他努力与五只手搭上关系,甚至在几天前加入了切斯塔洛家族,满心以为这是有预见的布局埋线。结果到头来,却反倒让自己也身处堂·马里齐奥的禁令之下,完全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但柯林也相信,五只手内身处类似尴尬情况的人,绝不止自己一个。 必然有些脑筋比较灵活的人,已经或多或少地弄了些酒。前些日子的酒车劫案大部分都没有告破,其中未必就没有五只手的人暗中在参与。 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作为一个松散的联盟,五只手真的有足够的号召力约束所有头目吗? “暂时不大规模介入私酒贸易,倒也可以理解。”柯林说: “可是干脆放弃了所有尝试,甚至给全部人下了禁令,会不会也是另一种极端呢?” 卢卡一边听着柯林的话,一边走到窗台前,拉起朴素简陋的百叶窗,打开玻璃让房间里浓重的二手烟雾得以消散。 卢卡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闻到了吗?” 柯林也走到窗前,视线不远处就是塞伯河,因为位置偏上游所以工业污染并不严重,但是空气中却隐隐弥漫着一股酒精味。 仔细观察,可以看到有不少踏着黑皮靴的警探在河边倾倒着巨大的酒桶。销酒行动已经持续了快一个月,每天都有数以吨计的酒液被倾倒入河中,所以这一带的空气中总是弥漫着辛甜的酒香。 “稍有头脑的人,都能看出这场闹剧可能来带的利润。”卢卡说: “一开始,马里齐奥并没有打算禁止所有人参与到私酒生意中,他只是说不建议投入太多。这个决定是其他族长要求补充的。” “为什么?” 虽然仍这么问,但柯林心里已经有了明悟,只是想听听卢卡的答案。 “其实不难理解吧。” 卢卡凝视着那些远处的警探说: “为了‘公平竞争’,所以不许任何人跑在前面。如果有谁先尝到了甜头,就会形成对其他几家的优势。万一竞争的氛围被培养起来,大家再想保持旁观就难了。” “所以要么所有人一起进入,要么,就所有人都不准碰。” 族长会议做出任何决定,首先考虑的是几家之间的利益分割和制衡,但是在面对这种足以改变原有力量格局的重大事项时,这些顾虑就让它的思考显得格外呆板。 就像笼中的螃蟹相互拉扯住后腿,以避免任何一方率先获得优势。 “这样就不会拱手让人吗?”柯林不解地问。 蛋糕就在那里,如果你畏首畏尾,自然就会有另一个人将它捡起来。 “其实没有什么东西被让出去了。” 卢卡一边擦拭着指尖上烟熏的痕迹一边说: “毕竟这里是南施塔德,没有我们参与,谁也别想赚到钱。” “如果事到如今你还想参与到这桩生意中,就听我一句劝告吧:再等等。” “不过是等上半年而已,到时候什么都清楚了。我印象中你不是那种没耐心没脑子的人。” 可是对柯林来说,半年后,等于一切都结束了。 私酒本身确实是一门麻烦的生意,它不比小巧的药品。一瓶酒体积太大也太笨重,没法偷偷交易,恐怕还需要固定的场所,以及大量出入的顾客,根本无法隐瞒,简直就像是名目张胆地在当局头上拉屎。 如果不是有前世的历史可以借鉴,恐怕柯林也会和这时的族长们一样,嫌弃这门生意可能带来的麻烦。 理智地想想,如果那个新成立的禁酒局和警探们没有腐败透顶,他们又怎么可能查不到这些近乎完全公开的违法生意呢?几乎必须把这些人全部买通打点到位,才有可能通过私酒赚到钱。 “你知道现在搅和这事的都是些什么人吗?”卢卡淡淡地说。 这个市场还没有任何可靠的渠道,所以显得颇为神秘。柯林几乎无法与之接触,只能和普通市民一样,从新闻里隐约听说几周来那些私酒贩子们之间所发生的事。 而卢卡则有自己的耳目,消息来源相对柯林来说宽阔很多。 “那些人我多少认识一些,没有一个是可靠的人,哪怕想加入五只手也没有任何家族敢收留他们。”卢卡说: “不仅对社会来说他们是边缘,就连对我们来说他们也是渣滓,人渣中的人渣。为了钱连自己的家人都愿意出卖的混蛋。” “我告诉你现在的‘私酒市场’是怎样一副德行吧:他们之间隐约已经有了一点的组织,但就像四面漏风的筛子,因为随时有人把同伴的消息出卖出去。谁的酒被藏在哪里,酒车准备什么时候进出施塔德,这些消息在他们之间到处乱飞。你敢相信吗?这两周来能顺利出入施塔德的酒车,就连一辆都没有。这帮人只是想马上赚一笔就逃出国外罢了。” “明明到处都漏着风,但又到处都是迷雾。以前消息最灵通的销赃中介,这时候也说不清这帮劫酒的人前一天做过什么,所以现在连他们也不碰私酒这行当了。一个以前名声不显的小角色,莫名奇妙就有了自己的地下酒吧,可是当熟人去投靠他的时候,又发现那间酒吧的主人早就换了,旧主人的尸体就那么摆在后厨,他们连怎么处理尸体都还不懂。” “这样一个烂摊子,让出去又有谁会获利呢?换做是你,你愿意跟这些人一起共事赚钱吗?” 卢卡看似无意地对柯林说道: “哪怕没有马里齐奥的禁令,一个聪明人也不会在这时候碰私酒,明白吗?” 第六十六章 谎言 直到此时柯林仍有些恍惚,在踏进阿斯旅馆后的短短几分钟后,过去数年的努力似乎已经皆成泡影。 族长会议这时制定的禁令,搅乱了柯林几乎所有计划。 违背禁令的人会被处刑,刑罚永远只有两种,罚款或是枪杀,而那些五大三粗的“法官”绝大多数时候都喜欢选择后一种,哪怕问题本来只是些家庭纠纷。 只要自己仍身处五只手之内,这道禁令就会一直钳制自己的行动。 但此时已不可能再抽身而退。因为对核心成员来说不存在退出家族的说法。除非改名异姓逃去另一座城市生活,否则终生会有一些眼线在盯着你。 这是控制,同时也是保护。毕竟知道了某些秘密,就永远可能对相关者造成威胁。就这么让你一个人呆着,太多人晚上会睡不好觉。 如果他们知道尸体其实也会说话,也许火葬就会更快地普及。 但说到底,禁令的约束本身或许还只是小问题。毕竟有规则被制定,就会有人去打破,不被发现就等于没有代价。 但正如卢卡所描述的那样,如果没有五只手的参与,南施塔德的地下酒市也就无法在短时间内被建立起来,那么所有相关的交易都会变得非常麻烦。 即使自己提前囤积了大量烈酒,万一没法顺利出手,它们也就全成了烫手的违法垃圾,甚至还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八十万奥里的最终目标,更是变得遥遥无期。一旦错过今年冬至的灵素潮汐,破解记忆封印的希望将在未来十几年内都变得渺茫。 卢卡站在窗前说话的时候,柯林的脑海里一直盘旋着这些念头。直到卢卡的话语中渐渐带上了警告的意味,他才猛然回过神来,收敛了一时有些慌乱的心绪。 之前自己对这件事太过热衷了,也难免卢卡看自己的眼神会变得微妙起来。 “……但我还是觉得放弃这么有潜力的一块蛋糕,无论成本和风险都太大了。” 柯林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像一个只为家族考虑的无关者。 同时他的脑海中还在迅速思索,这件事难道已经没有半点挽回余地了吗?或者在某个暂时想不到的地方,还残留着一丝机会呢? “离开五只手就没人能赚到钱,这句话在目前确实适用。但有谁能肯定半年后也是如此呢?”柯林思索着缓缓说道: “一个人或许会一直不成器,但一个血腥的行业不会。不可靠的人很快会死去或是被抛弃,几轮优胜劣汰之后,谁能保证他们永远无法形成秩序?即使几周不行,几个月后又怎样?” “完全放任这些人的话,半年时间甚至足够他们被整合到一起。一旦这帮人在我们的框架外成长起来,那么对五只手整体来说都是威胁。而且别忘了,五只手仅在南施塔德的地下具有统治力,北边旧城那些安赫本地帮会呢?他们确实很弱,但他们会像我们一样对私酒保持克制吗?即使他们有心克制,又有我们这样的定力和组织力吗?” 柯林目光炯炯地凝视着卢卡,虽然口中在坚定流畅地陈述,但他其实还来不及细思这些鼓动性的话语会将卢卡的决策带往什么方向,或者让他对自己产生什么看法。 可惜时间不等人,再错过今天,有些决定也许就会彻底落下了。 他还不知道自己具体应该怎么处理这意外的变故,在一瞬间本能把握住的方向,就是必须让卢卡以某种形式参与到私酒贸易之中,任何形式都可以,但绝不能纯粹旁观。否则自己也就彻底失去了介入这场游戏的机会。 “最后结果,整个施塔德可能只有我们落于人后?确实只有亡命徒才会在这时候选择冒险,但风险也往往伴随着相应的收益,万一最后是这些蠢货赌赢了呢?” 可以选择观望,但不能全无防备。柯林觉得这样的思路完全合理。 卢卡长久地盯着柯林的眼睛看,仿佛根本没有听柯林口中在讲述什么。等柯林说完以上的话之后,这间简朴的办公室就陷入了漫长的寂静。 冷不丁地,卢卡开口问道: “……这些年来,你究竟把自己赚走的报酬都花到哪去了?” “……” 柯林忽然发觉自己的衬衣,不知何时已经冰冷粘腻地贴在后背上,因为冷汗在刚才悄然布满全身。 虽然没有直接向卢卡提起过,但柯林一直没有打算向他隐瞒囤酒这件事。毕竟原本是准备让他在这件事上给予一些照顾的,甚至在不久前还旁敲侧击地问起过禁酒令相关的进展。 加之自己刚才对这件事不自然的反应,卢卡自然会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参与到私酒贸易中。 没想到随着族长会议的结束,自己需要瞒着他的事又多了一件。 就在柯林再次准备祭出伯父作为自己资金去向的掩护时,卢卡却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你不用回答,我原本就不该过问这些。刚才我心里闪了过一个很好笑的想法:‘你这些年都在囤酒。’但这怎么可能?除非你在几年前就预测到禁酒令会颁布……有这本事的话你早就是巨商大鳄了……” 卢卡笑着摊了摊手,柯林跟着摇头,心里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卢卡猜中了,只是有时事实反倒比谎言更加荒诞难以相信。 “你刚才说的想法和我类似。”卢卡说: “我记得自己也曾跟你说过,即使不插手私酒生意,我们也应该出手整理一下这片荒草地。其实马里齐奥也有差不多的打算。” “我们会选择旁观,但也会不允许任何一家私酒商在南施塔德成长起来。以后我们的业务会多出一块,那就是盯住私酒市场,谁有冒头的迹象就清理掉他。无论是我们自己动手还是交给警探当礼物都可以。” “还有一件与你有关的事情,是件好事,本来打算在刚才告诉你的。”卢卡说: “卡佩罗在族长会议之前就有涉足私酒生意,毕竟他们原本的财源大多转移到我们手里了,而且这些人向来管不住手脚,各头目为开战准备枪支和人手又急需要钱。” “虽然他们的代表也在禁令上签了字,但马里齐奥觉得他们短时间内是断不了私酒生意的。这件事不太好公开说,但他大概的意思是,以后你那边的动作可以更过分一些,事后也不会有人过问什么。” “同时你也看到了,柯林。”卢卡说:“我们是签了协议的,一个人违反,整个家族都会被拖累。” “真正能在这行出头的,一定是低调而且守信的人,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六十七章 整备 族长会议结束后的一段日子,南施塔德的地下世界显得意外平静。 现任五只手的一纸禁令,似乎就真的浇灭了所有集团头目蠢动的心思。但谁也不知道在这层层乌云深处,是不是有更危险的风暴在酝酿。 以前不过是寻常事物的酒精饮料,渐渐成了神秘而危险的禁忌。可能正因为这平添的刺激感,人们在公开场合提起它的次数却反而越来越多了。 两天之后柯林又曾与一号先生碰过一次面,柯林一口咬定自己无法量出坐标。并且将自己生命丰饶开始恢复的原因解释为乔凡尼赠与了秘药。 一号先生似乎有些话想说,但也并未过多坚持。 即然柯林还没有打开心之壳,那么不靠坐标也能轻易控制住他,这点自信一号先生还是有的。 初来乍到的他,似乎并不知道施塔德的獠牙之间存在暗中互助的传统。 原本柯林还在担心一号先生会不会发现自己身上置换转移之法的痕迹,但结果他似乎并未感到有什么异常。 除了置换转移本身的规模极小之外,或许是因为这个基本单元在太多仪式中被运用,所以反倒显得难以察觉。 比如说这次,它的痕迹很可能就是被阿雷西欧的通话法术掩盖的。 对于柯林曾随乔凡尼去执行任务的事,一号先生完全没表示什么不妥,反而流露出了几分赞许的意思: “以后有这类行动,你可以自己多参与一些。” 一号先生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无波澜,但柯林总觉得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中隐约有些庆幸的意思。 是在庆幸省去了调教消耗品的功夫么。 柯林顺势问了他“归零”和“冥想”等必要技巧的问题,毕竟也不能完全相信阿雷西欧单方面的说法。 但他最终获得的答案,与阿雷西欧那边的版本基本一致。 “归零”用于让意识退出异常频率,“冥想”则是通过专注于呼吸,逐渐掌控思绪,让自己不去想不该想的事。 在确认练习方法后的几天,柯林除了照常去神学院报房上班之外,剩余时间都在练习这些巫术对决的必要技巧。 虽然已经准备好了七枚干燥的月桂树叶随身携带,那个穿梭魔的威胁也仍然时刻存在着,所以他认为这是目前最紧迫的事。 “冥想”和“归零”两者正巧可以同时练习,每次只专注于呼吸又不知不觉走神的时候,就可以通过归零返回到思绪空白而且集中的状态。 归零需要配合一个特定的小动作,来为自己培养起习惯性的暗示。这个特定动作最好可以发出某种特殊的声音。 有些人为自己设置的动作是用喉咙发出特定音节,或者晃动一只随身携带的摇铃。 考虑过战斗中的便利性,并且结合一点个人喜好之后,最后柯林选择打响指作为自己的暗示性动作。 通过几天的练习,两份原本不相关的记忆被链接到了一起,他变得可以通过打响指唤起冥想时的记忆,让内心中一瞬涌起除呼吸外空无一物的意境。 他开始测验练习的效果,多次实施之前使用过的沟通仪式,重新让自己的意识进入特殊的频率中。 如同一周前的那个夜晚一样。仪式启动之后,自己明明身处在阁楼房间里,眼前却出现了一片宽广而平静的湖面,正倒映着巨大的火光。 而在在窗边的角落处,仍然蜷缩着一个模糊的影子。 不知身份的“它”,现在依旧被囚禁于自己的意识中。 这些天他曾试过为它成像,但是毫无例外地都失败了。也许可以成为它形象的那些材料,就是记忆中被封存得最严密的部分。 他莫名地感到不忍再看,右手不由自主地打了响指。清亮的声音落下,眼前的幻象当即消散,如同一个破灭的梦。 这就是所谓“归零“,一瞬让意识的频率回归到日常中。 初步掌握这个技巧之后,在不同频率界限的探索之旅也就变得安全许多。 另一方面,只要以后将冥想的练习坚持下去,自己就有把握在任何时候都不回忆起那只穿梭魔的形象,所以它能给自己带来的威胁已经可以暂时排除。 他取出了这些天来随身携带的七枚干燥月桂树叶,每一片上面都用安赫字母拼写了地狱三十二区主宰的名字:“火刑之轮伊可西翁”。 现在还不是召唤它的时候。 没有面临太大的威胁,所以还不必冒这种险。 只有在没有其他出路的危急时刻,才能考虑用这只魔鬼一赌生死。 经过长久的苦心经营,不知不觉中他手中已经握有不少资源,想要提升实力的方法也远不止这一种。反倒是每天的时间变得紧凑宝贵。 这一周以来,他照旧每天在神学院报房追踪那位喀瑜次大陆旅外学者发来的材料。 目前手中积累的文本量完全已经足够,破解多字母替换密码的最后几个虚元,根本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再次翻出了之前积累的所有有关材料,柯林久违地再次开始密码破译工作。 他的技术并未生疏,几乎完全凭借经验和直觉,就又确认了一个用于扰乱词频统计的虚元。 到目前为止,虚元的数目已经全部被找到。而字母的原意也已经确认了十二个,剩下的工作几乎就只是一场填字游戏罢了。 几十分钟后,所有字母的原意被破解完成,这份神秘材料的明文总算袒露在了柯林面前。 经过两小时的抄录整理之后,一共得到了九万个单词的文本,附件和文章总共十几份。 其中有一份,是一篇相对完整的论文。 柯林对同盟学者工作进展的猜测没有出错,因为它的标题果然是: 《遮兰辅兵巫术辨析》。 第六十八章 异教谱系 遮兰是喀瑜大陆边缘的一个封闭小国,在几个月前才被纳入同盟的殖民地版图之下,成为了同盟势力进军喀瑜的战略支点。 自此,同盟学界才得以掀开这块大陆古老的面纱。 喀瑜大陆的位置,几乎正好与同盟本土关于地心对称,这意味着它已经是这颗星球上距离同盟最遥远的一个文明圈。所以哪怕对足迹遍布全球的同盟学者来说,他们的文化也依然是陌生而神秘的。 而越是悠久成熟的文明,就越有可能在虚界中捕获和积累有效的象征形象。 甚至抛开他们具体的成就,光是能提供一个与传统截然不同的视点,对同盟来说也已经弥足珍贵。 柯林甚至在圣一神学院隐约听说过,有人认为目前空缺的第七种创世形式,很有可能就隐藏在这遥远喀瑜的神祗谱系和象征系统之中。 尽管这只是猜测,却也足以反应安赫学界对喀瑜大陆文献发掘成果的期待。无数珍贵材料在第一时间通过红信仪传输到同盟本土的每一座神学院,不难想象,此时此刻正有无数学者在不分昼夜地对它们展开研究。 而其中的一份,则落到了柯林的手中。 《遮兰辅兵巫术辨析》,标题本身就暗示着这篇文章会有对遮兰一些巫术的记录和分析,这正是柯林多年等待的东西。 但柯林心里多少保留着一些戒备,毕竟这是来自未开化陌生国度的异教巫术。 翻开纸张细读了几行字,明明那些文字都是由自己用笔记下,而且随时可以停止阅读以避免难以预料的后果,但柯林还是不自觉地不敢把纸摊得太开,只掀开一角从中窥视,以寻求一丝虚假的安全感。 “第三教团枢机下辖,喀瑜次大陆部旅外学者卡恩·弗舍尔汇总。” “……经过确认,驻军中的遮兰辅兵之间确实在流传一些巫毒民俗,尽管其中大多数已经退化为了无意义的迷信和修辞……却仍可以发现个别巫术保存着活性……” “这些巫术所坐落的神话谱系,已断定为前黑暗年代至四世纪中叶盛行于喀瑜次大陆的原生信仰……但是此一脉的大部分神话已经在五世纪失活……学部复原那些仪式后,发现仅有的几个仍具效力的巫术,皆指向这一谱系中的某位女性神祗。” “迦荼女神。” “……汇总二百七十位当地年长者对她的描绘,学部在两个月前敲定这尊女神就是暗母薄德艾薇斯在喀瑜的变体,即“因放纵而被报应的恐怖女性”形象。” “……可怕的黑女迦荼大神在摩罗河平原上游荡。” 暗母薄德艾薇斯,据考证是那对创世的孪生双子之一,即代表纯粹阴性的“苏”经历再次分裂后产生的镜像。在单纯的母性之上,随着分裂和劣化沾染了更复杂的含义。起初人们认为祂是一位“原始可怖且吞噬一切的母亲”,之后又逐渐发掘出祂在道德尤其是贞洁方面的缺陷,从而渐渐认为这一遭受永久折磨的形象,其实只是某些人向妇女发出的训诫和警示。 如果事实真的是这样,那么所谓的“暗母薄德艾薇斯”,就很可能只是古代牧师们为了恐吓妇女而编造出来的。 但依然有观点认为,这些缺陷只是对祂毁灭本质微不足道的注脚。因为祂绝不是因道德堕落才变得为人所惧怕。事实恰恰相反,应该是人们先恐惧毁灭本身,之后才将一切能想到的污名都安插到了祂的身上。 至于“变体”顾名思义,即同一个形象在各地传说中不同的表现。比如“暗母薄德艾维斯”,就在喀瑜被描绘成了“黑女迦荼大神”。 “……那些老人们一致恐惧地吟唱:女神的尸骸在不分昼夜地散布着致命火光,而那就是喀瑜大地上一切深重苦难的来源。但女神已全然无心顾及,众生在罹受何种灾害……” “因为在她的任何神思重新流动之前,必须先要追回自己丢失不见的头颅。” “迦荼在引诱地上的僧侣和奴仆后无法重返天上的王位,从此怨愤憎恨世间活着的一切。诸神沿着世界脊柱下到凡间,唆使那响彻宇宙的苍雷久久不灭,钴蓝色的夜空崩碎一角,迦荼困惑的头颅亦随之劈落在地。但从祂脖颈腔管中喷出的却不是鲜血……而是黑暗无尽的火焰。” “诸神将那坠落的头颅与白鹿带伤的后背驳接,并敷予余温不尽的薪炭使它永不停歇地奔跑逃窜,追不上白鹿,迦荼就将永远找不到自己狰狞扭曲的一面。结果诸神却懊悔地发现,祂的愤怒绝不会因此平息……” “……” 读到这些文字,柯林冷静地把开头几页纸张收到一边,暂时停下了对它们的阅读。 虚界形象有着可怕的力量,毕竟那就是对方的坐标之一。 听说过形象这件事本身就会产生影响,哪怕仅仅它只是用文字所描绘,亦有可能导致”成像“在不自觉中无意识地进行。如果对象是那些正在失活,偏僻又不太正面的神祗,那么就更应该注意。 这些文件之所以被列为机密,自然也有保护阅读者的考虑在里面。 也幸好他已经开始练习冥想技巧,可以相对娴熟地中断自己的思绪,随时让意识返回虚无之中。否则仅仅是刚才阅读的那些文字,就很有可能成为他心里挥之不去的梦魇。 那些描述会不断在他的思绪中自主涌现,成像可能在不知不觉中进行,直到他与那位女神之间产生切实的链接。 他很快将纸张翻到后面,毕竟一开始的目的就是为了获得这份材料中对那些偏远巫术的记录。 论文的中间缺失了很大一段,那正是在大桥上,因为生命丰饶暗燃而导致当天记录丢失的部分。 这使得文章对某个巫术的记述变得残缺不全,因为复杂的术语太多,仅仅从上下文柯林无从推断它的作用。于是暂时搁置起来,准备找伯父或季丽安来帮忙推敲。 而在这之后记录的,似乎只是一个穷人用于寻找自己遗失钱币的小法术。 第六十九章 季丽安 在柯林对面的位置上,季丽安正在翻阅着他带来的文献,她额前淡金色的发丝低垂,大部分面容则被厚厚的棉质口罩遮住了。 现在是下午时分,这里是河港区木质栈道旁一家露天式的咖啡店。因为有遮阳伞所以河边还不算燥热,附近也坐了不少来自异乡的旅客。 路人们并未向季丽安的装扮投来什么异样的眼光,十几年前曾发生一次大流感,当时的防疫和卫生普遍糟糕,那场灾难最终蔓延到同盟全境造成数十万人的死亡。也是因为那次事件,细菌感染的观念以及口罩得以在民间普及开来。 季丽安是被柯林强硬地带出那个小公寓的,理由是太久不晒太阳对她的痊愈没有好处。 刚刚买来的唱片被包好放在一旁的空座椅上,据说是以虫胶制作,声音比以往的钢丝唱片又要好许多。 柯林对自己的音乐品味没什么自信,为避免又被揶揄嘲笑,觉得还是由她自己来挑选比较好。结果季丽安也只是在店里拣了歌者不明的两枚,付过账后,就将全部心神都投注到了柯林带来的材料之中。 前几页那些关于迦荼形象的描写,都已经被柯林摘去。只有关于几个遮兰巫术的记述被交到了季丽安手中。 季丽安又一次翻过书页,指尖掠过挺括的纸张,发出干脆爽利的“夸嚓”声。纸张尚未完全落下,那只白皙的手掌就紧接着抚平了新的页面。干燥的纸面与指腹摩擦,耳畔响起的是轻细而令人微微发痒的沙沙声。 季丽安专心看书的画面,的确宁静唯美到了极点。 但柯林却总会从这些声音中,不协调地联想到有一群微小的虫子在迅速蚕食什么。 一个有些突兀的想象,但季丽安的阅读方式,也确实容易让人联想起“啃食”。 或许是因为她的翻阅速度比看起来要快许多,而且几乎永远不知满足。柯林知道只需要别人一晃神的时间,她就会将这些材料细嚼慢咽消化殆尽,并且理所当然地拿出远超柯林自己的见解。 会对这样的阅读隐隐感到厌恶,恐怕是因为她的才华给自己带来的压力。 即然带着前世经验的自己都会有这样的感受,那么估计在她真正的同龄人眼中,季丽安无疑是一个会让人体会到绝望的人。因为无论是外貌还是才能,她都可能让那些孩子过早地对自身的期待和幻想走向破灭。 那间小小的教会学校几乎容不下她的光环。水准低下的教师也只会将她视为怪物,但只要是真正与她相处过的人,就必定会从她的身上感受到自己的平庸。这一强烈而悲哀的体会,来得会是那么的轻而易举,而又毫无余地。 季丽安错在从来对此没有自知,也丝毫不知掩饰。恐怕在她眼中,平庸的同类不过是无趣的舞台布景,甚至不如天上云朵和路边石块更值得深思。她终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只为自己认为有趣的事物,以及那些令她着迷的深邃知识倾注一切,却对别人的感受漠不关心。所以当她被医师确诊患有肺结核,一瞬间从云层顶端被击落到尘土中时,想必有不少人还在暗中叫好吧。 但即使是被季丽安的光芒所伤害的那些人,在骂她活该之余,也一定会忍不住感到一丝惋惜。最美丽的事物从来都是令人不安的,就仿佛随时会坠落。她的身上本来有着太多的可能性,结果没来得及向世界发出任何声音,就早早地走向夭折了。 如今的她,只是一个为活下去而麻木挣扎的人,也许正是她自己过去眼中最无趣的那一类。 但即使这样,她依旧能够做出惊人之举,比如在半年时间内从无到有地设计出那个规模庞大的破解仪式,并且验证了有效。 柯林默默地想着,这还是在自己未曾给与她完整材料的情况下得出的成果。她的才华确实令人嫉妒,甚至容易让人感到危险。 季丽安忽然把手中装订成册的书页收起来推到一边,解开了摆在桌边的一只小布包。那里面是她自己携带的餐具,长柄上有着朴素阴刻装饰的刀叉,纹路隐约是贝壳和叶形花饰。 其实她大可不必携带这些东西出门,使用公共餐具即可。只是她本人似乎对传染问题格外重视。可能因为她自己就是受害者,所以才对将结核病传染给无辜者深怀痛恨。 她切下碟子里的一小块深褐色的布朗尼蛋糕,拉下口罩的一角细细品尝了起来。 “感觉怎么样?”柯林问道。 “很棒,怎么形容呢……” 她犹豫片刻后说: “就像未经人雕琢过的宝石,还没有被整理到某个死板的格式里。尽管有些地方或许会被认为是需要剔除的瑕疵,但换一个角度来看,就又可能是它最美丽的地方。” 柯林只是随口一问她对这家店和蛋糕口味的感觉,所以这个莫名其妙的回答让他微微一怔,一时没能理解季丽安在说什么。 随即他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那份来自喀瑜的材料。 如果算上残缺的那一篇,上面一共记录了四个在遮兰驻军辅兵之间暗中流行的巫术。残缺的那个写在篇首,很可能是最典型重要的一个,对后文有着提供解读方向般的意义。 缺失了这一块之后,原本完整的后文也就随之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如果完全机械地模仿书中的记录,也未必能够复现那些巫术的效果,因为这里已经是距离喀瑜数万公里外截然不同的另一块土地,以太场的环境截然不同。 而且从那几个巫术的结构来看,更是与同盟对于“仪式”和“精灵”两大魔法系统的定义截然不符,但也有可能是他们真正的结构为一些累赘的修辞和装饰所模糊,所以才变得极不明显。 而不弄清楚这些,就很难对其进行改良,使得它们能在施塔德被使用。 柯林原本为这种情形所头疼不已,估计无数同盟学者,也正在为解析这些陌生巫术中的镜像结构,或者是分辨寻找参与其中的精灵而费神。 但季丽安却说,从中看到了“未经雕琢的宝石”。 只能说她的着眼点,从一开始就和柯林截然不同。 忽然感到了自己的迟钝和浅薄,柯林擦了擦嘴角,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她的话,餐桌上一时冷场。 结果最后,还是季丽安抛出了新的问题,她啜饮着某种加冰的软饮问: “还放在我家里的那些酒,你准备怎么办?” 第七十章 亡灵 “还放在我家里的那些酒,你准备怎么办?” 看似是在关心怎么处理那些酒,其实是在问柯林下一步的打算。 几小时前,柯林将族长会议的结果告诉了她。不需要再累赘地解释什么,她自然清楚这件事会对柯林产生怎样的影响。 这时柯林忽然想起来,今天早上,伯父也曾问起过类似的问题。 季丽安和克雷吉,可以说是目前离柯林最近,也知道他最多秘密的两个人。 他们都是生活在世俗和超凡边缘的人,尽管各有各的目的,但利益仍可以被良性地协调在一起,并且相互提供最需要的帮助。 而他们相对封闭单纯的人际关系,也可以为合作的安全性加分不少。所以他们也是仅有的知道柯林计划全局的人。 虽然季丽安和克雷吉从年龄外貌到民族都截然不同,他们给柯林的感觉却隐约有些相似,或许是因为他们的经历多少有些接近。 两人都知道对方的存在,却从未有过对话。有时柯林会想,如果某天他们能够见上一面,说不定会一见如故。 但也可能会因为这种相似,而彼此厌恶。 “如果不依靠禁酒令,没其他办法可以在半年内得到八十万奥里吗?” 季丽安轻声问道,听起来有点像刻意压低声线的密谈,其实只是她平时发声的习惯。 虽然在一些奇怪的方面知识丰富,但她有时却总是会问一些缺乏常识的问题。如果是正常人,根本不可能考虑在半年内入账八十万奥里。 “不考虑博彩的话,我想应该没有。”柯林说。 可以在这个时代带来暴利的技术,最终他想到的也只有前世那个关于灯泡的著名故事,大概是以钨丝作为发光体的灯寿命最长之类的。 但钨具体是什么金属?原本以为是个熟悉而简单的故事,但最终能从中提炼出来的信息也只有“钨”这没意义的名字,以及原子序数74。至于哪里开采,如何冶炼则一概不知。 根本就没有其他出路。 “那些酒可以继续留着,等时机合适就会被卖出去。”柯林说。 “但又能卖给谁呢?” 季丽安静静地问,她的话语中开始有了一些劝阻的意味。恐怕在旁人听起来,柯林只是不愿意面对失败,茫然地在做着一些徒劳坚持而已。 “没有谁能一次买下这么多,而且……” “而且可能和五只手走向敌对。”柯林把玩着刀柄说: “同时这又是违法生意,最坏结果,我会在地上和地下都失去立足之地。” “那,你还准备留着那些酒?” “当然会留着。”柯林轻声地说。他微微侧目环顾四周,确认没有人在注意这边后,稍稍在餐桌上前倾身体,低声做出宣告: “不但会将它们留着,我还会替马里齐奥去完成一件事——那件原本应该由他来做的事。” “一片沃土无人耕耘,让它一直空着就是一种罪过。” 私酒市场必然会在枪与血中被建立起来,而第一个完成这桩事业的人,就将成为施塔德的私酒之王。 即然那些大人物畏畏缩缩地不敢伸手,那就只好由我亲动手。 “……”季丽安怔神,无意识地缓缓睁大了漂亮的眼睛。 柯林发觉这又是与克雷吉类似的反应,来自一个博学幽居者的谨慎本能。想必他们是第一次发觉,自己的合作者竟然已经癫狂到准备和整座城市为敌,所以此时会有这种反应也就不难理解。 柯林从季丽安淡金色的清澈瞳孔里,捕捉到一丝惧怕滑过。虽然是意料之中,却仍感到了一丝无趣。 但他终归只是坦然地静静望着,没有为此担心什么。 季丽安这类人从书页中洞悉宇宙万物,却从未参与过现实中原始难看不留余地的斗争。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就全然失却了平时的机敏。 无论是克雷吉还是季丽安,都早已经同自己的战车死死地绑到了一起。 克雷吉只能从自己身上获得与伦茨有关的线索,而且他为自己隐瞒窃听神学院的事,早就已经脱不了干系。 至于季丽安,虽然可以继续为妓女治病维生,但如果没有自己为她提供的那些珍贵的资料,她也只能在绝望等待自己一点点被病魔吞噬,结核病的慢性死亡很快就会窒息地降临。 即使自己正在一步步走向深渊,他们也只能亦步亦趋地跟随下去。因为如果自己迎来失败,他们也会没有悬念地随之陪葬。 所以不必担心来自他们的背叛。柯林原本没有想过将他们牵连进来,现在也只能在心里说一声抱歉。要怪,就怪族长会议过分的保守吧。 但是出乎他意料的,下一刻,季丽安却轻轻地笑了。 “……呵。” 一声分不清是叹息还是轻笑的声音,从口罩下幽幽漏出。 柯林望着季丽安的脸庞,想从中看见这笑声的意义。口罩遮住了她大部分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的眼角微微泛红,却又隐约地带着一丝笑意。有些人会在哭泣的时候发笑,季丽安是这一种吗?又或者,这单纯是对自己的嘲笑? “超凡对你而言,真的这么重要吗?” 她又这样问,季丽安明知道答案,却再次问出这个问题。 有时候柯林也会问自己,自己不管死活地向深渊狂奔也就算了,甚至不惜为此将身边所有人都牵连到危险之中,值得吗? “说实话我从来不在乎什么超凡。”柯林望着来往的旅人说: “至始至终,我只是想夺回那些失去的记忆而已。” “可是为了不明不白的五年,就值得放弃如今的十年二十年?”季丽安问。 可以轻易赌上一切未必是勇敢,也可能是这个人完全不在乎罢了。 “也许那五年里什么都没有,是你自己为了逃避才选择失忆呢?” 万一不是呢。柯林在心里反问。 究竟是谁设下了那个封印? 而有实力做到这一点的人,会仅仅留下封印,就天真地不留后手,任由自己夺回一切吗? 如果记忆意味着某种危险,那么自己是选择无知地回避,还是去清醒地面对? “我不知道那五年里发生过什么,却能隐约感觉到,那是绝不应该遗忘的事。” 柯林想起了被囚禁在意识中的“老师”。虽然感官无法察觉,但他知道“它”仍在默默地看着自己。 “不明不白地活着,就等于从未活过……”所以柯林这样说道:“我没法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一切,因为在十年前我就已经死去。” “如今的我,只是一具试图复活的亡灵罢了。” 第七十一章 计划 最终,季丽安与柯林之间的合作还是得继续下去。 她将自己校正完那几个遮兰巫术的大概时间告诉了柯林,运气好的话两天,状态不好的话则可能要拖到下周。 “即然连原型都已经弄到了,比起自己改良,直接找它们成熟的版本不是会更省事吗?” 季丽安尚不知道这些巫术来自神秘的喀瑜,对世人来说还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体系,根本不存在什么成熟版本。 所以某种程度上,她正与那些拿着高额津贴享有盛名的学者站在同一起跑线上,开拓着异教巫术的边界。 虽然同盟内大概率已经有人得出了成果,但是柯林弄不到,就等于不存在。 柯林又将一整支抑制剂交给了她用于化验。交代完这些琐碎的事之后,就准备起身离开咖啡店。 “还是关于那件事。”季丽安突然说: “即然你真的打算去做,那也就是说已经准备好计划了吧。” 柯林对她笑笑。季丽安以为他只是在故作神秘,所以接着问: “能不能把计划告诉我,让我心里或许多少可以踏实一些。” 柯林随手弹了弹桌上的玻璃杯,让通透的声音在杯身里回荡: “现在的计划就是,没有计划。” “……?” 季丽安诧异地歪一下头,仿佛坐在自己对面的是一个陌生人。 她所认识的柯林,向来是个谋定后动的人,难道,现在已经紧迫到没有时间去谋划了? 还是说这个人已经全然乱了方寸,甚至将以往的冷静和细致都丢到了一边。 “变量和不清楚的细节都太多,这时候做太细致的打算没有任何意义的。”柯林说。 “那你是打算……?” “我也只能把握着一个隐约的方向,机会很小,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柯林望了望四周: “这里太不方便,想听的话就跟过来吧。” 塞伯河上来往运行着大量满载河沙的拖船,钢制的船身看似低矮,但其实吃水极深,运量巨大。 为了避免季丽安陷入过分的不安,在两人道别之前,柯林简要地将目前已有的思路向她解释了一下。 “卢卡他们没有彻底旁观,还是打算对那些私酒贩子做些敲打。这对我来说会是一种风险,但同时也是一个介入的机会。 “毕竟他们针对私酒贩子布置的那些耳目,也有可能会为我所用。” “但正常来说,只要卢卡对我稍稍有些怀疑,就不会再让我触碰这块工作了。一切与私酒有关的事,我都会被尽可能地边缘化。这不意味着他已经不再信任我,而是一种必要的防范。” “可现在恰恰有一件事是他暂时还绕不开我的,那就是卡佩罗家族,毕竟这桩事一直是由我经手的。可那些卡佩罗们,似乎也暗中参与到了私酒生意中。” “也就是说……”听到这里,季丽安喃喃地说: “卡佩罗这件事只是幌子,真实的目的,是借此和各种私酒商搭上关系?” 一旦能恍过神来,像季丽安这样的人确实还是很聪明的,无论在何种方面。 “可难道卢卡他就想不到这一层吗?” 有可能涉嫌私酒的柯林,又正好是处理卡佩罗家族的人,稍稍留心就会发现问题。 “他当然想得到。”柯林说: “但本来就只是些许怀疑而已,他或许会安排人留意我的动向,但不会神经质到真的大肆查些什么,毕竟那等于彻底和我翻脸。” “所以,只要能把事情做得干净就好了。”柯林神情轻松地说。 做得干净,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 那么那个被安排“留意自己动向”的人,又可能是谁呢? …… …… 羁押朱莉欧的那处公寓,七名枪手在不同位置待命,确保这栋建筑的所有入口都没有死角。 里卡多在这些天来已经将肋骨处的损伤养得七七八八,也许是新陈代谢旺盛,不能说痊愈,却至少也已经没有明显的痛感,就时常跑来这里帮一些小忙。 这时他正看守着一个窗口,一边擦拭着爱枪弹巢和膛线里的火药渣,同时准备上油。远远地看到了柯林过来,就大呼小叫地下楼了。 “‘男子汉’!!” 算起来他们已经快一周没见过面,在这期间每当来看望里卡多的人与他聊起什么时,大家提到最多的笑话,就是柯林最近被冠以的那个称号。 一转眼朋友都已经是有了称号的人,但又偏偏是这么个与他最不搭的“男子汉”。 一般会获得这个称号的人,都是那种敦厚坦荡得如同铁塔,愿意为保护淑女挨枪子的硬汉。所以清楚地知道这件事全部前因后果的里卡多,感到颇有些啼笑皆非。 “再用那个词叫我,我就把你剩下的肋骨也一根根拧断。” 柯林手里提着一大袋画具,用僵硬的微笑回应里卡多的大呼小叫。但这明显吓不到里卡多,他抬手拍拍柯林的肩膀: “‘男子汉’,一旦听习惯了也不错啊?其实没有谁会觉得丢脸的,也别太害羞了……” 顾及里卡多现在是伤员所以不能动手,柯林干脆不再理会他,直接朝公寓内走去。 进入客厅后,就看到朱莉欧像一具尸体一样躺在沙发上,面容憔悴苍白,双眼无神地凝望着空荡荡的天花板。 虽然柯林带来了画具,但朱莉欧似乎根本提不起兴趣。说到底她虽然有着不错的绘画功底,但这不过是阿雷西欧一厢情愿强加给她的爱好罢了。 一时柯林几乎以为她在这里受了什么虐待,但是她身上也没有明显的伤痕。事实上只要她提出什么要求,这里的人都尽可能会满足她。而且现在她每天还有一小时的外出散步时间,虽然会有七到八个彪形大汉形影不离地跟随。 但是据里卡多说,除了基本的食物和水之外,就她从未索要过任何东西。外出也只坚持了两天,之后就像燃尽了什么,成日躺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不过柯林也没有关照她心理状态的打算,取出了夹杂在画具中的纸张和墨水笔,准备让她当自己的面写下索要继承权的声明书。 第七十二章 推测 时间不知不觉进入九月,朱莉欧感到很冷似的蜷缩在沙发一角。因为寒年即将到来,天气很早就开始有些转凉了。 她身上依然只是单薄的绉纱连身裙,已经不是这时节的装束,却完全没有让人送些衣物过来的意思。即然她自己不作要求,那些枪手也就不作反应。 在朱莉欧的房中,似乎只有摆桌上的日历可以暗示时间的流逝。 那份活页日历上隐约写有一些什么,应该是出自朱莉欧的手笔。柯林拿到近处查看了一会,发现每页上都是“欺骗”,“懦弱”之类几乎不成字句的片段。 “最近这些日子,我越来越多地梦到那晚的事了。” 对此朱莉欧没有做任何反抗,像一蓬水母一样恍惚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光着腿低跪在茶几旁,开始誊抄柯林带来的底稿,一边低声说道: “我总是梦见自己也变成了那副样子,变成那摊果冻一样糊在地上的烂泥,不止一次。” 她所指的应是那个在数秒内燃尽自己,最终使得柯林染上卡氏弧菌的怪物。仓库之夜,柯林和里卡多等人险些全被它撕碎。 “那东西虽然看起来可怕,但它绝不会伤害你。” 柯林再次简单地叙说着事实。进入应激状态的宿主,绝不会进攻信息素的来源。阿雷西欧给与她的项链里面就带有挥发装置。 虽然到现在,它应该早就已经失去了效果。为了避免它给自己带来什么意外,柯林还是让人将那枚项链从朱莉欧身上摘去了。 “不……真正让我害怕的是骗子,阿雷西欧这个人的真相。” 她说,手上不自觉地用力,笔尖分叉在压力下错位了一下,溅出几处墨花: “那晚的事意味着,他杀了那个一直在保护我的人。” 但你甚至不认识那个人。柯林默默地想。 虽不能说像家常便饭,但杀人对于五只手来说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朱莉欧原本不应该有如此过激的反应。 不过哪怕对野兽般的卡佩罗家来说,像阿雷西欧这样把自己人制成消耗品,也还是残忍得有些过分了。 虽然这很符合守灯人们的做事风格。 记得朱莉欧提起过,阿雷西欧以前会对她说“善良才是最强大的力量”之类的鬼话。但这显然不是他自己为人处世的作风。 那些写在日历页面上的“欺骗”,“撒谎”等字句,应该也是在指这一件事。 朱莉欧的手一直在颤抖,似乎连笔都握不稳。抄出的字体和留在日历上的那些差不多。字母东倒西歪的,没写几句话就把整页纸都糊满了。柯林微微皱眉,却仍然为她递过去了下一张白纸。 同时他接过并检查着刚刚抄好的第一页声明。除了基本内容之外,他还留心上有没有以任何方式留下暗文。比如地址之类的信息。 因为这几年的经历,柯林几乎成了这方面的专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朱莉欧完全没有可能传出暗号。 虽然那些字迹歪扭得让人觉得可疑,一时柯林还以为是某种传密手段。但经过反复确认之后,他才肯定那只是朱莉欧的字体太难看了而已。 朱莉欧似乎已经完全没有了反抗的意图,不久前,她还表现出了抗拒回到阿雷西欧身边的意思。 柯林一时有些好奇她的过去,毕竟她很可能就是阿雷西欧的要害。 那么为什么,阿雷西欧会有意向她灌输那些傻白甜思想? 该不会是,内心疲惫的守灯人,将朱莉欧视为世上最后一块净土之类的吧。 柯林被这个莫名冒出来的想法,弄得有些肉麻和恶心。 阿雷西欧,被灯火“抛弃”的前守灯人,为了在继承人争端中保全朱莉欧,甚至不惜违反守灯人中立的信条,用一种被称为“迷雾”的巫术影响操纵了与朱莉欧有关的所有照片。 一号先生原本准备为此肃清他,却又在当天夜晚就放弃了这种做法。也是在那一天,一号先生向自己提出了准备杀死某个人的委托。 三天之后,两位守灯在剧院里见面时,阿雷西欧对一号先生说:“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的苦衷。” 这个足以让他在不得已之下违反信条的苦衷,应该也就是他必须要保全朱莉欧的苦衷。 一号先生仍然保持着一种极力压抑自我的状态,近似于一台只知道执行信条的机器。 所以阿雷西欧的苦衷会得到他的认可,就应该不会是关于个人的私情……至少不完全是。 也就是说,阿雷西欧保全朱莉欧的行为,是可以被守灯人信条,辛西里老家,或者至少一号先生所默许的。 而且因为时间上的巧合,应该和一号先生所提出的委托存在某种关联。 那么朱莉欧对他们来说,又究竟意味着什么? 卡佩罗的公主? 卡佩罗早已从五只手的席位上坠落,马里齐奥甚至有进一步拆分和打压它的意思。 而老家那边会直接为卢卡送来核心名单以及新任守灯人,也已经清晰地表明了他们赞成五只手末席易位的立场。 这样一来,卡佩罗家族最后会被谁继承也就变得无关紧要,阿雷西欧对家族亦无忠诚可言,甚至曾提议让卢卡介入继承争端,以求保护朱莉欧的安全。 所以朱莉欧的特殊意义,应该与她的世俗身份无关。 那么就与超凡有关。 看着朱莉欧歪歪扭扭的字迹又一次爬满纸页,柯林一时感觉有些头疼起来。情报太少,需要去凭空猜测的内容未免太多了。 守灯人是辛西里集团在超凡层面的保障,但就这是他们行动的全部目的吗? 从一号先生的一些表现来看,他们更像一个带有浓重宗教色彩的团体,保护五只手则只是一种世俗义务。所以这件事的全貌,应该不仅仅是表面上看起来这样。 柯林仅在幼年时在辛西里呆过一段时间,来到施塔德后又于传统的辛西里社区来往甚少,所以对辛西里人的旧式的信仰活动一时没有太多印象。 只能隐约记得,他们所侍奉的神祗,是一位被称为持灯贞女的先祖神。 灯,女性,贞洁。 思考着这些看似无关的词汇,柯林脑中闪过了一些模糊的联想。 七十三章 蜕变 阿雷西欧明显还在怀疑自己身上的巫术嫌疑。虽然不知道已经查到了哪一步,只要他留心观察下去,就迟早会发现什么。 和阿雷西欧发生冲突,只是时间问题而已,所以要尽早做些准备。 柯林曾设想过,如果自己单独面对阿雷西欧,手上又有哪些可以倚杖的东西。 卡氏弧菌可以在短时间内大幅增强肉体,如果抑制住疯狂,似乎还可以进入某种掌握全局的空无的状态。前者是燃烧了生命丰饶,后者原理不明。 但是归根结底,它本来就是阿雷西欧开发的,很可能有什么反制手段,所以不能太过依靠。 还有那头穿梭魔,虽然危险,但可以用月桂树叶驱使。只要提供坐标,以自己的人体以太作为它潜入现实的通道,就可以获得一个接近赤星天的战力。 但是,驾驭它的手法和咒文,同样来自阿雷西欧,所以也不能依靠。 稍微一想就会发现,自己身上涉及到超凡,并且能形成战斗力的东西,或多或少都与阿雷西欧有关。 不是说它们完全派不上用场,但柯林会更多地考虑其中蕴藏的风险。 至于射击术,自己又会是乔凡尼的对手吗? 结果到头来,能用来对付阿雷西欧的,就只有手中的朱莉欧,和仍在调整中的那几个遮兰巫术罢了。 顿时感觉赢的希望有些渺茫。 ………… 不知不觉中,那份长长的声明已经被朱莉欧抄录过半。 “我知道自己家的那些人都在做些什么勾当。”朱莉欧说:“但这不代表我就应该接受。” “一开始确实很害怕,但害怕很快就会麻木……久而久之我就开始习惯那些同类相残的事,不再觉得哪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后来,是阿雷西欧提醒我,永远不该去习惯和接受。” “他说‘只有心怀善意的人才懂得真正的强大’。所以只懂张扬暴力的卡佩罗家族里,其实尽是懦夫。” 朱莉欧不知不觉放缓了抄录的速度,出神地说: “我不知道他那时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但它们给我带来了很大的触动,听过之后,我就真的变得不再害怕了。” “我忽然发现看似可怕的爸爸,还有那些面目残忍的叔叔们,其实都只是蜷缩在一个虚张声势的外壳下的弱者。因为害怕他们才会求助于暴力,而越是滥用暴力,他们内心的懦弱也就暴露得越彻底。” “现在想来,那时的我只是想寻找一个能让自己安心的说法……因为我想要的,只是叛逆和逃离这些让我厌恶的东西。只要有谁能肯定地告诉我爸爸他们是错的,他们的暴行绝不是什么合理的‘弱肉强食’,那么无论什么样的答案,我都会接受……” “从那以后我可以心安理得地拒绝一切,一切与卡佩罗有关的肮脏宿命。我绝不听他们的任何辩解和教诲。他们开始说我是‘废物’的时候,我甚至还会欣喜,因为我发现自己身怀另一种使命——这个丑陋又最卑怯的集团已经传承了五代,所以现在,它就应该断送在我的手中了。” 朱莉欧低垂着脸,语调平静。手上的作业并未停止,说话间她又抄完了一页声明。声明虽长,但内容只是在用不同形式句子,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同一个意思:索要继承权。 朱莉欧将断送家族视为一种使命,现在却被迫写下这份声明。 即使本人想要终止又怎么样?或者卡佩罗家族消亡,甚至连五只手都被剿灭了,罪恶和暴力也随时可以换一个寄生对象,以新的面目存在下去。 柯林发觉她确实是个敏感而又自我的人,这样的人最容易被那些看似美好却又虚假的叙事所吸引,试图为这毫无意义的世界,寻找一种善意的解读。 但一切谎言和幻象终究有破灭的一天。发现曾经坚信的东西并不存在之后,他们又该如何面对这冰冷的现实呢? “我听着阿雷西欧的话语长大,其实早就该意识到他在说谎……只是不想去思考和相信罢了。” “而且我没想到,他其实比爸爸他们更不堪,更懦弱。”朱莉欧说。 柯林又忍不住想提醒她什么,为阿雷西欧辩解。毕竟某种程度上他与自己是同一类人: “但如果不是他做的那些事,你就不会坐在这里思考这些‘高尚’的想法,而是早就化作一抔骨灰,深埋地下了。”柯林说: “也许他曾经是个好人,但万事都有苦衷。” “我总是在害怕着什么,却唯独不会害怕死亡。”朱莉欧说: “我的命不值得阿雷西欧放弃自己的善良和勇气,如果他有的话。更不值得牺牲一个不相关的人。任何苦衷都只是借口,说到底是他本性想要如此。” 朱莉欧怔怔地说:“或者说所有人都是如此。像阿雷西欧所描述的那种真正强大之人,根本就不存在。” “我不知道,至少我没见过。”柯林说。 准确地说,两世都没见过。 而自己则可以算是最最卑怯的那一类。 只要能达到目的,就不择手段。毫无原则可言。 “……弱肉强食,罪恶和暴力,真的是对的吗?”朱莉欧困惑地问。 “……没有绝对的对错。”柯林说: “世事在我眼中只有效率高低之分,高的就是智慧,低的是愚蠢。除此之外,神和宇宙也不会在乎什么对错善恶,毕竟那只是人制造出来的概念。” 而如果有谁真的可以向善良,忠诚等崇高的幻象由衷献上一切,那柯林也会觉得他是一个值得敬佩的人,真正的强者。 “……也许你说的没错。”朱莉欧抄完了声明书,郑重地交到了柯林手中: “那么或许,卡佩罗家族还值得存在下去。” “……什么?”柯林一时没理解她的意思。 “声明书总归缺少一点效力。一定有人会说我只是被迫写下了它们。”朱莉欧说: “那么让我亲自去向他们宣告:‘我要继承卡佩罗’。是不是会更方便一些?” 她面色憔悴,语调平静,声音里却似乎蕴含什么着柯林未曾察觉的东西。 刚刚蜕下谎言织成的厚茧,她湿润蜷曲的翅膀还没有展开。 却开始鼓起了面对现实的勇气。 七十四章 朱莉欧 她要亲自出面,宣告自己将继承黑帮家族。 “怎么?” 柯林一时失笑说: “一丢掉那副伪善的面具,就等不及要和罪恶为伍了吗?” “总比待在这里什么都不做要好。”她说。 “即然你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什么都不做就是最好的选择。” “那,你可以告诉我吗?我现在是什么处境?”朱莉欧说: “以前我不理会这些事,现在才临时想要补课,应该也还来得及吧?” “来不及了。”柯林被她的话逗乐了: “而且你弄清楚了,绑匪为什么要给人质补课?” 虽然自己和卢卡所有的措施都是在保护她,但绑匪仍是绑匪。 柯林没打算与她纠缠太多,收拾和检查着声明,一边就准备离去。 “只要我还没死,就还不算晚……而且绑匪和人质,也不能没有交流。绑匪不就应该对人质或真或假地说些什么,让她学会配合一些么?”她歪歪头问: “像你这样永远什么都不说,才算很奇怪吧。” “……” 莫名其妙,这是现在柯林对这女人的唯一感觉。 以往就感觉她身上似乎有种飘忽不定的特质,脱线,疏离,比如在仓库之夜,当着蒙面劫匪的面分析其身份,以及口无遮拦地胡乱放狠话。 也正因为这些看似愚蠢的地方,才更加让正常人对她的思绪和目的捉摸不透。 现在,这种特质表现得尤为明显。如果说以前只是像一只水母在梦境中悬浮的话,现在则变成了现实里悠悠弥漫的一蓬迷雾。 “唉,如果有烟就好了。”她又开始喃喃着说。 朱莉欧会被冠以废物死尸之类的评价,说到底是因为她曾对帮派事务心怀抗拒。但事实上她并不蠢笨。 柯林曾对她的过往稍作调查,因为太多谜团交会在她的身上。他发现朱利欧确实如自己所说那样,大部分时间在一些画廊之类的地方厮混。她很少作画,却小有名气。 可是她所在的圈子,并不是自己一开始想象中那种有钱人附庸风雅的地方,而是一些小册子作家,流浪诗人,上层社会的出走者,以及地下荒诞艺术家的归属之地。 这些人大多边缘而离经叛道,往往持有一些古怪的信念和理想,据说十几年前,这些人曾为西拿勒的那场运动筹款,结果有不少人直接被当局逮捕,一部分人至今没有出狱。 他们的作为似乎多少有些见不得光,但又张开双臂欢迎任何背景和阶层的人加入,又在奇怪的地方出奇严苛:他们绝不会允许一个无聊蠢笨的人长久待下去。 对柯林来说,那完全是陌生而且难以理解的另一个世界,也许正如过去的五只手之于朱莉欧一样。 也是因为有这样的背景,朱莉欧身上才会总缭绕着一些飘忽的理想主义。卡佩罗家族内也在流传:死人公主除了扶不上墙之外,身上还有股让人讨厌的“书呆气”。 她现在究竟在想些什么?又要不要让她本人出面宣告呢? 无疑,这会为自己介入这场争端提供更牢靠的名义,但是因为朱莉欧在卡佩罗内名望有限,所以也不会让结果有什么质变。 另一方面,她自身的安全也会变得难以保障。她的性命又与抑制剂的供应直接挂钩。说到底,现在有必要冒这种风险吗? “我知道自己最多只是一个傀儡,你们手中的玩具而已。” 抄写完声明之后,朱莉欧已经从光腿半跪的状态中站了起来。她微微伸展了一下肢体,脸上似乎稍稍恢复了几分红润的血色,但那对光着的肩膀仍在因为寒冷而颤抖。 她个子不高,时髦的齐耳短发稍有些走形,却反倒显得更自然了。发色是在辛西里人中常见的亚麻色,又和其父头脑奈维欧一样稍许偏暖色调,容易让人想起醋栗。 她踮着脚尖朝客厅的几个出口处望了望,确认几个枪手都没有在看这边后,她又悄声说道: “或者,只是他们的?” “……” “他们不是你的人吧,我还是能感觉得到的,现在的情况和在那个旅馆里的时候不一样了。” “声明书里提到的名字也不是你……明明你本来不想让那些人知道我的位置。” “……你到底想说什么?”柯林没有任她不着边际地说下去,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让我出面宣告的话,我会说自己找到的强援是‘男子汉’,和什么卢卡切斯塔洛都没有关系。不知道你意下如何呢?” 为什么她会知道“男子汉“这个称号,应该是里卡多一时多嘴。她可能听见了里卡多和那些枪手之间的谈话。 这个称号因为阿雷西欧散布的谣言而诞生,但朱莉欧作为亲历者却知道真相,再加上声明书里的内容,已经足够让有心人猜测出很多东西了。 而在柯林和卢卡商定的介入计划中,朱莉欧本人的声明根本就不是关键,只是一层明眼人都能看穿的借口和幌子,让脸面上好看些罢了。 估计到时候会投奔过来的人,目的根本就不会是朱莉欧,而想在不背上背叛之名的同时,相对体面地加入切斯塔洛家族。 虽然卢卡原本的打算,是让那些从卡佩罗家族收编的人成为自己最初的班底,但归根结底他们仍将是从属于切斯塔洛家族的力量。 但因为五只手对私酒的禁令,自己和卢卡在未来又很有可能生出间隙,那到时候这些离自己最近的人,反倒可能变成一道道催命符。只要其中有一个人出卖自己,就可能让自己万劫不复。 这几乎是必然事件,更不用说这帮人早就有背叛的前科。 那么如果干脆越过切斯塔洛这一层,真正地以朱莉欧卡佩罗家族的名义来号召呢? 只要能控制住朱莉欧,那么在这一名义下聚集起来的人就将成为自己真正的力量。 虽然这违背了卢卡想要削弱卡佩罗家族的本意,而且还需要考虑很多用于掩盖的细节。但是从最终结果来看,比原计划实在优惠太多。 所以柯林确实心动了。 第七十五章 速朽的一切 因为还有许多细节需要考虑,所以柯林没有马上向朱莉欧给出回应。 在他走出客厅之后,等待在楼梯间里的里卡多收起了手里把玩的枪支,迎了上来。 因为朱莉欧那边的情况,柯林想再次提醒他不要到处提“男子汉”这个称号——不光因为它太令人起鸡皮疙瘩,让自己丢脸,同时还要考虑一些保密的问题。 随即他又想到,那一晚在仓库里的人大概都已经听过这个称号。在谣言刚开始传播时自己就应该想到存在的问题,等到现在才想阻止,估计早就晚了。 里卡多今天的心情似乎一直很不错,在大多数时候脸上都带着笑意。 柯林问他是碰上什么好事了,里卡多摸了摸脸,就像刚发现自己一直在笑。他被剃光的脑袋上刚冒出一层薄薄的发茬,再配上那笑容后……无关者也很容易被那质朴的快乐所感染。 “因为你终于愿意加入切斯塔洛家族了。”他这样说,语气里有着不自觉的雀跃: “你,卢卡,再加上我,你觉得是什么?” “一个新的瘪三团伙?”柯林开玩笑说。 “不不不,世上还能找出比这更好的组合吗?我们早就一起做事,而且从来没有失败过。不知道为什么大家总是越走越远,但现在终于又聚到一起了。”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有些亢奋地向柯林描绘着自己看到的前景: “我比较没用一些,可只要你和卢卡携手,那就是无敌的。找不到另一个形容了——无敌!什么马里齐奥,巴拉因,都给我等着瞧吧,看看以后谁才是南施塔德最强!” 他自小崇拜柯林和卢卡,也难怪现在会这么激动。走道下方,那个守在楼梯窗前枪手有意无意地看了几眼这边,柯林拍了拍里卡多的肩膀,算是提醒他安静一些。 同时他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听说不久前,里卡多肋骨折断的事情被他父亲发现了。那个固执的男人早就怀疑自己的孩子出狱后也没有回到正途上,所以没听任何解释,也不顾里卡多的伤势,当即就要用棍子把他揍个半死。被他母亲苦苦拦下之后,老父亲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咬牙切齿地要他永远滚出家门。 类似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里卡多总会说自己只是忍着没有动手,但如果再有下一次,他很可能会狠狠回击。但是柯林知道他永远不会这样做,毕竟无论如何,辛西里的孩子从来不打自己的父亲。 入狱,最频繁地受伤,和家里的关系僵硬到无法挽回。在柯林的熟人中,里卡多似乎一直是为黑帮活动付出代价最多的那一个。 但这一切,丝毫未减损他心中的某种天真和热枕,他就像飞蛾扑火一样,不留后路地投身于这既不高尚,也注定没有前途的行当。 里卡多的老父亲,至今相信柯林真的只在圣一神学院里工作,是个正派而杰出的人,所以一直会在柯林路过他们家时提供热情的招待,让里卡多多将他作为榜样,有时还会送些新鲜水果到伯父的宅邸。 若干年前,他们还在难民遮蓬里生活时,里卡多的父亲就曾给予过柯林不少照顾。在那种艰难混乱的年月,这个养育了三个孩子的男人也兢兢业业地维持操守,为生存忙碌之余,不忘每周向灯女瓦莱丽亚进行简单的礼拜。 所以有时候柯林会为里卡多的事感到些许愧疚,毕竟某种意义上里卡多也是他看着长大的,自己其实也有义务让里卡多回到正常的人生轨迹上。 他不像自己,没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也还有人等他回家。 但所有的劝告都没有什么效果。里卡多始终对帮派活动维持着盲目的热衷,令所有人不断地心生困惑。 柯林曾思考过很多让他走向这条路的原因,然后发现原因遍地都是。比如贫穷,比如他的父亲辛苦劳作却仍要向人卑躬屈膝。甚至,他父母店里那些堆叠的果实,短短几天内就会腐败的特质……恐怕这一切都会在他心里留下潜移默化的印象,比如诚实善良的人永远没有出路,贫穷的可憎,以及那短暂的生命,时刻在速朽飞逝。 但是,最后柯林却察觉,对里卡多来说真正一锤定音的印象,恐怕恰恰来自卢卡和自己。正是因为自己和卢卡那时一些看似光彩的表现,里卡多才会比其他孩子更多地产生对这条路的执念,而且从此再也不会忘记。 甚至将柯林和卢卡最后的成功,视为自己的梦想。 记得不久前他还说过,要成为自己背后的眼睛。 可惜这个单纯的梦想,也已经在渐渐蒙起阴霾。毕竟曾经的那些关系,已经很难再回来了。 柯林暗暗叹息,如果可以的话,自己也不想和卢卡真正走向对立。恐怕卢卡那边,也是同样的想法。 现在一切都还有挽回的可能,只是,自己已经不可能停下脚步。 不知道里卡多有没有从卢卡那里得到什么暗示,比如“以后留心柯林”一类的。 但是从他刚才的那股兴奋劲来看,也许卢卡还没有向他提起,或者提起了,只是他还没有领会其中的意思。 走出公寓,柯林不经意般地对里卡多说: “如果以后卢卡打算把我派去另一个城市的话,你会跟着过来吗?” “当然了,这还用问?”里卡多莫名其妙地说。 “可他要你留下呢?” 柯林尝试用一种相对柔和的假设,来描绘自己和卢卡之间可能的分歧。 “那得看你们怎么商量吧。”里卡多说:“商量的结果是什么,我照决定做就是了。” 他甚至想没过两人会有决裂的可能。 …… …… 时间又过了两天,柯林照例来到季丽安的住所。 对那四个遮兰巫术的破解,比季丽安自己想象的还要顺利。 “每一个都已经分离出了‘空间’、‘意图’、‘燃料’三大单元。剩下的调校,大概随便换谁来都能完成了。” 她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件看似平常的事里,究竟需要怎样的天份。 季丽安恹恹地打着呵欠,其实原定的工作还没有全部完成,但即然柯林已经过来,她也就想偷一些懒了。 而柯林仍在看着她杂乱的工作台,心情一时难以平复……他忽然很想知道整个同盟范围内,还有第二家完成这些分离的人吗? 第七十六章 牧羊女残篇 原始巫术的形成往往伴随着偶然,创作者本人也未必理解的灵感火花,不经意的尝试。或者一位恰好路过的精灵,为本来寻常的事物赋予了全然不同的意味。 但有一些更激进的学派认为,普天之下并无新事,所以一切知识均为回忆,事物会显得新奇,或许只是因为人们的忘却。毕竟人类本身也是从“不可言叙者”中涌出,那么任何人体内最初都或多或少地仍残存神性。尽管这微弱的神性曾在众移涌们永恒的分裂和下行中劣化散失,又总是被物质身躯以及心灵的外壳层层束缚。 但是在某些超验的瞬间,仍有一部分人可能会在偶然中回忆起某些古怪知识,那些知识来自比文明甚至生命更遥远的过去,往往与他这一生的现实经历毫不相关,甚至,在整个物质世界都找不到对应之物。 比如窄海以南的鄂图沙漠里有一位牧民的妻子,从未受过数理训练,却在昏睡两周之后开始迫切地想要画下一个神秘的图形,当时她不可能知道,深埋在自己脚下有一个数千年前早已湮灭的新石器王国,曾将这种图形称为神圣几何“玛特”,毕竟这一考古成果,是在她死去四十年后才被挖掘出土的。 但是毫无关联的他们,对“神圣几何”的描绘却离奇一致。牧民的妻子没有想过要为出现在她脑海里那个影子起什么名称,只是说它不可能在平面上被绘出,也无法用泥塑表现,那是一个极为简洁的同时却又无所不包的符号,可以在“旋转”中——古王国的人称之为“律动”——派生出一切已存和未存的图案,祂并非造物主,也不创造任何实体,从祂之中演化的,只是事物的原型。 那是在新历529年前后,窄海北岸的商人们,已经开始将廉价的书写用纸出口到鄂图。牧民妻子就是在这些纸张上,用自己研磨的矿物颜料绘下图稿。在她最终因营养不良而倒下之前,一共留下了一千四百三十五张稿件,所有保存到今天的残篇上都没有注释任何文字,想必在佚失的部分上也是如此。这或许因为是她从一开始就不识字,也可能是世上还不存在与那些概念对应的词汇。无论原因是什么,她不得不用图例来解释另一个图例的意思,结果稿件内容中产生了严重的死循环,因为所有的图例都在相互注解,所以她后来发现,其实根本没有东西被传达出来。 稿件的前一千四百三十三页,似乎是在开始短短两个月内被完成的。而她剩下的十五年生命,则全部被用于破解这个循环中蕴藏的谜题,直到十三年后,她才绘下了最后两页……的草稿。 那时她已经开始因为长期虚弱而卧床不起,又是那样出神地构思这最后两页。所以她从来没有发现她的丈夫,其实每天都会随手取用堆积在床下的一两页稿纸,作为引火物点燃那些为她取暖用的薪炭。在丈夫眼中妻子已经莫名发疯了十几年,却从来没有太过责怪她,依旧如初婚时那样对妻子给予尽心的照料。 所以在七百余天后,当最后两页被完成之时,就像她即将燃尽的生命一样,那些稿件已经被烧得只剩下互不连贯的一百五十页。今人已经无从得知那位不知名的牧羊妇,在濒死前发现这件事时究竟流露过什么表情。但在最后的两页稿纸上留存有大片漆黑的血渍,已经暗示着某种令人心碎的结局。而无论那些污渍是为何留下,结果又是将她最后的成果损毁大半,那些年代久远的血液已经将纤维溶解,使得内容彻底无法复原。 但是这样一本残缺不齐的《牧羊女残篇》,却在数十年后离奇地成为了解读新石器时代王国奥丹文字的钥匙,使得世人得以窥见第三种创世形式:神圣几何“玛特”。也是从那之后,镜像律的相关理论才得到了彻底的证实。 …… 所以尽管各地区对虚界描绘各不相同——在有些原始部落的观念中甚至还没有对虚界和现实做出区分,但这无数种截然不同的内容却往往有着微妙的联系和相似形式,就连巫术也是如此。 这也是为什么圣王会认定,那些知识并非诞生于无意义的随机想象,它们仅仅是途径人类的头脑来到这个世界,事实上却是从共同的源头涌出——从那虚界以及一切之上的起始点。 所以人们才能够确定,一个独立稳定,至少不受凡人精神影响的客观世界,是真实存在的。 而在此基础之上,人类的理性才能够拥有意义。 所以哪怕遥远喀瑜遮兰的巫术,亦可以被整理进同盟学者多年来所归纳的基本框架之中。 甚至可能在诸大陆的某处,早已有过它的前身——细节上可能稍有差异,但它们可能来自人们在超验中捕获的同一个灵感。 而在镜像学说的解释中,这就是同样的镜像在不同时空中不断浮现,相似的事物重复上演,世间纷繁的万物,其实只是几个有限原型如万花筒般交织在一起的镜像结果。 但是这些知识又必然会随着传承而失去本意,毕竟它们往往违反直觉又难以验证,所以大多数人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而那些真实存在的符号和镜像,就在漫长的传承中退化为了无意义的装饰和修辞。 时间就像永不停歇的尘雨,不断地掩埋前人艰辛取得的成果,在地表上只留下一片茫然的废墟。 而从这片废墟中重新发掘出那些有意义的组件,或许难度并不亚于重新感应到那些镜像。 “怎么做的?”季丽安已经在盥洗间的镜子前洗漱,准备回床铺上休息了。她手里还拿着牙刷,稍稍出神地回忆了一下。 “我也没办法完全理清楚,这些仪式中究竟掺杂了哪些镜像。”口中的泡沫还没吐干净,她就自顾自含糊不清地说了下去。 也似乎只有在谈及这些话题时候,季丽安才会表现出真正的兴趣,甚至难得地有几分羞怯: “大部分时候,只是觉得本应该这样而已。” 听着这个回答,柯林默默地放弃了从她身上学会什么的想法。 也深深地明白了人和人之间的差距。 第七十七章 改良 《遮兰辅兵巫术辨析》所记录的四个民间巫术,最典型的一个已经因为生命丰饶受损而丢失,又有一个是用于例证当地法术失活的程度的无效巫术,所以最终可以派上用场的就只剩下两个。 一个是穷人用于寻回自己丢失硬币的巫术,另一个光看描述的话,好像是能够让人在短时间内刀枪不入。 前者似乎颇为鸡肋。至于刀枪不入,则还要更微妙一些。毕竟描述得有些浮夸,而且刀枪不入也是有程度的,喀瑜的土枪和同盟的“打字机”都能算是枪,不弄清楚程度,也就难以真正依靠它。 毕竟它们是民间巫术。 对柯林而言,具体效果或许并不重要,他现在需要的只是练习用的法术而已。 它们奇怪的名称暂时还没有准确的安赫语翻译,因为连当地人自己都不知道这些名称的含义。据旅外学者卡恩·弗舍尔在文章中猜测,这些音节组合应该是取自古喀瑜语写就的某些经卷,但那些经卷,据称已经全数被居于大陆中央的“光明王”收录在宫殿中,而同盟学者对它们的内容和那位神秘的“光明王”,都还所知甚少。 目前已经清楚的是,这两个巫术本质上都属于仪式魔法,镜像组件则可能和黑女迦荼有关。内容主体都是一一幅幅画像,这也是喀瑜巫术的典型体裁,想要行使它,就需要用指定的材料绘出一个特殊的复杂图案。 在印刷工业尚未普及的年代,这种体裁的确可以防止一个巫术被传播得过于广泛。它将很难只通过口头形容描述,学习者必须入手那本记载图案的魔法书。 但更棘手的地方在于,这些图案会随着时间推移演变得越来越繁杂。一部分原因是有些巫师不明原理,却只根据猜测进行了画蛇添足的改良。因为这些原始巫术的稳定性本来就很低,结果随机性非常大,所以改良效果也往往难以验证,错误的改动随之被保存下来。 但这类改良大部分原本就不是为了提升效率,而是一些人想故意让巫术变得更加难以被学会和外传,以维持某一小撮巫师的优势。这样的现象在广大未开蒙地区普遍存在。 那两幅繁琐的图案,还在隐约表现着一个古老的故事,或许这大幅提升了它的艺术价值,也更能唬到外行人,却让仪式的运转效率变得极低。最后被季丽安简化得几乎只剩下构图:一些单调的三角方块和圆。 在原始版本中它们还要求使用大约十五种材料调和成特殊墨水,其中有些其实是作为“燃料”,有的是作为“意图”,绝大部分则不发挥作用,是在故弄玄虚。 结合着论文中的分析,季丽安反推出各个组件所发挥的作用。她直接用一些常用的仪式组件替换了大部分麻烦的墨水配方,至于燃料,则全部改用效率更高的红石。 经过这些整理之后,一个原始巫术已经被改良得接近现代巫术,大体上有了清晰的结构,从而让组件可以根据星辰位置和土地随时调整,触发也就很大程度上摆脱了以往的偶然性,变得更加可靠。 但是因为它背后的镜像原理仍然不明,所以图案的主干部分仍不能有太多变动。 …… “对了,‘空间’和‘燃料’的问题已经基本上解决,但‘意图’这块还多少有些没有理清楚的地方。也不算什么麻烦,只是需要你自己在仪式前处理一下调频了。” 季丽安在关上房门前,从门缝出探出脑袋匆匆向柯林提醒说。 这已经不是通用仪式,它们要求巫师的意识处于特定频率上。 越是地方色彩浓厚的巫术,就越是如此。 自己没有告诉过季丽安这些材料来自喀瑜,她当然也就无从得知应该往何种方向调频,所以这一步只能由柯林自己来办。 据那篇文章的开头部分所称,这些巫术都指向黑女迦荼大神,那么使用与她有关的器具,应该就能将意识频率调整到与喀瑜当地接近。 但是估计在施塔德很难入手与祂有关联的东西,哪怕只是一个带有祂雕像的吊坠。所以柯林只能选择退而求其次,使用与她在中大陆的变体“暗母薄德爱薇斯”有关的器具,或者只是来自喀瑜的某种物品。 而可以购入这类东西的地方,柯林恰好知道一处。 …… 旧镇虫人市集。 旧城最下游的一个港口及其外延,几乎有一半面积已经浸泡在河水中。 原本以虫人奴工为主要商品,因为自诞生之初就有着半地下的色彩,如今渐渐成为一些渠道不明的奇异商品的聚集地,据说偶尔也真的会冒出了不得的东西,那些对巫术带有狂热的人大多会在这里碰运气,所以这片市集就成了警探们的重点勘查对象。 刚一走进这片市集,柯林就感觉自己被一种不现实的氛围所淹没。这些天来他的经历已经足够的不现实,但与这里相比则缺少了一些“传奇”的色彩。 这里的商品或多或少都和那些未解之谜,伪科学,历史上著名的炼金大师有关。随便走两步就能看到四种据说能让人不患癌症的鄂图金丹,当然全是人为编造的,为了诈骗,与其说是在贩卖商品,不如说是贩卖故事。 一个婆娘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破烂肮脏衣着有着明显的异域风格,手里拿着一只小瓶子,里面是黑色的不明液体。 “从地下涌出的香脂。”她压低声音神秘地说,口音因为太过模仿异域而显得做作: “是地球另一边的喀瑜人,从大地母亲身上偷来的不老神水,这些精粹已经在那呆了几万年,只要你付五个阿斯,喝下去就能强身健体,长命百岁……” 某种程度上,她倒也没有说谎,几万年,大地精粹什么的。 因为柯林一眼就认出来了那玩意是什么,甚至有些熟悉。 那是一小瓶石油。 上架感言 真的没想到会在除夕这一天上架,首先祝大家新年快乐吧。 这是我第一次长篇连载,因为没有经验也没有信心,行文中犯了许多错误。我知道很多地方给大家带来了不太好的体验,比如插了大片说明拖慢节奏,絮絮叨叨地又似乎没能把事情讲得清楚明白。还有那些要么虎头蛇尾,要么铺垫不足的剧情,模糊不清的人物,别扭的对白,以及暂时无心顾及所以一直没有出现的爽点。创作理论我自学了一大堆,但实际做起来的时候头脑却总是一片空白,至今没有进入长篇写作的状态,这里先说一声抱歉了。 不过这多少也在意料之中,因为当初写这本书的本意,就是为了磨练自己的写作技巧,甚至,姑且能习惯自己写出屎一样的东西也好。毕竟只有这样才能停止批评自己,而停止批评自己就是写好的第一步。 虽然确实好像,一不留神给自己第一本书选择了地狱难度:繁复又反直觉的原创体系,以及因此带来的节奏慢热和难以代入;没什么受众的题材;复杂写实超难驾驭的剧情;奇幻频道,还有傻傻拎不清故事类型导致各种线索纠成一团。我还有太多东西需要去学去练,偶尔会忽然觉得明白了一些技巧,但是紧接着又出了问题。有时候光是维持每天的更新就感觉有点心力交瘁,总是要把我觉得不好看的东西匆匆应付上去。感觉目前的文章基本都是半成品,我还是一个很不成熟的创作者,对于有耐心追到这里的人,我很想对你说一声谢谢,以及多多包涵了。 我会逐渐提升自己,争取给你们一个及格线以上的体验的。 应该来说成绩差一些算是早有预期,不过随着连载的进行,又不知不觉中越来越在乎成绩,并且为此没必要地焦虑。在这里写这些算是提醒一下自己吧。 除此之外还有每天单更……简直算罪过,我都不敢想读者是怎么追下来的。虽然萌新手残,手速大概也就一小时五六百,但阻碍双更的倒也不是时间不够,而是我一直很怕一不小心写崩了。虽然本来准备了一坨大纲,到现在保留的只剩隐约的走向,因为发现想写得有趣还是得灵活发挥,毕竟正文里有些细节和情绪是大纲阶段察觉不到的。 可是临场发挥又非常依赖热情,日复一日下去,总感觉有些瓶颈和枯竭。这应该就是还没找到长篇连载的状态吧。 主要是一切都弄得又复杂又没意义,感觉自己每天都走在钢丝绳上,很怕崩,但也总得克服。之前算是有些得过且过,等到下个月就必须开始双更,毕竟也得抱全勤。 不知不觉絮叨太多,主要是讲给自己听的。 若干年后看到这个感言,不知道会是何种心情。 哦对了,这本书还一个目的是收获一批能为我提供反馈和方向的读者,毕竟自己写很多东西是察觉不到的。 所以再宣传一下书友群:835782234。 第七十八章 练习 柯林不禁陷入沉思。 先不管能不能长命百岁,真的有人能蠢到把这黑漆漆黏糊糊的原油直接往下咽吗? 如果有人会上当受骗,只能说他不仅很有想象力,还已经克服了生物的本能。 但是无论如何,石油,总是能让人联想到财富。 通过石油发迹,这也是柯林曾经考虑过的路线之一。 最终他真的掏钱要从婆娘手中买下了那一小瓶原油。当然,他没有再做什么靠此发财的春秋大梦。 同盟内各邦国的法律甚至体制都各不相同,所以各种交流还是有些闭塞。听说东部地区在十几年前就实现了对原油的机械化钻井开采,而施塔德这种边陲之地,却仍有人把石油当作来自异域的神秘保健品, 原油一直供过于求,所以价格始终低迷,毕竟这个世界似乎还没有内燃机出现。如今值得大规模从石油中提炼出来的主要产品,就只有照明用的煤油和机器用的润滑油而已。 而随着电灯普及,煤油的照明市场进一步萎缩,所以原油价格应该还在逐渐下挫。 除非柯林能以一己之力掀起内燃机革命,否则就别想在这条路上赚到什么钱。 实际上他看重的,反倒是那只用来装石油的小瓶子,看似不起眼,却极考究地用锡制成,表面压有纹饰,风格与那两个遮兰巫术的图案非常接近。 那个婆娘一开始很不愿意卖掉这只瓶子,毕竟这一身带有强烈异域风格的装饰,都是她混饭吃的工具。但是在柯林开出五奥里的高价之后,她就很热情地把瓶子塞给了柯林,并且一路追问柯林需不需要更多的“大地精华”,在她的住处里还存有满满好几壶。 “不,您自己留着享用吧。”许久没有把她甩掉后,柯林说: “祝以后天天都能喝‘精华’喝到饱,然后活到一百岁。” …… 回到季丽安的住处时,天色已晚。 除了那只瓶子之外,柯林还买到了风格类似的一对脚链和手镯,那个可疑的卖家拍胸脯保证说是它们来自喀瑜,至于他是如何入手这些宝物的,则又是一个浮夸的冒险故事。 但实际如何则要看运气。 逐次将这些东西放在仪式空间内之后,最终只有那只瓶子产生了效果。整个房间内的氛围似乎都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隐约给人闷热而湿润的错觉,似乎下一刻就会有海鸟的鸣叫声响起。经过调频,仪式空间的背景已经变得与喀瑜当地接近。 只是在调频的时候,柯林也忍不住去想,如果这种装石油的锡瓶真的来自喀瑜,是不是证明当地人真的有喝石油保健的习俗呢? 倒也不算太奇怪,未开化人群的愚昧生活,上一世就已经见识得够多了。 柯林准备将季丽安房间中的这间密室配置成自己的阵地。将仪式主干摆放在这里,身上则只携带用于触发仪式的“扳机”。 季丽安已经醒来,此时正在一旁忙着配置一些微生物的培养基。因为连续熬了两天夜,她的身体情况又恶化了一些,从下午起床开始就不停地咳嗽,干净的手帕不太够用了,所以她在家里也带上了口罩。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消毒水味,就像真的是在医院里一样。 柯林开始在地上绘制简洁的图案。 “要不给这两个巫术起个名字吧。”柯林对密室外的季丽安说。 某种程度上,这两个巫术几乎完全是由她重新创作的,所以她是最有资格起名字的人。 “第一个叫稠糊术,第二个叫一窝蜂术。”季丽安没有停下手中的事,甚至没有稍作考虑,头也不回地说道。 “……各自有什么用意吗?” “我对它们结构的印象。”从季丽安的声音里,听得出来她对这两个作品毫不上心。 “好吧。” 柯林在心里默默决定,以后就称第一个为寻物术,第二个则是金刚术。 用细砂纸在红石上磨出极微小的粉末,再反复过滤研磨后按比例兑入甘油,水和树胶,就制成了特质的墨水。 相比普通墨水,特殊成分仅仅是红石而已。 原版的寻物术,据说是供穷人寻找丢失硬币时使用。乍一听似乎还不错,但极为鸡肋的是要求事先在硬币上做过标记。 高价值的贵金属货币应该在喀瑜仍有流通,不然这个巫术哪有用武之地。 柯林细致地在一片薄木板上绘制了季丽安简化过的图案,心想光是这墨水的价格,就不止五个阿斯了。 原版的墨水虽然相对廉价很多,但配置过程却极为繁琐,加上那个原本更难处理的图案。恐怕也只有失业又无事可做的穷苦人,才有心思在每个货币上都小心地绘制防止它丢失的标记。 这个巫术,已经完全不同于之前使用过的置换转移之法和沟通仪式。 它并非通用巫术,因为太过偏门,所以镜像极其不稳定。如果没有外部的意图时刻参与聚焦,它随时可能会失败。 在深层力量参与的情况下,行者强烈的意图就像一座灯塔一样,本身就在影响着各种力量的平衡和运转。 这恰恰也是柯林想用这两个巫术进行练习的原因。让意识反复地参与外部力量的运作,最终会对打开心之壳产生一些帮助。 所以一开始的练习往往枯燥乏味,据一号先生说,有些最古老的世系,一开始的练习只是用意识询问和调理一小块石头中的平衡而已。 如果心之壳完整无缺,那么连这种练习都会显得无从下手。但是因为之前那位穿梭魔对柯林的精神进行过反复的冲撞,原本被神秘封印所修复的壳上又产生了些许裂隙。 透过这道裂隙,柯林得以将意图聚焦到仪式中。 他不断地对自己做着暗示,心内海中的那些星辰逐次亮起,随着他扣下扳机——将仪式主干上的最后一条断线连到一起,某颗星辰似乎隐约与那张绘有标记的木片有了联系。 柯林将那张木片向前方抛出,结果心内海中的那颗特殊星辰也随之被牵动了。 他一时愣住,又反复对照两者的位移,发现效果出乎意料地精确。 这是……gps? 七十九章 尝试 寻物术的精确效果,不知是缘于季丽安的改良,还是自己长期以来对心内海中八万余份生命丰饶进行精密控制的结果。 接着柯林又布设了金刚术,不同于寻物术可以用专门的指示标记作为目标媒介,金刚术要求在仪式空间内放置目标的头发,来指示生效对象。 这是一种相对原始的做法,感觉就像某些恐怖故事中的巫婆通过头发和指甲诅咒别人一样。 但头发指甲之类的东西,和本体之间确实存在某种不可见的联系,仪式效果也可以顺着这种联系蔓延到其主人身上。 人们曾以“触染律”解释这种现象,在镜像律被发现之前,这是在各大陆上都长期存在的过渡性理论,许多未开化国家的巫师至今将其作为巫术理论的基础: 曾经相关的事物之间,会长时间保存某种交感关系。即使将它们分离,其中一方受到的力量影响也会不同程度地传递到另一方。 所以,如果用深层力量对离体的媒触进行操作,比如头发,指甲,甚至影子,相应的影响力最终也会被施加到本体身上,哪怕他从来没有到场。 这一理论最终被认为过于原始简陋,有太多含糊不清的地方。它只满足于表象却从来没有触及本质。 如今,触染律已经完全可以用镜像律来解释和取代。所谓的影响力蔓延现象,其实就是仪式空间内的镜像事件(头发受到操作),被共鸣到了位于现实世界的本体上(本体受到对应影响)。 …… 再次连接仪式主干上的所有线条之后,那些墨水开始发出细微的滋滋声,有些像水分快速蒸发时的声音。 柯林握正了刚才割头发用的匕首,试探着将食指指腹贴在刀刃上摩挲,却发现触感和平时没什么不同,角质表面被锋利的刀刃刮下了些许白末。 真的能做到刀枪不入吗?他咬了咬牙,手指逐渐发力下压,仪式主干上的红石墨水所发出的声音也随之变得剧烈。 冰凉的刺痛感从指尖传来,与匕首接触部分的皮肤在压力中深深下陷,刀刃却始终无法没入指腹,仿佛皮肤表面裹有一层看不见的柔韧薄膜。 柯林又尝试着直接用手抓握刀刃,结果也没有让自己受伤。反复尝试几次之后,仪式主干上的红石墨水已经肉眼可见地变淡了很多。 看来这个金刚术确实有效,经过这些尝试,对它的续航能力也已经大致有数。 但它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有效,柯林暂时也没法再测试了。毕竟这个巫术必须以头发为触媒,所以对象只能是人。万一用力挥砍或刺击时它却没能抗住,结果让自己受什么重伤就得不偿失了。 寻物术和金刚术的仪式主干,体积并不算很大,其实随身携带也没有什么障碍。但问题在于神学院和守灯人的侦测。这时最好的做法就是只在身上携带“扳机”,一个小巧方便的触发装置,在仪式正式生效之前,它们就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道具而已。 就像阿雷西欧曾以棋子作为扳机。某些人说自己的魔杖中能装填巫术,说到底也是同样的做法。 扳机原本应该是仪式主干的某个部分,三大单元的任意之一。与主干分离作为仪式中最后欠缺的一块碎片,可以控制整个仪式的生效。 有许多方法,可以让部件在物理空间上被分离的同时,又继续在仪式空间中维持联系。 如果是已经打开心之壳的巫师,那么只需要用他火炬般的意图进行聚焦即可。 至于自己这种半吊子,则稍微需要一些辅助手段。 柯林目前知道的做法,就是将心内海坐标写在仪式主干上,使得自己的人体以太直接成为仪式空间的外延。 这是一种有些危险的做法,也是巫师必须保护好自己阵地的原因。 在接下去的几个小时,又准备了两个金刚术之后,柯林暂时停止了作业。 他最终选择将扳机设置在匕首和左轮的柄上,使用时只要将两者碰撞,即可让上面各自的线路相互接触,仪式彻底完整,进入生效阶段。 金刚术原本是一个相对笨重的仪式,现在则成了可以在即时战斗中快速使用的法术。 …… 季丽安这些天来将来自柯林血液样本中的卡氏弧菌另外培养了数份,获得了若干单个菌落,已经可以进行生化和血清学反应鉴定。 “一切都很顺利,但还没有出现什么分化个体。”季丽安轻轻地说。 她所指的是可以探知灵素反应的个体,诞生机制暂时不明。或许是按一定概率变异出现,也可能是一定数目的群体或区域中会固定出现若干个。 柯林点点头,之后随时可能和阿雷西欧产生分歧,对自制抑制剂的需求已经非常迫切。但他也知道这些事情只能慢慢来。 他稍稍扫视季丽安的工作台,还有许多其他的培养皿,各自贴着五花八门的标签,差不多都是柯林完全看不懂的公式。他唯一能认出的一道标注就是“结核杆菌”,自从和季丽安来往以来,这个标注就频繁地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说到底季丽安在生物和医学方面的知识,都是为了自救而在这短短几年内学会的。 并非是不相信那些更专业的医生,而是肺结核在这个世界暂时还不存在有效治愈手段。 “那些抑制剂对你的病有效果么?” 即然对卡氏弧菌有效,说不定那会是什么特效抗生素呢。 假如季丽安的疾病治愈,对柯林并没有什么好处,这会让她变得相对不可控。 但是他们作为一个小小同盟彼此合作了数年,柯林也不希望这位盟友最终落得什么凄惨的下场。所以如果能对季丽安的病症有什么帮助,他也会尽力帮忙。 但这时一问出这句话他就后悔了,毕竟如果抑制剂有效,恐怕季丽安早就会兴奋地告诉自己。 唯独在仪式和治病这两件事上,她绝不会矜持地保持什么形象。 果不其然,季丽安渐渐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却没有回答柯林的问题。 第八十章 治愈的希望 季丽安的坚持多半只是徒劳。 目前这个世界几乎还没有关于抗生素的概念。尽管结核杆菌等致病菌已经在显微镜下被发现,却仍让人们束手无策。 只能预防,无法治愈。 早在数年前,季丽安就几近陷入绝望。因为她越是努力去了解相关的材料,就越是明白自己的坚持没有意义。 目前连治疗思路都不存在。即使自己愿意花费所有时间去努力,也根本看不见值得投入的方向。 就像在一片茫然的荒野上行走,仅有的道路却在视线不远处到了尽头。 也许柯林再晚一些时间出现,她就已经被这彻底的绝望吞没,悄无声息地走向死亡。 柯林仍记得几年前,自己根据信件中的地址第一次见到季丽安时的情景。 那是一个位于贫民窟深处的肮脏房间,时间到了晚上也没有点灯。黑暗中隐约只能看见一抹金发倚靠在墙边,偏冷淡的浅金色调与此地极不相称。又像是因为疏于打理,或者主人太过憔悴虚弱,而时刻在褪色。 那时的季丽安大概只有十五岁,距离被逐出教会已经过了两年。房间里到处都是培养皿,却都只是杂乱无序地堆放着,甚至有不少已经被砸碎,任由琼脂的碎块四散在地。 那时的季丽安衣衫褴褛单薄,也没有带口罩,就这样无防备地让自己暴露在满是病菌的环境中,就像是在无动于衷地等待死亡。 虽然那些结核杆菌原本来自季丽安自身,这样的做法也足以让她的病情进一步加重。这绝不是因为她缺乏基本的保护意识,而是本人已经觉得无所谓了。 绝望恐怕并非完全源于肺结核无法治愈。柯林多少能理解季丽安那时的心境,毕竟,自己也曾是难民。 季丽安从未提起过自己的姓氏,又在幼年受过极好的教育。一个从殖民地逃回同盟本土的安赫孤儿,很可能有中产以上的家庭背景。因为长期在拿勒生活的的安赫人,除了士兵,学者和富商,就只剩下管理那片土地的贵族。所以她的家人大概已经在拿勒人的暴乱中遭遇不测,那么在被确诊患有肺结核的数年前,她很可能已经失去过一切。 经历创痛未必就会让人变得坚强,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那种坚韧的黑色生命力。伤口看似已经愈合,但只需要一点点契机,有些绝望随时可能重现。 如果以后哪天,自己发现记忆封印根本不可能被打开,估计表现也不会比季丽安好到哪里去。 可是理解归理解,一个彻底绝望的人是派不上用场的。毕竟对他们来说,这世上已经没有东西值得再去付出。 所以柯林必须试着给她希望,哪怕根本是虚假的希望。 “抗生素。” 在那个满是致命病菌的房间里,柯林用外套的领子捂着口鼻,向季丽安描述了这一种来自异世界的治疗思路。 空口无凭,他还必须亲自去证明。幸好青霉菌还算比较常见,因为名字的关系,柯林也隐约知道它的菌斑是青绿色的。只要把那些青绿色的霉斑收集起来,就迟早能撞到。 过了几天,他带着一些霉烂的柠檬和橘子来到季丽安的房间,并且向她演示了青霉菌那些青绿色副产品,对一般杂菌的杀伤力。 铜制的显微镜下,各种杂菌很快都被溶解。虽然它对结核杆菌并没有效果,但是顺着这个思路,可以杀伤结核杆菌的抗生素,也很有可能存在。 柯林告诉她能杀死结核杆菌的抗生素确实存在,只是还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 他没有说出那种抗生素叫做链霉素,只知道名字等于什么都不知道。 印象中,前世的世界是在二战期间发现了链霉素,提取自一种叫链霉菌的微生物…… 结果又是一个像钨一样,明明听着很耳熟,让人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到头来却根本不知道怎么获得的存在。 最高等的放线菌,原核生物,以作为多种抗生素的生产菌而出名……看似知道得很多,但不知道怎么提取分离,就完全没有意义。 世上的细菌数之不尽,一小片土壤里就可能有十几万种。 找出某种有医用价值的链霉菌就像海底捞针,很可能在季丽安生命耗尽之前都无法做到,但至少有了努力的方向。 获得了新思路的季丽安,就像暂时恢复了生命力。 空无一物的荒野上忽然出现了一条出路,也许根本是一条死路,但一时还望不到头。 望不到头未必是坏事,至少意味着还有希望。 …… 但是,这也不过是看似有希望而已。 抗生素的生产,需要成熟生化工业的支撑。也许青霉素是在偶然中被发现,但如果没有完备的分离提纯工艺,也根本无法应用于治疗。 至于链霉素的发现,则基本已经与偶然无关。它需要一个庞大团队在精心设计下,常年进行系统的筛选。 季丽安一个人这样慢慢找下去,是几乎不可能有结果的。 柯林从来没有告诉过她这一层事实,以求这虚假的希望多少再维持得长久一些。 但是随着时间推进,季丽安一定会察觉到什么。 …… 面对柯林不小心问出的话,她渐渐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就像一时出了神。 “……我试过了。抑制剂只对卡氏弧菌有效,对结核杆菌没有任何作用。” 她淡淡地说: “你看,又猜对了。” 似乎只要猜测是“没用”,就永远是对的。 目前已经可以确定,结核杆菌在土壤溶出液中会异常减少,意味着在土壤中确实含有能灭杀结核杆菌的抗生素。 但是到目前已经筛选了其中的四千两百余种微生物,却没有一种是有效的。 一个切实存在,却无法企及的目标。 只要在测试之前一直猜结果是“没用”的一边,她就轻而易举地猜中了四千两百多次。 恐怕在望不到头的时间内,她还会一直对下去。 第八十一章 合作 乔凡尼腿上的伤势基本已经没有大碍,却仍然以腿脚不便为由,赖在旅馆的床上懒洋洋地消磨时间。除此之外还享受着私家医生和临时保姆的照顾。 照他的诡辩说法,平时放得越松,关键时候才能崩得越紧。 反正是阿雷西欧出钱,柯林也不会觉得这说法有什么不妥。 可是。 “话是这样说,可你至少也得把裤子穿起来吧。” 柯林总感觉房间里有一股异味。毕竟还是暮夏,一个中年男人整天只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内裤在房间里闲逛。更过分的好像每次过来看到的都是同一条。 画面脏得有些不像话了,连那个腰身粗壮的临时保姆都看不下去,嘴里总是在嘀咕咒骂着什么。 “老天他就这么热啊,我有什么办法。”乔凡尼叼着烟嘴满不在乎地说,他靠坐在床头,手里捏了一大堆马券,正对着报纸上的比塞结果一张张对证着。 粗壮保姆正用湿毛巾帮他擦身体,看来乔凡尼也不是第一次享受这种服务,不用那个粗壮的女人提醒就配合地抬起下腋,翻过后背。有些松弛的皮肤上满是伤痕,眼睛和手指却一刻也没停下。 柯林远远地看到乔凡尼的手上,是施塔德本地的报纸。 他不想跟那张床凑得太近,在客房里晃了一圈后,就在窗户边的椅子上坐下,随口问: “巴拉因的赛马券?手气还好吗?” “你别急啊。” 似乎真的以为柯林很在乎这事似的,乔凡尼慢条斯理又有些咬呀切齿地说: “运气这东西,你越急,它就越跟你对着干——” 看来输得挺厉害,柯林心想。 乔凡尼对完最后一场比赛的结果。 “妈的开什么玩笑?!一个都没中!操!” 乔凡尼破口大骂,单手把整把马券揉碎,侧过身体,端起摆在床头柜上的番茄汁一通狂饮。 这人喝得汁水四溅,结果那鲜红的嘴角看起来就像刚呕了血一样。 把空杯子递给保姆,乔凡尼全然不解地朝柯林问。 “不是说已经换了一批手脚干净的人吗?那个赛马场?” “每年都会有这样的消息,你以前没听过?” 类似什么经理一直作假弄得赛马场赚不了钱,老板巴拉因发现亏账后就把他开了。 或者巴拉因觉得赔钱的人实在太多,就准备在某几场故意让人赢,以免报纸的统计结果看起来过分不正常。 诸如此类的谣言,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在人群之中流传。 “但其实干活的一直是那批人,从来没变过。可惜总有些人以为自己能占到便宜。” 柯林一边说着,一边担心那些番茄汁会溅到自己身上。 乔凡尼说: “我第一次在施塔德赌马,以前没留意过这些事,毕竟都知道巴拉因的马场有问题。” “这次会去买,也只是因为听到了经理换人的小道消息。” “……那你往上押了多少?” “五百奥里……还是七百来着。” 这对乔凡尼应该也算一大笔钱了。因为一个不靠谱的消息,就这么白白丢了出去。 输归输,还为此气急败坏。 如果不是曾亲自与他交锋过,柯林绝对不会认为这个**着赖在床上的人,会是什么可靠的家伙。 “我从来没打算在那破地方赚钱,买马券对我来说,就是一种花钱的消遣。”乔凡尼说: “如果大家都手脚干净全凭运气,那就算我输了钱,至少也买回了刺激。” 乔凡尼很快恢复了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结果呢?为利润他就去操控输赢?他不会觉得这钱赢得太没意思吗?“ “……确实没什么意思。” 可难道输了就会觉得有意思吗? 柯林无法理解乔凡尼的享乐观,所以干脆选择略过这个话题。他正色说: “还是谈正事吧……是朱莉欧那边的情况。” “朱莉欧?”乔凡尼似乎在想朱莉欧能闹出什么问题: “那个废物连声明书都不肯写吗?” “她撕了声明书,打算亲自出面。” “哦?” 乔凡尼好像有些诧异,挑了挑眉毛。 …… 朱莉欧对卡佩罗内部的情势几乎一无所知,柯林必须找到一位引路人。 对阿雷西欧肯定不作考虑,那么就只剩下乔凡尼。 如果将朱莉欧亲自出面的事告诉乔凡尼,会产生什么样的风险?自从朱莉欧做出提议以来,柯林一直在考虑这方面的问题。 朱莉欧的安全,隐约是阿雷西欧某个计划的关键。但因为守灯人和獠牙之间的隔阂,阿雷西欧绝不会将这一切详尽地告诉乔凡尼。 或者就算告诉了,乔凡尼也未必会很上心。 从之前的表现来看,乔凡尼也确实不太在乎朱莉欧的死活,将阿雷西欧为她送画具称为一种“恶心的体贴”。守灯人身上的改变也让他不满,曾说“他再这样越来越像人的话……” 柯林总觉得,如果不用担责任的话,说不定乔凡尼还更希望朱莉欧去死。 “你会把这件事告诉阿雷西欧吗?”柯林说: “恐怕他宁愿朱莉欧一天到晚都被保护在那栋公寓里。” 朱莉欧的安全,一直是阿雷西欧在那场谈判中强调的底线,在他眼中胜于一切。 “我知道的。”乔凡尼把烟斗放到一边,收起一条腿把手肘支在膝盖上: “那你觉得朱莉欧出面会比较好吗?”柯林问。 乔凡尼玩味地笑了: “好?不好?也许她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但那废物离当好一个族长还差得远。她是死是活,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现在最好奇的,倒是你为什么要冒这种险。” 毕竟朱莉欧只是一个幌子,出不出面又有什么区别。 早在话题开始之前,那个保姆就已经像受不了乔凡尼似的匆匆离开。此时房间里没有其他人。 柯林微微吸了一口气,低声快速说: “我打算绕过切斯塔洛,完全以朱莉欧的名义整合卡佩罗。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也许能恢复奈维欧时代的辉煌,而且那将是完全属于我们的力量,” “……” 听着他的说出的打算,乔凡尼没有顺着柯林的蓝图去想他们将会拥有什么,而是莫名地想起了那个旧厂房里,卢卡救下柯林一命的情景。 他说:“这就准备背叛卢卡了?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权和钱了,还用得着其他理由吗?”柯林面无表情地说。 乔凡尼沉默了片刻,笑笑说: “确实不用。” 第八十二章 委托 乔凡尼拍了拍上臂和脸颊,像是把自己从这几天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唤醒似的。 “我大概知道你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跑过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伸起懒腰,全身的肌肉仿佛都换了位置。又伸手拿过一旁保姆带来的衣物,只用手腕一抖,叠好的长裤就在一声脆响中变得挺直。 “你考虑得很不错,我的确没必要把这件事告诉阿雷西欧。当然,更不可能透露给卢卡。” “你想从我这知道的,是卡佩罗内部还有哪些人希望朱莉欧当上族长吧?” 柯林点点头,在他熟悉的人里面,恐怕也只有阿雷西欧和乔凡尼清楚这件事。 “阿雷西欧没有告诉过你们吗?现在还在支持朱莉欧的人,恐怕一个人都没有。” 否则又怎么会沦落到连性命都难以保全的地步? 毕竟不是家族世袭制,卡佩罗一家对集团的统治已经够长了。 “我想问的从来不是‘目前有多少’。” 柯林语调平稳地说,完全没有因为乔凡尼的回答而变得犹疑。 “我问的是未来可能有多少。以及最值得争取的那个人又是谁。” “……” 仿佛早已预料到柯林回答,乔凡尼用低沉的鼻音含混地笑着,一双毛腿爽利地塞进了裤子里,下床挺直脊背站了起来。 “那你应该也,为这消息准备好代价了吧?” 果然,无论什么在这人眼中都是交易,对此柯林也早有心理准备,所以游刃有余地说: “看你想要什么吧。现金?以后的抽成?或者是在集团中的地位?” 但乔凡尼却嗤之以鼻: “用这点东西就想打发我吗?远远不够,全部加起来也不够。” 刚刚穿上裤子的乔凡尼就像一头熊一样,摇摇晃晃地走近,接着唐突地把两只巨掌拍在柯林的双肩上。 乔凡尼比柯林魁梧很多,此时也没有低头看柯林的眼睛。柯林忽然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小鸟被他捏在手中。 这个距离上,可以清晰看见乔凡尼脸颊上那道伤疤的样子,有些地方几乎只剩一层薄薄的皮蒙在脸骨上,让人不由自主地提起心脏。 “你听好了,我要的是什么——” “无论你裹挟朱莉欧是为了钱也好,为了权力也好。我需要你去做的只有一件事。” 乔凡尼的眼睛不知道望着哪里,他又停顿了一会,才像是完全考虑好了似的说: “——重振那个家族吧。” “……什么?” 柯林一时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现在没有谁能完整地吞下它,所以再过不久,它就会在争夺和妥协中被彻底肢解掉。” “但如果你能让他们觉得朱莉欧是值得追随的人,那或许它还有一线生机。” 乔凡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哪怕让它换一个名字,无论是变成达洛佐家族还是什么,去做吧,只要让它能够存在下去,无论什么都好。” 乔凡尼尚处壮年,獠牙也应该和守灯人一起保持中立,可此时的乔凡尼就像一个暮年的老人一样,絮叨地说着这些不应由獠牙来说的话。 柯林这时才察觉到以往一些隐约的违和感。乔凡尼和阿雷西欧之间那种微妙的间隙,或许还另有原因。 尽管碍于特殊身份表现得不明显,但乔凡尼确实更多在以家族立场考虑问题。 那么他很可能和自己一样,是“头脑”奈维欧安置在阿雷西欧身边的心腹。 如果事实真的是这样,他大概就是奈维欧最信任的人……就类似自己和卢卡一样。 所以刚才自己说要背叛卢卡时,他才会露出那种百味杂陈的表情吗。 …… “但这又有什么意义?一切都有结束的一天。” 不知为何,明明乔凡尼的选择完全对自己有利,柯林却仍拨开了他的手,莫名愤怒地说: “奈维欧死去的时候,那个家族也就已经死了……不,你的想法又和我有什么关系?自己想要什么,不应该自己去争吗?” 那个曾将自己逼上死路,可以和魔鬼对抗的乔凡尼,为什么忽然变得跟个娘们一样。 柯林觉得岂有此理。 “因为我也活不久了。”乔凡尼说。 “……” 马上四十岁的消耗品就快死了,一个再合理寻常不过的答案。 却一下把柯林噎得说不出话。 此时的乔凡尼,就像是在用另一个人的语气说话: “说不定要到这时候才会明白:存在下去,比什么意义都重要。” “我想,奈维欧他也会同意我的看法。” …… …… 朱莉欧将索要继承权的消息,早已经在卡佩罗内部盛传。 但绝不会有人认为这件事真的能对“卡佩罗”这个姓氏有什么帮助。只有那些想快点逃离这艘沉船的人,才会觉得看见了一线希望。 “脏手指”德乔,一个个子矮小,面相又略偏委琐的男人。作为一个家族头目来说,他身上最值得谈论的地方是曾作为小偷出身,但他最不喜欢别人提起的事,也是自己出身。 原本他应该当一辈子窃贼,也许早就已经被人打死在街头上。可是“头脑”奈维欧却亲自挖掘了他,他的能力其实绝不算突出,但奈维欧却一路让他成为了家族里最高级的助手。 此时他正眯眼盯着朱莉欧打量。 这里是奈维欧过去的办公室,位于南十五街的一处民宅之中。相比卢卡个寒酸的房间来说明显要有底蕴很多。尤其是那张古典风格的双人大书桌,斑驳的漆色已经有了极厚重的质感,从风格来看,甚至可能是西拿勒某个殖民官邸里的文物。 但现在坐在那后面的,却是一个老鼠一个的男人。 乔凡尼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自顾自地喝着咖啡。而柯林则站在朱莉欧的身后。 以往的朱莉欧绝不会与这些人对视,她能感觉得到这些人虽然披着人皮,眼神里却有像野兽一样的残忍。此时她却尽力不让自己再逃避,迎上了对方浑浊的目光。 德乔收回视线,继续处理书桌上的文件。脸上却挂起一抹冷笑。 “怎么?帮外人来分割家族的时候,就知道变得乖巧了?” 第八十三章 小偷 这几天本来就是战况最紧张的时节,守在办公室门外的小伙子听到响动,就马上推开门确定情况,他的手上已经握住了枪。 乔凡尼却仍悠悠然地靠坐在皮质沙发上,甚至又掏出了烟斗,像是在看一场事不关己的闹剧。 “老板……有什么麻烦吗?” 探出半个身子的小伙子一时没理解办公室里的局势,于是向德乔询问该怎么做。 从刚才开始德乔就一直喘着粗气,但一会后,他却朝那个年轻人摆摆手,示意他先出去。 年轻人缩回身子,打量着柯林等人,有些犹豫地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德乔僵硬地扭了扭脖子,想伸手扶一下后颈,却留意到了掌心处被赛璐珞碎片戳出的伤口。 他摊开手,看着伤口周围沾染的大片墨渍,连刚才在处理的文件上也都是,折弯的笔尖也在写字台漆面上留下了不浅的伤痕。 弄得一团糟。 德乔扯了扯嘴角,说: “什么意思?你专程跑过来就为了再嘲笑我几句吗?” “不不不,你想想。我以前从来没有对你说过这些无聊的笑话。” 乔凡尼把烟斗在空的咖啡杯上敲敲,抖落其中的烟草灰: “这次冒犯只是为了提醒你,德乔。奈维欧是死了,但情况对你来说其实也没有什么改变。” “脏手指”德乔,很想用力反驳乔凡尼这句话。 不,不一样了,即然他先死,那我就已经是老板了。 但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因为他其实清楚地知道,“头脑”奈维欧之所以会重用自己,根本就不是因为他本人说的什么看重自己的能力。 在过去几年间,德乔几乎经手卡佩罗家族的绝大部分事务。却也因为出身和相貌上的缺陷,而一直在受人的白眼和嘲笑。 这样的人不可能成为族长的,因为族长必须是在名誉上无瑕疵的人,或者至少还能被粉饰成这种人。 可是“脏手指”德乔绝对不是。 这是一个致命的缺点,却也是奈维欧信任他,愿意将那些要务交给他的唯一原因。 那些对他的讽刺和嘲笑会在家族内肆虐,恐怕也少不了奈维欧本人的默许,甚至是推波助澜。任何人提起他的时候,都会或多或少地说起他曾在贫民窟里偷窃,像老鼠一样被追打,当众羞辱,喉咙里被灌下某个老女人前夜的尿。 他又恰好长着一副最像小偷的样貌,如果把所有人印象中的小偷糅合在一起,那说不定就会得到他的脸。所以“脏手指”这个如同污渍般的称号,也永远不可能从他头上摘去。甚至有人谣传他在当上助手后也克制不住自己的偷窃癖,穿上了手工定制的衣服却还去犯案,结果极为难堪地被人家当场抓住。 把这些事情当众讲出来其实并不好笑,人们之所以乐此不疲,或许只是想再看一次他听到这些事情时的反应,比如脸红脖子粗地和人说自己从来不会偷窃。他总是要争辩,却又毫无底气,语无伦次。 所以再到后来,德乔就学会了对别人的调侃保持微笑,进而演变到会配合众人的话题进行一些滑稽的表演,比如用缩头踮脚的姿势走路,又作势要把手伸进别人的口袋。天生就像小偷的他表演太生动,总是能让旁人笑得停不下来,就连久卧病床的奈维欧也是。 他渐渐地不再会为此愤怒。因为那时候,他已经彻底从受人赏识的美梦中清醒过来,明白了自己这样卑微的人究竟是凭借什么在家族里立足。这些笑话越是盛行,自己的名誉越是不堪,奈维欧才越会感到放心,自己的地位也就会越安全。 他默默地等待着奈维欧离世的那一天,因为他知道所有的白眼和嘲笑都会在那一天烟消云散。事情果然如他所料,奈维欧死去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喊什么“脏手指”了。 他已经一个多月没听见类似的话题,就连有关的字眼都没有看见过。手下的人甚至不敢把登有盗窃案的报纸书籍递到他的眼前。 这让他一度以为,这阴霾的一页已经轻轻揭过,自己可能会迎来不一样的未来。 “你究竟能不能当族长,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乔凡尼说: “我看你最近好像不太清醒,所以好意提醒你一下——” 这一页究竟能不能翻过,只有德乔自己知道。 从不堪受辱,到主动迎合,再到如今,他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忽略类似话题。 迎合是在忍耐,忽略则是释然。他一直假装释然,其实又清楚真相是什么,只是不愿面对罢了。 因为就连白痴都明白,周围的人越是小心翼翼地不敢提及,越是证明了他们的真实所想:这个人做小偷甚至不是为了谋生,而是因为天生的偷窃癖,所以才会对这件事有病态的敏感。 乔凡尼无缘故的嘲笑确实让他感到了极端的愤怒和失控,但那只是一瞬的。 真正让他感到无力的反而是这愤怒本身,这么多年了,自己依然对这件事如此执着。 恐怕所有人都认为那些不堪的过去,是德乔这个人身上永远不能揭去的一页。 也包括他自己。 没法再假装释然之后,他又怎么面对那些已经藏起来看不见,却又始终存在,无法忽视的嘲笑呢? 即使自己真的能当上族长又怎么样?每一个加入家族的新人,可能都会被前辈提醒一句: “族长会忍不住做贼,如何如何,千万不要触着他的霉头了……” 这比当面的辱骂还要不堪。 或者在每一场帮派争端开始之前,这些话题都会成为敌人羞辱自己手下的靶子。而家族里淤积的所有怨气,最终都会发泄到自己的名头上: “‘脏手指’德乔,那个偷窃癖。” 他知道,这会是每个人每一句抱怨的标准开端。 不能假装释然之后,自己能永远承受下去吗? 忍耐的前提是能看到终点。想完全堵住别人的嘴是不现实的,更何况是他们的心里所想。 除非能真正放下,否则这就是没有尽头的地狱。 所以……我注定当不了族长。他想。 无论是名誉,还是内心都是。 第八十四章 腐烂物 “南十九街与瘀疤大道的交叉路口,从自西往东方向的第四条巷口的尽头。” 这个地址来自脏手指。据说卡佩罗的一个头目在那开了地下酒吧。 朱莉欧身上裹着宽大的斗篷,遮去了身形和绝大部分面容。她小心地把身子探出马车门,柯林伸出一只手,让她搭着走下车。 里卡多和一名枪手早已在等待,他们带着鸭舌帽,背靠墙壁。而另外两个枪手已经预先进入地下酒吧,混进顾客中埋伏起来。 这三名枪手,都是照看朱莉欧的“士兵”。 几人走到巷子底端,柯林敲了敲一扇带着活动小窗的门,隔板向上拉起,只露出一对眼睛。 “德乔介绍我过来的。”柯林低声说道。 小窗里的眼睛不为所动。 柯林回头看了一眼,悄声说出那句有些下流的暗号。 门打开了。一股更复杂的味道扑面而来,食物,酒精以及体液交织成的欲望欢歌。 门后是两个满脸横肉的壮汉,冷冷地将柯林四人迎入,又马上关上了门,锁具的棘轮声偏沉,很有力。 门框上还镶嵌有一层铁板,门后则是一条向地下延伸的阶梯,大概半层楼的深度。走到尽头才碰到第二扇门,一个干瘪的老头把门打开,不耐烦地挥手让人进去。 大厅的布置比柯林预想的要好很多。吧台看起还颇有几分品味,但一些边缘的位置只用半个空酒桶充当桌子。四处点缀有昏暗的灯光,还有一架半损坏的钢琴。 作为一个临时的地下场所,已经堪称奢华。私酒贩子们的利润应该很可观,所以才会这么快地建立起固定据点,彻夜营业。 里卡多和那名枪手各自散开了,去和预先混入人群的两名同伴对接,掌握这处设施里应该留心的地方。 柯林则带着朱莉欧在吧台前坐下。酒保为他们擦净了吧台上的污秽,清空烟灰缸。 “即然你们选择坐在这边,那就只能点高级货了。” 年轻的酒保半开玩笑地说,冲着不远处一群人围着的酒桶扬了扬下巴,他的下巴上留有短翘的胡须: “要喝勾兑酒得坐去那边。” “如果客人只点便宜货,你们会毙了他吗?” 柯林装作很担心样子,顺着酒保的玩笑往下说: “听介绍我们来的人说,你们整天带着点三八手枪上班,还用枪管当调酒棒。” “没这么夸张。”那个酒保看了眼四周,又朝柯林挤挤眼睛: “不过也差不多。” 年轻人还有些爱显摆的心理,他凑近了些拉起衣摆的一角,让腰带上插着的那支手枪在柯林的视野里一晃而过。 只能看见粗壮的枪柄,认不出型号。 “酷。”柯林说。 平时也会在身上带枪的人,除了警探,就是疯子。 但也许正是这种危险神秘的刺激感,才让那些闷得发疯的中产阶级感到了致命的吸引力。 说出特定的暗号才能进场的地下酒吧,法律禁止的消费品,就连酒保身上也随身带枪。这一切都可以低成本地给人一种自己也在参与犯罪的错觉和快感——如果没有倒霉地撞上私酒贩子之间的火并的话。 虽然对柯林来说,它们只能带来厌倦。 朱莉欧懒散地坐在吧台边上,左手夹着一支烟却始终没有点燃,也没有参与柯林和酒保的谈话,一副感到百般无聊的样子。 但柯林察觉到,朱莉欧只是在借此掩饰自己的紧张。她的手背露在外面,不知何时已经蒙了一层细汗,烟纸也随之被微微沾湿。 酒保似乎有些得意,他以为是那支枪吓住了朱莉欧。 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借着点酒的名义,柯林一边留意着四周的环境,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打探着这家酒馆的情况。 这里没有太多选择,只有两种酒,其中一种是人能喝的。酒保揩拭着玻璃杯,轻佻地形容说:“会让你想起禁酒以前的快活日子。” 但不是每天都能有货,而且质量也常常大幅波动。 另外一种,则是最劣质的威士忌兑入比例不明的水,度数却没有下降太多。为什么?年轻的酒保满脸都是神秘。 “别问太多了。”他指指酒吧的一角。 “看到那张胡桃木桌子边那几个家伙了吗?” 不用转头,柯林也知道他指的是谁。刚进到大厅,柯林就在留意那几个负责守卫的人。 谈不上专业,甚至一直在打牌。但是身上有一股杀人如麻的凶悍。 “他们专门爱找你这种问东问西的男人,不用枪也能把你揍到死,然后丢进塞伯河里。”酒保好心提醒似的说。 柯林识趣地闭上了嘴。 但同时他心里也想到了答案: 工业酒精。 它相对廉价而且容易入手,但残留的甲醇很可能会引起中毒。运气不好的话,失明和丧命都有可能。 正常的酒一杯三奥里以上,勾兑酒也标价五十阿斯。 略微有些肉痛,但柯林还是付了六个奥里。以平均收入来算,一个普通市民三天的工资。 酒吧里到处都是些喝了劣质勾兑酒后烂醉如泥的人,也不知道是应该说他们心大,还是命大。 酒精似乎有着不逊色于药物的成瘾性,无论是在生理上,还是心理上。 底层人的难以自律,和中上层人的好奇心,最终都将化作暴利。 …… 朱莉欧掀开了黑色面纱的一角,低下头啜饮盛在杯中的酒液,然后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那个爱聊天的酒保,这时已经走开去照顾别的客人。因为一会还有事情要办,柯林没有喝自己的那一份。 “怎么样?” “混了木屑的肥皂水。”朱莉欧微微皱着鼻子说: “或者说什么都像,就是不像酒。” 柯林低声做着确认: “一会要说的话,都背熟了吧?” “嗯。”朱莉欧小声答应着。 几天前朱莉欧要求让她亲自出面的时候,只凭听见平时只言片语的线索,就拿出了一个让自己也难以拒绝的方案。 甚至一定程度上,她为一筹莫展的自己打开了新的的局面。 但那仿佛就像一闪即逝的灵光,之后她再也没有那样出众的表现。 就像一只任人操纵的木偶。 朱莉欧为什么要提议亲自出面,柯林到现在也没有琢磨清楚。 这不是一件可以忽略的事。毕竟不知道动机,就很难确定彼此是否利害一致。 “你让自己的处境更危险了。”柯林说。 “那我可能得小心一些了。”她的回答甚至有些俏皮。 “何苦呢?” “如果我说我也不知道,你会不会生气?” 那时的朱莉欧说得模棱两可,就像是在复述哪个国度的谜题: “有人能弄清楚自己做每一件事的理由吗?” “我最近才开始发现,原来我一直都不认识自己。”她说: “我也希望谁能告诉我为什么,毕竟这些想法太让人不安,就像一切都在幻生幻灭。” 她略微惘然地说:“没有任何事情是绝对的。” 或许刚刚失去信仰的人都会有类似的想法。 “现在,我只知道自己必须那样做……” 是为了让卡佩罗家族延续下去?还是为了从这件事中攫取更多利益?或者只是公寓里太闷了想出来散心?甚至为了让自己身处险境,从而引起阿雷西欧的注意? 可能全是,也可能全都不是。更具体的原因,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正因为不知道理由也有强烈的冲动,所以它才是此时最应该做的。 从理智上来说,柯林觉得不应该相信她。而且这件事都有太多的不确定性。 但是不知道是贪图潜在的回报,还是因为莫名的同感和好奇心。 他又开始觉得,也许可以冒这个险。 ………… 角落里那台破烂的钢琴被人奏响,隐约能听得出来坏了三个琴键,旋律中偶尔会出现不和谐的声音。 令人脸红的表演在不远处的舞台揭幕,人群中时不时发出激烈又龌龊的欢呼声。朱莉欧没有望去那个方向,只是低头小口啜饮着杯中之物,即使那难喝得要命。 “刚才我看到自己的舅舅了。”她眼睛微微迷蒙地说,声线中却没有丝毫醉意: “他就在这里。” 柯林顺着她示意的方向望去,十来米外的阴影处,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横在躺椅上,搂着不少热火的女人。 本来就是某个卡佩罗的地盘,碰见朱莉欧熟悉的人并不奇怪。 朱莉欧喝干了酒,松开放下镂有花饰的黑色面纱一角,像在追忆似的: “舅舅是少有的不会恨我是个废物的人,他一直对我很温和,我以为他是个本性亲切的人,比其他野兽要好很多。奈维欧死后不久,他对我说了声谢谢。” “我想他那句谢谢的意思是,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不会像现在过的这么自在。” 朱莉欧说着这些话,眼中有着不知名的情绪。 这时里卡多回来了,他刚刚从几个枪手那里获知了情况,附身将一切告诉柯林。 柯林微微沉吟了一会,用手指敲了敲吧台,示意不远处的酒保过来。同时他侧身对朱莉欧说: “看来他就是你最早的观众了。” 第八十五章 胁迫 “再来一杯吗?” 那个酒保还以为柯林是想续杯,但走近了才看见柯林杯子里的酒一滴未动。 “不,只是有点事想找你。” 年轻的酒保隐约感觉有些不对劲。毕竟现在看来,这个人根本不像是来喝酒的。 他之前还问东问西,就显得有些可疑。 酒保刚来这边工作不久,所以一直有些提心吊胆。随时担心着可能发生的火并,或者自己一时不慎说漏了什么重要的事。整天插在皮带上的手枪让他勉强有了一些勇气,但也仅此而已。 把酒保叫过来后,柯林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也不说有什么事。 “好吧,你成功吓到我了。” 他犹犹豫豫地说,还想当这件事只是一场玩笑,就像他刚才用枪吓唬客人一样: “……你不会真的想找麻烦吧。” 要找死也别带上我啊,一个酒保为什么也会被盯上?我才第二天上班啊。 “别去拔那支枪,一会等你的说不定还是好事。” 柯林空口无凭地说: “不然我会把先你的手钉在裤裆上。” 和口中说的话截然相反,柯林把双手都放在了吧台上,手掌是空着的,比起威胁反倒像在展示自己的无害。 他凑近了一些: “也别发出声音。看看能保你的人离这有多远。我保证会在他们过来之前,就把你的舌头都拔出来。” 没有任何表达危险的信号出现,酒保却本能地感觉到了某种威胁在临近,他发现柯林现在的眼神跟那个几个还在打扑克的杀人犯,其实非常接近。 酒保干笑一下,确定了眼前这个人不是在开玩笑。刚才他准备拔枪也想警示其他人,却始终在有实际动作之前,柯林就开口说出了对应的威胁,就像自己的一举一动全在他的预料之中。 但是这又如何?他的手是空着的,而自己和他之间还隔着吧台。只要自己往后退避两步…… “别后退。”柯林说: “后退几步,我就拆下你的几条腿。” 朱莉欧像是看不见柯林在做什么,凝视着眼前的空酒杯。 柯林一开始选的位置就在吧台的边缘,这时两米范围内根本没有其他人。又因为吧台比较简陋,和墙壁的连接处只有浅浅的隔栏,一迈腿就能越过。 所以酒保无法获得任何保护。 而在他过来之前,柯林就给自己用了药。 此时柯林已经逐渐进入了激发状态,巩膜不自然地泛红,几乎有些抑制不住毁灭的冲动,言辞也不知不觉带上了攻击性。 但与这狂躁截然相反的是,对方身上每一丝肌肉的动向似乎都变得清晰可见,哪怕有些只是无意识的细微抽动。 年轻的酒保几乎药以为站在自己面前的根本不是人类,而是某种只剩暴虐一面的怪物。 “你们的发电机在哪。”柯林嘶哑地问。 “在……”酒保磕磕巴巴地想说出位置。 “别发出声音。”柯林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带我过去。” …… …… 向里卡多吩咐看好朱莉欧后,柯林跟着那个战战兢兢的酒保离开。 他始终和对方保持着二十公分左右距离,一旦情况有什么变化,就能伸手捏碎对方的喉咙。 同时柯林的视线在人群中扫过,和混入其中的几个枪手一一对视。 在向酒保动手之前,里卡多将这个酒吧的基本情报告诉了他。目前在大厅里的敌人有九人,但是有经验的大概只有五个,剩下的只是拿着把枪吓唬人的外行而已。 此时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被小舞台上的表演所吸引,还没有人留意到吧台里走开了一个酒保。 “我们不去发电机那了。”柯林忽然低声对酒保说: “先带我去酒库。” 因为这里是用地下室临时改造而来的,所以酒库并不在吧台后面。有三个隔间没有被柯林的人探查过,有人守着的应该是账房。另外两间上了锁,用途尚还无法确定。估计发电室和酒库都在其中。 年轻的酒保不知道为什么柯林走到半路才忽然改变目的地,但是因为后颈不断传来的寒意,他也不会蠢到去多问什么原因。 酒库本来就在发电室的隔壁,因为他时常要去取酒,所以还配有钥匙。 他表现得更自然了些,就像只是因为吧台的酒不够了所以才要去酒库,努力不去想自己最后会面临什么。 就算柯林不杀他,恐怕那些雇他的煞星也不会放过他。 这个地下室就那么大,两人很快穿过了拥挤的人群,逐渐来到一处昏暗的角落。 …… …… 在酒保打开酒库的锁之后,柯林一把将他推了进去。并且反手关上了门。 拥挤的酒库里环境很差,肮脏不堪,地上有许多干掉后的酒渍,鞋底踩上去黏糊糊的。 两只半人高的橡木桶摆在架子上,几乎已经把这个小隔间填满。架子下面则是一些还没完全拆开的木箱。 柯林掀开其中一扇木板,箱子里填满秸秆,秸秆之间则埋着产地不明的劣质酒,应该就是朱莉欧喝过的那些。如果四个箱子都是满的,那么目测这个房间里大概还有两百瓶左右。 连这种货色都能卖到三奥里一杯,不难看出,最近几个月来城里私藏的原装酒已经接近枯竭。 但是柯林半路改道来酒库,当然不只是为了确认私酒贩子的库存。 他取出了事先准备好的一些薄木片,然后将它们一一粘连在了那几只木箱的内侧底部。 薄木片上用红石墨水勾勒着寻物术的标记。之后再发动寻物术,就可以重新确认它们的位置,顺带找到这几箱酒的下落。 一会这处地下酒吧里就会发生混乱,但事情结束后自己并不会将这几箱酒带走,毕竟五只手的人不会涉足私酒生意。 那么这几箱酒最后又会落入谁手?警局?还是另一些私酒商? 有一定概率,这些酒会为自己提供新的线索。比如发现另一家地下酒吧的位置。 寻物术本来只是一个防止硬币丢失的鸡肋法术,但是稍微转变思路之后,就有了堪比定位器的效果。 而自己会获得这些信息,恐怕也是卢卡等人无法预料的。 第八十六章 应得全世界 酒库里连煤油灯都没有,照明依靠的是一条狭长窗口上照入的月光。 也不用诧异地下室为什么有窗户,仰头从那条窗户望出去,就是外面的路面,偶尔还能看见行人的双脚经过。几缕路面积水还在沿着水泥墙壁潺潺流下。 与其说那是窗户,不如说是路边类似下水道的开口,也是这处房间为什么会这么脏乱的原因。 放置了追踪装置后,柯林又从酒保那里问出了发电室的所在。到此,酒保的使命就算是完成了。 “如果你不想死,就老实呆在这里。”柯林一边准备开门,对那个酒保说: “等外面的枪声停了再出去,之后就没有人能活着来找你的麻烦了。” 他没打算杀酒保。对方一路都很配合是一方面,他也没有随便杀外行人的习惯。 然后柯林握着门把,动作却微微顿了一下,没有很果断地打开。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柯林从来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但是这时却迟迟没能拧下门把。 当然不是因为即将到来的血战。 他心想,或许,那反倒是今天最微不足道的考验。 犹豫一会,最终柯林还是拉开了门。不协调的钢琴演奏声传入房间, 接着不出所料地,他看到了门前站着那个熟悉的身影,里卡多。 “……柯林。”因为背着光,所以柯林看不清里卡多的脸,只能听到他的声音显得有些飘忽: “你在这里干什么?” 不是说去找发电机了吗? 和柯林预料的一样,里卡多敏锐地从他的行为里察觉到了某些问题。 自己对私酒的企图似乎即将败露。 但看着当面质问的里卡多,柯林心里却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朱莉欧呢?” 柯林没有表现出什么慌乱,而是像平时一样周密地问起了情况。 “其他人在照顾她。”里卡多说。 柯林朝朱莉欧的方向望了一眼,一位枪手正坐在她的身边。另外两名枪手也在暗中掩护。 “那我就不怪你擅自离开了。”柯林像是没有听见里卡多质问似的说。 但里卡多显然不愿让事情就这么被含糊带过: “你去那个酒库里做什么了?” “你又怎么知道那是酒库?”柯林淡淡地问。 而且刚才,还在自己带着酒保离开吧台之后,就跟了过来。 里卡多一时语塞。 两个枪手提前三小时就进入了酒吧,作为“士兵”,他们的能力相当值得信任。 从吧台上酒品的存量来看,在三小时的间隔中至少需要人补充一次。那么酒保或者谁就要出入酒库,带出酒箱。几个枪手应该不会错过这种明显细节,从这里他们绝对能确认酒库的位置。 负责传讯的里卡多本应该告诉柯林这点,可是他却刻意隐瞒了,没有说出位置。 他应该不是有意借此试探柯林,毕竟他不可能提前料到柯林竟会自己挟持酒保前往酒库。他之所以隐瞒,应该是由于卢卡曾向他嘱托过柯林的某些嫌疑,虽然他并不相信,但此时却下意识地避嫌了。 柯林原本就准备去酒库放置追踪器,听到里卡多说不知道酒库的位置时,他首先是惊讶,随即又反应过来,这是里卡多有意没有将位置告诉自己。 所以他决定借此试探里卡多。 柯林不会任由一个眼线留在自己身边,即然迟早会以某种形式摊牌,那么这个问题越早处理越好。 于是在进入酒库之前,柯林就发现里卡多悄悄跟在自己身后。但他不动声色,准备看里卡多究竟是会过来当面质问,还是打算暗中汇报给卢卡。 在打开这扇门之前,他甚至考虑过最坏的情况,那就是里卡多会刻意避开自己,装作不知情的样子。 那才是柯林真正害怕看到的情况,它意味着今晚,自己不得不杀死里卡多。 这时朱莉欧所在的方向也隐隐传来了骚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按照事前的约定,她的秀也该开始了。 借着骚乱的掩护,柯林径直走向了发电室,里卡多仍不依不挠地跟在他身后。 “难道你觉得我背叛了卢卡?”柯林问说。 “难道不是吗?”里卡多压抑着愤怒。 “只是打算卖一点私酒而已,我自问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柯林麻利地撬开了门锁说: “只是他那边反应过度了。” “你忘了五只手的禁令吗?”里卡多冷笑着反问:“你触犯禁令,其他人不会会被连累。” “连累什么?”柯林走进发电室说: “难道家族会因此倒台吗?还是说卢卡是会因为这点事被‘法官团’处决的人?” “至少会很不利……” 一台嗡嗡作响的小型发电机出现在眼前,它连接着几根电缆,支撑着这个地下室中的电力。柯林观察着它的构造,寻找让它停下的方法。 “但只是不利而已。”柯林说: “我有我的苦衷,里卡多。” “……又是因为克雷吉伯父?” 以前柯林就经常将伯父的病作为自己需要钱的挡箭牌,现在竟然自动产生了误会,但这时柯林也不会去反驳什么。 “我认为自己没有做错,我,没有背叛卢卡。”柯林说: “我和他之间的对立是因为五只手的禁令,那如果,很快连五只手都将不复存在呢?” “不可能的。”里卡多断然否定说:“你没有必要辩护什么……” “我告诉你吧,如果五只手会消失,那一定是因为他们拒绝了私酒。他们看到了利润,却从不敢相信它的规模,不敢相信这个时代究竟有多疯狂。” 柯林压低了声音,但是因为激发物的原因,语气不自觉地过激: “哪怕精明如卢卡,也低估了私酒市场究竟能带来什么:它会让五只手原来的生意显得像小孩子的玩笑。在街上收点提成的格局,已经太小家子气了。” “蛋糕就在那里,他们不拿,就会有别人去拿。等他们回过神来就来不及了……你相信吗?最后卢卡也会感谢我们,我们要拿走应得的——” 里卡多一时被柯林疯狂的样子所震慑,他有些呆滞地问道: “我们应得的……是什么?” 柯林在这时找到并断开了发电机的某个零件,房间里的灯光猝然中断,一直以来嗡嗡响的噪声也消失了,所以此时柯林的声音显得得格外清晰。 我们应得什么?他回答得不暇思索,而答案也异常简短: “——全世界。” 在黑暗中,他平常地说。 直到他的话语落定,门外才传来了顾客们的惊叫声。 第八十七章 真实的表演 灯光被切断前的十分钟前,最后一滴浑浊酒液从杯壁上坠落,朱莉欧站起来。一边左手理了理面纱头饰,一边望向自己舅舅所在的昏暗角落。 她又忍不住咬住下唇,但没有犹豫太久,迈步走了过去。 ………… 舅舅恐怕没有多少野心,又愚钝得像一头猪。结果,却成了奈维欧死去后过得最轻松的人。 没有了“头脑”的钳制,他就像一只叮在卡佩罗尸骸上的蜱虫,哪怕宿主死去也不肯松口,反而更畅快地吮吸油脂和腐血。 他看到一个妙龄女子走近,还以为又是自己叫来的应召女郎。从身形即能看出那是一个极罕见的美人。在这些日子里,连绵的荒淫早已磨尽了他的情欲,此时却隐隐有了复燃的态势。但那只是一缕无力的苗头,在他的身上,就连欲望都是疲软虚弱的。 “是我叫你来的吗?”他从躺椅上耸立起上身,一边回想着是哪个收过自己钱的女人,一边耐不住地问: “你找的是不是皮亚?” 皮亚,是他自己的名字。但他的脸却让朱莉欧觉得陌生,一张充满渴望却又毫无生气的面孔。她的眼中涌起一抹怜悯,同时也在悔恨过去的自己,为什么会觉得这个人至少比奈维欧要好得多,因为他至少不害人吗? 他所表现出的安分,只是因为无能,但凡他有一丁点力量,就会比任何人都残恶。 “皮亚舅舅。”朱莉欧出声呼唤说: “您还记得我吗?” 在她和柯林约好的台词里,并没有这段寒暄。但是在看见皮亚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决定抛开既定的剧本,按自己的想法来完成这场表演。 或者已经不能称为表演,因为这就是她自己的意志。 “……哦,是你。”皮亚说,不掩饰的失望: “你怎么会找到这里?” 朱莉欧看着那两个应召女郎,后者还没有弄清楚状况,还以为是有人来抢生意。 “只是看看你们。” 她答非所问地说,一边缓缓摘下面纱,扯下肩头上的斗篷。她没有为今晚特别打扮,仍穿着简单的绉纱连身裙,在灰暗的光线下,就像夏暮时分的墓园幽影。与这种声色场所极不相符。 有几个人望了过来,开始交头接耳地嘀咕些什么。这里见过朱莉欧的人并不少。 “你父亲他死后的这些日子,我这边也不好过。” 皮亚还以为朱莉欧是走投无路才来找他寻求帮助,所以就先叫起了苦: “……不过,听说你傍上了马里齐奥和卢卡?” 推辞到一半,他才忽然想起了一件传闻,又有些不确定地问。 “差不多。”朱莉欧说。 皮亚有些不可置信,朱莉欧是这样的人吗? 算了,无关紧要。 回过神来,皮亚就忍不住兴奋地拍手: “我早就说你不是废物,明明很上道的啊。” 他从躺椅上转身,放下脚插进皮鞋里。几个应召女郎也就没趣地起身到一边。 “你坐着吧,不用慌。”朱莉欧轻声说,声音里甚至有几分温存。 皮亚尴尬地整理着衬衣上的扣子,想恢复几分过去的仪容。他自己也知道以这副样子出现在外甥女面前,实在太过不堪。 “你……会捞我一把吗?”皮亚不确定地问:“我也不是自己喜欢才这样的。” 放纵的日子并不如想象中那么有趣,短暂的新鲜转瞬即逝。匮缺感却愈演愈烈,他无比迫切地渴求某物,却又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连皮亚自己都没想到,他会在短短几周内荒唐到这种地步。他也知道等到卡佩罗的尸体被人瓜分殆尽,等待自己的将是怎样的清算。但越是清楚这点,也就越想抓住最后的时光,如同享用末日来临前的狂宴。 而这时出现的朱莉欧,就像是最后一缕光。 “捞你一把……”朱莉欧复述他的话说: “是想投靠卡鲁索家族,还是切斯塔洛呢?” “老实说都可以。” 皮亚压低声音,只要能脱离这艘即将沉没的船,什么都行。 “可是舅舅好像违反了他们的禁令。” 朱莉欧环视着这个地下酒吧,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留意到这边,包括那几个在打牌的亡命徒。 不止是贩私酒那么简单,他出售的是可能致死的毒酒。 “能瞒过去的。”皮亚说: “知道我身份的人基本在场了,都是卡佩罗家的人。那些瞧不起我们的人。” “或许他们没说错。”朱莉欧说。 “什么?” “不觉得我们这样,很多人会寒心吗。”朱莉欧自言自语: “奈维欧他还会瞑目吗?” “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做什么。”皮亚像是被气笑了似的说:“他活着的时候,最希望他死的人不就是你吗?” 朱莉欧低着头半响没有说话,接着她别过头去,藏起表情说: “他们看过来了。靠近一些吧,我告诉你怎么做。” 皮亚将耳朵凑近了朱莉欧,却迟迟没有听到她说话。在他感到不解的时候,听见了周围所有人的惊叫声。 他在躺椅上坐直想知道发生了什么。顺着别人的视线,才看到一支匕首已经没入了自己的胸口,而朱莉欧藏在短斗篷下的手伸在外面。 也就在这时,大厅的灯忽然黑了。 第八十八章 漆黑战场 剧本原本不应该是这样,至少观众是不能在这里死去的,不然谁来将内容转述出去? 所以当朱莉欧的手中握住匕首的时候,在她身边的枪手就慌忙伸手想阻止她,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尖刀没入皮亚的心脏,几乎携带着朱莉欧全身的力量。 有人死了,女演员的台词却没说完,大厅灯灭,人群已经已经陷入惊乱。 在漆黑的嘈杂中,朱莉欧想起来事前的约定,她被不认识的人推挤着,只能徒劳地念了几句柯林打算让她说的话: “我是朱莉欧,我要悔改前非,重振卡佩罗。” 之类。 可是谁都没有听见她的话,就像是表演到一半的时候剧院里出了事故,大家争相逃命,没人会再留意台上的演员究竟想表达什么。 同时也正因为这场事故,演员从角色中跳脱出来,这将不再是一场秀,而是实实在在的事实。 在场所有人,都看见朱莉欧刺死了自己的舅舅。 每一个卡佩罗都知道,朱莉欧与她的舅舅私交不错,两个废物之间臭味相投。 但她现在当众处决了自己开地下酒吧的皮亚,不留情面,手段凌厉。 她在清理家门,这是一个族长对整个家族负责的举动,暗示着她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 而以鲜血为注脚的事件,永远是最强有力的信号。 ………… 当柯林走出发电室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片狼藉的场面。 因为进入激发状态的缘故,他的瞳孔对光线变得更加敏感。只凭借门缝里渗入的微弱月光,就能看清现场的大多数情况。 他看到皮亚死了,不由得微微一怔。但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细节的时候。 大厅中传来枪声,不知道是什么人在朝天花板开枪。枪口的火花在一瞬照亮了现场,一百多平米的地下酒吧里挤了五十余人,几乎所有人都想往出口的狭窄通道挤去,但大部分又被杂物或其他人绊倒。 “都给我趴下!”柯林如此大喊。 同时他也用枪口锁定了人群之中,那几抹晃动的红光。 此前制备的红石墨水仍有一些富余,成本相对低廉很多,但暴露在空气中仍会蒸发,散发出微弱的荧光。 可能是因为混入树胶和油脂的关系,墨水中红石蒸发的速度稍慢,足以维持四个小时左右。 在行动前柯林就将两支特制喷剂交给了那两位枪手,他们混入顾客之中,在几个亡命徒身上分别留下了红石标记。 而此时大厅内一片漆黑,那些红色的荧光也就将他们的位置一一暴露出来。就像是毫无掩护地站在旷野之上。 三位枪手,加上柯林和里卡多,朝着分布在现场的多处荧光开枪射击。 “砰。”“砰砰砰。” 他们快速倾泻子弹,转瞬之间,有四团荧光当即倒下。他们是一直在打扑克的那一伙人,也就是在私酒贩子中作战经验最为丰富的几个。 但是他们的一身本事根本来不及发挥,就憋屈地倒下死去。剩下的六团荧光则开始慌乱地朝枪声的相反方向逃窜,也许他们在哀嚎,但是混在人群的惊叫声中根本无从辨认。 有的人反应很快,看到同伴身上的荧光后,就明白自己也中招了。两个人马上伏倒,还有一个开始脱下被标记的衣物。 但是这一切在柯林眼中都清晰可见,这些举动反而使得他们成为柯林的优先目标。在黑暗的掩护下,柯林在场中迅速移动,很快将他们一一射杀。 在这种嘈乱的环境中,柯林一伙之间也不再可能进行沟通。按原计划,三位枪手只负责向荧光射击,柯林进行确认对方是否已经全灭,而里卡多则守在发电房前,等待战斗结束就重启发电机。 如果一切顺利,整场战斗将以极微小的代价轻松完成,对路人的误伤也将降到最小。 但是,柯林却仍在行动前就使用了信息素,并且长时间一直处于应激状态。 因为他隐隐感到一些不安,这些地下酒吧的相关情报永远缭绕着层层迷雾。据“脏手指”德乔所说,卡佩罗的人也只是若干个合伙方之一,至于其余人是什么来路,连他也说不清楚,也许有杀人如麻的亡命徒,也有为利润所驱的普通市民。 而柯林则隐约觉得,这种非法,隐蔽,暴利,又有大量现金来往的行业,即使对那些匍匐于阴暗中的巫师来说,也是一份极具吸引力的礼物。 无论是偷偷圈养,还是干脆吃掉一伙私酒贩子,都不会有任何人会在事后找他的麻烦。 所以在这次行动中,有相当可能会遭遇巫师。 这只是模糊的猜测,但他依然针对这种情形做了准备。 除了预先使用信息素之后,他还在季丽安家里放置了三个金刚术,并且随身带着扳机。 又让一个带枪匪徒的后脑勺开了花之后,柯林忽然感觉自己后颈上的汗毛一下子全部竖立了起来。 有什么东西在凌厉地逼近。 他已经被自己的直觉救了无数次,所以这回也不敢怠慢,当即全力地往一旁侧闪。 下一刻,一道无形的波纹已经侵袭而至,将留在原地的匪徒尸体纵向劈开。 那些血肉和体液溅落在几个倒霉路人身上,顿时惹起了更加恐慌的惊叫。 真的有巫师……? 尽管柯林已经相当提前地做出了反应,但是右手仍然受到波及。温热的液体沿着前臂流下,打湿了他握着枪柄的手心,手枪滑得有些难以握持。 出血量意外地大。柯林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幸好在枪战发生前他就用枪柄撞击匕首,触发了金刚术。 当时考虑的是防备流弹,结果却意外挡下了这一招。不然看那具匪徒尸体的状态,自己的右臂很可能已经被劈成两截了。 但是即使如此,也让一个金刚术直接报废。匕首握把上刻下的一条红石线路已经成了灰白色。 枪柄再次撞击腰间的匕首,第二个金刚术立刻发动。同时柯林顺势将身体低伏下来,在杂物之间潜行。 他的视线飞速地在黑压压的人群中扫过,感到有些头疼。 怎么把那个巫师揪出来? 第八十九章 暗战 巫师总是很缺钱,对于那些没有世系传承也没有在教团登记的巫师来说,就更是如此。 在躲避追猎的同时,他们还必须自己解决巫术仪式的耗材,尽管季丽安设计的那种超大型仪式相当罕见,但这也是一笔普通人难以承担的开销。 滥用及散布巫术罪,就已经是同盟法律中最严重的罪名。加上他们平时就在以种种违法手段攫取财富,此时自然不会再为区区贩酒的罪名感到忌讳。 反正被教团逮到就是死,罪多不压身。就如同那些身上已经挂了无数凶名的通缉犯一样,法律已经彻底对他们失去了威慑。 故而在禁酒令颁布后的第一时间,这些人就成为了酒车劫案频发的幕后推手。而柯林有所不知的是,目前零零星星的施塔德地下私酒市场出现不过两周时间,却已经被为数不少的落单巫师们划下地盘,分割完毕。 在同盟高层,各方力量仍在这道法令的幕后纠缠不休,久久不见胜负。施塔德平和表象下的那片黑暗深海中,真正的巨头们因此看见了太多顾虑,结果反倒让自己的行动变得滞涩迟缓。 就像五只手高层的决策,反不如消息闭塞的亡命徒那么轻快果决。那些不入流的落单巫师就像一匹匹独狼,或是因为无知,或是因为没有负担,反而得以更快下定决心,投身到了这场利润惊人的违禁品贸易中。 而这个地下酒吧的一位匿名合伙人,就是这类巫师。 …… 第二次袭击久久没有袭来,也许只是十秒,也可能足足有一分钟。柯林却因为长时间的等待而愈加烦躁。 人群慌乱的尖叫已经平息下去,只余下痛苦的呻吟和几声细微的抽泣。他们大多数趴在了地上,已经意识到很难摸黑离开地下室,而慌乱的逃窜只会令自己更容易被遭到袭击。 柯林低伏着身子迅速转移,同时在倒在地上的桌椅和人群之间飞快地分辨对手的位置。 这将是他第一次独自面对一个巫师,而对手显然比那位穿梭魔宿主更擅长战斗。自己这边却已经没有了乔凡尼和阿雷西欧。 提前入场的枪手,没能在那个巫师身上留下红石标记,所以里卡多等人也就没法在黑暗中进行射击。 这将是自己一个人的战斗。柯林舔了舔手臂上的伤口,可能是因为血液中激化物浓度还在急剧升高,他居然莫名地为这种不利的情况感到几分振奋。 刚才那一击给自己的压力,与两周前的震啸里感受到的类似。那么对手至少有子月天的程度吗? 而且不同于那个受魔鬼蛊惑才启程的残次品,这次恐怕是一个实打实的超凡者,内心坚韧强大,以某种手段将心之壳的缝隙洞开,已经真正踏上扬升之路。 但是也无需担心太多,巫师仍受肉体凡胎的束缚,要害挨上一枚枪子照样会死。同样身为獠牙的乔凡尼,就已经杀死过无数个子月天以上的巫师。 柯林强行安慰着自己,却也清楚乔凡尼能够顺利击杀他们,主要依靠充分的调查和事前准备。如果像这样突然遭遇,那么恐怕损伤就会高昂很多。 但只要对方是赤二星天以下,就还需要依靠“阵地”进行施法。虽然他的阵地大概率不会被放置在附近,这至少也意味着他的法术消耗次数非常有限。 所以,对手也没有贸然使用第二次攻击。 而是他只是安静地潜伏,等候着下次一击致命的时机。 …… 此时,那些身上带红石标记的目标都已经被清理干净,里卡多一声不吭地守在发电室的门框后,额角却缓缓地流下了一丝冷汗。 眼前的地下室仍是一片黑暗,但有什么不妙的事却已经发生了。刚才那凌厉的破空声只响了一瞬,却给他带来了极为不祥的预感。这种感觉与在旧仓库和厂房里曾体会过的类似。意味着他和柯林将再次面对那些怪物。 黑暗这时反而成为了阻碍,让他和其他枪手无法及时进行支援。他咬咬牙就准备回去重启发电机。却被柯林制止了。 “先躲到墙后吧。” 柯林只是想向地下室的边缘角落移动,结果就来到了发电室门前。他的瞳孔已经放大到了极致,就如同死者涣散的眼眸,却仍在捕捉着任何一缕细微的光线。 “别开灯,有可能他也看不见。” 对手虽然曾一度捕捉到了自己的位置,但未必就是依靠视力。证据不算充分,只是因为他没有对停止开枪的里卡多等人出手。 黑暗对自己来说麻烦不大。恢复光源反而可能把其他人暴露在危险中。更麻烦的是人群可能会重新陷入骚乱,到时候就更难把他揪出来了。 等到里卡多躲进发电室,柯林闭上眼睛,注视着自己人体以太中那些仿佛凭空出现的灵素。 它们原本浮游于虚界,从阵地中的红石通道流入现实,又因为仪式主干上铭刻的心内海坐标而被置换转移到此处,透过它们,柯林再次感受到了金刚术的完整仪式,那些深藏在结构下的若干个小镜像正在剧烈共鸣,在灵素的推动下扭转事实和常理。 金刚术来自遮兰,还是一条极不稳定的法术弦,需要巫师的意图时刻参与进行聚焦和指引。所以刚才仍由仪式自主运转的状态,远非其性能的极致。 却已经足够抵挡致命伤。 在戒备全场的同时,柯林又分散了一些注意力参与到仪式的运转中,将自己强烈的意图附加到仪式上:“不要让我受伤。” 语言性的命令只是完整意图的冰山一角,潜意识中的无数意念正在灵素的依附下如同灯塔般燃烧,指引调整着整个仪式的出力。 在这种主动聚焦的状态下,仪式主干中的红石很快就会蒸发枯竭。 柯林缓缓地站直了身姿,这是一个攻击的邀请,再僵持下去对双方都不利。此时他就是整个地下室唯一还站立着的人。他看似毫无防备地等待了两秒,同样的袭击却并未出现。多少证实了敌人并非通过视力锁定对手。 于是柯林抬起手向着天花板开枪,几乎在枪口火花亮起的同一时刻。第二道锋利的波纹也撕裂了空气,在距离柯林不到半米处凭空出现。 第八十九章 交锋 这一次柯林看清了那尖啸声的本体,那是无色的月弧状气刃,几乎只能从光线的偏折中发现其存在。 而且不止一道,是平行的三道,一瞥之下更像是某种爪痕。 短短半米距离,闪躲已经不可能。柯林只能用肩背护住要害。他的衣服就像凭空少了一块,气刃撕开空气的尖锐嘶鸣盖过了裂帛声,薄薄的衣物瞬间消散为粉尘。 中招时柯林只觉得自己的背部像被三条烙铁贴住,裂帛之后破空声就戛然而止,就像烟花落入水中。接着转变为一种刹车时轮胎漂移般的声响。明亮的火星一闪而逝。他被余力推得踉跄几步,头脑还来不及理解发生了什么,顶多明白自己仍然活着。然后,才闻到背后传来一股隐隐的焦糊味。 也许是因为距离更近,这个气刃的威力又增强了许多。 经过聚焦的金刚术如他所料挡下了攻击,高速振动的气刃没能完全割入柯林的皮肤,但也因此摩擦出大量热能,在一瞬间就烤糊了柯林背后的伤口。 此时伤口上的余热还未散去,水分和油脂在沸腾中发出“滋滋”声,布料的边缘隐隐燃烧。剧痛让柯林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全身的肌肉都在跟着痉挛,但这一切不适又很快被血液中的激发物所抚平,痛觉还未酝酿就如潮水般退去,当他重新站稳身子的时候,甚至还有心思去考虑这个意外为自己的伤口止了血。 气刃的余波撞击在墙壁上,但留下的印痕却并不深。捏熄衣物上的火苗,柯林马上转移了位置。 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他将凶狠的眼神投向黑暗中的一角。那里正匍匐着一个人影,那副狼狈的样子和其他顾客乍一看没有区别,但是柯林却捕捉到了在气刃出现前的霎那,那个人用左手比出了一个简短的手势,随之浮现的还有一抹幽光。 他就是那个巫师。 确认目标之后一切就好办了。柯林再次用枪柄撞击匕首握把,激活了最后一个金刚术。 等它们全部耗竭,那些气刃将会毫无阻滞地撕开自己的身体。 胜负也许就看下一次交锋。 柯林在黑暗中无声地行走,很快就来到了那个人的身侧,他依然毫无察觉地趴伏在地上,后脑勺没有防备地对着柯林。柯林低垂着手枪瞄准了他的头,此时枪里还有两颗子弹。 对方很可能无法在黑暗中视物,前两次袭击自己,应该都是以枪火的方位为依据。似乎除此之外,他就再没有了其他手段。 事实真的这么简单吗。 这就是子月天巫师的实力? 柯林没有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又用左手拔出匕首,他继续往前行走,在心里默念了一声:“归零。” 地上的人体忽然消失,尖锐的破空声又一次响起,柯林的发梢拂动了两下,被什么东西削下了几缕发丝。 那抹幽光过于刻意,简直就像是故意在吸引自己的注意力。所以在最后的关键时刻,柯林才起了疑心。 不知从何时开始,自己的意识就被拉进了某个异常的频率界限,地上那个“巫师”所做的动作,只是对方刻意想让自己看到的景象。 也就是诱骗自己走到特定位置的陷阱。 同时通过这个陷阱,柯林也就彻底确定了对方无法在黑暗中视物。否则就不用这么大费周章地把自己引到特定位置。 而这种致幻般的频率界限,恐怕又是魔鬼欺骗的把戏。对方是会使用精灵魔法吗?柯林想起在距离自己不到半米处凭空出现的第二次攻击,以及那如同爪痕般的气刃形态。 恐怕当时,一个看不见的魔鬼就站在自己身侧,而第二次袭击威力增强很多,则是因为自己正在被缓缓地拽入属于它的频率界限。 所以风刃打到自己身后无关的墙壁上时,效果就明显削弱了很多。这也是自己的意识已经离开现实的证据。 同理在果断“归零”接近虚无后,刚才所受偷袭的威力,就又变得和第一次手臂受伤时接近。 那么自己很可能在第一次遇袭时,就被拽入了它的频率。 看来,那个魔鬼所在的频率界限离物质界较近,所以可以轻易地干扰现实,或者将外人拖入。 同时它还完全听从那个巫师的操控,几乎就是乔凡尼口中最为棘手的那种敌人。 魔鬼无须通过光线视物,所以很可能就连现在,它也跟随在自己附近。想到这里,柯林心里不禁冒起了一股恶寒。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有这只魔鬼在,那个巫师却依然没法确定自己的位置? 他们之间无法交流吗? 柯林决定不再开枪,完全用匕首解决问题。 确认了巫师的眼睛看不见自己,也就等于明白了怎么确保自己的安全。 他抚摸着手臂上的伤口,回忆着第一次遇袭时自己内心一瞬的感觉。让意识再次接近魔鬼所在的频率界限,然后,进行成像。 也许是因为它与穿梭魔有些接近,这次的成像迅速了很多。很快视野中就有了雏形。 明显的特征是模糊的人影,以及,泪水。 到此柯林就停止了成像,阿雷西欧不在场,他可不想再与一个魔鬼有关联。 现在最要紧的是确认它的位置。结果他顺利看见了,那个魔鬼就静立在离自己不到两米处。 它一直在跟着自己,但是不知为何,它并没有将自己的位置告诉宿主。 就在柯林盯着它陷入思考时,那个魔鬼却用嘶哑难听的声音开口了。 “你看见那个畜生了吗。” 畜生,指的是魔鬼自己吗? 柯林不开口说话,声音会暴露自己的位置。 “我知道它一直跟在你的身边。所以迟早也会知道你在哪里。”魔鬼自顾自地说道。 但这显然不是它自己的话语。是那个不知位于何处的巫师,正在借用魔鬼的嘴来说话? 迟早会知道,也就是现在还不知道。柯林默默地想,巫师能确定魔鬼的位置,却无法看到自己。 他试着朝那个魔鬼走近,它却很胆怯似的后退了两步。 第九十章 死于不带火柴 魔鬼胆怯地后退了两步,始终与柯林保持着距离。 “他,不听,我说话。”这时魔鬼又用另一种声音,磕磕绊绊地说: “我,他说,蛊惑……” 这应该才是它自己的话语。 说到这时它的嗓子发出咯咯几声,就像把涌到嘴边的句子又咽了下去,然后干呕似的控制不住自己的喉咙,转而说起了另一段话: “如果那畜生正在跟你说些什么。”它样子痛苦,口中却清晰流畅地说: “那你就尽管听着吧。” 那位不知躲在何处的巫师如此说道。 柯林隐约明白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魔鬼天生会蛊惑人心,穿梭魔的宿主,就是被诱使着走上死路。 看来这位巫师虽然完全控制住了魔鬼,却不知用什么手法,为自己屏蔽了所有来自它的声音,以保护自己的精神不受蛊惑影响。 在巫师的双眼还可以视物的时候,魔鬼就等于是他肢体的延伸,它自己的想法根本无关紧要,所以这种做法有益无害。 但是在现在的这片黑暗中,他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但这种屏蔽却切断了他从魔鬼那里获知柯林位置的可能。 所以他放任魔鬼漫无目的地游走,却无法也确定它是否时刻都在跟着柯林。 或者就算跟着,也不知道它具体离柯林有多远。 “帮我,杀。”魔鬼磕磕绊绊地说,虽然它不擅长使用人类的语言,却也能让人轻易听出它声音中滔天的恨意: “杀了他!” 魔鬼无时无刻都在憎恨着,那个任意调动它的权能,像摆弄木偶一样操控它的巫师。 …… 柯林心想,它一直在跟随着自己,是刻意想让自己察觉到它的存在? 可是察觉到了又怎样?在柯林这样想的时候,魔鬼却骤然转身,朝一个莫名其妙的方向走动了一步。 但是仅仅才迈出了一步,它的动作就猛然定格,接着就从口鼻中窜升起绿色的火焰。 这并非真正存在的火焰,只是柯林内心中对它此时所罹受苦难的喻像。所以火焰没有照亮任何东西,地下室仍是一片漆黑,就像它的周围从一开始就是一片虚空。转瞬之间,它的身体就连同那妖冶的绿光一同为黑暗所吞没。 在它迈步的同时,柯林就望向了它转身的朝向。 它在祈求自己杀死巫师,接着应该是想把自己带到巫师所在的位置。恐怕巫师也在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它的意图,所以在它踏出第一步时就向它施以惩罚,将其抛入了绿色毒火焚烧的炼狱之中。 而巫师的慌乱也恰恰向柯林印证了,他就在魔鬼所指的方向上。 在魔鬼消失地点的不到五米处,一个不起眼的黑影偷偷蜷缩在那里,而且刻意地将自己的手藏在胸腹之间。 柯林默默地在心里念了一声“归零”,这次视线内的景象没有任何变化。又因为心绪动荡以及没有暗示动作配合,所以归零的状态仅仅维持了一瞬。 他无暇再去分辨那是不是巫师本体。枪口的火焰会暴露自己的位置,所以他掂了掂手中的匕首,左手前摆稍作瞄准,右臂就全力将匕首朝那个黑影甩了出去。 激发状态下柯林的力量得到了增幅,匕首在空中飞速旋转,甚至带起了一片破空声。转瞬之间已经逼近了到黑影附近。 呼啸而至的匕首下一刻就要插在他的脑门上,就在这时,那人的身前却忽然燃起了一团绿色的火焰,火焰剧烈地晃荡,其中有什么东西席卷而出,那是无数道微小的风刃。 凭空消失的魔鬼又一次浮现,在主人的指令下风刃与匕首相撞,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它的身上处处都是灼伤,部分伤口上还在燃烧。匕首带着哐啷的金属碰撞声落在地上,又滑出去好远。 那个巫师知道自己的位置已经暴露,就在魔鬼的掩护下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准备往安全的掩体后转移,却又因为看不见眼前的事物,他不慎被脚边的杂物绊了一下,双手乱抓地扶住一只椅背。 柯林盯着那个狼狈地想要窜逃的巫师,安静无声地在黑暗中行走着,他避过人群和杂物,然后俯身捡起了落在地上的匕首。刃口崩断了一小块,但是不影响割断人的咽喉。 这只握柄上刻有线路的匕首虽然曾被击飞,但始终位于柯林的以太范围内,所以金刚术仪式的链接并未中断,它强有力的保护仍在延续。 …… 巫师徒劳地摸索着翻过吧台,他总算找到了墙壁的位置。在这一片漆黑中,冰冷的石灰墙给予了他前所未有的安心感。 因为它意味着,至少还有一个方向是安全的。 他的内心在不断地压抑着愤怒,只是给那畜生稍微恢复了一点自由,它就迫不及待地出卖了自己位置,魔鬼果然是最不可信的。 他背靠墙壁站住,准备靠耳朵去辨认敌人的位置。他甚至听见了自己砰砰作响的心跳声,但是该死的酒客太多,他们弄出的杂音盖过了敌人行动的声音。 自己会死在这里吗?阴沟里翻船?他的心里不断涌出些荒谬的念头,极小的慌乱被环境的黑暗放大了无数倍。 为什么风魔不会照明术之类的小手段?他咒骂着,照明术!哪怕只是一支火柴也好啊! 风魔的能力虽然不算很强,但胜在全面,这让他挨过了比这凶险一万倍的情况,甚至战胜比他高阶的对手。但是,结果他最后的死因却可能是,没有随身带提灯?或者一盒火柴之类的东西?! 他咽了一口唾沫,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慌乱。他还没有输,对面至今没有展现出过像样的进攻手段,甚至可能是个没有位阶的普通人,只是全凭黑暗掩护,出其不意罢了。如今已经有了墙壁保证背后,那只要让风魔死死守在自己身前,那就还有的打! 不然他妈的开什么玩笑,世上可能会有巫师死于出门不带火柴吗! …… 第九十一章 攻防失衡的世界 柯林现在确实没什么像样的进攻手段。 子弹不一定突破那个魔鬼的防守,但枪口的火花却一定会暴露自己的位置。 在绝对实力差下,黑暗带来的帮助非常有限。 他站在那个巫师的左侧前方不到五米处,静静地打量着对方。 巫师的呼吸虽然已经开始慌乱,但总体上还算沉得住气。他经验丰富,没有胡乱开始攻击,毕竟那只是白白消耗资源,甚至为对方制造进攻的间隙。 即使几乎被逼到绝境,他依然了选择以观察为优先。 同时他也时不时控制着魔鬼,试探性地扔出微小风刃。每一次施法都让魔鬼发出令人悚然的哀嚎。也许它还在主动抗拒着巫师的驭使,哪怕每次抗拒会对自己造成自毁性的伤害。 它的精神越发萎靡,显然剩余的施法次数已经不多了。 如今想来,这个巫师的每一次进攻,都精准地抓住了自己显露位置的时刻。没有任何多余浪费的动作。 如果迟迟没有办法突破魔鬼的防守,那么这种僵持就会一直维持下去。直到外面的人带着光源进来。 再然后呢? 然后自己会被直接秒杀掉也说不定。 柯林再次分散意识,将强大的意图施加到金刚术的仪式上。 有句话说“进攻是最好的防御。”此时巫师控制着风魔所做出的威慑性动作,就是最好的证明。 但也有些时候,防御就是最好的进攻。 不止是缩进龟壳里用消耗拖垮对手。也可以在以命相搏两败俱伤的战术下,挡住对手的致命一击。 偶尔加点防御不一定是为了更苟,也可能是为了做出更疯狂,更具侵略性的进攻动作。 不再需要顾及要害,一切只考虑杀伤效率。如果你一下没能打死我,那死的就是你。 虽然已经凭战斗本能下意识地去做了,柯林这时还没有完全意识到。对这个普遍攻防失衡,大多数人更倾向于在相互进攻中对峙的巫师世界来说,这个籍籍无名的金刚术,反而是一种异常凶猛难以防备的攻击性手段。 越来越多的灵素涌入自己的以太之中。不知为何身上传来了刺痛,很难确认它的位置,痛感就像血管一样在整片皮肤下蔓延。 也许又是出了什么问题,但现在不是顾虑这些的时候。毕竟时间不多了,在这样汹涌的灵素流量下,最后一个仪式主干上的红石墨水很快就会被蒸发殆尽。 柯林握稳匕首,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攻击,一定是今晚以来最可怕的一次,但无论自己能不能活下来,这刀刃都一定会刺入巫师体内。 那个巫师应该也已经意识到,现在就是一决生死的时刻。 柯林腿上发力,轻快而无声地移动。同时左手上打了一个响指,这声响立刻引来了风刃,它几乎从柯林的耳畔削过,在空中带出一丝细长的血线。 “归零。” 与暗示动作配合的完整归零,让柯林的意识一瞬进入对他来说最接近虚无的频率。无形的频率界限,使他与风魔相互隔开。 如果是在彻底的虚无中,不存在的东西也就不会再受伤害。 虽然还远远没有达到这种地步,这也足以让柯林绕避开风刃大部分的威力。 他的脚步一转,开始迫近。 …… 听到那声响的时候,巫师也就读出了柯林的打算。风在流动,他的每一根寒毛都耸立起来,不敢忽略放过最微小的气流。 每个能顺利踏上扬升之路的人,都一定有着极为坚韧的心智。这时他已经适应了黑暗中迎敌的恐惧。心里甚至闪过一个自嘲的念头:双目失明地接下敌人的攻击,听起来就像是哪本怪奇中的桥段。 但光靠风势是不够的。 等到这些迟滞的气流有所反应,柯林肯定已经切入到极接近的距离。必须提前对他的进攻目标有所预判。 双眼?咽喉?下阴?巫师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胸口处传来森森的凉意。 竟然是不躲不避,直取中线。 ——因为任何迂回都会削减攻击中的锐气。 “就这?他疯了吗?”巫师不禁心想。正面强攻,等于放弃了黑暗的掩护。虽然已经被他欺身到如此接近的距离,但这样就想对付一个子月天的巫师? 六道指向不同方向的气刃同时浮现,魔鬼身上的绿焰骤然炽烈,它已经无法再发出哀嚎声,绿焰在喷溅而出的血液上继续燃烧。但是巫师却仍在漠然地索取着它身上全部的力量。 此前所有的慎重和节约,全部都是为了这一刻。他想,为战斗经验的匮乏付出代价吧。 柯林曾两次在风刃的攻击下生还,但是一直蜷缩于黑暗中的他却只能根据经验猜测,认为对手是躲避了过去。 这时那只魔鬼已经处于濒死的边缘,它却仍在以微弱的意志进行抵抗。因为它知道主人一旦死去,它就将恢复自由。同样尝试已经失败了无数次,但这或许是主人最狼狈的一次,加油啊,不知名的人类。 永远在憎恨着所有生命的它,第一次诚心地为某个人祝愿。 六道气刃如同羽翼般展开,洁白的气浪缭绕,它们纤长的样子甚至显得有些圣洁。那幅景象甚至能让人产生时间永远停止的错觉。接着它们才看似轻柔地合拢,将从黑暗中猛然冲出的柯林拥入怀抱。 …… 原本,柯林应该在距离巫师不到一米处就被削成肉泥。 但是因为归零和全力聚焦的金刚术,他得以在这六道气刃中多存活了一瞬。虽然上一秒归零的效果让他绕避开了绝大部分的伤害,气刃就像拂过影子似的透过他的身体,但残留的力量仍然在一瞬将金刚术彻底蒸发。 刹车片摩擦的声音再次出现,烤肉的香气被残余的风势席卷到了整个地下室。 就因为这一瞬的存活,柯林得以再接着前进半米,从而将匕首从肋骨缝隙捅入到巫师的心脏中,然后狠狠地往上一搅。 对比六道气刃的攻击,这样子捅人确实太朴实无华了。 柯林感觉自己半个身子都已经焦烂,却仍忍不住心想: 搞什么?街头混混打架的手法,却捅死了一个真正的巫师。 第九十二章 善后 柯林艰难地拔出匕首,巫师的心脏停止跳动,生命他的身上彻底消逝。以太也随之衰退。 仿佛有冰块在空气中相互挤压,一蓬如同雾凇般的红色枝条一点点凝结出现,比毛细血管更复杂纤细的晶体沿着分叉不断生长,只是片刻间,就从巫师的胸口处一直蔓延到了半米开外。 这一丛晶体的体积看似庞大,但柯林只是伸手用指尖触轻轻碰了一下,它们就坍塌成了一地薄薄的细尘,在一片恍若叹息的蒸发声中,满地的鲜红色在转瞬间就褪为灰白。 只余下连接在巫师身上最粗壮的两枚主干。说它粗壮,直径大概也只有三毫米左右,拢共不过一根手指的长度。 柯林将它拧下来,掂量两下,估价大概二十奥里。并不是说巫师的一条命只值这点钱。但是人体以太坍塌时也会不多不少地产生一些红石,总感觉人命也有种微妙的廉价感。 普通人死去的时候,红石的产生速度也许还及不上蒸发速度。但是据说在墓地的一些角落,偶尔也会有成簇的红石出现。 巫师的以太密度和质量都不可同日而语,当它们向物质衰退时,就足以让红石留存下来,甚至还可能产生极高品位的矿体。 柯林望了望四周,已经看不见绿色火苗,也没有那只魔鬼的身影。估计在巫师死去之时,它也就被放逐回了虚界。 这场战斗说来漫长,但实际时间只经过了三四分钟左右。有些原本就站在入口边缘的顾客已经跑了出去。在上面守门的两个壮汉似乎知道情况不妙,也不敢莽撞地冲进一片漆黑的地下室,现在不知道跑去了那里。 大部分人都趴在地上或是蜷在角落,被战斗所波及的,还在时不时发出惨叫。 柯林站在原地喘了一会气,不急着为自己注射抑制剂,而是让卡氏弧菌继续释放激发物,以唤醒身体恢复的潜能。 他在那个巫师的尸体上摸索了一会,找到了一些证件和零碎的纸条,再怎么说想在这种漆黑的环境下看清文字也太困难了,所以他只能先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因为身上的衣物已经彻底开了花,所以又从一个个亡命徒的尸体上扒下外套。此时他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才去了发电室,点亮地下酒吧的灯。 枪手们已经提前蒙上了脸。朱莉欧不知何时被人群挤到了一张桌子下面,一个枪手马上过去把她保护起来。 客人们惊魂未定,匆忙慌乱地离开了这里。 …… 这一带是有名的贫民区,最近的警局也在数几公里之外。所以柯林等人有足够的时间收拾现场。酒吧外的狭长小巷带来了一些麻烦,但他们还是很快将地下酒吧里的尸体全都搬上了马车,之后会有专人处理。 至于那具巫师的尸体,则大概率会被送到一号先生手上。 即使事前准备充分,这次行动做得仍不算漂亮。不止巫师的意外在场。重见光明之后里卡多和两名枪手就发现自己这边还是损失了一个枪手,致命伤是背后的一处枪眼,鲜血已经将衣物彻底染红。也许是不幸被流弹击中的。 几名枪手之间的关系不错,但此时幸存下来的两位,却没有为同伴之死流露出过多的伤感。因为牺牲者是在战斗中死去的“士兵”,所以将在家族内获得一场简短却有一定规格的葬礼,事后,卢卡也会给他的家人发放一笔赡养费。 马车里还备有数套干净的衣物,但身上真正弄脏的只有柯林。搬完尸体后的几人看着他利落地换下血衣,心里对刚才的战斗仍抱有几分疑问。 当时的地下室一片漆黑,他们什么都没有看清,却也知道发生了极不寻常之事。不过里卡多已经知道这世上有超凡存在,两名枪手又深谐保持缄默的生存之道。所以他们都不打算多问什么。 至少不会当面在这里问。 朱莉欧则在一旁若有所思,这时狭长的小巷里已经一人不剩,只余满地的秽物和破瓶子。 没等柯林换完衣服,两名枪手就已经匆忙地向他们道别。这种时候就应该尽快分散离开现场。 柯林将脱下的血衣丢上了运尸体的马车,绕到车前,向等候已久的车夫招呼一声。就转身拐入了另一条小巷。阴沉的车夫就一言不发地拉起缰绳,两只老马迈开蹄子朝城外奔去。 柯林和里卡多带着朱莉欧,又沿着错综复杂的小路迅速地绕过几个街区,确认没有人跟踪后,堂而皇之地拦下一辆路过的公共马车,就像普通出行的路人一样,报上了朱莉欧所在公寓的地址。 …… 柯林看了一眼手上的表,夜里九点四十分。他望着马车窗外不断向后倒退的河堤,此时才松开了绷紧的神经。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今晚到底做了多少件事? 调查私酒市场,为五只手清理门户,展现朱莉欧的表演,在酒箱里放置追踪装置,向里卡多摊牌。 要一口气做完这些事已经足够令人头疼,结果还凶险地遭遇了一名子月天巫师,虽然自己最终能将其反杀,但那只是因为九分侥幸。 但无论如何,也许又能收获一些关于超凡的线索。 今晚虽然有着太多波折,但总算是磕磕绊绊地完成了大部分目标。马车在晃荡中前进,煤气路灯一盏盏地在窗外闪过。即使是柯林,此时也不禁感到一阵浓浓的倦意袭来。 他将自己随身携带的一支红石喷剂在手里抛了抛,然后狠狠扔出到河堤之外。 随着红石的蒸发,它最终会变成一支装了墨水的普通喷剂,即使被谁打捞起来也不会有人联想到什么。 朱莉欧仍然沉默着,自从杀死皮亚之后她就没有对别人说一句话。里卡多则在一旁检查着自己的配枪。 又是这三个人共乘一辆马车。柯林心想,跟半个多月前的某个凌晨几乎一摸一样。似乎也就是在那个仓库之夜以后,一切都加快了进度,有些计划接连走向失控,让自己疲于应对。 这时也只能去相信,一切仍会顺利。 第九十三章 推论 对里卡多来说,即使今夜遭遇了巫师,但令他最震动的却仍是柯林对他说的那些话。 其实他并未发现柯林涉及私酒的直接证据,也不知道柯林到酒库里究竟做了什么。但柯林却像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刻意隐藏。直接向他坦白了自己的想法和计划。 他说以后可能连五只手都将不复存在,而这场浪潮必定会让一些人获得极为惊人的财富。 他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伯父克雷吉的疾病还需要钱。 言下之意,是想让自己帮他瞒着卢卡。他想说这对卢卡来说非但不是背叛,甚至还可能是一种帮助。等到所有人回过神来,也许卢卡还会感谢他们。 但这一切,都还需要一个前提。 “为什么你会觉得禁酒令一定会失败?” 如果它一定失败,同盟又为什么要推行它? 万一猜错的人是你呢? 清脆的马蹄声不断从车厢外传来,里卡多一边整备着卢卡送给他的那支配枪,一边出神似地问道: “难道你觉得,五只手,还有同盟高层的所有大人物,都不如你聪明,不如你看得远?” 柯林很想回答他,对,没错。他们都远远不如我看得清晰。 但这不是缘于我比他们聪明,因为再聪明的人也会被自己的时代所局限。 可我却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穿越者…… 虽然已经意识到,不能简单地将前世曾出现过的历史轨迹套用到这一世,因为它们归根结底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这个世界存在超凡,这一点就意味着许多社会规律已经发生了变化。 如今,柯林对超凡者之间的社会生态还所知甚少,毕竟与他们有关的一切都被层层隐藏。 虽然不知道这样做的动机和原因,但袒露在普通人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只是伪装后的表象。炼金产物被解释为科技突破,普通人所知的历史中甚至从来没有超凡者出现,这意味着连大部分历史都只是经过篡改的结果。 但是通过这些表象,却仍可以推测出非常多的信息。比如说,当局一定与一些超凡者达成了某种协作,就类似五只手与守灯人之间的关系。甚至更进一步,当局本身就可能是超凡者建立的。但无论原因是什么,当今世上最强的那批超凡一定倾向于维持目前的秩序,同时绝大部分超凡者,也应该已经被整合在某个体系之下。 否则,就不可能实现一切超凡都被藏匿的现状。 因为想要通过超凡获利,实在太过容易了。 另一方面,当局可以在正面战场上迅速击溃“未开化国家”的军队,却又总是在治安战中被拖入泥潭,不得不投入大量驻军。甚至在自己本土的某些区域,也常常需要与类似五只手这样的团体达成妥协——这绝不是在武力对峙下无法剿灭,而是需要依靠它们来协助统治特定的人群。 这意味着即使有超凡者的参与,当局对整个社会的控制力却并未获得实质性的提升,仍然停留于与纯世俗政权接近的层面。精神干扰类的法术确实存在,但恐怕根本无法大规模应用,否则整个社会结构就绝不会是像自己目前所看到的这样,与无魔的前世地球十分接近的样子。 根据以上的事实可以推测,前世社会的某些规律将仍然适用。因为当局对社会整体的控制力有限,那么也许少数人能以强权统治大多数人,但如果他们强行以自己的道德标准阻碍大多数人的愿望和需要,即使能取得一时的效果,最终也只会收获更多犯罪和腐败。 所以,即使通过对神学院的窃听,获知了同盟推行禁酒令的真正目的在于解决寄生灵泛滥和以太场污染问题,但柯林对这条法令的发展预期却依然没有改变,甚至还更加肯定了它会走向失败。 因为这件事情关系到超凡,或许能让同盟高层感到更加紧张,逼迫他们采取更为极端性的举措。却也恰恰因为它关系到超凡,意味着它不可能真正被一般大众所理解接受,那么也有可能,它所面对的将会是远远超过前世某国推行禁酒令时所遇到阻力。 同盟曾战胜西迁的灰人族群,然后在数百年中一路征服到世界尽头,留下无数英雄事迹。它无疑是这个世界上最庞大的力量,但是这股力量,却不可能战胜小小的酒精。 “里卡多。”柯林不知道怎么将这些想法转达给他,他的手比划了两下却一时找不出合适的例子。 “你试着想想看,简单的算术题。”犹豫一会之后,柯林慢慢斟酌着说: “施塔德有五十五万人口。”他说:“如果同盟会调来禁酒专员。那就算每个禁酒专员能够二十四小时盯住五十个人不偷偷喝酒,注意这五十个人各自分散在自己家里,每天的行程还不能确定,那么需要多少人才能控制住这座城市?” 一比五十,这是一个相当保守的比例,以前世的进程来看,当时三百五十万人口的纽约被认为至少需要二十五万禁酒专员,才能实现杜绝酒精。 “一万一千人。然后他们还需要一千五百个行政人员。”柯林计算着说: “最后我们还要再加三千纪律人员,确保他们不会被私酒贩子收买。” 实际上三千个纪律人员远远不够。 “一万五千人。而这只是施塔德一座城市的需要,那同盟全境又需要多少?这些人又从哪凭空冒出来的?他们的薪酬又能从哪来?” 听说禁酒局拿到了看起来很夸张的预算,但恐怕仍只是杯水车薪。柯林露出一丝冷笑: “无业游民,街上的混混。经过不到两个月的培训就成了禁酒专员。薪酬又不一定能得到保障……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办事?” “或者看看现在的施塔德法庭,他们现在一天要处理一千多起禁酒相关的案件,几乎已经是半瘫痪的状态。那等到禁酒专员到位以后又会如何呢?没有审判人员,一边抓人,一边放人?” 任何法令终究要靠人来实施。如果得不到大多数人的配合,强制性力量能做的其实极为有限。 “更何况……”柯林望向马车窗外,此时时间已经接近十点,但不远处的一片工业区里,工人们却刚刚下班。 “你看那些人,以前他们总是拿到薪水就进了酒馆,但你觉得这只是一种恶习吗?”柯林忍不住质问道: “一天工作十三个小时,醉酒就是他们松一口气的短暂时光。能度过艰难日子的唯一盼头。” “不让他们去酒馆,他们还能去哪?” 第九十四章 疑心消除 魔鬼胆怯地后退了两步,始终与柯林保持着距离。 “他,不听,我说话。”这时魔鬼又用另一种声音,磕磕绊绊地说: “我,他说,蛊惑……” 这应该才是它自己的话语。 说到这时它的嗓子发出咯咯几声,就像把涌到嘴边的句子又咽了下去,然后干呕似的控制不住自己的喉咙,转而说起了另一段话: “如果那畜生正在跟你说些什么。”它样子痛苦,口中却清晰流畅地说: “那你就尽管听着吧。” 那位不知躲在何处的巫师如此说道。 柯林隐约明白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魔鬼天生会蛊惑人心,就像那位穿梭魔的宿主,被使着走上死路。 看来这位巫师虽然完全控制住了魔鬼,却不知用什么手法,为自己屏蔽了所有来自它的声音,以保护自己的精神不受蛊惑影响。 在他自己的双眼还可以视物的时候,魔鬼就等于是他肢体的延伸,它想法根本无关紧要,所以这种做法也就有益无害。 但在现在的这片黑暗中,他自己什么都看不见,这种屏蔽却抹消了魔鬼将柯林的位置转达给他的可能。 虽然魔鬼也未必会这样做就是了。 所以他放任魔鬼漫无目的地游走,却无法也确定它是否时刻都在跟着柯林。 或者就算跟着,也不知道它具体离柯林有多远。 “帮我,杀。”魔鬼磕磕绊绊地说,它显然不擅长使用人类的语言,却也能让人轻易听出它声音中滔天的恨意: “杀了他!” 魔鬼无时无刻都在憎恨着,那个任意调动它的权能,像摆弄木偶一样控它的巫师。 …… 柯林心想,它一直在跟随着自己,是刻意想让自己察觉到它的存在? 可是察觉到了又怎样?在柯林这样想的时候,魔鬼却骤然转,朝一个莫名其妙的方向走动了一步。 但是仅仅才迈出了一步,它的动作就猛然定格,接着就从口鼻中窜升起绿色的火焰。 这并非真正存在的火焰,只是柯林内心中对它此时所罹受苦难的喻像。所以火焰没有照亮任何东西,地下室仍是一片漆黑,就像它的周围从一开始就是一片虚空。转瞬之间,它的体就连同那妖冶的绿光一同为黑暗所吞没。 在它迈步的同时,柯林就望向了它转的朝向。 它在祈求自己杀死巫师,接着应该是想把自己带到巫师所在的位置。恐怕巫师也在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它的意图,所以在它踏出第一步时就向它施以惩罚,将其抛入了绿色毒火焚烧的炼狱之中。 而巫师的慌乱也恰恰向柯林印证了,他就在魔鬼所指的方向上。 在魔鬼消失地点的不到五米处,一个不起眼的黑影偷偷蜷缩在那里,而且刻意地将自己的手藏在腹之间。 柯林默默地在心里念了一声“归零”,这次视线内的景象没有任何变化。又因为心绪动以及没有暗示动作配合,所以归零的状态仅仅维持了一瞬。 他无暇再去分辨那是不是巫师本体。枪口的火焰会暴露自己的位置,所以他掂了掂手中的匕首,左手前摆稍作瞄准,右臂就全力将匕首朝那个黑影甩了出去。 激发状态下柯林的力量得到了增幅,匕首在空中飞速旋转,甚至带起了一片破空声。转瞬之间已经近了到黑影附近。 呼啸而至的匕首下一刻就要插在他的脑门上,就在这时,那人的前却忽然燃起了一团绿色的火焰,火焰剧烈地晃,其中有什么东西席卷而出,那是无数道微小的风刃。 凭空消失的魔鬼又一次浮现,在主人的指令下风刃与匕首相撞,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它的上处处都是灼伤,部分伤口上还在燃烧。匕首带着哐啷的金属碰撞声落在地上,又滑出去好远。 那个巫师知道自己的位置已经暴露,就在魔鬼的掩护下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准备往安全的掩体后转移,却又因为看不见眼前的事物,他不慎被脚边的杂物绊了一下,双手乱抓地扶住一只椅背。 柯林盯着那个狼狈地想要窜逃的巫师,安静无声地在黑暗中行走着,他避过人群和杂物,然后俯捡起了落在地上的匕首。刃口崩断了一小块,但是不影响割断人的咽喉。 这只握柄上刻有线路的匕首虽然曾被击飞,但始终位于柯林的以太范围内,所以金刚术仪式的链接并未中断,它强有力的保护仍在延续。 …… 巫师徒劳地摸索着翻过吧台,他总算找到了墙壁的位置。在这一片漆黑中,冰冷的石灰墙给予了他前所未有的安心感。 因为它意味着,至少还有一个方向是安全的。 他的内心在不断地压抑着愤怒,只是稍微给那畜生恢复了一点自由,它就迫不及待地出卖了自己位置,魔鬼果然是最不可信的。 他背靠墙壁站住,准备靠耳朵去辨认敌人的位置。他甚至听见了自己砰砰作响的心跳声,但是该死的酒客太多,他们弄出的杂音盖过了敌人行动的声音。 自己会死在这里吗?沟里翻船?他的心里不断涌出些荒谬的念头,极小的慌乱被环境的黑暗放大了无数倍。 为什么风魔不会照明术之类的小手段?他咒骂着,照明术!哪怕只是一支火柴也好啊! 风魔的能力虽然不算很强,但胜在全面,这让他挨过了比这凶险一万倍的况,甚至战胜比他高阶的对手。但是,结果他最后的死因却可能是,没有随带提灯?或者一盒火柴之类的东西?! 他咽了一口唾沫,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慌乱。他还没有输,对面至今没有展现出过像样的进攻手段,甚至可能是个没有位阶的普通人,只是全凭黑暗掩护,出其不意罢了。如今已经有了墙壁保证背后,那只要让风魔死死守在自己前,那就还有的打! 不然他妈的开什么玩笑,世上可能会有巫师死于出门不带火柴吗! …… 第九十五章 拿勒旧事 几乎从这一世记事开始,西拿勒的战争就已经在僵持。印象中自己出生后的大多数时间生活在一个平凡的辛西里村子里,也许那就可以算作是这一世“家乡”的地方。邻居们大多在一个硫磺矿里工作,直到自己离开时它仍在散发着浓烈的臭气,而且弄得到处尘土飞扬。在室外稍微多走几步就会变得灰头土脸。 至今柯林仍记得大多数人的衣服上总是粘有泥浆,成形的或不成形的。而且女人们再勤快也没法将它们洗干净,因为从硫磺矿里抽出的水把河流也弄得很脏。 整个氛围都是灰蒙蒙的,人们缺少钱用,也时常在挨饿。 父母全都不在身边,但那段时间总会两个“外乡人”在照顾自己。都是些不同的人,教授自己一些有用没用的东西。这当然很不寻常,但也问不出什么。 这些“老师”的衣服似乎从来不会弄脏,因为穿完带来的衣服之前,他们很可能就已经被调走了。也有几个人待的时间特别久,他们自然变得满脸泥尘。但每当柯林想透过这些泥尘去回想他们的脸时,却发现什么都记不起来,可能关于他们一切,也已经随着被封印的记忆一同削去。 这些人不是专程为自己而来的,根据柯林的猜测,他们更有可能是来躲避什么风头,因为大多数人离开时都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有时一个月会挤进来十几个人,也有时一个也没有。很显然他们照顾柯林只是顺带,可能是受某人所托,而不是接到谁的命令。有时候柯林都怀疑如果自己不是穿越者而是一个普通的小孩,是不是早就已经走丢了。 而后来那些人会开始传授知识,但明显只是一时兴起。因为没人真的指望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能学会什么。可是发现效果不错以后,这也就成了他们无聊时解闷的少数几个项目之一。但要是人再多一些,他们就会丢下柯林去打扑克了。 “老师”总是在变,整个训练毫无系统性可言,很多内容都是教过再教。花的时间很多,但其实效率非常低。 从教的东西里,柯林也多少能猜出他们的身份:弹道学,情报分析,安赫语,还有怎么撬锁,伪造证件,做平假账和逃兵役……虽然有些部分确实比较奇怪,但这些人明显与军人或间谍有关。 再到后来,柯林也被着带离了那里。然后,他第一次见到自己这一世的父亲,伦茨·达洛佐,有人把自己介绍给他,就像是介绍什么访客一样。 听人说他已经在各类报纸中死去过十几次,但全都是殖民当局有意放出的谣言。据说伦茨曾经居无定所,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呆超过三天。后来的日子也只能说相对安全一些,但每段时间还是要在好几个战场之间辗转,就像是在几个不同派系的民族阵线中,同时挂有职务。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柯林两世以来第一次明白了真正的战场是什么样的。虽然他只能通过一条条战场通讯和望远镜有限地旁观,但那种窒息感仍然能够抽走人全身的力量。 战火就像一架巨大的机器,极富效率。大口径机枪轻而易举地将人体撕碎,火焰喷射器烧死了碉堡里的所有人,一些士兵浑身着火地从掩体被驱赶出来,在望远镜里听不见他们惨叫声,只让人觉得他们跑起来不像人而更像是动物,然后跌倒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越后面的记忆就越是破碎,七到十岁之间的部分勉强还能整理出几个互不相连的事件,从相关书籍中对照出是哪几场战役。但再到后面的画面,就几乎连细节也没有了。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自己可能还亲自上过战场。因为在零星的一两幅画面中,个头不高的自己还穿着小尺码的军服,那只是普通士兵的装备,和一旁的陌生人有些亲密地搭着肩。 感觉就像是在看别人的照片。 在两年前和季丽安尝试过小规模的破解仪式之后,又有一小部分记忆被窃取出来,绝大多数来自已经被理清楚的战役。也许它们处于记忆封印的边缘,被认为是相对不重要的部分。 但又有越来越多的画面和火焰有关,士兵在炼狱般的焚烧中惨叫。这类场景反复在柯林的梦中出现。有些记忆中的火焰已经明显不是火焰喷射器的规模,让人怀疑是什么大范围武器,或者是,超大型仪式的效果。 ………… 据说地下酒吧出事的当晚,警探刚刚离开,一号先生就已经先去调查过柯林与巫师交战的痕迹,之后也亲自检查过那个子月天巫师的尸体。 因为核心名单上的朱莉欧就在现场。 柯林不知道守灯人最后得出了怎样的结论,有没有发现他的獠牙向他隐瞒了心内海坐标,并且开始在私底下使用来自异域的非常规巫术。 即然到目前为止一号先生也没有来找过自己,那么就姑且对结果保持乐观吧。 在黑暗的掩护下,一号先生眼中的“柯林”也不是不可能将一个子月天反杀。 只不过对运气的要求更严苛一些而已。 从地下酒吧出来后的每一天,柯林都在用净盐擦拭身体,目的是祛除身上大多数灵素残留的痕迹。当然,这些净盐全部来自季丽安。 金刚术的规模不大,尤其是它的作用主体仅限于施法者自身,所以用这种原始简陋的方法,即可掩盖绝大多数线索。 柯林将自己知道的一切手段都运用起来,在掩盖巫术痕迹上做到了能做的极致。考虑到尸体可以说话,柯林还在巫师的头上开了一枪破坏他的记忆。 ………… 这两天柯林还在施塔德市内的两个角落放置了寻物术的追踪标记,用以作为坐标系确认追踪装置的位置。此前已经交代过季丽安每隔半个小时启动一次寻物术的主干,启动一瞬就关闭,避免被其他巫师察觉。 而追踪标记的结果,都已经被柯林心内海中的那片星空记录了下来。 将施塔德的地图摊开在桌面上,柯林将作为坐标系的两个地点标注出来。分别是塞伯河上的那座钢铁大桥,和旧城里的施塔德博物馆。 然后他闭上眼睛沉入心内海,经过这些年不断的练习,他对于“星辰”的控制精度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固定光点为依照,测量出那一串记录结果的位置,最后用尺规在地图上标出位置,注上时间。就得到了那批酒箱在这些天里的移动轨迹。 原本,在听说是警探先一步到那个地下酒吧以后,柯林就已经对追踪装置的结果不再抱有太多期望。因为按常理来想,最后估计不是定位到证物室,就是销酒场之类的地方。 但是令他没想到的是,当晚那些酒箱确实被运去了警局,但是在第二天,几个追踪标记就分散开来,在城里兜兜转转之后,被运进了几个不同的仓库之中。 而截止到昨晚,那批酒又陆续从施塔德各处的仓库里出发,逐渐被集中到了城北郊区的一片四公顷的农场之中。 柯林分别在那几处仓库和农庄的位置上做了标记,他犹豫了一会,又在那片农场上写了“分销中心”的备注。 柯林想了想干脆去找来了一些图钉,将这幅地图钉在在墙上。因为这次使用追踪装置的效果好得有些出乎意料,他有预感以后这张地图将派上不错的用场。 将所有信息富集在上面,就能够更直观地看清这神秘的地下私酒市场。 几天前的警局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恐怕,他们将这批酒交给了私酒贩子,甚至就在离警局不远处交易。也许因此收获了一些钱财。但见鬼的是,用人命清理掉那个地下酒吧的是黑帮,而本该做这件事的警探们反倒和私酒贩子们沆瀣一气。 柯林一时感觉这座城市真是太魔幻诡异了,哪怕在异界,资本社会也是这么腐朽虚伪。 也难怪施塔德在同盟腹地会被称为“罪孽之城”。 同时,他们还不止和一个私酒贩子来往,结果就是这批酒在城里到分散得到处都是。但是最终,它们却被运往了同一处分销中心。 恐怕是有人在那个农场里集中收购施塔德城里私藏的所有酒品,然后再分销给各个地下酒吧。 他们现在应该具有极强的统治力,否则不至于让这些被追踪的私酒贩子们,全部选择去他那销赃。 也就是说,通过那个农场,就可以点亮大半个施塔德地下私酒市场的地图。 但是,它偏偏是在北边…… 五只手的地盘集中在南施塔德,北边的旧城以及周围的城郊,则是安赫人的本地帮会,和其他移民帮派的地盘。 相比五只手来说,他们在各方面要不成熟很多,规模也更不成气候,只能算是一些单纯的流氓团体,以及个别人群的互助会,整体上也还是一盘散沙。 可是,一个悄然辐射到南施塔德的分销中心,这样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北边的城郊。意味着旧城的那些家伙很可能已经无保留地投入到私酒贸易中,甚至已经在短短两周内完成了一定的兼并,诞生了一股成规模的力量。 一个零星分散的私酒市场,就已经能够哺育出这样的组织了吗?柯林皱了皱眉,不,不可能这么快的。哪怕现在已经开始盈利,利润转化为力量也还需要时间。 光凭私酒贩子们自己,恐怕做不到这样的事。 也就是说,有一股陌生的力量已经看到了机遇,并且投机性地插手了旧城的地下世界。 而他们将是自己和五只手最有威胁的敌人。 第九十六章 追踪 虽然发现了分销中心的具体位置,柯林不打算马上去打草惊蛇。 因为始终以半小时一次的启动间隔严格控制着寻物仪式的运行时间,所以追踪装置还能再运作一天左右。而在这一天之内,那批酒箱就有可能从那个五公顷农场中被销售出去,然后顺着私酒的非法运输网,指示出更多地下酒吧的准确地点。 另一方面,废物公主朱莉欧亲自带人肃清了一个卡佩罗地下酒吧,这也许是一场不错的表演。但消息在辛西里集团之间扩散发酵也还需要时间。 “脏手指”德乔之前已经表现出合作的意向,在昨天派出一个“士兵”来担当朱莉欧的护卫,但除此之外他就没有再采取更多动作,选择在岸上观望。此时还没有人能确定,朱莉欧的名望和号召力究竟能提升到什么地步。 季丽安的公寓那边对抑制剂的仿制更是催不得。因为目前还是夏季,所以卡氏弧菌的自然宿主“黑纹银鲛”尚未到达捕捞期,相对来说难以入手。而如果不得到它们,有些试验或许就很难有突破。 一号先生曾说他的杀人协助委托需要接近一个月的时间来实施。但是到现在时间已经过了近两周,却似乎还没有什么眉目。甚至连要杀的对象是谁都没有向自己通气。也不知道是他的安排本来如此,还是中途又出了什么变故。 结果柯林稍稍盘算了一下以后发现,几个方向进度的空隙都巧合地重合到了一起。如果一号先生和阿雷西欧也不主动过来找自己的话,那这些天来随时令人精神紧绷的时间似乎也就宣告暂停,相比之前一段随时处于生死边缘的日子,之后自己或许将迎来一两天可以喘息的短暂时光。 可以休息一会了吗?在柯林察觉到这件事时,类似的念头就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 不,他疲惫却又坚定地想,绝对不能停下来。 这又是一次可以专注于提升实力的机会,无所事事的日子其实已经极为难得可贵。错过这一次也许就再也没有调整的时机了。 局面还在急剧地变化,自己将面对越来越强大的对手。两天前在地下酒吧的遭遇印证了他最坏的猜测,意味着那些蛰伏在黑暗中的巫师,也已经将手伸向了这场私酒战争。 而那股能够在短短几周内整合施塔德北方地下世界的力量,或许就是由这些巫师们组成的。 这次能依托黑暗击败那个子月天,完全是属于幸运。如果再不抓住一切时机提升实力,那下一次死得毫无痕迹尸骨无存的人,说不定就会变成自己了。 柯林从抽屉里取出了几天前从那个巫师的尸体上获得的证件和纸条。 原本他并未对这些线索抱有太多希望。因为如果对方是仪式法术的使用者,那就很可能会布置有阵地。一旦找到他们的阵地,就可以获得不少的耗材和法术信息。 但即然他是一个用咒文来驾驭魔鬼的精灵使,那找到这种阵地的概率就会低了很多。 虽然只通过几张纸条就发现对方老巢的概率本来就很扯就是了。 唯一的一张证件,是一份公国的入境记录证明。但柯林一模就知道是那是假的,伪造手法甚至还不如自己。柯林不确定它能不能瞒过警探,也许要看运气,或者那个警探还有几分责任心。 证明上写着的名字是“霍斯特”,不用想也知道是假名。那上面标注了入境时间是一个月前,但是光从那个巫师的口音和衣着来推测,他会是施塔德本地人的可能性反而会比较大。 证明上的滞留期是一个半月,意味着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找某个伪造人重新购买证明,说不定是长期合作关系。 但是也有可能,他会一次买上很多。或者他自己会动手伪造,但是就这样的手艺?那他可真是一个相当自信的人。 柯林想了想,脑海里隐约觉得能抓住一些东西,却又一时不知道从何下手。就起身先在之前使用过的地图上,标注出那个地下酒吧的位置。 南十九街与瘀疤大道的交叉路口,自西往东方向的第四条无名小巷的尽头。 一边回忆着具体的位置,柯林埋头在地图上找了半天,才发现这份地图甚至没有将那条已经破败了几十年的小巷标注进去。 新历631年版施塔德地图,半年前才刚在埃德蒙德大公主持下测绘修订。明明号称是目前公国最详尽的,鬼知道那些经费都到哪去了。 在南十九街和瘀疤大道交叉口的东南方向估算着画出小巷的位置,模糊地将那个地下酒吧标注了上去。柯林又在另一张纸上写下分析。 目前手上唯一能够确定的信息是,巫师“霍斯特”,这个地下酒吧的合伙人之一。 而在其他的合伙人中,有几位是卡佩罗家族的成员。 这两条信息之间未必存在有意义的关联。据“脏手指”德乔所说,这些地下酒吧有几个匿名的合伙人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也正是这点,让柯林意识到要提前做好迎战巫师的准备。 所以这并不意味着这几位卡佩罗也和巫师有了勾结,尽管他们已经擅自接触私酒市场。否则,身为守灯人的阿雷西欧和一号先生恐怕早已经有所动作。 但为了不漏过任何可能,柯林还是将卡佩罗的大概地盘范围,和几处产业在地图上标注了出来。 在卡佩罗家族中,有哪几个成员是制假证的伪造高手来着?思索半天后,柯林发现自己一个都想不起来。这倒不是他的记忆力差,而是野兽般的卡佩罗从来不以这些技术活出名。 所以柯林转而回忆他在南施塔德听说过的每一个造假师,因为那份证明的水准不高,所以柯林先撇除了手法高超的少数几位。再余下有印象的就只剩寥寥几个。 毕竟没人会去特地留意对自己没价值的人。 柯林将印象中这些人大致的工作地点都标注在了地图上,但这只能是一个相当宽泛的估计。 之后柯林又找出巫师“霍斯特”身上的剩余纸条,其中一张,竟然是一家餐厅里分发的打折券,黑白两色的油墨印刷,图像上是一位家庭妇女,既不算抽象也不够写实的简笔画。设计风格在柯林眼中很不成熟,但对于这个时代来说,制作已经算得上相当精良。 上面绘有他们的商标,不过是一行简陋的花体安赫字母:“珍珠夫人”家庭餐厅。 这个餐厅在城里一共有四家分店,无论在北边的旧城还是南施塔德都有一定名气。 之前,柯林一度被这张打折券的出现弄得摸不着头脑。如果不是它,柯林几乎完全不会朝这个方向去想象:一个可以任意奴役鬼神的巫师,平时居然也会为了省一点钱而选择用打折券就餐。 巫师也要生活,在没有发生战斗的时候,他们基本与普通人无异。甚至为了躲避教团的追猎,时常要表现得比普通人更像普通人。 券上的日期是九月十三日-十四日,也就是昨天才刚刚到期。那家餐厅的规矩柯林也大概还有些印象,连续若干天消费收集图章之后,才能得到一张打折券,而且日期也往往不会延后太多。 也就是说那位“霍斯特”先生,平时很可能就是在这个餐厅解决吃饭问题。 又将方位最南的“珍珠太太”家庭餐厅在地图上标出来后,就已经隐约能推测那个巫师的居住范围。 两天前,柯林一行人之所以要通过马车进出南十九街,并不完全是为了隐蔽。而是因为那一带的公共交通非常不便。又因为基本差不多是贫民窟,如果用马车来日常出行就会弄得很显眼。 所以半小时左右的步行路程,就已经是当地居民的日常移动范围。 而在地图上画出来,也就是两到三公里左右半径的一个大圆。 分别在地下酒吧和家庭餐厅周围画出半径三公里的圆后,柯林就获得了它们之间的重迭区域,这就是巫师最有可能的住址所在。再将这片区域连接到最近几处伪造假证的工作点,最后,只剩下三处位于五公里范围内。 柯林将那三个假证贩子的工作地点记录了下来。印象中只有一个是要向马里齐奥上交抽成的。对他可以客气一些,至于剩下的两个,如果不配合就随便动手问问吧。 …… …… 幸运的是,柯林才问到第一家的时候,还没等到他撕下客气的伪装,对面就坦然承认了那份入境证明是自己的作品。 造假师是个看上去只是个文弱的留学生,工作生活都在一个狭小破烂的出租房里。四五本神学书籍被倒扣在房间的地板上,剩下半个房间是制假证的工作台。上面除了各类空白的证件和简陋的画笔刀具,剩下则是是一摞摞的……鞋底? 大量的鞋底和皮革,除了迭放在工作台上,还堆满了剩下的半个房间,以及他自己的三分之二个床位。 “班尼迪克特,这是我的名字。”他明朗地向柯林介绍自己,声音是中性的,就像是比较粗的女声。 明显是外国人的名字,大概来自比拿勒还要往西的某个先古王国。 当柯林找到他的时候,他正穿着鞋匠的围裙,埋头缝着抵在腿上的皮鞋。当柯林将巫师“霍斯特”的假证件放到他桌子上时,他还是毫无察觉似的,没有防备: “确实是我做的,怎么了?” “那可能要耽搁你一点时间了。” 柯林也不知道这一下就找到目标的概率有多小,最多是三分之一,再算上那些他也不知道的造假师,低到二十分之一都有可能。 特别是,对方还是这种看起来很好拿捏的留学生。 有种在无所谓的地方透支了太多幸运的感觉。 也不知道巫师“霍斯特”为什么会找他办证,说不定是恰好在哪里看到了涂鸦广告? 可能这就是某种缘分吧。 “那个人有什么问题吗?”班尼迪克特不解地问: “即然这证件在你手里,就说明没有被警探查出来吧。我的作品从来没出过问题。” “是这样的。”柯林说: “他本来是我的匿名合伙人。想必你也听过两天前附近有个地下酒吧发生了枪战,那本来是我们的生意,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在当时,他不幸被人杀了。”柯林流露出后怕和唏嘘的表情: “我们当时只顾逃命,结果现在他的尸体落到了警探手里,查出他的住所是早晚的事,可是我猜他那里还有和我们有关的证据,就准备先一步去处理下。” “真的?”班尼迪克特露出狐疑的表情: “还是说你才是警探?” 虽然会引起怀疑,但至少不会让人往超凡的方向想了。 “我没工夫在这跟你扯皮,每多过一秒我都可能被定罪。”柯林的表情变得狰狞起来: “马上把跟他有关的消息都交代出来,他到底住在哪?” 班尼迪克特应该不太可能知道巫师的住所,但是他所知的一切,却能帮助柯林进一步缩小范围。 经过盘问,柯林得知了班尼迪克特这人一贫如洗,当然,这点他刚一进门就明白了。 班尼迪克特缝制的漂亮鞋子是自己母国的特产,为了避过关税所以才在施塔德生产,由统一收购的人销往同盟腹地的广大市场。 每天上午的六点到十二点,他就开始不停地缝制鞋子,因为皮革是事先加工好的,所以一天能缝出十二双,卖给收购商能赚到一两个奥里。下午就开业给人制假证,但不是每天都有生意。 只有在没生意的时候他才会徒步走上一个半小时,去南第十三街的一家野鸡学院听课。 那个巫师第一次过来的时候,就买走了二十本标注着不同的滞留期,足够用两年时间的入境证明。 因为是少有的大主雇,所以令他印象深刻。 (本章完) 第九十七章 面具 对里卡多来说,即使今夜遭遇了巫师,但令他最震动的却仍是柯林对他说的那些话。 其实他并未发现柯林涉及私酒的直接证据,也不知道柯林到酒库里究竟做了什么。但柯林却像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刻意隐藏。直接向他坦白了自己的想法和计划。 他说以后可能连五只手都将不复存在,而这场浪潮必定会让一些人获得极为惊人的财富。 他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伯父克雷吉的疾病还需要钱。 言下之意,是想让自己帮他瞒着卢卡。他想说这对卢卡来说非但不是背叛,甚至还可能是一种帮助。等到所有人回过神来,也许卢卡还会感谢他们。 但这一切,都还需要一个前提。 “为什么你会觉得酒令一定会失败?” 如果它一定失败,同盟又为什么要推行它? 万一猜错的人是你呢? 清脆的马蹄声不断从车厢外传来,里卡多一边整备着卢卡送给他的那支配枪,一边出神似地问道: “难道你觉得,五只手,还有同盟高层的所有大人物,都不如你聪明,不如你看得远?” 柯林很想回答他,对,没错。他们都远远不如我看得清晰。 但这不是缘于我比他们聪明,因为再聪明的人也会被自己的时代所局限。 可我却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穿越者…… 虽然已经意识到,不能简单地将前世曾出现过的历史轨迹用到这一世,因为它们归根结底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这个世界存在超凡,这一点就意味着许多社会规律已经发生了变化。 如今,柯林对超凡者之间的社会生态还所知甚少,毕竟与他们有关的一切都被层层隐藏。 虽然不知道这样做的动机和原因,但袒露在普通人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只是伪装后的表象。炼金产物被解释为科技突破,普通人所知的历史中甚至从来没有超凡者出现,这意味着连大部分历史都只是经过篡改的结果。 但是通过这些表象,却仍可以推测出非常多的信息。比如说,当局一定与一些超凡者达成了某种协作,就类似五只手与守灯人之间的关系。甚至更进一步,当局本就可能是超凡者建立的。但无论原因是什么,当今世上最强的那批超凡一定倾向于维持目前的秩序,同时绝大部分超凡者,也应该已经被整合在某个体系之下。 否则,就不可能实现一切超凡都被藏匿的现状。 因为想要通过超凡获利,实在太过容易了。 另一方面,当局可以在正面战场上迅速击溃“未开化国家”的军队,却又总是在治安战中被拖入泥潭,不得不投入大量驻军。甚至在自己本土的某些区域,也常常需要与类似五只手这样的团体达成妥协——这绝不是在武力对峙下无法剿灭,而是需要依靠它们来协助统治特定的人群。 这意味着即使有超凡者的参与,当局对整个社会的控制力却并未获得实质的提升,仍然停留于与纯世俗政权接近的层面。精神干扰类的法术确实存在,但恐怕根本无法大规模应用,否则整个社会结构就绝不会是像自己目前所看到的这样,与无魔的前世地球十分接近的样子。 根据以上的事实可以推测,前世社会的某些规律将仍然适用。因为当局对社会整体的控制力有限,那么也许少数人能以强权统治大多数人,但如果他们强行以自己的道德标准阻碍大多数人的愿望和需要,即使能取得一时的效果,最终也只会收获更多犯罪和。 所以,即使通过对神学院的窃听,获知了同盟推行酒令的真正目的在于解决寄生灵泛滥和以太场污染问题,但柯林对这条法令的发展预期却依然没有改变,甚至还更加肯定了它会走向失败。 因为这件事关系到超凡,或许能让同盟高层感到更加紧张,迫他们采取更为极端的举措。却也恰恰因为它关系到超凡,意味着它不可能真正被一般大众所理解接受,那么也有可能,它所面对的将会是远远超过前世某国推行酒令时所遇到阻力。 同盟曾战胜西迁的灰人族群,然后在数百年中一路征服到世界尽头,留下无数英雄事迹。它无疑是这个世界上最庞大的力量,但是这股力量,却不可能战胜小小的酒精。 “里卡多。”柯林不知道怎么将这些想法转达给他,他的手比划了两下却一时找不出合适的例子。 “你试着想想看,简单的算术题。”犹豫一会之后,柯林慢慢斟酌着说: “施塔德有五十五万人口。”他说:“如果同盟会调来酒专员。那就算每个酒专员能够二十四小时盯住五十个人不偷偷喝酒,注意这五十个人各自分散在自己家里,每天的行程还不能确定,那么需要多少人才能控制住这座城市?” 一比五十,这是一个相当保守的比例,以前世的进程来看,当时三百五十万人口的纽约被认为至少需要二十五万酒专员,才能实现杜绝酒精。 “一万一千人。然后他们还需要一千五百个行政人员。”柯林计算着说: “最后我们还要再加三千纪律人员,确保他们不会被私酒贩子收买。” 实际上三千个纪律人员远远不够。 “一万五千人。而这只是施塔德一座城市的需要,那同盟全境又需要多少?这些人又从哪凭空冒出来的?他们的薪酬又能从哪来?” 听说酒局拿到了看起来很夸张的预算,但恐怕仍只是杯水车薪。柯林露出一丝冷笑: “无业游民,街上的混混。经过不到两个月的培训就成了酒专员。薪酬又不一定能得到保障……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办事?” “或者看看现在的施塔德法庭,他们现在一天要处理一千多起酒相关的案件,几乎已经是半瘫痪的状态。那等到酒专员到位以后又会如何呢?没有审判人员,一边抓人,一边放人” 任何法令终究要靠人来实施。如果得不到大多数人的配合,强制力量能做的其实极为有限。 “更何况……”柯林望向马车窗外,此时时间已经接近十点,但不远处的一片工业区里,工人们却刚刚下班。 “你看那些人,以前他们拿到薪水就进了酒馆,但这是一种恶习吗?”柯林忍不住质问道: “一天工作十三个小时,醉酒就是他们松一口气的短暂时光。能度过艰难子的唯一盼头。” “不让他们去酒馆,他们还能去哪?” 第九十八章 分歧 海因里希的口鼻被毛毯掩盖,柯林安静地将手掌放在上面,老兵未作任何挣扎,只有那些烧伤的疤痕上,似乎又浮现了一丝血色。接着,他胸膛的起伏就永远平息了下去,终于步入了安详的死亡。 柯林长久地沉默。没有人会来帮他处理这具尸体。之后,海因里希会在这个房间里慢慢腐败,但却不为人所知。直到脓液开始从皮肤的孔窍中渗出,邻居对日益浓烈的恶臭难以忍受之后,人们才会发现他已经在这里死去多时了。 柯林拿起了手中的面具,盯着那鲜红的漆面出神。失去了原本面孔的人,就像是用它作为新的身份活着。那一只只面具都太过相似,而人却不能拥有一样的脸,可能正因为如此,海因里希才会将它漆成血红色吧。 鬼使神差般地,柯林低头将它戴到了自己的脸上。面具的眼睛部分只是两个圆圆的小孔,但是对视野的阻碍并不严重。带上面具之后,耳畔就响起了哧哧的气流声,因为从鼻子里呼出的气息找不到出口,所以就会一直在面具内侧回响着。 一会后,柯林才想起了自己寻找这处住所的目的,是为了获得巫师“霍斯特”的遗产。 现在已经能确定这个房间的安全,所以他马上就转头翻找起来。 这里的环境极为肮脏,盥洗室的洗手台似乎被当成了洗碗盆,堆叠着积累了几天的餐具。陈旧的抽水马桶上则结了一层厚厚的污垢。 但柯林仍然耐心地不放过任何角落,包括洗手池的底座内部,以及拆下天花板检查隔层。 最后,他在马桶的水箱里有了发现。那是一小包红石,以及一捆被塞在小瓶子里的现金。满打满算可能价值在四百奥里上下。但光是这些东西,显然还不是他冒着巨大风险来到这里的目的。 接着是“霍斯特”自己的房间。很快在他的抽屉里,柯林又找到了一本封皮破损的通讯录,上面写有一排排人名和他们的住址,邮编。有一些人名的前面,还标注有他的军衔,中士,下士等等。 这是一份退伍军人之间的通讯录。所以巫师“霍斯特”的身份似乎也就呼之欲出。他应该也曾是西拿勒战场上的一员,但是,又是什么让他找到了进入超凡的门径呢? 通讯录上每个人名的后面还标注着一个页码。柯林试着往后翻了翻,发现那正是这本通讯录的页码。名单之后的每一页,则似乎更像是账单,记录着一些零零碎碎的金额和汇款记录。 柯林又拉开一个抽屉,里面杂乱地塞满了拆封过的信件。随便打开一封看看,纸张上用生涩的字迹,写满了对汇款表示感谢的话语。 “……移民们抢走了所有工作。听说下周一直会是晴天,等到骨头不再那么疼的时候,我就打算去码头那边碰碰运气……有好消息的话,还劳烦您通知其他的兄弟。如果没有您的及时帮助,也许孩子们就熬不过这两天了……” 而他们一致地将巫师“霍斯特”称为:海因里希中尉。 海因里希原本应该是那位烧伤患者的名字,也就是说,“霍斯特”一直在冒充着他,替他给那些退伍军人们汇钱。 这其中应该没有什么图谋,单纯只是不愿意用自己的名字而已。 这些过去驻防在西拿勒的士兵们,在施塔德的处境确实非常尴尬。毕竟某种程度上,他们相当于是狼狈地从自己的驻地逃回施塔德的。哪怕事实并非如此,民众们也会这样认为。败仗之军向来就容易受白眼,更何况还是同盟数百年来罕见的失利。频繁胜利已经无人关心,但战败仍会被层层责问。在一般人眼中就像一切都是他们的责任,西拿勒王国之所以会从同盟的殖民地版图上被分离出去,完全就是因为他们的无能。 在通讯录的下面,还有另一个笔记本,扉页上写着中尉伤情记录。每一行上都写了日期,紧接着用简短的语句记载着海因里希中尉身体情况的变化。有时一个月只记一句,有时一天内记了三句。记录前后的时间跨度足足长达八年,也正好与战争彻底结束后的这些和平年月相符。 冰冷的伤情描述未加任何修饰,看不出太多情绪,但从字迹上却能一窥书写者心境的起伏。最早的几个月,他还在欣喜于中尉身体状况的好转。后来,又在为中尉的病情每况愈下而焦虑。直到最近两年,记录之间的空白间隔正在越拖越长,他显然已经变得日渐消沉,一蹶不振。 从这些记录中可以得知,海因里希的身体恶化到必须卧床,到如今已经至少三年。 但是“霍斯特”在信件中却向其他人声称,自己(海因里希)身上的后遗症已经基本消失,甚至还在郊外的伐木场里找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这个谎言可能是为了向别人解释自己汇款的来源,或者也可能是,让其他已经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战友们,多少能够看到几丝希冀。 在通讯录的最后几页,还在记录着一个多年来不断增加的数目,那是八年来向三百余人不断寄出的汇款总额。到最新的一行,已经足足有两万四千多奥里。 看到这里,柯林也就明白了“霍斯特”为什么身为巫师,却会住在这种破旧拥挤的公寓楼里,为什么平时要靠打折券就餐,以及为什么,在禁酒令刚一开始,他就如此急迫地投入到了这场私酒战争之中,以至于最终为此丢掉性命。 柯林想了想,先出门找到班尼迪克特。他仍等待在楼梯口,此时已经无聊到蹲在扶手旁,用手指撩拨地上三三两两的小虫。 柯林拿出皮包数了两张奥里给他作为报酬,就要打发他回自己的房间。 “结果呢?”在离开前,班尼迪克特还在不依不挠地询问,就像是在对柯林之前的怀疑表示不满: “我猜对了吗?四楼的这一间,到底是不是‘霍斯特’先生的房间?” “既然你知道这里会有麻烦,那应该也知道最好收起好奇心。”柯林说: “之后无论有谁问起什么,你都没有见我来过这里,明白吗?” …… 亲眼看着班尼迪克特一层层走下楼梯以后,柯林又回到了“霍斯特”的房间。 他还需要这里找出更有价值的东西。 “霍斯特”的身份究竟是谁,根本无关紧要。关键在于他究竟是怎么从一个军人变成巫师的。 那堆表示感谢的信件或许之后会另有用途,但是现在,恐怕与柯林的主要目的没有太多关联。 因为不用想也知道,没人会把与超凡有关的信息,写在需要通过邮局寄出的普通信件上。 更何况“霍斯特”在地下酒吧驭使的可是一只魔鬼,恐怕在诸教团眼中,这就是最为严重的恶魔嫌疑。 在路上时,柯林甚至一度担心,会不会有教团顺着他的线索找到自己身上。 同时因为他和阿雷西欧一样,懂得驭使魔鬼的手段,那有没有可能在他手中,又会有另一本《恶魔阶层》呢? 柯林又翻找了剩下的几个抽屉,结果却没有更多的收获了。想必“霍斯特”也不会将与恶魔有关的书籍,放在这类容易寻找的地方。 柯林取出了书桌里的全部抽屉,检查木板之间会不会有隐藏的隔间。接着打开了房间里的所有柜子仔细检查起来。因为是独居男人的住处,所以到处都脏得要命,各种不堪入目的东西更是数不胜数。 直到最后柯林翻起他的床板,才在他的被褥底下找到了一个手抄本。 这个抄本的纸张已经严重泛黄,墨水隐约有褪色的痕迹,应该已经有了一定的年份。抄本的装帧样式,让柯林想起了自己年幼时在辛西里听课时所用的那些笔记。 也就是说,它很可能来自于拿勒。 本应钉在书脊上的软皮封面已经被翻烂掉落,所以没有书名。里面直接就是手抄的内容。快速地翻阅下来,它林林总总记录了对付三十二种恶魔和魔鬼的手法,而且一样描写了地狱的分区和领主,几乎让柯林一时以为,这就是《恶魔阶层》的残本。 但是接着,他又在床板下的横栏上找到了脱落的封面,将之放回到书脊上开线的撕裂处后,他发现大体上竟然还能合得上缝。 而在那封面上的书名则是:《奴隶之王的婚戒》 柯林不禁一怔,原来这并不是《恶魔阶层》。 但是这一刚刚发现的书名,却又难免令他浮想联翩。 奴隶之王格萝瑞娅,即使在世俗的伪史中,也是一个被着墨颇多的人物。其最著名的事迹,在于以一个人类女奴的身份,掀起了推翻魔裔乌尔柱王朝的大起义。并且建立了第一个人类王国,拿勒第一帝国。 学界早在旧时代就已经公认,这一事件就是如今的人类族群在中大陆主宰地位的起始。 而在那之前,原本被称为“人类”的物种,应该是魔裔才对。 在世俗的伪史中,魔裔乌尔柱被粗糙地描述成了一个异族奴隶制王国,文明程度相当于早期青铜器时代,而魔裔销声匿迹的原因,则至今仍是一个谜题。 但如今柯林已从阿雷西欧那里获知,它的历代君主还缔造了地狱三十六区用于羁押和奴役恶魔,这一格局至今仍在运转。而那些构造,就是理型界中大部分与魔鬼和恶魔有关的“法术弦”的起源。 但是令柯林印象极深的是,除了广为流传的《恶魔阶层》之外,阿雷西欧还提到了一枚“沉沦之戒”,同样可用于号令地狱三十六区中的一切。 那么为什么以人类君主格萝瑞娅的头衔作为书名的书中,会描写类似《恶魔阶层》的内容? “奴隶之王的婚戒”中的“婚戒”,又究竟指的是什么?那就是乌尔柱沉沦之戒吗?又究竟是谁给了奴隶之王这枚婚戒? 这一切都与柯林过去所认知的历史相矛盾。毕竟在一般常识中,奴隶王格萝瑞娅与魔裔,恶魔,魔鬼等存在,应该是彻底的对立面。 也许这一手抄本根本就是彻头彻尾的捏造,只是对《恶魔阶层》有关信息的某种误传,编造者模糊疏懒地将原本故事中“女王”,“书”,“戒指”这三个元素,似是而非地糅合到了一起。毕竟阿雷西欧所出身的灯塔大图书馆,是从魔裔时代就在延续的存在,那么他们能够掌握真相的可能性也比较大不是吗? 柯林早已知道这个世界上存在若干版本的虚假历史,这也是对超凡存在进行掩盖的必然结果。但是他却没有想过,就连超凡层面的历史也会相互出现分歧。 但如果这些信息都是在暗中隐秘地流传着,那么几个分支之间出现无法修正的误传,不也是再正常不过吗? 这本《奴隶之王的婚戒》,无论从内容还是手抄本的装帧风格来看,它无疑都来自拿勒。那么“霍斯特”先生,就是在西拿勒的战争废墟中发现了这一本书,并且借以进入了超凡? 而且从他对那个魔鬼的驭使效力来看,似乎比阿雷西欧口中描述的更为强大。又是不是意味着它的内容,其实比灯塔图书馆所收录的那一版《恶魔阶层》更接近于魔裔时代? 柯林恍惚了一会,接着忽然想起刚才粗粗翻阅时,似乎还在书中看见过“第三十二区穿梭魔”的字眼。于是他急忙将这本抄本翻到了对应的页面。 粗粗看了一遍之后,他的身后马上冒出了冷汗。因为他果然发现,这一页中对驭使穿梭魔的描绘,与阿雷西欧告知自己的版本中有着相当不同。 他不禁有些庆幸,自己之前没有贸然召唤魔鬼。 虽然一样提到了“火轮之刑伊可希翁”,但是不同于使用七枚月桂树叶,《婚戒》中要求的是使用十三枚无花果叶。 究竟是阿雷西欧告诉了自己错误的版本,还是《恶魔阶层》和《婚戒》的内容原本就不同? 自己又究竟能相信哪一边呢? 第九十九章 第一条路 因为是完成了圣一神学院的工作之后才匆匆赶过来的,所以此刻时间其实已经是傍晚,残阳的余晖不一会就要消失了。柯林开始觉得看不清字迹时,才察觉到天色将要彻底暗下去。 “霍斯特”的房间只在墙角里分到半扇窗户,另外半扇,应该是在隔板的另一头,落到了隔壁邻居的房间里。这个家里只有一个房间有完整的窗户,被“霍斯特”让给了病重的中尉。 柯林拉回窗帘,走到已经快被搬空的桌子边上,用火柴点起了昏黄的煤油灯。这种地方会有煤油灯也许是值得庆幸的一件事,毕竟对于大部分贫民来说,夜晚漫长又乏善可陈的无聊时光,是不值得浪费煤油去点亮的。 柯林回想以前住在这类地方的日子,猜测现在从公寓楼外望过来,这里说不定是唯一一道透出光亮的窗户。 会不会因此有些显眼? 此时也许应该尽快离开这里,但柯林却唯恐自己的检查遗漏了什么。 手抄本《奴隶之王的婚戒》,已经被翻阅得残破不堪。上面有数十页的范围之间,被它的历代主人密集地写满了备注。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霍斯特”留下的,尤其是在关于“风魔”的记载的几页之间,几乎涂满了字迹。 直到此时,柯林才知道了自己在地下酒吧时对抗的魔鬼究竟是什么。 根据抄本的描述,风魔是一种以愧疚为食的恶性寄生灵,在拿勒以东相当范围的人群中,都有感染的案例。 从“霍斯特”留下标记来看,他应该从小开始就是一个感染者。他用扭曲的字迹写着: “……所以才会永远不感到愧疚,毫无同理心地犯下那些罪孽。” 不会感到愧疚,是因为它们都已经被那只风魔夺走吞吃了? 也许他原本是个同理心丰富的人,于是在控制住风魔之后,被剥夺的愧疚就如同浪潮般回归,蚕食着他的心。 使得他的余生,都不得不以赎罪为主轴。 风魔是从属于第二十二区的恶魔,但是在这本《婚戒》上却没有记载它的君主的名字。撰抄者注释说在黑暗时代来临之前,那个名字的人类译文就已经失传。 同一种类的魔鬼在世间往往有着复数存在,可以类比作一种生物类群。但他们各自的虚界坐标却有着很多区别。就像人类各自有着不同的面孔和名字。只不过,它们在三十六区地狱的格局中,却需要遵守同样的约定。 除了驱逐风魔的特定咒文之外,此书上还记录有对风魔进行拘束和驭使的方法:将龙血芹以及赤松针淬炼得到“挥香油”,然后施术者需要用它在自己的右臂关节内侧写下特定的一行密文。 柯林猜测那行密文可能就是魔裔语言中二十二区君主的名字,可能是作者还不清楚乌尔柱语的读法和含义,所以他也没能还原出君主之名的写法。 在逐渐翻阅了一些条目之后,柯林发现《婚戒》的作者(也有可能是撰抄者)自己坦言,此书中对恶魔约定和弱点的记载未必是准确的: “人类和邪灵之间最初的约定,在所有文字形成之前就已经不可考证。” 拿勒第一帝国曾对这些“约定”有过相当规模的大汇编,但是与作者自己之间,也已经横隔了多个年代和数种语言。 从他的措辞中也不难发现,他甚至不知道和魔鬼完成了最初缔约的种族是魔裔,而不是今日的人类。更不用说《恶魔阶层》这本原典的存在。 而且从语言风格上,也能看出他多少受到了安赫人的影响,使用了不少近代词汇。所以这本《婚戒》至少是在拿勒被殖民的时代才被写就的。 这似乎也解释了《婚戒》和阿雷西欧的《恶魔阶层》在“十三张无花果叶”和“七张月桂树叶”上的分歧。 首先阿雷西欧没必要编造一个错误的版本,同时相比于灯塔大图书馆的权威,这本不知出处的《婚戒》更有可能是带有谬误的那一方。 可是,柯林想了想地下酒吧里“霍斯特”对风魔近乎完美的控制,又隐约觉得事实似乎没这么简单。 “霍斯特”所做下的标注并非完全集中在“风魔”这一篇上。柯林在粗略地翻阅一遍后发现,这本《婚戒》中的内容,也远远不止是对三十二个恶魔的记载。 柯林在翻第二次时才看见,因为自己的不良阅读习惯,他略过了作者在《婚戒》的开篇序言中就已经写下的主旨: “从约定本身就有缺陷。即使完全以‘初约’中的手法对邪灵进行驭使,效果也不是一劳永逸的。” 据他所说,魔鬼在完成了特定使命之后,即可摆脱控制,回归虚界。因为缺乏强制召唤的手段,如果某次它离开物质界之后觉得受到迫害,那么下一次,它很可能就不会再回应召唤了。 甚至如果驭灵者在召唤的中途或收尾时操作不当,不小心向它暴露了自己的心内海坐标,那么在之后甚至会有惨遭反噬和报复的可能。 从而,一个微妙的平衡就在魔鬼和驭灵使之间形成。尽管通过所谓的“最初约定”——也就是原版《恶魔阶层》中记载的手法,可以暂时保证魔鬼可以为自己效力。但如果想从某个魔鬼那里长期稳定地借取到力量,就必须要按时提供一些它们索要的“牺牲”,使得它们不觉得回应召唤无利可图。 而这类“牺牲”,往往就是特制的尸体。或者是提供可以用于繁殖的条件。 结果到了这时,“谁才是谁的奴隶”这件事,又已经开始变得暧昧起来了。 柯林心想,恐怕这也是许多教团敌视沟通恶魔者的原因。 《恶魔阶层》本身只是和邪灵交流的辞典,虽然那些约定至今强健有力,却大多是一些暂时性的防御措施。 说白了整个三十六区地狱的建立,原本就更偏向于是一种预防性的策略。所以在它之下缔结的一切约定,都更倾向保护物质界的居民在突然遭遇恶魔时不受侵害,而不是反过来去奴役恶魔。 所以如果使用者想进一步获取利益,就免不了和这些邪灵勾结。 但是柯林心想,也不排除那些君主们将更强有力的命令藏匿起来的可能。 简而言之,它或许能让人类与更高阶的恶魔来往,却无法永久性地提高使用者的自身实力,也就是说,它算不上是一条真正的扬升途径。 或许如今的驭灵使们,也已经发展出了自己的扬升之路。但是应该也和这本千百年前的《恶魔阶层》无关。 更不用说自己手中的《婚戒》,似乎只是一份残篇。 但就在柯林略微感到失望之时,却看到作者紧接着在序言中说道: “但是,这些问题并非完全不可能克服。” 柯林被这个转折弄得一怔,却也耐着性子看了下去。 “显而易见的,如果能够通过建造某种‘墙壁’,切断恶魔回归虚界的通路,那么‘初约’就将变成永久性的钳制。 “而这一阻塞的建立方法,我们从自己的身体上,就可以找到最完美的启示……” “为我们所敬的巨匠建造者“德穆革”,在千万年前已经铸成了整个物质世界。它是避难所,但是也被一些人称为‘囚笼’,我不想在这里对这个争论展开太多……但是我们自身的身躯,也永远是它的一部分……” “……我们可以猜测,那时的奴隶之王格萝瑞娅就如同再临的巨匠建造者一样……在灵魂栖居之所建立起了新的‘囚笼’,这次我也赞成它是‘囚笼’……” “她留下的一些构造,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都令人费解。直到不久前我才终于明白,那就是‘炉床’的奥秘……恐怕这条道路在旧历初始就已经存在,但它对我们来说无异于……” 读到这里,柯林的心砰砰砰地跳了起来。 作者将解决《恶魔阶层》缺陷的方法,指向了为魔鬼建造监牢,并且还隐隐约约地提到了‘炉床’,从名称上可以推测,这可能是某种从魔鬼身上剥夺力量的方法。 那么恐怕这本《婚戒》中记载的内容,就是在“三十六区地狱”的基础上开发的一条扬升之路。 虽然作者声称这条道路由“奴隶之王”格萝瑞娅所创,大概率只是一个谬误或者虚张声势,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直到此时,这本书中提供的所有的线索,才终于和巫师在地下酒吧中的表现吻合起来。 整条脉络到这里才在柯林眼中变得完整,不再有什么可疑的空缺。 原本只是一个风魔感染者的普通士兵“霍斯特”,恐怕就是在西拿勒战场的废墟上入手了这本《婚戒》,才完成了从普通人到子月天的突破。 如果在地下酒吧里,那只风魔身上突然燃烧的绿焰就是“炉床”运作的表现,那么也许在《婚戒》的道路上,“囚笼的建立”应该就可以对应到天体星辰之路中的“子月天”。 目前看来,两条道路最初的区别,仅仅在于《婚戒》是利用炉床从魔鬼的权能中获得力量。 而天体星辰之路,则是通过意识连接星辰,借道星体以太来获得力量。 同盟制定的天阶体系虽然曾以天体魔法为参照,但如今最根本的判断标准,是“个人可控制的力量规模”。 也就是说,“霍斯特”将风魔囚禁之后可以调用的力量规模,和天体魔法使用者从子月通道中抽取的力量规模相当。 如今,一条具体的扬升之路终于在柯林眼前浮现了。 一号先生曾向柯林描述过扬升之路的全景和尽头,凡人从物质界启程,以无数种方式一点点夺回溢失的神性,揭开四界之间的三重帷幕,而等待在终点的则将是一切的答案,“不可言叙者”。 乔凡尼则向柯林讲述了同盟“天阶体系”的划分,那是无数条扬升之路的坐标系,从地球直到原动天幕之后的天体星辰之路。却逐次标注着如今同盟以及世界所有强者所身处的十个位阶。 宏伟的道路已经数次在他眼前续续铺展开来,却又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应该如何迈开脚步,走向什么方向。他曾想以沟通仪式寻找自己的“老师”,向某些善意的灵体求教扬升的路途。但却因为记忆封印的存在,一次又一次毫无意外地走向失败。 柯林将《婚戒》收了起来,它至少记载有进入子月天的方法,而且已经有人成功践行过。 那么以后和巫师们的战斗,就可以不用再像过去那样,太多地依靠运气了。 他轻轻呼了一口气,终于有了几分脚踏实地的感觉。略微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 …… …… 接着,柯林又按照一样的搜刮方法,将海因里希中尉的房间也翻找了一遍。 结果他又找到了一本伪造的入境证明,上面有着海因里希面容狰狞的照片。 而用油墨打印着的名字则是“亨利·希尔格”。 柯林想了想,又取出了“霍斯特”的证件。经过对比发现,这本入境证明并非出自一楼的班尼迪克特之手。 也许是在三年前,中尉还有能力出行的时候,自己找什么人伪造的吧。 但是这两个人究竟又为什么要一直使用假身份生活呢? 而且在这同时,“霍斯特”却仍然在以中尉的真实姓名向那些军人们汇款。 柯林想了想,仍然没有头绪。 也许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原因说不定会有些无聊,比如不想被邻居发现自己曾经隶属于某支耻辱的军队。 他接着翻箱倒柜,期间海因里希中尉的尸体就一直躺在一旁,体温还没有完全流失。 在将其他地方完毕之后,柯林一边在心里说着抱歉,一边将中尉的尸体抬下了床,然后将这张满是秽物的床也检查了一遍。 比这更脏的场景柯林也见识过,比如两周未处理的尸体什么的。所以现在他的心里没有太多波动。 最后柯林发现,这个家里能指示主人真实身份的东西,除了那堆信件,就只剩中尉面具背面那小小的“海因里希”了。 柯林盯着那只面具,忽然有了新的想法。 第一百章 新的身份 要带上那个烧伤面具吗?柯林心想。 这不是一个多么成熟的想法,而是在发现房间里除了面具和照片,没有其它可以证明中尉身份的东西时,才一瞬滑过柯林脑海的念头。 如果不出意外,“霍斯特”留在房东那里的身份信息,应该也是假的。 所以,没人知道海因里希中尉已经死了。 而为了躲过五只手的眼线,柯林最近已经逐渐意识到: 他需要一个假身份作为掩护。 一个假身份已经存在的时间越久,就越不容易惹人怀疑。如果它原本就是某个真实存在的身份,却又不与任何具体的人有太多关联,那么就是最好的选择。 又因为柯林没有太多时间去扮演这个身份,所以,它最好是一个如符号般不具体的存在。 “霍斯特”一直假扮海因里希中尉向军人们汇款,与此同时,真正的中尉却已经整整三年卧床不起。 这三年间,他一定没有与任何相关者见面。因为只有这样,信件中虚假的“海因里希”才能够在这个人群的印象中成立: 一个顽强地克服了创伤和后遗症,在恢复后又一直在伐木场勤勉工作,多年来坚持资助弱者的人。 一个真正的战士。 而现实的海因里希,恐怕已经渐渐被人忘却。原本就失去了脸的他卧床不起,闭门不出,存在感也随之变得越来越稀薄。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霍斯特”为了赎罪,而在这三年间捏造出来的幻觉。 正因为他是被捏造出来的,才可以变得足够接近理想。 带着烧伤面具的中尉,已经成了一个只存在于想象中的形象,被寄托以坚韧、互助以及重回生活等信念的,复杂而又强有力的符号。 而人们关于这个符号的一切记忆,都只存在于那一堆信件之中。 “霍斯特”一直在刻意模仿中尉的口吻,结果使得信件中的口吻,不属于任何一个具体的人。 那么谁能获得这些信件,谁能学会“霍斯特”模仿中尉的诀窍。 或者说,谁能继续让那些士兵们看到生活可以延续下去的希望。 谁,就能成为真正的“海因里希”。 柯林忍不住心想,在施塔德到底有多少从西拿勒战场回来的军人? 他们中的大部分至今无法解决生计。在一片谴责的舆论中坚守着卑微,克制,合法的生活。但平静的表象下,又必定有愤怒和不甘永远在燃烧。 十几年来,他们为同盟所做的牺牲从来没有被正视过。资本却为了利润而抛弃了他们。 当他们不知道怎么填饱父母孩子的肚皮时,那些随着移民迁入的黑帮和私酒贩子,却已经过上了挥金如土的生活。 或许只需要一个微不足道的契机,就有可能让他们可贵的自制力决堤。 比如有谁因为长期贫困而死。 又或者像“海因里希”这样的人,哪天开口说了什么。 那时如果有人稍加引导,这些丢掉过去道德心的士兵们,就会如同报复般地参与到私酒战争的犯罪盛宴之中。 而这又将是一支全新的力量。 …… …… 柯林花了近一小时将所有东西复归原位,尽可能将细节伪装成没有人来过的样子。 也许中尉窒息的死状会让警探们产生怀疑,但是,他们应该也不会太关心这种地方一个贫民的死活。 海因里希留下的材料还全是伪造的。一个来历不明的黑户,原因不明地死去。听起来还有点戏剧性,却与任何群体的利益都没有关联。所以它注定惹不出什么波澜,绝不是什么值得重视的案件。 将所有信纸和《婚戒》抄本收起来后,柯林打量着整个房间,就像打量着自己刚刚完成的作品,它与自己来时基本一致。就连本该落有灰尘的地方,也依然落着灰尘。 接着,他又不自觉地低头打量着中尉的面具。越是看着它,就越发开始觉得它蕴藏着某种极富煽动性,又令人恐惧的力量。 它是对士兵在战场上受到严重伤残的暗示,同时又是当局敷衍之下的产物。 而它的原主人就像是为了践踏什么般地,给它喷上了血红色的油漆。 带着这只面具的中尉,原本应该是关于愤怒和声讨的最佳象征。 也许,这才是海因里希中尉本人真正的意志。 …… …… 当柯林再度路过班尼迪克特房前的转角时,他的房门却忽然打开了。 “对你的脚步声还有印象。”班尼迪克特解释着他能知道是柯林下楼的原因: “形形色色的脚步声,拼图游戏最重要的线索。” “你想说什么?”柯林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心想,你真的不应该在这时候拦下我。 他对班尼迪克特始终没有起过杀心,即使知道对方非常聪明而且喜欢做多余的猜测,他也不想单纯为了隐瞒信息而杀人。 也许他本不应该这样。总是跟个娘们一样对外行人狠不下心,一路留下越来越多的线索。 “这里说话不方便。”班尼迪克特东张西望地打量四周。此时走道上并由没其他人,两人的说话声显得很响。 “进来说吧?保证不会耽搁你太多时间的。”班尼迪克特小心翼翼地说。 柯林抬手看了一眼表,十一点四十分。街上已经是没有车的时间,再拖晚一些也没有区别。 他往班尼迪克特所在的门后瞥了一眼,隐约能看到大堆鞋底和皮革的轮廓。虽然不至于有什么危险,他也不会听对方的话傻傻往里面走。 “有话去外面说,不然就算了。”柯林说: “我再也不想呆在那种薄墙壁后面说话。” 毕竟就连邻居的打呼声都能听见,什么都藏不住。 而且比起隔墙有耳的室内,在移动中谈话才是最安全的。 班尼迪克特犹豫了一会,依然同意了柯林的要求。 允许临时换地方,说明他也没打算搞什么滑头。 虽然这种概率本来就很小。 …… …… 两人离开了公寓楼,迎面就是微凉的晚风,颇让人有些清爽,因为不再像白天时那样总是夹杂着不知来源的味道。 随着夏季逐渐过去,雌月的轮廓正在变得越来越不完整,但依然能把街道照的纤毫毕现。 附近的街道根本没有装路灯。窄路两侧是破破烂烂的楼房,只有零星几扇窗户透着微弱灯光。柯林心想如果到了冬季,夜晚的这一带就会彻底变得一片漆黑,跟乡下没什么区别。 “那个房间里的另一个人还在吗?”班尼迪克特有些不在意地问,就像仍然只是在为他无聊的游戏求证结果一样。 “看来你猜错了答案,房间里根本没有第二个人。”柯林说: “几天之内,还可能会有其他人过来。警探,或者更危险的人,如果不想被卷进来……” “就最好不要去那个房间,是吗?”班尼迪克特笑着说: “其实房间那个人已经死了吧。” “……” 柯林忽然觉得自己的善意被辜负了。 本来是不想让他被牵扯进来,可是对面却非要卖弄小聪明。 结果,弄得自己像一个被当场揭穿的白痴一样。 “我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的。”班尼迪克特认真地保证说。 “你觉得,这事能由你自己担保吗?”柯林说着,看着道路两边不断后移的小巷,开始考虑有没有必要将这人处理掉。 “我明白,不让你知道我知道比较好。”班尼迪克特说起了绕口令般的话:“你本来都要走了,也就是没有找我灭口的打算。但也就是这点让我下了决心叫住你。” “为了提醒我别漏了你?” “为了表现我的诚意,告诉你我知道这件事。” “你管这叫诚意。”柯林说:“我听着却像是威胁。” “如果你担心这点,那我随时可以把自己弄脏。让谁看见我也进出过那个房间,在哪里留下自己的指纹之类的。” 班尼迪克特有些急切地解释误会,他匆匆跟上柯林的脚步说: “我威胁不了你,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说目前为止我没有瞒着你任何事情,任何你应该知道的事情。 而且以后也不会有。” “以后?”柯林疑惑,什么以后。 “……你说你是私酒贩子对吗?”班尼迪克特这时才说出了他寻求这场谈话的目的: “我听人说做这个蛮赚钱的,所以你还缺跟班吗?” “如果缺的话,就带上我一起干吧!” 可能因为是外国人,柯林总觉得班尼迪克特虽然聪明,说话却老是少根筋。 而且也没想到他竟然是在图这个。 “是挺赚的。”柯林说:“但如果是一定赚钱的生意,我为什么要带上你?” “我很需要钱。”班尼迪克特说:“在我的母国,有很多亲属和朋友全靠我的汇款生活。” “仅此而已?要不你再想想那个‘霍斯特’的样子?”柯林被他逗笑了说。 一不留神就在异国他乡丢了性命,对亲属和朋友来说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当然不止是这样。”班尼迪克特咬着牙说: “更重要的原因是,我也想过上等人的生活,就像在来的火车上看到的那些人一样!” “我不想把家人们接过来的时候,让他们住在这种猪窝一样的公寓里,跟我一起昏天地暗地缝鞋子。我想开车去车站接他们下火车,在郊外专门弄一个别馆用来安置他们,而且自己要和情人住在旧城里视野最好的顶楼,一有什么不顺心,也完全有钱换一个地方!” “咳,咳咳……” 老实说,柯林一时有些被班尼迪克特赤裸裸的欲望宣言呛到了,他忍不住转头咳嗽起来。 无论是安赫人还是拿勒人,都不崇尚炫耀。所以在施塔德很少听见这样直白的表达。 “我知道自己现在连被你利用的价值都没有。”班尼迪克特说: “所以我竭尽所能地想要向你证明的,就只有自己的真诚。我从来不撒谎,如果觉得朋友应该知道某件事,我就会主动告诉他……假如几天前酒吧枪击案中那些不幸的死伤,让你们开始缺人手的话。那么我就可以说:你完全应该考虑我……” 在他说到一半的时候,柯林就已经抬头望着月亮出神,思索着相关的事宜。 对自己来说,班尼迪克特大概会是个有用的人。他很聪明,从他只通过自己房间门外的人流,就可以一直推测和记忆着居民的房间,就可以看出来了。 但是对于私酒这种活来说,能力还是次要的。最关键的是要找到可靠可信的人。 按理说,一个反复强调着自己可以信任的人,反而会让人感到他有所图谋,难以信赖。但是班尼迪克特却微妙地没有给予柯林这种感觉。 也许是因为从一见面开始,他就没有对自己有隐瞒任何事,到现在更是直白地说出了自己有些朴素和孩子气的欲求。 对于在五只手中度过了很多年,已经习惯了在沉默中相互猜忌着的柯林来说,这种来自异国乡野的风度,反倒令他感到有些清新。 他手上确实很缺人。尤其想要在五只手的视线下行动,就需要遥控大量无关人员。 但是此时真正打动他的,却根本不是班尼迪克特的能力,抑或他的气质和口中的话语。而是班尼迪克特作为一个留学生的身份。他做着极卑微的工作,意味着他在异国他乡孤苦无依,不与任何现存势力有太多勾连。 对钱财的欲求大一些不算什么,反而说明这个人容易控制。 此时班尼迪克的仍在滔滔不绝,柯林直接开口打断了他。 “停下吧,不用说了。” 班尼迪克特闭上了嘴,一会后又有些不安地问: “所以,我还有戏吗?” “不是随便来一个人都能入伙的。” “……说的也是。”班尼迪克特勉强笑着说。 “明天之前,选出十六个地址。” “什,什么?”班尼在原地站住。 “十六个可以开地下酒吧,又不容易被查的地址。做得好的话,我可以考虑让你入伙。” 柯林说完这句话,用手势示意班尼不用再跟过来,就准备离去。 “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呢?”班尼迪克特在不远处问道。 柯林回过头思索了一会后,回答说: “叫我‘海德里希’就好。” 第一百零二章 相当于草的天赋 “不知源于哪里的疼痛?“ 季丽安的房间里,她一边抄录着柯林带来的最新材料,一边皱着眉头问。 时间是傍晚,从神学院报房回家之后,柯林又一次来到了季丽安的家中。照例放下了说好的材料他正打算离去,但是却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那就是在地下酒吧战斗时,自己在冲入那堆风刃之前,最后关头的一瞬感受。 强烈的意图被聚焦到了金刚术的仪式之中,当越来越多灵素从他的以太中涌过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如血管般蔓延的剧痛。 “听起来很奇怪吧,就像全身一起传来了痛觉。专门去留意的话,又好像没有地方在痛。”柯林说。 因为这种感觉太过诡异,又是发生在施术的关键时刻,所以他也不敢完全忽视。 听着柯林说的话,季丽安的表情严肃起来,她停下了手中的笔。 “还在教会学校的时候,老师曾不止一次告诫过我们。”她回忆着说: “如果你不知道自己身上哪里在痛…… “那就意味着灵素从你的以太以太中溢出了。” “溢出……?”柯林觉得,这听起来就不像一件好事。 从字面意思上就很容易理解。以太作为介质,可容纳的灵素流是有限的。当流量超过上限,灵素就会像漫过堤坝的河水一样溢出。 但是,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等一下,一个用红石墨水绘制的小型仪式,又能带动多少灵素流动?” 光是这点灵素,就让自己以太中的流量超过上限了? 柯林皱着眉反问: “你的意思是说,我身上以太通道的宽度,大概就相当于三四克红石?” 何其荒谬。 “所以我也觉得……有些诡异。”季丽安忍不住把拇指放到了嘴边,在思考入神的时候,她就会做这样的动作: “但是那些老师告诫说,如果一个人身上出现了灵素溢出的情况,那也就意味着。” 她犹豫了一下,小心斟酌着说: “就意味他着需要考虑,自己的巫师生涯是不是已经到了尽头。” 柯林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什么。 明明还是第一次使用小型非通用法术,结果就需要开始考虑,自己是不是已经到了巫师生涯的尽头? 他忽然觉得,自己也算是另一种层面上的天赋异禀。 “但那也得是和外界建立了稳定的力量连接之后,才可能出现的情况。”季丽安困惑地说。 心内海连接到某个极为宽阔的星体以太,或者是高位的灵体身上后,汹涌的灵素流才会漫过河堤。 “不管怎么说,人体的以太通道还是有一定宽度的,一个小型仪式的灵素流动,应该还远不至于……” 柯林没有听她再说下去,而是直接站起来打开了安放仪式阵地的暗门。 单纯地在这困惑猜测只是浪费时间。知道了问题或许有些严重之后,柯林准备重新尝试一次全意图聚焦的金刚术。 “如果放任灵素溢出,会有什么后果?”柯林一边调整着仪式的主干,一边问道。 “溢出的游离灵素会自行寻找新的下降通道。”季丽安说: “大多数情况下,就会从你的肉体经过……” 和前世那些中描写的不一样,灵素对物质身躯而言,非但无益,反而有害。 毕竟物质的一切,原本就不是为了容纳灵素而存在的。 指望通过灵素来提升肉体的想法,大概类似于想喝核废料保健一样。 集中心力将意图聚焦在金刚术上之后,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刺痛再次出现。柯林默默地咬呀忍耐,等待着那些红石墨水蒸发结束。 三分钟之后,季丽安用净盐在柯林的身体进行检测,结果确实发现了游离灵素的存在。意味着一切担心都成了现实。 “可是再怎么说,三四克红石引导的灵素流,就让人体的以太溢出,是不现实的。”季丽安仍然不敢相信这一事实: “哪怕是一棵草的以太通道,也不止这么点宽度。” 可能超凡天份还不如一棵草,柯林默默地想,觉得季丽安的比喻有些幽默。 “不对,比起以太通道本身的宽度来说,我觉得不如怀疑另一种可能。”她思索着说: “‘心内海’的一部分,也是将以太通道作为载体的。会不会是那个部分挤占了太多的空间……?” “……” 顺着她的话,柯林总算想起了些什么。 比如说,那被分割成了八万份的生命丰饶。 又或者被囚禁在心内海中的“老师”。 也许就是它们一起淤塞在自己的以太通道之中。才导致其他稍成规模的灵素流只能被迫溢出,从身体上粗粝地流过。 “但即使这样。”季丽安接着喃喃自语说:“我还是觉得不太可能。” “在心之壳打开之前,心内海可能会扩张到这种地步吗?” 柯林沉默不语。因为他身上的情况,只有他自己知道。 明明心之壳完整无缺,那“老师”为什么会直接出现在心壳内?心内海的生命丰饶为什么可以达到这种规模。 这些在一般人身上显得极为矛盾的情形,其实都可以得到完美的解释。 那就是在过去,他曾以某种方式进入超凡。 然后,心之壳才被修复闭合。 几天前穿梭魔的震啸在心之壳上留下的些许裂隙,又已经在缓慢地恢复闭合。 他不知道这是记忆封印在不断修复裂隙,还是由外力震荡产生的裂隙,原本就难以持续。 等到裂隙像过去那样彻底闭合,柯林向外放射的意图将会再次被心之壳隔断,无法再聚焦在仪式中。 他又会重新变得和乔凡尼以及普通人一样,无法使用通用法术之外的巫术。 就连寻物术和金刚术,也将会无法施展。 他原本觉得这已经足够棘手。但是如今看来,施术者留下的阻碍还远远不止是不留一丝空隙的心之壳。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就连他的以太宽度也被堵死在了…… 甚至比一棵草还不如的水准。 柯林问道: “如果放任灵素这样从身体上流过,又会有什么后果?” 仿佛早已预料到了柯林会这样问似的,季丽安直接回答说: “你别想了,会死的。” 死也分快慢。 “如果说感知和连接的力量多少,决定了一个巫师的成长速度。” “那么以太通道的宽度,还有身体对灵素的亲和力,就决定了这个巫师上升的极限。” 季丽安复述着那些老师们教给她的知识。 “灵素开始溢出,就意味着你已经到了尽头,你已经‘满了’,不该去连接更多的力量,再让灵素流上涨了。” 柯林想了想自己的情况: “‘不该’这样做,而不是‘不能’这样做。也就是说这都是有选择的吧。” “是啊……”季丽安回答道。 无论有什么后果,选择权始终被摆在巫师眼前,但这也是最残酷的地方。 “你当然可以放任越来越高涨的灵素从以太中溢出,继续追求力量。” 力量,有多少人经得起这诱惑。或者,没有必须提升实力的无奈呢。 “以太是第一个蓄水池,灵素涌入肉体也不会直接引发后果。因为生命体天生对灵素有亲和力,也就是最后一个蓄水池。” “等到肉体的亲和力也到达极限,就会开始出现‘不知来源的剧痛’。” 正是柯林目前的情况。 看来自己在灵素亲和这一项上,差不多也是一棵草的量级。 伯父的学生海涅在圣一神学院得出的检测结果是“全劣”,倒也没有弄错。 柯林自嘲地想道。 “那就是灵素排异的警告。”季丽安说:“你的身体中会开始结晶……” “到了这一步也不收手的话,还有多久会死?”柯林问说。 季丽安怔了怔说: “快的两个月,慢的也不会超过一年。” “那不就正好了。”柯林说:“我们本来就打算在十二月解决问题。不是么?” “为什么到了这一步你还不明白……”季丽安不解地说: “不是谁都能成为巫师,也不是谁都必须成为巫师。” 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 柯林在离开神学院时候又遇到了乔凡尼,他给自己的信息只有两条。 一,朱莉欧的表演效果并不好,在卡佩罗的头目之间没有引起明显的反响。 二,地下酒吧事件中死去的所有尸体,目前都已经被转交到了阿雷西欧手中。 包括,那位刚刚被举行完葬礼的枪手。 无论哪边都不算好消息。最不容乐观的是,阿雷西欧对自己的威胁,正在缓慢却难以阻挡地凝实。 不知道他已经掌握了多少证据,无论是关于巫术嫌疑还是私酒。 又或者其他的什么。 时间不多了。 “其实选择权从来都不在我手上。”柯林笑着说。 两条死路之间看似有选择,但只能去选有小概率活下来的那一条。 或者有些事情,哪怕会死也必须去做。 “我最近还拿到了一些好东西,可能又需要你帮一点小忙。”柯林一边对季丽安说,一边走到季丽安的工作台旁: “我知道自己在做着你眼中的蠢事,但是想必你也不会拒绝我。” 毕竟他们之间的协议就是这样。 柯林将《奴隶之王的婚戒》放在她的工作台上: “帮我检查一下有没有什么问题。”他说: “或者过一会,帮我看着背后。” …… …… 《婚戒》中的内容,主要围绕如何在心内海中铸成炉床展开,而建立炉床的主要材料,竟然是就破裂剥落的心之壳。 在这一工程完成之后,魔鬼回归虚界的道路将被封堵,初约中的那些咒文,也将会一直在炉床内生效。 届时被囚禁的魔鬼将只能在主人的以太范围内活动。直到主人死去之前,都只能一直作为炉床上的灵体炉心,被迫献出自己的权能。 作者还在《婚戒》中描述说,奴隶之王格萝瑞娅的时代,人类与魔鬼正是以这种形式连结在了一起。 这未必是真实的历史,而如果这就是所谓的“婚戒”,柯林心想,听起来未免也太恶趣味了一些。 心之壳确实可以关押灵体……而在那之中的第一位囚犯,就是它主人自身的灵魂。 根据序言中所说。监牢和炉床的设计,正是从这个自己身上获得了灵感。 而所谓的“炉床”,大概就是利用了心之壳的此类特性。 如果古代的魔裔们真的是像一些文献中所描绘的那样,是天生具有灵觉器官,可以同时在现实和虚界两重世界生活的存在。 那么也就意味着他们不受心之壳的约束,因此没有了可用于构筑炉床的原料。 又或者他们不曾像人类那样,饱受被困于物质界的羁押之苦,所以一时没能够联想到这种思路。 结果,人类身上原有的缺陷反而成为一种优势。阴差阳错地使得自己成为了三十六区地狱格局的真正受益者。 除了炉床的设计之外,《奴隶之王的婚戒》中还描绘了如何寻找,捕获以及隔绝来自魔鬼的蛊惑的手法。 巫师“霍斯特”的心壳上,应该天生就存在大量缝隙。这是一种危险的天份,意味着他天生具有成为巫师的才能。结果却是在心内海中寄生了外来的风魔,长期以来蚕食他的愧疚。 之后,他将自己的寄生灵直接制成了炉心。 那么自己又该从何处捕获恶魔呢? 柯林取出了七枚干燥的月桂树叶,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叶面上书写的咒文,三十二区君主之名:“火刑之轮伊克西翁”。 在过去的一些日子里,柯林通过反复练习冥想,抑制着脑海中一切关于自己曾遭遇那只“穿梭魔”的想法。 所以有时不经意间,他摸到口袋中的一叠树叶还会感到困惑,想不起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要带着这些东西。 但是紧接着,柯林就会回忆起自己是在回避某个魔鬼的形象,从而再次将相关的意念压制下去。 而现在,是不是已经到了主动回忆它的形象,将它招来现实的时刻? 第一百零二章 相当于草的天赋 “不知源于哪里的疼痛?“ 季丽安的房间里,她一边抄录着柯林带来的最新材料,一边皱着眉头问。 时间是傍晚,从神学院报房回家之后,柯林又一次来到了季丽安的家中。照例放下了说好的材料他正打算离去,但是却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那就是在地下酒吧战斗时,自己在冲入那堆风刃之前,最后关头的一瞬感受。 强烈的意图被聚焦到了金刚术的仪式之中,当越来越多灵素从他的以太中涌过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如血管般蔓延的剧痛。 “听起来很奇怪吧,就像全身一起传来了痛觉。专门去留意的话,又好像没有地方在痛。”柯林说。 因为这种感觉太过诡异,又是发生在施术的关键时刻,所以他也不敢完全忽视。 听着柯林说的话,季丽安的表情严肃起来,她停下了手中的笔。 “还在教会学校的时候,老师曾不止一次告诫过我们。”她回忆着说: “如果你不知道自己身上哪里在痛…… “那就意味着灵素从你的以太以太中溢出了。” “溢出……?”柯林觉得,这听起来就不像一件好事。 从字面意思上就很容易理解。以太作为介质,可容纳的灵素流是有限的。当流量超过上限,灵素就会像漫过堤坝的河水一样溢出。 但是,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等一下,一个用红石墨水绘制的小型仪式,又能带动多少灵素流动?” 光是这点灵素,就让自己以太中的流量超过上限了? 柯林皱着眉反问: “你的意思是说,我身上以太通道的宽度,大概就相当于三四克红石?” 何其荒谬。 “所以我也觉得……有些诡异。”季丽安忍不住把拇指放到了嘴边,在思考入神的时候,她就会做这样的动作: “但是那些老师告诫说,如果一个人身上出现了灵素溢出的情况,那也就意味着。” 她犹豫了一下,小心斟酌着说: “就意味他着需要考虑,自己的巫师生涯是不是已经到了尽头。” 柯林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什么。 明明还是第一次使用小型非通用法术,结果就需要开始考虑,自己是不是已经到了巫师生涯的尽头? 他忽然觉得,自己也算是另一种层面上的天赋异禀。 “但那也得是和外界建立了稳定的力量连接之后,才可能出现的情况。”季丽安困惑地说。 心内海连接到某个极为宽阔的星体以太,或者是高位的灵体身上后,汹涌的灵素流才会漫过河堤。 “不管怎么说,人体的以太通道还是有一定宽度的,一个小型仪式的灵素流动,应该还远不至于……” 柯林没有听她再说下去,而是直接站起来打开了安放仪式阵地的暗门。 单纯地在这困惑猜测只是浪费时间。知道了问题或许有些严重之后,柯林准备重新尝试一次全意图聚焦的金刚术。 “如果放任灵素溢出,会有什么后果?”柯林一边调整着仪式的主干,一边问道。 “溢出的游离灵素会自行寻找新的下降通道。”季丽安说: “大多数情况下,就会从你的肉体经过……” 和前世那些中描写的不一样,灵素对物质身躯而言,非但无益,反而有害。 毕竟物质的一切,原本就不是为了容纳灵素而存在的。 指望通过灵素来提升肉体的想法,大概类似于想喝核废料保健一样。 集中心力将意图聚焦在金刚术上之后,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刺痛再次出现。柯林默默地咬呀忍耐,等待着那些红石墨水蒸发结束。 三分钟之后,季丽安用净盐在柯林的身体进行检测,结果确实发现了游离灵素的存在。意味着一切担心都成了现实。 “可是再怎么说,三四克红石引导的灵素流,就让人体的以太溢出,是不现实的。”季丽安仍然不敢相信这一事实: “哪怕是一棵草的以太通道,也不止这么点宽度。” 可能超凡天份还不如一棵草,柯林默默地想,觉得季丽安的比喻有些幽默。 “不对,比起以太通道本身的宽度来说,我觉得不如怀疑另一种可能。”她思索着说: “‘心内海’的一部分,也是将以太通道作为载体的。会不会是那个部分挤占了太多的空间……?” “……” 顺着她的话,柯林总算想起了些什么。 比如说,那被分割成了八万份的生命丰饶。 又或者被囚禁在心内海中的“老师”。 也许就是它们一起淤塞在自己的以太通道之中。才导致其他稍成规模的灵素流只能被迫溢出,从身体上粗粝地流过。 “但即使这样。”季丽安接着喃喃自语说:“我还是觉得不太可能。” “在心之壳打开之前,心内海可能会扩张到这种地步吗?” 柯林沉默不语。因为他身上的情况,只有他自己知道。 明明心之壳完整无缺,那“老师”为什么会直接出现在心壳内?心内海的生命丰饶为什么可以达到这种规模。 这些在一般人身上显得极为矛盾的情形,其实都可以得到完美的解释。 那就是在过去,他曾以某种方式进入超凡。 然后,心之壳才被修复闭合。 几天前穿梭魔的震啸在心之壳上留下的些许裂隙,又已经在缓慢地恢复闭合。 他不知道这是记忆封印在不断修复裂隙,还是由外力震荡产生的裂隙,原本就难以持续。 等到裂隙像过去那样彻底闭合,柯林向外放射的意图将会再次被心之壳隔断,无法再聚焦在仪式中。 他又会重新变得和乔凡尼以及普通人一样,无法使用通用法术之外的巫术。 就连寻物术和金刚术,也将会无法施展。 他原本觉得这已经足够棘手。但是如今看来,施术者留下的阻碍还远远不止是不留一丝空隙的心之壳。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就连他的以太宽度也被堵死在了…… 甚至比一棵草还不如的水准。 柯林问道: “如果放任灵素这样从身体上流过,又会有什么后果?” 仿佛早已预料到了柯林会这样问似的,季丽安直接回答说: “你别想了,会死的。” 死也分快慢。 “如果说感知和连接的力量多少,决定了一个巫师的成长速度。” “那么以太通道的宽度,还有身体对灵素的亲和力,就决定了这个巫师上升的极限。” 季丽安复述着那些老师们教给她的知识。 “灵素开始溢出,就意味着你已经到了尽头,你已经‘满了’,不该去连接更多的力量,再让灵素流上涨了。” 柯林想了想自己的情况: “‘不该’这样做,而不是‘不能’这样做。也就是说这都是有选择的吧。” “是啊……”季丽安回答道。 无论有什么后果,选择权始终被摆在巫师眼前,但这也是最残酷的地方。 “你当然可以放任越来越高涨的灵素从以太中溢出,继续追求力量。” 力量,有多少人经得起这诱惑。或者,没有必须提升实力的无奈呢。 “以太是第一个蓄水池,灵素涌入肉体也不会直接引发后果。因为生命体天生对灵素有亲和力,也就是最后一个蓄水池。” “等到肉体的亲和力也到达极限,就会开始出现‘不知来源的剧痛’。” 正是柯林目前的情况。 看来自己在灵素亲和这一项上,差不多也是一棵草的量级。 伯父的学生海涅在圣一神学院得出的检测结果是“全劣”,倒也没有弄错。 柯林自嘲地想道。 “那就是灵素排异的警告。”季丽安说:“你的身体中会开始结晶……” “到了这一步也不收手的话,还有多久会死?”柯林问说。 季丽安怔了怔说: “快的两个月,慢的也不会超过一年。” “那不就正好了。”柯林说:“我们本来就打算在十二月解决问题。不是么?” “为什么到了这一步你还不明白……”季丽安不解地说: “不是谁都能成为巫师,也不是谁都必须成为巫师。” 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 柯林在离开神学院时候又遇到了乔凡尼,他给自己的信息只有两条。 一,朱莉欧的表演效果并不好,在卡佩罗的头目之间没有引起明显的反响。 二,地下酒吧事件中死去的所有尸体,目前都已经被转交到了阿雷西欧手中。 包括,那位刚刚被举行完葬礼的枪手。 无论哪边都不算好消息。最不容乐观的是,阿雷西欧对自己的威胁,正在缓慢却难以阻挡地凝实。 不知道他已经掌握了多少证据,无论是关于巫术嫌疑还是私酒。 又或者其他的什么。 时间不多了。 “其实选择权从来都不在我手上。”柯林笑着说。 两条死路之间看似有选择,但只能去选有小概率活下来的那一条。 或者有些事情,哪怕会死也必须去做。 “我最近还拿到了一些好东西,可能又需要你帮一点小忙。”柯林一边对季丽安说,一边走到季丽安的工作台旁: “我知道自己在做着你眼中的蠢事,但是想必你也不会拒绝我。” 毕竟他们之间的协议就是这样。 柯林将《奴隶之王的婚戒》放在她的工作台上: “帮我检查一下有没有什么问题。”他说: “或者过一会,帮我看着背后。” …… …… 《婚戒》中的内容,主要围绕如何在心内海中铸成炉床展开,而建立炉床的主要材料,竟然是就破裂剥落的心之壳。 在这一工程完成之后,魔鬼回归虚界的道路将被封堵,初约中的那些咒文,也将会一直在炉床内生效。 届时被囚禁的魔鬼将只能在主人的以太范围内活动。直到主人死去之前,都只能一直作为炉床上的灵体炉心,被迫献出自己的权能。 作者还在《婚戒》中描述说,奴隶之王格萝瑞娅的时代,人类与魔鬼正是以这种形式连结在了一起。 这未必是真实的历史,而如果这就是所谓的“婚戒”,柯林心想,听起来未免也太恶趣味了一些。 心之壳确实可以关押灵体……而在那之中的第一位囚犯,就是它主人自身的灵魂。 根据序言中所说。监牢和炉床的设计,正是从这个自己身上获得了灵感。 而所谓的“炉床”,大概就是利用了心之壳的此类特性。 如果古代的魔裔们真的是像一些文献中所描绘的那样,是天生具有灵觉器官,可以同时在现实和虚界两重世界生活的存在。 那么也就意味着他们不受心之壳的约束,因此没有了可用于构筑炉床的原料。 又或者他们不曾像人类那样,饱受被困于物质界的羁押之苦,所以一时没能够联想到这种思路。 结果,人类身上原有的缺陷反而成为一种优势。阴差阳错地使得自己成为了三十六区地狱格局的真正受益者。 除了炉床的设计之外,《奴隶之王的婚戒》中还描绘了如何寻找,捕获以及隔绝来自魔鬼的蛊惑的手法。 巫师“霍斯特”的心壳上,应该天生就存在大量缝隙。这是一种危险的天份,意味着他天生具有成为巫师的才能。结果却是在心内海中寄生了外来的风魔,长期以来蚕食他的愧疚。 之后,他将自己的寄生灵直接制成了炉心。 那么自己又该从何处捕获恶魔呢? 柯林取出了七枚干燥的月桂树叶,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叶面上书写的咒文,三十二区君主之名:“火刑之轮伊克西翁”。 在过去的一些日子里,柯林通过反复练习冥想,抑制着脑海中一切关于自己曾遭遇那只“穿梭魔”的想法。 所以有时不经意间,他摸到口袋中的一叠树叶还会感到困惑,想不起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要带着这些东西。 但是紧接着,柯林就会回忆起自己是在回避某个魔鬼的形象,从而再次将相关的意念压制下去。 而现在,是不是已经到了主动回忆它的形象,将它招来现实的时刻? 第一百零三章 海下深牢 半个小时很快过去,季丽安口中说自己已经改好了《婚戒》中的监牢。但在马上要将图纸交给柯林时,却又忍不住缩了回手。 她开始重新检查着炉床以外部分的力量循环,全神贯注,因为紧张无意识地咬起了食指上的指甲,不时喃呢着一些零碎语句。柯林留神了一会就放弃了,因为听了也基本弄不明白。 修改一个带有大量未知原理的法术,其实也算不上多么罕见的事。世上还有数不胜数的古老法术仍在生效,原理却至今未能解明。甚至就连置换转移之法这样基础性的仪式,也还萦绕着层层谜题。 但季丽安之所以会痴迷于这些幽深之物,正是这无数的未知。 大片空白令人迷惘地陈列着,无数违反自然逻辑的因素纠缠在一起。处理这样的法术除了需要敏锐的直觉,还依赖丰富的经验。对季丽安来说未免太早了一些。 “只是迁移一下位置,在理论上是没有问题的。”经过反复检查,她才慢慢找回了对自己知识的自信。季丽安的嘴角抿出一丝浅笑,半开玩笑地抱怨说: “如果不是关系着太多东西,这说不定还会是一次蛮有趣的解谜。” 过多的压力也已经掩盖了事情本身的趣味。 “已经确定没问题了吗?”柯林盯着她的眼睛,认真地问。 “我保证不了太多。”季丽安正色说: “但至少在我理解的范围内,它是能动起来的。” 季丽安能做到的极限,也就是柯林所能获得的极限。 柯林点点头,取过了她手中的图纸。 ………… 柯林懵懵懂懂地走在街道上,周围像是施塔德贫民区夜幕下的街道,又有些像是前世年幼时,在夏季夜晚所见的乡间景象。 路边不知是树,还是歪倒的矮楼。影影绰绰地有一些人在走,但不去在意他们的时候,他们就仿佛没有了脸,柯林只知道那里有一些人在来去,却不清楚他们如何走动,他们有老有少,全是些没有细节的人。 我是在做什么来着?当他开始这样想的时候,那些树和矮楼已经接二连三地燃烧起来。从楼座和树墩上生出的火苗向道路挪动,变得像某种传染病一样,迟重地爬过街上那一具具影子的身体。但身处人群中的柯林,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动弹。 不知谁的惨叫声尖细地滑过夜空,就像有流星忽然坠地。贴在眼前的又一个人影垮塌下去,火苗从柯林的小脚趾上开始舔舐,只是痒痒的,感觉不到什么疼痛。柯林开始望着流星落地的地方若有所思。 然后,他渐渐地松了一口气,想起自己刚做过入梦仪式。 仪式的大部分操作,充其量不过是将手臂压在胸口之类容易让自己做梦的小把戏。真正的困难在于回忆起自己在做梦的事实,以及控制自己退出梦境的时机,这些暗示几乎全部交由仪式辅助完成。 他抬起头看天上的那片星空,正好与自己的生命丰饶所表现成的点点星辰相对应。 所以这根本不是真正的天空,而是自己的心内海。 在梦中这样看来,心内海就像是梦境与现实相通的接口。 借道梦境这样不完全的形式,自己多少潜入了深层意识之中。 当柯林意识到了这一点之后,周围的景象似乎也随之变得清晰起来。更明确的记忆取代了那些含糊不清的景象,这里彻底变成了前世某个令他印象深刻的乡村。他稍微调动意念,漫街火焰就被扑灭了。小街上的人影已经不止去了哪里。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次又做起了关于大火的梦。 似乎有凉爽的晚风从头发间吹过,让他微微振奋,情绪在梦中似乎极易受到影响。四周是被童年记忆夸大后的景象,配色老套的广告牌里装了灯,还有盖着棉被的冰柜。但他已经顾不上怀恋什么,毕竟已经身处梦中,所以他第一时间想做的尝试,就是复原前世某部电影中的经典镜头——将整片大地都铺卷起来。 随着他意图的聚焦,地上厚厚的落叶似乎稍稍动弹了一下,但却没有出现柯林想象中那么夸张的景象。虽然失望但柯林却并不意外,因为他也明白想要完美控制潜意识,是几乎不可能的。 如果不经过训练,也很难凭空在梦中组装出没有在现实体验过的事物或感受。 柯林开始回忆自己使用信息素后,血液中激发物浓度激增的感受。不一会儿,热量就开始缓缓从皮肤下渗出来。 原本,如何将复杂信息带入到梦境中也将是一个难题。因为即使将信息完整记忆下来,在梦中也可能经过潜意识的加工而变形。越是复杂,就越难被回忆。 但是柯林却忽然想到了,可以利用心内海记录下季丽安准备的图纸。 他抬头看着夜空,其上的八万个光点,正一一描绘着图纸的关键节点,配合以柯林自己的记忆,就可以在梦境中还原出《婚戒》中的设计。 而用于建造的材料,就是脚下的这片大地。 “心之壳”的称呼同样是一个笼统的比喻,它代表着自我中那些不想被改变的,稳定的部分。阻碍人类扬升的因素。 在入梦前,柯林反复为自己埋下了三个暗示。其中之一关于“眷恋”,让他抵达了这片梦境,它位于深层意识,同时也是心之壳的一部分。 所以他才会梦见前世幼年时只去过一次,但却一直令他印象深刻的村庄。 柯林走到路边的一家店铺里拿出纸笔,然后回到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只用几分钟就成功地将《婚戒》中经过改良的设计,在这片梦境中还原了出来。 然后他闭上眼睛,再次感受心内海中的星辰。以意识所在的方位为锚点,引导它们向自己接近。 这片梦境原本位于难以捉摸的无意识深海中,但此时它的位置,却被意图的灯塔清晰标注了出来。 斑斑闪烁的生命丰饶,开始以一种看似缓慢实则又极快的速度,浩荡地向着主人指示的坐标移动。 然后柯林睁开眼睛,就看到眼前漫天的星辰,竟在一起坠落。 天上的“星星”们纷纷刺入了大气层,却没有与空气摩擦出任何火焰,因为它们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即使已经逼近到了抬手可触的距离,它们也依然保持着星辰般的冷光,比起声势浩大的陨石,它们更像是无声无息的飘絮,无法与毁灭关联起来。但是当它们落在地面上时,缺让周围的一切却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凭空消除了。 这是恍若灭世般的景象,也许对这个世界而言,这就是真正的末日,毕竟在一些理论中,梦境在虚界是真实存在的。 强烈的意图引导着生命丰饶,主动对这片无意识进行改造,也就等于永远地摧毁了这片梦境。 监牢的形状在一点点显现,柯林脚下的这片土地也已经摇摇欲坠。 等到炉床即将完成的时刻,他明白时机已到。 他开始追忆“枪眼”里奇的酒馆的火灾,那一夜与乔凡尼相互配合,在天台上的对决。自己对什么东西进行了成像。那个形象…… 就仿佛有一层薄膜被剥离,两周以来,穿梭魔的形象再次出现柯林的脑海中 脸部中线上竖立分布的眼睛,在双眼两侧裂开开层层叠叠的口器,身躯上连接着细碎如树木枝节的肢体。 一种不能称之为苗条的细长和似人却非人感…… 柯林反复地触及这个形象,每一次胸中都涌起烦闷的感觉。此刻,那只穿梭魔应该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意图。 人类的意图就像灯塔一样。他思考着穿梭魔的形象,也就等于聚焦着它的坐标。 与其说这是召唤,不如说是一种联络。 聚焦的意图,也就将自己所在的坐标泄露给了对方。在虚界中飘浮的它,知道了这处梦境的方位。 而虚界的方位逻辑,与物质现实截然不同。 …… 所以为了报复,它来到了这里。 就在柯林的脑海中描绘出形象的霎那,一条细碎的肢体已经不知从何处探出,如同一道凌厉的长鞭抽下,干脆地击断了柯林的左臂。 鲜血从断肢处的动脉中像喷泉一样涌出。柯林惨叫着倒向一边,脚下的土地也正好被消除了,他随之坠落下去。 穿梭魔一瞬间就将柯林拉入了自己的意识频率之中。 这里在本质上已经属于虚界,所以穿梭魔施展力量也不用再考虑什么行星的方位。 因为它已经无须借道以太来干涉物质界。 它将能够发挥出自己的完整实力,也就是赤星二天规模的力量。 如果说进入超凡等于揭开第一重帷幕,那么此时它已经处于揭开第二重帷幕的边缘,比完美驭使风魔的巫师“霍斯特”还要整整高出两个位阶。 前所未见的强敌。 在它所散发出来的压力下,柯林觉得自己几乎就连思维都凝固了。 如果这里不是自己的梦境,那么面对穿梭魔他几乎没有生还的希望。 “我说过我们还会再见的。” 这一次,穿梭魔的声音仿佛凭空出现在了柯林的心里: “看来你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思绪,哪怕只是梦见我,我也可以通过你返回下界。” 直到此时,它完整的身躯才在柯林的梦境中显现。大块岩层继续坍塌,它细长的足部只是在地上微微一点,就跃至了柯林所在的地面,失重未能影响它对身体的控制,四肢还在发出拔节般的脆响,走近了柯林身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因剧痛而蜷缩的柯林。 柯林心想,如果是在梦境之外面碰见它的完全体,恐怕自己不死也是重伤。 毕竟曾在星辰方位和频率界限的双重束缚下,它也将自己和乔凡尼完全压过一头。 但是他来到这片梦境之前,还反复对自己作过三个暗示。 其中之一,就是关于初约中的树叶。 柯林定神去看道路两边的树木,左边是无花果树,右边是月桂树。身体下则压着厚实而柔软的落叶层,每一张叶片上都仿佛自然长出了地狱君主的名字:“火轮之刑”伊可西翁。 因为地面的坍塌,这些树木的根系都已经暴露在外,也许就是因为它们,这片土地能才在下坠中保持完整。 厚厚的落叶层,则都已经被扬起到了半空中。 按照初约,它们此时应被点燃。 不知为何,即使不刻意去想,柯林的梦中也总是会出现火焰。 所以在断臂落地时,柯林只是稍稍集中了思绪,不远处的落叶堆就像是发酵发热了许久一样冒起了青烟。 下一刻火势就瞬间窜出,并且向着半空中的落叶爬升。 但穿梭魔只是“看“了一眼四周,却仿佛并不在意,它就像准备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地将手臂向着柯林刺下。 “此叶片焚尽之前。”柯林低声说: “我即‘伊可希翁’。” 穿梭魔的动作并未停止,它神色冷漠,势必要将手臂刺入柯林的胸膛。 “跪下。” 柯林念出简短的命令,穿梭魔的动作戛然而止。 三十六区地狱的格局数千年来一直束缚着它们。所以它面对履约的柯林,须如同面对自己的君主。 它的一条腿像是瘸了一下,折断般跪倒在地,诡异的头颅直直地埋入燃烧的落叶中。 但是下一刻,森然的笑声却凭空在柯林的脑中响起。 “呵呵呵……” “我知道你们掌握了这些咒文。并且因此被放逐了一次。” 它确实停止下动作,但说话声却并未停止。 柯林的心里涌起了不详的预感。 “猜猜为什么,我还敢向你的坐标跳跃过来?” 因为就像“霍斯特”驭使的风魔一样,魔鬼对约定并非完全没有反抗之力。 随着话音落下,它的身上就骤然腾起火焰。 而它背后破碎的枝条则摆动起来,凌厉地向着柯林的面部刺去。 第一百零四章 炉床的奥秘 整块地面似乎坠落到了什么更广大的所在。柯林下压重心调整态势,尽管有厚厚的落叶层作为缓冲,但他仍感觉自己全身的骨骼都发出了呻吟。 此时他与穿梭魔的相对位置并未改变。 而穿梭魔的袭击就是在这个空隙发起的。 柯林血液中的激化物浓度,已经达到了临界值附近。无论是神经反应还是肌肉收缩,都无限接近于接近自身的极限。 原本跪伏着的穿梭魔,却在极近的距离发起了凌厉一击。扭曲锋利的枝节从他背部蜂拥而起,一刹那就逼临到柯林眼前。柯林在意识到不对的同时就已经奋起全身的力量,却也只能勉强将头带到一边,避过头部要害。 随着几声湿滑的闷响,那些枝节由下而上贯穿了柯林的肩部,但余势却并未就此停下,仅凭借伤口处的接触面,它们就将柯林整个人都挑到了半空中。 翠绿色的妖冶火焰,在穿梭魔违约的霎那就已经腾起,但却仿佛追不上那些枝节激射的速度。直到枝节停下时,才从地面向半空中蹿升,将那些枝节全部吞没。 伤口处传来剧烈的炙痛,但还来不及让人去辨认,血液中的激化物就麻痹了兴奋的痛觉神经末梢。左上臂的断口就仿佛不再存在一样,不知何时也已经麻木,如果不是共生菌的作用,柯林现在可能早已失去了反抗能力。 但即使这样,大量失血带来的威胁也依然存在。 因为哪怕这是自己的梦境,柯林认知中的“常理”也依然在发挥着作用。 “那些糟糕的约束,确实有些麻烦。” 痛苦的声音在柯林脑中断断续续地响起,那是穿梭魔在说话。它对人类语言的使用明显比风魔要流畅许多,似乎也间接证明了他是比风魔更高位的存在。 “但你以为这样就能让自己活下来吗?” 即使被《恶魔阶层》的咒文压制的绝大部分力量,它想要杀死柯林依然轻而易举。 柯林用仅存的右手握住了肩膀处燃烧的枝节,它们因为那翠绿的妖冶之火而变得脆弱,正在不断地掉落着碎屑。手掌按在那绿焰上,马上传出呲呲的响声,但柯林却面不改色,随着手臂发力将那枝节扭断,他的身躯也随之重重地摔落在地上。 这一击未能结果柯林,似乎并不令穿梭魔感到惊讶,它邪恶低沉的笑声依然在柯林的脑海中回荡。 柯林只觉得自己的头脑前所未有地冷静下来。实际上在进入梦境之前,他也在现实里为自己使用了信息素。如果有人在现在检查他的血液,那一定会发现其中的激发物含量已经上升到了极其危险的浓度。 身体的两次重创,直接让他跃过了失控的临界,但这回他却没有再一次失却理智。 而是自旧厂房的对决以来,第二次进入了“空无”的状态。 这片梦境的氛围似乎有了某种改变,不断坠落的点点星辰变得更加清冷,四下一时变得像寂静的雪夜。 柯林站稳身姿后却没有停下动作,而是平白无故地后退两步。果然更多的枝节就从他刚才站立的地方冲刺而出,如果他站在原地,现在恐怕已经被自下而上地贯穿。 落叶层扬起又落下后变得松散无比,穿梭魔会借助它们作为掩护,也是理应料到的事。躲开这一击后柯林并未停下动作,而是紧接着用右手打了一个响指:“归零”。 头脑中再次被施加以一层暗示,意识随之退守到虚无的频率,不远处的穿梭魔似乎变成了一道模糊的影子。但是下一刻,它的震啸就已经席卷而至。 不同于之前借助寄主身体发出的震啸,那是接近物理性的攻击。这次的震啸来自于它灵属的本体,具有更毁人心智的效果。 但也正因为它来自非存在的层面,所以被“零”的频率界限阻隔抵消了绝大部分威力。 但即使如此,柯林的精神也受到了严重的冲撞。他痛苦地用手抵住眉心,这片梦境的一切随之出现了不稳定的颤动,所有事物都变得像是水中晃动的影子。 如果没有提前进行“归零”让精神退守到相对安全的频率,也许此时梦境已经破灭,穿梭魔将毫无阻碍地进入到柯林的深层意识中。 这才是它一系列攻击的真正意图。 但是结合上次与它交战的已知信息,这也是理应料到之事。 因为这声震啸,柯林的意识再次被拉入到穿梭魔所在的频率界限中。 下一次震啸是什么时候,柯林心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同时腿部发力急速逼近对方。身体因为急速的奔跑而前倾下压,右手顺势捞起了刚才被他扭断掉落在地上的枝节。动作流畅得仿佛经过千百次计算,每一丝惯性都被调教到了完美的位置,没有任何多余的出力。 从主体上被扭断之后,枝节上翠绿的火焰已经褪去,此时又恢复了坚硬冰冷的性能。成为了柯林绝佳的武器。 两次交战以来,他已经看穿了对方的攻击模式,震啸或者枝节穿刺的前置性动作。柯林不知道它在虚界是以何种形式与同类厮杀,但这里是自己的梦境,遵守着被自己的深层意识认为是“常理”的法则,无限接近于物质界。 它显然缺乏在这种法则下进行交战的经验。所以,才会这么容易被看穿。 妖冶的翠绿火焰在穿梭魔浑身上下翻滚着,它缓缓直起上身,仰起那颗异质的头颅,但一条腿却像被钉在了地上一样,仍未能直立起来。虽然一度将柯林逼得非常狼狈,但恐怕它自己也好受不到哪里去。 另一种随柯林意念而生的火焰,则仍在漫天的落叶之间蔓延。破碎的火花落在了更多的落叶堆中,更多的月桂和无花果树叶被点燃。于是歪到在地上的树木也开始焚烧。只要它们不熄灭,《恶魔阶层》对穿梭魔的压制将一直持续下去。 “停止对我的攻击。”柯林念出了第二道指令。 但是穿梭魔身上的绿焰却并未因此更炽烈,也许初约对它的压制是有限的。此时它经受的痛苦,就已经是惩罚的全部。 穿梭魔的眼中滑过一抹恨意,不明白为何恶魔的族裔会零落到这种地步。就连这些来自下界的卑微的存在,也利用古老的约定与它们站到了对等的层面。 它背后的肢体开始躁乱地摆动,柯林立刻看出了震啸来临的先兆,于是他第二次进行“归零”。 穿梭魔的身影再次变得模糊起来。 下一刻柯林的脑中响起了一片嗡鸣,就像有无数尖锐的电流声在反复回荡。他知道自己又吃下了一次震啸,距离自己精神可承受的极限,还有四发。 “归零”不愧被誉为最有力的“仪式”。但不能太过依赖这种手法,因为频率界限的效果是双向的,所以在隔绝了来自它的影响的同时。 自己这边也会失去了击败它的机会。 手中捡来的武器猛然挥出,击断了穿梭魔扫向自己的又一簇枝节,碎片四射,丝毫没有肉体或骨骼的质感。它们因为被翠绿火焰纠缠而变得脆弱。 柯林始终没有停止奔跑,一路欺身而上,又用两次“归零”阻挡了震啸。因为他现在只有一只手,所以用嘴叼住了武器。 穿梭魔终于将细碎的腿部从地面上拔出,但是此时柯林也已经近身到它的身前。右手取下口中折断的锋利枝节,其实在近身战中柯林也未必能取得什么优势,但至少有了一丝反抗的余地。 穿梭魔抬起燃烧着熊熊火焰的手臂要阻挡柯林的刺击,但那肢体却直接被柯林手中的锋利枝节贯穿。眼看枝节的尖端将要刺入它的胸膛时,它却像是完全不在乎自己的要害受创,另一只细碎如同骨骼的手臂也同时向着柯林的颈动脉猛然劈下。 柯林被迫向侧方闪避,离开了这一击的范围。但是手中的武器却仍然卡在穿梭魔手臂的创口中,翠绿色的火焰顿时沿着枝节向上燃烧,柯林被迫将手松开,再次失去自己的武器。 如果在这里死去会怎样?柯林心想,在梦中死去,等于在现实中死去吗。 越来越多的冰冷星辰落下,它们落在任何事物上都会将对方消除再生,将之转变成《婚戒》中关于监牢的设计,这是柯林有意识的控制。此时对这片梦境的改造已经接近尾声。 监牢的大门即将合拢。 大片大片的落叶层随着土地的消失而下坠,落入不知名的深渊,火光逐渐被黑暗所吞没。“初约”能够坚持的时间也已经不多了。 就在柯林与穿梭魔陷入短暂的相峙时,极远的方向却闷闷地传来了某种沉重金属结构移动的回声。柯林用余光撇去,看见天幕的边缘有一道巨大的黑影在徐徐上升,如同镶嵌在天穹上的圆弧,行星佩戴的饰环。它的两端分别落入东西方的尽头,就像一座在天穹中线上合龙的桥梁,正沿着太阳的轨迹升起。 它还没有运行到天幕的至高点,另一个方向上又有一道圆弧开始上升,然后是第三道,第四道。此时已经听不到其他的声音,只有可怕的金属共振声在天穹间回荡,随着“星辰”们逐渐暗淡下去,这些巨环也藏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但却依然在运转着。 此即使《婚戒》中所描绘的“炉床之奥秘”,声势骇人,但仍只是它的一小部分,因为庞大复杂的结构才刚刚在那片黑暗深处形成,以初约和心之壳铸成的稳固监牢,阻止魔鬼回归的坚实构造。 没想到自己会亲自位于这片梦境中见证它的建成。柯林心想,恐怕除了频繁出入梦境的内心潜修者之外,很少有人会见到过如此恢弘的景象。 而如果是在心内海中直接修建,它看起来应该就只是一个有些精致的圆球罢了。 此时,穿梭魔才终于察觉到事情不对。 柯林根本不是控制不住思绪,才将它召来了下界。这个梦境从开始就是一个陷阱。 那些从黑暗深处一晃而过的宏伟结构让他有了极不详的联想,它发出一声压抑的尖叫,就想要离开这个方位。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轻易脱身而去。 哪怕“炉床的奥秘”还没有真正开始运作,这个世界本来就是柯林心之壳的破片,囚禁凡人灵魂的监牢,想要离开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穿梭魔凝望着黑暗的天穹,一时无计可施。此时它身上的翠绿火焰仍在燃烧,还有那星星点点的落叶之火,就是目前这个世界仅存的光源。 柯林在黑暗中转过身去,摇摇晃晃地向着不远处一个形而上的所在走去,那是季丽安在图纸中预留的一抹裂隙。他的嘴角扬起一抹轻松的笑。 至少他们能做的部分,都已经做到极致了。 他心想,剩下的就是属于命运的部分。 …… …… 但命运却似乎并未垂青柯林。 转眼之间,梦境中所有的落叶都已经燃烧殆尽了。只余灰烬上的几丝星火还在挣扎着,久久不肯消散。 随着落叶之火燃尽,穿梭魔身上的绿色火光也随之熄灭。身处黑暗中的柯林再也不能把握它的位置。因为这片梦境已经失去了最后的光。 它再度恢复到巅峰时期的实力,却没有发出声音。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但是天上恢弘的炉床,却在轨道中久久没有运转起来。 如果炉床无法生效,那么魔鬼突破这片梦境就只是时间问题。 这就是意外,柯林心想,光靠理论难以预料的部分。 不知道是季丽安计算失误,还是在先前的战斗中消耗了过多的生命丰饶,导致此时已经几乎没有灵素可以启动炉床的造物了。 “我不知道你在筹划什么。”穿梭魔的声音: “但你好像失败了。” 落叶,落叶。柯林徒劳地想向自己施加暗示,却也知道现在这样做毫无意义。 看来只能使用,预先埋在潜意识中的最后一个暗示了,柯林心想。 这是三个暗示中的最后一道保险,只是为了不让穿梭魔彻底控制自己。但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活下来。 就在他现在的左手边,正静静地埋藏着一枚氢弹。 第一百零五章 核弹能炸死魔鬼吗 以柯林目前对意识的控制程度,至多可以向梦境中植入三个暗示。 他没有真正尝试过,但据说这是普通人可以做到的平均程度。 因为三个以上的暗示,就会被意识打包整理到一起,因为杂糅而失去意义。 只有三个,所以每一个暗示都必须用在最不可或缺的地方。 第一个是关于“眷恋”的回忆,让他抵达了心之壳的碎片。 第二个是对叶片以及咒文的记忆,使得这个梦境中长满了月桂和无花果树。于是初约变得能够在梦境中生效,不至于完全无法和穿梭魔对抗。 最后一个,则作为失败后的保险丝,在梦境的某个角落埋藏了一枚氢弹。 当然,他不可能亲身体验过氢弹爆炸的场景。 他只知道氢弹有千万吨tnt炸药当量的威力,数亿度的瞬间高温,比太阳的核心温度还要高出几十倍。 但是这种量级的数字,早已超越了现实经验的想象力,两千万摄氏度和十亿摄氏度究竟有什么区别?没有区别,在感性认知上,它们都可以毁灭一切就是了。 所以,这枚氢弹并不是真正的氢弹,其内部也不存在太多具体的技术细节,就像梦中没有面孔的美人,令人熟悉而又无比陌生。 它其实更像是人们清谈时挂在嘴边的那种“氢弹”。一个在生活中反复出现的关于毁灭的符号,蕴含着现代人对核威慑下世界末日的所有恐惧。 所以别想用梦境来做核爆模拟实验。 柯林的深层意识根本无法理解,千万吨级当量的爆炸会造成怎样的冲击波,但长年累月的潜移默化却植入了幻觉般被夸大的记忆:氢弹会带来无与伦比的死亡和毁灭。 爆炸真正的威力,将来自这份错觉。 …… 那些恢弘构造的金属共振声,盖过了眼前那片黑暗中的所有响动。 但是柯林知道穿梭魔正在逼近。就如同它刚一出现就能轻易取走自己的一只手臂,现在的处于全盛状态的它,也能毫不费力地摘走自己的头颅。 眉心处传来刺痛感,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警示着危险的临近。星球本身的存在变得越来越淡薄,梦境中的重力环境开始消失,空气在气流的逸散中变得稀薄。柯林开始有些喘不过气来,毕竟他的激发状态状态对氧气有着很高的需求。 意识随着缺氧而变得飘忽,但是皮肤上的触觉依然敏锐地捕获到了一丝气流的紊乱。枝节增长时的一瞬,它们在咔咔作响。 寒意渗入骨髓,柯林知道它来了,无声无息,近在眼前。 当穿梭魔的手臂划开柯林颈动脉的霎那,他可以清晰地听见血液在压力下喷出的呲呲声。 仿佛就在耳边。 时间的流逝仿佛变得缓慢了,柯林甚至能感受到穿梭魔的手指停留在自己创口中的触感。 他想对穿梭魔放几句狠话,却发现喉咙里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也是在同一时刻,地底下传来了一声朦胧的闷响。 如果是在现实中,柯林不可能捕捉到如此短暂的时间间隔,毕竟这是以微秒计的反应时间。 氢弹中的点火装置启动了,那是安装在它内部的另一枚核弹。 雷管爆炸产生的压力使核装料抵达临界质量并爆炸,这是第一次核爆,但却只被用作点燃氢弹的渺小火星。 核爆产生了几千万摄氏度的温度,一瞬间剥离了氘和氚的核外电子流,使它们以每秒几百公里的速度相互碰撞,巨大的骤变能量喷薄而出。柯林感觉似乎就连身下的土地,都在发光。 然后短短的一瞬之后,一切都被蒸发了。 也许已经不能将之称为声音,毕竟声音是相对于听觉器官的概念。没有任何生物能够接收这种振幅的波动,这已经是致命的次声波。 不过估计在次声波将他们的器官结构破坏之前,爆炸中心高温早已将他们瞬间化为蒸汽。 十分之几微秒的时间之内,柯林所有的物质感官都消失了,他甚至没有感受到疼痛,身体就已经成为了那朵洁白蘑菇云的一部分。 但奇妙的是,他的意识依然保留着对这片梦境的感觉。 尽管这里的大气已经在相当程度上被稀释,但是冲击波依然在转瞬间推进到了几十公里外,在黑暗的空无中晃荡搅起无数飓风。 因为没有一丝光线,柯林原本不应该看见这些景象。但是已经失去了眼睛的他,却反而“感知”到了。 …… 氢弹能炸死魔鬼吗? 听起来就像是针尖上能站多少个天使之类,中世纪的经院里让神父们争论不休的哲学命题。 除非有灵素参与,或者存在特殊的约定,理论上物质界的所有事件都无法影响到虚界中的存在,最多让以太失去支撑它的物质载体。 可是这场核爆却并非真正的核爆,它发生在了梦境之中,所以其实是柯林意识里,关于毁灭的认知和冲动。 本质上,梦境中的一切对决,都只是柯林在和穿梭魔在意识层面的对抗。所有具体的战斗,都不过是经过“成像”转译之后,为人类头脑所可以理解的表象。 现在他已经打出了王牌,同归于尽。梦境中的肉体在刹那间蒸发消失,很快,潜意识就会察觉到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 尽管这只是一种错觉,但它们却有可能真的杀死柯林。梦境被过分地具体化了,导致低级的神经反射会将错觉当真,然后仓促地停下呼吸,停下心跳。 那么穿梭魔的情况呢?柯林迷惘地想,这些暗示同样对它有效吗? 对于没有物质身躯的它来说,死亡暗示是无效的。 此时它的身体同样已经消失,柯林却仍然能够察觉到它的存在。 它还在场,还有意识。它无比愤怒,但也无比恐惧。 柯林对死亡和毁灭的想象,已经超越了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穿梭魔不乏“入梦”与人交战的经验,但它从未体验过这种情形。 那种无比具体光和热,让它一瞬间联想到了“太阳通路”。从柯林的意识中发起的拼死进攻,对它来说本来无足轻重。但它本能反应般的失控联想,却让自己灵属的身躯遭受了真正的冲击。 进入别人的梦境战斗,确实有着重重风险。但如果它能更完全地控制住自己的意识,就不至于在一个下界生物的梦境中受伤。 就像柯林总能利用“归零”绕避开它的精神震荡,它本来也不会受到太多冲击,毕竟这只是一发纯粹用想象编织成的“核爆”。 对方灵魂和意图的强度有限,所以如果保持清醒的认知,就可以避开绝大部分伤害。 可是受创的结果,却比它预想的更为严重。 那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在对方在无意识中仍可以相信,世上存在烈度超过太阳的爆炸? 直到此时,它依然未能回过神来。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遭受如此重创。 黑暗中游离的灵素在不安地躁动。 但是,不管它犯下了多少失误,即使被柯林一次又一次出乎意料的反击弄的非常狼狈。 却始终有一个事实是不可能改变的。 那就是在精神战中,一个赤二星天的存在,不可能输给一个尚未踏上扬升之路的普通人。 无论是对自身无意识的掌控,还是意图的强度,两者都远远不是一个层级的存在。 初约的束缚消失的那一刻,柯林就已经没有胜算了。 空气中的灵素重新开始流动,那就是穿梭魔一度被撕裂的身躯。它正在复原。 用“撕裂”一词描述它所受的创伤也许并不恰当,毕竟虚界中原本就不存在关于空间的逻辑。所以四分五裂,也未必是什么致命伤。 柯林所能看到一切,只是用物质经验构成的比喻。 一个原核凭空凝结,然后穿梭魔细碎的肢体开始生长。模糊的血肉发出了拔节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它们让柯林想起了屠宰场里的骨锯。 穿梭魔正在重构身躯,速度越来越快。但柯林却仍然忍不住去想: 氢弹能炸死一个魔鬼么? 不是虚无缥缈的哲学问题,而是单纯战术上的考虑。 如果氢弹不行,超新星爆发呢?或者,时间之初的第一场爆炸呢? 物理驱鬼到底有没有搞头? 按照安赫人的理论,也许这一切都只会让它毫发无伤。 但是一发子弹却能杀死它的宿主。所以与超凡无关的技术发展,对世俗界来说并非没有意义。 而在这梦境中真正伤到它的,其实只是从自己的意图中迸发出的力量。 那份力量还太微弱,所以无论配合以怎样的想象,都难以完全生效。 不过再怎么说,现在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某种窒息感在一点点出现。 说不定现实中的自己,已经停下了心跳。 这才是保险丝的真正意义,用氢弹的爆炸给予对方重创,只是为了拖延时间,但真实的目的始终只有一个。 那就穿梭魔彻底控制它现在的宿主之前,给予自己……最有说服力的死亡。 向自己暗示并埋下氢弹的时候,柯林就没有想过靠这个击败穿梭魔。 如果宿主死去,受重创的穿梭魔就会再一次被流放回虚界。 一同得到解放的,还有自己心内海中的那位“老师”。 它已经被囚禁等待了十几年,此时终于能够迎来解脱了吗? 穿梭魔的身躯已经凝若实质,它身上的伤痕在急速复原。它已经没有了说话的闲心,在刚形成了一条腿和一只手的时候,就已经顾不上难看,急切而踉跄地向着柯林所在的位置爬行。 它要在柯林真正死去之前,接管他的意识。 柯林“低头看了看”他的身体,其实自己已经不存在了,就像只剩视点飘在半空中,但却已经无法移动,就像一个固定着的镜头。 柯林的意识逐渐变得朦胧,看着穿梭魔的身体浮空而起向自己接近,他慢慢地已经无法再思考什么了。 在这最后一刻,他对很多人感到了抱歉。 毕竟是自己把很多事情搞砸,然后就这么丢下不管了。 …… 但也就是在这时候,情况似乎有了某种改变。 穿梭魔在黑暗中停下了移动,它莫名不安地窥视四周,就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最后它的目光,却回到了柯林身上,哪怕这是它一开始的目标。 或者说,柯林的身后。 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它的脸上出现,夹杂着意外,惊惶和耻辱。然后紧接着,那种情绪转变为了仇恨。 它用恶魔语嘶哑地咆哮起来,听起来就类似于小孩在呕吐时的声音。 因为这声音,柯林就像是又从浅睡中被它惊醒。他沿着穿梭魔的视线,懵懂地望向自己身后。 然后他“看”到,那里什么都没有。 或者说只是他看不见而已,毕竟他一直没有为对方成像,意识又不处于特定的频率中。 那是他的“老师”。 长久地呆在心内海中的它,也跟随着那些星辰般的生命丰饶来到了这片梦境中。 有灵素不知从何处涌出,就像一缕涓涓的细流。不疾不徐地在柯林的周围描出一圈浅浅的轮廓,让他变得就像一道模糊的剪影。 也许是因为有了形体,柯林开始不由自主地向下坠落而去。 而那些关于死亡的错觉,也一时间被中止了。 他知道,是“老师”在带他离开。 穿梭魔的身影变得动荡不定,在暴怒中试图追上柯林。枝节甩动,稀薄的空气中响起了破空声。 肢体恢复完整之后,它的移速明显还要超过柯林和“老师”。 柯林“看”着穿梭魔不断地接近漂浮的自己。已经可以感知到它面孔上竖立着裂开的双眼,以及密集的口器。 靠感觉去“看”起来,比用眼睛看还要恶心。 就在他以为穿梭魔身上的枝节将再次刺穿自己的时刻。遥远的黑暗中,却传来了隆隆的沉闷巨响。 然后一缕一缕的光开始在天空中爬升。天空中出现了巨大条幅的轮廓。 炉床的构造,终于被启动了。 原本就只是稍微差了一点灵素,才导致它无法运转起来。 但是现在,“老师”轻巧地将缺口补上了。 就在那些光线划破黑暗的同一时刻,穿梭魔的身上也骤然腾起了翠绿的火焰。 这火焰又变得比之前更甚,让他无法再保持飞行,惨叫着向地上摔落。 第一百零六章 “一心同体” 当柯林醒来的时候,喉咙里就发出了沉重的吸气声,这是他这辈子最用力的一次吸气,肺部才重新开始运作。然后他急促地呼吸和咳嗽起来。 他睁开眼睛,瞳孔还没有聚焦,视线内的一切模糊不清。只觉得胸口内被塞进了一块沉重的石头,而左臂上还残留着断臂的幻痛。 许久之后,眼前的光线才凝实起来。烛光,那是配合入梦仪式点燃的蜡烛,在红石蒸发结束或蜡烛被吹灭之前,自己都无法离开梦境。 他定了定神,才看见季丽安的脸。她正跪在柯林身体的右侧,两只手还交叉叠放着,摁在他的胸口上。 看到柯林醒来,季丽安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说: “你的心跳忽然停了。我还以为……” 看来她是在帮自己做胸按压。 “我睡了多久。”柯林开口说话,仍然觉得上气不接下气,喉咙深处就像有火苗在炙烤着。 “两个小时。”季丽安说:“睡下一个半小时后,眼球开始快速转动。但是最后的三分钟,心跳骤停。如果你再不醒来……我就只能吹灭蜡烛了。” 不知道她清不清楚,现实的急救是没有意义的。 而如果武断地吹灭蜡烛,醒来的或许就是那只穿梭魔了。 他摇摇晃晃地起身,用手按着前额,想要缓解头颅里的刺痛。头脑还没有从缺氧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这里是暗门之内的小房间,他艰难地走到自己置物的支架旁,那里正摆放着一排抑制剂。他拿起了铜与玻璃构成的注射器,手却一直忍不住哆嗦。最后还是季丽安过来帮忙完成了注射。再晚一些的话,他都怀疑自己会被激发物活活烧死。 呼吸稍微缓和了一些。他才闻到一股草木的烟火气。柯林困惑地看向四周,发现在自己的左手边还摆了两只熏香炉,里面分别放置了两叠月桂和无花果叶,它们都在缺氧状态下缓慢地燃烧。 那是入梦前自己设置的,但它们的效力似乎并没有渗进梦中。 柯林心想,看来对于虚界生物来说,梦境和现实就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对了,也不知道炉床怎么样了。 他急忙闭上眼睛,再次感受自己的心内海。 那些如星辰般的生命丰饶,如今几乎已经被消耗殆尽,只余下暗淡的几处处于将灭不灭的状态,仿佛落在黑布上的灰尘。 但是如今,有一些不明的红色丝线散布在心内海空间中。 它们仿佛是在无形的风中飘荡着,而那些根系则延伸向所有“星辰”的下方,没入了不知名的黑暗中。 柯林将视点向着那片黑暗聚焦过去,隐约地能听见隆隆的响声,忽远忽近地。那已经是心内海所连接的另一个世界,所有意识存在的深海。 而炉床之奥秘,或者说“奴隶之王的婚戒”,就在那深处不可见地运转着。 “怎么样了?”季丽安小心翼翼地问: “梦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柯林会心脏骤停,就说明一定有哪里出了意外。 但她不知道柯林在梦境中经历了些什么,不知道自己改动过的设计有没有生效。 也不能确定,此时的柯林究竟还是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一个人。 “很顺利,所有结构都像计划中那样动起来了。”柯林说: “只是在最后关头不小心被它咬到一口,是我自己不小心。” 其实炉床没能在第一时间启动,但也说不上是谁的失误。柯林看得出来季丽安已经尽了全部努力。 “那……我们成功了?”她问。 柯林再次闭上眼睛感受着那些红色丝线,它们探入心内海中的末端正在缓慢地消散为光斑,正缓慢地转化成生命丰饶。 毫无疑问,这就是从炉床内涌出的灵素,来自于那只穿梭魔的身体。 而且自己身上并没有出现不知来源的刺痛,说明灵素排异并未出现,将炉床放置在深层意识中减少以太负荷的思路是正确的。 但是根本问题依然没有得到解决。因为想让灵素流入现实,就必须途径以太。 “好像是吧。”柯林低声说道。 季丽安忍不住用手捂住了嘴,她有些不敢置信地问: “那你现在已经是……?” 两周前,穿梭魔的上一任宿主被乔凡尼判断为“子月”的程度。 那么在自己铸成炉床之后,应该也已经接近了子月的层级。 但这只是力量规模上的评估,毕竟自己的意识,甚至还没有真正打开心之壳。 但是也没有谁规定过,巫师就一定要打开心壳。因为扬升之路远远不止一条。 “我想,我已经是一个真正的巫师了。”柯林说。 子月程度的巫师,行者踏出了扬升之旅的第一步。 季丽安的神色一时有些复杂,哪怕在教团的学校中,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巫师也是很罕见的。 至少,在她能接触的层面是这样。 而如果没有忽如其来的结核病,或许她原本也有机会踏上这神秘之旅,亲自去“触碰”那个神秘而深邃的世界。 但是无论甘心与不甘心,这一切似乎都在离她远去。但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阴差阳错地帮助另一个人成为巫师。 …… 柯林再次在脑海中勾勒出穿梭魔的形象,将意图聚焦在它的身上。 视野中忽然出现了翠绿的火焰,在柯林的眼前,穿梭魔细碎扭曲的肢体一点一点被凭空拖拽出来。 也许它在哀嚎,但炉床中的构造,为柯林屏蔽了来自它的一切声音。它无法作出任何实质反抗,必须执行柯林给予它的命令。 它的身高超过两米,黑紫色的肌肉泛着类似金属的光晕,紧紧地贴合在骨骼上,使得它的身躯显得格外细长。 翠绿色的火焰仍在它身上燃烧,意味着它依然还在抵抗,但显然坚持不了太久了。 它从柯林的深层意识上浮到心内海,来到了现实与虚界交错之地,也就等同于进入了这个房间。但是又仍处于柯林心之壳的遮盖之下。 季丽安看不见房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却莫名地开始感到不安,因为她的灵素感知相来出众,所以察觉到有异质的灵素进入了空间中,引起了些许紊乱。 “它现在……出来了吗?” 虽然在材料中求知了许多年,季丽安没有真正与这些灵属的生物打过交道,所以此时也难免有些紧张。 “嗯,它就在你的面前。” “别吓我了。”季丽安笑着说,却依然忍不住伸出手在面前摸索了一下。当然,她什么都摸不到。 实际上穿梭魔已经漂浮移动到了房间中间,柯林正控制着它的手向着桌子伸去。 然后,毫无意外地穿了过去。 随着它上浮到心内海,柯林的身体里再次出现了来源不明的刺痛。这次的痛觉轻微了许多,就如同毛细血管般,在所有皮肤下蔓延。 心内海位于以太之中,而随着穿梭魔的上浮,内海中的灵素总量自然也就超出了以太负荷,部分灵素浸漫到身体中,人体的灵素排异反应也就随之出现。 因为心之壳的一部分被改造成了炉床,加上在梦境中再次反复受到精神冲击,所以柯林心壳上的缝隙再次被扩大,至少为穿梭魔的出力提供了一定通路。 要试试它有怎样的力量吗? 现在的时间已经是午夜十二点,柯林在心里计算了一下,发现这正好是二十四小时内,青星通道最兴盛的时刻。 因为心内海与现实方位重合,所以同样受到行星通道的影响。因而最近的两个小时内,也就是穿梭魔在一天中最近现实频率的时刻。 所以它的攻击也将或多或少地,对现实产生影响。 翠绿色的火焰在一点一点熄灭下去。它终究意识到了,自己的任何反抗都毫无意义。 柯林在房间内环视了一圈,最后锁定了角落里自己的几个空酒瓶。 怎么进攻?他思索了一下,却感觉有些无从下手。感觉就像是要控制自己身上平白多出的器官。 经过几回简单的尝试之后,穿梭魔关节上的枝节猛然暴涨刺出,将酒瓶击成碎片。 季丽安被凭空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忍不住出声: “什么?” 毕竟房间里有个自己看不见的东西,怎么都不是一件容易安心的事。 “抱歉抱歉。” 柯林向她示以歉意,毕竟是自己太入神,忘了在尝试前提醒她一声。 但季丽安倒也没什么脾气,只是扯了扯嘴角。 一会收拾那些酒瓶残渣的,当然是柯林自己。 季丽安说: “不如把我拉进它的频率里吧。” “你确定?” 她揉了揉额头说:“至少不会被弄得一惊一乍。” 于是柯林又一次生涩别扭地控制着穿梭魔,准备将季丽安拖进一个异常的意识频率。 季丽安也是像“霍斯特”那样,在心壳上有着大裂隙的人。他们因此而变得敏锐,非常容易受到影响,哪怕不使用震啸也会被轻易拖到异常的频率中。 但柯林依旧尝试了十五分钟,才成功让季丽安看见一团朦胧的影子。 “这就是灵属的生物吗?”季丽安喃喃着说。 “你看到了什么?” “一只像狗的兔子。”季丽安笑笑说:“自欺欺人的幻觉。” 说完,她就回头朝着自己的工作台走去。 柯林也走近了那堆碎片,蹲下观察起来。从玻璃碎裂的状况来看,穿梭魔这一击的威力似乎还不如普通子弹。 比起那只风魔的攻击来说,当然就更不如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穿梭魔虽然力量更强,但也因此离现实频率更远。 乔凡尼似乎也说过,越是大家伙就越难在频率上迁移,所以有时反而不如被完全掌控的弱小精灵。 柯林又一次抬起穿梭魔的手臂,发现除了没有触觉传回大脑之外,几乎就像是在控制自己的手。 随着柯林的头脑从缺氧状态中恢复,越来越多的意图被聚焦到了穿梭魔身上,最终对它取得了完全的控制。 与其说是使魔,不如说它是自己肢体的延伸。只不过它身上任何的感知,都不会被反馈到主人身上。 就像一个人有了两具身体,这带给了柯林一种非常微妙的感觉。 穿梭魔的动作忽然变得有些踉跄,因为柯林一时没能适应这种全新的身体模式。 让意识适应一心分两用,显然也是需要时间来练习和适应的。 同时柯林一边活动着穿梭魔的手臂,也忍不住在想,如果能将穿梭魔的意识彻底抹去,再用灵素构成的神经,接管它的思考器官的话…… 那么自己是不是就等于有了两颗大脑? 分布式的意识?如果虚界不存在现实这样的空间逻辑,似乎也就为这种形式的生命提供了存在的基础。 若干个分离的思维器官上,运行着同一个意志。 就像拔出一株土豆苗之后,在它的下面还连接着若干颗根茎。 虽然听起来很恶心,也有点刺激。但是柯林想了想,又忍不住留了几分期待。 如果自己的脑容量再扩张一倍,那么自己又将会达到怎样的心智水平呢? 或许还不止如此。 圣王预言中“三重帷幕”的第一重,即是指人类受到自己原始知觉的限制,无法直接感知世界深层的存在。 虽然近代的巫师们声称已经用“成像”之法揭开了这一重帷幕,其实这不过是一种带有妥协性的方法。事实上到了今天,依然没有人能够直接看见虚界中的存在。 那么,如果某天能彻底接管穿梭魔的感知器官,自己是不是就可以超越人类的桎梏,以直接感官来认知虚界中的存在了呢? 也许只有做到这样,才算是真正揭开了第一重帷幕,成为了虚界和物质界双重存在的生命形式。 虽然到了那一步,自己可能也已经不能被称为人类了。 不过在这些有的没的想法出现之前,柯林就早已在考虑如何彻底抹去穿梭魔意识的问题。因为他绝不会像巫师“霍斯特”那样,给予魔鬼任何背叛自己的机会。 不知道以后,这个世界上会不会出现什么魔鬼保护组织,但至少现在没有。所以柯林也准备给予它最惨无人道的折磨。 无需在良心上感到不安,毕竟这东西已经不知道将多少人引上绝路了。 第一百零七章 无言的沉默 不知不觉中时间已经太晚,远远地能听见几声狗叫。柯林从季丽安家的窗户望出去,发现对面楼下的那些声色场所大多已经关了门,二三层楼的窗户也拉上了窗帘,但仍然透着一点暧昧的灯光。 现在还不是能安心回家睡觉的时候。因为还有一件极关键的事情需要确认。 将炉床深埋在意识海洋中,可以躲过神学院的提灯检测,亦或者一号先生的观察吗? 理论上确实没有问题,因为意识深海已经相当于是另一个世界。也就等于将燃料源藏在了最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 但就像季丽安所说,谁也不敢保证会不会有什么连锁反应。 就比如出现于心内海中的那些红色丝线,到现在也没人说得上来那是什么。 每一个人的内心结构都是独特的,与意识深海有关的扬升之路总是更多地存在不确定性。 柯林又适应了一会控制两具身躯的感觉,开始逐渐掌握了一点窍门,但还不知道能不能在战斗中派上用场。 因为排异反应的存在,他也不能太长时间维持这种状态,不久之后,就将穿梭魔收回到了炉床之内。 “你觉得净盐检测会比提灯差多少?”柯林转头问。 午夜两点,季丽安没有像柯林这样长期熬夜的生活习惯,加上白天改造《婚戒》时花费了太多心力。此时已经时不时用手捂着嘴打起哈欠,脑袋就像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呼吸里还带起了轻微的鼾声。 “……” 发现季丽安已经处于半昏睡的状态,柯林无奈地伸手摇了摇她的肩膀。试图让她清醒一点。 “……?”季丽安迷惘地睁开眼睛,浓密的睫毛仍然低垂着。她抬手揉起眼角,似乎依旧弄不清状况。 “净盐检测的效果能比得上提灯吗?”柯林又问了一次。 “我不知道。”她迷迷糊糊地说: “看谁在用净盐吧。只是提灯的效果……会稳定一些。” “帮我检查一下吧,看看我身上有没有外溢的灵素。”柯林说:“至少在天亮之前,还有调整的时机。” “唉。”知道要继续干活,季丽安的眼神顿时变得幽怨起来。 她其实很想问:平时你都这样折腾自己么。但是话到嘴边却又放弃了,她知道一定会得到肯定的回答。 因为这个人就是这样,精力旺盛,野心勃勃,就像永远不知疲倦。 虽然是想抱怨,她也知道柯林没有其他选择,所以她试着变换一下努力的方向: “五十二奥里。” 她伸出两只手分别比出三和二,在柯林眼前晃了晃。 “什么?” “不会以为这边的服务都是免费的吧。”耳畔私语般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怀好意: “改写仪式收费五十奥里,净盐检测两奥里,谢谢惠临,以上项目请用现金结清。” 季丽安收拾了一下精神,提起神来,拿出了作为私人医生的营业性态度。 “报酬不是用平时带来的材料抵消了吗?”涉及财务上问题,柯林马上警觉起来。 “最近的质量下降得太厉害了,你自己心里也有数吧。”她说:“所以这边也不得不收费,用来当作警醒。” 柯林若有所地地点了点头,然后伸手从上衣里拿出皮夹: “行,五十二奥里对吧?” 没想到柯林会这么爽快地开始掏钱,季丽安一时也愣了神。 之前他们偶尔也会开这样的小玩笑,但是柯林每次都会斤斤计较,毕竟季丽安找的大多数理由都是无理取闹,所以他有时会一本正经地反驳。 季丽安也并不是真的要钱,只是想借此取笑他的吝啬和笨拙,找个讽刺他的由头,或者偷懒的借口。 结果柯林这样二话不说开始掏钱,反而令她有些措手不及。 “喂……”看到情况不对,她换了一种语气提醒说: “开个玩笑而已,你知道的吧?别拿那种东西侮辱我了。” 她原本就乐于接近与神秘有关的一切,并深深地为之痴迷。所以哪怕没有那些材料作为报酬,她一样会去做的。 “那就算是今晚住宿的费用吧。”柯林将一叠纸钞递给她说: “一会我还可能要在暗室里睡一会,明天早上离开。” 五十二奥里。为什么她半梦半醒间会说出这个数字。 因为那是一个治疗周期的费用。 季丽安一直在市立医院接受安慰性的治疗方案,只是聊胜于无而已,但是要价却并不低。 在这样的医疗条件下,公国平民的平均年龄不过四十五岁上下。 季丽安虽然一直在帮妓女看病,但缺钱是一定的。 “没有地方能囤到酒了,短期内我也不敢再向卢卡买太多红石。”柯林晃了晃手里的纸钞说: “所以这点现金对我也没那么有用了,收下吧。” 不影响大目标的前提下,能帮就帮,这就是柯林对待同伙的准则。 更何况改编一个巫术的价格,应该也远远不止五十二奥里,这是她应得的。 季丽安盯着柯林手里的钱,咬了咬下唇,暗暗地质问自己为什么会堕落到这种地步。她将头别过一边,但还是忍不住伸出了手。 当季丽安的手指捏住了纸钞的上半部分的时,柯林却又冷不丁地开口: “但是收了钱,就老实给我干活。” 他就像个魔鬼一样: “在确定问题被解决之前,今晚就别想睡了。” 就知道会这样,季丽安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却没法再收回伸出的手。 …… …… 将炉床深埋在梦境中的做法是有效的。 季丽安连续做了几次净盐检测,发现在不放出穿梭魔的情况下,柯林身上的灵素溢出甚至还要低于普通人的平均水平。 “这不止是改良炉床的效果。”季丽安说: “即然那个记忆封印会修复心之壳,也许它还在某种程度上遮掩了裂隙的存在……” 季丽安的灵素感知,已经算得上是优秀的水准。所以她亲自使用净盐检测,效果不会与提灯相差太多。 所以基本可以认为,柯林对自身实力的隐蔽,已经可以从大部分常规性的侦测手段下生效。 而在圣一神学院这种地方,还不至于让教团动用非常规的侦测。 毕竟哪怕仅仅是“提灯”,也已经是非常昂贵的仪器。 将超凡有关的一切隐藏起来,也就意味着相关的成本会急剧上升。 “其实我听说过,会用红信仪来传输的材料,一般还是密级比较低的。” 临近天亮,季丽安收起了最后一组净盐。反而开始变得清醒起来,进入一种疲倦的亢奋中。 圣一神学院自身也算不上多么高级机构,虽然用几台红星仪与同盟学者之间发布文献和交流的网络相连。 但是它本身,却也不过是一家边陲之地的专门学院而已。 所以神学院报房的业务甚至是半开放的,除了维持着其他学院或教团的沟通之外,它还会接受一些来自社会上的通讯委托,或是协助其他机关的内部联络。 比如曾负责监视季丽安的“寒鸦猎团”,从属于某个被称为“公国圣省”的机关,其实和圣一神学院没有太多关联。 但是柯林却在神学院报房截获到他们内部的命令文件。 “如果除了那些‘提灯’之外你没看到其他什么古怪的道具。”季丽安说: “那么基本就可以认为,‘炉床’暂时不存在暴露的风险了。” 柯林点点头,从由座椅临时改造而来的手术台上起身。 他想对季丽安道一声辛苦,但这早已不是第一次两人一起熬夜解决问题。再说这种客套的话,反而显得有隔阂。 连续十几个小时的工作成功告一段落,他们都松了一口气,一时感到有些轻松,但也有些不自在。 季丽安望向窗外,天边已经隐隐有了一丝泛光,意味着新的一天又到来了。 一切又会回到平时那样,柯林将匆忙离开,然后自己又会独自埋头在资料和显微镜之间,度过那仿佛看不到尽头的沉闷时光。 “会产生信息素的分化菌群已经被分离出来了。” 不知为什么,季丽安忽而有些不安地想再说些什么,结果却发现自己也只能说这些工作上事: “将它们放在仪式主干边上,就能稳定地产出信息素。只是抑制剂那边,现在还没有什么进展。” “浪费了一整支针剂……结果什么都没弄明白。”她略微抱着歉意。 “没关系,如果短时间内还没法弄清楚成分的话,就别为它浪费时间了。”柯林想了想: “毕竟没有及时找到‘黑纹银鲛’,也是我这边的问题。” 当初把这件事交给她,或许本来就是自己的武断。 对于这些复杂的活性物而言,即使成功分析出了成分,怎么萃取生产又是另一个层面的问题。 季丽安还得抓住一切机会筛选链霉菌,时间对她来说正在变得越来越宝贵。柯林不想再耽搁她太久。 只是在怎么对付阿雷西欧的问题上,也许又会增加几分波折。 “嗯。”季丽安微微点头,然后又不知道该接着说些什么。 两人之间一时又陷入沉默,就像之前在工作时一样。室外零零星星地响起了一些鸟啼声,是一个安静清爽的早晨。 柯林的视线常常过于集中在某一点上,因此容易忽略目标之外的事物。 而季丽安又因为长期的幽居,渐渐地在失去与人正常交往的能力,或者说她本来就更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是那种善于体察他人心绪的人。 因此这种沉默总是会在他们之间出现,而且,谁也不知道怎么打破。 “我去暗室里稍微眯一会。”柯林抬手看着表说: “再过两个小时就该去神学院了。” “好。”季丽安也站起身来: “我去帮你拿点毯子。” …… …… 五只手会议的现场,被放置于一处马里齐奥名下的庄园中。 这一次是族长会议的延申,除了五只手之外的其他辛西里集团,只要稍成规模也会受到邀请,然后派人来参与。 柯林还是第一次出席这种场合,因为卢卡准备带他来和大多数人打个招呼。 “按照你的功劳,这本来就是你应得的。”卢卡移过头对他说: “毕竟没有你,也就没有今天的切斯塔洛。” 其实柯林才刚刚从神学院下班出来,今天一天都在提心吊胆中度过,生怕某个时刻,自己身上的巫术嫌疑就被人察觉了。 但是结果却一切如常。那么想必也可以在守灯人面前保全秘密。 朱莉欧难得地好好打扮了一回,无帽沿的钟型女帽,穿着合身但低腰线的及膝洋装。 这类会议常被人认为是辛西里人庸俗品味的聚集地,来往的都是一些挺胸腆肚,胡子飘垂,穿着民族服饰的古怪人士,连环画中各种反派的常用取材。但女人们近几年来已经不再作传统打扮,她们更倾向于和安赫上层圈子保持一致。 会议还没有开始,大部分人在庄园里自由游览。说是庄园也许更像是别墅,因为面积不大也没有什么农田,后院里种了一些适应这里气候的果树,但估计只是作观赏用。还有一个带喷泉的泳池。主建筑里有宽阔的大厅,大部分人就先聚集在这里相互寒暄。 柯林的视线在人群中快速扫过,其实他认识其中大部分头目,至少在照片上见过。生面孔大多是在近两年才顶上来的人。 男仆们端来了酒水,尽管禁止私酒生意,不意味着马里齐奥没法为自己的聚会弄来好酒。但是在他明目张胆地违反禁酒令的同时,柯林还看到施塔德的市长短暂地露了个脸,接着就走进了马里齐奥的办公室。 这庄园中出现的一切,都像是马里齐奥的某种示威,暗示着卡鲁索虽然和其余四家处于同一个会议中,但本质上已经是不同层面的势力。 卢卡坦然面对着这一切,举着香槟和大多数人谈笑自若,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自在。 第一百零八章 肢解 “我听说你在卡佩罗那边的进展不太顺利。” 一边低声对柯林说着话,卢卡一边将空酒杯放在了男仆的托盘上,向对方微笑了一下以示感谢。 虽然卢卡来到施塔德以后一直过得很简朴,出席这种场合似乎也没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 “肃清掉了一个地下酒吧,但一些人依然觉得她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卢卡盯着正在和别人打招呼的朱莉欧,“脏手指”德乔等人也在场中: “她还有戏吗?你觉得怎么样?” “不好说。”柯林摇晃着自己杯子里的清透酒体: “她本人可能没有传言里那么不堪,但关键还是别人怎么看。” “今天有了一个机会。”卢卡说: “你猜这场会议被提早了一周是为什么?” “……” 毫无疑问,因为几周前在族长会议上通过的禁令,马里齐奥现在正面临着压力。 挡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更何况是在一个违禁品市场欣欣向荣的时候,让这群黑帮分子只能对着它发呆。 所以此时在中下层的辛西里团体之间,头目们的不满正在日益高涨。 甚至不乏有些闲言碎语在说,五只手不过也是当局圈养的五条狗。而所谓的“大老板”马里齐奥,就是握在当局手中的那条拴狗绳。 “是为了那道禁令?”柯林猜测着说。 “更具体一点,为了卡佩罗的事。”卢卡说: “你们又有机会了,不过这已经是最后的机会。” 不用说的太透,柯林也就明白了卢卡的意思。 卡佩罗的头目们为了争夺族长之位,已经做出了太多令人难堪的动作: 发起了明目张胆的街头战争;与巫师勾结使用禁术;还有为了筹措资金而贩运私酒。 这个家族已经得罪了太多人。所以一旦出了什么事,从老家到当局,乃至五只手家族全体,都不会有谁愿意出面保它。 正巧,它碰上马里齐奥急需彰显自己权威的时节。 卡佩罗可能会在这一场会议上被肢解,“头脑”奈维欧的多年的苦心经营将毁于一旦,。 所以这是一场做利益分割的会议,也是用来震慑大部分其他团体的会议。 为了让所有人看清楚上层的态度,以及违令贩私酒的下场。 柯林皱起眉头望向一个角落,朱莉欧正在那里和几个要好的少女一起说笑着。她毕竟是奈维欧的掌上明珠,所以一起长大的玩伴也差不多是一个圈子里的人,都是其他族长或头目的家眷。 柯林不知道,她以前是以什么面目出现在这些社交场中的,但是从那些童年玩伴的反应来看,似乎并未察觉到她身上有什么异常。 或者她们察觉到了,也只会以为朱莉欧是因为家中的变故才有了变化。 似乎感应到了柯林的视线,朱莉欧也望向了他所在的方向。 现在的她,目光就像湖水一样平静。 她意识到这场会议的真正目的了吗? 柯林仍记得自己举着枪走进旧仓库的那一夜,被绑着的她就像个不良少女一样,胡乱地放着狠话。 而在那一晚之前,朱莉欧也许还在画廊里和朋友们议论着世上的不公。在柯林的脑海中,这两幅画面总是难以相容到一起,在他眼中,朱莉欧是一个矛盾又不可理解的人。 可是现在,她的目光中即没有喜悦,也没有担心。这是一种会让柯林感到熟悉安心的目光,因为他乐于和这种人来往。 如果是卢卡或马里齐奥,应该也会认为这种就是“可靠的人”。 无论曾有过多少稀奇古怪的思考,莫名的诧异或是愤怒,到最后似乎总是会变成,差不多的大人。 又有几个人陆续过来和卢卡打招呼,似乎在谈论红石生意的相关事宜。柯林就向卢卡示意了一下,表示自己先去其他地方逛逛。 他走出大厅,一时感觉胸中有些烦闷。 昨天刚以“海因里希”这一重身份寄出信件,会获得怎样的反响还不得而知。 在收编卡佩罗家族这方面还没有什么进展,却已经开始遭遇挫折。 如果没有一批可以信赖的人手,有关私酒的计划将很难有推行下去。 忽然有些理解卢卡为什么总是会抽那么多烟。单打独斗总是最轻松潇洒的,当需要依赖组织的时候,就往往会出现很多难以把握的情况。 走道两旁是一片片被裁剪成各式几何图形的灌木丛,虽然第一眼能给人以冲击,但是看久了就会觉得缺乏自然的意趣。 离会议开始还有一点时间,柯林就沿着红柏木板铺就走道往前走。一边思索着出路一边散步,不知不觉中来到了一片小小的果林。 也许是因为远离了主建筑,所以园丁也就疏于管理,结果这里的样子就像是野外的山林一样。 然后柯林看到,树下似乎有一个人影。但还没认清对方的样子时,他就听到了一道山泉般清冽的声音: “哦?是新来的獠牙吗。” 女性的声音,话语的内容虽然是问句,但主人的语调却依然没有什么起伏。不至于说冰冷,却仍然为这暮夏的午后平添了几分凉意。 她的身形被一袭衣袍遮去了,那袍子宽阔得就像不属于这个时代。在她的腰间竟然还配着一支细剑,供握持的十字握把上,有着如花朵般繁复镂空的结构,可以为主人护住整个手部。 看到这两个特征,柯林就想到了她的身份:在“拿勒之家”剧院时曾跟随在马里齐奥身边的人。 就是她无声无息地取走了阿雷西欧手中信息素装置。 “虽然不知道还会见到你几回,但即然你是獠牙,姑且还是分给你一个名字吧。” 她说话的语气很奇怪,比正常人的语速偏慢,同时就仿佛对什么都不在乎一样。 不能说完全一样,但依然和一号先生有几分相似。 “希尔佩特。”她想了一阵子后说: “以后这个名字就分给你了。” 柯林一时没理解她的意思。 “以后你可以叫我‘希尔佩特’。” “一个安赫男名?”柯林问。 “图方便的代号而已,我尽量不想从它联想到自己。”希尔佩特说: “所以不可以太过贴切,但也不能刻意不贴切。我在收集听见过的每一个名字,然后把它们公平分给可能再见面的人。” “希尔佩特。”她说: “可以记住吗?如果我们还会再见的话,我就是‘希尔佩特’。” 记得阿雷西欧在劝告一号先生时曾提起过:马里齐奥家的那位,自欺欺人地给自己起了几百个名字。 她就是卡鲁索家族的守灯人吗? 没想到守灯人中,竟然还会有女性。 观赏用的果树下,摆了一张毫无装饰的椅子,此时她正坐在那椅子上侧对着柯林。但她的面前却什么都没有,如果要描述她在这做什么,那就只能说“希尔佩特正在坐着”而已。 而她的面具此时已经被掀起来了,正侧侧地斜放在头顶上。栗色的长发下是姣好的面容,来起看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 她是被分配给卡鲁索家的守灯人,而卡鲁索又是五只手中最强大的一支。那么按照常理,她应该是施塔德五位守灯人中最出众的那个一个。 “还有你,阿雷西欧。”希尔佩特平静地说: “准备在一旁看到什么时候呢?” 柯林微微一怔,环视四周也没有发现什么端倪,然后他看向自己身后,就看见阿雷西欧从果林的入口处走了进来,脸上是丝毫也没有被揭穿后的尴尬。 “海伦妮。”阿雷西欧如此称呼说,应该是希尔佩特分给他的名字: “我们有几周不见了吧。” 如果每个人都在以不同的假名称呼一个人,那么她似乎也就有了无数种身份,并且将在不同人的眼中分裂出不同的面目。 这些旁观者之间将难以交流,你口中的a其实是他口中的b,结果也就无法形成统一的描述。所以一个有几百个名字的人,就会始终像影子一样存在又不存在着。 这就是守灯人“希尔佩特”,用来回避“自我”的方法。 但也正如阿雷西欧所说,这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罢了。 毕竟名字远非自我的全部。即使像一号先生那样干脆完全没有名字,又能起到多少效果呢。 …… 柯林想到阿雷西欧明面上的身份,依然是奈维欧的助手,所以他参加这次会议也在情理之中。 但他从自己的身后出现,是不是意味着他其实一直在跟着自己? “没想过你也正好在这里,柯林。” 阿雷西欧若无其事地说。也不知道这真的是一个巧合,还是他刻意在带过这件事。 “又是为那位小姐的事,才专门来我这里么。”希尔佩特声音无起伏地说道: “我早就说过了,老家那边也是不可能同意这种事的。” 那位小姐?是指朱莉欧么?同意又是同意什么? 对于两人之间没头没脑的对话,柯林一时摸不着头脑。 “柯林。” 似乎没想到希尔佩特会当着外人的面直接说出这些话,阿雷西欧的面色一时间变得阴沉如水。 “这是守灯人的事,如果你只是无意间来到这里,就请先回避一下吧。” 希尔佩特短短的两句话,已经让柯林的脑中浮想联翩。什么叫“老家不可能同意”? 是不是暗示着,阿雷西欧甚至有忤逆老家的嫌疑…… 怎么想这都是麻烦的事,早在阿雷西欧说话前,柯林就已经感觉如坐针毡。 所以这时阿雷西欧开口赶人,反而让柯林有种解脱的感觉。 柯林点点头,很干脆地回过头去。正好到了会议要开始的时间,现在他只想快点回到那个大厅。 但是在路过阿雷西欧的身侧时,这个尚处于壮年而且穿着考究的守灯人却压低了声音对他说: “我知道你现在在弄什么把戏。” “他们不同意我打开那个枪手的大脑,所以我暂时没有拿到证据。” “无论你想搞什么鬼,别再第二次让朱莉欧身陷那种场合。” 说完这些话,他就朝着希尔佩特的方向走去。 柯林紧紧闭着嘴一言不发,离开了这片林地。 …… …… 这次会议确实是围绕着肢解卡佩罗而展开的。 只要是对局面稍有判断的人,或多或少都有预料。 但是当五只手的几位族长各自说出自己的要求时,却仍然引起了一片哗然。 包括弱小的切斯塔洛在内,每一家都磨刀霍霍地准备割走卡佩罗的一部分。在这之后,卡佩罗将不留一丝痕迹,就连现在担任头目的人都将变得一无所有。 窗帘都被拉上了,室内显得有些昏暗。二十四个人围着一张巨大的圆桌环绕而坐,其余不少人则在挤在房间里,不安地走动。 这里的每一个人,放到外面都是头领级的人物,但是他们中的大部分,今天甚至还轮不到一张椅子。 马里齐奥的一名助手说完了卡鲁索家族的索求之后,倒吸冷气的声音就时起彼伏,久久没有人吱声。 马里齐奥的要求可以被很简单地概括:除了其余几家要走的那点零碎之外,剩下的全是我们的。 而且卡佩罗现任的六个头目中,将有四个要被处决,而且他们的家人将不会得到安顿。 现场一时陷入死寂,连以往在这种会议上经常出现的俏皮话都不见了踪影。甚至连剩下的几位族长,一个个都皱起了眉头长时间不说一句话。 作为卡佩罗头目之一的“脏手指”德乔,并不属于要被处决的四人之一,甚至他还受到了一定优待。 马里齐奥允许他进入卡鲁索,当一个中级助手。 但是他想着曾给他留下无数伤痛的卡佩罗家族,那个他每天都恨不得早一刻死去的奈维欧。看着那些曾嘲笑过他,此时却慌得说不出话来的其他头目。 现在他应该感到畅快才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发现自己无法再沉默下去: “难道您认为我们这些人已经死绝了吗?” 他盯着马里齐奥说,毕竟是在反抗五只手的顶层人物,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堂·马里齐奥,您是知道的吧。” “就算我们都是死人,只要还没葬下去就不能这样欺辱。” 第一百零九章 规矩 当阿雷西欧打开会场的黑檀木门时,看到的就是一片剑拔弩张的场景。 体格矮小的德乔不知为什么站了起来,神情复杂。像是在发怒,又更像是在畏惧。 而马里齐奥也摘下了手指上的图章戒指,正自顾自地摩挲着上面铭刻的名字,这是他很不高兴时的习惯。 阿雷西欧身为前任守灯人,却轮不到在会议桌上坐下,他不动声色地在拥挤的人群中穿梭,却没有触碰到任何人,同时整理着因在散步而有了些许褶皱的衣领和袖口。 他并不为会议中的局势感到紧张。因为他一直认为卡佩罗的命运与自己无关。 这个缺乏自制的家族会走向末路,也是他料想中的事。 他的视线在人群中迅速扫过,最后落到了朱莉欧的身上。她正坐在德乔的身边,离柯林所在的位置很远。 他一时有些恍惚,这时才想起他们已经接近一个月没有见面。这段时间他一直在为朱莉欧奔波,甚至没有留意到这件事。 朱莉欧的样子并没有太多变化,至少可以确认她没有在切斯塔洛那边受什么委屈。 但他并未因此感到心安,因为早已听见过她亲手肃清了皮亚的传言。 而今天朱莉欧会坐在“脏手指”德乔身边,则更是印证了他的猜测。 不是作为傀儡,而是她本人,想要继承卡佩罗家族。 停下吧,回来吧,朱莉欧。 他垂下手臂,默然而痛苦地想着。 这条路太肮脏太残酷,根本就不是你应该走的。 只有那些对朱莉欧有所求的人,才会恨她是个废物。在各自利益的驱使下,无时无刻不希望朱莉欧去改变,去“成长”。 而他阿雷西欧,则宁可朱莉欧是个废物。因为他深深地知道对于朱莉欧这样特殊的人来说,只有成为废物,才能像个普通女孩一样生活下去,保全她那可贵的善意和同理心。哪怕那只是温房里一受风就会凋零的花朵,却也是阿雷西欧苟活于世的意义。 否则早已被灯火抛弃的他,还有什么理由再坚持下去呢? 可朱莉欧又终究是“头脑”奈维欧的女儿,无论她的血脉还是身份,似乎都早已预示了某种命运。 一瞬间阿雷西欧感到了一丝失落,也许他怎么试图阻止,她到底还是会和自己的五代先祖一样,走上成为族长的残酷道路。 但这种无力的想法,只在阿雷西欧的心中一闪而逝。自从被灯火抛弃之后他就再也不会敬畏什么了,更何况是这种虚无缥缈的命运。 而已经坚持了这么多年的执念,也不可能再轻易放下。 朱莉欧是为什么才有了如今的转变?阿雷西欧明白,那只是有人唤醒了她不恰当的愤怒,或不成熟欲望。 而从灯火中醒来的他,深深地明白这一切不过是转头成空的虚妄。 他比少不更事的朱莉欧,更清楚她自己真正需要什么。 所以他准备让朱莉欧拥有什么样的未来,也与她自己的意志无关。 …… …… 马里齐奥会拿出这样的提议,本来没有指望谁会真的接受。 这是一个赤裸裸的战争宣言。 但他不会在会场上直接杀人,因为这样做太难看也达不到威慑的目的。他会让几位头目各自回到地盘,再各自做好自以为充足的准备。 但这不会给结果带来太多改变。 并不是说马里齐奥能在直接火并中轻松胜过卡佩罗,如果在街头上开火,双方都会损失惨重。 但他们之间的战争绝不会以这种方式进行。因为只要马里齐奥开口,那每一个应该被处刑的头目,最终都会无声无息地死在自家的浴室里。 但是他也没有想到,“脏手指”德乔会当场翻脸。 在他的地盘,而且当着所有人的面。 这不是勇气的问题,而是智慧的问题。如果是卡佩罗的其他头目开始拍桌子叫嚣,甚至是掏出枪来,马里齐奥都不会感到意外。 德乔不是一个不知道隐忍的人,也不应该是那个为卡佩罗家族叫屈的人。更何况,马里齐奥还有意无意地想放德乔一条生路,因为这个矮个子男人,一直把自己手下的人看管得很好。 但这些好心,却似乎都被浪费了。 当马里齐奥沉下脸的时候,大部分人都噤若寒蝉。而德乔就像是没有察觉到危险在逼近自己似的。 说完那句“下葬前都不可轻辱”的辛西里格言之后,他就紧接着说: “堂·马里齐奥,我不认为你做出了一个好的决定。五只手会议上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先例。我们聚在一起,是为了相互帮助以及约束,为了壮大彼此,而不是让你用它来吞并别人的。” “卡佩罗家族比卡鲁索更早来到施塔德,在我们来之前,这里的一切被安赫人的杂种流氓榨得干干净净,是卡佩罗付出了最多牺牲,才从本地帮会手中为辛西里人争来了存活空间,然后,人们的口袋里才存的下钱。” “你不会忘记了吧,当初是奈维欧的父亲提携了你,否则你一生都是一个报童罢了。那时他才是这里的‘大老板’。今天你可以不知感恩,不顾情面地肢解掉卡佩罗,那你能保证,明天就不会有人盯上卡鲁索吗?”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德乔整个人都在颤抖,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害怕。但他口中的话语却非常流畅,甚至越来越丧心病狂: “我知道你也有意让自己的孩子继承你的一切,因为你很羡慕卡佩罗家族,能在直系亲属之间传承五代。”他说。 “住口!你在胡说什么!” 马里齐奥身边的助手,立即出声制止了德乔。尽管这件事人尽皆知,但却不是能这种场合提起的话题。 马里齐奥扬了扬手,就像挥赶手边的苍蝇一样。示意自己的助手住嘴后,他就继续盯着德乔,但那视线就像在打量一个死人。 “你曾经仰望那个提携你的人,所以如今你坐在这个位置上,就处处想要胜过他……你要像他一样将自己建起的集团传给自己的孩子。但是这还不够,你还准备彻底拆掉他留下来的东西?” 德乔确实是个能力平庸的人,坐在卢卡身侧的柯林心想。 他说的这一串话看似有力,实则已经方寸大乱,不过是垂死挣扎。除了打情怀牌攀附关系之外,甚至还有点掀桌子的意思,但这不是逼着马里齐奥杀了他们吗。 他不禁心想,难道自己对卡佩罗的诸多打算,终究是难有回报了? …… “记住,是你们违反了禁令。”马里齐奥喉音依然嘶哑沉重,就像一直犯有喉炎一样,让人觉得他开口说话是一件很吃力的事: “我让你在这无所顾忌说话,是怕别人会有恐慌和误会。我不在乎那些虚伪愚蠢的避讳,今天就全部拿到台面上来吧。” “我正面回答你的所有说辞,无论是卡佩罗近几百年的付出,还是我和上一任‘大老板’的过去。这些和你们应受的处罚都没有关系。因为一切只是因为你们有错在先:违反禁令贩运私酒,无视‘法官团’的调解,在街上弄出上百条无辜的人命。有人做了错事所以要受到惩罚,什么时候这也成了可以供你们来回揣测的事?” “可是你还想把卡鲁索在自己的血亲中传下去。” 德乔忍不住接着说道: “你已经老了,你的孩子才多大?他能系好自己的鞋带了吗?你就不怕自己现在开了先例,那么卡佩罗今天的下场,某一天也会落到他的身上?” “你还在担心我的孩子。”马里齐奥扯动了一下嘴角,不知是在笑还是怒: “灯女在上,没错,他会继承我的一切。” “但是无论再过多少年,卡鲁索家族都不可能像你们一样被人拆解。 “这不是因为我的孩子有实力让家族永远强大下去,而是无论卡鲁索衰落到什么地步,他都会铭记我对他的教诲,并且会把这条教诲一代代传下去。 “就像过去的‘大老板’,卡佩罗两代前的族长,曾经把它教给我一样。” 马里齐奥闭上眼睛,带着些许怀念地,用拿勒语吟诵着引用道: “无论有多少权力和利润摆在你的眼前,永远有一件简单却又不简单的事应该被记住,那就是:不要破坏规矩。” “他已经死了四十年了,死得很不名誉。”马里齐奥皱起眉头,稍微改变了坐姿,揉了一下鼻子: “但我还记得他告诉我这句话时的眼神,他盯着我的眼睛看,他要确定这句话已经印到了我的心里。” 对于他们这样的团体来说,规则和名誉比什么都重要,否则就会变得和那些旧城里的流氓集团没有区别。 “如果你们的老族长还活着,知道他会对你们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吗?”马里齐奥说: “我告诉你——和我一样的决定。” “那就准备好接受战争吧。”德乔说:“我们不会坐以待毙……” 恐怕德乔是准备主动向马里齐奥发起进攻,说起了最后的通告。 但是他只说到一半,就被一个轻柔的女声打断了。 “马里齐奥伯伯,请问,我可以提两句吗?” 这是与此地氛围极其不符的声音,当它响起时,场中的不少人之间就有了些许骚动,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起什么。 包括柯林在内,所有人都感到了惊讶。 因为说话者,就是曾被称为废物的朱莉欧。 阿雷西欧默默无言地望着朱莉欧的方向,手掌不自觉地捏皱了刚刚整理好的袖口。 “朱莉欧。”虽然同样感到诧异,马里齐奥的神色依然缓和了一些,不带太多表情地望着她: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说吧。” 他顿了一下,转而补充说: “但如果你是为那些人发言,我不会念及什么情分。” 柯林望着朱莉欧,不知道她会给此时的僵局带来什么改变。 获得马里齐奥的同意后,朱莉欧依然低头半响。接着就像理清了全部思绪一样,她轻松地笑了一下: “刚才在聚会上时,我和人打听了会议是怎么得出这类惩罚的。” “虽然不像当局的法院那么严谨,但究竟做什么处罚,还是需要我们的‘法官团’来决定,是吗?” 马里齐奥盯着她看了一会,然后转头打量其他人。 不知道是谁先露出了笑意,结果是两秒钟之后,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哪几位是法官团的人。”马里齐奥说道: “都站起来,我们来做个完整的过程。” 没有成文法可依的法官团,在这种时候当然只是一个笑话。有几个人笑嘻嘻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他们分属于几个实力较强的家族,代表着各自家族的利益。 “不不不。”朱莉欧急忙摆手说: “我没有指望他们忤逆您的意思。” “只是想说,即使按规矩来,现在的惩罚也还有调整的余地。” 有些人已经在起哄,说着些些废物公主在这种时候就应该闭嘴之类的话。 “都是最重的罪责,配得上最重的刑罚。”马里齐奥说:“我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但是这种惩罚会引起帮派战争。”朱莉欧说: “卡佩罗是一个很能给成员以认同感的家族,即使失去了头目,他们也依然会反抗的。” 即使斩首头目,依然会有人采取报复性的行为。 马里齐奥打量着朱莉欧: “你不适合这种场合。” “我知道。” “卡佩罗会变得怎样,你不会受影响。”马里齐奥说:“我受过阿雷西欧的委托,以及看在奈维欧和你爷爷的情分上,你可以安稳度过余生。” “但是,我与这件事确实有关啊。”朱莉欧低声说道: “如果不是因为我的无能,家族就不会失控到这种地步。” “如果我是一个可供你们考虑的对象,那么你们也就没有必要,这么急切地肢解和控制卡佩罗的成员。” “一切的惩罚都是为了让大多数人不再犯错。”她抬起头说: “如果有一个更好的选择的话,您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吗?” 第一百一十章 破局 一切惩罚都是为了不让更多的人犯错。 朱莉欧头上仍然戴着那顶钟形帽,这让她看起来就像同盟腹地的富家少女,又可爱又时髦。齐耳的亚麻色短发从帽檐下俏皮地探出,又稍微上扬卷起,如同两只精致的羊角。 “犯错的人要得到裁决,如果他确实违反了族长禁令,那就必须被处死。” 可从她口中说出的,却是与这形象截然不符的话语: “但这不代表整个卡佩罗都犯有不能饶恕的错,去贩私酒的只是一部分人。有的人甚至从来不知道这件事。” 她转头看向那几位正仓惶不安的头目,带着责备的意思,但她现在的缺乏积威的视线,显然还没有什么威慑力。 要被处死的四个头目中,甚至还有人反瞪了回去。 “至于战争,那更是双方的事。”朱莉欧继续说: “让其中一方无条件停手,就等于帮另一方谋害他的命。许多人其实只是在自卫,处在中间法官团调解不力,难道就没有责任吗?” 无视法官团的调解,这一条原本就无意义的指责。从来没见他们真的能制止过哪场帮派战争。 “我以为你想说点什么新鲜的事。”马里齐奥听了一会后,似乎有些失望地说。 “结果你只是想帮他们开脱。” 到目前为止,虽然很有耐心地没有让朱莉欧住嘴,他只是抱着一种逗弄后辈的心态。 德乔咬了咬牙,觉得不应该让朱莉欧再说下去,就伸手想拉朱莉欧在座位上坐下。 但也就是在这时候,朱莉欧却不知道从哪里拔出了一支匕首,用双手吃力地将它钉在自己身前的桌子上。 这惹起了不大不小的骚乱。所有男人在进场时都被搜过身,确保没有藏有任何武器。 但对仅有的几个女眷则宽松了一些,尤其是朱莉欧这样有着一定出身的人。 结果,竟然就让她带了一支凶器进来。 那只是一支供女人随身防身用的匕首,刀身细巧得就像勺子的柄。但是这一支匕首上却还有着干燥后的血渍,还在散发着微微的腐臭味道。 “我没有想过为任何有罪的人开脱。” 在一片嗡嗡嗡的杂乱议论声中,朱莉欧的声音显得有些单薄: “我说过违反了族长禁令的人就必须死,所以我早就亲自处决了一个人。哪怕他是我的舅舅,我也不会留有情面。” “哦?”到这时,马里齐奥似乎才来了一点兴致。 马里齐奥当然不会不知道,两天前在皮亚的地下酒吧里发生的事。 但是绝大多数人,都将这件事视为了夸张的传言。 尤其是卡佩罗内的人,大多认为这是控制了她的切斯塔洛家族为了造势,而刻意放出的风声。 真相反倒令人难以相信,毕竟越是了解过去的朱莉欧的人,也就越难想象她真的会有这样魄力,能够狠下心肃清自己违反禁令的舅舅。 物以类聚,那个叫皮亚的废物,似乎曾是家族里跟她关系最好的人。 “那件事,不说是切斯塔洛家的柯林做的吗?”马里齐奥向身边的助手问道。 “我可没打算杀她的舅舅。” 听到自己忽然成了杀人犯,坐在远处的柯林无奈地说: “我还指望他能把一些消息带到卡佩罗家族中呢,结果朱莉欧亲自动了手。” 杀死皮亚,就像是在与过去的自我进行分割,在肃清违反禁令者的同时,也与过去甘愿被称为废物的那个自己划清了界限。 “听德乔说,只有三个头目是真正插手了私酒生意的。”等待所有议论平息之后,朱莉欧继续说道: “我赞同处死有确凿罪证的人。而剩余的三家,也应该受到最严厉的调查。” “有什么资格替我们表态?”一名违反了私酒禁令的卡佩罗头目忍不住说道,他才刚刚从二号人物走上这个位置,却似乎马上要面临处决。自从马里齐奥说出提案他就在发懵,直到现在才回过神来。 “就凭我是奈维欧·卡佩罗的女儿。他的遗志要我继承一切。”朱莉欧静静地说道: “无论你们承认与否……现在我才是卡佩罗的族长。” 朱莉欧一直当自己的这一重身份不存在。 因为这本来只是名义上,她不去争,自然也就没人把这件事当回事。 但是在正式的场合,这重身份却能为她的说话声赋予相当程度的力量。 “头脑”的女儿终于宣告了自己的蜕变以及回归,而且当着五只手所有要人的面。 马里齐奥打量着此时的朱莉欧,忽然有了一种陌生的熟悉感。 她说话的样子还很稚嫩,却活脱脱像是奈维欧年轻时的样子。 或者,当年带自己入行的那个人。 “各位叔叔伯伯。”朱莉欧说:“我是在你们的照顾和教导下长大的。” “想必你们都领教过我过去的无能,也正是因为我的逃避,卡佩罗这艘船才会走向失控。” “事到如今我才站出来说什么,确实显得很虚伪。” “但是我依然想争取一下,一个新的方向。”她盯着马里齐奥说: “在整肃的同时,让卡佩罗赎清自己的罪。” 堂·马里齐奥隐约已经猜到了朱莉欧想说什么。但仿佛是为了考校她的思路似的,“大老板”只是不动声色地问: “哦?那你说说看。” “将处罚范围扩大到整个卡佩罗,只会徒劳地增加卡鲁索家族的消耗。毕竟头目们也刚刚买了这么多武器……” 几个月来他们买空了黑市里的手提轻机枪,这就是德乔等人敢公然唱反调的底气。 如果有太多家族成员对帮派被拆分抱有异议,那么只处决他们的头目就是不够的,团体不会因此解散,这些人很可能会选择抱团对抗下去。 万一事实变成这样,即使是马里齐奥也不会好受。 朱莉欧若有所思,她还不习惯这种冰冷的思考,但显然她是一个有天份的人,语速缓慢却流畅地继续叙说着: “而且除了卡佩罗之外的那些私酒贩子呢?他们就不应该得到处罚吗?”朱莉欧说: “我觉得这样不够公平……如今偷偷在贩私酒的人,也远远不止是卡佩罗里的那些头目而已吧。” 这只是朱莉欧根据柯林的情况所做的猜测,出于直觉的判断。 但她却说对了,这也是马里齐奥开始有动作的原因。 “所以为什么不让卡佩罗家族留下来呢。”她说: “处决掉应该被处决的人,剩下的人大多数还是可用的。” “他们也多少有罪,所以理应接受五大家族的调查和监督。” “一个受监督的,而且刚刚为内战囤进大量武器的帮派。” “我想,这样的卡佩罗有没有可能为大家做点什么……” 朱莉欧顿了顿,有些不确定地说: “是不是就像五大家族手里的军队,或者警探?” “!!!” 会场理响起了超过之前任何一次的议论声。在场所有人都为这句话背后可能的意义所震惊。 而五只手的几位族长则皱起了眉头,相互投出试探的视线。 朱莉欧的提议,意味着卡佩罗将不再是和其他家族一样的帮派,彻底成为另一种不具独立性,又握有一定武力的“组织”。 “等到卡佩罗在清理完内部以后,我们可以交出目前手里的所有产业。” 原本也不剩多少产业了,目前的大部分现金来自私酒。 “然后就让我们来专门清理南施塔德的私酒贩子,在禁令解除之前,就靠缴获的酒资,和其他家族的借款来维持下去。” 而且这一切都将处于五大家族的监视之下。 朱莉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是用家族成员的命,去帮别人拼搏: “那么,就会有更多违反禁令的人会受到处罚。而守规矩的人则会获得益处。” 她的声音并不多么坚定,而是像叹息似的说: “这样的卡佩罗,能不能赎清自己过去的罪呢?马里齐奥伯伯。” …… 当朱利欧说到一半时,马里齐奥仿佛听不见助手们的讨论一样,一直凝视着她。已过壮年的“大老板”思绪万千,甚至有些想鼓起掌来: 卡佩罗真正的族长回来了。 年轻的她,做出了和自己预料中相同的答案。如果是她的祖父或父亲,恐怕也会做出一样的回答。 马里齐奥咳嗽了两声,一直有毛病的喉部因为血管偾张而有些许不适。他挥手向身后的助手示意了一下。 助手马上出声高喊,让全场的议论声安静下去。 马里齐奥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背着手在会议桌旁踱步。 事实上,与其说他之前的决定是为了吞并卡佩罗,不如说是想将这群野兽化整为零,再由五大家族将这些人消化和控制下来。 单纯吸纳一些人手对他来说并没有太多好处,更何况这些人也并非优质的成员,反而容易惹来一身麻烦。 而如果处理不当,甚至可能导致自己的家族内部出现难以控制的山头。 卢卡曾经手握朱莉欧,却不愿意直接接收卡佩罗的人,也是出于同样的道理。 这样一个大家族失去了奈维欧的束缚,就像是一群野兽失去了头领后四处奔逃。它的倒塌非但没有带来利益真空,反而对整个五只手家族都造成了负担。 如果有一个强力人物能约束住卡佩罗家族,那么马里齐奥绝对不想发起这场战争。 因为手下有越多产业的人,就越不想使用暴力争端。 暴力会带来太多意外性,尤其当对手是卡佩罗家族的这些疯子的时候。 马里齐奥也永远忘不了那个提携自己的人,当年是怎么死在几个无名小卒手上。 本来他别无选择。但这时朱莉欧的出现却是一个惊喜,为他提供了更宽广的策略空间。 “几位堂怎么看这件事。” 堂·马里齐奥向来是个务实的人,并不在意自己原本的提案被替代,会损失什么颜面。 他默认了朱利欧的提议。 与其为了威慑而直接和卡佩罗开战,显然是朱利欧所说的方法,更有利于控制住南施塔德目前的局势。 堂·巴拉因·里佐,称号为“扑克牌”,四十五岁。作为里佐家族的族长,权力仅在马里齐奥之下。乔凡尼之前所买的马券就来自他的赛马场,此外,他还将自己发行的彩票卖到了整个公国。 相比起其他族长,他完全是一个时髦男士的打扮,穿着有点花哨的手工套装,他一直翘着腿,此时也第一个开口说道: “我听说过一件事,那就是朱利欧还在切斯塔洛家族的核心名单上。” 他用手指尖敲了敲桌子上的雪茄盒: “这是不是有点不方便?” 所有人都听说过,切斯塔洛试图利用朱利欧吞下卡佩罗的传言。 那么再让卡佩罗成为这种中立性的组织,似乎就会对卢卡过于有利。 “将她写在核心名单上只是为了保证她的安全。”卢卡只说到这里,几位族长都明白他指的是守灯人的保护。 “我对吞并卡佩罗并不感兴趣。如果真的要让卡佩罗成为五只手内的‘警探’,那我可以让她转到卡鲁索的核心名单上,如果还有空余位置的话。” 或者写到每一个家族的核心名单上。 “那我就没意见。”巴拉因单手盖上了雪茄盒说: “这是一件好事。” “那么法官团。”马里齐奥停止了踱步,转头望着窗外说: “可以拟定对卡佩罗的处理了。” 原本几家巨头之间还在相互戒备着,防备任何一家会背地里进入私酒市场,提前建立先发优势。 因此大家都有所顾忌,不敢轻易对渗入南施塔德的私酒贩子采取打击。不是无法获胜,而是在担心其他家族会产生误会。 这时候让武力强大的卡佩罗家族,成为一个保持中立并且接受监督的“缉酒警探”,就为这种僵局提供了最好的出路。 残存的卡佩罗成功与家族中已经溃烂的部分完成了分割,并且让自己的存在符合在场所有要人的利益。 禁令解除之后,它将彻底迎来新生。 柯林坐在卢卡身边,默默地凝视着远处的朱利欧。 他忽然想在起之前在写完声明书后,朱利欧莫名其妙地一直坚持要亲自出面。 这应该只是巧合,毕竟再怎么说,她那时也不应该预料到现在的情况。 但真的只是这样吗? 第一百十一章 不再是人质 无论事情再如何进展,已经有三位卡佩罗头目确定会被处刑。 其中一个头目面色铁青地站了起来,如果他现在身上带了枪,那他一定会拔出来对着马里齐奥和朱利欧开火,但很可惜他没有。所以他只能愤恨地把自己的椅子摔在地上,弄出很大声响。 他抬起手一一指过坐在桌子旁的人,那些人被响声打断了谈话,也正在看着他。 最后这位头目的手指落在马里齐奥身上: “什么‘地下市长’,我看不过是安赫人手里的狗。” 他如此咒骂道。指责马里齐奥作为辛西里族群在施塔德的领袖,却为同盟的禁令缚住同胞的手脚。 说罢,他用力地理一下自己的上衣,就朝着会场外走去。 剩下的两个头目也很快回过味,现在大部分决定已经尘埃落定,犯不着在这里听别人慢慢讨论怎么给自己判死刑。 所以他们也摔了椅子,离开会场。 在场大多数人明白,流血事件多少还是无可避免。 那些和私酒生意已经脱不了关系的人,将继续负隅抵抗。 但是朱利欧这个名字背后已经开始萌发新的意义,卡佩罗将再度迎来自己的族长,所以那三个头目手下大部分的人也不会再一心一意跟着他们送死。 火并的烈度降低,也依然是火并。那么由哪家来出力执行?这又需要五位族长继续商议。 之后对种种细节和其他议题的讨论,又延续了整整三个小时,柯林直听得昏昏欲睡。 总觉得这不应该是帮派分子聚在一起商量事情的样子,而是一群当局的官员们在为某些决策扯皮。 但是话说回来,五只手对辛西里社区来说,原本就担负着某些社会治理的职能。 有些人说他们才是南施塔德的当局,也并非完全没有依据。 所有细节都敲定之后,几位族长都松了一口气。这时,马里齐奥在最后又追加了一条。 “如果哪里需要人火并,‘脏手指’德乔必须亲自带枪上场。” 大老板摩挲着自己的图章戒指,看着手足无措的德乔说: “这样,我就不再另外追究他对我的冒犯。” …… …… 五只手会议的一天后,柯林刚从圣一神学院出来,就看到了不远处的乔凡尼。 乔凡尼没有向他打招呼。柯林也装出没看到对方的样子,照常走上回家的路。一会之后他才拐入一条路人稀少的小巷,然后乔凡尼跟了上来。 这是他们这段时间接洽的方式。 他们无言地并肩走了一段路,乔凡尼才告诉了柯林,守灯人那边的动向: “阿雷西欧打算让你阻止朱利欧。” “他凭什么?”柯林不为所动地反问: “难道打算停供抑制剂来要挟吗?” 根据昨天会议后续讨论的结果,切斯塔洛家族在不久后必须终止对朱利欧的保护。 毕竟保护也可以被视为要挟和控制。 但是在朱利欧真正有能力保障自己的生命之前,她的安全将继续由切斯塔洛家族负责。 那么至少在这期间内,阿雷西欧仍然要为柯林和卢卡提供抑制剂,因为他们相当于手握朱利欧的人身安全。 “阿雷西欧一直在怀疑你,无论是巫术嫌疑,还是私酒的嫌疑。” “他不能打开那个枪手的脑袋,所以没法知道地下酒吧事件的具体经过。”乔凡尼说: “但他明显很不甘心,所以昨晚独自和那具尸体呆了一夜。那尸体已经发臭了,但是结果,他真的在死者的衣服上发现了一些东西。 什么?柯林微微一怔。 “就在枪眼和血迹的旁边,还残留着一些稀胶水似的痕迹。他指给我看我也看不出来,真的很不起眼,但是却被他找到了。” “我听说你利用红石墨水和黑暗,很漂亮地干掉了那个地下酒吧里的枪手。” 乔凡尼边走边将手指比成手枪的样子,就像仍保留着童年趣味,只睁一只眼睛,手腕一抬一抬地射击着: “在黑暗里,所有人朝红石荧光的标记处射击。那种乱糟糟的场合下,其实谁也不知道自己打的究竟是谁。” 柯林停下脚步,结果乔凡尼就走到了他的前边。 乔凡尼有些疑惑地回头看着柯林,不知是惊讶他忽然止步,还是忽然从柯林身上发现了这个人的另一面: “在灭掉灯光之前,是你在那个枪手的身上喷了红石墨水?”乔凡尼问。 柯林坦然地看着乔凡尼,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事实上,如果当时里卡多等人留心观察,就会发现场中的红石标记不知何时多了一个。 当时场中有九个以上的移动目标,多一个或少一个,人眼很难察觉到这种区别。 更何况就算有人注意到了,也会以为那是其他人发现的新目标。 在那一片黑暗中,甚至连那个枪手本人,都未必意识到自己是被同伴的子弹射杀的。 “厉害。” 乔凡尼回味似地说道,他想象了一下,那是一场几乎没有破绽的暗杀。 阵亡枪手衣服上的红石墨水会随着时间蒸发褪色,最后留下的只是一层极为稀薄的胶水痕迹。 无论再有耐心,昨夜阿雷西欧能发现这种细节,也只是运气使然。 而且这不能被当作证据,因为事到如今,已经无法证明那些胶水究竟是何时被喷上去的。 “不处理掉一个枪手,就没法把我们这边的人安插进去,那样朱利欧的所有动作都会处于卢卡的视线之下。” 柯林静静地说:“如果没有其他的出路,我绝不会手软。” 即使,对方只是一个无辜的人。 乔凡尼望着柯林,从对方的眼中捕捉到了一抹痛苦的神色。 乔凡尼有时甚至会故意杀人来寻找刺激,但也很少能把事情做得这么阴狠彻底,又不留痕迹。 他知道柯林不是什么嗜杀的人,有时还会有一些多余的温情。但在必要的时候,却又会做得比他这种恶人更绝。 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追赶着他,奴役着他,让他不惜违背自己的本性也要做下这些事? 乔凡尼在感到好奇同时,又庆幸自己至少比他幸运一些。 因为自己从来不是善良的人,所以不会对脏活有什么抵触,甚至还会试图从中寻找乐趣。 尽管这些年来,一切乐趣和刺激带给自己的感觉,已经如同不断兑入温水后的糖浆,寡淡无味,却又带来更多难以企及的渴望。 …… “虽然不能用那些痕迹做证据,但阿雷西欧已经下定决心要对付你了。”乔凡尼说。 这是早就能料到的事,否则自己也就没必要仓促地,冒着偌大的风险提升实力了。 当然,柯林不会将自己现在已经是一个子月巫师的事实告诉乔凡尼。 在与阿雷西欧的对垒中,自己真正的底牌绝非这份实力。毕竟他已经杀死过几十个子月甚至赤星的巫师了。 也许在阿雷西欧这种知识型的强者面前,只有出其不意的力量才能算是力量。 “朱利欧昨天做的那些谋划。” 柯林没有直接回答乔凡尼关于阿雷西欧的提醒,他转而问起了另一件事: “是你提点她这样做的吗?” 如果朱利欧采取的策略是受某人唆使,那么乔凡尼就最有可能是那个人。 毕竟他是最希望卡佩罗家族能延续和复兴的人。 “不。” 乔凡尼否认说:“本来我没有对她抱什么期望。” 我以为哪怕有人会成为族长,那也应该是你。 “但是听说了昨天的这些消息后,我觉得卡佩罗的前景又明朗了很多。” 他感慨似地说: “本来只是想垂死挣扎一下,没想到却押对了地方。” “那你会阻止朱利欧吗。”柯林盯着他说,这个人总是松松垮垮的,让人捉摸不透。 如果阿雷西欧要朱利欧继续处于保护之下,你会站在哪一边? “不会。”乔凡尼思索着奈维对自己的托付: “如果阿雷西欧对卡佩罗有害,那他也会是我的敌人。” 也就是说,他暂时与柯林利害一致。 …… …… 朱利欧的蜕变,对大多数的人来说都是一个意外之喜。 包括“脏手指”德乔在内的三个头目都没有考虑太久,就决定配合朱利欧所提出的计划。 于是,卡佩罗残存的部分终于重新聚集起来。 五大家族开始着手接收卡佩罗家族剩下的产业,同时几个家族也各自派出了代表,要在一周之内清查这三个归顺分支的所有账目。 等到排除完所有人的私酒嫌疑,这三个头目手下的人就会被重新组织为五只手内部的“缉酒警探”,向着已经确定要被处刑的三个头目发起进攻。 那三个头目手下,包括“士兵”和所有“乌鸦”在内的人数,在六百人左右。 但真正要被处决,或是会负隅抵抗的,也许不到一百人。 在过去,如果一个辛西里集团的成员,想从自己的头目归属到另一个头目麾下,那么他还需要获得双方头目的批准。 这种调换很少出现,万一成员被认为了个人的发展而改变归属,那他很可能会因此弄脏自己的名声。 这将被视为某种背叛。 所以在会场上马里齐奥还做了特赦:如果有成员想从有罪的几个头目名下脱离,那他不需要任何人的许可,并且依旧从属于卡佩罗家族。 结果第二天还不到傍晚,就有了四十余位“士兵”投向朱利欧一方。 一夜之间,朱利欧·卡佩罗的名字,在南施塔德的地下世界里有了不同的意味。知道一些内幕的人提起她时,往往会带着一种不可置信的语气。 她还不到二十岁,却在五只手会议上凭一己之力,将卡佩罗这样的庞然大物从倾颓的边缘拉了回来。 而仅在几天之前,绝大多数人还错将她视为一个“废物”。 但是无论外面的人议论得多么喧嚣,朱利欧身处的公寓里却一如既往地寂静。 跟乔凡尼道别之后,柯林直接来到了朱利欧的住所。 而迎接他的,却依旧是切斯塔洛的那些枪手。 在五大家族的代表们完成对三个归顺分支的调查之前,朱利欧的安全将依旧由切斯塔洛来负责。 柯林沿着熟悉的楼道来到朱利欧的客厅,发现她正有些不雅地盘腿坐在沙发上,无聊地前后摇动身体。 但整个人比此前任何时候,都有生气了许多。 她看到柯林上来,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她轻轻巧巧地在沙发上站起来,然后光着脚走到了地上: “怎么样,觉得满意吗?”她问,虽然不太明显,但语气里带着显摆的意味。 如果卡佩罗家族真的成为了五只手中,专门处理私酒贩子的存在。那么对柯林的地下私酒事业来说,也将会产生难以想象的助力。 这意味着,五大家族将会减少对私酒贩子们的直接监视,同时卡佩罗还将成为一支可用于扫清私酒市场上大部分竞争对手的力量。 连柯林自己都没有想过,朱利欧能够做到这一步。 更早之前,她已经通过“男子汉”这个称号和声明书的内容,猜到了自己和卢卡之间的分歧。 所以在离开地下酒吧的马车上,当他说服里卡多时,柯林并没有再刻意避开朱利欧。 结果,里卡多没有将禁酒令的前景放在心上,反倒是朱利欧,开始对现在的形势产生了更清晰的认知。 所以她昨天会做出那样的策略,目的还远不止是为了保全卡佩罗而已。 这是连马里齐奥也没有想到的,更深一层。 “我被你说服了,禁酒令一定会失败。如果五只手不改变思路,那么消失的就是他们自己。” 朱利欧笑吟吟地说,她半弯下腰将手别在身后,显得俏皮的同时,又更加不可捉摸。 “你做的,很好。” 当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柯林又有些犹豫。 因为他开始不确定朱利欧过快的成长,对自己而言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 朱利欧的目光总是缺乏聚焦,空洞洞地不知道望着什么地方。 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这个问题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越来越重要,以及令人困惑起来。 “那让我们来做一场交易吧。”她转过身说。 交易,发生在平等的个体之间。 我已经不再是你的人质了,柯林。 第一百十二章 吊坠与训练方法 柯林原本以为,朱利欧这时提出的要求,应该多少会与卡佩罗的日后发展有关。 比如在其他人反应过来之前,由卡佩罗负责在明,柯林自己则负责在暗,双方配合着鲸吞下整个施塔德的私酒市场。 即然想合作,就要先考虑怎么分赃。等到禁令解除,或是五只手倒台的时候,他们两方各自应该取多少比例的利润份额。 十分之三,柯林已经在心里默默地划定了底线。 他最多为这场合作让出三成的利润。 但是没想到,朱利欧却说出了一个有些古怪,而且看似与这件事毫不相干的条件。 “无论用什么方法。” 朱利欧别过头说: “阿雷西欧必须离开施塔德,并且永远别让他回来。” “如果你能做到这点,最后卡佩罗拿的份额可以减少一半。” “为什么?”柯林微微一怔。 “因为我再也不想看见他。”朱利欧犹豫了一下:“而且他现在有危险。” 先不说自己有没有能力做到这件事。 一个退休的守灯人又会有什么危险,现在他可还有闲心来对付我呢。 柯林暗诽着,但依然决定先听听朱利欧怎么说。 朱利欧伸手到自己的衣领里,取出了阿雷西欧赠予她的那枚吊坠。 也就是安装了信息素挥发装置的那一枚,让那些保卫她的怪物进入应激状态的点火装置,曾让柯林吃尽苦头,所以现在其中的小型培养皿已经被拆掉了。 但即使这样,也没有破坏它整体的优美。它金属外壳的部分也被装饰得很好,就像一只小巧的怀表一样,表面还蚀刻着精细的纹案。 “如果你感染的东西和这个吊坠有关的话。”朱利欧忽然戳穿了一件柯林瞒着她的事: “那么,你应该还没有得到‘解药’吧?” 柯林挑了挑眉毛: “你还知道卡氏弧菌的事?” “原来是细菌吗……”朱利欧若有所思: “虽然不知道它们具体是什么,但是我知道阿雷西欧制作这些吊坠的地方。” 这下柯林真的愣住了,制作吊坠的地方,应该也就是培养蜂群性卡氏弧菌的场所。 知道关键情报的人竟然就在自己身边。不知道这算是灯下黑,还是朱利欧在确定自己握有谈判筹码之前,刻意隐瞒了这件事。 柯林还记得在某个破旅馆里她被审问时的样子。相比那时的茫然,现在她已经冷静了很多。 她用指腹抚摸着吊坠表面的纹路: “自从我九岁开始,阿雷西欧就开始送给我这样的吊坠。” “那时的他还像一个幽灵,就像不知道怎么开口说话。或者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都无话可说。” 也就是守灯人典型的样子,只要没有与超凡有关的事,就闭口不言。 也不知道阿雷西欧是怎么变成如今这副样子的。 “每隔两个月,他就会把之前给我的吊坠收回,然后再送给我一个新的。”朱利欧回忆着说: “这些吊坠,一开始都亮得像镜子一样,握在手里会以为它还带着刚抛光完的余温。但是没几天它就会在空气中变黑。后来我问了别人,才知道它们都是银制的。” 朱利欧的神色有了一丝落寞: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发现总有一些人不远不近地跟着我。他们大多很木讷。我以为是爸爸安排的人,所以一直没有把他们和吊坠联想起来。” “现在想来,那些人中从来没有出现过重复的面孔。” 朱利欧的右手不自觉地抚上自己裸露的左上臂,看着柯林说: “也就是说,他们都消失了,他们的生命对阿雷西欧来说只是消耗品。这也是我猜那种感染没有‘解药’的原因。” 如果有治愈方法,消耗品也许就能回收利用。 “每颗吊坠上的图案都不一样,但总会出现一个提着灯的女人。有时会让人觉得它们像在讲着什么故事,我看不太懂,却也总是希望能看到下一幅画面。” “我以为他在哪里藏了无数个这样的吊坠,曾经还抱着探险心思想偷偷跟着他,就像寻找巫师收放财宝的地方。” “其实动机也没这么单纯,除了过家家似的玩闹之外,我还想更早看到后面的图画。” “大部分时候都被他发现了,最后成功了一次,我看到了他带着吊坠离开的地方。” “一栋很大的房子,里面空荡荡的,我看到了一些制作吊坠用的工具,但没有想象中宝箱,也没有堆积如山的银吊坠。很多大人穿着奇怪的衣服在那进进出出,还有奇怪的瓶瓶罐罐,里面装着恶心的东西。” “在那之后,我就再也不会憧憬新吊坠上的图案了,因为盯着它们看,会让我想起不好的事。” “但是,我依然记着那栋房子的位置。” 朱利欧看着柯林的双眼说: “我想这会是你需要的信息。” 也就是获得抑制剂的关键。 柯林点头,姑且同意了这场交易,但不保证结果怎么样。 谈完正事后,朱利欧又恢复了那副悠闲的样子,她仰着躺回到沙发上,就像早已习惯了被软禁的无聊生活。 “下次过来的时候,能给我带一些烟吗?” “换一样吧,你见过家族里其他女人抽烟吗?” 这种黑帮家族里的女人,往往比一般家庭里的更传统。 “没有……但是我以前的朋友里面,很少有人不抽烟的。”朱利欧回忆着自己那些离经叛道的艺术家朋友: “算了,反正再过几天就可以出去了。”她坐起来说: “已经熬了两周,不差这么一会。” …… 在临走前,柯林又追问了朱利欧一个重要的细节。 “为什么你觉得阿雷西欧现在正处于危险之中?” “因为他以前对我说过。”朱利欧回答道: “如果哪天我知道了这些吊坠的意义,而且他也超时一周没有来帮我换它们。” “那么就说明情况已经到了危急的时刻,让我无论如何也不要去找他……我想他这句话的意思,就是那时他的身边会很危险吧。” …… …… 为了进一步调查,柯林最终带走了朱利欧的吊坠。他一边向伯父家的方向走去,一边观察着上面蚀刻的纹案。 确实如朱利欧所说,这是一幅带有情节性的画面。大小不超过拇指的尺寸上,用平面的线条镌刻着一个提灯的女人,而在她的周围则是一些云雾般的线条,柯林猜测那是对黑暗的夸张表现,因为海上的夜雾,就是辛西里人印象中最幽深的黑暗。 在画面的最边缘,也就是那些黑暗云雾的角落里,藏匿着一些鬼怪,它们没有规则的形体,面目也晦暗不明,但却被描绘得令人可憎。 这副画面的内容本身并不令人费解,因为那个女人的特征很明显,就是持灯贞女“瓦莱丽亚”。一位著名的先祖神。与她有关的形象,在辛西里社区的数百个灯火教堂中比比皆是。 所以这副图案的情节,大概也就是灯女阻退了黑暗之类,连柯林都已经听得耳朵生茧的故事。 奇怪的地方在于,阿雷西欧为什么要给年幼的朱利欧看这种东西。 吊坠应该是用来启动保卫装置的,当特殊的分化菌群检测到灵素的转变和湮灭时,朱利欧口中那些“木讷的人”,就会在转瞬间化为怪物,然后在十五秒内清除周围一切的活物。 而阿雷西欧要每过两个月就更换一次吊坠,应该就是为了替换里面的小型培养皿。 阿雷西欧的每一个动作应该都是有意义的,至少解释到这里,大部分原因都很清晰。 但那些一直需要替换的有关灯女的纹案,则仿佛完全是多余的。 拼图看似已经完整,却又剩下了多余的一块,那就说明之前有什么地方拼错了。 在“拿勒之家”剧院里,阿雷西欧说这个吊坠是为应对巫术而设计的,单纯用于保护的装置。 但这未必就是真相,至少不是完整的真相。 这些纹路究竟是什么?某种护身符吗?柯林心想。 不,如果它们是护身符,那么在运作的时候就会消耗灵素,从而增加吊坠中的检测装置被误触的风险。 而且也没有必要,每隔两月一直更换图案。 阿雷西欧那时应该还是一个典型的守灯人,所以也不会有什么多余的温情,用连环画逗小女孩开心。 如果只顺着目前的思路,怎么解释都说不通。 一边思索着,柯林又来到了塞伯河畔。 也就是之前从地下酒吧回来之后,他在马车上将那支红石墨水喷剂丢入河中的大概位置。 放眼望去,塞伯河的这一河段水面宽阔而平静,只是因为最近雨水比较多,所以流速偏急。 但河面上仍飘满了垃圾杂物和油污,河道里密集的航船,都在用船头将浮岛般的垃圾推到两边,就是破冰船在海冰上行驶。 时间已经过去三天,任何人都不太可能再在这种地方,找出那么小的一支红石墨水。 但柯林依然有些不安,毕竟,那支喷剂上还有他的指纹。 当时就不应该草率地把它丢到河里的,柯林心想。 不说砸碎掩埋起来,至少也应该清理干净指纹。 因为对手法太有信心,所以不小心有了一线疏漏,按照常识这是无须在意的疏漏。 但是现在看来,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即然阿雷西欧能在死者身上找到那么不起眼的胶水痕迹。那么再找到这么一支喷剂瓶似乎也不奇怪。 这种错误绝不能再出现第二次了。 柯林一边默默地想着,一边取出了一只拳头大小的布袋。 布袋里面全是一些硬木薄片,每片不过指甲大小,厚度则接近于纸张,是用市面上能买到的最薄的檀木皮裁成的,原本用途是粘贴在劣质木料的表面,用以仿冒名贵的木材。 仅仅这么一只口袋里面,大概就装下了四千余片。 每一张硬木片上,都用红石墨水画下了寻物术的追踪标记。 柯林原本想利用寻物术同时追踪四千余个目标,以此来锻炼自己意图的强度,以及拓宽心之壳上的缝隙。 寻物术的燃料、仪式主干和作用对象,都位于自己身体之外,至始至终只有自己的“意图”参与到了仪式中,所以不会对早已过载的身体和以太造成过分负担。 因为这些木片的密度和水接近,所以它们不会沉到河底也不会浮在水面,而是会被水流携带着二十四小时一直移动。 这也相当于是要在二十四小时里,一直聚焦着四千个小型仪式的运转,追踪着立体空间里的四千个目标,想必对意图的锻炼是相当有效的。 这是柯林目前能想出来的,最适合自己的练习方式。 万一出现什么意外,那么强行中断寻物仪式也不会有其他后果。 毕竟之前追踪那些私酒箱的时候,已经试过在几天时间内间断性地中断和启动了。 唯一问题,是仪式主干上的红石会被过量消耗。 意图的强度除了天生差异之外,就只能通过实践来锻炼增强。而实践巫术往往就需要消耗材料,那都等于是真金白银换来的。 巫术研习很大程度上等于烧钱烧资源,此言一点不假。 柯林将布包里的薄木片一小把一小把地撒入水中。看着它们在浪潮的泡沫中翻涌,最后全部消失不见。 那支喷剂瓶的外壳是玻璃的,但是里面又有空气所以不一定会沉底。 与其在这茫茫然的垃圾山中寻找,不如利用这些追踪标记来确认河底的暗流,和漂浮物可能汇聚的地点。 也许意义并不是那么大,但是反正是要利用水流来锻炼自己,那么不如就将放下追踪标记的地点选到这里。 柯林抖了抖自己带来的布袋,确定里面已经没有薄木片还残留着,就准备将它收回到自己的兜里。 也就是在这时候,他的身后传来了声音: “你在这里干什么?” 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柯林慢慢地回过头,出现在眼前的竟然是一号先生。 如今他已经完全扮作了一个普通安赫市民的模样,穿着朴素的马甲,带着鸭舌帽。 柯林依然不太习惯一号先生的神出鬼没。 仪式没有启动,那些硬木片就仅仅是木片而已,所以他也丝毫没有慌张。 “袋子里的零食坏了。”他说: “正好路过这里,就丢下去喂鱼吃。” 第一百十三章 灯女 柯林不知道这段时间以来,一号先生有没有怀疑自己什么。 他能做的就是尽可能保持坦荡的目光,毫不躲闪地面向对方空洞的眼神。 对方是一个依然守望着灯火,遵循信条的完全体守灯人。 一号先生的臂弯里还夹着一卷报纸,左手里拎着一小袋牛皮纸包着的餐食,看起来完全只是一个午后在河边踱步的普通人。 他默默地看着柯林手中的空布袋,也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 “是关于那件委托的事。”半响之后,一号先生才开口说道。 帮他杀死某人的委托,也就是他选择柯林成为獠牙的原因。 在授予了基本的情报之后,他就将柯林放养任其成长两周,现在终于临近了收获成果的时刻。 “我准备在十天内动手。”一号先生说。 “目标,是卡鲁索家的守灯人。她已经和你碰过两次面了吧。” “你是说,希尔佩特?”柯林皱眉说。 马里齐奥身边的那位守灯人?目标居然是她? 而且一号又怎么会知道自己昨天和她碰过面? “那人让你称她为希尔佩特吗?” 一号的嘴角上似乎有着若有若无的冷笑。 总觉得最近几次见面,他脸上的表情也变得越来越丰富了。 “你们不是同僚吗?” 在柯林看来,希尔佩特和一号先生同样是尊重信条,顺从老家的守灯人。 那为什么一号先生,又会起了杀她的心思呢? “算上阿雷西欧,目前的施塔德一共有六位守灯人。” 一号先生打开自己带来的报纸,铺开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然后在河堤上坐下。 “但是,他们却不同程度地被灯火抛弃了……” 一号先生似乎犹豫了一会才说: “也包括我在内,来到施塔德以后,有关自我的困惑就像从远方归来的群鸟,它们盘旋着啼叫不休,让人再也无法忽视。” 柯林察觉到,这是一号先生第一次开口描述自己的事。他那种奇怪的说话方式仍未改变,但他开始描述自己,似乎也意味着他的目光越来越多地回望到了自己身上。 “那里原本只有一片空白,我用了近三十年时光将它清扫干净,可如今困惑却在一夜之间涌起,再也挥之不去。” 越是为自我所迷惑,也就越看不清灵属的存在。 守灯人会因此变得衰弱。 一号先生开始不再能察觉到柯林身上的变化,也许这就是原因。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一号先生像是在设问,又像是真的想向谁询问答案。 为什么?因为同盟的复杂世界太迷乱人眼?因为太过远离辛西里,所以海岸灯火的效力也随之衰退,所剩无几? “是‘希尔佩特’先犹疑了。” 一号恨恨地,说出了一个有些草率的,也像是在为自己开脱的答案。 “她就是这个公国的‘灯女’。同盟全境范围,总共不过三位灯女,她们自幼开始效仿第一位守灯人‘瓦莱丽亚’在世时的生活,以此镜像到先祖神的力量,各自维持一块土地的灯火。” “但如果灯女们自己心生犹疑,灯火也会随之飘摇。明光退逝之处,夜雾回潮。拱卫着她的守灯人们,也随之再度被迷惑淹没。” “为什么这个国家的守灯人总会失德?在亲眼所见以前,我们只意识到要肃清背弃信条之人。因为哪怕是灯塔图书馆博学的管理者们也不敢设想,居然会是作为支柱的灯女自身,出了问题……” “‘希尔佩德’?‘海伦妮’?她给自己起了几百个名字,却唯独没有跟别人提过,她最应该使用的那一个。” 一号先生屏了一口气,带着无限的敬意说道: “——瓦莱丽亚!” “作为灯女,她必须成为瓦莱丽亚。” “但她却没有做到……所以,所以施塔德才会变成这样。” 持灯之贞女,瓦莱丽亚,就是世上的第一位守灯人? 而如今在世的灯女们,则要通过效仿瓦莱丽亚生前的样子,来镜像到她的力量? 他没有想到,在整个辛西里海岸灯火的体系中,那位“希尔佩特”会扮演着如此关键的作用。 早在这场谈话之前,柯林和季丽安就曾有过猜想:持灯贞女作为辛西里人的先祖神,大概也会和守灯人存在某种关联……或者只从称呼上也能够看出点什么,毕竟两者都与“灯火”有关。 但是在听完一号先生的话后,柯林反而抓住了一个奇怪的点。 如果,先祖神瓦莱丽亚就是第一位守灯人,那么又为什么她的名讳又会流传于世呢? 毕竟守灯人不是需要通过抛弃名字,来回避自我吗? 难道在过去的某个时间点之前,至少在先祖神瓦莱丽亚身处的时代,他们并不是今天这副样子? “可如果真的杀死了她……” 顺着一号先生话语中暗示的逻辑,柯林喃喃着说: “那留在施塔德的守灯人又会变成什么样?” 如果她的犹疑会导致守灯人的自我开始回归,那么直接杀死她,又会将这些人带去哪里呢? “如果灯塔会将人引向错误的方向,那么消失比存在要好。” 一号先生面无表情地说道: “阿雷西欧已经劝说过她很多次,现在老家也已经知悉了她的过失。但是她作为失职者,却一直不愿意放弃现在的位置。” “那么除了杀死她以外,别无他法了。” 柯林又想到了,昨天在那一小片果林里发生的事。 从一号说的话来看,五只手会议结束之后,阿雷西欧可能也和一号先生见过面。 应该就是他将自己和希尔佩特见过面的事,告诉了一号先生。 但是,柯林又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 因为他明明记得希尔佩特似乎说过: “老家那边也不会同意的。” 但柯林觉得自己没必要为这件事费过多的心。只需要完成这个约定,偿清一号先生引导他进入超凡世界的恩情,也就足够了。 “阿雷西欧那边给你的秘药还足够吗?”一号先生问道。 “至少够用到任务结束了。”柯林说。 “那就好。”一号考虑了一会: “我们这边的动作,任何时候都可能开始。这几天先做好准备吧。” …… …… 因为一号的话,柯林在近几天里一直有些提心吊胆。 他总觉得守灯人又会神出鬼没地来找自己,但最近柯林又迫切地需要进行巫术练习。 除了阿雷西欧那边的问题之外,刚刚通过建造炉床获得的提升,虽然让他在可控的力量规模上达到子月,也必须尽快通过练习夯实为随时可用的作战能力。 追踪塞伯河河底水流的训练,在这几天里也一直在持续着。寻物术的仪式主干已经由季丽安的家中,转移到了一间街角旅馆最廉价的房间,并且二十四小时一直在不计代价地运转。 在每个追踪标记上都绘有红石墨水的前提下,仪式主干每天还是要烧掉整整两盎司红石,这种消耗强度,已经远远超过追踪酒箱时的情况。 当然除此之外,作为第一次练习,柯林也明显高估了自己意图的强度。 虽然他一共将四千余个追踪标记投入水中。但在启动仪式的时候,其中两千余个目标就仿佛从未存在过,没有在他的心内海中留下任何影子,直接就丢失不见了。 但即使这样,同时追踪一千余个目标所造成的强大负荷,也依然令他几乎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只能通过扶墙勉强站立着。 意识模糊地一点一点抛弃掉部分目标后,将追踪的对象削减到了八百七十个,才能重新聚焦意图,勉强维持仪式的稳定。 然后,就这么熬过了一夜。八百七十六个光点在一个立体空间里沉浮,被水流拉扯着留下八百余道线条。 于是它们在柯林的心内海中描绘出了无比繁复的形貌: 那是无数个漩涡,暗流以及绵绵不绝的浪潮。 隐藏在塞伯河平静水面下的复杂世界。 通过这些线条,柯林倒是意外知道了除了主河道以外,还有若干条水道从地下通入海洋。 还有有几条不起眼的逆流,将几根线条吹到了塞伯河上游。但这种情况比较罕见,而且不久之后,那些追踪标记又重新沿着大流向着海洋奔去。 始终没有什么标记,被水流汇聚到特定的地点,也就意味着那只装有喷剂的玻璃瓶,现在很可能也已经被送入了大海。 以常识来考虑,对那些指纹已经没什么值得担心的。 但巫术可不是什么讲常识的存在,所以柯林心中的忧扰没有因此减轻。 当晚,在柯林艰难地进入到睡梦中时,那些关于水流的线条似乎仍然在他的梦里运转着。 即使有些疲惫,但他用意图指引这些仪式,已经在渐渐地成为了一种本能和无意识的动作。 虽然“意图”的大部分工作,本来就是在无意识中完成的。 所以第二天起来时,虽然感到头痛欲裂,柯林对这八百余个小型仪式的控制却顺畅了很多。 线条依旧在延申,此时大部分追踪标记已经流入了大海。在无比复杂的近海洋流中翻腾起浮,绘出更为华丽的流水线条。 感应了一下意图现在的负荷力,似乎已经有了一线提升。柯林打算下次往水里扔下一千两百个目标,循序渐进地拉升自己意图的强度。 就像从小练习通过心内海中的八万余份“星辰”来记录文本一样。此时他也不知道,这样一次控制数百个微型仪式的控制力,究竟意味着什么。 一切似乎都在稳步有序地推进着,偶尔柯林会将穿梭魔放出炉床,它的意识似乎已经在长久的折磨中,濒临消失。 经过几次尝试,柯林同时控制两具身躯的技巧也已经愈加娴熟。 但是灵素排异带来的刺痛感,也在一点点加深。 除了在神学院工作时之外,柯林始终启动着那个寻物术。 或者已经不能管它叫寻物术,配合着流水它已经成为了某种永动机般的训练机器,让柯林的“意图”在无意识中始终满负荷运转。 这平静的几天时间,就在柯林不知停歇的练习中很快度过了。 但他也深深地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正在云层中酝酿。 所以他不放过任何可以提升自己实力的机会。 此时阿雷西欧最可能会干什么? 在练习巫术之余,柯林思考最多的就是这个问题。 阿雷西欧显然不在乎卡佩罗能不能复兴,他的目标始终是朱利欧。 那么在五大家族的人完成对卡佩罗的调查之前,也就是在朱利欧正式以族长的身份登上舞台前,这所剩无几的短短几天时间,就是他重要的机会窗口期。 否则,一切都会变得更加复杂和难以控制。 就在他越发坚定这点的时候,他又接到了乔凡尼的联络。 “阿雷西欧准备劫走朱利欧,估计就在今晚。” 小巷里,乔凡尼用宽檐帽掩盖着自己的面目和左脸的疤痕,如此说道。 第一百十四章 列车的截面 根据几天前会议的结果,朱利欧的名字必须从切斯塔洛的核心名单上被删去。 卢卡当众拟定了新的名单,算起时间,那封装有名单的信件应该就是在今天抵达辛西里老家。 也就是说从现在起,一号先生将不需要负责朱利欧的安全。 加上朱利欧自己越来越高调的举动,阿雷西欧也不得不重新考虑她的处境。 所以无论从超凡还是世俗的层面来看,朱利欧现在都处于最脆弱的时刻。 这足以阿雷西欧下定带走朱利欧的决心。无论从必要性还是可行性上来讲都是。 而这个空档本身,也让他自己有机可乘。 这一切都是可以推断的,所以当柯林快速地来到朱利欧所在的公寓,告诉她今晚可能发生的情况时,朱利欧也没有表现出过多惊讶。 因为在这几天的时间里,他们早已经将几种可能的结果都讨论了一遍。 “那就按之前的安排来吧。”朱利欧表面上平静地说,但语调比平时尖细,暴露了她的紧张。 “我们先说好了。”柯林说: “我会尽量遵守约定,让阿雷西欧完整地离开施塔德。但如果情况紧急的话……” 我也只能不顾一切杀了他。 手下留情大概率只是个奢望,毕竟连自己能不能赢过对方都还不知道呢。 “我明白的。”朱利欧轻声说道。 ………… 首先,要将朱利欧带离开这栋公寓。 柯林不想再殃及那几个只是普通人的枪手,也不想让路人目睹自己与恶魔和巫术有牵连。 一般情况下,朱利欧的出行都免不了要有几名保镖陪伴。 所以现在,柯林亲自安插的那名枪手就派上了用场。 他是“脏手指”德乔手下。而且柯林早已向他交代过,要想尽一切办法向其他人掩盖朱利欧的外出。 敲门声很快响起,当柯林打开房门时,那名枪手正在外面等待: “三个人回家去了。”他说: “两个在守在正门,还有一个正在上厕所。动作快一些。” 再可靠的人,也不可能全年二十四小时守候在岗位上,帮派分子也有各自的家庭,也要吃喝拉撒。 最重要的是,“士兵”们的纪律终究比不上真正的士兵。 柯林向他点点头表示谢意,就带着朱利欧迅速从后门离开了公寓。 然后他们在公寓不远处的小巷里,与乔凡尼取得会合。 作为大名鼎鼎的“疤面”,乔凡尼今天的神色显得格外认真。在三人乘上城内列车之前,始终他紧紧闭着嘴没有说一句话。 “怎么,害怕了吗?”柯林半开玩笑似地向他问道,想借此缓解一下紧张。 “如果我还会害怕的话。” 乔凡尼望着敞开的车窗外,在哐当声中缓慢向后移动的景物: “那我可能已经拎好东西,乖乖跑回阿雷西欧身边了。” 乔凡尼之前曾和柯林说过:如果哪天阿雷西欧一口气杀死了十个他,他也不会感到有什么意外。 所以乔凡尼的神情才会和平时相差甚远,毕竟对手可是阿雷西欧,加上柯林这种刚入行的菜鸟也无济于事。 “如果你觉得没有获胜的希望的话。”柯林盯着他的眼睛:“又为什么会选择这一边呢?” “我可没说不可能赢。”乔凡尼说: “如果我的脸色有些奇怪,那你就当我在兴奋吧。” “希望再小也是希望。而这世上真正能让我振奋起来的事只剩下两件,除了畅快淋漓的厮杀,就是难看见赢面的赌博。” “这件事可是两边都占了,所以我也不得不认真一些,比做那些无聊工作的时候更认真。” “有时候我自己都分不清。”乔凡尼仰倒在座椅上,打算在战斗前睡觉养神,拉下帽檐为自己遮光,他半眯着双眼说: “我会站在卡佩罗这里,到底是为了完成老友的约定,还是自己又忍不住想要在最后豪赌一把。” 柯林扯了扯嘴角,依然接受不了他奇妙的快乐之道。 但无论乔凡尼心里怎么想,柯林都是必须要赢下阿雷西欧的。 “你亲眼见过阿雷西欧出手吗?”柯林问道。 这对组合之间的配合往往是乔凡尼在前,阿雷西欧藏在幕后。 也许阿雷西欧很少亲自动手,但即然乔凡尼对守灯人的实力有大概把握,就说明他对阿雷西欧的战斗方式并非一无所知。 “大多数时候用不着他真正出手。” “他只隔着那些棋子作些指点。除非,出现了我一个人摆平不了的情况。” “可要真的到了这种时候,我基本已经丢去了半条命,头脑很少是清醒的。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也没什么机会看清他到底是怎么杀人的,至少看不完全。” 乔凡尼的声音闷闷地从宽檐帽下传出,对于自己的搭档,他也没有掌握多少情报。 看来阿雷西欧平时就有意向自己的獠牙隐瞒实力。 而且从结果来看,他相当有先见之明。 柯林他们选择乘坐的是西沉线,通向大部分面积还是沼泽野地的施塔德西郊。在这个时间点,晃荡的车厢里空空如也,基本没有其他路人。 “阿雷西欧和我们不一样,即使不做守灯人,他也是非常有天分的人。”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走其他路途升上子月。如果他想的话,估计早就已经是了。也许他对回归到守灯人的道路,还抱有几分留念吧。” “但是对于我这样的人而言。” 乔凡尼指了指自己的左胸,意指心之壳闭合完整的人: “即使他真的出手做了什么,我也什么都察觉不到。有时觉得他在装神弄鬼,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然后对面人或非人就消失了。” 乔凡尼在宽檐帽下发出笑声: “但这种愚钝也未必是一件坏事,不是吗?” 乔凡尼说得没错,指望通过一个普通人来了解巫师战斗的细节,到底是不现实的。 此时,距离在“拿勒之家”剧院里和阿雷西欧的交锋,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周。 相比那时候不得不以朱利欧为要挟,柯林的实力也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从一个普通人,上升到了子月的巫师。 但是柯林心想,在面对守灯人时,自己手里最大的底牌也许仍然是朱利欧。 柯林叹了一口气,望着车窗外天边的暮色,又一次开始思索击败阿雷西欧的方法。 而意外,就是在这时发生的。 ………… 在朱利欧第一次在地下酒吧里公开露面之后,阿雷西欧就已经在着手准备入境许可,他改变了主意,打算让朱利欧尽快前往腹地。 最初,他有意使用那个名为“迷雾”的巫术,掩盖掉一切与朱利欧有关的画像和照片。这是为了防止敌人雇佣的杀手通过照片指认目标。 也是为了彻底抹去与她有关的过去。 从而让她能够在安全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但是以朱利欧的身份而言,这个极卑微的要求也近似于奢望。 为了完成这件几乎不可能的任务,十多年来阿雷西欧对身边大多数人都保持着戒备。 所以当乔凡尼开始和柯林私下接触的时候,他就料到了自己的獠牙会做些什么。 故意将信息透露给乔凡尼之后,跟踪一个普通人,对他来说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 等柯林将朱利欧带出来,阿雷西欧也跟着他们一起上了车厢。 这充其量只是阳谋,毕竟双方都知道这一战不可避免。所以也都对这个预判稍微加以利用,让战斗能够发生得更为可控。 以及对自己稍微有利一些。 ………… 柯林看见车厢在自己眼前断开了,差点就要抬手揉揉眼睛。 先是一条细细的线仿佛幻视般从地板上出现,横向的,然后慢慢地从中间露出了地板下的东西,那是飞速向后倒退的钢轨和砟石路。 这时柯林才意识到车厢断了,而且断得连一丝声音都没有。 柯林抬头看向眼前,看到坐在对面的朱利欧的脸上也露出了和他一样惊讶的表情,而且正在离他远去。 柯林仍坐在座位上,他回过神来伸手想抓住什么,但已经够不到了。因为此时那条细线已经飞速地扩张到了一米半宽。 乔凡尼因为感觉到了失速而醒来,他丢开脸上的宽檐帽想要站起,却发现座椅前的地板只余不到四公分。险些因为重心不稳,而栽倒到铁轨上去。 然后不知从哪来的枪声响起。柯林躲避了一下,又因此浪费了一点时间。 他回头看了一眼,看到自己的座椅靠背上正留着一个弹孔。 柯林和乔凡尼所在的半截车厢正在失去动力。 所以他们正缓缓地在与朱利欧的座位拉开距离。 前半截车厢因此而在视野中缩小,柯林开始能够看到对面的车顶。 他看见站在那里的正是阿雷西欧。他依然穿着黄色衬衫,就像一个刚乘列车回家的上班族一样。 阿雷西欧的左手上拿着手枪,枪口上正冒着烟。而右手不知道做过什么,大片血迹已经从他的衬衫衣袖上渗出,粘满了整只手臂。 此时两节车厢之间的距离已经增大到了两米半,而且柯林他们所在的车厢还在失速。 柯林翻身移动到了过道上,往列车前进的反方向奔去。他直接捏碎了手中的信息素小瓶,让它们以最直接的方式进入血液。 血液中的寄生菌瞬间被点燃,释放出大量的激发物质。 同一时刻,对面车厢的阿雷西欧也跃下到了朱利欧的位置,他伸手拉起了座位上的女孩,同时又抬起左手,准备用手枪向柯林射击。 但他可能很少亲自开枪,也可能是因为手部莫名受伤。他艰难地瞄准着,却迟迟没有扣动扳机。 “砰,砰。” 所以乔凡尼取得先机,率先开了两枪。 一枪被阿雷西欧险之又险地避过,另一枪则打飞了他左手上的枪。 阿雷西欧的右手拇指也因此而骨折,他的脸上划过痛苦的神色,直接拉起了朱利欧开始朝车厢门走去。 柯林等人本来就坐在车厢的前部,此时车厢门就在距离阿雷西欧不到五米处。 此时,两段车厢之间的距离已经扩大到了四米。 柯林转过身,开始了跳跃前的助跑。 腿部肌肉因为状态的骤然改变而痉挛着,但此时已经顾不上许多。 他逐渐发力前冲,身体前倾低伏得如同豹子一样。 如果跌到了铁轨上会怎样? 自己会因为接触地面而失速,翻滚。 而后半截车厢还在因为惯性前进,至少几百对钢轮和几十吨重的车厢,会把自己的身体碾压成肉泥。 一脚蹬在了车厢地板的横断面上,柯林猛然向前跃出。 滞空的一瞬似乎显得无比漫长,能感觉到前一截车厢在飞速接近,身体上扬之后开始下落。但柯林始终盯着阿雷西欧的身影。 阿雷西欧已经打开了车厢隔间的门,将朱利欧推入其中。 柯林撞在了另一节车厢的地板上,灵巧地以一个翻滚卸去惯性之后起身。 这时车厢的门已经被关上,而且从另一边传来了一声反锁的声音。 阿雷西欧提前拿到了列车员的钥匙。 柯林没有再多看那道门一眼,因为他知道自己不太可能在极短时间内破门过去。 他能打开那扇门,但是需要时间。 而且贸然闯入,也不知道在门对面有什么在等着自己。 他抽出了腰间的皮带,长一米半。那是亚麻绳编制成的手工艺品,实际上比皮制的更为结实。 柯林回过头,看见乔凡尼也已经到了过道上。他的右手上有血迹,看来是用了和自己一样的方法进入激发状态。 此时车厢之间的距离,接近五米。 “敢跳吗?”柯林挑衅地问。 “你说呢?!”乔凡尼表情狰狞地回答。 说完,乔凡尼就猛然冲刺前跃,柯林看准时机甩出了手中的腰带。 他在半空中的最高点抓住了柯林的腰带,然后身体开始向下沉。 在乔凡尼抓住了腰带的霎那,柯林莫名想起了用鱼竿钓到大鱼时的感觉。 他一言不发地猛然转身,手臂肌肉碾碎了一些血管,一些血箭从皮肤上射出。腰部摆动之间,他用全力将手中腰带向前甩出。 而乔凡尼就像是挂在鞭稍上的铃铛,被狠狠地摔在了柯林前侧的地板上。 第一百十五章 追击,屠杀 这一摔也把乔凡尼摔得七荤八素。多亏激发物麻痹了痛觉,他才没有当场失去意识。 柯林回头望着车厢的断裂口外,后一截车皮已经因为失去动力而慢慢停滞下来,在视野中迅速远去。 这一带都是未开辟的野地,被留在这种地方意味着至少半小时 乔凡尼揉动着自己肌肉厚实的脖子,关节里发出一串沉闷的咔咔声,暮年的獠牙冲着柯林咧嘴一笑: “看来我早就被他盯上了。” 柯林点点头,他向着坐倒在地上的乔凡尼伸出了手,那只手已经被皮肤表面渗出的血液所沾染,稍微有些湿滑。 “你不怀疑我什么吗?” 乔凡尼坐在地上,没有接受柯林的帮助。 虽然柯林会将他带到这节车厢,就已经说明了态度,他尽量想避免潜在的猜疑,那会破坏两人接下来的配合。 “你我利害一致。”柯林说: “而且你真的要害我,用屁股都能想出比这更有效率的方法。” 乔凡尼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柯林递出的手,在他的帮助下站了起来。 这时柯林已经朝着被锁住的车厢门走去,他晃了晃门把,果然已经被反锁住了。 柯林闭上眼睛感应了一下,寻物术在一瞬之间启动又关闭,他“看见”自己留在朱利欧身上的追踪标记,正在迅速地离他远去。 距离列车进入下个站点,还有十分钟左右。 柯林用手枪敲了敲门把,却没有急着把车厢门打开,他回过头问乔凡尼: “你觉得在门对面会有什么?” 乔凡尼向来对阿雷西欧的行事风格心知肚明。他慢慢咧开了嘴,脸上深深的疤痕也随之被牵动: “地狱。” ………… 实际上,阿雷西欧在几年前就开始步入老迈。对这个医疗落后的时代来说,他的年龄已经超过平均寿命近十岁,但他的头发依旧是浓密的黑褐色。各种脏器就和他身上饱满的肌肉一样,虽然在走下坡路,但依旧强健有力。 这趟列车上的乘客向来不多,但即使是人流最少的此时,也不会完全空无一人。 偶尔一两个座位上,还是会有无辜的路人。他们还不知道这列火车已经少了几节车厢,有些人看到阿雷西欧扭着朱利欧的手臂,还会多管闲事地问候几句。 直到看清阿雷西欧右臂上的大片血迹,大部分人才遵循着自己的第一反应,开始惊慌尖叫。 然后,阿雷西欧就用手枪射穿他们的头颅。 有时候子弹不小心打在别人的胸口上,虽然一样致命,阿雷西欧还是会慎重地往死者脑部再补一枪。 偶尔他还会专门折返到后面几排座位,蹲下身子翻弄死者面部的碎骨,以确保尸体中的记忆被完全破坏。 按照计划,阿雷西欧马上就能离开施塔德。明天这个时候,他估计自己已经以新的身份进入同盟腹地,所以他做事也就不再顾忌太多后果,只求尽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迹,避免某些人追查到朱利欧的去向。 阿雷西欧拽着朱利欧的上臂,一路拉着往列车的前部走去。即使在朝人脸上开枪的时候,他也一声不吭。显然是有些生气,左手上不自觉地用力,把朱利欧的手臂捏得很疼。 但朱利欧却丝毫不敢反抗,甚至连相关的念头都没有从心里浮现。她的两腿一直在颤抖,脆弱得就像刚被柯林绑架时的样子,低头踉跄地跟上阿雷西欧的脚步。 有时候阿雷西欧会放开她的手臂,为了更换子弹或者检查尸体。但她似乎没有想过借此空隙逃离。这不是因为阿雷西欧手中的枪,也不是因为他拥有举手间夺走她生命的巫术。 而是因为,朱利欧自小在阿雷西欧的权威下长大。 在她困惑的时候,是阿雷西欧告诉她何谓对错。在她有麻烦时,也是阿雷西欧帮她收尾。 十几年来她始终顺着守灯人的安排去生活,也早已习惯于如此。 所以在几分钟前,当她看到阿雷西欧从车顶跃下进入车厢,朱利欧破天荒地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从画室逃课半天后,在河边被阿雷西欧抓住时的画面,那是一件小事,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直被她记得很深。 她忽然发觉自己完全没有长进。这么多年了,在阿雷西欧冰冷的沉默面前,她总是会像一个做错事后被抓住的孩子一样。 近三周的一切努力就像一场滑稽的闹剧,只是为老迈疲惫的他增添了新的负担,惹来了本应该避免的麻烦。朱利欧的心里开始莫名自责,也知道等收拾完这一切,阿雷西欧又要像过去那样名正言顺,理由充分地辱骂自己: “你真的完全是一个废物。” 我才走开一会,就把事情弄成了这样。 相比起长期卧床,令她印象模糊的奈维欧·卡佩罗,阿雷西欧才更像是扮演她父亲角色的那个人。 朱利欧低着头,看着从无辜路人体内流出的血液,它们打湿浸透了自己的女鞋,小牛皮表面被渐渐地染成暗红色,脚趾尖在不时地传来滑腻的感觉。 阿雷西欧的所作所为,根本就是滥杀无辜。 与他平时对自己的教导不符,甚至完全相反。他根本就是一个恶魔,所以才会在十几年间将活生生的人命制成消耗用的道具。 只不过他将这一切都掩藏得很好,不让自己看见而已。 但是也正像柯林说的那样,朱利欧心想。阿雷西欧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自己。 善良是一种奢侈品,即然自己还在受这恶行的恩惠,那么她就是最没有权利谴责阿雷西欧的人。 “我一直不想让你看到事实的这一面。” 他们一路走过三个车厢,在大概已经杀死了十个路人之后,阿雷西欧才终于开口说话,但却不是朱利欧想象中的辱骂和责备,而是一声低低的抱歉: “在你看清了我是这样一个肮脏可鄙的人之后。” 他说:“你可以憎恨我,鄙夷我。无论怎么样都可以。” “但是,千万不要觉得我教给你的一切都只是谎言。” 继续像过去那样,用纯洁的善意去接纳和对待一切。 这是“持灯贞女”瓦莱丽亚生前的处世之道,也是我所能想到的,最美好的生存方式。 也许它不现实得有些可笑。但一个简单的事实是:只有温柔天真的人,才能看到一个温柔天真的世界。 事实并不重要,如果没有生存所迫,不是每一个人都必须接受这残酷的现实。 这就是我为何存在的理由。 “可是你告诉我。”朱利欧低声说道: “即然已经看到了这些真相,我还怎么心安理得地回去呢?” 阿雷西欧又击毙了一个老人,死者的表情不一定会显得恐怖,那种惊惶有时会产生喜剧般的效果,比一流的谐星更能引人发笑。 阿雷西欧将枪口摁在他的额头上,再次扣下扳机。 “忘掉就好了。”他说: “无论是花费五年也好,还是十年也好。等离开这里之后,我们有的是时间去遗忘” ………… 柯林撬开了车厢的门锁,就由乔凡尼先举着枪进入另一节车厢,但柯林却没有贸然跟进去。 果不其然,乔凡尼看见了一些木讷的人正在车厢的另一头。他们中有老有少,但共同点是都露着一副死鱼般的表情,脖子与衣领接触的地方有着不明显的鳞片。 因为长期没有注射抑制剂,他们已经被卡氏弧菌彻底侵蚀,身上出现了类似返祖的现象。 看见乔凡尼带着枪进来,他们,或者说“它们”就站了起来,一共四人。脖子上摇摇晃晃地挂着挥发装置,一旦检测到灵素反应,就会瞬间化为怪物。 “果然。”乔凡尼不自觉地屏住呼吸,背对着留在门后的柯林说道: “一共四个,你再往后退,离这节车厢远一些。” 这道阻碍是专门针对柯林而设置的。但是有乔凡尼在场,也就没有必要靠蛮力去突破。 乔凡尼一枚一枚地填上先前在与阿雷西欧的对峙中被消耗的子弹,然后晃上弹槽,手掌拨动左轮让它飞速地旋转。 那四个身影还在懵懂地向这边看,没有离开自己座位的意思,本能地履行着阿雷西欧给予他们的命令。 乔凡尼没有选择在这个距离开枪,因为无法保证它们受到刺激后不会扑过来,防止它们因为接近柯林而进入激发状态。 他的左手拔出了一直绑在背后的短刀,紧紧地反握在手掌中,双手各自握持一把武器,全副武装,坦然地向那四个怪物走近。 它们只是麻木地打量着乔凡尼,千疮百孔的大脑已经无法思考这副景象意味着什么,连本能的反射都不复存在。 乔凡尼心想,如果在阿雷西欧死后不能解决抑制剂的问题,迟早自己也会落得和他们一样的下场。 在真的到这种地步之前,自己了结自己吧,他洒脱地笑笑。 “砰!砰!” 非常干脆利落的两枪,放倒了位置稍微靠后的两位。然后乔凡尼用手中的短刀就将它们一一割喉。 就仿佛是在屠宰家畜,他等待它们的血液从动脉中放空。 确认每一只的心脏都已经停止跳动,乔凡尼拔下了它们脖子上的挥发装置,朝窗外扔去。然后回头向着柯林比了一个表示安全的手势。 感觉就像拆弹一样。 在怪物变身之前将它们击杀,这也算是常识的做法吧。 柯林叹了一口气,没有将刚刚放出的穿梭魔收回到炉床中。 乔凡尼无法察觉这只魔鬼的在场。就像他们第一次合作的时候,乔凡尼无法感知到穿梭魔就跟在他们身后一样。 它静静地悬浮在柯林的背后,身旁时不时蹿升出一小抹翠绿的火焰。细长的头部几乎要触碰到车厢的天花板。 柯林心念一动,它就动身朝着车厢前方飘去。在视觉上它的体型比那道车厢门大得多,但它无阻碍地直接穿了过去,就像是制作粗糙的游戏发生了穿模的情况。 在这几天中,柯林已经确认了自己对魔鬼的极限控制距离:十米。也就是自己的心内海所蔓延的范围,一般成年男性中的平均数值。 让穿梭魔悬浮在自己身前十米处,柯林从后方的车厢中走出。 炉床之奥秘依然在运转,以穿梭魔自身的灵素为动力,魔鬼的抵抗已经在柯林的折磨下变得极为微弱,但依旧足以触发阿雷西欧的菌群检测。 “走吧。”柯林对乔凡尼说道。 “你走在前面吗?”乔凡尼似乎有些困惑。 如果再有这些怪物怎么办? 但柯林没有回答乔凡尼的问题,而是直接向前走去。乔凡尼考虑了一会,依旧选择跟上。 很快他们就看到了一具具尸体和流得到处都是的血迹。阿雷西欧杀死了每一个可能的目击者。 因为这条线路人流稀少,客运车厢只有五节,再往后拉的就是货物了。 也就是在这时候,穿梭魔所在的方向传来了一声金属变形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被触发了。柯林将意图集中到魔鬼的身上,无形的棘刺向着它身侧的列车外壳刺出,没有在车壁上留下多少痕迹,但那些棘刺却刺穿了某人的手掌。 外面传来了重物坠地的声音。柯林朝车窗外看去,一个已经明显膨胀变形的人影已经摔落在了轨道旁。 看来他一直悬挂在车外,而且那里明显有被利爪掀开一角的痕迹。 如果自己直接走在前面,也许已经被扒开车壁的怪物给撕碎了。 但是穿梭魔的力量,却虚弱得有些出乎柯林意料。他看了一眼手上的表。 目前时间,九点四十五分,青星在这两天已经移动到了人鱼宫,再过十五分钟,也就是今晚十点,人鱼宫就将移动到第四象限的果宫。 到了那时,穿梭魔也将进入到一天中最衰弱的两小时。 柯林皱了皱眉,这个时间的选择并非巧合。 阿雷西欧已经预判了穿梭魔的存在。 第一百十六章 昆虫碎片 听见车壁传来的异响,又看见车窗外摔落的人影,乔凡尼皱起了眉。 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乔凡尼也意识到了有什么东西正存在于车厢内,而且正受柯林控制着。 两周前,柯林还只是一个生手,甚至对很多基础概念都缺乏理解。 但不知不觉间,这个年轻人身已经汇聚起了许多秘密,甚至连经验老道的他也无从探知。 为什么?柯林不是和自己一样没有超凡天分的人吗? 乔凡尼不会在这时多问什么,至少在解决朱利欧的问题之前,他不会去尝试可能破坏两人合作的事。 “我们要抓紧一些了。” 柯林说着,就率先朝列车的前端奔去。 还有十五分钟,青星通道就将走向衰弱。 意识到这一限制之后,柯林不得不加快自己行动的进度。 但是随着原计划的变更,自己也就落入了阿雷西欧的节奏中。 或者从阿雷西欧选择主动出手那一刻开始,一切都陷入了被动。 毕竟连控制魔鬼的咒文都是阿雷西欧告诉自己的,柯林心想。 所以理所当然地,他会对自己召来穿梭魔有防备。 不知道阿雷西欧是用了什么手法,才将一整截车厢无声无息地切断。但他似乎已经无法再将一招使用第二次。 否则,他早就可以将自己和乔凡尼甩开了。 记得阿雷西欧的右臂,奇怪地沾染了大片斑驳血迹,也许就和他切断列车时使用的手法有关。 如果他不能再用那一招,甚至已经因为施术受伤,那自己就不是没有胜算。 这几天以来,柯林已经预先准备了五个金刚术。 但它们毕竟是缺乏进攻性的手段,所以决胜的筹码还是押注在了穿梭魔身。 但是,柯林的心里拂过一抹阴霾。 即然阿雷西欧早已知晓这只魔鬼的本体是什么。 那么他会做出的应对,就仅仅是挑选了合适的动手时机而已吗? …… …… 时间只是最不起眼的一个因素。 即然判断穿梭魔可能会在这里出现,阿雷西欧自然也已经做下了万全的准备。 而对于他这种人来说,只要是已知的存在,再加充裕的准备时间,世就没什么可怕的。 他走进最后一节车厢,举手间又剥夺了两位乘客的生命。 那是一对年轻的情侣,早已听到后车厢传来的异响。 但习惯了和平的他们,根本想象不到正有一场屠杀在火车内发生。 所以子弹从后脑勺击穿他们的头颅时,他们的脸仍挂着困惑。 如果不是被阿雷西欧拉着,恐怕朱利欧早已瘫软在地。 视野中的一切似乎都在摇晃。 血腥味和不知名的异味在鼻腔里淤积,脑海中盘旋着死者的面容。几分钟前她已经吐过一次,现在只能干呕。 “看不下去了?” 阿雷西欧再次晃弹巢,冷淡地问道: “觉得害怕?” 因为拥有比正常人更多的同理心,盯着那些致死的伤口,朱利欧隐隐能感觉到幻痛。 在若干年之内,这些噩梦又会纠缠她。在梦里,她才是死在阿雷西欧枪下的人。 “所以,你不适合这里。”阿雷西欧说道: “稍微看见一鳞半爪就受不了,这怎么行呢。” “会在施塔德犯下这种暴行的,还有第二个人吗……”朱利欧喃喃地说。 明明是你自己本性残暴,却狡辩说这是什么现实。 “只是你没看见而已,不代表不存在。” 阿雷西欧说完,就拽着朱利欧回过头,看着他们一路走来留下的一地血迹: “比这趟列车更严重的惨案,今年至少出现过四次……或者说我亲身经历的就有四次。” “从来没有人讨论那些**,所以它们也就没有名字,日期加死亡人数就是它们的编号,一条条地被记在特殊部门的档案室里,落满灰尘。” “掩盖这些事情太容易了,南施塔德每年会被传染病弄死多少人?又有多少黑户在入境后行踪不明?没人能统计出来……” “这些被秘密**卷入又死去的人,不过是众多横死者中的零头而已,稍稍作点遮掩,绝大多数人就看不出来了。” “所以你完全当它们不存在,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人口还在增长,人均寿命在延长。这里的技术日新月异,外国人依然向往这片热土,拖家带口地涌入,做着发财大梦。” 就像果酱原料中不小心落入了昆虫。 它的尸体碎片被分到了几百个罐头里。 想想似乎很恶心很严重,但其实只要看不到,就没有大碍。 “要谁去正面接受它们,才是一件残忍的事。” 学会去忽视,会轻松很多。 “这样的现实,你也愿意留下面对吗?”阿雷西欧低声在朱利欧耳边问道。 “我……会。”朱利欧艰难地回答道。 曾被她视为穷凶极恶的事物,跟阿雷西欧此时的做法,和他口中所说的事实比起来,温顺得就像被圈养的绵羊。 “不。” “你的眼神和声音都在告诉我:你不愿意。” 阿雷西欧失笑说: “不用逼迫自己装作坚强的,朱利欧。我早就说过。” “越是浮在表面的人,越能看到一个良善的世界。但这不是迟钝,更不是什么过错。” 而是我赠予你的礼物。 特别是当你什么都做不到的时候。 “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朱利欧失神地说道: “只要我有心去面对,也可以改变什么……” 阿雷西欧装作没听懂朱利欧话语的样子: “改变什么?我没太听懂,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 阿雷西欧没有说下去,仿佛在等她的回答。朱利欧睁大了眼睛,却什么都说不来。 所以阿雷西欧哑然失笑: “捅死了一个对你毫无防备的亲人,顺着马里齐奥的意思当众说了几句大话。” “光凭这些,难道你真觉得自己‘成长’了?” “你自己再想想看,仔细想想,事情真的是这样吗?” 阿雷西欧慢慢摇着头,他将手放在朱利欧的肩,有些语重心长地灌输着他的教导,这件事自从朱利欧幼年开始,就已经重复了无数次: “不,我觉得不是。” “在我看来,根本什么都没有改变,朱利欧。” 你依然是一个废物,所以才需要我的帮助。 毕竟你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再留在这里将要面对什么。 朱利欧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阿雷西欧继续想说些什么,但这时他却忽然转过头去,望向车厢后方。 从那里传来了急促的奔跑声,是两个人。 来得要比预想中快一些。 但阿雷西欧却露出了一丝微笑,因为他知道,这并不会对结果有什么改变。 …… …… 一路,柯林利用飘浮在身前十米处的穿梭魔又清理了数个“陷阱”。 那些怪物被藏匿在盥洗室门后,车厢之外,甚至是乘客的皮质旅行箱里,就只等着柯林接近,他身灵素反应就将它们引燃。 它们血液中高密度的菌群,会让这些异化的身体瞬间爆发出惊人的破坏力。 轻易将附近的柯林和乔凡尼撕碎。 但即然有穿梭魔漂浮在前方,它们也就全部被提前触发,轻松解决。 车厢中沿途所见的惨象,就连柯林也不禁皱眉。没有幸存者,所有尸体都被破坏了头部。 他知道阿雷西欧是想处理掉所有人脑中的记忆,但是,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很快两人冲进了最后一截车厢,看见了低着头坐在地的朱利欧,和站在她一旁的阿雷西欧。 阿雷西欧身的衬衫向来很整洁,此时却已经被血液沾染得肮脏不堪。有他自己的血,也有无辜路人的血。但他依然尝试着整理领口和袖口,让自己看起来一丝不苟。 “……什么都没有改变,朱利欧。” 在望向了柯林和乔凡尼的方向之前,阿雷西欧的口中似乎仍在对朱利欧说些什么。 而朱利欧那副脆弱的表情,则让柯林想起了她一个人呆在公寓里时的样子。 虽然没听见他们谈话的下文,但柯林也能猜到所谓的“没有改变”是指什么。 他说朱利欧在这段日子里,毫无长进。 “有没有改变,这可不好说啊。” 凝视着阿雷西欧的眼睛,柯林挑衅似地回答道。 不知是本着对敌人的话必须抬杠的原则,还是因为心里在莫名地窝火,他忍不住开口反驳了阿雷西欧的话语。 “柯林……” 听见他的声音,朱利欧也转头望向了柯林所在的方向,但是眸中依然没有神采。 她又一次变回了那朵漂浮的水母,总是充满困惑,又无比怯懦。 乔凡尼收起了平时的吊儿郎当,脱下可能碍事的宽檐帽丢到一边,抬起枪口对准了阿雷西欧,自己昔日的搭档。 他拿出了面对强敌时的姿态,甚至比任何时候都要认真。在必要的时候,他不会考虑任何旧情。 叙旧就留到对方死后吧。 而柯林也将漂浮在前方的穿梭魔召回,护卫在自己的身侧。 仅仅是让它浮到心内海,就对以太造成了严重负荷。几分钟前,柯林的身就已经开始出现不知来源的锐痛。 柯林默默地观察着阿雷西欧眼神,想从中确认,现在的阿雷西欧能不能看清穿梭魔的位置。 “也许我应该试着感谢你,柯林。” 阿雷西欧没有试着和柯林争论什么。也许在他的眼中,柯林的态度根本无关紧要。 他一边用手绢擦拭着因为沾了血而湿滑的手掌,一边像老友寒暄般地说道: “因为你的努力,朱利欧才能够脱离他们的视线。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瞬。” 他们?心里生出疑问,但柯林并未开口询问。 不知是否是巧合,自己辛苦隐藏朱利欧的动向,却在无形之中帮助了阿雷西欧。 当然也有可能,这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因为这几天利用寻物术进行的锻炼,柯林心之壳的缝隙又被拓宽了不少――虽然同时它也不断地在愈合。 这至少让他的灵素感知暂时获得了改善。柯林将意图聚焦着,扫过这节车厢里的各个角落,却没有觉察到任何灵素异常。 柯林稍微有些意外。 原以为对手即然手握《恶魔阶层》,那么阿雷西欧至少可能会招来一两只魔鬼作为助力。 又或者只是,现在的自己感觉不到它们的在场? 有一丝冷汗,沿着他的脖子悄悄流下。 时间已经不能再拖下去,柯林驱动着穿梭魔潜伏到便于偷袭的位置。 魔鬼无声无息地贴车厢的墙壁,缓缓向前移动。 “其实认真想想,你我之间并没有冲突的必要。” 阿雷西欧又忽然开口说道: “我知道你为什么对她穷追不舍。无非是为了制备抑制剂的工艺。” “我马就要离开这里了,所以其实,把工艺交给你也无妨。” 柯林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拖延时间。 所以穿梭魔的行动并未停止,不带波澜地飘向阿雷西欧的身侧。 还有十分钟。 “是吗?那你又怎么证明那些工艺是真的呢?”柯林尝试着牵制阿雷西欧的注意力。 阿雷西欧完全没有望向穿梭魔所在的方向,似乎对它的接近毫无察觉。 但是他忽然冷笑了一下,缓缓摇头。 “你愿意接受就接受,我没有义务向你证明什么。” “抑制剂的事还可以放到一边。” 一直用枪指着故友的乔凡尼,这时也开口说道: “现在的卡佩罗,已经不能再失去朱利欧了。” 即然你想带走朱利欧,就根本没有缓和的余地。 “是啊。” 阿雷西欧叹了一口气。 朱利欧对你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交换抑制剂工艺的筹码,卡佩罗家族的希望,可以利用的私酒保护伞…… 她意味着很多东西。 却唯独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你们自以为是来救朱利欧,却没有一个人真正为她想过,她到底需要什么。 对我来说最宝贵最珍视的人,在你们眼中不过是一堆可利用道具的集合体。 “所以我们都知道,其实从一开始就没得谈。” 阿雷西欧意兴阑珊地说。 同一时刻,穿梭魔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后。 它身体的肢节凌厉如刀刃,向着目标毫不留情地落下。 第一百十七章 “异乡重现” 阿雷西欧没有使用《恶魔阶层》记叙的约定。 因为魔鬼一次只能向一人履约。当它和柯林的约定仍在生效时,即使自己当场再点燃一次月桂树叶,也无法覆盖掉早前立下的约定。 没有精密的检测装置,阿雷西欧也无法确定穿梭魔位置。 但他至少能知道到对方的在场,依靠直觉,也是依靠逻辑。 柯林不顾一路的危险,也要在十点之前追自己,意味着他确实召唤了穿梭魔。 而当他开始忽视这时间限制,跟自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什么的时候,他可能在试图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但其实已经控制着那个穿梭魔,展开了攻击。 阿雷西欧在一直留意着柯林的眼神。 当然不是观察什么虚无缥缈的杀气。 柯林这种早已习惯于杀人的枪手,在进攻时眼神也不会露出任何变化。 但柯林还不是一个娴熟的精灵使。 所以他将意图聚焦到穿梭魔的霎那,瞳孔会出现轻微的收缩,一瞬的空洞。 阿雷西欧就是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细节,从而得知了穿梭魔进攻的时机。 他就像散步似地往前踏出一步。 穿梭魔的肢节末端在下一刻割入他的背部,但是太浅,只割入了肌肉,没有伤及内脏。 为什么要往前躲? 前后左右四个方向,赌四分之一胜率的而已。 可那也只是躲过了一次袭击,下一次又该怎么办? 没有下一次了。 因为自己已经可以确定,它就在这节车厢里。 躲开穿梭魔的锋刃的同时,阿雷西欧已经扣下了“扳机”。 不知何时他手中握了一只钢笔,单手微微用力就“咔”地一声,合了笔帽。 笔帽内铭刻的红石线路被衔接在一起,某个准备已久的仪式被启动了。 而它的仪式空间,就是这节车厢本身。 柯林感觉车厢内的氛围,似乎在一瞬间有了微妙的变化。 但情况已经不容他思考太多。 一击落空,但攻势并未停止,柯林控制着穿梭魔再次向阿雷西欧逼近。 从它各个关节处伸展的肢节再次暴长,要从多个角度将守灯人切碎。 “你觉得盲人拿到了枪是一件可怕的事么。” 忽然,阿雷西欧幽幽地说道。 穿梭魔身锋利的肢节,毫无阻碍地没入阿雷西欧的咽喉,然后穿出。 但柯林紧皱的眉头没有松开,他再次聚焦意图,驭使着穿梭魔发起狂暴的攻势。 短短数秒内,无数肢节就如同刀刃,不断从各种角度刺入守灯人的身体。 它们迅捷而凌厉地刺入拔出,却没有留下任何伤势,没有带起任何血色。 就仿佛阿雷西欧已经是一个幽灵。 一切攻击都没有奏效。 频率界限,柯林马想到了问题所在。 可能是因为某种原因,车厢内空间的频率界限被改变了。 就像分别处于不同的无线电频段,两者之间的通话无法进行。穿梭魔的影响力从这个空间中被隔绝了。 “那可能是件糟糕的事,但绝不是什么可怕的事。” 阿雷西欧继续说着刚才的话题,盲人拿到了枪。 也许看起来吓人,但其实根本打不到有枪战经验的人。 …… 震啸。 柯林立刻想到可以利用震啸,将阿雷西欧拖入穿梭魔所在的频率。 心念所达,穿梭魔立刻做出了震啸的姿态,正朝着距离它不到两米处的阿雷西欧。 震啸,柯林亲身体会过的可怕一招。 它会如同一道重锤,狠狠地砸落于听者的精神。 而在不足两米的距离内,它甚至可以振落子弹。 但是穿梭魔这一次发出震啸,却没有任何声音响起,就像只是做了一次无声的呐喊。 或者说,只是那些声音没能传到这节车厢。 穿梭魔身处的频率已经远离了现实。 时间还没到达十点,青星通道并未改变。 如果阿雷西欧使用了“归零”,那也只可以变更他意识的频率界限。 那么又究竟是什么东西,将整节车厢都调整到了穿梭魔无法触及的频率? “安赫人早早地号app下载地址xbzs称人类已经揭开了一重帷幕。” 阿雷西欧的嘴边衔起一抹冷笑。 第一重帷幕――因为原始知觉的缺陷,人类无法直接观测虚界中的存在。 所以,人类天生就是盲人。 一个盲人,就算为自己安装了伸向虚界的义肢,又能有多少改善呢? 无须阿雷西欧开口嘲讽,柯林也知道自己驭使的魔鬼,暂时已在这场战斗中失效。 至少在解决频率界限的问题前是这样。 所以他果断将穿梭魔收回到了炉床中,转而拔出了匕首和手枪。 早在前往这节车厢的路,第一个金刚术就已经启动,静默地保护着柯林的身体。 幸好这些仪式的阵地,都被设置在了施塔德市内的其他地方,所以并未受到这节车厢内频率改变的影响。 “成像之法真的能揭开第一重帷幕吗?”阿雷西欧自言自语般地说。 利用头脑中的幻觉和妄想,去窥视那些不可见之物。 一种聪明而又无奈的做法,但其实根本不可靠。 “柯林。” 一直用枪瞄着阿雷西欧的乔凡尼,在此时低声向他询问: “你把那只魔鬼召唤到这里了吗?” 两周前,当柯林对穿梭魔成像的时候,是乔凡尼为他牵制住了那只魔鬼。 所以乔凡尼自然也知道,柯林已经掌握了穿梭魔虚界坐标的事。 此时,他依然什么都看不见。但是通过阿雷西欧的动作和只言片语,乔凡尼也推测出了现场究竟在发生着什么。 …… “我好像明白阿雷西欧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了。” 乔凡尼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如果只是为了掩盖痕迹,根本没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 他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改写和锁定,这节车厢内空间的频率界限。 柯林回想着前几节车厢中的惨状,心里渐渐涌起寒意。 “如果成像之法真的能揭开第一重帷幕,那你现在又怎么会什么都看不见呢?” 退休的守灯人像是在嘲讽,又像是在自嘲。 因为已经被灯火抛弃的他,同样看不见无形之物。 稍微走了一会神,他才继续说道: “他们不是都在这里吗。满满当当地,挤得到处都是。” 阿雷西欧就像是在介绍一些不存在的客人一样,掌心朝,手臂向前伸出,向那些空空如也的座位划了一个弧度。 柯林什么都看不到,但他听懂了阿雷西欧的意思。 ……那里有四十四位枉死者的鬼魂。 在列车被无情射杀的他们,正带着满腔怨念,一路跟着阿雷西欧来到了这节车厢中。 灵魂在室内死去,则需要从开启的门中离开。所以这趟封闭的列车,也就锁住了这些亡者的归途。 “用亡者的鬼魂来对土地进行调频的仪式。” 乔凡尼并没有为旧搭档的作为感到愤怒,也许他早已习惯了阿雷西欧的行事风格。 所以现在他只是带着些惊讶地喃喃道: “这是……‘异乡重现’。” 即使是乔凡尼,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个通用仪式被完整呈现。 因为它的要求极为严苛,几乎处于禁术的边缘。 “跟了我十几年,你也是越来越有眼力了,乔凡尼。” 阿雷西欧赞许地说道。然后他转身重重地拍了两下手掌: “让我作为东道主迎接两位吧。” “虽然我们身处施塔德,但是欢迎你们。” “――来到辛西里!” …… 车厢里的土地已经暂时变成了辛西里。 这不是什么比喻修辞,而是事实。 西郊是偷渡客们聚集的地点,所以这趟列车的乘客大多数是刚刚从辛西里来到同盟的移民。 阿雷西欧用他们的灵魂为“异乡重现”提供了燃料,所以这些灵魂的母文化,也就暂时改写了这片土地的频率。 柯林过去曾用来自喀瑜的小锡瓶,来为两个遮兰法术的仪式空间调频,使得土地的频率暂时接近喀瑜本土。 经过这样的调频后,那两个遮兰巫术,才能在施塔德被使用。 而“异乡重现”则是专门为此服务的,更有力和稳固的频率改写方式。 每片土地的频率各不相同,这是人们群聚的意图导致的。 作为结果,相同文化圈的人往往会处于相似的频率,从而探知到虚界中频段接近的形象。 如果一个虚界形象仅在特定的文化圈中出现,那就意味着它可能处在一个较为“狭窄”的频段。 从而,很容易通过对空间调频,来隔绝它的影响力。 “施塔德原本的频率界限,位于安赫文化圈和拿勒文化圈的过渡地带。” 乔凡尼低声说道。 “但先在车厢内的频段,已经接近了辛西里。” 穿梭魔以及同类魔鬼的形象,是在魔裔乌尔柱王朝时期被发现的。 所以它们总体位于乌尔柱文明所处的频段中。 正因为频率接近,所以魔鬼们才会被乌尔柱的魔裔们观测到。 而乌尔柱奴隶们建立的拿勒第一帝国,部分继承了乌尔柱的文明成果。 从而拿勒文明圈的频率界限,也与与古代乌尔柱在一定程度接近。 结果被三十六区地狱束缚的魔鬼们,也在拿勒文化圈所辐射的地域中最常出现。 而穿梭魔可以影响到施塔德,也是因为这片土地的频率处于两个文化圈的过渡地带。 这里的土地仍然接近于这类魔鬼们所在的频率。所以虽然力量有所削减,但至少在大部分时间还能干扰现实。 可是辛西里所处的频率,却与这两者都截然不同。 辛西里人抗拒一切与虚界有关的事物,崇拜人造的“灯火”,甚至连他们信仰的神明都是所谓的“先祖神”,来自于凡间而非虚界。 这意味着辛西里人群聚的意图,位于一个极为稀薄的频率。 所以能在辛西里的频率中活动的虚界生物,总共就只有那么寥寥几个而已。 可穿梭魔显然不是其中之一。 以辛西里人的灵魂所发动的“异乡重现”,几乎就像是虚界生物们的禁域。 “坏消息是我们正处于‘异乡重现’的仪式空间内。” 乔凡尼观察着车厢四周说道: “而好消息也是,我们正处于‘异乡重现’的仪式空间内。” 这意味着车厢内就是阿雷西欧的阵地,他们可以从仪式内部破坏它。 如果能消灭那些鬼魂,仪式就会结束。 但问题在于,怎么消灭看不见的事物? 乔凡尼环顾四周,根本发现不了什么鬼魂。 盲人就算拿起了枪,又能做什么?这时乔凡尼终于理解了阿雷西欧的嘲讽。 成像之法终究依赖于施术者自身的灵素感知。 所以灯塔图书馆的管理员们依然认为:世真正能揭开第一重帷幕的道路,其实就只有“守灯人信条”而已。 可如果只是穿梭魔不能入场,并不意味着这边已经失去了制胜的希望…… 但真正令乔凡尼感到违和的是,“异乡重现”的仪式相当繁琐冗长。 那么阿雷西欧,又是怎么在这短短几分钟内,将它准备好的呢? 乔凡尼的心里涌起了一些不好的感觉。 第一百十八章 生死缠斗 虽然对穿梭魔压下重注,这不代表它是柯林的唯一方案。 阿雷西欧表现出了一幅胜券在握的样子,柯林反而觉得是一件好事。 狭长的车厢里并没有什么掩体,柯林忽然地抬手开了枪。 瘫坐在地上的朱利欧依然低着头,被这突兀的枪声惊吓,肩头颤抖了一下。 阿雷西欧的说话声戛然而止,他弓下身子,因为子弹打进了他的胸膛,明黄色的衬衣上又添一抹血色。 子弹的动能将他带得摇摇晃晃地,似乎站立不稳。 因为躲避了一下,所以弹片只打进了肺叶里,他在咳嗽,咳嗽声中又像夹杂着笑声。 呼吸因此错乱无比,就像有一个破裂的气囊在他的胸口鼓风。 柯林能够聚焦调用的意图,已经越发强健有力。 他松开了对近海中数百个目标的追踪,调用起大部分的意识,集中在对金刚术的聚焦上。 匕首在手掌和指间翻动,如同一朵银白之花,然后啪地一声反握。柯林朝弓着身子阿雷西欧走去。 同时柯林感到一丝奇怪,因为乔凡尼迟迟没有配合他的进攻。 “还在……完美平衡点。”阿雷西欧口中依然含糊不清地在说着什么。 走到五米处时柯林才看清,阿雷西欧的脖子上隐约浮现了几抹细碎的鳞片,但是又马上消失了。 而他的背部正在冒出肉眼可见的热气。 穿梭魔留下的伤口仿佛在蠕动,组织增生,急速愈合。 某种预感成为现实。 从见面开始,柯林就觉得阿雷西欧的情绪有些不稳定,总是在莫名地自言自语,明显和平时的样子不一样。 很显然,他也在自己身上使用了卡氏弧菌,或者是激发物质。 而程度甚至比柯林和乔凡尼更甚。 …… 完美平衡点。 在这些年里,阿雷西欧已经将几十个人制成怪物,如果算上小白鼠,他已经进行了上千次试验。 强化肉身,根本不是他研究这些共生关系的目的。 但意料之外地,他却发现了“完美平衡点”,也就是激发物在血液中的完美比例。 成年男子的平衡点,是每毫升血液浓度,200至220毫克的区间。 再进一步,就会出现不可逆转的返祖,退一步,激发效率就会急剧下降。 说到底这些激发物本身并不带来能力,它的作用是将“血脉中的力量”以及“生命丰饶”转换成物质性的力量。 转化过程不明。 正如人们对灵素——物质的转化过程几乎一无所知。 在0至200毫克的浓度范围,“血脉力量”和“生命丰饶”两种燃料始终并驾齐驱。 所以会同时出现身体机能的强化,以及局部可逆的轻微返祖。 但是两种效果都程度有限。 而在200至220毫克的完美区间内,生命丰饶将成为燃料的全部,血脉力量就仿佛忽然消失,返祖的情形会停止并衰退。 而此时生命丰饶到物质力量的转化效率,将达到每毫升200毫克以下水平的五倍以上。 但是,一旦激发物浓度超过220毫克/毫升之后,就轮到生命丰饶离开反应,消耗和转化速率急剧下降。 取而代之的是,身体各处开始出现解剖学特征上的变化。 此前,柯林和乔凡尼都以为那是大量生命丰饶被同时点燃的结果。 但实际上则是激化物质的主燃料,由生命丰饶转向了更为神秘的“血脉力量”。 结果,人体就会成为那种一碰见信息素,全身就急剧变形的怪物。 如果是卡氏弧菌的感染者,几乎不可能让自己长时间停留在完美平衡点。 因为如果让菌群自主分泌激发物,那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稳定维持在200~220毫克这样精密的浓度上。 但是,未受感染的正常人却可以轻易做到这点。 与卡氏弧菌共生?现代人类显然不用借助这样的原始手段。 阿雷西欧早已掌握了萃取激发物的工艺。 所以只需要通过计算获得精确的给药剂量,直接向静脉中注射激发物即可。 ——此时阿雷西欧血液中的激发物浓度:217毫克/毫升。正处于完美平衡的状态。 在进入最后一节车厢之前,他为自己进行了注射。 这一数值时刻都在下降,因为身体的代谢还在因为机体的增强而加速。 但根据以往的经验,他知道一定还能维持十分钟以上。 处于完美平衡点上的生命丰饶燃烧。 那是比目前的柯林高出四倍到九倍以上的转化速率。 在施塔德的某个角落,一排置换转移之法被串联在一起,仪式主干上铭刻着阿雷西欧的心内海坐标。 脱离了灯火之后,守灯人心之壳内的结构似乎又变得与常人无异。 心内海中的灵素正在急速变得空虚,所以这些仪式逐次开始点亮。 虚界各种形式的灵素,无时无刻都想寻找出口向低位流淌,它们一来到以太层,就通过置换转移源源不断地被送入阿雷西欧的心内海。 它们会在这里,被无比彻底地燃烧利用。 阿雷西欧嘟囔了一声,还带着浓浓的鼻音。 意识一直有些朦胧,但还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情绪不太稳定。 没关系,他知道自己即使彻底失控,也不可能去伤害朱利欧。 “啪哒”一声,子弹被胸前的肌肉挤出,落在地上。 他没有抬头去看,却也知道柯林正在接近。 血液,钢铁,海绵和皮革,各自都有着复杂而独特的气味。 此时的阿雷西欧,只用嗅觉都能描绘出这节车厢中的全景。 包括柯林的手中那支匕首。 他甚至可以“闻见”那刀身里长年残留的血迹,已经渗入钢铁中,还微微散发着腐败的气味。 这一切真的很慢,而且很脆弱。 阿雷西欧低垂着头,不由自主地想道。 …… 在看见守灯人背后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时,柯林就已经意识到了危险。 但他没有后退,因为他已经领会使用金刚术的要义,绝不在于保全自己。 而是用尽一切办法,将自己和敌人一起逼上绝境。 眼前忽然花了一下,然后一切天翻地覆。 嘭地一声沉闷的响声,似乎整节车厢都摇晃了一下, 发生了什么?在柯林冒出这个念头之前,持续而强烈的疼痛已经如潮水般袭来。 柯林已经倒在地上,而阿雷西欧半跪着手掌朝下,正抓着他的面孔。 五只就像钢筋一样的手指,深深地钉入了柯林的脸部边缘。 因为冲击力,匕首飞出到了一边。 柯林与金刚术的连接似乎晃荡了一下,但是并未中断。 如果不是它的存在,也许柯林的头骨在此时已经被碾碎。 但即使这样,他也感到了一阵强烈的眩晕。 “呼——” 阿雷西欧保持半跪的姿势,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深而长的气息,灼热得就如同某种蒸汽。 刚才一瞬的爆发动作,对他自己也造成了不小的负担。 阿雷西欧很少直接出面与人交战,更何况这种近身缠斗。 所以他实在是缺乏经验,只想到以绝对力量获胜,将柯林压制在地后却并未控制住他的双手。 而地面搏击,恰恰是可以弥补力量差距的格斗术之一。 因为金刚术,柯林并未丧失意识,但阿雷西欧自身却露出了破绽。 就如同某种格挡反击,柯林得以冷静地抓住这一瞬破绽。 “砰!” 不远处的乔凡尼也不再犹豫,果断开枪。 阿雷西欧不得不将头部侧向一边躲避,注意力被牵制了一瞬。 但是他的右手依旧压制着柯林的面孔。 在枪声响起的同一时刻,柯林已经抬起双腿缠住了阿雷西欧的躯干。 双手也顺着自己的头部向上摸索,扣住了阿雷西欧的肘关节,骤然发力向下压制。 “砰。” 阿雷西欧意图将右臂收回,但是乔凡尼的第二发子弹再次到来。他不得不抬起左臂护住面部。 借助压在阿雷西欧肘关节上的双手为支点,柯林进一步抬起下肢,右腿别过阿雷西欧的头部,蹬在了他的左肩上。 十字固的架势已成,阿雷西欧的双臂都已经被控制在双腿间。 柯林左腿抵住他的髋部,腰腹发力重新弹直身躯,将阿雷西欧向右压迫。 阿雷西欧的右手因此被推离了柯林的面部,但留下了五个深深的血洞。 柯林的双腿锁死了他的左侧肩关节,同时两只手死死扣住阿雷西欧的右手肘关节,令他的双手都丧失了活动空间。 攻守之势瞬间逆转。柯林试图利用全身的晃动破坏阿雷西欧的平衡,将他带倒在地上。 但是,尽管双手已经被柯林锁住,阿雷西欧半跪的姿态却纹丝不动。 柯林再次全身发力,就像要晃断钢筋似的摆动身体,却迟迟没能把阿雷西欧压制到地面上。 阿雷西欧并不是那种肌肉健硕的人,他的身材甚至偏向瘦弱。 但是那并不粗壮的肢体中,现在却蕴藏着爆炸性的力量,使得他就像是被钉死在了车厢的钢制地面上。 阿雷西欧尝试挣扎了两下,发现即使是处于完美平衡点上的自己,也无法摆脱柯林的十字固。 于是,他转而选择缓缓地站起来。 柯林的体重七十公斤左右,身高一米八三。 但是对现在的阿雷西欧来说,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重量。 当他站直身体的时候,柯林也随之被挑到了半空,看起来就像一个十字架一样。 而阿雷西欧就是被钉在上面的受难者。 虽然每一步都有些沉重,他依然平稳庄严地朝着车壁走去,试图通过转动上身将柯林砸在墙壁上。 乔凡尼仍在射击,阿雷西欧的腰腹处爆出一朵朵血花。 弹槽中的子弹很快就要打空,老獠牙拔出了短刀迅速接近。 刚刚他因为一种不好的感觉而陷入犹豫,所以没能在第一时间支援柯林。 而那种感觉,直到此时依旧挥之不去。 三发左轮子弹的命中未能让阿雷西欧停下脚步。 他的双腿分立,上身反扭到极限,然后腰部发力,猛烈地将锁住他双臂的柯林撞击到车厢墙壁上。 在最后关头柯林将头上抬了一点,才不至于让后脑勺成为落点。 结果是他后背狠狠地与墙壁接触,薄薄的车皮瞬间陷下去一大片。 柯林发出一声闷哼,感觉五脏六腑都改变了位置。 金刚术还能坚持一会。 快解决掉他,乔凡尼。 他想要开口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乔凡尼知道自己必须抓住柯林争取来的机会,又加快了前进速度。但即使这样,他与阿雷西欧之间也还是有一定距离。 阿雷西欧换了一个方向,这次柯林已经是正面朝向墙壁,他无法再进行任何蜷曲躲闪,面部将被直接砸在铁壁上。 “你还没发现吗,乔凡尼。” 但阿雷西欧却没有马上发力,而是幽幽地对接近的乔凡尼说道: “没有发现自己,为什么会选择这列火车。” 这列我在几天前做过手脚的火车。 第一百十九章 枯朽的丰饶 不能说是乔凡尼一个人选择了这趟列车。因为这是柯林,朱利欧,乔凡尼三人一起讨论的结果。 这边拥有朱利欧,从而掌握了选择战场位置的主动权。 再加上有时间做准备,就可以设下针对性的陷阱。 迎战地点肯定不能选到施塔德北边或东边。 它们更便于阿雷西欧前往同盟腹地,而且人口也更稠密,以安赫人为主。战斗被同盟当局或教团察觉的概率会增大。 所以只剩下南边和西边。 南施塔德以及周边郊区是五只手的传统地盘,按照柯林原本的想法,在这一带“办事”向来是比较稳妥的。 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做法,就像两周前,他曾用谣言将乔凡尼引诱到了南郊的一片旧厂房里。 但就在他要做下决定的时候,乔凡尼却有意无意地插了一段话。 大概意思是,如果阿雷西欧开始明目张胆地发起攻击,是不是意味着他已经掌握了更确凿的证据。 柯林涉嫌私酒,或者暗杀那位枪手的证据。 届时,五只手全体将成为柯林的潜在敌人。 到时候还往南边走,是不是就有点像自投罗网的意思。 乔凡尼的这个推测多少有点问题,却也让柯林开始下意识地顾忌这种情况。 最终,他将迎战地点选到了西郊。 通向西郊的城内铁路线只有一条,列车每隔四小时一趟。 方向确定,乔凡尼又在特定时间发出警报,就使得柯林三人上了这趟列车。 而这车厢却是一个早被做过手脚,最适合施展“异乡重现”的阵地。 柯林本以为自己才是提前准备好陷阱的猎人。 却没想到在前往陷阱的路上,被阿雷西欧半路截杀。 而且从结果上来看,乔凡尼就是导致他们踏入这节车厢的人。 意识到这点之后,柯林的心里稍稍一沉。 阿雷西欧再次要发力,将身体撞向墙壁。 但是柯林却在最后关头,松开了对他双肩和右手的锁定,在半空中翻身后稳稳落在地上。 十字固解开了。 如果乔凡尼不可信任,那么光靠自己牵制住阿雷西欧的动作,就没有意义。 柯林依然紧紧盯着阿雷西欧,只用余光瞥向乔凡尼。 却发现乔凡尼也是一脸困惑: “你对我下了暗示?”他不确定地问道。 之所以不确定,是因为乔凡尼曾坚信,自己绝不是容易受到暗示之类的东西影响的人。 因为他的心之壳依然保持着完整。 这是一层天然的屏障,使人的心智不易被动摇。外界很难通过暗示等精神操作改变他的意志。 阿雷西欧转动着被柯林的十字固弄得酸痛的脖子: “没错,是我向你下了暗示。” 乔凡尼不可置信: “不,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阿雷西欧嗤笑: “因为你的心之壳‘完整无缺’?” 哪些人告诉了你这件事? 我,也只有我。 你自己有能力去证实吗?没有,因为你根本看不见。 乔凡尼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他的瞳孔缓缓收缩。 如果自己的心之壳上其实一直都有缝隙…… 阿雷西欧恐怕已经有无数次机会,对自己施加精神影响。 那么“将柯林他们带上这辆列车”这件事,会只是第一次吗? 难道在更早的时候…… “你再仔细想想,乔凡尼。” 阿雷西欧蛊惑似地说道: “奈维欧那个老头,真的向你托付过什么吗?” “……” 乔凡尼不自觉地用手抵住头,尝试回忆那件事中的细节和情绪。 他清晰地知道这件事的全貌。 卡佩罗宅邸深处的房间,奈维欧垂死时忧愁的面容,甚至他睡衣上的污渍。 他知道一切细节,却唯独想象不出自己当时的心境。就像是在看一场别人的默剧。 “复兴卡佩罗”这件事,就像是凭空被刻在了心里。 为什么要这样做?说白了,他根本不知道理由。 “……” 乔凡尼扶着额头,陷入沉默。 柯林暗中向一旁移动,低身捡起自己失手掉在地上的匕首。 第二个金刚术已经启动。 阿雷西欧揉动着自己手腕上的关节,发出一连串脆响。他朝着乔凡尼走去: “三个月前做下这个暗示,只是为了让你保持和我一样的立场。不偏向任何一方头目。” “但我没想到你会执着到这种地步。甚至差点害死朱利欧……” “卢卡在‘拿勒之家’和我交易时,走漏消息的人就是你吧。” 将消息交给了最仇恨朱利欧的“癞皮狗”阿昂佐,想借此除掉卡佩罗的心腹大患,卢卡·切斯塔洛。 如果柯林真的将朱利欧带去了现场,也许她会因此丧命。 “所以我不得不提高朱利欧在你心中的序位,让你觉得她才是家族振兴的希望。” 进而去保护朱利欧,或是潜伏到柯林身边。 暗示不可能完成多么精密的控制,但把人放到适当的位置,就会出现奇妙的化学反应。 守灯人走到了老獠牙的身前。 身经百战的乔凡尼,身材明显比阿雷西欧高壮许多。但是阿雷西欧揪住了他的衣领,只用一只手就将他举了起来。 激发物浓度,215毫克/毫升。 预设的置换转移之法上,还有1.64公斤红石。 乔凡尼低垂着头,未作反应。 “奈维欧从来没有向你托付过什么。所以你的坚持没有任何意义。” 阿雷西欧说: “我早已打算在离别之前告诉你真相,算是一点歉意。” “一切都结束了,去过自己的生活吧。” “合作了这么多年,我也不想杀你。” 如果连执念和信条都是别人植入的。 那这个人就是世上完成度最高的木偶,从身到心都被人操纵。 没人能接受这种事实。 但是,乔凡尼的嘴角却缓缓地浮现出一抹狞笑。 他忽然扬起了低垂的头,守灯人因此而看见他的面孔,在这种距离下脸颊上的沟壑显得格外恐怖。 阿雷西欧一瞬诧异。 不是为乔凡尼那恐怖疯狂的面容,而是因为他的眼神。 那眼神中没有愤怒也没有沮丧,甚至反而在狂喜。 抓住阿雷西欧惊讶的空隙,乔凡尼的额头已经狠狠向前砸落,撞在了阿雷西欧的鼻梁上。 嘣的一声闷响中,夹杂着清脆的喀拉声。 阿雷西欧踉跄后退两步,鼻子上血流如注。 他的鼻梁被撞断了,但他没有在意自己的伤势,甚至连揪着乔凡尼衣领的手都没有松开。 “有什么好笑的?” 阿雷西欧压抑着愤怒说。 “笑是为了感谢你。” 说话的同时,乔凡尼手中紧握的短刀由下而上刺出。 但是在刀锋触及到阿雷西欧的胸膛之前,骤然停顿,阿雷西欧毫不费力地抓了乔凡尼的手臂。 守灯人一点一点增加左手上的力量,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握力上限究竟是多少。 就像是为了寻找自己的极限似的,阿雷西欧使出了手臂上的全部力量。 人类骨骼在这时显得极为脆弱,乔凡尼的臂骨在坚持了两秒后被生生捏碎,骨骼碎片随之刺入到了肌肉中。 即使有激发物抑制痛觉神经,乔凡尼依旧忍不住痛哼出声,牙齿间因为紧紧咬合而渗出鲜血。 但是他眼中的神色未有丝毫改变。 “暗示?谢谢你让我知道,还有这种玩法。” 右手中握着的短刀松开,一直空闲着的左手接过了半空中落下的短刀。 一切在霎那间发生,然后短刀就狠狠地贯穿了阿雷西欧的右手腕,继而狠狠挑出,割断了其中的动脉和神经集束。 阿雷西欧的右手随之松弛,乔凡尼得以脱困。 守灯人不得不捂住手腕上创口阻止血液喷涌,伤口很快就会在肌肉的挤压下闭合,但其中的神经却无法重连。 乔凡尼后退两步,他抬起自己的右臂,半截手臂已经“柔弱无骨”,在空中像胶体一样摇晃。 “你明白这种感觉吗?” 他向阿雷西欧问道: “看着自己的身体被残害,明明疼得要昏过去,但心里却不见悲喜。” 乔凡尼少年时是个情绪激烈的人,张狂地笑,不遮掩地痛哭。 幼年毁容的经历未能摧垮他,反而将他锻炼得越加豪迈。 但现在,除非是受到最强烈的刺激,他的内心已经不能感受到任何起伏。 “原来是这样吗。” 阿雷西欧就像是才发现似的: “你已经快要被‘耗空’了。” 生命丰饶反复燃烧又填充的副作用,乔凡尼能坚持将近十几年,已经近乎奇迹。 原始生命力的枯竭。 这不会致死,乔凡尼曾对柯林说自己就快死了,那并非是指肉体上的。 早在六年前,他就已经不得不使用精神类药物,吗啡,鸦片。 但在重度依赖了两年后,他就毫无阻碍地将它们戒除了。 因为即使过量使用这些药物,他都已经不能感受到任何刺激。 他抛弃了自己的情人,最后只能从豪赌和厮杀中寻求内心的一丝丝波动。 就像飞蛾扑火一样,追逐着最惊险的场合。 但欲求愈盛,心灵可以感受的却越加麻木。 他知道在最后,自己将迎来一种极其安详的死亡。 那是没有任何冲动的永恒睡梦,一种还活着却又已经死了的形态。 “我根本无所谓自己是在为什么信念,谁的托付而行动。” 乔凡尼看了一眼自己的右臂,这种惨烈的骨折已经没救了,即使在激发物的作用下也不可能再恢复过来。 他拔出一柄短刀干脆地将残肢割断,然后单手在袖口上打了一个结。 执念本身是什么,对他来说根本无所谓。 他已经彻底没有冲动,也无力再寻找疲乏的快乐。 但就像每天都要吃饭一样,总得有一个能让自己动起来的理由。 但无论再怎么努力地去自我感动,自我说服。乔凡尼却深深地知道。 奈维欧临死前给予的托付,对他来说就像是出门先迈右腿还是左腿一样。 必须要有,但又根本无所谓的“习惯”。 “可是当你说我的心智受你影响的时候,我真的感觉到了。” 乔凡尼带着一线缅怀地说: “恐惧。” 他害怕自己被人操纵。 这意味着他多少还有在乎的事情。 甚至,奈维欧的遗愿对他来说也并不是那么无所谓。 他身上还残留着一点人味。 自己的心之壳究竟有没有缝隙,反而是最无关紧要的事。 “所以我真的要感谢你。” 绑好袖口之后,乔凡尼用左手再次握紧刀刃。 凭借这一抹恐惧,他发现自己离那种彻底的平静还有一些距离。 还可以再维持一段时间。 ………… 当柯林捡起地上的匕首时,瞥见了朱利欧正在看着自己。 她的脸庞上浮着一种柔和而绝望的神色,已经不再尝试去挣扎。 “已经可以了。” 她低着头,小声地说道: “那个实验室的地址,就在我的衣兜里。” 我把它给你,不要再管我了。 “你听见了吗?” 朱利欧抬头,发现柯林根本没有在看着自己。 他盯着阿雷西欧的背影,正在思索着什么。 放弃?不可能的。 那些寄给退伍军人的信件还没有回复,结果不明。再失去卡佩罗的掩护,那么私酒销售就无法开始。 现在,阿雷西欧已经两次在贴身战中吃亏,现在已经不会再犯这种错误。 他不再盲目贴近,小心地与乔凡尼保持距离。寻求一击必杀的时机。 从一分钟前,自己冲向他的那次照面开始,柯林就已经知道这样正面对抗是没有机会的。 不知道为什么,阿雷西欧掌握了怪物般的力量。 穿梭魔的身影再次浮现。它身上的棘刺瞬间暴涨,布满了整节车厢。 但是什么都没有击中。 柯林知道这里有着大量鬼魂,如果能消灭它们,就可以破坏“异乡重现”。 届时,就轮到阿雷西欧来面对“无形的敌人”了。 但要怎样才能看到这些灵素反应不明显的鬼魂呢? 柯林盯着穿梭魔的背影,感到一丝违和。 堂堂一个赤二星天的存在,在自己手中却显得如此憋屈。 自己真的学会驭灵手法了吗? ………… 尽管连反应速度都被阿雷西欧压过一线,乔凡尼守住几处要害的同时,还能敏锐地抓住守灯人动向,采取反制的架势。 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 近二十年间,乔凡尼始终在与人与非人搏杀着。 处理这种双方不对等的战斗,他的技巧显然要远远高于柯林。 哪怕身体机能得到了恐怖的强化,也依然是血肉之躯。 乔凡尼的应对始终让阿雷西欧感觉到,如果自己想强行击杀对方,那么自己的某处要害也会暴露在乔凡尼的刀刃下。 两人因此而陷入相持,柯林知道乔凡尼是有意在为自己争取时间。 但他也坚持不了太久,只要被对方抓到一丝破绽,一切就结束了。 当务之急,还是处理掉车厢内的亡魂。 柯林看向那些玻璃车窗,有几扇窗户已经在先前的枪战中被打破了。 但是“异乡重现”却还在持续,这意味着物质层面的封闭并未鬼魂被困的原因。 除了消灭它们之外,别无他法。 但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也不可能让穿梭魔自主行动。 柯林忽然理解了地下酒吧里,巫师“霍斯特”所处的窘境。 …… 现在已经可以清晰地确认,“意识频率”至少存在两个维度。 不同文明圈的差异是一个维度。 力量的强度则是另一个维度。 将无数个意识频率排列在一起,就形成了所谓的“虚界频谱”。 柯林已经数次在一些文献中看到这个词汇,但直到现在才真正理解了它的意义。 角度,和力量强度,构成了一个极坐标系。 所有频率都处于这个平面上,这才是虚界意义上的地理方位:虚界坐标。 虚界坐标就等于频率。 随着穿梭魔接近柯林的心内海坐标,它的频率也就会接近柯林的意识频率。 所以穿梭魔使用震啸时,柯林仍能听到吼声。 但为什么效果这么弱? 因为心之壳的阻隔,他们频率重叠的部分还不够多。 但是,裂缝毕竟已经存在。 魔鬼在捕食人类时,需要将他们拽入自己所处的频率。 而这是柯林目前所知的,最有力的改写方式。 柯林闭上眼睛,看见心内海的边缘,他对心之壳的成像。 他和穿梭魔仍有频率重叠的部分,哪怕那只是极微小的部分。 却已经足以让“捕获”生效。 …… 所有想法在短短半分钟内闪过柯林的脑海。 乔凡尼已经开始疲于招架,他残余的右臂只被阿雷西欧的手刀带到一下,就像是朽木一样被折断了。 但柯林需要做的事已经很清晰,他心念一动就将穿梭魔召回到了自己身边。 回忆着自己的意识被它的震啸裹挟时的感觉,柯林暗暗在心里下了命令。 “捕食我。” 第一百二十章 灵素增压 “铛!”,“铛!” 密集的金铁交集声不断从车厢后侧传来。 几次袭击无果后,阿雷西欧随手折断了车厢内的一根粗壮铁杆作为武器。 攻击距离进一步拉远,守灯人在力量和速度上优势开始展现。 乔凡尼只能用短刀疲于招架,处境越加被动。 他的脖子上开始浮现鱼人般的鳞片。因为过于激烈的战斗,他身上已经出现了局部的变异。 因为随时游走在生死边缘,血液中的激发物水平还在飙升。 在这样下去,他也会像阿雷西欧一样进入“完美平衡点”,但仅仅20毫克的区间,又注定这只是极短暂的停留。 而激发物浓度一旦突破220毫克/毫升,乔凡尼就会滑入不可逆转的深渊。 可他的面目上却不见丝毫恐惧,也许区区死亡已经无法为他麻木的心再带来任何刺激。 “——呼。” 畅快地呼了一口气,乔凡尼又表现出了过去瘾君子的一面。 他的身上已经布满伤口,从下颚处的割伤,到右臂上的开放性的骨折。连激发物都无法掩盖的剧痛,让所有神经末梢一齐尖叫,但血腥味进一步激起了他的凶性。 也只有这种时候,才勉强感觉自己还活着。 “铛!” 又一次金属撞击声,乔凡尼手中早已被砸得变形的短刀彻底折断。 他果断地向后猛退,勉强避开阿雷西欧的攻势,但手中已经空无一物。 “比任何一场搏杀都来得痛快。” 没有那些恼人的鬼怪,花里胡哨的巫术魔法,甚至连枪械都没有。 本能般的厮杀,退化到和野兽相似的战斗方式,最能唤起沉睡在血液中的原始渴望。 乔凡尼的嘴角渗着血,身体里的脏器已经难以再承受这样的震击。 站定之后,老獠牙怔怔地说道: “早知道你这么能打,也许我早就对你下手了。” 原以为近身战是自己的领域,结果阿雷西欧只是欠缺了一点经验和火候而已。 即使不考虑巫术,他也远远比自己要强。 但是这些年,他却一直躲在獠牙的身后。 似乎是听出了乔凡尼话语中潜藏着的意思,阿雷西欧一边追近,一边不冷不热地说: “幸苦。” 但我们之间根本不存在分工合作,因为双方不是互补关系。 你我都知道过分消耗生命丰饶意味着什么。 让你站在前面,只是优先消耗你而已。 乔凡尼一直以为自己和阿雷西欧之间,有着防备和信任并存的微妙默契。 阿雷西欧大多数时候没有守灯人一贯的冷漠。所以不知不觉中,乔凡尼也把他当成了朋友。 但他这时才真正明白。即使相处了几十年,獠牙依然也只是消耗品而已。 而更加讽刺的是,他甚至已经没有能力,再去为这件事感到愤怒了。 ………… 柯林曾控制着它将季丽安拖入异常频率,却从来没有对自己使用过。 因为他始终下意识地觉得,心智动荡的状态总归是负面的。 但是万物皆有正反两面,孪生双子所主宰的规则,在这世上无处不在地显现。 柯林有意涣散自己的意识,不进行任何抵抗,小心控制着穿梭魔对自己进行“捕食”。 穿梭魔在柯林的控制下转身,张开了它层层叠叠复杂无比的口器。然后,极为凄厉的尖啸声就像是在耳畔炸响。 从心内海直接向自己发起精神冲击,让柯林一瞬失去了意识。他的头失控地向后仰去,双臂无力垂下,手中的匕首掉落在地上。 “铛——” 乔凡尼的短刀被击飞时发出的尖锐声响,将柯林拉回到了现实。 就像是从多梦的浅睡中醒来,柯林只觉得自己的整个视野都在摇晃。 思维出现了断层,头颅深处就像被砸入的钉子一样疼痛。 但这只是余痛,大脑在直面震啸的精神冲撞时直接休克了,多亏这点,柯林得以免受大部分痛苦。 他的频率开始接近穿梭魔,双方的影响恢复,但心之壳的阻碍依然存在。 柯林将意识沉入心内海,看见心之壳上的裂隙。然后他控制穿梭魔的肢节刺入那些裂隙,颤抖着向两侧扳开。 又一次意识震荡,心之壳的裂隙在眩晕中不断扩大——震啸! 一声裂响。 不知是不是眩晕带来的错觉。柯林恍了恍神,车厢里异常拥挤,所以站在过道上的乘客们,正随着列车的哐当声微微摇摆。 有那么一瞬间,柯林甚至以为自己回到了前世,乘班车出勤的某个时刻。 但乘客们的脸,没有一张脸庞是完整的。 鬼魂在大部分文明中都有记叙,意味着它们可影响的频段极广。 这些普通人的亡魂力量密度较低,普遍处于较浅的深度。但经过这段时间的练习,柯林的意识频率其实早已经超出了正常人的范围。 他们的意识频率原本就有重叠的部分,只是感知被心之壳阻隔了而已,但现在缝隙已经足够大。 柯林曾看见过他们的尸体,所以“成像”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完成了。 他缓缓地站了起来,知道自己在同时扩大裂隙的同时,也进入了“三十六区地狱”所在的频率界限,一个特殊的视点。 那就是穿梭魔的频率。 角度:古代拿勒(乌尔柱)文化圈所处的频段。 深度:赤二星天。 在与穿梭魔的第一次对决时,柯林已经进入过这个频率,但当时的他并未理解这件事的意义。 他看了一眼四周,除了多出“乘客”以外,自己依然处于车厢内。 可以看见墙壁,车窗外不断向后推移的外景,染血的座位。 自己还站在铁质地板上。 这意味着他同时也处于物质界的频率。 一个人可以同时处于复数频率上,频率之间的过渡又是渐进的。说明了什么?在虚界频谱中,个体的意识频率是有面积的,而不仅是一个点。 个体之间相互的深层影响可以描述为,力量规模*双方意识频率重叠的面积。 所以扬升之路也不是“位移”……而是“扩张”,意识频率不断蔓延,直到贯穿十重天界。 密集的棘刺从穿梭魔的背后簇拥激射,一瞬间就贯穿了八道亡魂。 他们本是无辜的路人,如今却连灵魂都被魔鬼刺穿,消散为了更基本的灵素。 阿雷西欧无法直接看到车厢里正在发生什么,但他知道“异乡重现”成立的基础正在被动摇。 无论他承不承认,以安赫人的标准来看,此时的柯林都已经揭开了第一重帷幕。 这完全是意料之外,也许今晚的战斗会比想象中更棘手。 随着仪式被动摇,车厢内的背景音再次改变。 又随着穿梭魔越来越接近柯林的心内海坐标,它的意识频率,与施塔德背景音出现了大面积重叠。 柯林依然站立不稳,他靠着墙壁闭上眼睛,将意图聚焦到了深层意识的炉床中。 灵素增压,《婚戒》上记述的炉床运行方式。 炉床停止向魔鬼抽离灵素,并且开始往相反方向运转,反过来将平时累积的灵素和生命丰饶作为燃料,填入其中。 炉床随之过载,以高密度的灵素增强魔鬼的出力。 这就是为什么巫师“霍斯特”能在最后关头,驭使风魔使出致命攻击。 灵素增压,以及随之而来的,灵素爆发。 穿梭魔一直被束缚的力量被完全解放,甚至得到了增幅。 “蹬,蹬。” 就像是利爪敲击在钢铁上的两道声音,凭空响起。 影响力=频率重叠面积*力量规模。 它不再漂浮在空中,而是真正落到了地面上,肢体没有再穿过物质,甚至足以产生相互作用。 穿梭魔俯下两米多高的诡异身躯,钢制地板上也随之出现划痕。 阿雷西欧看着地上凭空出现的两道划痕,瞳孔微微一缩。 这意味着,穿梭魔对这片物质空间的影响力已经接近实质。 它不再是幽灵般的存在,成为了一个看不见的危险实体。 然后那些划痕骤然变深,刺耳的金属变形声中,无形的风势在车厢里呼啸。 有什么东西已经扑面而来,阿雷西欧仓促间抬起了手中的铁管作为阻挡,但转瞬间铁管就被切作三段。 因为意识频率的重叠,阿雷西欧看见了穿梭魔的身影在缓缓浮现,那是本能的成像,诡异竖瞳正俯视着自己。 守灯人的防御被一瞬间击溃,一道宽阔的横向伤口凭空出现在阿雷西欧的胸前,深可见骨。 而他的身体则被这一击的余势带飞,整个人就像是被看不见的大车撞击,忽然就被砸向了墙壁。 他护住头部和颈椎,然后惨烈地撞上了钢板,只觉得自己身上每一根骨骼都谁被拆下揉碎了。 死亡的阴影拂过他的心头。 自他恢复自我以来,第一次被逼到如此狼狈的地步。 也许此时的他,光凭身体能力就已经足够杀死子月的巫师。 蜷曲的阿雷西欧就像一颗皮球一样从墙上砸落到地上,没等他松一口气,利爪划破金属表面的声音再次响起。 第二次攻击在转眼间袭来。 没有其他办法了,阿雷西欧一瞬间做了判断。 不真正付出一些代价,已经不可能赢下这一场。 即使被灯火抛弃,他也一直不喜欢安赫人的道路。 多年前他就已经可以打开心之壳,进入子月的深度,但他却一直不愿踏出这一步。 因为在辛西里人的观念中,这种行为就像是主动离开避难所,成为那些混沌无形之物的玩物。 与其落入那种下场,我宁可就此死去。 但是,朱利欧还需要有人带她离开。 这件事本来就是我的过错,所以必须由我偿还。 阿雷西欧睁开眼睛,层层血污正沿着他脸上的皱纹分布,将他向来一丝不苟的仪容弄得格外不堪。 风压已经临近,吹散了他面前的发丝,意味着那东西又一次迫近到他的身前。 打开心之壳。 他在心里就像哀嚎似地对自己命令道,迈出了踌躇许久的一步。 他的积累与天分都与柯林不可同日而语,一道清脆的破裂声不知从何处传来,此刻阿雷西欧的耳中,再无其他声音。 空洞的壳下,究竟孕育着什么? 在它真正打开之前,没有人知道。 第一百二十四章 道别 漆黑的草叶仍在生长,无数枝芽在拔节时的颤动肉眼可见。 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它们在寻觅着,一点点顶开了车壁和地面上的铁皮,只为吮吸那些钢铁缝隙中老鼠和小虫的尸骸。 与其说是草叶,不如说那是鬼怪的毛发。 乔凡尼垂眼看着那些带着不真实感的黑色线条,它们像是儿童涂鸦留下的笔画,耸动着,簇拥着,吵闹着。可能出自某位品味恶劣的绘画者之手。 “他”一定有神经质般的执着,所以无时无刻不在擦拭涂改,又莫名地相信必须要用这单调疯狂的元素,沾满画布上的最后一抹空白。 这皆是半成型的物质,“新绿的盛放”中一定糅合了巨匠建造者的伟大技艺——灵素与物质间的相互转化,这必然触及巨匠的镜像。 但人类对这种僭越的创造依然无知,或者说残缺。一旦灵素的供给停止,这些凭空创造物质就会自行崩溃。 此时,这个曾经崇高的仪式已经被阿雷西欧的意图扭曲,所以才创造出了这些不定形的莫名之物。 它们在映射着阿雷西欧的内心,就像抬手间无意识的涂鸦。 并非是到了这时候,阿雷西欧才忽然坠入紊乱。 因为打开心之壳,只是揭露了他内心一直以来的紊乱。 …… 颤动着的夜之草仿佛感应到了乔凡尼身上的热量和气息,簇拥着像铺开的地毯一样向他蔓延。 因为大量的生命丰饶,正从乔凡尼身上散发流失。 老獠牙已经让自己越过了危险的平衡点,激发物水平,221毫克/毫升。 血脉溯源,身体的解剖学特征开始出现变化。 并非所有人种在这个阶段都会变成怪物,但辛西里人一定是。 乔凡尼仰起头,身上的皮肤开始被急速拉长的肌体撕裂,向四处褪开。角质堆积为类似鳞片的结构。 形貌未名,也无法分类的怪物。 这时地上漆黑的草叶也追上了他,新芽开始在乔凡尼身上冒尖,将那些鳞片血肉模糊地顶开,但不断新生的肌体很快就将伤口堵住。 阿雷西欧转回头去,看到的就是已经异化为另一种形态的乔凡尼。 守灯人再次聚焦意图,因为不够熟悉,不得不用自己的目光为指引,以视线的聚焦引导意图。 而在目标刚刚锁定于乔凡尼胸口的时候,乔凡尼也动了,速度快得出乎意料,所以阿雷西欧只聚焦到了乔凡尼的右臂。 黑色的肉芽一瞬间从乔凡尼的右臂关节中盛放而出,他前臂因此只剩几缕筋膜悬空,下一刻就在黑草的悉簌声中被争夺着吞没。 同时前臂伤口处的草叶也悸动着,贪恋地沿着动脉,想要侵入寄主的心脏之中。 痛觉清晰地传入乔凡尼的脑海,身体的动作却并未因此变形。 也许是因为他的生命冲动早已被消耗殆尽,所以即使到了这个阶段,也没什么东西可以再淹没他的意识。 乔凡尼正处于一种寂静的疯狂中。 怪物般的外形,和强者的内心。 与阿雷西欧之间不到五米的距离,在一瞬之间就拉近了。而此时,守灯人才刚刚拿出了一枚信息素的小型挥发装置。 你确定要用我开发的能力,来对付我吗? 为这轻佻的冒进而舍弃生命,又愚蠢又可怜的举动。 在阿雷西欧眼中闪过的蔑视中,乔凡尼读到了这条话语。 因为这类激发物而狂化的个体,不会攻击信息素的来源。 这点,阿雷西欧已经验证了数百次。 但乔凡尼却发现自己并未遇到阻碍,他依旧流畅自如地支配着新的身躯。 所以当乔凡尼的利爪距阿雷西欧只剩不足半米时,守灯人才忽然意识到,也许乔凡尼才是他最杰出的作品。 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培育出了一个前所未见的怪物。 车厢内四处蔓生的黑色草叶,仍在有意志般地活动着。它们整齐地抖动鸣颤,为这丰沃的世界欣然欢呼。 在阿雷西欧遇到危险时,它们立刻随着守灯人保护的自身的欲望而动。向着阿雷西欧的方向蔓生而去。 原本就寄生在阿雷西欧身上的草叶纷纷竖起,掩护住了他的头部。 无数极富韧性的黑草束缚了乔凡尼的全身,他的进攻因此被阻挠。但却没有停止。 他已经发现阿雷西欧必须通过视线来引导意图,所以仅存的左手在黑草的重重阻隔下,颤抖着摁住阿雷西欧的脸部。 阿雷西欧血液中的激发物浓度,204毫克/毫升。 依然处于完美平衡内,只要稍微采取反击,就可以从阿雷西欧手中挣脱。 但同一时刻,穿梭魔也动了,它带着呼啸声猛然突进。 阿雷西欧听着声音再次试图调动意图,黑色草叶从穿梭魔体内爆散开,但终究受到了弱化,没能阻断攻势。 在穿梭魔纯粹由灵素构成的身躯上。夜之草迅速蔓生,转眼间布满了它的体表。并且粘连了地面,往反方向牵拉。 但穿梭魔依旧在向前逼近,身上因此被拖拽出大量的伤口。 如果想让穿梭维持出力,就不能使用绿色火焰。 同时因为灵素增压,炉床处于只进不出的开放状态。 穿梭魔身上的灵素供给,连接着柯林的意识深层。而此时,夜之草正沿着这条线索迅速向炉床蔓延。 但穿梭魔逼近的距离,已经足够。 在这时间内,柯林已经牵着朱利欧站起,并且用手用力地掩住了她的耳朵。 同时他在心里下了指令。 “震啸。” 近距离下足以将子弹震落的冲击,以及比这更为恐怖的精神冲撞。 它们毫无保留地,撞击在了阿雷西欧的意志上。 当然也包括柯林自己,他险些又一次因此失神。 但是因为距离,以及刚刚打开心之壳毫无遮掩的原因,阿雷西欧受到的打击显然比他严重得多。 血液从他的鼻孔中缓缓流出,他仿佛失神了一瞬。 但那些草叶却并未因此而松弛,甚至在短暂的一顿后,陷入了更深的癫狂中。 穿梭魔身上凌厉的棘刺暴涨射出,但因为那些黑色草叶护住了阿雷西欧的要害,所以仅刺穿了他的四肢和腹部。 越来越多夜之草缠上了那些棘刺,在树木变形般吱呀声中逐渐收紧,试图将之生生扭断。 阿雷西欧被控制在了原地,一时似乎和柯林乔凡尼相持不下。 但是车厢内越来越多的黑色草叶,正在向着他的方向蠢蠢蠕动着。 其中的一部分,作为半物质半灵素的存在,更是已经侵入到了柯林的心内海中。 仿佛只要阿雷西欧再坚持一下,就能将车厢内的两人轻易扼杀。 所有力量都已经被调动起来相互对抗,但是除了那些草叶的悉簌声,现场却一时陷入了安静。 “……该你上了。” 柯林的神智仍在因为震啸而动荡着,他缓缓松开了捂在朱利欧耳朵上的双手,艰难地低声说道。 之所以预先将匕首递给朱利欧,就是为了这一刻。 密集的夜之草势必要吞下车厢内的一切养分,却唯独像是看不见似的,避开了最鲜活的朱利欧。 因为不管无意识滑向了怎样的紊乱,阿雷西欧在本性上就不愿伤害她。 朱利欧愣愣地看着手中的匕首,没有动作。 直到柯林在她耳边耳语了一句,她才仿佛失魂落魄地往前走去。 “已经死了五十几个人了。”柯林说。 如果不在这时把阿雷西欧处理掉,那么后续的遇难者将难以记数。 …… 阿雷西欧仍在和乔凡尼以及穿梭魔角力。 但这时,他却听见了一个轻细而狼狈的脚步声,在向自己走近。 是朱利欧。 漆黑的草叶仿佛迎接君主般向两旁褪去,让开一条道路。 阿雷西欧怔怔地发现,朱利欧似乎真的变了。 又或者,这只是一直被自己忽略的一面。 她的善良不是伪善,其实可以为了这件事弄脏自己。 就像那位持灯贞女一样。 阿雷西欧一直以傲慢的眼光看待万物。哪怕守灯人信条无法抵达宁静,这段经历也让他更能看见世事的本质。 所以他一直坚信,只有在自己的指引下,朱利欧才能够拥有她值得过的人生。 但在揭开心之壳后,亲眼看见新绿盛放表现出的紊乱。 阿雷西欧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了怎样的傲慢以及贪婪,并为此犯下无数罪孽。 以这样的内心,真的能指引朱利欧前往一个好的结局吗? 阿雷西欧并未放弃与敌人的角力,他的肌体因为负荷而颤抖着。 朱利欧缓缓地走到了他的身前,眼睛里滴着眼泪,低声地说了一声。 “对不起。” 不希望她为任何事付出代价,想让她远离任何危险。但其实只是想永远独占着她而已。 阿雷西欧曾是希望朱利欧成长的人。 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反而成为了她成长的阻碍? 朱利欧低着头停顿了一会,发现自己无论再说什么,都太过苍白无力。 “谢谢你。” 所以她只能哽咽着说道。 随着匕首的递出,原本纠结在一起的漆黑草叶,顺从地避开了锋芒。 “朱利欧。” 阿雷西欧知道自己的错已经无法补救。所以即使意识正在消散,他也只是平静地说道: “也许我不该阻拦你。” 明明那时是你点醒了我。 但愚蠢如我,转眼就掉进了更深的执念,白费了你的苦心。 这样想着,阿雷西欧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82中文网 第一百二十五章 幻象与收尾 阿雷西欧的身体倒下,朱利欧低头沉默着站在原地。 柯林匆匆跑去车厢的另一端,蹲下紧急为乔凡尼注射了抑制剂。 因为灵素连接的切断,缠绕在他身上的草叶已经溶解为黑色汁液。一部分直接落到地上,另一部分则混合着血液,正从他右臂的断口处潺潺流出。 那些鳞片开始剥落,露出了他身体上斑驳的伤口。 与其他的怪物不一样,至少目前来看,乔凡尼的身体并未崩溃成果冻状。 甚至在与阿雷西欧战斗时,他也一直保留着意识。 也许恰恰是他生命深处的力量已经太过孱弱,所以当它们无阻碍地涌出的时候反而显得温和,未能破坏他的机体。 乔凡尼漠然地望着车窗外不断后移的夜色,就像丝毫感觉不到身体变形所带来的痛苦。 “一年前,我开始觉得杀人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他木然地开口说道。 因为只有同类相残,还能为他带来些许刺激。 “但现在就连阿雷西欧都死了,我却什么都感觉不到。” 杀死旧友,已经不能为内心带来一丝悲哀。 “小鬼。” 乔凡尼对正在为他处理伤口的柯林说道: “当你发现代价出现的时候,可能已经不会再为它感到痛苦。” 所以可以说,这件事没有代价。但不代表你可以继续依赖那些激发物。 或者,任何以生命丰饶为燃料的巫术。 …… …… 列车在十几分钟后进站,但是车站的人却发现上面久久没有乘客下来。 一边感慨着这条铁路越发没落,一个车务人员打开了车厢门,结果就看见了浓厚的血水正沿着地板滴落。 那个可怜的人马上捂住了嘴,才没有让自己发出尖叫。 这时外面的人也发现了异样,整辆列车已经只剩下半截,从中间一段车厢处,被人生生切断。 警探很快会过来,但今夜的惨案,注定不会刊登在施塔德的任何一份报纸上。 而短短几分钟前,在列车开始减速的路段上,柯林已经带着朱利欧和乔凡尼跳车离开。 身受重伤的乔凡尼被穿梭魔带着飘落在地上,没有再给他造成伤害。 一并被带下来的,还有阿雷西欧的尸体。 幸好附近都是未开辟的沼泽,一些水域里还栖息着短吻鳄,对于处理尸体来说再方便不过。 让朱利欧在铁路的碎石堤旁等待,柯林带着守灯人向野地的深处走去。 在将阿雷西欧沉入长有沼落羽松的湿地中时,柯林无意间瞥过远方的天空。 也就是在这野外抛尸,略微紧张的时刻,他看见了一些异样的景象。 湿地沼泽里依然虫鸣阵阵,淤泥的气息甚至显得有些清凉。 但遥远的地平线却在雄雄燃烧着,红光蔓延到了夜空之上。 又不知从何处传来了粗重铁链从硬地面拖过的声音。天空莫名地显得狭窄逼仄,就像自己是在重重围栏中抬头往上看。 星辰已经变了一种模样,一点一滴如落在黑布上的斑斑血迹,正处于下弦的子月则是天空上被撕开的狰狞伤口,月面上的纹理就像皮下裸露的组织,正因为疼痛而微微痉挛颤动着。 一道道血迹沿着那些伤口流向地面,天空就像一位受刑者,而在那黑色的幕布之后,无数刑罚正轮番上演。 那轮巨大的雌月仍维持着凸形,疯狂的斑纹则扭曲成了一张诡异陌生的脸,那明显不是人类的面容。眼睛的形态与穿梭魔类似,它无神地凝视着大地,不带一丝表情。 柯林一时间因这奇异景象而失神,接着他才反应过来。 自己仍处于穿梭魔的意识频率内。 特定的意识频率,是打开某一类知识的钥匙。 频率等于坐标,穿梭魔的捕获让他的意识接近的地狱三十六区。所以与刑罚和牢狱有关的意象,才会在这些幻觉中密集地出现。 但是它们又显然和物质频率上的事实杂糅到了一起,所以一切信息都变得难以解读。 而如果,通过某种手法过滤掉物质频率上的事物。也许就可以接收到来自那个频率中完整有序的信息。 比如说,通过梦境。 而这,就是所谓的频率探索,意识进入虚界的途径。 而复数频率混合的异象,也可能并不只是意义糅合而产生的错乱。它也是视角接近于“真实”的表现。 因为现在柯林已经理解,扬升之路并非“迁移”,而是“扩张”。 以普通人的惯性思维,“终点”总是特殊的某处。前方,高处,中心,那往往是与自己立身之处无关的,更理想也更美好的彼方。 却忽视了自己的立足之处,一个人的初始频率。 但如果世界产生于不可言叙者永无止境的分裂,那么完整的祂,会仅仅在世界的某个点上存在吗? 祂是一,也是全。 祂是最高位的神明,也是最卑微的蝼蚁。 祂就是任何一个人。 忽视任何频率也许都是残缺的,每个人仅生活在‘真实世界’万分之一的残像上。但如果谁能将意识的触须延伸到每一个频率…… 柯林打了一个响指,向自己施加虚无的暗示。 “归零。” 随着从异常频率中脱离,夜空中的幻象也随之消散。 四下里恢复了安静,只剩那些生机勃勃的虫鸣。 水域中有什么大东西翻动了一下,水面下的猎食者已经闻见了血腥味,向着尸体靠近。 柯林回头向铁路旁走去。 ………… 之后的几天,柯林没有从任何渠道收到和火车惨案有关的信息。 作为一个实质上已经退休的守灯人,阿雷西欧的失踪似乎没有在五只手内造成什么震动。 又或者,只是在柯林这个层面上还无法接触到而已。 离开列车的当天晚上,将乔凡尼和朱利欧安置好之后,柯林就通过朱利欧给出的地址,前往了阿雷西欧私人的实验室。 随着卡佩罗的衰落,这里的雇员在许就前就已经被遣散,只是阿雷西欧独自在这里活动而已。 所以柯林在没有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获得了他留下的资料。 其中包括对蜂群性卡氏弧菌的研究,以及与朱利欧有关的情报。 还有那张被阿雷西欧施加了“迷雾”的照片。它原本承载着阿雷西欧为朱莉欧规划的人生,现在却因为仪式主持者死去,照片上的认知阻隔消失,慢慢复原成了朱莉欧的样子。 到这时柯林才明白,原来朱利欧是成为灯女的候选。 她飘忽矛盾的性格也得到了解释,那是她的本性与来自瓦莱丽亚的镜像,在相互对抗。 而当初一号先生会理解阿雷西欧违背信条的作为,应该是认可了对准灯女的保护优于一切。 至于一号会认为现任灯女希尔佩特不愿卸任,则应该是阿雷西欧从中作梗——他不希望现任灯女卸任,导致朱利欧过早被逼上前台。 也不知道阿雷西欧死后,一号对灯女的态度又会发生怎样的转变。 到这里,故事似乎又一次变得完整起来。 但现在的他,已不可能再停下脚步。 那个名叫班尼迪克特的留学生,确实擅长对琐碎细节的记忆和分析。 就如同玩弄某个拼图游戏一样,他从施塔德错综复杂的交通网,以及下水道系统中梳理出了十六个节点。 考虑了地下运输,周围社群的分布情况,以及被突击时紧急疏散路线,权衡后获得十六个地址,作为地下酒吧的选址最优解。 与此同时,以“海因里希中尉”这一层身份寄出的信件,也终于开始断断续续地收到了回信。 毕竟那些军人们早已对现下的生活不堪忍受。 柯林还没有拆开那些信件,但光是手握着它们,却也知道施塔德的地下世界。 即将迎来变革的风暴。 第一百二十二章 他心与镜子 因为没有“镜子”,所以在大面积打开心之壳之后,阿雷西欧依然看不见自己灵魂的面目。 也许近似于某种鸟类的样子,他心想。 分散在五块大陆上的大多数文明,不约而同地将灵魂比作破壳而出的飞鸟。 飞鸟轻盈自由,相比起物质生命,更近似于精灵。而且往往与太阳有关。 太阳自东向西在天空中飞过,于是人们普遍猜测它是一只巨鸟。日升日落则是生死之间的循环,借它们来比喻灵魂,再合适不过。 心之壳的逐渐开启,是一种近似于死亡的过程。新生的飞鸟,从旧身躯里破壳而出。 “死亡”向来是一种重要的转化,但如果仅有死亡,远远达不到解脱的目的。 看看这节车厢内茫茫多的亡者吧。即使在死后,他们的灵魂也依然被某些事物束缚,维持着生前的面目。 也许鬼魂比起纯粹的灵魂来说,更近似于空壳。 当穿梭魔的肢节将他们刺穿消散,他们也毫无反应。 但是这些鬼魂听见心之壳的破裂声响起时,却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望向了阿雷西欧的方向。 那一张张残缺而空洞的脸上,模糊地浮现出了某种神情。 一种混杂着渴慕和悲哀的眼神。就像是被束缚在地面上的人们,在仰头望着天空中的飞鸟。 他们究竟看到了什么? 心之壳破裂后,阿雷西欧的心内海就像决堤的洪水一样,从破口向外蔓延。 他知道自己的意图,将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强烈清晰。 这对虚界中的某些存在来说,就像黑暗中凭空亮起了一座灯塔,或者群蝇嗅见一块肥美的腐肉。 灵魂脱离了庇护之后,有些东西就会自己找上门来。 但现在已经不是忧心这些的时候。 阿雷西欧虽然刚刚开启心之壳,但他的意识频率却远不止是子月。 眼看穿梭魔的肢节已经要刺入阿雷西欧的头颅,它的身上却忽然冒起了一团翠绿的妖冶火焰,转瞬间将它扭曲的身躯包裹吞没。 是柯林将它紧急收回到了炉床之中。 意识依然处于赤二星频率的柯林,正定定地看着阿雷西欧的身体,没有再选择贸然攻击。 他“看见”阿雷西欧的身体内,在刚才忽然涌起了一些漆黑的不明存在,似乎还伴随着隐隐约约的清越鸟鸣。 心之壳的遮蔽消失了。 他尝试为之成像,结果那些模糊的鸟鸣却渐渐地淡去。 取而代之的一种潮湿如同鳃在呼吸的声音,或者就像有谁,在摆弄肉案上堆积的下水。 但随着成像的进行,那些不明存在依然没有变得清晰。 “你看到了什么?” 阿雷西欧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地问。其实他并不在乎柯林的回答。 因为“他者之心”,皆为神秘。 旁观者无法看见自己真正的灵魂和内心,跟何况就算看见了,也无法转达出来。 所以柯林也没有作答,而是再次召出了穿梭魔。 他不再开口说话,那只会徒劳地分神。 乔凡尼就在阿雷西欧的身后,因为失血过多,正倚靠着一处座椅喘息。他的眼神已经浑浊,但始终没有从守灯人身上移开。 不知何时,阿雷西欧已经折断了自己的右手小指。第二节指骨直接暴露在了空气中。 柯林远远地看见了上面蚀刻的红石线路,那颗指骨被改造成了一枚扳机,而且已经被启动。 为什么要将线路刻在骨头上?红石在人体内会停止蒸发,那些线路和某处的仪式主干,应该是在极久远之前设下的。 另一个原因,应该是为了面对身外的一切都被剥夺的极端情况。 本来是为老家的人准备的,阿雷西欧淡漠地想。 没想到会浪费在一个三周前才刚成为獠牙的人身上。 仪式名为:“新绿的盛放”。 不同于他平时惯于使用的通用法术,这是一条极不稳定的法术弦。 效果本来是将灵素转化为草木的实体,因泛用性强,又足够偏僻,才被他选中。 但在阿雷西欧强大的意图下,这条法术弦已经完全被扭曲成了另一个法术。 有人听见夜的草,在圣洁的暗影下滋生。 那是十分轻微,而又密集疯狂的悉悉索索声。 黑色的“草”从他胸前的伤口处探出,它们丰美如同肉的芽头,摇晃着封堵住了那些仍在失血的伤口,又像是贪婪地试图从中吮吸血液。 阿雷西欧的心内海尚未连接上有力的灵素源,区区一公斤左右红石构筑的以太通道,还远远不能满足这些繁盛的生命。 阿雷西欧看向那些眼神空洞的亡魂,簇拥着滋生的漆黑草叶正从他们口和眼中涌出,让他们看起来就像裹着薄皮的稻草人。 某些根系已经探入了壳的缝隙之下,尽情地啜饮着那些尚未完全消散的生命。 因献出而残缺的会成为神,因占据有余的则将成为魔。 面对自己的真实面目,连阿雷西欧自己都感到了一丝不适。 密集的裂帛般声在车厢内突兀地响起。 扭曲破碎又无比锋利的棘刺,在一瞬间贯穿了车厢内的所有亡魂。 是柯林控制着穿梭魔出手了。 但就像挑破了数十个不堪重压的水袋,他们体内的黑色草叶也随着亡魂的爆裂喷涌而出,四处飞散。 穿梭魔伸出的肢节上也不小心沾染了一些,落地的草籽转瞬间绽出黑色的枝芽,它们顶开了穿梭魔身躯上纠结的墨紫色机肉,簇拥着向深处探寻。 翠绿火焰在下一刻升腾而起,将所有漆黑的草叶一扫而净。 炉床在护卫着自身,以防受到异质灵素的侵入。 而在此时,就连皮质的座椅上都已经冒出了漆黑的草。就像势必要将这些已死皮层中最后的养料,都抽成枝芽。 阿雷西欧感到自己的心内海还在不断向外蔓延,不断充盈的灵素,也急需一个宣泄口。 不过他的以太通道天生宽阔,此时还远远没有达到上限。 阿雷西欧转头看向柯林,接着他有些生疏地尝试着,将意图聚焦在对方的体内。 柯林一直在跟踪他的视线,所以当阿雷西欧望向他的时候,两人一瞬对视。 穿梭魔猛然出力将柯林的身体撞开,柯林借此一蹬,有些狼狈地向外翻滚。 下一刻,一大团黑色肉芽就从穿梭魔体内簇拥着生长而出,眨眼间将正常的组织向外挤压撕裂。 穿梭魔怪物般的上身,也因为这巨大的空洞而歪倒向一边。 紧接着翠绿色的火焰燃起,穿梭魔直接在原地消失,接着再次在柯林身边出现。 随着身体重新构筑,它的伤口已经复原,只是身影显得淡薄了一些。 作为灵素构成的生物,致死方式当然也与物质生命不同。 在面对驭灵使时,最脆弱的永远是巫师自身。阿雷西欧已经无数次利用这个弱点。 柯林重新控制炉床,不计代价地再次进行灵素增压,魔鬼的身体重新变得凝实。 阿雷西欧的攻击忽然变得诡异莫测,事先准备的金刚术似乎已经失去作用。 柯林飞快地撇了一眼乔凡尼,试图暗示他离开。 此时距离青星通道转向的10点,还剩最后五分钟。 随着生命丰饶的飞速消耗,以及血液中激发物水平的不断提升。 柯林的思绪也渐渐变得空无起来。 ………… 阿雷西欧其实无心思索希尔佩特的话语,也不太理解那些玄之又玄的概念。 但是灯女在十年前孕育的疑惑,也不可避免地被投射到了守灯人的身上。 但他并未因此而彻底动摇,证据就是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依然在作为灯火的身体行动着。 所以如今的他也完全分不清一件事…… 究竟是他选择了朱利欧,还是灯火选择了朱利欧。 老家服从着灯火的选择,仅在朱利欧堪用之前,由希尔佩特继续作为施塔德的灯女。 除了佩戴刻有初代灯女画像的吊坠之外,阿雷西欧还要向她教导初代灯女生前的信念。 “只有善良,才是真正的强大。” 持灯贞女荡清了辛西里夜雾下的一切秽物,在被奉为先祖神之前,论武力已经很少有人是她的敌手。 但只有这句话,一直是她秉持的信念。 朱利欧自小有着极强的同理心,这或许就是灯火会选择她的理由。 因为这种人总是能体会他人的心情,天生会倾向于善良。 灯火耐心地教导着她,进一步培养着她的同理心,让她的一言一行都倾向于瓦莱丽亚生前的样子。 从而镜像到先祖神的力量。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一定会是一位完美的灯女。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阿雷西欧默默地注视着朱利欧的成长,在他眼中,这件事与为五只手消灭超凡层面的敌人,并无区别。 但是在某天,他讲完关于灯女的故事,为年幼朱利欧的盖上棉被的时候,阿雷西欧却发现她在静静地流泪。 那天的故事里尽是说教,并没有什么感人之处,所以阿雷西欧也一时感到了困惑。 从希尔佩特那里,他学会了困惑。 经过询问之后,当时不到八岁的朱利欧才小声抽泣着说: “……为什么,你不哭呢?” 难道你感觉不到痛吗? “守灯人是没有自我的。” 阿雷西欧努力而笨拙地想向朱利欧解释,疼痛是一种主观感受。而在这具躯壳下,可以体验这件事的主体并不存在。 “可是,我总觉得你好像很痛。” 小朱利欧抹着眼泪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身上没有伤口,也会这么痛呢?” 如果朱利欧不在那时向他提起的话。 阿雷西欧从来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痛苦。 第一百二十七章 利润和遮掩 在两个月前被查封的威士忌,三百箱左右,开箱清点后一共有3200瓶,来自家庭作坊的产品,就连相样的商标都没有。 等到兑入干净的水,酒精和少许酱色之后,则至少可以稀释出9600瓶。 柯林不准备直接使用工业酒精,因为他还无法像其他私酒贩子那样狠下心来,往商品里添加这种富含甲醇可能致死的毒物。 但因为石油工业尚未起步,这个时代的工业酒精说白了都是发酵制成,只不过因为工艺和原料的关系,残留了较多毒素而已。 过熟的水果、薯类以及野生橡子等材料中的果胶,还有工艺中不充分的发酵,是这些甲醛的主要来源。 所以这种工业酒精,完全可以当成制作粗糙的食用酒精,通过精馏即可剔除其中的有毒物。 其中最主要是甲醇……以及那些由木薯和野生植物发酵产生的氰化物。 私酒贩子们不做这件事,客观上是因为成本和技术有限,主观上则单纯是没有责任心而已。 经过勾兑的威士忌,质量不会差别太大,但一些微妙的风味可能所剩无几。 不过在这时候,也没什么人会太在意这种细节上的缺陷了。 但问题是,现在柯林一行人根本没有这么多精馏设备。 几个人将未勾兑的四十箱威士忌,以及那个作坊里的装瓶工具,搬上了两辆马车,运到班尼迪克特选定的第一处地下酒吧里。 地址位于河港区附近,沿河一带那些臭名昭著的仓库赌场边上。这里有许多无人问津而且关门已久的商铺,柯林准备租下其中的几间。 其中一间,是一家不久前才倒闭的拿勒简餐店,正好可以重新开业作为掩饰。背地里则打通那几间关门的店铺,作为他们的第一家地下酒吧。 “我很快会解决酒精问题的。” 柯林依然带着面具,看着那些军人们将酒箱从马车上卸下。 而班尼迪克特则柯林身边指挥着他们卸货,因为场地里各个位置的用途,都是由他规划的。 在十月前的这段时间里,班尼迪克特拿着柯林给他的地址,调查了施塔德的五家地下酒吧。 他每天都在不同的地下酒吧里呆着,从下午五点一直坐到次日凌晨。 为了避免被人丢出去,班尼迪克特每隔半小时就点一杯劣质勾兑酒,但一口没沾,全部倒进了随身携带的瓶子里。 当然,这其中的花费全部都由柯林报销了。 也许是因为施塔德北部那个分销中心的出现,最近酒精饮料极度短缺的情况得到了缓解。 勾兑得“不那么过分”的威士忌,价格已经回落到了70阿斯一杯。 反倒那些已经不像是酒的劣质品,依然要价30阿斯。 班尼迪克特不需要用纸笔,仅凭记忆就做完成了对这种场所客流和销售额的统计。甚至还通过偶尔几个重叠的顾客,摸排出了每个酒馆大致的辐射范围,以及剩下的酒吧可能的位置。 这位留学生对这些数值天生敏感,本质上这也不过是某种拼图游戏。只是场所从那栋破公寓,换成了整个施塔德市而已。 “平均估算的话,这个地址大概每天会有两百人的客流。” 班尼迪克特说道,他没什么商业经验,但通过地块之间各项数值的对比,还是能做出一些有依据的推测。 “从增长到彻底稳定,还需要时间。但毕竟这里是方圆几里内唯一能弄到酒的地方。哪怕只能由老人带新人,也不会让我们空闲太久的。” 班尼迪克特估算着说: “所以这三十箱酒,应该也撑不了几天。” 货源不足,这似乎是目前限制他们扩张的最大因素。柯林点点头,表示自己了解。 让军人们连带装瓶工具都运到了这里,就是准备在酒精和蒸馏设备到位后,对这些威士忌进行重新装瓶。 如果这9600瓶“勾兑得不错”的威士忌能够顺利出手,则将会带来两万奥里左右的收入,那么许多事情就可以运转起来了。 但如果在勾兑前就直接将酒卖出去,则相当于减少了数倍的收入。最后入账的可能只有几千奥里。 这也已经是十几倍左右的利润,但对柯林来说显然还远远不够。 对于勾兑的行为,他倒没有感到什么良心不安。毕竟在前世,市面上能见到的大部分都已经是勾兑酒了。 只不过解决安全酒精来源的问题,似乎必须提上日程。 …… …… 转眼间,距离乔凡尼受伤已经过去了半个月。虽然后来再次注射了激发物,但他的身体至今没有复原。 守灯人一号先生曾过来看望过他,但这一定不是出于对乔凡尼本人的关心,而是因为阿雷西欧的失踪事件。 当他进入乔凡尼的病房时,柯林也正好在场。 这里只是一处地下诊所,所以不能奢求有多么舒适的环境。房间里非常阴暗潮湿,但医生至少把这里的卫生处理得不错。光这点就足以让这家诊所在地下世界里获得不错的口碑了。 在出事前,阿雷西欧就已经将自己的“身后事”处理得非常干净。毕竟他的原本目的是带朱利欧离开施塔德,所以切断了所有能追查到他去向的线索。 朱利欧作为关键人物依然无恙。所以五只手整体似乎对阿雷西欧的失踪并不关心,毕竟他是一个随时离去都不奇怪的人。 也没有人将他和列车惨案关联起来。 经过一段时间柯林甚至开始怀疑,施塔德市内到底有几个辛西里人听说过前几天的列车惨案。 至少,五只手没有任何知情的迹象。 真正对这件事感到异样的,似乎始终只有一号先生而已。 杀死希尔佩特的行动再次被推迟了。到现在为止,一号没有联络过自己。 对于这变动,柯林倒没有感到太意外。毕竟一号和希尔佩特之间的敌对,就是阿雷西欧一手促成的。 而如果灯女希尔佩特的实力还要在一号先生之上,他应该也不会选择独自行动。 那么阿雷西欧很可能还向一号做了其他承诺,比如提供某种协助。 可是现在他却失踪了。所以一号的许多计划自然就要重新调整。 但如果一号对希尔佩特的敌意,只是因为误会——阿雷西欧将新的灯女迟迟没有上任的原因,解释为希尔佩特不愿放弃现在的地位。 那一号为什么一直不亲自去接近希尔佩特?因为害怕受污染灯女也会对他产生影响? 就像阿雷西欧,在她的影响下甚至直接脱离了灯火。 这些问题,柯林在近些日子里已经思索了数次。但没得出什么有意义的结论。 而病床上的乔凡尼就像没有察觉到一号的到来,直接无视了他。 因为阿雷西欧的死亡,乔凡尼也彻底不再是獠牙,已经没有义务再管与守灯人有关的事情了。 “当时你就在场,你看着他被杀。” 一号先生用空洞的眼神打量着乔凡尼身上的伤口,没有兜任何圈子,说出了显而易见的事实。 乔凡尼对他的质问沉默不语,柯林则开始感到揪心起来。 因为危机解除,这几天他停止了对数百个水中目标的追踪练习,目的是让心之壳的缝隙不再继续拓宽。 心之壳因此又暂时愈合了一部分,再加上那个记忆封印的掩护,应该不至于被一号看出什么。 因为灯女的信念已经动摇,灯火的影响在衰弱,一号的能力也就随时间一点点被削减。 “谁杀了他?” 一号先生进一步逼问道。 希尔佩特?又或者是五只手的其他敌人? “……是我。” 乔凡尼出乎意料地回答说。 一号先生的表情依然没有什么波动。 “你背叛了他。” “自甘堕落的是他。”乔凡尼说: “他自愿迈出了那一步,离开我们避难所,成为鬼怪们的玩物。” “他在你身上留下了伤口。” “没错。” 那并非常规的伤口,乔凡尼曾被那些黑色草叶倾入很深,所以体内至今仍留有灵素的痕迹。 一号面无表情地走到了乔凡尼的病床边,伸手拨开他身上的绷带,然后用手指捅入那些半愈合的伤口中,开始上下摸索着。 乔凡尼皱了皱眉,但眼中依然没有什么波动。 而柯林看着这一幕,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也许现在的一号先生,已经没法再直接洞见灵素的痕迹了。 片刻后,一号收回他沾满血迹的手,已经感受到那些异质的痕迹。那确实是阿雷西欧留下的,却又有着微妙的不同。 那确实是属于超凡者的气息,而且极为狂乱。 阿雷西欧真的堕落了,在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一号先生忽然感到了强烈的迷惘。 因为他已经不知道还有谁值得信任。 除了他和希尔佩特之外,施塔德还有其他三位守灯人,但恐怕他们的情况和阿雷西欧也差不了多少。 老家布置在施塔德的守灯人体系,正在缓缓地陷入瘫痪。一但再发生什么意外,他们将无法再为这些身处异乡的族人们护航。 唯一值得宽慰的是,两周前,一号先生就已经将这里的情况如实提供给了老家。 年轻一代最值得信任的守灯人,现在已经离开了故乡的图书馆,朝着这片罪孽堕落的土地赶来。 第一百二十四章 道别 漆黑的草叶仍在生长,无数枝芽在拔节时的颤动肉眼可见。 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它们在寻觅着,一点点顶开了车壁和地面上的铁皮,只为吮吸那些钢铁缝隙中老鼠和小虫的尸骸。 与其说是草叶,不如说那是鬼怪的毛发。 乔凡尼垂眼看着那些带着不真实感的黑色线条,它们像是儿童涂鸦留下的笔画,耸动着,簇拥着,吵闹着。可能出自某位品味恶劣的绘画者之手。 “他”一定有神经质般的执着,所以无时无刻不在擦拭涂改,又莫名地相信必须要用这单调疯狂的元素,沾满画布上的最后一抹空白。 这皆是半成型的物质,“新绿的盛放”中一定糅合了巨匠建造者的伟大技艺——灵素与物质间的相互转化,这必然触及巨匠的镜像。 但人类对这种僭越的创造依然无知,或者说残缺。一旦灵素的供给停止,这些凭空创造物质就会自行崩溃。 此时,这个曾经崇高的仪式已经被阿雷西欧的意图扭曲,所以才创造出了这些不定形的莫名之物。 它们在映射着阿雷西欧的内心,就像抬手间无意识的涂鸦。 并非是到了这时候,阿雷西欧才忽然坠入紊乱。 因为打开心之壳,只是揭露了他内心一直以来的紊乱。 …… 颤动着的夜之草仿佛感应到了乔凡尼身上的热量和气息,簇拥着像铺开的地毯一样向他蔓延。 因为大量的生命丰饶,正从乔凡尼身上散发流失。 老獠牙已经让自己越过了危险的平衡点,激发物水平,221毫克/毫升。 血脉溯源,身体的解剖学特征开始出现变化。 并非所有人种在这个阶段都会变成怪物,但辛西里人一定是。 乔凡尼仰起头,身上的皮肤开始被急速拉长的肌体撕裂,向四处褪开。角质堆积为类似鳞片的结构。 形貌未名,也无法分类的怪物。 这时地上漆黑的草叶也追上了他,新芽开始在乔凡尼身上冒尖,将那些鳞片血肉模糊地顶开,但不断新生的肌体很快就将伤口堵住。 阿雷西欧转回头去,看到的就是已经异化为另一种形态的乔凡尼。 守灯人再次聚焦意图,因为不够熟悉,不得不用自己的目光为指引,以视线的聚焦引导意图。 而在目标刚刚锁定于乔凡尼胸口的时候,乔凡尼也动了,速度快得出乎意料,所以阿雷西欧只聚焦到了乔凡尼的右臂。 黑色的肉芽一瞬间从乔凡尼的右臂关节中盛放而出,他前臂因此只剩几缕筋膜悬空,下一刻就在黑草的悉簌声中被争夺着吞没。 同时前臂伤口处的草叶也悸动着,贪恋地沿着动脉,想要侵入寄主的心脏之中。 痛觉清晰地传入乔凡尼的脑海,身体的动作却并未因此变形。 也许是因为他的生命冲动早已被消耗殆尽,所以即使到了这个阶段,也没什么东西可以再淹没他的意识。 乔凡尼正处于一种寂静的疯狂中。 怪物般的外形,和强者的内心。 与阿雷西欧之间不到五米的距离,在一瞬之间就拉近了。而此时,守灯人才刚刚拿出了一枚信息素的小型挥发装置。 你确定要用我开发的能力,来对付我吗? 为这轻佻的冒进而舍弃生命,又愚蠢又可怜的举动。 在阿雷西欧眼中闪过的蔑视中,乔凡尼读到了这条话语。 因为这类激发物而狂化的个体,不会攻击信息素的来源。 这点,阿雷西欧已经验证了数百次。 但乔凡尼却发现自己并未遇到阻碍,他依旧流畅自如地支配着新的身躯。 所以当乔凡尼的利爪距阿雷西欧只剩不足半米时,守灯人才忽然意识到,也许乔凡尼才是他最杰出的作品。 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培育出了一个前所未见的怪物。 车厢内四处蔓生的黑色草叶,仍在有意志般地活动着。它们整齐地抖动鸣颤,为这丰沃的世界欣然欢呼。 在阿雷西欧遇到危险时,它们立刻随着守灯人保护的自身的欲望而动。向着阿雷西欧的方向蔓生而去。 原本就寄生在阿雷西欧身上的草叶纷纷竖起,掩护住了他的头部。 无数极富韧性的黑草束缚了乔凡尼的全身,他的进攻因此被阻挠。但却没有停止。 他已经发现阿雷西欧必须通过视线来引导意图,所以仅存的左手在黑草的重重阻隔下,颤抖着摁住阿雷西欧的脸部。 阿雷西欧血液中的激发物浓度,204毫克/毫升。 依然处于完美平衡内,只要稍微采取反击,就可以从阿雷西欧手中挣脱。 但同一时刻,穿梭魔也动了,它带着呼啸声猛然突进。 阿雷西欧听着声音再次试图调动意图,黑色草叶从穿梭魔体内爆散开,但终究受到了弱化,没能阻断攻势。 在穿梭魔纯粹由灵素构成的身躯上。夜之草迅速蔓生,转眼间布满了它的体表。并且粘连了地面,往反方向牵拉。 但穿梭魔依旧在向前逼近,身上因此被拖拽出大量的伤口。 如果想让穿梭维持出力,就不能使用绿色火焰。 同时因为灵素增压,炉床处于只进不出的开放状态。 穿梭魔身上的灵素供给,连接着柯林的意识深层。而此时,夜之草正沿着这条线索迅速向炉床蔓延。 但穿梭魔逼近的距离,已经足够。 在这时间内,柯林已经牵着朱利欧站起,并且用手用力地掩住了她的耳朵。 同时他在心里下了指令。 “震啸。” 近距离下足以将子弹震落的冲击,以及比这更为恐怖的精神冲撞。 它们毫无保留地,撞击在了阿雷西欧的意志上。 当然也包括柯林自己,他险些又一次因此失神。 但是因为距离,以及刚刚打开心之壳毫无遮掩的原因,阿雷西欧受到的打击显然比他严重得多。 血液从他的鼻孔中缓缓流出,他仿佛失神了一瞬。 但那些草叶却并未因此而松弛,甚至在短暂的一顿后,陷入了更深的癫狂中。 穿梭魔身上凌厉的棘刺暴涨射出,但因为那些黑色草叶护住了阿雷西欧的要害,所以仅刺穿了他的四肢和腹部。 越来越多夜之草缠上了那些棘刺,在树木变形般吱呀声中逐渐收紧,试图将之生生扭断。 阿雷西欧被控制在了原地,一时似乎和柯林乔凡尼相持不下。 但是车厢内越来越多的黑色草叶,正在向着他的方向蠢蠢蠕动着。 其中的一部分,作为半物质半灵素的存在,更是已经侵入到了柯林的心内海中。 仿佛只要阿雷西欧再坚持一下,就能将车厢内的两人轻易扼杀。 所有力量都已经被调动起来相互对抗,但是除了那些草叶的悉簌声,现场却一时陷入了安静。 “……该你上了。” 柯林的神智仍在因为震啸而动荡着,他缓缓松开了捂在朱利欧耳朵上的双手,艰难地低声说道。 之所以预先将匕首递给朱利欧,就是为了这一刻。 密集的夜之草势必要吞下车厢内的一切养分,却唯独像是看不见似的,避开了最鲜活的朱利欧。 因为不管无意识滑向了怎样的紊乱,阿雷西欧在本性上就不愿伤害她。 朱利欧愣愣地看着手中的匕首,没有动作。 直到柯林在她耳边耳语了一句,她才仿佛失魂落魄地往前走去。 “已经死了五十几个人了。”柯林说。 如果不在这时把阿雷西欧处理掉,那么后续的遇难者将难以记数。 …… 阿雷西欧仍在和乔凡尼以及穿梭魔角力。 但这时,他却听见了一个轻细而狼狈的脚步声,在向自己走近。 是朱利欧。 漆黑的草叶仿佛迎接君主般向两旁褪去,让开一条道路。 阿雷西欧怔怔地发现,朱利欧似乎真的变了。 又或者,这只是一直被自己忽略的一面。 她的善良不是伪善,其实可以为了这件事弄脏自己。 就像那位持灯贞女一样。 阿雷西欧一直以傲慢的眼光看待万物。哪怕守灯人信条无法抵达宁静,这段经历也让他更能看见世事的本质。 所以他一直坚信,只有在自己的指引下,朱利欧才能够拥有她值得过的人生。 但在揭开心之壳后,亲眼看见新绿盛放表现出的紊乱。 阿雷西欧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了怎样的傲慢以及贪婪,并为此犯下无数罪孽。 以这样的内心,真的能指引朱利欧前往一个好的结局吗? 阿雷西欧并未放弃与敌人的角力,他的肌体因为负荷而颤抖着。 朱利欧缓缓地走到了他的身前,眼睛里滴着眼泪,低声地说了一声。 “对不起。” 不希望她为任何事付出代价,想让她远离任何危险。但其实只是想永远独占着她而已。 阿雷西欧曾是希望朱利欧成长的人。 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反而成为了她成长的阻碍? 朱利欧低着头停顿了一会,发现自己无论再说什么,都太过苍白无力。 “谢谢你。” 所以她只能哽咽着说道。 随着匕首的递出,原本纠结在一起的漆黑草叶,顺从地避开了锋芒。 “朱利欧。” 阿雷西欧知道自己的错已经无法补救。所以即使意识正在消散,他也只是平静地说道: “也许我不该阻拦你。” 明明那时是你点醒了我。 但愚蠢如我,转眼就掉进了更深的执念,白费了你的苦心。 这样想着,阿雷西欧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82中文网 第一百二十五章 幻象与收尾 阿雷西欧的身体倒下,朱利欧低头沉默着站在原地。 柯林匆匆跑去车厢的另一端,蹲下紧急为乔凡尼注射了抑制剂。 因为灵素连接的切断,缠绕在他身上的草叶已经溶解为黑色汁液。一部分直接落到地上,另一部分则混合着血液,正从他右臂的断口处潺潺流出。 那些鳞片开始剥落,露出了他身体上斑驳的伤口。 与其他的怪物不一样,至少目前来看,乔凡尼的身体并未崩溃成果冻状。 甚至在与阿雷西欧战斗时,他也一直保留着意识。 也许恰恰是他生命深处的力量已经太过孱弱,所以当它们无阻碍地涌出的时候反而显得温和,未能破坏他的机体。 乔凡尼漠然地望着车窗外不断后移的夜色,就像丝毫感觉不到身体变形所带来的痛苦。 “一年前,我开始觉得杀人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他木然地开口说道。 因为只有同类相残,还能为他带来些许刺激。 “但现在就连阿雷西欧都死了,我却什么都感觉不到。” 杀死旧友,已经不能为内心带来一丝悲哀。 “小鬼。” 乔凡尼对正在为他处理伤口的柯林说道: “当你发现代价出现的时候,可能已经不会再为它感到痛苦。” 所以可以说,这件事没有代价。但不代表你可以继续依赖那些激发物。 或者,任何以生命丰饶为燃料的巫术。 …… …… 列车在十几分钟后进站,但是车站的人却发现上面久久没有乘客下来。 一边感慨着这条铁路越发没落,一个车务人员打开了车厢门,结果就看见了浓厚的血水正沿着地板滴落。 那个可怜的人马上捂住了嘴,才没有让自己发出尖叫。 这时外面的人也发现了异样,整辆列车已经只剩下半截,从中间一段车厢处,被人生生切断。 警探很快会过来,但今夜的惨案,注定不会刊登在施塔德的任何一份报纸上。 而短短几分钟前,在列车开始减速的路段上,柯林已经带着朱利欧和乔凡尼跳车离开。 身受重伤的乔凡尼被穿梭魔带着飘落在地上,没有再给他造成伤害。 一并被带下来的,还有阿雷西欧的尸体。 幸好附近都是未开辟的沼泽,一些水域里还栖息着短吻鳄,对于处理尸体来说再方便不过。 让朱利欧在铁路的碎石堤旁等待,柯林带着守灯人向野地的深处走去。 在将阿雷西欧沉入长有沼落羽松的湿地中时,柯林无意间瞥过远方的天空。 也就是在这野外抛尸,略微紧张的时刻,他看见了一些异样的景象。 湿地沼泽里依然虫鸣阵阵,淤泥的气息甚至显得有些清凉。 但遥远的地平线却在雄雄燃烧着,红光蔓延到了夜空之上。 又不知从何处传来了粗重铁链从硬地面拖过的声音。天空莫名地显得狭窄逼仄,就像自己是在重重围栏中抬头往上看。 星辰已经变了一种模样,一点一滴如落在黑布上的斑斑血迹,正处于下弦的子月则是天空上被撕开的狰狞伤口,月面上的纹理就像皮下裸露的组织,正因为疼痛而微微痉挛颤动着。 一道道血迹沿着那些伤口流向地面,天空就像一位受刑者,而在那黑色的幕布之后,无数刑罚正轮番上演。 那轮巨大的雌月仍维持着凸形,疯狂的斑纹则扭曲成了一张诡异陌生的脸,那明显不是人类的面容。眼睛的形态与穿梭魔类似,它无神地凝视着大地,不带一丝表情。 柯林一时间因这奇异景象而失神,接着他才反应过来。 自己仍处于穿梭魔的意识频率内。 特定的意识频率,是打开某一类知识的钥匙。 频率等于坐标,穿梭魔的捕获让他的意识接近的地狱三十六区。所以与刑罚和牢狱有关的意象,才会在这些幻觉中密集地出现。 但是它们又显然和物质频率上的事实杂糅到了一起,所以一切信息都变得难以解读。 而如果,通过某种手法过滤掉物质频率上的事物。也许就可以接收到来自那个频率中完整有序的信息。 比如说,通过梦境。 而这,就是所谓的频率探索,意识进入虚界的途径。 而复数频率混合的异象,也可能并不只是意义糅合而产生的错乱。它也是视角接近于“真实”的表现。 因为现在柯林已经理解,扬升之路并非“迁移”,而是“扩张”。 以普通人的惯性思维,“终点”总是特殊的某处。前方,高处,中心,那往往是与自己立身之处无关的,更理想也更美好的彼方。 却忽视了自己的立足之处,一个人的初始频率。 但如果世界产生于不可言叙者永无止境的分裂,那么完整的祂,会仅仅在世界的某个点上存在吗? 祂是一,也是全。 祂是最高位的神明,也是最卑微的蝼蚁。 祂就是任何一个人。 忽视任何频率也许都是残缺的,每个人仅生活在‘真实世界’万分之一的残像上。但如果谁能将意识的触须延伸到每一个频率…… 柯林打了一个响指,向自己施加虚无的暗示。 “归零。” 随着从异常频率中脱离,夜空中的幻象也随之消散。 四下里恢复了安静,只剩那些生机勃勃的虫鸣。 水域中有什么大东西翻动了一下,水面下的猎食者已经闻见了血腥味,向着尸体靠近。 柯林回头向铁路旁走去。 ………… 之后的几天,柯林没有从任何渠道收到和火车惨案有关的信息。 作为一个实质上已经退休的守灯人,阿雷西欧的失踪似乎没有在五只手内造成什么震动。 又或者,只是在柯林这个层面上还无法接触到而已。 离开列车的当天晚上,将乔凡尼和朱利欧安置好之后,柯林就通过朱利欧给出的地址,前往了阿雷西欧私人的实验室。 随着卡佩罗的衰落,这里的雇员在许就前就已经被遣散,只是阿雷西欧独自在这里活动而已。 所以柯林在没有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获得了他留下的资料。 其中包括对蜂群性卡氏弧菌的研究,以及与朱利欧有关的情报。 还有那张被阿雷西欧施加了“迷雾”的照片。它原本承载着阿雷西欧为朱莉欧规划的人生,现在却因为仪式主持者死去,照片上的认知阻隔消失,慢慢复原成了朱莉欧的样子。 到这时柯林才明白,原来朱利欧是成为灯女的候选。 她飘忽矛盾的性格也得到了解释,那是她的本性与来自瓦莱丽亚的镜像,在相互对抗。 而当初一号先生会理解阿雷西欧违背信条的作为,应该是认可了对准灯女的保护优于一切。 至于一号会认为现任灯女希尔佩特不愿卸任,则应该是阿雷西欧从中作梗——他不希望现任灯女卸任,导致朱利欧过早被逼上前台。 也不知道阿雷西欧死后,一号对灯女的态度又会发生怎样的转变。 到这里,故事似乎又一次变得完整起来。 但现在的他,已不可能再停下脚步。 那个名叫班尼迪克特的留学生,确实擅长对琐碎细节的记忆和分析。 就如同玩弄某个拼图游戏一样,他从施塔德错综复杂的交通网,以及下水道系统中梳理出了十六个节点。 考虑了地下运输,周围社群的分布情况,以及被突击时紧急疏散路线,权衡后获得十六个地址,作为地下酒吧的选址最优解。 与此同时,以“海因里希中尉”这一层身份寄出的信件,也终于开始断断续续地收到了回信。 毕竟那些军人们早已对现下的生活不堪忍受。 柯林还没有拆开那些信件,但光是手握着它们,却也知道施塔德的地下世界。 即将迎来变革的风暴。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中尉” 前拿勒驻军的一位上等兵,名为莱昂,在八年前随着所属旅团一起撤回到同盟。 与其说那是撤军,不如说是解散。因为失去了西拿勒的尤斯图斯家族,已经无力再供养这支多余的军队。 有的人拖家带口过来,与难民无异。这里明明是先祖的故乡,但大多数人举目无亲。 即使想回到广袤的乡野,他们也没有自己的土地。 同僚们曾为同盟付出巨大的牺牲,至少莱昂仍坚信那是有意义的牺牲。但当局没有为他们提供任何补偿。 又因为在近几年涌入了太多难民,这座城市早已不堪重负。 在劳动市场上,相比那些廉价的难民,作为安赫人的他们毫无竞争力。 移民不仅仅在薪水上廉价,也在生命上廉价。工厂主敢在毫无保护措施的情况下让新移民在极危险的场所中工作,但谁敢这样使用同盟公民? 多亏公国那些悲天悯人的政客,有些部门很快就会来找这种工厂主的麻烦。 讽刺的是,正是这些关怀,使得莱昂和他的同僚们一步一步沦落到需要和虫人奴工去竞争的地步。因为只有旧镇低洼地的码头区和虫人市集,才是真正的三不管地带。 除了战争之外他们没有一技之长,大多数人的身体或精神上还留有残疾。加上“不便的身份”,以及普通民众对败仗之军的歧视。虽然他们一直很骄傲,却在事实上处于这座城市最底层。 也许只比夜民和虫人奴工好上那么一点。 所以如果没有像海因里希中尉这样的人,大多数人早就已经撑不下去了。 有的人开始离开同盟,前往动荡的异国当雇佣军。但更多的人碍于家庭,被牢牢地束缚在这片土地上。 幸好今年上半年,公国各地的虫人奴工开始出现大面积病死。 这在低洼地的码头区造成了一定的劳力空缺,于是一部分四肢健全的同僚又能找到一点糊口的营生,勉强度日。 但是因为禁酒令的颁布,那些荒废种植园里的奴工又开始被贩运到城市里,在它们的竞争挤压下,这些军人已经彻底过不下去了。 就是在这时候,莱昂收到了来自海因里希中尉的来信。 根据信中说,中尉已经被城郊外的伐木场辞退,失去了原本的工作,也没有拿到任何赔偿,再也无法用自己微薄的薪水向同僚们提供救助。 这让莱昂感到绝望,他从来没有收过那些救助汇款。但中尉的遭遇却让他觉得,某些一直支撑着自己的东西忽然崩塌了。 “已经到了不得不转变的时候了。” 在信中,中尉用激进的笔触写道: “当局从来不管我们的死活,我们必须自己寻找出路。我们很卑微,但绝非无能之辈……这是一个你死我活的城市,一场我们陌生的战争!” …… …… 十月初,这是莱昂第三次与海因里希中尉见面。 两人同样隶属于已经烟消云散的拿勒集团军,但在来到施塔德之前,他们并不相识。 所以莱昂完全没有察觉到,“中尉”的真身其实已经更换了两次。 “海因里希”依然带着漆成了暗红色的烧伤面具。 看到那吓人的面具,莱昂在感到同情的同时,心里也有一些莫名的畅快。 可以想象那些习惯了和平年代的人,看到这面具时会露出怎样不适和厌恶的表情。 每当想到这件事,莱昂就会觉得像是自己出了一口恶气。 他们一直压抑着愤怒,沉重的苦闷无处抒发。但中尉从来不一样,他把当局“补偿”的丑陋面具进一步漆成血的颜色,毫不掩盖地表达对这世事的嘲讽。 中尉将要发起一场战争。一场他们都等待已久的战争。 这里是城郊一处废旧的仓库,在中尉的身后正用白色帆布盖着一大堆货箱。 联想到仓库入口被撕开的封条,此时莱昂已经想到了什么。 海因里希在有意筛选可靠的人,在前两次见面时,他向到场的所有人一一问话。问题各不相同,但中尉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嘶哑,据说他的声带也因为烧伤而失去了一部分功能。 在那几次碰面中露过脸的一些人消失了,同时又多出了一些陌生的面孔。莱昂留意着在场的十几个人,知道他们已经通过筛选,获得了中尉的信任。 有些身体有残疾的人也被留下了,他们原本是最走投无路的人。也许这场战争不完全依赖武力,所以中尉也想让他们有一份营生。 所有人都来得很准时,过去的纪律被刻入了骨子里。这时中尉才结束了寒暄,开始说起召集的理由: “无论手段是什么,我们需要谋生。在场的每个人都还有家人需要养活。” 但我们已经被剥夺了身份,和手中熟悉的武器。 “我们都曾发誓保卫同盟的法律。” 虚假的“海因里希中尉”就像一个真正的同盟士兵,向着他们说道: “即使他们抛弃了我们,我们也没有走向堕落。不少人离我们而去,但在场的人都坚持到了今天。英雄们,向自己致敬吧。” 无论承受了多少不公,他们一直恪守本分。 稀稀疏疏的掌声响起,那是献给自己的掌声。回想这些年的经历,有些男人的眼中也不禁开始含泪。 “但也认清事实吧。” 不等掌声结束,中尉就接着说道: “我在伐木厂里勤勤恳恳地干了八年苦力,结果换来了什么?” “我不分昼夜地工作,干得比任何人都卖命。他们却说我偷懒,效率低。他们从来不敢说出真正的理由:雇我不如雇那些移民‘划算’。” “一味地遵守规则只会任人鱼肉,比起某些虚伪荒唐的法令,我们明显应该服从于更崇高的准则。” 一切都是为了生存。 在不损害平民利益的情况下,我们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所以伟大的同盟,也绝不应该让我们去过虫人般的生活。 这时“海因里希”忽然转过身去,伸手狠狠地扯下了身后的那些白色帆布。露出了被遮掩的东西。 那是堆叠得像一座小山般的木制货箱。而每只箱子上的法院封条,也已经揭示了它们是些什么。 这全部都是酒,当今市面上利润最丰厚的违禁品。 有几个人顿时吸了一口凉气。一眼望过去光这里就有几百只货箱,那这里又究竟会有多少酒?如果能够卖出去,又能换来多少现金? 只知道争勇斗狠的私酒贩子们赚的盆满钵满,曾经的职业军人却只能当搬运工维生。 这种失衡,早就应该被打破。 中尉平伸双手,平息了此时场上的骚乱。也许是因为面具遮住了面目,海因里希在这些军人眼中始终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像是某种更有力的存在。 “一批私酒贩子买下了这个小酒厂,但现在他们都已经死了,对这件事我不想再细谈。” “海因里希”在流畅地撒谎,毕竟拍下这个被查封酒厂的就是柯林自己。前后总共花费不到700奥里。 “看到这些威士忌的时候,我想到了你们——这不就是我们千载难逢的机会吗?” 海因里希中尉向来与所有人分享自己的一切。 “如果大家把这些酒全部卖出去,再均分利润,也许就能维持我们所有家庭半年的生活。大家养好身上的旧伤,然后呢?” 然后身体又能坚持得久一些,这辈子又能替人多搬几年货物。 “……” 说这里时,柯林清楚地看到有些人眼中,开始浮现迷惘的神色。 狂喜逐渐褪去,残酷的计算将他们拉回现实,大多数人忍不住感到失望。 即使有这么多的现金,平均分下来也只能维持半年的基本生活。甚至不足以作为小生意的本钱。 而这凭空得来的半年的喘息,也许只是会让往后的日子显得更难熬而已。 “但如果我们不把这些钱均分下去。” 中尉接着说道: “我们用这些钱去购进我们熟悉的武器,那么我们以后,一定能从那些流氓孬种的手里抢到新的酒精。” “这会是一种肮脏又危险的营生,我不能保证我们之中不会出现新的牺牲,但我们一定会将家人带离这奴隶般的生活。” “选择权在于你们,拿勒战场的英雄们。” 是用这些违禁品换回一时苟且,还是在迟暮之前再拼搏一把。 在场的大多数人处于三十到四十岁,而施塔德市民的平均寿命不过四五十岁而已。 他们面面相觑,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答案。 “我已经八年没有开过枪了。”人群中有人开口说道。 视力下降,手臂在重体力劳动中变形,早已不再是当年的战士,但是。 “宁可被人打死,我才不想累死在码头上!”莱昂高声喊道。 “去弄回枪吧!我们再拼一把!” “我们一起把这批酒出手,就去扫清那些人渣!” “……” 柯林的嘴角在面具后微微扬起一道弧度,知道自己已经煽动起了一股全新的力量。 他刻意挑选的,都是拥有家室,知根知底的人。 而比起这些人正面作战的能力来说,他更期待的是正规军级的纪律和行动力。 也许相比五只手来说,这边无论在人数和武装上都还远远处于劣势。 但这毕竟不是两军在平原对垒。 如果自己握有一个真正令行禁止的组织,那么辛西里集团松散的所谓“士兵”,将会显得不堪一击。 第一百二十七章 利润和遮掩 在两个月前被查封的威士忌,三百箱左右,开箱清点后一共有3200瓶,来自家庭作坊的产品,就连相样的商标都没有。 等到兑入干净的水,酒精和少许酱色之后,则至少可以稀释出9600瓶。 柯林不准备直接使用工业酒精,因为他还无法像其他私酒贩子那样狠下心来,往商品里添加这种富含甲醇可能致死的毒物。 但因为石油工业尚未起步,这个时代的工业酒精说白了都是发酵制成,只不过因为工艺和原料的关系,残留了较多毒素而已。 过熟的水果、薯类以及野生橡子等材料中的果胶,还有工艺中不充分的发酵,是这些甲醛的主要来源。 所以这种工业酒精,完全可以当成制作粗糙的食用酒精,通过精馏即可剔除其中的有毒物。 其中最主要是甲醇……以及那些由木薯和野生植物发酵产生的氰化物。 私酒贩子们不做这件事,客观上是因为成本和技术有限,主观上则单纯是没有责任心而已。 经过勾兑的威士忌,质量不会差别太大,但一些微妙的风味可能所剩无几。 不过在这时候,也没什么人会太在意这种细节上的缺陷了。 但问题是,现在柯林一行人根本没有这么多精馏设备。 几个人将未勾兑的四十箱威士忌,以及那个作坊里的装瓶工具,搬上了两辆马车,运到班尼迪克特选定的第一处地下酒吧里。 地址位于河港区附近,沿河一带那些臭名昭著的仓库赌场边上。这里有许多无人问津而且关门已久的商铺,柯林准备租下其中的几间。 其中一间,是一家不久前才倒闭的拿勒简餐店,正好可以重新开业作为掩饰。背地里则打通那几间关门的店铺,作为他们的第一家地下酒吧。 “我很快会解决酒精问题的。” 柯林依然带着面具,看着那些军人们将酒箱从马车上卸下。 而班尼迪克特则柯林身边指挥着他们卸货,因为场地里各个位置的用途,都是由他规划的。 在十月前的这段时间里,班尼迪克特拿着柯林给他的地址,调查了施塔德的五家地下酒吧。 他每天都在不同的地下酒吧里呆着,从下午五点一直坐到次日凌晨。 为了避免被人丢出去,班尼迪克特每隔半小时就点一杯劣质勾兑酒,但一口没沾,全部倒进了随身携带的瓶子里。 当然,这其中的花费全部都由柯林报销了。 也许是因为施塔德北部那个分销中心的出现,最近酒精饮料极度短缺的情况得到了缓解。 勾兑得“不那么过分”的威士忌,价格已经回落到了70阿斯一杯。 反倒那些已经不像是酒的劣质品,依然要价30阿斯。 班尼迪克特不需要用纸笔,仅凭记忆就做完成了对这种场所客流和销售额的统计。甚至还通过偶尔几个重叠的顾客,摸排出了每个酒馆大致的辐射范围,以及剩下的酒吧可能的位置。 这位留学生对这些数值天生敏感,本质上这也不过是某种拼图游戏。只是场所从那栋破公寓,换成了整个施塔德市而已。 “平均估算的话,这个地址大概每天会有两百人的客流。” 班尼迪克特说道,他没什么商业经验,但通过地块之间各项数值的对比,还是能做出一些有依据的推测。 “从增长到彻底稳定,还需要时间。但毕竟这里是方圆几里内唯一能弄到酒的地方。哪怕只能由老人带新人,也不会让我们空闲太久的。” 班尼迪克特估算着说: “所以这三十箱酒,应该也撑不了几天。” 货源不足,这似乎是目前限制他们扩张的最大因素。柯林点点头,表示自己了解。 让军人们连带装瓶工具都运到了这里,就是准备在酒精和蒸馏设备到位后,对这些威士忌进行重新装瓶。 如果这9600瓶“勾兑得不错”的威士忌能够顺利出手,则将会带来两万奥里左右的收入,那么许多事情就可以运转起来了。 但如果在勾兑前就直接将酒卖出去,则相当于减少了数倍的收入。最后入账的可能只有几千奥里。 这也已经是十几倍左右的利润,但对柯林来说显然还远远不够。 对于勾兑的行为,他倒没有感到什么良心不安。毕竟在前世,市面上能见到的大部分都已经是勾兑酒了。 只不过解决安全酒精来源的问题,似乎必须提上日程。 …… …… 转眼间,距离乔凡尼受伤已经过去了半个月。虽然后来再次注射了激发物,但他的身体至今没有复原。 守灯人一号先生曾过来看望过他,但这一定不是出于对乔凡尼本人的关心,而是因为阿雷西欧的失踪事件。 当他进入乔凡尼的病房时,柯林也正好在场。 这里只是一处地下诊所,所以不能奢求有多么舒适的环境。房间里非常阴暗潮湿,但医生至少把这里的卫生处理得不错。光这点就足以让这家诊所在地下世界里获得不错的口碑了。 在出事前,阿雷西欧就已经将自己的“身后事”处理得非常干净。毕竟他的原本目的是带朱利欧离开施塔德,所以切断了所有能追查到他去向的线索。 朱利欧作为关键人物依然无恙。所以五只手整体似乎对阿雷西欧的失踪并不关心,毕竟他是一个随时离去都不奇怪的人。 也没有人将他和列车惨案关联起来。 经过一段时间柯林甚至开始怀疑,施塔德市内到底有几个辛西里人听说过前几天的列车惨案。 至少,五只手没有任何知情的迹象。 真正对这件事感到异样的,似乎始终只有一号先生而已。 杀死希尔佩特的行动再次被推迟了。到现在为止,一号没有联络过自己。 对于这变动,柯林倒没有感到太意外。毕竟一号和希尔佩特之间的敌对,就是阿雷西欧一手促成的。 而如果灯女希尔佩特的实力还要在一号先生之上,他应该也不会选择独自行动。 那么阿雷西欧很可能还向一号做了其他承诺,比如提供某种协助。 可是现在他却失踪了。所以一号的许多计划自然就要重新调整。 但如果一号对希尔佩特的敌意,只是因为误会——阿雷西欧将新的灯女迟迟没有上任的原因,解释为希尔佩特不愿放弃现在的地位。 那一号为什么一直不亲自去接近希尔佩特?因为害怕受污染灯女也会对他产生影响? 就像阿雷西欧,在她的影响下甚至直接脱离了灯火。 这些问题,柯林在近些日子里已经思索了数次。但没得出什么有意义的结论。 而病床上的乔凡尼就像没有察觉到一号的到来,直接无视了他。 因为阿雷西欧的死亡,乔凡尼也彻底不再是獠牙,已经没有义务再管与守灯人有关的事情了。 “当时你就在场,你看着他被杀。” 一号先生用空洞的眼神打量着乔凡尼身上的伤口,没有兜任何圈子,说出了显而易见的事实。 乔凡尼对他的质问沉默不语,柯林则开始感到揪心起来。 因为危机解除,这几天他停止了对数百个水中目标的追踪练习,目的是让心之壳的缝隙不再继续拓宽。 心之壳因此又暂时愈合了一部分,再加上那个记忆封印的掩护,应该不至于被一号看出什么。 因为灯女的信念已经动摇,灯火的影响在衰弱,一号的能力也就随时间一点点被削减。 “谁杀了他?” 一号先生进一步逼问道。 希尔佩特?又或者是五只手的其他敌人? “……是我。” 乔凡尼出乎意料地回答说。 一号先生的表情依然没有什么波动。 “你背叛了他。” “自甘堕落的是他。”乔凡尼说: “他自愿迈出了那一步,离开我们避难所,成为鬼怪们的玩物。” “他在你身上留下了伤口。” “没错。” 那并非常规的伤口,乔凡尼曾被那些黑色草叶倾入很深,所以体内至今仍留有灵素的痕迹。 一号面无表情地走到了乔凡尼的病床边,伸手拨开他身上的绷带,然后用手指捅入那些半愈合的伤口中,开始上下摸索着。 乔凡尼皱了皱眉,但眼中依然没有什么波动。 而柯林看着这一幕,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也许现在的一号先生,已经没法再直接洞见灵素的痕迹了。 片刻后,一号收回他沾满血迹的手,已经感受到那些异质的痕迹。那确实是阿雷西欧留下的,却又有着微妙的不同。 那确实是属于超凡者的气息,而且极为狂乱。 阿雷西欧真的堕落了,在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一号先生忽然感到了强烈的迷惘。 因为他已经不知道还有谁值得信任。 除了他和希尔佩特之外,施塔德还有其他三位守灯人,但恐怕他们的情况和阿雷西欧也差不了多少。 老家布置在施塔德的守灯人体系,正在缓缓地陷入瘫痪。一但再发生什么意外,他们将无法再为这些身处异乡的族人们护航。 唯一值得宽慰的是,两周前,一号先生就已经将这里的情况如实提供给了老家。 年轻一代最值得信任的守灯人,现在已经离开了故乡的图书馆,朝着这片罪孽堕落的土地赶来。 第一百二十八章 阴影下的秩序 从上上周开始,五只手合力完成了对卡佩罗家族的调查。 五个家族也各自派出几位监视者,他们入驻到卡佩罗家族中,“指导”这个新生组织接下来的中立行动。 其中代表切斯塔洛家族的监视者,正是柯林本人。 同时,朱利欧作为方案提出者,自然也就成为了整个计划的负责人。 正如南施塔德事实上的治安管理者是五只手一样,卡佩罗家族也微妙地成为了这块土地的“缉酒警探”。 两周以来,他们挥霍着原本为帮派战争而囤积的枪支炸药,扫荡着一切侵入到辛西里社区的私酒贩子。 原因很简单,即然五只手还没决定动这块奶酪,那么任何人都不准提前伸手。 “脏手指”德乔等人手中,早就掌握了不少黑酒吧的地址。 在卡佩罗家族涅槃后重新开始行动的第一周,这些野兽们就势如破竹地抢空了十个地下酒吧,收获了一千余箱各色私酒,以及近一万奥里的现金。 但帮派分子们毕竟不是真的警探,他们不会白白销毁这些财富。 如果禁酒令被证明无法落实,那么这些战利品恐怕将价值近十万奥里。而这,仅仅是第一周的缴获。 即使是家大业大的马里齐奥和巴拉因,也不禁为这惊人的利润咋舌。但是马里齐奥很快就冷静下来,他对自己蠢蠢欲动的手下说: “东西只有被卖出去了,才会变成真正的钱。” 简单地将数目乘以市价,并没有意义。如果禁酒令最终成功,那么这些东西就全是烫手山芋。又或者它失败了,到时候市场上的酒价自然会回落。 但即使这样,几位族长也被这些数字深深地震撼了。 他们空前直观地看到了私酒交易可能带来的变革,所以相互之间盯得更紧了。在处理与私酒有关的事务时,他们开始变得更为慎重。 马里齐奥划出了一个巨大的秘密仓库,用于统一存放这些缴获的私酒,并且由五方共同派人看守。直到施塔德的局势变得明晰,再决定是将这巨额财富公平分配,还是全部销毁。 至少,大家在明面上是这样约定的。 但也只有白痴,才会完全相信这些漂亮的场面话。 柯林曾一度担心,卡佩罗家族的人在扫荡私酒贩子的过程中,很可能会撞上像“霍斯特”那样的巫师合伙人。 但是从结果来看,第一周十几场交火,一共只损失了三位“士兵”,其中一人还是不幸被流弹误杀的。 因为大量的轻机枪,卡佩罗家族对私酒贩子形成了绝对的火力优势。 行动人员的伤亡率并无异常,甚至偏低。也许强大的巫师并未出现,或者哪怕是他们,也不愿在狭窄空间内和这种重火力对抗。 不过大多数人都明白,这样的付出和收益比,不会一直维持下去。 第二周直到星期三,卡佩罗家族一共只找到了三个地下酒吧。其中两个还是通过柯林提供的信息找到的。因为之前使用追踪装置,柯林手上也掌握了不少地下酒吧的地址。 也许“脏手指”德乔等人手中的线索已经渐渐用完,又或者私酒贩子们受到当头一棒后缩回了手,他们开始学会要将违禁品生意做得更隐蔽。 卡佩罗粗暴的抢劫不再适合这里,收益很快就开始回落。从目前的情况来估计,这周的收获应该还不到上周的一半。 满街捡钱的时代结束了。接下来,卡佩罗的成员就要像真正的警探那样,在明察暗访中收集证据,通过细节确定地下酒吧的地址。 要像孩子们循着蚂蚁找到蚁巢一样,一处处掏空那些藏在角落里的宝藏。 不过,他们不像警探那样受公国和同盟的法律束缚,再加上抢劫带来高额收益的鼓励,所以效率注定要比当局现在的警探部门高上很多。 短短十天内,一种由五只手主导的黑色秩序,开始在南施塔德的私酒交易中建立。 …… 随着五只手完成了对卡佩罗家族的排查,朱利欧也搬离了卢卡为她安排的独栋公寓,住回到了“头脑”奈维欧昔日的宅邸中。 亲手杀死阿雷西欧的伤痛,似乎在她身上已经找不到踪迹。至少在那一夜后,她再也没有柯林谈起过列车上的发生的事件,就像那与自己完全无关一样。 但即使恢复了自由之身,朱利欧也不再随意外出。她没有再抽一支烟,可能是因为阿雷西欧以前总是要她戒烟。她开始将自己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家族事务中,不知疲倦地安排着对地下酒吧的突击,协调着几位头目和助手之间的新仇旧恨。 在她那小小的身体中,开始迸发出前所未有的行动力。 “我们相互约定一个暗号吧。” 她放下手中的笔,抬眼看向办公桌前的柯林。口吻间是一种冷淡疏离的,公事公办的态度。 列车事件之前谈好的计划依然要继续,朱利欧自己也知道那句“再也别想合作”的威胁不过是一句气话。 阿雷西欧的死并非柯林的错,但有些关系不可避免地还是发生了改变。裂痕一旦出现,似乎就难以再弥合。 “什么暗号?” “分辨哪些是你的人的暗号。” 按照早前约定,卡佩罗家族的“缉酒警探”们,将对柯林的人网开一面。 朱利欧要让家族里那些到处寻宝的猎犬记清,有哪些顾客和场所,是他们不该去动的。 而这也就意味着,在卡佩罗的扫荡下被清理出来的那些空白市场,将尽数归于柯林之手。 柯林依然摸不太准她的目标动机。也许卡佩罗家族本身被监视得太紧,所以她打算假借自己这边的人提前侵占市场,获取利益。 当五只手相互防备,并且死死地盯着卡佩罗的时候,朱利欧和柯林却已经另起炉灶,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开始扩张。 也许从一开始,她就是打算通过这种方式获利。 有了朱利欧的掩护,柯林至少可以再晚一些和五只手翻脸。拖得越晚摊牌越就有利,因为时间显然站在自己这边。 “730年海战纪念章。”柯林在皮椅上考虑了一会后说。 这种纪念胸章在施塔德的大街小巷都还能买到,戴着它出门的人不多也不少。 “这周我让客人必须戴‘730年海战纪念章’才能进场。以后的暗号等到时候再告诉你。” 让下面的那些猎犬知道,一旦看到佩戴这种勋章的人,就马上停止追查,也不能与之接触。 “为了我们的合作,我可以每周支付给你20%的私酒利润,全部用现金,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柯林点了点桌面说: “但是,如果我发现任何一个卡佩罗成员在跟踪我的客人,通过暗号混进了我的酒吧。或者哪天我没由来地开始觉得,你们已经知道了哪个地下酒吧的位置。” “那么,我们的合作就宣告结束。” 柯林会定期检验自己地址的安全性,不把任何摧毁自己地下销售网的机会交到朱利欧手上。 经过这些天的接触,他也已经对卡佩罗家族足够熟悉。同时他还拥有监督者的身份,柯林可以掌握卡佩罗大部分成员的动向。 对于这一点,朱利欧并无异议,她知道这是合作的前提,但却对利润分成提出了要求: “我本来打算要的是百分之三十。”她看着柯林说。 不可能的,柯林的底线就是百分之二十,但在他准备开口的时候,朱利欧却继续说了下去: “或者我现在可以分文不取,但你必须同意两个条件。” 柯林张了张嘴,片刻后又用手掌示意她继续说下去。他明白这才是朱利欧真正的提议。 “第一,你要保证你的地方不准出现任何‘毒酒’。如果区域内的中毒事件超过人数的万分之二。那么合作就终止。” 朱利欧指的应该是甲醇超标引起的中毒,柯林在点头的同时心里一怔。因为他本来就打算使用精馏后的勾兑酒。 难道她这一系列行动背后的真正目的,是为了让辛西里人远离工业酒精的荼毒? 但是朱利欧却没有在这点上停留太久,就像早就知道柯林不会使用工业酒精。她紧接着说出了第二个条件: “现在我可以不取任何分成,但是如果有一天。” “如果有一天,你掌握了整个施塔德的私酒市场。” 她目光灼灼地说,就像已经看到了那一天的到来: “我要你百分之二十的地盘,划归到卡佩罗名下。” 第一百二十九章 惨案无声 周四上午的神学院报房,当柯林再次抄录完手头的一份信件时,又一次想起了昨天朱利欧所提的要求: 整个施塔德的百分之二十。 但一个“如果”限制了这一切的前提,“如果”柯林“控制了整个施塔德的地下私酒市场。” 一种奇怪的说法。当朱利欧说这句话时,笃定得像亲眼看见了那一刻的到来。 她没有对柯林的野心和能力抱有任何怀疑,也确信五只手现在的格局必将迎来洗牌。 一种风险极高的选择。既然她自己不介意承担,柯林也就很干脆地同意了她的提议。 明明现在还什么都没有,两个年轻后辈却开始分赃施塔德未来百分之二十的地盘。这让他感觉有些狂妄,也有些好笑。 至始至终,他只是想在冬至日到来之前,从这场盛宴中割走自己的八十万奥里而已。 但有机会延后向朱利欧支付报酬,那他当然再欢迎不过。 工作中的走神只持续了短短的一瞬。柯林又将注意力调回到了手头的那些事务上。 红信仪在沙沙声中不断绘下歪歪扭扭的折线,只凭借本能,柯林就迅速地将它们转译成了安赫字母,而且从来不允许自己出错。 因为对这些文件的“偷窃”,也正在同步进行着。 随着与阿雷西欧有关的危机告一段落,他再次可以将时间精力放到对各教团内部文件的窃听上。 在最近的日子里,柯林密集地将生命丰饶耗空又充满,结果心内海中那片“星空”的容量也再次有了提升。 尽管对单个粒子的精细分割并没有进步,心内海中的“星辰”总量却从原本的八万份,跃升到了十万份。 这意味着每天可窃听的文本总量又增加了四分之一。 此时心之壳还没有真正打开,但毫无疑问地,柯林的心内海正在缓缓地蔓延扩张着。 与此同时,拥有各种监察手段的神学院报房,却对此依旧毫无察觉。 这也许是由于记忆封印的掩护。同时在柯林和季丽安处心积虑的设计下,最明显的炉床也已经被隐藏到柯林的深层意识中。 但这也充分说明了,神学院报房的安全保障还有着相当的疏漏。 只是这种情况的出现,还不能说是谁的无能或者失职。 据说在教团组织内部,还有数个更高的“守密等级”。与它们相关的材料根本不会通过这种红信仪传输,至少全程不会与教团外围的人员接触。 但那意味着极高的成本,和更低效的通讯速度。 保密的安全性,永远与成本呈正相关,与效率呈负相关。 神学院作为一个向世俗半开放的教育和研究机构,自然不可能将自己所有的通讯渠道都设置为繁琐的绝密级。 事实上柯林所在的这间报房,还是属于整个系统中密级较低的那一类。它确实有一定的保障措施,甚至拥有抗超凡的能力。但也因为各方面的限制,它不可能彻底杜绝泄密风险。 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过量保密就等于白白浪费。正如同战争中没有重点的全面防守就等于没有防守。一个重要的原则是,所有的保密措施都是在权衡对象的重要性和可接受的安全成本之后,才做出的适当选择。 柯林的隐秘手段,确实恰好比这所报房的保障高明了那么一点。但这本身也说明了这些信息对教团而言并不算那么关键。毕竟正因如此,它们才会在这条有风险的渠道上传输。 况且对这个诡秘莫测的世界来说,根本没有什么事情是能完全保证的。 即使是顶级绝密的信息,也依然存在被窃听的可能。 最近几天以来,柯林已经将自己的主要追踪对象,从那位喀瑜部旅外学者变更为了“寒鸦猎团总厅”。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与这个机关打交道,就目前所知,它只向教团的“公国圣省”负责,但具体行动却是自主的。 他们曾执行过对季丽安这类人员的监视工作。 从这点来看,“寒鸦猎团”应该或多或少和那些非法的地下巫师有关。“猎团”这种机构名称,也很容易让人向这种方向猜测。 所以柯林开始试图从他们的内部通讯中,寻找与“列车事件”有关的蛛丝马迹。 那趟开往西郊的列车上,预计至少有数十位辛西里乘客死亡。阿雷西欧一个人就闹出了性质如此严重的事件,却没能在施塔德的世俗表层惹起任何传闻和骚动。 尽管没有任何目击者的大脑被完整保留。而且在破解“异乡重现”的过程中,柯林摧毁了所有牺牲者的灵魂。按理说现场的线索本来也已经寥寥无几,很难再有人能通过追查到柯林身上。 即然这件事已经莫名地没有了后续,销声匿迹,似乎也就不必太一直放在心上。 但真正令柯林感到不安的。却恰恰是“没有消息外泄”这点。 就像试探着将石子丢下悬崖后,底下却没有传来任何回响。出乎意料的平静背后,反而可能潜藏着致死的危险。 第一,这意味着有人替他们收拾了残局,这些人能量巨大,而且动机不明。 第二,如果连这样的大伤亡事件都没能流露出一丝风声。那么在施塔德的每年每月,甚至就在今天,在他工作中偷懒的此刻,是不是也在发生着类似的事件? 安稳繁华的表面下,究竟有多少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柯林回想着那一节节车厢里的惨状,依然忍不住感到一股股恶寒。 他自认不是什么善良的人,毕竟已经不是第一次杀人了。但他从来只杀帮派内的人。因为行内人死了,还是有人替他们照顾家人的。 他只杀那些明知道自己可能会死,却依然向利益伸出手的人。 这是一条有些虚伪的,就像向自己告解般的原则,但至少到目前为止,他从来没有越界过。 柯林到底来自一个讯息发达的世界,他的根本观念还是在前世养成的。在那里,数十人的死亡就已经是震惊全国的大事。但是到了这边,却没能够溅起半朵水花。 他不禁有些困惑,不知道自己要不要适应这种现实。 在寒鸦猎团向教团“公国圣省”提交的报告中,将列车惨案命名为了91346事件。对符号敏感的柯林很轻易地就察觉到了,那是由日期和死者数量简单排列成的序号。 这一事件并没有被交给寒鸦猎团全权处理。从报告来看,他们只执行了一些比较边缘的工作,比如通过一些有合作的地下巫师询问线索。而真正处理现场的,即进行巫术痕迹调查和目击者处理的人,则是另外的一个组织。 他们将那个部门称为“分局”。它显然不对教团组织负责,从猎团的一些措辞来看,它似乎直接隶属于公国当局。给柯林的感觉,就像是施塔德警探中的秘密部门。 他们拥有足够权限去使用那些早已被列为禁忌的精神干扰术,那些镜像时刻受到“虚构神殿”的监控——但他们的心内海坐标已经被标注过,所以不会再受到追查。 恐怕正是因为这个“分局”的插手,所以惨烈的91346事件,才会被掩盖得毫无痕迹。 在今天,从寒鸦猎团发往公国圣省的报告再次出现。这周以来猎团的报告愈加频繁,柯林不知道是否会与自己有关。 柯林还不知道的是,坐在监察席上的海涅,即伯父克雷吉的学生,正在漫不经心打量着报房内埋头抄录的七位报员。 他时不时地观察着“提灯”的反应。一边回想着昨天傍晚,院长找自己所谈的事。 第四章 子虚乌有之乡 在列车事件之后,柯林在这两周时间里没有继续寻物术的练习,为的是让心之壳暂时倾向闭合,以躲避来自外界的窥探。 但是修习却并未因此而停止,在列车事件当晚看到的异常幻象中,柯林已经找到了新的契机。 虚界生物对人类的真正价值所在是作为“钥匙”,即让人进入特殊频率进行探索。 柯林将手头的种种线索和计划又梳理一遍,确保没有任何疏漏之后,今天的杂务也算告一段落。 十点二十分,还早。 柯林稍微松了一口气,就这么坐在书桌前的座椅上,按照惯例又进行了一个小时的冥想,以练习对自己思绪的控制力。确保自己的意识随时能离开异常状态后。他睁开眼睛,再次从炉床中唤出了穿梭魔。 柯林已经逐渐适应了穿梭魔的存在,就像自己又多了一具身体。 如果将心之壳下的一切都定义为“我”的集合,那么也许现在可以将穿梭魔理解成“柯林”分裂的另一个意识。 再次控制着穿梭魔将自己的原意识“捕获”。经过这两周的尝试,柯林已经不必再像当初那样,狼狈地用震啸把自己的意识撞进那个异常频率了。 角度为三十六区地狱。 深度,赤二星天。 随着意识频率的改变,视野中的一切开始变得动荡不定,因为高频的存在与物质世界重迭了起来。 因为刚刚才进行过冥想的调整,所以内心中游离的幻象没有出现。 但这点是无法确定的,因为既然用内心的眼睛视物,也就无法彻底分清什么是事实,什么是幻觉。 他闭上眼睛,不断向施加自己暗示,如同入梦般关闭了各种身体感官,以此停止接收来自物质界的信息。 只需要隔绝现实频率的噪音,就可以观测到未受干扰的,完整的“三十六区地狱”。 这样一来,他也就“进入”了虚界。 那就是物质层之下的世界,世俗的人们只能通过神话来传颂的土地。 子虚乌有之乡。 另一种“现实”开始在眼前浮现,成像之法将意识所见的一切转译为人类大脑可以理解的信息。 一切都还很昏暗不明,因为柯林只是透过一道狭窄的裂隙向外窥探。他“窥见”的都是没有气味,没有声音,也没有气味和形体的存在,但是大脑却直接领会了它们是什么。 只有一种感知方式与之类似,那就是梦境。就像是先获知了抽象的感觉,美丽,丑恶,封闭,开阔……然后记忆才行动起来,检索一切合适的材料,去为之填充细节。 又或者梦境的产生,就是内在之眼空转的表现。 而柯林现在看见的,是一片宏伟的牢狱。 宏伟,牢狱,极不合理的矛盾感,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场景。 无数镂空的铁栅栏曲折排列,将这里分隔为破碎而互不相通的空间,透过栅栏上的那些小孔向外望去,种种用于折磨和处刑的大型设施层层迭迭地铺展开,一直延伸到远处地平线的尽头。它比柯林见过的任何一座城市更为恢弘,却又像是一座仅关于刑罚的主题乐园,只知冷漠作业的流水线工厂。 那些巨型的坩埚就像一座座大厦,恐怕只能由巨人来操作,从中倾泻的铁汁直接被浇灌成各色刑具。铁链坠地,铡刀下落,鞭梢炸响,这些噪音糅合成一阵阵沉闷的轰隆声,不知从何处传来。 这个区域的一切似乎只有两种活动,处刑,或是为处刑做准备。 但视线在这里并不连贯,空间似乎是错乱的,就是像是有一些无限大的镜子横隔在视野各处,如同从万花筒中窥物。 这是因为柯林的大脑还不适应处理这种信息,毕竟虚界本身并无空间方位的概念,只是人类在强行以现实逻辑去理解它。 虚界坐标等于频率,所以在这里进行移动,相当于意识扩张到了不同频率。 柯林看了眼静默地悬浮在自己身边的穿梭魔,这里就是它来到现实之前生活的地方。 也难怪这些魔鬼要疯狂地向现实频率迁徙,甚至不惜寄生在人类身上。 从有关乌尔柱的民间传说来看,很容易将“三十六区地狱”理解成现实某处的设施,但其实它只被构设在虚界的特定频段上。 柯林有些难以想象这样的存在是人为建造的,但也有可能只是自己还不习惯虚界的逻辑而已。 魔裔王朝在物质界的遗迹大多已经在岁月中烟消云散,但它们在虚界中的建造,却仿佛时光静止般地被留存了下来。 而来自遥远过去和世界深处的无数秘密,也都被安静地埋藏其中。 所以也就不难理解,为何诸多巫师世系,会将灵体生物的坐标(成像结果)视为最宝贵的传承,并且耗费数代人的时间精力协作对它进行探索。 此时触目所及的一切,还远远不是“乌尔柱地狱”的全部,仅仅是所谓的三十二区,“火刑之轮”伊可希翁的领地。 柯林转而打量自己身处的这个小笼子,不远处正巧有一处由认知错误产生的“镜面”,他从未离这种镜面如此之近,结果几天以来,柯林第一次在虚界中看见了自己的样子。 那张脸极为熟悉,就像是两世以来外貌融合的结果。也许此时看见的不过是自己认知中的自己。但是异样之处在于,有一道裂隙从额前一直延伸到了衣领下面。 那道裂隙在柯林的左脸上蔓延,正好通过了一整只眼睛。就像一个破损的陶像。透过那道缝隙,可以隐约看见其中空洞未知的内在。 这就是心之壳从外部看起来的样子,自己的“眼睛”正通过裂隙窥视着这个频率中的一切。 看着自己在镜中的样子,柯林忽然明白了它为何会被称为“壳”。 它只是维系自我的约束物,一个陶土捏成的伪像。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一章 地下生态 因为心内海的容量获得了进一步增长,柯林每天在报房工作的时间也随之变长。 有意识地控制着手头转译抄录的进度,以免“星辰”对字母的记录会跟不上。结果当他完成一天的定量任务时,时间已经是下午六点。 这也差不多是其他报员结束工作的时间,报员大多由学院内的学生兼任,挑自己的课余时间过来,所以每个人的工作时长不是固定。 因为不用上课加上转译的效率高,柯林往往是最早离开报房的那一个。但是最近需要窃听的材料较多,结果,最近就开始和这里的学生挤在一起下班。 “给我们讲些故事吧,拿勒佬。” 结果当柯林拿着自己的衣帽走出报房的时候,就正好和几个报员碰到了一起。 三个人,有男有女。都是今年才进入报房的,大概都是刚升到三年级的学生。因为只有三年级以上才能来这里做事。 住在旧城的他们分不清辛西里和拿勒,所以开口就直接管柯林叫“拿勒佬”。 “想听什么?” 柯林不想和他们惹出什么麻烦,以免引起多余的注意。所以他只是站在台阶上,微笑着反问。 “快看你在南边的贫民窟里收保护费的事。”其中一个女生说。 因为一些有的没的传闻,他们也已经不是第一次缠上柯林。 这是出于猎奇,也是想踩上一脚来满足自己的优越感。在混乱的南施塔德谋生的柯林,对他们来说就像异国马戏团的猴子一样令人新奇。 偏偏这只猴子不乖乖待在笼子里,有意无意地跟他们站到了同一高度。而这一切仅仅是沾了他伯父的光,克雷吉·达洛佐勋爵。 所以无论这只猴子在做多么下贱的勾当,学院方面也只能忍声吞气。 “你们绑架失败的时候会不会撕票?”一个男生比划着用刀逼着脖子的手势。 大概在他们眼中,南边的每个人都是帮派分子。而且每个帮派分子,都像故事书里写的那样嗜杀反人类。 柯林摇摇头: “我不会去做那些事,偶尔帮人处理一点生意而已。” “什么生意?销赃?” “大部分生意不是像你们想的那样运作的。”柯林说: “大多数时候很无聊,无辜的人一般不会死。而且从结果来看,大多数人因我们获益。” 有人吹了一声口哨,那个女生在不屑地笑。接着开始像往常那样对柯林的寒酸衣着评头论足。 那身穿了好几年的衣服,当然时髦不到哪里去。 柯林默默戴上老旧的宽檐帽,从台阶上走下。 他当然不会为这些人的无礼而生气。他们可以算是同龄人,但这些人依然处于非常无知的状态。他们对施塔德的社会无知,对这个世界更无知。 他们一定有着还算不错的出身,否则不足以进入圣一神学院。同时他们的出身还不够好,否则就不会为了每月六十多个奥里来神学院报房工作。 正是这种不上不下的状态,让他们的自尊愈加敏感脆弱。所以他们总是需要向自己和别人强调证明些什么,总是在为这种无意义的事白白浪费生命。 “你平时都在和谁共事呢?” 三人中最沉稳的那个男生问道,他在刚才一直没有吱声。 “一些瘪三吧。”另一个人回答说。 一些瘪三。这是柯林原本想做的回答,因为他猜这才是他们想听到的答案。 但是当别人这样说的时候,柯林想了想,又觉得不能这样羞辱自己的朋友和敌人。 所以他停下脚步,转头望向了几个报员: “和我共事的都是有名有姓的人。”他这样说。 另外两人的取笑,因为柯林的目光和话而中断。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莫名有些心虚: “哦?都是什么样的大人物呢?” 柯林想了想,略微带着几分郑重说: “卢卡,里卡多,朱利欧,乔凡尼……” 他缓缓地念出了十来个辛西里名字。如果是在南施塔德,没有人不知道这些人物。但这里是旧城,这座城市真正重要的半边。对这里的居民来说,南施塔德的一切就像异国乡野般遥远和荒蛮。 “一个都没听说过。”那个女生扑哧地笑出声,为自己刚才真的被柯林唬到而觉得好笑: “他们都是谁?一些出名的偷车犯吗?” “那你最好记住这些名字。”柯林直接回应她说: “因为你很快就会每天听说他们了。” …… …… 辛西里人在施塔德只占人口的八分之一。除了一些警探和政客之外,其实没有太多外人知道这些人物。 马里齐奥这一批人年龄较大,来到施塔德时就已经成年,差不多完全继承了“老家”的传统。他们从未脱离辛西里社区,也离不开它亲近和安全的环境。 所以五只手的影响力,也长久地被限制在了南城一隅。 阿斯旅馆顶层那间简朴的办公室,早秋的晚霞沿着装有百叶窗的窗格斜斜照入。卢卡正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吞云吐雾。 在办公桌对面的是一个高而清瘦的男人,恩佐,为切斯塔洛掌管账本的人,刚刚向卢卡转达了自己对于卡佩罗重组完成的担忧。 目前切斯塔洛的地位已经稳定,但在五只手中依然处于末席。卡佩罗的卷土重来,也许会让很多人的立场再次摇摆。 顺着恩佐的话,卢卡也在思索与卡佩罗有关的事务——在另一个更深的层面上。 一周半前,柯林给了他抑制剂的完整制造工艺。从而被卡氏弧菌感染的性命之忧也就得到解决。甚至在以后的危机时刻,自己还多了一条保命的手段。 他本以为这是因为那场围绕朱利欧进行的交易结束了。可是在那之后不久,就传来了阿雷西欧失踪的消息。守灯人得出的结论是乔凡尼杀死了阿雷西欧,可是柯林必然也与这件事有关。 正当卢卡走神的时候,恩佐小声地提醒了他一下,将他拉回了现实中。 “哦。”卢卡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恩佐的担心。 恩佐有着照相机般的记忆力,但他身上的书卷气,让他在很多时候都太过谨慎小心。 “我和柯林已经讨论过这件事。”卢卡把烟灰点进烟灰缸里说: “最后结论是这件事对切斯塔洛有利。如果朱利欧能够重建卡佩罗,这无论对‘老家’还是五只手来说都是一个很有力的信号。” 卢卡摊了摊手,意指自己: “卢卡进了五只手,朱利欧重建了卡佩罗。这一切都在告诉那些老家伙们,年轻一辈正在兴起。” 为争抢末席而内耗只会便宜了那些尸位素餐的人。自己和朱利欧完全可以站在同一边,新生一代必须掌握自己的话语权。 “但这次和以往还有些不一样,因为这次已经不是简单的改朝换代了。” 卢卡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 “从那些地下酒吧里弄出来的东西,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这意味施塔德现在还有许多渠道能让私酒流入,而私酒交易的利润之高,甚至隐隐让他感到恐惧。 马里齐奥,巴拉因和其他老家伙,就像是辛西里区的土皇帝一样,管理着这里的一切事务。 老家伙们垄断了市场,控制着辛西里人所有的生活必需品和奢侈品的价格,包括橄榄油、洋蓟、奶酪、彩票和各种形式的赌博。甚至可以将各行各业向五只手缴纳的会费视为一种另类的税收。 同盟的官员和警探在这里不受欢迎,这意味着极为高昂的治安成本,也收不来上税。但最重要的原因是辛西里区普遍的贫穷,所以同盟才会允许五只手存在并占有这笔财富。 对于整个施塔德来说,这真的是很小的一笔财富。 维持对这类社区的“统治”是一种微妙的艺术,有时族长们必须视名声,这点重于一切。除了保证他们的决定会被尊重,惩罚能被执行之外。还必须让人们相信,他们绝不是什么邪恶败坏的组织,他们的存在对所有人有利。 在这方面,马里齐奥是做得最成功的一位。他力图向外传递一种德高望重富有学识的形象,就像拿勒教皇一样在街上给别人祝福,懂五种语言,引用古典箴言,有时还会出面解决一些群体之间的纠纷,在大多数人群中极富名望。 他能够统治辛西里社区并非依赖武力,实际上即使以卡鲁索家族的武力也不可能做到这件事。马里齐奥依靠的是传统和威严,是辛西里人的家族自治传统,以及五只手数百年来在辛西里区积累的名声。 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良性关系,当然它远远不够好,但也没有外人想象的那么坏,一直运行在大多人都能接受的区间内。 但是私酒交易的出现,却可能会打破这这种陈旧的生态平衡。 那是一种不再依赖于名声的财富。地盘内其他人的死活将会变得与族长无关。无论家族名声败坏到什么地步,只要有市场就能获得钱财,组织就能运转。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组织和社区之间的制衡已经不复存在。 卢卡已经完全可以预见,一旦私酒交易被证明不可能禁止,那么全力投入到私酒交易中的五只手,在道德上会陷入多么惊人的败坏。 如果他们的生存不再依赖辛西里移民,那么以往所有的自我约束将不复存在。大多数族长会摘下以往假仁假义的面具,将暴力组织的本性彻底暴露出来。 而他们一旦脱离了社区这个基本盘,无法延续对辛西里人的管理。那么在同盟方面看来,这个非法组织也就失去了以往的存在意义。 也许,这才是马里齐奥百般抵制私酒交易的真正原因。因为一旦组织的生存基础发生改变,那么他现在的地位必然受到动摇。 甚至,整个五只手都可能会被当局连根拔起。 但这对卢卡来说,就像是一个意外的助力。 而这一切的前提还没有确定:禁酒令能否成功,现在依然是一个未知数。 两天前卢卡从马里齐奥那边获得消息,同盟方面下派的禁酒专员已经来到了施塔德,公国的禁酒局将以他们为骨干组建起来。 同时卢卡也从自己的渠道听说,那个神秘的“第九分局”也参与到禁酒局的组建中, 恐怕现在,所有人都将视线盯在了这个新部门身上。他们的能力如何,将直接决定施塔德地下世界的下一步动向。 但是在这时候,卢卡的注意力却集中在了其他地方。禁酒令的发展属于一个意外,实际上,他从未把赌注压在私酒上。 “到目前为止已经买下了六个农场,都是因为禁酒令而破产的果园。” 恩佐提了提自己的眼镜,翻动办公桌上的账本继续说道: “现在已经把那些果树都清出去了,第一批种子,已经在半个月前播下……但其他的设备大多还没有到位……” “嗯,这个问题我知道。”卢卡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说: “我为这件事奔波了两个月了,但是相信我,都会解决的。” 事实上卢卡真正寄以期望的,不是找行会拿抽成这样的过家家,也不是不确定性极大私酒交易。 而是一个更危险,也能带来更多稳定利益的领域。 红石贸易。 卷尾感言 鉴于之前已经提前感言过了。 这里的感言主要是对这段高潮的感言吧。 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算高潮,可能平时有些地方就用力过猛,可能现在又用旁白穿插了太多说明中断了叙事。 可能战斗规则太复杂,导致燃不起来。 总之,把自己一早就知道的忌讳都踩了个遍。 但是勉勉强强的,这个单元的故事算是阶段性地收束了一下,大概。 一开始没给第一卷起名字真是太好了,因为我完全没想到会写成这样。 阿雷西欧和朱利欧这两个人物都是连载过程中拍脑袋冒出来的,本来是工具人然后上位了。他们有时候很失控让我很崩溃,但总体上应该还是圆了过去,有惊无险。 本来是计划尽快把阿雷西欧这条线结束掉,所以暂时就把伯父啊,海涅和神学院啊,季丽安卢卡班尼迪克特什么的都推到了一边。 但写着写着,又牵扯出了更多的东西,感觉到后面还是会陷入这种多线并行节奏缓慢的局面。 这种情况可能只有到施塔德的故事结束才能改善了……这算是目前体会到的最大的教训了。 老老实实搞单元剧他不香吗。 紧紧扣住一个核心的主线,点缀以作为伴奏的副线,可能才是比较丰满又舒服的节奏。 现在可能就是每条线都没有空间展开,所以都有点孱弱,同时又拖沓。 不过设定这块,总算阶段性的框架已经交代出来了,下一卷姑且只需要开心往里面填东西就好,不会再出现大规则上的变化。 当然,暂时的。 旧神残梦**就是一本设定集。反正第一本注定扑街,我就由着性子一点了。 感谢各位的陪伴。这两天的高潮写得我怎么说,就迟泄一样的感觉。很想有激情又力不从心,就很疲倦很浮躁。 一直没勇气回去看前面的内容,想花一点时间总结一下经验教训。 反正这个月全勤已经没有了,就再请一天假! 就这样。 第一章 薄暮般的光 从阿雷西欧的实验室里获得的所谓“蜂后群体”,即可以感应灵素变化的分化弧菌,已经被柯林更有效地利用了起来。 柯林拆掉了原来的挥发装置,因为他还不至于将人体作为炸弹使用,这样它们作为“开关”就失去了意义。 从而,小型培养皿就被改造成了更小巧的检测装置,外观上是不起眼的小颗晶体。 柯林每周把它们带给了朱利欧,并且向她嘱咐:在卡佩罗的禁酒队得到消息出动时,将它交给“脏手指”德乔。 两周前的族长会议上,德乔这个畏缩的男人曾当众冒犯马里齐奥,结果马里齐奥惩罚德乔:每当手下发生火并,他必须亲自在场。 德乔和马里齐奥之间的间隙,为柯林提供了一个安全的切入点。毕竟这意味着五只手内大部分人会疏离德乔,他没有机会向卡佩罗以外的人多嘴,或者他说监察者身上有什么异常,别人也只会怀疑他自己。 而且“脏手指”并不知道超凡事物的存在,所以,他将是一个不错的利用对象。 那个检测装置被装饰得不错,德乔还以为朱利欧给自己的是护身符之类的小东西,心想女人总是更容易迷信一些,哪怕成了族长也不例外。 结果他总是一无所知地,带着一份份检测装置奔赴到私酒战场。 早前十二次行动,检测装置都没有什么异常。但是最近的一次,装置中试剂的颜色却发生了改变。 这引起了柯林的警觉,所以他暂时不计成本地在各处布置了检测装置。马车底座,卡佩罗的宅邸等等,到处都是。 一天之后竟然有六处试剂变色,从而也就可以彻底确定卡佩罗已经被某个巫师盯上了。 一个和外部灵素源建立了稳定连接的巫师,否则,不至于一路触发六处检测装置。 正因为他拥有稳定的连接,灵素才会无时无刻地通过他的以太流向现实。 如果说柯林将灵素源置于心内海中是胜在隐蔽,那么像对方这样的外部连接,则胜在强度和稳定。 他是谁?某个被地下酒吧的匿名合伙人?又或者干脆是北边那个分销中心的人? 柯林想将这件事向一号通报,却发现自己至今还没法主动联络守灯人。 这种敌暗我明的情况,柯林从来没有应对过。所以他很果断地去找了经验更丰富的乔凡尼。 乔凡尼刚从病房离开,毕竟阿雷西欧已经不在了,他再也没必要用伤势的借口来磨洋工。 激发物残留的影响依然存在,现在他身上的伤口已经好得七七八八,恢复速度远超常人,但那个医生却只是一幅习以为常的样子。 乔凡尼右臂上的残肢已经被彻底截去了,衣袖空荡荡地飘着。一只装饰用的木质义肢被放在桌子上。 他说自己几天前已经订了一只实心的铸铁手臂,其重量足以像砸核桃那样敲开任何人的头骨,只是目前还在邮寄的路上。 “按理说,现在应该已经有守灯人来找你了。”乔凡尼说: “以前不是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守灯人出现减员,剩下的几位就要担起暂时空缺的责任。” “毕竟再怎么说,也不可能让獠牙自己顶在前面。” 他们向来认为獠牙没有那样的能力,也不值得信任。 所以现在的情况,更像是他们不约而同地缺位了,对那个向卡佩罗逼近的巫师视而不见。 甚至,他们可能已经无法觉察临近的危险,集体地失能了。 为什么?因为老家还不知道该怎么接纳卡佩罗? 还是真的像一号先生说的那样,所有守灯人都在因希尔佩特的“败坏”而变得虚弱……五只手在超凡层面已经处于无防备的状态? 但是卡佩罗是不可或缺的,即使只是为了自己,也必须要解决掉那个巫师。 “现在应该只有你,能暂时担起阿雷西欧过去的角色。” 乔凡尼说: “你有那个能力,至少已经是子月了吧,驭使着某种精灵。在那趟列车上我全都看见了。” 柯林早就知道乔凡尼已经掌握了许多秘密,只是心照不宣地从不提起而已。 但现在柯林还是忍不住感到好奇: “你不怀疑我吗?万一我其实打算对朱利欧不利呢?” “我早就说过,自己不在乎是谁在执掌卡佩罗吧。” 乔凡尼淡漠地说道。 虽然比预想中还能活得久一些,经过列车上的战斗,生命丰饶消耗的副作又加重了许多。 他对外界刺激的应激能力还在进一步减弱。 履行那个不知道是否真实存在的约定,仅仅是为他空洞的生存维系一点似是而非的意义感而已。 “最简单的道理,只要你对卡佩罗仍有需要,就必须保护它控制它,但唯独不会毁了它。” “所以只要卡佩罗能存在下去,就只管去做吧,其他的事我并不在乎。” 也已经在乎不起来了。 “确实如此。” 柯林若有所思地回答说。 他以为经历了这几次生死搏杀,自己和乔凡尼之间多多少少建立起了信任或义气。 结果,仍然只是考虑利益的合作。 “我会亲手把那些暗中的老鼠揪出来的,一般这几天就会有结果。” 乔凡尼说着从座椅上站起来,拿过桌子上的木制义肢,有些生涩地把它装到了自己的肘部。 然后他的嘴角扯了扯,露出了像过去那样豪烈的笑容,脸上裂谷般的伤疤也跟着挤到了一边。 寻猎巫师的工作,在与阿雷西欧搭档时就已经做过无数次。他有最新锐的工具,经验扎实丰富,而且身上没有丝毫灵素反应。 作为一个黑暗中猎人,他丝毫不逊色那些最顶尖的秘密警探。 “只管等我的消息吧,柯林。”在临走前,老獠牙这样说道。 …… …… 从这段时间的结果来看,无论是守灯人或者神学院报房。都没有发现自己在力量规模上已经达到子月的事实。 这是用炉床奥秘以及记忆封印等一系列精细操作,进行掩饰的结果。 这让柯林开始以为,在自己身边已经没有人可以发现自己这个毫无天份的人,其实已经悄悄地成长为一个子月巫师。 但是,长久幽居在祖宅中的伯父克雷吉,却似乎隐隐地察觉到了什么。 他明明没有任何检测灵素变化的能力,从来没有亲眼见过自己研究了大半辈子的那些生物。 但最近他却莫名地开始不安,在像往常那样为自己煎食物的时候,会忽然大声地叫住柯林: “柯林,你没把那些材料用在什么不应该的地方吧?” 灶台被焊得漏不出一丝火光,红石灯的光线非常均匀,就像血红的薄暮被轻柔地铺在了房间里。 “怎么会呢。”柯林说: “一直在关注着可以用在‘破解仪式’的消息而已。还有季丽安治病的材料。” “那就好,那就好。” 伯父翻动着锅里已经有些焦糊的块茎,一般喃喃自语般地说道: “冬至之后,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不知是问过就忘了还是怎样,类似的对话,在这段时间里总是频繁地重演。克雷吉望向柯林的眼神里,也越来越多地带着怀疑。 “您是在担心神学院会发现什么吗?”柯林问。 “神学院?不,我不担心那边。”克雷吉摇着头,盛出了自己的食物。那是只能称为食物的单调餐食,而且已经糊了。 “我担心的是你会迈出那一步,最近我总是觉得……” “觉得什么?” “没什么……应该是误会吧。” 柯林过去曾一度以为,克雷吉不希望自己的侄子进入超凡,是因为辛西里人一贯的观念:人类踏入超凡的领域,是非自然而邪恶的。 但如果仅仅因为这种偏见般的观念,应该远不至于让人不安到这种地步。 克雷吉将有些脏兮兮的餐盘摆到了桌面上。 “我并不是那种冥顽不化的人,我和伦茨都是在施塔德旧城出生并长大的,其实像安赫人多过像辛西里人。” “加上在神学院那种地方工作,你知道的,免不了要和那边的人接触,那些已经踏上旅途的人。” “他们并不像那些乡野迷信里说的那么扭曲,也许都在默默地承受着代价,但大多数时候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而且,懂得克制自己的力量。” “我是一个崇拜理性和逻辑的人,最清楚用一些简单的标签来概括一个群体是不准确而危险的。‘所有超凡者都会走向堕落’这个命题根本就不成立,没有任何证据能够支撑这一点。但是……” 但是你不一样,柯林。 或者说,我们家的人不一样。 柯林轻而易举地能够猜中克雷吉接下来要说的话,因为这段话,他已经从克雷吉口中听过无数次。 “我不会走出那一步的。” 所以,柯林也只能机械地重复同一个回答。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克雷吉那种骨子里的不安和恐惧似乎就暂时消退了。从他眼中浮现的是冷笑,和一种使命般的坚定。 我们根本不知克制,也不知敬畏。 炸药应该被放在离疯子更远的地方,这是任何一个正常人都知道的常识。 在这个疯狂的家族中,克雷吉努力地想完成一个正常人的使命。 第九章 物结化 灵质与实体之间的暂时转化,即所谓的“物结化”,来自与巨匠有关的镜像,其实并不算多么罕见的技术。例如阿雷西欧曾使用的“新绿的盛放”,就运用到了其中的奥秘。 如果在刚才的那一次斩击中,柯林能够将穿梭魔的肢节转化为真正的物质实体,那么现在子月巫师埃尔,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在仓促之间,埃尔只能选择在频率上进行回避,正常情况下这几乎是无意义的挣扎,因为对于人类来说,有一种攻击方式是躲入任何频率都无法将其无效化的。 那就是纯粹物质性的伤害。 巫术对决在千百年中演变出的繁复性已经近似于奇观,但其中最可靠有效的策略却是“物结化”,接近于人类最原始的战斗方式。 道理非常简单,“归零”可以躲过灵体的侵袭,却不可能让子弹失效。只有物理法则才是对人巫术真正的通用规则,毕竟是它们在主宰着整个物质世界。只要人类不能篡改自己的起始坐标,就将永远处于它的射程之下。 但柯林尚不懂得灵素与物质相转化的奥秘,甚至还不知道这种概念。 灵素性的力量来自于更深邃的层次,对物质界来说它们是“悬而未决的动因”,而不是“尘埃落定的结果”。所以,即使它们的力量密度更高,却常常会显得非常飘忽不定。 现在穿梭魔的攻击会因为埃尔的频率回避而近似于无效化,也正是其不可靠的一种表现。 打不中就没有意义,所以在巫术对决中,更多巫师会选择将灵素“物结化”,即先将其转化为火焰、泥土等物质实体。也许灵素大部分力量将在此过程中损耗,但至少可以确保它们不会遭到无效化甚至破解。 而且也不再需要考虑对方处于何种频率,简单粗暴地生效。 现在埃尔已经确认,柯林尚未掌握物质转化的技巧。这就像是在猜拳中读懂了对方只能出石头或剪刀一样。他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半吊子巫师,所以哪怕埃尔向来谨慎,也不禁开始觉得自己已处于不败之地。 虽然刚才没有侦测到对方的位置,他心里稍有一丝不舒服的感觉,但是没有关系。灵体和精灵使之间必定存在灵素连接,那么有没有具体位置也就无关紧要了。 现在,就让自己来教教对方吧,轻狂地将灵素连接暴露在敌人眼前,是一件多么愚蠢疯狂的事。 以及在拥有世系传承的巫师,和误打误撞入门的半吊子之间,究竟存在着怎样的鸿沟。 ——质解术。 埃尔预先准备的三个仪式之一,可以说是专门为了针对门外汉而准备的。对于黑暗世界的底层来说,像对面这种稍微掌握了一点皮毛就出来作威作福的人并不少见,也是他们世系最主要的“食物来源”。 “扳机”是捏在左手中的一枚古旧怀表,将表盖打开即可启动仪式。埃尔将自己的右手摆在了胸前,也就是穿梭魔的穿刺所瞄准的位置。仪式在他意图的聚焦下进行着最后的调律,埃尔的食指指尖上已经出现了一点外人不可见的微微荧光,那就是已经发动的质解术。 “质解术”,缺陷在于必须以自己的身体为媒介,但它可以让特定灵素被提前引爆,换而言之,解除灵体的稳定状态,当它们通过以太影响现实的时候,这种稳定脆弱异常,一旦被质解术打破平衡,那些灵素将开始失控地向物质转化,而这一过程将释放出足以毁灭灵体自身的力量。 同时因为能量连接链接的存在,就连那个精灵使的心内海都会一同殉爆。 埃尔曾和霍斯特是潜在的竞争对手。多亏了这点,埃尔对乌尔柱魔鬼的灵素结构有过调查。这个有些阴毒的仪式是在一个月前准备的,本来是为了霍斯特的风魔,埃尔知道他也是一个半吊子。但是没想到,却让另一个敌人撞上了。 如果在这时,柯林可以让穿梭魔的肢节局部物结化,那么死的那个人就一定是埃尔。可惜埃尔已经确定对方和那个霍斯特是一路人,他们都是在巧合下获得了不该属于他们的力量,所以才根基不稳,就像只学会了出剪刀和拳,就按耐不住出门和人猜拳一样。 穿梭魔的肢节触碰到了他的指尖,那本该是能够贯穿他心脏的一击,但是翠绿的火焰一闪而逝。 “咔。” 一道极为短促的破裂声响起,就像巨大的冰块中一瞬间出现了裂缝。穿梭魔的肢节末端已经刺入埃尔的手臂,但却没有任何痛感传来,因为灵体在触及埃尔的指尖时就发生了质变。埃尔的嘴角已经扬起,知道连锁反应将进行下去,而自己又将看到一朵血肉的礼花,它将绽放于附近十米内的某处,那个精灵使藏身的位置,埃尔已经做好了观赏的准备。 然后,他确实看到了一朵礼花。 人脑一直会忽视视野下方的鼻子,但现在它却忽然绽开并模糊了自己的整个视野。这就是埃尔最后看到的一幕。 “嘭……”变形而沉闷的枪声还在他的脑海中回荡着。是哪里射来的子弹?在与精灵使对抗的同时,埃尔还一直在留意着那个缺了一只手的人,可是对面甚至没有拔枪…… 是那个精灵使?可是那只穿梭魔一直被完美控制,这种情况下,他还能分心去做其他的事? 无论再怎么谨慎,重复某类胜局过多,也总是会开始得意忘形。 埃尔在无限的困惑中下坠,他的牙齿和颅骨还在横飞,身体则重重地倒在了地上,两眼圆睁,然后意识开始缓缓消散。 柯林从一堆杂物丛中艰难地站起,手中的步枪枪口还在冒着烟。他拉了一下枪栓退出弹壳,但这只是本能般的动作,柯林已经弄不清自己正在做什么。他的鼻子下正流着血,只觉得头脑中一片刺痛。 用灵素增压让穿梭魔浮现,本来就会对他的身体造成巨大的负担,灵素溢出。有些夜里柯林会因为莫名的锐痛从睡梦中醒来,这就是强行让以太过载的代价。 而在刚才,不知道对方用了什么手法,穿梭魔身体的一部分似乎坍塌了下去,那是在他的以太内发生的一场殉爆,即使在瞬间熔炉封闭了这种质解的传导,却依然让柯林的身体和精神受创严重。 “咔”,“咔”。 就像有一块无形的玻璃在某种压力下连续碎裂,柯林的周围不断地出现了一些裂痕状的物质,但短短的一瞬之后它们就消失了。这是穿梭魔体内的灵素在不断向物质转化,柯林看着那些裂痕状的存在,想起了阿雷西欧释放出的漆黑草叶。 乔凡尼走了过来,他看着柯林现在的状况,微微皱眉。 “我没事。”柯林轻声说。 这不是逞强。在发现不对的霎那,他利用炉床的火焰切断了穿梭魔的一只手臂。同时也许是因为心之壳的存在,那种质解未能大面积地传导到心内海中。又在柯林精密无比的控制下,大部分的生命丰饶通过分散而保全了下来。 但是从穿梭魔的手臂中释放出来的灵素,依然对柯林造成了伤害,还在他的周围引发了这种奇异的景象。尽管,那仅仅是通过以太后的一小部分。 “也许阿雷西欧会知道些什么。”乔凡尼看着那些实体化的裂痕,应该是同样想起了那些漆黑不详的草叶: “但他有意防备我,从来不会告诉我太具体的事。” 这些天,是乔凡尼在追踪埃尔并将之引入陷阱,老獠牙再次出色地完成了自己那份工作。 但柯林却有些托大了,为了避免巫术嫌疑,他没有带其他人过来,而且心软地告诉乔凡尼没有必要使用那些激发物,“只要吸引住对方的注意力就好。” 按照常理思考,就连教团的提灯都没能识破自己的隐蔽。再配合上穿梭魔的离体攻击,也就形成了“你找不到我我打得到你”的局面,在战术上极其占优,哪怕对方使用的天体法术威力更强大一些,在自己面前应该也没有还手之力。 但是没想到,还有直接针对灵素连接的攻击方式。 柯林叹了一口气,幸好将穿梭魔作为吸引注意力的幌子,真正的杀招却是自己在隐蔽处的射击。否则,现在倒下的人也许就是自己了。 而之所以会这样安排,仅仅是因为那个巫师在面对卡佩罗的大量轻机枪时选择了回避,所以柯林猜测他也许不擅长应对物理层面的威胁。但这是一个有些牵强的猜测,所以本质上这场对决就像是猜拳,只是猜赢的人恰好是自己而已。 这种感觉让柯林很不舒服,因为不能指望靠运气一直活下去。但这世间还存在着太多未知,也就意味着依靠理性能做到的事极为有限。人算不如天算,穷尽所有努力之后,也许就只能依靠直觉和命运。 柯林稍微缓了缓,感觉精神恢复了一些,听见耳旁有着一些流沙落地般的悉悉索索声。他看过去,看到是那些裂隙状的物质在碎裂落地。 他从地上捡起了一些,它们正在嗤嗤作响,体积不断缩小,就像一块干冰升华为了气体。 但更有可能连气体都不存在,物质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不再遵循守恒,前世的基本定律在这里似乎被狠狠地践踏了。 柯林忽然有些好奇,如果几十年后,这个世界上也出现扫描隧道显微镜。那么将会在这些物质的消失过程中,看见多么惊心动魄的景象。 一旁那个巫师的尸体上,也长出了类似于霍斯特死亡时出现的枝状红石,他的以太正随着主人的死亡而衰退。但红石的蒸发与那些奇怪物质的消失很类似,但最终会留下白色粉末。 柯林从他的胸口处折下一指宽五公分长的红石,价值二十奥里左右,一个嘲讽般的价格。上面那些雾凇似的部分已经在微风中,碎裂成了夜色中的红芒。柯林开始搜索他的尸体,找到了一张离开施塔德的火车票,日期是两天后,但这个人已经不可能踏上那列火车了。 另外还有一把旅馆的钥匙,一眼分辨不出是哪栋旅馆所用的,但依然是个好消息。 柯林和乔凡尼一起将这人的尸体抬到了这片荒地的中间,这里有许多成群的野狗出没,很快就会将他啃食殆尽。之后,他们就踏上了归途。 而在路上,柯林还一直在思索着物质与灵素的关系。对于这些属于基础学科的知识柯林反而比巫术技巧接触得更多一些,毕竟他获得超凡信息的渠道,是那些学术机构的通讯系统。 如今安赫学者们的研究,早已脱离了几百年前初代圣王那种哲学式的猜测或者语言上的游戏,进入了科学性解释的阶段。他们建立假说和模型,以数理逻辑描述现象,并且通过实验进行重复验证或证伪。那些有关古老神明,镜像以及虚界的一切,似乎也都成为可以被理性征服的对象。 而在这其中,灵素到物质的转化似乎是一个永远的谜题。经典物理的宏伟大厦在这两百年间被一点一点被建立起来,在数理工具和科学思维之下,物质界大多数低速运动和宏观的现象都得到了解释,而这就是这个时代大部分人所认知的物质世界的全部。 但异常之处在于,物质界的一切现象似乎都可以用物质性的原因来解释,季节的变化,星辰的移动,似乎都与灵素无关。力、热、声、光、电诸学科的理论已经完整而完美,所以灵素似乎完全成了一个多余的概念。就像除了零星的巫术和灵体之外,这个世界根本没有受到它影响,处于分裂而互不干扰的两个体系。 但灵素的存在却并非某种假设,毕竟它确实为巫师们所观测和利用,也是繁衍了数千年的仪式技术的基础。 而围绕着巨匠成立的“物结化”,则似乎是唯一能将灵素理论,和自然物质宇宙衔接的桥梁。 第三章 诡异的事实与巨型托拉斯 阿雷西欧记录的那些实验对象,血液中的激发物水平大多不会超过230毫克/毫升,因为再往上就会导致身体崩溃。 但柯林进入所谓的最后阶段后,身体上从未出现解剖特征的改变,没有任何崩溃的倾向,唯一的瓶颈也许是生命丰饶在过快消耗。 那如果能解决生命丰饶补充速率的问题,也许在阿雷西欧所记录的“最后阶段”之后,还可能存在着一个谁都没见过的阶段。 一个未知的领域。 如果辛西里人的“鳞人化”和自己身上的空无状态都是所谓血脉力量引起的结果。那么这种力量究竟是什么? 为什么这个词汇从未在教团的材料中出现过,而阿雷西欧却理所当然般地将它记在了自己的实验记录中。 可惜阿雷西欧已经死去,已经无从查证。 也许这个概念来自于辛西里的灯塔图书馆,但它真的和安赫体系毫无关联吗? 血脉,血脉……柯林开始试着在记忆中检索一切与之有关的概念。 又是一个独自一人在狭窄的阁楼中度过的夜晚,煤油灯被烟熏得脏污的灯壁上,朦朦胧地透出昏暗的光。 血脉——家族——种族。 以前世分子人类学的观点来看,种族只是社会层面的概念,它是建立在视觉外观基础上的错觉。 决定肤色的基因只有八个,slc24a5型基因。但决定智力体能性格等的基因却可能有数千甚至数万个。在这剩余的数万个基因中,同一地区的人之间可能会相差90%以上。实际上远远超过外貌上少数基因的差异。 所以人类种族之间的差别,更多只是后天环境导致的。 这意味着两个辛西里人之间,哪怕面孔相似,哪怕拥有一些共同祖先,但他们在生物学上的差异却可能比异民族之间来得的更大。 这样一来,辛西里人在使用所谓的“血脉力量”时,会清一色地展现相同特征,就显得非常奇怪了。 以前世的情况来说,人种的分化不过几万历史,白人的肤色是在两万到一万年前左右才出现的突变,这对漫漫的生命演化来说,不过是眨眼瞬间。 而“辛西里人”这个族群的形成,满打满算不过几千年。但现在,某种更彻底的生物特征却与之关联了起来。 这种事实显得极为荒谬,就像一个人改了国籍后,就连种族也跟着改变了一样。 阿雷西欧的实验对象,还包括拿勒人和鄂图人等来自其他地区的移民,以及来自同盟腹地的逃犯。他们激发血脉力量后的结果各不相同,但是总体却与自己的出身完美对应起来。 那个安赫逃犯越过完美平衡点后,身上的反应就戛然而止。无论激发物浓度再怎么提升,他的身体都毫无变化,就仿佛血脉力量并不存在。 鄂图人的手臂上会刺出斑驳粘连的羽毛,如同沙漠中的秃鹰,躯干上浮现密集而粗大的鸟皮般的突起,然后在超过230毫克的霎那,一切急速崩溃。 拿勒人与安赫人的情况相似,但身体会明显变得健壮,肌肉胀大骨骼拔高,接着缓缓崩溃。 为什么激发结果会明显以文明圈为界限产生分化? 要么一个文明内确实都是单一种族,每个种族有不同的来源。而且这个世界“人类”的迁徙和族群形成规律和前世相异:他们之间从来没有交换基因,在物种上就截然不同。 那么今天他们之所以都展现出“人类”的样子,就仅仅是一种巧合而已。 “……”柯林忍不住摊开自己的手,观察着自己的手心。一时有些细思恐极,自己和平时看到的所有人,其实并不能算是人类吗? 但沿着这个可怕思路进一步想就会发现,施塔德有混血儿存在,所以生殖隔离从不存在。 不同地区的人群也不可能停止迁徙,现在施塔德茫茫多的移民就是证据。 甚至连安赫同盟本身,也是在军团迁徙的过程中建立的。一千多年前,它的公民还在中大陆各地分散着。 似乎陷入了矛盾,那就再换一个方向。 如果否认这些案例在生物遗传上的差异,“血脉力量”这个名称本身就是一种误导,其实它与真正的血脉毫无关联呢? 简单地从阿雷西欧实验中仅有的变量来看,决定血脉力量表现的,似乎只是“辛西里人”,“鄂图人”这样的族群名称。 所以,决定因素是个体的文化背景?和意识频率,土地的背景音有关? 那自己的文化认同又是什么? 前世地球的现代文明? 龙的传人? 听起来就像,身体性质是由自我认知决定的。 达洛佐家族的特异性始终只是一种假设。而从目前的推测来看,“空无状态”表现出的种种异常,其实只因为自己是穿越者? 又如果“达洛佐”单个家族就会表现出某种异常,那为什么没有在其他人身上显现?只是因为这样的家族很罕见吗? “血脉力量……” 圣王家族的徽记上,有一株根系与枝叶同样繁茂的大树,仿佛用无数伸展的手臂怀抱着天空与地下两个世界。 它所象征的,是永不断绝的血脉。 柯林原以为这句话描述的仅仅是血统继承制下永固的王位,关于子孙兴盛的例常祝福,毕竟它意味着平稳的权力交替。 但如果将徽记上的“火焰”视为当时同盟的两大支柱之一,诸教团信仰的象征。那么“巨树”就应该对应着另一根支柱,军事贵族们的血脉。 如果圣王信仰意味着现代法术体系的发源之处,那么从平衡上来说,另一方至少应该是对等的。 没有确切证据,但这就是那个徽记给人的感觉,因为两者在构图上是平等的。 “血脉”,对同盟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为什么它会被作为符号来崇拜,又为什么在神学院的诸多研究中淹没无声? 柯林叹了一口气,他已经决定将这种力量发掘到底,可随着对手上材料分析的进展,困惑的地方却反而增加了。 ………… 因为克雷吉的话语,柯林的思绪又不知不觉中偏向了血脉的方向。但他今晚原本有着另一种打算。 “寒鸦猎团”定期报告的加密方法,在一周前就已经破译完成。也许他们在猎杀上颇为专业,但在加密上却很业余。 因为久久没有取得进展,猎团的兴趣似乎已经从列车惨案上移开。 在这些报告中,他们将私酒称为“蜜糖”,意指引出苍蝇的诱饵。 作为一项官方视野外的暴利产业,它天然对非法巫师们有着致命吸引力。 柯林粗略地扫过那些报告,发现猎团的人员构成非常松散,各个小组似乎是自由组合,自主行动的。 所以由下而上的定期报告,才会对这个组织特别重要。而且负责人会把报告写得详细许多。 虽然隶属于“公国圣省”。但参与其中的巫师,并不全部从属于教团。 理论上他只是一个民间协会性质的组织。所以才需要依靠第四密级的渠道吗。 从这些报告上来看,目前有若干个小组,在一些地下酒吧发现了巫师的痕迹。 柯林看了一眼钉在自己墙上的施塔德地图,将那几个地址标记了上去。痕迹相当密集,看来私酒贩子之间的战况比自己预想的还要激烈很多。 那么是借用猎团除掉这些人,还是利用情报避开冲突,或者,抢先动手。 接着柯林又标注了班尼迪克特选定的十六处地址,其中七处正位于旧城中。无论与五只手对弈的结果如何,进军旧城只是时间问题。 经过这段时间大手大脚的消耗,柯林手上的现金和红石也已经所剩无几。但是此时,河港区自己的第一家地下酒吧已经开业,很快手头资源就会重新获得补充。 私酒贩子们还在用工业酒精勾兑,所以小型的精馏设备不算太难入手,等到试验成功,货源的问题就会得到解决。但这只是暂时的,第一阶段的启动资金。 未来的蓝图早已存在,但是在这两周的空余时间,柯林慢慢地勾勒出了细节。 那个家庭作坊剩余的空酒瓶很快就会用完。这个时代没什么产业配套,而且自己做的是见不得人的生意,为了用像样的,甚至近似于原装酒的酒瓶来重新装瓶,自己必须进入玻璃和造瓶业。 为了伪造和原装酒一摸一样的商业标签,自己又必须进入印刷业,弄来大量彩色印刷机,雇佣工人制造各类假商标。 地下酒吧需要店铺,大量隐蔽的私酒仓库也必须完全掌握。因此又进入了房地产业。 外国走私的名酒得从陆路或海路进入施塔德,大量订单会催生出自己的卡车和轮船公司。 因为一切都要和合法渠道绕开,所以等到这个阶段一切就绪,自己手中或许会握有一个非法的商业王国。 那么最后的问题就不是谁占领了私酒市场,谁是所谓的私酒之王。因为在公国活动的每一个私酒贩子,都离不开自己的支持。 与其说这是一个在地下偷贩私酒的帮派。 不如说是一个武装的巨型企业。 第四章 子虚乌有之乡 在列车事件之后,柯林在这两周时间里没有继续寻物术的练习,为的是让心之壳暂时倾向闭合,以躲避来自外界的窥探。 但是修习却并未因此而停止,在列车事件当晚看到的异常幻象中,柯林已经找到了新的契机。 虚界生物对人类的真正价值所在是作为“钥匙”,即让人进入特殊频率进行探索。 柯林将手头的种种线索和计划又梳理一遍,确保没有任何疏漏之后,今天的杂务也算告一段落。 十点二十分,还早。 柯林稍微松了一口气,就这么坐在书桌前的座椅上,按照惯例又进行了一个小时的冥想,以练习对自己思绪的控制力。确保自己的意识随时能离开异常状态后。他睁开眼睛,再次从炉床中唤出了穿梭魔。 柯林已经逐渐适应了穿梭魔的存在,就像自己又多了一具身体。 如果将心之壳下的一切都定义为“我”的集合,那么也许现在可以将穿梭魔理解成“柯林”分裂的另一个意识。 再次控制着穿梭魔将自己的原意识“捕获”。经过这两周的尝试,柯林已经不必再像当初那样,狼狈地用震啸把自己的意识撞进那个异常频率了。 角度为三十六区地狱。 深度,赤二星天。 随着意识频率的改变,视野中的一切开始变得动荡不定,因为高频的存在与物质世界重迭了起来。 因为刚刚才进行过冥想的调整,所以内心中游离的幻象没有出现。 但这点是无法确定的,因为既然用内心的眼睛视物,也就无法彻底分清什么是事实,什么是幻觉。 他闭上眼睛,不断向施加自己暗示,如同入梦般关闭了各种身体感官,以此停止接收来自物质界的信息。 只需要隔绝现实频率的噪音,就可以观测到未受干扰的,完整的“三十六区地狱”。 这样一来,他也就“进入”了虚界。 那就是物质层之下的世界,世俗的人们只能通过神话来传颂的土地。 子虚乌有之乡。 另一种“现实”开始在眼前浮现,成像之法将意识所见的一切转译为人类大脑可以理解的信息。 一切都还很昏暗不明,因为柯林只是透过一道狭窄的裂隙向外窥探。他“窥见”的都是没有气味,没有声音,也没有气味和形体的存在,但是大脑却直接领会了它们是什么。 只有一种感知方式与之类似,那就是梦境。就像是先获知了抽象的感觉,美丽,丑恶,封闭,开阔……然后记忆才行动起来,检索一切合适的材料,去为之填充细节。 又或者梦境的产生,就是内在之眼空转的表现。 而柯林现在看见的,是一片宏伟的牢狱。 宏伟,牢狱,极不合理的矛盾感,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场景。 无数镂空的铁栅栏曲折排列,将这里分隔为破碎而互不相通的空间,透过栅栏上的那些小孔向外望去,种种用于折磨和处刑的大型设施层层迭迭地铺展开,一直延伸到远处地平线的尽头。它比柯林见过的任何一座城市更为恢弘,却又像是一座仅关于刑罚的主题乐园,只知冷漠作业的流水线工厂。 那些巨型的坩埚就像一座座大厦,恐怕只能由巨人来操作,从中倾泻的铁汁直接被浇灌成各色刑具。铁链坠地,铡刀下落,鞭梢炸响,这些噪音糅合成一阵阵沉闷的轰隆声,不知从何处传来。 这个区域的一切似乎只有两种活动,处刑,或是为处刑做准备。 但视线在这里并不连贯,空间似乎是错乱的,就是像是有一些无限大的镜子横隔在视野各处,如同从万花筒中窥物。 这是因为柯林的大脑还不适应处理这种信息,毕竟虚界本身并无空间方位的概念,只是人类在强行以现实逻辑去理解它。 虚界坐标等于频率,所以在这里进行移动,相当于意识扩张到了不同频率。 柯林看了眼静默地悬浮在自己身边的穿梭魔,这里就是它来到现实之前生活的地方。 也难怪这些魔鬼要疯狂地向现实频率迁徙,甚至不惜寄生在人类身上。 从有关乌尔柱的民间传说来看,很容易将“三十六区地狱”理解成现实某处的设施,但其实它只被构设在虚界的特定频段上。 柯林有些难以想象这样的存在是人为建造的,但也有可能只是自己还不习惯虚界的逻辑而已。 魔裔王朝在物质界的遗迹大多已经在岁月中烟消云散,但它们在虚界中的建造,却仿佛时光静止般地被留存了下来。 而来自遥远过去和世界深处的无数秘密,也都被安静地埋藏其中。 所以也就不难理解,为何诸多巫师世系,会将灵体生物的坐标(成像结果)视为最宝贵的传承,并且耗费数代人的时间精力协作对它进行探索。 此时触目所及的一切,还远远不是“乌尔柱地狱”的全部,仅仅是所谓的三十二区,“火刑之轮”伊可希翁的领地。 柯林转而打量自己身处的这个小笼子,不远处正巧有一处由认知错误产生的“镜面”,他从未离这种镜面如此之近,结果几天以来,柯林第一次在虚界中看见了自己的样子。 那张脸极为熟悉,就像是两世以来外貌融合的结果。也许此时看见的不过是自己认知中的自己。但是异样之处在于,有一道裂隙从额前一直延伸到了衣领下面。 那道裂隙在柯林的左脸上蔓延,正好通过了一整只眼睛。就像一个破损的陶像。透过那道缝隙,可以隐约看见其中空洞未知的内在。 这就是心之壳从外部看起来的样子,自己的“眼睛”正通过裂隙窥视着这个频率中的一切。 看着自己在镜中的样子,柯林忽然明白了它为何会被称为“壳”。 它只是维系自我的约束物,一个陶土捏成的伪像。 (本章完) 第五章 受缚的女人 自第一次尝试以来,柯林的意识已经连续九天进入这个频率,而且每次都落在同一处牢笼里,也许这里就是这只穿梭魔受困的坐标。 成像不自觉中时刻进行着,回忆就如同脱缰的野马,自由而迅速地将一切感知,以柯林自己的逻辑整理起来。 以幻象为视物的媒介。 柯林曾试图阻止成像的进行,想知道如果不借助这些幻觉,自己能否直视“真实”的虚界。结果随着成像的停止,意识也忽然中断了,就像冷不丁熄灭的灯。再睁眼时发现时间已经是次日中午,自己还歪倒在座椅上。 内心异常疲惫,记不起解除成像后曾看过到什么。 那一次,他被迫脱出了这个异常频率,过程不明。稍作检查后发现,心之壳上原有的裂隙不寻常地合拢了许多。 是心之壳保全了他的心智,所以意识没有被彻底碾碎。同时它防御性地清除了一部分记忆。这是一个令人后怕的结果,如果那道“裂隙”再大一些,也许自己就再也回不来了。 目前,自己还没法越过幻象直视虚界。 成像之法借助“过往经验”来观测虚界,就像是在自己眼前加了一层滤镜。虽然小心翼翼地保全了神智,观察者也会被束缚在旧思维的惯性上,忽略那些超越自己认知的事物。 可是对于一个探索者来说,也许它们才是真正有价值的。 因为用已知的结构来解释未知,终究只是按图索骥般的自言自语罢了。 所以“成像之法”只是一种妥协性的策略,它可以让人类窥见虚界,却无法让人理解虚界。结果难得进入了三十六区地狱,但在此所见之一切,无一不是物质界的回忆和残影。 所以安赫人声称自己揭穿了第一重帷幕,灯塔图书馆才会始终不承认。 柯林打量着周身的环境,因为来过九次,对于此处他已经很熟悉了。穿梭魔的肢体正被钉在一个巨大的古代车轮上,车轮随重心偏移缓缓旋转,它的头颅也随之横置过来。其双眼分布的谜题似乎有些诙谐地得到了解答,而那些破碎凌乱的肢节则如同辐条般被钉在外轮上,就像因为永无止境的处刑,它们连身体结构都发生了改变。 当然,这只是物质界逻辑下牵强的解释。对于某类魔鬼究竟是如何存在的,柯林仍旧一无所知。 柯林启动炉床,将受刑的魔鬼收回到深层意识中,从而也就将它从车轮上解脱出来。 牢门紧锁,但柯林可以指定穿梭魔出现在心内海范围的任意位置。他贴着牢门站立,让穿梭魔浮现于牢门的另一侧,柯林摸索着从外面打开牢笼,从容地走了出去。 映入眼前的是无数铁质栅栏隔出的甬道,构成一种既可以限制囚徒自由,又在隐私上毫无遮蔽的空间。抬头就能看见无边无际的血红色天空,魔鬼们被囚禁于旷野之上,一个既开阔又压抑的地方。 因为一直在维持成像之法,对意识的负担极大。柯林准备将每次虚界探索的时间控制在一个半小时以内。维持时间感比预想中麻烦,手腕上还带着手表,但却只是幻象。 第一次时他缺乏经验,在这里停留超过两个小时。结果心绪在不知不觉中越来越动荡,回过神的时候,险些无法再用“归零”回到物质层的频率。 如果意识在这里陷入迷失,柯林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知道现实的肉身还能不能被唤醒,或者自己会在这里成为一个有缺陷的灵体? 让穿梭魔悬浮在前方,柯林谨慎地沿着前几次探索过的道路前进。这里太过危险,随着意识频率的偏离,说不定会撞上别的虚界生物,或者在巧合下遇见其他的人类行者。 同样作为乌尔柱恶魔的驭使者,柯林曾想过会不会在这里发现巫师“霍斯特”留下的痕迹。 但是,即便他无师自通地领会了“钥匙”的意义,寄生在霍斯特身上的风魔也不属于三十二区,所以在理论上,他们之间不会在这里有任何交集。 这几天每次回归之后,柯林都会绘下地图,帮助自己记忆某些值得注意的地方。以便下次进入时能最快来到特定的位置。 甬道两旁大部分的牢笼空空如也,也许这里确实什么都没有,也可能是与柯林的意识频率没有交集。柯林面无表情地从这些无形的恐怖中走过,这条路线已经来过数次,所以没必要再像以往那样小心试探。 “咔哒。” 锁具被穿梭魔的肢节末端拧动,一个牢笼被打开了。 前方墙壁般的栅栏上扣着数道锁链,全部钉在一个人的身上。那个人低着头,整张脸都被长发遮住。仅有的一件上衣磨损不堪,下身并拢着侧坐在满是污秽的地面上。两只手臂就像一对被强行打开的翅膀,被吊着锁链的铁环贯穿了手腕,那伤口周围已经和铁环粘连到一起全部成了黑色,因为时间漫长,更像是从手腕中长出了锁链。 两天前柯林发现了这个人,或者说恶魔。似乎有着女性的样貌,但已经不成人形,难以辨认。在她的左胸处贯穿有一截木桩,也许它本来是某件武器上的握柄,但被谁锯断后就留在了这里,被她心脏中腐败的血液彻底沾染,失去了本色。 一阵细碎的铁链碰撞声响起,受缚者注意到了柯林到来。已经咬入舌中的牙齿一直在发出咯咯的声响。 柯林不知道她的力量是本来就处于赤二星以下,还是因为长久的虚弱,所以才滑入了自己可观测的力量频率。 所以哪怕成像已经完成,他也没有冒险将她唤入物质界。 第一次见到这“人”时,她还试过想要站起来,似乎耻于以这副姿态出现。但她的一对脚腕却被同一个脚铐禁锢在了一起,所以这些努力只是徒劳,只能无力侧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墙壁上的锁链被牵动了一下,长久积蓄的铁锈和蛛网就像尘土一样下落。 所以如今的她,只是麻木地望着柯林到来,眼中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恐惧。 “你想离开这里吗?” 柯林已经连续两天问出这个问题,同时他让穿梭魔悬浮到身侧,保护自己的同时,向对方暗示他有能力让牢笼中的魔鬼脱困。 虽然也只是进入另一个牢笼。 但对方的神色始终没有变化,柯林渐渐意识到自己也许有某种误解,因为那个人的眼中从没有浮现过对自由的向往。 也许她已经被钉在这里太久,就连自由漫步的感受都已经遗忘了。 “你到底是谁?” 所以柯林改变了企图,想从对方口中获得关于这片地狱的信息。 这里的牢笼四处漏风,那些栅栏根本挡不住视线,也许她曾亲眼见过什么。 第十三章 一万一千奥里 询问班尼迪克特在理想条件下的进账速度,是为了大概估算: 有没有可能在灵素潮汐到来之前,凑够足以买到一千磅红石的资金。 季丽安说她会尽一切可能改进破解仪式,将红石用量降到一千磅以下,但这依然意味着需要将近四十万奥里的花费。 目前的日期,新历631年十月四日。 子月公转周期34.42天,地球绕行雌月的周期,是子月公转周期的13.5倍。所以一年实际有13.5个月,464天。 为了均分四季,新历将一年划为12个月,正常月份38天,但六月和十二月分别有43天。 灵素潮汐将于今年冬至到来,即十二月三十日,差不多也就是此时的100天后。 如果能够从下月开始每天进账一万奥里,时间上似乎还是宽裕的。但柯林不可能一个人卷跑所有钱财,而且一次次的再投资需要资金,入手红石也会占用时间。 更何况,入账一万奥里只是理想条件下的假设。 所以柯林必须让现实接近这种理想条件,才有可能达成目标。 …… …… “黑麦威士忌,一共五十箱,每箱一百五十奥里。真正的爱西尼茴香酒,二十箱,每箱三百奥里” 柯林带着烧伤面具,任由自己的身体陷入到皮质沙发中。他微微抬头望着坐在自己对面的人,一个名为丹尼尔的豪商,施塔德成衣销售业的巨头。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知道这里?” 但丹尼尔似乎对这个提议不感兴趣,他向柯林投出了质疑的眼神。毕竟他只离开了半分钟,这个带着烧伤面具的人就出现在自己的沙发上。丹尼尔瞄了一眼窗户,这里可是办公楼的第五层。 “我是海因里希。” 柯林声音低沉地说: “但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带来了什么。在这种时节,只有我能向你一次性提供两千瓶以上像样的原装酒。” “我要这么多违禁品干什么?” 丹尼尔半笑着说,一边不动声色地向自己的办公桌走近。那里有一个小型的电气装置,按下按钮,警卫室的铃声就会响起。 “丹尼尔先生,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和你谈威士忌和茴香酒的事。” 柯林说: “不再考虑一下,真的要让第三个人知道我们之间的交易吗?” 这个自称海因里希的人说话似乎有些没头没尾,但丹尼尔却自己清楚,他为什么需要这些违禁品。 施塔德靠近西拿勒和鄂图的棉花产区,并且拥有大量廉价劳力,所以这里成为了安赫本土西部的纺织中心。 每年一度,来自同盟各地的采购商们,就会带着空白支票来到这座城市。 对丹尼尔来说,这些人就是财神爷。所以不断地请他们到最好的饭店吃喝,订最好的座位请他们看演出。只要能让他们欢欢喜喜地签署订货单和填写支票,丹尼尔什么都肯做。为男买主献上女人,为女买主提供面首,现在在服装区彻夜活动的男妓,甚至会比红灯区更多。 但是,现在真正令这些财神爷向往,能满足他们对这座罪孽之城幻想的是什么? 毫无疑问,是违禁品。 特别是无伤大雅的违禁品,酒精。 安赫的生活传统在匮乏的战争年代形成,崇尚节制,大多数人没有饮酒习惯。可是在禁酒颁布后的现在,中上层某些人为了寻求刺激感,反而开始对酒心生好奇。 “假如谁能送给采购商一箱真正的爱西尼茴香酒,就完全不用担心服装卖不出去。特别是给那些派出采购商的经理也能送一点的话,那应该就更有把握了。” 面具后的柯林说: “我最近开始听说这种说法,不知道丹尼尔先生觉得如何呢?” 采购商们现在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丹尼尔再清楚不过。那些脑满肠肥的人一个个在舔舐着手指,到处打听哪里有可靠的私人酒吧。因为偶尔触犯一下禁令,可以让这些猪头感受到恰到好处的叛逆情怀,以及特权阶层的优越感,所以,他们一个个正跃跃欲试。 但问题是在现在的施塔德,哪怕是丹尼尔也不能合法地弄到酒精。 “违禁品交易,毕竟会触犯同盟法律……” 丹尼尔犹豫地说,他是个清白的商人,其实并不想和这些事情扯上关系。 “交易是违法的,但‘赠送’不是。” 同盟法律,禁止出售以及饮用酒精饮料,但未提及其他形式的赠与。 柯林修正说:“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我们之间的交易,所以整个过程,你只是把那些不知名的液体送给了客人而已。” 以丹尼尔的律师,一定能处理这种明显能钻的空子。 丹尼尔不禁开始认真思考起来,考虑到同行之间的竞争愈加激烈,如果只有自己这里可以提供酒精,那毫无疑问能争取到更多采购商。这可是大半个同盟一整年的订单,稍有一点波折,就可能涉及到十几万奥里的利润。 所以丹尼尔很快下了决心,转而问道: “怎么保证你的货是干净安全的?” “你准备好一个仓库,明天有人会把货物运到那里。” “验完货后你们马上付七千奥里,要现金。剩下的六千五百奥里,等一切结束后清算。”柯林缓缓地说: “我猜你大概听说过私酒贩子的办事风格,除了钱,我们什么都不在乎。如果想安稳地有下一次合作,你最好不要动任何歪脑筋。” …… …… 柯林半掩着脸从丹尼尔成衣公司的办公楼离开,有些员工对此感到奇怪,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时候进入老板的房间的。 半小时前,柯林利用穿梭魔举起自己的身体,从第五层的窗户直接来到了那个办公室。 至于是从哪里获知的地址,神学院报房有时会为其他的公司和机关提供通信服务,柯林借此制作了一份包含大量地址的黄页,而丹尼尔的办公室就在这其中。 一般的私酒贩子,根本想不到将最近涌入施塔德的服装采购商和肮脏的违禁品联系起来。因为他们完全生活在两个世界,相互不会出现在对方的视野中。 也只有柯林这样长期同时在两层世界生活,并从几年前就以禁酒令的颁布为前提,观察这座城市运作方式的人,才会发现这样不明显但又利润惊人的渠道。 一次出手,就是一万多奥里的回报。一万奥里意味着什么?一个中产阶级近十年的总收入。这些钱将悉数被投入到扩张中,结果柯林反而对这数字没什么真实的感觉。 这些日子里,班尼迪克特逐渐表现出了比想象中更可靠的能力。柯林准备将一些繁琐事务放手交给他,但这仅限于地下酒吧方面。 至于其他的渠道,例如关键的客人,以及私酒的货源,则必须牢牢地握在自己手中。 但一个人能做到的事是有限的,就像这次,柯林不可能全靠自己将那近一百箱私酒送去丹尼尔指定的仓库。所以他需要一批真正能信得过的人。甚至,酌情让他们触及到海因里希面具之下真实身份。 柯林不急不徐地走出了那栋办公楼的视野范围,他知道在那第五层一定有一双眼睛始终在盯着自己。绕进一处隐蔽的转角后,他摘下了烧伤面具。 里卡多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又开始擦拭他的手枪。柯林将手中的纸条递给了他: “明天下午和卡纳多一起把东西送到这个地址,我也会一起过去。” 里卡多盯着那张纸条看了一会,点了点头,默默将之收了起来。 用“海因里希”这一层身份是找不到真正能够信任的人的。 毕竟只有时间能赋予信任。 第七章 禁酒专员 听着季丽安有意无意的提醒,柯林怔了怔神,将思绪移回现实。 “你的意思是说,那个人也是在修道院学校中被……?” 和季丽安一样,在难民中被选中的天赋者,那些不幸而又幸运的孩子中的一员。 “嗯,是啊。” 季丽安的语气略微有些飘忽,似乎在回忆着那些恍若隔世的过往,戛然而止的学生时代。季丽安站起来走到一旁,挑起紧致的铜扣打开了信匣,取出一封已经被撕开的信件,带回来递给柯林。 这种信封无法在市面上买到,它的左上角带有特殊的同心圆,一个异常繁复的水印。但柯林对它却并不陌生。因为在神学院报房,有时就是用它们装封刚抄录好的信件,以向外部示意这是与教团有关的信函。 柯林从这其中察觉到了什么,他感到不安,将这只信封拿在手里晃了晃: “……这几年你和她一直维持着联系?” “没错。”季丽安说。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柯林微微皱眉: “用这个的地址?” 柯林也知道让一个人切断所有信息往来是不现实的,那迟早会把人逼疯。 况且这里本来就是季丽安的住所,自己将那些材料集中放在这里,反而是受了她的恩惠。 而且从结果来看,这些的暗室也从来没有暴露过,它的使命平稳地走向结束。所以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他都没有理由或资格再去指责对方的不慎重。 但柯林依然感到了一丝莫名的恼怒,在他的印象中季丽安不应该是这样的人。作为合作者来说,不慎重意味着愚蠢。而作为朋友来说,不慎重又意味着不在乎。 “生气了?” 季丽安观察着柯林的表情,无意中她漏掉了一些说明,结果让柯林有了误会。虽然并不为此感到慌乱,她依然收起了平时轻松的神情,正色解释说: “以前的寄信地址不会写这里,而是是相隔一个街区的另一家旅馆。” “有回信的时候我会亲自去取,有时也会让楼下的顾客顺路带一下。两周前你把东西都移走之后,我才在信里说自己搬了家,这次是第一回用这个公寓的地址。” 以免那个朋友过来时,发现她的住处和寄信人地址不符,引起多余的怀疑。 作为一个优秀的合作者,季丽安很清楚为同伴保守秘密是多么重要。 听完季丽安说的话,柯林微微点头。这里的暗室本来就没有暴露过,而且就算现在又暴露出去,也已经没什么。但不知为何他依然松了一口气,接着他拆开信封,抖开信纸看了起来。 这又涉及到侵犯隐私,但即使在当事人的季丽安看来,自己的隐私在生命和安全面前是次要的。 寄信者名为“艾蕾娜”,从字迹和口吻来看是个年轻的女孩,毕竟她本来就是和季丽安里卡多同一期的学生。她的遣词造句非常娴熟,这在这个时代还是不可多得的技能,受过良好教育的标志。 信件的大意内容为,因为工作调动她可能需要来南施塔德一段时间,但在这边条件稍好的住宅是极为紧缺的,要么租金极其昂贵,要么可遇不可求。与此同时她也不想在那些糟糕的阿斯旅馆过夜。所以在找到合适的住处之前,希望能先在季丽安这里暂时落一下脚。 柯林转而又检查那只信封,它在两天前从纳达罗寄出。那是公国首都,公国的主人埃德蒙德大公就住在那座城市的郊外,也是诸教团在这片地区的圣省所在。 如果季丽安没有被染上肺结核,那也许她现在正和艾蕾娜一起在那边生活,在更庞大的资源的加持下,她无疑将会更充分地展现自己的才华。 可惜现实已经不存在这种如果。 看着信件内容,柯林略微感到疑惑: “教团在调人进入南施塔德?” 教团组织和五只手,或者说辛西里老家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默契。虽然关于灯女的信仰已经被承认,但各教团不会在任何正式场合提起南施塔德的那些灯火教堂。不知为何,教团方面的人员也从来不会进入南施塔德,在这里行动的,最多是像寒鸦猎团这样的次级组织。 那么这个“艾蕾娜”又究竟是以怎样的身份来到这里的?是教团和老家之间的默契被打破了吗?还是说他们在另一件事上又达成了合作? 柯林又将那封信件迅速地看了一遍,这次他留意到其中隐约提到“搬家后的住址也正好离警局比较近”。 她在警局办公,意味着当局也参与了某件事。三方合作,而且是有关超凡的事务。于是,他的脑海中电光一闪: “她是禁酒专员?” “你觉得……需要让艾蕾娜在这里落脚吗?” 季丽安有些犹豫地问。 她不是在担心自己会暴露什么,如果不是十分有必要的话,季丽安不想把另一位朋友也卷入到他们的“阴谋”中。 “非常有需要。”柯林说:”让她住进来吧,卡氏弧菌的研究和破解仪式改良都可以暂停。” “至于那些医学资料……你应该能处理好。” 季丽安的阅读速度极快,而且那位艾蕾娜小姐平时应该还需要去警局上班,不会对季丽安耽搁太多。 所以柯林果断地做了决定。因为目前他还没有任何渠道,可以接触到这个刚成立而又极为关键的部门,禁酒局。 “也是呢。” 季丽安微笑着说,她知道柯林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 …… 第一所地下酒吧,在退伍军人们的监管下有条不紊地运转着。关于它的消息只通过最隐秘的渠道流传,一个熟客最多只能介绍三个名额,但客流增速仍然超过想象,甚至有人从旧城赶来。他们有的是工人,也有很多生活压抑的文员。 一周内的每天,这些人平均只带来两百奥里的入账,但这几乎是无本生意,而且这个数字还在不断攀升。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带着海战纪念章来到这个区,因为已经有十五个地下酒吧被卡佩罗家族扫荡一空,现在他们根本没有其他选择。 在组织大部分人员的同意下,柯林动用手上几乎所有财物购进了一整套精馏设备,以及廉价又天然的“工业酒精”,柯林在班尼迪克特的学校找了一位可靠的化学老师来为自己操作,在大多数人反应过来之前,这种人才还没那么值钱。 这时货源最大的桎梏反而成了不起眼的瓶子,因为如果不考虑那个家庭农场剩下的瓶子数量,他们已经拥有近上万瓶威士忌。 但在这种时候如果不用瓶装,很容易让人产生劣质勾兑酒的印象,卖不上太高的价格。 还有分销渠道的限制,它们一时半会还没法很快转换成现金。 “酒吧里可以用木桶装酒,价格低一些就低一些吧。瓶装的都先留着,我有其他考虑。” 柯林匆忙地向着班尼迪克特嘱咐道,他正在准备开始下一个阶段的计划。 但他知道事情的进展并不会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顺利,无论将这块利益藏得多么严实,不可能不被某些人盯上的。 也正在在这时候,负责追查合伙人巫师的乔凡尼那边,传来了新的消息。 (本章完) 第八章 北部组织与第一次交锋 身处在不同情报网中的人,就像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 对于本来栖居在黑暗世界底层,并且按耐不住向私酒交易伸出手的那些超凡者来说,近几周最具冲击力的事件不是禁酒局的迅速组建和专员下调,也不是发生在西郊的那起列车惨案。他们无法从任何渠道获得相关信息,所以这几件与他们关系重大的事反而无人提起,近似于不存在。 毕竟,但凡他们知道这类幕后事件的只鳞片爪,也许就不会这么莽撞地进入私酒市场了。 近几周来,真正对他们造成冲击而且越传越离奇的事件,反而是“风魔驭使者”霍斯特无声无息的死亡。这件事意味着他们势如破竹的扩张第一次受挫。在权贵云集的旧城区他们进展顺利,可是在偏僻的南施塔德,他们初创的组织却被人砍掉了一只手臂。 据说当晚,有一些辛西里帮派袭击了霍斯特的地下酒吧,当众开枪。但任谁也不会相信风魔驭使者会毫无抵抗地死在帮派分子手中,即使对方握有重火力。所以流传得最广的一种猜测,是南施塔德一带也出现了类似他们在旧城的“超凡者私酒组织”。 但诡谲之处在于,出事后总有些人说得言之凿凿,可出事前谁也没提起或听说过这个组织的存在。 两个月前禁酒令颁布的当天,旧城里就有巫师开始向北部的安赫本地帮会下手,这些帮会分子原本属于没什么油水又很危险的人,但现在事情已经不一样了。一开始超凡者们只进行零星随性的抢劫,但后来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一个稳定的分销系统才能为他们带来更庞大的利益。可惜这些离群索居又不入流的巫师大多有性格缺陷,他们管束不了太复杂的组织,也时常把事情做过火引起教团和当局的注意。 为了避免再次遭到当局和教团的敲打,也为了更好地整合利益,这些巫师中几个最聪明的人开始出面到处游说,说服大多数巫师退回幕后只安心拿自己的分成,他们则成为明面上的代理者。当然“说服”的具体过程又是一场腥风血雨,但那些只是细节,这里不再详谈。 而在他们谈妥之前,旧城一盘散沙的本地帮会就已经被巫师们或明或暗地控制下来。所以巫师之间的整合就促成了旧城的安赫帮会的统一。短短几个月内,旧城区乃至大半个施塔德,围绕着北郊的分销中心形成了一股全新的势力。 刚刚一个月前,惨死在柯林手上的“霍斯特”才加入了北部组织。霍斯特长期在南施塔德活动,但风魔驭使者却在北边也有不小名望。他完美地控制着一只风魔,而且数次在猎团的追猎下逃脱,第一件事意味着他拥有罕见的实力,第二件事意味着他有足够经验去躲避眼线。但霍斯特让几个代理者真正看重的也许是,他除了是一位超凡者,在其他方面也算一个可靠的正常人,所以,代理者们才愿意与霍斯特合作。 虽然辛西里社区大多没什么油水,北部组织依然希望向南边扩张。巫师代理者们觊觎的是这边整体缺少监管的环境。如果可以大量雇佣贫民在自己家里酿酒,那也许就能让这里成为新的私酒生产地。 通过刚刚收服的安赫本地帮会,他们也知道这边存在着五只手等辛西里集团,但大部分人根本没觉得这算什么阻碍,认为对方无论是否选择合作,这边可是一群有组织的超凡者,有任何反抗直接碾过去就好了。 霍斯特在北方的分销中心取得货源,在几周内建起了若干个地下酒吧。在此期间,北部组织又在南施塔德发展了新的下线。为了减少不必要的冲突,巫师的代理人们有意让霍斯特和这边的辛西里帮会取得接触和合作,然后,才有部分卡佩罗的成员得以成为这些地下酒吧的合伙人。 代理者们还以为这就算是打通了五只手这边的关系,之后,他们将在南施塔德畅通无阻。 在霍斯特惨死于柯林手中之前,所有事情都显得很顺利。 然后,一切忽然开始急转直下。 北部组织的大部分人还没有从风魔驭使者的死亡中回过神来,疑神疑鬼地开始猜测,是不是施塔德地下还有某些超凡力量,也将主意打到了私酒交易这块还没有成熟的利益上。 但就在他们仍处于犹疑中时,五只手也正式展开了对辛西里社区十几处地下酒吧的打击和劫掠,因为卡佩罗成员手中握有大量地下酒吧的线索,北部组织直接损失了数万奥里和无数人员,哪怕在几个月前,他们进行残酷的内部整合的时候,都没有遭受过如此创痛。 更显得是像嘲讽和挑衅的是,一家一家捣毁了那些酒吧的人,正是当初和他们“达成了协议”的卡佩罗家族。 有一位代理者因此滞留在南施塔德,他名为埃尔,也是一个巫师,但是当十几挺手提轻机枪一齐出现在他的地下酒吧里时,这个人没能选择正面抵抗。因此他眼睁睁地看着卡佩罗的人搬走了一千五百多瓶各色私酒。这批货物的大部分在名义上只是北部组织借给他的,所以埃尔现在的处境,变得相当糟糕。 回旧城已经不可能了,等落到那群饥渴地等着分账的古怪家伙手中,还不知会有什么下场。但也不至于走投无路,只要他抛下一切离开施塔德,就可以摆脱所有问题。但在那之前他必须向这个“卡佩罗家族”狠狠地干上一票,为了弄到一些财物以供在新城市生活,也是为了向背叛者报复。 也许巫师在面对持枪者的突然袭击时会有些手忙脚乱,但只要他们身处暗处,普通人无论拥有多么强大的武器都不足为惧,人群总会散开,武器也总有放下的时候。 埃尔从来没有在南施塔德使用巫术。其实不当场反抗那些枪手,还有另一层考虑在里面:他还处在对霍斯特之死的惊惧之中。即使他能杀光在场所有人,也难免会引起潜在超凡者的注意。所以他优先选择保全自己,只要教团的人不动用提灯装置,他相信自己绝不会暴露身份。 按常理来说,本该如此。 那么自己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被超凡者盯上的呢? 那个杀死了风魔驭使者的人。 …… …… 这一带的“房子”也许称不上是建筑,只是一些难民窝棚未被清理干净的遗迹,近些年来已经没有人住在这边。因为野狗常常成群结队地出没,连流浪汉都不会在这里过夜。 埃尔并非施塔德本地人,作为一个没有在同盟巫术学会注册的巫师,他必须常年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他不擅长隐蔽,所以在一个城市决不停留超过两个月。也因此对施塔德的城区地理没有足够了解,但如果只通过地图,不可能知道在几片辛西里社区的几乎中心地带,还有这么庞大的一片无人区。 十五分钟前,埃尔还以为自己抓住了有关卡佩罗家族的关键线索,他们那个年轻女首领的宅邸所在。结果他跟着一辆马车来到了这里,而迎接他的,是一个左脸颊上有一道深深沟壑的人。 那个人的右手肘上还安装着一截钢制的义肢,衔接处有许多夹板和皮带。此时那人正摆动着右上臂,仿佛还没有适应似的。义肢的手部动作是固定的握拳状,却伸直了一根亮闪闪的食指,让人看了觉得不知所谓。 “别走啊。” 埃尔看起来比普通人更像普通人,三十岁上下,穿着单薄寒酸的大衣,带着有点变形的圆框眼睛。他在这片垃圾场的边缘处一言不发,直接转身就打算离开。乔凡尼仓促间出声喝止,也没有让他停下脚步。 乔凡尼站在原地扯了扯嘴角,开始有些手忙脚乱地从身后掏枪。在想人如果就这么走了,自己该怎么追上去。 在暗处看见这一幕的柯林不禁露出微笑,他想起自己在南郊的旧工厂里和乔凡尼第一次碰面。乔凡尼的不按常理出牌让自己吃足了苦头,但是现在,原来他也有让自己的猎物逃出圈套的时候。 或者这是因为阿雷西欧的离去,所以乔凡尼也永远缺失了什么。 …… 埃尔听见了喝止的声音,心情却反而因此冷静下来。 他从自己的父亲那里继承了世系,是一种偏门的星体法术,但算不上是什么禁忌,不去进行注册只是为了自由。他喜欢在黑暗中行走的感觉,但过这种生活就必须做好被人逮住的准备。埃尔已经不是第一次遭遇这种情况,而且往往只能有一方活下来。也许他时常显得懦弱,但活到今天的是他,不是别人。 他曾与霍斯特有过接触,知道霍斯特对那只风魔的掌控之娴熟,极其罕见。以精灵使来说,这种能彻底掌握一个下位灵体的人才是最难对付的,灵活而隐蔽的杀手。但霍斯特却在某人手中无声无息地死去,那么自己存活的唯一希望,就是尽快离开这里。 “嗡——” 头脑中响起了嗡鸣声,埃尔感觉到自己的频率在被捕获。他的意图坐标位于安赫角度,这种人多少有些不幸。因为“安赫文明圈”是其他许多频率杂糅而成的,某种意义上的交界地带,所以会更频繁地遭到一些灵体的滋扰。 埃尔又一次感应到了自己身侧的某种存在。在五年前他就已经成为了子月巫师,心之壳上已经打开了巨大的破口。所以刚才看到那个带着义肢的人时,他就已经察觉到附近场上有一个异常的存在,却没有去为之成像。 因为成像之后自己的频率会更容易受之影响。而且容易在之后留下后患。 但现在他对那个灵体的感应更强烈了,到了不得不为之成像的地步,那东西的袭击随时可能到来,顾及不了太多了。 这里毕竟是与拿勒接壤的地区,加上和霍斯特接触过,埃尔对乌尔柱魔鬼并不陌生,所以他对穿梭魔的成像几乎在一瞬间完成。但是看清对面的样子后他却愣住了,一只赤二星的魔鬼,几乎是下位存在的顶峰。 虽然感觉哪里有些奇怪,但它似乎是被完美控制的。 自己无论如何也跑不过一具灵体,一次正面对抗似乎没法避免。 埃尔的心内海一直连接着子月,因为连接一旦建立就无法停止,只能有意压制着灵素的流动。但现在已经顾及不了太多,他开始不顾一切地向子月通道索取力量。 强烈的意图毫不掩饰地聚焦,在早前在阵地中准备的三个仪式一齐启动。埃尔必须要击退穿梭魔的第一次攻击,然后才能有一丝生路。 但就在他将要扣下“扳机”的瞬间,柯林也开始了灵素增压,在炉床轰然的逆向运转中,穿梭魔彻底将埃尔锁入自身的频率。埃尔感应到身后那只的存在前所未有地凝实,凌厉的风压已经扑面而来。 来不及了,他想道,只能在必死之中寻找一线生机。他直接放弃所有动作,紧急进行了归零,彻底回到物质频率。因此,穿梭魔锋利的肢节没有将他拦腰斩断。而是直接从他的腹腔中透过。但残余的力量依然在他的身上肆虐。虽然有触不及防的因素,但短短一个照面,埃尔就已经受了重伤。 但埃尔也因此感到了一丝违和,一是穿梭魔表现出的力量其实达不到赤二星的程度,最多与他相仿。。 第二则是,那只魔鬼的主人本来可以杀死自己,但他却没有抓住机会。 对方经验不足,至少,不知道灵素与物质的相互转化。 这算是挺普遍的状况,所以埃尔立刻就做了判断。 来自子月的灵素,正在汹涌地进入他的心内海中。但他没有急着再次去启动那些仪式。灵素流自然而然地通过他的以太通道进入现实,但它们因没有得到转化而陷入躁动,附近以太场的灵素平衡也受到干扰,形成了一小片紊流。 埃尔试图在这一小片紊流中,感应到那位精灵使的位置。 为什么穿梭魔会比想象中弱?埃尔认为这是对方以太介质的限制。 如果对方的以太通道偏窄,那么范围也不会太大。那位精灵使应该就在附近十米内。 穿梭魔的第二次袭击已经到来,这一次瞄准的是他的胸口。 但是,埃尔依然什么都感应不到。 第九章 物结化 灵质与实体之间的暂时转化,即所谓的“物结化”,来自与巨匠有关的镜像,其实并不算多么罕见的技术。例如阿雷西欧曾使用的“新绿的盛放”,就运用到了其中的奥秘。 如果在刚才的那一次斩击中,柯林能够将穿梭魔的肢节转化为真正的物质实体,那么现在子月巫师埃尔,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在仓促之间,埃尔只能选择在频率上进行回避,正常情况下这几乎是无意义的挣扎,因为对于人类来说,有一种攻击方式是躲入任何频率都无法将其无效化的。 那就是纯粹物质性的伤害。 巫术对决在千百年中演变出的繁复性已经近似于奇观,但其中最可靠有效的策略却是“物结化”,接近于人类最原始的战斗方式。 道理非常简单,“归零”可以躲过灵体的侵袭,却不可能让子弹失效。只有物理法则才是对人巫术真正的通用规则,毕竟是它们在主宰着整个物质世界。只要人类不能篡改自己的起始坐标,就将永远处于它的射程之下。 但柯林尚不懂得灵素与物质相转化的奥秘,甚至还不知道这种概念。 灵素性的力量来自于更深邃的层次,对物质界来说它们是“悬而未决的动因”,而不是“尘埃落定的结果”。所以,即使它们的力量密度更高,却常常会显得非常飘忽不定。 现在穿梭魔的攻击会因为埃尔的频率回避而近似于无效化,也正是其不可靠的一种表现。 打不中就没有意义,所以在巫术对决中,更多巫师会选择将灵素“物结化”,即先将其转化为火焰、泥土等物质实体。也许灵素大部分力量将在此过程中损耗,但至少可以确保它们不会遭到无效化甚至破解。 而且也不再需要考虑对方处于何种频率,简单粗暴地生效。 现在埃尔已经确认,柯林尚未掌握物质转化的技巧。这就像是在猜拳中读懂了对方只能出石头或剪刀一样。他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半吊子巫师,所以哪怕埃尔向来谨慎,也不禁开始觉得自己已处于不败之地。 虽然刚才没有侦测到对方的位置,他心里稍有一丝不舒服的感觉,但是没有关系。灵体和精灵使之间必定存在灵素连接,那么有没有具体位置也就无关紧要了。 现在,就让自己来教教对方吧,轻狂地将灵素连接暴露在敌人眼前,是一件多么愚蠢疯狂的事。 以及在拥有世系传承的巫师,和误打误撞入门的半吊子之间,究竟存在着怎样的鸿沟。 ——质解术。 埃尔预先准备的三个仪式之一,可以说是专门为了针对门外汉而准备的。对于黑暗世界的底层来说,像对面这种稍微掌握了一点皮毛就出来作威作福的人并不少见,也是他们世系最主要的“食物来源”。 “扳机”是捏在左手中的一枚古旧怀表,将表盖打开即可启动仪式。埃尔将自己的右手摆在了胸前,也就是穿梭魔的穿刺所瞄准的位置。仪式在他意图的聚焦下进行着最后的调律,埃尔的食指指尖上已经出现了一点外人不可见的微微荧光,那就是已经发动的质解术。 “质解术”,缺陷在于必须以自己的身体为媒介,但它可以让特定灵素被提前引爆,换而言之,解除灵体的稳定状态,当它们通过以太影响现实的时候,这种稳定脆弱异常,一旦被质解术打破平衡,那些灵素将开始失控地向物质转化,而这一过程将释放出足以毁灭灵体自身的力量。 同时因为能量连接链接的存在,就连那个精灵使的心内海都会一同殉爆。 埃尔曾和霍斯特是潜在的竞争对手。多亏了这点,埃尔对乌尔柱魔鬼的灵素结构有过调查。这个有些阴毒的仪式是在一个月前准备的,本来是为了霍斯特的风魔,埃尔知道他也是一个半吊子。但是没想到,却让另一个敌人撞上了。 如果在这时,柯林可以让穿梭魔的肢节局部物结化,那么死的那个人就一定是埃尔。可惜埃尔已经确定对方和那个霍斯特是一路人,他们都是在巧合下获得了不该属于他们的力量,所以才根基不稳,就像只学会了出剪刀和拳,就按耐不住出门和人猜拳一样。 穿梭魔的肢节触碰到了他的指尖,那本该是能够贯穿他心脏的一击,但是翠绿的火焰一闪而逝。 “咔。” 一道极为短促的破裂声响起,就像巨大的冰块中一瞬间出现了裂缝。穿梭魔的肢节末端已经刺入埃尔的手臂,但却没有任何痛感传来,因为灵体在触及埃尔的指尖时就发生了质变。埃尔的嘴角已经扬起,知道连锁反应将进行下去,而自己又将看到一朵血肉的礼花,它将绽放于附近十米内的某处,那个精灵使藏身的位置,埃尔已经做好了观赏的准备。 然后,他确实看到了一朵礼花。 人脑一直会忽视视野下方的鼻子,但现在它却忽然绽开并模糊了自己的整个视野。这就是埃尔最后看到的一幕。 “嘭……”变形而沉闷的枪声还在他的脑海中回荡着。是哪里射来的子弹?在与精灵使对抗的同时,埃尔还一直在留意着那个缺了一只手的人,可是对面甚至没有拔枪…… 是那个精灵使?可是那只穿梭魔一直被完美控制,这种情况下,他还能分心去做其他的事? 无论再怎么谨慎,重复某类胜局过多,也总是会开始得意忘形。 埃尔在无限的困惑中下坠,他的牙齿和颅骨还在横飞,身体则重重地倒在了地上,两眼圆睁,然后意识开始缓缓消散。 柯林从一堆杂物丛中艰难地站起,手中的步枪枪口还在冒着烟。他拉了一下枪栓退出弹壳,但这只是本能般的动作,柯林已经弄不清自己正在做什么。他的鼻子下正流着血,只觉得头脑中一片刺痛。 用灵素增压让穿梭魔浮现,本来就会对他的身体造成巨大的负担,灵素溢出。有些夜里柯林会因为莫名的锐痛从睡梦中醒来,这就是强行让以太过载的代价。 而在刚才,不知道对方用了什么手法,穿梭魔身体的一部分似乎坍塌了下去,那是在他的以太内发生的一场殉爆,即使在瞬间熔炉封闭了这种质解的传导,却依然让柯林的身体和精神受创严重。 “咔”,“咔”。 就像有一块无形的玻璃在某种压力下连续碎裂,柯林的周围不断地出现了一些裂痕状的物质,但短短的一瞬之后它们就消失了。这是穿梭魔体内的灵素在不断向物质转化,柯林看着那些裂痕状的存在,想起了阿雷西欧释放出的漆黑草叶。 乔凡尼走了过来,他看着柯林现在的状况,微微皱眉。 “我没事。”柯林轻声说。 这不是逞强。在发现不对的霎那,他利用炉床的火焰切断了穿梭魔的一只手臂。同时也许是因为心之壳的存在,那种质解未能大面积地传导到心内海中。又在柯林精密无比的控制下,大部分的生命丰饶通过分散而保全了下来。 但是从穿梭魔的手臂中释放出来的灵素,依然对柯林造成了伤害,还在他的周围引发了这种奇异的景象。尽管,那仅仅是通过以太后的一小部分。 “也许阿雷西欧会知道些什么。”乔凡尼看着那些实体化的裂痕,应该是同样想起了那些漆黑不详的草叶: “但他有意防备我,从来不会告诉我太具体的事。” 这些天,是乔凡尼在追踪埃尔并将之引入陷阱,老獠牙再次出色地完成了自己那份工作。 但柯林却有些托大了,为了避免巫术嫌疑,他没有带其他人过来,而且心软地告诉乔凡尼没有必要使用那些激发物,“只要吸引住对方的注意力就好。” 按照常理思考,就连教团的提灯都没能识破自己的隐蔽。再配合上穿梭魔的离体攻击,也就形成了“你找不到我我打得到你”的局面,在战术上极其占优,哪怕对方使用的天体法术威力更强大一些,在自己面前应该也没有还手之力。 但是没想到,还有直接针对灵素连接的攻击方式。 柯林叹了一口气,幸好将穿梭魔作为吸引注意力的幌子,真正的杀招却是自己在隐蔽处的射击。否则,现在倒下的人也许就是自己了。 而之所以会这样安排,仅仅是因为那个巫师在面对卡佩罗的大量轻机枪时选择了回避,所以柯林猜测他也许不擅长应对物理层面的威胁。但这是一个有些牵强的猜测,所以本质上这场对决就像是猜拳,只是猜赢的人恰好是自己而已。 这种感觉让柯林很不舒服,因为不能指望靠运气一直活下去。但这世间还存在着太多未知,也就意味着依靠理性能做到的事极为有限。人算不如天算,穷尽所有努力之后,也许就只能依靠直觉和命运。 柯林稍微缓了缓,感觉精神恢复了一些,听见耳旁有着一些流沙落地般的悉悉索索声。他看过去,看到是那些裂隙状的物质在碎裂落地。 他从地上捡起了一些,它们正在嗤嗤作响,体积不断缩小,就像一块干冰升华为了气体。 但更有可能连气体都不存在,物质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不再遵循守恒,前世的基本定律在这里似乎被狠狠地践踏了。 柯林忽然有些好奇,如果几十年后,这个世界上也出现扫描隧道显微镜。那么将会在这些物质的消失过程中,看见多么惊心动魄的景象。 一旁那个巫师的尸体上,也长出了类似于霍斯特死亡时出现的枝状红石,他的以太正随着主人的死亡而衰退。但红石的蒸发与那些奇怪物质的消失很类似,但最终会留下白色粉末。 柯林从他的胸口处折下一指宽五公分长的红石,价值二十奥里左右,一个嘲讽般的价格。上面那些雾凇似的部分已经在微风中,碎裂成了夜色中的红芒。柯林开始搜索他的尸体,找到了一张离开施塔德的火车票,日期是两天后,但这个人已经不可能踏上那列火车了。 另外还有一把旅馆的钥匙,一眼分辨不出是哪栋旅馆所用的,但依然是个好消息。 柯林和乔凡尼一起将这人的尸体抬到了这片荒地的中间,这里有许多成群的野狗出没,很快就会将他啃食殆尽。之后,他们就踏上了归途。 而在路上,柯林还一直在思索着物质与灵素的关系。对于这些属于基础学科的知识柯林反而比巫术技巧接触得更多一些,毕竟他获得超凡信息的渠道,是那些学术机构的通讯系统。 如今安赫学者们的研究,早已脱离了几百年前初代圣王那种哲学式的猜测或者语言上的游戏,进入了科学性解释的阶段。他们建立假说和模型,以数理逻辑描述现象,并且通过实验进行重复验证或证伪。那些有关古老神明,镜像以及虚界的一切,似乎也都成为可以被理性征服的对象。 而在这其中,灵素到物质的转化似乎是一个永远的谜题。经典物理的宏伟大厦在这两百年间被一点一点被建立起来,在数理工具和科学思维之下,物质界大多数低速运动和宏观的现象都得到了解释,而这就是这个时代大部分人所认知的物质世界的全部。 但异常之处在于,物质界的一切现象似乎都可以用物质性的原因来解释,季节的变化,星辰的移动,似乎都与灵素无关。力、热、声、光、电诸学科的理论已经完整而完美,所以灵素似乎完全成了一个多余的概念。就像除了零星的巫术和灵体之外,这个世界根本没有受到它影响,处于分裂而互不干扰的两个体系。 但灵素的存在却并非某种假设,毕竟它确实为巫师们所观测和利用,也是繁衍了数千年的仪式技术的基础。 而围绕着巨匠成立的“物结化”,则似乎是唯一能将灵素理论,和自然物质宇宙衔接的桥梁。 第十章 混沌再现 当柯林再次唤出穿梭魔的时候,它被切断的肢体已经复原。 灵素构成的身躯似乎不存在残缺一说。或许和物质生命不一样,“穿梭魔”本来就不存在完整的结构。也许它只是灵素洪流中的一个涡旋,一种现象,只是自己自顾自地将它辨识为了一个统一连贯的个体而已。 确认没有问题之后,柯林将穿梭魔收回,熄灭炉床。此时柯林的手中还握着一小块固体,正是先前凭空结成的物质中的一小部分。黑灰色,似乎在结实的过程中混入了大量空气,所以内部有些稀疏的空洞。它有着骨质般的轻盈感,硬度则像一团石灰,手指间稍一用力就会碎裂。 柯林看着那些细腻的碎屑从指缝间消失,若有所思。 通过车票上手写的信息,柯林已经得知那个巫师名为“埃尔”。根据乔凡尼的说法,这个人最近都在孤身一人行动。 “我只盯了他三天,三天里他一次都没去过自己的阵地。除了习惯比较好的原因之外,我想他是准备把阵地抛弃在这座城市了。” 三天时间太短,按照以往的惯例,乔凡尼平均会盯梢一周左右。不过这次对方的威胁太大,所以才不得不仓促间提前行动。已经退休的獠牙接着说: “我可以告诉你他住的旅馆在哪,但要具体到哪个房间,就得你自己花心思了。” 卡佩罗面对的威胁已经被解除,之后再想从巫师埃尔的身上获得些什么,就只能算是自己的私事。所以乔凡尼交代完手里的情报,就先离开了这片野地。 柯林独自留在这里,望着越来越浓郁的夜色,不远处传来了几声野狗的嗥叫。穿梭魔的质解让他感到了强烈的不安,因为巫师之间的战斗开始变得与他理解中截然不同,他不禁有些庆幸,自己始终没有过于依赖巫术,也没有轻佻地向谁发起过挑战。 柯林猜测自己对巫术的掌握,一定还缺漏了重要的一环。埃尔原本一直在仓皇逃窜,受到攻击后却反而冷静下来展开反击,就是因为他察觉到了对手身上明显的缺陷。直到现在,柯林依然没能理解刚才那场战斗中的具体逻辑,这种侥幸和错乱相混杂的感觉,向来是他最厌恶的。 自己对穿梭魔的利用依然不完整,拼图还欠缺了最后一块。而这最后一块组件,也许与穿梭魔身上发生的物结化有关。 柯林曾阅读过有关物结的信息,但他以为那是离自己极为遥远的概念。就像徒手搏斗用不到核物理一样,他没想到底层巫师之间的对决竟然会涉及物质界成型的最高奥秘,巨匠造物的镜像。 所以柯林不愿放过埃尔身上的线索。 二十分钟后,柯林来到埃尔这几天的住所,巷子深处一家不太起眼的破旧旅店,埃尔会挑这种地方,估计是因为这里不会登记客人的身份。直到今晚之前,埃尔应该一直认为自己才是猎人,却不知道他早就被乔凡尼盯上了。 旅馆老板有着一个硕大的酒糟鼻,嘴里冒着一股腐烂酒臭。这种酗酒成瘾的人应该就是私酒贩子的主要财源。柯林表示自己是受别人之托来帮忙取东西的友人,出示了房门钥匙,准确地说出了房主的名字。但老板却严谨地表示,这些都不能证明什么。 于是柯林又打点了七十阿斯,几乎和房费相当,但在老板眼中应该是两杯不太差的酒。所以短短两分钟后,柯林直接被带进了埃尔的房间。 …… …… 取出埃尔的皮箱后,柯林没有在这里里久留,却也没有将东西带回自己的住所,而是直接去了另一家旅馆,以免皮箱中存在类似寻物术的追踪装置。 他将皮箱拆解开来,把里面一般的衣物都堆到一旁,就连皮革的夹层都用匕首割开细细检查过后,却只发现了一丁点现金。柯林不禁感到有些失望。 但也不是不能理解,一个有隐蔽意识的巫师,是不会将超凡物品随身携带的。至少,不会明目张胆地携带。 思索一会后,柯林取出了埃尔的怀表,不出意外这就是埃尔制作的“扳机”,但是以法术触发装置来说,它未免太臃肿了一些,也许是因为仪式规模非比寻常。柯林将怀表一点点拆解开来,看见了发条上铭刻着不自然的路线,它们蜷曲着相互缠绕,在机芯的带动下微微颤动,就像是一颗机械构成的心脏。 柯林取过笔和纸张,单眼用笔尖测量着比例,一点点描摹下了那些线路。它们作为扳机,也就那个分解穿梭魔的法术的一部分。但随着埃尔的死去,扳机和主干之间的连接已经中断。所以埃尔放置仪式的阵地,现在已经无处寻找了。 但即使如此,柯林也觉得还有一线生机。 随着进一步将怀表拆解,柯林越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那个仪式具有异常庞大的规模。即使不考虑机芯更为复杂的内部,只将那些发条上的精密线条描摹下来,内容就已经占满了整页纸张。而这些仅仅是作为“扳机”的部分,整个仪式中的一小块组件。 难道埃尔真的将整个仪式都记在了脑海中吗?有这种可能,但柯林依然心怀一丝侥幸。埃尔的性格应该偏向谨慎,所以即使他能够记住,也应该会在某处留下一些备份,以防自己的记忆出现错谬。 柯林又将那些衣物都铺展在了床上,更仔细地检查一遍。这次发现了其中有几件款式有些老旧,却没什么穿过的痕迹,这是明显的异常,也许它就是信息的载体。所以柯林甚至开始观察袖口的针脚疏密中有没有隐藏的密文。结果因为拿得离脸近了一些,他隐约闻到了一股奇异的药水味。 那并非洗衣皂或防蛀香料的味道,同时也没有人会在自己的行李里用使用毒药,毕竟自己误触的可能性太大了。在一一嗅过另外几件衣服的气味后,柯林心里隐约升起一丝明悟。 分拣出隐约有药水味的几件衣物,柯林在房间的角落里找来一支蜡烛,点燃,然后将那些衣物的表面用手绷直,放在蜡焰上小心炙烤。 结果不出意料,在那被熏黄的布料上隐约地浮现出一些模糊的焦色线条。 柯林没想到对方使用的是这么“古典”的密写术,但思路总体上还算是正确的。也难怪乔凡尼使用检测装置也没有取得成果。当防备的对象是巫师的时候……可能使用纯物理的手段才是最有效的。 药水味应该是某种特殊的墨水,涂抹另一种药水后就可以让它显色。这应该是从几个世纪前流传下来的做法,在那时的某种炼金思想下,部分人认为只有特定方式能促成某种转化,所以这种“秘密墨水”可以确保信息处于隐秘不会泄露。却不知道很多有机液体因为富含碳质,稍微加热就会焦黑,浮现出另一种颜色。 黑暗世界中的信息流通极为不畅,加上有些巫师倾向于崇拜古代的事物,结果就连这种古董般的做法,都在世间某处被留存了下来。 柯林将那些奇怪的衣物一件件加热,有些细节因此而被破坏,但他最后依然拿到了完整“质解术”的结构,那是通过完整的七件上衣拼组而成的庞大杰作。衣服的内侧和外侧,所有表面积上都用特制墨水涂满了信息,这个法术同样以图案的形式被保存下来。原因应该和金刚术、寻物术相似:防止它被大面积传播。 同时又与先前的两个遮兰巫术不同,这副图谱毕竟是为传承而制作,所以它的各个部分上被人标满了注解。对几乎每一处的镜像原理和仪式组件,都留下了详实的解释,可见它出自某位受过系统训练的学者之手。其中蕴藏的信息量远远超过之前获得的寻物和金刚术。 尽管,这可能已经是几个世纪前的知识成果。 但这其中却包含了有关巨匠建造物质界的奥秘。物质,构成这一世身躯的基本材料,自己对它却知之甚少。 与意识的一处不同在于,它们没有自己不可改变的“初始频率”,从这一层面上来说,它们与鬼魂非常接近。 或者死者与非生物物体本来就是同类——遗忘了起始点的存在。 物质是无法回到虚界,但灵素却在源源不断地进入现实。这暗示了宇宙圈层结构之间的力量循环,基本与古人的哲学猜想相一致。 或者不能将之称为循环,那只是从虚界到现实的单向流动。 而这种单向流动的不对称和不平衡,似乎就像熵增、死亡和永逝的时间,暗示着注定到来的毁灭。 而生命和意识,则是其中唯一的逆流。 但是那些不断流入现实的灵素,又究竟去了那里呢? 按照圣王的观点,它们在推动这个世界的形成和运转。 但如今的大多数运动,都已经可以在物质层面获得解释。如果物质自身就可以形成一个完整封闭的系统,那么就与神秘学现存的种种理论,尤其是“深层力量推动着万物运转”这一点,相互矛盾。 人们已经可以用数理模型描述种种宏观低速运动的整个过程,而在这其中,没有发现灵素的痕迹。 于是关于混沌的观点又一次出现了,两种并行的规律,都可以解释世界却又互相矛盾。与千百年安赫人所面临的窘况微妙地相似。所以这次又是教士们被迫做出了暂时的解释,那就是物质界事件的发生具有两种原因,与灵素有关的第一因,和通过物质层面能解释的第二因。 只是比起千年前的初代圣王,这一次的解释明显乏力孱弱了许多。 而根据神学院报房中传输的材料,在最近十年中,教士们对“灵素从力学中缺席”这个问题认可一致的新解释是:人类可观测的灵素,只是从力量流溢过程中剥落的些许碎屑。仅相对于这些碎屑,物质世界才显得像是一个独立的系统。但实际上“排除灵素的影响”的实验条件本身就不能成立。 因为在所有测量之前,就已经受到了那些因结合得“紧密完美”而不可见的灵素的干扰。 所以那些物理定律,是不可见的灵素,与物质共同作用下的结果。 这个观点并非新近出现,它在黑暗时代出土的“阿什莫尔文献群”中就有记载。因其能跨越千年解答这个世纪初才被提出的问题,而重新获得世人的关注。 观点的最初版本是文献群中一篇假托圣王“哀尔伽德”之名写下的对话录,其中称深层力量到物质表层的流溢,静穆如“在光中结实的麦穗”,其中只有“为风所扰动”的部分,才会发出细微的声音。 “巫师们听见麦田的悉簌声,就以为麦穗是从风中结出。” 在这篇对话录的开场,虚构的“哀尔伽德”将灵素与深层力量比喻为“风”和“光”这两种不同的概念,前者喧嚣孱弱,后者沉默强大。在后面的篇幅中作者又逐渐补充说: “风是被剥离的光”。 那些可以被生命所利用的游离灵素,仅仅是从寂静的流溢中剥落的部分。 在这个比喻中,今日安赫学者们的疑问其实仅仅是:“为什么麦穗可以在无风的条件下成长。”它的答案早已藏在问题之中,麦穗的成长与风无关。所以仅仅排除那些游离剥落的碎屑,本来就无碍于宇宙的运转。 如果生物—星辰—矿物的以太通道中流淌的灵素就是来自深层世界的所有力量,那么它们显然远远不够支撑整个物质世界的形成和运作。又一个证据是,如果尽可能抽空一定范围的以太场,附近的物质也不会崩塌,运动也不会静止,甚至,无法察觉到明显的影响。 但如果“风光比喻”的假设是成立的,那么就存在着远远比这些容易被察觉的灵素更为庞大的力量,每时每刻又静默无声而地主宰着现实世界。 而如果这份力量的流溢依然是完美的,人类观测到的那些灵素(碎屑)没有从中脱落,也许巫术就将在世间不复存在。 那么,又究竟是什么让“风”从“光”中剥落了呢? 第十一章 第四世系 抄录完“质解术”的完整图谱后,柯林拎着旅行箱走出了自己刚订的房间,这只皮箱就是巫师埃尔在这世间最后的遗物。 这一位旅馆老板与柯林之间有着长期合作,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客人,如果只靠正常收入,这家旅馆是不可能经营下去的。所以老板时常和帮派有勾结,为他们的某些活动提供便利的场所。 看见柯林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老板瞄了一眼就继续整理手中的账本,不在意自己不该看的东西。旧旅馆小小的前厅里空无一人,墙的中间有一个大得有些不协调的壁炉,时间刚刚进入十月,这里却已经点起了熊熊的炉火。 柯林将那些已经熏烤过的衣物从皮箱中取出,一件件丢入到壁炉中,最后连空皮箱也一起丢了进去,炉火险些被箱子扑灭。柯林拿过一旁的火钳拨弄炉灰,等待这些行李完全燃烧。 期间旅馆老板一直在若无其事地翻弄写了没几页的账本,甚至翻到头后又翻一遍。 这个时代还没有化纤,棉麻衣物燃烧后只会留下灰烬。柯林拨弄炉灰检查着,确保所有痕迹都已经消失,就用壁炉旁的毛巾擦净脸上烟灰的痕迹,走回到柜台边上。 “用过壁炉加一个奥里。”老板说,表面上说的是壁炉,其实要的是封口费。柯林知道这里的规矩,所以在老板开口之前,就已经将一张面额为二的奥里压在了柜台的杯子下面。 “最近见过什么生面孔吗?” “有些从北边来的人。”老板说:“但只是来过夜的。” 移民口中的“北边”,指的就是施塔德旧城。会到这种地方过夜,估计那些来客也对辛西里社区一无所知。柯林点点头,回想起季丽安那位名叫艾蕾娜的朋友也需要借住,不禁好奇现在到底有多少人或明或暗地进入了南施塔德, 一边猜测着究竟是那个新兴私酒组织的人,还是当局派来的人。柯林用指尖点了点柜台上的两张奥里,说: “如果有北边的人来这里处理东西,或者问起什么,记得通知到我这里。” 老板点头,很干脆地将钱收到了抽屉里。他们不会为了钱或某个熟客就会违反原则。这里老板会答应柯林,是因为他们本来就不为安赫人保守秘密。 每个月,柯林会用一笔不小的开支来维护自己的情报网,并且相信它们迟早会发挥应有的作用。 离开旅馆后时间已经是十一点,一边在煤气街灯下等着回旧城的马车,柯林还在回想着有关物结化的事。 直到如今,他才开始理解在巫师之间,情报究竟意味着什么。 为什么每个巫师都会将守秘看得无比重要,自觉地抹除使用巫术的痕迹。 除了当局和教团的因素之外,原因很大程度上就在于“归零”和“物结”这两类技巧的之间克制。 如果说时间上的弱点,使得天体魔法的使用者绝不能暴露自己连接的是哪颗星辰。那么这两个看似简单的技巧,则意味着大部分巫师都不能暴露自己的专长方向。 “归零”可以避开灵素造成的大部分伤害。 “物结”可以让巫术转变成物理性的攻击。 但灵体又可以无视物质层面的影响。想要对付它们,就必须使用灵素。 稍加梳理之后柯林就发现,这三者之间的关系就如同剪刀石头布一样,相生相克,环环相扣,催生出了巫师社会如今的生态。 假设一个巫师世系可发展的法术种类是有限的,单个巫师的天分也是有限的,那么为了最优配比,必须将资源投入到某项专长上。 所以在能力方向上存在巨大差异的巫师,与其说都是人类,不如说是一个个不同的物种。 从而,也就可以用一个巫师世系的主要食粮作为依据,划分出三类不同的生态位。 第一,是以灵体和虚界探索为主要食粮的世系。 他们面对的主要敌人是灵体,所以专长于成像,纯灵素的巫术和频率操作。 而这正好被专长于物结化法术的人克制,因为他们最擅长的巫术会被归零简单地无效化,而物结化则不会,从而他们一边倒地遭到猎杀。 第一类世系所提供的养分,直接催生出了第二类世系。也就是专长于物结化法术,却不擅长于成像,频率操作和灵素攻击的人。 而这一类人,又正好为可以频率上迁移的灵体所克制。 结果,出现了以第二类巫师为主要粮食的第三类世系,即驭使灵体去袭击物结化法术使用者的人。 但这些以灵体为主要战力的这第三类世系,又会为第一类所克制。 这意味着,无论谁暴露了自己精专的方向,都将很容易被针对。 当然“克制”和“专长”都只是相对而言的,只要拥有绝对的天分或者实力,就可以打破这种克制关系。 可能有些人的短板,就是比其他人的长处更强呢? 但这种克制关系,也已经足够让整个巫师世界走向隐蔽和相互防备。毕竟比起获得绝对实力来说,在寻找食物时保持隐蔽,显然要更容易一些。 也许,大多数猎食者和被猎食者之间的关系,最终都会变为这种寂静无声的形态。 柯林回忆着穿梭魔被物结化的部分肢节,心想如果自己稳定掌握了物结的技巧,那么又会属于哪一类巫师。 杂而不精,哪一类都不属于。 所以巫师之间,也许还存在着“第四类世系”,要么,所有世系来对他们来说都是捕食者。 要么,所有世系都是他们的粮食。 阿雷西欧曾使用“新绿的盛放”,那个仪式似乎也涉及到了“巨匠”的镜像,存在物结化的迹象。 柯林当时没有意识到物结化的价值,也没有尝试去寻找阿雷西欧隐藏的阵地。因为他觉得列车惨案大概率会引起当局和教团的注意。不过从最后的结果来看,这或许只是多余的慎重。 穿梭魔的肢节物结而成的凝固物体,和列车上蔓延得到处都是的黑色草叶,它们都是通过物结产生,但两者之间似乎有着微妙的不同。 前者除了会消失之外,几乎和寻常的物质无异。 而后者还处于一种难以言喻,动荡而不明确的状态。回想起那些耸动杂乱的线条,柯林现在还有些毛骨悚然。 但是比起外观来说,它们之间更关键的差异在于:黑色的草叶已经是半物质半灵素的存在。从而,打破了三类世系之间的平衡。 但柯林在阿雷西欧留下的笔记中,曾见过他选用“新绿的盛放”的理由。里面没有一个字提到半灵素半物质的特性,只说“考虑要和其他守灯人为敌,拟采用物质性的法术。” 新绿的盛放也许只是一个单纯的物结法术,但在阿雷西欧的意图扭曲之下,却拥有了与原版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特性。 所以第四类巫师确实存在,只不过鉴于这一整片寂静的黑暗海洋依然被维持着。 他们应该是几抹极为罕见偶然的闪光。 第十二章 理想中的扩张 从整个“质解术”中分离出物结化组件的工作,柯林又准备交给季丽安。这也是她第一次接触“巨匠”镜像在仪式中的运用,加上质解术的结构和备注都做的非常规范,所以季丽安从柯林手中接过图谱就看得入了神,几乎忘记还有另一个人在场。 季丽安思考时总会做些不自觉的动作。她盯着那些文字和线条,先是把左手蜷到胸口,接着又不自觉地把拇指顶到了嘴唇下,用洁白的牙齿轻咬着上面短到不能再短的指甲。季丽安稍不留神就会借此排解焦虑,所以她的左拇指指甲上,常年会留着一些残损。 虽然她做这个动作让人感觉有些可爱,但却不是什么好的信号,意味着她的精神长久地处于紧张和抑郁中。 季丽安绝大部分时间都在独处,所以没有谁能每时每刻提醒她。这种不好的习惯应该是在近几年养成的,因为如果只是一个人沉入绝望或许还没什么,偏偏又出现了另一个人,给了她几乎无法握住的飘渺希望。 “在沙发上好好坐下再看吧。” 柯林忍不住出声说,他曾提醒过季丽安不要再啃指甲,但也知道这并不是她自己就能克制的。 听到柯林的提醒声,季丽安才忽然回过神来。察觉到自己又在咬指甲时,她的第一反应是把左手藏到了身后,就像被人看到了一条隐蔽的疤痕。季丽安一直尽力不在柯林面前露出这种不够得体,或者说脆弱的一面,却因为看得入神所以一时疏忽了。 “这次会处理得快很多。”她清了一下嗓子,试着转移话题,声音依然轻柔得像是私语一样: “这些图谱和备注做得很详细,就算摆在今天的教材上也不会显得违和。”她偏头想了想: “最晚后天之前会有结果吧。” 后天,也就是她的那位名叫艾蕾娜朋友准备搬到这里的日子。 如果能有一个人陪伴一段时间,也许季丽安的精神状况也会改善不少。这也是柯林赞同艾蕾娜搬到这里的原因。 他也曾想过长期与季丽安共处一室的室友,会不会有被传染的风险。但对于这方面季丽安比任何人都注意得多,所以柯林也没有多问。 “现在,这层公寓里已经没什么秘密了。”柯林斟酌着说: “如果你想要出去走走的话,不用再顾忌我什么,直接出门就可以。” “嗯。” 虽然嘴里在漫不经心地答应着,现在季丽安已经将那些图谱摆到工作台上,出神地看了起来。 她本身就痴迷于此,将这些工作丢给季丽安以及受益的人也是自己。所以他也没有资格再说些什么。 柯林想了想,决定先不再打扰她,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 …… 酒精精馏进展比预想中顺利很多,勾兑是更没什么技术含量的工作。结果家庭作坊里留下的一千五百个空酒瓶,在两天内就被消耗一空。 这一千五百瓶勾兑得和原装货几乎没有区别的威士忌,如果全部在柯林自己的地下酒吧里售出的话,足以产生五千奥里左右的利润。所以班尼迪克特已经开始计算其他的地下酒吧,大概会在什么时候开门。 这种场所几乎不需要任何装饰,添上一些破酒桶就可以当桌椅。只要有酒,场所和可靠的人手,在极短的时间内就会扩张开来。 经过班尼迪克特的计算,以目前这家地下酒吧的利润增幅,最晚一周后他们就可以开出第二家。 但是对于这种扩张速度,柯林却依然觉得太慢。 “我没有时间等着这样慢慢开张,一点点积累了。” “这一点都不慢啊。” 班尼迪克特忍不住说:“第二家让您等了一个星期,但到了第三家,您只需要等四天。到了下个月初如果货源依旧充足,那您每天的营收都会超过三千奥里,注意是每天!” 而且这还将不断增长。 不到一个月前,班尼迪克特还在出租屋里一天缝十几双皮鞋,收入不到一个奥里。 而现在这种简单直接的增长,夸张得就像在柯林前世某些游戏里开矿一样。 “我们手里的货再多,也得卖出去才可以变成可以运作起来的钱。” 发现自己的语气有些太激动,班尼迪克特小心地提醒说,想让柯林不要急于一时,耐心一点他们一定会发财。 只有卖出去才能运作起来。私酒是违法的生意,意味着他们与公国发达的金融业无缘,必须从无到有地铺展自己的分销渠道。 现在柯林手下的人能够顺利扩张,一定程度上还是因为北部组织已经在南施塔德耕耘一遍后又被卡佩罗清理出去,换成他们坐享其成的结果。 班尼迪克特有些不明白,这种不能更好的局面,海因里希先生还是觉得不满意吗? “没错,东西得要卖出去才行。”柯林带着面具检查着精馏工作间,一遍毫不在意似的吩咐说: “准备一千五百瓶威士忌,用木箱装好,明后天就会有马车分批来取。” “诶?” 班尼迪克特有些不明所以,一千五百瓶,也就是他们目前勾兑并且装封好的全部。瓶子就这么多了,那酒吧里又该用哪些货呢? “我说过,那些地方用桶装的就好,价格低一些就低一些。” 反正本来也高不到哪里去。 柯林回过身望着班尼迪克特,后者不知道柯林为什么开始带起面具,但他现在是孤身在异国生活,又在底层摸爬打滚,也知道多余的好奇心只会害死自己。 “如果最晚后天就会有六千到七千奥里入账。”柯林说: “那么到下个月之前,你可以把我们的分销系统扩张到什么地步?” 马上就能到手的六千到七千奥里。班尼迪克特咽了一口唾沫,这足以使他们扩张的进程一下子就往前十几天。 而他们的扩张,本来就是近似指数级的增长。 “那到下个月初我们会拥有二十四家地下酒吧。”班尼迪克特直接报出了数字,他的心中早已对整个进程都有了模型: “每天,都会有八千奥里入账……” 说到这里,班尼迪克特又稍微有些犹豫。到了那种地步,增长也许就会达到极限,因为各种限制和不确定因素开始浮现。他不知道后续会有多少货源补进,施塔德敢于冒犯法律来消费的人有多少。而禁酒局和北部组织的人,又会对他们形成怎样的阻碍。 “如果把整个施塔德当作没有第二家竞争者的旷野,旧城市场就像后花园一样任我们出入。” 柯林的言辞间不带任何犹豫,他接着问了下去: “如果禁酒令对人们来说就像不存在一样,而我们的货源,像赛伯河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涌入进。” 他说出了远远超过班尼迪克特预计的条件: “那么到时候我们又会到哪一步?” “……如果不考虑任何限制,下个月初会有三十五家,每天入账,将近一万奥里。” 班尼迪克特简短地说,不明白海因里希为什么这么问。 这种条件被设置得过于理想,所以反而没有什么参考价值了。 柯林若有所思地停下脚步,他望着铁栏杆下的精馏设备和在操作的人,手指有意无意地在扶手上敲了敲: “……我明白了。” 半响之后,他说。 这个回答让班尼迪克特莫名地觉得,这个人问这些问题,并不是随便问问而已。 第十三章 一万一千奥里 询问班尼迪克特在理想条件下的进账速度,是为了大概估算: 有没有可能在灵素潮汐到来之前,凑够足以买到一千磅红石的资金。 季丽安说她会尽一切可能改进破解仪式,将红石用量降到一千磅以下,但这依然意味着需要将近四十万奥里的花费。 目前的日期,新历631年十月四日。 子月公转周期34.42天,地球绕行雌月的周期,是子月公转周期的13.5倍。所以一年实际有13.5个月,464天。 为了均分四季,新历将一年划为12个月,正常月份38天,但六月和十二月分别有43天。 灵素潮汐将于今年冬至到来,即十二月三十日,差不多也就是此时的100天后。 如果能够从下月开始每天进账一万奥里,时间上似乎还是宽裕的。但柯林不可能一个人卷跑所有钱财,而且一次次的再投资需要资金,入手红石也会占用时间。 更何况,入账一万奥里只是理想条件下的假设。 所以柯林必须让现实接近这种理想条件,才有可能达成目标。 …… …… “黑麦威士忌,一共五十箱,每箱一百五十奥里。真正的爱西尼茴香酒,二十箱,每箱三百奥里” 柯林带着烧伤面具,任由自己的身体陷入到皮质沙发中。他微微抬头望着坐在自己对面的人,一个名为丹尼尔的豪商,施塔德成衣销售业的巨头。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知道这里?” 但丹尼尔似乎对这个提议不感兴趣,他向柯林投出了质疑的眼神。毕竟他只离开了半分钟,这个带着烧伤面具的人就出现在自己的沙发上。丹尼尔瞄了一眼窗户,这里可是办公楼的第五层。 “我是海因里希。” 柯林声音低沉地说: “但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带来了什么。在这种时节,只有我能向你一次性提供两千瓶以上像样的原装酒。” “我要这么多违禁品干什么?” 丹尼尔半笑着说,一边不动声色地向自己的办公桌走近。那里有一个小型的电气装置,按下按钮,警卫室的铃声就会响起。 “丹尼尔先生,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和你谈威士忌和茴香酒的事。” 柯林说: “不再考虑一下,真的要让第三个人知道我们之间的交易吗?” 这个自称海因里希的人说话似乎有些没头没尾,但丹尼尔却自己清楚,他为什么需要这些违禁品。 施塔德靠近西拿勒和鄂图的棉花产区,并且拥有大量廉价劳力,所以这里成为了安赫本土西部的纺织中心。 每年一度,来自同盟各地的采购商们,就会带着空白支票来到这座城市。 对丹尼尔来说,这些人就是财神爷。所以不断地请他们到最好的饭店吃喝,订最好的座位请他们看演出。只要能让他们欢欢喜喜地签署订货单和填写支票,丹尼尔什么都肯做。为男买主献上女人,为女买主提供面首,现在在服装区彻夜活动的男妓,甚至会比红灯区更多。 但是,现在真正令这些财神爷向往,能满足他们对这座罪孽之城幻想的是什么? 毫无疑问,是违禁品。 特别是无伤大雅的违禁品,酒精。 安赫的生活传统在匮乏的战争年代形成,崇尚节制,大多数人没有饮酒习惯。可是在禁酒颁布后的现在,中上层某些人为了寻求刺激感,反而开始对酒心生好奇。 “假如谁能送给采购商一箱真正的爱西尼茴香酒,就完全不用担心服装卖不出去。特别是给那些派出采购商的经理也能送一点的话,那应该就更有把握了。” 面具后的柯林说: “我最近开始听说这种说法,不知道丹尼尔先生觉得如何呢?” 采购商们现在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丹尼尔再清楚不过。那些脑满肠肥的人一个个在舔舐着手指,到处打听哪里有可靠的私人酒吧。因为偶尔触犯一下禁令,可以让这些猪头感受到恰到好处的叛逆情怀,以及特权阶层的优越感,所以,他们一个个正跃跃欲试。 但问题是在现在的施塔德,哪怕是丹尼尔也不能合法地弄到酒精。 “违禁品交易,毕竟会触犯同盟法律……” 丹尼尔犹豫地说,他是个清白的商人,其实并不想和这些事情扯上关系。 “交易是违法的,但‘赠送’不是。” 同盟法律,禁止出售以及饮用酒精饮料,但未提及其他形式的赠与。 柯林修正说:“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我们之间的交易,所以整个过程,你只是把那些不知名的液体送给了客人而已。” 以丹尼尔的律师,一定能处理这种明显能钻的空子。 丹尼尔不禁开始认真思考起来,考虑到同行之间的竞争愈加激烈,如果只有自己这里可以提供酒精,那毫无疑问能争取到更多采购商。这可是大半个同盟一整年的订单,稍有一点波折,就可能涉及到十几万奥里的利润。 所以丹尼尔很快下了决心,转而问道: “怎么保证你的货是干净安全的?” “你准备好一个仓库,明天有人会把货物运到那里。” “验完货后你们马上付七千奥里,要现金。剩下的六千五百奥里,等一切结束后清算。”柯林缓缓地说: “我猜你大概听说过私酒贩子的办事风格,除了钱,我们什么都不在乎。如果想安稳地有下一次合作,你最好不要动任何歪脑筋。” …… …… 柯林半掩着脸从丹尼尔成衣公司的办公楼离开,有些员工对此感到奇怪,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时候进入老板的房间的。 半小时前,柯林利用穿梭魔举起自己的身体,从第五层的窗户直接来到了那个办公室。 至于是从哪里获知的地址,神学院报房有时会为其他的公司和机关提供通信服务,柯林借此制作了一份包含大量地址的黄页,而丹尼尔的办公室就在这其中。 一般的私酒贩子,根本想不到将最近涌入施塔德的服装采购商和肮脏的违禁品联系起来。因为他们完全生活在两个世界,相互不会出现在对方的视野中。 也只有柯林这样长期同时在两层世界生活,并从几年前就以禁酒令的颁布为前提,观察这座城市运作方式的人,才会发现这样不明显但又利润惊人的渠道。 一次出手,就是一万多奥里的回报。一万奥里意味着什么?一个中产阶级近十年的总收入。这些钱将悉数被投入到扩张中,结果柯林反而对这数字没什么真实的感觉。 这些日子里,班尼迪克特逐渐表现出了比想象中更可靠的能力。柯林准备将一些繁琐事务放手交给他,但这仅限于地下酒吧方面。 至于其他的渠道,例如关键的客人,以及私酒的货源,则必须牢牢地握在自己手中。 但一个人能做到的事是有限的,就像这次,柯林不可能全靠自己将那近一百箱私酒送去丹尼尔指定的仓库。所以他需要一批真正能信得过的人。甚至,酌情让他们触及到海因里希面具之下真实身份。 柯林不急不徐地走出了那栋办公楼的视野范围,他知道在那第五层一定有一双眼睛始终在盯着自己。绕进一处隐蔽的转角后,他摘下了烧伤面具。 里卡多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又开始擦拭他的手枪。柯林将手中的纸条递给了他: “明天下午和卡纳多一起把东西送到这个地址,我也会一起过去。” 里卡多盯着那张纸条看了一会,点了点头,默默将之收了起来。 用“海因里希”这一层身份是找不到真正能够信任的人的。 毕竟只有时间能赋予信任。 讨论下设定问题,以及请假条 一直在改前一章,回过神来就已经八点半了,尝试了很久也没法改得更生动易懂,总感觉是没意义的复杂,增加了太多不必要的阅读成本。 已经愁了很多天,不知道怎样算是设定崩,目前写出来的大多数设定都是开书前想好的。但没想到会显得这么繁琐臃肿。 自己看着,总感觉这傻逼作者是不是有点走火入魔。 老会纠结一些不重要的细节。很多本该被忽视的地方,一旦深究起来就会很炸裂,冒出类似前一章那种很奇怪的段落。 也不知道读者们会不会费神跟着那些思路走。我猜自己如果是读者,应该会选择跳过。 可能我只是想说服自己。 其实没必要这么在意合理性,而且就算牺牲了很多阅读感抬高了写作难度,到现在也一定还存在很多漏洞…… 规则不知不觉已经变得太臃肿了,但一定有很多地方依然显得很“随性”,作者说什么就是什么。这两点之间是恶性循环的。 不知道各位有没有这种感觉,以及后续有没有简化的必要。 健康的状态应该是简洁有力的规则,以及在这个规则上推演出来的丰富有趣的内容。但现在感觉有点形式大于内容了,像一个有骨头却没什么肉的人,而且骨架外还长了很多凌乱的骨刺。 如果感觉前面哪些地方还是很含糊的话可以告诉我,我会解释一下,然后在中后期之前尽可能不再增添新的规则,只填充内容。 之后可能会借助“人物标签”的功能搞个名词解释,人设图就放图示。 下面稍微整理下已经出现过的设定。各位可以看看有没有什么漏洞,或者怎么简化一下。 …… …… 一、宇宙圈层:物质界,以太,虚界,理型界。 二、虚界结构:虚界频谱,由无数个频率构成。角度和深度两重维度描述了某个频率的坐标。 两个频率的坐标之间相隔越远就越难相互观测相互干涉,但可以借助一些媒介进行频率叠加从而克服,例如穿梭魔的捕食。 以太就是“被锚定了物质坐标”的部分虚界。因此它拥有虚界和物质两重坐标。成为了灵素在物质和虚界之间流动的通道。 “物质频率”不等同于“物质坐标”,前者是虚界坐标的一类,也就是虚界频谱边缘上深度接近于零的频率,后者是现实的地理方位,两个概念无关。 三、法术原理:仪式法术,基于相似律和镜像共鸣。“镜像”作为理型界的存在,一旦共鸣生效则可以无视空间以及频率界限。仪式法术三大单元:燃料,意图,空间。 精灵法术:灵体与人类之间的约定,以及进一步的誓约。 同时任何一种法术形式都会产生“法术弦”,也就是这个形式本身的镜像。 四、人类结构:物质身躯,以太,心之壳,心内海,意识深层,意图。 它们与宇宙的圈层结构分别对应,运行在不同的宇宙层面上。 心内海对应于虚界,但它同样拥有物质和虚界两重坐标。性质似乎类似于以太,但以太只是无机物,心内海则是“我”的集合。这是因为人类作为物质界生命的特殊性,所以它一开始表现为灵魂与物质界衔接的场所,之后则会不断扩张蔓延。 心内海坐标即指虚界坐标,也就是意图所处的频率,他的梦境发生的场所。 人类心内海的原始坐标,在深度上大都接近于零,区别只在于角度象限。所以柯林心内海坐标的写法也简略了“深度零“。所谓的“归零”手法,也就是让意识退却到原始坐标。 再提醒一次“物质频率”不等同于“物质坐标”,所以意图处于“物质频率”,不等同于意图位于物质界。 五、影响感知力的因素: 人类没有灵觉器官。 心之壳自我保护式的遮蔽。 频率界限的存在。 反过来,也就可以利用这些因素进行隐蔽。 成像之法仅仅克服第一点,必须建立在感知力的基础上。 第十四章 嘱托 丹尼尔指定了旧城里的一间仓库作为交易地点。次日清晨,柯林和里卡多,卡纳多碰面了。自从仓库赌场以来,这是他们近两个月的又一次合作,但彼此没有产生间隙,毕竟已经磨合了五六年。 柯林不经意地问卡纳多,这两个月间都在做些什么。他沉闷地回答“在帮店里打铁。”虽然在名义上加入了切斯塔洛,柯林过去的伙伴们依然独立行事。 里卡多已经将前因后果和卡纳多解释过,卡纳多也知道这件事可能会触怒五只手。但出于对柯林的信任,他一如既往地保持沉默,没多问什么就跟了过来。 班尼迪克特已经将货放在了柯林指定的位置,三人一起将近一百箱酒搬上了四轮马车,放下黑布窗帘将内部遮住。 这时车厢里已经坐不下人。所以里卡多爬到了车顶上,柯林和卡纳多则一起坐在车夫的位置,扬起马鞭,将两匹马往旧城赶去。 …… 半小时后他们进入旧城,狭窄的马路上有些拥堵,时不时有铜号气喇叭刺耳的响声。柯林注意到最近几个月间,这边路上的汽车开始多了起来。 不同于卢卡那台锃亮的汽车,那是张扬的奢侈品。这些车辆的外壳上用的全是一种黑涂料。这种涂料价格低廉干燥迅速,但是色泽暗淡,让整辆车看起来就像在哪里裹了一层煤灰似的。 上半年的报纸上说,红石引擎的设计又有了改进,于是平价汽车的生产成本被压到几百奥里,从此开始走进中产家庭。 柯林不清楚这个世界是否已经出现了流水线生产,但无论如何,这种廉价汽车的出现,足以让新历631年成为同盟工业史重要的一年。 已经完全可以预见,这种需要大量通用零件的汽车工业,将成长为同盟最大的产业体系。 而唯一阻碍这种汽车普及的因素,也许就是红石管制了。 如果红石可能会拥有和前世石油近似的地位,那同盟方面有可能会考虑开放一部分民用红石吗? 柯林原本的计划,是与同盟境外的红石贸易商联络。但只要是同盟势力范围内,红石管制就多少存在,想要大批量地入手依然会很困难。 现在这些廉价车型在街上纷纷出现,红石需求一定在大幅上升。究竟是谁在供应他们呢? 柯林开始思索,通过境内渠道获取红石的可能。 …… …… 丹尼尔没有亲自到这个仓库,但约好的七千奥里一分没少,全部是现金。 马车驶到后,对面派出的七人就过来帮忙卸货,全程没有人说话,柯林和对面的主事人一直盯着所有人。 一个男人用斧子劈开几个木箱,从稻草中拿出几瓶茴香酒验了货,从观色到闻香,手法十分专业,应该是最近才失业的酒师。他转头向主事人点了点头,后者就将一只皮包交到了柯林手中。 柯林将手伸进皮包摸索两下,没有再清点。转身与里卡多和卡纳多一起上了马车。 对方很上道,整个交易过程不到三分钟。马车驶出一段距离后,柯林摘下面具,将一直停留在空中四米的穿梭魔收回到心内海。刚才他一直留意着所有人的神色,确认其中没有出现超凡者。 对于是否要和丹尼尔这种商业巨头接触,柯林在几天前一直心有犹豫。因为他不知道当局会对这样的资本家采取怎样的保护,以及对方自身有没有涉及超凡的可能。 但是转念一想,当局不可能有足够的人力,对同盟所有要人都加以保护,至少丹尼尔这样的经理人还不够格。 至于为什么没有超凡者对他下手,一方面他个人手中的现金也是有限的,大部分财富是挂在名下的其他资产。另一方面,则应该是畏于当局的威慑。 没有实时保护,不代表没有事后追查。 行使巫术就必然留下痕迹,再加上“虚构神殿”的存在,使得当局大面积约束下层超凡者犯罪成为可能,也许会有漏网之鱼,但不会影响大局。 只有在这种基础上,近代化的工业社才得以建立起来。 柯林打开了那只塞得满满当当的皮包,里面塞着七捆奥里,面额全部为10。这种价值的钞票极少在市场上流通,所以大多是崭新的。正面印有第一任凡王的头像。在他上任时,各大贵族铸造的数十种金币还在市场上流通,经过他推动的货币改革,金奥里才成为同盟全境的通用货币。 柯林数出了其中的二十张,里卡多和卡纳多将分别获得一百奥里的报酬。这是他们应得的,毕竟以后,还有更多的事需要托付给这些伙伴。 里卡多拍了拍脸,想让自己清醒一下。 以前他跟着柯林出生入死,拼上命花几天时间也就拿几十奥里罢了。但这次不到三分钟的交易,就直接获得了一百奥里。 更不用说这仅仅是开始,那只皮包里还装有数千奥里,它们很快会进入新的循环中,以这种速度生下更多的钱财…… “这下看清楚了吧。”柯林一边清点一边说。 他知道之前对里卡多解释得再多,对方也是半信半疑。任何语言都不如今天的见闻这么直观,柯林将盖子合上,挥了挥手中沉甸甸的皮包,它呼呼作响着: “这就是所谓的私酒交易,现在你知道它意味着什么了吧。” 以前的生意,会显得像小孩的玩笑。 一切按我说的去做,你们都会获得难以想象的财富。 …… …… 将报酬分发下去后,柯林告诉他们近几天很快就会有其他的活要干。柯林过去的伙伴一共七人,很快,每个人手里都会聚集起一笔不小的钱财。 “但有一点跟以前那些小打小闹不一样。这次的钱要你们自己保管了。”柯林说。 他向来是帮所有人保管现金的人。以前大家财产总共也不过一千奥里,但是到了以后,每个人手里都可能握有数千奥里。 “记住不要一次花太多钱,一切表现得和过去一样,明白吗?” 卡纳多默默地将那十张奥里收下,里卡多看了他一眼说: “就和小时候一样吧,我明白的。” 以前小偷小摸的时候,大多数人还住在父母家。如果谁忽然拿出没法解释的钱给买了什么,就难免被追问,一旦处理不好,还可能把剩下几人的勾当一口气暴露出去。 这种事曾发生过一次,在那之后,几个孩子就约定把自己的脏钱都交给柯林保管,如果谁要买点什么,小团体还要开会讨论一下。 现在的情况,又变得与那时类似。在五只手的相互戒备下,大多数人精神紧绷。如果有谁忽然变得出手阔绰,就有可能引起马里齐奥等人的怀疑。 “现在不可能再把钱都放我手上了,所以我直接把报酬交给你们。”柯林说。 金额已经太大了,更何况大家都是成人。万一谁有了什么怀疑或芥蒂,反而会伤及彼此的信任。 “但是我希望你们慢慢拿到这笔钱后,就当它不存在。至少在两个月内当它不存在,可以做到吗?” 两个月后,局面一定将完全不同。 两位伙伴各自做了保证,将十张崭新的奥里放入口袋。 第十五章 知性匮乏之神 获得这六千奥里之后,现金极度短缺的窘境也就一时缓解。柯林手中的组织提前开始了下一阶段的扩张。 更多的安赫军人在被秘密招募,他们本就乐于追随“海因里希”这个符号,希望生活能获得着落。在柯林承诺马上能提供六千奥里后,班尼迪克特已经找来了三十几位因禁酒令而失业的酒保和酒师,四家地下酒吧,随时准备投入运作。 在五只手的眼皮子底下,柯林和朱莉欧暗中配合,卡佩罗一系列清扫行动留下的大片真空,将在极短的时间内被侵吞消化完毕。 柯林看着阁楼里的那副施塔德地图,它的南边正在一点一点被染上自己颜色,这里就像是自己的后院。但如果继续在辛西里区扩张,难免会引起马里齐奥等人的注意。而一贯贫穷的辛西里人,在短时间内也很难提供更高的回报。 所以已经是时候了,向更富裕的旧城进发。 将视线暂时从五只手和辛西里老家身上移开,从那个新兴的“北部组织”的手中夺取食物。 与此同时,柯林也知道禁酒局即将采取动作,但他从没考虑为此放慢脚步。因为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一旦人们识破禁酒局根本无能为力,新的竞争者就会蜂拥而起。不趁现在形成新的优势,自己依然可能会泯然于众。 而根据班尼迪克特的估算,如果不成为施塔德甚至整个公国的私酒之王,不将这个正在慢慢苏醒的庞大市场彻底垄断在手中,就不可能在灵素潮汐到来之前达成目标。 这不是鲁莽的冒进,柯林已经将种种细节做得足够到位,才在大局上采取更侵略性的策略。 哪怕真的走到最糟的那一步,“海因里希”这层身份也随时可以抛弃。 …… …… 季丽安没有辜负柯林的期望,其实在柯林离开的当晚,她就已经将物结化的相关组件剥离出来。 “我还是第一次在教科书之外的地方见到这个镜像的运作。” 她口中的这个镜像,指的就是“巨匠”。它是最著名的七个创世镜像之一,因被普遍运用而几乎支撑起一种单独的法术门类:“物结法术”。但以季丽安当时的地位,没有什么机会目睹它的实际生效,以及文字之外的表达方式。 季丽安小心抚摸着那些被单独分离出来的图谱,昨夜就像抽丝剥茧,她从“质解术”古典的结构中,找出了关于巨匠的线索。将那些已经混杂到其他镜像中的碎片逐一挑拣出来,并且拼装复原。 “这就是‘巨匠’镜像的图形表达。” 季丽安满意地看着自己摸索获得的作品: “表现为厚重的圆盘,又像一个句号,被一些古人误认为创世的初始,但其实它只代表流溢的实现,‘力量在枝桠尽头结块’,我们的物质界就是因此诞生的果实。” 听起来与阿什莫尔文献群中关于麦穗的形容类似,柯林也曾在一号先生那里听说过这种说法,只不过当时他将这一形式称为巨匠建造者“德穆革”。 听到柯林提到德穆革,季丽安的眼睛似乎微微一亮。 “‘建造者’德穆革的形象,是人类无意识中对‘巨匠’镜像最精美的描摹,没有缺失任何一个特征。祂出自旧安赫西南的古代神话。没错,就是我们现在立足的这一带,只不过传唱这些故事的民族,在黑暗时代就已经绝迹了。” “除了‘建造者’之外,德穆革又被称为‘知性匮乏之神’,因为祂只根据蓝图造物,就像一架无知的机器。祂完成转化,却不进行任何发挥。旧安赫的德穆革是已知七种工匠神话中,第一位被描绘为恶神的巨匠,却也因此让人类对这个镜像的认知变得更完整了: 与真正的造物主相对,祂是灵感和激情的灭杀者,沉寂呆滞的深寒。在旧安赫神话中,祂同时被视为最初的魔鬼。德穆革建起的监牢囚禁了自己,也囚禁了物质界的全部生灵。” 没有等柯林回答什么,季丽安就紧接着说了下去: “所以‘巨匠’镜像最重要的特征是‘逐渐冷却的热情,以及走入无知的终结。’这样一想的话,就会发现这种主题在许多故事中都曾出现吧。它所描述的是从轻盈到沉重,从空灵到庸俗,从鲜活到死寂的转变。” “灵素步入灵性灭失,永远固结为物质,就是这个镜像的一种具现。” 每当柯林对这些内容有所回应,季丽安就会陷入一种莫名的亢奋。明明语速和表情都没有什么改变,但如果不打断她,她就会一直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所以柯林很少与季丽安探讨这些话题,毕竟他也很难一下跟上思路。今天无意中向她卖弄了一下关于巨匠德穆革的知识,明显是一种失策。 “哦……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确实显而易见。” 一边假装听懂地附和着,柯林又一次在对比中感觉到了自己的无知和愚钝。明明季丽安看过的大部分材料都是自己带给她的,为什么过去的自己就从来没能解读出这些信息? 但即便如此,柯林也能听出季丽安用词倾向,和一号先生有着明显不同。 一号先生有意向自己略过了德穆革是一位恶神的内容,在叙述中只用中性词。这也许与辛西里的处世观念有关,毕竟他认为:“只有物质界才是避难所。” 沉重,庸俗,死寂。旧安赫人用这种词汇来形容巨匠的创造,即他们所生活的物质世界。这隐隐地流露出了一种厌世情绪。这未必是‘巨匠’的本质,可能是揉入了这个民族长久以来的绝望情感。 为什么世事无常,从来不为人类的痛苦而改变?如果真正的神是慈爱的,那么一定是有一位恶神在从中作梗,而我们,正身处于恶神的怀抱之中。 正是在这种原始的逻辑下,德穆革逐渐被描绘为了“最初的魔鬼”。 初代圣王“哀尔伽德”,尽可能对所有神话都保持中立和克制。但在当时黑暗时代的无穷无尽的苦难中,也难免对现实感到无望和厌倦。所以在整理有关巨匠的镜像时,他有意无意地转向了知性匮乏的“德穆革”,这个带有消极偏见的形象。 如果撇除这一系列工匠神话中被寄予的情感色彩,在柯林看来,这一镜像的本质特征也许只是“缺乏知性的,机械的转变。” 一种意图无法影响的转变,从它的过程到产物都是。 对于前世接受唯物教育的柯林来说,这种本质反而让他感到微妙的亲切。但至于这样的“巨匠”对人类而言究竟是好是坏,则见仁见智了。 意图无法直接生效,这也恰好是物质现实,和虚界以上事物之间最根本的区别。 “虽然已经运用得很广泛,但目前对巨匠镜像的理解依然是有限的。还没有过让它单独成立的情况,一般要配合其他组件生效。”季丽安说: “我今天一直在思考,有没有可能把这个镜像运用到‘炉床之奥秘’中。但是,总觉得没什么思路……” 柯林微微点头,炉床之奥秘对季丽安来说,本来就是一个黑箱。将它从心内海移入意识深层就已经极为困难,要再加上物结化组件就有些强人所难了。 跟季丽安呆在一起,就会莫名地有一种改编仪式似乎很简单的错觉。但柯林知道,这真的只是错觉。虽然他也研习过三大单元和镜像共鸣的基本原理,但如果让他自己来动手,他就只能抓狂。 但他心念一动,忽然在想如果将自己对“巨匠”的理解告诉季丽安,不知道又会对她有什么启发。 第十六章 渎神的僭越 “你说得……可能确实没错。”季丽安说。 柯林刚一提了前半句话,季丽安就明白了柯林究竟想说什么。她低头检视自己剥离出来的巨匠图谱,越看就越觉得本应如此。 巨匠主宰着创世的最后一环:缥缈不定的灵感,落定成冰冷的事实。所以在祂注视的范围内,创世宣告结束。如果作品已经完成,那么谁想以自己的意图进行增减删改,都已不再可能。 灵魂永远有表达自己或改变外界的冲动,“巨匠”就是这种冲动的反面。祂克制自己,也克制其他意图。一切不受意图影响甚至束缚灵魂的存在,都与“巨匠”有关。从物质现实到心之壳,莫不如此。 包括季丽安在内,超凡者或厌世者会更明显地感受到这种束缚,从而产生本能地抗拒,在描绘镜像时,也将这种抗拒杂糅进去,结果就产生了赘余。 “缺乏知性的,机械的转变。”这种冰冷不带情绪的描述,也许会更接近巨匠的本质。 “教科书又错了。”季丽安喃喃自语。但教团一定知道这里的错谬。以自己的层次,所学的一切都经过别人有选择的隐瞒。 为何隐瞒是显而易见的,他们知道圣王会犯错,但这无须向外围人员强调。 心底里暗暗地,季丽安再一次对柯林感到倾佩。 有时她喜欢向对方炫耀学识,也单纯是因为被激起了好胜之心。柯林虽然会在基础和技术上显得迟钝。但如果是在更关键的地方,却往往会表现出极惊人的敏锐。 柯林的观点时常天马行空,有时甚至让季丽安觉得,这个人就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这样一来……应该有一半以上的线路是可以再次化简的。”她说: “而化简到这种地步,就可以将这个镜像镶嵌到灵素交换的组件中了……我试试能不能在今晚之内完成吧。” 因为之前层将炉床迁移到深层意识,这一部分的组件有不少是她自己增添的,所以再进行一次改进也就显得可行。 在最近几年里,经过柯林不断的剥削和磨砺,她的手法也在变得越来越娴熟。 …… …… 三小时后,也就是是午夜三点。柯林忽然醒来,看见入梦仪式的蜡烛已经燃尽。 这一次改造炉床,过程非常平稳。没有战斗,也没有死亡。所以柯林醒来时几乎没有感到什么异常。不像上次,甚至经历了心脏骤停。 那些烛光的一旁,季丽安不知何时搬来一把椅子,椅背朝前,她侧坐着,胸口靠在椅背上。现在正双目微阖,前额一低一低地打着瞌睡,淡金色长发如带般垂在椅子上。 让她帮忙看着仪式,结果却忍不住睡着了吗。 柯林缓慢起身,虽然是换季的时候,季丽安的病情似乎改善了一些,至少,不会咳得喘不过气来。对她来说,偶尔能将心思从链霉素上分出来一部分,也许是一件好事。毕竟那种无尽又无望的寻找,实在太消耗人。 季丽安的手背抵着脸颊,睡得很沉,而如果等到明天,那位叫艾蕾娜的禁酒局成员就会过来了。但柯林考虑了一会,打消了继续在这里试验物结效果的心思。天气还不算凉,所以取了条薄毯披在季丽安的身上,就离开了她的住所。 凌晨三点的河港区,就连那些夜场的莺莺燕燕都已经散去。柯林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煤油路灯的光线有些泛白。 天空中那轮雌月已经不再圆满,一抹阴影爬上她的边缘,将之修剪成凸月状。等那抹阴影彻底覆盖月面,也就是灵素潮汐到来的时刻。 到了那时一切都将得出结果。 在一幢幢楼房不规则的阴影下,柯林拐入窄巷,沿着墙根行走。炉床在悄然间开始运作。穿梭魔无声无息地浮游于那些无窗的墙壁间。 随着“巨匠”镜像的共鸣,它的身体开始物结。 柯林曾一度猜测过,如果让穿梭魔物结化,是不是就可以绕过幻觉的成像,看见它的原本面目。 随后,他就自己否定了这种想法,灵素转化为物质,不可能还完全保留着原来的样子。 在雌月猩红的光晕下,一抹异质的影子浮现在了地面上。 但即使早有预想,柯林也根本猜测不到,穿梭魔在物结下产生的样子,竟然和自己的成像结果会不一样。 岂止不一样,是根本没有沾到一点边,彻底的。 在不良的视野下,柯林只能看到那东西大概的轮廓,但仅仅这一点轮廓,也让他明白了自己刚才和季丽安完成的,是多么渎神的僭越。 某种流动的生物组织,在不断涌现。表面有枯朽树皮的质感,或者再贴切一些,是肿瘤表面的棘皮。其中偶尔夹杂着一些未发育成形的器官,不太明显,所以只像单纯的突起或斑点。 之所以要用“流动”和“偶尔”来描述,是因为此时它的生长还没有停止,也许也不存在停止。不知道,与其说这是生物,可能将之视为一种现象会更合适,从自己以太中的某个漏洞开始,它在向外蔓延。 圆心附近的组织是细嫩的,如同软体类新白的肉,但一瞬就老化成了角质般的存在。在它外缘的部分,组织已经腐烂为浆汁滴落,又在半空中就消失不见。前者极快涌出,后者飞速消逝。就像这个因物结而被勾勒出形状的“生物”,只是一条河流的某个片段。 穿梭魔确实是一个片段。 不定形的灵感,未明确的原因,也许它们是用来塑造另一个生物的材料,半成品,废弃物,本应该在虚界中永远混淆,徘徊。 但自己却越过了造物的巨匠,以拙劣的技巧,让它直接在现实中结出了罪孽之果。 如果可见灵素,是从完美流溢中剥落游离无处可去的碎屑。那么在这些腐烂碎屑中滋生的生物,又会以何种形式存在? 柯林控制着穿梭魔想要移动,结果却画出了某种轨迹。那些在前一秒被结实的物质残留在原位,然后在钢铁般的当啷声中坠到地上。 “巨匠”镜像依然充满谜题,它只能被配合以某个仪式使用,即使在精灵法术中也是如此。精灵施法,巫师物结。。像“炉床奥秘”这样能直接对精灵身躯进行物结的技术,柯林不知道世间是否存在第二种。 但是相比那些物结法术制造出的风雨雷电,甚至质解术凭空产生的黑色固块。今晚的成果才真正让柯林领会到了。 使用这个镜像,究竟是一种多么僭越的行为。 用意图聚焦着物结的组件,柯林小心调整着范围。生物组织的涌现随之放缓缩小,虽然仍在流动,但变得更为可控。 相比起幽灵般的灵素,这些是不再受频率影响的实体,因为更近似于物质,也许反而只会留下更少的痕迹。柯林暂时停止物结,让穿梭魔落到地上。 穿梭魔身上的肢节开始向地下延伸,因为不存在实体,它们毫无阻碍地渗入到了鹅卵石路面之间。 然后物结在一瞬间发动,某种岩石碎裂声也就同时响起。因为四周太黑,柯林走近蹲下查看。一截“物质”凭空在鹅卵石之间出现,而附近成片的地砖已经被挤压碎裂。 那截生物组织般的事物,正在腐烂消失,最终却连一滴脓液也没有留下。只剩一个边缘平整的小洞,幽深不见底。 (本章完) 第二十六章 新阶段,晨间私语 就在一夜之间,大量烈酒开始充斥在施塔德地下市场,就像是凭空从地下冒出来的一样。 有人说这都与传闻中的“中尉”有关,但根本没人能看透,中尉究竟是从哪里获得的货源。 也许中尉已经买通了整个海关,或者他拥有“点水成酒”的奇迹。还有人说,中尉已经从国境线修了一条几十公里长的地下管道,每到人们熟睡的时候,私酒就会像泉水一样从境外输送过来。而威士忌在地下奔涌而过的声音,被一些人误认为是夜晚的闷雷。 但无论他们怎么猜测,真金白银的奥里确实像洪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涌入到柯林的手中。 他控制的将近五十家地下酒吧,日流水已经攀升到了一万两千以上。 十月二十日,莱昂,第一位被柯林选中的退伍军人,提着一只扁皮箱走进了公国联合银行。出示钥匙并说出账户后,几个银行人员带他走向保管库。 一阵气压流泄声中,厚重的机械密码门打开一条缝隙。门外的光线照亮几排金属保管柜,莱昂按照编号打开其中一个柜门,将手中的皮包塞了进去。莱昂知道,那只皮包里装有巨量的奥里。这样的工作每天都要进行一次。他一边警戒着四周,收拾好一切,马上离开。 莱昂走出银行,到路边拉开了一道车后门。中尉的另一些手下正在这里监视着银行门口的一切。确定莱昂的工作已经完成后,车上的几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发动引擎离开。 ………… 柯林也曾尝试去调查“幕后者x”的身份,但进展有限。毕竟仅有的线索是一些银行保管柜的账户,而这些银行,绝不会透露客户的信息。 如今,柯林已经连续十天向幕后者上交利润。按照约定,他已经有资格将整个旧城的私酒市场收入囊中,成为这个巫师团体的唯一代理。 “但是我们在旧城的扩张,也许已经接近上限了。” 面对账目上数字疯狂的跳跃,班尼迪克特依然保持着冷静。 因为人手已经到了极限。 鲜红的烧伤面具后,柯林微微点头,早前在勾勒最初蓝图时,他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会追随“中尉”号召,并且符合条件的拿勒军人,到现在一共只征募到了两百余人,从一周前开始,军人的新增人数开始迅速下滑。 而通过这两百余成员可以直接控制的地下酒吧,五十余所就是极限。 对于这种人手紧缺的现状,柯林并不打算降低核心成员的招募门槛,因为那只会让组织变得脆弱。 “将核心成员直接暴露在组织末梢,本来就是危险的暂时做法。” 柯林隔着面具说: “为了进一步扩张,是时候把这批人往上提起来了。” 他示意班尼迪克特拿出纸笔记一下,斟酌片刻,接着说出了下个阶段的构想: “我们必须百分之百握在手中的环节,其实只有:信息,运输,价格,暴力。让这两百人专门负责这些,然后继续招募外围,将一部分酒吧交给他们……” “呃……”班尼迪克特一时没追上柯林的思路,因为,这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数字游戏: “抱歉老板,这四个方面是指?可能要记得更详细一些。” 于是柯林耐心地稍作解释: “我们只需要有情报能力,知道市场上有哪些人在交易;控制利润的定价权;压制反抗的暴力;秘密运输。这四点才是私酒组织的关键,掌握它们,就能控制整个系统。” “所以,这些活必须让核心成员来做,班尼迪克特。至于其他部分,我们全部可以交给外围人员。” “而他们应该是些像一次性杯子一样,随便抛弃也无所谓的人。” 任何组织都需要分层,秘密组织的分层则必须更加严格。 目前柯林已经在有意识进行这样的分层。实际上,以里卡多为代表的伙伴们才是这个组织的真正核心。 通过他们,甚至可以追查到柯林的真实身份。 而通过退伍军人这一层,只能追查到“海因里希”这个身份。 至于外围的“一次性纸杯”,则是指不掌握任何信息,也与组织命脉无关的人。换而言之,无论背叛,死亡或者落入敌人手中,都对柯林没有影响的人。 “扩张到这种地步,我们不可能再控制所有细节,所以必须要做一些取舍。”柯林说。 班尼迪克特点着头,迅速地在自己的小册子上记录着,开始明白下个阶段自己该做什么。 “另外还有一件事。”柯林想了想说: “辛西里区那边的酒吧,你考虑一下。下周之前,选出一间没什么生意的,假装被抢。” 班尼迪克特显然有疑惑,但他没有多问。柯林接着说: “象征性地留四百瓶酒在那里,安排几个我们以前抓的人。等对面的人来了,让他们在那里被枪决,伪装成在抢劫中被打死的人。” “其实抢劫的人也会配合我们。再往后,我们每周自毁两个酒吧,人员转移到旧城来。其实也不需要什么成本,别问为什么,去做就好。” 这件事是朱莉欧的要求。最近有很多人开始关注她,作为女族长,她逐渐压制了那些挑剔的声音,无论出身还是实际能力都得到了承认。 只是随着越来越多的私酒贩子从南施塔德被肃清,她那边也开始面临压力。 朱莉欧绝不能被人看出,自己在庇护“中尉”的人,所以必须在马里齐奥察觉到异常之前,让卡佩罗的人“一视同仁”地洗劫中尉的地盘。 班尼迪克特也没有多问,默默将柯林的安排记了下去。 而柯林一边检查着班尼迪克特带来的账本,一边思索自己还有没有遗漏的地方。 随着组织在旧城进一步扩张,被断了生路的旧代理们,将会开始最后的反扑。 同时新成立的禁酒局也已经投入运作,歌蒂提到的那个“莱纳斯”,就是其中的头号专员。 从铺天盖地的报道和传单来看,莱纳斯现在风头正盛。不知道面对这满街席卷重来的私酒,他又会有什么样的动作呢? ………… 艾蕾娜从睡梦中醒来,睁眼看见的第一幅画面,就是季丽安平静的睡脸。 她的睡相很好,隐约能听见她细微的呼吸声。胸前柔软的被子,似乎在轻轻地起伏着。 季丽安的家中只有一张单人床而已,所以理所当然地,两人只能暂时睡在一起。 也许是昨天又熬了夜,季丽安今天起得晚了些。可是艾蕾娜又睡在靠墙的里侧,想要下床,就必须从季丽安身上跨过去。 她小心地收拢黑色卷发,将一只手支撑到外侧的床沿,想将自己平移出去。结果当艾蕾娜从季丽安的身体上方经过时,她看见对方的睫毛微微颤抖,眼睛慢慢地睁开了。 季丽安的睡眠总是很浅,现在稍一受振动就醒了。她睡眼朦胧地看着眼前,结果就看到了艾蕾娜有点惊慌的表情。 不知道为什么,发现季丽安醒来后,艾蕾娜反而停下了动作,怔怔地与季丽安对视着。 “我……” 然后是季丽安先回过神来,急忙用手捂住口鼻,将头转向一边,声音微哑地说: “不要靠那么近啊,还是可能会传染的。” 淡金色的发丝滑倒一边,露出了洁白的耳廓。 “如果真的会传染的话。”艾蕾娜轻柔地说: “那在八年前,我就已经被传染了。” 她的声音与季丽安截然不同,轻盈得像瓷杯磕碰,群鸟晨间的啼叫。 季丽安依然用手捂着嘴,但听到艾蕾娜的话,缓缓地转回了头。艾蕾娜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观察故友面容,八年的病痛折磨,让季丽安失掉了往日的锐意和灵气,却又开始突显另一种美感。 就像一副因受潮而不再鲜明的画卷,脆弱的同时,又显得格外飘渺。 “也许因为你太迟钝了,所以才不容易得病。” 季丽安说着,嘴角也不禁出现了一抹微笑。不知是在为艾蕾娜庆幸,还是想起了过往时光。 在她被诊断出肺结核之前,与艾蕾娜曾是室友。淡从季丽安病情的进展来看,在被诊断之前就已经至少患病了一年。但是经过这一年时间,艾蕾娜的身上却没有出现任何受感染的迹象。 所以现在季丽安才会同意,让艾蕾娜来到她的家里暂住。 “如果我的情况只是特殊的话,那其他人中也总该有一两个被传染的吧。”艾蕾娜说。 毕竟是教室那种密集环境,而且又是毫无防护的状态下: “但是结果……一个都没有。”艾蕾娜说着,声音微微低了下来,不知她在想些什么,神色开始变得痛苦: “季丽安……你走了以后,被查出感染的人一个都没有……” 艾蕾娜低声地重复着这句话,眼眶泛红,开始浮出泪水。 季丽安不明所以,她慌乱地想抬手替艾蕾娜擦拭眼睛,结果却越擦越多,反而让那些泪水打湿了自己的脸颊。 “怎么了?哎,你别哭呀……” 艾蕾娜向来是个心智坚强的人,所以才能从数百人中脱颖而出。季丽安有些难以想象,是什么可以让她的情绪忽然失控。 “……也许,你本来可以不用受这些苦的。” 回想着这两天目睹的生活,艾蕾娜几乎是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 “也许你的病根本就不是肺结核……根本就没有传染性呢?” 第二十七章 死亡之吻 “不可能的,就算教团的医生是误诊,我这些年……” 她相信自己不可能会弄错。 季丽安虽然在笑着安慰艾蕾娜,抚摸着她垂落在自己眼前的黑色卷发,但声音却轻了下去,若有所思地将视线转向一边。 “……是想到些什么了吗?” 艾蕾娜觉察到了季丽安神色的不自然,于是轻声问道。 季丽安移回目光,定定地看着艾蕾娜的眼睛,感觉对方的呼吸拂过裸露的锁骨,稍微有些痒意。 从自己被逐出教会学校至今,这八年间也没有传染任何一个人。这原本是令季丽安颇为自豪的一件事,证明自己防护措施到位,也没有影响到别人的生活。 但是经过艾蕾娜的提醒,这不像是只用“措施到位”,就能解释得过去的。 她亲自在显微镜下找到那些病菌。与书籍上手绘的插画略有些差异,但她以为这是手绘和实物的区别,又或者自己体内的是未被发现的亚种。 但是。 “我曾在一些小鼠身上做过试验……” 季丽安略有些失神地回忆说: “把病原体接种到它们的身上,结果一只都没受影响。我以为,只是小鼠不受这类病菌感染。” 或者,它们只针对人类。 “季丽安。” 艾蕾娜中断了季丽安的回忆,她的情绪在一点点恢复,喃喃地说: “……如果能证明你的病根本没有传染性。” 这是我当时本来应该去做,却没有做的。她说: “那么你是不是就可以……” 回到教团。 “不可能的吧。” 季丽安用手指抵住了艾蕾娜的嘴唇,勉强笑着说。但心里却忍不住想了下去。 回到教团……甚至在八年前的当初,自己就不用被教会学校驱逐出去。 不至于沦落到这种地方。 不会过上这种人生。 接受过神学教育的季丽安,时常倾向于将自己的所受的痛苦合理化,将之视为某种试炼,或者注定的痛苦。 但如果,这一切只是毫无意义的误会。 “但这只是一个猜测而已啊。”她说: “可能,真的是我平时比较注意。因为能想到的我都做了,带好口罩,炖煮日常用品,控制距离……” 季丽安掰着手指,呢喃般地细数自己平时做的努力。 “这不仅仅是为了过去,季丽安。”艾蕾娜说: “如果可以让老师引荐你回到教团,等他们发现你的才华,你就会得到最好的救治。” “发现才华,你说得好简单。”季丽安以为只是在打趣她,有些羞恼地说。 “我是认真的。” 艾蕾娜曾见过一簇令她无比痴迷的火焰,如今她凝望季丽安的瞳孔,发现它依然存在于这眼神中: “是你的话,绝对可以。” 艾蕾娜一直觉得,绝大多数人都低估了季丽安。 教会学校的老师会为自己这样的庸才欣喜,但如果他们遇见季丽安这样的天才,则只会慌乱。 因为艾蕾娜的凝视,季丽安不禁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盖住了眼神: “不传染小鼠,可能是因为它只传人类;在一年中都没有传染给你,也许只是接触不够浓密,病原体交换量不够呢……” “那来试验一下吧。” “诶?” “试试看,到底会不会传染。” “要怎么做?” “这样……” ………… 忽如其来的柔软。 一个带着死亡气息的,危险到极致的吻。 不知是源于肺病,还是来自别处的窒息感,几乎将季丽安的意识淹没。 她睁大了眼睛。 许久之后,季丽安还无法相信艾蕾娜做了什么。而当她从失神中恢复时,后者已经直起上身,以身姿平稳坐在季丽安的小腹上。 艾蕾娜的脸颊微微泛红,正用手背揩拭着嘴唇,视线却偏向了另一边。 “你疯了吗。”季丽安小声地说。 到这时她才明白,为什么艾蕾娜会一直要求在自己家落脚。 “如果是为了你的话。”艾蕾娜小口地含着什么说。 可以为你去死。 世上只有两个人能让艾蕾娜渴慕到这种地步,一个是她的老师莱纳斯,而另一个就是季丽安。 她一直在为两人身上的某些特性而嫉妒,以及痴迷。深深认为他们,比自己更值得活下去。 艾蕾娜就这么坐在季丽安的身上,换上了轻柔的衬衣,细腻的袜子。 穿好衣物,艾蕾娜从床上起来: “如果到下周末之前,我的身上都没有出现什么症状的话。”她回头对季丽安微微一笑说: “那我就去向老师提议,介绍你去达纳罗的公国圣省。” 季丽安将脑袋半埋在松软的枕头里,侧脸看着艾蕾娜起身,眉宇间笼上了一层忧愁。 “知不知道……如果你被传染的话,并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问题。” 还可能会进一步传染给其他人呢? “正好接下去两天是周末,我可以在家休息。”艾蕾娜整理着扣子说: “下周上班的时候,我也会做一些保护措施的。” “那如果潜伏期可能有好几个月呢?”季丽安说:“如果有的人永远不会发病,却又可以传染给其他人呢?” 听到朋友的疑虑,艾莱娜回到床边,用两只手捧住了季丽安的手: “可能性是无穷无尽的,而且,没有大量病患的样本,就什么都不能确定。”她说: “像这样小心怀疑下去,我们永远不能解决问题。” “所以,就让我来当你的第一个样本吧。” ………… 但在这段时间里,季丽安也一直在向艾蕾娜打探着禁酒局的动向,并且在白天艾蕾娜出去工作的时候,将它们转交给柯林。 比如头号专员是一个叫“莱纳斯”的人,拥有金色和黑色混杂的长发,准备从货源入手解决施塔德私酒泛滥的问题。 正是因为这些信息,柯林也针对性地做出了措施,使得组织的扩张变得更为顺利。 就在这个清晨往前一天的午后,柯林与季丽安也在平时习惯的露天咖啡店见面了。 “他们已经注意到有很多货重新进入了旧城,但一直查不到来源,所以莱纳斯也有些焦头烂额。” 季丽安斜斜地带着帽子,被黑色薄纱遮住了半张脸。说到这里,她抿了一下小杯中浓烈的鄂图咖啡。 柯林一直用单手支着侧脸,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莱纳斯不太相信其他的禁酒专员,实际上,他甚至很少出入禁酒局的办公厅。莱纳斯似乎认为,这些只经过短暂培训就草草上任的人,迟早会被腐化。”季丽安说: “或者他还在忌惮着其他的什么。” 柯林想了想: “无论原因是什么,如果只有他和艾蕾娜在行动。他们是打不开局面的。” 季丽安微微点头: “但你是知道的,莱纳斯和艾蕾娜都是公国圣省的人。”她顿了顿: “和我这种不一样……他们是,真正的超凡者。” “之前禁酒局能在短时间内确定市面上货物的来源。并不完全是依靠常规的手段。” “也许那种措施成本不菲,但从艾蕾娜的动向来看,我觉得,他们会故技重施。” 季丽安将小巧的瓷杯放回到茶桌上,认真向柯林提出警讯说: “预测学手段。” 第三十章 拥抱未知 柯林从老旧的宅邸的正门离开,轻快地走过狭小的花圃,就像是刚拜访完好友,就连衣物上都没有留下褶皱。 那位代理只是暂时在这里躲避,所以无论是宅邸里还是他自己身上,都没太多有价值东西。 乔凡尼一直在铁艺围栏外等待,最近随时可能下雨,所以他柱着一把黑伞。看到柯林走出旧宅,他也将伞拎起,背部离开了倚靠的墙壁。 “对手是擅长处理灵体的第一类世系,所以你又觉得我会输。” 知道这是乔凡尼选择在场外等待的原因,柯林将断锁挂回到铁门上,就向他宣告了结果: “上次和赤二星对决,我赢了;而这次,赢的人依然是我。” 上次在北郊与巫师对抗时,乔凡尼就在开战前选择了回避。 能活到四十多岁的獠牙,深谐保命之道。确定大概率的安全之前,不会真地为柯林出生入死。 “我只是说你‘可能’会输……而可能会发生的事,终究会发生。”乔凡尼说: “我只是想再活得久一些而已。” 毕竟将卡佩罗的延续当作信念,也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以前帮阿雷西欧做事时,你也是这种态度吗?” 柯林摘下遮指纹的白手套,放进上衣兜里。他们一起从石阶走下。为了尽快离开现场,步伐稍有些急促。 “阿雷西欧?不,你们完全不一样。”乔凡尼说: “我认为现在的你,比背弃信条后的阿雷西欧还要危险。” 阿雷西欧在每次动手之前,会耐心地等待半个月以上。而在同样的时间里,柯林已经杀死了六位巫师。 柯林欲望比阿雷西欧更强烈,放肆,而且焦急不已。 他比阿雷西欧更喜欢孤注一掷。 柯林没有回应乔凡尼的评价,他当然知道,自己每一刻都走在钢丝绳上。 “但你不可能永远幸运下去。”乔凡尼说。 在巫术对决中,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即便阿雷西欧也有失手的时候。 “我的侦察也可能会出错,故意对窥视者做出伪装,本来就是惯用的手法。”他说: “也许那个送奶工曾受人指使,而目标在前两天,只是假装成了进入虚界的样子。” “或者这其中没有阴谋,只是刚好因为一点意外,今天他没选择在这个时间进入虚界。” 无论是哪种,柯林今天都有可能面对极其危险的对决。专精于虚界探索的第一类巫师,无疑是穿梭魔的天敌。 “你不可能永远幸运下去,迟早会被迫和这种对手正面战斗。到了那时候,你又有几分能赢下来的把握呢?” 乔凡尼不想将自己的性命押注在这种狂人身上。 “我从来都没有完全的把握。”柯林说: “你说得没错,所以,我也一直不强迫你必须跟上我。” 不确定性总是会带来莫大的恐惧。 但在逐渐习惯这种恐惧之后,柯林却开始发现:与其说自己在被迫地面对,不如说是在享受它们。 两人走到了幽静石阶的尽头。前面是马路,马路对面是一处广场,马车与汽车相互拥堵,铃铛和喇叭声在交响着。 狭窄的视野忽然变得极为广阔,仿佛回到了喧闹变幻不定的嘈杂世界。 柯林看着这繁乱的景致,随着各个层面的推进,他开始意识到将一切都完美控制在手中根本是不可能的。而自己应该怀有的心态,恰恰是拥抱未知。 “我已经把自己能做的,都做到了极致。” 他张开双臂,回头对刚走下阶梯的乔凡尼说: “至于剩下的那些不确定,不正是你最喜欢的‘刺激’么?” ………… 最终,艾蕾娜的双休日还是被取消了。 因为私酒组织在施塔德的发展,远远超过了莱纳斯的预料。 “随便在街上找三个送报纸的孩子,就有一个在为他们干活。” 当然这些人几乎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只是每天去各处地下酒吧取货,对私酒组织的认知,和普通熟客没什么区别。 莱纳斯将买到的威士忌收到包里,走到路边,在手中的记事本里写下了什么。 两处地下酒吧的地址,以及它们背后的影子:施塔德机构。 听起来根本不像地下帮派,而是什么合法的正规组织。 “今天感冒了吗?” 收起记事本后,莱纳斯忽然问道,就像刚刚才看到艾蕾娜带着棉质口罩的脸。 “咳,咳。”艾蕾娜咳嗽两声,当然,是假装的: “是有些不舒服,但算不上多严重。” 手指卷动着肩膀上的卷发,她说。 成为季丽安样本的第二天,艾蕾娜的身上没有出现任何症状。 “我只能说……注意休息。” 莱纳斯虽然口头上这样说,也知道他们现在不可能挤出空暇的时间。 莱纳斯的团队,除了他和艾蕾娜之外只有四人。这些天他们已经跑遍了整个施塔德,有人在通过电报与海外的各家酒厂联络,试探地询问最近有没有大卖家出现。 施塔德这座门户般的城市正在迅速糜烂,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私酒还没有大规模向同盟腹地输入的迹象。 但根据施塔德私酒泛滥的现状,莱纳斯很快意识到,这条路线足够私酒商在短时间内运进大量仓储,现在只切断走私路线,可能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必须在切断运输路线的同时,查封那些私酒商的仓库。 “这下又多了两个疑似地址。” 记下结果后,莱纳斯又将手中的记事本往前翻去,对照之前的记录: “而且没一个是和之前重合的。” 旧城里到底藏着多少地下酒吧。 “哎。” 回想着工作地图上密密麻麻的标记和箭头,艾蕾娜也不禁感到一阵无力。面对这种规模的地下交易,光凭他们六人,就只能四处疲于奔命。 “虽然大家都愿意付出时间,但很明显光靠我们几个是不够的。” 一整个上午的工作进展甚微,艾蕾娜疲惫地说道。 前几天,莱纳斯一直在盯那些出现在酒吧的运酒车,但没法判断它们是从哪开过来的,而且卸完货就被归还到了几家不同的租车行。 于是他们想从其他的外围人员身上获取线索,结果没有获得任何确切的信息。目前莱纳斯掌握了将近三十个疑似仓库的地点,但想进一步排查,无论是靠人力还是精密预测学,都需要耗费大量时间。 而且在他们行动的同时,私酒商也随时可以将货物转移。 “为什么不让其他专员去做呢?” 艾蕾娜有些疑惑地问。她知道那些只经过临时训练的人不算可靠,但让他们参与一些重复低级的工作,总也不存在什么问题吧。 因为之前调查的只是少量走私路线,所以她赞同六人团队单独行动。但现在人手已经明显紧缺,莱纳斯却始终排斥调用禁酒局的人力,这就难免让人困惑不解。 莱纳斯始终对这件事避而不谈,反而让艾蕾娜更加好奇。 团队内已经出现了一些私下的讨论,艾蕾娜也忍不住当面提出的疑问,莱纳斯知道不能再隐瞒下去,沉默了一会之后,他淡淡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那些专员都是公国本地出身的,在他们之中,一定向达纳罗方面效忠的人。” “埃德蒙德大公?”艾蕾娜想了想: “可就算禁酒局里有大公的党羽,我们也没必要刻意回避吧。” 在艾蕾娜的认识中,莱纳斯绝不是会为了派系之间的权力斗争,而故意拖慢公务进度的人。 但是接下来,莱纳斯却进一步说出了怀疑: “不到半个月时间,这个忽然冒出来的‘施塔德机构’就接管了整个旧城,而且,公国各方面的人都像是对他们视而不见一样。” 听到这里,艾蕾娜的背后已经悄悄泛起寒意。莱纳斯稍作停顿后,轻声说道: “你说在这背后,会不会是那个人点了头呢?” 细纲和设定问题 之前说过,如果我开始大段甩出跟当前情节关联不大的设定,那就是..卡文了。 因为卡文不敢往下推剧情,又不想停更,就把一些本来应该留到后面结合情节交代的设定提前丢了出来。 我反省一下,这种态度确实有问题…… 第二卷开始以来,残留的线索太乱了。有些本应在第一卷结束的没有干脆断掉,有些线索因为把力量表现抬高而被临时插了进来(原计划中柯林直到冬至后才会到子月,开书前的我太天真了,所以仓促地把大家的等级都抬高了一截)。我掐指算起来,现在的施塔德居然有十方人马在为不同目的竞争和纠缠。正在筹备红石生意的卢卡,神学院和柯林的伯父克雷吉,当局和教团合作的禁酒局,朱莉欧手中的卡佩罗,依然恪守传统的旧五只手,背叛了老家的守灯人和灯女计划的执行者,地下巫师的代理人组织,柯林掌握的军人团体和他过去的小伙伴们,再加上不知道有没有看穿柯林在骗她的季丽安…… 有点爆炸。 不可能把这线都并列着进展,只能选一部分当明线,一部分当暗线。但即使把其中一半都藏起来不谈,节奏也会因为东沾一下西沾一下非常散和缓慢。自我感觉第二卷开始就一直处于“漫游”的状态。开书前很怕没东西写,结果把故事线堆砌得太多,多而无当,怎么办我慌死了。 可能只有列出细到场景和节拍的细纲才能救我了。功力不够,这种复杂的局面靠每天随想随写是处理不好的,快动笔恐惧症了。今天把以前看过的一些关于提纲的书回顾了一下,试着整理下细纲。对现在写的类型和自己的水平来说,可能这才是提高更新数量和质量的唯一解了。 还有些读者觉得设定本身很简单,是我故意把它讲得复杂了。其实不是这样,有些地方确实渲染了一下逼格,但整体没有故弄玄虚的意思,反而一直忧心太复杂了。 会显得晦涩和不明确的原因应该是,《旧神残梦》有一个出发点和其他人不太一样,那就是“设定”不仅仅是舞台背景。我的意图不完全在于讲清楚设定,还在于塑造那些求索真相的人。 大部分网文用上帝视角讲清楚设定就专心投入到故事中,这些设定是绝对正确的,因为本身是舞台布景所以要尽可能干脆,故事主体则是主角的冒险。哪怕后来出现什么世界观真相的翻转,本质上也只是主角冒险经历的转折,朋友变成了敌人,boss原来是谁谁之类的。 而《旧神残梦》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地方在于,这本书很重要的故事线就是土著们磕磕绊绊地去认知这个世界,并以不完整的知识建立起各种上升道路的过程。所以这里没有“天然的等级”,大部分设定也都是不明确的猜测口吻,全部以土著的视角来写。认知世界的进程本身就是这本书要讲的故事,是有情节的。柯林确实会达到真相,但对真相的探索不是一个异界人来了就忽然做到的,他只是踢出临门一脚,而这个求索的过程在之前就已经持续了数千年。 可能写这种认知史除了吃力不讨好之外,还很不自量力,以自己的能力和知识水平想要虚构出一堆学科和它们的历史是不现实的,肯定有些地方显得可笑。但这是这本书最初的出发点,从简介就能看出来。 写出来是比想象中繁琐太多,第一本书除了地狱难度,还安排了一个不现实的写作野心,但还是想尽可能把这点写好吧。 请假一天试着往后面排细纲。不过细纲的问题总体还在摸索,不知道有没有大佬来拯救一下我,我也想每天哗啦啦写一万字啊。 第二十章 留言与执法者 柯林不知道自己留在现场的信件,最后究竟会落到哪些人手中。 是剩下的几位代理者,还是北部组织幕后真正的主人。 虽然现在还无法确认,这些“主人”是否真实存在。这只是柯林的一个推测。因为现在看台前的几位代理者,怎么也不可能将几十位巫师整合起来。更不用说代理者的人选已经更迭数次,相互之间貌合神离。 所以对这一切更合理的解释是,这个“北部组织”之所以会成立,其实是另一帮人的手笔。这些人一边通过这个组织秘密获利,一边躲在幕后,而且将自己的真实身份掩藏得很好。 他们可能就是那些地下巫师中的某些人,也有可能不是。 而柯林留下的这封信件,就是写给这些“假设中的主人”的。 …… “我的名字是,海因里希。” “有时我也被人称为‘中尉’,如果是消息灵光的人,应该在几周前就听见过这个名字。但现在,我却不得不以这种方式向你们传达讯息。” 昨天的凌晨,柯林在自己的小阁楼里写下了这封信: “因为如果我不将名字留在这里,那么恐怕到几天之后,你们的代理也依然弄不清楚状况:是谁袭击了这个分销中心,又为什么在得手之后分文不取……” “因为他们从来不了解这座城市的情况,却又冒然派人进入我的地方。我知道这只是愚蠢的无心之过,但面对犯错的人,我的组织必须施以惩罚。” “接下去的日子里,我将会向以下五位代理展开攻击,他们分别是……” “或者你们看到这封信时,我的目标已经只剩三位。” 信件中详细罗列了五位代理的名字和住址,以示意代理手中脆弱的组织,是多么的四处漏风: “而在此过程中,我绝不会不损害你们的利益,就如同今晚一样。因为你我都清楚:我们之间未必是敌人……” “……想必这五位代理并不能令你们感到满意。北部组织已经建立了两个月,但旧城的局面却还完全没有打开……你们提供了优越的条件,但他们却只上缴低得可怜的利润,而且带来数不清的暴露风险。” “最近代理在频繁更换,大概你们在考虑让他们之间进一步展开竞争。但想必经过这段时间,你们也已经明白:只要这些代理仍在依赖一盘散沙的安赫黑帮,建立起来的私酒组织就永远不成气候。 这些代理的表现之所以不好,其实与他们的个人能力关联并不大……” “同样也是因为上述五位代理的无能,我已经决定向旧城进军。接下去两周内,我的人与他们之间将开始战争,不留情面的战争。而我从他们手中夺取的地盘,也许可以向你们提供更高比例的分成,只要你们同意……” “如果你们允许充分竞争,也许,我会为你们提供一个全新的选项。如果你们愿意去了解在过去一周中这座城市的南部发生了什么,可能你们就会重新评估现任几位代理的价值……” “我尽可能向你们表达足够的敬意,但这仅仅是一个提议,而不是请求。因为无论你们是否同意,我都会将自己拥有的一切投入到这场战争中,你们的态度仅仅决定着,你们会不会是我的敌人……” “最后,希望我们都能从这场变化中获益。” “——海因里希中尉。” 当四轮马车回到伯父的宅邸时,时间已经是九点二十分。柯林从车厢里弯腰走下,一边向里卡多道别,一边在考虑是不是已经该弄一辆代步的汽车。 最近,自己似乎每天都要在缓慢颠簸的马车上,度过近四个小时。 而且随着私酒交易规模在以后扩大,自己的组织也将需要更多的卡车。 在那封留在现场的信件中,柯林留下了一个等对方回信的地址,以商议进一步合作的细节。 当然即使有回信,柯林也不会亲自去取就是了。 …… …… 同一时间,辛西里区的某家地下酒吧里。 刚上任的禁酒专员,一头黑发的艾蕾娜小姐,正盯着自己面前的那杯黑麦威士忌犹豫。 上午她才刚刚离开火车站,匆忙地将行李安置在季丽安的公寓,顾不上与阔别近八年的友人寒暄太久,就换上制服赶去河港区的警局报道。 在警局角落一个杂乱无比的办公室里,她见到了与自己分别不到一周的上司,莱纳斯。一个三十五岁上下的男人,但他留了长发,而且随便捆成马尾垂在脑后。头发的颜色很脏,就像是把暗金色和黑色两种颜料胡乱沾到了一起。 “老师。” 艾蕾娜站在门口,带着几分崇敬轻声唤了一声。听到声音,莱纳斯从手中的若干份材料中抬起头。看到艾蕾娜的脸后,他困惑了两秒,才恍然大悟似的: “哦,你也是打算提前过来的。” 禁酒局自身的办公场所,要到四天后才能投入使用。比正式任期,莱纳斯实际上提前了十天左右来到施塔德。 在禁酒局介入之前,与私酒有关的案件都由当地的警探负责。所以莱纳斯就托了一些关系,借用了这里的一家废旧办公室,每天出门调查之余,就埋头到档案堆里翻阅起相关的记录。 当然,在这里只能找到一些很边缘的材料。大多数和一个月前的几宗酒车劫案有关,对于调查施塔德遍地开花的私酒贩子来说,它们的价值有限。 艾蕾娜小心地走进了这间像杂物间一样的办公室,狭窄而脏乱,感觉已经好几年没人用过了。 莱纳斯只整理了自己使用的一小块桌面,上面整齐地摆放放着他自己带来的工具,标尺,地图,记号物,放大镜。 他的指间始终夹着烟,但是烟灰都被好好收拾了起来,一点都没有落在外面。 看着那张密集地放着标记物的地图,艾蕾娜稍微感到了一丝好奇。 “你来得正好。”莱纳斯随手取下了挂在椅背上的外套,站起来后,又俯身在一张白纸上迅速地抄下了几行地址: “我正打算出门去几个地方,如果你稍微晚来一步,也许我们就错过了。” 对于这样风风火火的莱纳斯,艾蕾娜却感到熟悉和习惯,自然而然地跟上了他的节奏。 一如既往地,她没有去询问为什么之类的问题,而是直接说: “那我去把身上的制服换一下,您稍微等我两分钟就好。” …… 但是七个小时之后,艾蕾娜却在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不问清楚,他们究竟是要去哪。 虽然看到莱纳斯桌子上的地图时曾一度感到困惑,但她怎么也想不到在这短短的一周时间里,莱纳斯已经摸清了施塔德十几家地下酒吧的位置。 而在这短短的七个小时里,他们已经跑过了其中的九家。进了这种场合必须点酒,但她不愿饮下哪怕一口,结果都是让酒杯原封不动地摆放着。 艾蕾娜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作为禁酒专员工作的第一天,竟然为私酒贩子带来了将近十个奥里的营业额。 “这十七家地下酒吧中,有十五家是稍微用点心就能找到的。”莱纳斯看似不在意地说,但他的神色稍有些凝重。 能在旧城和辛西里区找出这么多地下酒吧,并不是因为他有多强的搜寻能力,而是私酒已经在施塔德严重扩散。 又抿了一口玻璃杯中的私酒,莱纳斯稍微皱起了眉头。作为来自同盟腹地的人,他并不习惯酒精的气味,但依然在努力感受,然后咽了下去。 接着莱纳斯取出了一只小瓶,一边张望着,一边从酒杯中收集了一些样本,小心收入上衣内侧。 艾蕾娜望着自己身前的另外一杯酒,对于莱纳斯的举动有些不知所措,也有些不解: 既然已经确定了这些地下酒吧的位置,为什么不直接带人来查封它们呢? 是现在人员还不够吗? 仿佛看出了艾蕾娜此时的困惑,莱纳斯拿起自己的杯子轻轻晃荡着,侧头问说: “对于这些酒,你是怎么看的呢?” “……怎么看?” “现在的你能非常确定地说,它们是恶的东西吗?” 艾蕾娜犹豫了一会: “我觉得……能。” 看着她的眼睛,莱纳斯轻松地笑了起来: “不,不用欺骗自己,我知道你做不到。” 施塔德出身的艾蕾娜,其实是个辛西里人。她的背景与里卡多类似,家族中还保留着浓重的传统。在未成年时,她曾数次在祭祀中接触到酒。 而即使撇开这些不谈,酒对她来说也仿佛是一种天经地义的存在。艾蕾娜的不少家人都有饮酒的习惯,难道要她认为这些人都是邪恶的吗? 但这与她自己触犯禁令是两码事。 “这样说吧,不管调来再多的人,也没法把地下酒吧从施塔德禁绝。” 在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三天,莱纳斯,禁酒专员在公国的头子,就非常明智地意识到了这点。 “所以,我们以后也应该学会和这些地下酒吧‘相处’。” 艾蕾娜有些呆滞地望着莱纳斯,几乎不相信这样的话会从自己老师口中说出。 从教团出来的人,往往有着更强的道德感。而艾蕾娜正是从莱纳斯那里受到熏陶,她一直坚信,无论是不是身处教团之中,他们都必须恪守许多重要的原则。 “‘相处’?您的意思是说……” 执法者怎么能考虑与违法者相处?难道从私酒贩子那里收受贿赂吗? “当然不是。” 莱纳斯一边回答着,一边注意着角落里的几个保镖,他们身上没有油滑之气,似乎有些不适应这种场所。但却又在老练地留意着场中的每一个人。 这根本就不是街上的混混,反倒像是受过训练的军人。 “我们先离开这里吧。” 说话间,莱纳斯已经将自己的酒杯端起饮尽,然后起身挤入了杂乱的人群。艾蕾娜见状也匆忙跟上,但她留在桌面上的酒,依然一滴未动。 …… 两人从乌烟瘴气的地下酒吧走出。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从地下酒吧这一头入手,这样一家一家地去查封,我们只会疲于奔命。” 莱纳斯走到河岸边站定,他划亮一根火柴,点燃了手中的烟: “它们只会在越来越隐蔽的地方重新出现,而我们的人也会被一点点腐蚀。” 他叹了一口气说: “这样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我们必须要从货源入手。” 之所以要去这么多地下酒吧,目的不是确认具体的店址,而是为了寻找他们背后的酒精供应者。 “货源?” “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来施塔德?” 莱纳斯来自同盟腹地,在公国圣省中也有着很高的地位。其实他并不是被谁下调到了施塔德,而是自己要求来到了这里。 艾蕾娜原以为这是因为施塔德的私酒贩子特别猖獗,违禁的情况也特别严重。但现在看来,老师的打算似乎并非如此。 “因为无论陆路还是海路,施塔德都会成为私酒输入的重要关口。”莱纳斯说: “但如果控制住了施塔德,就可以控制埃德蒙德公国的私酒输入,控制公国的私酒输入,整个同盟西南的情况也许就会得到缓解。” 既然地下酒吧是管不过来的,那就釜底抽薪,专门打击他们的货源。 这听起来很美好,但是艾蕾娜稍微一想,就发现了这种思路的漏洞。 “可是就算境外的酒一滴都进不来,也总有人可以在国内偷偷生产。”她说。 即使旧城里可以勉强控制住私酿的情况,那贫民窟和更加广阔的乡野呢?这又怎么可能禁止得了。 “是啊,你想的没错。”莱纳斯说: “所以我的方法最多在两三个月里生效,等他们弄来新的蒸馏设备,私酒就会席卷重来。” “我只是想寻找最有效率的做法,毕竟,这是我的职责。” 即使从长期来看,不存在成功的希望,而且对以太污染的治理效果甚微。 “这真是一条愚蠢的禁令。”莱纳斯感慨说:“一条必将失败的禁令。” 八年来,艾蕾娜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无力的老师。但即使在这种毫无希望的局面下,他依然选择采取最大的努力。 “可是……”艾蕾娜犹豫着说: “如果这是一条不合理又毫无意义的禁令,我们又为什么要去捍卫它呢?” 莱纳斯望着明暗不定的河面,低声地,就像是在对自己说似的: “因为它是法律,而我是执法者。” “它是否合理,与我无关,只与立法者有关。” 细纲在排了在排了,情节会推的。 (本章完) 第二十一章 一吨军火与新合作 柯林作为切斯塔洛家族派出的代表,每隔一周左右,就会向卢卡汇报卡佩罗查禁私酒的进展。 距离卡佩罗家族正式开始行动,时间才过去了短短两周,但南施塔德已经有十七个地下酒吧被清理出来。光计算劫掠的所得,价值就在十几万奥里左右。五位族长在惊讶于私酒贩子向南施塔德渗透之深的同时,也一致对这样的成果感到满意。 他们大多还有没有意识到,这一切只是在为“海因里希”扫清竞争对手。一个真正能撼动五只手地位的势力,正在他们的帮助下悄悄崛起。 卢卡依旧在“阿斯旅馆”的顶层办公,不知道为什么,最近的他似乎异常忙碌。柯林坐在他的办公桌前,不急不缓地,向他汇报着卡佩罗的每次袭击的经过,从线索的发现,人员消耗,到事后尸体的处理,柯林交代着所有细节。 除了对“中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卡佩罗的行动本身不存在问题。所以柯林只需要将一切如实报告,没必要编造什么。 也许是出于信任,卢卡没怎么留意柯林说的内容。他在忙自己手上的事,只是偶尔记下柯林口中出现过的数字和名字,以便需要的时候核查。 等到惯例的汇报结束之后,柯林就准备自己离开,结果卢卡却又叫住了他。 他插上手中大明尖钢笔的笔帽,一边从座椅上站起,一边随口问了一句: “……这段时间里,你听说过一个被称为‘中尉’的人吗?” “没有,怎么了?” “是从马里齐奥那边来的消息。”卢卡说: “他怀疑不止北边那帮人来到了南施塔德。另外还有一批人,可能是几年前从拿勒回来的军人。”卢卡皱了皱眉说: “而且最近总是有人提到‘中尉’,所以我顺便问一下你,在卡佩罗那边听说过什么吗?” 柯林想了想,回答说: “卡佩罗那帮人,您是知道的,很多时候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在和谁火并,现在,应该也只记得要毁掉每一个地下酒吧。” “所以,我在那边从来没听说什么‘中尉’的事。至于中尉可能是谁,这些私酒贩子还在各自为战,分有若干派别。如果我来猜测,这个中尉可能就是其中的哪个头目吧。” 卢卡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现在死在卡佩罗家族手上私酒头目,少说也已经有七八个。但他们大多没有名字,因为也没人去深挖他们的身份。 这样一来,即使现在“中尉”被卡佩罗的人打死了,恐怕也得过段时间才有消息。 虽然现在是卡佩罗冲在最前面,但不能指望这些人能留意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最后还有一件事。”卢卡说: “听说最近有人在大量买进枪械。我猜现在,只有酒贩子才有这种财力和需要。所以最近的清扫……应该会遇到比较激烈的反扑,可能会有重火力,你自己注意一些吧。” “我会的。”柯林微笑着回答: “另外,我很少跟他们去现场,所以也不用担心什么。” ………… 其实,即使每天跟去火并的现场,柯林也不会遭遇什么危险。 因为那个大量买进枪械的人,就是他自己。 成衣销售业的巨头丹尼尔先生,在这几天利用“违禁品礼物”别出心裁地讨好各地的采购商,签下了不少新订单,也激得同行们一片哗然。 一种病态的竞争,开始在施塔德成衣业的圈子里兴起。所以当柯林带着面具,再度造访丹尼尔的办公室时,这位经理人异常爽快地支付了六千五百奥里的尾款。 同时,为了防止柯林向其他竞争者出售同样的货物,在获得保证的情况下,丹尼尔非常有魄力地预订了另外将近一百五十箱私酒,并且当场支付了另外一万奥里的订金。 在意识到这些违禁品对自己生意的价值之后,丹尼尔开始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存放大量的现金。 所以这一次,柯林是拎着一只皮箱离开丹尼尔成衣公司的。奥里的币值极大,十奥里的纸币并不常见,所以箱子里有许多是面值为一或二的奥里。感受着手中箱子沉甸甸的重量,柯林知道这是很多人一生也无法获得的财富,但他的心里反而没了什么实感。 因为它们来得太快,也因为它们马上就要从自己手中离开。 通过“脏手指”德乔的关系,柯林联络到了一位军火商人。据说他是白都人,名为施密特,一年前才从战火渐熄的喀瑜次大陆乘船回国,又在施塔德暂时落脚。这个人平时接触的客户,大多是准备组建小型私人武装的贵族。而在十年前的那场战争中,他同时向战场双方出售武器。 因为卡佩罗的内战,德乔想尽办法要购入武器,却找不到门路,结果一次在旧城的赌场里,他却柳暗花明地结识了这样一位人物。 “施密特说只要你能出一点三倍的价钱,有一小批本来要被运到鄂图去的货就归你了。” 德乔说:“但其实那批货已经被扣了两个月,好像是因为这个人以前得罪了海关。一点三倍的价钱?其实折价卖还差不多。” 柯林想了想: “这次就先这样吧,前提是必须让他自己从被扣的船上——把那批货弄出来。” 之所以接受这个价格,也是因为目前已经很难在其他人那里买到大批武器。而且不久之后,柯林觉得自己和这位施密特先生会再打交道。 于是,刚刚到手的一万六千奥里,就这样从柯林手中消失了。 两天后将近三十只木箱被送到了柯林指定的地点,在那其中是将近两百支枪械和各种口径的子弹。 而真正令柯林吃惊的是,最后这批货竟然是论公斤结算的。 几种常规枪械配上一定比例的子弹,售价是十六奥里一公斤。 然后从结果来看,自己差不多买了……一吨军火。 按重量计算后,事情好像就显得特别夸张。这就是同盟境外武器交易的风格吗? ………… 如果只是为了对抗北部组织的世俗部分,其实根本用不上这么多武器。 柯林也不敢让这些轻机枪频繁出现在旧城街头。虽然治安同样好不到哪去,但那里毕竟不比辛西里贫民聚居的南施塔德。 万一真的引起当局的恼怒,也许一切就都完蛋了。 所以大多数时候,这批武器只能在南施塔德使用,购入它们,主要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基本盘,以及防备五只手从背后可能的进攻。 随着北部组织从南施塔德彻底被清理出去,朱莉欧对自己那些地下酒吧的庇护,也许就很难再演下去了。甚至现在,马里齐奥就已经察觉到了有一帮退伍军人在自己地盘上活动。 而到了那时,五只手就会成为“中尉”的敌人。 只希望在那一天到来之前,自己能摆平旧城这边的情况吧。 ………… 从十月九日开始的将近十天内,北部组织在旧城的四十余处地下酒吧,开始频繁遭遇袭击。 从拿勒回来的军人们重新拿起了枪,这时,他们纪律严明的优势开始显露出来。 优势不在于胜负,因为胜负一开始就没有悬念,哪怕军人们用的只是手枪。对手原本就只是一些不入流的地痞流氓,比起五只手的人也相差甚远,哪怕他们在这些天杀过几个人养起了几分凶性,也绝不会是这些专业战争机器的对手。 所以比起这注定的胜利,军人身上真正的优势在于,每次突袭的时间都被控制在了五分钟之内,而且几乎没有造成无关人员的伤亡,也没留下任何线索。从而使得将整个事件的影响被压到最低。几乎是在无声无息之中,两个组织之间完成了一所又一所所地下酒吧的让渡。这种一边倒的态势,反倒显得像是两边早就商量好了结果,现在只是在为平稳交接随便走个流程一样。 十月八日,正式行动开始的前一天,柯林终于收到了北部组织背后主人的回信,上面只有一家私人银行保管箱的钥匙和编号,以及写有四十二处地下酒吧位置的纸张。其中的意思非常明确:他们之间达成了合作。“海因里希中尉”将有资格参与到代理者的竞争中。而这四十二家地下酒吧,就是一开始的试点。 所以除代理者之外的大部分巫师,都不会干预他将要发起的进攻。 那么剩下的问题,就是怎么处理那三位代理,以及他们的追随者而已了。 每次手下展开突袭的时候,柯林都会专门在场,以防备某位超凡者出现,结果始终没有。也许是因为这边的人除了手枪外,还会额外携带若干挺“打字机”。在狭窄空间内,哪怕是巫师也不愿意和这种东西正面对抗。 但柯林不相信他们会甘愿退出竞争,无论幕后者的态度如何,只要他们还活着,自己就无法安睡。 而想必几位代理现在的想法,只会比这更为激烈。 第二十二章 身后事与货源 其实在西郊列车事件的风头过去之后,柯林已经重新恢复了寻物术的练习。 随着自己涉及的利益越来越庞大,除了不断变强,再没有其他选择。 意图长久地聚焦着视线之外的事物,心之壳的裂隙也再次被扩宽。每隔两天,柯林会将新的标记投入海中,这些薄木片很快会在近岸紊乱的洋流中扩散,覆盖将近数公里的海域。 现在这种练习已经进行了七轮,柯林可以同时追踪的标记物也增加到了一千三百余个。一千三百多枚星辰,在柯林的心内海中二十四小时勾勒着水流的轨迹。如果以这个数值为参照,那么他的意图强度已经比列车事件时上升了将近三分之一。 作为没有世系传承的巫师来说,柯林的进步速度已经相当惊人。但这依然不够,因为,他同时也在面对着越来越强大的对手。 另一方面,北部组织“背后的人”会在短短的几天内寄来回信,其实是有些出乎柯林意料的。 因为不知道他或他们具体的身份,为了方便思考,在此将之称为:“幕后者x”。 按照柯林一开始的预想,这封回信至少应该在十余天后出现。因为最起码的,幕后者x需要一定时间来查明“中尉”的底细。 但他们却在四天左右就做出了反应,说明可能在更早前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知道“中尉”的存在了。 但比这点更关键,也更令人不寒而栗的是:自己可是杀了一位赤星的代理。这样做目的本来在于展现实力,但是从结果来看,幕后者x好像没有因此感到忌惮。 柯林向他们展现了某种暴力威胁,但幕后者x却无视了这种威胁,或者,甚至没意识到这是威胁,直接给出了回应。 难道他们自身的实力,可以随便控制这种层次的巫师的吗? 而且,如此轻率地让一个外人加入代理者的竞争,也说明了在幕后者x眼中,北部组织以及代理们的地位,可能比柯林想象的还要更低一些。 与其说是代理人,不如说是单纯的工具。 那么在以后与幕后者x的合作中,自己想取得平等乃至主导的地位,则明显还需要扩充更多的实力。 可除了追踪水流这样渐进的练习之外,在超凡实力的飞跃性提升上,柯林似乎暂时遇到了瓶颈。 进一步挖掘血脉力量,需要大量激发物用于试验。不说季丽安暂时被新室友牵制,这本身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 在“第三十二区”的频率探索中,柯林始终没有遇到与那个神秘女人签下契约的存在。而她自身也没有透露主人行踪的打算,对于主人的一切,她都选择闭口不言。 但即使这样,柯林也不打算放过这个难得的信息源。对来自“已死之人”的讯息,柯林难免感到好奇,因为它可以回答自己前世不可想象的终极问题:所有人的归宿。 从第四次进入这个频率,柯林开始不停地向这位亡者追问其他问题,无论对方作何反应。 直到某日,她终于开口回答,证实了柯林关于她是一位亡者的猜测: “此身确实已经死去。” “但以此身死后的记忆,无法回复你的疑问。” “……为什么?” “为此身仅知且亲眼所见的是,至少有三条冥河划出了七个冥国,而它们又分属于不同的异乡。” 手臂被悬吊的她低垂着头,胸前伤口中那些黑浊的污血,似乎过了数千年也没有流淌干净: “但乌尔柱人的魂归之所,还要位于这七个冥国之外。您是乌尔柱人吗?还是柳齐费尔的儿女?从您的样貌,此身看不出您将受辖于何处,猜不到等待您的是安眠,永劫,审判或者轮回,还是为此身所不知的其他归处……” 她的语调很慢,有着古老雅致的韵律。而且她似乎认为,魔裔乌尔柱王朝仍存在于世。观点也和现下安赫学说不同。这应该就是来自圣王以前的话语,甚至,人类时代之前的话语。 “所以请回去吧。”她说: “我们会跨过不同的冥河,最后归入不同的冥府。” “各行其道,互相宽恕。” 如果,她一直没有获得外面的消息,也许她的主人,已经数千年没有造访过这个深度为赤二星的频率了。 那么夺取这份契约的打算,也一下子变得遥遥无期。 但她的回答却仍让柯林颇为在意,因为通过她,柯林第一次确认了死后世界的存在。 如果人死后确实会归于冥国,那生前的百年,也许都将变成微不足道的一瞬。 而两世轮回的自己又是怎么回事?如果自己死了,会回去哪里呢? 柯林摇了摇头,不让自己再往这个方向想下去。因为前世的记忆,他仍习惯于更注重现世,更积极的思维方式。 虽然偶尔有些好奇,但他其实不会认真去考虑,自己死后会面临什么。 ………… 旧城剩下的三位代理非常警觉,在分销中心出事以后,他们就同另外的五位心腹一起失去了踪迹。不止原来的住址人去楼空。就连他们自己下辖的黑帮以及酒吧,都被丢在一边不管了。 这也是柯林的人进入旧城时,几乎没有受到抵抗的部分原因。 但他们已经与世俗接触太深,有太多的人见过他们的脸,知道他们的生活习惯,每天出入哪些地方,和哪些人来往。只要他们没有离开施塔德,就迟早会被人通过这些痕迹揪出来。 “超凡者在面对一般人时,最大的优势其实不是力量,而是隐蔽。” 柯林对乔凡尼说,后者则饶有兴趣地听着。自从接受“四类世系”的分类思路后,乔凡尼时不时会听柯林讲些奇奇怪怪的分析,偶尔做些指正。 这种分析往往站在很抽象的层面,有些很脱离实际,但有些却意外地准确。乔凡尼时常也会有类似的感触或经验,但没有像柯林这样试着语言化地表达出来。语言化之后,往往又会有更进一步的理解。这种体验就像是在梳理自己的生命,所以就连现在的乔凡尼,也感到了一丝有趣。 “如果将巫术视为一种武器,那它明显属于火力过剩。在突然袭击的情况下,一枚子弹就已经足够夺人性命。那为什么巫师仍然会对普通人形成优势?因为普通人会防备子弹,却不会防备巫术。” “所以如果他向某人暴露了自己的巫师身份,那么他最大的优势,也就不复存在。” 当然这一切,建立在大部分精神干扰术已经被禁止的前提下。 乔凡尼想了想: “一个普通人在知道巫师存在时,也许就不能算是普通人了。” 某种程度上,枪械也可以算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巫术’。它没有痕迹,不受频率限制,如果这样算来,甚至还属于第二世系。 而它就是乔凡尼最擅长的巫术。 柯林点了点头,继续说: “但是相应的,巫师对枪械的防备反而比普通人更薄弱,因为他们的注意力,已分散到更复杂的巫术对决中。” 灵素痕迹的追踪,检查自己有没有被某个仪式锁定,对阵地的打理和保护,等等。 当他专注于考虑这些时,反而更可能会疏漏过一些单纯只是普通人的对手。 比如乔凡尼,就通过这种方式在追踪调查中取得了许多优势。 “通过分销中心现场的痕迹,那些代理者一定以为自己的对手是个精灵使。针对这一点,他们会做大量巫术对决的准备。”柯林说: “那如果这时候对手发起的袭击,却是毫无灵素痕迹的炸药,狙击步枪,以及手提轻机枪呢?” 彻底出其不意。 抛却巫师身份,这帮代理其实也只是普通市民,即使和安赫本地帮会有了接触,也不会掌握对抗近现代武器的完整战术。 所以,让身上没有灵素痕迹的人使用武器,也许反而会比巫术手段更有效。 用普通人对付巫师,用巫师对付普通人。最近这种思路开始在柯林脑中渐渐成形。 但问题是,哪里有能接受“巫术存在”这一事实,能够娴熟运用现代战术,而且足以信任的“普通人”? 柯林身边正好有一位。 里卡多。 他开始携带激发物,在乔凡尼的传授下,每天都以极快的速度成长着。 巫师或多或少有些书卷气,而里卡多和乔凡尼则是更干练果决的猎犬。目标是八位已经暴露身份丧失最大优势的巫师。在白都商人施密特的“一吨军火”到位之后,里卡多和乔凡尼就已经开始行动。 ………… 另一方面,旧城四十二所地下酒吧的交接工作,在班尼迪克特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情况超乎了这个留学生最好的预想,时间还不到十月中旬,而他们的组织已经大面积铺开了自己的销赃渠道。 但最令班尼迪克特振奋的,反而是这四十二个酒吧遗存的各类账本。这些账本原本分别属于零散的安赫本地帮会,现在被整合在了一起。通过这些复杂而全面的记录,班尼迪克特得以从更深的层面了解旧城市场。 对于地下酒吧的经营,柯林已经逐步放手给了这个进步极快的年轻人。虽然这件事本身没有太多技术含量,但凭借出色的记忆力和对数字的敏感,班尼迪克特总是能把复杂的细节处理得很好。 “现在我们扩张的速度,比计划预估又快了将近二十天。”他说: “所以……货源紧张的问题也就提前暴露出来了。” 经过先前的勾兑,柯林手中有九百余箱,9600瓶威士忌。但瓶子却只有3200只,这些大部分已经售出,或者卖给了成衣销售业的丹尼尔。 “现在店里用的都是桶装,而且剩下的量也不过四千瓶左右。”班尼迪克特说: “因为刚刚发生血腥冲突,旧城那边的生意还需要时间恢复。但即使这样,这四千瓶的储量也撑不过两天……” 北部组织的货源似乎早就出了问题,分销中心里的储量就少得可怜。而这刚刚接手的四十二家酒吧中,有些储备货物可能也被人提前转移了。 所以,柯林最后获得的各色私酒总共不过两百箱,而且其中一百四十箱已经用工业酒精勾兑过,有一定概率致盲甚至致死。以柯林对自己的要求,它们是绝不能在市面上售出的。 剩下的六十箱通过精馏和勾兑,可以变成一百八十箱,大概2000余瓶,但也不过是将断货的期限往后推了一天而已。 情况比预想中还要糟糕得多,也就是说柯林必须在这两天时间里,找到新的货源。 因为幕后者x的提前答复,整个进程都被提前了将近十天,所以柯林也不得不面对计划之外的情况。 但施塔德已因为禁酒一片干涸,又怎么可能凭空变出一批酒来,填补这数万瓶的空缺? ………… “诶,你就是传说中‘中尉’先生?” 对面女人轻佻地打量着柯林脸上的面具,语气中似乎有些失望: “亏你能找到我这里,不过,我还以为你的样子会更吓人一些呢。” 这个人身为巫师却不忌讳抛头露面,那些流氓混混在私底下说,她是最美艳的一位代理者。 与现在忙于奔命的三位代理不同,因为掌握了货源,所以她地位稳固,肆无忌惮。 “要货的话我这里有呀。”她拿着细长的烟杆,缓缓吐出迷蒙的雾气: “就是不知道你能付出什么了。” 第二十三章 赤欲 这个人名为歌蒂,这里正是她的私宅。 她的装束颇为夸张,平时不可能在街上见到。黑红色的绮丽衣裙,尖顶的帽子,仿佛在刻意强调自己女巫的身份。手中细长的烟杆,则让她像一个卖弄异国风情的娼女。 “当你大方地说自己会魔法的时候,别人反而会以为你只是在撒娇。” 这个女人的脸上浮现一抹讥讽的微笑: “比起灰头土脸地遮遮掩掩,我更喜欢这种生活。” 但掩藏身份绝不是这么简单的事。 作为一个地下巫师,她能以这种轻浮高调的姿态生存下来,则说明一定有其他过人之处。 柯林没有在歌蒂身上察觉到灵素的痕迹,也许她比自己更强大。当然柯林的感知力本来就迟钝,不一定能说明什么。 “九千瓶,是吗?”歌蒂皱眉,仿佛在困惑地考虑着: “我的脑袋不太好,九千瓶,是能装满多少个浴缸的量呢?” 为什么要以浴缸为单位。 虽然心生疑问,但看她好像真的在为此苦恼,导致谈话无法进行下去。所以柯林不得不回答了她的问题: “如果是单人用的浴缸,大概……十九缸左右。” “嗯,嗯。”她点着头: “现在我手上有十缸,然后剩下的,在一个月里补齐可以吗?” “你这有十缸现货?” 仍在奇怪为什么以浴缸为单位,但柯林沿着她的话,也说了缸。 “是哦。” 那为什么北部组织还会陷入货源枯竭的境地。 “不控制着一点的话,他们又怎么会出更高的价呢?”仿佛看穿了柯林在想些什么,歌蒂轻笑着回答: “我本来是打算捞到十一月就跑呢,既然其他几位代理爱争,就让他们争得更激烈些好了。” “所以直到昨天之前,我是绝不会一口气把它们都放出来的。”她说。 可这一切,都因为你的出现而改变了。 “其实是伦尼在昨天找到了我,他是另一个代理。让我带给你一句话。” “当然这句话,也是被伦尼的朋友嘱托给他的,至于那个朋友又是被谁指使的,我就彻底弄不清楚了。” 歌蒂缺乏条理地绕着圈子,却又不急不缓地说: “这是一句没有来源的话,但传话的人却知道你今天会来这里,我猜你大概已经知道他是谁了吧。最好,认真一点哦。” 一个预知了自己动作的人,柯林的神色稍稍凝重了起来。 没错,只有一种可能……幕后者x。 “那个人说,以后很快会有新的钥匙被送到你这里,而你,每天要让人把百分之五十五的利润放进那些保管箱,但情况无论如何,数额不能少于六千奥里,全部要现金或者黄金。 “如果你能做到这件事,并且维持到十天以后的话……” 歌蒂眯了眯眼,似乎有些不太愿意说出下面的话: “那么,整个旧城就都是你的了。” 说完这些话后,歌蒂马上换了一种语气抱怨说: “啊,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不想把这句话传达给你,本来明明还能开更高的价的。” 组织背后的人,已经厌倦了他们之间内斗不休的局面,所以找来另一个更可靠的代理者,准备将旧城的私酒联盟整合成一架更高效的机器。 作为从内斗中获益的人,如果歌蒂选择阻碍柯林,维持现在的局面,反而会对她自己更为有利。 但歌蒂应该也从幕后者x那里获得了另一道信号:将手上的货交给柯林。 而在不久的以后,如果柯林掌握了整个旧城的私酒分销系统,那么歌蒂控制货源的做法也就失去了意义。 因为,她将找不到柯林之外的买家。 为什么现在的她会将手上十缸存货一口气交给柯林,这就是原因。 幕后者x会全面倒向自己,早已在意料之中,歌蒂只不过是传递了更具体的条件。 现在最紧迫的问题,依然是货源。 柯林不知道歌蒂是从哪弄来的酒,虽然那点量还没法完全满足需要,但也已经相当可观。 不过,为什么是每天一缸……到底是从什么渠道弄来的?毕竟是这种不算多又不算少的量,怎么说都有些尴尬。 但这是对面在施塔德立足的根本,所以柯林也不会自讨没趣地去询问这些酒的由来。 “其实代理之间的竞争能结束的话,对我来说也未必是一件坏事。”歌蒂轻轻吐着烟雾: “只是这样一来,就没法在十一月就赚到足够的钱逃跑了。只能准备细水长流”她说: “这一笔我们取个整数,每缸1000奥里怎么样?” 每缸1000奥里,即使以一比三的比例勾兑之后,每瓶的成本也依然在0.8奥里左右。 而且还不知道这些货的质量。 虽然在刚才大呼吃亏,但现在歌蒂依然开出了一个准备吃人的价格。毕竟柯林现在确实急缺货物。没有酒,他不可能每天向组织背后的人上交6000奥里。 但如果以这种价格拿货的同时,还要另外上交6000奥里,那么柯林和他的组织也会陷入无利可图的境地。 柯林打量着歌蒂,发现她是认真的。于是想了想说: “现在施塔德海岸线的两到三海里之外,漂满了从海外来的货船,就跟一座海面上的钢铁城市一样。” 他说着自己通过无数追踪标记勾勒出的近海现状。 “大部分装着从各国进口的原装酒,有些是原本有订单,却因为禁令而没法入港;有些则是投机者听说了禁令,拉了满满的一船酒过来。现在那里到底有多少酒呢?我觉得大概能供整个施塔德消耗一年。” “诶?你想说什么?”歌蒂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货源会变得越来越不重要。”柯林说:“所以渐渐地,你的地位也就没了有保障。” 成为平庸的竞争者之一,随时都有被抛弃的危险。 “你当海岸巡逻队不存在吗?”歌蒂侧着头反驳说: “每两小时就有一艘快艇经过,可在船上卸货,需要时间。就算能在那些船上买到酒,你又准备怎么把它们弄上岸呢?” 除非买通海关,将那些酒混进合法的货物中。 “办法总会出现的。就像你,不也找到了让酒进来的路子吗?” “我这是……”歌蒂说到一半,生生咽了下去。 如果她在反驳,说明她这些酒并不是从外面弄来的? “你手上的这点量根本满足不了市场,但我们却依然尽可能地将地下酒吧铺开,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因为货源问题迟早会被解决,无论走私还是私酿。 带着面具的柯林站了起来,慢步走到歌蒂的身侧。这个烧伤面具上似乎仍残留着中尉的意志,在扮演中尉时,柯林也不自觉地会被影响。感染了愤怒,以及在这愤怒背后,鲜红的欲望。 或者,这就是他被长久压抑的另一面。 “很快每个私酒贩子都能买到酒,酒根本不是问题,问题永远是运输以及秘密销售,因为它们只能依赖一个密不透风的组织网络。”柯林说。 歌蒂仍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所以柯林走到她的身侧时,她的脸位于柯林的下肋附近。 接着柯林却缓缓地伸出自己的手,放在她艳丽的脸上拍打起来。就像是在揉捏自己的宠物一样。 为什么自己会这样做? 因为最近的顺利而得意忘形?因为中尉面具的遮掩?还是因为歌蒂的身上充满暗示,所以同样鲜红的她盛放得越张扬,自己就越有羞辱她的冲动? “而这个组织完全被掌握在我的手中。”中尉低声地说: “如果你足够聪明就会明白,很快你就只能依靠我。” 对方似乎也为海因里希侵略性的举动所惊吓,她许久地坐着,没有给出反应,一动不动。 先前的轻佻和从容都消失不见,纤细的脖子似乎在微微颤抖着。 不知道她是在顾忌自己手中的分销网络,还是自己背后的幕后者x。 歌蒂到底是什么实力的巫师?不知道,也许比自己要更强大。但现在却放任别人的手玩弄她的脸颊。 对此,柯林的心里慢慢地涌起了一种怪异的感觉。 这场游戏已经在遵循着与个体实力无关的另一种规则,所以,强者才会被弱者所蹂躏。 “以后我会从你这里优先采购,我给你这个权力。” “你并非不可替代,我手上还有有其他的货源,当然,信不信由你。”柯林说: “一缸400奥里,明天我会派人来取。” 歌蒂始终没有躲避柯林的手,她低下头,也许因为第一次遭受这种屈辱,脸颊滚烫。 “嗯。” 一个几乎是从齿缝间渗出来的回答。 “对了。”歌蒂咬着牙抬起头,眼中似乎有泪水在打转: “我忘了一个条件,也是那个朋友托我转告的——你必须毁掉一个刚来到施塔德的禁酒专员,名字是‘莱纳斯’。” 她脸上依然热量惊人,似乎将泪蒸发成了眼中的迷雾,却用唇形传达了无比狠毒的讯息: “否则,被毁的人就是你。” 第二十四章 新星 狙杀 暗流 闪烁的镁光灯带起大量烟尘,在一栋刚投入使用的办公楼前,将近三百位禁酒专员,以及为他们服务的一百余位文职人员在列队合影。 禁酒局正式开始运作,各报记者蜂拥而至,毫无疑问,这将占据明天市内各报的头版。 同样在现场被展示的,还有十几位刚刚被羁押的陆上走私人员。据说禁酒局的“头号专员”提早两周就来到了施塔德。而在这仅仅的两周时间里,他就凌厉地切断了数条私酒运输路线,作为结果,施塔德全市私酒商的仓库都为之干涸。 “禁酒局成立之前就取得了这样的成果,不知道您对部门的前景怎么看呢?”一些记者簇拥着提问,他们紧紧地盯着莱纳斯,就连禁酒局长都被冷落到了一边。 “我对前景非常乐观,对禁令的执行同样乐观。”莱纳斯简洁干练地回答,他不是第一次应对这些报社: “之后的几周内,还会有超过一千名禁酒专员完成训练,分批部署到施塔德。” 莱纳斯一边说着,旁边有几位摄影师在向他招手,他整理了下衣领,转头露出一个爽朗自信的微笑,接着又是一阵密集的镁光灯响起。他确实很适合出现在报纸上,即使穿上制服,莱纳斯的形象也比一般的警探和政客潇洒得多,甚至不输于当红的演员。 “本市很快就会进入一个没有怠工,没有家暴的‘无酒精社会’。请各位相信,禁酒局有足够的能力。” 莱纳斯描绘了一个足以令妇女们憧憬的前景,加上成熟英俊的外貌。毫无疑问,“无酒精社会”和“头号专员”都很快将成为坊间话题的焦点。 莱纳斯·科赫,拥有教团背景,在来到公国的几年之前,就已经因强烈的个性而颇受瞩目。无论对于教团还是同盟当局来说,他都像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 典礼结束后,是惯例的简单私人茶会。因为新的重要部门成立,施塔德各警局局长和市长等人都有到场。 艾蕾娜一如既往地跟在莱纳斯身侧,她知道老师向报社说局面乐观,只是为了让大多数人不去轻易尝试违禁,即使,这最终将押上自己的名誉。 莱纳斯正盯着自己眼前的葡萄汁发呆,这种东西,稍一发酵就会变成果酒。不久后施塔德的市长先生也走了过来,他也是一位年轻的政要,看起来不到四十的年纪: “三年前在锈城分别,真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形式碰见你。” 市长先生施施然笑着,不冷不热地打着招呼。而“头号专员”却仿佛察觉不到这位要人的接近,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就像是了解他的品性,市长先生也不为此感到恼怒,他继续说下去: “说起来你我的处境还有些相似,所以我才过来,专门给你一点点忠告。” “这是在这里工作了三年后的总结,当然,听与不听是你的权利。” 市长先生说着,表情不变,但稍稍压低了声音: “在这里做事,必须弄清公国的主人是谁。是你们各教团的人吗?不,这里甚至不太欢迎你们。是我们这些政客吗?当然也不是,哪怕是市民选出了我们。短短几年的任期一过,我们就会离开。表面上再光鲜,也只是像来去的云雾一样。” “……”莱纳斯已经知道市长先生想说什么,此时的他,完全没有镁光灯下的潇洒。说到这时,施塔德市长向他俯下身来,又悄悄回头朝身后看了一眼,茶会场上也不全是要人,还有其他部门的一般人员: “你猜猜那些人,还有他们的手下,以及手下的手下……”市长先生说: “有多少人根本不理会同盟当局,不理会任何教团,而只向达纳罗首府效忠的?” 那是各个部门大多数的骨干人员,在这座城市出生,在这里娶妻生子,扎根在这个国家的人。 “哪怕变革已经推行了近百年,莱纳斯,这片土地依然属于它更古老的主人。无论他们再怎么淡出民众视线,那个家族,埃德蒙德家族依然手握公国的基石。你手下的每一兵一卒,都在仰着那个庞然巨物的鼻息。” “你没像我这样亲身体会过,就不知道这是多么恐怖的权力。所以,不要指望在这里留下什么真正的改变。”市长先生说: “拿到你想要的名声和成绩之后,就赶紧离开吧。” ………… “目标出现。两点三十分方向,距离350米,风速4米。”乔凡尼单手拿着望远镜说道: “安全,随时可以射击。” 一处天台上,里卡多通过瞄准镜窥视着正从藏匿点走出的人,那是一个巫师,但在这种毫无防备的状态下,他与普通人无异。 如果不是柯林接触到了军火商人施密特,恐怕里卡多这辈子,也没有机会接触这样高精度的枪械。它的样子非常合里卡多的心意,几乎连睡觉的时候也不离身。在这些日子里,他们已经相处熟悉。 目标在走动,头部时不时晃出准星的范围。里卡多屏住呼吸,根据乔凡尼的指示稍作调整,扣下扳机: “碰——” 就像是重物落地般的声音,里卡多的肩胛骨上传来痛感,冲击波从肩部掀起肉浪,揉过了身上的每一寸肌肉。 里卡多直接退膛,重新上弹。这个距离,还可以有第二次射击机会。 但已经不需要了。 “目标死亡。”乔凡尼在望远镜中确认说:“撤离。” 枪械直接背到背上,里卡多和乔凡尼利用事先准备好的吊索下到一处小巷,迅速转移。 这几天时间里,他们已经用这种手法处理掉了三位低级巫师。 回忆着瞄准镜中忽然出现的一片血色,里卡多紧了紧肩上的枪绳,莫名地开始感到安心。 混杂在人群中的怪物,才真正令人畏惧。而一旦暴露了身份,它们就会变得和普通人一样脆弱。 这几位巫师之间并无信任,加上各自都在躲藏着生活,没有听见彼此的死讯。 所以这种刺杀出其不意的奇效,还能再维持一段时间。 但即使被对方提前察觉,也不存在太大问题。因为这数百米距离已经足够两人逃脱。 ………… 从歌蒂那里获得的十缸存货,竟然都是草莓起泡酒,虽然不能再勾兑,但质量意外的不错。 这些酒被卡纳多以木桶装好运了回来。据他说,在装桶之前,歌蒂是将这些酒存储在一个个桶状的钢制水塔里的,这些水塔都在室内。 货物本身没有问题,但柯林依旧心生怀疑,难道这些酒是在歌蒂的家里产出的,而且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 但是柯林没有再细想这个问题,因为即使获得某种能三天产出一缸草莓果酒的方法,对现在的他来说也没什么意义了。 歌蒂的存货,暂时缓解了地下酒吧的干涸,为柯林争取了一两天时间。 而这两天时间,恰好足以让柯林完成计划的最关键一环。 十月十七号的夜晚,柯林租下了一只渔船以及少量的船员,带着里卡多和其他几位伙伴一起驶出到海岸线三海里外,那些漂泊货船的附近。 逐一询问后,柯林看中了其中一艘。这艘远洋货船的体量不算大,总长62米,载货在1100吨左右,但经过一路沿途卸货,现在上面只装了一百吨廉价威士忌。而来自南陆的船长和船员们已经在这里困了近一个月,再不能靠岸,他们就只能选择赔本返航。 柯林当场拍下两万奥里的现金,要将这些威士忌全部买下。船长虽然颇为心动,但忍不住露出了看傻子的眼神。 货船不能进港,而且现在海岸巡逻队每隔两小时经过一次,所以也不能用能在码头外靠岸的小船装货。就算买下了四百吨威士忌,无法装卸上岸就没有意义。 这时,柯林又开出了另一个条件,这艘船必须行驶到他指定的位置,之后,船员全部移动到船的前半段,不能窥视后半段发生了什么。以及最多三天之后,他们必须立刻返航回国。 最终,船长虽然不明所以,但依然选择收下这两万奥里。 此时海面一片漆黑,却因为水深而不必担心触礁。柯林开始指挥船只往他要求地方驶去。 渔船远远地跟在货轮后面,两船在黑夜下行进。 船长根本弄不清柯林的标准究竟是什么,这个怪人时不时闭上眼睛,装出一副在感应着什么的样子,在这没有任何参考物的海域里指东指西,最后找了一个和其他地方没有区别的点。 货船抛下船锚,在这里停住。 二十分钟后,海岸巡逻队的船只打着探照灯,从远处驶过。海上视野开阔,海警们可以将一切尽收眼底。 静静地等待巡逻船驶过,船长让货轮上的船员全部到船只前侧集合,而柯林与自己的伙伴们也开始了行动。 距离巡逻队下次经过,还剩下两小时。 第二十五章 水下生命线 即使是排水量近一千六百吨的货轮,在这大洋中依然像一叶扁舟似地摇晃着。 船壳被水体挤压蹂躏,不时发出厚重的吱呀声。柯林,里卡多与卡纳多等六人站在船尾。如果从这里往施塔德的方向看,还能清楚地看见连成片的灯光。 而柯林身后,则是漆黑如渊的海洋。 在上货轮之前,他们从渔船上放下了登船用的小艇。几人分几趟带上了一些大袋子和绳索。绳索粗壮结实,袋子里则装有大块的盐,最后加起来重达四百多公斤,险些将几人身下的小艇压沉。 而随着小艇被货船船员吊起,这些东西也就被带到了货轮上。 随着船员离开,里卡多等人冲进货舱,推出了近一百大桶威士忌。这里还有三百余箱品质更高的原装货,他们也搬出了其中一百余箱。 “快一点,快。”里卡多低声催促着,几人不自觉地加快动作,一个半小时后,他们将一部分货物都搬运到了甲板上。 然后几人用绳索将这些货物一一串连结实,又往上面绑了数百公斤的盐袋。 船上另外还有一些压舱用的重物,根据柯林事先算好的配重,几人搬出其中的4.2吨,分别装入麻袋后,捆绑在绳索的各个位置。 结果就在这时,一道灯光从远处的海域打了过来。时间还不到两小时,又一趟海岸巡逻船从这里经过。 因为同盟的一支舰队暂时在施塔德修养,现在巡逻船的数量扩充到了原来的数十倍。 “都趴下!”柯林急忙说道,听见他的指令,几人一齐趴卧在了潮湿的甲板上。 氙气探照灯发出的光柱紧接着从他们头顶掠过,照亮了那些被摊放的货物。但对面似乎也没察觉到什么异常。十几分钟后,灯光远去。柯林从甲板上抬头确认,心头还略有些发颤。 如果这艘巡逻艇再晚几分钟经过,也许就出事了。 接着他最先站起身来,逐次将一些薄木片卡入到木桶铁箍的缝隙中,那都是追踪装置。 “真的要把这些货都推入海里吗?” 接着里卡多也从甲板上起身,但直到这时,他依然有些不解: “万一它们都漂去了南陆怎么办?” “不。”柯林说:“明天它们会乖乖上岸的。” 确认绳索都已经困扎结实后,几人开始操作起吊机,数十个被串连在一起的酒桶和酒箱,被缓缓沉入漆黑的海中。这几分钟时间是最危险的,但是幸好,巡逻船已经在不久前经过一次。 里卡多望着漆黑一片的海水,那里什么都没有,因为悬挂了重物的关系,酒桶都没入到了海面之下。 今晚他们抛投了整整二十五吨威士忌,指望它们自己漂上海岸。这种事在岸边几百米处的浅水区确实可能发生。可海洋变化莫测的,更何况这里到海岸的距离,已经有整整六公里。 只有疯子才会有这样的想法,即使这是柯林的决定,里卡多也总觉得他是用上万奥里打了一个水漂。这批货已经被什么东西囫囵吞了下去,以后再也见不到它们了。 但此时在柯林的心内海中,这片海域绝非漆黑一片。 一千六百余道追踪标记已经遍布其中,如同无数星辰照亮了水流的轨迹。 每天都有大量追踪标记从河道进入到近海,因为密度变化,这些硬木片大多上浮到了浅层,并且勾勒出了无数水流的走向。 到了今天,也就是十月十七号为止,这种日常练习柯林已经进行了十四轮。一千余条笔触在十四天里勾勒的数万条长线,将附近部分水流的走向大致勾勒了出来。 直到前天夜晚,柯林发现了一道大规模的向岸流。它宽不过一公里左右,却向外海足足延绵了十几公里。 又观察了一天之后,柯林稍微确定它在目前是稳定的。 这条有力的向岸流,足以将漂浮物送入到浅水区,之后,破碎的浪波就会将货物冲上岸去。先前有大量的追踪标记,就是因为这条向岸流而被冲回,搁浅在了岸上。 当然,海流变幻不定,货物丢失的风险依然是存在的。所以柯林才在各个酒桶里,安插数十个追踪装置作为保障。 但是,因为存在数十倍的恐怖利润差,只要能把丢失率控制在百分之五十以下,柯林也完全可以接受。 几人用灯光向船舷下照射,海面一片平静。 就像那二十五吨货物,已经凭空消失。 ………… 次日的下午时分,六人又乘小艇离开怪石嶙峋的海岸,在离岸三十米处漂停着。 没有人说笑,都在凝神观察着附近的水面。正当大家感到失望打算苦笑时,柯林睁开了眼睛。 “在那边。”柯林指着一片平静的水面说。几人将信将疑地把小艇划了过去,然后船底传来嘭一声闷响,就像是撞上了什么。 里卡多将手伸入到水面下,就摸到了一条结实的绳索。也就在这时,那些布袋里的盐正好融化了大半,不再足以抵抗木桶的浮力,在一阵哗啦的水声中,几个需要人合抱的酒桶就翻出了水面。 随后,一整片漂浮物都被带出,几乎将他们的小艇围拢起来。 “天哪!” “你看那边还有!” “妈的,真的全漂回来了!” 除柯林外的几人都不禁目瞪口呆,明明绳索是他们亲手捆绑的,货物也是他们放入水中的,但此时的他们却完全不能理解,昨夜到今天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确认构想能够实现,柯林也不禁舒了一口气。寻物术,在喀瑜只是一个供穷人寻找硬币的巫术而已。但结合前世的一些思维方式,它就有了近乎无穷的延展性。 货源干涸的问题,已经被永远解决。 有几个朋友忍不住澎湃的心绪,一起在船上发出像猴子一样的怪叫。柯林被他们的情绪所感染,也不禁露出了微笑。是啊,这可是近二十五吨威士忌。而且只要他们愿意,以后这些私酒将可以无穷无尽地输入施塔德,甚至是同盟的其他地区。 等到众人的激动之情平复一些后,柯林在船上站了起来,对这几位一起在街上长大的伙伴说道: “记住昨晚的流程了吗?以后我会将抛货和接货的地点告诉你们。今明晚你们还有得忙。再之后,你们每隔三天出一次海。” “每出海一次,我可以付给你们每人五百奥里。”柯林说: “为什么我要出这么高的价,而且只能把这桩活交给你们,是因为只有你们是我能完全信任的人。而在今后的两到三个月时间内,这条路线,就是我们的生命线。” 不知是因为听到了每次500奥里的高价,还是因为柯林说得极为严肃,有人不禁暗暗地咽了口唾沫。 “但是你们要考虑清楚再接下这笔钱。”柯林说:“因为,如果让我发现谁将这条生命线的消息泄露出去。不管有意还是无意,我都觉得他是背叛了我。” “那么,我不会顾及这些年的任何情面。”柯林深深吸了一口气说: “我们是彼此最熟悉的人,但是,我会当着你们每个人的面,亲手将他处决。” 海上的雾气弥散着,偶尔有小群海鸥飞过。柯林的这些话说得很慢,但是清楚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小艇随着海浪晃荡,众人一时陷入沉默,相互看对方的脸。 “你可以相信我们的,柯林。” 许久之后,有人笑着说: “就算你不相信我们之间的友情,也该相信我们绝不愿意丢掉这样一笔收入。” 他的话打破了僵持,让大多数人能轻松。随后,剩下几人都向柯林表示,自己绝不会将消息走漏出去。 因为海浪的关系,船和酒桶都在不断地向岸边漂去。几人将绳索钩在船尾,划动船桨开始选择靠岸的地点。 ………… 在看见那些酒桶上浮时,里卡多和卡纳多没有像其他人那么惊讶,之后他们也一同露出了微笑,但不像其他人那样失控般地狂喜。 其他的伙伴没有经历仓库赌场之夜,不知道世上有超凡之物存在,所以那些人只以为柯林又创造了一次奇迹,没有多想就接受了下来。 只有他们两人知道,这个奇迹应该又是巫术的结果。而人类,不应该过度依赖巫术。 里卡多虽然没有明说,却也知道柯林正在一步步地深入超凡。但是对卡纳多来说,这是他第一次发现柯林正在行使巫术。 几人将这些酒桶拖上了岸,接着搬上事先准备的马车。之后这些马车将在车行之间辗转若干次,再将货物送进城中。 柯林从一辆马车里取出了皮袋,里面是一捆捆沉甸甸的奥里。他唤过大家,向每个伙伴支付酬金。 当卡纳多从柯林手中接过厚厚的一沓奥里时,犹豫了一下。他总是倾向于沉默,现在却忍不住要说些什么: “我会跟着他们一起出海,也会遵守约定,替你保守秘密。”卡纳多说: “以后,我依旧会帮你,但如果还有跟昨晚类似的工作,就不要再叫上我了。” 这个像铁塔般沉稳的男人抬起头说: “因为我不想和这种事扯上更多关系。” 这种事,指的是跟超凡有关的事。 在里卡多入狱的两年里,是卡纳多在帮自己处理很多事情。在柯林心目中,他是和里卡多同样可靠的人。 柯林原本准备让他也参与到自己事务的最核心,一起赚到更多的奥里。可惜,他并不愿意。 柯林考虑了一会,点头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膀: “我明白了。” 第二十六章 新阶段,晨间私语 就在一夜之间,大量烈酒开始充斥在施塔德地下市场,就像是凭空从地下冒出来的一样。 有人说这都与传闻中的“中尉”有关,但根本没人能看透,中尉究竟是从哪里获得的货源。 也许中尉已经买通了整个海关,或者他拥有“点水成酒”的奇迹。还有人说,中尉已经从国境线修了一条几十公里长的地下管道,每到人们熟睡的时候,私酒就会像泉水一样从境外输送过来。而威士忌在地下奔涌而过的声音,被一些人误认为是夜晚的闷雷。 但无论他们怎么猜测,真金白银的奥里确实像洪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涌入到柯林的手中。 他控制的将近五十家地下酒吧,日流水已经攀升到了一万两千以上。 十月二十日,莱昂,第一位被柯林选中的退伍军人,提着一只扁皮箱走进了公国联合银行。出示钥匙并说出账户后,几个银行人员带他走向保管库。 一阵气压流泄声中,厚重的机械密码门打开一条缝隙。门外的光线照亮几排金属保管柜,莱昂按照编号打开其中一个柜门,将手中的皮包塞了进去。莱昂知道,那只皮包里装有巨量的奥里。这样的工作每天都要进行一次。他一边警戒着四周,收拾好一切,马上离开。 莱昂走出银行,到路边拉开了一道车后门。中尉的另一些手下正在这里监视着银行门口的一切。确定莱昂的工作已经完成后,车上的几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发动引擎离开。 ………… 柯林也曾尝试去调查“幕后者x”的身份,但进展有限。毕竟仅有的线索是一些银行保管柜的账户,而这些银行,绝不会透露客户的信息。 如今,柯林已经连续十天向幕后者上交利润。按照约定,他已经有资格将整个旧城的私酒市场收入囊中,成为这个巫师团体的唯一代理。 “但是我们在旧城的扩张,也许已经接近上限了。” 面对账目上数字疯狂的跳跃,班尼迪克特依然保持着冷静。 因为人手已经到了极限。 鲜红的烧伤面具后,柯林微微点头,早前在勾勒最初蓝图时,他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会追随“中尉”号召,并且符合条件的拿勒军人,到现在一共只征募到了两百余人,从一周前开始,军人的新增人数开始迅速下滑。 而通过这两百余成员可以直接控制的地下酒吧,五十余所就是极限。 对于这种人手紧缺的现状,柯林并不打算降低核心成员的招募门槛,因为那只会让组织变得脆弱。 “将核心成员直接暴露在组织末梢,本来就是危险的暂时做法。” 柯林隔着面具说: “为了进一步扩张,是时候把这批人往上提起来了。” 他示意班尼迪克特拿出纸笔记一下,斟酌片刻,接着说出了下个阶段的构想: “我们必须百分之百握在手中的环节,其实只有:信息,运输,价格,暴力。让这两百人专门负责这些,然后继续招募外围,将一部分酒吧交给他们……” “呃……”班尼迪克特一时没追上柯林的思路,因为,这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数字游戏: “抱歉老板,这四个方面是指?可能要记得更详细一些。” 于是柯林耐心地稍作解释: “我们只需要有情报能力,知道市场上有哪些人在交易;控制利润的定价权;压制反抗的暴力;秘密运输。这四点才是私酒组织的关键,掌握它们,就能控制整个系统。” “所以,这些活必须让核心成员来做,班尼迪克特。至于其他部分,我们全部可以交给外围人员。” “而他们应该是些像一次性杯子一样,随便抛弃也无所谓的人。” 任何组织都需要分层,秘密组织的分层则必须更加严格。 目前柯林已经在有意识进行这样的分层。实际上,以里卡多为代表的伙伴们才是这个组织的真正核心。 通过他们,甚至可以追查到柯林的真实身份。 而通过退伍军人这一层,只能追查到“海因里希”这个身份。 至于外围的“一次性纸杯”,则是指不掌握任何信息,也与组织命脉无关的人。换而言之,无论背叛,死亡或者落入敌人手中,都对柯林没有影响的人。 “扩张到这种地步,我们不可能再控制所有细节,所以必须要做一些取舍。”柯林说。 班尼迪克特点着头,迅速地在自己的小册子上记录着,开始明白下个阶段自己该做什么。 “另外还有一件事。”柯林想了想说: “辛西里区那边的酒吧,你考虑一下。下周之前,选出一间没什么生意的,假装被抢。” 班尼迪克特显然有疑惑,但他没有多问。柯林接着说: “象征性地留四百瓶酒在那里,安排几个我们以前抓的人。等对面的人来了,让他们在那里被枪决,伪装成在抢劫中被打死的人。” “其实抢劫的人也会配合我们。再往后,我们每周自毁两个酒吧,人员转移到旧城来。其实也不需要什么成本,别问为什么,去做就好。” 这件事是朱莉欧的要求。最近有很多人开始关注她,作为女族长,她逐渐压制了那些挑剔的声音,无论出身还是实际能力都得到了承认。 只是随着越来越多的私酒贩子从南施塔德被肃清,她那边也开始面临压力。 朱莉欧绝不能被人看出,自己在庇护“中尉”的人,所以必须在马里齐奥察觉到异常之前,让卡佩罗的人“一视同仁”地洗劫中尉的地盘。 班尼迪克特也没有多问,默默将柯林的安排记了下去。 而柯林一边检查着班尼迪克特带来的账本,一边思索自己还有没有遗漏的地方。 随着组织在旧城进一步扩张,被断了生路的旧代理们,将会开始最后的反扑。 同时新成立的禁酒局也已经投入运作,歌蒂提到的那个“莱纳斯”,就是其中的头号专员。 从铺天盖地的报道和传单来看,莱纳斯现在风头正盛。不知道面对这满街席卷重来的私酒,他又会有什么样的动作呢? ………… 艾蕾娜从睡梦中醒来,睁眼看见的第一幅画面,就是季丽安平静的睡脸。 她的睡相很好,隐约能听见她细微的呼吸声。胸前柔软的被子,似乎在轻轻地起伏着。 季丽安的家中只有一张单人床而已,所以理所当然地,两人只能暂时睡在一起。 也许是昨天又熬了夜,季丽安今天起得晚了些。可是艾蕾娜又睡在靠墙的里侧,想要下床,就必须从季丽安身上跨过去。 她小心地收拢黑色卷发,将一只手支撑到外侧的床沿,想将自己平移出去。结果当艾蕾娜从季丽安的身体上方经过时,她看见对方的睫毛微微颤抖,眼睛慢慢地睁开了。 季丽安的睡眠总是很浅,现在稍一受振动就醒了。她睡眼朦胧地看着眼前,结果就看到了艾蕾娜有点惊慌的表情。 不知道为什么,发现季丽安醒来后,艾蕾娜反而停下了动作,怔怔地与季丽安对视着。 “我……” 然后是季丽安先回过神来,急忙用手捂住口鼻,将头转向一边,声音微哑地说: “不要靠那么近啊,还是可能会传染的。” 淡金色的发丝滑倒一边,露出了洁白的耳廓。 “如果真的会传染的话。”艾蕾娜轻柔地说: “那在八年前,我就已经被传染了。” 她的声音与季丽安截然不同,轻盈得像瓷杯磕碰,群鸟晨间的啼叫。 季丽安依然用手捂着嘴,但听到艾蕾娜的话,缓缓地转回了头。艾蕾娜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观察故友面容,八年的病痛折磨,让季丽安失掉了往日的锐意和灵气,却又开始突显另一种美感。 就像一副因受潮而不再鲜明的画卷,脆弱的同时,又显得格外飘渺。 “也许因为你太迟钝了,所以才不容易得病。” 季丽安说着,嘴角也不禁出现了一抹微笑。不知是在为艾蕾娜庆幸,还是想起了过往时光。 在她被诊断出肺结核之前,与艾蕾娜曾是室友。淡从季丽安病情的进展来看,在被诊断之前就已经至少患病了一年。但是经过这一年时间,艾蕾娜的身上却没有出现任何受感染的迹象。 所以现在季丽安才会同意,让艾蕾娜来到她的家里暂住。 “如果我的情况只是特殊的话,那其他人中也总该有一两个被传染的吧。”艾蕾娜说。 毕竟是教室那种密集环境,而且又是毫无防护的状态下: “但是结果……一个都没有。”艾蕾娜说着,声音微微低了下来,不知她在想些什么,神色开始变得痛苦: “季丽安……你走了以后,被查出感染的人一个都没有……” 艾蕾娜低声地重复着这句话,眼眶泛红,开始浮出泪水。 季丽安不明所以,她慌乱地想抬手替艾蕾娜擦拭眼睛,结果却越擦越多,反而让那些泪水打湿了自己的脸颊。 “怎么了?哎,你别哭呀……” 艾蕾娜向来是个心智坚强的人,所以才能从数百人中脱颖而出。季丽安有些难以想象,是什么可以让她的情绪忽然失控。 “……也许,你本来可以不用受这些苦的。” 回想着这两天目睹的生活,艾蕾娜几乎是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 “也许你的病根本就不是肺结核……根本就没有传染性呢?” 第二十七章 死亡之吻 “不可能的,就算教团的医生是误诊,我这些年……” 她相信自己不可能会弄错。 季丽安虽然在笑着安慰艾蕾娜,抚摸着她垂落在自己眼前的黑色卷发,但声音却轻了下去,若有所思地将视线转向一边。 “……是想到些什么了吗?” 艾蕾娜觉察到了季丽安神色的不自然,于是轻声问道。 季丽安移回目光,定定地看着艾蕾娜的眼睛,感觉对方的呼吸拂过裸露的锁骨,稍微有些痒意。 从自己被逐出教会学校至今,这八年间也没有传染任何一个人。这原本是令季丽安颇为自豪的一件事,证明自己防护措施到位,也没有影响到别人的生活。 但是经过艾蕾娜的提醒,这不像是只用“措施到位”,就能解释得过去的。 她亲自在显微镜下找到那些病菌。与书籍上手绘的插画略有些差异,但她以为这是手绘和实物的区别,又或者自己体内的是未被发现的亚种。 但是。 “我曾在一些小鼠身上做过试验……” 季丽安略有些失神地回忆说: “把病原体接种到它们的身上,结果一只都没受影响。我以为,只是小鼠不受这类病菌感染。” 或者,它们只针对人类。 “季丽安。” 艾蕾娜中断了季丽安的回忆,她的情绪在一点点恢复,喃喃地说: “……如果能证明你的病根本没有传染性。” 这是我当时本来应该去做,却没有做的。她说: “那么你是不是就可以……” 回到教团。 “不可能的吧。” 季丽安用手指抵住了艾蕾娜的嘴唇,勉强笑着说。但心里却忍不住想了下去。 回到教团……甚至在八年前的当初,自己就不用被教会学校驱逐出去。 不至于沦落到这种地方。 不会过上这种人生。 接受过神学教育的季丽安,时常倾向于将自己的所受的痛苦合理化,将之视为某种试炼,或者注定的痛苦。 但如果,这一切只是毫无意义的误会。 “但这只是一个猜测而已啊。”她说: “可能,真的是我平时比较注意。因为能想到的我都做了,带好口罩,炖煮日常用品,控制距离……” 季丽安掰着手指,呢喃般地细数自己平时做的努力。 “这不仅仅是为了过去,季丽安。”艾蕾娜说: “如果可以让老师引荐你回到教团,等他们发现你的才华,你就会得到最好的救治。” “发现才华,你说得好简单。”季丽安以为只是在打趣她,有些羞恼地说。 “我是认真的。” 艾蕾娜曾见过一簇令她无比痴迷的火焰,如今她凝望季丽安的瞳孔,发现它依然存在于这眼神中: “是你的话,绝对可以。” 艾蕾娜一直觉得,绝大多数人都低估了季丽安。 教会学校的老师会为自己这样的庸才欣喜,但如果他们遇见季丽安这样的天才,则只会慌乱。 因为艾蕾娜的凝视,季丽安不禁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盖住了眼神: “不传染小鼠,可能是因为它只传人类;在一年中都没有传染给你,也许只是接触不够浓密,病原体交换量不够呢……” “那来试验一下吧。” “诶?” “试试看,到底会不会传染。” “要怎么做?” “这样……” ………… 忽如其来的柔软。 一个带着死亡气息的,危险到极致的吻。 不知是源于肺病,还是来自别处的窒息感,几乎将季丽安的意识淹没。 她睁大了眼睛。 许久之后,季丽安还无法相信艾蕾娜做了什么。而当她从失神中恢复时,后者已经直起上身,以身姿平稳坐在季丽安的小腹上。 艾蕾娜的脸颊微微泛红,正用手背揩拭着嘴唇,视线却偏向了另一边。 “你疯了吗。”季丽安小声地说。 到这时她才明白,为什么艾蕾娜会一直要求在自己家落脚。 “如果是为了你的话。”艾蕾娜小口地含着什么说。 可以为你去死。 世上只有两个人能让艾蕾娜渴慕到这种地步,一个是她的老师莱纳斯,而另一个就是季丽安。 她一直在为两人身上的某些特性而嫉妒,以及痴迷。深深认为他们,比自己更值得活下去。 艾蕾娜就这么坐在季丽安的身上,换上了轻柔的衬衣,细腻的袜子。 穿好衣物,艾蕾娜从床上起来: “如果到下周末之前,我的身上都没有出现什么症状的话。”她回头对季丽安微微一笑说: “那我就去向老师提议,介绍你去达纳罗的公国圣省。” 季丽安将脑袋半埋在松软的枕头里,侧脸看着艾蕾娜起身,眉宇间笼上了一层忧愁。 “知不知道……如果你被传染的话,并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问题。” 还可能会进一步传染给其他人呢? “正好接下去两天是周末,我可以在家休息。”艾蕾娜整理着扣子说: “下周上班的时候,我也会做一些保护措施的。” “那如果潜伏期可能有好几个月呢?”季丽安说:“如果有的人永远不会发病,却又可以传染给其他人呢?” 听到朋友的疑虑,艾莱娜回到床边,用两只手捧住了季丽安的手: “可能性是无穷无尽的,而且,没有大量病患的样本,就什么都不能确定。”她说: “像这样小心怀疑下去,我们永远不能解决问题。” “所以,就让我来当你的第一个样本吧。” ………… 但在这段时间里,季丽安也一直在向艾蕾娜打探着禁酒局的动向,并且在白天艾蕾娜出去工作的时候,将它们转交给柯林。 比如头号专员是一个叫“莱纳斯”的人,拥有金色和黑色混杂的长发,准备从货源入手解决施塔德私酒泛滥的问题。 正是因为这些信息,柯林也针对性地做出了措施,使得组织的扩张变得更为顺利。 就在这个清晨往前一天的午后,柯林与季丽安也在平时习惯的露天咖啡店见面了。 “他们已经注意到有很多货重新进入了旧城,但一直查不到来源,所以莱纳斯也有些焦头烂额。” 季丽安斜斜地带着帽子,被黑色薄纱遮住了半张脸。说到这里,她抿了一下小杯中浓烈的鄂图咖啡。 柯林一直用单手支着侧脸,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莱纳斯不太相信其他的禁酒专员,实际上,他甚至很少出入禁酒局的办公厅。莱纳斯似乎认为,这些只经过短暂培训就草草上任的人,迟早会被腐化。”季丽安说: “或者他还在忌惮着其他的什么。” 柯林想了想: “无论原因是什么,如果只有他和艾蕾娜在行动。他们是打不开局面的。” 季丽安微微点头: “但你是知道的,莱纳斯和艾蕾娜都是公国圣省的人。”她顿了顿: “和我这种不一样……他们是,真正的超凡者。” “之前禁酒局能在短时间内确定市面上货物的来源。并不完全是依靠常规的手段。” “也许那种措施成本不菲,但从艾蕾娜的动向来看,我觉得,他们会故技重施。” 季丽安将小巧的瓷杯放回到茶桌上,认真向柯林提出警讯说: “预测学手段。” 第四十二章 专员酗酒案 “你说莱纳斯是一个人……?”柯林忽然问。 “没错,昨晚艾蕾娜并未出现。” 可能是感觉空间狭窄,歌蒂将身子倾斜侧坐,言语中真真假假,让人捉摸不透: “是不是很害怕,说不定她会把你的事全翻出来呢?” 柯林沉默不语,他开始有些担心艾蕾娜。但说不清是担心她已经丧命,还是担心她幸存了下来。 “四小时前,我们的人去查过莱纳斯的住址和工作地。”歌蒂接着说: “但那里已经人去楼空,包括他学生在内的几名专员,全部提前跑掉了。” “下一步,你希望我们怎么做?是继续追着不放,还是留他们一条命?” 柯林继续盯着前方: “如果我打算放过她,你们就会收手?” “嗤……倒也不会。” 毕竟涉及到针对教团人员的谋杀案。比起柯林,第九分局更不能容许艾蕾娜存活于世。 “怎么样?有我们替你作恶的感觉。” 歌蒂乐不可支地晃动小腿,这个女人只是出于恶趣味,才将这个道德抉择抛到柯林面前: “还算不错吧。” ………… 柯林不知道第九分局从莱纳斯身上,究竟获得了什么。 阿雷西欧可以让死人开口说话,没理由第九分局会做不到。所以在几天前,在将莱纳斯的命运交到歌蒂手中的那一刻,柯林已经做好了被掌握水下运输路线的准备。 但从结果来看,他们应该没有得手。 所以分局选择的交涉者歌蒂,也对自己保持了更多的耐心,没有直接选择架空和夺权。 但这只是一时的克制,并不意味着彻底放弃: “上面一些人觉得,你们可能需要更多协助。”她说: “因为很多人开始注意到这门生意的潜力,尤其是南边的辛西里人。老实说,你们的实力还相差很远,所以,分局里的人其实比较担心……” “我自己能处理。”柯林冷淡地拒绝说。 “你是说,不需要我们的‘帮助’?” “没错。” “但愿这是正确的选择。” 柯林有种神经质般的戒备,这已经救了他无数次。 对如今的施塔德机构来说,“中尉”已经不可替代。而且这个空洞的人格,也在自己的演绎下变得愈发具体。 除非将一切毁掉重建,否则分局也无法绕自己。 “我知道你们一直在尝试跟踪我的人。”柯林说。 因为乔凡尼负责的检测网,不止捕获到一拨人的踪迹: “但既然到今天为止都没有得手过,就不要想以后说不定会成功。”他说: “如果哪天我发现了什么……” 歌蒂脸上依然笑吟吟的,心里却感到有些微妙。这个不到赤星的男人,小虫子似的存在,却不止轻薄羞辱高高在上的自己,甚至,发狂到要和整个分局对等博弈。 怎么会有这种人。 歌蒂悄悄收紧裙下的双腿,挪到一边,蹭动着,她为一瞬的心颤感到疑惑: “嗯。” 歌蒂若无其事地带过话题说: “抛开以后的事,也许现在,我们应该敲定一下莱纳斯的死法了。” ………… 禁酒局的头号专员,莱纳斯,竟然监守自盗,最后因酗酒过度引发心脏病而死。 这是第九分局私底下商议的结果,登上了次日各报的头版,成为了新的事实。 警探们在其宅邸中搜出了大量的空酒瓶,经过比对确认,瓶口和瓶身上确实残留着莱纳斯的唇纹和指纹,唾液,这不是谁能伪造出来的。 十月末的“专员酗酒案”,也许将成为施塔德今年最惊人的丑闻。 一个由教团主导组建的部门,在一个月内走向败坏。 以阻止教团方面销毁证据为由,施塔德警局拒绝向他们交出尸体。并对现任的禁酒专员们发起了调查和整肃。 结果甚至出乎分局自己的意料,因为真的查出有不少专员收受贿赂的证据。只不过比起蒙冤的莱纳斯来说,这些人是实打实地在向那些报童妓女们勒索。 莱纳斯的几名助手,至今不敢面对公众的质疑,始终下落不明。 新闻报纸上的风波很快过去,但这件事的影响,仅仅是刚刚开始而已。 莱纳斯的死,以及向施塔德乃至整个公国传达了一个有力的信号,那就是禁酒令在执行上的不切实际,以及无法避免的失败。 可预见的时间内,禁令已是形同虚设,很多有权有势的人幡然醒悟。可是当他们匆忙地想要投身这个暴利行业时,却发现已经有一个恐怖的庞然大物,早早地霸占了旧城的一切。 施塔德机构。 以及在这场“专员之死”背后,第九分局的影子。 在新闻发布后,柯林与第九分局进一步完成了利益分配的方案。结果几乎没有什么变动,条件甚至对柯林这边更宽裕了一些:双方各取百分之五十。 期间没人提到水下运输路线,这让柯林在谈话中取得不少优势。他暗暗猜测,也许莱纳斯不知用什么方法,保全了这个秘密。 哪怕后续民间会出现大量私酿,这条运输路线依然有着深远的意义。一般市民也许会接受于小作坊的私酿,但对于日渐对酒精产生好奇的上层社会来说,恐怕只有海外大酒庄的原装货才能满足他们。 就仿佛是一个讽刺,这道禁令成为了一场绝佳的营销。它未能减轻下层对酒精的依赖,却增加了中上层对酒精的好奇。 在解除了禁酒局的约束之后,柯林又一次加快了计划的进程。 时间还剩下七十余天,扣除第九局的分成,以及维系组织运作的成本后,还不足以在十一月末前拿出40万奥里的现金。 况且购入红石也需要时间。 所以在专员酗酒案的风波期间,柯林准备进一步扩张。他开始以手下退伍军人的名义,买下了一些印刷厂,和两家玻璃器具厂。 而旧城里的四家大租车行,早已成为秘密运输和利润合法化的重要工具,在几周前被悄悄拿下。 这些产业甚至同时也在盈利,迅速地充实着施塔德机构的力量。 一切都在步入正轨。 但是,这个因为朱莉欧·卡佩罗的掩护,以及禁酒局的存在而形成的短暂发展时期,也即将走向结束。 无论是门户大开的私酒市场,还是施塔德机构夸张的体量,都已注定柯林无法继续暗中偷跑下去。 想必关于中尉的种种传闻,早已令五只手的族长们辗转难眠。 在旧城和南施塔德之间更直接的对抗,即将到来。 第四十三章 柯林的本性 “别再猜个不停了,季丽安。” 柯林一边清洗着餐盘,一边说道: “到现在还没有传出消息,至少说明她没被抓到。而且我专门叮嘱过他们……” 距离莱纳斯之死已经过去五天,艾蕾娜留在这套公寓中的气味还没有散去,月桂的幽香,来自她平时用的洗发膏。 碍事的室友失踪后,季丽安没能马上专注到原来的研究中,而是一天到晚忧心忡忡,魂不守舍。如果柯林不专程过来,她甚至可能忘记就餐。 “会不会还有别的方法……”她喃喃着说。 “什么?”柯林刚揩干净盘子,正试着将它们摆在碗架上。 “这次,我们必须这样对付他们吗?”季丽安问: “会不会其实有共存的方法,只不过我不够努力,所以没能找到它?” “不存在的。”柯林说。 随着大部分事务步入正轨,他开始变得有闲心起来。将手背在身后,侧头打量那些盘子是否摆成了一条直线,然后稍微满意地颔首: “我们能力有限。”他回过头说: “至少没游刃有余到能放对手一马的地步。” 走到季丽安身后,将手放在她瘦削的肩膀上: “可能只差浅浅的一线,死的人就是你我。” “所以,就连莱纳斯离世后的名誉都必须玷污?”季丽安进一步地问。 “……” 无论第九分局最后伪造了怎样的事实,提供了那些酒瓶线索的人,正是自己。 “你是不是想说,为了达成最后的目标,这都是不得已的牺牲?”季丽安问道。 “……没错。” 季丽安牵强地笑了笑: “可是现在的你,根本不像是不得已的样子。” 柯林想要反驳,却又闭上了嘴。因为他也意识到,自己最近确实非常轻松。 仿佛坐实了些什么。 在他身前安坐的季丽安忽然转回头,奇怪地仰头看向柯林。眼珠如玻璃般清透,一眨不眨,让人看不透她的内心又在想些什么。 被季丽安凝视着,柯林不自觉别过脸。 随着时间推移,自己确实越来越容易接受某些事情了。 是因为正在平稳地接近目标? 或者与目标无关,也不是适应了罪恶感。而是自己从一开始,就渴望着这种滋味。 命悬一线的交锋,不顾一切取得胜利,一步步实现野心。 自己的胸中其实一直燃烧着一团火焰,绝不愿屈于平庸,誓要成为最出类拔萃的那一小撮人。 口口声声要夺回记忆,可能只是掩盖这些难堪欲望的借口。 否则,又怎么解释这股执念。 片刻后,柯林才沉静下来说道: “我是想赢。” 一切非人的克制,都是为了未来某天能出人头地。 苦心准备这么多年,绝不止是为了夺回过去的记忆,也是为了能赢过任何对手。 他要在这场残酷的竞争中不断胜利,把所有敌人逼得走投无路,成为在最后夺走一切的人。 “其实我是想一直赢下去,季丽安。” 一直伪装成受害者的样子,但其实在找回记忆后,恐怕他也不会停下脚步。 如果只是为了这种贪婪而卑鄙的欲望,你还愿意帮助我吗。 “其实我知道的。” 季丽安脸上带着冰凉的笑。她的右手依然扶着左臂,指甲却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刺入肉中。 她闭上眼睛,像是在讽刺柯林,又像是处罚自己似地说: “恐怕我就是最熟悉你本性的人了。” 明明早已看透了你的一切。 却又不知悔地改选择了帮助你,跟着你去为恶。 ………… 从季丽安家离开之后,柯林乘四轮马车去找了里卡多。他们已经与卢卡约好,在一家裁缝店里订做礼服。 “艾蕾娜还是没有消息?” 在马车上,里卡多忽然问道。 “嗯?哦。”柯林回答: “从这两天晨报的来看,警探们也没有什么进展。” “我一直在看新闻,买了我能买到的全部报纸。”里卡多说:“只是在想,你会不会知道更多。” 里卡多隐约意识到,柯林就是这次事件的主谋之一。 “我确实和施塔德警局有一些来往。”柯林坦白说: “那些送去银行的现金,就是交到了他们手上。” “嗯。”里卡多说,和他猜测的差不多。 “这件事有我参与,你会恨我吗?” “不,不会。”里卡多说: “知道艾蕾娜是来当禁酒专员的时候,我多少能预料到这个结果。” 也明白了,为什么柯林有意不让他们见面。 “……谢谢你放过她一命。”里卡多说。 柯林张了张嘴,最后又闭上了。默认了里卡多对自己善意的揣测。 “我最近在想,如果艾蕾娜逃出去了还好,万一她还在这座城里怎么办。”里卡多说: “所以私底下有空的时候,我想试着去找找她。” 马车驶入旧城,因为路面的改善而不再颠簸,马蹄铁踏在石板上,清脆悦耳。 “可以。”柯林说: “但你应该知道,要注意什么。” “找到她之后,我会想办法送她离开施塔德。”里卡多说: “当然如果送不出去,就先把她藏起来,等一切结束再放她自由。” “我不会让她和外人见面的。” 柯林点头,第九分局已经清查了莱纳斯一行人在施塔德设置的阵地。艾蕾娜和她的老师一样是星辰魔法使用者,失去阵地也就等于失去了能力。 里卡多已经习惯和低阶超凡者对抗,而且他还有激发物和检测装置使用,控制住同龄的艾蕾娜应该是可以的。 但是,柯林思索了一会确定没问题后,仍忍不住对里卡多说: “你有没有想过,放弃对她的执着。” 正常来说,七八年前的爱慕会延续至今吗? “毕竟以如今的你……”柯林摊手说:“你完全可以找一个更好的。” “我没想过和她发生什么。”里卡多说: “只是觉得不能放任不管。” 柯林不知道里卡多和艾蕾娜之间发生过什么。 但是从季丽安那边获得消息来看,艾蕾娜甚至已经不记得他了。所以,柯林才有意不安排他们见面。 这不仅是为了保守私酒事务的秘密。 因为哪怕是在对教会学校的回忆中,从她的口中也没有出现过里卡多的影子。 一次都没有。 第三十章 拥抱未知 柯林从老旧的宅邸的正门离开,轻快地走过狭小的花圃,就像是刚拜访完好友,就连衣物上都没有留下褶皱。 那位代理只是暂时在这里躲避,所以无论是宅邸里还是他自己身上,都没太多有价值东西。 乔凡尼一直在铁艺围栏外等待,最近随时可能下雨,所以他柱着一把黑伞。看到柯林走出旧宅,他也将伞拎起,背部离开了倚靠的墙壁。 “对手是擅长处理灵体的第一类世系,所以你又觉得我会输。” 知道这是乔凡尼选择在场外等待的原因,柯林将断锁挂回到铁门上,就向他宣告了结果: “上次和赤二星对决,我赢了;而这次,赢的人依然是我。” 上次在北郊与巫师对抗时,乔凡尼就在开战前选择了回避。 能活到四十多岁的獠牙,深谐保命之道。确定大概率的安全之前,不会真地为柯林出生入死。 “我只是说你‘可能’会输……而可能会发生的事,终究会发生。”乔凡尼说: “我只是想再活得久一些而已。” 毕竟将卡佩罗的延续当作信念,也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以前帮阿雷西欧做事时,你也是这种态度吗?” 柯林摘下遮指纹的白手套,放进上衣兜里。他们一起从石阶走下。为了尽快离开现场,步伐稍有些急促。 “阿雷西欧?不,你们完全不一样。”乔凡尼说: “我认为现在的你,比背弃信条后的阿雷西欧还要危险。” 阿雷西欧在每次动手之前,会耐心地等待半个月以上。而在同样的时间里,柯林已经杀死了六位巫师。 柯林欲望比阿雷西欧更强烈,放肆,而且焦急不已。 他比阿雷西欧更喜欢孤注一掷。 柯林没有回应乔凡尼的评价,他当然知道,自己每一刻都走在钢丝绳上。 “但你不可能永远幸运下去。”乔凡尼说。 在巫术对决中,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即便阿雷西欧也有失手的时候。 “我的侦察也可能会出错,故意对窥视者做出伪装,本来就是惯用的手法。”他说: “也许那个送奶工曾受人指使,而目标在前两天,只是假装成了进入虚界的样子。” “或者这其中没有阴谋,只是刚好因为一点意外,今天他没选择在这个时间进入虚界。” 无论是哪种,柯林今天都有可能面对极其危险的对决。专精于虚界探索的第一类巫师,无疑是穿梭魔的天敌。 “你不可能永远幸运下去,迟早会被迫和这种对手正面战斗。到了那时候,你又有几分能赢下来的把握呢?” 乔凡尼不想将自己的性命押注在这种狂人身上。 “我从来都没有完全的把握。”柯林说: “你说得没错,所以,我也一直不强迫你必须跟上我。” 不确定性总是会带来莫大的恐惧。 但在逐渐习惯这种恐惧之后,柯林却开始发现:与其说自己在被迫地面对,不如说是在享受它们。 两人走到了幽静石阶的尽头。前面是马路,马路对面是一处广场,马车与汽车相互拥堵,铃铛和喇叭声在交响着。 狭窄的视野忽然变得极为广阔,仿佛回到了喧闹变幻不定的嘈杂世界。 柯林看着这繁乱的景致,随着各个层面的推进,他开始意识到将一切都完美控制在手中根本是不可能的。而自己应该怀有的心态,恰恰是拥抱未知。 “我已经把自己能做的,都做到了极致。” 他张开双臂,回头对刚走下阶梯的乔凡尼说: “至于剩下的那些不确定,不正是你最喜欢的‘刺激’么?” ………… 最终,艾蕾娜的双休日还是被取消了。 因为私酒组织在施塔德的发展,远远超过了莱纳斯的预料。 “随便在街上找三个送报纸的孩子,就有一个在为他们干活。” 当然这些人几乎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只是每天去各处地下酒吧取货,对私酒组织的认知,和普通熟客没什么区别。 莱纳斯将买到的威士忌收到包里,走到路边,在手中的记事本里写下了什么。 两处地下酒吧的地址,以及它们背后的影子:施塔德机构。 听起来根本不像地下帮派,而是什么合法的正规组织。 “今天感冒了吗?” 收起记事本后,莱纳斯忽然问道,就像刚刚才看到艾蕾娜带着棉质口罩的脸。 “咳,咳。”艾蕾娜咳嗽两声,当然,是假装的: “是有些不舒服,但算不上多严重。” 手指卷动着肩膀上的卷发,她说。 成为季丽安样本的第二天,艾蕾娜的身上没有出现任何症状。 “我只能说……注意休息。” 莱纳斯虽然口头上这样说,也知道他们现在不可能挤出空暇的时间。 莱纳斯的团队,除了他和艾蕾娜之外只有四人。这些天他们已经跑遍了整个施塔德,有人在通过电报与海外的各家酒厂联络,试探地询问最近有没有大卖家出现。 施塔德这座门户般的城市正在迅速糜烂,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私酒还没有大规模向同盟腹地输入的迹象。 但根据施塔德私酒泛滥的现状,莱纳斯很快意识到,这条路线足够私酒商在短时间内运进大量仓储,现在只切断走私路线,可能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必须在切断运输路线的同时,查封那些私酒商的仓库。 “这下又多了两个疑似地址。” 记下结果后,莱纳斯又将手中的记事本往前翻去,对照之前的记录: “而且没一个是和之前重合的。” 旧城里到底藏着多少地下酒吧。 “哎。” 回想着工作地图上密密麻麻的标记和箭头,艾蕾娜也不禁感到一阵无力。面对这种规模的地下交易,光凭他们六人,就只能四处疲于奔命。 “虽然大家都愿意付出时间,但很明显光靠我们几个是不够的。” 一整个上午的工作进展甚微,艾蕾娜疲惫地说道。 前几天,莱纳斯一直在盯那些出现在酒吧的运酒车,但没法判断它们是从哪开过来的,而且卸完货就被归还到了几家不同的租车行。 于是他们想从其他的外围人员身上获取线索,结果没有获得任何确切的信息。目前莱纳斯掌握了将近三十个疑似仓库的地点,但想进一步排查,无论是靠人力还是精密预测学,都需要耗费大量时间。 而且在他们行动的同时,私酒商也随时可以将货物转移。 “为什么不让其他专员去做呢?” 艾蕾娜有些疑惑地问。她知道那些只经过临时训练的人不算可靠,但让他们参与一些重复低级的工作,总也不存在什么问题吧。 因为之前调查的只是少量走私路线,所以她赞同六人团队单独行动。但现在人手已经明显紧缺,莱纳斯却始终排斥调用禁酒局的人力,这就难免让人困惑不解。 莱纳斯始终对这件事避而不谈,反而让艾蕾娜更加好奇。 团队内已经出现了一些私下的讨论,艾蕾娜也忍不住当面提出的疑问,莱纳斯知道不能再隐瞒下去,沉默了一会之后,他淡淡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那些专员都是公国本地出身的,在他们之中,一定向达纳罗方面效忠的人。” “埃德蒙德大公?”艾蕾娜想了想: “可就算禁酒局里有大公的党羽,我们也没必要刻意回避吧。” 在艾蕾娜的认识中,莱纳斯绝不是会为了派系之间的权力斗争,而故意拖慢公务进度的人。 但是接下来,莱纳斯却进一步说出了怀疑: “不到半个月时间,这个忽然冒出来的‘施塔德机构’就接管了整个旧城,而且,公国各方面的人都像是对他们视而不见一样。” 听到这里,艾蕾娜的背后已经悄悄泛起寒意。莱纳斯稍作停顿后,轻声说道: “你说在这背后,会不会是那个人点了头呢?” 第四十五章 灯火教堂 朱莉欧比柯林要早一天到达这里,但没有被限制行动,可以在这处庄园里四处闲逛。 从轿车行驶的时间估算,这里不会离施塔德市区太远。推开二楼阳台的大门,柯林俯视着那些绿植的另一侧,隐约还能看到一些民宅屋檐的轮廓。 问题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 这里的院落并不大,却有一座灯火教堂坐落其中。朱莉欧说两个小时前,她在这个位置看见马里齐奥下车,走进那座教堂的侧门。 除了一些枪手之外,这个院落里似乎也没有其他人。天色渐晚,只有那座教堂中还灯火通明。 马里齐奥就在那里,所以柯林决定先过去看看,对此,朱莉欧也没有异议。 私人教堂的正门紧紧闭合着。虽然供奉的神祗不同,它的风格和拿勒教堂非常接近,处处强调纵向的线条,小钟楼的尖顶处也有近十米高。柯林一推开侧门,略微嘈杂的争论声就穿透了出来。 这里没有夸耀的装饰,尺寸小巧的持灯女铜像,被安置在礼堂的最内侧。马里齐奥坐在神像之下,身前摆着一张桌子,在与人商量着什么。 不远处的一排排木椅上正零散地坐着十来个人,看起来有帮派成员,贫民窟的居民,农夫,也有富裕的商人。他们都在等着和“大老板”谈话。 “我已经查过这件事。”马里齐奥皱着眉,对桌前掩面而泣的妇人说: “你的女儿虽然被打伤,可的确是她先做下丑事。迪亚娜,你是知道那些传统的,她的丈夫甚至可以当场杀了她。” “当然,现在不比以前了。”马里齐奥说: “她应该获得一些赔偿。但我们没理由对丈夫用刑,就让他们分开生活吧,乘着她受到更多伤之前。” 大部分人来这里是为了这类琐事,商业摩擦,帮派仇恨,甚至家庭纠纷。在持灯贞女的见证下,“大老板”以自己的声望逐一作出裁决。 柯林和朱莉欧坐在了排椅上,看着马里齐奥处理他的日常事务。心里忽然涌起几分好奇,他没转头地问朱莉欧: “族长平时还要负责这些事吗?” 如果这是每个族长的责任,柯林就有些难以想象了。特别是不久前还很稚嫩的朱莉欧,去为别人做协调的样子。 “不。”朱莉欧摇头说: “其他人只会偶尔装模做样一下,是为了模仿马里齐奥。在大部分普通人眼里,能真正信服的恐怕只有他一个人。” 这并非源于实力,而是数十年累积下来的名望和信任。 马里齐奥的处理往往一锤定音,几乎没有人会再提出异议,或继续纠缠。所以在场人数虽然多,却也消化得很快。 直到一个披着黑布的寻常妇人走到桌前,马里齐奥的神色忽然严肃起来。 那妇人抱着一只小盒,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心死如灰。 “夫人。” 马里齐奥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壮实的身影异常高大: “你不必每次都辛苦过来。我说过等这件事了结的时候,会亲自上门向你交代的。” 他一边说,一边摸出皮夹,数出若干张崭新的奥里: “如果是生活比较艰难,可以让卡鲁索的人帮点忙。” 那个妇人魂不守舍地接过钱,口中低低地念叨着什么,转身像幽灵般离去。 马里齐奥久久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回过头的时候,向柯林所坐的位置扫了一眼。 那目光十分复杂,让柯林有些不明所以。 ………… 半小时后,马里齐奥处理完最后一桩协调。他似乎拒绝了什么,让那个衣冠楚楚的商人面色难看地离去。 小教堂里最终只剩四个人。而柯林和朱莉欧依然坐在原来的位置上。 马里齐奥从茶壶中倒出一些水,仰头润了润喉咙,经过将近三小时的谈话,他的喉音也越发沙哑。 “达洛佐家的小子。”他咽下水后说: “卢卡果然选你做了替死鬼。” 柯林笑笑不回答,不理会他的挑唆。 他在留神着坐在角落的第四个人,那并非灯女希尔佩特。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但柯林小心收敛了意图,以免被察觉到什么。 “我知道卢卡是不会有胆子来这里的。”马里齐奥说: “所以我要找的人,从一开始就是你。” 柯林望了朱莉欧一眼: “如果是为了卡纳多的那件事,那么……” “不,只是你自己偷偷弄了点脏钱的话,我实在没必要专门找你过来。” “那我不明白原因是什么。” “只是有一个很荒诞的猜想在心里盘旋不去,所以才找你来印证一下。” 哒的一声轻响,马里齐奥将什么东西放在了桌面上。 柯林看清那是一只小小的玻璃瓶,心头不禁微微一跳。 “一个月前,阿雷西欧忽然失踪了,我对这件事一直很挂念。”马里齐奥说: “他生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查验一个枪手的尸体。一个死在你面前的枪手……作为切斯塔洛的‘士兵’,尸体很体面地下葬了。” “然后,阿雷西欧就消失了。” “我一直关心着每一个守灯人,想知道这里面有什么关联。就让人把那具尸体挖了出来。” “死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但是,我领会到了你干净漂亮的杀人手法。” 先用红石喷雾做下发光标记,然后切断光源。 在黑暗中,所有人向着光源射击。 “我买通了一个参与过那件事的枪手,因为卢卡最近一直在市外,所以这件事做得很顺利。探完消息后,我有了个猜测。比如,是你把红石墨水喷到了死者的身上……” “然后,有人替我捡到了这支喷剂瓶。”马里齐奥晃了晃那支瓶子: “从红石蒸发的程度来看,是在当天晚上被抛入河中的。而且,上面只有你的指纹。” 柯林曾利用追踪标记寻找这只瓶子,结果却以失败告终。 “有人替我捡到了”,马里齐奥有些轻描淡写地带过了这件事,但柯林难以想象,究竟是谁有能力找回瓶子。 是灯女希尔佩特?还是……在场的第四人? “这些喷剂本来就是我制作的,有我的指纹也说明不了什么。”柯林冷静地应对说。死者那件残有胶水的衣服已经被处理掉,死无对证。 “没错,通过这些证据什么都不能推断出来,但足够让我对你产生一些兴趣。” “你的警惕心很重,几乎没法安排人一直跟着你,但再零散的调查经过这么多天的积累,也已经足够归纳出你一天行动的规律。” “你平时睡在克雷吉家,上午固定去神学院。只有这两个点是固定的,但是,你几乎不会出现在卡佩罗的地盘里。” “甚至很多时候,你一整天都不会进入南施塔德。我们在旧城没有足够的眼线,不清楚这么多时间里,你离开监察的职位究竟在做什么。” “以及为什么,‘中尉’最早会在我们的地盘上起家,又随着你越来越多地停留在旧城,他的力量也开始向旧城转移……” “然后又有人查到,在枪手死去的那晚,你们击败的那个巫师名为霍斯特,一个拿勒回来的军人。” “接着一两周后,‘中尉’开始活动。” “这是一个很荒诞的猜测,包括卡纳多那件事在内,我没有任何足够确切的证据。但这里毕竟不是法庭,我觉得事实应该如此,也就足够了。” “柯林,柯林。”马里齐奥有些感慨地说: “我很讨厌一个辛西里人给自己的儿女起安赫名字,或是装成安赫人的样子。但这回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你了,或者,我该怎么称呼你?” 马里齐奥用那支喷剂瓶,轻轻地敲着桌子。 “是柯林,还是……海因里希?” 第三十二章 干净的钱,反向共鸣 是那对死在麦田上的男女,这场战争最初的两位牺牲者。 男人艰难地说完这些话,脑袋就歪倒到一旁,没了气息。 当着那个孩子面,柯林蹲低身体,沉默地折下死者身上析出的红石。 里卡多将枪械拆解收拾到包里,也跟着柯林来到小巷中。那个孩子已经被吓得面无生气,怔怔地看着出现在眼前两个陌生人。 望着这副景象,里卡多忍不住别过头,低声骂了一句: “妈的,别一直盯着我啊。” 他最见不得这类场景,因为会唤起幼时的一些记忆,就仿佛看见曾经的自己。 那时的很多玩伴,都是这种有着不错的衣服,却又一整天脏兮兮的孩子。 半个多月前的那个女人……是死在自己手上的,自己亲手扣下的扳机。 里卡多努力告诉自己,私酒商都死有余辜。所以,他们根本没有做错什么。 但死亡从来不是死者自己一个人的事。 一个人的死,最终会改变他身边很多无辜者的命运。 这些人始终存在着,只是自己没注意到而已。 甚至自己也曾是受害者之一,但现在,却心安理得地成了加害者。 孩子听到低声的骂,本能地一缩,低下了头。 柯林将采集的红石都收进了单薄的大衣里,继而将死者扛了起来。然后,发现了里卡多的异样。 里卡多本质上是个温存柔软的人,虽然喜欢枪械和帮派,但这些,不过是男孩都有的冲动和幻想而已。 是自己在蛊惑着他,让他一次又一次,违背天性地扣下扳机。 每当这种时候自己总会对他说:“向着染血的利润伸出手的人,早已做好了被我们杀死的准备。” 但这条被他们用于告解的说辞,在今天的事实面前已经失去魔力。 “很难接受的话,你可以换一种思考,也许会轻松一些。”柯林说: “——即使我们不动手,也会有其他人动手。” “虽然我们在杀人,但其实救下了更多的人。我们在让这个争夺的过程更早结束,所以,死的人也就会更少。” 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拓展下限,不断地让自己的罪行,显得合理。 里卡多微微抬起了头,但眼中却浮起一丝迷惘。某天,这份说辞也许一样会破灭,那么以后呢?下一次,又该怎么逃脱这负罪感的啃噬? 看着他的眼睛,柯林开始意识到,必须要有一个人来承受所有罪孽。 更何况这一切本来就是因自己而起。 “如果还是没法接受,那么你就试着这样想吧。” 他起身,示意里卡多带上那个孩子: “……确实是我的手指扣下扳机,但杀心,却完全是柯林的杀心。” 柯林掂了掂扛着的尸体,迈步朝马车走去: “要说谁有错,那也都是他的错。” ………… 之后,孩子被交给了一位因受伤而不育的成员照顾。柯林与他接触颇多,知道他是个性情温和的人,而且在战友之间也风评不错。 柯林一次付给了他三百奥里,并且说之后会定期来确认小孩的状况。目前,柯林不希望与那些有教团背景的福利院接触,而且孩子也是目击者,不能放他自由,所以暂时只能这样。 昔日浩大的北部组织,只剩最后一位代理者,想必已掀不起任何波澜。 慢慢地,倒是怎么处理大量的现金,开始成为柯林心中的严重问题。 目前,施塔德机构每天进账两万奥里,其中一万奥里按例交给幕后者x。如今从他那边提供的保管柜钥匙,已经增加到了六把。 因为经过一段时间的尝试后大家发现,至少要有六个保管柜格子,才能稳妥地将这一万奥里现金全部塞进去。 但怎么处理剩下的每天一万奥里,依然是一个麻烦的问题。 其中十面额的纸币只是少数,大部分面额在一二左右,再加上更大量的阿斯,每天平均有一万多张纸钞和数万枚硬币。 这里光纸钞的部分就重达十多公斤,只需要五天左右,就能填满一个立方米。 以后,虽然不会将四十万奥里一次全部留在手里,但结合现状,柯林依然忍不住想象了一下那笔钱的样子——如果用它们来铺成二米乘以二米,高五十公分的双人床,那么……大概可以堆成四张。 也就是一片厚五十公分,面积达到四米乘四米的现金海洋,足以让十几个人在上面手拉手跳舞。 看这势头,难道还要专门找个仓库来存放吗? 甚至为了隐藏,将它们当砖块砌成墙壁? 因为贫穷的限制,柯林从来没有想过藏钱是这么麻烦的一件事。 毕竟,应该也就违禁品商人会持有这么多现钞了。 而如果有什么大额的交易,恐怕还得用货车运钱。 “考虑买下一些赌场,租车行,洗衣店之类的产业。” 柯林比划着,对同样焦头烂额的班尼迪克特说: “然后试着在账目上调整一下收支……” “调整一下收支,让这笔钱变成那些产业的资金?” 班尼迪克特隐约从柯林的话中抓住了什么,但还没理解透,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呢? “然后,这笔钱就变干净了。” 柯林说:“这样,我们可以就把它们存到银行账户里。” 稍微周转一下,让这笔钱变成合法收入。 洗钱,这个概念应该是第一次在世界出现。班尼迪克特仔细捋过一遍后,就发现了这套操作中蕴藏的无限可能性——收入合法化,也就是说,他们的暴利不再只是一笔必须藏着慢慢花的钱,而将可以转变成资本的力量。 那么帮派组织,也将不仅仅是一个帮派组织而已。 即便班尼迪克特曾与三教九流的人接触颇多,此刻也忍不住目瞪口呆地望着中尉: “老板,你……简直是一个天才。” 结合这段时间的经历,他有些结结巴巴,不知所措地说: “我不知道怎么表达,但,你也只是一个人而已,又怎么可能……” 一个人,构想出了一整套现代有组织犯罪模式,而且总能被证明行之有效。 按常理来说,一个人哪怕再聪明,也不太可能凭空创造出一种模式。这其中的因素太过复杂,应该是在实际运作中不断试错才能发现的才对。 此刻,在班尼迪克特心目中,中尉已经完全成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存在。 他并不知道,在另一个世界,已经有人将这套体系运作了上百年。 ………… 艾蕾娜原本准备用接下去一周的闲暇时间,向季丽安初步传授精密预测学的基础,但却被忽如其来的任务打断了。 不过接下去的课程,原本就已经无关紧要。因为当天短短的五个小时内,季丽安就已经掌握了莱纳斯所采用的预测学要义。 依然是在海角处的露天咖啡店,面对柯林的询问,季丽安淡淡地说: “他使用的是现代才出现的预测学体系,不到二十年前才得到真正实现,可能还比较稚嫩。而且稍微了解下就能发现,这种手法和仪式法术没有本质区别。” 所以,原本就专长于仪式的她只是向这个领域张望了一眼,就已经将其融会贯通: “一种更为聚焦化的反向共鸣预测,被称为‘施瓦本方法’。” “如果说一般的仪式法术,是通过镜像共鸣让仪式空间内的事件走向,扭曲现实宇宙的事件。” “那么许多预测学方法,就是‘不在仪式空间内设置明确的事件结局’,从而,使得大宇宙事件的走向被反向共鸣到仪式空间内,捕捉到未来的结果。” 毕竟镜像共鸣是双向的。 “但是,怎么确保仪式空间内的事件,会和大宇宙事件产生共鸣呢?换而言之,怎么确保它们之间构成镜像关系呢?” 季丽安抿了一口鄂图咖啡,眉头因为苦涩而微蹙了一下: “古代的一般做法,是在仪式中选用固定的一系列模糊镜像。理想状态下,这些镜像应该在某个角度上具有互斥性和穷尽性,以令其覆盖到宇宙中的所有事件。当然,事实是绝不可能做到就是了……然后在预测某个具体事件的过程中,通过一定方法筛选其中发生了共振的一系列镜像,缩小范围,从而进一步观测结果。” “所以古代预测学的一切努力,都旨在建立一个能指代宏大宇宙中所有事件的象征系统。卡牌,签筹,灵数,本质上都是这种思路下的产物。后世判断其成熟程度的依据,其实就是看这个象征系统的完善程度。” “但不用想也知道,这种事是不可能做到完美的。人们对世界的认知尚且肤浅,又谈何建立一个妄想囊括整个宇宙的象征系统呢?” 这一次,柯林倒是勉强跟上了季丽安的思路。毕竟她讲的也只是一个陌生领域的基础: “而所谓的施瓦本方法,就是一种更务实的方法:既然一个固定的象征系统不可能囊括整个宇宙,那每次都聚焦到单个具体的事件上,也就是专门在仪式空间内描绘这个事件的镜像不就好了?” 而且聚焦的程度越深,共鸣的力量也会越强。 “当然,这只是我们现在想着简单而已。毕竟可以如此精确地,将一个具体事件表达到仪式空间内的符号体系,是在六世纪之后才成形的。” “古人只有朴素的镜像思维,让他为一个具体的小事件描绘镜像,未免太过强人所难。” “而莱纳斯所用的预测学手段,就是这所谓的‘施瓦本方法’。”季丽安说: “掌握到这一步,理论上,我也可以预测出和他们非常接近的结果。” 第三十三章 公义私仇 所有的窗户都被遮住了,漆黑的房间里,莱纳斯和艾蕾娜在耐心等待着结果。 屏蔽了大部分噪音的仪式空间内,一个简易的沙盘被搭建在施塔德地图上。现实事件的各种要素被符号所替代,事隔数天后,正在这个沙盘中重演着。 但空间内也不全是用于指代的符号,还有运酒车轮胎上的泥土,威士忌酒液,等等来自现场的样本,使得这个仪式,被进一步聚焦到了单次违禁品走私事件上。 原型界的镜像之间相互嵌套,从一般的概念到具体的事件,都存在一一对应。但总体上,越概括的镜像越稳定,越具体的镜像则越易变。 在消耗等量燃料的情况下,仪式聚焦的镜像越精确具体,力量越集中,共鸣能撬动的扭曲也就越强大。 作为一个已经踏入赤二星的巫师,莱纳斯自身就可以成为燃料源支撑仪式。虽然没打算在巫术之途上投入太多精力,但因为他极有天分,不到二十岁成功就让心内海于太阳通路相连。 “星体通路”存在于虚界层面,被认为是星体运转的动力,八大星体通路相互关联贯通。但是在天体星辰之路的初期,行者往往只能借用其中一条通路的力量。 即使在扬升途中让意图登临其他星体,也只能借用其以太层面,拓宽原有灵素连接的路径。 而太阳通路,则是星辰魔法修习者梦寐以求的存在:一个几乎全年强盛的力量来源。加上莱纳斯的意图强度足以登临子月,赤星,赤二星三条以太通道,这就足够克服了星辰魔法在时间上的弊端。 这意味着——他不存在特别弱势的时间段。 莱纳斯小心地为仪式施加燃料,难点不在于消耗量,而在于精度的控制。为了避免对预测造成干扰,必须小心压制自己的意图。 被倒在地图边缘的一圈威士忌,正在缓缓渗入纸下。在镜像共鸣中,湿迹忽然开始不自然地蔓延,事件在仪式空间内的走向被扭曲,以符号的形式,重演了一批私酒进入施塔德的过程。 “第六轮,三十七号试验。” “没有触发扰动检测,可信度赋值……” 艾蕾娜详实地记录下了每一次试验的结果,湿迹出现不自然转折的起点和终点坐标。最终,这些结果将会以不同的权重被重新组织在一起。 两个小时后,他们获得了第六轮预测的结果。 “又是从七公里外的海上输入,而且每次路径都不同。” 艾蕾娜困惑地说: “是从那些滞留境外的货船上买入,然后用船运进来的么,可是……” 可是,到底是怎么绕过海岸巡查队,又是怎么在码头外卸货的呢? 莱纳斯反复对照着几次预测的记录结果,翻完一遍又翻一遍。 桌上还有许多作为样本,刚刚开瓶的威士忌。他眼睛看着材料,随手取过其中一瓶,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接着就喝了一口。 “……老师?” 艾蕾娜小声提醒了一下。 莱纳斯一怔神,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 “不知不觉养成习惯了。” 他耸了耸肩,将酒瓶放回到桌上: “本来只是在试样,结果发现这东西真的还挺适合我。” 进入微醺的状态,确实能忘却一切烦恼,但思路反而更清晰,也更容易有灵感。 “洋流。”莱纳斯又喝了一口说: “这些走向,是洋流的走向。” “洋流……?”艾蕾娜皱眉,没想明白其中有什么可操作性。 整整七公里距离,难道那些酒是自己漂上岸的? 而莱纳斯看着桌面上的那只瓶子,却转而说起了另一个话题: “二十天前,我刚到这座城市的时候。” “我在医院看见……每天都有上百人因为甲醇中毒被送来,结果要么死要么残。所以那时我觉得,酒精也许并不邪恶,但私酒一定是邪恶的。” 他摇摇头说: “但是到了现在,这种病人已经快绝迹了。” 因为现在市面上的私酒,甚至比大部分家庭私酿还干净。 “还有,那时每天会有二三十起凶杀案,全部和私酒有关,再加上找不到尸体的那些。谁知道一天会死多少人呢?” “这种情况在十天前达到高峰,一天内四十七人被枪杀,接着就平稳下来。再到现在,已经三天没有私酒商的尸体出现了。” 莱纳斯另外拿了一只杯子,给接着倒了一杯,但却没有马上饮用。 “很明显,某种进程已经快结束了……不考虑禁令的话,一切似乎正在变好。” “……我没想到他们会这么顺利。” 他将杯子端起来,里面是来自海外的原装货,仰头喝了一口。 莱纳斯原本的预判是,私酒战争会无休止地进行下去,血流成河,而混乱的地下市场中,大量毒酒会不断流通,荼毒人民。 因为他认为,以这些帮派的组织程度,不可能完整控制货源,运输,分销等一系列环节。而让他们松散地合作,迟早会因为分配问题大打出手。 同时,这些人又通过私酒获得了不断火并的资金,一场连绵数年的血腥骚乱,几乎无法避免。 形势一开始确实是这样发展的。 直到,施塔德机构的出现。 那个被称为中尉的人,仿佛拥有无穷无尽的胃口。他吞下了私酒交易的所有环节,但也因此缔造了异常稳定的秩序。 说得难听一些,除了酒类价格暴涨,现在的施塔德旧城,几乎已经和禁酒令颁布前没有区别。 “但如果现在我将这个中尉击溃,会发生什么?”莱纳斯低声问。 一切会回到二十天前的样子,秩序崩溃。某个进程要重新进行一遍,然后毒酒再次流行,无数人会死去。 甚至,可能再也没人能建立起秩序。 “可是,您说他的背后可能有……”艾蕾娜低声提醒说。 埃德蒙德大公的存在。 我们不是要寻找他的罪证么? “我与大公之间。”莱纳斯说: “只是存在私仇。” “新历601年的预言教难。埃德蒙德大公是对诸教团最不留情面的人,达纳罗的圣省有两千余人被永久驱逐。我的家人因此流亡。而我的姐姐,则因反抗而在这场教难中殉道。” “为了破坏她殉道者的形象,大公散布了无数污蔑她的流言,并且焚毁了了处死她的邢台,她穿过的衣物,任何与她有关的东西。以免它们在日后被奉为圣物。甚至连她的骨灰,都被磨成了细尘,撒入肮脏的赛伯河中。” “那些针对少女的恶毒流言被信以为真,直到十年前才得到澄清。而我如今在教团的地位,就是以她的牺牲换来的。” “我为了禁酒令来到施塔德,我为了禁酒令来到施塔德?不,我只是不愿承认这是一场复仇。” “因为姐姐她……雷娅她,也一定不愿我为她复仇。她总是告诫我,心怀仇恨是一种大罪。” “所以我必须认为,自己在做的是一项正义之举。你知道的,履行正确的事,这是我一生的信条。” 而现在,仇恨却和原则发生了冲突。 “我现在才明白。自己一直只是用正义的言辞,掩盖复仇之心。” 莱纳斯痛苦地地说: “看看我都做了些什么。” 第三十四章 面具,陷阱 “不出意外的话,现在莱纳斯应该预测了你的运输路线。”季丽安问: “所以接下去几个月的私酒储备,已经完成了吗?” 玻璃车窗已用帘布遮住,街灯从车外晃过,只剩一斑斑暗淡的光晕透进车厢,整齐划一地后退着。 “卡纳多他们,已经在货船上住了五天。” 柯林一边转动细钢管焊成的方向盘,一边说道: “在海岸边划小船的另一批人,最近每天要接三趟货,累的头晕眼花,才勉强在昨晚运进来。” “足够以后三个月消耗的量。” 他一边说着,伸手按下了连着喇叭的活塞,驱赶路人,又用另一只手按住了黄铜加速杆,或者说手动的“油门”。 这辆车售价八百五十奥里,又不存在考驾照这回事,所以他买下一辆就直接开上路了。 尽管是新潮的廉价量产车型,还是透着股老旧熟悉的味道。作为相似工艺水平下的产物,它们的大致外观,和地球二战前的某些经典设计颇为相近。 只是操作复杂了许多,大部分时间需要同时控制两根摇杆和几块踏板。 再加上离驾驶座近一米远的喇叭,得站起来才能够到的手动雨刷。开着这种车,感觉就像是在跳某种手脚并用的怪异舞蹈。 没有车速表,也没有红石消耗的提示,需要时时去记忆自己到底开了多远,不然随时可能会耗尽动力,停在半路。 这让他开始沉思,如果以后将地球上的一些简单的设计搬到这里,是不是还有成为汽车大王的可能。 “其实我挺想把所谓的红石引擎拆开看一看。” 狭窄的后座上,季丽安抱着双腿,饶有兴致地说: “一点灵素的痕迹都感应不到,到底是怎么做到这种地步的。” 当神秘理论与机械化相结合之后,近年似乎又迎来了新的飞跃。 “等你治好了病,我也解开了封印以后。”柯林伸脚踩下倒挡踏板说: “想拆多少就拆多少好了。” 为了不暴露自己每天的活动路线,柯林也没有雇司机,而是用一点时间适应了这种汽车。 “马上就到了。”柯林说: “前面就是我们新的仓库。” 获知莱纳斯使用的是反向共鸣预测之后,柯林这边也马上做出了应对。 首先,是在对方查到自己的走私路线之前,提前完成之后几个月的运输和储备。并且保证这批新货的安全。 既然对手能从样品中获得额外信息,那么柯林也就默认,他们已经可以查到目前所有的仓库地址。 所以他着手建立了一个新的秘密仓库,而进入这个仓库的私酒,暂时都不会流入市场,以免它们落入对手手中,暴露位置。 老型汽车缓缓停下,安静地熄火,柯林拔出了黄铜钥匙。 受之前北部组织的启发,他同样选择了北部郊外的一处谷物仓库。这里地广人稀,而且类似的小型仓库足足有上百处。 为了避免再有人用类似“寻物术”的巫术,它只接收刚从海上漂来的货物,并且在运输途中更换若干辆货车。 柯林默默地带上了烧伤面具,车厢里并没有灯,这怪异狰狞的脸映在后视镜上,显得就像一头恶鬼。 “这种趣味,让人感觉有些恶心。” 季丽安有些嫌恶地看着这副面孔,似人又非人,染血的微笑。此时,柯林正在对着镜子整理头发。 “恶心?”柯林笑说: “但有很多人,越来越喜欢这个面具了。” “他们喜欢的,只是这个面具背后表达的东西,戏谑,多年的愤怒,甚至极端的报复。”季丽安说: “现在的‘中尉’,能带给他们这些吗?”她问: “在亲手打开魔盒,把暴力还给他们之后……你真的能控制住这个面具吗?” “在车上等一会。” 柯林没有回答季丽安的问题,而是简单叮嘱后,朝仓库走去。 有几个军人专门留守在这里,不与外界接触。为了不让他们看见季丽安的脸,柯林将他们打发回了自己的临时住处。 季丽安搂着双肘下了车,微微呵了一口气,她紧了紧短披肩。天气逐渐变凉,在空旷的地方感觉更加明显。 粗壮木条和木板构成的巨大门扉,被柯林缓缓推开。 季丽安跟着他走进谷仓。刷子般浓密的睫毛下,她抬起低垂的眼眸,就看见了一片私酒的海洋。 浓烈的香气弥漫在这数百平米的谷仓中,仿佛光是吸入就能让人烂醉。 各类酒箱和酒桶层层码放,铺叠成山,从这里到光芒消逝的地方,仿佛一眼看不到尽头。 “这里,到底有多少啊……” 她喃喃着说道。 季丽安对私酒仓库的印象,还停留在自己公寓里那个小架子上。 而在那里码放的一千余瓶茴香酒,在短短的一个月内,已经变成了……一整个仓库? “运得太急,现在已经算不太清了。”柯林说: “保守估计,在五百七十吨左右吧。” “咳咳……” 不知道是被这个数字呛到,还是刚才在外面受了寒,季丽安用手帕捂住嘴咳了起来。 柯林又将厚重的门板推上,在巨大金属转轴的吱呀声,和嘭的一声闷响之后,偌大的谷仓里,又忽然显得安静起来。 他们今天的任务,是反向利用莱纳斯的预测手段,在样本媒介上做些手脚。 “不让其他的人也过来帮忙么?” 季丽安稍微缓过一口气后,静静地问。 “不能让他们看到你的脸。”柯林说: “毕竟,也会查到我身上的。” “可是这里有……” 五百七十吨。 “只需要修改其中的三十吨就好了。”柯林说: “反正也只需要五到六天的量。” 为了预测新的信息,莱纳斯需要调整仪式的方向。 样本在时间上越接近,结果也就越准确。而且已经使用过一次的媒介会逐渐失效,所以他需要重新在市面上收集样本。 这一轮预测,大概又需要五到六天时间。 但从明天开始,市场上的私酒就会被全部撤换成另一批。 而季丽安和柯林,准备在今晚,预先在这一批货物中埋下错误的信息。 “莱纳斯这种级别的人,会对自己的符号体系做些细微的改编,这就像是暗号,防止别人干预仪式的进行。” “知道了这套暗号,就像是失去了最重要的保护,等于知道了怎么扰乱最后的结果。” 但是,艾蕾娜却将莱纳斯使用的符号体系,毫无防备地告诉了自己: “并不是阻断共鸣的发生,而是让正确的结果,产生错误的表达。” 这一次莱纳斯想要获得的信息是,施塔德机构秘密仓库的位置。 也就是说,让仪式告诉他一个错误的位置,即可以将他诱骗到某个陷阱之中。 (本章完) 第五十章 晶图 夜袭 一些灵素因溢出通道而残留在身体中,并且发生结化。 即使柯林一直有意识地为自己做驱散,也不过是延缓了这个过程。 这种物结又被称为晶化病。虽然曾被误认为是一种疾病,但它实际是意图无意识中自救的产物。因为无论是灵素中残留力量的爆发,还是自然产生的物结化,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身体的主人。 “晶化病”与发生在体外的物结化不同。出于求生的本能,原本沉淀着的大量意图不可抑制地聚焦着自身体内物结过程,这个过程甚至可能没有被表层的自我所察觉。最终在完全无意识的状态下,改变了物结化原来方向,转而完成了一项如脑部手术般精密的工程,这就是所谓晶化病的来源。虽然产物会被身体排异,但至少让人不被灵素直接毁灭。 意图为了在灵素溢出中自救,使溢出的灵素形成一种半物质的结晶,用于代偿。这些结晶中可以流淌高密度的灵素,效率甚至是红石的几十到数百倍,从而成为原有以太通道的扩展。并且,它们天然地分布在以太与身体之间的无数接点上。 在对高阶巫师新鲜尸体的解剖中,多少会发现这样的结晶,如今也已经有技术将之长期保存。这些结晶被研究者称为“晶图”,因为这些线路正如一副地图般揭示了以太与人体的连接,以及这个超凡者生前引导灵素流淌的形式。 晶图的具体形成是一个难以理解的过程,关于人类深层意识的谜题,对此人们总是知之甚少,就像无法解释为何神经元机械的火花闪烁,会孕育幽微的灵魂。晶化病的存在是非常普遍的,但迄今为止学界也无法解析晶图形成的工艺,更没人能有意控制地制造晶图,但这样的杰作却被每个人在无意识中被轻易制造出来。就仿佛在每个人的意识深处,真的栖居着远古神明,祂们无知无识却又近乎万能,而超凡者平时刻意调动的那渺小呆滞的意图,不过是祂恐怖智慧的冰山一角。 现在柯林身上已经开始出现晶化病,或者说晶图的雏形。因为哪怕每天都用净盐做驱散处理,但以太超载和灵素溢出也实在过于频繁。 这就是无数个夜晚里,那些令他难眠的钝痛的来源。 现在,他准备主动加速这一进程。做法也非常简单粗暴——因为简单,所以才轻易地从神学院的记录中获得。 那就是有意控制灵素大量溢出,倒逼意图自救,以完成它们的转化,最终制造出晶图。当然流速要控制在意图可承受的区间,一旦超出阈值,那些彻底失控的力量依然能将自己毁灭。 但考虑到记忆封印前的实力,柯林选择相信自己的深层意识的强度。 一般巫师面临的限制,往往是无法连接足够的灵素源,但情况到了柯林这里,却似乎变得完全相反。 他从一开始就碰到了别人生涯后期才会遭遇的瓶颈,早早开始生成晶图,或者说,让自己陷入晶化病的痛苦纠缠中。 现存绝大部分的“扬升之路”,往往伴随着惨烈的代价。与其说这是让人成为超人的过程,不如说是让人逐渐非人的过程。 又一次使用置换转移之法,四磅红石化为白末。外部灵素进入心内海就已经导致溢出,但还远远不够。柯林开始进行灵素增压,在海量生命丰饶以及外来灵素的推动下,炉床运转的力量愈加强大,使得内部的灵素密度进一步提升。 它们单纯在密度上已经超越了赤二星的临界值,达到雌月的量级。原本澄澈的心内海中,如云雾般细密的星辰开始翻涌。而在那原本漆黑一片的背景上,也随之出现莫名的裂痕。 心之壳在内部的震荡中开始显形。 理论上它在柯林迈入子月时就有可能出现豁口,现在更是只能勉强维持。但也许是记忆封印的存在,它终究没有破裂,而柯林能调用的灵素已经到了目前的极限。 柯林的意图已经无法驾驭这雌月规模的力量,他小心试探了一下。灵素就从炉床内沿着心之壳裂隙流涌,并且在进入以太的瞬间就开始溢出。 就像刚刚从高炉中倒出的炽红铁浆被不小心打翻,耳中仿佛响起了血肉灼烧的幻听。灵素,不,铁浆就像是直接在血管和神经上熔过,内脏和骨骼仿佛在第一时间化为稠糊,又被炽热铁浆冲兑搅拌,失去所有外形功能,只余下最原始纯粹的不名剧痛。 “——!” 如果不是事先用湿毛巾绑在牙齿间,柯林也许已经咬断了舌动脉。但即使这样牙龈间也因为压力而渗出血水,就像他额头上冒出的冷汗一样多,柯林喉咙深处冒出了动物般的呜咽声,手脚缩成一团,太阳穴处突起大量青筋并不断跳动。 这确实是有可能丢命的举动。柯林残留的意识无比深刻地意识到了这点,灵素对人体而言不亚于剧毒,或者说它与剧毒的唯一区别,仅仅是它会在意图的聚焦下扭曲。 就在这种扭曲下,柯林体内的晶图开始生成。 自己能刻意指挥的力量规模不过赤星量级,但无意识中拥有的力量,还要在此之上。仅仅溢出部分的灵素,密度应该已经达到了赤二星,但它们却被无声无息地收纳,转化,还远远不见勉强。 在剧痛的一片眩晕中,柯林几乎能听见体内血肉被挤压,以及晶图生长的咔咔声。 剧痛的范围收缩了,但程度反而更胜之前。柯林甚至惊讶人类能承受这样的极限而不失去意识,以及大脑为何要拥有这种自我毁灭般的感受力。就仿佛万千个人在自己体内用铁钎凿击,焊接,铁浆在重压下强制注入那些痕迹,扩散勾勒出复杂度不亚于毛细血管的细节。 一小时后,柯林的汗水,唾液和泪水已经在地板上形成一片小泊。痛觉似乎开始减退,但也可能只是错觉,大脑在擅自产生大量快感以抚慰疼痛。 感觉连意识都已经开始涣散,但还没有到极限。而晶图仍在生长—— 又过了一小时,也可能是几分钟或者数小时,柯林吐开口中衔着的毛巾,艰难地翻了个身。可是还没来得及调整一下。 “我知道你很着急,但在这时候突破,真的不是一个聪明的选择。” 希尔佩特的声音,在他的房间里响起。 柯林艰难地睁眼,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阁楼的窗户已经打开。朱莉欧被放置在窗边的地板上,脑袋斜斜地倚着书桌,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了。 “……” 他的喉咙干裂,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嘘。” 希尔佩特扶着细剑站在窗口一侧,因夜风而飘动的纱质窗帘,轻轻地拂动着她的面容和发丝: “他们已经来了。” 侧望着窗外黑压压的宅邸,灯女轻声说道。 第三十六章 宴席与约定 “昨天艾蕾娜邀请了我,说今天傍晚的时候,在莱纳斯家里聚一餐。” 季丽安坐在狭窄的车后排,看似平静地说道。 自从购置了车辆之后,她和柯林密谈的地点也转移到了车上。 “嗯。” 柯林一边留意着周围的四轮马车,一边随口回答: “一会告诉我地址吧,我送你到附近。” 季丽安似乎犹豫了一会,小心地问: “……你可以陪我一起去吗?” “嗯?为什么?” “因为我自己一个人,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 柯林扫了一眼后视镜,看见季丽安低下了头,她轻声问道: “几天之后,莱纳斯真的会死吗?” 柯林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动作轻盈地绕过几辆速度缓慢的马车,然后扳下了加速拉杆。 季丽安当然知道自己的做法会引起什么后果。这是她第一次,直接或间接地去残害某个人。 朋友的恩师。 为了一个连她自己也弄不明白的理由,成为柯林的帮凶。 “再过一段时间,我可能就要去达纳罗了。” 窄窄的车胎压在石板路上,略有些颠簸。红石引擎嗡鸣的声音本令人心安,现在听起来却有些刺耳。 “……”柯林握了握方向盘,默不作声。 季丽安先说出最终结论。然后她望向车窗外,简单地交代一下这几天的历程。 “……我没有同意,也不抱期望,但艾蕾娜却自顾自地地做了。” “我本来在想……这下必须找到抗生素了。以前只关系着我自己,现在却可能关系着我和她的性命。” “但从结果来看,我的结核病病可能真的没有传染性。” 季丽安到现在还没想通这意味着什么,但至少一个最浅显的事实是,她将可以回归人群。 她可以回到教团,展现自己的价值,然后得到世上最好的救治。 “这样。” 柯林在驾驶座上沉默了一会后,淡淡地开口: “对你的病来说,确实是去圣省比较好。” 相比自己碎片化地偷一些材料给她,教团无论在哪方面都能提供更充沛的资源。 尽管季丽安的离开将会对自己带来巨大影响,但如果她真的想走,自己总不能强制将她留下。 柯林说: “如果你已经决定要去达纳罗的话……那么祝福你。” 虽然很遗憾。 但在这样想的同时,一个疑问也浮现在柯林的心头。 自己和季丽安是平等交易的关系,这些年来一直如此。 他们都有必须完成不可的目标,也都是非常成熟理智的人。 那么如果教团能提供更好的资源,她又有什么必要,在莱纳斯的事上帮助自己? 仅仅是因为,她一开始并不相信艾蕾娜的猜测吗。 “……谢谢。” 听见了柯林的回答后,季丽安半响才说出这两个字。 这意味着,这场维持四年的合作已经要结束了。 季丽安依然在望着窗外倒退的行人,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如果没有我在,你还能完成自己的计划吗? 季丽安心里其实很想这么问,却又怕会不会太盛气凌人,得意忘形。 或者被看穿,自己其实还没能下定决心,甚至不知道为什么,摇摆不定地想留下。 同时她又觉得,既然柯林会放自己离开,就说明他其实有把握解决剩下的问题。 否则以柯林这种不择手段的人,哪怕囚禁也会留住自己。 他们的合作已经不再对等,对柯林如今的计划来说,自己也许成了可有可无的存在。 季丽安平静地想着这些事实,心里却隐约划过一丝不甘和失落。 “莱纳斯应该是住在南施塔德吧?”柯林问: “我猜离河港区也不远?” 这是从禁酒局的位置简单推测出来的。 “嗯,没错。”季丽安说:“你先往那边开。” “还是觉得良心不安的话,我今天可以陪你过去。”柯林说: “但不要指望我能替你顶住压力,毕竟,那些不安是在你的心里。” 别慌了手脚,让他们看出端倪。 “嗯。” 季丽安想了想: “有你在场,应该会好一些。” ………… 两个小时后,他们被前来开门的艾蕾娜迎入。刚看到柯林的时候艾蕾娜略有些惊讶,随后露出了猜测的眼神。 “你就是柯林吧。” 艾蕾娜伸出自己的手,洁白细长,但却非常有力: “我经常听季丽安提到你,一起进来吧。” 在河港区来说,莱纳斯的宅邸已经可乘上流。但除了卧室和卫生间之外,看不出有人在这生活过。 装饰华丽的厨房和餐桌上,都蒙了一层细尘。 艾蕾娜早已收起了长发,带着防尘帽,系着带花边的白色大围裙,看起来就像一个女佣人,忙里忙外地将餐具和烤箱收拾了出来。 柯林和季丽安想要帮忙,最终却只是艾蕾娜添了更多的麻烦。最后,他们只能去跟莱纳斯一起等待。 柯林默默地观察着莱纳斯,这个即将迈入自己陷阱的人。 和黑白报纸上的样子不一样,因为发色杂乱并且随意束到脑后,他整个人显得不修边幅。 之所以敢直接拜访一位教团的赤二星超凡者,是因为柯林对自己藏匿灵素的手法和能力有了足够信心。他每天出入神学院都不会暴露,自然在这里也不会暴露。 “你说你姓达洛佐?” 闲聊中,莱纳斯将手中的报纸放平,有些意外地问道。 “是的。”柯林答说。 “冒昧一下,你和克雷吉·达洛佐是……?” “是我的伯父。” “哦……” 莱纳斯恍然地说: “他是我很敬佩的人……那件事确实很遗憾,到如今已经有九年了吧。” 对于莱纳斯的感慨,柯林忽然心生好奇。 海涅向来对伯父的事闭口不谈,神学院里也没什么人会提起伯父。 但远在公国圣省的莱纳斯,却会对伯父新生敬佩。 “您知道他患眼疾之前的情况么?” “眼疾?” 莱纳斯奇怪地皱眉: “有人这样侮辱克雷吉的成果吗?” 但是接着,莱纳斯摇了摇头,知道自己失言了。 毕竟此时在莱纳斯眼中,柯林只是一个与超凡和教团都无关的普通人。 他哪里能想象呢?这个离自己不到两米的年轻人,就是他在两周里苦苦寻找的“中尉”,海因里希。 “等我忙完这些天的事,也许会来贵处拜访一下。” 莱纳斯将报纸放到托盘上,微笑着站起来说: “如果你的伯父觉得可以透露的话,我们到时候再聊吧。” 柯林笑着点点头,也跟着他离开座位。 心里却知道这一天,可能将永远不会到来。 ………… 艾蕾娜最后拿出的菜品并不算成功,因为在前一天熬高汤的时候忘了开盖,使得汤汁没有浓缩,结果无论肉香还是焦香都偏寡淡。 但四人在餐桌上的氛围极好,哪怕季丽安似乎有些紧张,没有说太多话,但莱纳斯总能风趣地圆场。艾蕾娜则有些抑制不住自己的欣悦,因为终于,与自己最渴慕憧憬的两人聚在一起。 等回到达纳罗之后,季丽安的绝症也就有了治愈机会。而到那以后,她们将永远相伴。 “不知道禁酒局的工作还算顺利吗?” 席间,柯林一直伪装着年轻人恰到好处的腼腆和好奇。又因为伯父的关系,莱纳斯已经渐渐解开了防备。 所以,也许是为了探听敌情,也许,只是为了戏耍对手。撤下餐桌上的餐具后,柯林不经意地向自己最危险的敌人,问起了禁酒行动的进展。 根据他目前的了解,莱纳斯也许会信誓旦旦地说,这两天之内就能拿下私酒组织的魁首。 也许他希望对方这样表态,因为敌人越是狂妄,将其挫败时也就越是畅快。 但没想到,莱纳斯却摇了摇头,有些凝重地说: “我们已经查到了对方最大私酒仓库的位置……但是我在犹豫,究竟要不要将其毁掉。” 他斟酌着: “我开始觉得,这些私酒组织能有一个主宰……也许并不算坏。” “为什么?”柯林奇怪地问。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中尉’海因里希,人们都在说他有魔鬼般的能力,但在我看来最难能可贵的是,他是个有底线的人。” “如果抛弃禁酒专员的身份立场,也许我会很欣赏他。”莱纳斯笑着摇了摇头: “作为头号专员却说出这种话,也许你会觉得我已经疯了。” “不,不会。” 意外地听到这一番话,柯林对莱纳斯的看法也有了些许改观,也许他是真正地在为大多数人着想: ”我觉得就算打倒现在的中尉,私酒贩子也不会绝迹,毕竟需要永远存在。” 而让私酒市场重回混乱,情况可能反而会变得更糟。 “没错。” 莱纳斯惊讶于柯林的见解,可惜能意识到这层的人实在太少: “所以,如果我去那个仓库,也许会抱着接触和交流的姿态……” 柯林皱起眉头,发现情况跟自己想象的有些不一样。但这时莱纳斯已经转过身去,对着季丽安说道: “我想艾蕾娜已经告诉过你结果,但还是想假装给你一个惊喜。” 他清爽地微笑着,而一旁的艾蕾娜已经颇为庄重地端出了一个托盘,托盘上盖有一小块丝绒毯,最上面则是一封精美的手写信。 “既然你的病没有传染性,那么公国圣省也就可以对你敞开大门。”莱纳斯说: “决定好乘哪一班专列了吗?” 季丽安接过了推荐信,轻轻捧在胸前。如果是在几年前,这一定是自己梦寐以求的邀请函。 但现在,她勉强牵出一抹笑意: “大概会和艾蕾娜一起回去吧。” 因为艾蕾娜总是在说,自己和老师将在两周内凯旋。 “好。”听到季丽安的回答,艾蕾娜轻轻搂住了她说: “我们在两周内回去,就这样约好了。” 第三十七章 阴影拂动 聚会结束后,原本艾蕾娜应该和季丽安一起回公寓,但莱纳斯似乎还有一些工作要处理,她准备留下帮忙。 所以,柯林和季丽安也就先行道别。 在离开莱纳斯的宅邸后,两人各怀心事,谁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路途中借着车内昏黄的灯光,季丽安在看那封推荐信,却又有些心不在焉。 最后,两人回到了她的公寓楼下。柯林把车停在路边,没有拔出钥匙。季丽安自己下了车,在暗光中摸索着打开公寓楼的门,然后,她回头朝柯林挥了挥手。 柯林也隔着车窗朝她抬手告别。季丽安面色复杂地微笑了一下,转身走进了楼梯。 大门关上后,柯林安静地听着引擎在黑夜里的嗡鸣声,久久没有拉下加速杆。 他用双臂砸了一下方向盘,心想自己在冬至之前完成仪式的机会,也许已经变得渺茫。 但在自己和季丽安之间,至少还能有一人达到最初的目标,所以这场合作也并不算失败。 但即使这样安慰着自己,某种躁郁之情却怎么都压不下去。 又过了一会,他干脆将引擎熄灭,拔出钥匙,然后靠坐在并不舒适的座椅上,抱着双臂耸了耸身体。 始终被忽略的疲惫感缓缓涌出。最近一段时间里,他每天只睡四小时。如此忘我地拼命,真的只是想夺回遗失十年前的记忆吗? 记忆曾被操作,这件事暗示着某种危险。但都已经过去十年了,是不是也可以认为危险早已淡去了? 他默默地思索着,忽然发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在变得空洞起来。 而在他差点睡过去的时候,不知是否是错觉,仿佛有一只手拂过自己的心内海。 他隐约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而就在这时,车窗外传来了细碎的敲击声。 柯林忽然打了个寒战,清醒过来,在责备自己松懈的同时,朝窗外看去。 结果是季丽安,正用在手指轻轻叩击着玻璃。 “怎么了?” 柯林摇下玻璃窗问,同时看了一眼手表,发现已经在这呆了十多分钟。 折返回来的季丽安,又取出了那封推荐信,并且分别用两只手的食指和拇指捏住,就像要将这封信撕成两半。 但在她用力之前,柯林抓住了她的手臂。 “我可以不去达纳罗。”季丽安说: “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 “让艾蕾娜活下来。” “不,我不是问条件是什么。”柯林不解地说: “我可以帮你做这件事,真的……但我不想用这来要挟你。” 你仍应该去达纳罗。这几乎是你唯一的机会。 “好吧,那这就不是交易了。”她坦白说: “无论你有没有做成这件事,我都会选择留下。” 季丽安轻轻吐了一口气,然后嘴角扬起,脸上浮现了柯林未曾见过的明媚微笑。 也许这才是季丽安曾经的样子,在教会学校中不被认可的天才,又时刻散发着某种致命的魔力。 “大公夫人安内特·舒曼·埃德蒙德,在不到四年前死于肺结核。” “从结果来看,达纳罗最好的医生也没能挽回什么。所以,我相信这世上还没有百分百治疗结核病的方法,哪怕在公国圣省也是一样。” 她的手指在逐渐施力,柔韧信纸上被她拉扯出了一丝破口: “与其希望他们在短短四年内又有什么突破,我不如相信自己的思路,毕竟我相信这些年的努力,绝不是在浪费时间。” 而且跟教团扯上关系之后,很难保证寻找抗生素的做法,不会被认为是异端。 季丽安轻轻一笑说: “或者他们真的有什么进展,那我也不会一点都没有察觉。” 毕竟,她一直都在盯着神学院那边的研究报告。 柯林不自觉地松开了自己的手,然后季丽安没有任何犹豫地,直接将那信纸撕为碎片。 呲拉,呲拉,她撕得很细致也很干脆,最后,将剩下的一小把碎屑塞到了柯林手中: “以防万一,我还是想提醒你一下。” 她微凉的手还盖在柯林手上,两只手掌之间是被撕烂的推荐信: “千万别误会什么,我绝不是为了你才留下来的。” 她低垂着眼眸,轻声说道: “只是比起把命运交到别人手中,我更愿意相信自己。” ………… 同一时刻,走在旧城阴暗的巷道里,莱昂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 莱昂,拿勒集团军曾经的上等兵,也是第一批加入中尉手下的人。 机构曾将运输现金这种重任交付给他。如今,他的身上又多了一项工作,也就是每周去探望一个被收养的孩子。 据说那是“北部组织”某个代理的孩子,父母都死在机构手中,后来被交给一个受伤的同僚抚养。 中尉确实可称为一个伟大的人,他为所有同僚的生活都带来了改变。 如今,莱昂这些最早参与者的日收入,已经达到二十到三十奥里左右,根据工作的危险和核心程度可能有些波动,不过至少都是工薪阶层的十倍以上。 可随着生活变得富裕,他们却开始发现,有些创伤,绝不会被金钱抹平。 不是说所有人,而是指一部分人,比例不小的一部分人,依然没走出拿勒战场的阴霾。 他们一直被什么东西奴役着。即使拿到了钱,也只想尽快挥霍出去,仿佛留着那些钱会伤害自己。 这并不是因为他们不知积蓄,或贪图享受。 而是这些人根本无法接受,自己能得到什么幸福。 出于对中尉的尊敬,他们仍在一丝不苟地履行工作。但私底下。却有人渐渐染上恶习,酗酒,赌博,甚至一些更危险的尝试。金钱,只是让他们开始有能力去发泄疯狂而已。 即使中尉解决了大部分人的生存问题,在一些家庭里,女人和孩子们的哭泣声依然没有变少。 一边思索一边踱步到目的地,莱昂取出钥匙,打开一道房。结果一股浓烈的酒精气息就扑面而来。 单居室,一眼就能看见四处堆放的二十只多酒瓶。 莱昂皱了皱眉头,摘下头上的宽檐矮帽。一边挥手驱散异味,一边朝里面走去。房间内光线昏暗,有男人粗重的呼噜声大作。 一个四五岁的男孩蜷曲在房间角落里,似乎也在打盹。和一个单身男人生活,不要指望他会被照顾得多好。 莱昂俯下身子轻轻晃醒了他,小男孩睡眼朦胧地转头,望着来客。 “……他没有打我。” 孩子一看到莱昂的脸,就说出了这句话。莱昂点点头,但还是将孩子的衣服掀起来,检查身上有没有伤口。 没有,孩子确实没有受过虐待。莱昂也莫名松了一口气。他想了一下,伸手帮男孩整理衣物。 能看出来都是他自己动手穿的,布料歪歪扭扭,没法很好御寒。 “下摆最好塞到裤子里。” 毕竟冬天就快来了,莱昂细心地叮嘱他说: “裤腿放到袜子里,再过一些日子天就冷了……” 最后,莱昂按例将一些零钱塞到了孩子的口袋中,他拍了拍孩子的手臂: “下周我还会过来。”他说: “有什么问题可以告诉我。” 男孩点头。 莱昂站起来后,扫了一眼同僚的房间。又一次想劝他好好生活,但也知道这只是徒劳,而且,对方似乎睡得很沉,所以作罢。 他重新戴上那只圆顶的深色宽檐帽,最后向那个孩子致意后,离开了房间。 在大门的锁扣合上之时,一直在震响的呼噜声也戛然而止。 那个曾受重伤的老兵,从自己肮脏的床铺上翻身起来,表情惶恐而慌乱。 跟孩子一步步熟悉之后,老兵开始放任他往外面的街上跑,因为他也只是想拿点抚养费,不愿花太多精力照顾对方。 而在昨天夜晚,那个孩子却将一个陌生人带回了他的家里。从那开始,老兵就被控制住,再也没能走出家门。 “就是那个人。” 孩子对着一处异常阴暗的角落说道: “那个人,一定能接触到海因里希。” 莱昂曾认真审视过这个房间,却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随着孩子的话语,那处漆黑的角落里,似乎有影子拂动了一下。 第三十八章 旧城雄鹰 “中尉”有着一种病态般的谨慎,即使最早加入组织的亲信,也没人能知道他一天的行踪。 随着组织的运转步入正轨,他就更少露面了。虽然所有人都把“海因里希中尉”挂在嘴边,但真正能与他本人接洽的人,其实不过寥寥几个而已。 莱昂上等兵,就是其中之一。 旧城的某处地下酒吧里,中尉又一次核对完账目,然后就有些匆忙地离开了。莱昂也收起了桌子上码放的若干只牛皮袋,准备将他们各自送去几家银行。 柯林带着面具走出办公室,沿途遇到几个机构成员,都纷纷向他致以敬意。这个地下酒吧被掩藏在另一家服装店之中。从用于伪装的试衣间帘幕走出,他踏上街道,乘上了自己的车。 如今还没有统一的汽车牌照,所以无论是对隐藏行踪还是秘密运输,都提供了不少便利。 他驾车离开小巷,驶上马路。一边用意图聚焦着遥远的无数个追踪标记,一边在旧城的石板街道上不平稳地行驶着。 虽然向季丽安承诺了让艾蕾娜活下来,但其实他做不到,也不认可。因为将陷阱位置交给幕后者x的那一刻,艾蕾娜和莱纳斯的生死就已经与自己无关了。 更何况如果让艾蕾娜活下来,她很有可能会抓住预测术被反制的疑点,进而追查到季丽安的身上。 从未经历过这种情况的季丽安,终究没意识到事情的严肃性。背叛就要有背叛的样子。要么你从一开始就别动手,不被牵涉进来,要么,就绝不能心软,不留一丝余地。 她下不了决心,就由自己替她来做,并且尽量用谎言来掩盖。伤痛和负罪感只是一时的……总比被揪出身份要好。 这样想着的同时,他又忽然想起了几天前,自己留下的那个孩子。 如果自己真的足够谨慎,就应该将他一起杀死。 柯林自嘲,每个男人都以为自己是枭雄,可是当问题摆到眼前的时候,又有几个人能完全灭绝人性呢。 他曾让乔凡尼检测过那个孩子的身体,以确认没有任何灵素的痕迹。但事实上没任何检测是绝不会出差错的,也不可能填上所有漏洞。 连死人的血都能窃窃私语,更何况一个活生生的孩子。 而迟迟没有露面的最后一个代理者,已经让他隐约感到了异样。 所以寄给幕后者x的信件,除了莱纳斯的陷阱之外,他还写了其他东西。 按照每天的惯例,柯林将车开到和乔凡尼见面的约定地点,獠牙似乎在这里等待已久,身后背着一只大皮袋,而且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今天这么早?” 柯林没有转头直接问道,心想是不是有了最后一位代理的消息。 “别说话。” 乔凡尼径直打开了前排车门,坐下后语速极快地说: “加速往前开,别停下来。” 听出了乔凡尼语气中的严肃,柯林没有多问为什么,直接摁下了方向盘后的加速杆。 在红石引擎的嗡鸣声中,单薄车体的框架发出吱呀声,速度很快提了起来,重新混入了车流中。 “我昨晚弄错了一件事。”乔凡尼看着车后方说: “看见你到现在还活着,我不知道是该伤心还是难过。” 而且他竟然会冒死跑过来救助柯林,连乔凡尼自己都有些惊讶。 “出什么事了?” 柯林逐渐提速,灵活地在各色马车中穿行。刚才过来时自己的车速一直很快。他忽然意识到,说不定这无心之举救了自己一命。 “昨晚我回收了莱昂身上的检测器。” 乔凡尼说,他一直在为施塔德机构负责大范围灵素检测: “有很细微的变动,我当时以为是铁壳子留下的。” 铁壳子,指的是现在满街都是的汽车。 最近越来越普及的红石引擎,产生了大量的干扰,使得菌群检测变得不再可靠。 想必对于教团现在使用的“提灯”来说也是如此。 这意味着,过去对非法超凡者有效的约束之网,已经开始出现细小的漏洞。 “我今天才回过神来,哪怕是红石引擎,也不会只留下这么轻微的痕迹。”乔凡尼观察着车后方,一边打开了皮袋说: “……我想,有个了不得的人盯上你了。” 乔凡尼没法主动联系柯林,所以直到这时才通过固定联络,通知到他。 柯林握着细细的方向盘,手心有些粘腻。 这时他还带着中尉的面具,感觉几乎喘不过气来。 是那个孩子。 可是他当时,是怎么绕过菌群检测的? 不,是自己把问题想复杂了……恐怕这个孩子单纯是靠双脚,重新找到了最后一位代理。 对巫师来说最原始,却又最难以防备的手段。 如果真的有人通过莱昂追踪到了自己,那现在该怎么逃离? 红石有限,车辆很快就会失去动力。 “下个路口往左。” 乔凡尼不断地指出方向,柯林也一一照做。 “好了,就到这,停车!” 踩下倒档板,然后刹车。 一片平常无奇的社区,工厂和公寓楼混杂,路人不算多也不算少。 “这里是‘第九分局’的驻地。”乔凡尼打量着四周: “相信我,没有任何一个地下巫师愿意在这里动手……” 包括施塔德和达纳罗在内,公国国土被划分为八大区块,各自设有一个分局处理世俗案件。 而所谓第九分局,则是不对外公开的秘密警探,在大多数教团力量被逐出公国后,他们接手了公国的超凡秩序。 但是。 乔凡尼话音未落,柯林左侧的车门却已经开始变形,在巨大的压力下,大片玻璃碎裂飞溅而出。 对于第九分局,敌人似乎没有丝毫顾忌。 金属板被生生撕裂的异响,惊吓到了在场的三两个路人,他们弄不清楚状况,呆滞地看着逐渐扭曲的汽车。 同时,异质的生物组织凭空涌现,撑住了驾驶室的结构,没有让它继续挤压下陷。控制着穿梭魔捕食用自身,柯林叠加了赤二星的频率,进而,开始成像。 成像瞬间完成,但柯林的心情却更为沉重,这意味着敌人与穿梭魔是同为赤二星的存在。 因为以太的限制,在物质界他恐怕无法与对方抗衡。 车外是一些漆黑的织物,半灵素半物质的不稳定存在,凌乱的线条耸动下,要将整辆汽车揉成碎片。 它们让柯林想起了阿雷西欧打开心之壳后使用的黑色草叶,但相比陷入紊乱的阿雷西欧,今天的对手却能够将它们置于控制之下。 唤醒内神,被大多数教团列为禁忌的一条道路。 与任何镜像,以及外部灵素源无关,而是从人类残存的神性中挖掘力量。 柯林咬牙,此时以太已经开始过载,但他无视那些不知来源的钝痛,进行最大限度的灵素增压。 穿梭魔从扭曲的钢铁车架中缓缓站起,伸出它细长如枯枝般的手臂,握住那些动荡而凌乱的漆黑织物。炉床输出的灵素恣意从以太中溢出,从宿主脆弱的身体上流淌而过,使得灵体最大限度接近了原本的实力。 剧烈的嗤嗤声响起,就仿佛穿梭魔抓住的是一条条炽铁,两种结构的灵素在激烈对撞。穿梭魔一点点将那些难言的织物撑开,为主人的身体留出一点活动空间。 柯林不知道对方是否掌握“质解术”这种针对灵素连接的手法,但现在本体直接置于险境,已经没法顾虑太多。 “哒哒哒哒——” 出事的第一时间,乔凡尼已经推开车门翻滚而出,但不是逃跑,而是寻找更好的射击角度。 他看到了不远处的一道人影,心里本能地涌起不详的感觉,然后毫无依据地朝对方开了枪。 未经改良的手提轻机枪,过快的射速,每秒能倾泻出十几发子弹,如同泼出的水。 漆黑织物如同幕布般席卷起来,看似轻柔却极有力地将金属流带离原来的轨道。接着,破烂的铜片叮叮当当掉在了地上。 柯林刚从驾驶室挤出半个身子,心里微微一沉。 唤醒内神之路,恐怕是他见过的最强的道路。稳定,而且不适用于物结和灵素的克制关系,属于第四类世系。 除了更容易诱发内心的癫狂之外,没有任何弱点。 “在这一刻之前,你一定以为自己已经赢了吧。” 这时对方开口了,沧桑雄厚的男声,语气却平静冰冷,不见半点情绪: “中尉。” “你真敢毁掉我们建造的一切。” 他走近了,无数的织物连结为深沉的暗影。这个人拥有完整赤二星的实力,而即使力量规模相当,穿梭魔却被柯林层层限制。 这其实称不上是一场战斗。 就如同柯林之前一边倒地屠戮了几位代理一样,胜负在交战前就已经注定。 “只会像老鼠一样到处躲藏,玩弄阴谋诡计,不可能达到胜利的。” 穿梭魔身上的棘刺被折断,它的全身都仿佛被灼烧,只能苦苦支撑。男人走到了柯林被卡住的身体前,同时一把打飞乔凡尼投掷过来的短刀,飞出的短刀直接陷入了石砖。 “杀了四个废物又怎么样?只要被我捉住一次,你就死了,中尉。” “胜利终究属于有实力的人。” 他从驾驶室里直接将柯林拽了出来,举在半空。 被握住脖子的柯林几乎无法呼吸。 不到三个月前,就是这个男人提出北部组织的构想,并且第一个打破软弱的僵持,向其他超凡者挥下屠刀。 他知道更上层的人在放任他们竞争,因为,上位者需要的是最强的仆从。 对于海因里希这位迟来的参赛者,他只感到深深的鄙夷。他是旧城昔日的地下王者,这个只会玩弄阴谋的人,也配与他争雄? “你正在看着吧,歌蒂!” 他抬头高喊: “最终赢下这场比赛的人,是我!” 歌蒂?柯林的头脑因为缺氧而朦胧,一时没能理解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嗯,我都看到了。” 一个鲜红的身影,不知何时坐在了廉价汽车的车顶上,她戴着夸张的尖顶帽子,黑红色的绮丽衣裙。 “看来异军突起的中尉,也不是施塔德雄鹰的对手呢。” 她晃动着细长的烟杆,笑吟吟地说: “谢谢你们,这段日子我们也欣赏到了各位精彩的对决。” 被称为施塔德雄鹰的男人,如同炫耀战利品般用双手将柯林的身体高举: “按照约定的那样宣布结果吧。”他说: “只有我才有资格,成为第九分局的合作者!” “对呀,对呀。”歌蒂艳丽地笑着: “赢的人确实是你。” 她将烟斗在车顶上磕了磕,抖落一些灰烬。于是旧城昔日的雄鹰,慢慢地变了脸色。 “可我们需要的人,却是他呀。” 她幽幽地说,话语中仿佛有无限惆怅。 就像堆积的柳絮遇上了火种。 一声极为短促的裂帛声后,所有织物都忽然不见了。 第三十九章 献给大公的礼物 以天阶体系为参照,越过赤二星天之后,即进入雌月的均轮。 如果说从大地抵达子月意味着揭开第一重帷幕,那么从赤二星到雌月,则是揭开了第二层帷幕。 这一重要节点,在已知的大部分扬升之路中都存在对应。 揭开第二重帷幕,意味着消解了自我的边界。 随着意识内海不断扩张蔓延,心之壳的残骸也进一步裂解。作为结果,内心和外部的边界在变得越来越淡薄。 从这时起,一些仪式可以在内心中生效,不再依赖外部阵地。 而在无数灵素连接建立的同时,渺小的自我也被嵌入到更宏大的循环下,于是“我”不再是一个拥有稳定边界的个体,而是一系列残缺不全的嵌合物,或者说,世界运转中的一组组齿轮。 有些人说,这即是神明的雏形。这在唤醒内神之路出现以前,是所有行者必经的节点。 而如果说第一重帷幕划出了普通人和超凡者之间的鸿沟。 那么抵达雌月天之上的行者,就是超凡中的超凡。 ………… 身体狠狠地摔在地上,柯林剧烈咳嗽着,拼命喘息。随着大脑恢复供氧,原本模糊的视野缓慢凝实。 已经完全不像人声的哀嚎,毫无阻挡地灌入耳中 柯林茫然地发现,袭击自己的男人不成样地蜷曲在了地上,而从他意识中溢出的半灵素,已经变得紊乱狂暴,不断啃噬着自己原来的主人。 对从内神之中抽取力量的人来说,外放的灵素就像一条导火索,连接着他脆弱的深层内心。 这种情况柯林并不陌生,应该是类似“质解术”的手法。 但相比“质解术”仪式需要繁杂的事前准备,歌蒂却用得如此轻描淡写…… 要么,她一直在针对施塔德雄鹰布置阵地,要么,她是登临雌月之上的行者。 所以她可以根据对方的灵素特性,随时调整仪式。 而自己又察觉不到她身上任何灵素痕迹,所以,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哒,哒。” 两声女鞋鞋跟敲击石板路的声音,歌蒂用一手压低帽子,身姿轻盈地站到了地面上。 装饰夸张的裙裾扬起,短暂地露出洁白的衬裙。 就仿佛没有听见“旧城雄鹰”那骇人的惨叫声,歌蒂悠然走到柯林身前,清脆的鞋跟声,能让人想象到她摇曳的脚步,张扬得没有半点掩饰。 她玩味地俯下身子,打量了柯林的身体一会后,向他脸上的烧伤面具伸出了手。 柯林没有任何后退的余地,只能闭上眼睛。 但在歌蒂的手触及到那只面具后,她犹豫了一下,没有揭下面具,转而用指节敲了敲面具的表面。 “嗯,还是算了。”她说: “我不想看到轻薄过自己的人,长着一张怪物般的脸。” 毕竟,那是毁容者使用的烧伤面具。 会做恶梦的。 ………… 歌蒂,表面上的代理者。她会出现在这里是一个偶然,也不是偶然。 虽然柯林从没想到,这个早已和自己见过面,堂而皇之地出现的歌蒂,就是幕后者x。 她不揭开自己的面具,其实表达了某种善意。 两天前,柯林向他们递出莱纳斯的信息时,另外还附有一条要求: 处理掉最后一位代理者。 “那是多余的。”歌蒂说: “获得莱纳斯的信息后,即使你不提起,我们也在着手废弃北部组织了。” 分局早已准备抹除旧城雄鹰。 “其实不久前,还没人指望你能毁掉莱纳斯。只是当时我气得要命,所以才任性地加了一个条件。” 毁掉莱纳斯,否则被毁掉的就是你。 回想着那屈辱的一夜,歌蒂的眼中仿佛又浮起迷雾。 结果,中尉真的为分局提供了一个难得的成果,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机遇。 稳定利润,和莱纳斯的性命。光是这两点,就足够让这个男人取得压倒性胜利。 柯林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他看了眼几乎快报废的汽车,以及果断开始收拾东西的乔凡尼: “如果这场狗屁竞赛已经结束了。”他对着歌蒂说: “那么也可以通知我这个正式合作者,你们到底是谁了吧。” “你心里应该已经有猜测?”歌蒂说: “知道更多,也没什么好处哦。” “告诉我应该知道的。” “我是分局的秘密警探。”她笑吟吟地,漫不经心地说: “也将是以后和你对接的人。” “北部组织背后的那些地下巫师,有一半像我一样,是第九分局的警探或线人。” 早在禁酒令之前,这些秘密警探就已经潜伏在地下巫师之间,监视着非法超凡者的动向。 而这场暴利浪潮中,他们选择同流合污,并且暗中扶持了若干私酒势力。 “你知道,超凡者是很需要花钱的。”歌蒂侧着头说。 无论是官方还是地下,皆是如此。 所以光靠公国当局,喂不饱这么多人。 分局会选择和地下巫师合作,也绝非是看中他们的实力。而是因为这些人早已背负巫术嫌疑,这将是分局手中最好的把柄。 一旦有谁超出控制,就随时可以处决。 “是谁在支持你们?”柯林问: “施塔德的市长?还是,埃德蒙德大公?” “嘘……” 歌蒂已经打开了完好的后车门,一边将身子退缩进去,一边煞有介事地用食指抵在嘴唇前: “白天在街上聊这些……不好吧?” 接着,她自己坐到了车后排,看起来像是想让柯林送她一程。 柯林拉开完全变形的前门,它已经彻底合不上了,所以只能任其敞开。而乔凡尼显然不想惹上麻烦,他在几分钟前就已经收拾好枪械,自顾自离开了。 看着柯林摸索着发动红石引擎,歌蒂才缓缓说道: “那些政客和我们从来不是一路人。” “到目前,大公还没有加入到私酒交易中。一切只是第九分局一小撮人在擅作主张。” “不过往后就不一样了。”歌蒂说:“因为,我们会向他献上莱纳斯。” “这是足以让他认可我们的,最好的礼物。” ………… 莱纳斯还没有天真到,会认为自己获得的地址不存在危险。 哪怕不考虑预测手段可能被反制,那里也是敌人的要害所在。 关于施塔德机构背后可能是谁,他的心里一直有所猜测。而无论大公有没有参与进来,但既然地下巫师在大量集结,那就一定和第九分局有关。 考虑分局的参与,哪怕很小,不排除这个地址是一个陷阱的可能性。 为了与“海因里希中尉”真正取得交涉,他依然准备前往秘密仓库的所在。 为了取得对话的筹码。 这并非出于复仇的目的,而是履行一条更崇高的准则。 去做正确之事。 在柯林和季丽安到来之前,他曾与艾蕾娜约定,在次日的凌晨去往那个地址探查。 但等艾蕾娜睡下,刚到午夜时分,他就离开了家门。 锁好房门后,莱纳斯望着月色和空旷的街道,默默地想: “但愿他不仅仅是第九分局的傀儡。” 第四十章 记叙机关 缄默之城 “你问莱纳斯?” 仿佛惊讶于中尉的迟钝,歌蒂用手指掩嘴,嘲讽地笑了起来: “看到我在这里,就该明白已经结束了吧。” “他死了?” 柯林又问了一遍。明明是自己一手促成的结果,可是事到如今,却又有些不是滋味。 歌蒂回答说: “你放心好了,这件事办的很顺利。” 比最乐观的想象还要顺利。 根据柯林提供的信息,第九分局在所谓的秘密仓库提前设置了陷阱。 莱纳斯主动离开施塔德的范围,对分局来说也是极罕见的机会。因为这样也就避开了所谓的记叙机关。 601年教难之前的时代,教团才是施塔德超凡秩序的掌控者。他们用数十年时间在城区各处藏入特殊装置,这些装置中嵌有经过计算和精密配比的人工宝石,从而设置了一片特殊的以太之网,其主体细如丝线,却均匀地覆盖着整片区域。 在精心维护下,这些以太的洁净度几乎不亚于净盐。但其功能不在于输送灵素,而是捕捉和留存这片土地上所有事件的第一因。因此,它也被知情者们夸张地称为: “自动记叙机关”。 作为以太之网,它的通道却极为狭窄,即使将其全部收集约束到一起,总宽度也不会超过柯林现在的通道。又经由教团在拓补上的数次改进,最终使得入口数量被削减到极致,根据分局的猜测,可被使用的入口不会多于十处。 而他们,至今没有找到其中任何一处。 因为这两个特性,记叙机关得以在601年教难中被保存下来,虽然因为养护中断而损毁了一部分,但有一大半结构至今还在运作。 而且依然掌握在圣一神学院,以及寒鸦猎团手中。 在分局的估算下,这一记叙机关保存的面积大概在百分之六十左右。 公国方面不能确定哪些区域还被覆盖着,所以,教团也选择不轻易动用这一机关。 这为了保持威慑。 因为一个监控系统如果被人试探出死角,那么还不如不存在。 这个范围模糊的机关时刻向大公暗示着,如果教团不计代价地要调查某个事件,那么他们能抽取出可用证据的概率,将接近百分之六十。 所以在一些大问题上,你们最好不要乱来。 而在公国当局依然占优的情况下,没有人希望去赌这种小概率事件。 于是,莱纳斯绝不能在施塔德城区中死去。 但在昨天夜里,他却亲自前往南郊,主动走出了记叙机关覆盖的范围。 这件事中还有更奇怪的地方。 “其实他实在要离开城区,也完全可以向寒鸦猎团或者圣一神学院要求专人保护。” 歌蒂不解地说: “我们原本做好了应对复数超凡者的准备,但结果,他却是一个人过来的。” “莱纳斯不至于天真到这种地步,所以我实在想不通这背后的缘由。” “你呢?你有什么头绪吗?” 我知道。 柯林没有回答歌蒂的问题,而是默默地想着。 莱纳斯想要的是接触和交流。 所以,他才不会想让教团的人介入。 ………… 莱纳斯叹了一口气,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失望。 这真的是一个陷阱。 为什么他要冒着风险来到西郊? 因为在放下仇恨之后,他开始从海因里希中尉的身上,看到了一丝希望。 因为这一丝希望,莱纳斯本来构想出了一个很宏伟的蓝图。 尽管理想得有些不切实际,但他愿意为之做出尝试。 禁酒令必定会带来社会骚乱,这点已经在各地得到印证。却唯独在施塔德,因为“中尉”的惊人能力和责任心,使得这场灾难得以最小化。 那么,如果自己调动教团的资源加以协助,帮助他将施塔德机构扩张到整个公国,乃至整个同盟的西南部呢? 对于千百万的普通平民来说,这将能避免多少悲剧? 所以他将仇恨放到了一边,迫切地希望与中尉取得接触。 但是,即使他愿意主动放下,即使他才是复仇方,却不代表对方就会接受。 “没想到会这么快见到你。” 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这夜色的角落中说道: “莱纳斯。” “我为你专程来到施塔德,打算用一年时间来消除你的威胁。” 却没想到你会如此轻易地,露出破绽。 莱纳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着意图的聚焦,太阳通路中的灵素途经子月连接到了他的以太。 “你一个人来的?”那个在阴影中的人有些好奇地问: “没想过这可能是陷阱?” 在他说话的同时,这片破旧的废墟中,短暂地升起了一轮烈阳。 那是支撑太阳燃烧和运行的力量,特征最为明显的灵素,浩大而炽烈。 “黑尔维希,缄默之城!” 莱纳斯艰难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黑尔维希,在601年教难中成名,这个刽子手会被大公赐予“缄默之城”的封号。是因为他特殊巫术风格,也因为达纳罗原本繁荣的教堂圣歌,因他而陷入沉寂。 在教难时就已经登临赤二星的蕾娅,正是为他所杀。 “我还以为你不会记得我的声音。” “毕竟你那时,也只有十多岁吧。” 炽烈的太阳灵素,在物化中释放出了强烈的光辉,废墟中一些残存的织物和木料,开始无声无息地燃烧起来。 现场的每一个角落都被照亮了,就连莱纳斯自己身上都出现了焦灼的痕迹,但他却根本找不到对方的踪影。 而且,对方仍如同闲聊般说着话: “你的姐姐,记得是叫做蕾娅。” “我会有印象,是因为那也是我第一次杀人……如果她不选择反抗,本来没必要杀她。” “你们没法证明自己没有威胁,所以为了安全,我才必须处理掉你们。” 莱纳斯试图通过声音确认对方,但那声音仿佛是从任何一个角落传来。在对方的挑衅中,他反而开始冷静下来。 莱纳斯知道自己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逃离。 赤星和赤二星的以太通道依次被激活,在太阳灵素的持续放射中,仿佛响起了火之鸟的啼叫。那是圣省为他准备的三个仪式之一,规模浩大,甚至足以将这座废墟以及附近几十米内的一切蒸发殆尽。 因为太阳通道的永远强盛,可以由他直接提供的灵素,并不亚于雌月之上的巫师。 但是就在火鸟的轮廓愈加暴涨,即将要把这废墟的一切都吞没时。 那个男人轻轻地说了一句: “还有一些话要问你,可以先安静一些吗?” 就连像样的异响都没有,仿佛石块被闷闷地丢进了棉花堆里,由仪式引发的一切幻象,都戛然而止。 莱纳斯发现自己和仪式之间的连接,已经被悄然割断了。 比起正面对抗已经生效的仪式,直接向连接过程下手,显然是更高效的选择。 骤然回归的黑暗之下,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吱声响起,那是类似红石从死者身上析出的声音。 一个人形在废墟中从无到有,如同结晶般凝聚。 纯粹由高密度以太构成的身躯,在向物质界衰退成形。 “我问你。” 男人声音中,仿佛还夹杂着一些晶体的碰撞: “你知道那个中尉,是怎么把酒送进来的吗?” 第四十一章 太阳通路 因为连接仍暴露于以太层面,所以,莱纳斯的仪式被轻而易举地中断了。 相比力量规模上的差距,这才是第二重帷幕中真正的鸿沟。 “你知道那个中尉,是怎么把酒送进来的吗?” 听见缄默之城的问题之后,莱纳斯收回失神的眼眸,望向黑暗中的人形幽影。 废墟中的月光在“他”身上流转,黑尔维希已挣脱物质身躯的桎梏,不知是通过将身体封锁在某处,还是,利用了死亡的转变。 原来“缄默之城”早已动身,他已经悄悄脱离了达纳罗在雌月频率设置的圣所,而公国圣省的情报系统却对此毫无察觉。 这半个月来,黑尔维希如幽灵般潜伏在施塔德的以太场中,一边对抗着种种预测学和记叙机关的侦察,一边等待机会。 “为什么觉得我能知道?” 莱纳斯冷静下来后回答说: “如果我掌握了他的运输路线,还至于落进这个陷阱里吗?” 那道幽影的蔓生仍在继续,大的结晶平面上又凝出近似霜尘的结构,产生如同蝴蝶翅膀的结构色,它们以无数种角度偏折着月光,从而带出暗沉如金属的虹彩。 “说不准吧。” 晶体碰撞般的生硬感褪去,声音在短时间内变得柔软流畅。 毕竟教团的人尤其精于情报操作,无论搜寻采集,还是预测推演。 丢失了以往地位的他们,如今只能依靠情报和预言生存,虽然,也因此招来灾祸。 反向共鸣预测的“施瓦本方法”,最大难点在于对事件的精确摹写。而莱纳斯之所以能完成这一步,是因为借助了记叙机关。 施塔德第九分局的人员则没有这种能力。 不考虑预测学,这位“缄默之城”倒是可以直接追踪中尉,但是—— “算了,还直接上手吧。” 黑尔维希颇为不耐烦地说。 反正就算失败了,也不关我的事。 他来这里的目的,仅仅是抹杀莱纳斯这个潜在威胁而已。 处理中尉之类的杂务,只是施塔德局的小算盘。以他这样的人物,最多也就顺手为之。 莱纳斯闭上眼睛以强化意图,发现附近的以太都已经锁死。与虚界的连接断裂,残存的灵素也成了淤积在以太中的死水。 包括自己身上的以太,都已经无法找到出口。这种一切力量被剥夺绝望平静,也正是对方“缄默之城”封号的由来之一。 黑尔维希揉弄着刚成型的手指,在握拳时发出宝石挤压般的咯吱声响。然后几乎在同一时刻,莱纳斯的一条腿掉落下来。 这具非人的身躯,可以承受更庞大疯狂力量。 头号专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的体重忽然减少了两公斤,因为胯骨和大腿骨的连接处已经整片消失,化为一蓬飞散的血污和碎骨。 “——嘭!” 仿佛有人当场用大口径步枪开了一枪,但其实没有。 只有黑尔维希右拳上尚未消退的白色气幕,暗示了他刚才做了什么。 那根本不是枪声,而是出拳引起的音爆。 血肉爆裂的同时,莱纳斯整个身体都被余势带飞,在粗糙的地面上翻滚。 因为精神强韧,他勉强没有眩晕过去。但仍忍不住闷哼出声。但在翻滚停止的时候,莱纳斯的手已经扣住了模糊伤口中裸露的主动脉,以免过快失血。 空气中又响起了咯吱声,凭空凝结的晶体,细致地帮他堵住了血管。 “见谅见谅,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拷问过别人,力度不好拿捏。” 不小心把对象打死就不好了。 缄默之城走到莱纳斯的身体附近,俯下身子在他上下的衣袋里摸索了一会,皱眉: “你不抽烟吗?” 他的身体已经无法体会尼古丁的美妙,但难得凝聚一次身躯,还是忍不住想要回味。 “既然没有烟,那我们加快一点好不好?” 黑尔维希跨在莱纳斯的身上,一边问,一边揉碎了他的一根手指。 莱纳斯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吼叫,身体剧烈挣扎,马上被黑尔维希钢铁般的双手压制了去。 “以前我会享受拷问,但现在没那个耐心了。” 他淡淡地说: “你我都清楚,花上十几天折磨一个人,最后套出来的情报,也许和尸体上提取的差不多。” “我们都是行内人,要不就不走这个无聊的过程了。” “把那个中尉的一切都告诉我,或者我把你的残躯交给分局的那些人。结果都一样,你自己选择吧。” 莱纳斯的牙龈已经因为重压而破损,他仰头露出一个血淋淋的笑: “尸体上可未必有你们想要的东西,不要忘了……” 教团设置的记忆自毁机制。 骨骼扭曲的“喀拉”声再次响起,黑尔维希将又将一根手指拔了下来,以示惩罚: “你以为我是第一次处理自毁吗?” 和阵地之间的联系已经被切断,现在的莱纳斯什么都无法做到。 黑尔维希有着极其丰富的经验,毕竟三十年前,蕾娅就是在他的手中经受了拷问。 莱纳斯的身体因剧痛而痉挛,他茫然地想象着,姐姐当时会是何种心情。 她会憎恨这个人吗?还是致死都在想着掩护同伴? “算了。” 与教难时那个女人同出一辙的眼神,令缄默之城莫名地感到嫌恶,这只猎物并不会为外力而屈服。 更多的痛苦,反而会让这种人的意志愈加强韧。 “我腻了。”他说道,稍微将手腕上抬,准备粉碎对方的心脏。 至少拿到教团走狗的尸体,施塔德局的人也应该能挖掘点出什么。 “……通路……” “什么?” 正打算出手的黑尔维希迟疑了一瞬,以为对方准备说出中尉的运输路线。 “太阳通路。” 而就是这极短的时间,让莱纳斯的意图彻底完成了聚焦。 与星体通路的连接比以太更深,建立在虚界-深层意识的层面。 只不过,这些力量必须途经以太才能保留结构。所以在进行仪式时需要借助人体以太,以及其他星体的以太。 但莱纳斯此时想要,并不是在仪式中可控的力量,而恰恰是灵素溢出。 足以将物质身躯毁灭的灵素溢出。 唯有雄厚的太阳通路,才可以在短时间内提供这种密度的灵素。 又因为缄默之城对人体以太的封堵,它们将会完整地冲进莱纳斯的身体,破坏毁灭一切物质构造。 既然这个人在询问运酒路线,则说明中尉还没有沦为第九分局的傀儡。 我已无法实现那个拯救众人的蓝图,那么只愿这最后的坚持,能为你换来一丝筹码。 巨量无序溢涌的出的灵素,在莱纳斯的身体里肆虐,强烈的光芒从莱纳斯的五官和毛孔下透出。 “嘭!” 又是一声暴烈的枪声,面无表情的缄默之城,已经用手刀将莱纳斯的头颅剁下,想借此阻断灵素溢出。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剧烈动荡的太阳灵素在疯狂燃烧,凝结,将他大脑中一切销毁殆尽。 绝不要被别人,更不要被自己打败。 中尉。 黑尔维希皱着眉头看着这无法辨认的尸体,用脚碰了碰那已经软烂得像流质的头颅。 直到这时,那些残留的灵素才消耗完毕。可是随着莱纳斯身上的光芒一点点暗淡下去,片废墟却没有重回黑暗。 黑尔维希眯起眼睛向外看去,原来是初生的太阳,正在升起。 第四十二章 专员酗酒案 “你说莱纳斯是一个人……?”柯林忽然问。 “没错,昨晚艾蕾娜并未出现。” 可能是感觉空间狭窄,歌蒂将身子倾斜侧坐,言语中真真假假,让人捉摸不透: “是不是很害怕,说不定她会把你的事全翻出来呢?” 柯林沉默不语,他开始有些担心艾蕾娜。但说不清是担心她已经丧命,还是担心她幸存了下来。 “四小时前,我们的人去查过莱纳斯的住址和工作地。”歌蒂接着说: “但那里已经人去楼空,包括他学生在内的几名专员,全部提前跑掉了。” “下一步,你希望我们怎么做?是继续追着不放,还是留他们一条命?” 柯林继续盯着前方: “如果我打算放过她,你们就会收手?” “嗤……倒也不会。” 毕竟涉及到针对教团人员的谋杀案。比起柯林,第九分局更不能容许艾蕾娜存活于世。 “怎么样?有我们替你作恶的感觉。” 歌蒂乐不可支地晃动小腿,这个女人只是出于恶趣味,才将这个道德抉择抛到柯林面前: “还算不错吧。” ………… 柯林不知道第九分局从莱纳斯身上,究竟获得了什么。 阿雷西欧可以让死人开口说话,没理由第九分局会做不到。所以在几天前,在将莱纳斯的命运交到歌蒂手中的那一刻,柯林已经做好了被掌握水下运输路线的准备。 但从结果来看,他们应该没有得手。 所以分局选择的交涉者歌蒂,也对自己保持了更多的耐心,没有直接选择架空和夺权。 但这只是一时的克制,并不意味着彻底放弃: “上面一些人觉得,你们可能需要更多协助。”她说: “因为很多人开始注意到这门生意的潜力,尤其是南边的辛西里人。老实说,你们的实力还相差很远,所以,分局里的人其实比较担心……” “我自己能处理。”柯林冷淡地拒绝说。 “你是说,不需要我们的‘帮助’?” “没错。” “但愿这是正确的选择。” 柯林有种神经质般的戒备,这已经救了他无数次。 对如今的施塔德机构来说,“中尉”已经不可替代。而且这个空洞的人格,也在自己的演绎下变得愈发具体。 除非将一切毁掉重建,否则分局也无法绕自己。 “我知道你们一直在尝试跟踪我的人。”柯林说。 因为乔凡尼负责的检测网,不止捕获到一拨人的踪迹: “但既然到今天为止都没有得手过,就不要想以后说不定会成功。”他说: “如果哪天我发现了什么……” 歌蒂脸上依然笑吟吟的,心里却感到有些微妙。这个不到赤星的男人,小虫子似的存在,却不止轻薄羞辱高高在上的自己,甚至,发狂到要和整个分局对等博弈。 怎么会有这种人。 歌蒂悄悄收紧裙下的双腿,挪到一边,蹭动着,她为一瞬的心颤感到疑惑: “嗯。” 歌蒂若无其事地带过话题说: “抛开以后的事,也许现在,我们应该敲定一下莱纳斯的死法了。” ………… 禁酒局的头号专员,莱纳斯,竟然监守自盗,最后因酗酒过度引发心脏病而死。 这是第九分局私底下商议的结果,登上了次日各报的头版,成为了新的事实。 警探们在其宅邸中搜出了大量的空酒瓶,经过比对确认,瓶口和瓶身上确实残留着莱纳斯的唇纹和指纹,唾液,这不是谁能伪造出来的。 十月末的“专员酗酒案”,也许将成为施塔德今年最惊人的丑闻。 一个由教团主导组建的部门,在一个月内走向败坏。 以阻止教团方面销毁证据为由,施塔德警局拒绝向他们交出尸体。并对现任的禁酒专员们发起了调查和整肃。 结果甚至出乎分局自己的意料,因为真的查出有不少专员收受贿赂的证据。只不过比起蒙冤的莱纳斯来说,这些人是实打实地在向那些报童妓女们勒索。 莱纳斯的几名助手,至今不敢面对公众的质疑,始终下落不明。 新闻报纸上的风波很快过去,但这件事的影响,仅仅是刚刚开始而已。 莱纳斯的死,以及向施塔德乃至整个公国传达了一个有力的信号,那就是禁酒令在执行上的不切实际,以及无法避免的失败。 可预见的时间内,禁令已是形同虚设,很多有权有势的人幡然醒悟。可是当他们匆忙地想要投身这个暴利行业时,却发现已经有一个恐怖的庞然大物,早早地霸占了旧城的一切。 施塔德机构。 以及在这场“专员之死”背后,第九分局的影子。 在新闻发布后,柯林与第九分局进一步完成了利益分配的方案。结果几乎没有什么变动,条件甚至对柯林这边更宽裕了一些:双方各取百分之五十。 期间没人提到水下运输路线,这让柯林在谈话中取得不少优势。他暗暗猜测,也许莱纳斯不知用什么方法,保全了这个秘密。 哪怕后续民间会出现大量私酿,这条运输路线依然有着深远的意义。一般市民也许会接受于小作坊的私酿,但对于日渐对酒精产生好奇的上层社会来说,恐怕只有海外大酒庄的原装货才能满足他们。 就仿佛是一个讽刺,这道禁令成为了一场绝佳的营销。它未能减轻下层对酒精的依赖,却增加了中上层对酒精的好奇。 在解除了禁酒局的约束之后,柯林又一次加快了计划的进程。 时间还剩下七十余天,扣除第九局的分成,以及维系组织运作的成本后,还不足以在十一月末前拿出40万奥里的现金。 况且购入红石也需要时间。 所以在专员酗酒案的风波期间,柯林准备进一步扩张。他开始以手下退伍军人的名义,买下了一些印刷厂,和两家玻璃器具厂。 而旧城里的四家大租车行,早已成为秘密运输和利润合法化的重要工具,在几周前被悄悄拿下。 这些产业甚至同时也在盈利,迅速地充实着施塔德机构的力量。 一切都在步入正轨。 但是,这个因为朱莉欧·卡佩罗的掩护,以及禁酒局的存在而形成的短暂发展时期,也即将走向结束。 无论是门户大开的私酒市场,还是施塔德机构夸张的体量,都已注定柯林无法继续暗中偷跑下去。 想必关于中尉的种种传闻,早已令五只手的族长们辗转难眠。 在旧城和南施塔德之间更直接的对抗,即将到来。 第四十三章 柯林的本性 “别再猜个不停了,季丽安。” 柯林一边清洗着餐盘,一边说道: “到现在还没有传出消息,至少说明她没被抓到。而且我专门叮嘱过他们……” 距离莱纳斯之死已经过去五天,艾蕾娜留在这套公寓中的气味还没有散去,月桂的幽香,来自她平时用的洗发膏。 碍事的室友失踪后,季丽安没能马上专注到原来的研究中,而是一天到晚忧心忡忡,魂不守舍。如果柯林不专程过来,她甚至可能忘记就餐。 “会不会还有别的方法……”她喃喃着说。 “什么?”柯林刚揩干净盘子,正试着将它们摆在碗架上。 “这次,我们必须这样对付他们吗?”季丽安问: “会不会其实有共存的方法,只不过我不够努力,所以没能找到它?” “不存在的。”柯林说。 随着大部分事务步入正轨,他开始变得有闲心起来。将手背在身后,侧头打量那些盘子是否摆成了一条直线,然后稍微满意地颔首: “我们能力有限。”他回过头说: “至少没游刃有余到能放对手一马的地步。” 走到季丽安身后,将手放在她瘦削的肩膀上: “可能只差浅浅的一线,死的人就是你我。” “所以,就连莱纳斯离世后的名誉都必须玷污?”季丽安进一步地问。 “……” 无论第九分局最后伪造了怎样的事实,提供了那些酒瓶线索的人,正是自己。 “你是不是想说,为了达成最后的目标,这都是不得已的牺牲?”季丽安问道。 “……没错。” 季丽安牵强地笑了笑: “可是现在的你,根本不像是不得已的样子。” 柯林想要反驳,却又闭上了嘴。因为他也意识到,自己最近确实非常轻松。 仿佛坐实了些什么。 在他身前安坐的季丽安忽然转回头,奇怪地仰头看向柯林。眼珠如玻璃般清透,一眨不眨,让人看不透她的内心又在想些什么。 被季丽安凝视着,柯林不自觉别过脸。 随着时间推移,自己确实越来越容易接受某些事情了。 是因为正在平稳地接近目标? 或者与目标无关,也不是适应了罪恶感。而是自己从一开始,就渴望着这种滋味。 命悬一线的交锋,不顾一切取得胜利,一步步实现野心。 自己的胸中其实一直燃烧着一团火焰,绝不愿屈于平庸,誓要成为最出类拔萃的那一小撮人。 口口声声要夺回记忆,可能只是掩盖这些难堪欲望的借口。 否则,又怎么解释这股执念。 片刻后,柯林才沉静下来说道: “我是想赢。” 一切非人的克制,都是为了未来某天能出人头地。 苦心准备这么多年,绝不止是为了夺回过去的记忆,也是为了能赢过任何对手。 他要在这场残酷的竞争中不断胜利,把所有敌人逼得走投无路,成为在最后夺走一切的人。 “其实我是想一直赢下去,季丽安。” 一直伪装成受害者的样子,但其实在找回记忆后,恐怕他也不会停下脚步。 如果只是为了这种贪婪而卑鄙的欲望,你还愿意帮助我吗。 “其实我知道的。” 季丽安脸上带着冰凉的笑。她的右手依然扶着左臂,指甲却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刺入肉中。 她闭上眼睛,像是在讽刺柯林,又像是处罚自己似地说: “恐怕我就是最熟悉你本性的人了。” 明明早已看透了你的一切。 却又不知悔地改选择了帮助你,跟着你去为恶。 ………… 从季丽安家离开之后,柯林乘四轮马车去找了里卡多。他们已经与卢卡约好,在一家裁缝店里订做礼服。 “艾蕾娜还是没有消息?” 在马车上,里卡多忽然问道。 “嗯?哦。”柯林回答: “从这两天晨报的来看,警探们也没有什么进展。” “我一直在看新闻,买了我能买到的全部报纸。”里卡多说:“只是在想,你会不会知道更多。” 里卡多隐约意识到,柯林就是这次事件的主谋之一。 “我确实和施塔德警局有一些来往。”柯林坦白说: “那些送去银行的现金,就是交到了他们手上。” “嗯。”里卡多说,和他猜测的差不多。 “这件事有我参与,你会恨我吗?” “不,不会。”里卡多说: “知道艾蕾娜是来当禁酒专员的时候,我多少能预料到这个结果。” 也明白了,为什么柯林有意不让他们见面。 “……谢谢你放过她一命。”里卡多说。 柯林张了张嘴,最后又闭上了。默认了里卡多对自己善意的揣测。 “我最近在想,如果艾蕾娜逃出去了还好,万一她还在这座城里怎么办。”里卡多说: “所以私底下有空的时候,我想试着去找找她。” 马车驶入旧城,因为路面的改善而不再颠簸,马蹄铁踏在石板上,清脆悦耳。 “可以。”柯林说: “但你应该知道,要注意什么。” “找到她之后,我会想办法送她离开施塔德。”里卡多说: “当然如果送不出去,就先把她藏起来,等一切结束再放她自由。” “我不会让她和外人见面的。” 柯林点头,第九分局已经清查了莱纳斯一行人在施塔德设置的阵地。艾蕾娜和她的老师一样是星辰魔法使用者,失去阵地也就等于失去了能力。 里卡多已经习惯和低阶超凡者对抗,而且他还有激发物和检测装置使用,控制住同龄的艾蕾娜应该是可以的。 但是,柯林思索了一会确定没问题后,仍忍不住对里卡多说: “你有没有想过,放弃对她的执着。” 正常来说,七八年前的爱慕会延续至今吗? “毕竟以如今的你……”柯林摊手说:“你完全可以找一个更好的。” “我没想过和她发生什么。”里卡多说: “只是觉得不能放任不管。” 柯林不知道里卡多和艾蕾娜之间发生过什么。 但是从季丽安那边获得消息来看,艾蕾娜甚至已经不记得他了。所以,柯林才有意不安排他们见面。 这不仅是为了保守私酒事务的秘密。 因为哪怕是在对教会学校的回忆中,从她的口中也没有出现过里卡多的影子。 一次都没有。 第四十三章 沦为人质 辛西里区沿河的房屋有一半是浸在水里,让塞伯河显得像一条溃疡的伤疤。那些高低不一的窗户就像记录河水涨落的标尺,有些在数十年前就被淹没。 但在南二十街的河岸附近,却藏有几家定制裁缝店,装饰考究得仿佛不属于这里,用于展示橱窗里甚至没有成衣,只有一系列面料,以及服装被裁剪的局部。 普通人无法承受这种消费,这些店的主顾除了游客,就是辛西里区的帮派分子了。 老板是个看不太出年龄的男人,可能只有三十岁,也可能有六十岁。据说来自东拿勒的古老都城,亚戈,诗人们将其称为“世界失落之都”,以感叹她无法挽回的衰亡。但仅在艺术这一项,她仍如旧历时代那样统治着世界,繁荣却尚显年轻的“白都”也只能跟随其后。 此刻,裁缝店老板正在为里卡多测量身体的尺寸,他会进行27次不同身体部位的量体,甚至细致到下体摆放的方向,以便预留空间,整个过程要花费将近一个小时。 柯林已经熬过了这漫长的折磨,他瘫坐在卢卡的身边,甚至觉得比经历了一场巫术对决更疲惫。卢卡翘着腿,正端着咖啡翻看报纸。 尽管施塔德机构已经主宰了北边的地下世界,柯林和里卡多在明面上,仍是切斯塔洛家族的成员。 在成为士兵的短短一个月内,卢卡就准备进一步提拔他们成为助手。 而作为五只手家族的助手,他们必须拥有一套手工定制的礼服。颜色只能选黑棕两色,样子和柯林前世的西装有些类似,而工期需要数周时间。 每套三百到一千奥里,卢卡已经事先付了这笔钱。 “这么急要让我当助手?” 柯林整理着衣扣,笑着问道。虽然在名义上加入切斯塔洛,他一直在外面负责卡佩罗,没有真正接触过切斯塔洛家族的事务。 在这种情况下,卢卡就仓促地将自己提拔为助手,不知是想做什么? 卢卡扫了一眼远处正在摆弄里卡多的裁缝,他其实是一个聋人,这也是帮派人士格外乐于光顾这家店的原因之一。仿佛早就知道柯林会有疑问,卢卡淡淡地开口解释: “马里齐奥准备向我下手了。” 五只手的两席将要开战,恐怕整个南施塔德都会被卷入动荡。但卢卡却只是波澜不惊地说出了这条消息。 “——为什么?” 柯林忽然感到无法理解,在北边崛起的中尉正来势汹汹,可“大老板”首先想做的,却是自断一臂? 卢卡冷笑着摇头: “老实说,禁酒局倒台之后,我没有怎么参与他们的事情。因为我手上还有另一项生意要开拓,人手和精力都有限,所以对辛西里区的私酒市场并不那么感兴趣。” “但除了我和马里齐奥以外的三位族长可不一样,毕竟,他们已经垂涎了很久了。” 卢卡将手中的报纸收好,插回到木制的书报栏里: “专员丑闻还没被揭发的时候,巴拉因就已经物色了五十几位酒师,其他族长也弄了不少蒸馏设备,酒桶,蜜糖,还有果浆原料,准备在贫民家的后院里私酿。” “虽然现在还没人踏出实质的一步,他们都在摩拳擦掌。毕竟北边那个‘中尉’的一切太令人眼红了。” “……我和马里齐奥粗略估计过,那个人在旧城里一周的收益,绝对能达到数万,远超我们之前的预想。” 卢卡压低了声音说: “没人能忍住这种诱惑。” 柯林很赞同这一点,也忍住了想订正的欲望,毕竟真实数字是十几万奥里。 “上周的专员酗酒案,就像是一声发令枪。每一个族长都听出了这件事中的信号,拼命地想要冲进去了。” “但是马里齐奥却偏偏要在这时,成为所有人的障碍。” 说到这时,卢卡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五只手中暂时实力最末的他,却在嘲讽着“大老板”的不自量力: “他说谁都不许碰,一切必须照旧。甚至,还准备追查以往的几起私酒嫌疑。” 自寻死路。柯林心想。 即使马里齐奥是现在实力最强的族长,这件事绝对能敲响他的丧钟。 卢卡的机会来了。 “所以现在我问你一件事,不用紧张。”卢卡忽然话锋一转说道: “有一个叫卡纳多·费拉拉的,是跟着你的人吧?” 柯林一怔,卡纳多?帮自己运输私酒的伙伴之一,他心里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是,怎么了?” “他惹上麻烦了。”卢卡说: “卡纳多的赌鬼父亲还欠着巴拉因一笔赌债,大概三千奥里左右,按约定本来要卖掉一个女儿来偿还,但就在几天前,他却忽然拿出一笔钱填上了这笔帐。” “而且,这件事已经被马里齐奥知道了。” 柯林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心中却掀起了滔天波澜。卡纳多的家人竟然还欠着马里齐奥一笔钱?他从没有听说过这件事,否则,柯林就不可能让卡纳多参与到私酒交易中。 没想到反而是身边最近的人,让自己露出了马脚。 卡纳多总是在沉默,自己也想当然地忽略了这沉默背后的隐患,不管卡纳多的隐瞒是不想求助别人,还是单纯觉得这笔债务太过耻辱。他的倔强都成了自己的第一处破绽。 我一直告诉你不要大笔花钱,但既然有这样的苦衷,又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柯林暗暗地捏紧了拳头,心中一时悔恨不已。 “卡纳多解释不清楚这笔钱,虽然他什么都没说,马里齐奥依然怀疑到了我身上,他直接跟人说,‘是卢卡在暗中做私酒了’。” 随着柯林加入家族,卡纳多也成为了切斯塔洛的人,是卢卡的属下。 而一个刚刚入行的“新娘”,又怎么可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大一笔钱。 “马里齐奥揪着不放,坚持要查这件事。”卢卡取出了一支烟说: “他准备以这件事为借口,要我亲自去他的家族对质。但是你知道的,如果我去了,那么一切都结束了。” 族长一旦离开家族,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被扣押然后肢解家族,甚至直接动用暗杀。 “所以,你是想让我去对质?” 柯林忽然明白了卢卡今天的用意,直白地反问道。 为什么匆忙地要让自己成为助手。因为助手必须经过“法官团”的审判,才能被处以私刑。 如果自己还只是士兵,则可能会被马里齐奥直接处刑。 卢卡沉默了一会: “……我没有其他办法,所以只能拜托你。” “我的人很多不在施塔德市内,如果卡鲁索家族在这时发难,留在市里的人可能会全部覆灭。” “所以无论你有没有在私酒上牟利,我现在只能把这些指控推到你身上。因为,你是入驻到卡佩罗家族的监察。” 只需要你稍微拖延一点时间,局面就可能会完全不同。 “坦白地说,这件事非常危险,可能会丢掉命。”卢卡平静地说: “所以我不会强求你什么。如果你不愿意,那么我只能自己去。” 柯林忽然感到有些荒谬无力。 因为他这时才察觉到,也许“中尉”已经异常强大,但“柯林”却依然是脆弱的。 毕竟与“柯林”有关的一切,朋友,伙伴,亲人,都暴露还在五只手的视野之下。 哪怕卢卡的要求不是强制的,自己能拒绝他的要求吗? 放任这个救过自己一命的人去死,看着他的事业因为自己毁于一旦? 还是说调动施塔德机构的力量,强行保下所有的人? 如果做出第二种选择,那么“中尉”的真实身份也将暴露,他们面临的危险反而会从“大老板”马里齐奥,变更为更恐怖的第九分局。 更何况,这件事本来就是因自己而起。 柯林在脑中疯狂地权衡着各方可能的影响,艰难地找出了最平衡的方案。 “……我知道了。”半响之后,他才缓缓地说道: “我会替你去成为人质。” 卢卡作为族长,其实没必要放这么低的姿态,毕竟自己是嫌疑者。 柯林一直对欺骗卢卡心怀愧疚,他心想,就算这是一次弥补吧。 听到柯林的回答后,卢卡也轻轻松了一口气。紧紧握住柯林的手,说: “切斯塔洛的所有人都会感激你。”他的目光坚定:“而且我保证,绝对不会让你在那里等太久。” 因为现在所有人都焦急地要扳倒马里齐奥。 “大老板”看似稳固的地位,正摇摇欲坠。 第六十五章 地狱巨塔 当希尔佩特从普通人成为灯女的那一刻,日夜侍奉在身边的仆从们就低下头,向她祝贺: “万分欣喜,您再次勘破自我的帷幕。” 为什么是“再次”呢?灯女坐在床沿,幽深而昏沉的心底只泛过一丝涟漪,又重新沉寂下去。 身体的嘴唇似乎说了什么,但已无法理解那些话语。 因为现在的“她”已不复存在,与这些人对话的,并不是那个没有名字的女孩。 而是先祖瓦莱丽雅,或者,伫立在岸边的灯火。 ………… 意识沿着灵素连接前进,希尔佩特进入波尔与虚界的连接之处。 无数非人类的哀嚎在空间中糅合在一起,变成了一团匀质毫无起伏的不明声响。 切断所有的物质感官之后,灯女重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中的是乌尔柱第三十二区地狱,“火刑之轮”伊可西翁的领地。 一片只存在于虚界的,子虚乌有之乡。 柯林曾在这看见一片旷野中笼子构成的牢城。但灯女所见的,则是一座几乎无限延伸巨塔。 希尔佩特自幼追随灯火的道路,所以,更能洞彻虚界之物的原貌。 塔身下窄上宽,像粗壮的洞穴钟乳石。螺旋阶梯密集环绕着,宛如堆叠的铁线圈。而那每一步阶梯的内侧,都有一个窄窄的牢房;每一间牢房里,关押着形态各异的魔鬼。一段十公里长的阶梯能分割成整整两万步级。但是这十公里长的螺旋,还不足以围抱高塔平均圆周的四分之一。 不久前,柯林没看到一只魔鬼,只有大片空置的金属笼。而现在希尔佩特眼中所见的,却有无数只魔鬼在这高塔中堆叠挤压,永远受罚。 这就是感知力的差距。 但囚禁在这里的魔鬼实在太多了,哪怕是魔裔乌尔柱王朝,也不可能在这高塔中一间间慢慢搭起牢房。所以其实,魔裔最初只设置了一个闭合的循环,以此为高塔形成的“原则”。而在此后的数千年间,地狱格局沿着“原则”不断自我生长。而每一只魔鬼的出生,受刑和死亡,都是在为这一过程补充动力。 所以某种意义上,一座地狱就是一个巨大的炉床。 兄弟会的圣所就在这附近。 希尔佩特又一次试着感应自己与灯火的连接,但它却显得微弱了。 辛西里海岸灯火是人工的造物,拥有实体,被放置于物质界,窄海北边的玄武岩高崖上。 灯火伫立于陆岸,将光线投入黑暗的海洋。 正如它停留在物质界,探照着虚界深渊,安静燃烧。 而现在,希尔佩特已经潜入过深,和“岸边”的灯火相离太远。光线在穿透黑暗水体后,也就不再那么明显。这会让她变得虚弱。 在灯火信条中,灯女被禁止进入虚界。可能这就是原因之一。 但也正是因为这一守则,在拿勒的两位灯女才白白地死在波尔手上。所以,如果说禁止进入虚界只是为了保护灯女,那未免有些太过牵强。 现在,希尔佩特第一次违反这条守则,也因此明白它的存在还有其他意义。 因为正是通过深深地潜入虚界,她才对某个事实愈加笃定—— 灯火的路途,是无法抹除自我诅咒的。 各文明圈观察者视角的有限,导致虚界向世人展现出不同的侧影和角度。 如果谁能抹除自我进入绝对客观,也就超越了现存的频率界限,理论上洞彻虚界频谱十重天界的全景。 但是,现在灯女却被捕进了三十六区地狱,困于一种狭窄的幻象,而这也就证明,她们其实从未看见全景。 全盛灯女所见的“无我真相”,同样只是有限的角度,无数种侧影之一。 就像一个人再怎么追求客观中立,也不可能摆脱倾向和立场。 甚至就连对“客观”的认知都带有立场。 所谓的毫无偏见,也仍然隐藏着一种偏见:对偏见的偏见。 她们不是成为了灯火,而是把自己当成了灯火。 所以那“洞见”的一切,也都不过是类似成像的自言自语。 为什么……是谁捏造了这条道路,以及一系列的信条。 想到那两个因恪守信条白白死在波尔手中的灯女,还有灯火体系下,在这些荒诞信条中度过一生的人,那都是与自己一样的人,痛苦,以及更可悲地忽视痛苦。希尔佩特不自禁地,握紧了手指。 有东西从手掌中鲜血淋漓地刺出,胸中的锐痛具现为手中的细剑。在她越是愤怒的时候,心绪反而变得越是冷静。灯女的感知在此刻越发明锐,意识中仿佛燃起了冰冷的炬火,疏离地默观着自己的思绪。 因为确定自己所见的并非真相之后,她才变得更接近真相。 仿佛忽然拨开云雾,希尔佩特穿透频率界限的能力进一步增强。从物质界照下的灯火重新变得明亮,所以,三十二区的高塔不再是这世界的全部,它的螺旋阶梯在向上下延伸。灯女看见了那些与它毗邻的其他频率中的幻象:从塔顶穿过的冥河,塔底席卷着黑风的山谷,和燃烧的坟墓。 而她站在螺旋阶梯上,身侧的一面墙壁出现了不明显的细线。用剑柄一触,一整片异样的墙壁从高塔上坠落,兄弟会留下的伪装即被撕破,露出了人类在此安置的大门。 谎言只能在一定范围内成立,稍微超越视角,谎言就不堪一击。 于是,她走进这连接数百人生命的圣所之中。 ………… 随着波尔忽然睁开眼睛,缭绕在他身上的魔鬼也重新出现,但柯林的脚步并未因此停下。 因为希尔佩特事前已经提醒过,只因为入侵时引起灵素在心内海中震荡,波尔可能会失去暂时意识,但绝不会持续太久。 可惜因为时机不对,没法乘这空隙了结他的生命。 在冲刺过程中,柯林已发动金刚术的扳机。他已经打定主意不使用物质形式之外的进攻,这样就避免了被揪住灵素连接的危险,即使面对雌月之上的巫师,也仍有一战之力。 “沸腾冒渎……”波尔再次伸出右手,将仪式收入心内海后,他已不需要依赖外部的扳机。 灵素增压。 金刚术倍增循环。 柯林的速度再次跃升,他观察过波尔的上次施法,在这种距离下,老人已经没有完成仪式的机会。 所以波尔不得不中断那只魔鬼的权能,转采用物化。 一双泛着金属光泽的手臂,仿佛从虚空中探出。同一时刻,柯林晶图中的灵素密度也已经跃升到了雌月层级。波尔没有任何花哨的意图,就要用那只钢铁工艺品般的手腕直接砸碎柯林的身体。 它带着沉重的呜呜声砸下,而柯林只抬起了自己的左臂。 在左臂中,有一小片晶图已经过快蔓生,明显将肌肉组织挤压变形,几乎快要裸露于皮肤之外。 局部灵素爆发,以及物结。 爆炸声。 高压灵素在找到宣泄口后高速爆发,并在瞬间凝结。柯林的左臂前骤然多出厚达半米的生命物质,瞬间被挤压的空气形成了小范围的冲击波,但未能将波尔的铁臂弹开。 铁拳砸入那团生命物质,发出摧枯拉朽的破裂声。冲击波透过缓冲物,打碎了柯林脸上的面具。但铁拳未能击穿物结产物,速度变缓,被柯林在移动中躲过。 而此时柯林也以及切入到了波尔身前,因为先前的局部爆发,体内的灵素密度已经下降到了赤二星的层级。但如果只需要破坏脆弱的人体,已经完全足够。 灵素爆发。 下一秒,手中的匕首如同炮弹般砸进波尔的身体。 第四十五章 灯火教堂 朱莉欧比柯林要早一天到达这里,但没有被限制行动,可以在这处庄园里四处闲逛。 从轿车行驶的时间估算,这里不会离施塔德市区太远。推开二楼阳台的大门,柯林俯视着那些绿植的另一侧,隐约还能看到一些民宅屋檐的轮廓。 问题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 这里的院落并不大,却有一座灯火教堂坐落其中。朱莉欧说两个小时前,她在这个位置看见马里齐奥下车,走进那座教堂的侧门。 除了一些枪手之外,这个院落里似乎也没有其他人。天色渐晚,只有那座教堂中还灯火通明。 马里齐奥就在那里,所以柯林决定先过去看看,对此,朱莉欧也没有异议。 私人教堂的正门紧紧闭合着。虽然供奉的神祗不同,它的风格和拿勒教堂非常接近,处处强调纵向的线条,小钟楼的尖顶处也有近十米高。柯林一推开侧门,略微嘈杂的争论声就穿透了出来。 这里没有夸耀的装饰,尺寸小巧的持灯女铜像,被安置在礼堂的最内侧。马里齐奥坐在神像之下,身前摆着一张桌子,在与人商量着什么。 不远处的一排排木椅上正零散地坐着十来个人,看起来有帮派成员,贫民窟的居民,农夫,也有富裕的商人。他们都在等着和“大老板”谈话。 “我已经查过这件事。”马里齐奥皱着眉,对桌前掩面而泣的妇人说: “你的女儿虽然被打伤,可的确是她先做下丑事。迪亚娜,你是知道那些传统的,她的丈夫甚至可以当场杀了她。” “当然,现在不比以前了。”马里齐奥说: “她应该获得一些赔偿。但我们没理由对丈夫用刑,就让他们分开生活吧,乘着她受到更多伤之前。” 大部分人来这里是为了这类琐事,商业摩擦,帮派仇恨,甚至家庭纠纷。在持灯贞女的见证下,“大老板”以自己的声望逐一作出裁决。 柯林和朱莉欧坐在了排椅上,看着马里齐奥处理他的日常事务。心里忽然涌起几分好奇,他没转头地问朱莉欧: “族长平时还要负责这些事吗?” 如果这是每个族长的责任,柯林就有些难以想象了。特别是不久前还很稚嫩的朱莉欧,去为别人做协调的样子。 “不。”朱莉欧摇头说: “其他人只会偶尔装模做样一下,是为了模仿马里齐奥。在大部分普通人眼里,能真正信服的恐怕只有他一个人。” 这并非源于实力,而是数十年累积下来的名望和信任。 马里齐奥的处理往往一锤定音,几乎没有人会再提出异议,或继续纠缠。所以在场人数虽然多,却也消化得很快。 直到一个披着黑布的寻常妇人走到桌前,马里齐奥的神色忽然严肃起来。 那妇人抱着一只小盒,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心死如灰。 “夫人。” 马里齐奥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壮实的身影异常高大: “你不必每次都辛苦过来。我说过等这件事了结的时候,会亲自上门向你交代的。” 他一边说,一边摸出皮夹,数出若干张崭新的奥里: “如果是生活比较艰难,可以让卡鲁索的人帮点忙。” 那个妇人魂不守舍地接过钱,口中低低地念叨着什么,转身像幽灵般离去。 马里齐奥久久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回过头的时候,向柯林所坐的位置扫了一眼。 那目光十分复杂,让柯林有些不明所以。 ………… 半小时后,马里齐奥处理完最后一桩协调。他似乎拒绝了什么,让那个衣冠楚楚的商人面色难看地离去。 小教堂里最终只剩四个人。而柯林和朱莉欧依然坐在原来的位置上。 马里齐奥从茶壶中倒出一些水,仰头润了润喉咙,经过将近三小时的谈话,他的喉音也越发沙哑。 “达洛佐家的小子。”他咽下水后说: “卢卡果然选你做了替死鬼。” 柯林笑笑不回答,不理会他的挑唆。 他在留神着坐在角落的第四个人,那并非灯女希尔佩特。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但柯林小心收敛了意图,以免被察觉到什么。 “我知道卢卡是不会有胆子来这里的。”马里齐奥说: “所以我要找的人,从一开始就是你。” 柯林望了朱莉欧一眼: “如果是为了卡纳多的那件事,那么……” “不,只是你自己偷偷弄了点脏钱的话,我实在没必要专门找你过来。” “那我不明白原因是什么。” “只是有一个很荒诞的猜想在心里盘旋不去,所以才找你来印证一下。” 哒的一声轻响,马里齐奥将什么东西放在了桌面上。 柯林看清那是一只小小的玻璃瓶,心头不禁微微一跳。 “一个月前,阿雷西欧忽然失踪了,我对这件事一直很挂念。”马里齐奥说: “他生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查验一个枪手的尸体。一个死在你面前的枪手……作为切斯塔洛的‘士兵’,尸体很体面地下葬了。” “然后,阿雷西欧就消失了。” “我一直关心着每一个守灯人,想知道这里面有什么关联。就让人把那具尸体挖了出来。” “死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但是,我领会到了你干净漂亮的杀人手法。” 先用红石喷雾做下发光标记,然后切断光源。 在黑暗中,所有人向着光源射击。 “我买通了一个参与过那件事的枪手,因为卢卡最近一直在市外,所以这件事做得很顺利。探完消息后,我有了个猜测。比如,是你把红石墨水喷到了死者的身上……” “然后,有人替我捡到了这支喷剂瓶。”马里齐奥晃了晃那支瓶子: “从红石蒸发的程度来看,是在当天晚上被抛入河中的。而且,上面只有你的指纹。” 柯林曾利用追踪标记寻找这只瓶子,结果却以失败告终。 “有人替我捡到了”,马里齐奥有些轻描淡写地带过了这件事,但柯林难以想象,究竟是谁有能力找回瓶子。 是灯女希尔佩特?还是……在场的第四人? “这些喷剂本来就是我制作的,有我的指纹也说明不了什么。”柯林冷静地应对说。死者那件残有胶水的衣服已经被处理掉,死无对证。 “没错,通过这些证据什么都不能推断出来,但足够让我对你产生一些兴趣。” “你的警惕心很重,几乎没法安排人一直跟着你,但再零散的调查经过这么多天的积累,也已经足够归纳出你一天行动的规律。” “你平时睡在克雷吉家,上午固定去神学院。只有这两个点是固定的,但是,你几乎不会出现在卡佩罗的地盘里。” “甚至很多时候,你一整天都不会进入南施塔德。我们在旧城没有足够的眼线,不清楚这么多时间里,你离开监察的职位究竟在做什么。” “以及为什么,‘中尉’最早会在我们的地盘上起家,又随着你越来越多地停留在旧城,他的力量也开始向旧城转移……” “然后又有人查到,在枪手死去的那晚,你们击败的那个巫师名为霍斯特,一个拿勒回来的军人。” “接着一两周后,‘中尉’开始活动。” “这是一个很荒诞的猜测,包括卡纳多那件事在内,我没有任何足够确切的证据。但这里毕竟不是法庭,我觉得事实应该如此,也就足够了。” “柯林,柯林。”马里齐奥有些感慨地说: “我很讨厌一个辛西里人给自己的儿女起安赫名字,或是装成安赫人的样子。但这回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你了,或者,我该怎么称呼你?” 马里齐奥用那支喷剂瓶,轻轻地敲着桌子。 “是柯林,还是……海因里希?” 第六十九章 被践踏的牺牲 南施塔德与旧城之间,并没有明显的分界线。 施塔德建城之前,城墙刚刚在火炮下退出历史。所以旧施塔德是一座从开始就没有高墙的城市。 最早一批辛西里难民在郊外搭建的遮棚,与那时的施塔德还相隔着小片的林地。但现在,这片狭长的林地早已被不断扩张的城市吞没。它夹在南施塔德和旧城之间,就像是健康机体与肿瘤之间的过渡地带,甚至比辛西里区内部的还要混乱。 除了炸掉几列房子才腾出来的主路,这一带能勉强称得上道路的,只有房屋之间无意中留出的间隙。平时这一带总是在拥堵,但真的到了这种骚乱发生的动荡时刻,却又根本没法将入口堵上。 五只手已经在主路上设卡,几股最主要的人潮因此受阻,可那些毛细血管般的巷道却依然可以通行。所以很快就有暴乱者回过神来,试着绕进两侧房屋之间,那些不知通向何处的小径。 他们打算先分散进入南施塔德,到了辛西里人的后方再重新集结。 而其中反应最快的,无一例外是兄弟会成员带领的团体。 因为他们早已为这神圣的一天,谋划和预演过无数次。 人们要么已经向主路聚集,要么是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所以这些小巷里反而显得格外安静。 一位兄弟会的子月巫师正带着一批失业军人在小巷中前行。他们是近来最活跃的暴乱团体之一,成员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兵,已经撬开并劫掠过数位辛西里富商的豪宅,犯下累累罪行。但现在他们进入南施塔德,绝不是为了去抢劫那些没有油水的贫民,而是为了执行更重要的使命。 他们要刺杀帮派组织的领袖,五大族长,其中马里齐奥是首要目标,以此来瓦解五只手那不同寻常的组织力。 但这些行动,并不是为了消除辛西里人的抵抗,他们真正目的甚至与表面完全相反:是为了让帮派分子脱离控制并遭到刺激。 从而让他们在混乱中,采取毫无克制的反击。 比如,用枪械向那密集的人群扫射。 仅仅是中尉的死是不够的。单独的一场暴乱,最多死几百人就会草草收场,远不能改变这座城市的人口结构。 只有让五只手在众目睽睽之下,向着大群安赫人使用自动武器,才能逼迫公国甚至同盟下定决心,彻底镇压,以及驱逐境内的辛西里人。 但是,如果在丧失首领的情况下,那些持有轻机枪的“士兵”精锐也能保持克制的话。 巫师看向自己的身侧,一个兄弟会成员正挎着鼓胀的皮包,里面装着他们最近才辛苦弄到的轻机枪。 到了那种时候,他们不介意为五只手代劳。 与他们任务类似的团体,至少有十六支已经进入了南施塔德。而无论自己的结局如何,只要在这其中有一小股人成功。 就足以一举决定之后几十年的局势。 这才是兄弟会组织多年谋划的完整蓝图,而且已近在眼前。 但是。 不知为何,子月巫师的脚步忽然踉跄了一下,团体的其他人因此停下脚步,向他投来了疑问的视线。但他挥了挥手,说自己没事。 其实是不便向这些普通人说明。 从刚才开始,他意识中的灵素就一直在疯狂流失,现在连同生命丰饶也一起下降。 应该是波尔那边,正在以一种不正常的速度从圣所中抽调灵素。而他作为臣服者却无法主动中断连接。 是出什么事了吗? 自己作为巫师都已开始吃不消,那么普通人呢?他开始有些不敢想象,现在其他团体会是怎样凄惨的处境。 每一个有资格与圣所相连的成员,都是兄弟真正的骨干,因为誓言已经验证他们的可靠。 如果这批人出了问题,任何计划都将成为空谈。 ………… “到此为止,就这样放弃如何?” 柯林将脱臼的左手复位,眼中仍是一片空无,语气也因此显得冷淡。 他把波尔给自己的话又还给了对方。 “如果现在收手的话,至少你的部下还能活下去。” 而不是死于无意义的纠缠。 波尔没有回答什么,但他身前的银像上,又一次缓缓地覆盖了冒渎的火焰。 那是几百人在用生命为它供能,以一种极其低效浪费的方式。 “如果他们知道,我在这里遇上了谁。”波尔自言自语似的说: “那我相信他们会争着献上一切,就算全部都一起结束,也要让这个人死在这里。” 甚至,任何计划都可以放到一边。 “你有什么资格代表别人?” 柯林咧开嘴冷笑,眼神中却空洞毫无笑意。炉床再次开始灵素增压。他倒是不在意对方做下了什么决定。因为无论死的是波尔,还是连接着圣所的所有人,都是可以接受的战果。 “就凭我和他们相处了三十六年。”波尔说: “辗转了四个国家,十五座城。” 随着灵素密度的恢复以及进一步上升,波尔得以从高阶魔鬼体内抽调出它完全体的力量。 即使在金刚术的保护下,柯林的皮肤表面依然传来刺痛。周围早已腐朽的木板,以及墙壁上斑驳的涂料,似乎又在增加年份。 很快,这处废宅显得越加古旧。 是有什么东西在侵蚀。 波尔体表的皮肤似乎也开始溶化,皱纹滴落下来,露出了鲜红的机理。 魔鬼已经完全进场。强而有力的意图将周围空间都卷入了它的频率,仅仅是在场,就产生了如此效果。 此时柯林对它的成像已经接近完成,那层玩笑似的伪造形象被撕落。他用自己的感受和回忆,为对方描绘了更近似的形象。 并不拥有人形,纤长得甚至不像蛇,更接近于线虫的比例,又仿佛某种浮游生物,身体两侧稀疏地排布着不对称的薄翼。 管状身体上满是孔洞,渗漏着火焰。 没有明显的头部。 但它甚至还要位于雌月之上,处于青星的天层。 限制它出力的因素,一是炉床中的灵素密度,二是波尔的以太宽度。但即使这样,它也已经处于雌月天的顶端。大量从通道中溢出的游离灵素,将这小小的废宅化为地狱。 “包括梅泰尔山道上的那一次,已经有许多人在我眼前牺牲。” “而你知道,对牺牲最彻底的践踏是什么吗。” 波尔哑声说道,他的喉咙也已受到侵蚀,又或者是真的触及了情绪。 柯林开始冷静后退。进入到空无状态后,他的意识频率已经逃离了对方的锁定。这只魔鬼已经与物质界相离太远,如果在这时使用归零,就可以轻易以避开它的影响。 但波尔显然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在物结的银身像上附着冒渎之火,足以确保他在猜拳中一定获胜。 银身像上开始出现点点亮光,密度过高的灵素转化出了自然界并不存在的物质。它开始不像人类地俯下身体,怪异而轻盈爬行,又如一只绕行猎物的猛虎。 柯林叹了一口气。事实上随着激发物水平的上升,大量的灵素被“血脉”所消耗。仅凭置换转移之法的装填已无力维持炉床中的压力。 所以,他正在缓缓地回到赤星。 而另一边,随着灵素的流泻,波尔的身体组织在进一步溶解。可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仿佛像是在追忆着什么似的。 满是积雪的梅泰尔山道上,波尔曾践踏过同伴的牺牲。他向着纠缠自己了多年的梦魇,正在退却的柯林说: “最彻底最残忍的践踏啊。” “不是羞辱未下葬的尸体,也不是在事后诋毁其功绩。” “而是在英雄们能下决心的时候,你却替他们犹豫了。” 然后,白白浪费掉他们争取的机会。 那是最关键的时候,并非没有希望。他却想着保存部下,从那个矮子面前逃跑了。 一批去为他争取斩首机会的人,被白白丢下。 首领的懦弱,能一下让牺牲变得毫无意义。 所以从那之后,他再也不会犹豫。尽管大部分灵素被浪费,圣所的涌流依然前所未有地有力。银身像开始变得炽红,仿佛与那冒渎之火揉为一体。 而这时,柯林也忽然停下了后退的脚步。 空无的色彩开始从他的眼中被抽离,因为那不可捉摸的血脉力量,正从他的意识中褪去。 转而流入到了炉床之中。 (本章完) 第四十七章 首领密谈 如果这时中尉忽然死了,会发生什么? 军人们的愤怒会停下消失吗?不会,相反他们将进一步受刺激。到时候崩溃的只会是旧城的私酒事业。而一些人如果因此又一次失去生计,更有可能加入到暴乱之中。 “你了解他们吗?”柯林问道:“所谓的‘安赫至上主义者’?” “除了战争技术,安赫人没有创造任何文化,却常有一股莫名的优越感。”马里齐奥的语气中略带不屑: “他们只是继承了其他地区的伟大思想,将之堆砌在一起罢了。” “但同盟的上层,还不至于叫嚣着清除其他人种。他们的祖先来自各个先古王国,一些贵族为了缅怀,甚至会优待故国的移民。” “但最重要的原因在于,他们自己就是这个格局下最大的获益者。” 就如同奴隶主会善待奴隶。同盟高层也非常珍惜这些廉价的原料产出者,和卑微的消费者。 “在施塔德,最想要驱逐移民的往往是下层。尤其是失业的工人和军人,而经济环境越萧条,这些群体就会越壮大。” “比如波尔兄弟会,还有骷髅血社……” 马里齐奥说出了几个柯林从来没有听过组织: “这是比帮派更幽深边缘的人群,起初这些社团类似互助会,后来开始为一些见不得光的目的活动。” 柯林皱起了眉,听起来就像前世的某些恐怖组织,比如最有名的三k党。 相比单纯为利益而运作的帮派来说,他们的目标和诉求明确,所以会更有力,也更危险。 “这些社团很早就将触须伸进了南施塔德,而且发展得很快,因为这里的居民受移民的挤压也更明显。”马里齐奥说: “五只手在辛西里区之外没有什么力量,所以我现在能获得的线索,就是他们在南施塔德范围内的活动。” “而根据我现在手里的消息,‘风魔驭使者’霍斯特……也就是在一个月前死在你手里的那个拿勒军人……” 大老板清了一下干哑的喉咙,继续说: “不出所料的话,他是‘波尔兄弟会’的人。” 柯林怔了怔,发现过去的很多疑惑,忽然迎刃而解。 正因为霍斯特是这种狂热组织的人,所以他才会精心整理那份资助名单……因为除了帮助退伍者之外,他本来就在带有目的地发展下线。 所以,在“中尉”所写的信件中,才会有那么多的煽动性话语。 “如果这些消息没有出错的话。”马里齐奥说: “‘霍斯特’和‘海因里希’这两个身份,应该都是有人伪造出来的吧。” “……” 柯林没有回答,但事实已被马里齐奥言中。 那两个名字确实是假的,就连他们的入境许可,也是找班尼迪克特伪造的。 柯林曾查过‘霍斯特’在信件中提到的伐木场,结果,那里的工人全是附近的乡民,根本不接收从拿勒回来的军人。 柯林悄悄捏了捏手掌,发现手心冰冷湿腻,全都是汗。小教堂里没有通电,用的还是白蜡烛。动物油脂挥发的气味非常浓郁,烛火昏黄暗淡。 “所以。”柯林说:“……‘中尉’这个符号,从一开始是兄弟会设计的。” 那一大叠信件中的一切皆为虚构,柯林原以为,这只是“霍斯特”在掩饰自己的超凡身份。但没想到,同时也是为了掩盖着背后的“波尔兄弟会”。 以及,向世人虚构出一个极富煽动性的故事。 这样一来,中尉这个身份可以这么轻易地发动退伍军人,其实根本不是巧合。 而是某些人苦心运作的成果。 但自己却在半途插入,提前攫取了他们的果实。 虽然兄弟会暂时没能联络和追踪到自己,但毫无疑问,他们一直在盯着“中尉”。 在施塔德机构出现之前,这个组织的底层就已经被兄弟会渗透。正如季丽安曾警告过的那样:魔盒已经打开,中尉却迟迟没作出回应。 有些人终于仍不住自己动手了。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柯林说: “我不可能动用施塔德机构的力量,去保护旧城的辛西里人。” 正如马里齐奥阻止五只手贩酒是自寻死路。柯林在自己的位置上,也不能忤逆整个组织的意愿。 “或者,你希望我去对付所谓的兄弟会?”柯林说:“但即使你不告诉我这些信息,我也迟早会和他们敌对。” “因为我认为,现在的‘中尉’还绝不能死。”马里齐奥说: “现在的他,至少还有一张辛西里的面孔。” 如果这个中尉死了,波尔兄弟会就可以找来一个新的“中尉”。 甚至,死去的“中尉”将对某些人更有利。毕竟死人不会说多余的话,也不会索要更多权力,更方便渲染故事。 “不需要你的人直接和兄弟会对抗。”马里齐奥说: “我需要的是你的情报网,因为离开辛西里区,我们就成了瞎子。” 卡鲁索家族虽然强大,却是依赖无数辛西里平民而存在的。 “只要你为我指出目标,那么击杀行动可以全部由五只手负责。” 借用五只手的力量,铲除自己的隐患,这确实是非常划算的交易。 “但火已成势。”柯林说: “你说中尉是一个幽灵,兄弟会又何尝不是?现在再铲除掉他们,还能让已经在暴动的人停下来吗?” “所以我们需要更多的支援。”马里齐奥说: “我本人会去施塔德市长官邸游说,去达纳罗议会游说。但光靠我一个人不够,你,也必须发动手上的一切资源。” “我看过酗酒案的情况,你已经和第九分局搭线了吧。所以我请求你,请你,用私酒为筹码,去索取他们的支持!” 甚至,分局背后的大公。 马里齐奥向来用教导的语气说话,但是现在,他用上了敬语。 “你的伯父,克雷吉·达洛佐,也是在大公面前有影响力的人。”他说:“毕竟当年,是埃德蒙德大公亲自给他授勋,让他去对大公说些什么,哪怕博取同情也好。” “马上动用一切资源,我们现在还有机会。”马里齐奥说: “辛西里人在施塔德根本不受任何保护,所以那些暴徒才敢胡作非为。但只要能调动一千,甚至几百正规军进城,这场暴乱就无法彻底爆发。” “如果这件事能够成功。”马里齐奥低哑的声音在礼堂中回趟,他望着排椅上的柯林: “我愿将南施塔德的整个私酒市场交到你手中,作为赠礼。” 第四十八章 传言与昏迷 就在柯林被押上轿车的当晚,有一件事已经在南施塔德传开。 马里齐奥以私酒为借口,向切斯塔洛施压。这是五只手两席之间的相互倾轧,结果“男子汉”柯林站了出来。他替族长承担危险,只身前往卡鲁索家族对质。 大部分帮派份子们对此事评价颇高,因为柯林此时的选择,颇有老派辛西里人的风度,仿佛让人们回到了二三十年前,五只手的黄金时代。 新一辈大多是难民出身,逃难至此,没有前人拓荒进取的精神。这种胆识和品质已经非常罕见。 但更离奇的是,原本来势汹汹的马里齐奥,却在第二天就缓和了态度。他说对切斯塔洛的怀疑也许只是多虑。并且,出于对柯林·达洛佐的强烈欣赏,打算邀请他进入卡鲁索家族担任高级助手。 这样的结果,再度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人们很难想象“男子汉”究竟有着怎样非人的能力,才能在举手间化解两大家族冲突的危机,并且,取得了“大老板”的强烈欣赏。 更有人猜测说,也许马里齐奥就是为了将柯林收入麾下,才选择略过卢卡的私酒嫌疑。放后者一条生路,只是作为索要此人的筹码。 明显反常的事实,很快酝酿出种种夸张的传言,在议论和猜测中,柯林的名望意外地推上了新的高度。 “男子汉”柯林,据说早年就是卢卡身边的关键人物,虽然一直名声不显,但切斯塔洛的飞速壮大,离不开他的影子。 之后,他因保卫朱莉欧·卡佩罗而获得“男子汉”的称号。而在当时还极其稚嫩弱势的朱莉欧,如今已是卡佩罗无可争议的族长。一个最老牌的五只手家族,竟然在他的手中熔铸重生。 现在,他又化解了卡鲁索和切斯塔洛两大家族的纷争。并且进入卡鲁索家族,即将成为直属于马里齐奥的高级助手,参与卡鲁索家族最核心的事务。 这时人们才忽然发现,看似不起眼的柯林,已经影响和改变了数个五只手家族的命运。 而这奇迹般的种种功绩和跃升速度,丝毫不亚于当年的“老朋友”卢卡·切斯塔洛。听说“男子汉”手下也有不少忠心跟随他的拥趸,想必只要假以时日,未来的五大族长中,也必定会有他的位置。 “但事实究竟是什么?” 卢卡用力地将烟头摁熄在烟灰缸里,坐回到沙发,言语中不自觉地透出焦虑: “为什么那个混账要你去卡鲁索?当人质吗?” 阿斯旅馆上层的办公室,门窗紧闭,只有柯林和卢卡两人在场。 那些流言和事实出入极大,身为当事人之一的卢卡当然不会相信。但他同样对这件事摸不着头脑。 “可能是想让我用功劳补偿过失吧。”柯林说: “你听说过‘波尔兄弟会’吗?” 切斯塔洛家族还很年轻,卢卡插手的生意也只有寥寥几类。不像卡鲁索那样,几乎渗透到社区的所有方面。 所以卢卡的消息能力远弱于马里齐奥。更何况,最近他并不常在施塔德市内。 柯林将昨晚在小教堂里的密谈转达给了卢卡,当然,只是其中有选择的一小部分。 正在旧城发生的狩猎狂欢,以及即将到来的恐怖浪潮。 “还有这种事。” 卢卡皱起眉头,但没有马上选择相信。反倒下意识怀疑,这是马里齐奥拖延时间的伎俩。 但这些案件太容易查证,他应该不至于愚蠢到这种地步。 但如果这件事是真的,卢卡的神色严肃起来,那么可以预见,辛西里人的前景将非常凄惨。 一场外部动乱正在袭来,而五大家族,却正在为私酒问题陷入内乱。 巴拉因已经从其他城市雇了人手,预计在三天后设伏枪击马里齐奥。这件事在私底下获得了其他两位大族长的同意,他们提前协调一致,准备迎接“大老板”垮台后的动荡。 不知道马里齐奥打算什么时候公开这件事,如果情况属实,自己也必须给族长们打一通电话了。 “但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卢卡不明所以地问。 “‘波尔兄弟会’主要在旧城活动。”柯林说: “卡鲁索的人去旧城,就相当于进了敌人的地盘。可能是因为我在旧城认识的人多,马里齐奥又正好要我赎罪吧。” 毕竟自己大部分时间都在那边工作生活,通过这种说辞,柯林巧妙地圆过了关键部分: “而且克雷吉伯父也还有一些能量,马里齐奥希望我能去争取。” 对于这个说法,卢卡隐隐地感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一时又想不通其中关键。马里齐奥究竟想让柯林做什么?这会是冲自己来的吗?一个又一个假设在他心中掠过,但全都无法回答眼前的疑问。 最终,他叹了一口气,一时猜不透马里齐奥有没有更深意图,所以只能边走边看。他将手放在柯林的肩膀上: “他这样大费周章,至少不是打算让你送死。但是……”卢卡犹豫了一下说: “别太拼了,一个人能做的事情有限,这应该是五大家族的责任。” 毕竟涉及到成千上万人的生死,而且情况非常不利,卢卡担心他会不顾自己的生命。这种时候柯林常会选择疯狂的做法,在以前就有前科。 “我明白的。”柯林说: “就是之后的一段时间,我可能要一直呆在旧城了。” “需要派人给你吗?” “不用。”柯林笑笑:“只是做一个眼线,打打杀杀由卡鲁索负责,所以跟着我的人越少越少。” “那好。”卢卡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不祥的预感: “等事情结束,这里随时欢迎你回来。” “嗯。” 柯林应答着,心里却知道以后,有些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 卡佩罗的祖宅,朱莉欧坐在书房古老的办公桌上,一边用手腕撑着桌面,一边晃荡着双腿。她正指挥着佣人们收拾行李,因为在之后一段时间,朱莉欧也要坐镇到旧城。 随着辛西里区的地下酒吧被清空,卡佩罗目前的使命也就暂告完结。他们的收入中断了一些日子。因为不再拥有产业,现在的卡佩罗就像一支雇佣军。 本来朱莉欧已经在考虑投靠柯林,但现在马里齐奥支付了这笔佣金,新的任务是前往旧城,分散到那些零散的辛西里社区之中,保护那些最早来到施塔德的移民。 “马里齐奥许诺你私酒市场之后,你们到底谈了什么?” 朱莉欧朝柯林问道,这件事让她非常不快。因为在柯林和马里齐奥的谈话进一步推进,自己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昏迷。 她不知道是谁动的手脚,再次醒来时,已经坐在了回家的轿车后排。 而柯林就清醒地坐在她的身边。 印象中马里齐奥的最后一句话,是“将整个私酒市场交给你。”而在这之后他们所谈的一切,应该与自己有关。 既然马里齐奥事先已经将一切调查清楚,他又为什么专程将自己唤到那里,最后却又让自己昏迷,有意隐瞒? “……是和阿雷西欧有关的事吗?” 朱莉欧尚不知道灯女的真相,只以为自己身上的特异,全部来自阿雷西欧的实验。 “不。”柯林撒谎说: “只是一些和老家有关的事情。你不是五大家族的族长,所以不方便知道。” 说完,他望向房间外的走廊。那里正静静地停留着一个洁白的身影,打量着秋季凋零的庭院出神。 失职的灯女,希尔佩特。 第四十九章 借势的隐患 守灯人通过灯女连接灯火,庇护着远在异乡的辛西里人。 五只手仅是世俗层面的力量。而灯火-守灯人体系,则是辛西里族裔在超凡层面立足的基础。 虽然五大族长受到更严密的保护,在原则上,身为“大老板”的马里齐奥也没有资格要求灯女去做什么。 但他们毕竟已经共事几十年,也许是出于私交,希尔佩特同意了马里齐奥的要求。所以在“大老板”处境最危险时,灯女默默离开,转而保护去中尉面具下的柯林。 也许是马里齐奥觉得现在的“中尉”比自己更关键。又或者,这其实是老家的意志。 说不定希尔佩特真正想要守护的对象,是下任灯女候选者,朱莉欧。 如今族长们的安危,仅由那位半雌半雄的守灯人负责。虽然“他”还很年轻,也才刚刚来到施塔德,据说“他”是有记录以来最出色的守灯人。 但因为希尔佩特的影响,“他”也无法避免地从灯火中剥离,力量随时都在流失。 而几乎这是辛西里人在施塔德最后的超凡力量,留给柯林等人的时间已经不多。 在小教堂的谈话中,柯林忽然意识到:目前唯有阿雷西欧克服了灯火的影响,但他已经死了。剩下的人包括一号先生在内,都没有取得传统守灯人之外的力量,所以在过去一段日子里,整个灯火体系都在走向虚弱。 这也就意味着在超凡层面上,卢卡等世俗族长,很快都会处于保护空缺的状态。 这样看来,暴乱酝酿的时机绝非偶然,而是某些人耐心等目标陷入虚弱,才骤然闪现的致命一击。 看准了灯火体系在施塔德的长期衰亡,如今抵达临界点。 以及五大家族陷入内乱。 波尔兄弟会没有放过机会,动作无比精准,而且冰冷残酷。 恐怕这个组织已经在辛西里区经营多年。否则绝不可能对五只手以及灯火体系,拥有这种程度的理解。 这场暴乱的参与者狂热而盲目,但背后推手却冷静得可怕。 “为什么现在不戴面具了?” 柯林从朱莉欧的书房离开,向默默静守在过道里的灯女问道。希尔佩特,这并非她的名字,而是专门分配给柯林使用的称呼。 “因为,它对我已经没用了。” 希尔佩特说。和守灯人不同,她的话语中仿佛拥有温度: “就算遮去自己原来的面目,我到底也成不了瓦莱丽雅。” 无论怎样强迫自己去接受,内心深处在抗拒就没有效果。 没有谁能真正掌控自己,尤其是在违反天性的时候。 成为灯女的条件终究太严苛了。 “所以现在,不追究别人的巫术嫌疑了吗?” 柯林试探着问。他还不知道希尔佩特对超凡者的态度。所以在合作之前,有些事情先说开比较好。 “至少现在不是时候。”灯女说,手指轻轻拂过配在腰间的细剑。 这个女人甚至比阿雷西欧更早来到施塔德。但在她的面庞和声音中,却丝毫不见时光的痕迹。 仿佛在他们被灯火接纳的那一刻,就忽然变成了另一个物种。 “偶尔我会和朱莉欧分头行动,到时候你准备跟着谁?” “看情况。” 希尔佩特说,她不受信条束缚,所以行动灵活自由: “当然如果做稳妥的建议,那我希望你们最好住到一起,不要分开。” ………… 所以当天夜里,朱莉欧搬进了柯林祖宅的隔壁。 这附近本来就是第一代辛西里移民的聚居地,原本就有些凋敝。最近又因为旧城治安恶化,一些消息灵通的辛西里人已经逃去了南施塔德,甚至打算离开同盟。 所以柯林和朱莉欧他们很轻易地就拿到了一套空宅。希尔佩特留在朱莉欧这边,同时也能和不远处的柯林相互照应。 在之后的几天,卡佩罗的人将会逐渐进入旧城。帮派分子们竟然像远征的士兵一样迁徙,除了奈维欧生前的手腕,这是也在过去一个多月的缉酒行动中训练出来的行动力。在目前所有辛西里集团中,恐怕也不会有第二家。 仿佛是一个讽刺,禁酒局在旧城合法浩大的行动失败了。但帮派分子在南施塔德的劫掠式缉酒,却一度取得成功。 虽然这也只是大家族们暂时保持克制的结果。 这一带宅邸的花园很狭小。所以在柯林的小阁楼,隐约能望进对面另一幢楼的窗户。 那是卡佩罗族长的新房间,拉着薄纱般的窗帘。想必希尔佩特也守候在那里。 马里齐奥将安全考虑得很完备,但柯林却因此担心起了里卡多。 毕竟现在担任“中尉”的人,是他。 柯林压下心中的杂念,里卡多一天只出面一两次,只要他严格履行自己的嘱托,应该不至于遭遇什么。 马里齐奥错估了自己对第九分局的影响力,为了不暴露真实身份,这边能主动要求第九分局去做的事其实很有限。 如果让他们去狙杀波尔兄弟会,那简直就是当面告诉分局:“中尉”是辛西里人。 顺着这条线索,很快自己的一切都会被发掘出来。 甚至……柯林隐约有着另一个怀疑。 波尔兄弟会背后,又会不会有第九分局的影子。 又或者,分局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参与。但如果他们得知了,波尔兄弟会在施塔德机构中埋下的暗雷,分局又会不会转而选择与他们合作呢? 毕竟这样,就可以从组织底层一步步架空现任的“中尉”,将施塔德机构彻底纳入囊中。 私酒事业绝不能放弃,但种族暴乱也绝不能发生。 这两件事都是自己的底线。 但这样一来,柯林忽然发现,自己能依靠的仍然只有寥寥几人。 而在其中最关键的,依然是自己本身的实力。 像以往那样驱狼吞虎,不断借势,看似巧妙而且高效。但如今会陷入这种尴尬境地,不就是这几个月来留下的隐患吗? 以小搏大,也要建立在实力差可控的前提下。 但只通过个人努力换来实力提升,目前看来还远远不够。 柯林闭上眼睛。昨天和今天,乔凡尼都依约将数千枚追踪标记投入河中。心内海中的“星辰”无时无刻都在追踪他们,通过无心的精密练习,不断淬炼着意图的强度。 在有意控制和记忆封印的修复下,心之壳的缝隙始终没有过分扩张。但意图本身可驾驭的力量规模,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超越子月,达到赤星的量级。 现在,柯林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上了怎样的扬升之路。所谓的子月和赤星,都只是将力量规模等量到天体之路的参考而已。 理论上在天体之路,需要连接新的星辰以太才能达成类似突破。但在柯林这里,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完成了。 如果将这份力量投入到炉床中,经过灵素增压,就能对驾驭的灵体产生更大增幅。 但因为以太的限制依然存在,能抵达现实的影响终究有限。 除非以透支生命为代价,允许灵素从以太中进一步溢出。 哪怕后果将是灵素侵蚀和严重排异,在体内产生异质的结晶。 第五十章 晶图 夜袭 一些灵素因溢出通道而残留在身体中,并且发生结化。 即使柯林一直有意识地为自己做驱散,也不过是延缓了这个过程。 这种物结又被称为晶化病。虽然曾被误认为是一种疾病,但它实际是意图无意识中自救的产物。因为无论是灵素中残留力量的爆发,还是自然产生的物结化,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身体的主人。 “晶化病”与发生在体外的物结化不同。出于求生的本能,原本沉淀着的大量意图不可抑制地聚焦着自身体内物结过程,这个过程甚至可能没有被表层的自我所察觉。最终在完全无意识的状态下,改变了物结化原来方向,转而完成了一项如脑部手术般精密的工程,这就是所谓晶化病的来源。虽然产物会被身体排异,但至少让人不被灵素直接毁灭。 意图为了在灵素溢出中自救,使溢出的灵素形成一种半物质的结晶,用于代偿。这些结晶中可以流淌高密度的灵素,效率甚至是红石的几十到数百倍,从而成为原有以太通道的扩展。并且,它们天然地分布在以太与身体之间的无数接点上。 在对高阶巫师新鲜尸体的解剖中,多少会发现这样的结晶,如今也已经有技术将之长期保存。这些结晶被研究者称为“晶图”,因为这些线路正如一副地图般揭示了以太与人体的连接,以及这个超凡者生前引导灵素流淌的形式。 晶图的具体形成是一个难以理解的过程,关于人类深层意识的谜题,对此人们总是知之甚少,就像无法解释为何神经元机械的火花闪烁,会孕育幽微的灵魂。晶化病的存在是非常普遍的,但迄今为止学界也无法解析晶图形成的工艺,更没人能有意控制地制造晶图,但这样的杰作却被每个人在无意识中被轻易制造出来。就仿佛在每个人的意识深处,真的栖居着远古神明,祂们无知无识却又近乎万能,而超凡者平时刻意调动的那渺小呆滞的意图,不过是祂恐怖智慧的冰山一角。 现在柯林身上已经开始出现晶化病,或者说晶图的雏形。因为哪怕每天都用净盐做驱散处理,但以太超载和灵素溢出也实在过于频繁。 这就是无数个夜晚里,那些令他难眠的钝痛的来源。 现在,他准备主动加速这一进程。做法也非常简单粗暴——因为简单,所以才轻易地从神学院的记录中获得。 那就是有意控制灵素大量溢出,倒逼意图自救,以完成它们的转化,最终制造出晶图。当然流速要控制在意图可承受的区间,一旦超出阈值,那些彻底失控的力量依然能将自己毁灭。 但考虑到记忆封印前的实力,柯林选择相信自己的深层意识的强度。 一般巫师面临的限制,往往是无法连接足够的灵素源,但情况到了柯林这里,却似乎变得完全相反。 他从一开始就碰到了别人生涯后期才会遭遇的瓶颈,早早开始生成晶图,或者说,让自己陷入晶化病的痛苦纠缠中。 现存绝大部分的“扬升之路”,往往伴随着惨烈的代价。与其说这是让人成为超人的过程,不如说是让人逐渐非人的过程。 又一次使用置换转移之法,四磅红石化为白末。外部灵素进入心内海就已经导致溢出,但还远远不够。柯林开始进行灵素增压,在海量生命丰饶以及外来灵素的推动下,炉床运转的力量愈加强大,使得内部的灵素密度进一步提升。 它们单纯在密度上已经超越了赤二星的临界值,达到雌月的量级。原本澄澈的心内海中,如云雾般细密的星辰开始翻涌。而在那原本漆黑一片的背景上,也随之出现莫名的裂痕。 心之壳在内部的震荡中开始显形。 理论上它在柯林迈入子月时就有可能出现豁口,现在更是只能勉强维持。但也许是记忆封印的存在,它终究没有破裂,而柯林能调用的灵素已经到了目前的极限。 柯林的意图已经无法驾驭这雌月规模的力量,他小心试探了一下。灵素就从炉床内沿着心之壳裂隙流涌,并且在进入以太的瞬间就开始溢出。 就像刚刚从高炉中倒出的炽红铁浆被不小心打翻,耳中仿佛响起了血肉灼烧的幻听。灵素,不,铁浆就像是直接在血管和神经上熔过,内脏和骨骼仿佛在第一时间化为稠糊,又被炽热铁浆冲兑搅拌,失去所有外形功能,只余下最原始纯粹的不名剧痛。 “——!” 如果不是事先用湿毛巾绑在牙齿间,柯林也许已经咬断了舌动脉。但即使这样牙龈间也因为压力而渗出血水,就像他额头上冒出的冷汗一样多,柯林喉咙深处冒出了动物般的呜咽声,手脚缩成一团,太阳穴处突起大量青筋并不断跳动。 这确实是有可能丢命的举动。柯林残留的意识无比深刻地意识到了这点,灵素对人体而言不亚于剧毒,或者说它与剧毒的唯一区别,仅仅是它会在意图的聚焦下扭曲。 就在这种扭曲下,柯林体内的晶图开始生成。 自己能刻意指挥的力量规模不过赤星量级,但无意识中拥有的力量,还要在此之上。仅仅溢出部分的灵素,密度应该已经达到了赤二星,但它们却被无声无息地收纳,转化,还远远不见勉强。 在剧痛的一片眩晕中,柯林几乎能听见体内血肉被挤压,以及晶图生长的咔咔声。 剧痛的范围收缩了,但程度反而更胜之前。柯林甚至惊讶人类能承受这样的极限而不失去意识,以及大脑为何要拥有这种自我毁灭般的感受力。就仿佛万千个人在自己体内用铁钎凿击,焊接,铁浆在重压下强制注入那些痕迹,扩散勾勒出复杂度不亚于毛细血管的细节。 一小时后,柯林的汗水,唾液和泪水已经在地板上形成一片小泊。痛觉似乎开始减退,但也可能只是错觉,大脑在擅自产生大量快感以抚慰疼痛。 感觉连意识都已经开始涣散,但还没有到极限。而晶图仍在生长—— 又过了一小时,也可能是几分钟或者数小时,柯林吐开口中衔着的毛巾,艰难地翻了个身。可是还没来得及调整一下。 “我知道你很着急,但在这时候突破,真的不是一个聪明的选择。” 希尔佩特的声音,在他的房间里响起。 柯林艰难地睁眼,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阁楼的窗户已经打开。朱莉欧被放置在窗边的地板上,脑袋斜斜地倚着书桌,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了。 “……” 他的喉咙干裂,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嘘。” 希尔佩特扶着细剑站在窗口一侧,因夜风而飘动的纱质窗帘,轻轻地拂动着她的面容和发丝: “他们已经来了。” 侧望着窗外黑压压的宅邸,灯女轻声说道。 第五十一章 灯火的顶点 柯林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视线仍然被泪液糊成一片,但他挣扎着望向漆黑的窗外望去。 不知是希尔佩特临走前熄灭了灯光,还是袭击者切断了电源,现在朱莉欧的住处完全处于黑暗之中。 那栋宅邸也不过三层高,拿勒和安赫混合的风格,木制结构,还留着点拓荒时代的影子。 因为是供大家族一起居住,所以房间众多。在黑暗的掩护下,袭击者们恐怕正在搜寻朱莉欧。但有些令人不寒而栗的是,到现在还没有一个枪手开过枪。 这些人是冲着朱莉欧来的,在南施塔德的时候,就已经有眼线在盯着卡佩罗了。 而从枪手和希尔佩特的反应来看,那些人中应该有超凡者。 甚至,全部都是。 “有多久了?”柯林缓过一口气后问。 他指的是入侵者到来的时间。 “半个小时。”灯女平静回答: “目前为止,进去的人还没有一个出来。” 而这意味着,她和朱莉欧也已经在这里躲避了半小时。 柯林狐疑地望了一眼自己书桌上的置换转移仪式,心里不由得有些担心,毕竟那上面还刻有自己的心内海坐标。 “我不会特地要去看你的阵地。” 希尔佩特明明没有回头,却似乎就知道了柯林在想些什么: “因为就算以后要处理你,也完全不需要用这种手段。” 好像被轻视了。 但无论她说的是不是实话,现在再去避讳也已经没有意义。柯林摇了摇头,艰难地扶着墙壁打开储物柜,从里面取出一些保存良好的红石。 通过军火商人施密特的关系,柯林得以开始从卢卡以外的灰色渠道进购红石,而且是整磅整磅地购买。当然总量并不算大,因为这部分只是为了满足日常使用,到目前总共也不到十八磅左右。 经过刚才的消耗,现在还剩九磅。 但九磅红石堆积在一起,就已经颇具视觉冲击力。当柯林打开柜门的时候,均匀的红光几乎涂满小房间的每个角落,连站在窗边的希尔佩特,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但也仅仅是一眼而已。灯女似乎只是警惕着灵素的流动,用自己杏仁般的眼眸一瞥之后,她就不再抱有兴趣。 柯林取出了九磅全部红石,令桌面上的置换转移之法再度启动。外来灵素凭空出现在心内海中,缓慢地补充着先前的消耗,也在内心某处产生了粗粝的磨损感。 “待会就由你来看着她吧。” 等到柯林稍微恢复了一些,希尔佩特就示意由他来保护朱莉欧: “我先去清理进到那栋房子里的人。” 声音还没有消散,灯女的足尖已经点上了窗栏,古典宽袍带起的风将纱帘都吹去了半空,这时她的动作忽然静止,又丝毫不显突兀,就像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 “对了。” 灯女希尔佩特回头说: “其实在你的屋顶上还有一个麻烦的人,和入侵者是一起的,可能只负责盯梢,误打误撞地站到这里。” “我不一定能安静地解决掉这个人,万一弄出响动,反而会让对面的人注意到这里。所以在我回来之前,最好不要理会他。” “但如果是他先发现了你们。” 希尔佩特永远没太多变化的表情,似乎轻佻地笑了一下: “那你也不需要额外顾忌什么。” 仿佛是在夜风中站立不稳,希尔佩特一边还在说着话,一边仰身向窗外坠去。 不用顾忌对面宅邸的人,那边自然有我处理。 放手干掉他就好。 柯林走近向窗外一看,已经不见任何身影。他忍不住查看四周,无论楼下的道路,还是窗对面的宅邸里都没有动静,就仿佛刚刚还活生生在场的灯女,仅仅只是一道幻觉。 或者,她忽然化身成了鬼魂。 接着不到一分钟后,对面宅邸一楼最外侧房间突兀地亮起了灯,就仿佛久久外出的主人,在这时才开门回家。 窗前的纱帘还是拉着的,透出的光线暗淡而温馨。 接着又一个相隔的窗户亮起了灯,这一次的纱帘上溅有血迹,但因为那都是一些优雅有力的斑点,说是主人刻意留下的装饰,也不见得有什么异样。 依然没有一点声音。 对面的宅邸里,正在展开一场平静的杀戮。 隐隐约约有灵素反应传来,轻微到让人难以相信这是在战斗。希尔佩特做着这件事,就像只是在做除尘一类的家务事,普通的日常。不说轻描淡写,却也没有半点喧闹的意味。 灯火体系在施塔德的顶点,究竟拥有什么样的实力? 柯林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因为现在不是关注那边的时候。 在屋顶上还有一个人。他扫了一眼桌面上仍在运转的置换仪式,它在这时成了一个隐患。 启动了却会增加被发现的可能,但如果不启动,自己也就无法恢复战力。 希尔佩特没有在自己放入红石时出声阻止,也许正是一种信任。虽然嘴里说着轻视伙伴的话,但比起风险增加,她仍然选择让自己恢复战力。 九磅红石中,灵素的流动愈加湍急,也许这里被发现只是时间问题。 可万一是屋顶上的先发现了自己和朱莉欧,那么这处阵地就很有可能沦为战场。 在灵素补充没有完成的情况下,置换仪式被干扰,也许会产生致命的结果。 所以由这边主动出手,应该才是更好的选择。 窗户对面的宅邸房间,缓慢却又不可阻挡地一间间亮起,就像那栋空宅中有个勤勉的老仆在巡查,孜孜不倦地要点亮每一盏灯,以便检视每个角落。 如果第一层的房间被全部亮起,也就意味着希尔佩特已将对方杀戮过半,而且一人封锁了所有出口,切断了入侵者转向朱莉欧的路线。 在柯林这样想的同时,第二层的第一个房间,也被悄然点亮。 恐怕这边屋顶上的人也已经开始焦躁,同时桌子上的置换仪式也被完全激发,灵素流动充沛,已经达到难以被忽视的地步。 时机到了。柯林提起朱莉欧的身体,抱在腰间。 因为不能让她单独留在这里。 柯林踏上窗沿,穿梭魔的身影一闪而逝。灵素增压,炉床沿着晶图在一瞬间提供的力量,甚至有些超越他自己的想象。 灵素流溢的效率成倍提升,穿梭魔附着在晶图的接点上,就仿佛是物质身躯自身拥有了力量。 随着柯林发力,石质窗沿不堪重负地下陷。视线一瞬模糊,然后身体就处在了半空。因为用力过猛所以跃出过高,如果不是因为提前启用了金刚术,说不定会就此摔成重伤。 或者在踏出第一步的时就已经骨折了。 然后他就看到了屋顶上的那个黑影,唯有一双眼眸泛着冷厉的光,正死死地盯着自己。 第五十二章 金刚术的进阶运用 黑影一直守候在屋顶上的,正猜疑着朱莉欧宅邸的状况。 在那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但如果说有人正在交战,未免也太平静了一些。 接着不知为何,若有若无的灵素反应从脚下的房屋里传来。心里闪过不好的感觉,而正当他调转意图去感知时,眼前已经异变突生。 一道人影忽然出现在侧方的半空,动作快根本不像人类。 黑影的视线追逐着那道人影,在对方抵达最高点时,他微微后退半步,准备迎敌。 柯林的肢体无处借力,身体在重力中不受控制地下坠,这是他防守最薄弱的空隙。 虽然是突发状况,黑影根本不打算放过这一瞬间的机会。 第一个照面,即是全力一击。 袭击者们事先准备了十发“苍蓝之牙”,现在,他准备使用其中之一。 黑影捏碎作为扳机的玻璃球,内容物与空气接触的霎那就开始散放光芒。一道粗壮的折线忽然将他与柯林相连。苍蓝色光芒照亮了一小片夜空,然后,清越的雷声就仿佛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喀喇——” 灵素在转化中带出强烈的闪电,光速的物质性袭击,没给对手留下任何绕避空间。 但在黑影扣下仪式扳机之前,某些生物质般的物体就已在柯林身前疯狂涌出,处在身体浮空的危险中,柯林不可能不做任何应对。 穿梭魔物结化的厚重生物质被强大电压击穿,一大半被蒸发,剩下的瞬间碳化。但巫术的大部分能量也因此释放,不足以再次击穿空气。 柯林抱着朱莉欧,狠狠第摔落在层层叠叠的瓦片上,碎片横飞,因为早已启动的金刚术才没有受重伤。 晶图提供了更多的通道,空前充沛的燃料也令金刚术也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屋顶上的黑影进一步迫近,在柯林站稳之前,他仍有轻易解决对手机会。用意图死死聚焦着柯林的位置,他已经捏碎了第二枚扳机。 第二发苍蓝之牙,而且是在这种距离下,对手必死无疑。 破碎玻璃球的内容物暴露在空气中,不到一秒后就开始发出亮光,可是,预先准备的仪式却没有生效。 苍蓝之牙无效的扳机,只在屋顶上留下一片滑稽的烟尘。 黑影怔了怔,不好的预感越加强烈。 十个苍蓝之牙的仪式,现在竟然已被全部耗尽。 这意味着在宅邸亮灯不到两分钟时间里,另外九发被其他人匆忙地耗光了,而且,没有引起半点波澜。 他们到底在面对着什么? “波尔兄弟会?” 柯林的低沉声音从烟幕之后传来。残留的光雾忽然翻涌,是有什么东西带起了强烈的气流。黑影下意识抬手阻挡,但在手骨断裂声中他的身体已经横飞出去,撞塌了不远处的砖石烟囱。 柯林挥手间荡散缕缕光尘,感受着从晶图中澎湃涌出的力量。 穿梭魔的灵素通过无数接点与自己的肢体重合,达到了字面意义上的如臂使指。 相比分心驾驭魔鬼,这才是更契合人类本能的力量运用方式。 朱莉欧已被安置在刚才摔出的坑洞中,时刻处于自己的视野内。 炉床在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运转。 灵素增压。 仿佛有烙铁从无数晶图蔓生的位置上碾过,剧痛,但也伴随着让人想咆哮的强烈快意。 黑影躺在碎砖块之间,从头上流下的血液糊住了他的一只眼睛,剩下的一只,正艰难地望着柯林恐怖的身影。 什么怪物。 居然疯狂到直接向身体填充力量。 他早在数年前就登临赤二星,在地下世界已算得上一个强大的巫师,却也绝不敢采用这种做法。 因为在打败敌人之前,那些力量可能会先将自己毁灭。 他试着动了一下,右手手骨已经碎裂大半,意味许多巫术仪式已无法施行。 如果这样下去,没有任何胜算。 参与今晚行动的每一个袭击者,心内海都已经与虚界中的圣所相连,这使得他们可以与组织的其他成员转移力量。 黑影知道进入那栋宅邸的成员,此刻正在面对更可怕的强敌,而自己作为相对强大的巫师,不应在这时索取太多。 但他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 黑影闭上眼睛,与圣所的连接悄然激活。来自其他成员的生命丰饶,洁净温驯得如同蜜乳,它们稠密地流入心内海中,比预想中还要有力许多。 但这反而让他的心情稍微沉重起来。 来自圣所的供给明显变得有力,似乎只说明了一件事:分母在大幅减小。 也就是说其他的连接者,现在正罹受着惨重的伤亡。 公共阵地中的“苍雷之牙”已经用尽,在自己的私藏中,无需现场辅助仪式就能单手施放的巫术还剩三类,可惜都是通用巫术,没有太多发挥空间。 但从圣所传递过来的力量越发强大,现在已经达到,甚至超越了雌月量级。以正常来说黑影的意图强度无法驾驭这种规模的力量,但因为圣所的转化,这些灵素始终温顺可控,乖巧得像受训后的家雀。 在注入雌月量级的燃料之后,即使只是通用巫术,也已足以发生质变。 柯林像野兽一样压低身体,毁灭性的力量不断涌入到腿部的晶图中。 灵素增压。 在他身下那些涂了沥青的瓦片,忽然冒出大片裂痕。 身影仿佛还残留在原地,已经向着对手身处的砖石堆冲撞过去。 几乎在同一时刻,黑影也用单手将一支仪式匕首狠狠砸进了瓦块里,一个超越雌月规模的通用巫术瞬间启动。 在柯林突进的路线上,凭空出现了一个庞大的身影。气浪飞旋之下,三米高的钢岩魔偶在物结中刚刚凝聚出残缺的头颅和上半身,如铁纤排列的肌肉还未生长完全,但手臂已经向柯林的身体猛击过来。 但柯林依然紧盯目标,似乎连视线都没有偏转一下。 毁灭性的力量如决堤般溢出以太,正在晶图中不断冲撞。正常巫师的躯体,也许在第一个瞬间就会毁灭。 但因为金刚术的存在,它们始终被压制在作为异物的晶图之内,保持有序运转。 就像引擎性能的一个重要桎梏是材料。系统整体的可承受能力,有时决定了最终的出力。而金刚术,也许就相当于“身体材料学”。 对金刚术的进阶应用,让柯林得以在体内铺设超高压线路,结果灵素增压的效果,开始呈现几何式的增长。 越强的金刚术越能提高增压的上限,而密度愈高的燃料注入,又得以让金刚术的效果发生质变。 一个无限倍增的循环。 钢岩魔偶的下半身尚未形成,但如树桩般的巨拳,已经携带着低沉的呜呜声挥舞到了眼前。 柯林瞟了一眼它古代雕像般的头部。 早已炽红过热的炉床似乎开始晃荡,力量密度本来在重压之下达到了雌月的层级,现在要进一步跃升。 灵素爆发。 那是一瞬间就能耗干穿梭魔和九磅红石的出力,现在的柯林对这种功率毫无概念。 为什么一个防守性的小巫术,结果会变成这样? 在他这样想的同时,左腿骤然踏下,因为现在需要一个稳固的发力点。 炉床内的灵素在急剧下降,但晶图中的压力仍得以维持。身下的房顶瞬间塌下了一块,借助着这股反作用力柯林旋转身体,右腿如同炮弹击出。 在一道空爆声中,利刃般的右腿切入魔偶的头部。而无限灵素加持中的金刚术也只能一瞬承受这种碰撞,在巨响之后,仪式猛然溃散耗竭。 而那古代雕像般的头部在碎裂的同时吸收了全部势能,砸入黑影所在的砖石堆中。 与其说是坍塌,不如说是爆炸。 柯林勉强站定在屋顶上,炉床中几乎已经感应不到穿梭魔的存在。 尘雾散去,眼前是一个黑魆魆的大洞。 冷静下来后,柯林有些不安地探头朝洞底看去。 然后看见了家里新的地下室。 第五十三章 虚界生命 寒鸦猎团 这是柯林第一次将金刚术与晶图相结合,但效果完全出乎意料。 最初的跳跃已经让自己陷入危险的浮空状态,而在使用灵素爆发之后,更没想到瞬间释放的动能竟然直接把三层祖宅贯穿到底。 本来以为塌一小片屋顶就很夸张了。 柯林小心翼翼地朝那个深洞里张望,从比例来看,大概是长久无人使用的客厅一带。 希望伯父没事。 现在的柯林没有办法独自离开屋顶,所以没法确认其他受损。 炉床内的灵素几乎被消耗一空,晶图中却还有一些残留。失去了金刚术的保护之后,它们就是伤口被灼烧后残留的余热,依然在缓慢地侵蚀着机体。 在意识的深处,一些连自己也难以察觉的庞大意图正在完成一项无比精奥的工程——晶图在继续物结滋长,直到排异反应严重到把宿主害死之前,这种代偿不会停止。 他在屋顶上艰难挪步,层层叠叠的瓦片上涂有油亮的沥青,在上半夜的小雨过后显得格外湿滑。柯林沿着战斗留下的裂痕行走,以尽量不让自己从屋顶上摔落下去。 回到安置着朱莉欧的那一小处凹陷,他抬头望向屋顶对面的宅邸。 那原本漆黑一片的宅邸,现在已如同炫耀般地点亮了每一个窗户。 “还算不错。” 希尔佩特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柯林过回头。雌月猩红的光华之下,灯女的手中还提着一柄细剑,繁复细铁枝绕成的华丽护手洁净如初,银白闪亮。 希尔佩特扬起细剑,柯林下意识眯起眼睛。灯女还在打量着她在对面战场中留下的一切,单手随意挥下,鞭梢似的破空声中,剑身上沾染的血渍全部被甩落干净。 屋顶的瓦片上忽然多了一道细长纤直的血迹。 然后,她将剑收入腰间的鞘中。 细剑并不轻,底部直径两公分的剑体就像一支实心铁棒,上面带有立体棱脊,以及锐气逼人的数道开槽,这种结构让它比寻常刃具更不容易弯折。 但在灯女刚才的一挥中,这支细剑就仿佛是孩子随手从路边折下的荆条。 “卡佩罗家族死了九个枪手,他们是冲着朱莉欧来的。”她说: “算上你干掉的那个,今晚到场有三个赤二星,两个赤星,七个子月。”希尔佩特淡淡回忆着统计: “精锐尽出,却只换来这种结果,对他们来说也是灾难吧。” “刚才的对手不是雌月么……?” 柯林有些困惑,因为只从灵素的规模来看,那个钢岩魔偶怎么说也有雌月的量级。 “只是赤二星,因为这些人还有圣所的加护。”灯女说: “可惜,他们的组织在最后关头切断了连接,很聪明地抛弃了这批人。不然这次可以连同他们的圣所一起毁掉呢。” 圣所又是什么?某种远程支援? 柯林默默记下了这个陌生的名词。 从全局的战力配比来看,朱莉欧宅邸里的战斗强度,至少是这边的两倍以上。可那边的战局却波澜不惊,希尔佩特也明显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 一号先生曾经打算同自己一起杀死她,对此,柯林忽然感到一阵庆幸。 幸好随着阿雷西欧的死去,这个计划最终流产了。 因为就算一号先生自认为有胜算,或者老家存在专门克制灯女的手法。但那多半可能,也是以牺牲獠牙为代价。 ………… 伯父克雷吉现在相当恼火。 灾难发生时他就在地下室里做实验,结果一堵墙壁在巨响中塌了一半,让他差点以为要被活埋当场。 等他提着红石灯走到客厅查看那个巨坑时,魔偶碎裂的头部已经蒸发消失,所以就像是家里凭空发生了一场爆炸。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的实验室和相关材料没有受到损害,否则柯林也不知道自己将会面临什么。 但随着阴雨天慢慢增多,如果不对屋顶的破洞进行一次大修,这栋宅邸在短时间内是没法住人了。 而且这个地址已经波尔兄弟会盯上,柯林打算让伯父去其他地方躲避一段时间。 动作越快越好,正好之前已经向神学院请了一周的假,所以次日早晨,柯林就开始帮伯父收拾他的实验室。 一箱一箱摆满数学公式的手稿,还有以磅计数的红石,用于引导和保存灵素,也用于单纯的照明。 除此之外,就只剩下一些简陋而不知用途的小型设备。柯林将脏兮兮的它们一一收拢到行李箱中,感觉就像在整理手艺工坊里废旧的工具。 伯父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超凡者的配合辅助,也没有“提灯”和分化菌群之类的检测手段,甚至没有正常的视力。柯林无法想象现在的他,究竟是怎么继续推进自己的研究的。 虚界生命学。 据说可为超凡者感知的灵素,全部都是以生命的形式存在。 这些微小精灵之间的物种差异,决定了不同灵素形式的性质。就如同海洋中的无数单细胞藻类,正是这些最底层的灵素生命,支撑起了整个虚界生态循环的基础。 仅凭神性不断分裂,力量单向的永恒流溢,还远远无法催生出如此繁复的世界。 有说法认为,正是虚界生命的无限自我复制,使得力量不断从完美流溢中蛀蚀剥落,回溯,最后在半途中腐烂。 就像单调的岩石为生命所侵蚀,形成了复杂有机的土壤。在因果原本清晰的两端之间,又浮现了一个不断臃肿,暧昧不明的部分。世间的规则也不再稳定明确,有些原因可能也再不会再落地成为结果,这就是所谓的虚界。 柯林扛着行李箱,从瓦砾间走过,克雷吉正蒙着厚厚的眼布,坐在残破蒙尘的沙发中。因为黯淡的晨光正从屋顶的破口中倾泻下来,他正在不安地揉搓着四肢暴露在外的部分。 明明只是眼疾,最近似乎连皮肤上都开始出现错觉。 “不打算解释一下吗?”克雷吉说,指的是这场爆炸。 “昨晚在自己的房间摆弄仪式,不小心失手了。”柯林说,接着又补充了一句: “和破解有关。” 柯林不想伯父过分忧心,而且只要用这句话,就可以把那些滔滔不绝的说教堵回到肚子里。 毕竟关系到胞弟伦茨的生死和下落。只要是为了破解仪式,一切都可以被允许。 克雷吉眼睛被蒙住,却又似乎正在看着这狼藉的客厅。他知道这并非事实,只是柯林不想多说,他就不再过问。从午夜开始克雷吉就一直呆在这里,印象中没有巫术能造成这种效果,大概是在这几年里新出现的。他无言地沉思。 “……它们本来不是为破坏而生。”半响后克雷吉说,指的应该是灵素生命: “但没眼界的安赫人,永远只能看见这一面价值。” ………… 艾蕾娜在宽阔的排水道中仓皇逃窜。 她没有选择离开施塔德,但整座城市似乎都在搜寻她。协助老师的其他专员都已落网,而她一个人也支撑不了太久。 想到老师最后的下场,她的眼中又忍不住要溢出泪水。 ……海因里希中尉! 主下水道中的水流因降雨增多而变得湍急,但腐烂的恶臭却没有减少。她已经像老鼠一样在这里生活了好几天。原本还在担心再过一些日子,水线漫过走道,这最后的藏身之处也会消失。 但这些担心显得多余,因为,她现在就已经被人发现了。 艾蕾娜一边逃,一边自责追问究竟是哪一环露出了行踪,明明好几天才会出去收集必要的水和食物,却又一次莫名其妙地暴露了线索。就像在不久之前,她的无能直接害死了老师。 前方隐隐地出现了光源。熟悉的乳白色光线,那是“提灯”对灵素的反应。她慌乱地停下回头,后方也有同样的光在逼近。 被包围了,星辰魔法无法中断的灵素流,成为了她丢不掉的累赘。 转角处有人影出现,艾蕾娜咬了咬下唇,拔出了腰间皮套中的左轮。 以灭银制成的子弹,同时也是一些大型仪式的“扳机”,现在还剩下四发。 但就在艾蕾娜端起枪口的时候,一只手却握住了左轮的枪管,而且拇指扣上了枪口。 “你就是莱纳斯的学生?” 沙哑的女声,稍许生涩的安赫语。 如果艾蕾娜扣下扳机,对方的拇指也许会被被击碎。但仪式扳机也将在枪管内触发,然后,自己同样难逃一死。 她看向对方的面容,接着怔住。黑发黑瞳,属于夜民的特征。他们在公国极为罕见,甚至艾蕾娜一直以为夜民的存在只是乡野迷信的传说,但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幸好你跑进了我熟悉的地方,不然,很难能在他们之前找到你。”女子口语生涩地说: “我,是南希。”她伸出了一只手: “救助你的人。” 看见艾蕾娜一副依然不明所以的样子,南希歪头笑了笑: “原来圣省的贵人都不认识我吗。” “那么,我说‘寒鸦猎团’,应该多少听见过了吧。” 第五十四章 苍老的反抗 伯父克雷吉被转移到一处弃用的秘密仓库里。以前为了阻挡视线,这里的窗户本来就已用木板钉死,正好省下了遮光改造的时间。 事情有些突然,也没法让什么人帮忙。柯林只能自己开车,然后亲手将这个秘密仓库收拾妥当。 忙完这一切,时间已经接近中午十二点。 一片黑暗中,暗淡的红石灯亮起。克雷吉慢慢解下系在眼前的黑布,稍感不适地眨眨眼睛,他张望起新的实验室,以及两套临时的床铺。 “没有地方还在漏光吧?” 柯林打量着重新包裹过的密实木板: “这边通风不好,所以不能用火炉什么的。等到晚上,我带些现成的熟食回来。”他说: “可能要再忍两天,但我会尽快准备好新的住址。” “没什么,这里就可以了。” 克雷吉挪步到临时的实验台前,伸手抚摸陈旧破烂的仪器。似乎只要能隔绝光线以及提供实验环境,他对生活没有任何的要求。 这段时间柯林越发忙碌,虽然住在同一栋宅邸里,他和伯父已经许久没有说话,甚至很少能碰上面。 克雷吉将最重要的一只行李箱摆上桌台,里面是他乱七八糟的手稿,他安静地整理着。仿佛没有察觉这一路上柯林过分的小心紧张,不知道可能正面临的危险。 “最近的辛西里区,可能会不太平……” 所以柯林先挑起话头,说出了从马里齐奥那里获悉的事实。即将到来的浪潮,在施塔德居住的同族们,也许将会遭遇灭顶之灾。 “嗯。” 克雷吉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却也没有明确的表示。 “……这不是没由来的猜测。” 因为许久没有等来下文,所以柯林又试着做些补充: “最近几夜已经有近二十起案件,警探一直是不管的,这是血淋淋的预兆。” “从建城以来,这种事情从来没有杜绝过。一直零散地发生在这座城市里。”克雷吉说: “别说难民,在这出生的我们也没得到好的对待。” “不一样,这次会更严重。”柯林说: “十年以前这里可没被遣散的军人,也没有这么多人失业,万一演变成骚乱,是真的会死很多人的。” 柯林试图让伯父意识到问题的可怕,但克雷吉仿佛没有听见他说的话,继续摆放他那些陈旧的稿纸,其中有些已经严重泛黄,在他离开神学院之前就已经写下。 也许它们本应该成为学界至高的宝物。但如今却像废纸一样,毫无价值地堆积在这里。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克雷吉合上空荡荡的箱子: “难道你们还指望我能改变什么?”他自嘲说: “一个已经活在棺材里,连自己都养不起的人?” 柯林的心稍微沉了一下,他对伯父的消极多少有预料,但还是抱了一线希望。 你是辛西里人的英雄。 你有声誉,有影响力。如果你说些什么,大公和教团都会听见的。 “天真。” 克雷吉摇着头: “难道你真以为他们是一群纯洁的羔羊,只是被蒙蔽了视线,对这座城市里正在酝酿的东西一无所知?” 太稚嫩了。 “试着再想想看吧。”克雷吉说: “如果没有他们点过头,又有谁敢在公国做这种事情?” 群体情绪随时可能发生转向,今天可能把矛头指向辛西里人,明天就有可能指向公国当局。 所以达纳罗方面不会坐视这种事情发生,除非…… 是他们在有意疏导无处宣泄的愤怒,一直把握着这支长矛的朝向。 所以,一切责任都被推到辛西里人身上。 “这点我早就知道啊。”柯林烦躁地说。 “既然这样,你又指望我什么呢?” “我以为你知道这些,也依然会去做。”柯林说:“因为如果是我站在你的位置上,我是不会为这点理由就停下的。” 毕竟流着一样的血。 “……” 克雷吉慢慢放下一直忙碌的手,仿佛不知道该放在哪似的,最后垂落在腿边。他已经显得很老了,长发稀疏苍白,在红石光晕下被映成无力的血色。 “可惜它来得太晚了。” 伯父忽然悲哀地说: “这件事如果在十五年前,或者十年前发生,也许我依然可以做点什么,因为那时的我才是克雷吉·达洛佐。” “可现在的我算什么?只是一个疯子,怪胎。根本不会有人听我说的。” 而且更致命的是,心性也和那时不一样了。 有些往事让克雷吉坚信,一个人最后的价格,从来不是看他创造了多少。 你究竟值得什么,其实是在最后无法反抗的那一刻才决定的。 他或许贡献巨大,但在某些人眼中依然毫无价值。 “别再解释了。” 柯林有些厌恶地打断了他的话,不愿再这样谈下去。 “老实说,我也从来没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 他向门口走去,一边说,一边掀起用于遮光的两层帘幕之一: “所以无论你选择了什么,我都会去做现在应该做的。” 他回头扫视这不见天日,血光诡异的仓库: “而你,就等在这里一直腐烂吧。” ………… 在昨晚,里卡多已经收到了自己脱困的消息,所以今天直接按约定会面了。 从里卡多手中接过熟悉的面具,现在距离上次分别才过去不到两天。结果一切顺利,没有人发现异常。这原本在预想之中,现在却让柯林心生警惕。 这意味着对于施塔德机构来说,他正在变得可以被取代。 组织已经足够成熟,并且在整个旧城内没有对手。也就是说无论头领是谁,这架暴利机器都可以正常运作下去。 “现在卡纳多已经离开施塔德。”里卡多说: “我亲手送他上了去腹地的专列,给了他家人相应的赡养费。” “除了你我之外,所有人都以为他被处决了。所以现在团体里氛围……不是很好。”里卡多说: “有一两个人,私底下找到我说他们怕了想要退出,一直在保证绝对不会将秘密说出去……” 事到如今,他们却想要退出。 这不仅是因为同样一起长大的伙伴,卡纳多在他们面前被“处决”。也是因为连柯林也一度被马里齐奥带走对质,卢卡却没有保他。 以帮派分子的想象力,怎么也预料不到如今的局面。现在,他们终于开始明白这条运输线究竟牵扯了多么巨大的利益。源源不断的私酒,已经引来了教团,第九分局甚至达纳罗方面的注视。那些躲藏在铅云之后庞然大物,正为这沾血的利润不断撕咬倾轧着。 更别提那些在莫名传闻中隐约可见的,恐怖巫术和魔鬼崇拜的影子。 柯林没有提前警告过他们,或者是他们把那些警告当成了玩笑,这些小卒在回过神之前,发现自己已经深深地陷入入了这漩涡之中。 他们理所当然地害怕了,想要抽身而去。 “……都有谁?”柯林沉默后问。 里卡多说出了几个名字。 柯林本想说派一些人跟着他们,却发现无人可用。无论是卡佩罗,机构还是切斯塔洛都不行。自己除了他们,已经没有其他可以信任的人。 似乎察觉到柯林的犹豫,里卡多说: “跟那些巫师的战斗已经结束了,现在我有了一些时间。” “‘中尉’现在很危险,你同意的话,我可以继续当个替身,在某些场合帮你挡挡子弹。” “还有水下路线的问题。”里卡多说:“……伙伴们还是比较相信我的,不然也不会找我谈了。所以我可以继续替你盯着他们。” 背后唯一的眼睛。 柯林凝视着里卡多: “如果那些人一直听不进话,嘴上说着绝对不会泄密却打算要离开,你会怎么做?” 两人的谈话,在这里忽然沉默了一会,却没有持续太久。 经历这段日子之后,里卡多的心也已经坚硬起来,明白很多时候根本没有选择。 他慢慢抬起头,神色有些痛苦,却又坚定地说: “……那就只能杀了他们。” 第五十五章 鲜血之夜 笃笃,笃笃。 “费尔南医生?你在吗?” 敲门声从外面传来,还保持着礼貌。一个四五岁的女童拿着玩具,怔怔地看着自己家的檀木门。 只有一只手在敲门,但通过门底缝隙透过来的光,可以看出外面已经站了不少人。 “妈妈。” 女童一边盯着门口,一边回头说: “外面好像有客人……” 奶声奶气的话只说到一半,就被年轻的母亲用手捂回到了嗓子眼里。幼童起抬头,试着从母亲的脸上寻找情绪,却看见了害怕和惊惶。 她不明所以,但马上忍不住想哭起来。可是母亲的手还死死掩着她的口,让她发不出声音。 玻璃爆裂声忽然从客厅里传来,是窗户被谁打破了。这没有关系,因为这里的男主人已经在几天前往窗台上加装了铁栅栏。檀木门后也整齐地钉了不少插销,已经变得歪歪扭扭,但这些丑陋坚固的铸铁还能支撑一会。 母亲紧张地看着这栋宅邸即将洞开的入口,尽可能将女童的身体往怀里靠。男主人费尔南刚放下书过来,他看了一眼门缝,轻轻将手放在女儿背上。 他曾是一个军医,辛西里人。 “丽莎,站起来。” 他说,可能是经历过战争年代,语气中有不容质疑的坚定。 小女孩忍住了抽泣,泪汪汪地离开母亲的怀抱。 军医将一支猎枪递到女人的手里,又在女童身上藏下一支玩具般的一次性手枪。 他半跪下来帮她理了理头发。 “去小窖子里好吗。” 那里很暗很小,只能藏下孩子。费尔南轻柔地说: “没事的,我可能要跟这些人离开一会。安静地在里面睡一觉,等到明天早上就好了。” 女童懵懂地点头。 “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别出来,明白了么?” “……” 敏感的孩子从这些嘱托中听出了什么。 嘭,嘭。 有人在外面试探着撞门。 “别害怕。”费尔南吻了吻她的头发:“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一旁女人忽然崩溃,她的眼睛里含起眼泪: “丽莎……我不想……” 她比女童还要显得脆弱,所以费尔南用眼神制止了她接下来的话。 “走吧。”医生说:“我们还能聊一会。” 地窖,或者不如说是一个地板下的小柜子。 费尔南抚摸着被摆回原位的地板,试着掩盖缝隙。一边断断续续地和躲好的丽莎讲着故事。母亲怅然若失地坐在一旁的地上,手里还扶着猎枪。 丽萨缩了缩两手抱着的腿,以免顶到并不牢固的柜门。身体下面是泥灰凝固的地面,冰凉凉的。透过缝隙还能看到外面的景象。 “——费尔南!” 有人在房子外喊,接着又碎了一道窗户。 “这是最后的警告了,下贱杂种!” 军医掩藏好了小地窖,又低声嘱咐了几句。才站起来对妻子说: “从这走开。”他说:“躲到后门去。” 这样还可能趁乱逃走。 害怕的女人抱着猎枪,却又一动不动。 “听见了吗,给我走开!”费尔南低声说。 “喀嚓!” 蜷缩在小地窖里的丽莎,忽然听见一声劈柴似的声音。斧子劈进了木头里,因为木头很硬,所以陷住了。有人握着斧柄左右晃了一下,在木头破裂的吱呀声中,拔了出去。 “喀嚓!” 重新劈下的第二斧带起了整块木板破裂的声音,是他们家的檀木门被撬开了。 丽莎缩了缩身体。 “嘭——” 马上有谁开了枪,她紧紧捂住自己的耳朵,将头埋到怀里。 连续不断的枪声,让她的耳朵里响起电流似的嗡鸣声。 有人在木制地板上跑动,将灰尘从缝隙中震落下来。子弹在四处飞溅,家里的一切都被打得稀烂。 有身体倒在了地板上,不止一具。 “妈的,这个婊子不是辛西里人。”有人说。 “他身上肯定还有一把枪。” “在这。” 枪声平息后,丽莎小心透过缝隙往外看去,然后马上捂住了嘴巴。因为那些人都带着像怪物般的鲜红面具,乍一看有着人的粗糙五官,但都被涂成了血的颜色,越打量就越显得怪诞可怖。 嘈杂声安静下去,那些人似乎都在等待着什么。 一双皮靴踩在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响声,由远及近。 有谁等在门外,现在走了进来。 丽莎隐约看到这个人没有戴面具,穿着制服般的破旧大衣,须发苍白怒张,双眼之中仿佛永远燃烧着火焰。 在场有人称他为波尔。 “军医。” 那人居高临下,声音在喉咙里打滚,如同狮子低哮: “我们有多久没见过面了?” 费尔南还活着,只有手腕受伤。他捂着手,艰难地说: “你们疯了……” “我早就说过,我会宰了你。” 那人将硬底靴踩上费尔南的头骨,挤压着说: “在你偷走我部下的救命药,拿去救那些早该死的辛西里人的那一刻。没有想过我们会加倍讨回来?” “他们已经没救了。”费尔南艰难地说: “……不浪费那些药能救更多的人。” “把你们这些虫子全部捆在一起,也比不上我的一个部下。” 波尔的脚逐渐施力。同时他抬头打量四周。虽然这里已经被流弹摧残得面目全非,但还是能看出原来的富裕和温馨。 “……连虫子都能住进这种地方了。”他说: “这里还是同盟本土?简直连西拿勒都不如。我们到底是在为谁流血?” “放过他吧。”女人虽然害怕,但依然哀求说:“他勤勤恳恳,帮很多人做手术,这些钱是他应得的……” “这双手救活了多少只虫子?”波尔将步枪抵在费尔南的手上说: “救活了几只?得费力去清理十倍的数量才行。” “求求你……”女人哀求说。 “砰!” 女人的头上出现血洞,一声不吭地仰倒。 “你们这些人,比虫子更该死。”波尔说。 为了不令丽莎感到恐惧,费尔南一直在克制着痛苦,但现在他忍不住强烈挣扎了起来。 “我们一直在承受,从来没有伤害你们啊。”他泪流满面地说: “为什么?” “因为伟大的同盟,已经腐烂了。” 波尔的眼中雄雄燃烧着火焰: “它被你们这些虫子污染了,才会变得这么脆弱。” 输掉了十年前的战争,在与爱西尼帝国的对峙中显现颓势。 不再善待真正为它牺牲的人,让酗酒享乐这些来自异乡的妖风到处盛行。 圣王啊。 “我会亲手净化这一切。”波尔说,这时他身后那些带面具的人已经兴奋地嚎叫起来。 “我会夺回那些被你们败坏的,还有被你们偷走的东西。” 有个人过来递上了那支破门用的斧头,其他人则四散奔跑,开始寻找这栋房子里剩余值钱的东西。 “这就是使命。” 波尔宣告完,高高地扬起了手中的利斧。 地板下的丽莎,猛地闭上了眼睛。 …… 第五十六章 最危险的窃听 有谁暗中在施塔德分发武器。 本来用来装食物的油纸袋,现在却包裹着刀具、老旧手枪和弹药,冷不丁就被人扔进某个失业者家敞开的窗户。这些无力生活的人开始悄悄联络彼此,他们相互交换危险品,窃窃私语,商量着下一次抢劫的时间和目标。 绝大部分行为都是自发的,波尔兄弟会直接影响的也仅仅是他们中的一小部分。在几天前,这些人还是无辜的受害者。他们有着压抑已久的愤怒,却又不敢直接将矛头指向当局。所以,选择了比他们更弱小的辛西里人。 而施塔德局警探们的装聋作哑,也就成了一种最好的鼓励。 现在,旧城里最后一丝能让暴徒们感到顾忌的力量,就是卡佩罗家族分散在各个辛西里社区中的数百名成员了。 朱莉欧刚离开南施塔德就遭到了袭击,但她并未因此变得犹疑。乔凡尼已经暂时放下施塔德机构的检测网,全心辅佐在卡佩罗族长的身侧。加上灯女的守卫,暂时不用再担心她的安全。 朱莉欧·卡佩罗已经连续两天两夜忙于各个社区之间的协调。数百名帮派分子的集体行动,已近似于一场小型战争,而且还是发生在复杂的城市环境,光是后勤就已经极其考验组织的能力。 这个家族的成员向来对族长高度服从,也在劫掠酒吧的行动中获得了足够的锻炼。人和武器有序地分开运输,从而顺利入驻到旧城四个最大的辛西里社区。之后三两人行动的专门小组,负责把一些散居者护送到聚集地。在朱莉欧的意志和马里齐奥不计代价的资金支持下,现在的卡佩罗家族简直就像一支小型军队般运转着。 种族骚乱本来愈演愈烈,甚至开始向白天蔓延。但随着帮派分子们出现在社区里,这一势头忽然受到了遏制。 卡佩罗大量持有的手提轻机枪,暂时足够对装备简陋的袭击者造成有效威慑。但长远来看并不乐观。因为,他们终究只是一群帮派分子,能争狠斗勇,却缺乏基本的战术素养。 而他们要面对的,是拿勒战场的原职业军人,数量更是可能成千上万。 以及在这背后更为棘手的,波尔兄弟会中的超凡者。 自从两天前一次遭遇十多位超凡者的袭击后,柯林开始心生警惕。 施塔德市内的地下超凡者应该不多。这种规模的动作,不大可能瞒过猎团或第九分局的眼睛。 为了不暴露“中尉”和朱莉欧之间的关联,柯林没有直接向歌蒂直接询问。但他旁敲侧击地问起过第九分局所监管的地下超凡组织,结果歌蒂顾左右而言他,糊弄了过去: “这不是我的业务,所以不清楚呢。”她说: “如果你有机会去本部询问的话,其他同事或许会知道得多一些吧。” 白痴才会相信这套说辞。 所以,柯林转而试图从寒鸦猎团向圣省的定期报告中了解信息。 因为从属于圣省,寒鸦猎团的报告也沿用了密级制度。相比四年前获取的对季丽安的监视报告,关于地下超凡者的报告无疑会处于更高密级。 此前,柯林一直尽可能避免接触这种机关的高密级情报。因为随着密级提升,除了单纯密码学的加密之外,说不定还会出现巫术的手段。 比如以“窃听者看见某段信息”,甚至“信息被复制”作为扳机,直接触发仪式。 此外,柯林一直收集的都是时效性很低的信息,比如那些放置一段时间也拥有价值的研究材料,而非实时的情报。他一般坚持的做法是:到手的一份材料至少要放置两个月后再使用。因为错开窃听时间和使用时间,可以最大限度地降低暴露的可能。 而这次,柯林却不得不一次违反两大原则。 马上使用来自超凡机关的情报,而且是高密级的实时情报,在柯林的认知中,这就是最可能导致窃听败露的寻死行为。 他暂停了对研究材料的记录,转而调用所有的“星辰”去录入寒鸦猎团发往公国圣省的信件。因为波尔兄弟会的行动正在进入高峰期,柯林相信猎团一定会用相当的篇幅关注这件事。 因为他们,几乎就是圣省在施塔德最后的耳目。 在神学院报房的多位发报员中,柯林无论在抄录还是输入上的错误率都是最低的。所以涉现在及到教团内部高密级的材料,已经大多交由他来处理。寒鸦猎团的报告密文无数次曾从他的手被输入到红信仪中,但除了两年之前不知问题严重的时期,柯林几乎从来没有试图去触碰他们。 最后,柯林在心内海中录入了四份报告。其中一份处于第四密级,另外两份为三。还有一份是非惯例追加的额外报告,密级为四。 那很可能就是关于施塔德骚乱的报告。 此前曾破译过的《遮兰辅兵巫术辨析》,密级同样为四,采用多字母替换密码。如今经过对同密级研究材料的长期窃听,柯林已经发现神学院更换字母替换表的周期是两周一次,而且变动方式存在一定规律,让破译变得非常便利。 现在距离上次更换已经过去了九天,但其实在三天前,柯林已经得心应手地整理出了新的替换表。 所以这份报告,就相当于毫无防备地向柯林敞开着。 伯父所在的仓库里没有点灯,因为克雷吉已经在自己的被褥中就地睡下。但柯林甚至不需要笔墨和照明就解开了这些密文,因为已经掌握了替换方式,直接在心内海中对着那些星辰操作即可。 两份第四密级的报告,确实都是关于施塔德地下巫师的动向。而其中吸引了柯林注意力的是两件事。 “根据自动记叙机关反馈,建议将目标004-1‘灯女’实力评估下调半级。目标023‘波尔兄弟会’在冲突中损失评估为……目前,目标023已将不明仪式坐标设置于迪诺·索科维小广场,事件跟踪仍在维持……请判断并答复武力介入之必要性。” 看来圣省方面甚至掌握着对希尔佩特的完整记录,而实力评估下调,也许是灯女仍在持续衰弱。但柯林不知道,这又可能会引起怎样的后果。 迪诺·索科维小广场,四个辛西里社区其中一个的地标设施。波尔兄弟需要提前将仪式坐标设置在那里,也许是想启动某个大型仪式。但无论如何,那里成为他们袭击目标的可能极高。 而相比猎团关于波尔兄弟会的长篇大论,第四密级的另一条信息,则显得格外的简短: “专员莱纳斯案的幸存者,已处于保护之下。” 第五十七章 “受审的瓦莱丽亚” 在浓重的黑暗中,柯林穿着大衣无声行走着。 迪诺·索科维小广场一带仅有的煤油路灯,早已被人蓄意破坏大半。剩下完好的也已无法亮起,因为已经暂时没有路灯工人敢来这一带添燃料。 在寒鸦猎团的报告中,波尔兄弟会设置于这一带的仪式坐标,将在十一月二日失效,也就是明天白天。 所以他们的袭击大概率将在今天发起。 某些大型仪式,很难只通过个人意图聚焦到特定目标上。从而需要在“意图单元”中专门设置坐标,作为仪式准备的重要一环。 柯林呵出一口白色雾气。因为寒年的迫近,气温在十一月就开始急速下降。上一轮的寒年还是在十年前离开,所以这种气候,多少让他想起了刚刚来到施塔德的日子。 刚来到这里时正好也是冬天,当时只觉得全身泛冷。后来几年的冬天开始变暖,除了气候的原因之外,也是因为自己身边的人在变得越来越多。 雌月公转周期长达近二十一年,它的冬夏两季,恰好为卫星上带来了十个寒年和十个热年。 如今已经是热年的尾声,所以这十年回忆中湿闷又热切的施塔德,可能很快就将变成另一副陌生的样子。 而随着热力一丝丝从这里被抽走,似乎人和人之间的什么东西也跟着消失了。 雌月已明显残缺。柯林在阴影中扫视,附近只有一幢幢宅邸的窗户亮着灯,就像旷野上仅有的一处处光亮,吸引着某些东西的注视。 卡佩罗的枪手们躲在窗后戒备着未知的黑暗,他们是保护者,但今晚这些枪手已经沦为兄弟会的猎物。 灯女并不在场,只有柯林在沉默地等待。 将近一个小时的寂静后,小广场的西南方向忽然响起有节奏的枪声。 “砰!”,“砰!”,“砰!”。 每隔一秒击发一次,就像是敲击在人的心跳鼓点上。 柯林睁开眼睛,穿梭魔随之悄然浮现。那是事先约好的信号,所以他立刻开始动作。 必须要快一些,否则,开枪示警的人可能会死。 柯林必须依托普通人完成侦察。因为超凡者无法使用分化菌群进行检测,他们自己身上的灵素就可能会触发反应。 所以柯林把十几份检测装置分发给了处在不同方位的卡佩罗“士兵”,告诉他们一旦看见玻璃器皿里的试剂变色,就按约定发出信号。 可是这些枪手并不知道,这些试剂变色究竟意味着什么。 金刚术已经启动,体内的晶图似乎在咯吱作响。频率调节之后,穿梭魔的虚影一闪而逝,将柯林的身体像炮弹一样掷出。 最后一刻柯林也狠狠一脚踏在它的手部,吸纳了所有推力。 通过这种方式,柯林得以在半空中一次次飞跃。社区的广场并不大,所以他几乎在转息之间就赶到了枪声响起的方位。 那个鸣枪的卡佩罗枪手,左手握着检测装置,手指上还拎着提灯。几乎没什么防备地站在阳台上朝天射击。 柯林还处在半空中,就感应到了枪手身后的屋顶上,那个正茫然失措的超凡者。 潜伏者没能在第一时间意识到这枪声就是信号,因为没有任何理由能解释他为何会暴露。回过神他才意识到必须杀死枪手,但已经晚了,因为就在他刚刚举起右手时—— “轰隆——” 剧烈的撞击声响起。 枪手正打着信号,却被自己身后忽然的巨响吓了一跳。他回头看向屋顶,发现那里已经腾起了一大片烟尘,仿佛有一枚炮弹坠落于此,却又没有燃起任何火光。 烟尘翻滚,隐约有一个模糊的人影跃出,枪手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毕竟这里可是四楼。 接着,他小心地把提灯照到屋顶上,却发现那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具尸体。 ………… 潜入者不过是一个子月层级的巫师,并且没有连接所谓的圣所。 柯林仰起头,将久违的信息素滴入眼中。血液中的激发物开始飙升,瞳孔也随之扩张到了极致。 兄弟会的人正从小广场的西南角切入社区,而在此刻,获得夜间视力的柯林已经找到了其他的目标。 灵素增压进一步强化了金刚术,在几天前确定了效果之后,他就开始更激进地运用自己的身体。 既然不怕摔断腿骨,那就可以获得出色的机动性。 对方人手分散,还有六人。因为突然的减员,他们敏锐地停止了推进,试图重新隐藏在黑暗中。 但在与穿梭魔空中配合下,柯林已经瞬间逼近其中之一。 一个年轻得有些稚嫩的安赫男人。 有灵体浮现阻挡于他的身前,是精灵使。但在这种距离下,柯林已经能瞬间成像。 甚至比想象中更快,因为对方驭使的是一只低阶魔鬼。 炉床运转之下,魔鬼之间绝对的位差开始体现。穿梭魔的肢节毫无阻碍地贯穿了低阶魔鬼的胸膛,撕裂,翠绿色的火焰就如同血液般四溅。 精灵使的神色由冷静转为惶恐,然后在下一刻定格。因为物结而成的棘刺已经贯穿了他的咽喉。 临死之前,精灵使认出了这种完美驾驭魔鬼的手法,他受伤的喉咙里咯咯作响: “炉床之奥秘,怎么可能——” 他用冒血的声带不可置信地嘶哑发问: “——你是霍斯特?还是海因里希?!” 穿梭魔凭空消失,柯林任由他的尸体向楼底坠去。 就在一个照面之间,已经有两位巫师几乎毫无抵抗能力地死亡。剩下的四人也因此有些慌乱起来,他们相隔太远所以无法有效联络,面对这种局面,一时不知道是否应该继续今晚的行动。 是首领错估了五只手在超凡层面的力量。 施塔德的守灯人们已经严重衰弱,但没想到除了那个恐怖的灯女之外,马里齐奥竟然还能找来这么强大的巫师。 又或者,有人到这时才想到: 这本来就是波尔的一次试探,而他们就是随意被丢出来的棋子。 ………… 这是柯林第二次与超凡组织对抗。相比那个被临时拼凑起来不过几个月,一盘散沙般的北部组织,“波尔兄弟会”绝对是更可怕的对手。 根据马里齐奥提供的线索,波尔兄弟会在西拿勒被征服之前就已存在,他们为安赫的扩张利益而斗争。最辉煌的时期,甚至在第二帝国的陨灭中留下身影。能够幸存至今,就说明作为超凡组织已经非常成熟。 经历两天前的那场袭击,让柯林意识到了这些组织成员之间,在超凡层面存在的精密协同。 通过所谓的“圣所”达成的力量转移,以及由组织统一提供的公共阵地。而也许,这依然只是冰山一角。 今天事前柯林就向乔凡尼询问过,那个被标注在这一地点的大型仪式有可能是什么。 而在听到柯林的描述后,乔凡尼几乎无需思考,就直接做下肯定的判断: “剧场仪式‘受审的瓦莱丽雅’。或者,这个仪式还有一个更有名的称呼。” “持灯女之死。” 他一边擦拭着自己的枪械说: “既然兄弟会是想对付灯女,那除了这一个就没有其他可能了。” 专门针对灯女的即死术,“受审的瓦莱丽雅”。 剧场仪式,即在目标镜像过于精奥复杂的情况下,无法仅通过抽象符号就完整表达,从而不得不借助现实事件来达成共鸣的仪式。 其实在近代精密符号体系出现之前,绝大部分古代仪式都属于“剧场仪式”。 或者说大部分古代仪式都有表演的成分,模仿重现某个富有意义的时刻。 而剧场仪式“受审的瓦莱丽雅”,就是对“持灯贞女死于拿勒元老院的迫害”这一事件的复现。 通过重演历史触发镜像共鸣,扭曲事实,达到“持灯女之死”的结果。 “如果这么轻易就可以杀死灯女。为什么之前没有人使用这个仪式?” 听过乔凡尼的说明后,柯林依然不解地问。 “因为即死术只有两种结果。” 乔凡尼不太在意地说,仿佛就算施塔德的灯火体系面临崩溃,也已经很难在他心里引起什么波澜: “成功和失败,分别对应生和死,没有中间的状态。要么目标即死,要么就没有效果。但一般的施术者几乎不可能实现第一种。你是知道的,“瓦莱丽雅死于元老院迫害”,不过是新历纪元后才出现的文学虚构,而持灯贞女真正的下场早已被有意掩藏。所以,这是一条非常虚弱的法术弦,只是勉强能成立而已。更何况过去的灯女,可是受着两位神祗的眷顾。” 辛西里海岸灯火,以及先祖神瓦莱丽雅。 可是如果如今灯女因失职而陷入虚弱,结果又将会如何呢? 法术弦生效的可能,将会几十数百倍地提升。 今晚,兄弟会的暗杀者都没有连接圣所。这可能是上次直面希尔佩特后的教训,不再选择正面对抗。同时今晚的猎杀对象,确实仅仅是普通人而已。 他们的目标,是清理卡佩罗家族布置在这个社区的帮派分子。普通人对超凡手段毫无防范。所以这种做法,确实有可能对卡佩罗造成重创。 而刻意将剧场仪式“受审的瓦莱丽雅”指向这里,仅仅是阻止灯女前来支援的手段。 当然如果灯女真的下场救这些“士兵”,那就完全是意外之喜了。 再次于空中翻越,柯林已经锁定了剩下四人的位置。也许这些巫师平时已经习惯了圣所的加护,所以,他们在这次对决中应对得极为不堪。 组织可以让集体变得强大,却又让个体变得非常脆弱。 其中有两人还穿着复古的拿勒元老服,所以这个仪式确实像一场华丽的戏剧。而按照原来的剧本,他们扮演的审判长本将要判处瓦莱丽雅死刑。 可惜,这个古典的法庭等来的不是失去庇护的现任灯女,而是驾驭着乌尔柱魔鬼的柯林。 太过滑稽。 有人已意识到今晚的情况不对,随即放弃自己负责的位置,开始考虑撤离。 而在灵素增压的加持下,柯林的速度还要远远超过他们。更何况还有更出色的夜视。所以在接下去的几分钟内,就出现了一边倒虐杀的局面。 很快,最后一位巫师也失去了反抗之力,黑暗中的敌人无比残酷,甚至让他感到心理崩溃,难看地哀求。 “我会小心留下你的头颅。”柯林说: “好让它告诉我一切。” 从对方的胸口中拔出棘刺,它似乎在下一个瞬间就已开始腐化。柯林随意将之弃置,地面上多出了一片不明的污渍,缓慢消失。 柯林擦拭着染血的手指,等待红石凝结。 损坏的路灯成为了他最好的掩护。这时社区开始有些骚乱,但站在光源中的人们,根本看不清黑暗中正在上演着什么。 今晚的对手最强也不过是赤星。不知是上一次失败真的令波尔兄弟会精锐尽失,还是说,这仅仅是一次试探。 在寒鸦猎团的评估报告中,他们的实力似乎没有下降太多。 注射完抑制剂后,柯林收起黄铜注射器。单膝跪下拔出腰间的匕首,准备取下敌人的头颅。 “砰!”,“砰!”,“砰!”。 但就在这时,从另一个方向又忽然传来了规律的枪声信号。 柯林皱眉,难道这里还有另外一批人? 枪声就在侧前方的一栋宅邸中响起,几乎不到一百米距离。已经近得危险,但自己毫无察觉。 他果断丢下手中的尸体。重新启动金刚术,深层意识中的炉床开始运转。 “嘭——” 脚下的石板随着他的发力而碎裂,视野的周围一圈忽然模糊,柯林的身体已经飞跃而出。 血液中的激发物水平正在衰减,夜视能力变弱。但隐约还能看见一个人影。对方听见了枪声,就马上准备撤离。 经过之前的战斗,炉床中的灵素已经减少了一半。柯林开始动用生命丰饶,进行补充。 没有从对方身上察觉到灵素痕迹,无法判断他处于什么实力,一个有点可怕的对手。 柯林几乎在转瞬间出现在人影的身后,手中还紧紧握持着匕首。 灵素增压开始进行无限循环,晶图中的力量密度开始攀升到恐怖的层次。 就在这一击将要发出之时,眼前人影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踉跄了一下,回头有些慌乱地唤道: “柯林?是我!” 听到熟悉的声音,柯林猛地止住攻势,匕首悬停在半空中。 那是伯父的学生,海涅的声音。 (本章完) 第八十四章 还不算人 几天前,达纳罗公国圣省迟缓地做出了表态。 他们放弃追查几周前的专员酗酒案,承认施塔德警局公布的“事实”:死亡的莱纳斯专员罪证确凿,所以,他的尸骨也没有资格葬入圣省公墓。 这意味着大公入场不到五天,就结束了在达纳罗的较量。 作为教团在公国最后的力量,圣省又一次迎来失败。后果是,他们被迫交出了执行禁酒令的主导权。 所以艾蕾娜也收到了圣省的消息。上面不是要她作证,而是要求她立刻动身离开,在寒鸦猎团的掩护下回到达纳罗。虽然莱纳斯死了,但圣省对她依然抱有期待。 但是艾蕾娜选择了拒绝,她放弃自己在圣省的名额,并且申请下调进入寒鸦猎团。 因为,这是她能够留在施塔德的唯一途径。 “你确定?” 南希有些讶异于艾蕾娜的决心: “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 猎团绝不是什么友善的地方,它们是教团的外围组织。但同时也是唯一一个,要求成员终生禁止退出的部门。 不仅因为他们接触了太多高密级信息,也是因为,这个部门中的成员精神问题比例异常之高。 这种绝不允许成员退出的做法,就仿佛是要把某些信息和影响,彻底隔绝在猎团内一样。 南希让艾蕾娜帮忙清理虫人,原本就已经是打擦边球的做法。 “我知道的。”艾蕾娜却仅仅是平静地回答。 一生只能存活于阴影中,而且再也没有回归普通生活的可能。 但是,她绝不能放任那个害死老师的人,继续为祸下去。 哪怕现在就连公国圣省都选择了屈服,敌人强大得远超任何人的想象。 现在只有她知道警探们公布的结果只是谎言,也只有她能继承老师的遗志,去行正确之事。 哪怕永远留在寒鸦猎团,也在所不惜。 …… 太阳底下的权利争夺,向来与寒鸦猎团无关。 当兄弟会与第九局在街道上掀起骚乱的时候,没有任何一个猎团成员介入。艾蕾娜也一直跟随着南希,在暗无天日的下水道里清理越来越多的虫人巢穴。 期间她们不止一次看到疑似在集聚礼拜的虫人。但它们跪拜的只是一些不成形的肮脏黏块。刻意用烂泥和虫胶揉成,有些甚至还没有凝固,没法从中获得任何有效信息。 随着土地紊乱的日益加剧,非人种从未知频率中受到的影响,也更加难以判断。 这种问题,甚至不允许一般超凡者触及。 而处理像这样的“脏活“,就是各个猎团的工作。 他们不参与地上的利益纠葛,猎团的主要对手,来自于人类以外。 非人种,精怪以及畸物,它们大多早已被隔离于文明社会。但尽管如此,出现在城市和村落内的威胁却从来没有消失过。 不仅是那些自虚界的危险。 甚至在看似平常的人群中,有些平平无奇的个体,某天自己就会出问题。 “你在小时候,可有听见说乡下人常用的一句谚语吗。” 南希用有些生涩的安赫语向艾蕾娜问说: “大意说的是: ‘在一个小孩长到十二岁以前,还不能把他当作人看待。’” 艾蕾娜的确在祖母那里听过这句谚语。它有着极为凄凉的背景:那时的儿童夭折率过高,直到他们长到十二岁之前,还随时有可能回到另一个世界。 所以为了避免承受过多的悲痛,父母不应向他们倾注太多情感。也就是,直接不把他们当人看。 但是,这句谚语还有更深层的含义,同时也是它的字面意思: 人类在十二岁以前,不能简单视作“人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初始频率,但它却与土地,与所处的文明圈有关。所以,初始频率并不完全是天生的。 这说明每个人的意识,都会经历一段初始频率未成熟的时期。 但这又到底意味着什么? “一个新生儿必须在一片土地被长久熏染,接受群聚意图的共振,然后,他的频率才能够稳定下来。”南希说: “能够锚定初始坐标的年龄,统计的平均值在十到十三岁左右。而在那之前的所有时间,‘他们’其实处于异常的状态,所以会表现得……” 南希犹疑了一下,在寻找合适的措辞: “……表现得很不安定。” 不安定。 艾蕾娜不是很能明白,南希指的到底是什么。 没有初始频率的人,在十二岁以前幼年期的人类,他究竟处于一种怎样的状态。 “施塔德属于重灾区,因为这里是两个频率的交织地带。所以,频率锚定非常不稳定。” “近十年这个地区十二岁以下幼儿的夭折率,实际只在百分之二十二左右。但公开的数字,却是百分之二十八。” “两个数据之间百分之六的差值,不是统计疏漏,也不是正常死亡。”南希冷淡地说: “而是因为他们太‘不安定’……以各种方式被‘处理’掉了。” 夭折率中的百分之六,也就是每年新生人口中的百分之六。 就这么轻描淡写,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百分之六……?” 艾蕾娜的声音有些颤抖,她一时没有消化,略神经质地复述: “百分之六?” ……甚至不是具体的数字,而是百分比。可那又究竟是多少人? 认知又一次被击碎了。 超凡影响的绝非一小撮巫师,它在事实上波及到所有人。 从更长的时间来看,也就是有百分之六的家庭异常丧子,但是,却完全没有人发现异样,仿佛这件事完全不存在。 就如同没人发现日常繁华的街道下面,其实还潜藏着无数的虫人巢穴一样。 但这的冲击远胜上次。艾蕾娜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正在抽搐般地战栗着,但是脊背的寒意还在不断上涌。 在不到十年前,她也还只是一个孩子。曾与这百分之六的“处理”擦肩而过。 但是为什么? 南希口中所谓的“不安定”,究竟是指什么? “有的异常个体自己就失踪了,仿佛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他们占大概一半到的比例。”南希仿佛聊天般地说了下去: “有的彻底发疯了,还有的……身体结构出现了变形。” “当然这不是全部情形,只是在你加入猎团的许可下达之前,不能把太多事实告诉你。” “尤其容易出现问题的,是混血儿。他们一直是猎团的主要监察目标。” “施塔德十二岁以下的混血儿数量,一直被控制在一百人内。只有这样我们才可能相对周密地追踪他们。” “但因为之前的骚乱事件,他们承受了过量压力,或惊吓冲击。所以一部分个体开始出现不安定的前兆。” “许可应该明天中午就会到位。” 南希结束了短暂的休息,重新拎起提灯,起身说道: “所以你的第一个任务。大概就是在明晚,和我一起去回收某个混血儿了。” 第八十五章 唯一尊严 虽然已经若干次窃听过寒鸦猎团的低密级情报,但这还是柯林第一次,真正与猎团成员接触。 也是他在离开拿勒以后,第一次重新见到夜民。 柯林脑中首先闪过的,是达洛佐研究材料中的那一幅幅解剖素描。他心里发寒,忍不住后退一步。 对方背对着窗,却仍能看出她眼眸中的颜色,浓郁得如同最寂静的黑夜。 那的确是前世同族的样貌,但为什么会在这里?柯林的意识一时有些动荡,更多的记忆碎片开始浮现。印象中,自己的身边总是有夜民。 “……初次见面。” 对方也长久地凝望柯林,然后才开口说话,生涩走调的安赫语。她半坐在窗台上,弯折着手腕介绍自己: “南希,如你所见的夜民,猎团成员。” 与歌蒂这样的秘密警探不同,南希全副武装,并不避讳平民的视线。她紧绷的躯干和腿部安插着不知名的试剂,数种子弹,以及刃具。而这一切都被围拢在皮质斗篷之下,斗篷表面经过处理,即使沾染血污也容易清理。 柯林并不打算自报家门,反而奇怪对方为什么要报上名字。 “你们就是这孩子的父母吗。”南希轻松地半调侃说: “辛西里父亲,和一个安赫女人。” 和她看到的记录一致。虽然南希知道丽莎真正的父母已经死了。 柯林没做多余的解释,而是直接问: “你要对那孩子做什么?” “那孩子?”南希反问,侧头看了一眼阁楼里小小的床铺。 “哦,她叫丽莎,而我要送她离开。”南希说:“送到一个无论对别人还是对她,都更安全的地方。” “你们很幸运,因为是第九局的人。”南希接着说下去:如果只是普通人,那现在一定已经被抹去记忆了。” “但就算你们是第九局的贵人,也幸好是在她睡下才回来。就差那么几分钟,不然,恐怕你们也逃不了记忆处理。” 在南希说话的同时,楼下街道也有一辆车开过。微强的灯光从窗口转瞬而逝,隐没了南希脸上的表情,也让柯林短暂地看清了阁楼内的一切。 床铺上一直安静地坐着一个苍白的小女孩。低垂着额头,虚幻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而她四周的墙壁上,像是被谁溅上了一层薄薄的……油膜? 到现在,它们仍在隐约反射着虹色的光斑。 那些虹斑还在消退中,这也许是因为她的沉睡,或者体内什么东西的沉寂。 那在几分钟前她醒着的时候,这个小阁楼里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梯子下的歌蒂一直没有出声,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这时南希从窗台上跃下,她的手指探入斗篷从右腿外侧抹过,取下了预先准备的黄铜注射器。 她径直走向那个女孩。安装针头后,拇指在活塞上稍微用力,几滴药剂从钢制针头中溢出。 柯林正要动,结果听见歌蒂开口阻止说: “离她远一点。” 这句话不是对南希说的,而是对柯林。停留在梯子下的歌蒂马上补充说: “猎团的工作很受……‘尊重’。就算第九局的人,一般也不会干预他们的事。” 甚至在特定事件中,他们被要求配合猎团,比如让自己的职员接受记忆处理。 可能歌蒂听到过类似案例,或者,是直接从上级那里收到了这类要求。 南希附身捏起孩子的手臂将针头刺入静脉,就像将吸管插入冰糕,又一次让柯林皱眉。但又似乎有虹光从那一小处针眼破口中流出。等定神再看,却什么都没有。 南希一边缓缓将那些药剂推入孩子的身体,一边解释说: “没什么,只是一些让她保持安静的镇静剂而已。” “对这个世界来说有两种人最为危险,一是频率未成熟的孩子,二是陷入迷狂疯癫的人。所以对两者的处理方式也相类似。” 这件事极其不寻常,柯林也知道,自己其实没有资格干预它。因为自己与它没有利益相关,也不了解任何与之相关的事实。 但他也隐约地察觉到,今晚自己触及到了更深的辛秘。虽然他没想到辛秘会以如此寻常的面目出现,几乎就在每个普通人的身边。 但越是如此,反而越让人不寒而栗。 无论第九局多么尊重猎团,柯林却不像歌蒂那样有顾忌。而且他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事无论表面上多么义正言辞,其实都不过是披着谎言的恶行。 柯林在心里想道: 出于直觉和本能,我还不能放任一个人给孩子注射药剂,甚至不明不白地把人带走,然后保持无动于衷。 哪怕他们素不相识,在刚刚才知道她的名字叫丽莎。 “告诉我,她会被送去哪里?” 柯林又一次清楚地重复这个问题,这回,他不会允许对方再含糊带过。 收起注射器的南希将目光移回柯林身上。她一直背对着窗口,除了那对颜色浓郁的双眸,看不见脸庞上的其他神情。 “不要总是挑战未知的事。多余正义感和好奇心,其实不会为你带来什么。” 片刻后南希开口说: “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忠告。” 柯林。 “或者我们还会有一段时间的交集。”她说: “如果非这样不可,你当然也可以追问到底,然后收获一个答案。但那个答案未必准确,只会让你停滞不前,甚至成为我们清理的对象。” 南希声音低沉地说道: “如果只是这样,你又会选择哪边呢?” 是安于无知,还是去面对未知的危险? 就像是安于记忆被封印的现状,还是去迎接另一种无法判断的人生? 这也是柯林一直在面对的问题。是否要去追问,是否要夺回记忆,就像两场没有奖品的豪赌,但是。 “我可以接受自己弱小,堕落,迎来悲惨的失败。但我唯一不可接受的,就是自己安于无知。”柯林说道。 这也是他的一贯做法。 以自己的意志做出决定,才能证明自己依然活着。 哪怕前方可能是死亡,也要清醒地面对。而不是懵懂无知地将一切交给命运。 因为人的唯一尊严,只在于他仍在思考。 南希仿佛叹息般地轻笑一声: “我明白了。” (本章完) 第八十六章 整体扬升 教团在多年的运作中早已明白:如果一个疑问迟迟得不到解答,就会滋生出更多好奇,以及更危险的猜测。 在不能抹除掉追问者时,最好及时给他一个能接受的答案。 所以南希回答了柯林的问题:为什么猎团要处理这些孩子: “因为她的初始频率尚未成型,却已经远远偏离了背景音。” “虽然这并不是多么罕见的事。” 知道这样的人在新生人口中占到百分之六后,柯林同样感到了窒息。但和艾蕾娜不同的是,他的下意识反应是怀疑,在心里将这些数字核算了一遍。 施塔德五十五万人口。如果每年出生八千人,那么十二岁以前的人口就将近十万。 ……寒鸦猎团究竟用什么方法,可以同时监视十万人? 传闻中的“自动记叙机关”? 当初禁酒局会查到自己的私酒仓库,就多少与它有关。用记叙机关追踪到频率偏移的少数人,并非不可能。 但即使这样,百分之六的异常比例,仍然有六千人。 除以十二,每年被“处理”的就有五百人,或者换一种说法…… “每年都有五百个家庭。”柯林说: “这么大的殃及面……又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漏不出来?” 即使伪装成事故,或者对周围人进行记忆清理。猎团也不可能有这样的信息封锁能力。 南希笑了笑,用不太标准的安赫语说道: “我说过有一半以上的人是自己‘失踪’的吧。” “而他们的家人大多也不会再去回忆,这些人是怎么失踪。” “先不要问为什么,这部分案件无需进行任何处理。至于那些需要记忆清理的……” 南希的声音渐渐轻柔下来,说: “其实量产的‘记忆清除’药剂,还没有这么强的效果。也无法分辨哪些是应该清理的部分。” “所以与其说是我们修改了他们的记忆,不如说,是他们自己想要忘却那些明显异常的经历。” “甚至稍微予以一点暗示,他们自己就会为那些无法接受的事实,编织出新的解释——” “我的孩子不是变成了怪物,而是得了怪病死了。” 因为认知中强烈的不协调和不安定感,他们抗拒着这些事实。 也就是心之壳,在阻止初始频率的迁移。 “后天形成的‘初始频率’并不像你们想象的那么稳固。”南希说:“哪怕在十二岁之后,依然有再次变动的可能。” 就像一个人的世界观,在成年之后仍可能被打破。 “背景音的产生原理,是群聚意图之间时刻的共振,这其实也证明了频率问题可能具有传染性。”南希说: “不及时将他们处理掉,就迟早会影响到整块土地。” “十多年前,这一带的异常新生儿比例只有百分之三。但是到了现在,这个数值已经悄然地翻倍了。 “而且增速还在不断加快。” “这十年间神学院的人从来没有停止测量,而施塔德整体的频率背景音,在深度上……”南希说: “已经在虚界频谱中迁移了0.132个单位。” 深度单位,即天阶体系中两个天层之间的平均距离。 背景音在几年间迁移了0.132个深度……柯林反复确认着这背后的含义,发现自己很难想象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意味着…… 身处施塔德的所有人,时刻都在扬升。 或者说,是整片土地正在被虚界吞没。 柯林的瞳孔收缩,有许多事情悄然关联到了一起。 教团强行推动禁酒令,人群中越来越频发的寄生灵问题,以太场的紊乱和污染。而这一切,还有着一个更大的背景。 “施塔德只是个例吗?”柯林艰难地说。 “你觉得呢?”南希只是反问。 这是整个安赫文明圈辐射范围的问题。甚至,整个物质界的问题。 “如果初始频率的动荡具有传染性。”柯林又抓住了一个问题:“那处理这些问题的你们……?” 你们自己不就成了清理对象吗? “啊,看来你没有听过夜民的特性呢。”南希忽然说: “因为夜民根本就没有初始频率。” “或者说我们的身体位于哪片土地,我们的初始频率就是哪里的背景音。这也是夜民被攻讦最多的地方……” 南希笑笑说: “他们因此说夜民是一群无根的飘萍,不知归属寄生虫之类的。” “但也正是因为没有固定锚点,才让我们的意识频率变得最稳固。所以成了这种‘脏活’最好的人选。” 只要不存在,就不会被伤害。 就像流水无法被握住或弯折。 哪怕在接触异常者时频率被污染,只要进入正常的人群中,就会被共振回到安全的平均值。 而自己,可能有一半的夜民血统。 柯林还在因为南希的这些话而出神。她却接着说: “好了,规定可以告诉外人的信息,就只有这些了。” “之后的一段日子里,你也会成为猎团的监视对象。”她抱起了床上沉睡着的丽莎,说道: “直到他们确认,你的初始坐标不会发生变动为止。” 夜风,南希的斗篷在窗边飘荡起来。她向着柯林微微致意,接着就像一只巨大的蝙蝠,落出了窗外。 而柯林望着洞开的窗口,仍在深思。 ………… 南希带着丽莎轻盈地落到地上。 事先她在窗台上安装了钩索,所以即使从三层楼的高度降下,也不会让沉睡的丽莎受到冲击。 这时一旁的角落里,艾蕾娜走了出来。 她在窗口上看到了柯林和歌蒂下车的样子,就在他们爬上梯子之前,先通过绳索离开了那间阁楼。 “你确定是他吗?”南希随意地问道。 “对……我不会记错,就是这个人……” 艾蕾娜喃喃自语地说道,手指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装有灭银子弹的左轮,那是几个大型仪式的扳机。 那个在莱纳斯老师出事前一天,和季丽安一起登门拜访过的人。 根据猎团刚获得的情报,这栋房子属于一位施塔德机构的高级成员,他死于不久前的骚乱,身份也因此暴露。 那么季丽安的朋友,又为什么会与施塔德机构有勾连? 第六十一章 不可灰灭的亡骸 为了进行一些不便公开的会面,施塔德市长专门购置了一处别馆。它位于旧城北部,距离市长官邸不过十五分钟左右的车程。 在车辆即将拐到别馆门前时,柯林匆忙地伸手带上中尉面具。卡鲁索家族的三两个成员在这里等待已久,很快过来为他打开车门。在场没人敢直接盯着中尉看,但这些帮派分子的眼神中,也难免流露出了几分敬畏。 他们能接触到更多消息源,所以知道中尉不是这场骚乱的真正推手。但此时他们也不禁有些好奇。 南北施塔德的两大地下首领,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悄然走近的。 柯林进入到了别馆中,走道和窗户前有不少负责保卫的人。那位面容半雄半雌的守灯人也在这里,这些天里,他一直追随着马里齐奥。 柯林向他微微点头致意,但也发现他给自己的压迫感已经消散了大半。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实力增长,还是守灯人在迅速衰弱。 一个保镖为柯林打开了客厅的房门。 马里齐奥和一个中年男子各自坐在沙发上,正在谈些什么。看见柯林进来,男子向他投来玩味的视线。 在五只手会议上,柯林看着这个人走进马里齐奥的办公室,他就是施塔德市长。 “哦,初次见面,海因里希中尉。” 市长先生称呼说,却没有从沙发上站起来: “我早先听说过您在旧城的事业,你的那些手下有机器般的执行力,令我印象很深。” “只是生活所迫而已。” 柯林回答说,感觉对方的话中暗藏陷阱。他望向了马里齐奥,后者没有说话。 “其实我很早就想与你聊聊那些传奇故事,但这次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市长先生看了一眼手表,结束了原来的话题: “总之,先进去书房吧。” ………… 施塔德和达纳罗之间已经铺设了电缆,但像今天这样的对话,绝不可能在那种普通的电话路线上进行。 在别馆书房的桌面上,放着一台没有连接电线的“电话”,作为一种炼金杰作,它其实出现得比电话更早,所以样子看起来更华丽复古,和繁琐,需要一只手拿听筒,另一只手拿话筒。 原理与红信仪相似,但共振传导的不再是编码,而是声波。声音在传输中会严重变形,就像前世某些变声器的效果。优点在于几乎不可能被窃听。 柯林拿着沉重光滑的话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市长先生已从书房中离开,在这里只留下柯林和马里齐奥。柯林看了“大老板”一眼,经过这些天,他的脸色明显憔悴不少。 将这短短五分钟的机会交到自己这个毛头小子手上,不知道现在五只手的领袖有没有后悔。但现在要换人也来不及了,因为他们是用中尉的名义与大公做了约定。 马里齐奥用他的一切做下担保,在约定时间与大公谈话的,一定是“中尉”本人。 可是即使争取到了五分钟的对话,自己又能为阻止这场骚乱争取什么呢? 达纳罗方面应该已经意识到,施塔德的人口严重过剩,所以驱逐辛西里人是更好的选择。同时那些一直未被安置的退伍军人,现在也必须得到一个定向的情绪宣泄口。 一场目标明确的骚乱,符合达纳罗的利益,可中尉又能向他们提供什么呢?现在,就连原本掌控的机构都快要被人夺取。唯一的底牌,似乎就只有那条随时可能暴露的水下运输线而已。 光靠这点筹码,真的能产生什么改变吗? 下午四点,刺耳的铃声准时又突兀地响起。 柯林马上拿起听筒,但听筒对面却没有传来任何声音。他略微有些紧张,因为另一头的人,是埃德蒙德公国的最高统治者。 “陛下……?” 柯林试探着问了一句。依然没有回复。他低头确认了一眼,指针还在震动,仪器工作正常。 除此之外,隐约还能听见那些变形的背景音。 “我是施塔德私酒业的建立者。”柯林说。 没有时间再拐弯抹角,所以他也不再顾忌同盟的禁酒令。 大公既然愿意和私酒头子对话,有些态度就已经不言自明: “针对目前施塔德的情况,有一件事需要与您商谈。我猜,您应该会感兴趣的。” 柯林以极快的语速说了下去。 ………… 这场通话非常短暂,但始终是他单方面在讲述。 听筒的另一边没回来一句话,就连简单的嗯或哦都没有。柯林所有的提议,都像是被抛到了大海里,没有溅起半点水花。 所以柯林说着说着,热情也渐渐冷却了下来。 这不是商议的态度,大公只是在冰冷地旁听而已,他亲自俯身下来稍作了解,听一听那些除手下通报之外其他的声音,但其实他并不在意。甚至听过后都没什么印象,因为脑中可能根本没有在思考相关的事情。 第四分钟刚走到一半,柯林还没有说完自己准备好的话。 “喀哒。” 听筒的另一边被挂断了,只余下尖锐粗糙的盲音。 “那我们就可以……” 柯林下意识接着说了几句,然后声音轻了下去。 他看了马里齐奥一眼,慢慢地将听筒摆回到仪器底座上。 通话提前中断,马里齐奥愈发苍老的眼中,滑过一丝绝望。 柯林的话几乎没有停下过,偶尔的停顿或发问,间隔时间也很短。从这一点就能推测出,大公全程没有做过什么像样的答复,兴趣缺缺。 “他根本没有说过一句话。”柯林说。 他一度怀疑是通话器出了故障,但是背景音始终存在,大公似乎是在某处园林里,草木在微风中相互摩挲,马匹嘶鸣,还有秋日落叶被卷起的声音。 “也许他只是不想马上做答复。”马里齐奥安慰自己似地说: “或者他不想被人录下什么证据。这时候不表态才是合理做法。” 但希望确实渺茫。 “别自欺欺人了。”柯林说: “无论结果是什么,现在都已经等不起,必须马上反击了。” 武装自卫。马里齐奥望着柯林的眼睛,终于下了决心。 “我这已经拿到了一些名单和地址。”柯林从上衣取出一张纸: “按照约定,由你的人来处理。” 之前还怕刺激到那些军人,但现在他们正在进一步联络聚集,所以必须在那之前解决掉组织者和煽动者。 马里齐奥接过柯林手中的名单,拿到近处看了一眼。上面排列着旧城贫民窟里的许多住址,另外还有一批,则是施塔德机构的人。 “今晚就动手。” 柯林顿了一会后说: “至于兄弟会中的超凡者,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 海涅拜访了克雷吉的临时住处,地址是柯林告诉他的。 算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和老师见过面。对于海涅忽然的到访,克雷吉虽然没什么明显的表示,却也是有些振奋的样子。 恐怕,克雷吉还是很渴望能与人交流的。这些年来,无论是遭遇失败的懊悔,还是获得突破的喜悦,他都只能一个人默默品尝。因为没有任何参照物,他也难以把握自己如今正处于什么位置。克雷吉不太在乎别人的看法,却也好奇自己正在苦思冥想的问题,是不是早已被别人解决,甚至,问题本身已经被判断为没有意义。 面对像孩子一样急于展示的克雷吉,海涅不禁感到有些惭愧。因为在年轻时他就已经跟不上老师的思路。更不用说在离开学生时代之后,他就一心扑在了工作上,不再对那些深奥晦涩,也几乎无法应用的理论抱有兴趣。 他只是为柯林的问题来的,对这些话题也只能牵强地应付着。 所以渐渐地,克雷吉似乎也感到了失落和无趣,将那些草稿翻过一遍后,又默默地收了起来。 “所以您知道柯林他,一直在收集神学院报房的材料吗?” 乘着冷场,海涅适当地切换了话题,向克雷吉询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克雷吉沉默了下来。 “他做下的那些事,终于被学院发现了吗……” “不,现在知情的人只有我而已。”海涅说: “他做得很谨慎。我专门调查了一个月,也没有发现端倪。如果不是这次情况特殊,我又一时心血来潮。恐怕我永远也发现不了他在窃听。” “所以,如果这件事您是默许的,或者对您有帮助的话。”海涅说: “也许以后,我也可以当作没看见。” 克雷吉思忖了一会,柯林的窃听确实可能给自己和海涅带来麻烦。但柯林能否解开记忆,毕竟关系到胞弟伦茨的消息。 “我们确实有苦衷。”他有些惭愧地说。 海涅点头,算是接受了: “另外,还有两个来自遮兰的巫术,也确实是您做了调整改良吗?” 改良遮兰巫术?克雷吉想到了那个精于仪式学的小女孩,所以也明白了柯林把这件事扣在自己身上的原因。 “啊,是的。” 他说,将季丽安的存在隐瞒下来。但同时,心里也浮起了不好的猜测。 遮兰的原始巫术,法术弦应该远不够稳固,没有成为通用巫术。 要使用它们,就必须要打开心之壳。 “所以。”海涅接着问: “对于柯林已经成为超凡者的事实,您也是知情的吗?” 海涅简单地讲述了一下,在前天夜里与柯林相见时的情况。 “是啊。” 克雷吉没什么表情地说,压下了疑问的语气: “最后他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猜测得到了印证,内心却没有预想中的惊讶。也许自己早就清楚事实,只是不愿去面对。 但又迟早要面对。 “那就没有什么问题了。”海涅松了口气说: “我还以为您并不知情呢。” 接着他们又闲聊了一些其他问题,海涅小心地不提及过往。接着他欣慰地发现,虽然经历变故,又过了数年不见天日的阴暗生活,老师依然是自己曾熟悉的老师。 然后在临走前,海涅又想起了些什么,他低声提醒说: “其实现在围绕着那两个遮兰巫术,教团内部起了一些风波。” “两个巫术的其中之一,音译是‘伐罗纳’,在当地的含义为:‘不可灰灭的亡骸’。最近有人开始猜测如果记载属实,那么对它的发现,或许又将改变当今巫术对决的攻守形态。甚至是继枪械诞生之后,巫师和普通人平衡关系的又一次转变……因为枪械对于更大一部分巫师,将可能会彻底无效化。” “想想这一系巫术所指向的神祗,那位被喀瑜诸神用天雷劈下头颅而遗骸不灭的‘黑女迦荼大神’,以及喀瑜系神话中可能蕴藏的第七种创世形式,也许它真的会拥有这种潜力。” “不过,这个巫术还没有彻底被解析完成。所以它的真正效果还没法得到验证。” “也说不定……至今‘没有彻底完成’这件事,就是某种验证。” 海涅望向了黯淡的红石光晕: “是真的暂时无法解析,还是有些人不想让被彻底完成的版本流出来呢。” “老师,巫术‘伐罗纳’的痕迹已经引起过一次关注。如果您不想惹上太多麻烦的话……” “别让它再次出现,我明白了。” 克雷吉说道,似乎对这件事并没有多么在意。因为他显然在考虑着另一个问题,所以片刻的沉默后,克雷吉转而问道: “他究竟是有了什么失误,才向你露出了马脚?” “失误?柯林吗?”海涅说: “如果说有什么失误的地方,那大概是……太善良了。” “他窃听了一条关于兄弟会的情报。简单来说,有一群帮派枪手在骚乱中保护着旧城的辛西里社区,而兄弟会打算暗杀掉这批枪手。” “柯林获得了这条情报,冒险救下了这批枪手。” “他确实不小心暴露了自己,也因此救下了上千个辛西里人。所以我觉得这不是失误。” “他本来没必要冒险,继续保守好自己的秘密。”海涅说: “毕竟在这件事情里,你和他都是安全的。” 第八十九章 真理破解机 艾蕾娜在两小时前就进了这个房间。也许季丽安太过专注,所以没有察觉。 房间的布局与她刚离开时不同了。书柜原本空荡荡的有些不自然,现在却摆上了许多陈旧资料,或者它们本来就在这。说明自己住进来之前,季丽安就专门把一些东西藏了起来。 艾蕾娜翻看了其中一部分,发现那是连自己在公国圣省,也少有机会接触的材料。她安静地走过几个角落,最后选择躲藏了一小片暗影里,看故友在书卷之间彻夜忙碌。 季丽安依旧和过去一样,脸上时而蹙眉时而露出微笑,不知道是看到了怎样的事物,才会如此沉醉。 窗外暗淡的天光照射进来,她褪色般的淡金色发丝,在艾蕾娜眼中甚至显得有些苍白。季丽安时不时的咳嗽,仍会让她的心里微微一揪。每当艾蕾娜察觉到这些下意识的担心,它们就变成了苦涩的恨意。 “啪——” 杯子在季丽安回头时摔碎了。当与季丽安的眼睛对上时,艾蕾娜心中的平静也彻底破裂开来。她的脸色一直是惨白的,湿濡的眼眸闪烁着,就像在努力掩藏眼泪一样。 “为什么……?” 艾蕾娜颤抖地地问道,又仿佛是在责问自己。莱纳斯老师死于“缄默之城”手中,所以她以为凶手是第九局甚至大公。却从没想过,问题会出在季丽安身上。 哪怕整个施塔德明明只有她们两人,知道莱纳斯所用的暗号。 除了她自己,就只有季丽安有可能利用预测学结果,将老师导入陷阱。 季丽安痛苦地闭上眼睛,下意识咬住下唇。似乎见过这个情景,在层层叠叠的幻视里:迟早有一天,艾蕾娜会像幽魂般上门追问。她必定不会惩戒自己,但这只会让季丽安更加痛苦。 视野在摇晃,季丽安艰难地确认不是噩梦。所以这一次,终于是事实了。 “那个被你带到老师家的人,到底是谁?”艾蕾娜问: “他是‘中尉’的人?还是第九局的人?” 季丽安低着头没有回答。 艾蕾娜冷笑了一下,问: “这算什么?莱纳斯老师他才刚刚为你写下引荐信。就只是为了讨好那个人,你选择出卖了我们?” “对不起……”季丽安怔怔地说道。 “我不在乎你对不对得起别人。” 艾蕾娜维持着冰冷的表情和语气,只为不暴露自己的心碎,她说: “但是我想问你,你觉得你对得起自己吗?” “放弃掉自己在公国圣省的前途,放弃获得治疗的机会,为什么?”艾蕾娜前进一步,嘲讽说: “最后可千万别告诉我,这一切是因为你喜欢上了他!” “不,不是的。” 季丽安一边后退拼命地摇头,淡色的发梢也随之摆动。只后退一步,她的后背就碰上了柜子,一声闷响。季丽安又一次低下了头,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如果我说……”她说: “如果我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呢?” 一切都是为了治好自己的病。 “那他到底能给你什么?” 艾蕾娜逼近到她的身前,紧紧盯着季丽安的眼睛问。 她实在想不通,季丽安究竟有什么需要依靠那个男人。 “抗生素的思路?只要听到过一次它就已经是你的了。更何况你自己也说了吧,一个人,几乎不可能完成分离!” 艾蕾娜知道季丽安对“寻找链霉素”的工作,早就开始心不在焉地应付了。事实上,这条路线早已处于半放弃的状态。 “还是因为你需要这些资料?”艾蕾娜移开视线,扫过她背后的一排排柜子: “只要你展现出自己的天份,公国圣省只会向你开放更好更全的材料。” 所以光是这些,根本无法构成季丽安一心帮助那个人的理由。 “……但公国圣省给不了我四十万奥里。”季丽安失魂落魄似地说。 “什么?”艾蕾娜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四十万奥里? 说出这埋藏已久的句话后,季丽安也脱力般地让身体沿着柜子下滑,最后倚靠着坐在了地面上。 在撕毁莱纳斯引荐书的那个晚上。 她曾对柯林说: “千万别误会什么,我绝不是为了你才留下来的。” 但这句话并不是保存脸面的倔强,也不是什么略带暧昧的撒娇。 而是直截了当的,事实。 她说“相信自己的思路”,可绝不会是一个人傻傻地寻找链霉素,一直找到天荒地老。 “我找到了一个合适的镜像。但完成那个仪式至少需要一千磅红石。”季丽安开始解释说: “‘偷神’坦比斯的事迹,不知道你可听说过么?” 艾蕾娜略迷惘地摇了摇头。这个故事太偏僻,也几乎没有什么巫术是基于它成立的,所以很少有人去涉及。 偷神坦比斯的谐趣故事集之一:他蒙着眼睛砸碎了世上最贵重的锁,最后却只获得了一蓬蒿草。而这个看似愚蠢的故事中,最最被人们忽略的一个特点,或者说思维方式是: 坦比斯对于“锁”和“内容物”两者都一无所知,最后却成功拿到了结果。 “也许,我正在完成一台……” 季丽安顿了顿,原本因伤感而暗淡的眼眸中,又闪动起了某种光亮: “真理破解机。” 即使是她,说出这个词时也难免有些颤抖。 将问题比喻为锁,答案比喻为盒中之物。按照她的设计思路,镜像共鸣一旦发动,就可以无视过程,直接获取答案。 这个仪式的真正意义在于:用可量化的灵素,完成对一切问题的暴力破解。 它可以越过封印取出需要的记忆,自然也就可以……无视寻找过程,在土壤溶出液几十万种细菌中,直接锁定季丽安需要的那一个。 “所以你准备……?”艾蕾娜有些茫然失措。 从季丽安刚才的话中可以大概推测:“中尉”在委托季丽安完成某个仪式。所以,他才会往这个房间送来海量的资料。 如果那个仪式需要用一千多磅红石的以太通道作为燃料源,也就需要依靠不久后的灵素潮汐。所以在往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们其实只有一次机会。 而对于病情正在一点点恶化的季丽安来说,也许,那就是唯一的机会。 “除了我,没人能看懂这个仪式的结构。”季丽安低着头说道。 那么它破解的究竟是记忆封印,还是土壤中的链霉菌信息。 又有谁能知道呢? 第六十三章 偏执,死刑 莱昂是最早跟着中尉的人,甚至在第一批人选中,他也是最受中尉信任的那一个。 他接触过机构中绝大部分事务,从运输现金到银行保管箱,监管那些外围人员经营的地下酒吧,再到如何将威士忌分销给报童和送奶工,处处都有他的身影。 所以除了柯林之外,他就是最熟悉施塔德机构的人。甚至比起柯林这样的顶层设计者来说,莱昂对者个团队还拥有更深刻的认知。因为他与军人同僚们不仅在工作时相处,平时私底下也常一起聚会饮酒。他们有着相同的过往,相通的心境。 柯林一直没有对莱昂产生足够的警惕,甚至,在发现波尔兄弟会的存在后也没有。因为莱昂不会像其他人那样愤世嫉俗,虽然对当局有些失望,却从没有对辛西里人表现出憎恨或攻击的倾向。 这不是什么伪装,他是真的认清了事实。老兵们会陷入这种处境,根源其实不在辛西里人,而在当局。 相比那些浑浑噩噩的战友同僚来说,莱昂确实更冷静,也更聪明,他真的是一位很理想的助手。 如果,他不是波尔的幼弟的话。 “你和波尔之间,是什么时候恢复联络的?” 莱昂低垂着头,四肢已经被牢牢地绑住。柯林的右手拿着一支染血的铁钳,语气冰冷地问道。 借用卡鲁索家族的力量,柯林开始着手肃清机构内部,从叛徒尸体中提取出情报。也许,更应该把那些人称作傻瓜而不是叛徒,因为他们做下某些事的时候,可能还真心地觉得自己是在帮助中尉,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人利用到死。 结果从他们的尸体中,柯林拿到了一条意外的消息。 莱昂,原名为莱昂·波尔,他自身没有成为超凡者的潜质,但以前却是波尔兄弟会的首领之一。在西拿勒战争爆发后,因为自己的任性和波尔产生分歧,随后离开组织,更改了名字。 “三周前,是他重新找到了我……我们已经十七年没有见面了。” 莱昂忍耐着伤痛,艰难地说道: “这一次,我没法再拒绝他。” 莱昂和波尔之间达成的条件是,等到中尉死后,波尔就会将施塔德机构交到他的手中。 实际上莱昂并不认可兄弟会的行动,也不是贪恋地位和权力的人。他会接受合作,仅仅是因为对过往的愧疚。 十七年前,正是因为他的不告而别,组织的许多成员无谓地牺牲了。 但不管原因有多么无奈,结果都是一样的。通过面具上的孔隙,柯林看着跪在地上的莱昂,视线中开始涌起杀意。 这里是一片荒废已久的住宅,波尔兄弟会平时的一处碰面场所。 兄弟会成员会在路面或墙角等处,画下暗号进行邀约。而现在柯林逼迫莱昂使用他专用的暗号,将波尔单独约出。 或者说,胁迫到这里。 “你要杀我或者波尔,其实都没有关系。”莱昂依然跪在地上:“我们这种人,本来就是该死的。” “可我现在的住处里,还有一个……” 莱昂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但是只说到一半,就被窗口外传来的声音打断了. “唉,可怜的莱昂。” 那是暮年的男声,却又气息浑厚,就像狮子喉咙里滚起的呼噜: “我看到标记了。惹祸精,到什么时候才能让我好好休息一会?” 柯林转头望去,发现原本挡在漏风窗格上的木板已经不见。一个苍老而雄壮的男人正盘着双手,趴靠在窗台上打量着他们。 他身上只披着破旧的薄棉袍,又仿佛是一位将军披着熊皮大衣。 波尔。 这时站在窗外的他,也看见了柯林。 “哦……海因里希中尉?” 这时波尔的神情明显有些惊讶。因为根据从第九局传来的消息,现在中尉应该已经被处理掉了才对。 胜券在握,所以他会大大咧咧地一个人来赴约。 是那个女人出了什么差错吗。 不过也没关系了,既然事情到了这一步,其实这里任何一人的生死都已经无关紧要。 “中尉,也许您还不知道旧城里刚刚发生的大事,所以让我告诉你一条消息吧。”波尔说: “据说:‘救世主般的海因里希死了,而且是死在辛西里人手上。’不过没想到你又出现在了这里,所以,这大概是谣言吧。” 柯林的心沉了下来,他和马里齐奥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可无论是不是谣言,它已经传开了。”波尔说: “现在已经有上万人听说了你的死讯,正激动地要赶去辛西里区为你复仇呢。”波尔悠闲而戏谑地说: “你向来喜欢偏向那些虫子,所以我猜,现在你的心情一定十分可笑。” “所以,可以说出来与我分享一下吗?” 不知道里卡多的情况怎么样了,柯林心想。 在看见波尔的那一瞬间,柯林就已经拔出了枪。但不是指向波尔,而是指向跪在自己身前的莱昂。 “去让他们停下。”柯林徒劳地说: “不然我马上开枪杀了他。” 但是听了柯林的威胁,窗外的老人却没什么反应,就像观赏一出好戏似的望着他们。 “嗯?你在等什么?”片刻后不见动静,波尔仿佛意外地问道: “为什么还不动手呢?” 柯林盯着波尔的眼睛,依然没有扣下扳机。波尔补充说: “其实对我们来说,没有谁是绝对不可以牺牲的。” “……但如果他死了,就没能人接管施塔德机构了。”柯林说:“你们达不到利润,第九局的人就会亲手毁了你们。” “可那又如何呢?” 波尔摇了摇头说: “其实,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畸形的笑声开始抑制不住地泄露出来: “其实……我根本就没考虑过这场骚乱结束后的事情。” 一切长远打算的姿态,都只是为了麻痹别人。老人露出了一个平静又无比恐怖的笑容: “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了,之后再会发生什么,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嗯?” 就算无法达成与第九局高层的约定又怎么样? 甚至兄弟会将因此而毁灭又怎么样? 哪怕人们最终发现中尉之死只是谣言,整场屠杀只是闹剧。难道那些虫子还会复活吗? “波尔……” 莱昂不可置信地望着兄长。他原本觉得波尔比以前温和冷静了很多,但没想到,那只是用来说服旁人的伪装。 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人其实丝毫没有被磨去棱角,相反变得越来越偏执。 一个真正的疯子。 看着波尔无比怪异的表情,柯林的脑中只剩下这一个想法。 在这种疯子面前,所有与人博弈的常理都会失效。 “啊,对了。”波尔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 “不知道第九局那边出了什么状况,但在最近几天时间里,我可不能放任你跑出去露面啊。” 骚乱发酵到一定规模之前绝不能出错,所以,必须在这里解决掉你。 不见波尔有什么动作,柯林却发现有股莫名的压迫袭来。 废旧宅邸里的气压似乎在直线上升,让耳朵里开始嗡鸣。有什么庞然巨物缓慢地挤进了窗户,它没有形体,拥有着类似穿梭魔的气息。 高密度的灵素正从波尔的以太中流淌下来,柯林看见,翠绿的火焰一闪而逝。 那是炉床的运转。 ………… 歌蒂一圈圈拧上花洒的阀门,黄铜的螺纹在摩擦中咯吱作响。 花洒停下后,浴室里就变得异常安静,只剩下偶尔一两道水滴落下的声音。 身侧的浴缸里,已经装满了血红色的酒液。为什么原本很可爱的草莓腐烂发酵后,却会变成这样的颜色?简直就像,就像刚有个人在这被打成了烂泥。 一整缸草莓起泡酒在无声地冒着碳酸气泡。沐浴后的水蒸气浓得让人看不清眼前的东西。它们在高温中挥发的甘美气息,将歌蒂熏得晕乎乎的。她恍惚地伸出手指从蠕动着泡沫的液面上划过,沾取了一些。大脑迟钝地思考了一会也没有得出什么结果,然后她就本能地,直接送进了嘴唇里。 中尉啊,中尉…… 她眯着眼睛,一边轻轻舔舐着手指上沾留的液体,一边在胡思乱想着。 我怎么也预料不到,你会输给这么滑稽的东西。 其实光靠波尔向歌蒂提供的记事本,还不足以让她和她背后的人,彻底抛弃海因里希中尉。 因为中尉手中还握有通向海外的私酒运输线。 很多人在传言说,再过一两个月本土的私酿酒差不多就会上市,等到那时候,中尉在货源上的优势可能就会消失。 但这不过是外行人想当然的妄语罢了。 在毫无酿酒文化的同盟境内,就算贫民窟和乡村作坊能弄出来一些劣质酒,它们和海外那些古老酒庄的作品也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据说在达纳罗的勋贵圈子里已经形成了不小的饮酒风潮。可以预见的,那些名可以带来的利润,将会比那些谁都能做的劣质私酿丰厚得多的多。 所以对第九局来说,中尉本来还是无法被取代的。 没错,“本来”无法被取代,如果没有这能“点水成酒”的荒诞巫术的话。 在一些偏远神话出现的所谓“酒石”,据说可以达成点水成酒的神迹。分局的同事本来也只是抱着玩闹的念头稍微一试,结果却奇迹般地,意外成功了。 但这个巫术还有一定缺陷。也许是对施术者的体质有一定要求,到目前为止能够真正点水成酒的,也只有歌蒂一人而已。 将“酒石“浸泡到清水中,即可将清水转化为美酒。 而现在的自己,就是一枚“人工酒石“。 想着想着,她也情不禁地笑出了声,这是件多么不像话的事啊。 如果中尉真的因为这种玩闹而被击败,那以后,岂不是整个公国的人都要…… 歌蒂红着脸给自己围上宽袍,走出了浴室。 在卧室的地板上,“中尉”正被死死地绑在三个圆环上,从呼吸的频率来看他已经醒来了,却又一言不发。 歌蒂坐在了他身边的地面的毛毯上。 这个房间不过是二层而已,窗户上拉着一层薄纱般的帘子。 她细长的玻璃壶里装满了草莓酒,望着从那帘子背面透过来的天光,发了一会怔。 “喂,外面的声音,你听见了吗?” 她慢慢地伏下身子,凑到了中尉身前问道。 窗外的街道上,远远地似乎有些杂乱的声音传来。有人在呼喊,有人在尖叫。 还有一些批批噗噗的,仿佛酒杯里气泡破裂似的枪响。 “你听啊,很难得的,那些人都在为我们的事庆祝呢。”歌蒂说。 我到底在说什么啊。 可能在面对将死之人的时候,说话也会慢慢无所顾忌起来。 从今天醒来开始,自己就一直精神恍惚。即使在当众袭击中尉的时候头脑里还是晕晕的,因为她总是忍不住去预想即将要到来的场景。 “以前的威风都去哪儿了呢?嗯,为什么不说话了?” 歌蒂玩味地笑着。因为她发现如今的中尉简直,就像一只小猫一样。跟以前强烈的对比反差,让她的身心都非常愉悦。 但是好像还是缺了什么。她坐在地毯上,一边慢慢啜饮着猩红甘甜的酒液,一边努力地回忆着。 哦……原来是忘了正事了。 歌蒂站起来,若有所思地在房间里晃荡,这里翻翻那里找找。半小时后,她找出来了一些布匹,钉子和绳索。 由自己来慢慢地处死中尉。歌蒂努力地争取到了这件事。她觉得这是自己应得的,奔波幸苦了大半个月以后的奖励。 “好了,让我们开始吧。”她略微有些按捺不住地说。 面具下的里卡多不太能理解,这个喝醉的女人到底在自言自语些什么。 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些人对柯林抱有敌意。 他已经落入敌手,能做的可能只剩下多撑一会,拖延时间。 里卡多曾在监狱里经受过长达几个月的私刑,凌辱和折磨都不算什么。 但面对现在这怪异的情况,他心里依然有点慌。 第九十一章 蒸汽浴室 马里齐奥的垮台速度,比柯林想象的更快。 骚乱为他赢得了一时威望,但过了顶峰就是下坡路了。所以马里齐奥必须乘势让人摆明立场: 是追随拯救了移民的卡鲁索,还是转投乘人之危的四大家族。 许多人都收到“大老板”马里齐奥的命令,要他们断绝与四大家族的来往,甚至,命他们去抢卢卡、巴拉因的赌场和卡车。 虽然不像对卢卡那么严苛,但大部分人只剩两个选择:要么与四大家族彻底切割,要么,就成为马里齐奥的敌人。 在如今的南施塔德,没有一个族长能保全自己,置身事外。 但这场表态的结果,却只让马里齐奥陷入了更不利的情况。 因为大多数的辛西里帮派,最后都选择站到了他的对立面。 仍然是因为私酒问题。 各家族中下层中,从不缺乏支持马里齐奥的义气之辈。可上面的族长们考虑的,永远是更实际的利益。 在压倒性的力量对比下,其余四个家族的胜利似乎已唾手可得。 所以卡鲁索倒塌后如何分赃的问题,也就立刻被摆到了这个临时联盟面前。 下任“大老板”的角逐者只有两人,“老朋友”卢卡,以及“扑克牌”巴拉因·里佐。 卢卡坐握最多的现金利润,但财力的积累需要时间,而财富转化成力量,也需要时间。 所以在世俗武力上,至少是南施塔德的范围内,现在仍是巴拉因压过卢卡。 巴拉因希望趁早把事情确定下来。 暗杀竞赛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卢卡接到了巴拉因的电话。他要求在南十六街的一家鄂图浴场紧急见面。而为了两人的密谈,里佐的家族的人已经在那里安排好了单间蒸汽浴室。 当卢卡裹着浴袍走进到那个蒸汽缭绕的房间时,巴拉因早已坐在那里,面前还摆着三两盏冷盘,冰块上是生切的海鲜,还有一些酒水。 两人简单地聊了一些刺杀行动的进展和波折。比如大老板的身边,最近多了一个叫彼得罗·莫雷洛的贴身保镖。这个人原本是南施塔德的一匹独狼,类似柯林那样单干的人。想杀马里齐奥,必须先除掉这个人。因为这个家伙非常机灵,在子弹还未射出枪膛之前就能嗅出火药味。 但两人心里都明白,这些事绝不是今天这场密谈的主题。巴拉因看着冷盘中雪白的鱼片在蒸汽中微微蜷曲变形,先一步开口。 “我只拿走“大老板”的头衔。”他说: “但切斯塔洛家族可以与里佐家族享有同样的地位,各自主宰南施塔德的一半。” 一个非常符合实际的,甚至有些慷慨的提议,但卢卡却完全没有考虑什么,就淡淡地拒绝了。 “我必须成为这里唯一的‘大老板’。” 卢卡说: “因为所有族长中只有我,有能力从北边的‘海因里希’手中夺回辛西里人的一切。” 巴拉因被这个回答呛到了。 在他看来篡取马里齐奥的权势,就已经称得上一件胆大妄为的事。更不用说走出南施塔德,和风头正盛的“中尉”对抗。 “太过深入旧城,对我们没有好处。” 巴拉因用这些话维持自己的颜面,只是为自己的安于守成找了个借口。 卢卡不在意地笑笑,没有在“中尉”的问题上与他争论。而是继续说: “如果你执意要那个头衔,那你当然也可以拿走。只不过我不保证。”他说: “在一切结束之后,你不会成为下一个马里齐奥。” 卢卡的上身微微前倾,一反过去温和无害的样子,极有压迫力地对着比自己早了十多年成为族长,却又一事无成的巴拉因说道: “告诉你一件简单的事情:除了我自己,谁在那个位置上,谁就是我的敌人。” 巴拉因的表情微微抽搐,他与卢卡已经来往很多年,却忽然觉得自己看错了对方。 “老朋友”的温和一面只是伪装。这样的人一旦积蓄了足够的力量,甚至会比年轻时的马里齐奥更居高临下,凶狠狂妄。 越是克制自律的人,反而有越多的野心和欲求。 巴拉因拿起了一盏冷盘,狠狠往墙上摔去,弄脏了自己的浴袍。同时他发出一阵粗声粗气的夹杂着抗议和咒骂的吼叫声。 但卢卡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发泄,因为这只是一种无能的表现。 片刻后巴拉因喘着气停下了动作,坐回到排椅上,不再提及南施塔德归谁的问题。 所以又喝了两杯酒后,卢卡起身,系紧了浴袍的绑带。 他先走出蒸汽浴室单间,却发现四周安静得离奇。 因为这家鄂图浴场里已经被悄悄清场了。 毕竟是里佐家族安排的地方,有点什么也不奇怪。 但卢卡就像完全意识不到危险一样,没有停下脚步,就像寻常一样向着大堂走去。因为切斯塔洛的人就在浴场之外。如果巴拉因想做点什么,那他自己也别想轻易离开。 这里空间太小,所以双方火力基本是对等的,除非。 除非某方动用了超凡的力量。 “知道你输在了哪吗?”巴拉因在卢卡身后说道,声音还有些气喘吁吁的: “你自以为很有魄力,却还是不敢违背‘老家’。” 卢卡,仍没辛西里帮派的内战中动用超凡力量。 明明灯火体系已经名存实亡,辛西里“老家”对这里的族长早已失去了直接约束力。 一个带着怪异面具的人从一间浴室中走出。一名受雇的巫师,大概是掌握了一些通用仪式。 卢卡回头看着他,两者之间几乎没有任何阻隔。巫师即将扣下仪式扳机,在这种充满水汽的环境,他准备的很可能是“苍蓝之牙”。 但卢卡却只是平静地说道: “我遵守老家的约定,不是因为我畏惧或尊敬他们。” 受雇巫师扣下了“扳机”,结果发现什么都没有发生。因为灵素连接已经被悄然切断了。卢卡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着他的话语,阴影中渐渐地浮现出了一个漆黑的身形。 是另一个巫师。 何其无知。 他既然能够统治地下红石交易,又怎么可能会无力对抗超凡 如果巴拉因只用世俗武力对抗,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可惜,是他先破了规矩。 “而是因为迟早有一天,我会回去那里。”卢卡继续说道。 以一种和当初我离开时,截然相反的身份。 仿佛有几道笔直的钢丝在这狭窄的通道中,移走着闪烁了一下,却没有任何声响。 然后巴拉因惊愕的头颅坠落到地上。 就连那迷蒙的水汽,也被切割开来。 第六十五章 地狱巨塔 当希尔佩特从普通人成为灯女的那一刻,日夜侍奉在身边的仆从们就低下头,向她祝贺: “万分欣喜,您再次勘破自我的帷幕。” 为什么是“再次”呢?灯女坐在床沿,幽深而昏沉的心底只泛过一丝涟漪,又重新沉寂下去。 身体的嘴唇似乎说了什么,但已无法理解那些话语。 因为现在的“她”已不复存在,与这些人对话的,并不是那个没有名字的女孩。 而是先祖瓦莱丽雅,或者,伫立在岸边的灯火。 ………… 意识沿着灵素连接前进,希尔佩特进入波尔与虚界的连接之处。 无数非人类的哀嚎在空间中糅合在一起,变成了一团匀质毫无起伏的不明声响。 切断所有的物质感官之后,灯女重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中的是乌尔柱第三十二区地狱,“火刑之轮”伊可西翁的领地。 一片只存在于虚界的,子虚乌有之乡。 柯林曾在这看见一片旷野中笼子构成的牢城。但灯女所见的,则是一座几乎无限延伸巨塔。 希尔佩特自幼追随灯火的道路,所以,更能洞彻虚界之物的原貌。 塔身下窄上宽,像粗壮的洞穴钟乳石。螺旋阶梯密集环绕着,宛如堆叠的铁线圈。而那每一步阶梯的内侧,都有一个窄窄的牢房;每一间牢房里,关押着形态各异的魔鬼。一段十公里长的阶梯能分割成整整两万步级。但是这十公里长的螺旋,还不足以围抱高塔平均圆周的四分之一。 不久前,柯林没看到一只魔鬼,只有大片空置的金属笼。而现在希尔佩特眼中所见的,却有无数只魔鬼在这高塔中堆叠挤压,永远受罚。 这就是感知力的差距。 但囚禁在这里的魔鬼实在太多了,哪怕是魔裔乌尔柱王朝,也不可能在这高塔中一间间慢慢搭起牢房。所以其实,魔裔最初只设置了一个闭合的循环,以此为高塔形成的“原则”。而在此后的数千年间,地狱格局沿着“原则”不断自我生长。而每一只魔鬼的出生,受刑和死亡,都是在为这一过程补充动力。 所以某种意义上,一座地狱就是一个巨大的炉床。 兄弟会的圣所就在这附近。 希尔佩特又一次试着感应自己与灯火的连接,但它却显得微弱了。 辛西里海岸灯火是人工的造物,拥有实体,被放置于物质界,窄海北边的玄武岩高崖上。 灯火伫立于陆岸,将光线投入黑暗的海洋。 正如它停留在物质界,探照着虚界深渊,安静燃烧。 而现在,希尔佩特已经潜入过深,和“岸边”的灯火相离太远。光线在穿透黑暗水体后,也就不再那么明显。这会让她变得虚弱。 在灯火信条中,灯女被禁止进入虚界。可能这就是原因之一。 但也正是因为这一守则,在拿勒的两位灯女才白白地死在波尔手上。所以,如果说禁止进入虚界只是为了保护灯女,那未免有些太过牵强。 现在,希尔佩特第一次违反这条守则,也因此明白它的存在还有其他意义。 因为正是通过深深地潜入虚界,她才对某个事实愈加笃定—— 灯火的路途,是无法抹除自我诅咒的。 各文明圈观察者视角的有限,导致虚界向世人展现出不同的侧影和角度。 如果谁能抹除自我进入绝对客观,也就超越了现存的频率界限,理论上洞彻虚界频谱十重天界的全景。 但是,现在灯女却被捕进了三十六区地狱,困于一种狭窄的幻象,而这也就证明,她们其实从未看见全景。 全盛灯女所见的“无我真相”,同样只是有限的角度,无数种侧影之一。 就像一个人再怎么追求客观中立,也不可能摆脱倾向和立场。 甚至就连对“客观”的认知都带有立场。 所谓的毫无偏见,也仍然隐藏着一种偏见:对偏见的偏见。 她们不是成为了灯火,而是把自己当成了灯火。 所以那“洞见”的一切,也都不过是类似成像的自言自语。 为什么……是谁捏造了这条道路,以及一系列的信条。 想到那两个因恪守信条白白死在波尔手中的灯女,还有灯火体系下,在这些荒诞信条中度过一生的人,那都是与自己一样的人,痛苦,以及更可悲地忽视痛苦。希尔佩特不自禁地,握紧了手指。 有东西从手掌中鲜血淋漓地刺出,胸中的锐痛具现为手中的细剑。在她越是愤怒的时候,心绪反而变得越是冷静。灯女的感知在此刻越发明锐,意识中仿佛燃起了冰冷的炬火,疏离地默观着自己的思绪。 因为确定自己所见的并非真相之后,她才变得更接近真相。 仿佛忽然拨开云雾,希尔佩特穿透频率界限的能力进一步增强。从物质界照下的灯火重新变得明亮,所以,三十二区的高塔不再是这世界的全部,它的螺旋阶梯在向上下延伸。灯女看见了那些与它毗邻的其他频率中的幻象:从塔顶穿过的冥河,塔底席卷着黑风的山谷,和燃烧的坟墓。 而她站在螺旋阶梯上,身侧的一面墙壁出现了不明显的细线。用剑柄一触,一整片异样的墙壁从高塔上坠落,兄弟会留下的伪装即被撕破,露出了人类在此安置的大门。 谎言只能在一定范围内成立,稍微超越视角,谎言就不堪一击。 于是,她走进这连接数百人生命的圣所之中。 ………… 随着波尔忽然睁开眼睛,缭绕在他身上的魔鬼也重新出现,但柯林的脚步并未因此停下。 因为希尔佩特事前已经提醒过,只因为入侵时引起灵素在心内海中震荡,波尔可能会失去暂时意识,但绝不会持续太久。 可惜因为时机不对,没法乘这空隙了结他的生命。 在冲刺过程中,柯林已发动金刚术的扳机。他已经打定主意不使用物质形式之外的进攻,这样就避免了被揪住灵素连接的危险,即使面对雌月之上的巫师,也仍有一战之力。 “沸腾冒渎……”波尔再次伸出右手,将仪式收入心内海后,他已不需要依赖外部的扳机。 灵素增压。 金刚术倍增循环。 柯林的速度再次跃升,他观察过波尔的上次施法,在这种距离下,老人已经没有完成仪式的机会。 所以波尔不得不中断那只魔鬼的权能,转采用物化。 一双泛着金属光泽的手臂,仿佛从虚空中探出。同一时刻,柯林晶图中的灵素密度也已经跃升到了雌月层级。波尔没有任何花哨的意图,就要用那只钢铁工艺品般的手腕直接砸碎柯林的身体。 它带着沉重的呜呜声砸下,而柯林只抬起了自己的左臂。 在左臂中,有一小片晶图已经过快蔓生,明显将肌肉组织挤压变形,几乎快要裸露于皮肤之外。 局部灵素爆发,以及物结。 爆炸声。 高压灵素在找到宣泄口后高速爆发,并在瞬间凝结。柯林的左臂前骤然多出厚达半米的生命物质,瞬间被挤压的空气形成了小范围的冲击波,但未能将波尔的铁臂弹开。 铁拳砸入那团生命物质,发出摧枯拉朽的破裂声。冲击波透过缓冲物,打碎了柯林脸上的面具。但铁拳未能击穿物结产物,速度变缓,被柯林在移动中躲过。 而此时柯林也以及切入到了波尔身前,因为先前的局部爆发,体内的灵素密度已经下降到了赤二星的层级。但如果只需要破坏脆弱的人体,已经完全足够。 灵素爆发。 下一秒,手中的匕首如同炮弹般砸进波尔的身体。 第九十三章 要走一座城 “大老板”的嗓音低哑,还在若无其事地继续着演说,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台下的混乱。 但柯林已经面色阴沉地站了起来。 在场一多半人正在低声议论,同时用复杂的视线盯着他,有诧异有嫉恨。但柯林没有理会,而是将玻璃酒杯放到一旁侍者的托盘上,然后侧身挤进密不透风的人群,向着讲台的方向艰难地走过去。 马里齐奥太过自以为是了,柯林一边用手拨开别人的身体,一边在心里想道。 也许是在那个位置上待得太久,所以习惯把想法强加在别人身上。 但不管马里齐奥平时怎么对待手下和其他族长,柯林完全没想过,他竟然敢无视自己的态度,当众宣布这个已经被自己拒绝过的决定。 他想将施塔德机构拉进这场浑水。 明明走到了谢幕的时刻,还傲慢地认为掌握着全局,自以为能将柯林和卢卡玩弄于股掌之中。 “……这样就可以确保我离开之后……所有的组织不会发生混乱。” 马里齐奥仍在低哑地说着。 柯林走到演讲台附近,这里能够清晰地听见“大老板”在说什么。他似乎打算在卸任之后仍留在施塔德,给与下任大族长一些“辅助”。 柯林不准备再给马里齐奥留颜面,他要走上台去,当场申明自己从没有同意过成为五只手的族长。 但就在他的鞋子踩上第一道台阶的时候,却被人从后面拉住了。 柯林皱眉回头看去,发现拉住自己的人居然是卢卡。 他的脸上没什么明显的表情,只是对柯林微不可觉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有动作。 卢卡似乎没有因为马里齐奥宣布的决定,而对柯林心生忌讳。 明明卢卡。才是最想也最应该成为“大老板”的人。 对此柯林略微诧异,然后他为这份多年的信任感到有些欣慰。 而如果卢卡没有误会,那他也就没必要着急去申明什么。 柯林决定先等一等。 马里齐奥的决定等于宣战。所以几乎所有人,都在等待卢卡作出表态。 但他却反而是场上反应最冷淡的人,没有说什么,也没有离场以表示抗议。 没有他的指令,那些追随切斯塔洛的族长哪怕着急,也不能擅自采取什么动作。 毕竟这里是双方角力的漩涡中心。 结果马里齐奥的演说就这么顺利地进行了下去,直到结束,也没有发生什么。 但任谁都明白,卢卡不可能接受这个结果。 当马里齐奥的演说结束,现场陷入了窒息的沉寂。 过去的所有惯例都搁置了,在这动荡的前夕,其他事情都失去了讨论的价值。 所以这场近几十年来最重要的族长会议,反倒成为了有史以来最短的一次。大家就像只是聚在一起吃喝了一顿,并且全程伴随着诡异的沉默,再就各自散场回家了。 ………… 柯林跟着卢卡回到了“阿斯旅馆”上层的办公室。尽管在几天内吞下了里佐家族富裕的一切,卢卡却没打算改变自己的生活。 “我想你是了解我的。”柯林说: “我只是需要一些钱而已,从来没想过坐上那种麻烦的位置。” 五只手的“大老板”,可绝不仅仅意味着财富。哪怕不考虑超凡层面,五只手涉及到的东西也远比施塔德机构更复杂。 毕竟它统摄着大小上百个帮派组织,而且还要陪伴十多万辛西里移民走过以后的人生。 而且在马里齐奥宣称他是下一任大老板的那一刻,柯林猜测自己的名字,已经出现在了无数个暗杀名单上。 “我们之间没必要解释什么。” 卢卡一边说,一边将外套挂在了衣架上: “哪怕你想成为五只手的首领,也是正常的。能出头的帮派分子不会没有野心。” 他回到办公桌后。 “记得在几个月前我曾向你许诺过。”卢卡回忆着说: “可以让你带上自己的人去达纳罗,然后在那里,过上像那里的市长一样的生活。” “现在该到了兑现的时候了。” 卢卡在旋椅上坐下,微微抬头看着柯林: “如果你不喜欢达纳罗,那也可以随便挑选一座城市。公国境内的任何一座都可以。然后那里的红石和私酒行业都将会属于你。我保证,你的地位并不会亚于五只手‘大老板’。” “但唯独不能是施塔德?”柯林问。 “是,没错。”卢卡补充说: “这同时也是一场等价交换,作为放弃继承卡鲁索家族的补偿,你可以统治施塔德以外某座城市的地下世界。” “为什么?”柯林不太不理解。如今的卢卡为什么要执着于施塔德。 它并没有什么特殊的。 “因为这里有公国境内规模最大的辛西里人聚居地,南施塔德。”卢卡说。 但这并不是什么优势。因为它也由于规模过大,而成为了所有移民社区中最无法融入当地,最穷困潦倒的贫民窟。 它的利润并不比其他城市高多少,但麻烦却多得多。 “柯林。”卢卡说: “我的目的不是钱也不是其他,而是有朝一日回到辛西里,去改变那里陈腐的一切。” 所以他必须掌控南施塔德,这个公国辛西里人进入同盟的第一站。 “但是,就这么轻易地交给我吗?”柯林问。 马里齐奥实质上已经失去了选择继承人的权力,他的决定也对力量对比毫无影响,这大概才是大部分族长会保持镇静的原因。 卢卡说这是一场等价交换,但是柯林这边的价格其实是过低的。 卢卡曾经向柯林许诺的,也只是一座未开辟的野地,而不是现在这样培育完成的丰饶的沃土。 自己在卢卡的这一轮扩张中没有出力,所以按理是没资格割走一座城市的,这对其他家族成员也不公平。 除非,卢卡要价还没有被全部透露出来。 “当然还有一个条件,在离开施塔德之前完成就好。”卢卡稍微顿了顿后,继续说了下去。 在这一刻,他的视线忽然变得无比锐利起来: “——我要你必须,亲手杀死马里齐奥。” 第六十七章 诸心之路 地板早已被沸腾冒渎之火烧尽,露出了夯实的人工填土。 但在银身像踏出第一步的霎那,原本坚固的地基就像烂泥般下陷变形,留下了一只深深的脚印。 力量与速度从来都是一体的。 猛烈的风压从正面袭来,银身像带起的狂风让木屑和尘土高速回旋,在它近身的前一瞬,柯林脸上就已经凭空被割出了几道血线。 这是速度不亚于子弹的一击,几乎无法回避。但柯林眼神未变,仍是一片空无。取舍和权衡是在一瞬间完成的,在对方踏出第一步的瞬间,脑海中就已完成了预判。 灵素增压之下,穿梭魔第一时间将柯林的身体往右侧推出,但即使这样,柯林的左臂仍被波及。金刚术与银身像体表的沸腾冒渎之火相触,只维持了一瞬就如空泡般破灭。 但在这短暂的缓冲下,柯林的左臂只是脱臼,而不是化为肉泥。 左臂以一种怪异的角度扭向一旁,柯林的右手同时启动了匕首柄上的扳机,第二发金刚术立刻生效。穿梭魔再次浮现于他的身后,准备向着波尔的本体突进而去。 ………… 看着柯林此时空无的眼神,波尔开始捕捉到当年的异样感。 梅泰尔山道,漫山积雪反射着雌月的光华,自己和同伴们展开一边倒的屠杀,势如破竹。然后,崎岖的战场莫名地陷入了寂静,仿佛数百人和数百把枪都噤声了。再然后,他仰头看到那个矮小的身影,出现在一处尖顶上。 波尔不想承认那只是个孩子。 天亮后,他和几个同伴失魂落魄地从岩石间隙中爬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在此后三年的夜里都辗转反侧,不断惊疑地反刍那一夜发生的事。不是因为与死神擦肩而过,而是因为那个矮子给人的感觉非常异样。再到后来,他开始没由来地觉得: 那个矮子很像夜民。 虽然从面容来看明显不是,甚至就连唯一共同点的黑发,也是卷曲的。 也许是回忆次数过多之后,自己渐渐地模糊了最初的印象,下意识把心中最不祥的两件事联系到一起,从而产生的错觉。 现在波尔觉得,也许只是回忆把对方修饰得太恐怖了而已。 更何况自己也已经和那时不同。 “如果我是你,就会尽一切可能离开这里。” 波尔望着柯林,试图通过嘲讽来祛除往日的魔障: “而不是与强于自己的人,作无意义的纠缠。” 发动袭击的银身像,现在与自己相隔了一定距离,但波尔没有费时间将其召回,而是直接切断了与它相连的“脐带”,任它溃散化为一蓬污水。 因为在此时,另一具钢银之躯也已在波尔身侧凝聚成型。 波尔刚才对柯林说的话,不全是出于挑衅,也是他认知中的最优解。 站在柯林的角度,就算现在拼死杀死自己,也无法阻止已经爆发的骚乱。相反如果柯林立刻抽身离去,以中尉的身份出面澄清谣言,那么说不定还有几分机会。 更何况,第九局的人大概也已经向这边赶来。 自从确定合作以来,波尔主动展现出极坦率的态度,允许第九局随时掌控着自己的位置。 因为他明白,最严密的控制,也就等于最周全的保护。 而像柯林这样一味只知进攻,只会方便了自己而已。 是愚蠢到想不清问题要害吗? 波尔回忆着这次对决以来,对方的一系列动作。 还是说,其实另有打算? ………… 柯林依然眼神空无,完全没理会波尔的话语。经过不断的灵素增压,晶图中的灵素密度已经再一次上升到了雌月的水平。 灵素爆发。 砰然巨响中,前冲的速度骤然提升,柯林又一次向着胸口受伤的波尔袭去。 同时,凝聚成型的银身像早已守在波尔身前。老人肆意挥霍着高阶魔鬼的能力,准备让瘴气般的火焰重新缭绕。 但就在这时,波尔的意识深处忽然传来一丝刺痛,让他的意图稍稍停滞, 就是这一瞬的停滞,柯林的匕首击穿了光秃秃的银橡。在巨大的冲击下,高密度灵素加持的金刚术再次破裂,但在这之前,扭曲的匕首已将它的头颅绞下。 又一尊银身像被毁灭,化为满地腥臭的污水。 但这样以伤换伤,进攻的却只是敌人的消耗品,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几乎像是本能般的动作,波尔立刻凝结了一尊新的银身像,但他察觉已经吃力了很多。 炉床的运转正在变得迟缓,因为来自圣所的灵素供应,在明显地减弱。 又因为身体的重创,他不能再关闭与圣所的连接。 而自己体内的炉床,开始更贪婪地向圣所索取力量。 波尔忽然想到了什么,瞳孔微微收缩。 审视当下的处境后他忽然察觉,灯女入侵圣所,绝不只是为了压制自己一人。 ………… 希尔佩特漫步在圣所之中,猜测着南施塔德已是一副怎样的局面。 马里齐奥手下的人,应该正在与骚乱者们对峙。 五只手家族持有轻机枪,勉强能构成威慑力。但不到最后一刻,他们也不可能向着密集的平民使用,否则,将导致更可怕的反扑。 而且与此同时,骚乱者之中也有人持有武装,甚至还混杂着十几到几十位超凡者。 加上超凡者的手段,就完全一边倒的局面了。 以灯女和守灯人们的职责,至少应该确保五只手在超凡层面的安全。 但在现在的情况下,又怎么将那几十位超凡者从混乱的人群中揪出来呢? 柯林和希尔佩特想到的是:利用圣所的连接。 但如果仅仅是进入圣所,还不足以对连接者造成多大威胁,因为圣所在很多情况下更类似于公共场所。 连接到圣所的成员往往众多,无法确保每个人都可靠。所以成员也存在相互戒备,以防所有人都受到个别潜伏者,或侵入者的侵害。 稍微成熟一些的圣所,还会设置大量保护机制。当圣所出现问题时,最严重的后果也不过是熔断与圣所的连接,失去的只是远程支援,还远不至于致命。 所以当圣所被灯女入侵时,波尔并没有表现得很紧张。 但兄弟会建造的圣所,是明显有问题的。 或者说,这也是大部分秘密组织的通病。 “圣所”依赖契约或誓言,来调整成员之间的关系。 而秘密组织为了保持隐秘,则必须保证对每个成员的高度控制。所以他们的圣所誓言,往往会赋予首领过多的权力。 成员需要向组织首领起誓,许诺掩盖秘密,臣服,以及在臣服后不可避免的,允许对方“霸占力量”。 如果是为了保全圣所,首领随时可以切断某个成员的连接;但是当他向某人强制调用灵素时,对象却将无法从圣所断开。 只说“调用灵素”或许还显得很温和。因为在很普遍的情况下……被调用的是对方的生命丰饶。 这种以他人的生命作为灵素源的道路,因为潜在危害巨大,而极少在公开场合被提及。 但它自古就是一类重要的扬升路途,被称为“诸心之路”。 希尔佩特抬头仰视着,兄弟会的圣所中,数百道生命丰饶的连接正斑斓闪烁。 波尔比预想中更没有底线,因为在这数百道连接中,大部分是来自普通人的。 恐怕有些退伍军人,是在对超凡之物毫无概念的情况下,懵懵懂懂地立下了誓言。 如果波尔有需要,就可以无限制地调用这些成员的生命丰饶。 他们与圣所的连接,直到死亡才会断开。 (本章完) 意识频率设定补全 最头疼最模糊的一块设定总算理清,可以说服自己了。 根据这个,又把前面几场大战斗的逻辑重新安排了一下。 再也没什么“空间频率”之类蛋疼的东西,大片说明可以直接丢掉了。 说明文警告。 原文:无处不在的频率界限,有点像无线电频段的限制。 如果双方的意识频率范围没有交集,则无法完成“对话“。 ——意识频率—— 个体的意识频率具有两个维度:角度,力量深度。 同一时间,一个人的意识可以处于复数频率上。在虚界频谱中,他的意识频率是有面积的。 ——频率界限—— 存在于频率之间的阻碍。 单纯提高力量规模或密度,无法突破频率界限。 一个大致简化的结果是:个体之间相互的深层影响=力量规模*双方意识频率重叠的面积。 ——背景音—— 群聚的意图相互共振,在范围内产生一个背景音,影响同物种的意识频率。 所以正常人的意识频率,由两部分组成:。 因为人类的初始频率是在和“土地背景音”的共振中形成。所以原住民的“初始频率”和“背景音”之间,往往存在大面积重叠。 因为背景音时刻存在,所以“归零”无法驱散它。 ——改变频率的途径—— 途径1、巫术 通过某种调频仪式,或者他人的精神导引,进入\退出特定频率。 一种跳跃式的探索。 例:“归零”;柯林的“沟通仪式”;魔鬼的捕获;阿雷西欧的“异乡重现”。 途径2、虚界探索 在虚界中向探索移动时,可以改变意识频率。因为坐标=频率。 同理,意识在多大程度上接近某人的心内海坐标,也就能多大程度趋近某人的初始频率。 相比途径1,这种方式是渐进低效的,却能到达前人未探访过的地方。 例:灯女在乌尔柱地狱的探索;穿梭魔在受寄生巫师心内海中的情况。 途径3、当意图拥有或关联到了更多力量时,频率自然向上扬升。 “扬升之路”可利用三条途径,而“下沉之路”只有两条。所以下沉比扬升更难。 案例:穿梭魔的一生。 敌对巫师使用沟通仪式,与穿梭魔产生关联,两者的频率出现微小交集。 穿梭魔的初始频率角度:乌尔柱,深度:赤二星天。因为离开了乌尔柱地狱所以没有背景音。 穿梭魔进入巫师的心之壳后,它的频率范围变为:。 乌尔柱频段与施塔德背景音本身存在重叠部分。 巫师是本地人,他的初始频率与施塔德的背景音重合度高。 柯林和乔凡尼的频率范围:。 双方重合部分=施塔德背景音n 因为穿梭魔的初始频率是赤二星,所以重叠面积不大。关键它处于虚弱期,重叠面积*力量规模,所以它的影响接近消失。 但毕竟存在重叠部分,“捕获”仍可以生效。 柯林被穿梭魔捕获,他的频率变更为。 重叠面积增大,所以柯林感应到了穿梭魔。 ………… 列车之战,因为柯林的心之壳只有缝隙,穿梭魔几乎没法获得柯林的频率。 所以,阿雷西欧和穿梭魔的重叠部分=施塔德背景音n 阿雷西欧的“异乡重现”将车厢内所有人的背景音修改为辛西里频段。 辛西里频率n为空集,双方没有重叠部分。 所穿梭魔无法再对阿雷西欧造成影响。 但它与柯林仍有微小的交集,所以柯林可以对自己使用“捕获”。 第六十九章 被践踏的牺牲 南施塔德与旧城之间,并没有明显的分界线。 施塔德建城之前,城墙刚刚在火炮下退出历史。所以旧施塔德是一座从开始就没有高墙的城市。 最早一批辛西里难民在郊外搭建的遮棚,与那时的施塔德还相隔着小片的林地。但现在,这片狭长的林地早已被不断扩张的城市吞没。它夹在南施塔德和旧城之间,就像是健康机体与肿瘤之间的过渡地带,甚至比辛西里区内部的还要混乱。 除了炸掉几列房子才腾出来的主路,这一带能勉强称得上道路的,只有房屋之间无意中留出的间隙。平时这一带总是在拥堵,但真的到了这种骚乱发生的动荡时刻,却又根本没法将入口堵上。 五只手已经在主路上设卡,几股最主要的人潮因此受阻,可那些毛细血管般的巷道却依然可以通行。所以很快就有暴乱者回过神来,试着绕进两侧房屋之间,那些不知通向何处的小径。 他们打算先分散进入南施塔德,到了辛西里人的后方再重新集结。 而其中反应最快的,无一例外是兄弟会成员带领的团体。 因为他们早已为这神圣的一天,谋划和预演过无数次。 人们要么已经向主路聚集,要么是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所以这些小巷里反而显得格外安静。 一位兄弟会的子月巫师正带着一批失业军人在小巷中前行。他们是近来最活跃的暴乱团体之一,成员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兵,已经撬开并劫掠过数位辛西里富商的豪宅,犯下累累罪行。但现在他们进入南施塔德,绝不是为了去抢劫那些没有油水的贫民,而是为了执行更重要的使命。 他们要刺杀帮派组织的领袖,五大族长,其中马里齐奥是首要目标,以此来瓦解五只手那不同寻常的组织力。 但这些行动,并不是为了消除辛西里人的抵抗,他们真正目的甚至与表面完全相反:是为了让帮派分子脱离控制并遭到刺激。 从而让他们在混乱中,采取毫无克制的反击。 比如,用枪械向那密集的人群扫射。 仅仅是中尉的死是不够的。单独的一场暴乱,最多死几百人就会草草收场,远不能改变这座城市的人口结构。 只有让五只手在众目睽睽之下,向着大群安赫人使用自动武器,才能逼迫公国甚至同盟下定决心,彻底镇压,以及驱逐境内的辛西里人。 但是,如果在丧失首领的情况下,那些持有轻机枪的“士兵”精锐也能保持克制的话。 巫师看向自己的身侧,一个兄弟会成员正挎着鼓胀的皮包,里面装着他们最近才辛苦弄到的轻机枪。 到了那种时候,他们不介意为五只手代劳。 与他们任务类似的团体,至少有十六支已经进入了南施塔德。而无论自己的结局如何,只要在这其中有一小股人成功。 就足以一举决定之后几十年的局势。 这才是兄弟会组织多年谋划的完整蓝图,而且已近在眼前。 但是。 不知为何,子月巫师的脚步忽然踉跄了一下,团体的其他人因此停下脚步,向他投来了疑问的视线。但他挥了挥手,说自己没事。 其实是不便向这些普通人说明。 从刚才开始,他意识中的灵素就一直在疯狂流失,现在连同生命丰饶也一起下降。 应该是波尔那边,正在以一种不正常的速度从圣所中抽调灵素。而他作为臣服者却无法主动中断连接。 是出什么事了吗? 自己作为巫师都已开始吃不消,那么普通人呢?他开始有些不敢想象,现在其他团体会是怎样凄惨的处境。 每一个有资格与圣所相连的成员,都是兄弟真正的骨干,因为誓言已经验证他们的可靠。 如果这批人出了问题,任何计划都将成为空谈。 ………… “到此为止,就这样放弃如何?” 柯林将脱臼的左手复位,眼中仍是一片空无,语气也因此显得冷淡。 他把波尔给自己的话又还给了对方。 “如果现在收手的话,至少你的部下还能活下去。” 而不是死于无意义的纠缠。 波尔没有回答什么,但他身前的银像上,又一次缓缓地覆盖了冒渎的火焰。 那是几百人在用生命为它供能,以一种极其低效浪费的方式。 “如果他们知道,我在这里遇上了谁。”波尔自言自语似的说: “那我相信他们会争着献上一切,就算全部都一起结束,也要让这个人死在这里。” 甚至,任何计划都可以放到一边。 “你有什么资格代表别人?” 柯林咧开嘴冷笑,眼神中却空洞毫无笑意。炉床再次开始灵素增压。他倒是不在意对方做下了什么决定。因为无论死的是波尔,还是连接着圣所的所有人,都是可以接受的战果。 “就凭我和他们相处了三十六年。”波尔说: “辗转了四个国家,十五座城。” 随着灵素密度的恢复以及进一步上升,波尔得以从高阶魔鬼体内抽调出它完全体的力量。 即使在金刚术的保护下,柯林的皮肤表面依然传来刺痛。周围早已腐朽的木板,以及墙壁上斑驳的涂料,似乎又在增加年份。 很快,这处废宅显得越加古旧。 是有什么东西在侵蚀。 波尔体表的皮肤似乎也开始溶化,皱纹滴落下来,露出了鲜红的机理。 魔鬼已经完全进场。强而有力的意图将周围空间都卷入了它的频率,仅仅是在场,就产生了如此效果。 此时柯林对它的成像已经接近完成,那层玩笑似的伪造形象被撕落。他用自己的感受和回忆,为对方描绘了更近似的形象。 并不拥有人形,纤长得甚至不像蛇,更接近于线虫的比例,又仿佛某种浮游生物,身体两侧稀疏地排布着不对称的薄翼。 管状身体上满是孔洞,渗漏着火焰。 没有明显的头部。 但它甚至还要位于雌月之上,处于青星的天层。 限制它出力的因素,一是炉床中的灵素密度,二是波尔的以太宽度。但即使这样,它也已经处于雌月天的顶端。大量从通道中溢出的游离灵素,将这小小的废宅化为地狱。 “包括梅泰尔山道上的那一次,已经有许多人在我眼前牺牲。” “而你知道,对牺牲最彻底的践踏是什么吗。” 波尔哑声说道,他的喉咙也已受到侵蚀,又或者是真的触及了情绪。 柯林开始冷静后退。进入到空无状态后,他的意识频率已经逃离了对方的锁定。这只魔鬼已经与物质界相离太远,如果在这时使用归零,就可以轻易以避开它的影响。 但波尔显然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在物结的银身像上附着冒渎之火,足以确保他在猜拳中一定获胜。 银身像上开始出现点点亮光,密度过高的灵素转化出了自然界并不存在的物质。它开始不像人类地俯下身体,怪异而轻盈爬行,又如一只绕行猎物的猛虎。 柯林叹了一口气。事实上随着激发物水平的上升,大量的灵素被“血脉”所消耗。仅凭置换转移之法的装填已无力维持炉床中的压力。 所以,他正在缓缓地回到赤星。 而另一边,随着灵素的流泻,波尔的身体组织在进一步溶解。可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仿佛像是在追忆着什么似的。 满是积雪的梅泰尔山道上,波尔曾践踏过同伴的牺牲。他向着纠缠自己了多年的梦魇,正在退却的柯林说: “最彻底最残忍的践踏啊。” “不是羞辱未下葬的尸体,也不是在事后诋毁其功绩。” “而是在英雄们能下决心的时候,你却替他们犹豫了。” 然后,白白浪费掉他们争取的机会。 那是最关键的时候,并非没有希望。他却想着保存部下,从那个矮子面前逃跑了。 一批去为他争取斩首机会的人,被白白丢下。 首领的懦弱,能一下让牺牲变得毫无意义。 所以从那之后,他再也不会犹豫。尽管大部分灵素被浪费,圣所的涌流依然前所未有地有力。银身像开始变得炽红,仿佛与那冒渎之火揉为一体。 而这时,柯林也忽然停下了后退的脚步。 空无的色彩开始从他的眼中被抽离,因为那不可捉摸的血脉力量,正从他的意识中褪去。 转而流入到了炉床之中。 (本章完) 第九十六章 夜雾船铃 “所以。” 柯林若有所思地望向前台的方向,在那里,四个税务官已经分别取出了自己的证件: “你早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 “更准确地说是……今天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马里齐奥低头揉着眉心,松弛而坦率地说道: “你和卢卡的关系不是秘密,大老板的位置对你又算不了什么。所以你会倒向他,也不是什么难猜的事。” 柯林看似平静地点了点头,同时手已经摸上了插在后腰上的手枪。如果马里齐奥早有预料,意味着他们已经落入陷阱。 “但我并不打算阻止你。”大老板继续说: “因为马里齐奥的死本身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死在谁的手上。今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我花心思挑选的,愿意为我去死的人。但今天的任务并不是舍命保护我。” “而是活下来,然后去为我做证。” 马里齐奥放下了揉弄眉心的左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声音中的颤抖,对死亡的恐惧: “我只需要他们作一个小小的证明。” “在马里齐奥的死亡现场,柯林·达洛佐没有露面过。” 所以杀死大老板的人不是柯林,而是卢卡。 既然自己的死已经不可避免,那不如利用它为柯林造势。 “何苦呢?”柯林喃喃说: “你知道我会把这个位置让给卢卡。” 这样一来,一切就都成了徒劳。 毕竟对卢卡来说无比重要的东西,对他来说却不重要。 但马里齐奥只是微笑不答,他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这时有人领着四位税务官走了进来。在场的大家其实都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但没有人向他们多看一眼。一个暗杀者举着证件自称是当局人员,说要进行特别调查,要求知道谁是马里齐奥·卡鲁索。 但大老板依然闭着眼睛。 “今天他正好不在这里。” 一位家族助手说道,然后站起来应付这些公务官。这时有个职员将账本抱了过来。这里仿佛忽然变成了办公室,当几人有模有样地对账本的时候,柯林也让出了自己的位置,站起来在一旁看似无心地闲逛。 但他的手一直紧握着,指甲几乎要嵌入到掌心中。 同时几名“税务官”也一直用余光留意着柯林的手臂,只等他发出信号,指出在场的人里面,谁才是马里齐奥。 柯林只有几秒钟时间可以做决定。 当对方真的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反而让自己有些难以动手。 柯林回忆着灯火小教堂里,马里齐奥向几个老人郑重地做下承诺的样子。他一边在房间里走动,一边像自言自语般地对马里齐奥——身边的另一名助手说道: “今晚十二号码头的驳船上,也许还能看到不错的夜景。你说是吧?” 柯林驻步回头,朝着那位不明所以的助手说道: “马里齐奥——” 不知道柯林在搞什么名堂,“大老板”不禁皱眉,侧头望向自己的身边的助手。但几乎在同一时刻,几名精神紧绷的“税务官”也已经收到了柯林的信号。四人从四个角度分别拔枪,在柯林话语落下的霎那,他们也同时扣动了扳机。 “嘭——” 四道枪声几乎合为一道,因而显得格外绵长。无辜的助手头部和胸口同时出现了四个血洞,脑袋随冲击力歪倒到一旁,已经绝无任何生还的可能。 每人负责一个要害,防止留下任何死角。这是四个高价枪手磨合近半个月,排练无数次后的成果,普通人绝不可能在这种刺杀下存活下来。 慌乱立刻席卷了整座办公楼,柯林则趴到长桌上,快速检查那位助手的尸体,瞳孔涣散,人已经死了。 与此同时,一名“税务官”也将枪口横移,准备顺势处理掉在场的另外几人,其中就包括真正的马里齐奥,此时的大老板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只能引颈待戮。 但柯林在这时阻止了枪手。 “马里齐奥已经死了。”柯林说: “不要浪费时间。” 柯林才是行动的负责人,所以枪手点点头,又把枪口抬了起来。 此时马里齐奥的保镖们正狂跑下楼,当柯林一行人撤出办公室,恰好与他们当面撞上。这时柯林看到了对面领头的人,彼得罗·莫雷洛。同样作为出色的独狼,他们曾有过一面之缘。 两边的人对峙着,莫雷洛看不到会议室里发生了什么,但猜测柯林等人已经得手。此时他的行李箱里,还放着马里齐奥支付的六千奥里订金,但雇主也许死了,他也就无事可做。 柯林又一次制止了准备开枪的手下,一边凝视着莫雷洛,一边缓缓后退。而莫雷洛始终站在原地,有些茫然无措。柯林身后的其他枪手一直控制着整个局面,让门口原本在打牌的人没能拔出枪来,有人试着这么做了,但马上被子弹打穿了掌骨。 最终柯林转过身去,走过了短短的廊道,五人一起离开了办公楼。 ………… 马里齐奥听懂了柯林最后的暗示,或者说警告。 当天夜晚,他明智地带着家人来到了十二号码头,身上除了少数行李,只有银行存折和不多的现金,舍弃了除此之外的一切。柯林已经为他安排好了渡船,之后他们将乘上两海里外的货轮,去往遥远的西拿勒王国生活。 柯林将行李交到一个马里齐奥手上,他亲自来这里为大老板送行,也是要确保马里齐奥真的离开了施塔德。 正如马里齐奥自己说的那样,他本人是否已经死了,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大老板”死了,以及是谁杀了他。 “这样一来,就没有什么遗憾了。”临别前,马里齐奥露出了诡谲的笑容,对柯林说道: “因为我的义务已经转移到了你身上。” “阻止卢卡吗?” 柯林笑着回答说,不置可否。 直到现在,马里齐奥似乎仍一厢情愿地认为,柯林会站到卢卡的对立面。 柯林并没有这种意图,毕竟五只手迟早会走入下一个时代。但他不愿在这里打破马里齐奥的希望。 “买个大点的庄园,好好当田家翁吧。”柯林说: “没事别看这边的报纸了。” 此时已是深夜,叮叮当当的船铃在浓雾中响起。电机开动了,这艘载着施塔德往日霸主的船只,开始缓缓朝着海湾外驶去。 规模不大的十二号码头上,此时只剩下柯林一人。他继续望着船只消失于黑暗的方向,就像目送着上一个时代的逝去。 天已经很冷了,呼气在灯下下迅速凝成白雾。他发了一会怔,然后转身离开。 第七十一章 不要出声 废弃宅邸化为废墟,倒塌的烟尘渐渐散去。 因为它主体结构是木制的,所以摇摇欲坠的金刚术撑了下来,柯林无伤地走出了坍塌地带。 在这时候,最后一克红石蒸发完毕,置换转移悄然结束了。柯林失去了灵素供给,炉床内更是连星环都静止了。 因为羁押其中的穿梭魔,已经永远消失。 所以,柯林体内的力量止步于子月的水准,不再上升。 其中大部分是刚从虚界引下的灵素,没有经过任何转化,时刻在粗粝地磨损着他的心内海。 四周还有大量尘埃悬浮在空中,砂尘和细小物件在杂物堆上滑落,却只让此刻显得更加安静。 柯林附身捡起地面上掉落的手枪,幸好它没有被掩埋。他步履不是很稳地走到波尔的身侧。后者倒伏在地上,但一对眼睛仍不甘地向上,死死地盯着居高临下的柯林。 那双眼睛,几乎连眼皮都没有了。波尔在艰难地呼吸,虽然喉头在动,却只能发出哮喘发作般的声音,也许肺叶已经被侵蚀得千疮百孔。 而柯林也没力气再说什么示威的话语,他只是安静地抬起手中的枪,指向波尔的心脏。 房屋里沉闷地传来枪声,明亮的枪火在未散的烟尘里闪烁了三次。 杀人本来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毕竟也是大型动物了,以前就连刽子手也是要专门训练的。 但是子弹让这桩苦差事变得很愉快。只需要按一个扳机,就跟开了罐汽水似的,没有任何不便。 让人很难再共情地感受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波尔的后心上开出了三个血洞,他的喉咙里冒着血泡,停止了抽搐。 无论兄弟会数十年的怒火是多么炽烈漫长,现在,它们都只能这样疲惫而痛苦地结束了。 柯林把手中的枪丢到一边,金属磕砸在地面上,发出突兀的响声。 他没有犹豫地走向一旁堆积如山的杂物,俯下身子,吃力地把一截断裂的木桩抬了起来,搬开到一边。 在刚刚的坍塌中,莱昂也被掩埋到了这片废墟之下。 必须快点把他挖出来。 但是,这不是为了救下莱昂的生命。 而是赶在第九局的人到来之前,确保他的彻底死亡。 断裂变形的木材在重力下相互纠缠在一起,柯林搬开其中一部分后,感觉身体已经几乎脱力。 他看到了莱昂的手臂,对方显然还活着,甚至还有意识。 堆积的木板恰好隔出了一些间隙,保护着莱昂的躯体。 很难在短时间内致他于死地。 但是,时间似乎已经来不及了。 屋顶已经坍塌了一片,大块天空直接陈列在上方。柯林后退几步,抬头望向旧城的方向。 他心想,无论歌蒂他们的动作再怎么迟缓。 现在也应该到达了。 ………… 歌蒂赤着双脚,尽可能轻盈地踩落在一块瓦片上,还是不慎将它踩出了细碎的裂纹。 但她却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这一路上的波折确实多了一些。但万幸的是,最后还是赶上了。 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可以看见波尔所在的废宅。 根据上面传来的信息,兄弟会的圣所在刚才已被毁灭,甚至所有与圣所相连都遭到重创。 他们一度以为“中尉”已经成功,但现在她亲眼确认到:至少莱昂还活着。 不幸中的万幸。 也许兄弟会的消亡,会让莱昂很难接管施塔德机构。但现在只能让他强行上任。 可惜波尔死了,不然他将是一个很好的合作者。 波尔对第九局的要求一律同意,所以除了定位装置外,他们还安置了一系列以“宿主死亡”为扳机的微型仪式。 这是为了利用宿主的尸体收集死亡信息,方便其他人以后追查。在许多第九局成员的身上,都存在这样的仪式。 “——鼓膜捕捉开始了,我把声音转到你那里。” 通讯器里的人说道,那是歌蒂的协助者。 既然“鼓膜捕捉”已经开始,就意味着波尔在刚才死去了。 歌蒂另外取出了两枚薄片,撕去一侧的底纸将其粘在耳廓上。随即,倒塌废宅里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 和那只狭长黑盒般的通讯器一样,这是电气和仪式技术结合的产物。 通过传到震动的薄片,歌蒂听到了略微失真的脚步声,接着是搬动重物的声音。 也许莱昂受到战斗波及,正被掩埋在什么东西下面。 在这相隔近四十米的屋顶上,歌蒂一边听着废墟中的声音,一边开始准备仪式。她精于有准备的频率操作和灵素破解,但不擅长突发的近身战斗。所以,她决定在这里直接解决问题。 “对声波的分析已经出来了。”通讯器中的协助者说: “波尔的脸和地面的夹角,应该是向右的三十二度……” 通过分析经过地面反射的声波,就可以得到波尔脸部的朝向。 但为什么需要脸部朝向? 因为他们已经拥有波尔的精确坐标,再结合由他身上的两枚鼓膜进行声音定位,就可以进一步确定“中尉”的位置。 莱昂也在废墟里,所以必须采取小范围的精准杀伤。 歌蒂伏到地面上,将脸部调整到指定的角度。她闭上眼睛,仿佛自己就是波尔的尸体。 她追逐着那立体的脚步声,脑中渐渐捕捉到了一个行走的人。那就是中尉,他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清晰,依然在搬运杂物。 声音引导着歌蒂的意图,逐渐穿透了五十米距离,锁定到了目标身上。 扳机早已握在手中,只等歌蒂强大的意图完成聚焦,布置在施塔德阵地中的最高等级单体仪式“k-t黑莲之心”,就会让对方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嗯,嗯,喂?” 但就在这时,自己的口中忽然传出了一个男人试音的声音。 仿佛有人在借自己的嘴说话,歌蒂一怔,意图的聚焦也因此顿了一下。 然后她意识到,那声音微微失真,并非发自自己的口腔。 而是废墟中的波尔。 ………… 柯林有些焦虑。不自觉地加快了手中的动作,他知道歌蒂或第九局随时会到来,自己的头上正悬着一把剑。但是它却始终没有落下。 仿佛身处于一种异常的寂静中,而死亡随时可能撕开一切,这种情况只会让人更加不安。 “嗯,嗯,喂?” 但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中年男人清嗓子的声音。 柯林被声音吓了一跳。他猛然回头寻找声源,结果发现竟然来自波尔。 如果不是已经习惯了死人开口说话,他几乎以为波尔复活了。 而且那并非波尔的声音,语调也悠然得不符合此地的氛围,不像发自尸体的嘴,而像是赛马场上朋友之间的闲谈。 “其实在一周前的那场剑术课上,我受了一点小伤。” 那个声音说着牛马不相及的话。柯林却因此怔住,但很快他理解了前后的一切,然后,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这一次他真的被恐惧淹没了,所以极少发自真心地,露出了一个死里逃生的笑容。 “虽然只是一点擦伤而已,这让我怀疑自己的机体已经衰老,时间,怎么都不可能挽回了。” 柯林想要开口答复,却被那个声音制止了: “不要发出声音,也不要回答我。”他说: “这已经是我们第二次通话,却是我第一次开口向你说话。” “因为那种过早约定的通话,一般是不安全的。所以,这次我临时用了下第九局的玩具。” “很抱歉一周来都没有答复,我耽搁了会。因为事关重大,需要考证查验的事情太多了。” “但在波尔死去的那一刻,答案终于敲定了。所以现在我可以告诉你。” “我接受了。” 不知身处何处的大公,如此说道。 柯林用力握紧右拳,抬到胸前,以此抑制亢奋的心情。因为他知道获得这个答复后,很多问题都将得以解决。 他想向波尔的尸体走近一些,但就在刚刚抬起一只脚的时候。大公又接着说道: “嗯,不要再弄出一点声音了,‘中尉’。” “有人正沿着声音定位你呢。” 第七十二章 不可替代的人 “有人正沿着声音定位你呢。” 大公这句冷不丁的提醒,让柯林刚迈出的脚步僵在了半空中,接着缓慢无声地放回到原位。 仿佛能感觉到背上的寒毛在一根根立起,片刻的寂静中,全身已布满冷汗。 正如猜测的那样,第九局的人已经到达了这里。 但自己却陷入了一个误区,以为他们和以往遇到的巫师那样,必须亲自露面。 将脚跟放稳之后,后怕才涌上心头。在这不经意间,自己又一次从死亡的边缘悄然滑过。 “当然也没什么,只是免得擦枪走火而已。” 大公的声音不在意地说: “因为他们大概还需要一点时间,用来理解这里发生了什么。” ………… 正如大公说的那样,现在的歌蒂还没有弄明白现状。 五十米外的屋顶上,她仍在侧耳倾听。但是对于尸体口中没头没脑的话语,歌蒂并没有感到多么震惊。 因为,她从没听见过大公的声音。 至于为什么波尔身上的仪式会被人调用,歌蒂的第一反应是施塔德局内有竞争者在干扰自己。 利用禁酒令攫取利润,目前还只是施塔德局一部分高层的自作主张。 第九局有些人员没法参与进来,就处处阻挠他们。 可恨的是,经过那人的提醒,中尉也开始警惕地不再发出声音。她一时很难再聚焦到对方的位置。 “为什么死者私语会自己发动……” 通讯器的另一头,协助者也陷入了疑惑。 数年职业生涯里,他曾与无数异常打过交道,却没遇到过自己这边的仪式出问题的情形。 短暂的错乱后,他立刻冷静下来说道: “稍微待命一会,可能是局里其他人有动作。我马上去让上面的人……” “不必了。” 歌蒂闭着眼睛打断了协助者的话,此刻,她精练的意图正在重新聚焦。无意中,舌尖舔过细白的犬牙: “现在我就可以把问题解决掉。” 即使中尉不再发出一丝声音,他最后的位置还残留在歌蒂的脑海里。 将意图聚焦于记忆中的幻觉,只是稍微需要辅以一点想象力而已。 意图描摹着下一刻,他被黑莲之心吞没。 静穆而柔嫩的黑莲缓缓挤开眼球,从中尉的眼眶中绽放而出。但那只是温和的表象。就像感染孢子的肥白幼虫,作为宿主仍保留着完好的形体,但是等到纤细不起眼的菌丝从它口中探出时候,其实内在已被侵蚀殆尽。 想象足够鲜明,聚焦已经完成。 歌蒂的拇指缓缓拨动扳机上的刻度盘,在搭牙与齿轮敲击的哒哒声中,进行着最后的调整。 因为无需隐蔽,所以第九局的仪式扳机从不伪装成生活用品,形状像握把,狰狞得像武器,却可以让使用者的意图最清晰地表达到仪式中。 接着她毫无犹豫地,扣下扳机。 但意图却从仪式上剥落下来,手感明显不对,她以为是自己的失误,皱了皱眉头。 “歌蒂……” 这时在通讯器中,传来了协助者迷惘而不安的声音: “情况真的不对劲,就在刚才……” 略微失真的声音中,仍能听出协助者的喉头滑动了一下: “……你从第九局的公共阵地中被除名了。” 我?除名? 歌蒂看着自己手中的仪式扳机,茫然地从屋顶上站起来。这时通讯器中传来了白噪音,然后,她熟悉的上级接了进来。 “别留在那了,先回来吧。”那个声音说道。 那个人的名字是恩斯特,第九局在施塔德的一名高层。某种意义上,他是施塔德私酒市场的另一位缔造者。 “为什么?”歌蒂不理解地问:“莱昂还没死,我们还有机会……” “局势已经变了。” 恩斯特向来野心勃勃,但是此时,他的声音里却仿佛透着无限疲倦: “经过莱纳斯那件事,我们确实争取到了大公的注意力。”恩斯特说: “没错,这是我们一直在等的消息。但是,有谁能想象这种事吗。” 他似乎在笑,但语气却无比苦涩: “堂堂一国大公……竟然准备,亲自涉足这种脏活。” ………… “三分钟,应该足够他们理解形势了。” 毕竟每年那么多经费,也不是白白给的。 大公的声音柔和地说: “所以你大概已经安全了。” 在措辞上有所保留,但大公却完全是一副笃定的语气。柯林还是先扯下身上已经破碎的大衣,远远地丢了出去。 大衣落在地上发出类似肢体摩挲的声音,柯林静静等待一会,确认了安全。 他松了一口气,继续动手搬开莱昂身上的杂物堆。 “为什么会选择我?” 柯林一边抬起断裂的木板,一边向大公问道。 实际上对于一周前的那通电话,他并没有抱太多希望,所以现在多少有些诧异: “我要价很高,但其实有很多人可以替代我。” “比如波尔或者莱昂,控制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可以接手施塔德机构。”他说: “就算没有我,这个组织也会良好地运行下去。” “施塔德机构?” 大公有些意外地哑然失笑,仿佛没料到柯林会提这件事。 他沉吟了片刻,重新组织语言: “如果我要的只是一个施塔德的私酒利润,就不会特地来找你了,柯林。” “我说过在这一周需要查证很多东西,你觉得其中会有什么呢?” 你的底细,所作所为,以及最关键的,你的才能。 “我在通盘考虑,对每一枚棋子挑挑拣拣。而最后的结论是:无论是施塔德机构的成员,还是那条水下的运输路线,其实都可以找到代替品,只不过是麻烦的程度罢了。” “但是在这无数个因素中,只有一个无法更换。那就是你,柯林。人是一桩事业真正的核心,所以唯有你是不可替代的。” 大公说道: “一周前你对我描绘的远景,也只有你才可能实现。” 正在搬杂物的柯林停下脚步。可能一个人的眼光越长远,就懂得分清主次,不会想贪心地抓住一切。他忽然觉得作为合作者来说,大公似乎要比第九局强上一万倍。 但真的是那么简单吗? “当然,也许是要感谢下克雷吉。”大公说: “虽然那只是个与大局无关的,意外惊喜。” ………… 在三天前,克雷吉离开了密不透风的仓库。他蒙着厚厚的黑色眼布,海涅找了一辆四轮马车,载着他回到圣一神学院。 十多年前,神学院就像是克雷吉的领土。但如今他却有些害怕回到这里。但为了一些在心里徘徊不去的事,他最终还是决定回来一趟。 海涅直接让马车夫开进了学院内,这原本是绝不被允许的。在学院古典的主楼前停下后,海涅打开马车门,一边询问克雷吉的身体状况,一边小心将他搀扶了下来。 早在前一天晚上,有人特地找来厚厚的黑布绑在主楼一二层的窗帘上。看见克雷吉下了马车,那些黑布被逐一放下,虽然不是那么严密,但多少能缓解克雷吉的不适。 几个从克雷吉的时代就在这里工作的教员和神甫一直等在门厅,其中一人接过了海涅手中的红石灯。克雷吉摘下眼布,看见了神学院的现任院长,后者向他示意了一下,欢迎回来。老院长有些感慨地说。 暗淡的红光中,克雷就像一位君主在巡视自己的领土。 一边路过了几个年轻学生们,已经没人知道这个辛西里老头是谁,却也为他们的大费周章感到好奇。 才华的衰退总是最让人伤感,一行人刻意不聊往事,也没有人去问克雷吉研究的进展,就像不愿触及英雄未愈的伤痕。 这次克雷吉回到这里,只是为了再次与大公对话,谈一谈施塔德辛西里人的问题。 有人为此暗暗敬佩克雷吉,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最后和大公有些不愉快的过节。但现在克雷吉却愿意为了那些无关的同族们,选择向大公低头。 但这场谈话的结果,却让克雷吉有些意外。 原来柯林已经与大公有过一场对话,并且就目前糟糕的现状,拿出了完美的方案。 这场骚乱的根源,在于公国的成衣业正逐年走向凋敝。竞争来自西拿勒。它本身就盛产棉花,又处于中大陆人口最繁密的地区,而且劳力更廉价。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现任凡王已经将西拿勒整合进自己的势力范围。所以如今的它,反而比埃德蒙德公国更像同盟本土。 但就在这时候,禁酒令来了。 同盟方面和各教团要求各国必须布置大量的禁酒专员。但经济走向凋敝的公国,其实根本无力承担这笔支出。 “如果能拿出这笔钱,倒也正好解决施塔德这些失业者的去向。”大公对克雷吉说: “结果那小子就说……也许听起来有些好笑,但确实很有想象力,他说。”大公在压制着笑意: “——由他来养活这批人。” 一个私酒贩子,依靠向整个公国甚至同盟西南地区输入海外私酒。 来养活一到两万人规模的禁酒专员,消化掉所有的失业军人。 让威胁到辛西里人的不安定因素,直接从根源上消失。 (本章完) 第七十三章 接管与交易 再过七十多天,热年就将要结束了。 雌月逐渐远离太阳,地球将迎来连绵十年的“寒年”。 参照过去的历史,世界一旦进入寒年,就将开始灾祸不断,诸事不顺。 预言教难和西拿勒战争都爆发于寒年,圣王哀尔伽德在寒年病终。更遥远之前,尤迪尔各部族也是被刺骨寒潮驱赶着南下。 新历六三一年十一月,残酷的寒年还没有真正到来,却已经显现了某些前兆。同盟西南沿海,施塔德发生了大规模流血骚乱。 因为暴徒和抵抗者各自持有自动武器,在短短半天时间内,这场骚乱造成了近千平民伤亡。 这是一件让人很难接受的事,毕竟这里可不是喀瑜土邦,而是同盟本土。 发达的文明世界。 马里齐奥茫然地走在一片狼藉的马路上,临时路障上还冒着黑烟,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巷战。直到此时,哪怕自己曾处死过数十个人,马里齐奥还是很难相信,这个自己呆了一辈子的地方,竟然真的会变得像一片战场一样。 当交火真正发生的时候,原本拥挤的人群开始慌乱溃逃。马里齐奥所在的哨点有数十位“士兵”,他们是卡鲁索家族的精华,与十几个前职业军人发生交火,半个小时中死了二十多人。 对方留下了九具尸体,但现在马里齐奥发现,其中两具并无枪伤,死因不明。 可能就是这两个人的莫名死亡,让其他人丧失了继续交战的意志。 帮派分子们把尸体摆到一起,他们并不惧怕死亡,但这场骚乱的烈度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想。 对于整个南施塔德来说,这个哨点只是小小的角落。他们勉强取得了优势,那么在同一时刻,其他哨点又如何呢? 倾巢而出的卡鲁索家族,现在还剩几个青壮? 那些他们没法封锁的小径,又已经让多少暴徒进入了南施塔德? 没人敢继续想象下去。 马里齐奥跪在那些成员的尸体面前,狠狠地亲吻他们的致命伤,让牙齿染上鲜血。按照传统的礼仪,族长有义务为他们复仇,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但又能找谁复仇呢,安赫人吗? 哪怕他是五只手家族的总首领,此时也只能感到无力。 一位成员递给他手帕,让他擦拭嘴边淋漓的鲜血。但“大老板”却只是拿着手帕,茫然地望着街道的尽头。 “哗,哗,哗,哗……” 在这时候,远处传来了一片整齐的脚步声。 卡鲁索的成员们相互对望,各自看到了同伴眼中的绝望。但他们仍凝聚了战斗意志,咬牙回到了掩体后面。 因为他们没有退路,家人离这里,只相隔窄窄的一条街道。 只有马里齐奥皱眉望着远方,那些脚步声传来的方向。其中不光是脚步声,还有一些沉重车辆压过路面的声音,甚至,零星清脆的马蹄声。 那明显不是骚乱的人群。 马里齐奥想到了什么,渐渐地,他的眼中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这位一直带着图章戒指,仪表如拿勒皇帝般风光的“大老板”,此时却是满嘴血污,动作笨拙蹒跚地爬上了一个残损的路障。他站得不太稳,摇摇晃晃地向远处眺望。 而在他视线遥远的尽头,在列队前进的脚步声中,一位骑白马的军官就像从地平线一跃而出。隐约能看到橄榄绿的军服和钢盔,他手中细长的指挥刀,正反射着冷冷银光。 马里齐奥差点跌下路障,惊叫出声。总是不动声色的脸庞,一时因为不适应狂喜而显得很滑稽。 他在地上,手脚并用地把自己往后推,头也不回地朝诸人喊道: “快,咳咳,快把枪都收起来——” 他才说了一句,就因为喉咙的旧疾不停咳嗽。但马里齐奥强忍着不适,就像只公鸡一样,高高地吊着嗓子喊道: “是军,咳呕,是军队接管施塔德了!” ………… 只凭与柯林达成的合作,不至于让大公调动施塔德附近的驻军。 因为这些非法移民的死活,向来与他无关。 甚至不如说,他乐于见到这种局面。 也许施塔德的雇主们会欢迎难民,但是对埃德蒙德大公来说,这些无法融入当地又难以治理的社区,就像自己后背的一个个毒疮。 他仅仅是碍于人道原因和工厂主的游说,才不方便动手清理而已。 调动军队接管施塔德,这是克雷吉争取到的成果。 三天前,克雷吉与大公的通话。 “我不会一直揪着过去不放。” “但如果你现在想让我做什么,就应该付出相应的代价。”大公说: “说起来,已经快七年了?克雷吉?” 一点能让人有兴趣的东西都拿不出来吗? “……”克雷吉沉默,不知在思虑着什么。良久之后他才说: “有一条信息。” 仅仅一条信息,值得为它调动七千人?但听到这个答案,埃德蒙德大公却反而来了兴致。 克雷吉是了解自己的,既然他认为自己会接受,那么,可能就是真的值得。 “你说。” 大公没有很犹豫就做出了回答。 秘密一经说出就没法收回,所以大公的这个回答,等于已经接受了与克雷吉的交易。 “……我的家族,达洛佐家族世代痴迷研究夜民的一切,你是知道的。” 克雷吉缓缓地说道,有些抑制不住内心强烈的反感。开始不自觉地抓挠自己的臂弯,就像血液中开始涌现毒素: “所以伦茨他,我的胞弟,是为了夜民才去了西拿勒。” “那个王室向夜民做过许诺,如果最终能够复国,新王国可以给予他们一片合法生活的土地。” “所以很多夜民去了那里……” 克雷吉的呼吸紊乱起来,手指像是要折断般不断地纠缠在一起: “伦茨一直在追逐着他们,也去了西拿勒。” 犹豫不决地。 “所以在那几年,他,应该是有了新的进展。” “什么进展。” 大公丝毫不给克雷吉喘息的机会,紧逼着问了下去。 “我不确定。”克雷吉像是要窒息似的: “我不知道。” “几年前,我找到了一个自称是伦茨儿子的人。我看过他的检测报告,那些数字……极其异常。” “谁?” 大公的声音从通讯器中问。同时从他的那头,传来了一些失真的纸张翻动声,也许是他拿过了手边的什么材料: “柯林·达洛佐?” 大公试着确认。 克雷吉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然后猛然闭上。 却发现即使在闭眼后的黑暗中,似乎也仍有变形的光在侵蚀着自己,他发出了绝望的哀嚎声。 之后大公一直坐在通讯器前,耐心地等待着对面的回答。但除了一些不断的抓挠,椅腿与地面的碰撞声之外,对面的克雷吉没有再说一句话。 “好吧。”大公最后只能说。 他轻轻关上了高密级的通讯器,抠下背面安插的高品位红石,它已经变得灰白,完全报废。 大公思索一会,自言自语地说: “我们成交了。” (本章完). 第七十四章 清算,声名鹊起 从倒塌的屋顶中可以看见,夜色降临。十一月的雌月只剩一道惊心动魄的圆弧,因为表层大气也在漫射着光线,所以它的弧线比子月更优美。 幸运的是,发生战斗的这一带早已荒废,所以没人注意到废旧屋宅的莫名倒塌,也没人注意到连续一整天的异常响动。 在几个小时的战斗和劳作后,柯林的额头和手臂上已经满是汗水。 在残缺雌月暗淡的光华下,他撬开了一块厚重的木板,咬着牙扭转到一边放下。 沉重的木板之间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这就是最后一块了,坍塌落体上被清理出了一个洞口,莱昂的躯干和脸庞从中露了出来。 柯林松了口气,转身背靠在那些堆积物上,喘气休息。 片刻后,他起身走到一旁,捡起丢在地上的枪。 一拿到手里,通过重量就知道弹巢已经空了。柯林伸手在满是汗水的衣服袋子里摸了摸,捏出几颗满是汗水的子弹。 双手因为刚刚干过重活,发力不是很稳。在柯林哆哆嗦嗦地把子弹插入弹巢里的时候,莱昂正在意识模糊地低声痛哼。他的双腿刚被重物碾压骨折,而柯林搬开那些木板,又给他造成了二次创伤。 柯林让持枪的右臂垂落着,又回到莱昂面前。莱昂倒在杂物之间,满身都是大小的伤痕,被缚在身后的双手还没有解开。 “我……对不起,中尉。”莱昂艰难地说道。 “不。”柯林说:“我不怪你。” “那个孩子。”莱昂说: “还住在我家的阁楼里。” 柯林以为他说的是那个通风报信的孩子。 “嗯,我会处理的。” “不是……”莱昂似乎还想说什么。 柯林低垂着的手扣动了扳机,他没有低头看莱昂的脸,枪声毫无停顿地响了三次。 莱昂的身体微微抽搐着,几道血液从他的额头流到脸上,夜色中,这栋塌了半边的废宅彻底安静下去。 也许已经没必要再杀他。因为局势逆转,莱昂不可能再威胁到自己的地位。 但是这一次,柯林却还是这么做了。 他学会了根除隐患,哪怕是那些不太够格的隐患。 柯林看了眼在不远处躺了一天的希尔佩特,灯女依然没有醒来的迹象。 他叹了一口气,瘫软地坐倒在地上,开始头疼怎么把人带回去。 ………… 在这场骚乱之后,施塔德经历了五天的军管时期。 军人和警探们进入贫民窟里收缴武器,结果搜出了海量的枪械。而五只手帮派早已习惯了这种突击搜查,他们游刃有余地把武器掩藏到秘密仓库,几乎没有受到什么损失。 骚乱结束的当晚,有一千五百余人被捕,其中七百人是从拿勒回来的军人,一百人是辛西里的帮派成员。 实际的犯罪人数远不止于此,但是现在,施塔德每座监狱中的每个房间都已经塞满了人,已经到了收容的上限。 而作为骚乱真正的幕后推手,“波尔兄弟会”也第一次通过各报纸曝光在公众的视野中。 但是警探们最终却只抓获了兄弟会的七位成员。 不是办案的人无能,而是兄弟会中的大多数人,早已经在骚乱中原因不明地丧命了。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着邪门。本来活着的人无缘无故地死去,而本来已经死去的人,却又平白无故地复活了。 骚乱接近平息时人们才发现,海因里希中尉竟依然活着。在傍晚时分他在众人面前露面,召回了所有参与骚乱的成员,并且予以重罚。 当天有五个核心成员被处死,其余人要么被逐出机构,要么下放到组织的外围。 罪名是:有意散布中尉被刺杀的谣言。 “你们说,自己亲眼看到我被辛西里人刺杀。” 当着所有人的面,柯林冰冷地向他们质问道: “那么我倒是想知道,有谁能更确切地说出时间和地点吗?” 没人能回答上来。 毕竟,他们也是通过其他渠道获得的消息。 如果不是歌蒂弄出了差错,这本该是一条“真实”的信息。 因为这个失误,柯林获得了发难的借口:质疑这批人与真正的刺杀者有联络,意图越过真正的中尉,执掌施塔德机构。 借助这一机会,他开始清理组织中潜藏已久的隐患。根据班尼迪克特提供的名单,柯林揪出那些早前就和波尔兄弟会有联络的人,然后逐一进行清算。 随着他凌厉冷血的手段,组织内的种族情绪也被压制下去。不少人本来已经明白过来,自己是被煽动利用了。经历过这充满欺骗和死亡的风波后,大多数摇摆不定的人,又开始倾向于先安稳赚自己的钱,打理好来之不易的生活,再考虑其他。 或者再也不考虑。 建立施塔德机构的过程中已经流了太多的血,又为什么要为那些虚幻的情绪和“尊严”,去毁掉已经拥有的一切呢? 迅速冷静下来的人群孤立了少部分狂热者,还有那些彻底没法从创伤中走出来的人。柯林没有再对这些可悲又可怜的人抱多少同情,冷酷地抛弃,甚至处决了他们。 这批人大部分不堪大用,没有在机构里经手过太多关键事务。 否则为了保守秘密,就必须全部处死。 恐怖高压的氛围笼罩着这个组织,每天都有人在秘密仓库里被处死,中尉严令,再也不会放任成员私自行动。他发现那些望向自己的狂热的眼神中,渐渐染上了恐惧的色彩。 经过一周左右的重新整理,这个组织终于前所未有地,被牢固掌控在中尉本人手中。 柯林无意中以另一种形式摘下了“面具”,当他用近乎铁血的手腕维护自己的地位时,人格反而因此显得鲜明具体起来。原来,海因里希也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而不是在道德和能力上双重完美的神。 从神变成人,自然就会失去一些狂热的崇拜,失去这个名字所承担的象征,但他也从此不再是空洞的符号,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首领。 柯林终于将“中尉”彻底吞噬,成为这个组织的真正主宰。 ………… 相映成趣的是,在南施塔德的辛西里帮派之间,“男子汉”柯林的声望又一次被抬升,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根据“大老板”马里齐奥本人的说法,代表所有辛西里人与达纳罗高层谈判的人其实并不是他,而是年轻的柯林。 另一方面,也正是柯林的伯父克雷吉动用自己的影响力,才让埃德蒙德大公亲自对这一事件表态。 他们的努力使得军队在最后关头介入,阻止这场骚乱演变成更可怕的惨剧。 达洛佐家族,受诅咒又受祝福的血脉,作为最古老的辛西里裔移民却凋零得只剩两人。但原来哪怕只剩两人,他们也没有衰微下去。你看,辛西里人的大难一来,这个家族就再一次回到人们的视野。 柯林本人更是创造了白都电影般的传奇。他潜伏于旧城,为卡鲁索家族的反击提供情报,数十位兄弟会成员间接死在他的手中。而在骚乱发生的时刻,他早已孤身一人深入兄弟会组织,实施了精确迅捷的斩首。 柯林亲手杀死了波尔,那个像狮子一样的兄弟会老首领。在骚乱的当天,“男子汉”就为数百个辛西里亡魂报了血仇。 无数人因此还相信着,那些无缘无故死去的兄弟会成员也必然和柯林有关,比如说在事前,他明智地使用了某种毒药。 细数这些功绩,他在这次事件中足以和马里齐奥并列,又因为更有话题性,风头甚至还要压过卡鲁索的“大老板”。 所以如今在“难民一代”中,已经没有人能匹敌“男子汉”身上的光环。有些人甚至在说,恐怕“老朋友”卢卡能快速崛起,大部分原因也是沾到了柯林的光。 不用说,这都是马里齐奥散布的消息。 因为也只有他清楚这些事实。 对于柯林的风光渐渐压过自己,他似乎并没有表现出不满,相反,还在有意推波助澜。 那么这位五只手的“大老板”,如今又在考虑着什么呢? 第七十五章 继承者,血脉 马里齐奥名下有若干庄园,最近为了现金卖掉了几处,其中就包括他最得意的一座。 也就是曾经召开五只手会议的场所。 两周后正式转手,他们要在那之前离开。 柯林坐在主建筑大厅的沙发里,望着庭院里那些观赏用的果树。这样的庄园需要不少人料理,泳池中的喷泉已经关闭,几天的功夫,上面已经飘了不少落叶。 上一次他来到这里时,还只是卢卡身边的一位无名小卒,五只手的任何一位族长对他来说都是需要仰望的人物。而现在,他已经与马里齐奥平起平坐。甚至手中的权势还要隐约超过对方。 佣人们来来去去,仍在清理庄园主楼中的陈设。那些名家画像,雕塑以及来自异国的纪念品。马里齐奥花了几十年精心安放他们,就像布置私人博物馆。所以光是小心拆出来装箱封存,也需要耗费上几天时间。 面对与自己地位持平的柯林,“大老板”反而松弛了下来。佣人们在忙碌,他却突发奇想地喊来了自己的孩子,在对方不解的视线中,伸手解开了他的鞋带。 半个小时后。 “还是学不会吗?系个鞋带。” 马里齐奥抱怨着,眼神和脸上却带着笑意。 “这头到那头,那头到这头……哎呀。” 那孩子和马里齐奥很像,微胖,穿着小巧的黑皮鞋,长长的鞋带是散开的,他已经埋头系了很久。肥嫩的手指上还没发育出足够的肌肉,动作非常笨拙。 马里齐奥很少留意这个孩子,只是隐约记得他不会系鞋带,没想到几年过去了,还是学不会。 “不久他自己就会了,也不用现在着急。”柯林说: “没有哪个成年人不会系鞋带吧?学会只是时间的问题。” 这本来是一句无心的安慰话语,却令马里齐奥沉默下来。 “是啊,只是时间的问题。”他没什么表情地说。 却也是最无解的问题。 马里齐奥成婚太晚,所以孩子还很年幼。 原以为自己有充足的时间,去等待他慢慢成长,直到成为一个合格的族长,再将卡鲁索家族交到他的手上。 但现在看来,已经来不及了。 卡鲁索家族在这次骚乱中承担了最多的损失,无论人员还是财物。急速衰落到了和第二席的巴拉因近似的程度。 尤其是“士兵”阶层,他们分布在数十个哨点和职业军人交火,最后只有十余个守了下来,其他的都死伤过半,在溃逃途中又被进一步屠杀,减员达到七成。 更致命的是,马里齐奥耗空了手上的现金,能卖的都卖了,只剩一些短时间没法出手的资产。 显得像一块肥硕又迟缓的肉。 可以预见的是,卡鲁索家族已经没有宽裕的实力,去等待族长的孩子长大成人了。 因为其他家族绝不会放任它缓缓衰弱下去,而是会乘它还剩有一些价值的时候一拥而上,清算旧债。 “柯林……” 马里齐奥望着正在和鞋带鼓劲的年幼孩子,若有所思: “如果以我的名望,配合你的实力,你有兴趣……” 他在沙发上挪动了一下身体: “成为南施塔德的下一任‘大老板’吗?” 马里齐奥正值壮年,却已经在考虑退路。 柯林收起笑容,认真起来。他侧首短暂地思索这个问题。 然后缓慢地摇头。 没有。 “如果卡鲁索内部没有合适的继承者,也许卢卡比我更合适。”柯林拒绝说。 大老板并未因此失望,因为,没有什么大事是能一次谈妥的。在他理解中,任何帮派分子都不会拒绝这个位置。 尤其是像柯林这样野心勃勃的年轻人。 所以马里齐奥笑了笑,不着痕迹地带过了这个话题。 但是最后,柯林也没有再做出什么答复,只说需要考虑一下。然后他们又闲聊几句,柯林就起身道别,离开了大厅。 ………… 轿车拐出马里齐奥的庄园,柯林坐在后排,静静地望着窗外。 在这场骚乱中,马里齐奥是把自己从头看到尾的。可是结果,他还是低估了自己的扩张速度。 柯林已经没必要再蹚这趟混水,不仅因为四十万奥里即将到位。也是因为他的视线,早已望向更为遥远的方向。 由自己提供资金的禁酒局很快就会建立起来,而这意味着,自己拿到了一张无形的许可证,即将成为这个国家唯一的特许商人。 整个公国的私酒利润,其实已经是囊中之物。 “大老板”可以实际统治数万辛西里移民,听起来确实威风,但柯林已经很难再抱有兴趣。 组织又将迎来扩张,又有大量的细节需要调整。 所以他也实在没什么多余的心思,能放在这小小的南施塔德了。 ………… 经过一段时间的修缮,达洛佐家祖宅屋顶上的破洞已经请人补上了。 同时一二层的窗户也被震坏了一些,还有掉到房屋内部的屋顶残骸没清理,在一切被安置妥当之前,克雷吉还不方便回到这里。 但柯林已经早早地住回到这里,他有顶层的小阁楼就够了。 又一次回到熟悉的书桌前,明明只过了不到一个月,柯林却感觉有些物是人非。他扫了一眼钉在墙上的施塔德地图,上面秘密麻麻的两色标记,分别标注着他和北部组织的地盘。 现在,所有的标记都已经属于自己。 柯林小心地将它撕扯下来,因为施塔德市内地图已经没有用处。 也许,是时候买幅同盟地图了。 稍作整理之后,柯林回到了过去的习惯,巫术研习。他先坐在椅子进行了为时半个小时的冥想,将自己调整到零的频率。 在与波尔的战斗中他注意到,自己对“归零”的把握还远远不够。 不然也就不会被锁死在青星天的频率深度。 另外,这些天他也一直在思索着,那些被激发物牵引出来的“血脉力量”,究竟是什么。 在最初不到千分之一秒的时间里,“血脉力量”同化掉了周围的所有灵素,但这还不是结束,因为新生的血脉力量在继续着这个进程,不断将其他任何形式的灵素同化。从最终的效果来看,也许一秒内就复制了一千次以上,所以,才产生了那肉眼难以看清的蔓延效果,让一切显得像是同时完成。 照此推算,这就是一场瞬间发生的指数爆炸。 柯林曾见过类似情形,那就是“质解术”,以及歌蒂在与旧城雄鹰的对阵中曾使用的手法。它们都可以被归类为“灵素破解”,也就是对某种灵素结构解析后,进行针对性破坏。 但那仅仅是破坏而已,不至于将对象同化。 哪怕不考虑这层差异,世上也没有任何灵素破解能像他的血脉力量这样,无差别对任何形式的灵素生效。它同化了生命丰饶,途经红石流入的杂质灵素,穿梭魔,甚至是暂时物结化的银身像,以及那沸腾冒渎之火。 没有显现出任何针对性,根本就是来者不拒。 早前柯林已经用前世知识对“血脉力量”做过分析,猜测“血脉”只是一种误导的命名,它实际与生理遗传没有关系。 又因为它在分布上呈现明显的地域特点,推测它可能源于内心深处的文化认同。 “某种从内心深处被撬下的力量。” 柯林自言自语着,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似乎又能联想到什么。 那就是“唤醒内神之路”。 同时两者又有差别。 唤醒内神显然更强调“个体”,血脉力量则强调“群体”。 没有两个人会拥有相同的“内神”,而血脉力量,却似乎以族群特征的形式出现。 意识——内神——血脉。 对于这种三者的关系,柯林忽然想起了前世卡尔?荣格的学说。 意识——个体无意识——集体无意识。 如果说“意识”是露出海面的岛屿,“个体无意识”是岛屿周围的海洋。 那么“集体无意识”,就是海床上沉积顽固的远古淤泥。 这一理论未必正确,也不一定能在这个世界通用,却大致符合柯林所面临的情况。所以,他决定暂且沿着这个思路考虑下去。 虽然目前血脉力量表现的性质,还看不到“无意识原型”的痕迹。 集体无意识,用荣格本人的话来说,是一种“……极少变化和差异的史前社会生活经验的回声” 无论它是否具有遗传性,是先天还是后天形成,它与一个群体从史前到当下无数代的印象沉积脱不了关系,并且,个体会与自己的祖先大体保持一致。 那么,柯林究竟又属于哪个群体呢。 是这一世父系或母系血脉的始祖? 还是前一世地球的祖先? 第一百零一章 文明圈崩溃 “你知道的,我没牵连切斯塔洛的任何成员。”柯林说道。 一直遵守着那一夜的约定。 没有为卢卡带去风险。哪怕马里齐奥起疑心的时候,也是自己出面担下了一切。 “所以,我可以问心无愧。”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柯林忽然想起了地下酒吧里,那位受自己设计而死的枪手。 不,已经没必要为此不安了。他压下这一瞬闪过的记忆。 “我不会向卢卡主动进攻。但万一他想要我的命,我也不会留下余地。”柯林说: “如果他真的准备利用你,也就说明他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卢卡了,不是吗?” 里卡多思索了一会,缓缓点头: “这件事我不会帮你。可如果卢卡真的不择手段,我当然也不会站在他那边。” “这就够了。”柯林轻轻叹气,顿了一会后又说: “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 “什么?” “是关于那家修道院学校,我知道你在那呆的时间并不长,但是。”柯林问说: “对于那时发生过的事,你还记得些什么吗?” …… …… 听过南希的解释之后,柯林没有简单地相信她所说的一切,而是继续留意着这件事的后续,要求掌握丽莎的去向。这是为了确保这个无辜女孩的安全,也是为了刺探这座城市中最普遍,又最不为人知的隐秘。更新最快的72文学网w~w~w.7~2~w~~o~m 柯林的身上交织着太多上层人物的利益,而这就是最有力的护身符,所以南希方面非但不能轻易将他抹去,反而要接受他的一些要求。 这样的情形并不罕见。如果是某些大人物的子女出现异常时,处理起来总是会麻烦许多。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教团已经对这种情况形成了相当成熟的方案……任何秘密都是可以分层的,总有些部分可以有限地开放出来,自圆其说,消除相关者的疑虑,甚至争取到他们的配合。 初始频率偏移表现,总是会被误认为是某种精神疾病,而且它无法通过正常方法治愈。所以相关者往往会陷入一种求助无门的境地。这时教团的介入也不完全是对异类的镇压和迫害,甚至,有时它更像是一根救命的绳索,被相关者欣然接受。 在和柯林歌蒂撞上之后,南希带走了。而寒鸦猎团用于安置她的设施,是一个令柯林感到意外熟悉的地方。 方济修道院学校。 也就是季丽安和艾蕾娜曾呆过的地方。 他曾听里卡多和季丽安无数次提起这里,却从未亲眼见过。 教团新鲜血液的培养机构,竟同时也是为这些异类而造的收容所。 一堵废弃的矮墙旁,柯林站在浓密的金合欢树荫下,远远地看着坐在门廊台阶上的丽莎。据说她已经醒来三天,看起来似乎也接受了这里的生活,现在正百般无聊地用脚趾夹起地上小石头,一颗颗地往不远处的空罐头里丢去。 时不时有几个防护严实的护理人员过来照看她,询问着什么,并且往一个本子上记下一些东西。 柯林只是看了几分钟就收回视线。在丽莎注意到这边之前,他默默地退回到了废弃矮墙之后。在那里,南希正抱着胸背靠墙壁养神。听见柯林在往回走的脚步声,她就重新睁开了眼睛。 “……这个孩子的情况还不错,除了稍微有点营养不良。”仿佛知道柯林会问什么,南希先开口说道。 “但只是暂时的?”柯林说。 南希笑了笑: “这没人说得准。” 修道院坐落在一小片开阔的山丘上。风忽然有些大,吹起了南希和柯林的黑色发梢。离他们不远处就是修院的主体建筑,古旧砖石仿佛与裸露的岩石融为一体,钟楼和五道尖顶向上挑出,直刺苍蓝的天空。 “这里比我想象中要小。”柯林四处看看后说。 以修院来说已经有着很大规模,但怎么看都不像是收留上万个异常人员的地方。 “因为他们来得快,去得也快。”南希说:“大部分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 “她也很快就会有结果吗?” “大概,就这几周的事了。”南希说: “如果真的不行,也许我们就得做一些……神经外科的手术。” 比如切除大脑的某个部位。 但有必要这样吗?柯林心想。 “放任不管会怎么样?” “……你不会想看到的。” “但我必须知道。” 南希叹了口气。说: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灵素质解的情景。但就然你和第九局来往这么多,那就当是见过吧。” “一半左右的人会消失。” “不是有人杀了他们,而是字面意义上的消失。过程和质解非常相似,猜测是发生在灵素层面的自燃。但不会破坏任何东西,就连衣物和饰品都会完整留下。” 柯林皱了皱眉,感觉到了其中的违和感。 他们沿着矮墙边行走,南希继续说了下去: “一般认为灵素在物结后就会趋于稳定,除非是巫师那种不完整的物结,否则这个过程是不可逆的,理应是不可逆的,所以世上的物质只会增多不会减少。” “但是一部分异常人员所拥有的物质,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消失了。” 不可视灵素的永恒流溢,也许并不像一些记载中描述的那么完美。 “但这也许是最好的一种结果。”南希说: “消失得干干净净,什么都不会留下。如果患这种病的人都能这样干脆地消失,也许我们就不必这么幸苦了。” “第二种情况是消失得不完全,剩下了某种残留物。”南希说: “残物,你能很明显地感觉到原本的什么东西已经离开了,只残留下一些没有人形的,失控的物质在地上徘徊……或者,也可以简单地当作怪物。” “一般会导致一些伤亡,但其实这也没那么糟。” “更危险的情况,今天的我们可能很难想象。” 南希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让人不得不更紧张地去听。 “也许背景频率的污染和整体扬升最终会毁掉一切,但它毕竟是慢性积累的,不至于让人恐慌。就像有人预言说几百年后我们的世界就会坠入太阳,但大多数人都相信自己有生之年见不到那一刻,所以都不会担心什么。” “但是本世纪的考古和对异乡文明的研究结果,证明了个体的偏移有时会带来极为剧烈的结果。” “仅仅距离我们两百年左右,在尤迪尔部族所居的北地,有一个个体的频率偏移……或者内神修习者称为觉醒,释放出的力量,曾经将一个五到七千人规模的大型聚居点完全毁灭。” “尤迪尔人游牧而居,彼此之间联络不多。所以这件事没有任何记载,我们找到那里的遗迹,才还原出了这件事的原貌。” “但个体的力量可能远远不止于此。” 南希稍微顿了一下,眼神变得复杂起来。她望向太阳升起的方向,继续说了下去: “他们在原型界的一些新发现是。距今不到2000年左右,某个人,甚至可能是普通人的频率偏移……”她的声音依然平淡,但隐约可以听出其中的颤抖:72文学网首发 “结果却可能在原型界,永远地抹掉了十到二十个镜像。” “因为镜像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甚至已经无法得知它们是原本是什么……但是十到二十个镜像的消失,足以导致一整系镜像丛,包括与它们有关的所有法术弦的失能。” “他们猜测这个事件最可能发生在已经毁灭的东陆,我们知之甚少的那个世界。” 或者说,夜民最可能的故乡。 “一个人,仅仅是他的觉醒……就导致了整个文明圈的崩溃。” 第七十七章 接手圣所 即使在青星天的深度中,柯林所见的三十二区依然是建立在平面上的牢笼。 一片既开放又封闭的荒野。 但这次,金属笼不再是空荡荡的。因为随着感知力的提升,柯林得以察觉到被关在囚笼中无形的,还没经过成像的存在。 难以分辨的声音缭绕在耳畔,他不作理会地前进,没有鲁莽地去为它们成像,因为建立联系本身是一件危险的事。 有些轻车熟路地,他在铁质栅栏隔出的甬道中前行。或者本质上,是在各频率上小幅度地跃动。 囚笼上方的天空,依然是一片漫无边际的血红色。 柯林在行走中一直默数着心跳,令自己维持着一定的时间感。以免不经意在虚界中停留过久,进而陷入意识动荡,丧失掉归零回到现实的能力。 一百二十分钟,是他给自己划下的安全线。一百二十分钟之内无论能不能找到滞留在这里的希尔佩特,他都必须回归现实。 当内心默数到六十七的时候,他又一次来到那位亡者的牢房前。发现原本的锁具已经被破坏,掉落在地上。 沉重的铸铁房门半开着,指尖一触,生锈的转轴就发出了沉重的吱呀声,缓缓敞开,它的实质比幻象看起来要轻盈得多。 柯林朝那面镶嵌着大量铁链的笼壁望去。在青星天的频率深度上,他与古老的亡者再次相遇。 赤二星天,雌月天,青星天。亡者在下沉之路上漫行,一层层地弥散在这些频率上,也许她曾经强大过,但现在却只是显得很臃肿,一具肿胀的尸体,因为她在更遥远的古代就已经死了。 柯林隐约觉得,亡者是从更深的频率向下蔓延的。 青星天上,她的形象还维持着柯林初见的轮廓。侧坐在满是污秽的地面上,长发垂落,手臂如双翅般被贯穿垂吊着。 以及刺入心口,又被什么东西锯断的木桩。 但是现在,在原来的轮廓上又多了两种细节。 她的侧腹上多了一道新伤口,深得触及内脏,应该是希尔佩特的战果。从中流出的血液似乎是新鲜的,或者,至少还在流动。 另外在她袒露的皮肤上,柯林第一次看见那些漆黑的缝合痕迹。它们分布在手臂,腿部,甚至纤细的脖颈上。缝合者的针法非常精细,从而,让它们显得不像伤疤,而像一长串尖锐菱形穿成的项链,仿照扑克中的第三种花色。 如果不是菱形附近的皮肤微微下陷,恐怕柯林会误以为,那只是某种美丽而诡异的纹身,甚至,皮肤上天然的斑纹。 在锁链细碎的碰撞声中,亡者如往常那样微微抬起脸庞,表情没有变化,口中也没有言语。但柯林能看出她对自己并无戒备。 毕竟在不久前,他来过这里数十次,向她询问信息。 除了那个死后世界的问题,毫无其他成果。 “但这次,你的旧主人已经死去。”柯林说: “哪怕我就是杀死他的人,本该是你的仇敌,你也会转头来侍奉我吗?” 亡者轻启嘴唇,用她一贯没有迟疑,也没有波澜的声音。 “是的。” “与主人的约定已经消失,所以此身不会再拒绝,只要您愿意的话。” 她就像是没有自己的尊严,也从未表现出羞耻或抗拒。正如以前柯林向她许诺自由的时候,没有流露任何向往。 所谓“永远只侍奉一位主人”,没说对象具体是谁。所以“一位主人”仅仅是泛指,而不是特指。 也许不把她当作人类,反而比较容易接受。 甚至作为仆人来说,这样的会更让主人轻松。 “那么就来立约吧。”柯林说。 延续她与波尔之间的约定,收服这处残存的圣所。 “是。”亡者轻轻地回答说。 随着她的话语落下,柯林的意识出现波动,在心之壳的大量缝隙之中,悄然又伸入了一条连接。 立约的过程比想象中朴素,因为那些内容庞杂的誓言早已被写下,现在,只是修改了指向而已。 柯林发现与她的立约分别进行了两次。除了兄弟会将她作为“圣所中枢”以外。亡者的身上天然还带着另一重誓言,内容相比前者显得极为简单,仅仅是:无条件侍奉主人。就像从一开始,她就是作为仆人被制造出来的。 可惜以亡者目前失活的状态,除了作为圣所中枢,似乎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了。 至少,波尔到死也没让她派上用场。 八百零四。 订立约定后,柯林默数的次数也超过了八百。时间差不多已经过去十分钟。 但是迷失虚界的灯女却并不在这里。 “一周前有个人入侵了圣所。”柯林问说: “她去了哪里?” 目前还顾不上其他的事情,所以柯林向亡者询问的第一件事,不是关于亡者的过去,也不是地狱三十六区的演变,而是灯女的下落。 “……一周?” 亡者困惑地反问,然后柯林才想起来,在虚界中很难拥有明确的时间感。更何况在亡者的年代,也未必有一周为七天的概念。 “如果您是指那个刺伤此身的人。” 亡者并不呆板,她没有执着于这个疑问,而是沉静地回答说道: “那么她已经离开了这里。” 离开?柯林一怔,才意识到不是指灯女离开了虚界,而是离开了这个牢房。 “在刚才能感应到,她又回到了三十二区。” 亡者贴在笼壁上的手指动弹了一下,带起下方锁链的响动,说: “大概,是在那个方向。” 柯林望向亡者所指的方向,牢笼挡不住视线,那边是大厦般的坩埚,炽白的铁汁像一道瀑布流泻。 柯林简练地观察,记住几个方向的标记物后,准备向那边走去。 八百五十二。 “如果您很依赖乌尔柱的初约,在此应该给出一次提示。” 在柯林临走前,亡者又在他背后说道。 “古代乌尔柱的约定,比此身更古老,也比此身更破败。”亡者说道: “请小心,因为那些约定已不再稳固。” 第七十八章 现实重建 脉搏跳动七千四百零三次,大约也就是九十分钟后。 在巨大坩埚的瀑布下,柯林没有找到希尔佩特,但是希尔佩特找到了柯林。 明明正处于青星天,灯女身上的灵素却几乎与普通人无异。所以直到她接近至不足十米处时,柯林才察觉她的存在。 “多久了?”被困于此的希尔佩特直接问说。 “七天。” “是吗。”灯女若有所思地: “短了许多,我数到的明明是一百天呢。” 一百天?柯林哑然。 断开与现实的连接之后,时间感彻底错乱。 对于她本人的感官来说,灯女确实在这里呆了两个半月。但如果她本来已经意识动荡无法返回现实,那么这后续的整整一百天,足以让她的神智彻底溃散。 与柯林想象中不同的是,现在的灯女完全是清醒的,她游刃有余地在乌尔柱地狱中漫游,就仿佛是这里的新狱卒。 视野中分布的空间断面无处不在,它们是柯林成像不完整的产物,将这里分割得如同一个万花筒。 从中柯林看见了自己身上布满土偶般的裂痕。而灯女所展现的形象,则和现实几乎没有区别。 不,她似乎还变得更锋锐了。仅仅是看着希尔佩特,哪怕她并未佩剑,柯林依然感到了一丝尖锐的幻痛。 有一层薄雾从她身上被揭去了,就像以往那些飘忽朦胧的非人感,仅仅是她表面的伪装。 “我去附近逛了一圈……领略过古代乌尔柱的冥河,观赏了和巨塔上下相邻的奇观。”灯女说: “第九十七天,正在三十三区无聊细数燃烧的墓碑。那时我留意到你进了这片频率界限。所以向三十二区赶了过来。” 希尔佩特伸出一只手说: “现在,是时候领我回去了。” 带她回归现实,也是柯林来到这里的目的。 柯林仿佛很娴熟地握住了希尔佩特伸出的手。两分钟后,他开始感到有些尴尬。 因为两人只是面对面僵持了一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我该怎么做?” 片刻后,柯林不得不开口问道。虽然是跑下来救人,但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并不知道,怎么把一个滞留虚界的人带回现实。 希尔佩特侧头打量着他,仿佛第一次发觉捉弄别人是件有趣的事,尤其当对面是个正经好强的年轻人时。 “只需要一个契机。”灯女说道: “一个能让我想起现实的契机。” 希尔佩特之所以迷失在虚界,并非心智脆弱所致。而是因为她长期抑制自我,疏离生活,对“现实”的感受太过薄弱。 在这梦境般的深潜中,她轻而易举地丢失了对物质世界的印象。 所以现在,灯女需要一枚记忆的种子,来进行现实重建。 “有人说遗忘自己的初始点就等于死亡,进而沦为只在梦境中闪烁的幽灵。”灯女低头笑说: “那么现在,我大概已经死去了一百天。” “当如果这就是灯女的死后世界……也许还算不错。”说这句话时,希尔佩特的语气复杂。 如果向辛西里角度的虚界频率探索,会找到以前死去的灯女吗? 可惜,现实还有太多事等着她回去做。 “我们来交换吧。”灯女说道。 交换内心的成像结果。 形象中蕴含了坐标信息,而现实形象中也就包含物质界坐标。足以唤起那些暂时沉沦到内心深处的感受,进而完成现实重建。 “怎么做?” “精神导引。” 说话的同时,灯女握住了他的另一只手。柯林手上包覆的心之壳早已剥落,所以,希尔佩特直接触摸到了什么。 这不是肉体的接触,只是精神上的共振。 ……虽然听起来更私密,也更危险。 哪怕是以探索虚界为食物来源的第一类世系,一个学徒一辈子大多也只会经受两次精神导引: 在踏入旅途前接受“地图”,以及从旅途中归来时,向后辈交出自己一生积累的“地图”。 但是,柯林心想,灯女会不会因此从自己的内心中看见什么呢? “不需要担心那么多。” 似乎察觉到了柯林的犹豫,希尔佩特轻声低语: “我们仍会相互保留秘密,因为精神导引也不过是残次品。” “你想象中那种能让人们心灵相通的交流,其实永远不会出现。” 灯女缓缓说出了下一句话,但听不出她话中的情绪,不知她对这个事实是感到悲哀还是快慰: “因为他者的内心,是不亚于虚界的神秘。” 灯女被曾在意识动荡的状态下,浸泡在数百人份的丰饶之中,但这样也仅有一些破碎的感受渗漏。然后在下一刻,外来的情绪引起了紧张,它们就如握不住的流沙,在回忆中迅速褪色,被加工重组进了旧的心理意象中。 每个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不借用某种符号系统,例如语音表情和动作,则无法交换内心感受。 但一个人的内心,又绝不是只靠符号就能完全概括的东西。 我告诉某人我很“快乐”,哪怕他被我的快乐所感染,却也感受不到我本人的快乐。更新最快的72文学网w~w~w.7~2~w~~o~m 天才一秒钟就记住:().72文学 在“精神导引”的共振中传递的,同样只是抽象的符号以及符号之间的关系,而不是它们所代表的原始感受。 它不过是“导引”,因为只是通过无意义的符号,指挥着各人心中的成像。 柯林感到脚下的地面在旋转中上升,炽白铁汁的瀑流倒灌回了坩埚之中,然后封闭起来,石榴果肉般的牢房将之层层围绕,原来他们正位于一座巨塔的中心。 眼中的成像在重组,却仍是以他的回忆为原料。灯女心中更完整的成像方案,弥合了那些万花筒棱镜般的破口,使得这空间更合理地组织起来。 脉搏跳动九千一百次,也许心跳在刚才加速了,但也有一百多分钟。临近柯林给自己划定的安全线。 精神导引结束,柯林后退一步,却险些摔落。他发现自己正处于万丈高空,一座高塔的内部,脚下不过是几寸宽的边沿。高塔同时也是一座巨炉,无数道钢下落的铁汁如同素描的纵向排线,使得炉底显得更遥远。 此时希尔佩特仍闭着眼睛。柯林重构的只是这片频率,而她所重构的是整个现实世界,自然也会花费更多时间。 在重新成像的同时,柯林还在思考一件事。 如果这世上并不存在心灵直接沟通的技术,那么,正如“成像”只是一种妥协一样,安赫的体系中又将埋下一种隐患。 因为在关于虚界的问题上,没人能证明,学者各自口中的某个概念,真的是事实上的同一个概念。 视觉神经将不同频率电磁波,加工处理成我们所见的颜色。也许这同样是一种“成像”。 那么我眼中的红色和你眼中的红色,它们真的是同一种颜色吗? 这是个无法证明的问题,但在现实中似乎无伤大雅。因为随时可以越过内心感受,对客观的电磁波直接进行测量,进而让大家对某种颜色的定义保持一致。 但虚界中的事物,只能通过主观“成像”进行观测。如果无法直接交流内心感受,那么就连保持定义相同,也许都将成为一个无解的难题。 当柯林这样想的时候,希尔佩特也睁开了眼睛。 一时间,她似乎有些困惑,眨动着眼睛看向四周,不是很适应的样子。 但片刻后,她压下了不适感,转而对柯林说道: “我们回去吧。” 第七十九章 匿名作者 当时间临近两小时安全线,柯林的意识果然开始动荡,纷繁的杂念开始上涌,难以平复。不敢在这里久留,哪怕他对重组后的乌尔柱地狱正充满好奇。 更深入的探索就留给下一次吧。 在希尔佩特离开两分钟后,柯林也紧接着归零清空影响,返回了物质频率。 他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带有夹角的木制天花板,自己仍坐在阁楼的椅子上。 拉开窗帘看了一眼双月之间的角度,发现夜还不算深。抬起手表确认一眼时间,十一点三十分。 虽然在虚界中默数了将近一万次心跳(两小时),现实却仅仅过去了四十五分钟,相差近三倍。 但从灯女这周的经历来看,两界时差对她来说又相差十四倍。 如果在主观感受的差异下,连时间这种最普遍的参数都无法统一,那人们又该怎么去测量虚界中的各种运动呢。 柯林没有继续想下去。能够一次完成与亡者的立约,并且让希尔佩特成功脱困,这次虚界之行实在是顺利得出乎意料。 不过,虽然了结了两桩心事,现在等着他去做的事却依然很多。 而在柯林强烈的直觉中,所有事情中最重要的那件,就是尽快弄清楚自己的“血脉力量”。 从波尔的反应也能看出,自己在失去记忆之前,就已经与血脉力量有了很强的关联。 十年前,西拿勒王室在那场战争中取得了胜利,而伦茨·达洛佐却收获了失败。 尽管在那之前的八年间,各类报纸就已经登载过伦茨的数十次死讯,可他留下的最后一条消息,同样也是死讯。但柯林隐约觉得这一次是真的。 市立图书馆的档案室里,那份621年4月的报纸上说:伦茨所组建的游击队被剿灭,本人则被击毙于一条偏僻的溪谷中。 在这件事发生的一个月后,新的国王举行登基,西拿勒全境终于进入和平时期。 也许是因为失去了伦茨的保护,正是以他的败落为节点,柯林的记忆也遭到破坏。 而那个对自己设下封印的人,无论他是谁……“他”对自己这份力量究竟是抱着什么态度呢? 柯林忽然想到,如果“他”想要将这种力量抹除或者掩藏起来,为什么不直接杀死自己? 也许是“他”认为:就连死亡都不能解决这个问题。 超越物质界的视野,对整个世界来说,死亡只意味着从起始坐标上被驱逐。 而且如果自己死亡,那么那位被囚禁在心之壳下的“老师”,也将重新获得释放。 波尔曾提到过“跟着你的那东西”,大概就是指它吧。 想必在血脉力量和“老师”之中,至少有一个,是只能用封印来处理的问题。 或者两个都是。 但面对这样棘手的问题,“他”会仅仅设下封印,就天真地不留任何后手,任由自己夺回一切吗? 又如果他留下了预警机制,那么触发条件又会是什么呢? 无论是什么,着随着自己一步步成长,当年面临的危险随时有可能回来。 那就让他来吧。 ………… 柯林没有马上将克雷吉接回祖宅,除了房子还没有修整妥当之外,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 现在他书桌的一角,正摆着一个满是灰尘的皮箱。皮箱年代不明,表面早已因为老化变得皲裂不堪。但里面的手写笔记却完好地保全下来,有些页面粘连到了一起,但大部分还能分开,墨迹也大致清晰。 因为不久前在屋顶上发生的战斗,达洛佐的祖宅垮塌了一个大洞。柯林找来工人修整几乎被掩埋的第一层。结果在几天前,施工中出现了一个小插曲。 除了现有的两个地下室之外,有人又发现了一个小地窖,尺寸很小,应该只是用来放置工具或者酒桶的。 这种小地窖在辛西里式宅邸中是很常见的结构。但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它被人掩饰得很好,已经不知多久没有打开过。 如今却因为重物的砸落而裸露出来。 那只装有大量笔记的皮箱,就被掩藏在这地窖中。 柯林隐约有种感觉,如果克雷吉知道这只皮箱的存在,那它大概早就被处理掉了。 这栋宅邸经过他的改造后,除了走廊上那些家族画像之外,无法再找到任何与达洛佐前人有关的文字材料。 按理说,达洛佐每代都重视教育,所有成员都识字,至少也应该留下不少书信才对。 克雷吉向来以这个姓氏为荣,却又神经质般地,要抹去任何一个成员的具体生活痕迹,只留下那些肖像画上空洞的面孔。 这些天里,柯林已经翻阅过皮箱中的几个笔记。它们年代跨越很大,材质有些是羊皮纸,有些是草纸。装订方式,笔迹和字体也各不相同。但是无一例外的,它们都有着同一个主题。 夜民。 其中几份笔记中,还附有功底扎实的素描画像,通过比例清晰地展示着夜民的五官特征,甚至还有对颅骨和部分身体骨骼的素描,逐一对比他们和中大陆人类之间的人种差异。 柯林皱了皱眉,因为所谓夜民的样貌,让他感到颇为熟悉。 “……根据乡野传说,夜民跟随‘灰人族群’一起登陆中大陆,此后则被视为灰人的爪牙,多年来始终受人憎恶。” “鉴于‘灰人族群入侵’本身可能只是伪史,夜民的真实来历也同样显得不可考。但根据现有材料大致能确定的是,他们至少在旧历末期,黑暗年代开始之前,就已经出现在了中大陆东岸……” “巧合的是,这也是‘阿什莫尔文献群’各篇章开始写就的大约十到二十年前。” “阿什莫尔文献群,被视为现代神秘学的思想起源,改变人类历史的重要文本,影响延绵至今,已经跨越四百余年。如今学界的普遍观点是:圣王哀尔伽德绝非其唯一作者。另有大量匿名写作者假托其名义,散布自己的学说。” “……而圣王学派之所以成型,被认为是当时的盟军内部各大文明交流的成果。” “但在安赫以前,上溯魔裔乌尔柱王朝,再到拿勒荟萃多地学者的灯塔大图书馆,甚至鞭挞各大文明中心的蛮族尤迪尔,这种横跨整个中大陆的交流并不罕见……” “此前的任何一次大交流,结果都停滞不前,甚至倒退,只有初代圣王取得了突破。” “除了灰人的直接威胁之外,当时的安赫人与其前辈的唯一的不同在于:夜民的在场。” “因此有理由猜测,现代神秘学的部分源头,也许来自于所谓的‘非人种’。” “甚至不排除有部分夜民,就是阿什莫尔文献的‘匿名写作者’之一。” 第一百零五章 风暴之眼 “为什么非要让自己受这种罪?”后背靠在墙壁上,卢卡怀抱着双手说: “无论是巫术,还是坚持要留在施塔德,你似乎都自找苦吃地选了最糟糕的那边。” 一个手下的膝盖狠狠地撞上了柯林的小腹,钝痛让他发出一声闷哼。这些折磨他的人依然蒙着面巾不肯露脸,因为说不定,他们在过去还受柯林关照过。 柯林干呕了一下,却没有吐出什么。卢卡皱眉挥了挥手,让手下暂时停手。他走上前握住了柯林头顶上的横梁,将另一只手拧成拳头锤了锤自己的胸口,然后放到柯林的胸前,说: “在所有人里面,我只对你说过自己幼稚的抱负,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说我要变革南施塔德和老家的一切。” “在说起那些还不成熟的理想时,我听见过你声音里的颤抖,那是伪装不出来的激动。” 他松手后退,回到了墙壁边上。手下就立刻补了一记膝撞。卢卡擦拭着手掌上的污渍说: “所以我本来以为,你是最可能支持我的。哪怕我到了落魄的一天。” 柯林哆嗦着,咬牙忍住了不适。他闭上眼睛,嘴角甚至挤出了勉强的笑。许久后他低声地,断断续续地向卢卡问说: “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完全不能容忍我成为‘大老板’。” 柯林艰难地抬起头,在地下监牢的一片黑暗中找到了卢卡的眼睛: “哪怕那只是你臆想中的一丁点可能。” 时到今日,我仍可以说自己是值得你相信的人。 哪怕有事不方便透露,或者在一些问题上处理得太激进,但柯林从来没有出卖过卢卡的利益。 而你呢?现在还说得出自己做的事,都只是为了最初的抱负吗? “喀琅。” 铁栅栏被打开,又有一个人走进这个小牢房。 “……还没解决?” 一个经过某种处理后,毫无特征的声音。 是那个面目不明的巫师。 “还有一些问题需要问他。”卢卡说:“我们要接管南施塔德,就必须弄清楚才行。” “这样。” 卢卡似乎不打算向那个巫师解释太多,离开了刚才倚靠的墙壁,先一步离开了牢房。 巫师又重新打量了柯林一眼,确保他仍没有使用巫术的能力,就跟着卢卡离开了。 柯林在重新恢复黑暗的房间里,望着被挂上锁具的栅栏门心想。 理想是野心之母。 卢卡仍试图去掌控一切,扼杀最不起眼的风险。却不知道他自己闯下了多大的祸。 ………… ………… 因为柯林不愿意离开施塔德避嫌,在解决卡鲁索家族的问题之前,卢卡需要让他消失一段时间。 但卢卡不知道的是,柯林消失也就等于中尉的消失。而中尉的消失对这座城市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里卡多开始带着烧伤面具出入各个地下酒吧,替柯林处理一些最基本的事务。此时的施塔德机构反而看起来是最平静的一方,因为成员们并不知道,真正的海因里希中尉在这时已经失踪了。 里卡多清点着供各方分食的利润,将大捆现金塞进皮质提包里。厚重的秘密账本就翻开着放在提包一旁,上面的一组组数字说明了施塔德机构暂时运转如常。 但里卡多的手臂却在微微颤抖,因为他不愿看到柯林出事,也不愿去猜测那个动手的人,或许真的就是如同他们兄长的卢卡。但里卡多也知道无论事情真相是什么,一场猛烈的风暴都正在施塔德悄然酝酿,没有人可以阻止。 两天后,这个国家真正的拥有者们已经开始陷入慌乱。因为是柯林全权在经手着这个国家和同盟腹地之间,在未来一到半年内利润近千万奥里的私酒交易。但现在,它们已经全部被搁置了下来,不确定性在急速增加,说不定这笔即将到手的巨额财富就将化为泡影。 甚至往更严重的方面考虑,绑走柯林的会不会是来自同盟方面的人呢?如果柯林没有承受住拷问,向他们透露了什么又该怎么办?一旦事情发展到那一步,那么就连埃德蒙德大公都会被人抓住涉嫌私酒交易的铁证。从而整个公国的未来,也将变得更加不得而知。天才一秒钟就记住:().72文学 达纳罗与施塔德之间最高密级的通讯路线,在一夜之间变得极其繁忙,这让整个第九局的高层都陷入疯狂,不顾一切地寻找所有和柯林有关的线索。可怜的歌蒂在被“流放”到柯林身边之后,说不定又将面临降职的危机,她因为“做题”而被留在了施塔德机构办公室,结果只能说出柯林最后也许是去了方济修道院,就连保护对象的来往路线都说不上来。72文学网首发.(72wx) 一个部门的能力已经不足以处理这种危机,所以就连世俗警探都被调动起来,无论是旧城还是南施塔德,平时无人管束的罪犯都遭到了重拳出击,一天内就有数十人锒铛入狱。 但身处这一切风暴中心的柯林,却处于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之中。 殴打仍在持续,但他发现自己正在渐渐适应。肌肉和骨骼不断受创,然后在激发物的作用下愈合。因为大量能量在这一过程中消耗,他在几天内很快消瘦下去,但那些折磨的痛苦却不再难以忍受,就像一种本来应该常年累月坚持的抗击打训练,被压缩到了短短几天之内。 而梦境,仍在断断续续地维系着。因为平时的杂务实在太多,他从没有在连续几天时间里,如此专注地审视那些梦境。因为无法完成没有成像,他与那位“老师”仍然语言不通,但某种无声的对话却似乎正在缓缓地建立起来。 就像仅仅是感知到彼此的存在,就已经是一种有力的信号。 喜悦。 记忆碎片抽长出了更多的枝桠,相互交叠在一起后组合出的新的意义。即使是那被夺走的十年,也并非如想象中那样全是苦难,其实还有着太多太多充盈着喜悦和感慨的细节,虽然还模糊不清,但他开始捡起更多曾被忽视的东西。 铁栅栏又一次被粗暴地推开了,铁锈刮擦着发出刺耳的声音。 柯林缓缓地睁开眼睛,就像早有预知地看着卢卡又一次回到这里,以及他略微变得焦虑的面容,没有感到任何惊讶。 “我大概知道你正在面临着什么。”柯林说道。 尽管你还没能把这些异常和我联系起来。 “我知道警探们都开始发疯,这种情况下别说是和卡鲁索家族火并,就连维持日常活动都开始变得困难。” 卢卡怔了怔,开始联想为什么柯林在牢房里却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但这时柯林已经将话说了下去: “现在放了我,所有问题都还能解决。” 第八十一章 学院中的内应 前半夜,柯林深沉地冥思着夜民和两个世界的奥秘;后半夜,又在苦心规划整个国家私酒业的未来。 结果第二天清晨,他慌张地起床洗漱,调整衣领,在餐桌旁一边走动一边往嘴里塞填昨晚的三明治。最后拿起皮包,锁好房门,搭上拥挤叮当作响的轨道电车,才松了一口气。 施塔德的地下皇帝,就像个寻常的小职员一样,按时在工作日的八点前去往报房上班。 从骚乱被遏止的次日上午,柯林就若无其事地回了神学院。其他报员埋头工作,只以为他是逃难回来了。却不知道就是隔壁工位这个不起眼的人,几乎以一己之力,扭转了整座城市的局势。 上次通过尸体与大公进行的对话,依然没有超过五分钟,没有谈起更多细节,也没有提及后续应该如何。就像他只是专程来打声招呼,又顺便救下了柯林一样。 而柯林也没向大公求助资料和红石。因为他本能地感到,如果将大公牵扯进和记忆有关的问题中来,那么只会让局面变得更加复杂不可控。 在之前将近一周时间里,柯林一直刻意避开和季丽安的见面。因为在和兄弟会的对抗中随时会有危险。最近柯林才得已和她重新确认:破解仪式的红石用量已经被压制到了一千两百磅,花费大概在50万奥里上下。 仪式效能还有等待改进的地方,所以现在自己仍需要通过窃听积累资料,虽然距离冬至已经只剩四十余天。但仍不应该放过任何可能。 更何况,还有和季丽安的约定需要履行。 在心之壳缝隙还没有愈合的情况下,就这样回到神学院是有暴露风险的。但灵素残留应该也处理得足够干净,而且更关键的是海涅已经提前调整过,那些用于检测的“提灯”。 所以,也没有人会发现自己这个小小报员的异常。 那晚受过自己的胁迫后,海涅大概又是在克雷吉那里获到了确认。估计他这辈子都没有什么越轨行为,如今却胆战心惊地配合起了自己的动作。但无论如何,有了他的协助,窃听工作的压力一下又减少了很多。 比如在那些不方便来神学院的日子,甚至可以让海涅代为追踪几个对象。 经过季丽安的挑选和适应,这些年他们早已选定了一批稳定的窃听目标。 柯林甚至在犹豫,是否需要向海涅询问更高密级的密码系统。甚至,有没有必要调查那批刚刚投入试用中的“密码机”。 最近柯林留意到,神学院报房的墙角放了一台机器。它有着旅行箱的外表,打开箱体就会露出里面打字机似的键盘,隐约能看见那些键盘下的结构,是几组类似密码锁盘的转轮。 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机械密码机。 在巨大的保密需求下,这个世界终于开始进入“机械加密”的时代。在引入一系列转子和灯泡后,加密过程可以复杂到令人发指的地步:由手工的单份字母替换表,变成多份相互联动的字母替换表。输入的字母将在几个转子密码表上进行连续替换,所以每次输出的替换结果都将不同。 而且这种变化近似毫无规律:假设有三个转子联动,则将在17576次替换才会出现重复的变化。也就是所谓的“复式替换密码”。它的出现,足以让古老的字频统计彻底失去用武之地。 加密的安全度上升,可时间成本却反而降低了。如果这种密码机能够量产普及,那么可能就连最低密级的材料,都会转为使用机械加密。 据说发明者已经在宣称:这将是永远不可能攻破的密码系统。 随着柯林意图强度的提升,如今他记录信息的速度又提升了很多。二十多万份丰饶就像有意识般各自归入对应的位置,仿佛无数河沙被无形的水流裹卷着,不到半个小时,就录完了过去一天的量。 所以在海涅过来例行检查之前,柯林只是坐在座位上望着那台机器出神。他漫不经心地考虑着,该怎么利用丰饶粒子应对这种新的密码。 然后柯林回过神,抬头才看见海涅正在走过来。 “这是两份新的替换表……” 手下的一位监察者暂时离开了,海涅走到柯林身边进行惯例检查,在搜身的时候,他顺便将一小叠纸张放到柯林口袋中: “它们分别对应第四和第三密级。至于更高密级的材料,我建议你不要去触碰。因为它们很危险,也对你没什么价值。” 海涅在柯林的耳边低声说道,然后又建议了他去入手哪几份材料。柯林则不动声色地听着。 直接入手替换表,多少帮自己省了时间。但那些建议的意义将会更大,因为海涅可以直接看到教团内部一些未经加密的材料。相比柯林对着密文没头没脑地碰运气,现在找到有价值材料的效率会高出很多。 “如果你有其他需要的话。”海涅犹豫了一下: “把问题交给我,我可以替你去学院神秘部的图书馆里查一些东西。但是量不能太多。” 柯林微不可觉地点头,心里一时有些振奋。有目的地查阅,效率又和现在不可同日而语了。 相信季丽安也一定有大量积攒已久的问题。随着它们获得解答,很多工作将会在短时间内迎来突破。 “作为交换,也请你帮我留意一件事。” 海涅检查完了柯林的衣物,身体前倾,假装翻动着他桌子上的稿纸: “教团内部可能还有其他的窃听者。” “他的事比你严重得多。上面的人听到了一些风声……有人把机密的红石生产技术流传了出去。” “如果有机会。”海涅细不可闻地说: “你可以多和可能的对象接触,然后汇报给我。” 毕竟你也正好需要大量红石,不是么? ………… 随着施塔德机构的资金进入良性循环,红石采购的问题,已经可以提上议程。 在高度掌控整个机构后,柯林开始对组织进行进一步的整理。他下令所有人员的穿着都要干净庄重,就像银行职员那样。禁止有人戴宽檐帽,花里胡哨的衬衫领带,或者其他任何能让人联想到帮派分子的东西。 “让那些瘪三流氓这样做吧。”他说: “我们不需要。” 不得开快车,也必须比任何人更遵守交通规则。因为难保会在秘密运输时被人扣住,也难保被搜出什么。 他们只靠实打实的生意吃饭,而不是虚张声势的威慑力。所以越不起眼越好。 近些日子,一些来自公国其他城市的私酒商开始找到中尉,洽谈关于合作的问题。柯林猜测这大概是大公的安排,但这些人大多还不成气候,就连像样的分销网络都没有。 目前除了施塔德之外,还没有第二座被“开发”到如此地步的城市。 所以也柯林兴趣缺缺,一边随便应付着,一边抱着打探消息的心思,随便聊几句关于地下红石市场的问题。 结果一说起非法红石,还真的有几个人面面相觑。 他们一幅不太敢说话的样子,试探着问: “施塔德……也是红石大王卢卡一开始发家的地方吧。” “难道他还没在这里,垄断红石交易吗?” (本章完) 第八十二章 另一段传奇 近几个月来,切斯塔洛的重心一直放在施塔德之外,而且以经营红石生意为主。这件事柯林一直是清楚的。 但他没有想到,就在无声无息的几个月里,卢卡竟然取得了如此进展。 红石用途狭窄,牵涉的人更少,面对的管制也更严厉。所以这门生意运作起来会比私酒交易更悄然无声,全程不漏出一丝消息。 所以哪怕在施塔德,也没人知道卢卡的势力已经在暗中迅速膨胀。 记得在马里齐奥名下的“拿勒之家”剧院,卢卡就曾说可以让自己带人去另一座城市,成为切斯塔洛的封疆大吏。那时他一边看着舞台上表演,一边亲口说道: “我保证,你会过得跟新上任市长一样。” 这并不是空口无凭的许诺,原来早在那时候,卢卡就已经在着手遥远的布局了。 时隔不过几个月而已,想来却有些恍若隔世。 但后来,柯林却被卡佩罗的事务牵制了一阵,接着又是监察私酒的风波,嫌疑暴露之后和马里齐奥的对质,骚乱。而在这一次又一次的耽搁中,柯林和卢卡的事业也越走越远,以至于现在,冷不丁地听说卢卡已经垄断数个城市的红石交易,柯林一时还有些难以相信。 但如果卢卡听到柯林已经是施塔德的私酒之王,想必也会露出同样的表情。 随后,柯林叹了一口气。确认卢卡也在一步步实现理想后,他也莫名地感到几份欣慰。 记得卢卡曾向自己说过,要变革现有的帮派传统,乃至重造所有的辛西里集团,使它们更适应这个时代。 施塔德机构最初的蓝图,一定程度上也是参考了卢卡的想法。 可惜他发家的这座城市,又正好是辛西里传统帮派最根深蒂固的地方。 所以,卢卡在有意绕开这里发展。 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在绕开马里齐奥发展。 可预见的是,卢卡必将在某天回归南施塔德,一举夺下“大老板”的位置。 送走其他城市的私酒商后,柯林坐回到自己在地下酒吧后的办公室,一时思绪万千。 办公室里还有两个人,其中之一是里卡多,他的身上还贴着许多纱布。另一人,似乎正趴在写字桌上打盹。 柯林走到写字桌旁,倒了一点酒,仰头一饮而尽。然后转头向一旁的里卡多说: “你绝对想不到,卢卡现在的权力。” 柯林端着着酒杯微微笑着,将刚才听到的事向里卡多转述了一遍。里卡多听后就同他当时一样惊讶,但接着就激动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说,现在切斯塔洛是一个巨无霸了?” “暂时还不是,但很快了。”柯林分析说: “马里齐奥准备收手。剩下其他三家也没什么实力……所以下任‘大老板’基本就是卢卡。”他又紧接着说: “哪怕不行,我也可以在关键时候帮他一把。” 老朋友卢卡成为辛西里人的首领,可以说已经板上钉钉。 “我就说是吧,当初说的什么来着?”里卡多一时有些得意。 “是的。”柯林复述着他那时的话: “‘我们加上卢卡,就是无可匹敌的。’” 说不定,一切事情真的会像里卡多的预言那样发展。 但柯林说完这句话后又马上陷入沉默,他走到窗边,双眼扫视着铅灰色的城市外景。 他在深思,所以突兀地停止了和里卡多的对话,并且迅速地在心里做下一些决定。 自己手上正好有着一千磅红石的需求,但是,绝不能找卢卡买入。 至少不到最后时刻不能。 因为这一路上,自己向卢卡留下了太多谎言。从最早谎称为了伯父而购买红石,再到后来利用切斯塔洛的名义私下贩酒。如果现在,忽然向卢卡提出一千磅的要求,或者以某种形式支付四十万奥里,那么过去所有的欺骗,都将会被一齐戳破。 不是害怕有什么反扑,这无关利害,只是单纯不想让卢卡知道这些背后的事而已。哪怕迟早有一天要摊牌,也本能地希望它来得缓慢一些,或者至少不要在现在。 况且哪怕是卢卡,应该也很难供应一千磅的量。所以最稳妥的做法,仍然是先准备与海外卖家联络。 其实除了这些原因之外,还有另一层考虑。 在这场地下私酒战争中,自己是经历腥风血雨,打败无数超凡者才稳固地得到了今天的地位。 那么卢卡呢? 显而易见地,管制品“红石”所牵涉到的超凡利益,恐怕只会比私酒还要更多,更深。 光是从这一点判断,卢卡所面临的超凡威胁就绝不会少于自己。同时他自身却仅仅是一个普通人,而与他配合的守灯人一号先生,早已经失能。 那么在卢卡背后支撑这一切的人,究竟是谁? 海涅曾提过:在某人的窃取下,教团的红石秘密工艺遭到泄漏。 机密泄露、地下红石交易被垄断,两件大事应该出自同一拨人之手。 红石本来就是超凡者的重要资源,又因为汽车引擎的发展,也许会拥有类似前世石油的地位。 稍微一想,就能感觉到这件事背后麻烦气息,正在扑面而来。 红石对普通人来说是管制品,但在更高的层面上还不至于引起太大波澜,哪怕牵涉到的是整整一千磅的量——也不过是这一千磅本身而已。 但如果同等重量的货物又关联到一种“全新的生产工艺”,那么它所意味的东西就截然不同了。 如今距离冬至潮汐只剩四十余天,尽量不要在这段时间里生出更多的变故了。 所以还是要从海外购入红石。毕竟本来就要大量采购原装酒,手头也已经有了足够稳定的秘密运输线。 ………… 里卡多对他这种忽如其来的沉默已经习以为常,知道这一晃神的功夫,柯林已经做了大量思考。 柯林回过神来,将手中的玻璃杯放回到托盘上,走回到桌旁,伸出一只手手摇晃那个正趴着打盹的人。 办公室里还有另一个人。 而且当柯林回到办公室的时候,这个人没有任何反应。 在工作场合,却穿着如同异教节日般的盛装,没有半点精神气,就像尸体一样趴在写字桌上。 而一旁的里卡多仍摆脱不了对这个人的恐怖回忆。因为如果她晚几分钟发现抓的是假中尉,也许他的后半生幸福就葬送了。 是歌蒂。 前·秘密警探迷惘地抬起头,接着就看到了柯林,然后眼中泛起看到降薪通知般的恐惧。 “今晚好好收拾一下自己。明白吧?” 柯林冷淡地对她下令说。 第八十三章 癫狂与神圣 这一次,第九局的反应异常迅速。 当他们意识到不可能再绕开中尉之后,就开始务实地考虑修复关系的问题。 于是很快的,歌蒂就成了第一批牺牲品。 她做的工作原本就有失误,于是职务连降两级。但仍有些人觉得光这样不足以表达诚意。所以最后,她干脆被丢到中尉的身边,成了某种与其说是卧底,不如说是保姆的存在。 直到现在柯林仍记得她刚来这里时,那仿佛看见末日的眼神。 第九局那边的意思似乎是,你想怎么处理她都可以。 那已经是五天前的事了,当时的小半个施塔德还处于军管下,城里一切的私酒交易被迫暂停。柯林也不敢有什么多余的动作,所以就闲下来专心“关照”起了歌蒂。 “真的是做什么都可以吗?” 柯林翘着二郎腿,坐在老板皮椅上问道。 写字桌前,歌蒂极为屈辱不甘地咬着嘴唇,视线有些倔强瞥向一边,但也算默认了中尉的问题。 完全可以想象,这个男人会让自己做什么。 “那么就来做题吧。”柯林说。 “做,什么……?”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回过头来,才留意到柯林放在写字桌上的一整沓纸张。 “这次呢,就先填完这些。放心,以后每周都会有新的问题给你。” 柯林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既然来了这里,就一刻都不要想闲下来。” 如何最大限度地榨干一个免费科班超凡者的价值? 让季丽安给她出题。 出他们目前急需答案的那些问题。 而且为了防止歌蒂胡编乱造,柯林又让每个问题反复出现,从不同角度相互印证,结果作业量一下增多了数倍。 “哈?” 歌蒂一时不太能理解自己的处境,她拿起那一沓纸,只扫了一眼,就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天天头疼的学生时代。 但除了那些神秘学识之外,居然还有一些计算和统计频率的问题。 因为既然都准备让她做免费脑力劳动了……柯林就开始觉得,不如把自己和班尼迪克特手上一些枯燥重复的工作也丢给她。 “这周大概就是这些。” 心里难免有一丝罪恶感,所以柯林贴心地帮歌蒂把钢笔上足墨水,双手递给了她: “这也是帮你提高自己不是么!静下心好好努力吧!” 违心地说着这些义正言辞的话时,柯林第一次体会到了资本家的快感。 那些能让季丽安感到困惑的事情,可想而知会有多么刁钻。有些就像“一加一”那样一直被歌蒂视作理所当然的问题,仔细一想却又疑问重重摸不着头脑,不知从何解答。 但如果说这部分除了“难”还算多少有些趣味的话,那其他剩下的却只是枯燥,无意义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对一些不明数字不断进行重复的四则运算。甚至,对着几万个乱序字母分别数个数,然后把结果一一记录下来。 数一次就需要连续花数个小时,直接让人头脑里杂念纷飞昏昏欲睡,却又正好处于不能睡着的程度,甚至还要继续考虑那些难题。 有时歌蒂甚至怀疑,这是柯林临时创造出来的恶毒酷刑。她曾见过那些在审讯科里被强光连照几天后心理崩溃的人。 甚至她自己就受过不太严格的反审讯训练,所谓反审讯,也就是从自己人那里把审讯手段都尝一遍,她的表现一直优异,所以才会被上面的一些人“托以重任”。 但是到现在,经过连续五天的脑力折磨后,歌蒂几乎已经要两眼翻白了。 她变得对周围任何事都不太感兴趣。哪怕柯林和里卡多在就她身边聊着事情,歌蒂也不再关心自己听到了什么。 “你的装束太张扬了,我不希望引来别人多余的注意力。” 柯林捏着那些夸张的花边说: “去换一身不起眼的,今晚跟我出去一趟。” 歌蒂听得怔了怔神,然后灰蒙蒙的眼神中恢复了一线生气。不管自己又将面临什么,无论是什么,都比现在做的事要好吧。 ………… 波尔的胞弟莱昂,在临死前提到了他家阁楼里有一个孩子。柯林原以为他是指那个靠双脚去通风报信的孩子,他印象很深,因为这件事曾险些害自己丢掉性命。 彻底打败北部组织后,柯林曾去找过军火商咨询过怎么处理这类事。那边给的答复是,如果你不想杀他,那么就送他去喀瑜吧。那地方几乎还没有回国的船,一个孩子什么都不懂,就只能在那里度过一生。 但至少能活下去,也不会活得太痛苦。 这件事,当时被交给了莱昂处理。柯林以为他到死时还没把人送走,所以在莱昂死后又找了别人来办,并且要求在几天后,他要亲自看到那孩子上船。 但是今天,柯林从办事人那里听到了另一条消息。 “最早通风报信的孩子早就被送走了,现在住在莱昂楼上的,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女孩,而且,她的样子有些不太对劲。去办事的那个人用了一种奇怪的说法: “我不知道怎么说清楚,这是桩怪奇的事。入伍以前我在乡下听说过类似的传言,有些癔症,忽然会让人变得不寻常起来。中尉,你最好亲自去看看……但一定要带上有资格的神父,跟他说是小孩犯病的问题……然后,注意安全。” ………… 鲜血骚乱之夜,辛西里裔的军医与安赫血统妻子都死于波尔手中。但他们混血的孩子,丽莎,却因为提前被军医藏在地板底下,活了下来。 暴徒们搬走一切有价值的东西后,房子里显得空荡荡的。即使被重斧劈开的屋门敞开着,也没人敢走进来看一眼。所以死寂就这样延续下去,丽莎也一直没有从地板下出来。 天亮了,接着又快黑了。许久的寂静后,有个男人推开扭曲的屋门。 他的呼吸很乱,似乎是一路跑过来的,没有张望,径直走向丽莎藏身的位置。跪下,小心地摸索着地板上的伪装,一边摸索,口中还在喃喃:“我们都做了什么。” “我们都做了什么。” 昨夜,隔着木板的缝隙,丽莎曾看到过那个人的脸,他是暴徒中的一员。跟在那个最可怕的老人身边。当父母在说话时,丽莎小心地朝外面张望,然后视线不慎与他接触了。 男人的手里拿着枪,她害怕地闭上眼睛。 但是,那个人没有将这件事告诉老人。 当其他人开始搜刮屋子里的东西时,男人还有意无意地站在丽莎头顶的地板上。一切结束后,他最晚一个离开屋子。 “喀啦。” 狼藉的昏暗中,男人打开不起眼的锁扣,小心地将地板抬起来。 不到半个立方的空间里,丽萨侧身蜷缩着。她把双手藏在胯骨间,眼睛紧闭像在沉睡,但脸庞下的尘土被洇湿了一片,睫毛上也还衔挂着颤抖的泪水。 一只藏在洞穴中的小动物。因为穿着小裙子,四肢上浮现了许多擦伤。 男人颤抖着试探她的鼻息,缩手缩脚的,就像在触碰玻璃制的花,或等待某种宣判。 然后他舒了一口气,在自己胸前划了什么动作。 男人保持着原来的跪姿,几分钟的安静后,他的心情才平复下来。才伸出双手将丽莎捧起,要带她离开这里。 屋子外是空荡荡的街道,再走十多分钟,才进入了喧闹热烈的夜市。小小的丽莎在莱昂的背上,还在流着眼泪。她一整天没有休息没有进食,所以现在头脑发沉,用前额抵住了他满是汗水的背,在步行的一起一伏中,安静地睡着了。 ………… 柯林不知道莱昂又是从哪弄来了一个小孩。他喜欢孩子,但一直是单身。 然后莫名其妙地,这个孩子还出了什么问题。从办事人那副语焉不详的样子来看,说不定是和神秘之物有关的问题。 也有可能不是,但为了保险,柯林还是带上了歌蒂。 柯林暂时把车停在歌蒂家外,等着这个女人换掉那身夸张的异教盛装。虽然她是秘密警探,但在地下巫师们的圈子里厮混太久了,不知道是为了融入他们还是真的受了熏陶,就连品味都变得怪异起来。 不过,至少她没拿蛇,乌鸦爪子和人体制品来当装饰,也许还算有救。 片刻后,歌蒂穿着一身爽利的职业装回到了车上,窄裙,盘起来的头发。 “也不是我喜欢穿成那样。” 歌蒂这样说着,眼眶泛光,似乎有些泪汪汪的。 只是在祭奠上一段职业生涯而已。 当地下巫师之间的卧底,原以为会是自己的起点,没想到却成了终点。 所以过去的那些“职业装束”,也就成了婚纱般的留恋品。 柯林默默地启动了红石引擎,朝着莱昂的家驶去。 歌蒂的实力,大概在刚刚抵达雌月的程度。如果按柯林的分类,属于以虚界探索者为粮食的“第二类世系”,精研类似高阶版质解术的“灵素破解”。 这是一支昂贵而精密的剑,因为它需要献祭大量时间和成本,以解析对象的灵素结构。所以歌蒂在获得情报支持,以及远程分析辅助的情况下会非常强大,不着痕迹地秒杀“旧城雄鹰”,甚至于彻底震慑波尔的动作。 这些成绩,至少有一半是她背后大量分析人员协作的成果。 所以她一旦脱离了第九局,就会处于非常尴尬的境地。 对协助的依赖,也是秘密组织中的超凡者会被高度约束的原因之一。 不过歌蒂作为官方培养的超凡者,能力相对均衡。即使失去了核心能力,至少也不会输给任何雌月以下的巫师。 甚至,柯林心想。 到了自己手上,未必就没办法支撑起她的灵素破解。 很快他们来到了莱昂的家。因为炉床中的栉火仍在组装身体,柯林实力尚未恢复,能依赖的只是几个预先准备的几个金刚术而已。 望着眼前黑洞洞的屋子,因为没有事前侦察过,柯林一时感到有些心里没底。 他忽然怀念起了有乔凡尼在的日子。 可惜因为灯火体系的缺位,五只手核心名单的保护失去了意义。所以现在,乔凡尼已经将自己全部精力用去守卫朱莉欧了。 柯林带上车门,默默地启动了金刚术,然后朝房内走去。 歌蒂则跟在他的身后。 只是一个孩子而已,意图强度总归有限,哪怕偶然间犯了怪病拥有了超凡能力,又怎么样呢? “在第九局见过这样的事吗?” 柯林一边拎着提灯爬上梯子,一边朝身后的歌蒂问道。 “一个人只是因为癫狂,就平白进入了超凡?” “……也算不少见吧。”歌蒂说。 不如说,这就是巫术和宗教最初的起源。在癫痫,精神分裂,人格解体等神经异常中,窥见了物质界不存在的狂喜之光,并且在这种偶然下,人类第一次与虚界连结到一起。 “只不过,这种事一般不由第九局来管而已。” “那是谁来处理呢?” 柯林虽然嘴上这样问,但心中已隐约有了答案。 诸教团,以及附庸于它们的外围组织。 或者以施塔德来说,大概就是寒鸦猎团。 毕竟这样的疯子很容易被奉为圣人。普通人可能会将这种事情当作神迹,进而牵涉到对神意的解读。稍微放任不管,那些话语就可能会形成新的权威。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教团从未统一,始终是分裂的“诸教团”: 他们很难形成唯一的声音。 这时歌蒂却突兀地沉默下去。她站在梯子下方,没有回答柯林的问题。而是轻微地后退了两步,伸手取出了挎包里细长的烟斗。 因为这时,她察觉到了在场另一个人的存在。 柯林缓缓地回过头,借着月光,他看到了阁楼不远处的那个人影。 对方似乎更早察觉到了柯林和歌蒂的动静,她正倚靠着洞开的窗户,笑矜矜地望着刚到场的两人。 那绝不是小孩的轮廓,隐约能够看出,是一个女人。 而且似乎是,夜民? 第八十四章 还不算人 几天前,达纳罗公国圣省迟缓地做出了表态。 他们放弃追查几周前的专员酗酒案,承认施塔德警局公布的“事实”:死亡的莱纳斯专员罪证确凿,所以,他的尸骨也没有资格葬入圣省公墓。 这意味着大公入场不到五天,就结束了在达纳罗的较量。 作为教团在公国最后的力量,圣省又一次迎来失败。后果是,他们被迫交出了执行禁酒令的主导权。 所以艾蕾娜也收到了圣省的消息。上面不是要她作证,而是要求她立刻动身离开,在寒鸦猎团的掩护下回到达纳罗。虽然莱纳斯死了,但圣省对她依然抱有期待。 但是艾蕾娜选择了拒绝,她放弃自己在圣省的名额,并且申请下调进入寒鸦猎团。 因为,这是她能够留在施塔德的唯一途径。 “你确定?” 南希有些讶异于艾蕾娜的决心: “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 猎团绝不是什么友善的地方,它们是教团的外围组织。但同时也是唯一一个,要求成员终生禁止退出的部门。 不仅因为他们接触了太多高密级信息,也是因为,这个部门中的成员精神问题比例异常之高。 这种绝不允许成员退出的做法,就仿佛是要把某些信息和影响,彻底隔绝在猎团内一样。 南希让艾蕾娜帮忙清理虫人,原本就已经是打擦边球的做法。 “我知道的。”艾蕾娜却仅仅是平静地回答。 一生只能存活于阴影中,而且再也没有回归普通生活的可能。 但是,她绝不能放任那个害死老师的人,继续为祸下去。 哪怕现在就连公国圣省都选择了屈服,敌人强大得远超任何人的想象。 现在只有她知道警探们公布的结果只是谎言,也只有她能继承老师的遗志,去行正确之事。 哪怕永远留在寒鸦猎团,也在所不惜。 …… 太阳底下的权利争夺,向来与寒鸦猎团无关。 当兄弟会与第九局在街道上掀起骚乱的时候,没有任何一个猎团成员介入。艾蕾娜也一直跟随着南希,在暗无天日的下水道里清理越来越多的虫人巢穴。 期间她们不止一次看到疑似在集聚礼拜的虫人。但它们跪拜的只是一些不成形的肮脏黏块。刻意用烂泥和虫胶揉成,有些甚至还没有凝固,没法从中获得任何有效信息。 随着土地紊乱的日益加剧,非人种从未知频率中受到的影响,也更加难以判断。 这种问题,甚至不允许一般超凡者触及。 而处理像这样的“脏活“,就是各个猎团的工作。 他们不参与地上的利益纠葛,猎团的主要对手,来自于人类以外。 非人种,精怪以及畸物,它们大多早已被隔离于文明社会。但尽管如此,出现在城市和村落内的威胁却从来没有消失过。 不仅是那些自虚界的危险。 甚至在看似平常的人群中,有些平平无奇的个体,某天自己就会出问题。 “你在小时候,可有听见说乡下人常用的一句谚语吗。” 南希用有些生涩的安赫语向艾蕾娜问说: “大意说的是: ‘在一个小孩长到十二岁以前,还不能把他当作人看待。’” 艾蕾娜的确在祖母那里听过这句谚语。它有着极为凄凉的背景:那时的儿童夭折率过高,直到他们长到十二岁之前,还随时有可能回到另一个世界。 所以为了避免承受过多的悲痛,父母不应向他们倾注太多情感。也就是,直接不把他们当人看。 但是,这句谚语还有更深层的含义,同时也是它的字面意思: 人类在十二岁以前,不能简单视作“人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初始频率,但它却与土地,与所处的文明圈有关。所以,初始频率并不完全是天生的。 这说明每个人的意识,都会经历一段初始频率未成熟的时期。 但这又到底意味着什么? “一个新生儿必须在一片土地被长久熏染,接受群聚意图的共振,然后,他的频率才能够稳定下来。”南希说: “能够锚定初始坐标的年龄,统计的平均值在十到十三岁左右。而在那之前的所有时间,‘他们’其实处于异常的状态,所以会表现得……” 南希犹疑了一下,在寻找合适的措辞: “……表现得很不安定。” 不安定。 艾蕾娜不是很能明白,南希指的到底是什么。 没有初始频率的人,在十二岁以前幼年期的人类,他究竟处于一种怎样的状态。 “施塔德属于重灾区,因为这里是两个频率的交织地带。所以,频率锚定非常不稳定。” “近十年这个地区十二岁以下幼儿的夭折率,实际只在百分之二十二左右。但公开的数字,却是百分之二十八。” “两个数据之间百分之六的差值,不是统计疏漏,也不是正常死亡。”南希冷淡地说: “而是因为他们太‘不安定’……以各种方式被‘处理’掉了。” 夭折率中的百分之六,也就是每年新生人口中的百分之六。 就这么轻描淡写,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百分之六……?” 艾蕾娜的声音有些颤抖,她一时没有消化,略神经质地复述: “百分之六?” ……甚至不是具体的数字,而是百分比。可那又究竟是多少人? 认知又一次被击碎了。 超凡影响的绝非一小撮巫师,它在事实上波及到所有人。 从更长的时间来看,也就是有百分之六的家庭异常丧子,但是,却完全没有人发现异样,仿佛这件事完全不存在。 就如同没人发现日常繁华的街道下面,其实还潜藏着无数的虫人巢穴一样。 但这的冲击远胜上次。艾蕾娜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正在抽搐般地战栗着,但是脊背的寒意还在不断上涌。 在不到十年前,她也还只是一个孩子。曾与这百分之六的“处理”擦肩而过。 但是为什么? 南希口中所谓的“不安定”,究竟是指什么? “有的异常个体自己就失踪了,仿佛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他们占大概一半到的比例。”南希仿佛聊天般地说了下去: “有的彻底发疯了,还有的……身体结构出现了变形。” “当然这不是全部情形,只是在你加入猎团的许可下达之前,不能把太多事实告诉你。” “尤其容易出现问题的,是混血儿。他们一直是猎团的主要监察目标。” “施塔德十二岁以下的混血儿数量,一直被控制在一百人内。只有这样我们才可能相对周密地追踪他们。” “但因为之前的骚乱事件,他们承受了过量压力,或惊吓冲击。所以一部分个体开始出现不安定的前兆。” “许可应该明天中午就会到位。” 南希结束了短暂的休息,重新拎起提灯,起身说道: “所以你的第一个任务。大概就是在明晚,和我一起去回收某个混血儿了。” 第八十五章 唯一尊严 虽然已经若干次窃听过寒鸦猎团的低密级情报,但这还是柯林第一次,真正与猎团成员接触。 也是他在离开拿勒以后,第一次重新见到夜民。 柯林脑中首先闪过的,是达洛佐研究材料中的那一幅幅解剖素描。他心里发寒,忍不住后退一步。 对方背对着窗,却仍能看出她眼眸中的颜色,浓郁得如同最寂静的黑夜。 那的确是前世同族的样貌,但为什么会在这里?柯林的意识一时有些动荡,更多的记忆碎片开始浮现。印象中,自己的身边总是有夜民。 “……初次见面。” 对方也长久地凝望柯林,然后才开口说话,生涩走调的安赫语。她半坐在窗台上,弯折着手腕介绍自己: “南希,如你所见的夜民,猎团成员。” 与歌蒂这样的秘密警探不同,南希全副武装,并不避讳平民的视线。她紧绷的躯干和腿部安插着不知名的试剂,数种子弹,以及刃具。而这一切都被围拢在皮质斗篷之下,斗篷表面经过处理,即使沾染血污也容易清理。 柯林并不打算自报家门,反而奇怪对方为什么要报上名字。 “你们就是这孩子的父母吗。”南希轻松地半调侃说: “辛西里父亲,和一个安赫女人。” 和她看到的记录一致。虽然南希知道丽莎真正的父母已经死了。 柯林没做多余的解释,而是直接问: “你要对那孩子做什么?” “那孩子?”南希反问,侧头看了一眼阁楼里小小的床铺。 “哦,她叫丽莎,而我要送她离开。”南希说:“送到一个无论对别人还是对她,都更安全的地方。” “你们很幸运,因为是第九局的人。”南希接着说下去:如果只是普通人,那现在一定已经被抹去记忆了。” “但就算你们是第九局的贵人,也幸好是在她睡下才回来。就差那么几分钟,不然,恐怕你们也逃不了记忆处理。” 在南希说话的同时,楼下街道也有一辆车开过。微强的灯光从窗口转瞬而逝,隐没了南希脸上的表情,也让柯林短暂地看清了阁楼内的一切。 床铺上一直安静地坐着一个苍白的小女孩。低垂着额头,虚幻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而她四周的墙壁上,像是被谁溅上了一层薄薄的……油膜? 到现在,它们仍在隐约反射着虹色的光斑。 那些虹斑还在消退中,这也许是因为她的沉睡,或者体内什么东西的沉寂。 那在几分钟前她醒着的时候,这个小阁楼里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梯子下的歌蒂一直没有出声,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这时南希从窗台上跃下,她的手指探入斗篷从右腿外侧抹过,取下了预先准备的黄铜注射器。 她径直走向那个女孩。安装针头后,拇指在活塞上稍微用力,几滴药剂从钢制针头中溢出。 柯林正要动,结果听见歌蒂开口阻止说: “离她远一点。” 这句话不是对南希说的,而是对柯林。停留在梯子下的歌蒂马上补充说: “猎团的工作很受……‘尊重’。就算第九局的人,一般也不会干预他们的事。” 甚至在特定事件中,他们被要求配合猎团,比如让自己的职员接受记忆处理。 可能歌蒂听到过类似案例,或者,是直接从上级那里收到了这类要求。 南希附身捏起孩子的手臂将针头刺入静脉,就像将吸管插入冰糕,又一次让柯林皱眉。但又似乎有虹光从那一小处针眼破口中流出。等定神再看,却什么都没有。 南希一边缓缓将那些药剂推入孩子的身体,一边解释说: “没什么,只是一些让她保持安静的镇静剂而已。” “对这个世界来说有两种人最为危险,一是频率未成熟的孩子,二是陷入迷狂疯癫的人。所以对两者的处理方式也相类似。” 这件事极其不寻常,柯林也知道,自己其实没有资格干预它。因为自己与它没有利益相关,也不了解任何与之相关的事实。 但他也隐约地察觉到,今晚自己触及到了更深的辛秘。虽然他没想到辛秘会以如此寻常的面目出现,几乎就在每个普通人的身边。 但越是如此,反而越让人不寒而栗。 无论第九局多么尊重猎团,柯林却不像歌蒂那样有顾忌。而且他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事无论表面上多么义正言辞,其实都不过是披着谎言的恶行。 柯林在心里想道: 出于直觉和本能,我还不能放任一个人给孩子注射药剂,甚至不明不白地把人带走,然后保持无动于衷。 哪怕他们素不相识,在刚刚才知道她的名字叫丽莎。 “告诉我,她会被送去哪里?” 柯林又一次清楚地重复这个问题,这回,他不会允许对方再含糊带过。 收起注射器的南希将目光移回柯林身上。她一直背对着窗口,除了那对颜色浓郁的双眸,看不见脸庞上的其他神情。 “不要总是挑战未知的事。多余正义感和好奇心,其实不会为你带来什么。” 片刻后南希开口说: “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忠告。” 柯林。 “或者我们还会有一段时间的交集。”她说: “如果非这样不可,你当然也可以追问到底,然后收获一个答案。但那个答案未必准确,只会让你停滞不前,甚至成为我们清理的对象。” 南希声音低沉地说道: “如果只是这样,你又会选择哪边呢?” 是安于无知,还是去面对未知的危险? 就像是安于记忆被封印的现状,还是去迎接另一种无法判断的人生? 这也是柯林一直在面对的问题。是否要去追问,是否要夺回记忆,就像两场没有奖品的豪赌,但是。 “我可以接受自己弱小,堕落,迎来悲惨的失败。但我唯一不可接受的,就是自己安于无知。”柯林说道。 这也是他的一贯做法。 以自己的意志做出决定,才能证明自己依然活着。 哪怕前方可能是死亡,也要清醒地面对。而不是懵懂无知地将一切交给命运。 因为人的唯一尊严,只在于他仍在思考。 南希仿佛叹息般地轻笑一声: “我明白了。” (本章完) 第八十六章 整体扬升 教团在多年的运作中早已明白:如果一个疑问迟迟得不到解答,就会滋生出更多好奇,以及更危险的猜测。 在不能抹除掉追问者时,最好及时给他一个能接受的答案。 所以南希回答了柯林的问题:为什么猎团要处理这些孩子: “因为她的初始频率尚未成型,却已经远远偏离了背景音。” “虽然这并不是多么罕见的事。” 知道这样的人在新生人口中占到百分之六后,柯林同样感到了窒息。但和艾蕾娜不同的是,他的下意识反应是怀疑,在心里将这些数字核算了一遍。 施塔德五十五万人口。如果每年出生八千人,那么十二岁以前的人口就将近十万。 ……寒鸦猎团究竟用什么方法,可以同时监视十万人? 传闻中的“自动记叙机关”? 当初禁酒局会查到自己的私酒仓库,就多少与它有关。用记叙机关追踪到频率偏移的少数人,并非不可能。 但即使这样,百分之六的异常比例,仍然有六千人。 除以十二,每年被“处理”的就有五百人,或者换一种说法…… “每年都有五百个家庭。”柯林说: “这么大的殃及面……又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漏不出来?” 即使伪装成事故,或者对周围人进行记忆清理。猎团也不可能有这样的信息封锁能力。 南希笑了笑,用不太标准的安赫语说道: “我说过有一半以上的人是自己‘失踪’的吧。” “而他们的家人大多也不会再去回忆,这些人是怎么失踪。” “先不要问为什么,这部分案件无需进行任何处理。至于那些需要记忆清理的……” 南希的声音渐渐轻柔下来,说: “其实量产的‘记忆清除’药剂,还没有这么强的效果。也无法分辨哪些是应该清理的部分。” “所以与其说是我们修改了他们的记忆,不如说,是他们自己想要忘却那些明显异常的经历。” “甚至稍微予以一点暗示,他们自己就会为那些无法接受的事实,编织出新的解释——” “我的孩子不是变成了怪物,而是得了怪病死了。” 因为认知中强烈的不协调和不安定感,他们抗拒着这些事实。 也就是心之壳,在阻止初始频率的迁移。 “后天形成的‘初始频率’并不像你们想象的那么稳固。”南希说:“哪怕在十二岁之后,依然有再次变动的可能。” 就像一个人的世界观,在成年之后仍可能被打破。 “背景音的产生原理,是群聚意图之间时刻的共振,这其实也证明了频率问题可能具有传染性。”南希说: “不及时将他们处理掉,就迟早会影响到整块土地。” “十多年前,这一带的异常新生儿比例只有百分之三。但是到了现在,这个数值已经悄然地翻倍了。 “而且增速还在不断加快。” “这十年间神学院的人从来没有停止测量,而施塔德整体的频率背景音,在深度上……”南希说: “已经在虚界频谱中迁移了0.132个单位。” 深度单位,即天阶体系中两个天层之间的平均距离。 背景音在几年间迁移了0.132个深度……柯林反复确认着这背后的含义,发现自己很难想象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意味着…… 身处施塔德的所有人,时刻都在扬升。 或者说,是整片土地正在被虚界吞没。 柯林的瞳孔收缩,有许多事情悄然关联到了一起。 教团强行推动禁酒令,人群中越来越频发的寄生灵问题,以太场的紊乱和污染。而这一切,还有着一个更大的背景。 “施塔德只是个例吗?”柯林艰难地说。 “你觉得呢?”南希只是反问。 这是整个安赫文明圈辐射范围的问题。甚至,整个物质界的问题。 “如果初始频率的动荡具有传染性。”柯林又抓住了一个问题:“那处理这些问题的你们……?” 你们自己不就成了清理对象吗? “啊,看来你没有听过夜民的特性呢。”南希忽然说: “因为夜民根本就没有初始频率。” “或者说我们的身体位于哪片土地,我们的初始频率就是哪里的背景音。这也是夜民被攻讦最多的地方……” 南希笑笑说: “他们因此说夜民是一群无根的飘萍,不知归属寄生虫之类的。” “但也正是因为没有固定锚点,才让我们的意识频率变得最稳固。所以成了这种‘脏活’最好的人选。” 只要不存在,就不会被伤害。 就像流水无法被握住或弯折。 哪怕在接触异常者时频率被污染,只要进入正常的人群中,就会被共振回到安全的平均值。 而自己,可能有一半的夜民血统。 柯林还在因为南希的这些话而出神。她却接着说: “好了,规定可以告诉外人的信息,就只有这些了。” “之后的一段日子里,你也会成为猎团的监视对象。”她抱起了床上沉睡着的丽莎,说道: “直到他们确认,你的初始坐标不会发生变动为止。” 夜风,南希的斗篷在窗边飘荡起来。她向着柯林微微致意,接着就像一只巨大的蝙蝠,落出了窗外。 而柯林望着洞开的窗口,仍在深思。 ………… 南希带着丽莎轻盈地落到地上。 事先她在窗台上安装了钩索,所以即使从三层楼的高度降下,也不会让沉睡的丽莎受到冲击。 这时一旁的角落里,艾蕾娜走了出来。 她在窗口上看到了柯林和歌蒂下车的样子,就在他们爬上梯子之前,先通过绳索离开了那间阁楼。 “你确定是他吗?”南希随意地问道。 “对……我不会记错,就是这个人……” 艾蕾娜喃喃自语地说道,手指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装有灭银子弹的左轮,那是几个大型仪式的扳机。 那个在莱纳斯老师出事前一天,和季丽安一起登门拜访过的人。 根据猎团刚获得的情报,这栋房子属于一位施塔德机构的高级成员,他死于不久前的骚乱,身份也因此暴露。 那么季丽安的朋友,又为什么会与施塔德机构有勾连? 第一百一十二章 他者的恐惧 达洛佐家族的宅邸在不久前已经修缮完成。在宵禁解除,街上也不再那么混乱之后,柯林就让伯父克雷吉从秘密仓库搬回了祖宅。 一路从神学院报房坐马车回来,时间已接近八点,夜色浓重。这次柯林的手又在握把上停留了一下,然后他不自觉地仰头望向上方。 在这个角度下,达洛佐家族高大的祖宅依然显得很阴沉,因为没有任何一扇窗户漏出光线,而且一如既往地寂静。 但柯林的嘴角微微上扬,因为他已不再会为此感到异样,或恐惧莫名了。不过短短几个月却已经历了很多,有些物是人非,恍若隔世。 轻松地打开房门走进去,已经不必像以前那样小心摸索,因为现在柯林已拥有近乎无穷无尽的红石,所以在走道和每一个房间里,他都让人挂上了专门定做的红石灯具。红石蒸发的消耗已经算不上什么,而那些原本令人不适的红光,在透过昂贵繁美的灯罩后就不再显得诡异,反而柔和得让人感到温馨了。 深藏在地窖里的笔记也全部被清理了出去,就像达洛佐家族数百年的沉重执念也终于被安葬入土。随着柯林这次斥以重金的翻修,那些纠缠不休的幽魂和命运,也仿佛也已从这座阴沉宅邸里扫荡一清,和一般家宅无异了。72文学网首发 但柯林又一次环视四周,稍微皱了眉头。因为房间里的摆件都没有被动过,沙发上蒙了一层细尘,说明伯父可能有几天没有离开过地下实验室了。 克雷吉的眼疾仍不见治愈的迹象,但随着家居和光照的改善,人的精神也多少会好转,以后伯父会慢慢地变得开朗起来的。72文学网首发.(72wx) 柯林走过悬挂先祖画像的回廊,拐杖一停一顿地发出笃笃声。而画中那一幅幅变形的面孔,则一致用怪异的神情望着通往地下的阶梯。 柯林伸手敲了敲了地下室的房门,里面没有回应。 “伯父,你在里面吗?” 拧开把手,地下室里是一片漆黑。柯林心里一惊,本能地打开了红石灯的开关,结果却看见克雷吉就坐在自己的工作台前。 随着灯光亮起,伯父眼神空洞地向入口处望了过来。 氛围有些奇怪,柯林略带警惕地打量了一眼地下室。但这里除了翻修得更为宜居,和往常并没有变化。伯父的身前摆放着简陋的仪器,另外还有大量稿纸杂乱堆积着,上面写满了不明的公式和注释,而其中有不少纸张已经被揉烂。 柯林扯了扯嘴角,让自己微笑起来: “怎么了,为什么不开灯呢?” “……它们,已经混进来了。” 伯父定定地望着地下室的入口,唐突而茫然地说道。 谁?柯林顺着克雷吉的视线回头看去,但发现自己的身后除了阶梯,什么也没有。 “还没人发现,居心叵测它们已经得到了和我们一样的身体……”克雷吉确认着自己的肩膀喃喃说道: “它们变换着面貌,混入了茫茫的人群中。” “它们?”柯林皱眉走近到工作台,反问道。 是指什么像人的异类吗? 克雷吉打了一个激灵,口中的声音却开始含糊起来,就像是辩解似地嘀咕着什么。柯林扫了一眼他面前的稿纸,大多已经被涂改得不成样子。 也许伯父被一次次的实验失败,还有酒精和药物折磨得太久,精神也开始有些失常了。 柯林暗中叹息一声,但同时也默默记下了这些莫名的话。也许以后需要处理,但现在还不是没头没脑地追问“它们”是谁的时候。 “破解仪式已经完成了。”柯林对克雷吉说道: “几天后,仪式需要的所有材料也会筹齐。” 他停顿了一下,对于事情的顺利,柯林直到现在还有一些不现实感。但他希望这个消息能给克雷吉带来稍许慰藉: “伯父,我们的努力终于有结果了。” 是克雷吉让自己进入了神学院报房,在季丽安设计仪式的过程中,他提供了大量的参考。 虽然他堵死了自己通过正常渠道研习巫术的道路,但可以说除了季丽安之外,克雷吉就是完成破解仪式的第二功臣。 “是吗……” 听到这些话,克雷吉·达洛佐的眼中稍微恢复了一点神采。他怔了一会后,又手足无措地确认道: “等你取回记忆,应该就能知道伦茨……?” “是的。”柯林说: “如果伦茨还活着,我会确定他的下落。” 其实柯林尚不能肯定,在十年前西拿勒战争的最后时刻,自己是否也身处于那条无名溪谷,有没有亲眼见证伦茨·达洛佐的落幕。 但克雷吉已经无法离开祖宅,即使伦茨还在某个国家活着,恐怕他们也很难有机会再团圆相见。 所以柯林选择了最乐观的说法。 “那就好。” 听到这句话,克雷吉就像是放下了什么重担,声音变得平稳了下来。然后恢复了一开始呆滞的状态。 工作台的一角还放着烹饪过的块茎食物,虽然已经变凉,但至少是当天的,说明克雷吉至少就仍维持着以往的生活习惯。柯林虽然感到有些异样,却也摸不着头绪,只能像往常那样叮嘱几句就作罢了。 在离开地下室前,柯林又想起了什么,回头斟酌着说: “刚才我在神学院听说了一件事。”他问: “在骚乱发生前,你和埃德蒙德大公有过一次通话?” 这应该是大公最后选择了自己的原因之一,而且可能非常关键。虽然,柯林也有些好奇他们之间到底谈了什么。 “这只是人类都应做的事。”克雷吉面无表情地说。 “别这么说。”柯林笑了笑,不然就有太多家伙不配为人了: “看来,我应该为先前的无知和出言不逊向你道歉。” 他转过身,向克雷吉正色说道: “你是辛西里人真正的英雄。” ………… ………… 经过多年的窃听,柯林大致能确定施塔德及周边几个相对有力的以太节点,它们能为灵素流提供更开阔的通道,从而使得远超一般规格的仪式能够进行。 但如果再考虑隐蔽以及善后的问题,就能排除掉其中的大半。但剩下的一部分,则需要和季丽安这个仪式设计者一起去实地甄别了。 季丽安脸上带着几层棉布口罩走出公寓,有些娇小的身体被厚重的棉布大衣裹得严严实实的。 柯林看着很少来到室外,已经有些不自在的她,笑了笑说: “走吧。” 第八十八章 独角戏 柯林本不想再插手五只手内的事务,他已经订下计划,准备从辛西里人的视野中慢慢淡出。 “男子汉”最终会消失不见,以后世上就只剩“中尉”。 因为他发现自己有些顾不过来了,分身乏力。而且这样也不利于隐藏身份。 但是当卢卡和马里齐奥产生冲突的时候,柯林觉得自己还是有义务出面解决。这不是为了什么利益,只因为两方都曾与他一起战斗过,也都是令他敬佩的人。 离开卢卡的办公室后,当天夜里,柯林就去了那座带小教堂的庄园,找到了坐在神像下的马里齐奥。今晚灯火教堂里的场面有些似曾相识。大老板仍在替人主持公道,等候在座椅上的人有老有少,有帮派成员,也有普通人。 时间还早,陆续还有人从教堂侧门进来。 柯林拿着外套,坐在了座椅的最外侧,看着那些排在他前面的人依次起身,小步幅地走到神像下与马里齐奥交谈。 柯林像其他人那样耐心地等了一段时间,直到轮到他的顺序,柯林从排椅上站了起来。 “我是来请你为卢卡主持公道的。” 柯林在马里齐奥身前的椅子坐下,笑嘻嘻地说。一旁的人惊讶于这个年轻人和“大老板”说话的语气,不怎么庄重,甚至有些轻佻。马里齐奥抬起脸看清了坐在自己眼前的人,皱了皱眉。 在偌大的五只手家族中,也只有“大老板”知道这个年轻人说话的分量。 他朝柯林身后做了个手势,两个手掌松垮地比成“t”形,意思是这场谈话,不方便被其他人听到。看到这个手势,那些围着看的人就识趣地回避到了一边。 “为什么要逼他做这件事?”柯林问: “让一个族长自己去抢银行?你在预防他去找警探合作吗?” “不会。”马里齐奥说:“我从不担心警探。” “几天前我拒绝你的时候,提过卢卡更适合成为下一任‘大老板’。”柯林说: “和这件事有关吗?” “没有。”马里齐奥说得干脆。 “那要怎样你才会放过他?” 马里齐奥盯着柯林的眼睛: “不怎样。” 他重新低下头: “骚乱前就有人想要我的命,已经物色好了枪手,到最后关头才收住了动作。卢卡也是这些人的一员。”马里齐奥轻轻一叹说: “即使我愿意放过他们,他们也不会放过我。” 一个无解的困境,所以需要局外的力量进行干预。 “因为你结结实实地挡住了所有人的财路,一条缝都没给他们留下。”柯林说: “所以他们才想除掉你。” “但是老实说吧,族长禁令已经没有意义了。”柯林说: “你没必要再对禁酒令瞻前顾后。莱纳斯案只是一个前兆。我可以清楚地告诉你,过一阵子后在公国查私酒的人,其实都会是我的人。” “所以你完全可以放他们自己插手私酒交易。”柯林往后靠在椅背上,大方地说。 虽然,任何一个私酒贩子都离不开我的支持。 “或者你觉得辛西里私酒市场是我应得的报酬?”柯林笑了笑,为了解决骚乱,马里齐奥曾对他做过许诺. “如果你觉得必须遵守那个约定,其实也没必要这样。”柯林说。 施塔德机构从不依赖贫民窟制作私酿。而区区辛西里社区的那点市场……也许说起来有些难听,但如今的他们已经不太看得上了。 “我可以把辛西里区的私酒业让还给他们。”柯林说: “也许这样,你们之间就没有冲突了。” “你没必要付出什么。”马里齐奥说: “甚至我应该拜托你,好好控制住那些地下酒吧,不要让他们落到任何一个辛西里帮派的手里。” 柯林一怔: “为什么?” 马里齐奥仿佛在说:他不是害怕风险,而是根本不想让五只手涉足私酒交易。 所谓观望公国上层的态度,也仅仅是一个借口。所以哪怕现在局面越来越明朗,他也没有半点要撤销禁令的意思。 有些人总在说“马里齐奥只是当局的一条狗。”,这当然是没有根据的指责。但如果他不是,背后的原因又会是什么呢? “……是因为‘老家’的态度?”柯林不确定地问。 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唯一理由。 通过灯火体系统摄所有辛西里帮派的“老家”,也许与教团方面有某种协议呢? 马里齐奥不再回答,他抱起双臂,示意谈话就此结束。 一场没有结果的交涉。柯林叹了口气,从樱桃木的椅子上站起来,整理着下摆说: “卢卡当然不会为你去抢银行,你的举动在他看来只是宣战而已。”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切斯塔洛家族的实力今非昔比了,但因为靠的是红石交易,所以很少人清楚这件事。 “据我了解,卢卡正在把力量调回施塔德,他是冲着你的位置来的。而且另外三家更可能站在他那边。” 柯林最后说: “如果你想退出了,那就离开吧。我可以让卢卡做保证,以后你和你的孩子都会安全。” ………… 以别人的视角看来,季丽安的生活是极其重复和单调的。但她本人似乎很少感到枯燥。 在对歌蒂折磨中,有些困扰她已久的问题得到了解答。对“破解仪式”设计也进入了一个快速推进的阶段。 柯林努力去获得必要的红石,季丽安则降低仪式所需的红石用量。这就是他们之间约定的分工。两者的工作量和重要程度相似,就连困难也是对等的。 所以这又是另一端故事,它的曲折甚至危险,恐怕不会亚于柯林在这段时间所经历的一切。只不过在这个故事里,季丽安一个人默默地扮演了所有角色,没有一句台词,也不会有什么观众想看而已。 与“破解仪式”有关的资料越来越臃肿,堆满了季丽安房间中的每个角落。有时分门别类地整理一次,就要花掉一个月的时间。 当她恍然从浩如烟海的书页中抬起头来时,发现外面又天亮了。深色的乌鸦从灌木丛中飞出,停在窗外的电线杆上呱叫着凄怆的曲调。凌晨的彻寒让季丽安忍不住咳嗽起来。 她扶着桌沿离开书堆,移动到不远的柜子边,为了取药。她一边啜饮着药液,一边让视线扫过试验台上的那些培养皿。 它们层层落落的看起来很多,但其实有一大半是空的,甚至在这剩下的一小半中,也有很多培养的是卡氏弧菌。 ——上次做链球菌分离工作是什么时候来着?因为太过久远,已经忘记了。 明明时间越来越紧迫,她却像是沉迷着一样,将越来越多的精力投入到了“破解仪式”中。 季丽安摇了摇头,手里还拿着杯子。但是在她转身的时候,却因为猛地一惊,手中的杯子掉落到了地上。 在她房间的角落里,正静静地站着一个人影。人影的面容很熟悉,但它所传递的感觉却让季丽安异常陌生。 “艾蕾娜……?” 第八十九章 真理破解机 艾蕾娜在两小时前就进了这个房间。也许季丽安太过专注,所以没有察觉。 房间的布局与她刚离开时不同了。书柜原本空荡荡的有些不自然,现在却摆上了许多陈旧资料,或者它们本来就在这。说明自己住进来之前,季丽安就专门把一些东西藏了起来。 艾蕾娜翻看了其中一部分,发现那是连自己在公国圣省,也少有机会接触的材料。她安静地走过几个角落,最后选择躲藏了一小片暗影里,看故友在书卷之间彻夜忙碌。 季丽安依旧和过去一样,脸上时而蹙眉时而露出微笑,不知道是看到了怎样的事物,才会如此沉醉。 窗外暗淡的天光照射进来,她褪色般的淡金色发丝,在艾蕾娜眼中甚至显得有些苍白。季丽安时不时的咳嗽,仍会让她的心里微微一揪。每当艾蕾娜察觉到这些下意识的担心,它们就变成了苦涩的恨意。 “啪——” 杯子在季丽安回头时摔碎了。当与季丽安的眼睛对上时,艾蕾娜心中的平静也彻底破裂开来。她的脸色一直是惨白的,湿濡的眼眸闪烁着,就像在努力掩藏眼泪一样。 “为什么……?” 艾蕾娜颤抖地地问道,又仿佛是在责问自己。莱纳斯老师死于“缄默之城”手中,所以她以为凶手是第九局甚至大公。却从没想过,问题会出在季丽安身上。 哪怕整个施塔德明明只有她们两人,知道莱纳斯所用的暗号。 除了她自己,就只有季丽安有可能利用预测学结果,将老师导入陷阱。 季丽安痛苦地闭上眼睛,下意识咬住下唇。似乎见过这个情景,在层层叠叠的幻视里:迟早有一天,艾蕾娜会像幽魂般上门追问。她必定不会惩戒自己,但这只会让季丽安更加痛苦。 视野在摇晃,季丽安艰难地确认不是噩梦。所以这一次,终于是事实了。 “那个被你带到老师家的人,到底是谁?”艾蕾娜问: “他是‘中尉’的人?还是第九局的人?” 季丽安低着头没有回答。 艾蕾娜冷笑了一下,问: “这算什么?莱纳斯老师他才刚刚为你写下引荐信。就只是为了讨好那个人,你选择出卖了我们?” “对不起……”季丽安怔怔地说道。 “我不在乎你对不对得起别人。” 艾蕾娜维持着冰冷的表情和语气,只为不暴露自己的心碎,她说: “但是我想问你,你觉得你对得起自己吗?” “放弃掉自己在公国圣省的前途,放弃获得治疗的机会,为什么?”艾蕾娜前进一步,嘲讽说: “最后可千万别告诉我,这一切是因为你喜欢上了他!” “不,不是的。” 季丽安一边后退拼命地摇头,淡色的发梢也随之摆动。只后退一步,她的后背就碰上了柜子,一声闷响。季丽安又一次低下了头,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如果我说……”她说: “如果我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呢?” 一切都是为了治好自己的病。 “那他到底能给你什么?” 艾蕾娜逼近到她的身前,紧紧盯着季丽安的眼睛问。 她实在想不通,季丽安究竟有什么需要依靠那个男人。 “抗生素的思路?只要听到过一次它就已经是你的了。更何况你自己也说了吧,一个人,几乎不可能完成分离!” 艾蕾娜知道季丽安对“寻找链霉素”的工作,早就开始心不在焉地应付了。事实上,这条路线早已处于半放弃的状态。 “还是因为你需要这些资料?”艾蕾娜移开视线,扫过她背后的一排排柜子: “只要你展现出自己的天份,公国圣省只会向你开放更好更全的材料。” 所以光是这些,根本无法构成季丽安一心帮助那个人的理由。 “……但公国圣省给不了我四十万奥里。”季丽安失魂落魄似地说。 “什么?”艾蕾娜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四十万奥里? 说出这埋藏已久的句话后,季丽安也脱力般地让身体沿着柜子下滑,最后倚靠着坐在了地面上。 在撕毁莱纳斯引荐书的那个晚上。 她曾对柯林说: “千万别误会什么,我绝不是为了你才留下来的。” 但这句话并不是保存脸面的倔强,也不是什么略带暧昧的撒娇。 而是直截了当的,事实。 她说“相信自己的思路”,可绝不会是一个人傻傻地寻找链霉素,一直找到天荒地老。 “我找到了一个合适的镜像。但完成那个仪式至少需要一千磅红石。”季丽安开始解释说: “‘偷神’坦比斯的事迹,不知道你可听说过么?” 艾蕾娜略迷惘地摇了摇头。这个故事太偏僻,也几乎没有什么巫术是基于它成立的,所以很少有人去涉及。 偷神坦比斯的谐趣故事集之一:他蒙着眼睛砸碎了世上最贵重的锁,最后却只获得了一蓬蒿草。而这个看似愚蠢的故事中,最最被人们忽略的一个特点,或者说思维方式是: 坦比斯对于“锁”和“内容物”两者都一无所知,最后却成功拿到了结果。 “也许,我正在完成一台……” 季丽安顿了顿,原本因伤感而暗淡的眼眸中,又闪动起了某种光亮: “真理破解机。” 即使是她,说出这个词时也难免有些颤抖。 将问题比喻为锁,答案比喻为盒中之物。按照她的设计思路,镜像共鸣一旦发动,就可以无视过程,直接获取答案。 这个仪式的真正意义在于:用可量化的灵素,完成对一切问题的暴力破解。 它可以越过封印取出需要的记忆,自然也就可以……无视寻找过程,在土壤溶出液几十万种细菌中,直接锁定季丽安需要的那一个。 “所以你准备……?”艾蕾娜有些茫然失措。 从季丽安刚才的话中可以大概推测:“中尉”在委托季丽安完成某个仪式。所以,他才会往这个房间送来海量的资料。 如果那个仪式需要用一千多磅红石的以太通道作为燃料源,也就需要依靠不久后的灵素潮汐。所以在往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们其实只有一次机会。 而对于病情正在一点点恶化的季丽安来说,也许,那就是唯一的机会。 “除了我,没人能看懂这个仪式的结构。”季丽安低着头说道。 那么它破解的究竟是记忆封印,还是土壤中的链霉菌信息。 又有谁能知道呢? 第九十章 初约再造 面对故友的回答,艾蕾娜茫然失措。因为涉及到过于高深的领域,她甚至无法分辨季丽安是不是在骗自己。 当如果季丽安真的是为了活命才背叛老师,那自己也就没理由去谴责她什么。因为不可能让她为了一面之缘的莱纳斯,选择放弃自己的生命。 又如果事实真的如此,她们之间也就谈不上背叛。因为从一开始两人就立场不同,是你死我活的敌人。 季丽安成了敌人?艾蕾娜茫然地想,哪怕老师死后的现在,自己真的能够把她摆在敌人的位置上吗? 如果为了复仇又害死了季丽安,那自己还剩什么? 但如果要确保季丽安顺利完成自救,她是不是还得放下仇恨,转而去帮助“中尉”获得四十万奥里? 那又算什么? 艾蕾娜摇晃地后退两步,凄惶地看着季丽安熟悉的眼眸。片刻后,她低下脸庞说道: “……莱纳斯老师犯下的唯一错误,就是在最后关头放下了仇恨。” ——天真地以为只要他宽恕地伸出橄榄枝,就能和对方达成协议。昔日的被害者一厢情愿地下武器,但施害者却不能也不愿相信。 所以最后,莱纳斯只能白白地搭上性命。 “我不会重蹈老师的覆辙。”艾蕾娜说道。 所以绝不会放下仇恨。 她的眼中迸发出惊人的魄力,紧紧地眯起来盯着前方: “我仍然会用我的整个余生,去收集大公和‘中尉’的罪证。” 说完,艾蕾娜转过身准备离去。 但在她的手扶上窗框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又回过头: “只不过在掌握足以致命的证据之前……至少在冬至之前。”艾蕾娜侧着脸最后补充说: “我不会真正进攻。” ………… 早冬迷蒙的海湾上,雾笛不停地鸣响着。柯林背手在空荡荡的海滩上漫步,虽然他时不时抬头望向海天清晰的交界之处,意识却浑浊得仿佛生了热病。 因为,他正在灰色的现实和狰狞的地狱之间,永无着落地漂浮着。 意识频率同时处于两界,使得它们的景象都杂糅到了一起。 现在正有三千五百多个追踪标记,在不远处的海域中扩散。就像一片单薄却又笼罩了整个区域的蛛网。它们永远跟随着水流的走势,三千五百余道连绵不绝的线条,在柯林的心内海中勾勒出无数漩涡,暗流,以及绵绵不绝的浪潮。 那是任何人类画家都不可能勾勒的景象,复杂到无法预测,近似于混沌。 柯林已经不可能有时间来制作如此数量的追踪标记,所以他雇了几个身份清楚,与超凡无关的人来完成这些重复工作。 而如果以有效追踪标记的数量为参考,柯林的意图强度在近十多天中几乎再次翻倍,已经来到了赤二星附近。 不知这样的实力提升速度,是因为追踪流水进行二十四小时无意识练习,还是因为他过去的实力也在渐渐恢复。 而同一时刻,栉火也正在乌尔柱地狱中掠食。 随着意识扬升,柯林已经可以在子月到赤星之间任意跳跃。所以在那仿佛没有尽头般的螺旋巨塔的无数各牢房中,他为栉火打开了低阶层的一道道狱门 通过吞噬低阶的同类,栉火的身体也在迅速重组。 但此时柯林仍记得“亡者”给出的警告:那些约定早已摇摇欲坠。 “炉床之奥秘”建立在乌尔柱初约之上,如果初约不再稳固,那么他对栉火的控制自然也就会出问题。 又据“亡者”所说,整个地狱巨塔都正在一步步走向瓦解。 所以,柯林必须用新的誓言来修补初约。 波尔获得“圣所”之后,只是利用它来约束其他巫师的誓言,甚至从大量普通人那里汲取力量。 而柯林首先想到的用途,则是利用它制约地狱中的众多魔鬼,进而重造乌尔柱地狱。 为了达到这种目的,就需要效仿当初的魔裔君主们,将这里的所有囚徒逐一征服一遍。 而随着无数力量连接被重建,也许这整座螺旋巨塔,都将成为柯林提供力量的熔炉。 当听见他如此疯狂的构想时,就连“亡者”也不禁沉默了下去。 即使她已在这里守望了无数年,却也没见过这样的狂妄之徒。 但柯林心里却有着隐隐的直觉。 也许,这才是这座螺旋巨塔的原本用途。 因为在希尔佩特的成像结果中,他看见了巨塔中心那无数道炽热的铁水,从而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暗示。 ——螺旋巨塔,被有意设计为一座宏伟的炼炉。 魔鬼是囚徒,但同时也是用于焚烧的燃料。 柯林又打开一片牢门,本高居于青星天的栉火如入无人之境,如果没有柯林的精神导引,它本来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随着身体的一步步重组,栉火全身都在吞吐着沸腾冒渎之火。“细长”指的是整体比例。现在哪怕只计算横截面,它也已是一头庞然大物。在栉火的数千对薄翼之间还藏有无数口器,随着它的躯体在低阶恶魔身侧快速掠过,一瞬就将对方吞咽殆尽。 但随着两小时时限的逼近,柯林的意识再次开始动荡。所以他不得不让栉火回归炉床,并用“归零”取消了意识频率叠加的状态。 炼狱中哀嚎戛然而止,耳中只剩海浪拍打在礁石上破碎的声音。 如果这里还有第二个人,恐怕他只会觉得,柯林是失魂落魄地发了半小时的呆。 随着连接到的力量越来越多,灵素开始避免地沿着柯林的以太和晶图渗漏。 他叹了口气,抬起手臂看了看灵素溢出最严重的部位。 手腕稍微偏上,过去那里只是有微微凸起,但现在已经明显肿胀,甚至有化脓的迹象。 身体在对不断生长的“晶图”产生排异。 灵素溢出的不适感不再是不知来源的钝痛,疼痛的位置和程度,都越来越清晰剧烈。 这意味着即使他的力量获得突破,至少在冬至之前,也不得不节制使用了。 否则,也许他将等不到仪式完成的那一天。 第九十一章 蒸汽浴室 马里齐奥的垮台速度,比柯林想象的更快。 骚乱为他赢得了一时威望,但过了顶峰就是下坡路了。所以马里齐奥必须乘势让人摆明立场: 是追随拯救了移民的卡鲁索,还是转投乘人之危的四大家族。 许多人都收到“大老板”马里齐奥的命令,要他们断绝与四大家族的来往,甚至,命他们去抢卢卡、巴拉因的赌场和卡车。 虽然不像对卢卡那么严苛,但大部分人只剩两个选择:要么与四大家族彻底切割,要么,就成为马里齐奥的敌人。 在如今的南施塔德,没有一个族长能保全自己,置身事外。 但这场表态的结果,却只让马里齐奥陷入了更不利的情况。 因为大多数的辛西里帮派,最后都选择站到了他的对立面。 仍然是因为私酒问题。 各家族中下层中,从不缺乏支持马里齐奥的义气之辈。可上面的族长们考虑的,永远是更实际的利益。 在压倒性的力量对比下,其余四个家族的胜利似乎已唾手可得。 所以卡鲁索倒塌后如何分赃的问题,也就立刻被摆到了这个临时联盟面前。 下任“大老板”的角逐者只有两人,“老朋友”卢卡,以及“扑克牌”巴拉因·里佐。 卢卡坐握最多的现金利润,但财力的积累需要时间,而财富转化成力量,也需要时间。 所以在世俗武力上,至少是南施塔德的范围内,现在仍是巴拉因压过卢卡。 巴拉因希望趁早把事情确定下来。 暗杀竞赛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卢卡接到了巴拉因的电话。他要求在南十六街的一家鄂图浴场紧急见面。而为了两人的密谈,里佐的家族的人已经在那里安排好了单间蒸汽浴室。 当卢卡裹着浴袍走进到那个蒸汽缭绕的房间时,巴拉因早已坐在那里,面前还摆着三两盏冷盘,冰块上是生切的海鲜,还有一些酒水。 两人简单地聊了一些刺杀行动的进展和波折。比如大老板的身边,最近多了一个叫彼得罗·莫雷洛的贴身保镖。这个人原本是南施塔德的一匹独狼,类似柯林那样单干的人。想杀马里齐奥,必须先除掉这个人。因为这个家伙非常机灵,在子弹还未射出枪膛之前就能嗅出火药味。 但两人心里都明白,这些事绝不是今天这场密谈的主题。巴拉因看着冷盘中雪白的鱼片在蒸汽中微微蜷曲变形,先一步开口。 “我只拿走“大老板”的头衔。”他说: “但切斯塔洛家族可以与里佐家族享有同样的地位,各自主宰南施塔德的一半。” 一个非常符合实际的,甚至有些慷慨的提议,但卢卡却完全没有考虑什么,就淡淡地拒绝了。 “我必须成为这里唯一的‘大老板’。” 卢卡说: “因为所有族长中只有我,有能力从北边的‘海因里希’手中夺回辛西里人的一切。” 巴拉因被这个回答呛到了。 在他看来篡取马里齐奥的权势,就已经称得上一件胆大妄为的事。更不用说走出南施塔德,和风头正盛的“中尉”对抗。 “太过深入旧城,对我们没有好处。” 巴拉因用这些话维持自己的颜面,只是为自己的安于守成找了个借口。 卢卡不在意地笑笑,没有在“中尉”的问题上与他争论。而是继续说: “如果你执意要那个头衔,那你当然也可以拿走。只不过我不保证。”他说: “在一切结束之后,你不会成为下一个马里齐奥。” 卢卡的上身微微前倾,一反过去温和无害的样子,极有压迫力地对着比自己早了十多年成为族长,却又一事无成的巴拉因说道: “告诉你一件简单的事情:除了我自己,谁在那个位置上,谁就是我的敌人。” 巴拉因的表情微微抽搐,他与卢卡已经来往很多年,却忽然觉得自己看错了对方。 “老朋友”的温和一面只是伪装。这样的人一旦积蓄了足够的力量,甚至会比年轻时的马里齐奥更居高临下,凶狠狂妄。 越是克制自律的人,反而有越多的野心和欲求。 巴拉因拿起了一盏冷盘,狠狠往墙上摔去,弄脏了自己的浴袍。同时他发出一阵粗声粗气的夹杂着抗议和咒骂的吼叫声。 但卢卡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发泄,因为这只是一种无能的表现。 片刻后巴拉因喘着气停下了动作,坐回到排椅上,不再提及南施塔德归谁的问题。 所以又喝了两杯酒后,卢卡起身,系紧了浴袍的绑带。 他先走出蒸汽浴室单间,却发现四周安静得离奇。 因为这家鄂图浴场里已经被悄悄清场了。 毕竟是里佐家族安排的地方,有点什么也不奇怪。 但卢卡就像完全意识不到危险一样,没有停下脚步,就像寻常一样向着大堂走去。因为切斯塔洛的人就在浴场之外。如果巴拉因想做点什么,那他自己也别想轻易离开。 这里空间太小,所以双方火力基本是对等的,除非。 除非某方动用了超凡的力量。 “知道你输在了哪吗?”巴拉因在卢卡身后说道,声音还有些气喘吁吁的: “你自以为很有魄力,却还是不敢违背‘老家’。” 卢卡,仍没辛西里帮派的内战中动用超凡力量。 明明灯火体系已经名存实亡,辛西里“老家”对这里的族长早已失去了直接约束力。 一个带着怪异面具的人从一间浴室中走出。一名受雇的巫师,大概是掌握了一些通用仪式。 卢卡回头看着他,两者之间几乎没有任何阻隔。巫师即将扣下仪式扳机,在这种充满水汽的环境,他准备的很可能是“苍蓝之牙”。 但卢卡却只是平静地说道: “我遵守老家的约定,不是因为我畏惧或尊敬他们。” 受雇巫师扣下了“扳机”,结果发现什么都没有发生。因为灵素连接已经被悄然切断了。卢卡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着他的话语,阴影中渐渐地浮现出了一个漆黑的身形。 是另一个巫师。 何其无知。 他既然能够统治地下红石交易,又怎么可能会无力对抗超凡 如果巴拉因只用世俗武力对抗,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可惜,是他先破了规矩。 “而是因为迟早有一天,我会回去那里。”卢卡继续说道。 以一种和当初我离开时,截然相反的身份。 仿佛有几道笔直的钢丝在这狭窄的通道中,移走着闪烁了一下,却没有任何声响。 然后巴拉因惊愕的头颅坠落到地上。 就连那迷蒙的水汽,也被切割开来。 第九十二章 权力交接 当卢卡衣着整齐地走出浴场时,看到的是排在路旁的五六辆汽车。每一辆中都坐满枪手,车座下藏着枪械。他们是切斯塔洛真正的精锐,其中不少人才刚刚回到施塔德。 一开始他们都是从辛西里来同盟闯荡的人,对施塔德来说只是过客。但以那家阿斯旅馆为契机,这些人受到卢卡的慷慨帮助,并且获得一份在其他城市的工作。 所以他们离开施塔德后也仍和这个家族关联在一起,并且逐渐成为切斯塔洛的“士兵”。 距离卢卡在整个公国布局已经过去五年,现在,切斯塔洛的力量重心终于开始向施塔德转移。 里佐家族在浴场布置的四五位枪手,一个个都跟在卢卡的身后,他们缩着脖子,一声不吭,像是要装作普通的路人。 除了他们之外,浴场里再无一人。那位神秘的巫师已经以自己的方式离去。 看到这样的对手,正趴着车窗往外看的切斯塔洛成员们不禁相互对视,然后就哄然大笑起来。 “这就是排在第二的里佐家族?”有几个人起哄问: “除了女荷官就没像样的人了?” 卢卡象征性地压了压手臂,但脸上也跟着露出笑意。 按照预想,两个家族在浴场里本会有一场惨烈的火并。 但他没想到巴拉因会把赌注压到巫师身上,更没想到,里佐家族握有庞大的赌场和各类彩券,却在武力上萎缩至此。 五只手家族已经太久没经历帮派战争,各家拥有越来越多的产业,结果就连卡佩罗家族那种小规模的内乱,都能让族长们惶恐不安,生怕惹来警探们多余的注意。 如果想从“中尉”海因里希手中夺回私酒市场,那么这种情况就必须改变了。 所以卢卡想要借此机会展示肌肉,一改以往“老朋友”的印象。但是没想到敌人太过弱小,反而没法反衬出切斯塔洛家族如今的强大。 这样一来,又怎么给那些倒向自己的族长以信心呢? “这样吧,稍微准备一下,我们不回去了。” 卢卡没有考虑太久,就小步走下楼梯,拉开一道车门坐入。 “把家族在施塔德的人全都调出来,能来多少来多少,动作要快。”他冷静而低沉地说: “我们去转达巴拉因的死讯,顺便,接手下他们所有的赌场。” ………… 柯林对施塔德机构的部分想法,本来就来自卢卡。 切斯塔洛家族并非传统的辛西里帮派,它在组织上更接近于施塔德机构,所以才可能要求所有成员中断原本的活动,如临时起意毫无痕迹可循地,对里佐家族发起了数百人规模的致命进攻。 事情就发生在当天,里佐家族甚至还没有从巴拉因之死中回过神来,他们的所有人就已经被卢卡控制。五只手中一家转眼被击溃和接管,这种事情已经完全超出了帮派分子的认知,在南施塔德的历史上也没有出现过。 结果帮派分子们下意识地不去谈这件事,各个地下酒吧里反常地安静了下来,因为没人知道该怎么做出评价。 卢卡·切斯塔洛意味着另一种更有效率的规则:没那么多繁文缛节,组织如同现代企业般运作。这也是一部分辛西里人所渴望的,因为固守传统的五只手事实上正在衰落。在他们的认知中唯有对自身进行变革,才可能重新和北边的施塔德机构对抗。 里佐家族的覆灭没有让卢卡的阵营人心动摇,无论一般成员怎么想,族长们反而变得更加团结了。因为大部分人联合起来反对“大老板”,不是因为觉得自己能接替这个位置,而是希望从“中尉”夺回被马里齐奥让渡的私酒市场。 所以所以他们的敌人远不止是卡鲁索家族,还有更强大的施塔德机构。 但卢卡现在展现出的力量,已经证明了他可以再次动摇地下世界的格局。 诡异的平静一直持续了两天,所有人都在盯着马里齐奥和卢卡的动向。一场空前的帮派战争似乎不可避免。但就在这时候,是马里齐奥先施放出了妥协的信号。或者说,只是人们认为是这样。 毕竟,是“大老板”先表示要提前召开族长会议。而这或许将是近几十年来最重要的一次大会。因为,它很可能就是马里齐奥的谢幕式。 大部分人在猜测,卡鲁索家族想避免冲突,因为这样它至少也还能列在第二席。而“大老板”的位置,会被和平地转交到卢卡的手中。 柯林原本也有些担心,但现在他发现,事情似乎在不知不觉中走向了最好的结果。 会址在马里齐奥名下的一家酒店。毕竟关系到卢卡和马里齐奥两人,柯林觉得自己应该礼仪性地露一下面。当他走进大厅时,大部分族长都已经早早到场。这些马里齐奥的反对者,就像把这当作了庆祝酒会,等待着大老板向他们的联合宣布投降。 柯林拿了一杯酒就默默地坐到角落,他微微抿了一口,确定它是从自己的仓库中被送出的。相比上次参加族长会议,柯林的心态已经截然不同。不久前他还只能仰望这里的大多数人,但现在,这些人甚至已经难以进入自己的视野。 十来分钟后,卢卡和马里齐奥都到场了。远远地看到他们照了一下面,氛围友好。然后马里齐奥走上讲台。在这个角落里,柯林只能隐约感觉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嘶哑,但是听不出他在说什么。 默默观察着他的肢体动作,柯林发现马里齐奥拥有高明的演说技巧。时而又会放低声音,让人们不得不前倾身体,以便听清他的话。但是,马里齐奥的姿态一直都太高了,甚至在这要退位的时候也是如此。 他就像拿勒教皇一样训诫所有人。 这也许能给中下层的人留下很深的印象,却会触怒其他的族长。他们冲锋陷阵、牺性生命和金钱,并不是为了屈从马里齐奥的统治。 而下一任大老板会是谁呢?想来也只有卢卡了。 另一个选择就只剩那个还不会系鞋带的孩子,除非马里齐奥想害死他,不然根本不用考虑。 卢卡被安排在离讲台最近的位置,就像是随时等待着上去接任一样。 不知道马里齐奥又说了什么,有人开始发出喜悦的骚动。但柯林的心思已经不在这里,因为他在重新考虑上午和几位腹地私酒商的交易。 柯林只用余光注视着卢卡,不想错过他接任大老板的时刻。 但这一刻却迟迟没有到来,人群的声音却忽然安静了下去。 然后,他们似乎慌乱得无法再顾得上颜面,甚至就连在场的族长们,都像一群小市民一样吵闹骚动了起来。 只有卢卡还保持着镇定,甚至脸上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怎么了?柯林心生疑问地抬起头,却发现所有人都在左顾右盼地寻找着谁。 但他们的目标,却不是大厅最显眼位置的卢卡。 在杂乱的呼喊中,场中的一道道视线相互指引着,逐渐集中到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也就是自己的位置。 柯林皱了皱眉,心里涌起了不好的预感。 因为就在刚才,马里齐奥在这里正式宣称说:大老板的头衔和卡鲁索家族的一切。 将会由“男子汉”柯林·达洛佐来继承。 (本章完) 第九十三章 要走一座城 “大老板”的嗓音低哑,还在若无其事地继续着演说,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台下的混乱。 但柯林已经面色阴沉地站了起来。 在场一多半人正在低声议论,同时用复杂的视线盯着他,有诧异有嫉恨。但柯林没有理会,而是将玻璃酒杯放到一旁侍者的托盘上,然后侧身挤进密不透风的人群,向着讲台的方向艰难地走过去。 马里齐奥太过自以为是了,柯林一边用手拨开别人的身体,一边在心里想道。 也许是在那个位置上待得太久,所以习惯把想法强加在别人身上。 但不管马里齐奥平时怎么对待手下和其他族长,柯林完全没想过,他竟然敢无视自己的态度,当众宣布这个已经被自己拒绝过的决定。 他想将施塔德机构拉进这场浑水。 明明走到了谢幕的时刻,还傲慢地认为掌握着全局,自以为能将柯林和卢卡玩弄于股掌之中。 “……这样就可以确保我离开之后……所有的组织不会发生混乱。” 马里齐奥仍在低哑地说着。 柯林走到演讲台附近,这里能够清晰地听见“大老板”在说什么。他似乎打算在卸任之后仍留在施塔德,给与下任大族长一些“辅助”。 柯林不准备再给马里齐奥留颜面,他要走上台去,当场申明自己从没有同意过成为五只手的族长。 但就在他的鞋子踩上第一道台阶的时候,却被人从后面拉住了。 柯林皱眉回头看去,发现拉住自己的人居然是卢卡。 他的脸上没什么明显的表情,只是对柯林微不可觉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有动作。 卢卡似乎没有因为马里齐奥宣布的决定,而对柯林心生忌讳。 明明卢卡。才是最想也最应该成为“大老板”的人。 对此柯林略微诧异,然后他为这份多年的信任感到有些欣慰。 而如果卢卡没有误会,那他也就没必要着急去申明什么。 柯林决定先等一等。 马里齐奥的决定等于宣战。所以几乎所有人,都在等待卢卡作出表态。 但他却反而是场上反应最冷淡的人,没有说什么,也没有离场以表示抗议。 没有他的指令,那些追随切斯塔洛的族长哪怕着急,也不能擅自采取什么动作。 毕竟这里是双方角力的漩涡中心。 结果马里齐奥的演说就这么顺利地进行了下去,直到结束,也没有发生什么。 但任谁都明白,卢卡不可能接受这个结果。 当马里齐奥的演说结束,现场陷入了窒息的沉寂。 过去的所有惯例都搁置了,在这动荡的前夕,其他事情都失去了讨论的价值。 所以这场近几十年来最重要的族长会议,反倒成为了有史以来最短的一次。大家就像只是聚在一起吃喝了一顿,并且全程伴随着诡异的沉默,再就各自散场回家了。 ………… 柯林跟着卢卡回到了“阿斯旅馆”上层的办公室。尽管在几天内吞下了里佐家族富裕的一切,卢卡却没打算改变自己的生活。 “我想你是了解我的。”柯林说: “我只是需要一些钱而已,从来没想过坐上那种麻烦的位置。” 五只手的“大老板”,可绝不仅仅意味着财富。哪怕不考虑超凡层面,五只手涉及到的东西也远比施塔德机构更复杂。 毕竟它统摄着大小上百个帮派组织,而且还要陪伴十多万辛西里移民走过以后的人生。 而且在马里齐奥宣称他是下一任大老板的那一刻,柯林猜测自己的名字,已经出现在了无数个暗杀名单上。 “我们之间没必要解释什么。” 卢卡一边说,一边将外套挂在了衣架上: “哪怕你想成为五只手的首领,也是正常的。能出头的帮派分子不会没有野心。” 他回到办公桌后。 “记得在几个月前我曾向你许诺过。”卢卡回忆着说: “可以让你带上自己的人去达纳罗,然后在那里,过上像那里的市长一样的生活。” “现在该到了兑现的时候了。” 卢卡在旋椅上坐下,微微抬头看着柯林: “如果你不喜欢达纳罗,那也可以随便挑选一座城市。公国境内的任何一座都可以。然后那里的红石和私酒行业都将会属于你。我保证,你的地位并不会亚于五只手‘大老板’。” “但唯独不能是施塔德?”柯林问。 “是,没错。”卢卡补充说: “这同时也是一场等价交换,作为放弃继承卡鲁索家族的补偿,你可以统治施塔德以外某座城市的地下世界。” “为什么?”柯林不太不理解。如今的卢卡为什么要执着于施塔德。 它并没有什么特殊的。 “因为这里有公国境内规模最大的辛西里人聚居地,南施塔德。”卢卡说。 但这并不是什么优势。因为它也由于规模过大,而成为了所有移民社区中最无法融入当地,最穷困潦倒的贫民窟。 它的利润并不比其他城市高多少,但麻烦却多得多。 “柯林。”卢卡说: “我的目的不是钱也不是其他,而是有朝一日回到辛西里,去改变那里陈腐的一切。” 所以他必须掌控南施塔德,这个公国辛西里人进入同盟的第一站。 “但是,就这么轻易地交给我吗?”柯林问。 马里齐奥实质上已经失去了选择继承人的权力,他的决定也对力量对比毫无影响,这大概才是大部分族长会保持镇静的原因。 卢卡说这是一场等价交换,但是柯林这边的价格其实是过低的。 卢卡曾经向柯林许诺的,也只是一座未开辟的野地,而不是现在这样培育完成的丰饶的沃土。 自己在卢卡的这一轮扩张中没有出力,所以按理是没资格割走一座城市的,这对其他家族成员也不公平。 除非,卢卡要价还没有被全部透露出来。 “当然还有一个条件,在离开施塔德之前完成就好。”卢卡稍微顿了顿后,继续说了下去。 在这一刻,他的视线忽然变得无比锐利起来: “——我要你必须,亲手杀死马里齐奥。” 第九十四章 最后的委托 阻止这场帮派战争的唯一方法,就是在它彻底爆发前,成功谋杀其中一方的首领。 “但在我去另一座城当‘地下市长’之前。”柯林沉吟了一会后,反问说: “我怎么知道自己杀了马里齐奥,还能不能活着离开现场呢?” “这些细节当然由我来安排。”卢卡说: “你需要做的仅仅是接近到马里齐奥身边而已。” 马里齐奥身边的戒备森严到了极致,保镖时刻不离左右。此外,他还在自己的嫡系圈子之外物色了一批亡命徒。因为“大老板”不允许手下的任何辛西里人破坏了规矩,所以才雇佣外人成为自己的杀手,去处决那些被记在黑名单上的人。 但是在马里齐奥与彼得罗·莫雷洛等无帮派的“独狼”们订下合同时,切斯塔洛成员也已经根据卢卡的指示,快速地在达纳罗和锈城等地收买了四位枪手。 必须专门找外地人来办这件事。因为卢卡明白,马里齐奥及其保镰们所认识的人是不可能接近老板的;即使能接近,也等于是自杀。只有马里齐奥圈子的人不认识的局外人,才可能有机会进行谋杀,并不留任何痕迹地逃脱。 这四名枪手都有着安赫人的典型外貌特征,都是奇怪而矛盾的家伙。他们忠于宗教和家庭,同时又甘于成为杀人凶手。危险又易于控制,也就是是买凶雇主最喜欢的那一类人。 但马里齐奥几乎不再与任何人来往,卢卡用了几天时间才和助手们想出将杀手送到他身边的方法:冒充公国的税务官。 近些年,马里齐奥常呆在公园大街和南二十五大街交叉处中心大楼的新办公室,他在那里打理卡鲁索的合法掩护——打理房地产和进出口生意。这不仅仅是为了躲过警探的耳目,也是为了能按时纳税,因为偷漏税这条罪名才是帮派分子的天敌。所以有时,马里齐奥甚至邀请财政部的人员到他的办公室去査看账目。而这一切,都为卢卡提供了机会。 在军管期间,卢卡的头号助手恩佐就已经在施塔德的远郊租了一栋房子,并且这四个安赫凶手安排到那里,与外界完全隔绝,从而接受有关公国税务机构人员举止特点的速成训练。 他们不能进入院落,也不能走出屋子,以免马里齐奥的任何眼线看到这批外地人。卢卡提供他们必要和想要的一切——食物、女人、各人所喜好的娱乐。恩佐则找到了一个施塔德税务局的退休职员,来训练他们如何走路,如何说话,如何动作,让他们看起来就象是真正的公务官员。同时,不断地熟悉马里齐奥新办公室的布局。 卢卡决心将一切做到万无一失,为此不惜任何成本。到目前这种花销已经持续了两周。甚至,按照原计划是到维持五十天之后,在此期间至少会用掉一万奥里。 “但我们已经不可能慢慢等到五十天后了。”卢卡对柯林说道: “必须赶在马里齐奥之前下手……从他今天的表态来看,卡鲁索的人什么时候动手都不奇怪。” 卢卡和切斯塔洛所有助手的名字,现在一定都被整齐地列在处决黑名单上。 一会进门的送水工,说不定就是马里齐奥的人假扮的枪手。 这是一种完全你死我活的局面,在谋杀竞赛中,没有一方可以擅自放下武器。 柯林皱起眉头。如果伤亡不可避免,卢卡和马里齐奥之间最终只能有一个人活下来,而卢卡又将选择权放到了自己的手上,那么他又应该选择谁呢? 看着柯林沉思不语,卢卡继续说道: “但我遇到的问题是:就算那四个杀手能仿冒税务官,顺利进入马里齐奥的新办公室……他们也没法确认谁才是暗杀对象。” 因为马里齐奥很谨慎,几十年来没有让任何人为自己拍照或画像。 对这个时代那些硕大而且需要搭配镁光灯的照相机来说,偷拍也是不可能的。 如果仅靠回忆绘制画像,则多少会有偏差,不够准确。 也不能提前带着枪手在远处指认目标的面孔。因为现在马里齐奥一天会见到的生人寥寥无几,所以一旦杀手们曾露过一次面,就很可能会让马里齐奥身边的保镖们产生印象,带来变数。 “所以我们非常需要一个既能认出马里齐奥,又受他身边的人信任,可以进出他办公室的人。” “看来这个人只能是我了。”柯林说。 “没错……”卢卡点头。 “你进入马里齐奥的新办公室后,他的保镖也一定在场,但人不会太多,不可能一直有群人跟着他。” 卢卡接着说出了具体的计划: “你稍微等几分钟,接着就会有四个税务官上门来查账。然后你乘着他们看账目的时候。” 卢卡顿了一下: “——杀了马里齐奥。当然如果你没能把武器带进去,只需要站在他的身侧,为枪手标识出目标就行。” “一切会在半分钟内结束,然后由你来确认马里齐奥已经死了,我的人会解决剩下的问题。四个人,足够保护你离开那个办公室。” “听起来和以前的活差不多。”柯林说。 一样的脏活,只不过对象换成了五只手的大老板,而报酬则是一座城市而已。 卢卡勉强笑了笑: “是啊。” 他犹豫了一会,也知道这和柯林现在的地位不相称: “这就是我为你介绍的,最后一单生意了。” 因为在这以后,你再也不需要亲手做这种事。卢卡半开玩笑说: “这次我不拿抽成,它们全部都会归你。” 的确,如果没有卢卡,柯林就无法起步,绝不会有今天。 哪怕不考虑报酬是足以满足一座城市地下市场的红石,他也应该记得在几个月前,是卢卡以身犯险救了他一命。 所以在卢卡和马里齐奥必死其一的情况下,柯林也只能选择救下卢卡。 但为此杀掉过去的同伴? “其实我一直很尊敬马里齐奥这个人。”柯林沉吟了片刻后说: “如果你没有来找我,如果这件事没有威胁到你的生命,我是不愿意去伤害他的。” “既然你开口了,那么不管你给不给我一座城,我都会接受这件事。” “但也像你说的那样,这应该,就是我们之间最后的交易了。”柯林有些萧瑟地说。 他们之间的一切恩情都将结清,双方不再相欠。 意识频率设定补全 最头疼最模糊的一块设定总算理清,可以说服自己了。 根据这个,又把前面几场大战斗的逻辑重新安排了一下。 再也没什么“空间频率”之类蛋疼的东西,大片说明可以直接丢掉了。 说明文警告。 原文:无处不在的频率界限,有点像无线电频段的限制。 如果双方的意识频率范围没有交集,则无法完成“对话“。 ——意识频率—— 个体的意识频率具有两个维度:角度,力量深度。 同一时间,一个人的意识可以处于复数频率上。在虚界频谱中,他的意识频率是有面积的。 ——频率界限—— 存在于频率之间的阻碍。 单纯提高力量规模或密度,无法突破频率界限。 一个大致简化的结果是:个体之间相互的深层影响=力量规模*双方意识频率重叠的面积。 ——背景音—— 群聚的意图相互共振,在范围内产生一个背景音,影响同物种的意识频率。 所以正常人的意识频率,由两部分组成:。 因为人类的初始频率是在和“土地背景音”的共振中形成。所以原住民的“初始频率”和“背景音”之间,往往存在大面积重叠。 因为背景音时刻存在,所以“归零”无法驱散它。 ——改变频率的途径—— 途径1、巫术 通过某种调频仪式,或者他人的精神导引,进入\退出特定频率。 一种跳跃式的探索。 例:“归零”;柯林的“沟通仪式”;魔鬼的捕获;阿雷西欧的“异乡重现”。 途径2、虚界探索 在虚界中向探索移动时,可以改变意识频率。因为坐标=频率。 同理,意识在多大程度上接近某人的心内海坐标,也就能多大程度趋近某人的初始频率。 相比途径1,这种方式是渐进低效的,却能到达前人未探访过的地方。 例:灯女在乌尔柱地狱的探索;穿梭魔在受寄生巫师心内海中的情况。 途径3、当意图拥有或关联到了更多力量时,频率自然向上扬升。 “扬升之路”可利用三条途径,而“下沉之路”只有两条。所以下沉比扬升更难。 案例:穿梭魔的一生。 敌对巫师使用沟通仪式,与穿梭魔产生关联,两者的频率出现微小交集。 穿梭魔的初始频率角度:乌尔柱,深度:赤二星天。因为离开了乌尔柱地狱所以没有背景音。 穿梭魔进入巫师的心之壳后,它的频率范围变为:。 乌尔柱频段与施塔德背景音本身存在重叠部分。 巫师是本地人,他的初始频率与施塔德的背景音重合度高。 柯林和乔凡尼的频率范围:。 双方重合部分=施塔德背景音n 因为穿梭魔的初始频率是赤二星,所以重叠面积不大。关键它处于虚弱期,重叠面积*力量规模,所以它的影响接近消失。 但毕竟存在重叠部分,“捕获”仍可以生效。 柯林被穿梭魔捕获,他的频率变更为。 重叠面积增大,所以柯林感应到了穿梭魔。 ………… 列车之战,因为柯林的心之壳只有缝隙,穿梭魔几乎没法获得柯林的频率。 所以,阿雷西欧和穿梭魔的重叠部分=施塔德背景音n 阿雷西欧的“异乡重现”将车厢内所有人的背景音修改为辛西里频段。 辛西里频率n为空集,双方没有重叠部分。 所穿梭魔无法再对阿雷西欧造成影响。 但它与柯林仍有微小的交集,所以柯林可以对自己使用“捕获”。 第九十五章 旧时代幽灵 当晚,柯林跟着恩佐去了市郊,与那四位假扮税务官的枪手见了一面。 四人都穿着借来的制服。口袋中装着皮质外封的证件,仿制得没有一点破绽。其中有两人还带着斯文的金丝眼镜,领口用针别着火与树的徽章。如果不是提前知道他们身上暗中藏着枪和刀刃,那么柯林一定会以为他们是公国当局的高薪雇员。 恩佐简单地介绍了柯林,说他是行动的新负责人。等他们进入马里齐奥大楼后,一切都要听从柯林的指挥。 都是拿钱办事的人,四个亡命徒倒也没表现出什么不服气的抗拒。这是他们的幸运,否则柯林一定会给他们一个深刻的教训。 柯林逐一检查了他们的射击和搏斗技术,算不上顶尖,但也足以匹敌一流的“士兵”。如果只需要护送他撤出现场,这已经绰绰有余了。 “计划提前了,预计在三到五天内就会开始。”柯林简洁地说。 四人面面相觑,能提前拿到酬金,对他们来说也算是一件好事。 “到时候我会指出谁是马里齐奥。”柯林说: “你们只需要记住,向我所指的人开枪就行。” ………… 阴雨已经连绵了数日,一打开车门,湿冷的空气直接拍打在柯林的脸上。 随着各家都用起了壁炉,施塔德的每条街巷都开始散发出铸铁和煤灰味,让它变成了一片雾气腾腾下的朦胧铅影。 马里齐奥的新办公室是一栋黄砖建筑,只有两层。第二层其实是一直空的,毕竟那家贸易公司的规模没有表面上那么大,只是用来虚张声势,避人耳目而已。 柯林将手放在拉丝金属门的握把上,稍微叹了一口气。在来之前他就已经决定,不对马里齐奥和卡鲁索的人使用巫术。 无论是考虑“老家”的规矩,卢卡的需要,还是自己身上日益恶化的灵素排异,似乎都应该如此。 至少在生命真的受到威胁之前,尽量不用。 他下了决心后推开金属门,第一眼看到地上泛光的黑白瓷砖,以及天花板上如瀑布垂落的水晶吊灯。楼里的几人,除了前台小姐稍微有点职业感外,其他几个“职员”都是满脸横肉,正围坐在一起打着什么纸牌游戏。 几个壮汉留意到柯林进来,当然,这些人认出了来客是马里齐奥决定的继承人。在不久前“波尔兄弟会”引发的骚乱中,他们还曾并肩作战。 下任族长提前来了解下情况是很正常的事,按理这些人不应该怀疑自己什么。但柯林却隐约觉得他们的目光有些诡异,但也可能只是错觉,因为他们没有说什么,直接将柯林带去了马里齐奥所在的会议室。 房间里烧着热碳,马里齐奥坐在一条橡木长桌之后,身边另外还坐着四五个人。其中两人明显是保镖,另外三人则大腹便便,长须飘飘,也许是卡鲁索家族的高级头目。 他们正谈着什么,但被柯林干脆的敲门声打断了,几人一起望向门口。 “哦,柯林,正好聊到你。”马里齐奥站起来迎接说: “助手们正在头疼,商量该怎么把卡鲁索家族安稳地交到你手上,却为一些细节争论不休。现在你来了就容易谈了。” “……我不记得同意过接手你的位置。”柯林说道。 没想到对方还敢提这件事,柯林的语气中不自觉地又带上了怒意: “你是打算替我做决定吗,马里齐奥?你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明白,但也肯定不是你想的那样。” 说完这句话后,马里齐奥的脸上竟然罕见地露出了爽朗的笑容。仿佛自从和卢卡敌对以来的阴郁,都一扫而空了: “应该感谢你顾及我的颜面,没有在前天的大会上当场打断我。”大老板说: “只因为这一点,我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 “什么目的?” 无论今天的如何,马里齐奥似乎都已经不可能活下来。 即使刺杀失败,他也会在后来的帮派战争中被卢卡毁灭。柯林想不到还有什么值得他这样去去图谋。 “试着阻止卢卡成为下一任‘大老板’。”马里齐奥说。 卢卡?仅此而已? “为什么?”柯林不知所以地问: “……卢卡他有什么问题吗?” 因为他是难民?还是因为红石生意? “卢卡本身没问题,无论他怎么看我。在禁酒令之前,我几乎以为他就是我的继任者了。”马里齐奥回忆着说道: “而且‘老家’似乎也很偏爱他。” 在卡佩罗的内乱悬而未决之时,“老家”很干脆地将五只手的位置给了他。但以那时切斯塔洛在施塔德的绝对实力,其实还到不了这种地步。 马里齐奥似乎从遥远的某处收回视线: “我并不是针对卢卡,更准确地说是,是防止除你之外的任何人成为大老板……” “什么意思?” 柯林皱起眉头,更加不解。 为什么马里齐奥无缘无故地,一直对自己执掌五只手这么执着? 柯林甚至怀疑马里齐奥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比如把自己当成了他失散的私生子。 “因为它只有呆在你的手上,才不会去经营私酒。”马里齐奥的声线低沉下来,说道。 毕竟整个施塔德的私酒市场,本来就是你的。 而你也有足够的力量,去压制族长们不满的声音。 “你一定很疑惑,为什么我一直反对五只手涉足私酒行业。”马里齐奥说: “实际上我没有从任何人那里收到这种要求,安赫人没有,老家也没有。甚至大多数告诉我,这就是时代的大潮。如果所有人都在往同一个方向走去,你想拦是拦不住的。但我却仍然打算阻止这件事,这只是出于一个听起来有些愚蠢的理由……” 他沉默了一会,平静地说道: “因为在我看来,五只手如果转而去经营私酒,就是抛弃了施塔德十几万辛西里人。” “我无法接受这种背叛。” 这时,办公小楼的入口又传来了脚步声。拉丝金属门被打开了,有人走了进来,听说话声是几个税务官。算起来也正好是这个月缴税的时候。 马里齐奥往那个方向望了一眼,但没太在意,而是继续说了下去: “五只手本来要依靠他们生活,这是一种维持了数百年的平衡,也许有不如意的地方,但它至少能勉强运作下去。” “在这个体系中,我们必须小心经营自己的声望。当然也不乏坏人,但能获得最大收益的往往是那些口碑最好的人。这个秘密是老卡佩罗告诉我的,也是我一直在做的。我用了几十年时间去验证,发现事实的确是这样。” “安赫人有当局可以依靠,辛西里人除了我们什么都没有。如果五只手彻底转投私酒,那这个被抛弃的社区又会怎么运作呢?” 旧秩序枯萎,新规则将会完全围绕私酒展开。少部分人被吸纳进产业链中,大部分人则在混乱中自生自灭。那将是一片如苔藓般潮湿蔓生的贫民窟,单纯的藏污纳垢之地,让柯林想起前世南美的某些城市区域。 “如果这就是时代,那我想自己永远也适应不了它。”马里齐奥笑了笑。 或许也不是出于什么善意,单纯只是他已经走不出旧的体系。在小教堂里调解了几十年的恩怨之后,变得很难再离开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将那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视为私酒暴利下的垫脚石而已。 “也许卢卡不会抛弃他们呢?”柯林说: “他不是那种无情的人。” “这与卢卡的想法无关。”马里齐奥说: “就像我选择你,也不是觉得你的品格有多么高尚。” “因为在这种位置上,你以为做决定的人是你自己么?” 正如卡鲁索家族想要阻止私酒,就会被其他族长毁灭。如果大部分辛西里人与利润无关,就不会有人在乎他们的死活。 如果卢卡想阻止这种潮流,那他就是下一个被抛弃的马里齐奥。 “别以为你可以决定很多东西。”马里齐奥萧瑟地说: “我们只是一个幽灵罢了。” 第九十六章 夜雾船铃 “所以。” 柯林若有所思地望向前台的方向,在那里,四个税务官已经分别取出了自己的证件: “你早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 “更准确地说是……今天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马里齐奥低头揉着眉心,松弛而坦率地说道: “你和卢卡的关系不是秘密,大老板的位置对你又算不了什么。所以你会倒向他,也不是什么难猜的事。” 柯林看似平静地点了点头,同时手已经摸上了插在后腰上的手枪。如果马里齐奥早有预料,意味着他们已经落入陷阱。 “但我并不打算阻止你。”大老板继续说: “因为马里齐奥的死本身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死在谁的手上。今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我花心思挑选的,愿意为我去死的人。但今天的任务并不是舍命保护我。” “而是活下来,然后去为我做证。” 马里齐奥放下了揉弄眉心的左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声音中的颤抖,对死亡的恐惧: “我只需要他们作一个小小的证明。” “在马里齐奥的死亡现场,柯林·达洛佐没有露面过。” 所以杀死大老板的人不是柯林,而是卢卡。 既然自己的死已经不可避免,那不如利用它为柯林造势。 “何苦呢?”柯林喃喃说: “你知道我会把这个位置让给卢卡。” 这样一来,一切就都成了徒劳。 毕竟对卢卡来说无比重要的东西,对他来说却不重要。 但马里齐奥只是微笑不答,他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这时有人领着四位税务官走了进来。在场的大家其实都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但没有人向他们多看一眼。一个暗杀者举着证件自称是当局人员,说要进行特别调查,要求知道谁是马里齐奥·卡鲁索。 但大老板依然闭着眼睛。 “今天他正好不在这里。” 一位家族助手说道,然后站起来应付这些公务官。这时有个职员将账本抱了过来。这里仿佛忽然变成了办公室,当几人有模有样地对账本的时候,柯林也让出了自己的位置,站起来在一旁看似无心地闲逛。 但他的手一直紧握着,指甲几乎要嵌入到掌心中。 同时几名“税务官”也一直用余光留意着柯林的手臂,只等他发出信号,指出在场的人里面,谁才是马里齐奥。 柯林只有几秒钟时间可以做决定。 当对方真的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反而让自己有些难以动手。 柯林回忆着灯火小教堂里,马里齐奥向几个老人郑重地做下承诺的样子。他一边在房间里走动,一边像自言自语般地对马里齐奥——身边的另一名助手说道: “今晚十二号码头的驳船上,也许还能看到不错的夜景。你说是吧?” 柯林驻步回头,朝着那位不明所以的助手说道: “马里齐奥——” 不知道柯林在搞什么名堂,“大老板”不禁皱眉,侧头望向自己的身边的助手。但几乎在同一时刻,几名精神紧绷的“税务官”也已经收到了柯林的信号。四人从四个角度分别拔枪,在柯林话语落下的霎那,他们也同时扣动了扳机。 “嘭——” 四道枪声几乎合为一道,因而显得格外绵长。无辜的助手头部和胸口同时出现了四个血洞,脑袋随冲击力歪倒到一旁,已经绝无任何生还的可能。 每人负责一个要害,防止留下任何死角。这是四个高价枪手磨合近半个月,排练无数次后的成果,普通人绝不可能在这种刺杀下存活下来。 慌乱立刻席卷了整座办公楼,柯林则趴到长桌上,快速检查那位助手的尸体,瞳孔涣散,人已经死了。 与此同时,一名“税务官”也将枪口横移,准备顺势处理掉在场的另外几人,其中就包括真正的马里齐奥,此时的大老板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只能引颈待戮。 但柯林在这时阻止了枪手。 “马里齐奥已经死了。”柯林说: “不要浪费时间。” 柯林才是行动的负责人,所以枪手点点头,又把枪口抬了起来。 此时马里齐奥的保镖们正狂跑下楼,当柯林一行人撤出办公室,恰好与他们当面撞上。这时柯林看到了对面领头的人,彼得罗·莫雷洛。同样作为出色的独狼,他们曾有过一面之缘。 两边的人对峙着,莫雷洛看不到会议室里发生了什么,但猜测柯林等人已经得手。此时他的行李箱里,还放着马里齐奥支付的六千奥里订金,但雇主也许死了,他也就无事可做。 柯林又一次制止了准备开枪的手下,一边凝视着莫雷洛,一边缓缓后退。而莫雷洛始终站在原地,有些茫然无措。柯林身后的其他枪手一直控制着整个局面,让门口原本在打牌的人没能拔出枪来,有人试着这么做了,但马上被子弹打穿了掌骨。 最终柯林转过身去,走过了短短的廊道,五人一起离开了办公楼。 ………… 马里齐奥听懂了柯林最后的暗示,或者说警告。 当天夜晚,他明智地带着家人来到了十二号码头,身上除了少数行李,只有银行存折和不多的现金,舍弃了除此之外的一切。柯林已经为他安排好了渡船,之后他们将乘上两海里外的货轮,去往遥远的西拿勒王国生活。 柯林将行李交到一个马里齐奥手上,他亲自来这里为大老板送行,也是要确保马里齐奥真的离开了施塔德。 正如马里齐奥自己说的那样,他本人是否已经死了,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大老板”死了,以及是谁杀了他。 “这样一来,就没有什么遗憾了。”临别前,马里齐奥露出了诡谲的笑容,对柯林说道: “因为我的义务已经转移到了你身上。” “阻止卢卡吗?” 柯林笑着回答说,不置可否。 直到现在,马里齐奥似乎仍一厢情愿地认为,柯林会站到卢卡的对立面。 柯林并没有这种意图,毕竟五只手迟早会走入下一个时代。但他不愿在这里打破马里齐奥的希望。 “买个大点的庄园,好好当田家翁吧。”柯林说: “没事别看这边的报纸了。” 此时已是深夜,叮叮当当的船铃在浓雾中响起。电机开动了,这艘载着施塔德往日霸主的船只,开始缓缓朝着海湾外驶去。 规模不大的十二号码头上,此时只剩下柯林一人。他继续望着船只消失于黑暗的方向,就像目送着上一个时代的逝去。 天已经很冷了,呼气在灯下下迅速凝成白雾。他发了一会怔,然后转身离开。 第九十七章 后手 但在这转身的一刻,他忽然感觉到了异样。 深夜的十二号码头,似乎一下显得更为寂静。柯林没有停下脚步,不动声色地留意着四周,同时也将手从大衣中取了出来。 仿佛有谁在注视着自己。 周围以太中的灵素不见扰动,炉床中的栉火也不可能提供任何警讯。柯林的猜测没有半点依据,完全出于不可靠的直觉。 柯林的感知力向来是短板,但这次的危机预感,却前所未有地强烈。 他用左手压了压宽檐帽,令其遮住眉眼。视线悄然掠过高处的落羽杉和胶皮香枫树冠,在黑暗中只剩森森的轮廓。而不远处码头铁路的信号灯,还在无力地独自闪烁着。 柯林的视线一处处平移过去,最终看到一栋黄砖建筑的天台上,似乎有一抹幽影。 那个“人”扶着锻铁栏杆孤零零地站立着,同时也凝视着这边。 什么时候跟过来的? 又会是谁的人? 在双方的视线相触之前,柯林已经低下了头。同时炉床悄然开始运作,晶图中的压力迅速上升。 灵素排异的刺痛立刻传来,不堪重负的身体中似乎响起了脓血沸腾的咕噜声。 柯林的脚步没有停止,也没有再往那个幽影的方向多看一眼。他默默地上了自己停在不远处的轿车,发动了红石引擎。 此期间炉床一直维持着增压的状态,柯林的余光时不时朝后视镜瞥上一眼,发现那个幽影没有采取动作。就仿佛自己刚才看到的,只是某种幻觉。 但就在车辆提速之时,柯林捕捉到一缕极细的流光在车窗前一闪而过。眼前直立的挡风玻璃上,光线角度一瞬发生了微小的偏折。 难以察觉的异常发生之时,柯林本能地将头压低在方向盘上,同时也将刹车一踩到底。因为速度不快,所以车身立刻就停下了。 刹车声平息之后,车厢里似乎没有任何异样。但柯林没有鲁莽地起身,而是一直盯着面前那扇挡风玻璃。它貌似完好。然后柯林保持着这个姿势,偏了偏头看向上方,自己的咽喉原本所处的高度。 看起来什么都没有。 柯林的指尖裹上一层淡薄的火焰,试探着拂过。 “铮——” 他还没感觉到自己摸到了什么,耳边却响起了钢丝断裂声,就如同琴弦绷断的余音般刺耳,突兀。 车厢外,两侧低矮的灌木丛忽然向外侧回弹,不住地摇晃着。就像一直牵拉着它们的一条丝线断开了。 这时,挡风玻璃的上半部分才忽然完整地掉落下来,砸落在货柜般突出的引擎盖上,摔成一地碎片。 车体的前半段已经从横向被平滑地切开了。但哪怕在玻璃上也看不到明显的痕迹。柯林的手心泛起冷汗,他仍伏在方向盘上没有改变姿势,同时已经将加速杆一拉到底,老式汽车的后轮和地面剧烈摩擦,他用最快的速度变换档位,让车身窜了出去。 红石引擎在轰鸣,柯林很快将车速提到最高。车体在不平的路面上剧烈颠簸摇晃。 但那道幽影没有追上来,不知道是做不到,还是不想做。 一口气驶出大概六公里后,四下无人,柯林开始减速。闭上眼睛感应自己安置在马里齐奥船上的追踪装置。 它已经在心内海中留下了一条长长的轨迹。那艘船没出问题,此时仍在安稳地朝着外海驶去,距离码头已经有三公里,远离了岸上的任何威胁。 他略微松了一口气。睁开眼睛,转而开始猜测那道幽影可能是谁。 这段时间以来,柯林几乎习惯了被监视。随着他走向这个国家的舞台中心,这也是不可避免的。第九局安插了越来越多的眼线,以及大公的手下,那位传说中的“缄默之城”。 又因为丽莎的关系,柯林意外得知了一些危险的辛秘,所以他最近的一举一动也被寒鸦猎团关注着。 但今晚的袭击者,不属于以上的任何一方。 与其说那是袭击,不如说试探,虽然其中蕴含的敌意已经浓郁到了极致。 幽影在今晚出现,可能与马里齐奥的事有某种关联。 那么现在与大老板利益相关的,还能有谁呢? 在一家地下酒吧外,柯林熄灭引擎,默默地等待排异的剧痛褪去。之后他小心戴好了烧伤面具,同时心想: 难道是卢卡的人。 ………… 事后“马里齐奥”获得了合乎其地位的葬礼,街上排着长长的一队黑色送葬轿车、鲜花、眼泪和悼词。这是每一位族长坚持要求的,其中也包括背叛的他的那些人。 也许他活着的时候令人恨之入骨。但一个死去的马里齐奥,则又无疑是令人尊敬的。 大老板毫无预兆的身亡,注定将缭绕着重重谜团。但所有人在第一时间想到的凶手,必然是卢卡。 但又很快有声音说:杀死马里齐奥的其实是柯林·达洛佐。因为这时候,也只有他有机会接近到大老板的身边。 有人还原出了柯林的整个计划,包括让手下仿冒税务官潜入大楼等等。这些细节与警探后来做出的通报完全一致,具有很高的可信度。 警探没拿到任何证据,凶器早已被销毁,现场也没有指纹。但在辛西里人的心里,开始默默将柯林视为杀人犯。 杀死族长,对帮派分子来说是一项很恐怖的罪名。 柯林没想到消息会走漏得这么快,但他也立刻反应过来,打算将伯父克雷吉转去安全的达纳罗。 “男子汉”忽然成了背叛者,柯林往日的名望轰然倒塌,自然也就失去了对“大老板”的继承权。结果来得猛烈了一些,但这仍然符合柯林的需要,如果能就此让“男子汉”淡出人们的视野,反而会是一件好事。 但就在所有人将信将疑的时候,南施塔德又出现了另一种声音。 马里齐奥是在办公室里被人暗杀而死的,当时除了他还有不少人在场,目击了这一切。 这批人忽然开始出面作证,坚定地声称马里齐奥死去的当天,柯林本人根本就没有出现过。 请各位从背叛中冷静下来——用脑子想想,谁能从马里齐奥的死,以及对柯林·达洛佐的陷害中获益最大? 卢卡·切斯塔洛。 而陷害者之所以能说出那场暗杀的细节,是因为他们就是谋划者。 卢卡,就是真凶。 卡鲁索家族的人,在目睹了柯林杀死“马里齐奥”之后,反而更坚定地将他送上族长之位。因为,这就是老族长专门叮嘱过的极端情况: “如果他真的对我开枪,那你们就更要为他撇清关系,一口咬死真凶是卢卡。” 他们照做了,因为将柯林拖下水,是卡鲁索不被切斯塔洛吞并的唯一方法。 因为马里齐奥布下的后手,事情未能如柯林和卢卡预想的那样发展。 第九十八章 惯性 “事情完成得不错,和以前一样漂亮。” 刺杀结束后几天,柯林才和卢卡在阿斯旅馆重新碰面。卢卡一边收拾着手边刚刚清点完的大叠现金,口中一边还含着雪茄浓醇的烟雾,同时说道: “如果没有你参与,马里齐奥绝不会结束得这么快。干得好,柯林。” 卢卡一如既往地不吝啬赞美。 但给出这种评价的同时,他的眉头却仍然紧紧地皱着。卢卡将那一摞摞现金全部装进了皮包里后,就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像是陷入了沉思。 “……说实话,我恨透了这些老家伙的所作所为。” 他拍了拍那只皮袋说: “这个年代遍地都是黄金,他们却还在纠结那些一百年前的恩仇和规则。所以我一直觉得,如果不把这些人连同那些陈旧想法一起埋葬掉,我们的组织就永远不会前进。” “干掉马里齐奥或巴拉因,在我看来就像是为盖新楼而推倒旧的支柱——最终我会把五只手的这些旧房子整片拆掉,然后,我们再在上面建起新的建筑。” 卢卡不止一次说起过这种抱负,柯林也曾沿着他的思路考虑过这些问题。 所以他想了想,回答说: “但距离这片房子完全塌掉,还需要很长时间。” 传统有着惯性,更别说五只手这种靠传统来维系的组织。 即使卢卡成了新的大老板,改变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没错” 卢卡说到这里,微微叹了一口气。 “所以在那之前,我也不得不遵守,甚至利用那些旧的规则……” 他就像是在自言自语。发现就连自己身上,也同样残留着惯性。 又过了片刻,卢卡才仿佛下了决心。他不再犹豫,伸出右手将桌上的满满一整袋现金,都推到了柯林面前。 柯林困惑地看着那只袋子。估算里面大概有六千多奥里,差不多是一笔巨款,毕竟抵得上自己整整十小时的收入。 但这笔钱又是为什么?柯林的眼睛望重新向卢卡,因为他开始不明白对方的用意。 卢卡接着开口说: “有的事,我原本以为不需要什么多余的提醒。” “什么事?” 卢卡盯着柯林的眼睛,确认他不是在装糊涂: “我说过的条件是,你必须亲手杀了马里齐奥。” “没错。” 柯林说着,还在想自己放马里齐奥活着离开施塔德的事,是不是已经暴露了。 但事到如今,上任大老板是不是还活着,真的还有那么重要吗? “那为了证明是你‘亲自’动的手,是不是还应该把扣下扳机时的情景,拍成照片给我?”卢卡说。 柯林一时被这个要求弄得摸不着头脑。 “你在说什么?当时这么可能有机会,让一个摄影师架着照相机进去?” “我当然知道,毕竟这是我制定的计划。”卢卡说: “但当时没有机会,不代表现在也没有机会。” “什么意思?”柯林心里涌起了奇怪的感觉。 “我已经和警探们交流过。现在你随时可以回到现场,找一个和马里齐奥身材差不多的胖子重新拍出‘当时’的照片。” “会有人相信吗?”柯林不可思议地说: “我在开枪前摆了几分钟的姿势,供摄影师拍照?” “是啊,现在已经很难补救了。”卢卡说:“我以为你知道怎么做的。” “什么怎么做?”柯林皱眉。 卢卡咬了咬牙,不再兜圈子: “我以为你——知道要那里留下证据。” 留下你就是凶手的证据。 “……” 柯林到现在才忽然明白,自己一直弄错了一个前提。 卢卡说:我要你亲手杀了马里齐奥。但原来这句话的重心并不在后面。 他在乎的从来不是马里齐奥的死活。而是“柯林杀了大老板”。 为什么? “因为杀死族长的人,将永远不能成为族长。”柯林喃喃着说道。 他已经太久没有留意五只手的事务,所以将这些最有名的规矩忘到了一边。 因为“男子汉”的声势,以及马里齐奥的支持,卢卡已经将自己视为威胁。 “但如果我留下证据。”柯林回过神说: “我会被卡鲁索家族永远追杀,而且警探那边也会确定我就是凶手……” “所以我准备另外给你6000奥里。”卢卡说: “你做完伪证,然后马上躲到另一座城市。或者说,我用6000奥里雇你离开施塔德一段时间……” “然后在这段时间里,施塔德每个人都会相信我就是凶手?”柯林反问说。 前几天的谣言,有人说是柯林杀的马里齐奥,而且对计划的细节了如指掌。那些消息…… 原来是你散布的吗? 柯林原以为卢卡来找自己合作,是出于信任。却没想过这本身就是一种戒备。 “如果我不方便离开呢?”柯林说。 用6000奥里让“海因里希”放下手头的重要交易,离开施塔德?这是什么玩笑。 “那我就只能认为,你对族长的位置依然有企图。”卢卡继续说道:“不然,也没法解释你为什么要放过马里齐奥。” 果然,那晚的监视者就是卢卡的人。 柯林现在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然落入陷阱。 不是卢卡的陷阱,而是马里齐奥的陷阱。 这位年迈的族长,完美地利用了自己手中的信息差。 如果不知道柯林就是“中尉”,那么就很难轻信他会为了另一座城的红石生意,放弃“大老板”的位置。 两者看似等价,但一个是自己搏得的,一个是别人施舍的,地位的稳固程度完全不同。 “柯林。”卢卡说: “如果没有北边的那位‘中尉’,那我很乐意将卡鲁索家族交给你。” “但现在只有让我把五只手整理到一起,才有可能阻挡安赫帮派的威胁。” 以及为自己带来前所未有的功绩。 “信任是必要的,但检验也是必须的。”卢卡说: “所以我最后说一次,如果你没有企图,就请离开施塔德一段时间。” 柯林沉默片刻,说: “我说过,我不可能在这时离开。” “你一直有事情瞒着我。”卢卡说:“这就是你一直在忙的事情吗?原来你想从我这里,夺走这个位置?” “不是。”柯林咬牙说:“但我不能解释。” 一个谎言会滋生更多的谎言。 见不得光的事情会带来厄运。即使它们一直没有败露,也迟早有一天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孕育恶果。 以卢卡的视角来看,“男子汉”的每一步发展,也确实都在向大老板的位置前进。 所以最后,卢卡缓缓地叹了一口气: “没有更好的解释,那我就只能当它是事实了。” 第九十九章 反目,追查 不久前卢卡就公开说过:现在任何想成为“大老板”的人,都是他的敌人。 所以在他摊牌的一刻,也几乎等于宣告了与柯林的决裂。 到了这时,两人的谈话反而安静了下去。卢卡无言地平视着前方,柯林的身体也悄然绷直了。 这里,是令他感到熟悉甚至亲切的阿斯旅馆,所以没太多防备;又因为没带面具,所以他现在也不是中尉,不能调用施塔德机构的力量。 结果才有了现在的局面:柯林独自深陷切斯塔洛家族的大本营中,而且身边没有任何保护。 如果要夺走他的性命,那么现在就是最佳时机。 办公室门外的旅店,有不少人在来回走动,似乎一下显得格外嘈杂。不知卢卡有没有预先埋伏什么,柯林留心着那些声音,防备有人忽然闯进来朝自己开枪。 但始终没有。 “……那么下次再见面的时候,我们就是敌人了。” 在这漫长的沉默之后,卢卡只是淡淡地说道。 下次再见,意思是这次还不是敌人。 “再给你一个机会。”他说。 柯林没有因为这句话放松警惕,他牵强地笑了笑: “按照你以前教我的,不应该现在就杀了我吗?” 当初来到施塔德之后,是卢卡带着柯林进入到地下世界,掌握了辛西里帮派的各种规则和生存技巧。 其中最关键的一条是,不要给别人机会。因为那很可能酒是他杀死你的机会。但卢卡现在却说: “回家清醒一下,再仔细想想要不要离开。这是最后的警告。” “不要觉得我不会杀你。” 无论卢卡口中说着什么理由。 事实都是,他放过了柯林。 柯林看着眼前的卢卡,心想如果是自己,又会怎么做。 卢卡虽然被称为“老朋友”,却也绝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柯林为他做了数年的脏活,对这点再清醒不过。 但是……他似乎也不再是那个杀伐凌厉的卢卡了。 不知不觉中,卢卡作为最年轻的族长,也已经四十多岁了。 自从他来到施塔德的十年来,一步步陪着他走到今天的,也就只剩那么寥寥几人而已。 柯林站了起来,在转身前最后深深地看了卢卡一眼,发现他的头发中已经略微夹杂着几丝白发。 “在成为大老板之前,你会向中尉进攻吗?”柯林问。 “我会的。”卢卡说: “如果我不这么做,那些支持我的人就会离我而去。” “可你不是他的对手。”柯林说: “哪怕整个南施塔德的帮派成员加在一起,现在也不可能再压制他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柯林不再说什么,取下挂钩上的宽檐帽压在头上,遮住了眼睛。径直打开房门离去。 ………… 荒芜山地的黑夜,星辰稀疏而明亮。艾蕾娜已经连续驾驶了十几个小时的汽车,期间手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方向盘,只喝水不进食。更没停车上过厕所,她是个女人,却在驾驶位上用瓶子就解决了问题。 在满是虫人的下水道里呆了一个月之后,以前在乎的任何问题,都变得不再是问题了。 而如此长时间的驾驶,是为了跟踪几辆从施塔德驶出的货车。 这些货车正是从施塔德驶向同盟腹地的,如果不出意外,里面运的就是私酒。它们在租车行之间辗转近十次才驶离施塔德,即使艾蕾娜早已确认它们与“海因里希中尉”有关联,却仍用了近一周,才摸清它们驶出那座城市的路线。 艾蕾娜的原意是摸清公国境内的私酒运输网,但出乎她意料的是,这批货车来到达纳罗之后也没有停止,而是继续沿着东北方山区的道路驶去。她不知道这算是收获巨大的意外之喜,还是触目惊心的现实。 因为如果越过达纳罗北部一大片横向的山脉和荒原,就从公国进入了同盟腹地。 莱纳斯老师,您的猜测是正确的。 控制了施塔德,也就控制了整个公国的私酒输入。 而控制了公国的私酒,就可以将违禁品辐射到整个同盟的西南地区。 只不过“中尉”的动作,甚至比老师想象得更快。 而莱纳斯的牺牲,到这时也已经显得毫无意义。因为“中尉”根本不打算止步于小小的施塔德,他似乎毫无节制,永不知足。 艾蕾娜并不知道,莱纳斯试图与柯林合作的本来目的。 既然禁酒令在埃德蒙德公国无法执行,那么在同盟腹地,同样也将无法执行。 这批货车载重极大,在这种山区,离开简陋的公路就无法行驶了。可这样一来,又势必会经过盟国的边境检查站。 当手表指针走向两点的时候,货车开始减速,然后在路边徐徐停下。艾蕾娜一直跟在它后方三百米左右的位置,此时就装作路过般地,轻巧地从旁边绕过。 艾蕾娜继续向前驶去,经过几个弯道后,她停好车。然后借着夜色的掩护,回头往那几辆货车停靠的位置走去。 路边的植被异常茂盛,她沿着路缘前进,断断续续走了十几分钟才看到停在路旁的一排货车。而边上的草木,最近似乎被许多人踩踏过,已经被压实在了地面上。 或者那是大酒桶在上面翻滚的痕迹。 艾蕾娜沿着那些痕迹悄悄向前,茂密的树木遮去了星空和明亮的子月。在这黑暗的山林中,她的精神一直紧崩着,随时留意周围的任何动静。 然后,不知道沿着这条痕迹走了多久,远处的一点点亮光才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看着眼前的景象,艾蕾娜忍不住捂住自己的嘴巴。 这是一小片山谷,但它已经被开辟开来。树木的断口都是新的,十来个遮蓬用新鲜的木材搭成,恐怕距离它被建造起来,也不过一两周时间。 这恐怕不是“中尉”可以独自的,在同盟腹地这边,他已经找到了可以合作的伙伴。 小山谷被大量火把映衬得灯火通明,一眼扫过去,有近百人在这里劳作。那些卡车里运的不仅仅是酒,还有大量生活物资。 大部分的木棚明显不是用来供人居住,哪怕现在是夜里,也有一阵阵马匹的嘶鸣从中传出。这整个山谷都是马匹的暂时蓄养地。那些劳工在火把下将那些酒桶分装,再安置到马匹的背上。而它的目的。 是用畜力从群山中绕过检查点,偷运进隔壁的盟国中去。 请假条 连续放鸽子的情况下,发太多有点招人烦。但如果一直不发的话,会鸽得更心安理得,所以还是发一下。 最近有点感冒头晕,情节也走到了一个特别纠结的时候。和第二卷开篇时一样,线索有点多有点散。不过这些都不是连续鸽子的主要原因。 因为如果想更进一步,我就必须拥有稳定日更四千甚至六千的能力,一直像现在这样每天2000,进度有点太慢了。 原本以为随着写作量增加到一定程度,码字会变得容易,顺畅。有些教程里管这叫“第二次高峰”,就像长跑忽然突破极限一样,据说是写多久都不会累的状态。但事实是写到接近六十万后,“第二次高峰”没有到来。个人体感反而变难了。最近只是写2000都可能要花6小时以上。修改时候对比前面,感觉虽然情节可能有进步,但语言和一些情感似乎反而越来越贫瘠,干瘪了。 自认应该不会比其他作者笨,或没创造力,所以写得慢应该还是方法上有问题。现在的写作方式过于依赖模糊的感觉,经常理不清头绪,或者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纠结过多,分不清哪些问题需要特别注意,哪些则可以含糊过去,从而大量精力无意义地浪费了。 六十万字之后反而越来越难写,也说明一味埋头写已经没什么用,想提高还需要在方法和流程上找突破。目前想法是根据前段时间的积累,初步弄出一个生产流程。从最初的点子,素材,词条,时间线,分场,正文一路走下来,最好能像工业流水线一样稳定,成熟。它的目标是让写作不再那么依赖灵感、理想状态下,每一步都要能让自己把握住方向和重点,最好让每天的正文写作变得像命题作文一样清晰明确。 当然工业也并不意味着没有灵魂,把灵感从80%的重复琐碎混乱的工作中抽离出来,也是为了更好地集中在剩下20%最需要灵性的地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无数细枝末节弄得精疲力尽。 太监是绝对不会太监的,这点不必担心。当初计划是无论如何都要写到100万字。老实说,目前的成绩已经好得有点出乎意料,给了我把它完整写出来的机会。甚至如果到了100万字能有1000均订,我就可以不开新坑直接写下去,把整个世界的真相都写出来。 但无论如何,我对它的定位仍是“练笔”。这并不是说对内容不用心,乱写什么的。而是让自己别那么看重成绩。这是为了大概率的惨淡放低预期,也是让自己始终有一个意识: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有些事情比成绩更重要,那就是扎实地提高写作水准,去尽可能地遇到问题,以及解决问题。 卢卡应该是辛西里帮派的最后一波剧情,再往后涉及到辛西里也是灯塔图书馆的事了。世俗部分的剧情可能会从教父更多转向偏谍报的质感,并且正式进入主线。柯林将接受他真正的使命。随着世界观进一步展开,这本书可能会变得越来越不像网文。 世俗风格转变,超凡则会更加离谱,这也是最近比较担心和纠结的地方。 自己知道存在各种缺点,我也从来不好意思开口求票什么的。希望可以明目张胆爆更求票的那天,能快点到来吧。 ……………… 还有一件事需要道歉,因为前文的章节都替换了位置,所以vip上架以后所有的本章说,都错乱了。本章说也是大家的心血,在当初改文的时候真的没想到这点,在这里万分抱歉。 第一百章 飞蛾逐日 “你找到艾蕾娜的消息了吗?” 柯林忽然向里卡多问道。 这里是一条狭长的隧道,里卡多刚侧身躲过一注落下的污水,结果鞋完全踩进了水洼里。懊恼的他没能马上回答柯林的问题,片刻后才回过神来说: “……还没有。”里卡多说: “我只知道她没回达纳罗,但在施塔德也像是消失了一样。” 柯林跟在里卡多后面,两人几乎是在烂泥中跋涉。这里的墙壁很窄,不侧着肩膀就会把衣服刮破。每隔十米垂着一盏灯,电线收在管道里,但大部分已经不亮了。两人是从一个码头的卸货区进入这条隧道的,直到走了十几米后,耳畔依然能听到起重机和货轮的汽笛声。 还有那些刚刚装卸的大宗商品,数以吨计的棕榈油,蜜糖和咖啡豆的馥郁气味,在封闭的空气中缭绕。 因为杂务过多,最近柯林将“中尉”的一部分工作交给了里卡多。除此之外里卡多还在负责清除波尔兄弟会残余的巫师。如今他已对乔凡尼传授的手段运用自如,正如他们当初对北部组织做的那样。 而里卡多的所有空余时间,则都用来寻找艾蕾娜了。 “第九局那边也没有她的消息。”柯林说到这里,沉吟片刻: “但这就是好消息了吧。” 至少还可能活着。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里卡多走在前面问。 柯林皱眉,知道里卡多不可能是指那些咖啡和可可的香味。他留神嗅了嗅。这里本来就有一股海腥味,另外还有一股甜得发腻的味道。开始柯林以为那是蜜糖,接着发现它更像什么东西腐烂的味道。腐臭味有时会异常甜美,而且它悄悄藏在在浓烈香气里,一经察觉,就让原本浑浊的空气显得更恶心了起来。 “早上这里经常会发现淹死的尸体。”里卡多说: “可能是流浪汉。半夜跑进来找个有遮挡的地方……但这里一下雨就会淹水。”里卡多说: “不知道泡了几天,看起来就像家里来不及处理的烂水果一样。” “好吧。” 柯林表情不变,艰难地忍住捂住鼻子的冲动: “是够糟糕的。” 他们正在从一条马路的地下经过,码头起重机的声音远去了,取代的是电车的哐当声和沉稳平均的马蹄声。但车流并不密集,很快所有声音都沉寂了下去。 隧道的尽头是一道钢制的门。里卡多解下了挂在腰上的钥匙圈,依次打开门上的若干道锁,又拉开门闩后,他回头把钥匙交到了柯林手上。 “这里本来是波尔的地方。”里卡多推开沉重的房门,钢板上有着拉丝的纹路: “兄弟会也只有少数人知道这里。应该是用来避难的,可惜他没能用得上。” 进门后,又爬上一道梯子,上面是一个意外宽阔的房间。除了地下通道和墙上的排风口之外再没有其他出口。柯林记得这个方位有一栋平平无奇的民宅,完全看不出在它的地下,还悄然藏有这种的设施。 房间一些简单的家具在已经被搬开,堆在一角。现在摆在中央的东西不出所料,发酵槽和抽出器,曲颈甑和本生灯,烧杯、大桶和滤勺。 大桶里满是蜜糖,准备用来蒸馏朗姆酒。比起威士忌需要大量谷物,用蜜糖制朗姆可以做得更隐蔽。更新最快的72文学网w~w~w.7~2~w~~o~m “东西是在两天前买齐的。”里卡多说: “现在知道这里的人,除了你我就只有班尼迪克特。随时可以安排工人进来。” 而类似这样小而分散的秘密作坊,柯林在这些日子里已经查看了十几处。 当然现在它们可以被当作酿酒坊,以后自然也可以作为其他秘密场所。 “确实不错。”他打量了一圈后说。 离码头很近近,无论是运输还是排污都很便利。条件可以说是十几处秘密作坊中最优的。但柯林又考虑了片刻。 “不过暂时先别让人过来,这里恐怕还得过段日子才能用得上。” 里卡多怔了怔: “为什么?” “因为这里是南施塔德。”柯林说:“有人会误会些什么。” 里卡多的手动了动,习惯性地拂过那支亮银色左轮: “……你是说卢卡?” 作为帮派分子,他当然不会不知道五只手如今的变局,只是不想去面对而已。 “我们谈崩了。”柯林平淡地说: “所以里卡多,现在必须回答那个问题了。” 如果我和卢卡给出了相反的命令。 “你会服从哪边?” “即使没有我,现在的你一样可以击败切斯塔洛。”里卡多说:“如果是卢卡要杀你,我当然也不会去帮他。” “所以,打算置身事外?”柯林摇了摇头。 “我没法阻止你们。”里卡多说:“但我不是什么关键的角色,连不想参与都不行吗?” “因为你没法不参与。”柯林说: “如果卢卡要用你来攻击我,告发我呢?” 事实是,你已经掌握着我太多的秘密。 “……帮派的族长是不会做这种事的。”里卡多愣了一会后说:“这不符合我们的规矩……也不体面。” “五只手的规矩是什么?”柯林反问: “枪手在街上拼命,族长之间却沾亲带故,穿着正装在会议桌上谈生意?”他提醒说: “这个时期已经过去了。现在没人能顾得上脸面,只能到泥坑里打滚。” “我不明白。”里卡多说: “几百年我们都是这样运作的,为什么在几个月内,一切忽然就变成了这样?” 街道上一起长大的人,甚至自己,似乎都变得陌生了起来。 规则已经改写,越是在过去如鱼得水的人,现在就越是会无所适从。 “因为没有什么是永远不变的。”柯林说。 但他也知道,某种意义上,正是自己一点一点毁掉了那个令里卡多感到熟悉和安心的环境。 卡纳多,卢卡,艾蕾娜,甚至季丽安。 莫名而强烈的目的性,逼迫他一直采取极端手段,就像一只飞蛾不断追逐着那不知是否存在的,虚幻的太阳。 即使没有中途累死,也迟早会拖垮身边所有人。 里卡多痛苦地低下头,没有再说什么。而柯林也没有马上逼得太紧。等待一会后,他转身走近那只木桶,拔出木塞检查起了那些棕褐色的糖液,它们泛着金光,香甜浓稠。 这并不是蜂蜜而是蔗糖,采购自热带广袤的甘蔗种植园,几乎就是原住民奴工们血液的结晶。 柯林用搅拌用的长棍挑了一些,一边观察,同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你和艾蕾娜在同一所修道院学校呆过是吗?西北郊的那个方济修道院?”柯林问。 “是。”里卡多怔怔地回答说。 “季丽安也在?”柯林确认说。 “嗯。” 他将小棍放回到木桶旁,思索了一会后说: “我可以派人帮你去找艾蕾娜。”柯林说:“前提是你拒绝卢卡的任何请求。” “这件事和艾蕾娜无关。” “现在有关了。” “无论如何我只有一个请求。”里卡多说: “留卢卡一条命,让他去别的国家吧。以施塔德机构如今的实力,我们可以做到这点。” 弱势方的卢卡只能冒险搏命,强势方的柯林才有能力仁慈。 “你觉得对卢卡来说,这和杀了他有什么区别?”柯林反问。 夺走一切又让他活着,甚至比杀了他更残忍。 “我不知道。”里卡多摇着头,脆弱地说:72文学网首发.(72wx) “看到隧道里那些泡在污水里的尸体时,我总是会想起家里那些腐烂的水果……总是忍不住去想,会不会艾蕾娜也这样悄无声息地,在某个角落腐烂却没有人发现。或者卢卡?”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说: “我知道自己一直太贪心了。” “因为我不想你们中任何一个人,落得这种下场。” 第一百零一章 文明圈崩溃 “你知道的,我没牵连切斯塔洛的任何成员。”柯林说道。 一直遵守着那一夜的约定。 没有为卢卡带去风险。哪怕马里齐奥起疑心的时候,也是自己出面担下了一切。 “所以,我可以问心无愧。”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柯林忽然想起了地下酒吧里,那位受自己设计而死的枪手。 不,已经没必要为此不安了。他压下这一瞬闪过的记忆。 “我不会向卢卡主动进攻。但万一他想要我的命,我也不会留下余地。”柯林说: “如果他真的准备利用你,也就说明他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卢卡了,不是吗?” 里卡多思索了一会,缓缓点头: “这件事我不会帮你。可如果卢卡真的不择手段,我当然也不会站在他那边。” “这就够了。”柯林轻轻叹气,顿了一会后又说: “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 “什么?” “是关于那家修道院学校,我知道你在那呆的时间并不长,但是。”柯林问说: “对于那时发生过的事,你还记得些什么吗?” …… …… 听过南希的解释之后,柯林没有简单地相信她所说的一切,而是继续留意着这件事的后续,要求掌握丽莎的去向。这是为了确保这个无辜女孩的安全,也是为了刺探这座城市中最普遍,又最不为人知的隐秘。更新最快的72文学网w~w~w.7~2~w~~o~m 柯林的身上交织着太多上层人物的利益,而这就是最有力的护身符,所以南希方面非但不能轻易将他抹去,反而要接受他的一些要求。 这样的情形并不罕见。如果是某些大人物的子女出现异常时,处理起来总是会麻烦许多。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教团已经对这种情况形成了相当成熟的方案……任何秘密都是可以分层的,总有些部分可以有限地开放出来,自圆其说,消除相关者的疑虑,甚至争取到他们的配合。 初始频率偏移表现,总是会被误认为是某种精神疾病,而且它无法通过正常方法治愈。所以相关者往往会陷入一种求助无门的境地。这时教团的介入也不完全是对异类的镇压和迫害,甚至,有时它更像是一根救命的绳索,被相关者欣然接受。 在和柯林歌蒂撞上之后,南希带走了。而寒鸦猎团用于安置她的设施,是一个令柯林感到意外熟悉的地方。 方济修道院学校。 也就是季丽安和艾蕾娜曾呆过的地方。 他曾听里卡多和季丽安无数次提起这里,却从未亲眼见过。 教团新鲜血液的培养机构,竟同时也是为这些异类而造的收容所。 一堵废弃的矮墙旁,柯林站在浓密的金合欢树荫下,远远地看着坐在门廊台阶上的丽莎。据说她已经醒来三天,看起来似乎也接受了这里的生活,现在正百般无聊地用脚趾夹起地上小石头,一颗颗地往不远处的空罐头里丢去。 时不时有几个防护严实的护理人员过来照看她,询问着什么,并且往一个本子上记下一些东西。 柯林只是看了几分钟就收回视线。在丽莎注意到这边之前,他默默地退回到了废弃矮墙之后。在那里,南希正抱着胸背靠墙壁养神。听见柯林在往回走的脚步声,她就重新睁开了眼睛。 “……这个孩子的情况还不错,除了稍微有点营养不良。”仿佛知道柯林会问什么,南希先开口说道。 “但只是暂时的?”柯林说。 南希笑了笑: “这没人说得准。” 修道院坐落在一小片开阔的山丘上。风忽然有些大,吹起了南希和柯林的黑色发梢。离他们不远处就是修院的主体建筑,古旧砖石仿佛与裸露的岩石融为一体,钟楼和五道尖顶向上挑出,直刺苍蓝的天空。 “这里比我想象中要小。”柯林四处看看后说。 以修院来说已经有着很大规模,但怎么看都不像是收留上万个异常人员的地方。 “因为他们来得快,去得也快。”南希说:“大部分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 “她也很快就会有结果吗?” “大概,就这几周的事了。”南希说: “如果真的不行,也许我们就得做一些……神经外科的手术。” 比如切除大脑的某个部位。 但有必要这样吗?柯林心想。 “放任不管会怎么样?” “……你不会想看到的。” “但我必须知道。” 南希叹了口气。说: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灵素质解的情景。但就然你和第九局来往这么多,那就当是见过吧。” “一半左右的人会消失。” “不是有人杀了他们,而是字面意义上的消失。过程和质解非常相似,猜测是发生在灵素层面的自燃。但不会破坏任何东西,就连衣物和饰品都会完整留下。” 柯林皱了皱眉,感觉到了其中的违和感。 他们沿着矮墙边行走,南希继续说了下去: “一般认为灵素在物结后就会趋于稳定,除非是巫师那种不完整的物结,否则这个过程是不可逆的,理应是不可逆的,所以世上的物质只会增多不会减少。” “但是一部分异常人员所拥有的物质,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消失了。” 不可视灵素的永恒流溢,也许并不像一些记载中描述的那么完美。 “但这也许是最好的一种结果。”南希说: “消失得干干净净,什么都不会留下。如果患这种病的人都能这样干脆地消失,也许我们就不必这么幸苦了。” “第二种情况是消失得不完全,剩下了某种残留物。”南希说: “残物,你能很明显地感觉到原本的什么东西已经离开了,只残留下一些没有人形的,失控的物质在地上徘徊……或者,也可以简单地当作怪物。” “一般会导致一些伤亡,但其实这也没那么糟。” “更危险的情况,今天的我们可能很难想象。” 南希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让人不得不更紧张地去听。 “也许背景频率的污染和整体扬升最终会毁掉一切,但它毕竟是慢性积累的,不至于让人恐慌。就像有人预言说几百年后我们的世界就会坠入太阳,但大多数人都相信自己有生之年见不到那一刻,所以都不会担心什么。” “但是本世纪的考古和对异乡文明的研究结果,证明了个体的偏移有时会带来极为剧烈的结果。” “仅仅距离我们两百年左右,在尤迪尔部族所居的北地,有一个个体的频率偏移……或者内神修习者称为觉醒,释放出的力量,曾经将一个五到七千人规模的大型聚居点完全毁灭。” “尤迪尔人游牧而居,彼此之间联络不多。所以这件事没有任何记载,我们找到那里的遗迹,才还原出了这件事的原貌。” “但个体的力量可能远远不止于此。” 南希稍微顿了一下,眼神变得复杂起来。她望向太阳升起的方向,继续说了下去: “他们在原型界的一些新发现是。距今不到2000年左右,某个人,甚至可能是普通人的频率偏移……”她的声音依然平淡,但隐约可以听出其中的颤抖:72文学网首发 “结果却可能在原型界,永远地抹掉了十到二十个镜像。” “因为镜像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甚至已经无法得知它们是原本是什么……但是十到二十个镜像的消失,足以导致一整系镜像丛,包括与它们有关的所有法术弦的失能。” “他们猜测这个事件最可能发生在已经毁灭的东陆,我们知之甚少的那个世界。” 或者说,夜民最可能的故乡。 “一个人,仅仅是他的觉醒……就导致了整个文明圈的崩溃。” 第一百零二章 遇袭 从这所修道院学校庞大而久远的记录来看,施塔德的土地背景音始终在扬升。 结果就是越来越密集的频率偏移,某些人口中的“觉醒”。 而这个可怕的趋势,在近一百年间没有加速,也没有减慢。无法阻挡,也没人知道该如何阻挡。 所以仓促间被推行的禁酒令,更像一种无计可施的挣扎。也许当局恰恰最明白这样做只是徒劳,但在这如星辰运转般平稳,又无可阻挡的大势面前,他们也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这片土地必在不久后沉入虚界,只是期限不明。 修道院镂空有花枝纹饰的铸铁大门,在沉重的吱呀声中缓缓闭合。在它彻底合拢之前,南希已经回头向修道院内走去。而柯林也将手放回大衣兜里,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在第九局和猎团的少数中上层眼中,“中尉”的身份已不再是秘密。所以这次他没有再带着面具,看起来和一个普通市民没什么两样。 修道院的山脚,修有专门供修士和礼拜者使用的电车轨道,等待两小时后,他挤在一群礼拜者之间上了叮当作响的班车,准备回到城市中去。 但在这期间,柯林也一直在心里想着。 说不定自己建立的施塔德机构,正在让末日提前到来。 哪怕那可能只是无关痛痒的零点几秒钟,或者一两天时间。 又如果世界的毁灭是可以预见的,现在的一切斗争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摇摇头,停止了这些胡思乱想。柯林松散地耷拉下双臂,靠坐在了椅背上,目光扫过车内的人群。 上次以“柯林“的身份在街上闲逛,似乎已经是许久以前的事了。 近来他将自己大部分时间都交给了“中尉”,这个比重不断地上升,直到一周前停止。因为现在除了一个人独处,“柯林”已经几乎只会在神学院露一下面。 结果在不带面具时,他反而会有隐约的不安。柯林总是下意识留意着周围人的面孔,觉得有谁会认出自己。 比如现在,不知是不是神经质。他隐约觉得座位左侧前方的一个黑色人影,似乎有些眼熟。 而且,那个人确实在看着自己。 穿着白色制服的车长总是晃动摇铃提醒路人,让这趟班车一直叮当作响。但它前进得比马车和汽车都平稳得多。皮质座椅的布局类似地铁,乘客分两排对向而坐。柯林若无其事地别过了脸,但这样并不能遮挡别人的视线。所以,他干脆也用余光观察起了对方。 车厢内光线昏暗,而那个人正好背着窗外的阳光。除了轮廓和一对眼睛之外,在柯林的位置上看不清其他细节。72文学网首发 但那欣长的身影却让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他。 这个人确实在看着自己。 这不是随意打量路人的眼神,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 以太场中的灵素忽然晃动了一下,就像水珠滴下后泛起的涟漪,但是被柯林捕捉到了。 有超凡者在场。 他隐约记得,这个人和自己在同一站上车,所以他的出现并不是偶然。 被跟踪了?明明自己现在还是“柯林”? 柯林的呼吸依然平稳,以免对方察觉到什么。隐藏着的手指则悄然抚上腰间的左轮。但在下一刻又松开了,因为这里还有太多无关的人。 为了不暴露身份,没有让歌蒂随时跟着自己,确实是一种失策。 心内海中,“栉火”的力量已经恢复大半,但以现在身体内晶图蔓延的情况,已经不再容许承受大规模的灵素溢出。 否则,自己很可能就等不到灵素潮汐的到来了。 有轨电车经过一个无人的站点,缓缓停下。柯林起身,礼让地走道中的人群中挪过。直到当走到车门旁,他猛然加快脚步,同时将衣兜里一直拽着的零钱向后抛去。说是零钱,其中还参杂着不少闪亮的奥里硬币。几个眼尖的乘客看见,立刻迈腿哄抢,在本就狭窄的走道上引发了不小的混乱。 柯林趁势出了电车,但他知道这样的方法不能拖住对方太久,立刻在垒放好的灰白色的石块间迅速奔走,寻找合适的位置。 此处是几块城区间的一小片采石场,离旧城的闹市有一些距离,似乎停工已久,有些荒芜萧条。天才一秒钟就记住:().72文学 他靠在一摞石料之后,稍一犹豫,还是拔出了腰间的左轮,启动金刚术的扳机。灵素连接建立起来,将遥远的阵地和心内海坐标相连,这本是用于保全躯体的巫术,现在反为柯林的身体带来了巨大负荷。因为仅仅是启动,就使得那些失控的晶图开始蔓延侵蚀正常机体,由于巨大的副作用,柯林的后背肌肉微微痉挛颤抖,很快渗出冷汗。 但他的内心依然冷静,开始一一猜测对方可能的来历。 大公?教团?卢卡?波尔的残党?还是那些因自己受损的地下巫师? 树敌太多,光是逐一考虑一遍,都要花不少时间。 电车走道上因奥里小小的混乱,似乎一眨眼就结束了。气动门在蒸汽喷泻声中关闭,觉得占到便宜的乘客并不知道自己刚刚与什么擦身而过,不耐烦的车长晃动摇铃,电车重新开始行驶。 小小的采石场很快又恢复了寂静,然后,许久也没有再听到另一道脚步声。 那个人似乎没有追上来。就像这一切只是紧张过度的误会。 但一时之间的寂静,反倒让柯林开始回忆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对那个身影感到熟悉。 没错,自己确实见过他。 送别马里齐奥的雾夜,那个巫师远远地,无声地站到了码头车站的屋顶上。 而自己没有任何察觉。 回想着那些肉眼几乎不可见的银线,只是被系在草木上,却又能平整划开玻璃,柯林心里就微微一寒。 “嗡——” 就像有小虫在耳畔振翅飞过,微小的,极易让人忽略的声音。但在它响起的瞬间,柯林却像跌倒般猛地向前扑去。因为他知道,那是银线切割空气的声响。下一刻,他的手掌已经在地面一推,脚步顺势前倾着往前冲出,干脆得就像子弹出膛,动作没有任何停滞。 他的背后是一方三四米高的厚重石料堆,也许有数百条石料被码放在一起。但在异常的声响之后,一时却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半角石屑地从石条上无端脱落。 但柯林只瞥了一眼,知道自己背后那一整堆石料已被全部切割开,只是断口过于平整,才使它们没有立刻崩塌。 沸腾冒渎之火。 异样的火焰,一瞬间从柯林的匕首上腾起,就像活物附生于刀刃。焰形扭曲如毒雾,而它色彩则病态得仿佛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凭借对那脱落石屑的一瞥,柯林已经对银线的走向有了判断。那道细小的嗡嗡声若有若无,但一直没有中断停止过,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飞蝇在耳畔紧紧地追随。也许它确实近在咫尺,柯林后颈的皮肤仿佛感受到寒意,已经起了鸡皮疙瘩。 飞蝇声猛然变调,是巫师操纵着银线改变了走向,霎那间柯林也从一个精准的角度向后刺出匕首。结果一如数日前曾发生的那样,银线触及火焰,就像被炙烤的蛛丝般熔化崩断。飞虫声忽然消失,柯林的耳边也同时炸响了一道琴弦断裂声。 他感到耳朵一阵剧痛,用手稍微一摸就碰到了粘稠的鲜血。但听觉仍然正常,只是耳廓不小心让那银线挂一下,却险些被整只削去。 灵素增压。 柯林没有放过这一隙喘息的时机,立刻开始调整体内灵素的状态。这时已经顾不上后遗症的问题,让生命丰饶疯狂地向炉床中涌去。炉床回馈的高压灵素,在异常蔓生的晶图中四处冲撞。幸好剧痛是渐进升级的,让柯林有机会一步步去适应。否则他也许已经失去意识了。 第一百零三章 俘虏 直到此刻,柯林对那个神秘人的实力仍然一无所知。 甚至,明明对方就站在自己眼前,他却很难察觉到对方的存在。 即使现在争取到了一线喘息和反击的机会,这个事实依然像阴云般笼罩在他的心头。 也许这意味着,对方的实力还要远在自己之上。 柯林的身影从一座又一座高耸的石料堆旁掠过,在预想中,这些堆放物本应是绝佳的掩体,所以他才选择这里作为战场。但现在看来,它们甚至无法对银线稍做牵制。这已经不是热刀切黄油,而是仿佛它们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金刚术的倍增循环已经启动,但柯林绝不打算用自己的身体去承受那些银线。灵素压力急剧上升,大密度的力量在体内疯狂地寻找宣泄口。下一刻,灵素爆发。 “砰!” 在枪响般的空气爆炸声扩散开时,柯林的左腿早已扫过身体左侧的一片石墙。效果不像钝器的撞击,更像是刀刃切割。柔软的岩石看似安然无恙,只有受击出现了与他左腿等大的一片豁口,但位于豁口中的石料已经均匀地碎裂,携带着极高的速度向柯林的前方飞射而去,与大口径火炮所击发的霰弹无异。 银线确实锋利到极致,但问题是太慢了。 就像是质量太小又展开过长,总是在空中飘忽不稳。 所以,柯林才可以凭借身体的前扑躲过刚才的偷袭。 所以这一发霰弹石炮才能后发先至,先一步威胁到对手的身体。 而那些过于锋利的银线,无法为神秘人的肉身提供任何保护。两人距离不过五十米,如果对手不能在半秒内做出反应,身体就会被无数岩石碎片撕碎。 但柯林没有停留去确认战果,而是利用这一旋踢的惯性完成了身体的转向。在岩石爆裂声还未消散的时候,倍增压力下的第二击已经发出,结果显得像是始终只有一道爆炸声。 但第二击的目标不是对手,而是地面。 岩石地表上乍现了一圈龟裂,柯林的身体也随之激射而出——瞬间就与巫师拉开了距离。 他的意图从来不是与对方正面对决,而是快速脱离。 因为炮击和地面的震动,那一座座勉强只是粘连在一起的石料堆才开始垮塌,腾起巨大的烟尘。在柯林全力向前逃脱的数秒间,耳边尽是隆隆的重物坠落声,就连不远处起重机的钢铁支架也忽然拦腰折断,轰鸣着砸落下来。 在短短几秒内,整座采石场几乎都已被切割过一遍。 而那一记炮击似乎石沉大海,戛然而止。更令人无力和不安的是,蜂群般的震颤声依然仿佛追随在耳畔,没有一刻止歇。 随着炉床的持续出力,灵素密度在下降。 可就在这时,柯林却看到前方不远的空旷处,像海市蜃楼般地浮现出了对手的身影。 未知的移动方式,或者,认知干扰。 无论是哪一种,都意味着绝对的不利。 栉火。 柯林再次驱动炉床,重新号令那只高居于青星天的魔鬼,从外部轰击心之壳,以此接近主人的心内海坐标,叠加物质频率,将遥远虚界的影响扩张到现实。 随着它的下沉,多翼多口的巨大身影无征兆地显现,并且回旋盘绕于柯林的周围十米处。其梳齿般密集薄翼上下,一如既往地浮游着雾气般的火焰。 “铮——铮!” 数道刺耳的钢弦断裂声在同一时刻响起,银线仅仅是接近栉火就被熔断了。崩飞的线条失控飞出,又有成片的石堆被波及切碎。 银线的数量远比想象的更多,原来它们早已在柯林周围编织出了密不透风的死亡之网,只等待收拢的那一刻。 随着栉火的降临,柯林的意识亦开始扬升。他已经越来越适应这种叠加状态,虚界的混乱与现实在视野中杂糅起来,却也因此突破了对方认知干扰。72文学网首发.(72wx) 正前方的敌人身影,就像冰块融化于水般消失。因为视角(意识频率)的扩展,柯林的感知也变得更加敏锐,捕获到了对方的一缕气息。更新最快的72文学网w~w~w.7~2~w~~o~m 对手的真实所在,不是黑影出现过的任何位置。而是采石场西南边缘处,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 但是神秘人却并未因栉火的出现而异动。他平静如初,没有惊恐,也没有蔑视。 蜂鸣声在这时不起眼地消失了。 沸腾冒渎之火猛然暴涨,光线弯折,柯林的整个视野都随之动荡,但他仍死死地盯着神秘人所在的方位,意图发出最后一击。 但就在这一刻。 柯林似乎听到了清脆的,某种东西断裂的声音。 他的以太早已不堪承受,缓解灵素溢出的所有蓄水池,都已经用尽。 晶图也扭曲蔓生到了一个临界状态,此刻又连续严重过载,终于无法承受巨大的灵素压力,四分五裂开来。 冒渎之火如爆燃般膨胀了一大圈,直径达到十几米,也许在一公里外都能看见,然后才无力地消散下去。高压灵素早已在上一个瞬间从晶图的断口宣泄而出,在柯林的四肢和躯干都带起了一大篷血雾。 栉火的身影也随之淡出消失。柯林的身体也像一个破烂的玩偶一样倒在了地上。 在意识彻底消失之前,对手一尘不染的靴子,出现在了他泛红的视野中。 ………… ………… 冰冷的水兜头淋下,让全身的肌肉都一起抽搐了起来。 柯林艰难地睁开眼睛,头脑发热而身体发冷。全身上下都是伤口的锐痛,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也许,还有的地方已经感染了。 但以当时的情况,也许没有当场死掉就是万幸。 他被捆着,手腕吊在头上面的横梁上,脚趾只能踮起来触碰到地面。四周漆黑一片,一只倒空的木桶被人摔到了地上。 手电筒照了过来,光线直直地刺入柯林的瞳孔,让他痛苦地眯起眼睛。 隐约能分辨出约有五六个人在场,蒙着脸,这样就没法认出他们是谁了。但是到了这一步,柯林已经明白了这一切是谁做的手脚。 在施塔德,也只有辛西里人会这样做事。 甚至他自己也替人动手过几次。 “卢卡……你在的吧。” 柯林艰难而嘶哑地说道。 没有回答,一个人立刻走上来给了他一拳,把柯林剩下的话打回到了肚子里,想弓起身子,却因为悬吊而无法做到。 片刻后柯林才有力气抬起头,隐约辨认出了卢卡的身影。他靠着墙站着,手指间夹着一点星火,是一支点燃的烟,但似乎没有被放到嘴边过。卢卡一言不发,但柯林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既然自己被送到卢卡的手上,那么曾经两次遭遇的那个神秘人,应该就是卢卡背后,帮助他统治公国地下红石市场的超凡者。 所以现在,卢卡大概也已经知道了自己是超凡者。 第一百零四章 梦境回溯 此后几天的大部分时间里,柯林都在半昏迷中恍惚着。 身上的大伤口被粗糙地缝合过,有的又因殴打而开裂,但大部分已经闭合结痂,不时传来阵阵痒意。 有人按时为他注射调和过的信息素和抑制剂,使他身体中的激发物浓度维持在很低的水准,足以让身体开始自愈,又不至于重获反抗之力。 生命丰饶在他的深处阴燃着,就像一枚微小的火种,缓慢修复着严重受创的肌体。 是卢卡救了他一命,却像只是为了折磨他。 又一次昏死了许久之后,柯林开始感觉到两只手都火辣辣的。他迷惘地抬起头,看到只有拇指被勒在绳索上。两根手指无法承受全身的重量,要不了多久就会坏死,或者整圈皮肤都会被勒下来。 但柯林没有因此而紧张,就像眼前的威胁与自己无关。他意识朦胧地感应心内海,然后一无所获。似乎又有人过来用鞭子折磨他,但柯林闭上了眼睛,他的意识又已飘离这具躯体,痛苦淡去,他徐徐回到睡梦了之中。 洁白的火焰映照在没有涟漪的水面上,静谧无声地燃烧。 柯林感觉身体正漂浮在水中。黑暗的空中点缀着星辰,但也可能是水底的倒影。他没有再感应到心内海,却能知道“它”正陪伴在自己的身侧。那位自己已经遗忘了面容,被人夺走的“老师”。 灵体依然不作言语,安稳地存在着。“它”在大多数时候只是旁观,一如这十多年来的沉默。 它依然没有形体,却让柯林感到了一丝丝熟悉和怀恋。毕竟也只有在这里,他才能从那无穷无尽的自我强迫中获得片刻解脱,他可以暂时不去想那四十万奥里,和一千磅红石。天才一秒钟就记住:().72文学 自从踏上扬升之路,这样的睡梦开始变得越来越频繁。 而这一次,梦境的事物又变得比以往清晰许多。也许是大量失控的高密度灵素,又一次冲击了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之壳。 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重新组织起来,又经过潜意识本能的猜测和加工之后,纷纷如种子般生长出了意义。 不够准确,但至少可以认知。 眼前洁白的火焰中开始染上颜色,四周是浓重的黑烟,血腥味和尸体油脂挥发的焦臭。 战斗已经结束,穿着土黄色军服的士兵在打扫战场。有一个人走在自己前面,没有面孔,但柯林毫无根据地觉得他就是伦茨。 这样的情景应该发生过不止一次,这次是因为伦茨说的某句话,才让自己对这一幕有了强烈的印象。 他似乎提到了过去的一件事。 预言教难。 而在那之后的近十几年来,柯林已经很少再听说这件事。 它是什么来着……新世纪,三十三年,报复。这些破碎而凌乱的语句,在柯林的脑海中艰难地盘旋。 “你相信那个最有名的预言吗?” 伦茨似乎是这样说: “如果不是他们急着地要处死那么多神棍,我想没人会在乎那种站不住脚的预测。” 新历600,跨世纪的一年,同盟当局在安赫本土制造了惨烈的预言教难。 这一事件的阴影笼罩了半个已知世界,并且从600年一直连绵到九年后的609年,在一位教团领袖被处死之前,大规模的搜捕和迫害似乎就从没有中断过。 起因,是当时的第一教团为新世纪到来而所做的预言。神谕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被视作古代僧侣的骗局,成为人们对迷信时代遥远记忆的一部分。这次预言本应只是一次例行的祝福,但是,当时的第一教团却固执地要向世人转达那个他们自称从双子之一的“苏”那里获得的,荒诞不经的神谕。无广告72文学网am~w~w.7~2~w~~o~m 火与树,信仰与血脉是维系同盟存在的两大支柱,但其中之一在那一年悄然转向。 预言称三十三年后,也就是633年。在届时,伟大的安赫同盟将会毁灭。 一架双翼螺旋桨飞机几乎就从柯林身侧低空掠过,猛烈的气流将滚滚黑烟驱散开来。伦茨立刻拿起挂在胸前的望远镜,查看那架飞机远去的方向。那时还是是619年,西拿勒的这场代理人战争将在两年后走向尾声。其中一方在这里试验了新的战争技术,他们投入了火焰喷射器,毒气以及刚成立的空军。而他们还仅仅是庞大同盟的边境王侯之一,正在被诸强瓜分的尤斯图斯家族。 此时的已知世界,被同盟的“盟约国-边境王侯-殖民地”体系挤占了几乎所有生存空间。而在安赫本土之外,甚至还没有第二个国家拥有合格的工业能力。 距离预言出现已经过去19年,还没有任何实现的迹象。安赫同盟依然如日中天。规模恐怖的它即使会滑向衰落,也绝不可能在短短十几年内灭亡。 “我从不相信,也不惧怕那些像倒影一样飘渺不定的神祗,但对这个预言,我倒一直觉得它是真的。” 伦茨用望远镜看着远去的飞机,轻笑说: “毕竟祂这么轻易地,说出了我们要做的事。” ………… ………… 可能是由于伤口感染,柯林开始发烧,昏迷时间也随之变得越来越长。 折磨仍在继续,但因为他一副随时可能咽气的样子,动手的人也不禁有所顾忌。 卢卡又过来了,但只是在一旁靠墙站着,偶尔才叫停。 他走上来,拽起柯林的衣领: “还记得一个月前,你晋升‘士兵’时的那场葬礼吗?” 卢卡盯着他,但柯林意识恍惚,瞳孔失焦。 “你杀了我派给你的人?” “……” 卢卡松开柯林的衣领,柯林的头就向前栽去,只因为双臂被吊在横梁上才没有倒地。 身上缝过的伤口又渗出鲜血,卢卡看着那一片片的殷红皱眉。 他看见过柯林的皮肤之下,那些失控蔓延的晶图。 四肢和躯干一共有六处大伤口,恰好绕开了大血管和神经,也许和晶图本身的生长规律有关,这让柯林保全了自己。但看见那些发展到后期的畸生结构,依旧能让人毛骨悚然。 “你知道晶图为什么叫晶图吗。”卢卡问道。 因为剧痛,柯林稍微恢复了一点神智,略微抬头看着卢卡。 “因为在它的结构中,记录着巫师生前灵素运作的轨迹。” 卢卡扯了扯嘴角,说: “偶尔涉猎过这种东西,很抢手。” “对我来说巫师比起可怕,不如更多地说是可悲。既然任何力量都有代价,那么一个个就都是消耗品。总有一天你的力量会抽身离去。大部分巫师必须在耗尽之前找到依靠。而这个依靠,就是金钱和权力。” 就像一个运动员的黄金时期只有短短几年,在退役之后,他就只能独自面对一身伤残的生活。 而一个巫师被消耗殆尽之后,他的处境只会更悲惨。 “就为了这种无聊的事,你选择背叛我?”卢卡不可思议地问说: “我认识的柯林,是这么愚蠢的人吗?” 第一百零五章 风暴之眼 “为什么非要让自己受这种罪?”后背靠在墙壁上,卢卡怀抱着双手说: “无论是巫术,还是坚持要留在施塔德,你似乎都自找苦吃地选了最糟糕的那边。” 一个手下的膝盖狠狠地撞上了柯林的小腹,钝痛让他发出一声闷哼。这些折磨他的人依然蒙着面巾不肯露脸,因为说不定,他们在过去还受柯林关照过。 柯林干呕了一下,却没有吐出什么。卢卡皱眉挥了挥手,让手下暂时停手。他走上前握住了柯林头顶上的横梁,将另一只手拧成拳头锤了锤自己的胸口,然后放到柯林的胸前,说: “在所有人里面,我只对你说过自己幼稚的抱负,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说我要变革南施塔德和老家的一切。” “在说起那些还不成熟的理想时,我听见过你声音里的颤抖,那是伪装不出来的激动。” 他松手后退,回到了墙壁边上。手下就立刻补了一记膝撞。卢卡擦拭着手掌上的污渍说: “所以我本来以为,你是最可能支持我的。哪怕我到了落魄的一天。” 柯林哆嗦着,咬牙忍住了不适。他闭上眼睛,嘴角甚至挤出了勉强的笑。许久后他低声地,断断续续地向卢卡问说: “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完全不能容忍我成为‘大老板’。” 柯林艰难地抬起头,在地下监牢的一片黑暗中找到了卢卡的眼睛: “哪怕那只是你臆想中的一丁点可能。” 时到今日,我仍可以说自己是值得你相信的人。 哪怕有事不方便透露,或者在一些问题上处理得太激进,但柯林从来没有出卖过卢卡的利益。 而你呢?现在还说得出自己做的事,都只是为了最初的抱负吗? “喀琅。” 铁栅栏被打开,又有一个人走进这个小牢房。 “……还没解决?” 一个经过某种处理后,毫无特征的声音。 是那个面目不明的巫师。 “还有一些问题需要问他。”卢卡说:“我们要接管南施塔德,就必须弄清楚才行。” “这样。” 卢卡似乎不打算向那个巫师解释太多,离开了刚才倚靠的墙壁,先一步离开了牢房。 巫师又重新打量了柯林一眼,确保他仍没有使用巫术的能力,就跟着卢卡离开了。 柯林在重新恢复黑暗的房间里,望着被挂上锁具的栅栏门心想。 理想是野心之母。 卢卡仍试图去掌控一切,扼杀最不起眼的风险。却不知道他自己闯下了多大的祸。 ………… ………… 因为柯林不愿意离开施塔德避嫌,在解决卡鲁索家族的问题之前,卢卡需要让他消失一段时间。 但卢卡不知道的是,柯林消失也就等于中尉的消失。而中尉的消失对这座城市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里卡多开始带着烧伤面具出入各个地下酒吧,替柯林处理一些最基本的事务。此时的施塔德机构反而看起来是最平静的一方,因为成员们并不知道,真正的海因里希中尉在这时已经失踪了。 里卡多清点着供各方分食的利润,将大捆现金塞进皮质提包里。厚重的秘密账本就翻开着放在提包一旁,上面的一组组数字说明了施塔德机构暂时运转如常。 但里卡多的手臂却在微微颤抖,因为他不愿看到柯林出事,也不愿去猜测那个动手的人,或许真的就是如同他们兄长的卢卡。但里卡多也知道无论事情真相是什么,一场猛烈的风暴都正在施塔德悄然酝酿,没有人可以阻止。 两天后,这个国家真正的拥有者们已经开始陷入慌乱。因为是柯林全权在经手着这个国家和同盟腹地之间,在未来一到半年内利润近千万奥里的私酒交易。但现在,它们已经全部被搁置了下来,不确定性在急速增加,说不定这笔即将到手的巨额财富就将化为泡影。 甚至往更严重的方面考虑,绑走柯林的会不会是来自同盟方面的人呢?如果柯林没有承受住拷问,向他们透露了什么又该怎么办?一旦事情发展到那一步,那么就连埃德蒙德大公都会被人抓住涉嫌私酒交易的铁证。从而整个公国的未来,也将变得更加不得而知。天才一秒钟就记住:().72文学 达纳罗与施塔德之间最高密级的通讯路线,在一夜之间变得极其繁忙,这让整个第九局的高层都陷入疯狂,不顾一切地寻找所有和柯林有关的线索。可怜的歌蒂在被“流放”到柯林身边之后,说不定又将面临降职的危机,她因为“做题”而被留在了施塔德机构办公室,结果只能说出柯林最后也许是去了方济修道院,就连保护对象的来往路线都说不上来。72文学网首发.(72wx) 一个部门的能力已经不足以处理这种危机,所以就连世俗警探都被调动起来,无论是旧城还是南施塔德,平时无人管束的罪犯都遭到了重拳出击,一天内就有数十人锒铛入狱。 但身处这一切风暴中心的柯林,却处于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之中。 殴打仍在持续,但他发现自己正在渐渐适应。肌肉和骨骼不断受创,然后在激发物的作用下愈合。因为大量能量在这一过程中消耗,他在几天内很快消瘦下去,但那些折磨的痛苦却不再难以忍受,就像一种本来应该常年累月坚持的抗击打训练,被压缩到了短短几天之内。 而梦境,仍在断断续续地维系着。因为平时的杂务实在太多,他从没有在连续几天时间里,如此专注地审视那些梦境。因为无法完成没有成像,他与那位“老师”仍然语言不通,但某种无声的对话却似乎正在缓缓地建立起来。 就像仅仅是感知到彼此的存在,就已经是一种有力的信号。 喜悦。 记忆碎片抽长出了更多的枝桠,相互交叠在一起后组合出的新的意义。即使是那被夺走的十年,也并非如想象中那样全是苦难,其实还有着太多太多充盈着喜悦和感慨的细节,虽然还模糊不清,但他开始捡起更多曾被忽视的东西。 铁栅栏又一次被粗暴地推开了,铁锈刮擦着发出刺耳的声音。 柯林缓缓地睁开眼睛,就像早有预知地看着卢卡又一次回到这里,以及他略微变得焦虑的面容,没有感到任何惊讶。 “我大概知道你正在面临着什么。”柯林说道。 尽管你还没能把这些异常和我联系起来。 “我知道警探们都开始发疯,这种情况下别说是和卡鲁索家族火并,就连维持日常活动都开始变得困难。” 卢卡怔了怔,开始联想为什么柯林在牢房里却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但这时柯林已经将话说了下去: “现在放了我,所有问题都还能解决。” 第一百零六章 银白手枪 当歌蒂带着第九局要员走进地下酒吧时,里卡多还在盯着一支手枪发怔。他一直随身带着这把枪,正是卢卡当初送的那支,依然锃亮如新。 里卡多原本不在意柯林的预判。他认为卢卡是辛西里人的典范,家族之所以是家族,就是因为有卢卡这样的人在。可现在就连卢卡也陌生了起来。如今的五只手让他开始怀疑,自己所相信的那些东西,是否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如果一开始就把柯林的事向卢卡告发,会让结果变得好一些吗? 还是说以他们两人的本性,事情注定会走到这一步? 歌蒂有些紧张地看了一眼身旁的要员,向一直低着头的里卡多介绍: “这位是恩斯特。”她说:“派我来这里的人……”更新最快的72文学网w~w~w.7~2~w~~o~m “你知道他现在的位置?” 那位要员直接开口说道。恩斯特,第九局中最早插手私酒交易的人,在几周前阻止歌蒂狙击柯林的第九局上层人物。即使在紧急情况下,他的声音依然平稳。 里卡多听到声音抬起头,看向眼前这个陌生人的眼睛。在近几个月里历经磨练的他,现在只需要一眼就能捕捉到一些东西。 这个人无疑是超凡者。 ………… ………… “现在放了我,所有问题都还能解决。” 这或许是最好的收场,可惜,这句话对卢卡并不成立。他在施塔德的经营还不深,不可能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更不可能天马行空地把警探的异动,和柯林联系在一起。 任何一个精神正常的成年人,都不会做这种无谓的猜测。 但即使这样,卢卡却依然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我事前向里卡多嘱托过。”柯林说:“如果我忽然失联,那么多半就是落在了你手上。” 听到这句话,卢卡收回思绪,嗤笑说: “准备鼓动他来对付我?” “我不知道他会站在谁那边。”柯林虚弱地说:“毕竟他明显更尊敬你。” “你真是谁都不放过。” 卢卡平静的声音里压抑着怒火,他以为柯林打算让里卡多只身犯险,不择手段地把任何人牵扯进来。他忍不住一拳砸在了柯林的脸上,巨大的力道将柯林的头和脖子都带歪到了一边。伤口又裂开了,卢卡看着弓起身体的柯林,冰冷地说: “这世上还有谁,是你不敢去利用的吗?” “但你也用他来监视我。” 牙齿刺破了粘膜,柯林咕哝着吐出一口鲜红的唾液,露出一个略显恐怖的笑容: “我很好奇……到底是什么让你这么害怕?” 害怕我夺走你的一切。 卢卡盯着他的眼睛,一言不发地抬了抬左腿,从靴子里抽出自己防身用的匕首。 “老朋友”显然很愤怒,无论他拿出匕首是为了干什么,这对切斯塔洛的族长来说都已算是失态。而柯林则凝视着黑暗中出现的那抹寒光,目光平静。 但在下一刻,却是“咄”的一声钝响。 被击飞到一旁的匕首钉到了什么东西上。用于悬吊犯人的横梁则猛然晃动着,发出了艰涩的吱呀声。因为在这牢房的一片黑暗中,柯林忽然抬起的膝窝挨上了卢卡的侧颈,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用全身仅存的力量狠狠压下。 柯林被吊着的手腕和手指受到了巨大的负荷,而那里早已被麻绳勒得鲜血淋漓。但他咬紧因刚才的一拳而有些松动的牙齿,没有让动作出现任何变形。机会依然只有一次,而他把握得一如既往地精准。 绑在脚踝上的绳索是在一天前被挣松的,只是松开却没掉落下来,在阴暗的掩护下骗过了卢卡手下的眼睛。 卢卡猝不及防间被他高抬的单腿扫到。在他失衡的同时,柯林的另一条腿也立刻锁上了他的脖子,从而锁死了头部。没有金刚术,也没有足够的激发物。这是柯林单纯的身体力量,和普通人的缠斗没有区别。 铁栏门外的手下们听见响动,立刻一拥而入。有人在进门的同时已经取出了枪,但是当看到族长被绞住脖子,一时又不敢有动作。 “谁都别过来,让这场闹剧结束吧。”柯林看着那些手下们,同时对卢卡说道: “你们最好快点离开这里。” 卢卡单膝跪地,手掌支撑着地面,眼睑因为缺氧而胀红。但他没有向手下们求援。因为他清楚柯林这时反而不可能下死手,否则柯林自己也必死无疑。 他没法转头,但直接抓住了柯林绞住自己脖子的腿,向下拉拽,借此向柯林脆弱的手腕增加重量。同时攥起拳头,朝自己看不见的地方挥出,沉重地朝柯林的伤口上打去。 嘭嘭嘭 沉闷的击打声回荡着,柯林的衣衫下又一次渗出红色。手腕也因为剧烈的刮擦开始滴落鲜血。 “放我离开这里。”柯林忍痛咬着牙说道:“我根本没兴趣和你抢南施塔德的地盘。” “卡鲁索的人不会管你怎么想。”卢卡的头部被朝下压迫着,手臂则朝上继续挥拳,因为缺氧他的拳头变得更重,就像垂死挣扎。 “那就让他们去死”柯林说。 “可我怎么相信你?” 手臂终究没法对抗双腿,而柯林本来就比卢卡更善于缠斗,形势很快倒向柯林一边。他成功将身体重心调整到了卢卡上方,彻底完成压制。双腿的封锁从脖颈转移到肩部,扣死了卢卡上臂的动作。 信任别人的前提是信任自己。 而柯林原本是卢卡信心的来源。 “因为我他妈不需要什么族长的位置啊。”柯林说道。 卢卡又挣扎了两下,以为柯林还在说一贯的套话: “每个帮派分子都说自己不想成为族长。”卢卡说:“可如果真的有机会,又从没人能拒绝这个位置。” “也许我能呢?” “我知道你在偷贩私酒。”卢卡说:“如果不统治南施塔德,你拿什么从北边的狗屁中尉那里抢东西吃?” “我说了我不需要的。”柯林幽幽说道。 有人用手拨开卢卡的手下们,挤进了。来者有着毫无特征的脸庞,就像笼罩着一层迷雾,让人无法记忆。他抬起了手,灵素在共振着。 柯林在第一时间向他投去戒备的视线,同时说道: “因为我就是北边的狗屁中尉,卢卡。” 柯林看不见卢卡此时的表情,只能看见巫师的手没有放下。他仿佛又一次听到了嗡鸣声。正如他从一开始所担心的那样,坦白自己就是中尉并不能带来安全,反而会把对手逼上不得不毁尸灭迹的处境。72文学网首发.(72wx) 但在这时,卢卡忽然说道: “不,不,让他活着!” 巫师没有收手的迹象,他用虚假的声音说: “第九局的人和警探们已经朝这边来了,目标就是他。” 这变相印证了柯林坦白的话,在场的手下们顿时哗然,一时不敢相信。 “那个柯林就是中尉?!” “我说了让他活着!”卢卡几乎是怒吼着说。 这时柯林也已经力竭,他松开下肢,让卢卡解脱双臂。但后者却仍伏在地上,似乎无力站起来。 他一拳砸在泥灰地面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血迹。 年轻时自诩不凡,以为可以超越前代的道路。但到头来我们所做的事情,和他们也没什么两样。 甚至更加不堪。 “啧。” 巫师明显有些不满,放下手臂,摔门而去。 卢卡知道这里已经不能久留,甚至如果不杀了柯林,也许整个切斯塔洛家族都会被牵扯进来。 就在短短几分钟后,大批施塔德警探就赶到了这里。里卡多持着银白手枪突进私牢,找到了垂挂在横梁下的柯林。 卢卡已经不见踪影。而柯林依然活着,只是重新陷入了昏迷。 第一百零七章 逃离循环 除了柯林之外,这座私牢里还关押着警探的线人,以及被买通的叛徒。为了杜绝任何出卖行为,五只手的处罚必须比官方法律更严厉恐怖。 所以一部分古老的私刑至今仍在使用,并且渐渐变得高度仪式化。有几个私刑者专门在这里为叛徒阉割,致残,甚至裹上焦油点燃后再推下海崖。相比之下,柯林在这里被吊上几天就根本不算什么了。对辛西里人而言,这里的私刑是凌驾于任何法律之上的终极惩罚,但大部分人却相信正因为它们的震慑,五只手和辛西里人才能在这漫漫数百年间,在遥远异国的土地上,保持纯净。 这样的场所当然不可能设置在闹市里。无论是伤残者的哀嚎还是处决后的尸体,都会产生太多麻烦。所以这座私牢被设置在南边偏远的郊外,外表看起来,只是一座孤零零的海边民宅。 从这里只有一条沿海小路能通向南施塔德,建在陡峭的海崖上,原本只用来供人检修一座海角处的灯塔,几乎不会有外人经过。所以这条偏僻小路为那些残忍私刑提供了绝佳掩护,但现在对于卢卡等一行人来说,却反而成了天堑。 此时距世俗警探们抵达私牢还有十几分钟,但第九局的动作,当然又会比这些普通人要快上许多。 走出私牢就能听见海水拍打在崖岸上的声音,但这时卢卡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他很快瞥了一眼走在自己身侧的巫师,对方的脸上依然一片平静。毕竟巫师是先察觉有人接近,才走进私牢准备处死柯林的。 屋子外只停了一辆车,帮派平时就用它运输犯人,食物和基本用品,但现在却不可能一次搭乘在场的所有人。卢卡的表情没有变化,心里却在稍一挣扎后做出了决定。他借故只选了三个有家庭的人上车,自己也挤到后排,而巫师则一言不发地拉开了驾驶室的车门。 红石引擎发动的时候,仍有六个人不知所以地留在原地,还不知道自己将面对什么。六人都在这里长住,无论外面的狂热者们说得多么好听,这六人事实上都是手上沾满鲜血的虐待狂,刽子手。虽然卢卡同其他族长一样会向他们下令,却也尤其厌恶甚至畏惧这些人。如果不是柯林在这里,他绝不会踏入这座私牢一步。 巫师将加速杆一拉到底,引擎发出嘶鸣,车里五人的身体因为骤然加速而被压在了座椅上。卢卡犹豫着伸了伸手,最终还是摇下车窗,朝后面的人大喊。 他要那六人立刻跑起来,离这座私牢越远越好。 但也就在他们面面相觑着,准备逃散开来的时候,一根铁枪般的事物忽然从屋顶上射出,将六人中的一人活活钉在了地面上。 车辆飞快地远去,拐过海崖的曲折的转角。卢卡已经听不见后方的惨叫,却能看见那人被钉死在地上的样子。没有死,因为敌人出手不是为了杀伤,而是为了把人活着留下。 巫师瞥了一眼后视镜,刚才有人潜伏在屋顶上,却没把握和他正面交手,所以他们才能顺利乘车离开,但这不代表五人已经脱险。卢卡仍望着后窗玻璃发怔。巫师开口说: “你不该放过他的。”他说: “这可能会让所有努力白费。” 巫师将方向盘往左侧一摆,驶上事先铺就的一条隐蔽小路。车辆在灌木丛之间行驶,底盘剧烈地摇晃起来。 “因为已经来不及了。”卢卡淡淡地说: “警探已经知道是切斯塔洛家族,就算当时杀柯林灭口也不能改变什么。” “所以,你的家族也会被毁掉吗?” “我想切斯塔洛会被留下来,大公还需要它,但是。”卢卡声音低沉地说道。 “但是,卢卡会被抹掉。”巫师领会了他的意思。 五只手还维系着施塔德,甚至整个公国境内辛西里移民的稳定。与其对社区动这样的大手术,不如只将卢卡处理掉。 “这时他们手中的柯林,就成为了最好的接任者。”巫师说: “真可悲。”天才一秒钟就记住:().72文学 “也许是一件好事。”卢卡说: “老家一直觉得有愧于我,所以才会让我在一开始走得顺利。但也因为这样,这个家族里已经被他们安插了太多的人。” “所以,你才从来不让家族的人经手红石交易。”巫师说: “先见之明。” 也许切斯塔洛的成员会被剥离,但卢卡手中的红石垄断组织却依然存在。 “我一直固执地觉得,要在老家的规则内打败他们,才是对老家最大的羞辱。”卢卡说: “所以,我才必须成为五只手的族长。”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些常年不愿触及的回忆在卢卡眼前一闪而过。他也是难民,但离开辛西里并非由于战争,而是因为驱逐。临走前他按照母亲的教诲,狠狠地亲吻至亲尸体上因私刑而留下的斑驳伤口,直到脸上沾满鲜血,以此警示自己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但也正因为这些固执的想法。”卢卡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我已经变得和他们没什么两样。” “柯林也是辛西里人,却成为了施塔德机构的首领。他比我更年轻,可他的眼光早就望向了整个同盟。而我却因为这些愚蠢的执念,把自己困在了这小小的南施塔德。” 自己无比重视的东西,在柯林眼中却毫无意义。正因为无法接受无法理解这一点,自己才无法相信柯林。 但是当知道他就是中尉的一刻,卢卡发现原来自己才是井底之蛙。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变得和‘老家’的那些人一样,只盯着自己脚下的一亩三分地,死死攥着不愿放手。72文学网首发 “如果我打败他们,却又让自己成为了他们。”卢卡说: “那我的复仇就只是无意义的循环而已。” 汽车艰难地驶离了隐蔽小路,简陋的悬挂已经不堪重负,斑驳的车漆上粘着不少枝叶。现在,出现在他们眼前有两条路,一条通向施塔德,一条则通向另一座早已被垄断的城市。巫师向卢卡投去询问的视线。 “这次,我们还能逃脱追捕吗?”卢卡问。 “只要第九局还没侵入记叙机关。”巫师随意考虑了一下: “不会有问题。” 看着对方娴熟的样子,卢卡笑了笑: “短短几个月时间,你也变了不少啊。” “彼此。” 卢卡缓缓吸了一口气,知道从此以后,切斯塔洛家族将和他不再有关系,但是: “我们潜回施塔德,继续红石交易。”他说。 现在这座城市对他而言已经无比危险,但同时,也变成了未开辟的净土。 “嗯,不过在那之前。”巫师打开了车门,平静地望向后方说: “我先处理掉跟上来的尾巴。” 第一百零八章 一丝机会 走出封闭的私牢后,歌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腥咸的海风里夹杂了一缕缕铁锈的气息。因为在这座屋宅前的一小片空地上,躺着两名还在不断呻吟的伤员,以及五具已经蒙上帆布的尸体。 踩着皮靴的警探们牵着猎犬,逐一检查残留在道路上的每一缕气味,他们不放过任何细节,以确保没有其他人从这里逃离。因为据说几个主谋已经从秘密小道驾车突围,恩斯特对此非常生气。 偶尔还有几道枪声在不远处响起,大群猎犬不知疲倦似地吠叫着。几分钟后,歌蒂的搭档和警探又拖着一个人回到这里。那人背部中枪,腿上则被猎犬撕扯出了深深的伤痕,已经失去了行动能力。 “除了乘上那辆车的五人,这应该就是全部了。” 用马蹄形的手铐将伤员拷在一起后,这个刚被调到施塔德不久的年轻人摘下了两只皮质手套,走到坐在门槛上的歌蒂身旁: “没想到我们这样的机关,也有替人擦屁股的时候。” 如果有外人将中尉的失踪,第九局的动作以及柯林被绑这三件事联系到一起,那么中尉的真实身份无疑就会败露。又如果施塔德机构的安赫军人们知道了那只烧伤面具背后竟然是一个辛西里人,势必,这个稳定不久的组织又将陷入动荡。 相信大公迟早会着手解决这个隐患,但不是在这种关键时节。现在还不能出现任何意外。所以从一开始,他们收到的命令就是处理掉所有外人。为了掩藏柯林的真实身份,第九局不能在营救中留下任何目击者。 这个成员一边将手套收起来,他朝黑洞洞的私牢里扬了扬下巴: “所以那位‘贵人’现在怎么样了?” 他一直在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让半个公国上层都仿佛在为之奔命。但他也见过其他犯人的惨状,不成人形。尽管随行的医生在第一时间已经冲了进去,但他仍对那位贵人的情况不太乐观。 “已经没有意识了。到处是旧伤而且失血过多,光是活下来就像一个奇迹。” 歌蒂说着,接着她又想到了什么: “你刚才是说,除了那辆车?” “嗯。”他说: “那边暂时还没有消息。” 已经过去十几分钟了,所以那些人很可能已经突围。 歌蒂微微皱起眉说: “可一旦我们漏过了一个人,就和漏过所有人没区别了。” “我明白……但恩斯特先生已经亲自追过去了。”年轻成员笑笑说:“所以我相信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歌蒂微微睁大了眼睛,恩斯特作为第九局的要员之一,本来以为他只是过来坐镇现场。但现在,他竟也为柯林亲自出手了?无广告72文学网am~w~w.7~2~w~~o~m 是柯林的身份真的关键到了这种地步,还是说这件事,另有隐情? ………… ………… 意外收获。恩斯特心想。 他们原以为目标“卢卡·切斯塔洛”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辛西里帮派首领。结果却极不寻常,有人在那座监牢里找到了巫术痕迹。但“五只手”的族长们向来忌讳巫术,甚至连守灯人组织也在近几年里越发衰弱,所以这些痕迹的出现就显得不寻常起来。 现场正好有几个人是刚从外面调回施塔德的,常年在公国其他地区工作的他们,却对这里的痕迹感到了异样的熟悉。 一个从今年才开始活动的非法红石组织,在很短时间内蔓延到了整个公国。它几乎是所有超凡犯罪的根源。因为大量非法红石流入黑市,就像在即将熄灭的火焰上加注了燃料,瞬间让地下巫师的活动猖獗起来。 仅仅半年时间,第九局的工作量已经相当于以往四年的总和。他们动用全部手段对红石来源进行了长达半年的追查,却一直没有什么成果。这件事也就成为了第九局的心头之恨,因为它令机关内的所有人蒙羞。 有人开始说,如果让以前的教团来做这件工作,结果或许会好看很多。 而目前他们仅有的线索,就只有少许难以寻觅,却无法消除的巫术痕迹而已。 但是现在,这些痕迹却蹊跷地出现在了这里。 恩斯特正沿着隐秘小径快速推进。常人不可能追上汽车,但巫师可以。他的双足悬浮在地面十公分处,仿佛幽灵般无声前进。 “卢卡·切斯塔洛。” 如果这个帮派家族和非法红石关联在一起,许多事情忽然就说得通了。这种组织不可能短时间内凭空出现,必然有前身和基础。管制外的红石交易已经遍布公国,却唯独这里没有。而最新的红石制造工艺是从神学院流出,原本就只有两座城市有这种基础,达纳罗和施塔德。 或许,这看似最风平浪静的施塔德,才是他们真正起家的地方。 因为这次意外的行动,恩斯特悄然触及到了红石组织的核心。 被汽车压断的枝叶在飞速后移,其他人追不上恩斯特的速度,所以落在了后面。他当然知道独自冒进是危险的,但时机总是稍纵即逝。 他原本是第九局中唯一看见禁酒令机遇的人,但在经历波尔兄弟会的失败之后,恩斯特已经失去了一切筹码,逐渐边缘化。如今,所有与他有关的人都在下沉,歌蒂的遭遇也仅仅只是一个缩影。甚至他本人也被安排来做这最吃力不讨好的工作。而这意外中乍现的机会,就是上天对他伸出的援手。 所以这次,绝不能再放过了。 恩斯特从灌木丛林中冲出,就看见了那条通往施塔德的乡间公路。一辆漆面斑驳的车子就静静地停在不远处,令他一时诧异。天才一秒钟就记住:().72文学 但恩斯特没有犹疑,他是纯粹凭借眼光和天赋往上爬的人。年纪轻轻,就已经是青星天的实力,即使在第九局也能排进前列。同盟境内,在教团和当局所建立的体系之外,他不相信自己还会遇到无法匹敌的对手。 意识已经接入到周围的以太中,敌人的所有布置都纤毫毕现。一些锐度极高的灵素线条正在逼近,但他有把握提前切断线条背后的灵素连接。 雕虫小技,反而暴露了施术者的位置。来自青星天的灵素以恩斯特为媒介流入以太,燥烈的高能风暴正在酝酿。但就在他掐断对方连接的那一刻,恩斯特却忽然发现。 自己所唤下的灵素悄然脱离了仪式,正在崩塌。 质解术。 但是为什么。恩斯特露出了困惑的眼神,质解术需要大量前期调查,为什么对方会拥有自己的信息? 以及,如果第九局出现了这种级别的牺牲,之后又会怎么样呢? 但现在考虑任何问题都已成徒劳,高密度灵素瞬间衰退为物质,一个仿佛只存在于几何构图中的完美黑色方形,将恩斯特的身躯碾碎。 第一百零九章 拼图 柯林知道自己正处于昏迷中,就像睡着的一个人意识到自己处在梦里。但他没能立刻醒来,时间也因没有参照而显得格外漫长。 在第一次使用沟通意识后的几个月间,他的心之壳在灵素轰击下一次又一次洞开,接着又会被被记忆封印修复愈合。这拖累了扬升的脚步,但也为他掩藏自己的巫师身份提供了不少的便利。 同时,愈合的速度也一直在不明显地减缓,到如今已只剩最早的一半左右。 仿佛暗示着,记忆封印也正在衰弱。 这只是衰弱,或许离崩溃还很远。封印的功能依然完整,如果指望用这种方法破解它,只会是自己先一步因灵素溢出而死。 新历612—621年间的记忆在浮现出越来越多的细节。不知是因为封印的衰弱,还是因为自己一直焦虑着如何实现计划,结果从没像这样平静专注地追忆过往。 但其实只要将手中的碎片重新拼合,事情最粗糙的脉络就会悄然浮现。 伦茨只身前往西拿勒王国,原因绝不仅仅是外人传言的“痴迷夜族”。 在仅有的几块记忆碎片中,他都轻描淡写地提起过“摧毁安赫同盟”。这是在那支离破碎的十年中,这个男人给自己最强烈的印象。以至于在完全遗忘掉他的面孔之后,却仍记得伦茨说这些话时的语气和声音,就仿佛他仍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眼前一样。 在达洛佐家族地窖里发现的研究手稿,应该就是伦茨来到西拿勒后与夜民接触合作的资本。就是在那之后,伦茨得以将家族的研究推向完善。 但是相比“毁灭同盟”来说,这显然只是手段,而不是最后的目的。所以自己这个夜族—辛西里混血的诞生,也只是他某个计划的一环。 西拿勒王室起事之初的旗帜是“反抗同盟”。伦茨支持王室,因为西拿勒的成功独立,很可能就是摧毁同盟的关键。所以在模糊记忆的大多数时间里,自己也在为王室而战。 但正如历史所记录的那样,王室击败统治拿勒的尤斯图斯家族之后,就立刻可耻地转而向同盟效忠了。这也许是对现实的冰冷考量,或者从一开始,他们就是同盟当局的傀儡。但无论如何,整场战争都成了同盟内部的闹剧。西拿勒王室背叛了从世界各地支援他们的盟友,撕毁了承诺。 所以夜民再次被驱逐,伦茨则在王国胜利后的621年四月,被击毙在一条偏僻的无名溪谷中。他的雄心壮志在那里走向破灭,计划尚未展现全貌就已彻底失败。 而自己虽然活了下来,却也遭到了封印。 所有记忆都像蒙着一层薄纱,也许因为不少细节来自公开材料,柯林对这些回忆没有多少亲历感,就像在旁观他人的过去。 但通过这些重组和勾画,自己将面对的一些问题似乎也就变得清晰起来。 是谁设下了这个封印。 是西拿勒王室,还是他们效忠的同盟上层。 自己贸然解开封印,又是否会站到同盟当局的对立面?72文学网首发 如果会面临这样的后果,自己也仍然想夺回记忆吗? 他不禁感到了一丝丝恐惧。但是“它”朦胧的影子,却仿佛幻觉般一闪而过。 ………… ………… 柯林缓缓地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正躺在季丽安家的病床上。更新最快的72文学网w~w~w.7~2~w~~o~m 这所公寓里一如既往地弥漫着消毒水味。他稍微动弹一下,发现自己全身都缠满了绷带。 季丽安正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看书,很罕见的悠闲模样。书本就摊开着放在她的大腿上,不知道是关于什么的。听见病床上的响动后,季丽安站了起来。 “是里卡多送你过来的,他一个人。” 她合上书本放到一旁说: “说是找不到其他可靠的地方。” 里卡多仍不知道季丽安实际在做什么,小心翼翼地不愿将她牵连到这些事件中来。如果不是卢卡的背叛让他变得孤立无援,他也不会在这种时候把柯林带来这里。 柯林皱了皱眉,抬起手揉弄着隐隐作痛的额头问: “现在是几号?” “几号?其实你……已经昏迷了三年了。”她幽幽地回答说。 柯林的手忽然停住,大脑一时不知道怎么处理这条信息。然后季丽安噗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骗你的,里卡多下午才刚把你抬到这里呢。” 听到病人开口居然是问日期,季丽安感觉有些夸张,才开了这个玩笑。 但柯林并没有轻松地笑出来,确认没有因昏迷错过冬至潮汐后,甚至他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那现在就是十二月四号,还有二十五天左右的时间……”柯林喃喃地说。 在私牢里断断续续的昏迷中,他仍然在计算着天数的流逝,一共是六天。幸亏牢房还有个小窗,没有遮蔽日夜的轮替,让人多少能有时间感。 “对了。”柯林挣扎了一下,想要立刻起身: “现在是几点了?神学院那边还……” 他已经连续缺席六天,这不是错过了多少资料的问题。说不定他已经被开除,永远失去了这个渠道。 但季丽安却轻轻按住了他的胸口,让他躺回到枕头上。 “稍微安心地休息几天怎么样?”她轻轻地问。 可是在灵素潮汐之前,已经只剩几天时间能用来收集资料了,柯林原本想这样说。但季丽安却仿佛先一步知道了他会说什么: “因为现在,破解仪式已经改良完成了。” 柯林感觉自己的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他呆呆地张开了嘴巴。 季丽安微微一笑说: “多亏和歌蒂的问答,补足了我一直以来欠缺的东西,它们就像是最后的几块积木,一切都走通了。” 她一边帮柯林整理好枕头和被盖,一边轻声地说: “所以那个仪式的红石消耗已经降到了一千磅以下。”季丽安又一次微笑: “当然只是理论上,但这就是我能做的全部了。” 在柯林之前,季丽安先一步完成了她的分工。 而一千磅红石也即将到位,它们沿着水面下的暗流和私酒运输路线,正远远不断地涌向施塔德。目前在柯林的各个秘密仓库里已经分散储存了九百多磅……还有二十四天,时间绝对足够了。甚至可能现在就已经足够了。 但是当这一刻真正到来,多年夙愿即将达成的时候,柯林反而有些难以相信。 “那……还有你的病呢?”他忽然想起来说。 在他们之间小小的协议中,柯林的目标已经达成,但季丽安的似乎还遥遥无期。所以他仍应该按约定回神学院报房,为季丽安带来新的医学材料。 “恩,可那并不是短短二十多天就能改变的事。” 在这长达几个月连绵不断的生死对决,合谋背叛,还有近乎自残的修炼和透支式的搏杀之后,我知道你已经很累了。 “已经没关系了,事情都已经完成好了,而且完成得很好。”她低下了头。 “所以至少在冬至前的这二十多天里。” 季丽安静静地说: “就请你,好好地休息一下吧。” 第一百一十章 末期 搜查 柯林躺在病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半年来他一直绷紧了发条做事,现在忽然闲下来,反而让人有些无所适从。 季丽安正用镊子夹着棉花,小心擦拭着他伤口上的血液和脓水。激发物刺激着他的恢复,但又有几条伤口一直未能愈合。即使用线缝将它们缝上,上也很快会溃烂绽开。一揭开湿漉绷带,就能看见伤口下晶图的复杂纹路展。 即使在半梦半醒的时候,柯林也会察觉到那些晶图的存在。它们就像时刻在放射余温灼烧着伤口,但自己却又感觉不到疼痛。也许,连附近的部分神经末梢也已经坏死了。 “在遇到你之前很久,我就照料过这样的病人。” 季丽安重新取出干净的纱布,将开放着的伤口包裹起来,适当扎紧: “那是在修道院学校的时候,几位超凡者身上就有这种伤口……但他们一般是老人。那时我被人排挤,结果要去照顾几位受这种苦的嬷嬷。其实她们不像别人传得那么恐怖,反而对我很好,可是不久之后……” 季丽安一边照料着柯林,一边说过去的事情。然后她慢慢停了下来。季丽安发了一会怔,不自觉放低了声音: “所以我能知道……这就是灵素溢出的末期症状。” 这具物质身体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 卢卡说过巫师都是消耗品,而自己应该是快要被耗尽了。因为以太通道长期被挤占,这一刻来得比别人要快很多。 但是,等到记忆封印解开,随着被囚禁于心内海的灵体得到解放。通道中的淤塞物也会消失,到了那时候。 “如果灵素停止溢出,我的以太通道恢复到正常的宽度。”柯林说: “到了那时候晶图还会恢复吗? “哪怕在以前也没人见过这样的情况,至少在我见过的记录中没有。”季丽安说: “但一般认为……晶图的生长是不可逆的。” “切除或者震碎呢?”柯林望着洁白无暇的天花板说: “上面没有血管,也许会比去掉肿瘤还容易。” “它连着比血管更麻烦的东西。”季丽安微微摇头:“你知道的。” 心内海。 “晶图是宝贵的样本和……阵地材料。”她说: “晶图在黑市的价格一直很高。所以有人靠盗取巫师的尸体谋生,甚至,为此猎杀活人。但还没有一个宿主,是在被剖离晶图后活下来的。” “所以解开记忆封印就是唯一希望了。”柯林淡淡地说: “虽然很渺茫,但至少存在。” 以太通道暂时封堵,导致灵素提前溢出,也许还没有在前人身上出现过。 “不。” 季丽安先是下意识否定,然后才察觉到自己说了什么。她怔了一下,但仍然说了下去: “不……无论破解封印能不能解决问题。”季丽安的语言有些断断续续的; “你都不能,把所有希望放在这场仪式上……因为这是一个刚设计好的仪式,没人能保证它一定会成功,万一失败了。” 季丽安不禁捏住了自己胸前的荷叶边: “你要提前想过如果失败了怎么办……” 然后在发现仪式无效的时候,你才不会彻底陷入绝望。 “还有其他可能存在。”季丽安说: “我没听过有人在这么年轻的时候进入末期。所以你是有体力抗过去的,而且还有新的激发物……”天才一秒钟就记住:().72文学 也许自己想掩饰那个仪式的问题,才让柯林不要对它抱期望。季丽安心想。 但也正因为她一直在与绝望打交道。所以才强烈地明白:不能像柯林这样盲目地把一切押在单件事上。期望太高,反而是最容易心碎的。72文学网首发.(72wx) 也从来没有依据证明灵素停止溢出后,已经蔓生开的晶图就会自行缩减。 如果真是那样,巫师只要切断和虚界的连接,晶图就该开始恢复了才对。 但相比季丽安的紧张,柯林却反而笑了起来。 因为他对死亡其实并无恐惧: “好了好了,我明白了。” 在穷尽一切可能之后,柯林一派轻松地说道: “我信任你的能力。但仪式失败了我也不会怪你。” 所以就当没这件事吧。他说。 毕竟你已经做得足够多了。 ………… ………… 伤口虽然严重但不会作痛,这为柯林下床行走提供了不少便利。三处最严重的伤口分别位于右上臂,后背,以及侧腹。稍注意一些,是不影响行走的。 所以柯林在第二天就准备出门一趟。即使红石将在数日内到位,在仪式真正开始之前他不可能完全松开神经。 而且,即使里卡多在扮演着中尉的角色,最关键的事情必须由他决定。 里卡多变得有些消沉,但没有因卢卡带来的打击就堕落下去。至少在工作的时候没有。见到柯林后他一直说不出话来,柯林拍了拍他的肩膀,看着他面具后满是血丝的眼睛说: “选几支最贵的酒带回家吧。”柯林说: “然后再也别让我看见你喝醉的样子。” “这里所有人都在找卢卡。”里卡多说: “我也已经动用了我们的情报网,和那些检测装置。但是没有任何结果。” 通过里卡多和歌蒂,柯林才大致知道在自己昏迷之后发生了什么。 一如他想的那样,是里卡多带着警探们突袭了私牢,并且救下了自己。但卢卡却最终逃脱了。甚至在逃亡过程中,那位巫师杀死了一位第九局的高级人员。 卢卡·切斯塔洛就是红石组织的魁首,这一事实已通过种种灵素痕迹确定,并且,他仍在施塔德城内。 而第九局也绝不会让这个亏轻轻揭过,所以一场规模空前的搜查就在施塔德拉开了序幕。 无论是世俗警探,猎团,还是第九局,甚至就连地下巫师都被悬赏发动了起来。现在整座城市都在搜寻卢卡的下落。甚至一度有消息说,当局准备利用这个事件向教团要求调用记叙机关。 但因为教团对公国越来越深的顾忌,最终未能成功。 搜查已经进行了两天,却还没有人获得卢卡的任何消息。 但也许只是时间问题。 第一百十一章 愈疗巫术 离开地下酒吧时已接近中午,但柯林仍决定要去神学院报房一趟。 季丽安的病没有解决,所以他们之间的交易尚未完成。 虽然柯林从一开始就没抱太多希望。甚至连季丽安本人,可能都已放弃了分离链霉素的努力。 但他仍觉得,自己要尽心搜集任何可能有用的资料。 因为无论如何,这些年已经亏欠季丽安太多。 当柯林披着大衣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进熟悉的报房时,有一个报员发出了小声的惊呼,接着其他学生也陆续向门口投来了视线。 今天海涅不在,可能是去了达纳罗。他在神学院的地位似乎不低,其实很少亲自呆在这个报房里。 而柯林就像没察觉到周围那些复杂的眼神一样,在门口默不作声地接受了另一位督察者的检查。他的衣服下满是绷带,要用手按压确认没藏东西,期间柯林的神情始终没有什么变化。 连续几天的无故缺席,再加上这一身伤口,当然可疑得过分。督察者皱起眉头,却又碍于海涅的关系,没有再多说什么。 毕竟一旁的“提灯”装置,也确实没有任何反应。 他神色不悦地让柯林快回到自己的工位。期间,几个兼任报员的学生也在小心地交谈着什么,神情慌乱而躲闪。 柯林从桌案之间走过,在这微妙的氛围中,他知道自己能留在报房的时间已经不多。 不久前,他曾向这里的同事提起过卢卡的名字,因为知道卢卡不会永远岌岌无名下去。更新最快的72文学网w~w~w.7~2~w~~o~m 但没想到会是以这种名义,“红石私营组织穷凶极恶的头目”。因为第九局严厉的通缉,卢卡·切斯塔洛的恶名在一天内传遍了整个公国。 而报房同事们看向柯林的目光,在更早以前就已经变了。 几周前的种族骚乱还历历在目,加上施塔德机构在旧城中崛起。那些原本隐藏在地下的阴暗结构终于暴露在了普通市民眼中。 所以“帮派分子”也不再只是低俗冒险中扁平的丑角,而是身边真正的威胁。 想必这些学生也从父母那里听说了什么,戴面具的中尉,五只手,施塔德机构……短短几个月内,这些名字频繁地出现在报纸头版。甚至有人猜测秘密警探以及成衣制造商们,其实也早已与他们沆瀣一气。 比起无所作为的市长先生,他们显然更像是这座城市的主人。 报房的同事们当然记得自己得罪过这个辛西里帮派分子,所以直到到现在,也没人敢向柯林的方向望去一眼。 幸好,他们不可能知道柯林就是海因里希,否则难保不会因压力而产生精神问题,或是仓皇地连夜逃离这里。 所有人都低着头,只有拐杖敲在地板上的笃笃声。柯林艰难地走到在自己的椅子前,红字仪炭笔在几天中写下的材料早已堆积如山,纸上是幅度不一的折线。 在他缺席之后,报房也尝试过找其他人来顶替,但显然没人能弥补如此巨大的作业量。 重新拿起笔,柯林娴熟地将这些折线替换为字母,如往常那样完成这份工作。但他也知道这很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失落中他又莫名有些庆幸,因为如果昨天听从季丽安的话,那可能连这最后的机会也错过了。 这次,他没有再寻找破解仪式的有关材料,而是全心专注于细菌学的内容。 医学和巫术的界限原本就不那么清晰。越古老的医学也就越接近巫术。甚至可以认为,原始时代的医疗需要是巫术的起源之一。那些身上没有伤口却莫名病死的同类,也让当时的人类第一次开始想象物质之上的力量。 所以,巫师往往也担当着医师的职能,甚至到了柯林前世的时代,许多医术也仍会被渲染上神秘巫术的色彩。 所以无论从理论上还是实际需要上,这个世界都应该存在很多和治愈有关的巫术。 但事实却截然相反。 在这些年的窃听中,柯林几乎没有追踪到任何与“治愈”有关的巫术内容。 民间倒是有不少用于治病的巫祝仪式,但它们已经被证实只是骗术,仅有的效果也只是安慰剂的作用。 医疗巫术领域莫名的空白,虽然柯林尚不清楚缘由,但这其中必然存在说不通的地方。 如果这个世界存在超凡医疗,也许巫师就不会沦落到成为“消耗品”的地步。 而力量也将变得没有代价。 他没有再想下去,收回了一瞬发散的思绪,视线重新在层层叠叠的折线之间跳跃。 心内海中的生命丰饶已经在恢复,点点星辰繁密得如同云雾,柯林轻易地让它们在涌动中各归其位。 即使它们刚刚受损,比几个月前能够记录的信息也拓展了近十倍。 短短两个小时后,柯林就处理完了所有的材料,桌子前又一次变得空空如也。 可是柯林没有找到太多与医学有关的信息,心内海也还有足够的空间。 这很可能是最后一次了,他心想。之前已经出现了红石技术外泄的事件,又因为自己和卢卡和五只手的关系,恐怕海涅也很难让自己再留在神学院报房。无广告72文学网am~w~w.7~2~w~~o~m 而大公未必能影响神学院的机要部门,就算能,自己也难以给出理由。 一旦失去了报房的信息源,季丽安的结核病,可能也就彻底没了希望。 尽一切努力吧。 柯林看了督察者一眼,起身走向了自己身边的另一个报员。最近事件频发,教团内部以及公国其他部门之间的密信来往远比以往频繁,报房显得有些人手不足,每个报员身前都已经积压了大量信件。 柯林拄着拐杖走过,每一个人都屏着气。最后他在一个报员身侧停下,用手指敲了敲桌子。 对方茫然无措地抬起头。柯林柔和地对他说道: “你可以下班了。” 报员不敢忤逆,像只小鸡似的站起来让到一边。 台上督察者再次皱眉,却也没有对此说些什么。毕竟柯林非人的效率摆在这里。而这几天他也已为信件的积压头疼许久, 偏偏是海涅不在的时候,速度最快的柯林又缺席了几天,所以报房里所有人都有些焦头烂额。 柯林坐下后再次开始记录。结果在接下去的四个小时里,他一口气完成了另外七个人一天的工作。 心内海的星云中,也空前丰富地载满了和传染病,细菌学等有关的材料。而它们将是最后的希望。 因为长久地操作生命丰饶,柯林也感到了难言的疲惫。在椅子上长久保持一个姿势,身上所有的伤口都在作痛。 但他的心却没有因此轻松一些。长年的窃听没有带来太多进展,那么今天的这些材料,大概率也只是杯水车薪。 只凭他们自己想治好季丽安的肺结核,似乎已经不再可能。 第一百一十二章 他者的恐惧 达洛佐家族的宅邸在不久前已经修缮完成。在宵禁解除,街上也不再那么混乱之后,柯林就让伯父克雷吉从秘密仓库搬回了祖宅。 一路从神学院报房坐马车回来,时间已接近八点,夜色浓重。这次柯林的手又在握把上停留了一下,然后他不自觉地仰头望向上方。 在这个角度下,达洛佐家族高大的祖宅依然显得很阴沉,因为没有任何一扇窗户漏出光线,而且一如既往地寂静。 但柯林的嘴角微微上扬,因为他已不再会为此感到异样,或恐惧莫名了。不过短短几个月却已经历了很多,有些物是人非,恍若隔世。 轻松地打开房门走进去,已经不必像以前那样小心摸索,因为现在柯林已拥有近乎无穷无尽的红石,所以在走道和每一个房间里,他都让人挂上了专门定做的红石灯具。红石蒸发的消耗已经算不上什么,而那些原本令人不适的红光,在透过昂贵繁美的灯罩后就不再显得诡异,反而柔和得让人感到温馨了。 深藏在地窖里的笔记也全部被清理了出去,就像达洛佐家族数百年的沉重执念也终于被安葬入土。随着柯林这次斥以重金的翻修,那些纠缠不休的幽魂和命运,也仿佛也已从这座阴沉宅邸里扫荡一清,和一般家宅无异了。72文学网首发 但柯林又一次环视四周,稍微皱了眉头。因为房间里的摆件都没有被动过,沙发上蒙了一层细尘,说明伯父可能有几天没有离开过地下实验室了。 克雷吉的眼疾仍不见治愈的迹象,但随着家居和光照的改善,人的精神也多少会好转,以后伯父会慢慢地变得开朗起来的。72文学网首发.(72wx) 柯林走过悬挂先祖画像的回廊,拐杖一停一顿地发出笃笃声。而画中那一幅幅变形的面孔,则一致用怪异的神情望着通往地下的阶梯。 柯林伸手敲了敲了地下室的房门,里面没有回应。 “伯父,你在里面吗?” 拧开把手,地下室里是一片漆黑。柯林心里一惊,本能地打开了红石灯的开关,结果却看见克雷吉就坐在自己的工作台前。 随着灯光亮起,伯父眼神空洞地向入口处望了过来。 氛围有些奇怪,柯林略带警惕地打量了一眼地下室。但这里除了翻修得更为宜居,和往常并没有变化。伯父的身前摆放着简陋的仪器,另外还有大量稿纸杂乱堆积着,上面写满了不明的公式和注释,而其中有不少纸张已经被揉烂。 柯林扯了扯嘴角,让自己微笑起来: “怎么了,为什么不开灯呢?” “……它们,已经混进来了。” 伯父定定地望着地下室的入口,唐突而茫然地说道。 谁?柯林顺着克雷吉的视线回头看去,但发现自己的身后除了阶梯,什么也没有。 “还没人发现,居心叵测它们已经得到了和我们一样的身体……”克雷吉确认着自己的肩膀喃喃说道: “它们变换着面貌,混入了茫茫的人群中。” “它们?”柯林皱眉走近到工作台,反问道。 是指什么像人的异类吗? 克雷吉打了一个激灵,口中的声音却开始含糊起来,就像是辩解似地嘀咕着什么。柯林扫了一眼他面前的稿纸,大多已经被涂改得不成样子。 也许伯父被一次次的实验失败,还有酒精和药物折磨得太久,精神也开始有些失常了。 柯林暗中叹息一声,但同时也默默记下了这些莫名的话。也许以后需要处理,但现在还不是没头没脑地追问“它们”是谁的时候。 “破解仪式已经完成了。”柯林对克雷吉说道: “几天后,仪式需要的所有材料也会筹齐。” 他停顿了一下,对于事情的顺利,柯林直到现在还有一些不现实感。但他希望这个消息能给克雷吉带来稍许慰藉: “伯父,我们的努力终于有结果了。” 是克雷吉让自己进入了神学院报房,在季丽安设计仪式的过程中,他提供了大量的参考。 虽然他堵死了自己通过正常渠道研习巫术的道路,但可以说除了季丽安之外,克雷吉就是完成破解仪式的第二功臣。 “是吗……” 听到这些话,克雷吉·达洛佐的眼中稍微恢复了一点神采。他怔了一会后,又手足无措地确认道: “等你取回记忆,应该就能知道伦茨……?” “是的。”柯林说: “如果伦茨还活着,我会确定他的下落。” 其实柯林尚不能肯定,在十年前西拿勒战争的最后时刻,自己是否也身处于那条无名溪谷,有没有亲眼见证伦茨·达洛佐的落幕。 但克雷吉已经无法离开祖宅,即使伦茨还在某个国家活着,恐怕他们也很难有机会再团圆相见。 所以柯林选择了最乐观的说法。 “那就好。” 听到这句话,克雷吉就像是放下了什么重担,声音变得平稳了下来。然后恢复了一开始呆滞的状态。 工作台的一角还放着烹饪过的块茎食物,虽然已经变凉,但至少是当天的,说明克雷吉至少就仍维持着以往的生活习惯。柯林虽然感到有些异样,却也摸不着头绪,只能像往常那样叮嘱几句就作罢了。 在离开地下室前,柯林又想起了什么,回头斟酌着说: “刚才我在神学院听说了一件事。”他问: “在骚乱发生前,你和埃德蒙德大公有过一次通话?” 这应该是大公最后选择了自己的原因之一,而且可能非常关键。虽然,柯林也有些好奇他们之间到底谈了什么。 “这只是人类都应做的事。”克雷吉面无表情地说。 “别这么说。”柯林笑了笑,不然就有太多家伙不配为人了: “看来,我应该为先前的无知和出言不逊向你道歉。” 他转过身,向克雷吉正色说道: “你是辛西里人真正的英雄。” ………… ………… 经过多年的窃听,柯林大致能确定施塔德及周边几个相对有力的以太节点,它们能为灵素流提供更开阔的通道,从而使得远超一般规格的仪式能够进行。 但如果再考虑隐蔽以及善后的问题,就能排除掉其中的大半。但剩下的一部分,则需要和季丽安这个仪式设计者一起去实地甄别了。 季丽安脸上带着几层棉布口罩走出公寓,有些娇小的身体被厚重的棉布大衣裹得严严实实的。 柯林看着很少来到室外,已经有些不自在的她,笑了笑说: “走吧。” 第一百十三章 寒冷之心 零星有些雪花从空中飘落,但一触碰到湿润的地面就融化了。薄车轮在起起伏伏中碾过湿滑的泥土和碎冰,柯林小心把持着方向,一旁季丽安的上身则随着车厢不住摇晃。 看地图就能明白,施塔德值得考虑的仪式地点其实只有两处。而在十分钟前,柯林和季丽安刚刚否定其中之一,因为大批无家可归者已经将那里据为避寒居所,搭了不少简陋遮蓬。 为了保险,柯林也曾想过将仪式地点选到远离施塔德的地方。以太附着于矿物和生命,所以在一些山林或矿场中,也可能存在着质量不亚于人类聚落的以太之网,但问题在于它们常年无人监测,寻常人无法明确灵素流速以及起伏变化,就像一段段未知的复杂河道,很难确定行船不会翻覆。 所以为了仪式不出意外,地址最好仍选在施塔德。 车子停在泥泞的公路旁,这已经是施塔德无人的南郊,也是柯林最熟悉的地方之一。大片废弃厂房里,依然到处堆积着锈迹斑斑的机器。 车子刚一停下,季丽安就伸手推开车门,解下口罩小声喘息起来。她的呼吸有些急促,许久也没能缓解。 “没事。”她用手帕捂住口鼻,向柯林摇摇头说道。 天空是铅灰色的,但季丽安却似乎很受用这种无人的清冷。她又朝掌心呵了一口潮湿的白气,然后站了起来,动作轻飘飘的,脸庞上有了点明媚的神采。 柯林叹了一口气: “走吧。” 两人进入到废旧厂房中,这已经不是第一次配合,所以他们默契得不用多说一句话。季丽安在几处角落里放置了净盐,接着就闭上眼睛,将双手握在胸前去感应灵素在净盐以太中的流动。 柯林则逐一查看着旧厂房的所有入口,并且观察落尘的情况。 至少已经两个月没人进来了,他点了点头。 窗户上没有玻璃,寒风的呜呜声不时在空旷的厂房中回荡。没有谁会没事在冬天跑来这种地方。 完美的地点。 “灵素流速和几年前的记录差不多,而且也还算纯净。”季丽安闭着眼睛平静地说:“流速也在慢慢上升,应该足够了。” 几天后潮汐到来,从这个节点放射的灵素将达到峰值。 “需要多长时间布置?”柯林问。 “三天。” 柯林看了看光秃秃的窗架,苦笑了一声说:更新最快的72文学网w~w~w.7~2~w~~o~m “明天,我们把仪式材料和帐篷一起带过来吧。” 也许还需要一些燃料和火种。 “嗯。”季丽安拉紧了大衣,静静地答应道。 这个仪式绝不能再让第三人知晓,所以每一件事,柯林都必须亲力亲为。 而在最终选定地点之后,柯林的心也一下轻松了起来。现在,已经没什么他能做的事了。柯林又环视了一眼这个四处漏风的厂房。看似毫不起眼的这里,就将是他们近十年旅途的终点。 “有没有想过仪式结束后去做点什么?”一旁的季丽安忽然问道。 “嗯,去喝一杯吗?我不知道。” 不知道取回记忆后,自己的心境又会有何变化: “但无论怎样,我会记得我们的约定。”柯林向她保证说。 既然季丽安完成了仪式,那就必须为她的病情尽力。 “不是已经不能去报房了么?”季丽安问。 “总会有办法的……比如我们去达纳罗怎么样?”柯林说,接着又想起了什么: “或者你不相信教团的技术,只想依靠自己。”他笑了笑: “那现在我也已经有财力,找来几十人上百个人交给你。” 组织起他们像现代实验室一样运作,对杂菌进行系统性的筛选,相信很快就可以找到链霉素。 也许这确实是最好的方法,但是,季丽安默默地捏紧了藏在衣兜里的手帕,而上面刚刚沾上了殷红的鲜血。 已经没有时间了。 为什么不更早组建实验室?因为对柯林绝不想让破解仪式暴露出去。 “我不能再亏欠你了。” 也许是想到了同样的事,柯林忽然说道。 “没关系。” 她已然不在意,但又看似不经意地补充道: “我也不只是为了约定,才做到这种地步的。” 季丽安微微抬起头,从侧面凝视着柯林。最后一次,她徒劳地想在柯林眼中寻找着什么。 但她仍然没有找到。天才一秒钟就记住:().72文学 所以季丽安又一次确认,这一切对柯林来说,确实只是交易而已。 ………… ………… 半小时后,施塔德机构的一家地下酒吧里。 “当首领的滋味怎么样?”柯林一边翻阅着几个地下酒吧的账本和成员名单,一边向里卡多打趣道: “我看这个烧伤面具,好像还挺适合你的。” “这算什么?试探我?”里卡多半开玩笑地回应道,不着痕迹地表示了自己没有多余的想法。 “最近我会离开几天。” 柯林轻描淡写地说,没有提原因。同时他只是粗略地浏览了一遍账本和名单,就把它们放回到了原处: “如果出了什么问题,你可以相信乔凡尼和班尼迪克特。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太依赖歌蒂和她身后的人。” 里卡多听着有些奇怪,因为只是离开几天而已,柯林却完全是一副交代后事的口吻: “出了什么问题吗?”他皱起眉头问。 “没什么。”柯林说:“是我期盼已久的好事。” 但没人能保证大型的破解仪式不会出现意外。 而且柯林也不知道在夺回记忆之后,那时的自己又会如何看待这近十年来的经历和关系。 “如果四天后我没有回来……” 他后退两步,重新上下打量着眼前里卡多,小兄弟确实成长了不少。但同时柯林也想到了远在达纳罗的埃德蒙德大公,至今下落不明的卢卡,公国以及同盟腹地关于私酒贸易错综复杂的利益网络,还有,尚不知道首领其实是辛西里人的机构成员…… 它们在柯林的眼前逐一闪而过,“海因里希中尉”走过的每一步确实都如履薄冰,全然是刀锋上的舞蹈。 “哪天你觉得有危险,也可以丢掉这个身份。”柯林说: “在我们以前藏现金的旅馆里,我又存了一些黄金……” “那施塔德机构?” “由它去吧。” “不,我会守住它的。”里卡多看着柯林说道。因为他们已经为这个组织付出太多代价: “无论是四天后还是多久,它都应该回到你的手中。” 第一百十四章 长夜 旧厂房的每一扇窗户,都已经用厚厚的油布蒙住。而中间的空地上则生起了一堆篝火。可惜厂房的空间实在太大,所以火焰只能在寒冷中乏力地燃烧,无法将周围的温度提升上来。 柯林将一箱红石倾倒在了地上,空气中一时扬起了殷红色的尘雾,但转息之间又在细微的叹息声中蒸发消失了。 经过两天在十余处秘密仓库间的反复奔波,整整一千磅红石终于全部被汇聚在了这里。 “实际看起来,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有冲击力。” 柯林将手中刚刚拆封的木箱丢掉一边,打量着自己的成果说道。他伸手调整身上的绷带,又有不少伤口因为身体发力而开裂了。 “不,已经足够可怕了。” 季丽安看着眼前满地的红石,有些恍惚地说道。一千磅红石,没有在教科书中出现过,足以让修道院的教授们也觉得荒诞不禁的用量,却就这样直接粗暴地,被倾倒在了这偏远无人知晓的废旧厂房里。 大块大块不规则的红石堆叠在一起,相互之间还有不少空隙。但即使这样也只能铺满三平米左右的地面。如果小心聚拢起来,大概也只是和一个床头柜差不多的体积。 任何人在意识到它们的价值之前,都不会觉得有多夸张。但它们无时无刻地,散发着异样的幽幽红晕。视野里的一切似乎都泛起了红色,不止是远处黑暗的幕布,就连一旁的篝火也被染上了妖冶的色彩。 在没有接入仪式的时候,大块红石的蒸发是很缓慢的,就像巨大的冰块其实可以储存数个月的时间。但季丽安却始终能听见若有若无的嗤嗤声,因为那是无数微小的蒸发,在空气中悄然汇聚在了一起。 四十万奥里就这么平铺在这里,足以买下两百条人命。每过一小时,都会有数十奥里消失不见。 人体无法作为超大型仪式的媒介,因为这种规模的高压灵素,则足以在将任何人的身心在一瞬间毁灭。 “开始了。” 季丽安吸了一口气,抬头向柯林说道。 ………… 金鸢花街区,旧城最有名的富人区,每一栋主屋都被巨大的花园所环绕。随着太阳西沉,街灯也一盏盏亮起了。这时,一扇窗户后的帘子不起眼地动了动。 那里有人在向外窥视。 “不出意外,他们已经把人手放到施塔德之外。” 看到巫师走向窗变,卢卡随口说道: “第九局应该以为我们已经离开了。” 他在无聊地玩弄茶几上的酒杯,不远处则堆满了最近的报纸,上面还公示着他平时的一张张照片。 早在在几个月前,卢卡就已经在富人区向人购置了房产。即使施塔德警局倾巢而出,也不会在这种地方进行太过分的搜查。加之巫师一贯干净利落的手段,可以说他们已经脱离了危险。 仅仅扫了一眼外面的灌木花草,巫师就放下了窗帘。连续三天没有异常,已经足够了。更新最快的72文学网w~w~w.7~2~w~~o~m 他回头向自己的卧室走去,同时说道: “两天后的晚上,我会出去几个小时。” 卢卡闻言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皱起眉头没有说话。 正常来说至少要躲避一个月时间。巫师没由来的妄动,很可能会连累到他。 “只是告诉你一声。”巫师说道,就像没有察觉卢卡的不满。 因为现在的“老朋友”,不可能再要求他什么。 ………… 时间还早,埃德蒙德大公却已经躺在金线绣花的华贵床围上,因为难以入眠。 不知从哪一年起,他的寝宫里开始闹起臭虫。因为陈设太过华贵,不能用点燃的东西去熏烤,只能让佣人们一只只去捉,但这样就难以杜绝。 又是一个折磨的夜晚,大公似乎能感觉到一只只臭虫在华美的帷幔间悉索爬行。床是大公夫人从亚戈遥远的港口订来的,因为安赫没有如此精细的工匠。但如今看来,那繁复的工艺却只是让臭虫有了更多空隙藏匿而已。 午夜,仍没有睡意的大公拉动了绳铃。近臣和出身高贵的侍女们就缓缓地从两道门走了进来。侍女们挽起衣袖和裙裾,爬上宽大的床垫,开始从层层叠叠的丝绸和鹅绒中翻找臭虫,而大公则抱着双臂,冷冷地坐在中间。 这时一个近臣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 “殿下,您现在有心情……” “直接说。” “在施塔德的布置。”近臣小声说了下去: “您给了新的命令后,黑尔维希已经一周没和我们联络了。” 黑尔维希,也就是“缄默之城”。没定时联络不代表他出了意外,只是将现在的他派出达纳罗,可能还是太激进了一些。大公神色不变,看着侍女们轻柔地翻弄着帷幕间的花纱,片刻后才说道: “把他换下来吧。” ………… 临近长夜,施塔德所有的地下酒吧都挤满了客人,它们的地址早已不再是秘密。而在一家酒吧深处,里卡多的办公室却房门紧闭,他独自一人听着门外模糊的嘈杂声,缓缓地握紧了拳头,眼中闪过一抹坚定的神色。 而在比这些酒吧更深的地下,猎团已经连续数月对虫人巢穴进行了清剿。艾蕾娜看着几乎被照得灯火通明的巢穴,心思却放到了正在执行仪式的季丽安身上,几天前她们已经约定,等到季丽安的计划结束,她就会向世人揭穿中尉的真面目。然后,一起离开。 艾蕾娜猛地收回思绪。现在寒鸦猎团的几乎所有成员都进入了地下,她扫视着同伴们,却忽然有些诧异地发现,这里缺少了南希的踪影。 ………… 施塔德南郊的一家废旧工厂外,泥路上的积水已经结冰。穿着特质风衣的南希依靠在一处栅栏上,黑色发丝和眼睛仿佛已经和这长夜融为一体。 她望着不远处被油布遮住的破窗,时不时因为寒冷而轻轻倒吸凉气。双手相互揉搓着,以获得一丝暖意。但她的身体却没有任何颤抖。 南希抬头看了眼黑暗的天空,在这个日期,子月和雌月整夜都无法被人看见。 “没有,很顺利。”她小声喃呢着,不知道是在和谁对话: “不如说,顺利得让我有些害怕了。” 南希幽幽地说道。 十二月二十九日,地球还没有完全滑入雌月的阴影。 太阳在今天落山之后,黑暗将持续整整72小时。因为将有一场足够将两个夜晚连在一起的日蚀。这是一年中的至暗时刻,却也是对人们来说最明显的节日,难得全家没人出门的团圆时刻。无广告72文学网am~w~w.7~2~w~~o~m 而在达洛佐的祖宅,被蒸发的红石照得灯火辉煌。克雷吉·达洛佐仍蜷居在黑暗的地下室里。 但即使身处黑暗,他也开始感觉到不适。 哪怕遮住了眼睛,他依然能感觉到那些光线的侵蚀。就仿佛它们已经学会如何绕过眼睛,不依不挠地纠缠到自己的头脑里。 克雷吉很快感觉喘不过气来,他从椅子上站起,想去往另一个房间转换心情。他打开了地下室的房门,但那些原本温和的红石光晕,却完全变成了另一种模样。克雷吉狠狠地用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甚至想戳瞎自己,却根本已经于事无补。 他跪倒在地上,满怀痛恨地凄号了起来。 第一百十五章 失认 被研磨成粉末的红石,如血渍般涂抹在地上。 蒸汽设备很难小型化,所以厂房的规模往往比前世要大很多,这也就是所谓大机器时代的产物。 但经过几天的布置,被作为仪式空间的这里已经完全变了模样。废弃的机床都蒙上特制的灰色罩布,被隔离在仪式之外。厂房四周的墙壁和支架上则满是挂毯,上面绘满了看似混乱的抽象图案,让这里看起来就像某种邪恶集会的现场。 它们只是对一幅幅寓言画像不断简化的结果。原版绘画的内容,就是“小偷神”坦斯比的谐趣故事集。 但光是这样,还远远不够。 时针与秒针再次与地面垂直,一直盯着手表的季丽安又取出预先准备的材料。按照计算过的顺序和质量,逐一放置在仪式主干的各个节点上。这已经是第四批材料了,其中柯林只认出了风哭草,龙檀以及兜葵。但这些稀有植物所能代表的意义极为有限,如果完全依靠它们,则只能描述一个少量名词和形容词构成的单薄世界。 所以它们只是被作为楔子,将那些晦暗不明的语义固定在需要的方向。 主演永远是执行者强大的意图。 阵地的中点放置着象征窃贼之神的兜帽,以及更重要的“光荣之手”。后者需要风干一位绞刑犯的左手制成烛台,用手上的油脂制成蜡烛。为此,柯林特地保留了一位通奸者的左手。它的主人不幸地被辛西里人用私刑绞死,尸体的其他部分已经冲进了下水道中。 据说“光荣之手”能让持有者隐去身形,或者让任何看见烛光的人动弹不得。这只是蟊贼之间愚昧的传说,但作为窃贼与强盗之至宝的它,却足以在这场窃取记忆的大型仪式中作为符号,以象征异国传说中“小偷神”坦比斯的临在。 在封闭仪式空间所划定的小宇宙中,戴兜帽并持有“光荣之手”的是柯林,同时也就是坦比斯。 仪式主干是暴力破解的巨锤。 高度复杂的封印是那则可笑寓言中“世上最昂贵精巧的锁具”。 记忆则是一文不值的蒿草。 在窃贼之神的诙谐事迹上进一步抽象,达到近似于真理破解机的效果。 “可能寓言越接近童话,就越会带有不可思议的力量。”柯林回想着前世那些可怕的儿童向作品,不经意向季丽安说道: “说不定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会有一些无知的人找到了‘长生不老’甚至‘心想事成’的镜像呢。” 在解决心结之后,也许可以时间去将它们实现出来。而那又将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啊。 “嗯。” 季丽安咬着手指,心不在焉地回答道。她皱着眉头,正在进行第三轮检查和验证。也就是在这时候,一阵阴冷冷的风迎面吹了过来。季丽安下意识抬起手挡了一下。 而一旁看着季丽安的柯林,则看到她的眼神和表情似乎凝固了,正直直地盯着自己的身后。 “——” 柯林不可思议地回头,看向旧厂房不知何时洞开的两扇大门,室外黑暗的天空中仍然没有半点星光。而在猩红和阴影的交界地带,却有一个人影冷不丁地站在了那里。 “继续布置仪式。”柯林站了起来,同时冷静地说道。 但他的内心仍处于震惊之中。 破解仪式暴露了。 这个只有三人知道的仪式—— 克雷吉?不,柯林早就考虑过这个风险。但克雷吉仅在早期参与了这件事,那时根本连利用灵素潮汐的思路都没有确定,伯父又怎么可能告诉别人仪式的时间地点呢? 而季丽安,则在确定地址后就没有离开过。 柯林的心绪飞快地运转着,同时一瘸一拐地向那个人影走了过去。乐观点想,也许只是无意路过的流浪汉。但他的手已经暗暗地压住了仪式扳机。 也就在这时,另一道线索如同惊雷般在他的脑海中乍现。 所有与这个仪式有关的材料,除了一些基础内容来自歌蒂,其余则全部来自神学院报房。 包括施塔德市内的以太状况记录,也是通过红信仪所传输的密信获得。 可也就在最近的几个月,出现过红石生产技术泄露的事件,这意味着在教团的密信系统中,除自己之外还有其他窃听者。 ——那么这位神秘的窃听者,有没有可能察觉到同样在窃取神学院的资料的我。并从我所浏览过的资料,推算出了这场仪式的存在? 不,只能说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但是这无论如何也太夸张了。 就像自己也无从确认他的身份一样。既然连神学院都无法揪出自己,那么他也应该无法做到。 除非。 “除非他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每天经手的材料。” “而我却以为自己只用胁迫,就已经控制住了他。” 这两句话冷冷地在柯林的心里飘过。他停下了脚步,距离来者不到一百米。但在这里已经足以看清对方的身影。 是卢卡身边的巫师。 面部被失认术所包裹,无法看清他的面容。而那莫名的熟悉感,原来并非来自于送别马里齐奥之夜的袭击。 为什么没有想到?柯林心想。毕竟当年正是因为他,自己才得以和卢卡搭上了关系。 失认术所呈现的,是一张没有任何特征,也无法辨识的面容。 但柯林却看着那张平凡的脸,冰冷地说道: “海涅,我知道是你。” ………… ………… 同时就在废旧工厂之外,南希仍百无聊赖地依靠在栅栏上,却又仿佛已经与黑夜融为一体。她似乎仍在嘀咕着什么,但又很难在风声中分辨出她的声音,就像很难在黑暗中分辨出她的身影一样。 不到一分钟前,巫师从南希的身边擦肩而过,可两人似乎毫无察觉。 “就这样让他进去吗?” 一个不知从何响起的声音,忽然插入南希的自言自语。但她并不惊讶,只是歪了歪头表示困惑。 “不怕他杀了柯林?”那个声音补充问道,语气中有着某种居高临下的好奇心。只是好奇,不是必须弄明白。 “可能你误会了什么。”南希摇摇头说道: “我其实不太在乎屋子里的结果。” 如果他在这里失败或者死了,也许我会更轻松一些。 “可你又打算阻止我。” “所以说你误会了,我没打算阻止你去做些什么。”南希用生涩的外国口音说道,同时让背部离开了倚靠的栅栏: “只不过正好,你是今晚的截杀目标而已。” “缄默之城·黑尔维希。” 第一百十六章 可悲的心愿 似乎一切都说得通了。 为什么卢卡的红石组织总是能提前逃脱围捕。 因为海涅作为神学院报房的督察,一直栖居在猎团与第九局最高密级的通信之网中。 可是海涅又为什么一再地要向自己下杀手? ……因为这是克雷吉的要求,柯林心想。 巫师似乎并不意外柯林会识破自己的身份,也没有做任何解释。他只是随意地打量着远处已经成型的仪式,就像观赏着什么奇异罕见的景观,显得轻松而随意。 为什么一直是你们。 是你们篡改了检测结果,才让我无法正常地走上巫术道路。 整整十年我不断地折磨逼迫自己,就像落水老鼠一样在不见光的地下与人撕咬。每一步机关算尽,用一切最珍贵的事物去做毫无把握的赌博。 柯林低着头,让腋下的拐杖自行倒向了一边。在察觉到异常的那一刻,他已经用一枚细针让信息素进入了血液。卡氏弧菌所分泌的激发物在体内迅速提升,那些不断受灼烧的伤口仿佛痊愈了,因为痛觉的信号暂时被大脑忽视。 如果没有你们,我本不必走到这种地步。 柯林总是刻意去遗忘艾蕾娜和莱纳斯的生活。 在那次聚餐中他一瞬瞥见了另一个世界,另一种可能。 丰富的资源随手可得,而更重要的是名正言顺。 那种可以对地下苟延残喘的老鼠们,做出道德审判的优渥。 柯林总是假装不知道,那种可能不仅仅属于季丽安,也应该属于他。 “真的很难让人相信。” 巫师收回视线说道。从他的脸庞以及声音上,仿佛有一层薄薄的雾气揭去了。失认术渐渐消散,从而展露出了海涅面容,海涅的声音: “即使从老师那里听说这个仪式,我也一直以为这只是外行人无知的妄想而已。” “直到一周以前,我依然不相信这种儿戏能够成功。” “无论是用那么偏僻的镜像设计出仪式,还是这夸张得像个玩笑的一千磅红石。” “但没想到,你们真的做到了不可能的事。” 海涅露出微笑,像是被什么东西感动似地: “你们这么努力,连我都有些不忍心了。” 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破旧厂房里就响起了密集的蜂鸣声音。 那是无数锋利半灵素钢线在空气的震颤。 所有艰难都被克服,一切代价全已偿付。 即使被堵死正路,我仍然完成了仪式。 如今整个施塔德都已被征服。 结果在这最后关头,背叛我的又是你们。 带着病态色彩的沸腾冒渎之火,再次从柯林的身上浮现。明明痛觉神经已经被激发物麻痹,体内的晶图中却仍传来了烧灼感。他的目光在空中扫过,然后猛地向自己空无一物的左侧伸出手,烧断了一组移向季丽安的钢线。 海涅仍显得闲庭信步,因为他只是在缓慢稳定地压缩着柯林的生存空间。就连完美状态下的柯林都远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是重伤后的现在。所以,现在他根本不需要急着冒险。72文学网首发 柯林不能后退,因为身后就是季丽安的仪式阵地。 寒风在海涅身后呼啸着,不断从洞开的大门中灌入。空中的某些东西被吹动,因此不时折射着红石所释放的妖异光芒。空旷的厂房中就像有一道道红外线在旋转平移,如同舞厅的球灯,它们偶尔经过被尘封的破旧机器,然后那些大块钢铁构件就重重地落在地上。 趁着空隙柯林快速地瞥了一眼身后的季丽安。她并没有因为海涅的到来而恐惧,而是继续以一种非凡的细致安放着材料。 “一开始我没想过你也在窃听红信仪。”海涅忽然说道,语气就仿佛在闲聊: “直到现在,我仍然好奇你是用什么方法弄到材料的。” 毕竟他可以很方便地接触破译后的明文,但柯林不可以。即使不可思地偷走了材料,也还需要破译定期改变的密码。 有些难以想象。 “我能知道这个仪式的存在,只是因为克雷吉下了决心。他要在你完成仪式之后抹除掉你。” “因为他相信如果让你成为巫师,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伯父真的要除掉自己,柯林心想。 所以克雷吉口中“居心叵测”,“混入到人类之中”的它们,也不是别的什么。 就是当时站在地下室入口的自己。 “但如果你放弃仪式的话,其实我也可以放你一条生路。”他继续说,又自嘲地一笑: “当然,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为什么?” 柯林盯着缓缓迫近的海涅说道: “克雷吉还需要这场仪式吧。” “因为你过于急切,太过愚笨,而且手脚也太不干净了。”海涅说: “这种规模的仪式不可能瞒过别人的眼睛。” 十月初的那场列车惨案,已经让很多人开始怀疑是不是神学院又一次发生泄密。甚至连海涅也一度被列为嫌疑对象。天才一秒钟就记住:().72文学 但如果说那个改良的喀瑜巫术,仅仅只是足以勾起某些人的兴趣的话,那么今天所出现的仪式,则一定足以让他们疯狂。 万一他们因为这个大型仪式揪出柯林,那么同样不干净的海涅,也可能被连累暴露。 “可是我如果不完成破解仪式。”柯林说: “克雷吉的心愿也就无法完成。” 不找回记忆,也就没法寻找伦茨的下落。 “嗯……你不会现在还以为,老师只是想知道伦茨是不是还活着吧?” 海涅眼中出现了一抹冰冷的笑意,嘲讽着这时的柯林,仍在以那种天真的善意忖度着克雷吉: “不,当然不是了。” “他只是想确定伦茨已经死了而已。” 不然克雷吉达洛佐,就无法安心离开这个世界。 柯林缓缓地睁大了眼睛。 听起来是同一件事,但其中蕴含的意义却截然相反。 只是为了确认弟弟的死讯,却不惜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 海涅稍微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 “所以看来,他真的是疯了。” 自己向一个疯子惟命是从,为了他可悲的心愿,浪费了最宝贵的一半人生。 第一百十七章 暗河 当南希念出那个名字时,四周也开始出现细微却让人头皮发麻的咯吱声。 那是高密度以太凝结成形的声音。就像有厚达数十米的古老冰层,正在空气中缓慢地相互挤压着。 一个人影从骨骼开始结块,而在这无光的长夜里,那些晶体没有折射出任何色彩。 “呵……是吗。” 黑尔维希久违地发出了嗤笑。 南希拍打着猎装上沾染的尘土,同时也抬眼打量着自己可怖的对手。这种层次的敌人,已经无法用天阶体系来衡量,那毕竟是数百年前的标准,也只有消息闭塞的地下巫师们还在沿用。 但不断演化的巫术早已在几个世纪间目全非,达到另一种境界。 “你又是什么东西,一个夜民?”黑尔维希用宝石碰撞般的声音说道:无广告72文学网am~w~w.7~2~w~~o~m “圣省又忘了教训么?” 因为一夜间沉寂的教堂圣歌,黑尔维希才被称作缄默之城。 预言教难后的达纳罗圣省,只是埃德蒙德公国的一张遮羞布。而其下辖的寒鸦猎团仍被允许存在于施塔德,原因也只是他们恪守本分,从不参与公国上层的任何利益争端而已。 南希的脸上露出一丝浅笑,这当然不可能是来自达纳罗的命令。毕竟光是莱纳斯专员的死,已经就让圣省的那些贵人们吓破了胆。 南希的足尖在杂草丛间随意勾了勾,踢起一根黑沉的铁棍。她表皮粗糙但形态纤长的手指从长棍上拂过,一抹月华般的光晕开始蔓延。而与此同时,棍身末端也绽放出了另一道修长的光弧。 那是一具镰刀,就仿佛由子月之光凝成。浓稠的灵素从子月通路徐徐淌下,没有遇到阻碍,因为缄默之城仍没有锁死周围的以太。 “看来今晚,你也没法再让巫术缄默了。” 南希看着凝结出皮肤的黑尔维希说道。 子月,雌月,太阳,三大天体的以太通道在今晚同时指向地球。加之这里本来就是施塔德以太之网中的一处宽阔节点。所以即使是黑尔维希,现在也不可能锁死全部通道。 今晚的截杀,绝不是临时起意。 缄默之城瞥向不远处的废旧厂房,想要不管南希,先一步去破坏掉柯林的仪式。但是在他蓄势的同时,那支月镰竟已然横在了他的去路上。 所以黑尔维希顺势调转了目标,打算先将南希碾碎。 “叮”,“叮”。 瞬间的两击被南希用月镰挡下。那抹月华一受扰动,即如水中碎影般碎裂,但又在下一刻凝结。破坏力因此没有完全传导到南希的手上。可即便如此,猛烈的气浪也让她男式猎装的下摆上下翻飞,南希如一只蝴蝶般往后飘荡了两步,却依然钉在对手的前进路线上。 “你究竟是谁。” 黑尔维希沉声问道,寒鸦猎团中绝不应该存在这样的巫师。无论是大公还是他,都不会允许。 “为什么一定要来杀柯林呢。”南希貌似困惑地问道: “难道你觉得新世纪的预言是真的吗?” 对教徒们挥下屠刀,心里又大逆不道地相信他们的妖言。 新历600年,当时教团圣女的陨落引发了灵素殉爆,黑尔维希的身体在一瞬间被蒸发为尘埃。 意识消失的前一刻,精于以太操作的他,奇迹地为自己凝聚了纯粹以太构成的身躯,幸存了下来。 却也因此成为了在虚界和现实之间永远徘徊的幽灵。 说话间两人又交手数次,南希的动作左右支拙,看起来稍有不慎就会败落。但结果是黑尔维希每一次都被挡了回去。 “但你曾有无数次机会能杀死柯林。为什么偏偏要等到现在呢?”南希再次站定,安静地问道。 缄默之城也在柯林周围的以太中潜伏过,深深地知道那场仪式必须被阻止,此时他的内心越发急切。 “是贪念和托大?”南希漫不经心地说: “还是只有在这种太阳不再升起的日子,你才能稍微摆脱埃德蒙德的控制?”南希露出了冰冷的笑意: “有没有想过他不让你来这里,也是为了保护你。” 黑尔维希停下了动作。 在大公命令他不准杀死柯林之后,他停止了和达纳罗的联络。 但这种情报,不可能被教团的任何人知晓。 “你是谁的人。” “为了除掉你,我们准备了四年。” 时间仍在流逝,几大星体以太很快将完全重叠。 不能再这样纠缠下去。数次突进无果之后,黑尔维希立刻散开自己凝结的身躯,开始潜回以太之网中。 没有人能阻拦失去了形体的他。 所以也没人,能杀死缄默之城。 看着对手渐渐淡出的身影,南希却没有急着要阻止的意思。 “在这漫长的四年时间里,我一直在挑选合适的巫术。”她说。 在那些凶险莫测的异常频率中不断探索。最后,南希学会了如何凝聚出这把月镰。 她将镰刀树起横在身后,挺直身体站立着。虽然穿着男式猎装,但身姿优美得就像一个舞蹈演员。 “这真的是一个很弱的法术,几乎没法斩开任何东西,就算拿来当厨刀也不太够格。” 南希自嘲似地说道,同时闭上了眼睛。 以太之网在闪烁,在那超越物质感官的层面上,黑尔维希涌向了旧厂房。 同时南希向着一个莫名其妙的角度,伸出了手中的月镰。她的眼睛仍没有睁开,但月镰在空中停顿,就仿佛触碰到了什么。 “只是凑巧,它刚好能切断以太。” 镰柄转动,就如同月相的变换,月镰的光华也随之爆散开。镰刀已经挥落,一声镜子碎开般的裂响也随之出现。以太中黑尔维希不得不重新凝聚身躯,但从半成形的骨架上可以看见,他的左臂已然被斩落。更新最快的72文学网w~w~w.7~2~w~~o~m 这是他才发现,在刚才一连串的交手中,附近十几米范围中所有以太相互连接的通道,都已经被南希切断。 他的立足之处,已经从施塔德的以太之网中完整剥离下来。 就像被困在干枯水洼中的鱼。黑尔维希死死地盯着对方黑色的头发和眼睛。 因为没有初始坐标,从而不会被污染的特性,同盟各国的猎团中都会使用夜民。甚至因为身份的便利,以及性命的廉价,一些谍报部门同样也有这种倾向。但黑尔维希至始至终都不支持这种做法,因为他觉得这是为了一时小利,给将来埋下巨大的隐患。 他们终究不是人类。 “你们究竟是谁!” 黑尔维希最后一次问道。如果说之前他仍将这场袭击理解为公国的内斗,那现在他已经明白,南希不属于公国已知的任何一股力量。 这不是公国的威胁,而是同盟乃至所有人类的威胁。 “地底深处的暗河。”南希又一次收起月廉,沉静地说道: “永远在流淌。” 第一百十八章 巨塔的降临 同一时刻,废旧厂房里里的战斗仍在继续。 从大门中吹入的风暴似乎骤然变得炽烈,那些雪花却仍不受影响地飘落。栉火异质而庞大身影只在旧车间里一瞬显现,立刻又消失了。因为海涅在第一时间使用“归零”,毫无阻碍地逃离了栉火的捕食。 也因为柯林的身体,已经无法再让魔鬼在现实长留。 在这场对决中,柯林甚至不敢随意暴露自己与栉火之间的连接。因为上周,第九局的要员恩斯特正是死于灵素破解。无论他的灵素结构为什么泄露,这至少证明海涅还拥有类似“质解术”的手段。 而自己与海涅相处这么久,他不可能没做过针对自己的准备。 所以现在,他才会是一副吃定的样子。 因为猛然使用“归零”,海涅所控制的钢丝线也消失了一瞬。而柯林在将栉火收回的瞬间已经发动了物结,五根棘刺在空中猛然长出,向着不远处的对手激射而去。72文学网首发 “噗”,“噗”的五声轻响,五支棘刺从不同角度贯穿了海涅的身体。但柯林也在这时意识到,那不过是认知干扰术造成的幻影。 被刺中的“海涅”如水中涡旋般扭曲缩小,同时柯林也察觉到皮肤上传来的丝丝锐痛。不知何时,数道半灵素构成的钢线已再次悄然逼近。冒渎之火立刻又一次暴涨,十几道钢线的断裂声在这空旷的厂房中响彻。但那些带着诡异色彩的火焰并未消失,而是沿着空中残余的灵素一路烧袭而去,使得其余数十道移向季丽安的钢线也如蛛丝般无力地垂落飘零。可是柯林身上原本就不堪重负的灵素溢出,也因此进一步恶化。 即使激发物也无法掩盖这种程度的剧痛,炽热的晶图似乎要烧穿皮肤再向地面坠去。肌肉群在不自然地痉挛着。又一次躲闪后,柯林的左腿忽然无法再支撑身体,狼狈不堪地栽倒在了地上。他只能咬牙用手拨拉着地面,艰难地向仪式主干爬去。 一只皮靴踩住了柯林腿部的伤口上,碾下。战斗本该在这时结束,柯林的所有要害都暴露在海涅面前,但他仍在挣扎。 海涅找到并瞄准了对手的心脏,半灵素在他的手中凝成锋利的长锥。这一刻终究到来了,他想。但柯林却忽然抬起头,朝前方阵地嘶哑地大喊了一声。 ——动手。 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海涅眼中的一切物体都偏离了原来的位置,纷乱地漂移,融合。 他没有因此而停止动作,依然凌厉地将手中长锥刺下,可那锋利的尖端却仿佛遭遇了空间扭曲,只插进了左侧的地面,而柯林的身体也已消失不见。 这时海涅的心里涌起了一股极其危险的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上方呼啸而至。他凭本能闪到一侧,有东西就像穿过云朵般穿过了他刚才立足的地面。等海涅站定抬起头,却只看见一片扭曲到无法理解也毫无意义的景象。 他立刻意识到,这是复数频率在感官中重叠的景象。 一切信息都因为这种重叠变得意义杂糅,使人认知错乱。 但就算被虚界生物所“捕获”,频率杂糅也不应该发生得这么快。 ………… ………… 就像事先和柯林约定的那样,季丽安紧紧地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她将脸庞埋到膝盖间,不理会任何声音。但天生灵感依然让她感应到无数满怀怨恨的虚界生物,正在自己附近徘徊。 以柯林的性格,不可能不考虑在仪式中遇袭的状况。 任何仪式都由空间燃料意图三大单元构成。旧厂房中的一千磅红石作为燃料,实际上被接入了可切换的两组“空间”以及“意图”。 其一当然是复杂无比的真理破解机,另一组,却是最简单的调频仪式。 它几乎是所有仪式的基础组件,即使柯林自己也已布置过数次。 随着灵素潮汐的到来,小小的调频仪式接入了极其恐怖的燃料源。 仪式空间内的频率背景音,在一瞬间被改写。 所以古老的乌尔柱地狱,就这样在旧厂房中降临。 “归零。” 海涅又一次尝试通过频率操作来摆脱异常,但什么也没有发生。因为这个规模空前的调频仪式,已经将旧厂房中的三人彻底锁死在了乌尔柱频率。 “啧。” 所以他只能选择关闭物质感官,彻底进入虚界,以摆脱自己面临的认知错乱。 海涅强烈感觉到了,那没有形貌的巨物正在空中盘旋。还有更危险的力量,正从四处侵袭而来。 他凭借直觉四处闪避,同时一步步对这些事物进行成像,却没有任何慌乱。海涅从圣一神学院出身,却几乎是一个全才。目前看来,他精通于巫术对决的任何一个领域,即柯林所理解的第四类世系巫师。他的基础原本就比柯林深厚得多,而在建立红石垄断组织的一路杀伐中,他积累了绝不亚于柯林的战斗经验。天才一秒钟就记住:().72文学 海涅没有一口气进行彻底成像,而是逐一标注有威胁的个体。模糊的点几乎沾满了他的视野,但还有更多的正从远处赶来。 到底有多少,他心想。而到了此时,一座巨塔的轮廓已经朦胧可见。 “实在令人惊讶。”海涅说: “这里是乌尔柱人建造的地狱——君王伊克西翁的领地。” 在他说出这个名字之后,成像的速度也随之加快。脚下这座仿佛拥有无穷无尽层级的巨塔浮现出了更多的细节,无数魔鬼的哀嚎声,开始像海浪般回荡。 海涅抬起头,看见柯林正在更高的地方俯视着自己。在他的脚下是一头拥有大量不对称双翼和无数口器的可怖魔鬼,也就是刚才袭击自己的庞大幻影。与以往不同的是,这里是它的主场。 螺旋阶梯上几何排布的牢笼在一级级打开,大量赤星以下的魔鬼们,开始嘶叫着涌出。 这里是不必途经以太的虚界,所以灵素溢出的限制,也就不复存在。 谁会相信半年之前,他还只是一个普通人。海涅默默地想道。 在巫术道路上的快速成长,也就意味着同样快速的消耗。 究竟是什么,让你不惜做到这种地步。 第一百十九章 平行线 数道钢线在众多魔鬼之间横移,横飞的血肉在一瞬间就化为了逸散的灵素。仅仅几只低阶生物无法造成什么威胁,但是此时,海涅的身影已经要被无穷无尽的群魔淹没。72文学网首发 因为无法解决灵素溢出,柯林干脆将一切都押注在了乌尔柱地狱。 以囚禁神秘亡者的圣所为核心,重建早已千疮百孔的古老契约。当初栉火吞食了数十头低阶魔鬼从而复原身躯,但更多的魔鬼也被迫与圣所建立了严苛的连接,成为了柯林新的仆从。 此时从那崇高的青星天上,可怖的栉火开始回旋下沉。 扭曲庞大的身躯几乎贴着巨塔俯冲,在柯林的眼中,那螺旋的繁密阶梯就像一本巨书永远翻不完的书页,一层层飞速向上空掠去。 将海涅锁死在这片频率,并非没有代价。 一旦红石消耗过多,也就将无法再为破解仪式提供足够的通道。 亢余部分的红石能支撑的极限,最多也只有一分钟而已。 在栉火数千道口器同时的嘶鸣声中,沸腾的冒渎之火拖着尾焰如流星雨坠下,但还没等碰到地面,就像毒气一样扩散开来。海涅所召出的半灵素钢线立刻开始燃烧,在虚界中,仪式内的灵素也变得更不稳定。 海涅的防守立刻出现空隙,两头低阶魔鬼分别咬上了他的肩膀和手臂。下一刻,从海涅手中弹出的灵素刀刃干脆地切断了它们的脖颈,但魔鬼残留的头颅却没有松开牙齿,死死地留在了海涅的身上。 一片巨大的阴影迫近,海涅抬起头,看见栉火的进攻又一次来临。如今没有了频率界限的保护,他将完整承受这青星级别的一击。 海涅咬了咬牙,只能在心内海中扣下了一个绝不想使用的扳机。湮灭之棘,教团同样在公共阵地中保留着数个大型仪式,只供重要成员保命时使用。 在前几次接触中掌握了柯林的灵素结构后,他没想过自己还会被逼到这种地步,结果却弄巧成拙,明明想要掩盖破解仪式,这下反而彻底暴露了行踪。 代表着死与灭的光芒在地面上骤然亮起,与呼啸而至的高阶魔鬼迎面相撞。 “轰隆——” 巨塔的阶梯上腾起了滚滚的烟尘,古老的结构无法承受这样的冲击,一整段阶梯立刻如同海崖般坠落坍塌,掉入了虚界的深处,黑暗的无底深渊。 海涅剧烈地喘息着,单臂悬挂在阶梯断口的边缘。 随着烟尘散去,一切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就连重物坠底的回声也迟迟没有传来。 “……” 一开始只是为老师四处奔波?筹集必须的红石而已。 从神学院毕业,最后又回到了神学院。海涅从小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即使成为巫师也谨小慎微?在层层规则管束下克制地使用力量。正因为这种不出格,他得到了包括克雷吉在内所有人的欣赏。 以年轻人来说他一直很顺利。 如果自己没有厌烦?这一眼能望到头的人生的话。 他警惕地望着四周,寻找柯林和魔鬼的身影。湮灭之棘破开了那只高阶魔鬼的身体?但海涅自我意识中的右臂也因此消失不见?断口处鲜血如注。 不到半年之前,自己还在神学院里兢兢业业地工作。柯林则只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旁听生。 海涅翻身回到了阶梯上,身体右侧几乎连肩胛骨都没了。而在冲击中幸存下来的魔鬼们,又开始蠢动着簇拥上来。此时海涅的意图已经变得模糊了很多?他的思绪因持续消耗而变得恍惚起来。 在刚才迎面的一瞬与柯林交错而过?海涅察觉到了对方身上支离破碎的裂痕,以及从柯林的眼中,他看到了无穷的怒火和仇恨。 只因为自己阻拦了他的仪式。 栉火的庞大身影,从宽达百米的裂口中窜升而出,风压带走了原本四散的烟尘?使得视野内的一切肃然一清。有一道深深的伤口从栉火头部贯入,又往后延续了数十米?几乎将其四分之一的身体剖开。直到现在,那些断口也仍在不断地向外逸散着灵素。 但是对虚界生物来说?这种伤口并不致命。 更何况柯林已经通过巨塔中的圣所,让栉火与其他魔鬼建立了灵素连接。柯林下达了指令?栉火被湮灭之棘切为两半的身体之间?就开始蠕动着相互探出肉芽?继而缓缓接合起来。 “你不觉得很奇怪么。” 海涅望着眼前狰狞的栉火,就在像问自己地喃喃说道: “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烈的,不问缘由的执念。” 柯林看着海涅,只是沉默着。 在一切开始之初,海涅曾威胁自己如果不回到正轨,就向神学院告发自己是帮派分子的事实。 他说如果你走上邪路,结局往往是不到三十岁就被人切碎冲到下水道里。 相比克雷吉那些因忌惮和恐惧而做出的措辞,柯林并不讨厌这种带着温度的劝告,或者说保护。72文学网首发.(72wx) 但如今回头再算起时间,那应该,也是海涅开始接触红石黑市的时候。 反倒从那之后,海涅再也没有向自己提起这件事。本以为这是失望和放弃,但现在看来,那也是他决定该怎么走的节点。 所以,柯林心想。 那些劝告并不止是在劝说我。 也是在劝说他自己。 随着最末端的一对薄翼接合到一起,栉火的身躯已经完全复原。它从口器中发出了一声嘶长尖锐的鸣叫。沸腾得冒渎之火再次盘绕着上升。因为愤怒和强大的连接,这头怪物反而变得比受创前更为强大。 海涅又切开了一只低阶魔鬼的身体,但他自己也有些站立不稳,底牌出尽。而在这时,栉火已经在空中调整好了身姿。 就算掌握了绝对优势,即使不忍对方就此死去,柯林却没打算说出任何劝降的话,就像海涅在向他的心脏刺下尖锥时也没有一样。 因为他们都能强烈地理解,无论自己做出什么表态,对方都不可能妥协。 海涅坦然地昂起头颅。 没有间隔的下一刻,嘶鸣和撞击声在地狱巨塔中响彻。 第一百二十章 无人知晓的故事 柯林重新睁开眼睛,像被救起的溺水者一样大口喘起气来。 调频是一条已经稳固成熟的法术弦,但介入这种规模的仪式,依然对他的意图产生了巨大的负担。 随着柯林将意图抽离,仪式空间的调频也停止了。施塔德的背景音重新捕获了他和季丽安的身体,使他们平稳地回归到物质界。 柯林在地上艰难地翻了个身,入目仍是黑暗寒冷的废旧工厂,一把半灵素的刀刃还抵在自己的胸前,但已经开始消散。 “嘭——” 似乎连门外的寒风都停止了,海涅失去生机的身体重重地倒在地上,发出一声突如其来,又戛然而止的闷响。但这空荡荡的房屋,却因此显得更为寂静。 明明就在此时,猛烈的灵素潮汐正冲洗着地球的每个角落。但是因为凡人感官的限制,他们听不到任何异响。 不远处的大片红石仍散发着幽幽荧光。因为及时终结战斗,它们得已保全了大多数,足够满足破解仪式的消耗。 柯林略松了一口气,朝仪式阵地的方向大喊道: “——还活着吗?” 远处一个蜷缩着的身影颤了颤,然后他看见季丽安从线路之间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虽然她没有回话,柯林却依然落下了悬着的心,收回视线。 他露出了一个疲惫的笑容,挪动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让自己靠在不远处的柱子上,然后闭上了眼睛。 之后再出现任何意外,柯林都没有余力去处理了。 因为无论是他的身体,还是剩余的红石,都已经无法承担更多的消耗。 ………… ………… 是的。 季丽安环视着脚下精密的阵地,默默想道。 柯林被消耗至此,不可能再有余力阻止自己。 虽然没料到会发生一场袭击,可在冥冥之中,一切进展都演变成了对她最有利的情况。就像艾蕾娜说的那样,他作恶那么多,而你总是对人好,所以就连老天都会选择帮你的。 仪式实际被嵌入了三组意图单元。理论上它可以解开柯林的记忆封印,也可以为她从十几万种土壤细菌中指出目标。几分钟后,柯林的意图将再次介入仪式,但因为“意图单元”已经被切换,所以他将在毫不知情的状态下,将仪式导向第二种结果…… 在逐一安放酒精浸泡的兜葵花萼时,季丽安的手却不禁颤抖起来,险些拿不稳手中的瓶子。 “用意图引导这种规模的仪式?任谁都会虚脱的……” 季丽安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她抬头四顾,却没有找到艾蕾娜的身影。只有这些话仍在她的耳畔萦绕: “所以等结果出来的时候?他不可能再伤害你。” 来到这个旧厂房之前?艾蕾娜在前夜最后一次拜访过季丽安的家。她们推想了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以确保万无一失。 临别之际?艾蕾娜察觉到了对方眼中的犹豫,以为季丽安仍被良心折磨。 “我不知道结束之后?他会怎么接受。”季丽安迷惘地说道。 “不忍心的话?你不如这样想吧。”艾蕾娜说: “对这个世界来说,你和他,哪一边更值得存在下去。” 答案毫无疑问是季丽安。 她已经证明了自己在仪式上划时代的天赋,这绝不是什么肮脏的私酒组织能比较的。 甚至连比较都是一种亵渎。 “所以就算是为了别人?你也应该选择自己。”艾蕾娜说道。 季丽安重新检查仪式?尤其是意图中被篡改的部分,一些细微的线路被添加了上去,一些材料上面附加了另一种材料,结果意义也就变得完全不同。 “你不亲自再看一遍么?” 鬼使神差地她转过头,向柯林颤声问道。 但这时的柯林却只是抱着双臂?歪着头靠在柱子上,可能已经疲惫地睡着了。 柯林没有尝试去检查?不知道这是因为信任,还是已经放弃了理解她晦涩的仪式。 一副吃定了自己的可恨样子。 觉得我一定会心甘情愿地?为你做好一切吗? 季丽安咬着牙齿回过头,眼眸里含起眼泪。可是她的双手?却开始一段一段地拆毁那些被附加的红石线路。 “如果失败了?他一定会杀了自己。” “那不更加说明了?连他都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吗?”72文学网首发.(72wx) 一个根本不值得被拯救的人。 十四岁那年被逐出修道院后,季丽安曾向自己发誓要不择手段地活下去。 所以,现在的又算是什么? 你对得起当时的自己吗? 季丽安收起了那些酒精浸泡的兜葵花萼,代表着土壤的硬币,放在仪式阵地中心的培养皿样本。泪水一滴一滴地溅落在磨碎的红石上,随着嗤嗤声一起蒸发为尘埃。 这个仪式一直是为柯林准备的,否则她几乎不可能坚持下来。 只是在第一次和艾蕾娜对峙的时候,她才逞强似的胡编出了所谓的第二方案,从此生出其他心思。 “真蠢,真蠢……”季丽安爬伏在地上,一边狼狈地将阵地改回原来的样子,一边不停地咒骂着自己。 在前夜谈话的最后,哪怕是艾蕾娜也察觉到了什么。她在短暂的犹豫后向季丽安说道: “即使你真的想向别人献出什么。”她说:“那最起码要能让他知情吧。” 否则是不会有人感谢你的。 如果这件事根本无法对柯林说明,不能让他明白你究竟付出了什么,那就绝对不要做这种蠢事。 可是,我对他从来都没什么念想。季丽安痛苦而不甘地想道。72文学网首发 我当然知道他的企图,势利,野心。 我最清楚他是一个多么肮脏的人,为了达到一自之私,什么都可以被当作代价,不止是我,甚至也包括他自己。 然而我却无可救药地爱着他。 无论多么不甘不想承认,都爱着他。 更糟糕的是,连同他那丑恶不堪的内心一起。 季丽安将最后一份材料收回到挎包,站直了身体。她匆忙地抹去眼眶中的泪水,努力平复声调,笑着向柯林说: “好了。”她的语气变得雀跃: “这么多年,我们终于完成了。” 柯林当然不可能知道,距离自己十几米得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疲惫的他刚从小憩中醒来,只能微微点一下下颌,然后将意图向仪式聚集过去。 近一千磅红石同时缓缓亮起,季丽安看着那些美丽的纹路,它们出自自己之手,就像是从自己心脏里流出的鲜血。在这没人看见的地方,她恍惚着露出了一抹美丽的微笑。 破解仪式开始了。 第一百二十章 百花盛开的大地 破解仪式的复杂和规模,又远在先前的调频之上。 此时的柯林已是强弩之末,却依然能够主导破解仪式。因为在这件事上,没有人的意图会比他更强烈。这就是执念,已经深深地被刻为本能,即使陷入沉睡或昏迷也不会遗忘或消散。 从三大天体通道中磅礴流溢的灵素有着可怕的力量,它们曾推动星辰的运转,如今却在推动着仪式的组件。那些长久笼罩在心之壳外的精巧封印终于失去平衡,仿佛能听见一层层锁具被逐渐打开的咔哒声,它们开始纷纷瓦解。 柯林没有机会观赏破解仪式引发的奇妙幻象,因为此时,他已经被源源涌出的回忆所吞没。刚脱离封印的记忆太过新鲜和强烈,就像标本般保留着每一个细节,完整得让人分不清哪边是当下,哪边又是回忆。 随着封印层层解开,他忽然发现自己躲藏在一处狭窄的洞穴中。 一摊篝火刚被浇灭,在徐徐地冒着青烟。篝火四周则散落着被撬开的铁皮罐头,角落里还有动物被剥下的皮毛。 身体擅自就站了起来,沿着湿润的岩壁向外走去。看到洞穴外的景象之后,柯林意识到这里是一处溪谷。这时,一个男人忽然从河流中间探出了脑袋,他远远地向柯林挥了挥手中刚抓到的鱼,然后吭哧吭哧地,用单手往岸边游来。 新历六二零年之后,伦茨·达洛佐仿佛用光了所有运气,在接连遭遇失败后,只能带着少数人躲入拿勒南部一处无名的溪谷中。他们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三个月,物资耗尽,卫生不佳,各种疾病也开始流行。但他们仍在等待,尽管每个人都知道不会再有外援。 他们等待的是另一种东西。 “有十个人准备刺瞎自己的左眼,用来向你献祭。”伦茨远远地对着柯林说道。 向我献祭?柯林对这些话有些摸不着头脑。因为,此前获得的任何一个记忆碎片,都没有提到任何与献祭擦边的东西。 线索无法连上,柯林因此有些焦虑起来,也隐隐地察觉到了一些不详的味道。 伦茨浑身湿透,薄薄的衬衫贴在皮肤上。他把手中的鱼远远地抛上岸,跋涉着走出河滩: “但这回我阻止了他们。” “最早我打算牺牲掉那孩子的一生,只为了达成计划。”他看着“柯林”说:“但现在我反悔了。” 站在伦茨对面的“柯林”一直没有应话?就像是根本听不懂伦茨口中的语言。 “因为败局已定。”伦茨拧着身上的衣服?自顾自地说道。 他伸手整理湿漉漉的头发,盯着在近处盯着眼前的“柯林”?却又像在看对方眼睛之后的另一个人。 比如夺回记忆后?从未来回溯而来的自己。 所以当时控制着我的身体的人。柯林默然想道。 并不是我。 “我会尽一切可能封住祂的影响。”伦茨笑了笑,有些萧瑟地说: “但愿你是一个无能的人?能够坦然接受无知,安稳地度过一生。 “但是很可惜?我已经没有机会再嘱托你什么。” “因为如果你有机会重新见到这一幕。”伦茨说道: “那说明一切都来不及了。” ………… ………… 南希走进了旧厂房内?手臂上还在不停滴着血。 黑尔维希殒命于半分钟前,但南希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左臂和后背上分别多了两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步伐也不再像之前那么安静稳定。 季丽安站在阵地旁,紧张地观察着仪式的运转。直到南希走进视野内?她才注意到这个不速之客。” 看见这个浑身是血?却又若无其事般出现的女人,季丽安怔了好一会才回过神。 “——” 她慌乱地从腰间拔出了防身用的手枪,却说不出话。第一次握枪的双手不可控制地颤抖着,就连准星也一直对不上。 南希没有在意季丽安眼中的戒备,也完全无视了那晃动的枪口?哪怕它正指着自己。 她只是平静地望着正在运作的大型破解仪式,眼中流露出了复杂的神色?既像是敬畏着什么,也像是在悄悄掩藏着眼底的哀伤。 为自由意志的脆弱与渺小?也为那些将伴随自己一生的困惑。 “柯林有没有告诉过你,他为什么要不顾一切地解开这个封印?”南希淡淡地问道。 季丽安隐隐觉得眼前的人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发现对方并无敌意后?她想了想?小心地回答说: “……因为执念?” “更具体呢?” “如果不知道过去的缘由,就不算真正活着。” 但显然不够充分。南希轻笑一声,说: “其实你也察觉到了这种病态吧,结果却只把它当作是对方的本性。” “……什么意思?”72文学网首发.(72wx) “有没有想过,可能就连他也误解了自己头脑中的想法,自己做这件事的真正动机。”南希微微转过头说: “人类总是很擅长为自己的行为赋予解释,但那也可能,只是说给自己听的故事。” 我们对于自己,才是最熟悉的那个陌生人。 这时季丽安终于认出了南希,她在修道院学校的时候,曾经见过对方。 “你一定想把他当作一个统一的个体。”南希说道:“但在这件事中,至始至终都有两个柯林,一个是真正的他,而另一个……”她微微停顿,转头望向破解封印的仪式。 经过南希的点拨,季丽安终想到了某种可能。她渐渐地开始感到窒息,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是寄生灵。” “比那可怕得多。”南希说: “如果你无能或者马虎一些,还有可能救下他一命。” “但可惜,你实在太过卓越了。”她笑了笑,垂下视线。 更确切地说,是祂太过可怕。 ………… ………… 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烈的,不问缘由的执念?72文学网首发 所有被封印记忆的核心,仅仅只是一个形象而已。但只有在夺回记忆之后,有可能察觉到这一点,柯林麻木地想道。 没有成像,就无法进行有意义的沟通。伦茨无法将祂逐回虚界,却能抹去自己记忆中所有与祂有关的印象。但也因此不能提供任何提醒,因为任何与那东西有关的信息,都会导致柯林逐渐回忆起对祂的成像。 在那熟悉的频率中,火焰仍在平静的水面上燃烧。但现在,这一幻象开始渐渐褪去。苍茫的陆地隆起,纷繁的生命涌现又转瞬间消逝。在一片仿佛失乐园般的花甸上,一个拥有巨大雄鹿之角得身影正侧坐在那里,侍弄着茫茫多的甜美果实,和满地腐败的尸骨。 百花盛开的大地,生与死之苍白女神。 薄德·艾·维斯。 第一百二十一章 白鹿与隐没王冠 直到这最后的时刻,柯林才终于明白自己对心之壳的理解,究竟是多么的肤浅。 心之壳是“自我”的范围。 被心之壳所接纳的事物,就是“自我”的一部分。“柯林”与“老师”并非相互独立的个体,甚至也不能比喻成一具身体内的两个人格。他们其实是某种连思维都相互渗透融合的……组合生物。 解开记忆封印,从来都不是那个异界灵魂的执念。而是薄德艾维斯所发出的渴望。但是在祂被人为遮蔽的情况下,“我”无法解释这种渴望的来源。所以,负责叙事的左脑语言中枢就编织出了一个看似合理的理由,以防止“我”因为产生认知失调而崩溃。 那么此刻的“我”又是谁? 我自己的意志又源于何处? 生与死的苍白女神仍低着头,用指尖抚慰着怀中的骷髅。祂微微抬起了眼睛,瞥向这个终于闯入花甸的访客。站在远处失魂落魄的“我”因此看见了那对鹿角下的面容、因为过于妖艳,显得更像是非人的存在。无广告72文学网am~w~w.7~2~w~~o~m 但是同时,柯林的身影也映入了“我”无意抬起的眼中,我看见了他那可怜而困惑的,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生机,失去了全部动力的空洞面孔。两个不同视角的景象,就这样一起倒映在了“我”的意识里。 然后,一切都开始消融。 ………… ………… 上千磅红石的同时蒸发,释放出了瑰丽而璀璨的猩红光晕,此时想阻止仪式已经来不及了,不说仪式中断的损害,记忆封印毕竟已经失去了平衡。 在等待着结果的时候,南希开始回忆那些发生在西拿勒的往事。 到了伦茨的这一代,达洛佐家族终于顺利地将他们渴慕的夜民血脉引入了家族。 而在实现这一技术的过程中,他们也发现了夜民和人类之间生殖隔离的原因,那并非是生物学范畴的问题,而是截然不同的灵魂分配机制的问题。这两者的差异又是另一个复杂的故事,这里先暂时搁置。 在他们之前,这个世界上还从未有过夜民与人类的混血儿出现。因此,伦茨注意到了夜民灵魂分配过程中的漏洞,并试图利用这个漏洞,唤下一个原本不该出生的灵魂。他这次尝试的结果,也就是柯林这个异常者的诞生。但这远远不是计划的全部,甚至还算不上是开始。 只有“原本不该出生的灵魂”,才可以感应到那些原本不该显现的,已经远离这个世界的神祗。伦茨与夜族女人成婚的目的是生下柯林,而生下柯林的目的?是为了与一些已经隐没失活已久的侧影达成联系。 双子的阴性面?与“苏”同类的众多侧影之一,污名之后又被大多数世人所遗忘的暗母?薄德艾维斯。 目前的“孪生双子”是一个残缺的镜像?最可能的原因,是苏和伊之间出现了失衡。在某个时间之后?代表阴性的“苏”与其同类侧影就被剥夺了创世者的地位,这一事件在各文明圈神话中都曾发生?且年代大致相当。祂或是被描述为经不住诱惑?偷服禁药禁果的女性,或者一头堕落不堪四处行淫的怪物,甚至,自食其子的可怖母亲。 而在更多的地方?苏有关的所有故事则是干脆直接地消亡不见了?就像古代安赫神话那样。目前残存的双子神话都只是以各种形式写着:“双子”割舍了自己被污染的阴性面,从此只以绚烂的太阳之子,或者圣子救世主的面目出现。甚至在更多时候,就连“双子”概念本身也被隐没,因为这种学说有太强的异教色彩。在那些更相信传统的安赫人眼中?是“伊”独自创造了世界,并且成为太阳上的君王?而祂的阴性面“苏”则只是亵渎的篡夺者,或者可能始祂终不曾存在。 毕竟?以“孪生双子”为镜像基础的仪式,也从来没有被实现过。 所以作为生与死的苍白女神?薄德艾维斯也就成为了安赫人眼中的盲点?一座隐没的王冠。 新历六零零年?“伊”传达的神谕引发了预言教案。伦茨猜测同盟覆灭的主因,很可能是双子之阴性面的复苏。 609年,那个异常的混血儿成功唤下了带有雄鹿之角的恐怖形象,双子的阴性面。但从那之后,他的意识也开始被蚕食。 620年,伦茨在西拿勒遭遇悲惨的失败后,可能是因为万念俱灰,也可能是随着野心的火焰凉却,他又找回了少许爱怜与温情。所以在被击毙于无名溪谷的一个月前,伦茨选择了封存这个不祥的形象,以求那个不该降生的混血儿,能拥有一段普通的人生。 622年,夜民南希独自来到施塔德。她的任务是尝试回收柯林体内被封存的王冠。 “你们的相识是巧合,但也不是巧合。”发现季丽安已经认出自己,南希在犹豫片刻后说道。 阴谋是存在的,但毕竟执行这个阴谋的人,也只有她一个而已。 南希顺利进入寒鸦猎团,并在修道院目睹了季丽安的天分和遭遇。几年后,柯林通过神学院的密报获得了季丽安的住址,而那封密报的发信人,正是寒鸦猎团。 一直在注视着柯林的南希知道他拥有某种窃听能力,所以这是一项刻意的安排,但成功概率不大。她知道在报房收发信件的还有另外数人。结果,那封密报偏偏落到了柯林的手上。 回忆着这一切,季丽安无力地跪倒在了地上。这时她才发现,原来自己是别人手中刺向柯林的一柄尖刀。 “当然仅仅这些还不够。”南希背后和手臂上的伤口还在渗着血,她随手点了一支烟用于镇痛: “薄德艾维斯从来没有完整掌控柯林,虽然祂也中意男性的身躯,但那具身体毕竟不适合祂。再加上长久的失活和囚禁,现在的祂几乎没有任何力量。所以为了迎接薄德艾维斯的下沉,柯林还需要做许多准备。” 花费40万奥里的破解仪式只是其一,但在这之前,还有更重要的前置。 《遮兰辅兵巫术辨析》的收信人是南希,这份材料原本并不会来到施塔德,但如今却到达了柯林的手中。 金刚术在遮兰当地方言中的含义是:不可灰灭的亡骸。它指向“黑女迦荼大神”,正好又是双子阴性面的另一种显现。而柯林不断地使用着金刚术,也就相当于是在为迦荼,为薄德艾维斯,不断地重铸自己的身躯。 灵素溢出发生之后,柯林体内的晶图并非随机生成,而是受到了那个被屏蔽的意志的主导。于是在那一次又一次的繁重战斗中,他终于将自己,调整到了最适合让苍白女神降临的状态。 “你一定觉得很不可思议吧。”南希说道: “任何阴谋都不会细致到这种地步,因为事实发展往往有太多的变量和不确定性。但是我们的阴谋,却不可思议地实现了。” “因为这些事件,仅仅是阴谋的结果而已。就像你买下一张彩票,里面的号码却早就被印在了上面。” “一个镜像在621年就已经发动,并且持续共鸣了十年之久。恐怕柯林至死也不知道,自己正是这场戏剧仪式的主角。” “诸神将黑女迦荼的头颅驳接到了白鹿受伤的背上。正如伦茨希望那个带有巨大鹿角的形象,被永远封存在柯林的体内。薄德艾维斯与迦荼正是同一个体的不同侧影,所以镜像成立。”72文学网首发.(72wx) “白鹿的伤口上被敷上了余温不尽的薪炭,它将不知疲倦地奔跑下去。诸神的初衷是让它彻底远离迦荼,而失去头颅的女神则背后不断追逐它的身影。但是,因为白鹿无比痛苦却又不知自己为何奔跑,它注定会渐渐偏离了原来的方向。而它所背负的头颅也就一步步主导了它的意志,直到这只白鹿,成为黑女新的身躯……” 南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此时阵地中的红石大多已经蒸发完毕,那些夺目的鲜红逐渐萎缩褪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苍白的大地。柯林的身体依旧倚靠在一根立柱上,红石以他为圆心衰退,就像是他吸收了从三大天体中流溢的力量。 等到仪式结束,暗河也将回收第二十三座“被隐没的王冠”。 “飞蛾和蝴蝶的幼虫一刻不停地努力啃食树叶,以为只要自己积累足够,就能够羽化成另一种更轻盈的生命。”南希忽然联想到什么,她嘲弄般地笑了笑: “但它们不知道的是,在茧中它们的身体会完全溶解成养分,而享用这些营养的却不是它们,而是藏在它们体内完全不同的个体。” “最后蝴蝶破茧而出,却可能和那些努力的毛虫并没有什么关系。”南希转头开玩笑似地说道: “你不觉得努力积攒红石的柯林,很像一条毛毛虫么?” 一个不知疲倦地收集养分的,孵化器。 “事情已经这样了,为什么还要告诉我这些?”季丽安瘫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地问道。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度过剩余的短暂生命。 “是啊,为什么呢?”南希说。 为了在你死寂如灰得心中,注入新的仇恨。 第一百二十二章 心智统合,白都 但过了一会,仍在等待的南希又像是有所感应。她转头望向柯林靠坐的方向。柯林依然闭着双眼靠在立柱上,神情并无变化,可是南希却皱起了眉头。她走近到柯林面前俯身审视片刻,略带疑惑地低声自语道: “……这么快就完成了吗?” 为了重新拼凑起分裂的意识,薄德艾维斯需要重现进行心智统合。 但或许是祂的意志太强大,也可能现任柯林的灵魂过于脆弱。所以原本以为需要维持数小时的过程,在短短几十分钟后就结束了。 就在南希犹疑的时候,面前的“柯林”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们因此对视了一眼。然后,“柯林”怪异地歪了一下头,用别扭的声线微笑着说: “我们有十年不见了吧,南希。” 南希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谨慎说道: “是的,您终于归来了。” 她回头看了季丽安一眼。 再一次听到柯林的声音,季丽安的脸上却毫无喜悦,相反她的最后一丝期待也破灭消失,心仿佛在无止境地下坠着。因为,她只需要看一眼就能完全确定。 坐在那里的已经不是柯林。 至少绝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一个。 柯林已经死了。 内在完全被改变的“他”,开始逐一观察自己周围的环境,地面上的仪式主干,一旁的南希,还有不远处敞开的木制厂房大门,就像是感觉很新鲜似的,脸上有着孩子般的表情。 同样,“他”的视线也扫过了季丽安,却没有停顿,“柯林”的神情没有任何异样,就像在扫视满地被切碎的机器和红石残渣一样。 在心智统合的过程中,薄德艾维斯将会吸收柯林的全部记忆,从而多少受到一点影响。至少他们原本以为是这样的。南希沉默地思索着。 可是从现在的结果来看,过去的柯林却可能连影子都没有剩下。 接着,“他”就自顾自艰难地站了起来,似乎还不适应这具新的身体,像婴儿一样不自然地迈出了第一步。但在接下来的几秒钟内,“柯林”的动作开始变得越来越协调,“他”自己朝着旧厂房的大门外走去,步伐仍然有些摇晃,却并不缓慢。 南希再次看了季丽安一眼,快步跟了上去。 时间已经是上午七点,但外面的天空却仍是一片漆黑。 至此,今夜漫长的闹剧终于结束。 ………… ………… 南希在驾驶着柯林留下的车,季丽安和“柯林”则一起坐在汽车的后排。南希又一次通过后视镜观察着“柯林”的状态?自从离开旧厂房后?祂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 祂显得很虚弱?但这是正常的。因为失活过久?现在的薄德艾维斯还几乎没有任何力量,但随着祂恢复介入现实的媒介?其力量与权能也将迅速恢复。 外界现存所有关于祂的文献都未必准确,又因为当年伦茨销毁了所有相关材料?所以无论是祂的具体能力还是人格化的表现?都还不能确定。也许暗河中有数不清的成员正在关注这座王冠可能拥有的力量,但是此时的南希却只是在无所谓地想着: 希望是一位容易相处的神祗就好。 ………… ………… 季丽安坐在“柯林”的身侧,却对身边的这个陌生人感觉到了深深的恶寒。 反胃的冲动在一股一股地上泛。她只能紧紧捏着衣角,就连指甲都要嵌入到手掌的血肉中。可是?她的内心却出乎自己意料地平静?就像一片永冻的冰湖,再也没有任何涟漪。 确定柯林已经不在之后,季丽安就再也没有看他的面孔,因为没有勇气看那怪异而不协调的表情,也因为不想让心中的憎恨和懊悔失控。自己喜欢的人也许就这样死去?另一个人却还在用他的尸体四处游荡,甚至代替他活下去。而这一切?都是暗河的谋划所致。 可是自己呢? 季丽安,其实你察觉到了他病态的执念?却只把它当作是柯林的本性。 哪怕再多一点信任和怜悯,也许就不会走到这种地步。 但正你犯下了这样的过错?所以更应该不知廉耻地活下去。 旧厂房里?柯林醒来的前一刻?南希曾对季丽安说道: “既然你真的完成了这个仪式,我想,组织的人很快就会来接你。”她说:“暗河并不排斥夜民之外的种族。” 她并不擅长安赫语,所以说复杂的句子有些困难: “当然,我猜等到仪式痕迹暴露出去,那是渴望得到你的绝不会只有我们一家。”南希将手中的烟头丢到地上: “但如果你想报仇或者寻找让柯林醒来的方法,我想只有进入暗河才是一条捷径。” “说这些也没意义了……因为我马上就要死了。”季丽安麻木地说: “是已经进入末期的肺结核。” “但是别忘了,你被逐出修道院学校的时候,我也在场。”南希忽然说: “所以我可以告诉你,无论那是不是肺结核。或者真的是什么更加严重的绝症,恐怕他们也会不惜投入任何资源来救活你。” 季丽安怔了怔,又犹豫着说: “可是这个仪式,在十几年内已经无法再成功了……” 人体以太无法承担这种规模的灵素,红石则依赖于特殊的环境和时机。如果找不到其他可替代的灵素源,那么恐怕在下次灵素潮汐到来之前,这个解仪式也根本无法再被复现。 但如果想要让它变得更为泛用,则还需要更多次的调试。无广告72文学网am~w~w.7~2~w~~o~m “所以,去白都怎么样。” 南希直接打断了季丽安得话,看似没头没脑地说道: “灵素源而已,总会有办法解决的,比如通过白都的那座‘铜铝之塔’。他们说不定把那台大机器交给你呢?我说过,是任何资源。” “哪怕我是一个别有用心的人?”季丽安问:“‘他们’真的会觉得这值得么?” “那你以为这是什么?” 南希环视了一眼阵地说道:天才一秒钟就记住:().72文学 “一台万能问答机的雏形,已经足够让任何人学会宽容你的异心。” “或者。”南希笑了笑: “我只能在这里除掉你。” 第一百二十三章 回归 轿车在达洛佐祖宅前停下,南希曾在附近盯梢过无数次,所以对这一带轻车熟路。季丽安已经在十几分钟前下车离开,现在只有柯林和南希两人。 “大概两天后我就会处理完剩下的事情,到时候再过来接你。”南希看着后视镜说: “在那之前如果有任何需要……” 她本想做一些基本的嘱咐,但坐在后排的“柯林”却仿佛没听到南希的话,而是径直打开车门走了出去。比起在旧厂房时,举止又变得自然了很多。 南希的话悬在半空,只能坐在驾驶位上看着他的背影。片刻后她重新发动引擎,心里却默默决定要另外抽出时间,更密切地观察薄德艾维斯的状态。 但不是现在。 因为还有猎团的事务牵绊着她。在公国经营将近十年之后,她身上的使命已经比当初复杂了很多。 在红石引擎的嗡鸣声中,轿车悄然驶离。 “柯林”神情麻木地走过窄窄的花圃,伸手打开达洛佐祖宅的大门。但是这所宅邸的室内,却已然是一片狼藉。 所有家具都被推倒,碎裂的玻璃四处散落,沾着血迹的墙纸被谁粗暴地撕扯下来,丢弃了一地。昨夜这里一定发生过什么,可是面对这一切,“柯林”的表情却没有波澜,就像还缺少最基本的理解和推理能力一样。 “他”只是径直走向自己的小阁楼,还没有脱掉身上满是血污和灰尘的衣服,就直接爬到了床上。无广告72文学网am~w~w.7~2~w~~o~m 然后他缓缓地蜷起身体,将自己埋入到枕头和被子之间,像很依恋似的用脸庞拱蹭着柔软的布料,残存的气息,好久之后才安静入眠。 漆黑的天色始终没有变化,令人难以确定时间。期间“柯林”醒来过几次,凭本能像个上班族一样走出门,结果乘着电车转了一圈,又回到自己的住宅,幸好天色昏暗,才没有人注意到衣服上的血迹。72文学网首发 或者他会坐在自己的书桌前,困惑不知所以地摆弄着写满字母的稿纸。但是在更多时候,“柯林”仅仅是呆在床上度过。 灵素潮汐已然结束,又过了十几个小时后,天色也开始悄然泛白,街道上传来了麻雀的叽喳声。“柯林”却依然在怔怔地盯着天花板,神情茫然。 就在这时候,他的小拇指不起眼地抽动了一下。 然后是第二根,第三根。 就像一个人被鬼压床后艰难的挣扎,先是几根手指出现了有限的抽动,接着是整条手臂不自然地动了起来。可“柯林”的眼睛依旧平视上方,就像完全没有发现自己身上的异样。 十分钟后?就连他的双腿也开始有了异动。它们和左臂一起推搡着躯干?将自己的身体和空洞面孔向床沿挪去,动作像是一只巨大的蜘蛛。 他的四肢全都在痛苦地抽动?可他的表情却依旧木然。 “哐当。” 重物砸落在地板上声音。 柯林重重地坠落在地上?猛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借由坠落感和疼痛,他夺回了身体的主导权。 但柯林立刻发现?自己的咽喉和口腔都快要干裂了。因为已经将近二十几个小时没有喝水。 所以他顾不上后颈砸落在地板上疼痛,挣扎着站了起来?扶着墙壁踉跄地走向盥洗室?打开水龙头直接补充起了水分。 接着他伏在水池上,想要呕吐。又缓了几分钟后,思绪才开始迟滞地运转起来。 南希错了。 心智统合并没有在几十分钟内结束,而是根本没有完成。 十年间断裂的记忆?使得621年之前的他分裂为另一个“柯林”。而在破解仪式结束后的这二十几个小时里?621年的“柯林”和一言不发的薄德艾维斯先后主导了身躯。在旧厂房中与南希对话的是那个“柯林”,之后大部分时候是薄德艾维斯,但甚至有时,是一人控制一小半的身体。而他则一直只能旁观,没有获得主导权。 但在这场中断的统合中暂时胜出的?却正是如今的自己。 可是。他看向自己的双手,我又真的是我么?会不会像以往那样?其实也有来自薄德艾维斯的冲动混入到了自己的思维中? 621年之前的“柯林”显得病态而脆弱,因为他的意识长期受到侵蚀。现在他的一切已经被自己整合?从此将不复存在。 但强大如薄德艾维斯却未能将自己吞没,这又是为什么? 柯林能想到的?只有那被唤醒的血脉力量。 它被命名为血脉?本质却可能是来自文化背景的特性。而自己作为异界来客?很可能与薄德艾维斯之间发生了某种不兼容,从而阻碍了两者心智的统合。 虽然不知道具体过程,这是唯一可能的解释。 但此时柯林仍能感觉到,那位苍白的女神并未被消灭,虽然有血脉力量阻挡在他们之间,以后薄德艾维斯随时还可能出现,影响甚至接管自己的意识。 他没有更深地思考下去,而是强行中断思绪,不再对祂进行任何想象,以防止引发新的意外。 通过整理新历610-621年间的记忆,加上在破解仪式中懵懵懂懂地听见的只言片语,柯林已经毛骨悚然地理解了事情的真相。 一个自称为“暗河”的组织,以散落在世界各地的夜民为主体构成。当年伦茨正是受到了他们的支持,而自己则从来没有逃脱他们的掌控。 至少到破解意识为止是这样。 心智统合的失败,为柯林创造了机会。 从南希的表现来看,暗河对薄德艾维斯知之甚少。同时,他们确信柯林的灵魂已经被吞没,因为凡人与神祗的对峙绝无侥幸,哪怕,那是失活已久的神祗。 所以现在,南希大概已将621年的“柯林”当作了薄德艾维斯。而薄德艾维斯作为被暗河组织回收的一个重要侧影,将会在两天后被南希带离施塔德。 下一步该怎么走? 柯林看着眼前的镜子,扯动嘴角,露出紧咬的犬牙。他身上溃烂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因为随着薄德艾维斯的脱困,人体以太也不再淤堵,柯林的实力又将进入快速的提升。 但他也清醒地明白,自己还没有能力与神秘的暗河组织对抗。 破解仪式中的意外给他带来了极深的阴影,那是一种全程被人掌控在手中的无力感。如今夺回记忆后,柯林手中的信息依然不足,他不知道如果忽然逃离,又会导致暗河组织调出何种力量。 以及那个仍然纠缠着自己得异教神祗,又会带来什么意外。 所以目前最好的策略,就是暂时让误会延续下去。扮演621年“柯林”的人格,掩饰自己仍保留着意识的事实,再寻找出其不意的机会。 想到这里,柯林用手对着镜子,调整了脸上表情的细节。接着,他若无其事地打开了盥洗室的灯。 达洛佐祖宅外不到三十米处,南希的车安静地停在那里。此刻她正坐在驾驶座上,远远地观察着那面亮起的窗户。 “不,我觉得……”她轻声自语道: “还不好说。” 第一百二十四章 独省 灵觉神经 确认了下一步走向之后,柯林一边打开了盥洗室的灯,一边又不自觉地想到季丽安的病情。但是当他再次看见镜子中憔悴的自己时,却又忽然想到了什么。 不,不对。 在红石灯的光晕下,他看着自己收缩的瞳孔。柯林重新想到了四十万奥里,于是再一次感到不寒而栗。 他立刻清醒,将目前脑海中的所有决定都推到了一边。 既然你没有排除薄德艾维斯的干扰。 就不应该在这时做下任何决定。 你以为你了解自己在想什么吗?他看着镜子问自己。天才一秒钟就记住:().72文学 你又怎么确定那些决定是你的想法,而不是薄德艾维斯的想法? “可一旦连自己的心绪都不能信任,那世上还有什么是可靠的?” 他低头拧开水龙头,反复冲洗自己的脸庞,想让自己从这种无限怀疑的恐惧中清醒过来。 还有理智和逻辑。 他走出盥洗室,再次在小阁楼的书桌前坐下。将那些洁白的稿纸挪到自己身前,久违地开始书写起来。 我应该为谁而行动? 柯林。 柯林的核心利益是什么? 他望着这个问题发怔,不知道从何下手。觉得应该到更大的前提上寻找答案。 那么柯林是谁? 一个异界访客,来自公元2019年的地球。也许想要回家,可他还没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除此之外,柯林是西拿勒战场的生还者;私酒组织的首领;刚刚登临赤二星天的巫师。 但这些头衔都只是暂时的,就像地上偶然落在一起的秋叶,不久后就将随风散去。 所以,他又列下了那些更稳固的关系,用于进一步确定自己的身份。与季丽安的约定者,为克雷吉所憎恶的侄子……从密切到外部一条条列下来,写满了一整页纸张。 而在这一切一切之前,柯林,首先是一个人类,一个生物。作为生物的基本需求是生存下去,复制自身。 但除此之外的一切目标,则依然值得商榷。 那么作为人类呢?他努力回忆着前世最为认同的那些原则,试图从中找到可以信任的锚点。 人性,力所能及的善,以及不辜负。 写下这三点后,他补齐了上述每一个概念或对象的内涵和外延,写下所有能想到的推论。随后,又列出自己理解中薄德艾维斯的所有渴求,他在两份列表的对照中,寻找日常中可能被寄生灵渗透利用的地方。 他回过头去环顾这一生,逐一发问,重新梳理做每一件事的动机。 但是,理性和逻辑都只是达成目标的工具?其本身却不能提供目的或价值的判断。 所以柯林最终痛苦地发现?当排除掉所有内心冲动并一层层去追问为什么之后,能够确凿无疑的?就只剩下“生存”一项。 一个人一旦不能再相信自己的内心?就会陷入如此可悲的境地。 他看着空白的纸张发了会呆,又提起笔在后面补充了一句: “完成与季丽安的约定。” 但这就是一切? 咀嚼着这漫长而狂热的半年?他沉默片刻,在后面写下: “满足以上两点之后?尽可能做到‘轻盈’。” “这是对第一原则的合理推演?已经能排除薄德艾维斯的诱导。” 正因为过度沉浸在执念之中,自己才会对祂的冲动毫不怀疑,全无防备,而这也正是最危险的状态。 对热枕留有余地?即使再次投身什么目标?相信于某个故事,头脑中也永远保存一线轻盈的理智,让它冷峻地旁观。 所以他写下了最后一句: “每周做一次动机检查。依据同上。” 这就是仅有能确定的,未受薄德艾维斯影响的四条准则。 带着这为数不多的收获,柯林耐心地将盥洗室的决定重新推理了一遍。发现只有一些细节差异。他把笔丢到一边?因此松了一口气,确认祂暂时还没有干扰自己的心绪。 虽然从客观来看?苍白的女神也成就了自己,柯林心想。 没有祂提供的执念?自己也不可能在短短半年内脱胎换骨。 但是再体验一次那种入狂的状态?下次可未必有这么幸运了。 …… 精神一松懈下来,饥饿感也随之上涌。毕竟算起旧厂房中的一系列战斗?他已经将近三十个小时没有进食。 柯林很快走到厨房?动手煮了一些块茎食物。期间他一直在考虑季丽安的病。在仪式和心智统合进行时?柯林碎片地听见过南希和季丽安的对话,因此知道季丽安或许将进入暗河。 对此,他心情复杂。因为终于有除自己之外的人认识到她的价值,但这些人却偏偏又是敌人。 自己受到南希的牵制,短时间内很难再为季丽安组建细菌实验室。而任何营救的举动,则可能适得其反。 所以加入暗河,反而成为了季丽安最可能获救的选择。 柯林叹了一口气。虽然心有不甘,但“暗河”是他认知中最隐秘,能量也最庞大的组织。与之前接触过的任何地下势力都不可同日而语。 西拿勒战争格局的每一次变化都有他们的影子,而且那还仅仅是这个组织的冰山一角。 所以,季丽安或许将迎来自己最好的舞台。72文学网首发 这是一件好事。他一边扒拉着盘子里的食物,一边告诉自己。 也就是在这时候,柯林随眼一瞥,看到了一些散落在餐厅地面上的玻璃碎片。 他停下手中餐具,沿着那些碎片看去,才发现安装在餐厅里的几盏红石灯已经全部破裂了。 柯林皱了皱眉,走过去捡起灯具的残骸检查了片刻,是被人砸破的。他若有所思,拿着残骸走向下一盏红石灯的位置,看见它也被人损毁了。 柯林立刻回头走向地下室,路过客厅的时候,他才看见那些狼藉的墙纸和家具,又一次加快了脚步。而在那幽暗的回廊里,所有先祖的画像都已经被砸落在地上,柯林快步走下阶梯,狠狠地一推地下室的门,发现它被反锁了。 炉床只运转了一瞬即停止,精准得如同钟表机芯,但它向晶图输送的力量已足够破开门锁。柯林伸出手,锁具连同木板掉在地上,切面光滑得像是涂了油脂。 门在吱呀声中缓缓转开,露出了黑暗中得一切。 柯林目光复杂地看见,一张椅子被踢翻在桌旁,稿纸则散落了满地。一个悬空的人影在地下室中摇晃着,克雷吉没有等来伦茨的死讯,先一步将自己吊死在了这里。 柯林缓缓走过去,弯下腰捡起一页稿纸。抖了抖展开,看见上面已经被涂鸦般地画满了污点和线条。但依然能看见部分完整的字迹。 “灵觉神经构成的技术研究。” 第一百二十五章 盲眼的画师 思考和推理,本该是一件快乐的事。 如果只像孩子一样好奇苹果为何坠地,天空又为什么是蓝色,那即使最后得不到答案,他大概也会收获一些朴素而合乎天性的快乐。 但是,如果思考的对象变得更加抽象,结论越来越违反直觉,或者就连思维的工具也日渐变得琐碎复杂……那么思考带来的痛苦和扭曲,也就会相应地增加。 克雷吉·达洛佐是虚界生命学的专家。 但是他在自己的一生里,从没有亲眼见过任何虚界生物。 …… 柯林逐页阅读着他留下的随笔和材料,其中不少是还在十多年前写下的,一页页稿纸已经泛黄发脆,又被伯父自己损坏了大半。 自从患上眼疾被困居于黑暗中以后,克雷吉过去的所有研究都停滞了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一旦失去圣一神学院的支持,克雷吉就什么都做不到了。 毕竟他不是一个巫师,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除了巫师的内在之眼,即基于内心感应的“成像”技巧以外,世上至今还没有任何能直接观测到虚界生物的仪器。 那些灵体确实无比强大,却又必须依附巫师或者某人的意图才能够影响世界。没有人身相助,它们就成了些单薄的影子,似乎连搬动一颗沙子都做不到,从而,也无法被测量。 从这一点来看,学者们甚至无法证明那些灵体是否真实存在。因为在同样的证据下,它们也可能只是巫师心中的妄想。 作为一个普通人,克雷吉只能迂回着,用巫师提供的二手材料进行推理,或者在几十种灵素测量装置的数值波动中,使用更复杂的数学方法去寻找虚界生物的蛛丝马迹。但他永远看不到自己花费一生去描述的那些对象,即使在实验室里朝夕相处,却又依然陌生无比。 所以,克雷吉·达洛佐正像是一位盲眼的画师,一位聋耳的音乐家,一个永远尝不出味道的厨子。哪怕他花费数十数百倍努力获得了精湛的技艺,也注定会长久活在深深的惶恐之中。因为,克雷吉永远无法通过直觉把握事实,他根本无法判断自己究竟是对了?还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就像一个丧失味觉的厨子开始用仪器测量食物的成分?去研究它是否合乎人们的口味一样。这种迂回看似周密,却处处都是隐患。说不定自己所建造的这座大厦?在更基本的前提上就已经误入歧途。而这个前提对一些巫师来说?却可能是像空气一样无比重要,又无需提及的“常识”。 所以克雷吉开始渴望。 毕竟?他多么想亲眼看看那些无形无影的伙伴。 为了做到这一点,他必须揭开第一重帷幕?以突破人类物质感官的限制。 但无论“成像”和“灯火之路”都不符合他的需要?克雷吉必须开创第三条道路,而那就是他虚界生命学成就中最美也最残酷的结晶,灵觉神经。 柯林转头望向伯父悬吊的尸体,他第一次对克雷吉开始使用成像。 一条隐约明亮的线路连接着死者的眼睛?另一头则通向了虚空中的某处。 这就是他眼疾的来源。 放下手中的材料?柯林走到克雷吉的身侧,让自己的意识频率上升,以确定那条灵觉神经在不同频率下的全貌。无广告72文学网am~w~w.7~2~w~~o~m 然后,他以栉火和圣所的誓言为中介,唤下了一头子月天的小魔鬼。 这头魔鬼看起来只有半截身子?在《恶魔阶层》中被称为劣魔,没什么力量?却有一双灵巧的双手。 它不知量力地想要反抗,结果身上燃起了翠绿的痛苦火焰。两次之后?它顺从地接受了现实。 柯林控制着它伸出双手,接近了那条灵觉神经。 …… 在灵觉神经的构成技术中?使用了达洛佐家族积累的理论。 克雷吉当正是为了回避与家族的交流?才一门心思地投入到了虚界的研究中。 伦茨继承了家族的使命?克雷吉却无法接受那些用人体和生殖过程进行的肮脏实验,也不相信现代神秘学发源于夜民的愚蠢阴谋论。所以在这个一心渴望引入夜民血脉的家族中,克雷吉属于绝对的异类。 哪怕达洛佐的人丁一直在减少,内部却仍然强调尊卑。伦茨一直站在灯光下,克雷吉则只能躲在阴暗中,或者孤独地在学院的实验室里,与微暗的红石光晕为伴。 无论他在外面达到了怎样的成就,对那些入狂的长辈们都不值一提。 进一步以栉火为中继,柯林精准地控制着劣魔的频率范围,使之与物质界的交集消失。 劣魔的双手毫无阻碍地透入伯父的身躯,却没有对遗体造成任何损害。 根据写在研究记录空隙处的三两句随笔,不难推测出克雷吉的心路变化。 当克雷吉与柯林相认的时候,他决心要让家族的诅咒在这一代完结。 但不久后克雷吉就明白,达洛佐数百年孕育的罪孽之花已经结出硕果,而且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眼前。天才一秒钟就记住:().72文学 通过巫术天赋的检测,克雷吉确定侄子是夜民和辛西里人的混血。同时拥有夜民的本质,辛西里人的样貌。 也许听起来没什么,但既然有了第一个,自然就会有第二个……并且直到无数个。 从柯林出生开始算起,时间经过了整整二十二年,已经足够暗河培养出数不清的混血儿,并且将它们输送到同盟境内。 这些混血儿不再像自己的祖辈那样,长着一副可以轻易分辨的面容,所以,暗河组织最大的弱点也就消失了。 就像刻意要成为家族的反面,克雷吉格外仇恨夜民,甚至相信它们仍在黑暗中谋划,誓要毁灭安赫同盟和它所象征的现代文明,以雪新历初那场大肃清的旧恨。 但即使这样,克雷吉也依然对柯林抱有一线期望。 毕竟柯林刚刚被收养的时候,还只是一个孩子。 直到后来他意识到,柯林几乎就是另一个伦茨。 七三一年十一月之后,感到无力的克雷吉求助埃德蒙德大公,试图借用对方的力量除掉自己的侄子。 但在柯林与大公达成合作之后,克雷吉陷入了绝望。 因为伦茨的实验,他对光感到恐惧。 而柯林通过私酒获得了血腥的财富,并且用这笔钱在祖宅里装满了红石灯,所以在那之后,克雷吉也开始对红石的光辉感到恐惧。 他失去了最后的栖身之所,除了自杀,已经别无他选。 劣魔终于取下了那截灵觉神经,因为频率界限之间的隔绝,这种摘取比任何手术都更为精准,就像把毫不相干的东西拿走一样。 看着劣魔手中不起眼的人造组织,柯林发了一会愣。 克雷吉大概没有将灵觉神经的存在告诉过任何人,也许向谁透露过方向,但没说他已经做出了成品,毕竟,他无法解释技术的来源。 所以也没有哪个巫师有机会告诉克雷吉,当他为自己驳接灵体的神经时,出现了一些细小的误差,形成了一些头尾相接的回路。 这些灵体的神经并没有通向外界,而是插入了他自己的心内海。并且随着时间流逝,一点点造成了紊乱。 但这种看似可笑得失误,却又是一种必然。毕竟,他只是一位盲眼的画师而已。 离自己痴迷的一切,克雷吉差了零点四毫米。 第一百二十六章 土著眼中的世界 在这场潮汐结束之后,施塔德的频率背景音又扬升了几个百分点。 现实沉入虚界,是一个不可逆的进程,但表面上却仍然悄无声息,平静无事。就连下水道里的那些虫人也依旧是安安分分的。艾蕾娜预想中的发狂和暴乱并没有出现,甚至,不排除是错觉,她总感觉它们的数量,反而无端地减少了许多。 也可能是猎团预防性的清剿,导致这些虫人简陋的社会里爆发了另一种危机,比如突发的饥荒之类的。艾蕾娜无所谓地想着,尽管不知道它们吃的究竟是什么。 既然没有出现进一步的灾害,她也就没太继续关注这件事。 时隔三十六小时,太阳再次升起。猎团成员们陆续解散离场,艾蕾娜却仍然在约定的地点等候。她到车站一家没开门的药店橱窗前坐下,路上只有三两个行人,但艾蕾娜仔细打量着每一个看。因为她怕乔装逃亡的季丽安急需帮助,却又找不到自己。 但时间过去五小时,背后的药店已经开张,艾蕾娜依然在等,但这时她也渐渐地意识到了什么。 艾蕾娜不知道柯林进行仪式的地点,所以起身赶去了季丽安的住处。结果,发现这里已是人去楼空。可以看出来季丽安并非遭遇了意外,因为一切被她自己收拾得整齐干净。只有在那张独脚锌皮圆桌上,放着一封留给自己的简短书信。 “致艾蕾娜·马利诺:” 季丽安以她流畅有力的字体写道: “很遗憾没能道别。因为一些缘故,我已去往圣王座下的白都……” 怎么就忽然去了那么远的地方,白都?信中没有写原因,但季丽安说自己的病已经有了希望,因此不必太担心挂念。艾蕾娜将信纸叠好,手指弄了几次才把它塞回信封。 她不知所措地站在房间里,不知道接着该去做什么了。 ………… 金鸢花街区,十几个施塔德警探已经将一栋花园洋房包围,并且踹开了正门。他们接到线报,称这里就是通缉犯卢卡·切斯塔洛的藏身之所。但他们注定将没有收获。此时卢卡正开着车,从五十米处另一栋房屋的车库中离开。因为,这两栋洋房都是他的资产。 定制的轿车从警探们的不远处驶过,汇入了北十五街上名贵的车流。一定有不少第九局的巫师潜伏在暗处?但他们对只是普通人的卢卡毫无觉察。卢卡单手扶着方向盘?漫不经心地思索一会应该换什么车,以及住在什么地方。警探们明显已开始疲劳?所以他对施塔德红石组织的遥控?很快就可以开始。 ………… 距离柯林将面具交给里卡多,已经过去了五天。 地下的动荡不会因他的缺席而停止?长夜对帮派分子来说,也是绝佳的行动时机。因为柯林和卢卡同时消失?原本对峙的两大联盟立刻陷入分裂?五大家族中有三家失去了族长,很快分解为一个个更小的团体,甚至相互开战。所以对于施塔德机构向南的侵袭,他们根本无力抵抗。 但即使在十几场火并中取得胜利?里卡多也没有将太多机构成员派进南施塔德?因为他不确定自己能否压制住下属,不使波尔兄弟会的悲剧重演。所以,里卡多顺势履行了柯林对朱莉欧几个月前的承诺,将施塔德百分之二十的地盘,也就是五只手原先管控的区域?兑现给朱莉欧。 但事实上即使没有这场交易,朱莉欧手中历经百战的卡佩罗家族?也已经是辛西里社区中现存最强的力量。目前的整个南施塔德仍处于一盘散沙的状态,但这片区域未来会走向何处?却已经不言自明: 那个年轻又矮小,一度被视为废物的朱莉欧·卡佩罗?将会成为这里新的“大老板”。 卡佩罗家族的宅邸?壁炉中的燃木让书房有些发热。朱莉欧不习惯皮椅?所以直接坐到了那张古董办公桌上。她晃动着裙下光滑的小腿,只用一只手拎着树脂话筒,一次又次拨出号码,向那些刚刚依附过来的头目们交代着什么。 “不不不,我反而打算给你点好处。”她换了一个坐姿,口中却沉稳地说: “告诉他我是谁,这样你就不用跟他分成了。” 五只手内的权力结构,正在这个书房里不断重组着,或者不应该再称作五只手,过去五强割据的时代已经结束。 希尔佩特静静地站在窗前,却又知道这位年轻族长的脚步不会止步于此。 毕竟朱莉欧,可能将是初代以来最完美的灯女。 但是……她低了低头,伸出右手调整了一下蒙在眼前的黑纱。 自从在虚界由柯林完成了“精神导引”,进而为希尔佩特重建现实之后,她一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这种异样感引起了若有若无的不安,所以希尔佩特干脆找来一方黑纱,蒙住了自己的双眼。 用这双眼睛看到的世界,好像有哪不一样了。 具体不同在哪里,希尔佩特却指不出来。 ………… 当日中午,南希办妥了所有事情,就开车来接柯林离开。 柯林打开房门,面容有些憔悴。期间他没有离开过房屋,因为无法确定外面有没有谁在监视自己。 他拉开车门,没有看到季丽安的身影: “之前的那个女人呢?” “已经由人送出施塔德了。”南希不在意地说:“昨天的事情。” 柯林微怔,原本他还想着,至少向季丽安报一声平安。 一旦两人之间相隔更远,那么事情就麻烦了。因为无论自己发出任何信息,都有可能被暗河截取,进而暴露自己其实没有被替换的事实。 “你担心她?”似乎注意到柯林的异样,南希问道。 “只是担心消息会泄露出去。” “放心吧。”南希说: “那个仪式没有在记叙机关的范围内,我已经收拾掉了明显的痕迹。” 或者就算它被记叙机关笼罩,南希作为猎团高层,也有能力擦除记录。 老式汽车缓缓加速,驶入街道。在离开施塔德前,柯林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达洛佐的古老宅邸,发现它似乎和七年前没有变化,阴森如故地伫立着。 然后他疲倦地闭上了眼睛,想要入睡。可是刚才所见的影像却再次涌到了眼前。 柯林不想让克雷吉的成果就此埋没。 也知道这一造物的意义何其重大。 所以在南希到来的一小时前,他将那条灵觉神经,驳接到了自己身上。 柯林不同于克雷吉,他拥有成像能力,以及对灵体的感应,所以可以迅速解决任何异常情况,从而避免自己涉险。 在一开始接入外部神经之后,他确实没感觉到什么异样。 虽然被命名为“神经”,但这并非生物层面的造物,而是灵魂的延申。 克雷吉完成了驳接的第一阶段,柯林则准备完成第二阶段。 他再次唤出栉火。 小小的地下室容不下魔鬼的身体,它的躯干只能从门口探出,顺着阶梯伸展了出去。 灵觉神经构成,揭穿的或许不止是第一重帷幕,还有其上的第二重,即“永远神秘的他者之心”。 栉火顺从地低伏着身躯,柯林则探出柔软的灵觉神经,刺入了魔鬼背后的脊髓。当然,那只是象征意义上的“脊髓”。 它内心中的悲鸣也随之传入柯林的脑海里,但立刻就被屏蔽,最后只剩下无害的感官信息。 即使栉火来自于虚界,但柯林却更不像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 这也是柯林来到这个世界二十二年后,第一次直接看到土著眼中的世界。 他犹豫了一会后,缓缓地睁开栉火的“眼睛”,去查看它眼中的物质界。 所以,柯林看到了此生无法遗忘的景象。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这个世界的一切事物,为什么会看起来与前世那么相似。 并非它们原来就是这样。 而是为它们成像得自己,来自前世的那个地球而已。 卷尾感言 好了,这个庞大的序章,新手教程,新人引导任务,到这里终于完成了。 比起第一卷来说,在编故事上算还是有了一点进步?但讲故事的能力依然捉急。卷尾高潮的十几章在脑子里构思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可太厉害了,但真正写出来还是很拥挤仓促。 四五条线同时结束于一个事件,想想挺美的,不过实际操作还是被我玩残了。最后似乎也缺少爆发,如果柯林解开封印之后来一段失控暴走秒了缄默之城,应该会爽很多。但因为前前后后很多顾虑(其实主要是没想好薄德艾维斯的能力),所以就没能实现,比较遗憾。72文学网首发.(72wx) 相比第一卷高潮把一件事延长到十几章的方式,现在这样把四五件事挤在十几章里似乎也没高明到哪里去。所以我还是很困惑怎么弄出厚实的大高潮,可能是欠缺了一点爽感吧……虽然高潮不对说明平时铺垫很多地方就不对,还是希望各位如果有什么印象很深的高潮可以告诉我,我去学习一下。 下一卷计划是加快更新速度的,之前鸽的一段时间并没有摸鱼(虽然也没咋构思),而是去扒拉研究诡秘之主去了。当然不是研究他“说什么”,而是研究他“怎么说”。整体还是有不少收获的,比如,怎么良性地水字数……但是因为这一卷已经定型,得到下一卷才能开始实践。大体上,我明白了怎么在不破坏主线严肃感的情况下穿插爽点和轻松情节。确实很多读者反馈说本书看得太累,实际上我自己写着更累,所以在保留现有内核的前提下,下一卷柯林会变得更“轻盈”一些,在先前的独省中他也已经重现捏了一个自己,做好了铺垫,哈哈。天才一秒钟就记住:().72文学 当初的目标是到100万时能有1000均订,现在算是有条不紊地实现着。本书上架只有可怜巴巴六十几个首订,到现在已经翻了十几倍。期间又没吃什么像样的推荐,说明我的增长大部分来自书友们的相互推广。这本书基本全靠你们了,如果觉得好看的话,希望能多去其他社区安利一下,还有赤戟啊之类的下面帮忙刷点好评哈…… 对了,虽然本书设定算是特色,但到后面剧情人物什么的也基本补上来了嘛。设定方面我准备弄点图解,基本能一目了然。所以,也别太只强调设定党,我的理念还是故事大于设定的。大部分读者应该也是主要看故事。 最后,我一定会解决更新问题的! 第一百二十七章 王冠的争夺 魔鬼眼中的那个地下室…… 在驶向达纳罗的列车里,柯林靠坐在绿皮座位上。他努力维持表面的平静,以免坐在自己身侧的南希察觉到什么。但柯林一边望着窗外不断退去的远山,一边却不受控制地回想着栉火眼中的现实。 那个地下室里的所有物体,只有大轮廓和位置仍与原来相似。 也许应该为此庆幸,因为至少在空间逻辑上,自己与这个世界的土著是接近的…… 当时的灵觉神经的连接只维持了一秒,就被柯林强行中断。但是这短短的一瞥,仍在他的心智里掀起了可怕的动荡。 柯林曾有过类似的经历。 几个月前他第一次漫步于虚界时,曾冒险地中止成像,妄图直视虚界。结果是直接丧失意识,昏迷到次日中午。如果不是保护性地失忆,也许他的精神已经崩溃。 而这次则是由栉火充当他的眼睛,信息量虽然损失了大部分,至少可以被自己的意识所认知和处理。从而,他的视角也就扩张了一倍。 目前来看,物质世界会呈现何种样貌,同样取决于观察者站在何种角度。 对此柯林并非没有猜测。但当这种结果直接摆在眼前,却仍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这证明了“物质世界”也和虚界频谱一样,存在着不同视角的复数现实。 自己看到的景象,和土著看到的景象,可能都不是完整真相,而是同一事实在不同角度的侧影。 是的,早就该意识到了。 物质界作为“不可言叙者”不断分裂和劣化的最后一环,不可能反倒比位于它上方的虚界更为统一。 所以在栉火的视角里,柯林看到是同一个地下室的另一重事实。 在那里,“伯父克雷吉”并非一个独立的个体,而是“四个”。 四个分裂的,互不关联的什么“东西”。 这与希尔佩特在乌尔柱地狱进行“频率漂移”时所见的情景类似,又一次说明物质界和虚界在分裂上存在共性。 但除了这些数字上的区别,柯林不知道还可以怎么描述那些事物。 毕竟这些景象从未在人类视角中出现过。 前世任何一种语言,都未曾涉及那些存在。 欧洲殖民者踏上新大陆后,看到了许多尚未命名的东西,结果他们只能用手指指点点地说“这个”“那个”。 这些人不过是从欧洲进入了另一个大陆,语言就已经出现不便。而柯林所处的这里,则可能已经是另一个宇宙。所以他无法向尚未穿越的人形容这些景象。即使笨拙地使用比喻,也必将损失大部分信息。 现在柯林才体会到,为什么克雷吉只能用“漩涡”,“像针刺”,甚至“带着腥味的噪音”这种看似毫不相干的词汇来描述。 这是柯林第一次离开习以为常的地球人类视角。 而除了克雷吉之外,他也可能这个世界上第一个,看见物质界两重现实的人。 这时柯林忽然回过神来,因为他想到了些什么,微微地抬起头。 这里是普通车厢,乘客里有失地的农妇,也有不讲究身份的富商,甚至,身为巫师的自己和南希。 随着列车驶进达纳罗城区,嘈杂的人群也越发吵闹,有些孩子在指着窗外十几层的混凝土高楼喊叫着。柯林的视线扫过那些不同年龄,不同出身的乘客,以及推着餐车路过的侍者。这些人来自完全无关的地方,因为各自的理由走进同一趟列车。他们似乎暂时成为了同类,拥有了共通的语言,但是列车一旦进站,每个人又将返回自己的生活中去,从此再无瓜葛。 因为,他们终究属于完全不同的生活。 乘客们看似能毫无障碍地交谈,但大部分人也许只是在不同的视野和成像结果中,自说自话自言自语罢了。 所以哪怕彼此相邻而坐,哪怕身处于同一时空,但他们眼中所看到的现实,却也可能截然相反。 乘客和列车的关系,正如来自不同坐标的灵魂和物质界的关系。 所以物质界现实的分裂,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哪怕没有灵觉神经,也应该能轻易察觉。 ………… “在想什么?”身侧的南希忽然问道。 她仍然穿着一身男式猎装。头上则戴了一顶鸭舌帽,并且压低了帽檐,用于遮去黑色的头发和瞳孔。 南希的注意力一直没有离开,所以柯林稍有动作,她就留意到了。 “没什么,在想回归之前的事。” 柯林不在意地说,随口将话题错开。 “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南希又问了一次。 “嗯。”他说: “也许还需要一些暗示。” 柯林仍在冒充着薄德艾维斯,他倒不太担心自己会暴露,毕竟没有谁会觉得凡人可以与神明的对峙中幸存。而南希似乎也对祂知之甚少。 当然更关键的,苍白女神的在场本来也是事实。 南希站起来,示意他不要在固定地点聊太久。柯林也离开座位跟上她的脚步,两人向着车厢的衔接处走去。 “在达纳罗首府大概能找到更多信息,但未必有价值。”南希低声说:“毕竟历史早已面目全非。” 尤其是这种失活已久的神祗。 “我记得你说过,暗河也在为其他‘隐没的神明’提供身体?”柯林问: “那么,还有没有人出现过和我一样的情况?” 南希打开车厢后门,然后走了出去。小小的露台上风有些大。她想了想回过头说: “虽然降临的方法都不太一样,确实有几位神祗在回归之后,就变得如同白纸。” 她的言语中带着尊敬,但也没有让自己显得太卑微: “您会表现出明显的性格,也许是融合了柯林记忆的结果。” 这点与柯林的感受相似。尽管与苍白女神的交流只有短短数秒,但他总觉得对方似乎有些……懵懂。 “说不定就是这具身体的问题呢?”柯林站到薄德艾维斯的角度,试探着问: “如果我抛弃掉这具男性躯体,换一个更合适的,也许就能恢复一些权能了。” “还没有先例,所以我不建议这样做。”南希摇头说: “毕竟只有柯林能从茫茫虚界中感应到您,就说明他很可能就是您唯一的锚点。一旦失去他,也许就再也回不来了。” “神祗的宿主一般被称为代理者,或者‘神器’,是你们越过频率界限干涉现实的人体媒介。但寻找合适的代理者向来是困难的,即便对当下最显赫的几座王冠来说也是如此。”南希井然有序地回答道: “所以不到不得已,就不要抛弃代理者。” “这样……我明白了。”柯林说: “那么就暂时维持现状吧。” 其实这个答案又令他安心不少。 因为如果薄德艾维斯无法吞噬他的意识,又无法抛弃他的身躯,则意味着他们之间还存在着某种共同利益。至少,对方不会做出自杀行为。 随即柯林又有些悚然。 因为他发现有些难以确定,问出“是否可以抛弃身体”这个问题的,到底是他自己,还是薄德艾维斯。 火车的时速不过二三十公里,加上沿途站点的停靠,从施塔德驶向达纳罗需要花费近十六个小时。 类似刚才的这种对话,在这场旅途中已经进行了数次。 无论是为了摆脱异教神祗的寄生,还是暗河的控制,柯林都必须先尽可能刺探信息。 而其中值得注意的有两件事。 南希与其身后的“暗河”组织,都将薄德艾维斯称为“隐没的王冠”。 据南希所说,“王冠”是指一类特殊神祗。一般文明的频率象限中,都会存在三位数以上的神明,但其中拥有“王冠”的,则大多不会超过十位。 祂未必是神王,但往往是那个文明圈最初得以触碰的几个侧影,而一旦顺利为王冠绘下形象,周围的虚界范围就会豁然开朗,因为祂们就像瞭望台一样统摄着整个象限,同时也是最接近原型界的高点。 “所以‘王冠’是一个频率象限的入口。” “但祂同时也是上升到原型界的出口。” “每座王冠都统摄着一片庞大的频率,或者说视角。同时祂自身也是某个‘原像’特征最强烈的侧影。” “所以只需要将王冠统合在同一意识之下,就可以复原出某一系‘原像’的全貌,而这就是真正进入原型界的方法。” 同样是突破视角限制,揭开第二重帷幕。但相比之下,灵觉神经的规模显得实在太小了。 在漫漫四百年的扩张之后,安赫同盟已经征服诸大陆的十七个文明圈,并且夺走了他们的二百二十九座王冠,进而,还原出了数个“原像”。 暗河猜测,同盟掌握的完整原像可能在十五到二十个之间。但无论具体多少,同盟已经突破虚界之上是不争的事实。 那座被架设在原型界,并时刻监视法术镜像共鸣的“虚构神殿”,就是最直接的证据。 火车徐徐进站,月台的铃声响起。柯林和南希混杂在人流中,拥挤着走出了火车车门。 一些乡下人在为中央车站的规模大惊小怪,但他们显得尤其格格不入。因为其他行人大多脚步很快,而且低着头,彼此不太说话。 这里就是达纳罗,在二十年那场预言教难中死伤最惨重的城市。她曾一度被人心惶惶的白色恐怖所笼罩。即使到了今天,秘密警探仍然遍布街头。 这是一个与港口城市施塔德完全相反的,几乎不存在地下世界的地方。 除了王冠外,南希在列车上还隐晦地提到了另一件事,那就是他们来到公国首府的目的。 “缄默之城”亲手让达纳罗圣歌陷入沉寂,是埃德蒙德大公最有力的支撑。但是在几天前,这个大人物却被无声无息地杀死了。 大公迟早会发现这件事与寒鸦猎团有关,从而无论懦弱的圣省自身意愿如何,他们都必须做出回答。 南希以一己之力掀起的这场动荡,似乎已可以预见。 第一百二十八章 合法身份 达纳罗处于公国中部,蛛网般的六大铁路线交会于这座城市的中央车站,它就是这个国家的枢纽。离开月台后,柯林就开始默默数着从天桥下方通过的铁道数量,发现仅这一个方向上,就有二十几条股道排布,它们并列向远处延申,然后一齐收束于火车进站口,规整得就像管风琴的音管,而那此起彼伏的汽笛声,正如调度者在进行一场大型的演奏。 他和南希都没有带什么行李,所以在其他乘客还在冷风中搬弄大包小包的时候,两人已经穿过人群离开了车站。冬季太阳无力地悬挂,偏寒的天气让人不自觉地紧张。从月台到出站口需要在室外走十几分钟,路人多数身穿大衣,女人还带着宽边高顶的绒帽。 柯林一直跟着南希的脚步,原本以为她有明确的目的。但没想到在走出这座大型车站后,她却对着眼前的广场发起了怔。 等了一会也没有下文后,柯林试着问说: “没人来接我们吗?” “嗯。” “……那我们去哪落脚?” “还不知道。” 南希回答得很轻松,就像是很习惯这种漂泊而动荡不定的生活。她不在意地说: “我没带钱过来。” 真巧,我也没有。柯林心想。听说猎团组织的管理大都极其严厉,他们甚至不会给成员发放现金,而是用另一种货币在内部流通。如果南希离开施塔德是个人的私自行动,那么她将寸步难行。 但南希似乎没有为此忧心什么,在人流密集的广场前无所事事地呆了一会后,又回到了那栋正面看起来像一座大型碉堡的车站大厅。 柯林也跟着她走了进去。 虽然她说没人会来接应,柯林仍感觉南希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中央车站恢弘的门厅甚至让柯林有种回到了前世的感觉。可能是在几个世纪间经历了数次扩建,所以几种不同的建筑风格被融合在一起。既有近代仿古典主义的大理石圆柱,也有不久前才新搭起的钢架拱顶和玻璃天棚。这里作为达纳罗的门户,铁道公司和市政厅都在不计成本地炫耀着财力。 然后,眼尖的柯林看到了几个带着挎包兜售私酒的小贩。这座城市当然也是施塔德机构的势力范围,而且因为治安良好不需要动刀动枪,它甚至是利润率最高的地盘。天才一秒钟就记住:().72文学 但说起施塔德机构……也不知道里卡多现在怎么样了。 就在柯林开始走神的时候,一旁的南希像是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什么。 因为环境嘈杂,所以柯林没听清她口中的内容。但接着南希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向大厅北侧一排排的储物柜。柯林立刻留意了一眼门厅的大钟,十三点二十三分,不像是提前和人约好的时间。 南希从自己的包里取出一把钥匙,然后打开了一格公共储物柜。里面放着一捆用牛皮纸和绳子包裹的东西,细绳上还别着一张卡片。 从南希背后的位置看去,感觉像写着一些地址。 当她细看卡片上的文字时?柯林转头望了望四周?因为放下这些东西的人可能才刚刚离开,但也说不定?东西已经在这放了很多天。可还没等他找到任何可疑的身影?南希已经收起了卡片,说: “没问题了?走吧。” 周围依旧人流如织,应该在不远处就有秘密警探?但不会有谁留意到这里发生了什么。 他们上了一辆出租车?南希向司机报了地名后拉上了遮帘,开始着手拆开那个牛皮纸包。柯林就坐在一旁,看着她从里面取出了一捆现金和一叠包有封皮的文件,其他散碎的看不出用途的小东西?以及?数把房门钥匙。 车子在一排公寓楼前停下,南希在前面走进楼梯,在第四层打开了一道房门。公寓一室一厅,装潢充满了平衡感。这里整洁而且生活用品齐全,就像不久前还有人在生活一样。 南希将那包文件放在桌面上?然后将钥匙递给柯林: “这里就是您的住所。”她说: “还有桌子上的东西,抽空要看一下。” “是什么?” “一个合法身份。” 柯林拿起那叠档案看了看?名字一栏写着阿莫·加图索,但一旁却赫然印着自己的照片。 “档案的主人在五年前被同盟招募?一直隶属于在南方圣教国活动的一个特殊部门。虽然父母是拿勒商人,但阿莫从小在蒙昧的南大陆长大。所以如果他表现出某些无知?也是合情合理的。” “但因为爱西尼帝国在今年十月的推进?圣教国已经脱离了同盟的势力范围。所以该部门也就在匆忙中解散?许多重要文件只能就地销毁。加上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有一定密级,所以很多事情现在已经无从查证。” 南希半坐着靠在餐桌上,说: “正好,他的实力也和柯林一致,差不多在赤二星和雌月之间。部门解散后他在圣教国蹉跎了一个月,但成功争取到引荐,准备进入第九分局,毕竟这边一直缺人手。所以阿莫·加图索本该在今年的十二月三十九日入职。显然他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而且还这么年轻,应该会很有前途吧。”无广告72文学网am~w~w.7~2~w~~o~m “可惜南大陆终究离这里太远。” 她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所以阿莫在半路就不小心死了。” 刚好,不小心,可惜。 要真是这样,阿莫的伪造材料就不会这么完整地出现在这里了。 但如果这个部门连存在本身都是秘密,柯林心想,那么暗河对同盟的渗透,显然还在自己的猜测之上。 “合法的身份是必须的。”南希进一步解释说: “在达纳罗首府,一个偷偷躲起来的巫师才最吸引视线。” “可这样没问题吗?”柯林问: “不会有人看出我是……?” 薄德艾维斯。 “不必担心什么。”南希露出一抹微笑说: “对身处安赫和拿勒象限的人来说,您就是他们的盲点。” 所以才被能称为“隐没的王冠”。 “柯林确实在施塔德留下了太多痕迹,但实际见过他的人并不多。加上伦茨设下的保护,所以大部分痕迹无法被镜像到您的身上。” 柯林默然,自己能隐藏身份,始终离不开伦茨当年的努力。 “当然您也不必刻意去模仿阿莫的举动。毕竟档案也可能是错得。而且没人会太在意这些容易被伪造的纸面材料。” 南希一边说,一边将一只小小的暗色小瓶放在了桌子上。 瓶子里似乎是一些煤油状的液体,但仍能看到里面浸泡着一小块宝石,以及隐约可见的机械结构。 “因为红石会蒸发,所以这个装置需要小心保存。”南希说: “它可以仿冒阿莫的灵素指纹。” 第一章 夜民血统 又交代了些琐事之后,南希居然就离开了。 她走得像个没事人一样,甚至没做过“别外出”之类的警告。 南希在施塔德的那几天也是如此。所以,一个重要的问题再次浮上了柯林的心头。 “暗河到底是怎么控制薄德艾维斯的。” 透过窗帘缝隙看着南希远去的身影,柯林轻声自语道。 这直接关系到他该如何逃脱。 柯林没有马上放下戒备,而是仔细检查了这层公寓的每个角落,发现没有任何仪式被安置在这里。接着他将意识接入周围的以太,感应着灵素的转化和湮灭。因为心之壳已经打开,所以他的感知能力变得更为敏锐,但即便如此,柯林依然没有收获。 有地方不对劲。 为了夺回这座王冠,南希付出了将近十年的时间。 而从中央车站到这栋公寓的经历,可以看出暗河对达纳罗有一定的经营,如果不是有把握控制薄德艾维斯,那至少也应该让一两个人盯住自己。 究竟是什么让他们确信,苍白的女神一旦脱困,就必定会站在暗河的阵营? 第一种可能,因为祂作为双子的阴性面被污名和舍弃,所以天然会向对称的另一端心怀仇恨。而后者正是同盟本土现下最显赫的神祗“伊”,太阳上的君王,所以祂天生就是同盟的敌人? 不,柯林排除了这个猜测。先不说自己从她身上感受到的懵懂,暗河对这位神祗同样知之甚少。她的态度仍然不确定,这种理由不足以确保控制。 另一种可能。 暗河的利益,大致可以等同于夜民的利益。 柯林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 而我是拿勒与夜民的混血。 代理人具有稀缺性,薄德艾维斯不能更换身体。 所以,祂注定要带着夜民的血脉在地上行走。 但那毕竟只是一半血脉而已……柯林若有所思,转身回到卧室,寻找着衣架刷子之类随手可得的简单物品,在床单上组装一个最基本的调频仪式。 据南希所说,夜民的许多特性区别于人类。 比如他们曾被称为寄生民族,因为夜民的意识没有固定的现实锚点,不会在任何一个文明象限中永远落根,而是会随着周围的背景音不断变化。 一群无根的飘萍。 但这反而使得他们不必担心自己的锚点被污染。因为即使进入最危险的异常频率,只要将身体送回正常人群的背景音,就会被共振回安全的平均值。 从南希那里听说这件事后,柯林还没有很仔细地考虑过这个问题。 因为只是混血,他没想过自己会继承夜民的完整特性。 柯林用细盐在床单上撒了一个圈,划分出用于仪式的空间。又在衣架上补充了少许细节,一个最基本的屏蔽仪式就完成了。 他唤出栉火,将其接入仪式作为燃料。 用十分钟做完这一切后,柯林抱腿坐到小小的盐圈中间,在这半个立方的空间里,达纳罗的频率背景音已经被隔绝。 然后,他命令栉火捕食自己。 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柯林切断了物质感官。地狱巨塔立刻映入内在之眼,他确认自己已身处于乌尔柱地狱之中。 柯林小心控制栉火,命令它停止捕食,但异常频率的叠加并未消失。然后他吸了一口气,抬起手试着使用“归零”。 “咔。” 清脆的响指在地狱巨塔的楼层间回荡。 果然,柯林心想。接着他又做了一次。 “哒。”“咔。” 无论他使用了多少次归零,结果都是一样的。 因为现在的自己,无法退出乌尔柱地狱。 尽管是混血,他也拥有夜民的完整特性。这具身体,就是他与现实唯一的锚点。所以一旦身体离开了频率背景音,意识就会在虚界中迷失。 柯林的意图微微一动,从那个小型屏蔽仪式中撤走了栉火的燃料。仪式自然中止,达纳罗的背景音再次覆盖他的身躯。 “归零。” 乌尔柱象限的幻象消失,柯林重新回到了卧室之中。 他稍微怔了一下,忽然有些后怕。 因为这是一个始终没有被察觉的弱点。 而这意味着,他本质上是一个夜民。 忽然更新了自我认知。 但这样也就出现了另一个问题,柯林皱起眉头。 自己的血脉力量。 他一直很在意那股无限同化增殖的灵素。 按照之前的分析和理解,血脉力量其实来自于锚点所处的象限,也就是某种身份认同。所以他曾想过,那股力量很可能来自于前世的地球。 但现在他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固定锚点。或者说,当时的锚点就只是普通的施塔德背景音而已。 所以,那些特殊灵素到底是从哪里涌出的?柯林思索了一会,却没什么头绪。 因为信息致命地不足。 这个问题,也许要让一个安赫人和夜民分别使用激发物再对比结果,才能得到解答了。 ………… ………… 尽管仍有迷雾,现在柯林渐渐开始理解自己的处境。确定住处没有不干净的东西以后,他稍微松懈了下来,蒙头在卧室的床上倒下。 老实说,这里的环境比起以前的小阁楼要稍好一些。柯林无心地想道。回忆今天的一切,他总感觉南希话里有话,在这种不知底细的人面前伪装成另一个身份,不时会有种自己是个小丑的错觉。 一会后,他把手探进大衣,又取出了阿莫·加图索的入境证明。 虽然代价是受制于暗河,这也是柯林第一次取得可以见光的巫师身份。它是自己在巫术道路上更进一步的前提,那些过去只能靠偷窃接触的神秘学识,如今终于要敞开大门。 他因此稍微振奋了一些,但那一千磅红石的阴影立刻浮现。这份雀跃是自己的吗?柯林又开始梳理自己行为的动机,确保自己仍属于自己。 因为生存和履约的准则,他自然就想到了季丽安。算起时间,现在她应该已经进入同盟腹地。如果有机会,还应该尽快将自己的消息告诉她。 柯林躺在床上思索着下一步计划,一边完成了自我动机检查。眼皮越来越沉,但在即将入睡的时候,他忽然又有了新的想法。 如果想要捕捉薄德艾维斯的踪迹,也许还有一件事可以做。 所以柯林起身,重新找出刚才使用过的食盐。一袋也许不够,他又从储物柜里拿出了三袋。 接着柯林就用这些食盐,为屋子里的东西全标记了位置。 第二章 坐标记录 这还是自夺回意识以来,柯林第一次正常休息。 在火车上渡过了十几个小时中,他一刻也没有过合眼。除了南希就在身边外,也是因为对薄德艾维斯的担心。 当初是趁着她“睡着”的机会,自己才夺回了意识。那说不准一合上眼,就又会被她占据主导了。 结果这一觉他睡得意外的沉,因为灵素溢出带来的不适终于消失,长久积累的疲惫也就一起来讨债了。柯林感觉自己才刚一闭上眼睛,时间就到了第二天的正午。 冬季难得的煦阳,就像碎金一样洒落在枕边。他从被子里坐起来,感觉精力所未有地充沛。 所以心情也难得地清爽了一些。 柯林检查了用盐标记的所有物件,发现昨晚没东西被移动过。薄德艾维斯没有动他的身体,或者她来过,却只是像以前那样躺着发呆。 在对着镜子刷牙洗漱的时候,柯林开始试着沉入自己的意识。距离上次往河里丢“追踪装置”来提升意图强度,已经过去很久了。期间柯林一直没机会专门练习什么,但他的实力上升却并未停滞。 如今,意识内的生命丰饶可以被分割为五十万份,当它们聚合在一起的时候,就像具有了液体的质感。心之壳也已经破裂,来自炉床的光辉因此映入到了意识中,那里的开口已足以容纳更为强壮的灵素连接。 生命丰饶的星云中,还储存着季丽安留下的卡氏弧菌的培育方法,以及激发物提取工艺。这些两者加上他藏在衣物内侧的一小瓶血液样本,就是柯林从施塔德带走的全部财产。 走出盥洗室后,柯林取出了柜子里的水和食物,大概够人用两周左右。这里大概原本是暗河成员用来避风头的居所。 他在餐桌前坐下,往那些耐保存的干面饼上抹匀果酱后,把一张稿纸摊开在一旁,然后开始动手将生命丰饶所记录的工艺抄写下来。 在冬至之前,也就是灵素溢出发展最后阶段的时候,柯林血液中的卡氏弧菌也开始死亡。 随着失控晶图放射出破坏性的力量,它们的数量也在逐天下降。新的绝症反而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收获。在发现这点后,柯林意识地为自己保留了一份血液样本。 到了仓库之战时,那些微生物已经大为减少,甚至无法提供足够的激发物让他启动血脉。之后,薄德艾维斯为了降临,彻底完善了柯林体内的晶图。从那时起,卡氏弧菌也就从他的身上消失。 不久前柯林还以为,自己一辈子都要定期注射抑制剂了。 抄写完厚达三十几页的工艺要点后,他又回头理解了一遍,打算花一两天时间把它们真正刻入到记忆里?再销毁所有的稿纸。 原本有序排列生命丰饶被打散,清除了记录。它们的用途被空了出来,不久将可以重新开始追踪装置的练习。 接着?柯林又浏览了一次阿莫·加图索的档案。 大多是工作上的记录,关于个人生活则只字未提。也可能是文档不全?大多只是一些重复的日常内容。只能知道去年3月到今年6月,阿莫在日复一日地盯着三个目标?但是连目标都用已经用代号表述?看不出什么信息。 接着柯林留意到,这份档案中还设有“坐标”一栏?但后面的空格中却被黑色涂去?一旁则用打字机印着一行编码。 “n.3.”。 柯林皱起眉头?没理解这行字母和数字的意义。第一个想法他以为这是对坐标的一种书写格式,就类似于乔凡尼提供的坐标测量方法,是用风,火?水,土四组数字描述人类的坐标一样。 但显而易见地?阿莫的坐标应该是先正常写在空格里,又在后来被谁涂抹掉了。所以写在黑条旁的“n.3.”更可能不是他的坐标。而是一些和档案管理制度有关的东西。 比如,本该写在这里的信息,可以在别处的哪一份文件中被查到。 如果是这样的话。柯林回头重新看那组代号。更新最快的72文学网w~w~w.7~2~w~~o~m ina?可能是部门名称的简写。n.3是文件分类,178则是更具体的编号。n.3…… “3”很可能是密级,那n又会是什么呢。 柯林心里很快闪过了很多想法,n,指圣教国?或者它是第十四个字母,意味着这些记录坐标的文件有十四种以上的分类。 十四,阿莫的实力处于赤二星和雌月之间…… 柯林摇了摇头停止深思,这一切只是模糊的猜测,走得太远也没有意义。 比起这行编码来说,“坐标”这一栏本身就交代了更关键的信息。 阿莫所处的秘密部门,成员是需要填报自己的坐标的。 虽然在撤离圣教国的紧急情况下,那份“n.3.”文件应该已经因为密级过高,直接被就地销毁了。 如果没有确定这件事,暗河应该不会把这个身份交到自己手里。 柯林皱起眉头,掌握一个巫师的坐标,基本相当于掌握他的全部。如果不使用强制手段,愿意交出坐标的巫师应该是非常稀少的。无广告72文学网am~w~w.7~2~w~~o~m 他不是没有和第九局这样的部门打过交道。但是以柯林从歌蒂那里获得的信息来说,他至少知道第九局没有严苛到这种地步,成员是不必交出坐标的。 但对于公国的地下世界,第九局又算得上是一个“著名”的情报部门。可对于这种性质的组织,“著名”本身可能就代表着一种失败,或者说……“表面”。 如果,埃德蒙德公国也存在这种必须登记成员坐标的部门。 那么让阿莫这种愿意交出坐标,即,愿意交出自己一切的巫师进入第九局,就是一种绝对浪费。 所以“入职第九局”很可能只是一层伪装。阿莫·加图索要加入的,应该是更为核心的部门。 尽管手中得信息有限,这个部门以掌握坐标作为控制手段之一。 但是昨天他刚刚确定了一件事。柯林不自觉地转过头,向摆过调频仪式后被收拾到一旁的那团床单望去。 夜民没有固定坐标。 第三章 试探和入职 柯林的猜测是正确的。 两天时间一眨眼就过去,十二月三十九日,新历631年走入它的最后一周。 此时距离世纪预言中的同盟毁灭,已经只剩两年。 柯林循着信件上的地址,找到了第九分局在达纳罗的一个驻地。但是当他在茶室里等待了半个小时后,却被匆匆回来的女文员告知:这里没收到过有谁要入职的消息。 也许是那里弄错了,她紧张而困惑地说道,摸不着头绪。 柯林将手中已经凉却的红茶放回到茶几上,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在心里默念了一声:“果然”。 经验尚浅的女文员重新看了一遍柯林带来的书面文件,上面的确有部门领导的签字。但就在她打算跑到楼上去找上级确认时,一个男人推门进了茶室。 他一头浅色头发,瞳孔是青瓷特有的蓝色: “可以了。” 男人一边向那个可怜的女文员说,一边拿起了茶几上档案: “这件事不归你管了。” 然后他比对着照片,撇了一眼座位上的柯林: “阿莫·加图索?” “是我。”柯林说。 男人从怀里取出一个装置放在桌上,看起来像一只小型座钟。 “向它聚焦。” 柯林试着聚焦,将事先储备在意识中的,来自阿莫的灵素输送过去。 装置内的链带像几条小蛇相互盘绕着。在搭针和棘轮的啮合、旋转、平移中,七十四个被微雕在铜板上的仪式组件,正按照预设的程序不断分解,重组。短短几秒之内,十四场微型仪式已经完成。 灵素指纹的校对完成了,“座钟”上的卡扣忽然弹起,露出其中已经化为白沫的红石残渣,随着这块红石被消耗,阿莫最后的真实记录也已经消失。 男人伸出手,将桌子上的这些档案都收起来: “我们去另一个地方。” 他就是接应的人。柯林站起来,施然拍打因久坐而起皱的大衣下摆,准备去真正的目的地。 两人走出茶室,而可怜的文员则仍被留在原地,弄不懂状况。 ………… ………… “你的肤色比我想象中要苍白一些。”接应者走在前面,一边随意向柯林搭话道: “毕竟在南陆长大的人,想必应该晒了不少太阳。” “如果不是在那生活过可能很难想。”柯林说: “南陆也是一个大陆,而且面积不比中陆小多少。所以它有六种气候,不少地方甚至比安赫本土更潮湿阴冷。” “那在你生活的地方,主食是什么?”男人问: “我听说他们还会吃泥土。” “一种木薯连皮制成的饼。”柯林说:“被土著叫作‘阿扎伊’。外国人大多不喜欢,泥腥味太重。” 简单的试探后,接应者不再说话。刚才的问题不全是常识,如果没有暗河提供的信息,则很可能会穿帮。天才一秒钟就记住:().72文学 柯林跟在他的身后,问起另一件事: “刚才那个人没问题吗?”他指的是第九局里的闹剧。 “嗯。”男人随意地说: “上个月刚来的小姑娘,普通人,不知道现实下面藏着另一个世界。但她的背景是可靠的。” 接应者应该在二十六七岁上下,也可能是三十岁。下巴上有一些粗短的胡须,但因为和头发一样是浅色,所以不明显。 “我觉得她太大惊小怪。”柯林说: “也许有很多人会看到我们。” 周折地以第九分局作为伪装,似乎连南希都被骗过了,但到最后一步却又因为没有在细节上布置到位,结果可能产生负面效果。 “怎么,觉得我们不够专业?”男人转头看了柯林一眼。 “只是职业本能。”柯林说。 “你的感觉没错,上面的人确实不够周全。”男人说: “两年前公国的秘密资料室遇袭,结果一整批海外巫师的坐标备案被烧毁了,但重录工作到现在也没有完成。” “一共三百四十五人,其中就有你的那份。” 两人本来沿着一条巷弄往下走,不远处就有生活必须的烘焙坊、洗衣店。屋檐之间紧拉着一根根电线。因为它们建造于电气革命开始前的时代,现在只能让这些纱布包裹的铜线暴露在墙外。更新最快的72文学网w~w~w.7~2~w~~o~m 但现在,他们正好走入一处死角。接应者似乎对柯林仍有疑心,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柯林问道: “你所在的秘密机关,名称是什么?” “还没解密,所以我没有权限告诉你。”柯林说。 男人立刻说道: “所以如果是我,就宁可找一个不愿交出坐标的公国本地人……也绝不会让一个‘尚未解密’‘丢失了档案’的人进入部门。” 柯林的指节动了动,但没做出更多的反应。 接应者背光站立,脸庞没于阴影之中。但那对青瓷色瞳孔则仿佛在微微放光。 这场对峙持续了半分钟,空气仿佛凝固。 结果那个男人却忽然笑出来: “被吓到了吗?” “不是很好笑。”柯林说。如果双方沉默的时间再多几秒,他也不确定自己会做什么。 “随便聊聊而已。顺带一提,我的名字是埃米尔。” 埃米尔走进一栋公寓楼,一边说道: “同盟毕竟由那么多国家组成,对密级的设置多少会有混乱。同一件事在你们那边涉密,但在公国可能就不涉密了。所以我们多聊一聊,才可以在不违规的情况下丰富彼此掌握的情报。” “比如,你知道同盟在南陆的力量明明占优,又为什么要主动撤回么?”埃米尔话风一转说道。 他们走进破落的楼梯间,铁栏之间飘荡着蛛网。 “因为战线拉得太长,和中陆殖民地的动荡?” “恩,果然。虽然不知道部门名字,我早猜你们没有获得栓日石有关情报的权限。毕竟这种消息很可能在战场上引起恐慌。”他说: “爱西尼帝国摧毁了同盟在南陆建成的栓日石,所以即使我们在上半年投入了不计其数的力量,却也不得不选择放弃圣教国,屈辱地放弃掉我们在南陆最后的战略支点。” 埃米尔似乎在说一些很高大上的东西,柯林却渐渐感觉有些诡异。因为这里完全就是一栋公寓楼,而且似乎已经荒废,不像是有什么部门常驻的地方。 “等一下,我们现在到底是去?” “嗯?入职啊。” 埃米尔理所当然般地说道。同时他们已经来到了顶层,再往上就是阳台。而在一个怎么看都是居民公寓的门口,挂着一块铜质的示意牌: “屋顶鸽粪以及环境辐射危害调查统计部” 第四章 无聊是最佳伪装 达纳罗当局一贯僵硬腐败的做事风格,几乎要从这个名字里溢出来了。 屋顶鸽粪和电磁辐射,两个毫不相干的东西被凑到了一起。然后仅仅是为了调查它们,当局又专门成立了一个组织…… 柯林看着那块铜牌上的名称,一时有些恍惚。没想到世上竟然还有这么亢余,无聊的部门。 埃米尔似乎习惯了新人的反应,他一边用钥匙打开了那扇锈迹斑斑的房门,一边说: “因为一些千奇百怪的理由,主要是伪科学,达纳罗市民们总是在忧心自己的身体。每天都有耸人听闻的说法在报纸上出现,而且也真的有人相信,自己会患上癌症是因为屋顶上常年沉积的鸽粪,或者电线里的电流。所以这些人一天到晚都在投诉抗议,有时还会闹出集聚的事件。” 达纳罗当局并不在意这些声音,却借此理由设立起了更多无用的部门。 埃米尔向柯林做了个请进的示意。 “类似这样的调查部,在达纳罗还有几十个,当然也可能有上百个,谁知道呢……达纳罗也不可能真的为这种事情雇人,所以它们的成员大部分都只是挂职,就连薪水都没有。”他说: “鸽粪和电磁部名义上有七十九人,实际却只有四个人在活动……哦,以后加上你就是五个人了。” 柯林从埃米尔身侧走进房门,发现室内也完全是民宅布置。一个不知道哪来的干瘪老头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正戴着一副老花镜盘腿坐在窗前的藤椅上。这家伙沉闷地翻弄着皱巴巴的杂志,看到有人从门口进来也没说一句话。 “觉得这份新工作怎么样?”埃米尔扶着门框问道。 “我觉得……”柯林环顾了一圈,说: “完美” “看来你已经领会其中的妙处。”埃米尔会意地说。 如果强调自己“神秘”,只会招来多余的关注。 所以只有“无聊”才是世上最好的伪装。 这些形式而僵硬的,一目了然的部门。只因为无聊的体制和最无聊的原因建立,所以任谁看到详情都会直接失去好奇心。但就算真的有人想耐心查什么,也还有其他上百个类似目标在牵制他的精力,提供缓冲时间。 更何况这些成员还相互交叉任职,一个部门中超过百分之九十的人只是虚名,他们会纷纷指向错误的线索。而在这几十个部门繁杂琐碎又无聊至极的各种名目下,任何有意义的资金往来和人员调度都会被深深掩藏。这一切就像一座座分支稠密又相互交错的迷宫,足以让任何有心追查的人晕头转向,不知所以。更新最快的72文学网w~w~w.7~2~w~~o~m 但一个问题是,这座迷宫只对达纳罗当局外部的人成立。 对于体系最顶端的大公来说,恐怕任何调度的细节都会清晰如明镜。 “所以我们是在为谁做事?”柯林回头看着埃米尔问道。 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地从南陆寻找成员?为什么公国找不出更多愿意献出坐标的巫师?他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收录坐标和灵素指纹的人会在两天后到这里。”埃米尔从裤兜里取出了一本手册和工号牌,递给柯林说: “但在那之前,我还不能告诉你更多事情。”72文学网首发 柯林接过工号牌,看到上面真就写着“屋顶鸽粪和电磁辐射危害统计调查部”,他在心里扯了扯嘴角。埃米尔继续说: “所以在这两天,你只能先做点本职工作。” 他拿出便笺和笔,托在手上写着备忘:“我这里有几个地址,是按预定要去调查的地方。你记好了,它们分别是……‘言辞背后沉默着无限’。” 当人想记什么东西时会自然放松,就像打开了意识的门。埃米尔却在这时忽然压低声调,让柯林一时没有听清。 “你说什么?”柯林皱眉问道。 “没什么,错别字。”埃米尔随手撕下第一页便笺,揉成团放回到口袋里。紧接着重新写了一张。 而柯林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的举动,从埃米尔手中接过纸条。 ………… ………… 有什么仪式在那一刻发动了。 虽然没有感应到灵素的流动,柯林依然能如此确信。 从调查部的“办公室”离开后,柯林随意地打量着手中的备忘地址。第一张被埃米尔揉成团丢进口袋的便笺,上面很可能画了一个即兴的仪式组件。 但也许是因为意识的特异性,在埃米尔下达暗示时柯林的注意力并未涣散,结果反而记下了那条关键词: “言辞背后沉默着无限。” 不知道随这句关键词植入的究竟是什么,但柯林猜测对方未必有恶意。对来历不明的新人抱有警惕,也是基本的职业素养。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到,反而让人难以安心同他共事。 更何况,“鸽粪调查部”的处境似乎也有些不太对劲。比如从离开第九局开始一直跟着他们的那些人,就是证明。 从锈迹斑斑的楼梯栏杆旁走下,透过楼层间的空隙,柯林已经能看到公寓楼入口处潜伏的暗影。 没错,虽然不知道埃米尔有没有察觉,但从走出第九局的茶室开始,柯林和埃米尔就一直被什么人跟着。那个笨拙的新人文员不一定是同谋,但她会被放到那个位置是有意安排的。目的显然是为了拖延时间,让相关的追踪人员集结。 调查部的层层伪装,只对上层之外的人成立。但最难防御的永远是从背后递来的刀。 无法判断埃米尔有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是单纯不知情么,又或者说,他是想给这个新成员保留一点考验。 柯林在心里暗暗摇头,阿莫真是个可怜的家伙。就算他没有在中途莫名消失,而是跨过大洋安然抵达公国,恐怕也只会九死一生。 但这一切,却又让柯林有些振奋,就像再次看到一片未被征服的沃土。无论是那场围绕着王冠的争夺,埃米尔不留痕迹地下达暗示的手法,还是这个疑云密布的机密世界,其实都已让他充满兴趣。 四楼,三楼,二楼……几乎已经能看见袭击者的面容。除了四个枪手还有几个超凡者,全部在雌月之下。大概是第九局的外围人员。柯林和这种人打过交道,知道他们不太构成威胁。 但是为了洗白自己,不妨先利用好这个身份。 所以,柯林只是举着双手,缓缓走出了楼层的阴影。 第五章 不要动机检查 忽然之间,一切又回到了那个问题。 如果只为了生存而行动,那现在的自己就已经违背了动机检查的原则。 所以又是薄德艾维斯在控制着我吗? 柯林艰难地醒来,雪地反射的强烈阳光让他忍不住眯起眼。 他发现自己被扔在一辆货车的后货厢里,车主刚刚才打开厢门,环境忽然由暗转明,让双眼难以适应。 两小时前,当柯林自己举起双手走出楼房,大概第九局的人也不知如何应对这种局面,但既然这场追踪已经败露,他们也只能选择将目标砸晕带走了。 柯林的双手被手铐反铐在背后。估计全身都已经被搜查过,以确保不会藏有扳机。车子是专门改装过的,内部装有规模不小的调频仪式,所以十几米范围内的背景音早已被改写。在这样周密的应对下,任何雌月之下的巫师都会丧失能力。无论他是精灵使,还是天体魔法修习者。 这些人员的手法专业而娴熟,大概平时就有一套对付巫师的固定的流程。像自己这样主动送到他们手上,怎么想都太过莽撞了。 柯林被几个人推搡着押下货车,四周是一片无人的山野。这一刻他知道自己赌对了,跟踪并不是来自第九局的命令,而是更个人的行为。至少,它不能被摆到明面上。所以几个超凡者也不会把他带进第九局的大本营,反而得找一个足够隐蔽的地方,在私底下“解决问题”。 “老实说,我们也不想这样。” 看起来在主事的人向柯林说道: “预定是要用更温和的方式和你接触的。” 他是一个中年人,帽檐下的发际线有点危险。另外的两人则在一旁用铲子挖洞。已经挖了两米深,但他们还在挖,因为埋得浅了就容易再被野狗刨出来。 不知从何时下起了雪,放眼望去都是白蒙蒙一片。 “喜欢这里么?” 那个人看柯林在东张西望,就问道。 “还不错。” “可以再挑一下,毕竟待会你会被独自留在这里。” “我很好奇,自己和你们有什么过节。”柯林收回视线。 那人用燧石打火机点了一支烟说道: “你敏锐过头了,不该发现我们也是从第九局出来的。你我本来应该在两天后以另一种身份认识,外国组织什么的。既然你知道了我们究竟是谁,合作也就不可能了。” “哪怕我打算投降,会乖乖向你们交出自己的坐标?”柯林说。 “但你知道,他们也会收录成员的坐标。”那人吐了一口烟气说道:“我已经仔细想过很多种可能,发现大家如果拿着一样的东西做要挟,就没法保证你会选哪边。所以确实是没办法了。” “他们”当然是指埃米尔的调查部。估计是一场公国内部莫名其妙的斗争。 “看来你不喜欢随便杀人。”柯林说:“这点和我很像。” “谢谢。”中年男人说道: “不过我不会因为这个就放过你。” 但你因此留下了一命。柯林心想。 “想必你看过档案,我刚刚来到这座城市,所以很需要获得当局内部的情报。”柯林说: “因为失去了以前的线人,我现在总是云里雾里,像个白痴一样弄不清楚状况。” “所以?” “所以我需要在第九局里添一对耳目。但三个人就太多了,最后我可能只会放你一命。” 另外两人差不多挖好了坑洞,从光滑的坑壁往上爬。正好听到了柯林的这句话。主事的中年人回头和他们对视了一眼,因为这头困兽的反应太过有趣,三个人不受控制地笑了起来。 “看来你真的弄不清楚情况。”中年人一边笑一边走近了柯林,伸手去拔腰间的枪。 看他们这么开心,柯林也跟着笑了起来。 也许是受到薄德艾维斯的影响,自己才会冒险将置身这种困境。 但在此刻,我也切实感到了振奋和雀跃。 一切又回到了那个问题。 自己的动机真的全部来自薄德艾维斯吗? 如果从621年开始至始至终都没有祂的存在,自己又会做何选择? 是像伦茨期望的那样安然接受事实,庸碌一生? 或者那个带着面具的中尉,其实注定会以某种形式出现? 在强烈的目的性和功利心下,我总能听见另一个自己在水面下安静无声地呐喊,却从没有去留心理会。 所以只有在带上烧伤面具的时候,借助那个虚假身份背后的安全感,某种本性才能悄然得到释放。 小心翼翼的“动机检查”太过愚蠢,如果连自己的内心都不能相信,那和死亡又有什么区别?机械的理智和逻辑确实能让人不受邪神掌控,但同时也会遮掩真正的自己。“中尉”绝不是受薄德艾维斯裹挟而产生的怪物,相反,那才是我的本性。这点无法证明,但也从来就无需证明。 在谈话间栉火早已无声地浮现,幽然旋绕于在场四人的身侧。但是因为背景音被屏蔽,这里没有人能感知到它,它也不能向现实施加任何影响。可是,灵觉神经的连结却始终存在着。 柯林瞳孔中的睫状肌开始收缩,他已经连入到栉火的视野,从而看见了自己身后的另一重物质现实,那些原本连贯的开始变得不连贯,原本不相连的却纷纷连在了一起。于是在这一刻,连他自己也不禁开始困惑。 人类为什么会被手铐这种满是断口的东西捆住双手。 手铐完整地掉到地上。柯林也无法想象刚才在正常视野下发生了什么,但他所做的,只是从显而易见的空隙中抽出了手而已。为了防止精神震荡,栉火的视野只打开了一瞬就被断开。柯林已然抽身向前,扭住了主事人的手中的枪。 如果他们使用仪式魔法,现在已经没有机会扣下物理扳机。 如果他们是精灵使,那么他们自己也已处于仪式的屏蔽范围之下。 所以用一支手枪就足够了。 “砰!”“砰!” 两声干脆的枪响几乎连在一起,挖坑的两人就栽回到了自己挖掘的坟墓里。柯林忽然有些意兴阑珊,因为比起施塔德的那些战斗,这些对手的段位实在太低了一些。 他一边握着中年人的手腕,一边强行扭转了枪口,将其顶在对方的太阳穴上。先前主事人对怎么处置柯林的思考,反而提醒了他一件事: “那么你呢,你没有被谁收录过坐标吧。” 柯林温和地问。 如果有的话,我也只能痛下杀手。 中年人惊恐地摇着头。 “那就好。”他说: “把你的名字和坐标交给我吧。” 第六章 现代的坐标 弗兰克到现在也没有理解,自己为什么会陷入这样的境地。 被枪口顶着脑门,他颤抖着在纸上写上了坐标,那是一长串数字,不时以逗号隔开。 原以为只是一次寻常的盯梢,慵懒的上级只用三言两语就交代了这件事。“目标的背景单纯。”意思是万一跟踪被发现,不妨就地实施暗杀,以省去后续的啰嗦。 开始确实和往常一样顺利,直到几分钟前他们仍在戏耍着那只刚到岗的雏鸟,但一切忽然急转直下,原来被捏在手心的新人才是吃人的怪物。 不过一转眼的功夫,弗兰克发现自己山穷水尽了。 他恍惚地看着自己的笔迹,就像是在看另一个人写字。这份“坐标”的格式是一串被分成九段的数字,他写得很慢,就像在等什么转机似的。比如从这场噩梦中醒来。但直到持枪者夺走纸张,弗兰克才意识到自己永远失去了什么,突如其来的空虚,仿佛从那个埋藏尸体的黑色深坑里缓缓溢出。 如果坐标被人掌握,必须主动上报并且辞职,否则一旦被部门发现就会以间谍罪论处。听起来似乎有些不人道,但大家在私底下都认为宁可自杀也不能把坐标交给外人,否则,还可能会遭遇比死亡更凄惨的处境。 弗兰克也曾嘲笑过那些被夺走了坐标的懦夫,见识过他们的下场,他原以为自己会像英雄一样迎上枪口。但事实是,他什么也没有做。 ………… 柯林曾用老獠牙乔凡尼提供的方法测量过自己的坐标,它由风,火,水,土分别四段数字构成,一种颇为古典的描述方式:风四六一,火五三,水二七零,土十五。这个坐标一直被刻写在金刚术的仪式阵地上,也许精度不足,但确实能生效。 柯林一直觉得这里的“风火水土”可能就像“甲乙丙丁”一样,本身并没有什么意义,只是像xyz轴一样区分出这个坐标的第一,第二直到第四维。所以在这一体系的描述中,虚界是一个由风火水土四方位构成的四维空间。 而这个中年人提供的坐标,却拥有着九个维度。 1324,234,5,753434467,892,3456…… 在这种书写格式里,以往古典坐标中“风火水土”,“气液固体”等累赘的表述和象征已经被抛弃,一切都被还原成简洁的数字。说明现代神秘技术不再局限于那些朴素的古典哲学,开始更接近于单纯的数学。 在这一体系的描述中,虚界是一个拥有九个维度的坐标系,一个常人难以想象却可以在数学上表示的九维空间。 以往“风火水土”的四维坐标,可能是正余弦降维投影后的近似值。 就像星空实际上是三维的,但人们仰头看到的却是二维投影的夜幕。尽管这种投影并不准确,却仍可以大致指出一颗星辰的位置。 九维坐标的精度当然会远高于四维坐标,如今的技术已经前进了。 但柯林却不禁皱了皱眉头。 这时出现了尴尬的一幕,一直习惯使用古典方法的他,并不熟悉这种新的坐标格式。 当然也不可能向眼前的中年人求助,如果被对方发现有机可乘,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后果。 但柯林又必须在这里验证这个坐标的真伪。 直接写到仪式中当然是不行的,胡乱使用的话,坐标可能会表达出和原意完全不同的意思。就像把x轴当成了y轴,或者把一个地点的经度当成了海拔一样。 任何“坐标”本质上都是对现实事物的符号化。 有人用图像作为符号,用声音作为符号,但时间越接近现代,则越倾向于用数字作为符号。毕竟符号具有任意性,有意义的从来都不是符号自身,而是符号之间的关系。一个人的名字叫作“柯林”或者“123“都没有区别,重要的是它和“伦茨”“海涅”“季丽安”等其他符号之间的关系。而比起图像和声音,可以进行运算的数字显然更便于表达这种关系。更新最快的72文学网w~w~w.7~2~w~~o~m “坐标”正是将这些千丝万缕的关系表达为了虚界中的相对方位。一种比自然语言更精确的符号系统,尽管比起简短的语言词汇来说,表达一个坐标就可能需要几百上千,甚至更多位的数字。 “文字需要通过字典来释义,但坐标的释义已经被表达在相对位置里。也许这样说不太准确……但是我理解一个坐标,只要得到它和另一个已知坐标的相对位置就行了。” 这是季丽安的原话,无论哪里的神秘学教材都不可能用这样的语言来传授知识,这是独属于她的理解,但是经过了几年填鸭式的熏陶,柯林的思维开始和她接近。72文学网首发 柯林若有所思,想象着如果是季丽安在这里,她会如何思考,如何行动。每次遇到这种难题他就会下意识想到季丽安,但是此后的一段时间,柯林可能只能依靠自己了。 他用手铐将已经脱力的中年人拷在车辆的护栏上,然后重新走进了车厢里。那里的重型车载调频仪式还在运作着。在附近两百平米范围内进行着频率压制。 柯林检查了密封的仪式阵地,一页页纤薄如纸的铜板上蚀刻着坐标,都是九段式的。活性水银和几种植物的炭被调和成了巫术墨水,注满凹陷的回路。它的精致不同于柯林此前见过的任何仪式,尽管他在季丽安和地下巫师的手中见过更繁密华丽的,但眼前的重型调频仪式却充满了一种标准化的,合理的美感。 他尝试着理解仪式中那些坐标的意义,一个部件一个部件检查过去。这里是某种声明,仪式中几分实物媒介的坐标分别为……(九段数字),从而,现实世界的万物和象征的符号网络之间完成了接合……然后接着看下去,他很轻易地找到了仪式的调频结果,一个类似辛西里的频率,几乎没有巫术能在这里生效。也就是他目前身处的背景音。 这个频率同样被书写成了九段数字,通过和中年人的坐标进行对比,就获得了他们之间的相对位置。 至此,柯林对中年人在虚界中的方位有了把握。 第七章 白都捷径 既然使用方法已经确定,柯林简单地验证了这个坐标的真伪。 一旦明确对方的坐标,也就无需借助背景频率作为媒介。因为意图可以向对方的坐标聚焦完成频率重叠,结果任何频率压制都将失效。 甚至可以推想,如果聚焦的精度足够,还可以无视归零的退避。毕竟归零也只是向自己的坐标收缩而已。 但是柯林并没有贸然动用意图,因为这样会在对方身上留下巫术痕迹,而有心人可以沿着意图追查到施术者的坐标。如今伦茨留下的记忆封印已经不复存在,现在他必须自己注意这些问题。 他在车子里找到了些许备用材料,组合成了一个他最熟悉也最简单的通用仪式,置换转移之法。因为它的法术弦足够稳固,无需意图引导即可生效,结果也就不会留下和自己有关的痕迹。 几分钟后,仪式成功从对方的心之壳中置换出了几缕生命丰饶。说明这个坐标没有问题。 中年人,柯林刚刚得知他叫弗兰克,此时已经面死如灰。仪式生效的时候,他才真正体会到坐标被人掌控的可怖。自己的一切都已成为可供人任意处置的私产。现在只是置换转移之法,但如果对方把自己设为某种禁术的对象或者发动者,仪式都将直接生效。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柯林对着弗兰克说道,可怜的人,他的处境已经和穿梭魔栉火等灵体类似: “第九分局和鸽粪,嗯……和埃米尔的关系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 “你得到的命令是什么?” “……因为调查部其实不属于公国。” 弗兰克犹豫着说道。他没有向部门交出自己的坐标,所以有权限接触的信息也非常有限,但这仍可称之为泄密,而泄密者的下场往往是凄惨的: “那些名义也只是伪装,公国也从来没有向他们提供资金。他们……” 弗兰克顿了一下,调查部在公国显然还不够强大,但他在说这些事时却有些精神紧张。 “他们是直接向白都负责的。” 白都方面,也就是同盟当局的代称。它确实是整个同盟境内最强大的一股力量。在双王制的安赫同盟,当代圣王还太年幼,所以现任的“凡人王”赫士列特,才是最有资格代表同盟官方的人,但他并不是对每个附属国都拥有直接管辖权,甚至大部分不是。比如在这边陲的公国,埃德蒙德大公才是这里的绝对统治者。 如果调查部实际上是白都方面布置的眼线,那么第九局对他们的警惕也就不难理解了。 可调查部未必是对公国有所图谋。 相比西大陆和南大陆上冷港,辉城等几座世界著名的谍都,达纳罗并不以间谍活动闻名。但是它作为同盟本土的边界,又不受白都直接管辖,就注定少不了来自各种势力的渗透。 “你第几次接这种事了?”柯林问。 “第五次。”弗兰克没什么底气地说,又立刻补充: “在我这一环暴露还是第一次。但是……”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接着又刹住了,也许是在犹豫要不要提醒柯林,毕竟事到如今,只有柯林死了他才能重获自由了: “我不知道细节,但前五个加入调查部的新人都没有好下场。” 最后,他还是选择低声地说出事实。 结局是他们都死了,因为这里有太多人视调查部为眼中刺。而且第六个其实也已经死在了半路。柯林心想,真是个倒霉的位置。 但这却他目前唯一的合法身份。 而且危险和机会是相对的,它显然是一条通向白都权力核心的捷径。 “目前为止,我相信你的坦诚。但我仍然会布置一个即死术,它有两个扳机。”柯林对弗兰克说道: “其中一个我会时刻带在身上,另一个则会在我的心脏停止跳动时触发。你理解我的意思吧。” “我明白,我明白。”弗兰克痛苦地说道。仅仅是即死而已,也应该感谢对方的仁慈。 柯林拍了拍对方的手臂,先一步站了起来。 “对了,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去留意一下。”他说: “我听说全国的私酒销售都被掌握在一个被称为‘中尉’的人手中,而且他的背后有你们第九分局的影子。” 柯林原本想询问冬至夜黑尔维希丧命的案件,但这件事显然更为敏感,而且弗兰克也未必有权限接触。所以他临时换了一个问题。 “私酒?”弗兰克想了想,看来他是知道点什么的,柯林悄悄地摒住了呼吸。 “是施塔德那边的事情吧,隐约听说那桩生意已经很稳定了,哪里有问题么?”弗兰克说。 “没什么,只是想让你留心一下这个人。”柯林说道。 在刚才那一刻,他真的害怕会听见“中尉”的死讯。因为破解仪式的意外,他将里卡多独自留在中尉的位置上,这是柯林现在最为担心的事情。 但既然几天过去也没有坏消息传来,说明里卡多短时间内安全了。可能是第九分局还没有把“中尉”和冬至夜事件关联起来。或者他们识破了,但暂时还无暇理会这个无害的替身。 “有关于他的消息就立刻报给我。”柯林说道,报了一个地点给弗兰克,那是中央车站的一个寄存箱: “每三天一次去一次,我会把命令放在里面。” 交代完这些之后柯林准备离开。狼藉的现场当然是留给弗兰克自己善后,从他自己的表现来看,应该也没少做这种毁尸灭迹的勾当。 但在这时候,弗兰克却意外地喊住了他。 “请等一下,阿莫先生。” 柯林回过头。弗兰克应该是在行动前得知了目标的名字。他走进驾驶室里,取来了一支编号被磨掉的手枪,递给柯林。 柯林伸手接过了枪,看着对方。 弗兰克扯开嘴角笑了笑,配合他有些发福的脸,就像是在哭一样: “死了两个人,我身上却一点问题也没有,这样我回去没法交代。” “哦。” 柯林点了点头,伸手朝他的腿上补了一枪。 一小群刚落回树梢的山雀们,又被枪声惊得扑腾了起来。 第八章 区区十年 遇人设伏,却轻描淡写地摆脱了。也许源于实力的快速上升,柯林始终有一种超然的掌控感。尽管这具身体仍是脆弱的,柯林心里却隐约知道无论对方做什么都只会是闹剧,不可能对自己产生任何威胁。 一切如他预料地发展,除了衣物上的几缕褶皱之外,自己毫发无损。 自从打开心之壳,并重获完整的人体以太之后,有时就连他也会好奇,自己的实力已经到了何种地步。可惜一直没有机会验证。 在力量规模上,他仍没有达到雌月水准。但是配合以炉床,晶图,地狱巨塔以及灵觉神经之后……柯林有种预感,现在能逼他动用全部底牌的对手已经不多了。 至少,在目前自己能接触的层面上是这样。 水闸公寓这个名字可能来自附近运河沿途那些层叠的水闸,一些上个世纪早期的房子,每幢都有地下室和一个有围墙的后花园,一直延续到授封运河的边上。 柯林藏身的临时住所就在这里,但他回到四层发现门是半掩着的。缓步走进客厅,看见是南希等在这里。她的两只手放在口袋,背靠壁橱无所事事地站着。 “昨天忘了交代一件事,不过我想你也没那么蠢。”南希侧头看到柯林后随意说道。 “不要使用仪式?”柯林说。 “没错。” 柯林不留下痕迹的谨慎是正确的,因为现在南希才为他凑齐了“坐标稳定装置”的材料。东西都放在了餐桌上,一小剂活水银,用锡粘接起来的细碎蓝宝石,硼砂,虫胶以及若干种风干的百合花茎,当然,还有一瓶红石墨水。在木制的材料盘里,它们被逐一放置在不同的方格中,看起来就像哪个手工工坊的零件盒。 现在柯林的坐标一直在随着背景音变动,如果被人察觉到这一点,那么自己是夜民混血的事实自然也就败露。 除此之外,这也导致他无法与任何仪式阵地建立稳定的联系。 他必须尽快将坐标固定下来,这就需要稳定装置。 “成品会是一个护身符。”南希简单地说: “夜民自己设计的仪式。可以大致把坐标稳定在一个固定值上。当然,如果遭遇更有力的调频,它的效果就会被掩盖。” 在强力的调频面前会失效……但是柯林心想,至少在一小时前遇到的那种车载频率压制面前,这个随身的小装置必须能继续发挥作用。否则就没有意义了。 直到冬至夜前,他曾经历两次针对物理空间的调频,一次是阿雷西欧的“异乡重现”,另一次就是在和海涅对决时他自己发动的,用一千磅红石作为燃料的调频仪式。 但在那两次经历中,柯林一直没有断开与仪式阵地的联系,至少金刚术始终能够生效,说明他的坐标没有随背景音发生变动。 这短短的几天时间,他的坐标从“不变”走向了“可变”,唯一的解释就是记忆封印的瓦解了。 也就是说在冬至之前,伦茨留下的记忆封印除了在为巫术痕迹加密之外,还发挥着“坐标稳定装置”的作用,默默地隐藏着柯林的夜民身份。 想到这些,柯林一时心情复杂。 他沉默着和南希一起动手完成坐标稳定装置。简易的成品看起来很脆弱,各个细小的部件被包裹在了凝固的虫胶里,就像一块通透的琥珀。红石墨水的线路则刻画在表面,便于重新装填。最后,它被塞进了一只皮质的小袋中,柯林封好扎口,以免被别人看见仪式的本体。 “还有痕迹的加密单元。”南希取出了一小捆图纸,递给柯林。 为了不被人查到坐标,这是必须的。 金刚术,以及追踪仪式,全都得重新进行加密了。还有……柯林想着那座运行在深层意识中的炉床,不禁感到一阵头痛。以前逃过的课,现在统统都得补回来。 但能获得这个加密单元,就已经是一份难得收获。这种利于地下巫师隐蔽自己的东西,绝不是能在一般渠道上入手的。 看着柯林无言地收起那份图纸,南希笑了起来,她虽然危险,这份笑却让人忽然意识到她也是一个妙龄少女,南希戏谑地说道: “这次不装了?” 柯林变回了柯林,苍白的女神似乎不知所踪了。 “因为想清楚了一些事情。”他说。 确认了“薄德艾维斯不能更换身体”,以及“自己的夜民身份”这两个关键点之后,再傻傻地伪装成祂已经没有意义了。 既然合作不是建立在女神的自身意愿上,那么代理者有没有意识也就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但我还是很好奇,你是什么时候看穿的?” 为什么能察觉,柯林其实在神祇的精神统合中存活了下来。 “在离开施塔德的时候就觉得不对,真正确定是在火车上的时候……如果非要说为什么的话。”南希漫不经心地说道,就像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我毕竟盯了你十年,柯林。” 某种意义上,我比你更了解你。 柯林抬起眼睛看着她。 十年之前,自己还是一个身高一米五左右的孩子。那么南希呢?似乎并不比自己年长,她皎白的耳廓从漆黑的长发中探出,眼角有一颗泪痣,面容怎么看都是二十岁左右。 “一个人才有几个十年。”柯林忽然说。 为什么一个女孩能独自坚持下来。 “你没资格说我吧。”南希说。 柯林也用大把时间去解开了封印。 但我只是为了自己。柯林心想,更何况我是穿越者,拥有成熟的心智,才能在极其幼年的时候下定决心。 可南希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暗河。 一个人才有几个十年? 要花十年才能做到的任务,无论结果成功与否,都是非常残酷的。 就算她真的能坚守,当时的暗河又怎么敢这样信任一个孩子呢?细想之下,柯林发现自己很难理解这个组织的行动逻辑。 极其不合理,但它的强大又是明摆着的事实。 然后他莫名地想到。 除非对于南希来说,区区十年真的不算什么。 第九章 暗河水系 “别说这些了。”她似乎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不再使用生涩的安赫语,转而用流畅的拿勒语说: “虽中途才恢复意识,你确实已向暗河效忠。我这样理解没有问题吧?” “没错。”柯林平静地回答,他幼年时就熟悉拿勒语。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其实也只能选择与暗河合作,因为……“柯林”这个身份已经无法使用了。 目前黑尔维希的死讯还没有露出一丝风声,目前恐怕只在大公的核心圈子里流传,但越是显得平静,就越说明在酝酿着可怕的风暴。 黑尔维希在监视“中尉”时死去,是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 正巧在冬至夜后,“柯林”神秘失踪。所以想必现在,大公等人应该已经将“中尉”视为追查黑尔维希之死的关键线索。 也许他可以选择背叛南希,投奔大公,指认凶手。但这也就意味着彻底与暗河为敌,报复将不可避免。那么接下来呢,大公有能力保下他吗?甚至,大公会选择保下他吗? 冬至夜的那场破解仪式是没法隐藏的,就算巫术痕迹经过加密,资金和红石的流动也已留下了斑斑指纹。自己身上显然牵涉到太多的秘密,如果无法交代清楚,大公的态度就永远要打一个问号。 又如果自己是夜民混血的身份败露,事情牵涉的层面还会进一步升级。“夜民与人类的混血出现”,这种消息很快就会传遍整个世界。到了那个时候,局面会完全超出自己的掌控。 所以其实在发现自己具有夜民特质的那一刻,暗河就已经成为了他天然的盟友。 同样作为异类,他们别无依靠。 因此,南希才会放心地将一座隐秘的王冠放置起来,没有增加更多的监视。 “那么,我们就可以说正事了。”南希接着说。这里是暗河成员布置的避风所,可以确定不会有什么窃听装置。 “潜伏在达纳罗的暗河成员还有数人,他们会提供协作,但会直接参与这项任务的只有你和我。” “具体的策略和操作不能透露,这也是对你的保护,毕竟你身处调查部。一旦暴露,他们有无数种办法获得你头脑中的信息。” “计划的主要执行者是我,大部分时候你只需要注意保存自己,并且提供情报即可。” “虽然不能透露具体的策略,但我可以告诉你最终的目标。”南希的神色变得肃穆,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是夺取埃德蒙德公国。” 两个人,夺取一个国家。 柯林怔了怔,等一下,“夺取”是什么意思?取得统治权?还是争取到己方阵营?但无论如何,这都不像是两个人能完成的事。 “呃,这该不会又是一个要花十年来完成的计划吧?”他回过神来说道。 “不会,最多只有四个月。”南希倒像很遗憾似的: “就算我想多准备一会,大公也不会给我这么长的时间了。”她说: “毕竟机会稍纵即逝。” 柯林还没从混乱中回过神来,对于习惯用前世常识思考问题的他来说,一个人忽然跟你说和她一起用四个月夺取一个国家,怎么听都有点天方夜谭。 “这是谁安排的计划?我们是在听谁的命令行事?”柯林问。 难道这就是暗河的做事风格吗? “这是我的计划。”南希说: “没有人给我们命令。事实上也很少会有强制命令。每个人都是一匹孤狼,在各地游散着寻找机会,并且在必要的时候协作。” “这就是无处不在的暗河水系。不见天日,互不来往。但我们知道自己终将汇流到同一终点,同一片海洋。在过去的上千年里,我们就是这样运作的。” 这样的组织能维系上千年?仅仅靠种族身份和共同目标,真的就能解决忠诚和协调的问题么? 柯林忍不住想怀疑,但他知道自己对整个组织的了解仍然有限,所以不做评价。 “目前,埃德蒙德大公确实在着手调查缄默之城的死因。”南希说道: “你依然是安全的,但之后的一段时间,可能会无法用一般方式联络。我说的一般方式,是指大部分巫术和物理手段,它们都有可能会被公国当局侦破。”南希接着说了下去: “所以我们要用夜民之间的特殊联络,具体方式,你应该已经有所想象了吧。” 柯林点了点头。 两个夜民要怎么联络?当然是进入那些对普通人类来说过于危险的频率当中。 在那些异常频率里,普通人的坐标可能会遭受永久性的偏移和污染,但是对于没有固定坐标的夜民来说,只要脱离就能恢复如常。 “每一刻都有无数梦境的频率,在背景音里飘荡,激奏,共振。” 南希闭上眼睛说,就像是在感受着达纳罗的频率背景音: “其中有些非常危险,但对于夜民来说无害。所以我们可以进入同一片梦境来联络。具体是哪个频率,之后我会告诉你。” 这样一来,之后的合作该怎么进行也就有了基本的交代。 又逐一做了一遍确认之后,南希转过身去,从餐桌上取走了自己的那份坐标稳定装置。当她把那枚琥珀状的装置放进自己的上衣里时,这时柯林忽然问道: “既然正事已经聊完,可以谈一些无关的话了吧。” “你说。” “冬至夜的那个仓库里,在我昏过去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隐约感觉那晚的事情不太对劲,有些地方还蒙着一些模糊的阴影。这种感觉很不舒服,所以他想尽可能弄明白。 南希收好琥珀,若有所思地回过头: “对哦,你是不可能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她抬手理了理整齐的发丝说: “毕竟她不可能把这种事情告诉你……季丽安,本来准备用那个仪式来治好自己的病。” 如果季丽安想做,她一定是能做到的。柯林毫无缘由地这样觉得。况且自己对那个仪式根本一窍不通,也不可能察觉她的手脚。 那么,什么最后是自己的记忆封印被解开了? 答案已经不言自明,自己却毫无察觉。 看着柯林的表情,南希就像是觉得很好笑,也很解恨似的。作为一个十年来的旁观者,她终于正面对柯林做出了评价: “你的迟钝。”她说: “就像一只吃人的怪物。” 第十章 为如期相聚 但已经太晚了。 紧接着,南希告诉了柯林一个坏消息:目前他们无法再与季丽安取得联络。因为她与万能问答机的存在,已经理所当然地被列为了暗河组织的最高机密。 南希是发掘季丽安的人,现在却失去了获得有关情报的权限。未必是级别不够,因为整件事的知情者总是越少越好。 “但还有少量事实是能确定的。” “她一定会在不久之后前往白都。因为仪式必须借助那座铜铝之塔。”南希走到穿衣镜前,分别带上两只漆黑的羊皮长手套。然后将一头黑直发收拢到了兜帽下。 “另外,不用再担心她的病症了。” 既然会这么小心,就说明上游已经确定了季丽安的价值。南希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说: “那么别说是一般的绝症,就算人死了,他们也会想尽办法将她复活的。” 柯林仍然没有说话,但他的表情松弛了一些。 “没有意外的话,我们下次见面的时间是后天的午夜。地点还是这里。” 约定了下次联络,南希最后看了柯林一眼,就匆忙地离开了这处公寓。 ………… 也许季丽安会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柯林心想,但目前很难澄清误会。因为他们分别被牵涉进两项机密之中,在短期内,他们不可能再听见对方的任何音讯。 窗外的街道亮起了昏黄的路灯,路上可能有些拥堵,一些准备开往戏院的出租车在鸣笛。柯林走过去拉上了窗帘。 唯一值得宽慰的是,现在他们都身处暗河之中,这点注定了两人就迟早有汇流的一天。也许目前还有一些距离,但只要自己一点点接近组织核心,就多少能接触到和问答机计划有关的情报,从而与季丽安产生交集。 而且她最终一定会前往白都,同时,调查部的“阿莫”也会一步步走向白都。破解仪式的完成度已经很高,所以距离他们在同盟都城见面的那一天,其实不会太遥远了。 念及这些,柯林又感到了稍稍宽慰。但随即他又想到了另一件事。如今季丽安终于找到了最适合她的舞台,在暗河组织提供的资源下,她惊人的才华也将获得最大程度的释放,季丽安将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成长,如同一颗璀璨炫目的新星,将全人类在神秘学上的边界继续向前推动。 从这之后,自己还能跟得上她的脚步么? 如果说冬至之前,季丽安的悟性和聪慧只是隐约让他感到自卑,那么在接下去的这一段时间里,她的进展恐怕会远远超越自己的理解。 所以不久后两人将以怎样情形见面呢? 也许她已经成为了暗河的核心人物,或者对整个世界来说也是最有价值的几个人之一。而自己,则可能还只是组织中的无名小卒,一个无关痛痒的潜伏者。 以柯林的自尊心,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所以自己也必须加快脚步了。 念及此处,他从座椅上站起来,走向了南希带来的仪式材料。除了制作坐标稳定装置之外,南希还为他准备了其他的一些巫术素材。因为在获得调查部的补给之前,柯林自己去收集材料实在太过危险。 柯林旋开了书桌旁一盏孤独的台灯,安静地在椅子上坐下。也许有许多事情改变了,但他身上也有些东西从未有变化。 利用追踪装置与流水进行的意图训练已经停滞了很久,因为此前他的以太通道已经濒临极限,但既然灵素溢出问题已经解决,是时候重新开始了。 现在看来,这种训练方式实际有着诸多弊端。大范围散布追踪装置风险极大,很可能会导致自己的坐标暴露。自己在施塔德的做法,颇有点仗着记忆封印的保护而为所欲为的意思。 但现在封印已经不复存在,而且达纳罗的超凡者密度,恐怕也要比施塔德高得多,所以照搬过去的方法已经不可行了。 但是,稍微做些许调整即可。 如果说让大量追踪装置在现实世界中漂流是危险的,那么虚界呢? 虚界中徘徊着更多的危险生物,但有一片频率却是例外,那就是乌尔柱地狱。它的绝大部分地方仍然是封闭的牢笼和墓地。除了被自己签下誓约后释放的那些魔鬼恶魔之外,没有任何活物在游荡。 在第三十二区,气流因为巨塔内部倾泻铁浆而循环。而在塔下的其他区域,那些仿佛能将皮肤直接点燃的热风从布满火焰的墓地和山谷不断上扬。同时巨塔的顶部又有一条幽冷的冥河穿过,永远渗下冰入骨髓的寒气。 所以乌尔柱地狱中总是有暴烈的狂风在呼啸,就仿佛是那层层牢笼中的无尽哀嚎所化,是这座巨牢笼在痛哭。如果在这里散布追踪装置,则在锻炼意图强度的同时,还可以由它们来探索三十二区的临近区域,一举多得。 只不过,因为需要追踪的不再是现实物理方位,而是它们在虚界频谱中变化的坐标。所以需要使用的不再是以往的追踪术,而应该改成从乔凡尼那里获得的坐标测量术就是了。 柯林开始着手制作新的“追踪装置”,或者应该叫做“坐标监测器”。因为无需再将实体放入水中,这次直接以更可靠的铜板作为仪式的基底。将这些装置投影到虚界的方法也非常简单,与自己进入虚界的方法一致,只需要将它们调整到乌尔柱地狱的频率即可。 虽然它们的坐标将在虚界中四处飘荡,仪式的物理实体却仍摆放在柯林房间里,所以维护和重复使用都变得方便许多。只需要定期提供燃料即可。这种装置不再像以前那样会随着流水丢失,所以也不必每次都花费大量时间重新制作了。 唯一的问题在于,柯林要尽可能将坐标测量仪式小型化,否则的话……这几十万个仪式主干恐怕将在他的房间里占去不少面积,而维持它们的花销也将变得非常高昂。 柯林稍微吸了一口气,然后闭上眼睛,再次看到自己意识中的生命丰饶。他对灵素的控制精度一如既往地可怕,生命丰饶的分割数量已经增加到了五十多万份,但柯林控制起它们却仍没有出现难以控制的迹象。 就像有五十万把细小又无比精密的刻刀,由意识同时指挥着。 第十一章 手搓集成灵路 灵素进行物结之后会产生半物质,但它们将在几分钟内衰退消失。 如果将灵素的量控制到极其微小的程度,那么产生的半物质将会难以用肉眼看见。但它们留下的痕迹是确实存在的。利用这一点,就足以完成仪式主干的雕刻。 工匠的手工微雕技艺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因为无论再如何精湛,哪怕他能够在发丝上雕上画像,毕竟也还需要借助手指和笨重的刻刀。 而柯林只需要控制意识,无形的灵素就可以成为微小手术刀,从物体内部开始作业。 柯林聚焦起意图,试着在手头不到半平方厘米的面积上,刻下一个缩小了数千倍的坐标测量仪式。第一份毫光般的生命丰饶开始凝结为物质,那些比蛛丝更纤细的产物缓缓地从铜板内部蔓延,并组成复杂的线路。接着在几分钟后,它们又相继衰退消失不见,只留下柯林需要的微小孔隙。 柯林事先在厨房里找到了一只装油的空坛子,稍微清理一下后作为容器,准备将铜板放进去进行熏蒸。 仪式需要的材料分别已经调配成了溶液,等到在灵素物结的产物消失,柯林就着手将相应的溶液熏蒸到铜板内部的微小孔隙中。幸好这次的主要材料为“活水银”,便于这种类似蒸镀的处理。这种炼金物质无孔不入,极易流失。因为它们过于活跃和不稳定,给人一种有生命般的错觉。 半个小时后,柯林为铜板接入红石,但结果仪式并没有生效。他似乎失败了。 问题可能在孔隙中残留的空气以及其他杂质。正常情况下这些杂质仅仅是镜像共鸣的微小噪音,会在意图引导下被掩盖。但在这种微型仪式中,原本毫不起眼的灰尘已经足以彻底破坏整个镜像的含义。 那么就需要真空环境。 但是今晚很难获得这种条件。既然还只是验证的试验,就多尝试几次吧。他想,也许某次运气够好,就能够得到足够纯净的成品。 接着,柯林又制作了十个微型仪式主干,因为有了制作第一块的经验,所以这次仅仅花了一个小时就全部完成。消耗的生命丰饶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意识还是开始感到一丝疲倦,因为聚焦到这种精度,已经足以对意图已经产生负担。 也许光是制作这些微型仪式,就已经足以作为意图的训练,柯林苦笑着心想。但问题在于它需要足够的专注,不可能像追踪装置那样二十四小时进行。 这时柯林无意中看见,有两份仪式主干上的半物质还没来得及衰退消失……他因此忽然想到,物质凭空消失时本身就会产生真空。 那么只需要在此时将材料送入填补真空,也许就可以产生理想的效果了。 这一次他很幸运,尝试了新的思路之后,两份微型仪式都顺利运作了起来。 它们指示了当前达纳罗环境背景音的频率,两个仪式的结果相同。 但它们的体积,却仅仅相当于半片指甲盖大小。 这还只是一次简单的验证,随着以后柯林灵素控制精度的上升,以及蒸镀工艺的改善,仪式体积还有巨大的压缩空间。当然这也可能产生新的问题,不过既然有了方向,到时候一点点克服就好了。 这种仪式最终消耗的燃料是一样的,但是在“意图”和“空间”两个单元上,所需的部分材料量将比以往缩减数千到数万倍。 柯林吐了一口气,不禁轻松地笑了笑。 想法当然是来自前世的大规模集成电路。 与之类比之下,此前见过的其他仪式可能才刚刚进入电子管时代,甚至有些,还需要用机械结构作为辅佐。 但应该怎么称呼这些微型仪式呢,集成灵路? 嗯……这个名字,听起来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他将有些狼藉的制作现场收拾了一下,接着在纸张上简单地写了之后的采购清单,一些材料和工具。 然后,又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间。 在一些家具和摆件的底部,现在仍残留着他几天前洒下的细食盐。到目前为止,所有食盐基本没有被人移动的痕迹,也许足以说明薄德艾维斯没有在他睡着之后重新接管这具身体。 但他仍觉得不够安心。每次入眠就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的感觉,实在是太令人忧惧了。 他又扫了一眼南希带来的材料,在里面挑选了一瓶液体。某种靛青色的矿物溶液,涂抹在皮肤上后干燥很快,但是会处处留下痕迹。 洗漱完之后,柯林将这种溶液涂抹在脚底。等它彻底干燥,就上床关掉了灯。 ………… ………… 然后在第二天早晨,他在房间里看到了数排靛青色的脚印。 柯林回过神来,低头检查了自己的脚底,才发现上面涂抹并干燥的溶液已经被沾染得差不多不见了。 他不由得呆呆地站住,额头上渗出冷汗,直到一个激灵后才回过神来。 食盐没有被触碰,不代表苍白女神没有醒来。 薄德艾维斯并未离开。每当自己入睡的时候,她就重新控制了这具身体,像一个幽灵一样在房间里徘徊着。 柯林皱着眉踩进那些脚印里,让脚步与之吻合,重现薄德艾维斯醒来时的状态。脚印仍然有些凌乱,她走得有些跌跌撞撞的。也许柯林身体的低级神经系统中还残留着一些昨晚的记忆,他发现在模仿的这一刻,仿佛自己已经成为了薄德艾维斯。 直到夜晚,她才有机会使用这具身体。 柯林循着那些脚步,步履蹒跚地行走。她先是去了客厅,无所事事地绕行了数圈。但又本能般地没有触碰到任何作为标记的食盐。因为那些标记本来就是这具身体做下的,或者说不定在柯林播撒那些食盐的时候,她就在一旁安静地看着。 然后,那些脚步延申向了穿衣镜。接着她就在这里停留住了,穿衣镜下残留的脚印格外地多,也格外地细碎,说明她驻足了许久,许久。午夜清冷而黑暗的客厅里,薄德艾维斯在在镜前停留,观察着镜中的自己,或者说,柯林的身体。 仔细看能发现,镜面上残留了一些浅浅的指痕。柯林将手伸出印在那些指痕上,结果显得像是在轻轻地抚摸镜中自己的脸庞。 “你想做什么?”他问道。 空荡荡的客厅里,没有人回答。 第十二章 相貌,枢机 如果不是必须,这一世柯林极少会照镜子。哪怕不小心在一些光滑的反光面上瞥见自己的倒影,也会下意识装作没有看见。 如果没有和他一样的经历,可能会很难理解这种感觉。在一些最私密最自我的场合下,你在镜子里忽然看见的是一个陌生人。也许他可以用理智告诉自己,没事的,我仍然是我,只不过换了一具身体,而且再也回不去了而已。 理智可以理解现状,但情感和本能却未必能接受,哪怕时间已经过去二十三年。 他真正的幼年在前世度过,有些认知早已留下终生的印刻效应(注1)。即使在这一世再经历一次童年,却也没那么容易再改变。 所以有时连柯林自己也没有察觉,一直以来,他总是在刻意回避镜子,因为看见那副陌生的面孔会隐约让他感到不适,这并不是指受到惊吓,而是一种不那么强烈,却像有异物在水底弥散的个人恐怖。 这个小习惯就像是一个恶性循环,因为他越是不看,也就越难接纳新的自己。 在以前这只是个无伤大雅的细节,毕竟让人不舒服的事情有很多,对心智的损害也未必严重。但是很显然,以后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因为这具身体中已经住进了第二个主人。 这一世他仍是黑发,只是略微有些卷曲。从五官中大体能认出是自己个辛西里人,但不那么明显。可能是因为混血的关系,面部线条偏向柔和,这让他显得有些文弱,不那么咄咄逼人。眼睛下方仍然残留着一些疲倦的黑眼圈,不过比起在施塔德时已经缓解了许多,也许不久后就会消失。 尽管面容有些憔悴,他的眼神却有力而明亮,像遥远的星辰。平心而论,这是一副富有魅力的面孔。对安赫人来说,还有几分难以抗拒的异国情调。即使在圣一神学院里做兼职和旁听的时候,也曾收到过一些上层陌生富家小姐的邀请,并因此受到了其他报员的嫉恨。 柯林没再像以往那样习惯地别过头去,而是认真地盯着穿衣镜中的自己,就像要将这副面容重新刻入心里。 他常认为自己并不不属于这个世界,但现在必须改变态度。因为如果继续这样想,也就意味着他和薄德艾维斯一样,不过是寄居在这具身体中的过客。 这就是我。柯林在心里说道。就像在宣誓主权。 已经二十多年,该到接受这个世界,和新的身份的时候了。 ………… ………… 南希在欣赏彩绘玻璃上的宗教画,记录着典故的画像色彩庄严浓重,但透过玻璃,仍能看见窗外那座耸立在阴暗天空下的教堂白塔。 白塔顶部传来了悠扬钟声,机械锤重复撞击六次后停止,说明已经到了上午六点,其他厅室里的教士和修女们开始早课。他们诵经的低声絮语,就像从远处传来的海浪。 此处正是教团的公国圣省,围绕着埃纳大教堂扩建的枢机驻地。虽然这是一次不公开的会面,却被赋予了极高的规格,所以动用了一般只用于典礼的主厅。除南希之外还有四五人到场,此刻正低着头相互私语。有人好奇着接下来的议题,有人的脸上则挂着惶恐的神色。他们的声音在空荡荡的主厅里回荡。但是,一直没有人过来和南希搭话。 她正独自背对着正门入口,眺望窗外。忽然大厅里变得鸦雀无声。南希回过头,发现一个身形高大的老人走进了正门。南希虽然没见过画像,却知道他就是埃德蒙德教区的主祭,此地神选子民的牧羊人,以及公国境内所有圣墓的守护者。 现在正是隆冬,主祭只却穿着苦修士般单薄的僧袍。但是今天他特地从圣物保存室里取出了那柄著名的主祭权剑,它曾发起或见证过数十场战争,以及达纳罗与公国的毁灭和重建。 一名神父走到主祭身边,帮助他将沉重的主祭权剑放在御座一侧的托架上。神父名为马尔科,看上去正值壮年,同时也是一位荣誉的鹈鹕骑士。主祭艰难地落座后,这名神父转身向在场的人说,他们在不久前确定了一件事。天才一秒钟就记住:().72文学 在场有些人至今还没收到消息,所以神父不得不先向所有人转达前情。 “在一周前冬至夜,手上沾满鲜血的黑尔维希死了。”马尔科说道。 现场顿时一片哗然。 一旦事件超出了记叙装置覆盖的范围,教团的人就变得又聋又瞎。如果不是南希,也许他们要等到街头巷尾出现流言时,才会听说冬至的事件。他们只能靠着先辈留下的遗产苟延残喘,念及此处,马尔科不禁感到一阵悲哀。 南希站在彩窗不远处,冷淡地看着这些人的反应。从他们的脸上更多出的是惶恐,而不是大仇得报的畅快。这就是公国圣省的贵人,但也就是他们,掌控着下辖猎团中数千人的生死。更新最快的72文学网w~w~w.7~2~w~~o~m 公国人口中的“教团”,其实仅特指同盟第三教会,也就是守护甚至崇拜哀尔伽德以及诸多圣徒遗体的“圣体会”。目前世界上共有大小数百个教团,它们有的是在圣王生前因研究方向不同而分工,有的则是在圣王死后,因对阿什莫尔文献群的不同释义而分裂。它们之间微妙的区别和联系,也许让一个经文学者说上十天十夜也说不明白。 除了圣体会之外,如今最强大的教团还有灵恩派,归临宗,以及相对极端的光质宗。圣体会原本在诸教团中列于第四位,但因为在本世纪初的教难之后,当时的第一教会灵恩宗几乎覆灭,于是圣体会也就成为了第三教会。 圣体会枢机主厅的两侧,那些靠着墙壁摆放的圣物柜中,仍然供奉着一具具真人大小的圣徒塑像。它们的表面被刻画出了主人受难陨落时候身上创伤,显得有些血淋淋的,因为那些创口上还镶嵌着红宝石制成的血滴。 这些雕像确实是实心的,但据说在一些恶事或者神迹发生的时候,有不知名的油脂从圣者的脸庞滴下。它们指尖上也会流出真正的鲜血。在当年的教难发生后,有修女发现所有的圣徒像都在流着血泪。 第十三章 西尔·瓦努斯将军佩剑 相比主厅里肃穆的氛围,南希的表现却显得有些放肆。她只是轻巧随意地立在一旁。即使在僧侣们向主祭和权剑行礼的时候,也没有做任何动作。 但除了主祭和马尔科,其他人都装作南希不存在,就像站在那边的是什么不雅的秽物。猎团成员进入圣省时,本应该在脚踝系上铃,以便告知其他人及时退避。这本是某种类似防治传染病的,隔离坐标污染的安全措施,但久而久之就变成了一种尊卑关系。 但在马尔科宣告了黑尔维希的死亡后,几名僧侣也不禁向一旁的南希投去了惊异的目光。为什么一个夜民会出现在这里,现在只剩下一种解释。 缄默之城正是死在她的手中。 一个披着红色天鹅绒教服的僧侣忍不住向正门后退几步,又看向御座上的主祭和一旁侍立的马尔科。他很聪明,比别人的反应稍快,所以想到了这件事中更深的含义。如果南希是第三教会从正常渠道招募,并从小培养的夜民,就绝不可能拥有击杀黑尔维希的能力。所以,她绝不是圣体会的人。 “暗河。” 这名僧侣下意识地说,这个词汇让他想起了太多不好的事情。如今,就连这里也开始出现他们的影子。 但她究竟是自己渗透进来的,还是谁有意引入的呢? 如果主祭准备与暗河合作,不怕最后被反噬吗? 虽然还没有一个僧侣表明态度,他们脸上不断变幻的神色,仍暴露了其心中所想。但御座上的主祭只是用单只手支撑着树皮般的脸颊,眼帘低垂,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你们有多少人。”马尔科没有理会那些慌了神的僧侣,向南希单刀直入地问道。 南希收回观察的视线。杀死缄默之城就无异于向公国当局宣战,而她现在的回答,则将决定第三教会在接下来的对抗中站在怎样的立场。72文学网首发 “只有我一个人。”她说。 没人会相信这句话。 “圣省没有余力向你提供太多,近几年来教会越发式微,只能尽力维持着基本的圣事……”马尔科斟酌着说道。 “我很清楚你们的现状。”南希说。毕竟她在圣省下辖猎团中潜伏多年: “但希望你们能先理解一个简单的事实,我来到这里并不是向你们的谁祈求援助。”她说: “因为现在,是我在救济你们。” 比起南希和暗河来说,在公国当局的蚕食面前节节败退的圣体会才更需要救助。 马尔科回头看了主祭一眼,老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坐直了佝偻的身体。他似乎已经苍老得无法说话,但马尔科仍然从他的眼神中读到了信号,主祭大人早已做下决定。 天上有天上的规则,地上则遵循地上的规则。信徒可以狂热,但主祭必须冷静,因为如果不怀抱着堕入地狱的决心,地上的神国将永远不可能建成。主祭对他的教导,在马尔科的心中一闪而过,所以只要动机纯良,哪怕与暗河合作也可以被原谅。 “你需要什么?” 无视了御座下僧侣们的犹疑,马尔科向南希问道。为了对抗埃德蒙德大公,公国圣省将向暗河提供必要的协助。 “我需要的很少,只有两件事而已。”南希简要地说道: “第一,隐藏我在寒鸦猎团中存在过的一切痕迹。”这几乎是大公能追查到她身份的唯一线索。 “第二,我要从圣省驻地中借走一把剑。” 一把剑,马尔科皱眉。 “——主祭权剑?” 只能想到这个答案,马尔科看向托架上的权剑,持有它,就可以命令公国全境的信徒,但这也意味着圣省和大公全面开战。而那将是足以被载入史册的大事件,甚至不难想象在如今紧张的时局下,它引发的多米诺骨牌倒塌还将会殃及“圣体会”在其他安赫盟国的圣省。 “不。” 南希否认道,至始至终她都没有多看那柄剑一眼,哪怕它仍是教会权威的最高象征,如今却也只是脆弱不堪的陈腐之物。 “我要的那把剑早已被安葬在教堂公墓中,无人问津,想必你们也不会吝惜。” 她一字一顿地,说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名字: “西尔·瓦努斯,将军佩剑。” ………… ………… 两天时间过去,随着手法日渐熟练,柯林已经制作了将近一千个坐标追踪器。期间他只出门采购了一些实验仪器,除此之外,这一千个仪式完全用南希带来的那点材料制成,甚至还有不少富余。 期间他又改进了几次工艺,以目前意图所能聚焦的精度极限,一个微型仪式的体积最终控制在四立方毫米左右。作为成品,一千个坐标测量仪式被刻写在了一块巴掌大小的铜板上。 此外辅以“调频仪式”和“背景音屏蔽”,先将其调频至魔裔乌尔柱象限,然后停止频率压制,仅仅频闭现实的背景音。通过这种简单的处理,柯林顺利将这些微型仪式“播撒”入了乌尔柱地狱之中。 尽管从物质层面上看,那块铜板只是安静地躺在柯林的房间里,但在它每隔五毫米左右的不同位置上,却开始表现出截然不同的频率。一千零七十二个坐标测量仪式开始分别读取到不同的结果,并且不断地变化。这说明在虚界层面上,那些微小仪式正在被地狱巨塔周围的焚风裹挟着分散漂移。 一种未曾有过的虚界探索方式出现了。相比以往的探索者在虚界亲自进行测量,这些漂流物的效率无疑有着成百上千倍的提高。天才一秒钟就记住:().72文学 从此刻开始,柯林的意图同时聚焦着这上千个微型仪式的运行。这是他一直以来最为熟悉的训练方式,所以并没有感到多么艰难。按照目前的感受,他估计要将仪式数量增加到6000左右,意图才会达到以往的负荷极限。 但因为时间有限,所以只能暂时先止步于此。他离开了座椅,将微型仪式和红石放到床底,并且用净盐在周围撒了一个圈,以求它尽可能吸附仪式中逸散的灵素。 按照与鸽粪,电磁环境调查部埃米尔的约定,今天是坐标采集人员到达达纳罗的日子。柯林从数枚琥珀状的坐标稳定装置中挑选了一块。以后,这就是阿莫的坐标,他心想。其他的则是类似假身份的虚拟坐标。 他最后看了满地凌乱的脚印一眼,离开房间。 第十四章 语言魔术,线人 办公室门口仍挂着那块莫名其妙的铜牌,“鸽粪与电磁危害调查部”,里面隐隐传来吵闹声,柯林推开门,看见这里已是一片鸡飞狗跳的景象。 埃米尔正在和人翻找东西,几乎所有的柜子都被打开了,桌面上堆满杂物以及用牛皮纸封装好的文件。柯林看了看它们隆起的外形,猜测里面应该是一组组照片胶卷。 除了埃米尔和上次就见过的老头外,这里还另外多了三个人。加上到处都堆着材料,原本就不大的办公室就显得非常拥挤。柯林小心地侧着身子走动,以免碰翻那些文件和胶卷。 那个带着老花镜的老人仍蜷缩在藤椅上,颤颤巍巍地用胶水摆弄着几张零碎的剪报和纸片。柯林瞥见了一个片段:“埃纳大教堂墓祠失窃”。在这完全混乱的现场中,脆弱的老人和纸片就像海浪尖上的小舟,让人不禁有些担心。72文学网首发.(72wx) 埃米尔正在一旁弓着身子翻东西,朝着一个女学生模样的成员乱发脾气。而后者虽然一言不发,表情却是一副随时会动手掐人的样子。 桌子的另一头坐着一个笑吟吟的正装男子,手里捧着一只无处摆放的公文包,但感觉他并不是调查部的成员,因为只有他是悠闲的。看见柯林走进来,这个人主动站起身伸出了一只手: “阿莫·加图索先生?”他问,另一只手边还有张附有照片的表格。 “我是。”柯林与他握手回答说。 “我是从亚戈站返回本土的交通员,途经达纳罗。” 亚戈,也就是东拿勒的中心,柯林若有所思。收录自己坐标并提交的人应该就是这个交通员了。路过达纳罗,也正好将这里的一些实物文件带往白都。 交通员没有过多废话:“没问题的话,我们就开始补录坐标吧。”他说。 测量仪式已经被安装在桌面上,又由交通员事前检查过。柯林点点头,开始向阵地中的金属杆聚焦意图。对方取出了表格和纸笔,准备记录下结果。 看来“鸽粪调查部”所属组织的活动范围比自己想象得更大,并且拥有自己的邮递网络。测量期间柯林随意地心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文字可以通过红信或电报传递,但胶卷和文件实物不行。而如果信息的密级过高,也不可能依赖民用的邮政系统。 毕竟说不定邮件经过哪个盟国的时候,就有可能被开封检查。 坐标测量的速度比他想得慢一些,交通员手中的笔迟迟没有动静。等待中,柯林的心稍微有些悬了起来。那枚琥珀吊坠般的坐标稳定装置就在上衣兜里,很难说不会出问题,但他始终没有伸手去触碰。 期间埃米尔他们终于找齐了需要的胶卷,和其他材料分别封进几只牛皮纸袋后,拿过来交给了交通员。办公室里的折腾告一段落,几人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除交通员外剩下的两个陌生面孔,应该就是调查部的其他成员了。 其中一人是留着淡色齐耳短直发的年轻女子,坐姿和动作端正干练,像一个军校在读的学生。 另外一人则是四十到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脸上有几条横肉,做事却不急不慢。刚才是他从如山的材料中找到了需要的胶卷。 时间大概过了十分钟左右,交通员的笔才有了动作,这个坐标意外地长。柯林观察着他笔杆摇晃的轨迹,想从停顿次数看出坐标的段落数。结果交通员一共写了五六分钟,停顿七十四次左右。 也就是说,这个坐标可能拥有七十四个维度。 相应的,虚界频谱将被还原为一个七十四维空间。而这仍可能只是降维后的投影。 “红信仪在哪?”交通员问道,埃米尔起身,领他去了另一个小房间。 成员的坐标必定是调查部最高密级的信息之一,听埃米尔说,会使用不可能被破译的一次性密码本进行传输。但柯林没想到这里就会有红信仪,要知道在整个施塔德,也只有神学院那么几台而已。又过了十分钟,交通员走出红信报房,将埃米尔整理的几封文件收进公文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焦味,因为记录过坐标的纸张已经被就地焚毁。无广告72文学网am~w~w.7~2~w~~o~m 临走之前,交通员朝着藤椅上打盹的老头行了一个军礼。 柯林知道从这一刻开始,“阿莫”才真正成为了这个组织的成员。 ………… ………… “女的名叫艾丽,男的名叫鲁伊,以后都可以直接叫名字,他们挺好相处的。” 和柯林一起走在小道上,埃米尔简单地介绍着调查部的另外两名情报官,简单到就像没介绍一样。 “至于那个老头。”埃米尔说: “你知道他是‘统帅’就好。” “我们在达纳罗收集情报,然后转发给位于白都的专业分析部门。其实我们每个情报官都有能力独自领导一个小城市的情报站,埃杜站,法隆站,甚至冷港站。但在这里,特殊的达纳罗站,我们既是将领又是小卒。” 这时埃米尔忽然话锋一转,他向柯林坦白说: “其实我是语言魔法的使用者。出于这门技艺的基本礼仪,我应该告诉你。我对你下过暗示。”他说: “但我不会对正式成员做任何暗示,这是规则和礼仪。” “比如……那句‘言辞背后沉默着无限’?”柯林问道。 对柯林能察觉到语言魔法,埃米尔似乎感到了一丝惊讶,他接着说道: “是的,只是一个简单的禁言咒,让人倾向于保守秘密。另外,还有当天路上聊的那些无效信息。它们是真的,但只是用于混淆视线,留给潜在敌人的诱饵。” 潜在的敌人。听到这里,柯林说道: “其实那天回去后我遭到过袭击。” 柯林转述了前些天被第九局弗兰克等人跟踪的事,至于脱困的过程则简单略去了。 “果然。”埃米尔皱眉,他捏起了拳头,但没有立刻说什么。 两人都穿着调查部的制服——看起来就像清理鸽子粪便的工人。此行的目的,是将柯林介绍给一些情报员和线人。那些人只是外围成员,大部分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为谁服务。 但他们就是调查部的触须。 “正常情况下,情报官不会和一线的鼹鼠和线人见面。”埃米尔说: “这种事情一般由专门的交通员来做。这样即使线人被破获,也不会牵扯到背后的整个部门。” 但只有五个成员的调查部没有这种条件,所以只能冒着风险亲历亲为。 埃米尔简单地说着一些工作原则。柯林发现,自己虽然没有在情报部门工作的真实经历,却对这套做法颇为熟悉。因为幼年在西拿勒那个布满硫磺矿坑的“家乡”时,他就已经跟着一些夜民学习过了。 而庞大却隐秘的施塔德机构,也正是根据这套原则建立起来的。 有许多事情,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打下了基础。 傍晚时分,柯林和埃米尔以调查鸽粪积累状况的名义,逐一拜访了十几处住宅和大楼,而其中有八处,其实是线人的住所或工作地。他们有的是留学生,不起眼的职员,甚至家庭妇女。 和往常一样,今天的计划是联络十位线人,估计再有两三个小时就能结束。 可是,当他们走进第九位线人的住所时,却只看到了一具尸体。 第十五章 血肉之墙 因为电流不稳,灯光有些忽明忽暗的。桌子上还放着一张叮嘱,“晚餐在壁橱里。”女主人像是刚化好妆准备出门,现在却只能无助地倒在地上,就像一只起飞前忽然被射落的天鹅。她的脖子被人用利刃划开了。 埃米尔在死者身侧蹲下,伸手在伤口上沾取了一点血液。血液还没有凝固,甚至仍带有温度。人刚死去不久。柯林想到那扇虚掩的房门,不禁皱眉看向天花板: “小心。” 他向埃米尔提醒说。行凶的人应该还在房间里。 没来得及离去?或者,这本来就是一个为埃米尔设下的陷阱。 床底下空荡荡的,衣柜也还敞开着门。这间便宜狭小的房间位于公寓楼的顶层,再往上就是用于储物的阁楼。如果有谁想要藏身,就只可能是那里。 柯林将枪口对向天花板,在进入房门前他已经拔出手枪,现在则果断扣下扳机。枪口装有简易消音器,噗噗两声闷响后,肮脏的天花板上多了两个黑色小洞。 两枚子弹在狭窄的墙壁之间翻滚弹跳,随后上面有东西动弹了一下,可能是躲藏在阁楼里的凶手被迫挪动了一下手脚。但这点响动已经足够柯林判断出对手的位置。 “是巫师吗?”埃米尔伏低身体躲避危险,向柯林问道。 “是。”柯林启动金刚术。前几天他已在这个巫术中增设了加密单元,不会再留下任何有意义的痕迹。天才一秒钟就记住:().72文学 更新最快的72文学网w~w~w.7~2~w~~o~m 那个剧院并不是什么太机密的地方,如果线人被发现,最多开除掉就好。而且就算真要杀人,一个巫师也完全有能力让目标人间蒸发。却偏要选择在家留下尸体,等着埃米尔自己来发现。 这是对调查部的敲打和挑衅。 “我们立刻离开。”埃米尔谨慎地说道。 无论线人或鼹鼠的身上发生了什么,情报官应该考虑的不是为死者负责,而是保存自己,以免整个情报站都受到波及。 埃米尔早已对那个女招待下过“沉默”的暗示,对手很难从她的尸体上获得任何信息,更何况,她本来就知之甚少。失去一个外围线人,对达纳罗站来说根本算不上损失。 但柯林奇怪地看了埃米尔一眼,没考虑撤退,而是简单地反问: “如果他不是我的对手呢?” 薄薄的天花板忽然坍塌,凶手知道自己现在必须掌握主动,所以先一步发起攻击。阁楼里脏得可怕。不久前有一大群野鸽曾在里面筑巢,天花板背面积了一层厚重的鸽粪。现在,它们全部垮塌了下来。 面对这劈头盖脸的腥臭之物,柯林也不禁侧过了脸。但他知道凶手的攻击正掩藏在其中,一点火花般的毫光在不远处骤起,并以极快的速度向自己袭来。 物结。他在心里默念。晶图的传导没有任何迟滞,在意图聚焦的霎那,来自地狱巨塔的磅礴灵素就已凝结为一座血肉之墙。但下一刻,这堵新墙就被一道裹卷着火焰的剑刃撕裂。热浪从裂口处穿透过来,柯林也因此看见了凶手,他的脸年轻而狰狞。 凶手判断要先解决掉柯林。这个决定很凶狠也很准确。没错,越是处于劣势就越应该冒进,如果不赌第一击能杀掉在场最强的人,今天他不可能活着离开。 对方的年龄似乎与自己相仿,柯林在心里悄然叹息。但血肉之墙的生长并未停止,因为那缕单薄的灵素火焰远远没能将之切断,就像刀剑不可能切断一条正在泛滥的大河一样。凶手刚想进一步向前,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困住,巨墙自身早已经化为巨手,他的全身都陷入到流动的血肉中。 柯林没有说话,但近乎无穷无尽的灵素正沿晶图狂暴地流溢,半成型的物质仿佛决堤洪水般从虚空中涌出。以太通道不再堵塞的如今,柯林甚至可以用绝对的灵素规模压倒下位的巫师。可怜的凶手眼睁睁地看着火苗被淹没于污秽的血肉,就像心中的逃生希望被生生掐灭。 接着,他的两条手臂被碾断,像一块抹布一样被丢在了地上。 柯林走过去,单手掐住他的咽喉。 “等等,阿莫。”一旁的埃米尔忽然出声道: “他是大公的人。” “你说得没错。”柯林说。 线人是“都会大剧院”的一名女招待。 这个剧院和大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甚至,他经常在那别国政要私下见面。 但线人应该不知道剧院的背景,也不知道自己在为谁服务,她根本没有做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只是顺便记录几个特殊包厢在什么时间有客人而已。 “所以放他离开吧。”埃米尔说:“我们已经和大公达成了默契。” 柯林回过头对他说: “如果不是恰好我陪你过来,可能现在你已经死了。” “我知道。” 语言魔法很强大,但并不擅于正面对决。 “调查站的敌人到底是谁?”柯林向埃米尔问道。 “爱西尼的渗透,跨国行动的邪教,来自殖民地的恐怖组织。”埃米尔说: “但不包括大公。” “那她可以死在外国人手里,死在邪教徒手里,唯独不能死在大公手里。”柯林说。 也许在下一秒,死者的丈夫就会出现在房间门口。 尽管柯林手上早已沾满鲜血,这件事仍让他隐隐觉得不舒服。无论这黑暗的地下世界发生过多少悲剧和罪恶,他们不能这样毫无意义地牵连到普通人。 直到今晚之前,恐怕死者还以为收买自己的人,只是都会剧院的生意对手而已。 她死得没必要,也不应该。 “阿莫,放他离开吧。”埃米尔痛苦地说: “我们还没做好准备。我也不想达纳罗站再失去任何一个成员了。” 在柯林到来之前,调查部就一直在减员。甚至就连自己都曾遭遇跟踪和袭击。 柯林盯着埃米尔看了半响,最终松开了钳住杀人犯咽喉的手。 凶手在地上狼狈地挣扎,失去了双手的他甚至无法站立起来。但最终,他活着离开了房间。 没人注意到,在他们相互沉默的片刻,一只魔鬼已经悄然侵入到了凶手的以太之中。 第十六章 鸽群,战术评估 大致是从十年前开始,达纳罗市区的野鸽逐渐泛滥成灾。 干净透亮的屋顶已成为过去的记忆。现在几乎每一栋建筑的顶部都盖满灰绿色的鸽粪。人能看见的露天的部分其实还算幸运,毕竟雨水多少能冲走一些。但在那些老建筑不见天日的角落,湿润的粪便就会日复一日地堆积下去,直到腥臭的汁水渗过天花板,或者支撑物忽然被压塌,人们才忽然发现原来自己头顶藏了如山的秽物。72文学网首发 最严重的时候,连在晴天出行都需要带伞和帽子,因为鸽群掠过时,稀薄的鸟粪就像雨点一样落下。新历620年之前,全城的广场上也不过几百只白鸽,但现在则可能有数百万只……也有人说是上千万,确切的数字早就没法统计了。 鸽粪调查部在《淑女家庭》上发表过文章,野鸽数量失控,首先要归咎于臭虫成灾。在这十年里,达纳罗市区先是原因不明地出现了大量臭虫。而原本温顺优雅的家鸽吃了这些臭虫以后,性情也渐渐变得像老鼠一样,开始胆怯地躲避人类,吃巷弄里的厨余垃圾。一旦成群则表现出攻击性,除了忽然俯冲抢夺路人手中的食物外,还在夜晚撞破玻璃,偷光贫民们原本就不多的粗粮。 公国当局会定期雇人来射杀它们,但这没能减缓种群的增加。也许是吃下了太多臭虫,这些野鸽的肉也散发着一股异样的恶臭,就连做饲料都不行。猎杀它们不能带来任何收入,又成了当局的一项财政负担,所以最后,清理鸽群的行动总是不了了之。 几只灰黑色的鸽子落在积雪的窗沿上,定定地歪头观察室内。一旦发现有人也在看它们,就会扑棱着飞走。此时柯林的身上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多亏了那套生物防护服般的工作服,刚才从天花板崩塌的鸽粪没有给他留下太多的阴影,但同样也不好受就是了。 这里是调查部所在公寓的一层,如果从街道甚至楼道外看来,这只是普通的联排居民楼,但实际上一二层的墙壁和楼板已经被全部打通,空间非常宽阔,被布置成了类似训练室的场所。对此柯林不禁怀疑,可能这一整排楼其实都属于调查部。 “调查部”是他对“鸽粪与电磁危害调查部”的简称。现在,柯林已经得知它背后部门的真正名字:同盟中央情报处。 那是一个覆盖全世界的巨大网络,此处的“调查部”则是它的诸多节点之一,在系统内部被称为“达纳罗站”。 埃米尔和被称作统帅的老人正站在不远处,三人都在等待另一个同事回来。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着意外死去的线人,刚刚发生的袭击。在谈这些话题的时候,他们没有回避柯林。 “我们不该过早地在都会大剧院里发展线人。”埃米尔似乎在埋怨: “就像把手伸进了大公的私家后花园一样,那里到底太敏感了一些。” “在埃德蒙德看来,公国的一切都是他的家务事。” 统帅的说话声很无力,但语言中却有种莫名的重量: “但公国终究还是同盟的一部分。” “有些问题我们可以不过问。暗地里的一些手脚,也能任他去。但在现在这件事上,他也必须配合我们。” “哪件事?”埃米尔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跟踪一号。” 几乎无需思索,埃米尔从数百个行动代号中找到了对应的事件。 “那个爱西尼情报官。”他若有所思地喃喃道。 一个月前,一个外国情报官在同盟腹地被破获。但他也顺利逃离出境,被公国的爱西尼大使馆收留。同盟当局正在交涉,同时也在执行着秘密抓捕。可现在听统帅的口吻,这名情报官并没有乖乖躲在大使馆里,反倒跑去了都会大剧院。 还不能据此断定大公与这名间谍有关,但如果大公继续像以往那样阻碍调查部的活动,就一定会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埃德蒙德有他的底线,白都也有白都的底线。七号大楼不会允许一位边境王侯与爱西尼帝国走得太近。就连有这种嫌疑都不行。 “所以别在意他的敲打,继续查下去吧。”统帅淡淡地说道。埃米尔不禁露出苦笑,上面的人轻飘飘一句话,下面的人却要冒生命危险。这位瘦小的统帅佝偻着身子,看向窗外白皑皑的积雪: “好一场雪。”他说:“猎物们的足迹都会变很明显吧。” 统帅似乎感到有点冷,他打了个哆嗦,伸出手摩挲暖和着僵硬的膝盖: “几天前埃德蒙德邀我去山里猎鹿,因为怕冷就回绝了,结果还是得陪他聊一聊……” 老人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但都是自言自语。 柯林没有插嘴他们的交谈,只是静静地收集着信息。 事到如今,他也不会再相信南希那套“阿莫·加图索”只是用来掩饰地下巫师身份的说辞了。傻子也能想到,让他进入到同盟中央情报处,应该就是“夺取埃德蒙德公国”的关键布置。无广告72文学网am~w~w.7~2~w~~o~m 这时训练场的门被打开了,那道普通民宅的小门与这宽阔的墙面显得很不协调。进来的是艾丽,几人已经在这里等了她二十分钟。 她的冬帽下是干练的齐耳短发,走路时会捏着拳头,显得整个人非常凌厉。眼神虽然不是上次见面时那种要吃人的样子,却也冰冷如此刻窗外的寒霜。 “久等了。”她摘下手套,动作和声音里有着不符合年龄的干练。然后艾丽踮了踮脚尖,开始热身。 战斗能力评估。 团队需要快速掌握新成员的各方面能力,包括战术水平。但柯林没想到评估者会是艾丽,他还以为会是看上去更凶悍也有经验的鲁伊来做。 毕竟对方看上去比自己更年少,或者以前世的标准来说,简直就像一个中学生一样。 “怎么了?”似乎察觉到柯林的犹疑,艾丽略微不满地侧了侧头。 这时一旁的埃米尔不禁笑了起来。他知道小瞧艾丽的人,一定会付出代价。 第十七章 四分之三开放线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赫士列特军学院’,那是在六年前才效仿爱西尼人组建的,第一个允许收录平民的高等军事院校。” 艾丽觉得自己要作必要的解释,才能让柯林放下顾虑。 “我是军学院情报科的第一期毕业生,首席,而且比同级平均年龄小了三岁。”她并没有炫耀的意思,但声音中仍难免透着骄傲。艾丽看了统帅一眼,接下去的话就颇有些怨气了: “与我同级的毕业生几乎全部进入,七号大楼的士官教导团,成为新式情报部队骨干的骨干,培养王牌的王牌。而我作为首席,却被指派到了这个到处都是鸽子粪的地方。” 统帅若无其事地躲开了艾丽的视线。当初是他信誓旦旦地把人要来的。结果到了现在,达纳罗情报站却仍不见有什么发展。埃米尔和鲁伊还好,两人本来就是情报官,牵线人,做的大多是社交和案头的“干活”。而艾丽和刚刚入职的阿莫,则属于行动官。负责跟踪暗杀防卫等见血的“湿活”。 因为统帅与大公之间微妙的默契,调查部在这一年中几乎没有任何重大行动。所以最近艾丽也开始抱怨,毕竟她已经扫了七个月的鸽子粪,有时也真的会把自己当作一个清理工了。无广告72文学网am~w~w.7~2~w~~o~m 艾丽收回视线,重新看向柯林: “如果按照正常流程,会有‘意图干涉’、‘灵素规模’、‘击力倾向’之类的二十多项测量,但太麻烦了。无论多少纸面数据,都不如直接一场对决。你觉得呢?” 她的声音像面容一样清冷,做事方式也极为干脆利落。 “嗯,我同意。”柯林说。 老实说,现在柯林也想确认自己究竟处于何种实力。所以放下顾虑以后,他也有些跃跃欲试起来。 虽然来到达纳罗的短短几天内他已经历了两场战斗,但都不是面对什么像样的对手。在刚才的袭击中看似赢得写意,但那个年轻人不过赤星上下的水准,并不能说明问题。 现在,场中所有人都在密切注视着柯林的举动。 埃米尔悄悄地向统帅走近了两步,低声问道: “为什么还往站里招行动官?” “唔,别人托我的。”统帅含糊其辞地嘟囔道: “一个过去打过高尔夫的人。” 这种举动违背了调查部和大公之间的默契,简直就像是让人赶来送死一样。 大公只允许这里存在牵线人,不能有战斗员。从之前的几次惨案来看,大公基本没有给统帅留什么情面。艾丽能活下来,大概只是因为她从来没有做过湿活,年龄也比较小而已。 场中的两人开始相互试探,但都还没有实际出手。埃米尔看了一会,回忆起柯林在几小时前那场交锋中的表现,不禁好奇地向统帅问道: “你觉得他能在艾丽手上撑多久?” “撑多久?”统帅反问了一句,哑然失笑。 “跟了我这么久,你的眼光还是那么臭啊,埃米尔。” 他小心地取出一根火柴,点燃手中的烟斗。其实他的眼光也没有好到哪去,至少,不可能在这时就看出两人的实力对比。这里面没有什么玄机,只不过他事先获得了比埃米尔更多的消息,所以能故作高深就故作高深了。 统帅盯着柯林,层层皱纹下的眼睛闪烁着精光,就像一个职业扑克手在审度自己抓到了怎样的一副手牌: “这时候,应该要问艾丽能撑多久。” 他轻声说道。 ………… ………… 金刚术不可使用。因为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能破解来自喀瑜的巫术。 所以,由金刚术发展的灵素倍增循环也就不可使用,而且这一手本来就容易出人命。 理所当然,灵觉神经也不可使用。 激发物和血脉力量,必然不可使用。 还有…… 在与艾丽对峙的同时,柯林心里也盘算着自己到底能发挥几成实力。但对方似乎也不急着进攻,而是不断调整着与柯林之间的位置。 最终她在柯林的左侧,大概相聚五米的地方站定。 这时艾丽忽然说道:72文学网首发.(72wx) “如果是按照军学院里私斗的规则。”她说: “你现在已经输了。” 柯林挑了挑眉毛,两人还什么都没做,他不太理解对方的意思。 艾丽用脚尖点了点地面说: “因为我站到了你的四分之三开放线上。” 所以,到底什么是四分之三开放线。柯林仍然疑惑地看着她, 艾丽忽然意识到,她又将那些只在军学院中通用的前沿术语,当作一般巫师也能知晓的常识了。在略感抱歉的同时,艾丽仍出于礼貌解释道: “人体以太并不是一个均质的面,而是像血管骨骼一样存在很多枢纽和节点。” 柯林点点头,他对此也有模糊的感知,但了解得并不系统。 “所以人体以太正可谓是一个棋盘。双方的灵素在其中快速交战,就像两个巫师之间的一场对弈。” 这是仅凭经验几乎不可能察觉,却又至关重要的细节。只有在专业院校中经过成千上万次的实验和对练中,才有可能总结出的实战理论。 在真实的战场上,反而不可能有这种机会。因为实战总是更粗暴,也没有总结失败的机会。 “‘四分之三开放线’是一条死线,你的灵素在以太中传导的要害。” 艾丽罕见地露出一丝微笑,她指着地面: “想要试试看么。” “不,不必了。” 柯林说道,谨慎地朝侧边迈了两步,使得艾丽离开了所谓的“四分之三开放线”。 “我不想丢脸。” “聪明的选择。”艾丽说。 而且很虚心,能自然地向比自己小的人放下架子。巫术水平越高,这样的品质就越难得。 柯林彻底收起之前的轻视,开始认真对敌。此时他就像看到了一个宝库,对方身上显然有太多值得学习的东西。 艾丽是军学院的首席毕业生,如果排除掉那些古老世系和家族,她的水准应该就是年轻一辈平民所能达到的顶点。 说不定去掉这些限制语也无伤大雅,因为那些封闭传承的流派,也未必就比开放的高等军学院高明。“古老”在很多时候,只是愚昧和原始的代名词。 “我们重新开始吧。” 柯林略感兴奋地说道。 第十八章 两条道路 这一次,柯林没有再留给艾丽调整站位的机会。在他话语落下的那一刻,凭空出现的冒渎火焰已经连成一片,向对手席卷而去。 “精灵使,魔鬼?”艾丽一眼辨识出了柯林的燃料源。掌握对手的灵素性质,对接下去的对决极为关键。她的指尖凝聚起一缕光芒。这一瞬不知道艾丽做了什么,柯林察觉有一丝外来灵素侵入到了以太中。灵素的传导立刻变得滞涩,他只能让意图更为聚焦,才能不让火焰涣散。 但在这短暂的空隙里,艾丽已经跃出了冒渎之火席卷的范围,她的行动迅捷凌厉,仿佛在那娇小的身体里蕴藏着无限的爆发力。但是艾丽并没有借机袭向柯林,而是冲向了他右侧方的另一个点位。柯林摸不清她的意图,两人之间巨大的信息差让他一时极为被动。 一个成年人的以太会覆盖于周围半径五米的空间,就像某种磁场。以太让灵素得以在物质界中传导,但也让巫术的弱点暴露在外。 在刚才的交锋中,艾丽几乎无需思考就切中了柯林人体以太的接口,而这就像在搏击中扣住了对方的关节。即使高阶巫师也很难这么快完成侵入。柯林意识到,她是通过对距离和角度的稳定判断来寻找点位的,加上艾丽对灵素传导的敏锐感知,使得整场战斗都变得无比精确……就像变成了棋类运动一样。 “边缘次底线。” 艾丽在心里默念。那是平均位于4.2米处的圆弧。还没离开以太范围,但灵素传导到这里就开始急剧衰弱。卡住这个距离的意义在于,可以比正常的闪躲提前零点几秒发起反击。 柯林向着艾丽突进,同时她也在后退。柯林本能地觉得这一击能够到艾丽,但冒渎之火却止息于艾丽的发梢前。糟糕,柯林心想。立刻发动物结,于是火焰凝固于空中。但已经来不及了。 “切边变例。”艾丽低声念道。 以太边缘无疑具有最高的战略价值,如果占据这一点位,则可以发展出无数变例。比如倚靠次底线避过锋芒之后,立刻反击分布于边缘附近的那整整九处—— “外沿枢轴点!” 艾丽踏步向前挥出了平平无奇的一击,却化守势为攻势。因为灵素外放转导的枢轴受到打击,物结产生的血肉立刻成片崩溃凋落。柯林的身前因此出现致命的破绽,艾丽继续欺身前进,她知道胜利离自己不远了。 但也就是在这时,她看见了柯林嘴角的一抹笑意。继而看见了从对方手中凝聚的一柄血刃。 来不及的,艾丽心想。只有喜欢争勇斗狠的新生才会用这种低效而鲁莽的策略。更新最快的72文学网w~w~w.7~2~w~~o~m 从那种角度挥刀,最多砍下自己的一条腿。而在那之后,自己指尖凝聚的灵素将一定会贯穿对方的咽喉。 但不知为何,在这电光火石的霎那,她的心中却闪过了柯林的眼神。艾丽心中本能地响起警笛,她止住攻势,退守到边缘次底线上。 ——我在干什么。艾丽忽然回过神来,懊悔地想道。 如果刚才继续进攻,那么按照军学院私斗的规则,柯林已经再次输掉一局。因为她最多失去一条腿,而柯林失去的却是生命。 或者如果真的是私斗,艾丽也根本不可能会后退,因为她知道对方绝不可能真正挥下这一刀。但现在面对柯林时,她却忽然胆怯。无广告72文学网am~w~w.7~2~w~~o~m 对方虽然从没没做什么凶狠的表示,那一刻她却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会丢掉一条腿。 可如果那一击真的能够致残,自己后续还能如预想那样精准地完成攻势,进而夺走柯林的生命么? 理论上可以,但是。艾丽低头看向自己没有任何伤疤,紧致而优美的腿部。毫无疑问,她会被前所未有的剧痛和恐惧粉碎战斗意志。 柯林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微笑地看着钉在自己以太边缘上的对手。 与其说艾丽是在厮杀,不若说是在竞技。 这里的环境对她来说太过理想,四周极为空旷,除了埃米尔和统帅之外,就只有场上两人的以太分布着,几乎没有随机变量。可是真实战场的以太环境往往会更为复杂。路边一棵杂草的存在,就有可能让条件悄然改变。 但不能因此说艾丽的手法毫无意义。相反,对于柯林来说,军学院的扎实技巧正是他所欠缺的。 某种意义上,柯林和艾丽从两条完全相反的道路上成长而来。所以双方都在对方的战斗方式中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以及自己需要改进的地方。 现在,试探结束了。柯林心想。 不出所料,艾丽也是星辰魔法的研习者。可能因为年龄还小,灵素规模在赤二星的顶峰,还没达到雌月。但对她这种水准的人来说,灵素规模也许已经不再重要。一力降十会,很多时候只是技巧不足者的借口。柯林并不怀疑,在这个完美的理想环境中,艾丽甚至能够战胜海涅。 但自己现在,最不缺的就是灵素。 连柯林自己都会好奇,他能驾驭的灵素规模已经到了什么地步。 “小心一点。”他说: “因为我未必能收住手。” 此刻在柯林的卧室里,近两千个坐标测量仪式仍在静谧地运作。他的大部分意图正聚焦在上面,因为时间宝贵,所以训练一刻也不该停止。 但现在,姑且先放开其中的一半吧。 灵素的风暴,在呼啸。 来自乌尔柱象限的气息猛然倾泻,使得这里的气温都隐隐升高了几度。艾丽发现自己甚至有些睁不开眼睛,以太场中奔涌的灵素,在她的感知中宛若实质。 “切边变例。”权衡之后,她在心中默默地选择了另一种策略: “奥拉夫正统防御。” 以一个教官的名字命名的复杂技巧。 管它什么技巧。柯林感受着自己此刻调动的灵素,那必然已经达到雌月以上的规模。看来之前对自己实力的估计还是太保守了。成为巫师半年以来,他第一次有机会这样肆意挥霍灵素,狂轰滥炸。 第十九章 优四类 “……南陆那边的情况,有这么紧张?” 被场中激烈的交锋吸引住了目光,半响后,埃米尔才讷讷地向统帅问道。 阿莫经历的实战更多,所以会暂时比刚走出象牙塔的艾丽占优一些。但在短暂的试探后,埃米尔怎么也没想到,艾丽会完全被压着打。如果驻南陆的一个普通行动官都被磨练到了这种程度,那边的局势有多么惨烈也就可以想象了。 “无论出身和经历怎么样,总有些人天赋异禀。” 统帅倒没有多少吃惊的样子,苍老的眼睑耷拉着,眼珠却随柯林的动作不断移动。他放在腿上的手指时不时屈伸,就像在快速地计算什么。 埃米尔点了点头,阿莫也未必就是一般的行动官,可能有些经历涉及到了更高密级的行动,从而在档案中被删去了。 但成为大公的眼中刺后,他又能在达纳罗活多久?埃米尔略感忧心地想道。杰出的个人实力不一定能让阿莫坚持更多时间,相反可能会害了他。是的,阿莫做事太绝了,南陆那边的人都这样吗? ………… 现在,艾丽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在风暴中飘摇的蝴蝶。 对方的灵素流充沛而稳定,甚至给她一种无穷无尽的错觉。那些毒雾般火焰如同一群奔袭的野马,当她提心吊胆地化解掉一波攻势之后,更为浩大的下一潮已经扑到了眼前。周围的地面已经变得坑坑洼洼的,一旦触碰到那些火焰,后果远不止烧蚀这么简单,而是直接消失。 这一次是艾丽想逃出对方的以太范围了,但阿莫却如幽灵一样纠缠着她。 自己的战斗节奏已经被掌控。她过于依赖于精确的计算,所以最害怕那些无法预判的变量。在极为短暂的交手中,对手竟抓住了要害。那个阿莫忽然开始不规则移动,毫无理由地将灵素转换为半物质,冷不丁就归零,这一切让她的思考负担急剧上升。但艾丽并非无法应对,甚至再给她一点时间,就可以掌握对手新的行为模式。 但在那之前,她就会先被拖垮。 几缕短发黏在艾丽的脸颊上,她的呼吸不再像先前那样稳定。在刚才连续出现几次失误,没有受伤,但损失了大量的灵素和体力。其实她大可以借墙柱来躲避这些法术,对方会顾忌将楼房弄塌,因而不敢肆意进攻。但艾丽的自尊不允许她这样做。72文学网首发 奥拉夫正统防御,可以对抗高于己方两至三倍的灵素规模,这点已经被论证过无数次,现在却显得摇摇欲坠。 ………… 艾丽看似狼狈,但柯林这边也难以取得实质性的进展。他不断将对手迫入死角,艾丽却总能在最危急的时刻逃脱。 她始终在用最少量的灵素化解磅礴的攻势。双方的攻击几乎没有正面相触过,艾丽总能让法术在真正成型之前崩溃,或者千钧一发地进入开放线。即使迫不得已必须正面对抗,她也不会让自己陷入对等的消耗,而是利用偏斜等方式让法术稍稍离开原有路径,不会去完全化解攻击。 柯林一直在观察她的手法,真正的厮杀中不可能诞生这样的技巧。每次动作虽然收益极高,风险却也太大了。容错过小,几乎没有安全亢余,她很可能会在熟练掌握之前就被杀死无数次。可是在她的失误率逼近于零的那天开始,艾丽的整体的战斗效率也将达到对手的数倍。72文学网首发.(72wx) 在持续的聚焦中,柯林的意图也渐渐到达极限,视线不知不觉开始涣散模糊。刚才他察觉到这一时间并非艾丽行星通路的强势期,所以她也没有处于巅峰状态。 检查了一下坐标检测仪式的状况,还有四百余份在运行,也就是说动用的意图也已接近八成。在不使用其他技巧的情况下,柯林没有立刻撕开对手防御的能力。所以这场对决已经成为了单纯消耗战。 最后自己确实能赢,但对方的对抗效率明显远高于自己,只赢一手灵素规模也没什么值得自豪的。所以在艾丽又一次逃出他的以太范围之后,柯林没有再追着不放,而是干脆地举起了双手: “好了,你赢了。” 燥烈的灵素风暴瞬间止息,一些原本被席卷在半空中的岩石碎屑忽然停在原位,接着一齐落在了地上。艾丽也停下动作,压低身子喘息着,以最快速度恢复体力。她抬眼看向柯林,眸子里闪过一抹惊讶。 她本来有给新人一个下马威的意思,虽然自己的年龄更小,但毕竟是前辈。阿莫原本是要由她来“教育”一段时间的。但艾丽没想到对方似乎与自己不相上下,甚至险些败落。 “难道刚突破到雌月吗。”她思忖着。几个月前的档案上写的还是赤二星,现在却已经到达雌月了。 确实是刚进阶不久,从交手中能够感觉得到。 艾丽看向不远处的统帅,相信他对新人的实力已经有所把握,做出新的部署。 统帅闭目不言,片刻后喃喃自语道: “优四类……” 埃米尔挑了挑眉毛,这是重要性/威胁度评级。因为古老的天阶体系只反应灵素规模,已经无法满足当代的复杂需求,所以同盟内部派生出了另一个综合评估体系。 在档案中阿莫的评级还只是“n”,字母序位十四,也就是第五类。对赤二星巫师来说中规中矩的评价。 四类一般需要雌月水准,当然这是一般情况,像艾丽虽然只是赤二星,却破例获得了优四类的评价,当然,这也稍许参考了她进一步发展的潜力。 虽然阿莫已经进入雌月,却也终究没有打赢艾丽不是么。怎么直接就跳过了劣四类和中四类。 “如果我们手上有两个优四类……并不算多,但可能已经够了。” 统帅进一步推演,手中的筹码变了,策略当然也要发生相应的变化。他重新回顾着那些纷繁的条件和细节:从十月开始失踪的缄默之城,教堂公墓中丢失的西尔·瓦努斯将军佩剑,同盟在南陆的退缩,冬至潮汐尚未显露的余波,以及几天前情报总监办公室发来的警讯——“暗河出现!” 他寻找着可乘之机,冒进,第二档的冒进,一般保守,绝对保守。很快,统帅从手头的四种方案中做出了选择。 “埃米尔,收掉排在十五号行动之后的所有线人吧。”他说: “几天后,你和阿莫亲自去大剧院一趟。” 第二十章 七世而亡 走出调查部的驻地后,柯林下意识摸了摸上衣内兜里的琥珀,坐标稳定装置发挥着作用,无论是埃米尔还是艾丽,都没有察觉到自己是夜民混血的事实。一边这样想着,他从小巷子里拐入了街道。 天色已经黑了,当仍能模糊看见房檐上的一排排白鸽,正侧头用血红色的眼睛盯着路上的行人。因此柯林又想起了那些鸽粪,据说冬天的气味不算大,到了夏天还会更让人难以忍受。无广告72文学网am~w~w.7~2~w~~o~m 仔细一看,就连街角的雕塑上都积着鸽粪。尿酸腐蚀了大理石,让那些伟人的样子变形得荒诞可笑。柯林一边玩味地看着,一边朝住处方向走去。虽然达纳罗是首府,这里没有施塔德那种港口城市的繁华,甚至显得有些萧条。三两位警探骑着高大的黑马从不远处经过,皮靴上有锃亮的马刺,腰间别着棍棒,一时四周就只剩马蹄铁叩击石板的清脆声音。 据说近来闹了一些运动,风声很严,军警满街抓人,所以大部分路人都只想快点回家。 已经七点了,为了方便,柯林走进了路边的一家酒馆里就餐。这里的食物倒是和施塔德差不多,毕竟两地也只相距两百公里而已。食物 店门的挂毯严严实实阻挡了寒风,也挡住了窥视的视线。壁炉哔哔剥剥地烧着木材,老板在擦杯子,一切酝酿出一种私密的氛围。就是这时候,柯林听到隔壁桌的人压低了声音在说什么。他一边拨拉着吃着食物了一下,发现他们在聊教堂公墓失窃的事情。 今早他刚在“统帅”手上看到这件事的线报,因为是公国圣省的事情,所以说不定和南希有关。 “不是常有的事吗,说不定很多年前就被偷了,只是近来才被发现……” “我还是觉得,教堂的人自己在装神弄鬼。” “唉,你们别不信,这件事确实邪门。” 那座名人公墓在大教堂广阔的地下室里,在它的墙壁和地面上,安葬着这座城市过去的诸多著名人物,从音乐家,学者到政客。公墓向市民开放,任谁都可以去那里吊唁。 “那座墓是从里面打开的,今天做早课的人都看见了。”那人说道: “西尔·瓦努斯将军的墓葬,里面的佩剑也不见了,一定是被他带走了。那可是瓦努斯将军……”那人紧接着要说什么,但被身侧的同伴拉了一下胳膊,他也意识到自己太过兴奋,声音立刻轻了下去。 虽然柯林没有听到那个人的后文,可他毕竟也在公国居住了十年。所以那后半句话是什么,已经呼之欲出: “埃德蒙德,七世而亡。” 柯林轻声念道。 这个国家永远的伤痛,西尔·瓦努斯留下的诅咒。 新历五世纪,埃德蒙德家族曾一度倒台。人们将当时的大公推上断头台,而最终下达判决的人,正是西尔·瓦努斯将军。 在那场举世瞩目的处刑之后,西尔瓦努斯被推举为这个国家新的领袖,并使之空前地凝聚起来——即使同时面对四位边境王侯的围剿,将军的部队也没有败落。但是,这并不代表战争就会结束。 后来人们渐渐意识到,无论他们取得了多少胜利,只要将军仍然在任,来自同盟的凶狠反扑就不会停止,因为受圣王分封的“安赫贵族”绝不能有被推翻的先例。所以即使西尔·瓦努斯将军一生纯洁如初,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此时却也必须为人民而死去。 他在自尽前留下了“七世而亡”的遗言。这句话并非虚无缥缈的诅咒,而是指即使埃德蒙德家族复辟,这种形式的统治也至多能延续七代。七代之后,边境王侯以及本土两王都将自顾不暇,没有余力再扑救从公国燃起的大火了。 但这个故事在流传中,又不可避免地被染上了神秘的色彩。那就是当公国上下都朽烂不堪,西尔·瓦努斯将军就会悄然复活,他的残尸和魂灵会在黑夜里行走,如他生前那样鞭挞和清洗出卖这个国家的罪人。而到了那时候,“埃德蒙德七世而亡”的诅咒就会应验。 门口的挂毯忽然被人掀开了,几个警探打扮的人挤了进来。但他们并非警探,而是禁酒局的专员。店里有不少人正在喝酒,看见这一幕立刻吓得面色如土。专员们不久前还是同病相怜的失业者,现在却狰狞地挥起警棍,劈头盖脸地朝酒客身上打去。一时四处都是惨叫声,酒客的过错不是买酒,而是没有在指定的地方买酒。几个专员打开了老板的收银台,从里面取走一大把纸币。 柯林皱了皱眉,将几张奥里压在盘子下,起身带起宽檐帽帽子离开了酒馆。 可以说禁酒局是他一手建立起来的,甚至直到现在,这个组织也仍在为他赚取着利润。如果不出意外,他在联合银行的匿名账户每周都能收到一笔巨款。但他没有想过在短短的一两个月内,原本极有纪律的退伍军人们会腐化成这样。天才一秒钟就记住:().72文学 如今仔细想想,第九局这种机要部门会做起私酒生意,本身就是某种亡国之象。 一者说明他们缺钱,而如果连他们都缺钱,公国的财政状况也就不难想象。 二者,说明大公对他们的控制已不再绝对。虽然当面仍保持敬意,但一个秘密警探部门可以自己捞私活来做,绝对非比寻常。 三者,也是最致命的一点,说明他们完全没有信仰。 一路思索着,柯林散步般地回到了自己在水闸公寓的住处。推开门就看见那些矿物溶液弄出的脚印,还没有清理掉,看起来乱糟糟的。他挂好大衣走进卧室,先伏到床底,检查了坐标测量仪式的状态,之前在战斗时撤出了意图,但它们并没有因此损坏。柯林稍微调整了一下,让意图重新聚焦于仪式。 接着,他再次旋开台灯,继续制作集成灵路。暗河的避风所不会供他无止境地用下去。但之前听埃米尔说起过,正式入职之后,调查部就为成员重新安排住所。以后黄铜板可以放在某个旅馆里,但可能没有太多时间来制作微型仪式了,所以要乘着现在,一次够量。 同样的,也会变得很难再和南希联络。当柯林这样想的时候,玄关传来了敲门的声音。他过去看了看猫眼,外面的正是南希,一如既往的鸭舌帽和男士猎装。 柯林打开房门,看见南希抱在身前的一截东西。不用猜他也知道那是什么。 西尔·瓦努斯将军佩剑。 第四十八章 替代品 “自动记叙装置怎么办?” 柯林又忽然问道: “今晚的行动已经在上面留下记录了。” 与施塔德不同的是,达纳罗的记叙机关一直维护良好,所以几乎没有感知死角。在精心设计下,这片细如丝线的以太之网均匀覆盖整片区域,捕捉和留存着土地上所有事件的第一因。 所以只要大公有意识去查,理论上他可以查清达纳罗境内的任何事情。 无论是杀死财政厅高级顾问的刺客,还是今晚弄坏了这些绿色晶体的蟊贼。 “记叙机关的话,统帅和圣体教团之间是有协议的。”艾丽简明地说: “一旦有调查部成员的灵素出现,相应的记录就会被抹除。” 柯林有些诧异,他没想到那位瘦小统帅的人脉如此广阔。 或者也可以据此认为,圣体会和调查部正处于某种非正式的合作中。 601年预言教难之后,第三教团圣体会被迫向公国当局开放达纳罗记叙装置中的记录。 但有能力维持和解读这一系统的,却终究只有教团的技术人员。天才一秒钟就记住:().72文学 这样就留下了操作空间。 接下去的半小时里,柯林尽可能清理了现场的诸多痕迹。他打量着房屋的状况,受损的主要是内部,外观除了屋顶上的大洞倒没别的什么。但附近没有其他高层建筑,所以一般外人也看不到那一片窟窿。 承重结构损坏了很多,这栋独幢住宅已经成了危房,但至少没有立刻坍塌,说不定还能撑上几天。 艾丽搜索了每一个抽屉和暗格,找出了所有和俱乐部有关的东西。其中包括数百人的会员名单。 甚至从照片上就可以看出,俱乐部的会员大多是些易受暗示,心之壳存在缝隙的人。涂瓦娜夫人就从他们那里抽离内在情绪,以此作为获得大公庇护的报酬。 但既然早已一只灵体在觊觎着,也许这些情绪其实是没法被送到大公手里的。 但柯林和艾丽终究阻止了一场灾难。而且更重要的,这对他们和调查部来说是实实在在的成绩。 现场还残留有一些绿色晶石的碎屑,柯林回忆着巨灵对它们的渴望,以及吞吃人类情绪后获得的可怕提升,不禁又稍微有些困惑。 如果在人类的内神中就藏匿着如此强烈的力量,又为什么会被列为禁忌,转而要向虚界索取呢? 扬升之路本来就充满风险,但有些又比其他更危险吗? ………… ………… 故事中的莉狄娅是那种天生拥有力量的人。 对她这样的人来说,行使魔法和巫术并非出于技巧,而是像用手指抓住树枝,用牙齿咬住苹果一样纯粹本能的举动。也可能她随时随刻都在不自觉地使用魔法,所以所有事情才会总朝着她内心深处想要的方向发展,只是包括迪莉娅自己在内,没有任何人察觉到而已。 为了让凡人能饰演这样的狄莉娅,在阉伶梅莉塔学会走路之前,伯爵就雇佣来了一些来自异域的法师,因为他们可以在对象失神的情况下,只通过手势,声音和表情传授古典魔法。但伯爵的目的不是为了让梅莉塔变得多么强大,而是为了让巫术像生理功能一样,镌刻进她的本能里。因为唯有如此,她才可能演绎出狄莉娅的魔力。72文学网首发.(72wx) 此时,宣传喇叭还在聒噪地嘶喊着,振片让男人严肃的声音变形,显得朦胧又歇斯底里,加上雨声,基本听不清录音里在播放些什么。 梅莉塔穿着胶质的宽袍走在广场的边沿,黑色浪发已经藏到兜帽里,没有人能看出她的身份。雨水打在胶布上,梅莉塔的耳边就传来嘭嘭的闷响。 近来她频繁离开大剧院,确实是为了寻找丢失的人偶。但动机不是像人们传言的那样是因为嫉妒,或者不光是,因为这也是来自大公的命令。 为了抓住不被丢弃的安全感,她在饰演莉狄娅的同时,也在秘密为大公做事。在一些有特殊癖好的人手上,她刺探到一些不该说的消息,不便透露的态度。再到后来,那些原本为演出而练习的巫术也开始排上用场。 戏院里有不少人都是如此。 伯爵突然的死让梅莉塔感到茫然失落,内心也有一个角落悄悄松了口气。 今夜她同样在执行任务,但目标并非人偶,而是涂瓦娜夫人。因为希尔·瓦努斯将军佩剑的出现,大公也必须收掉一些线头,剪除一时贪心留下的隐患,就像拔掉自家花园里意外长出的罂粟,再清清白白地开门迎客。 梅莉塔有充分的时间去做这件事,但不知为什么,她偏偏选择了今天。所以在她来到涂瓦娜夫人住址的时候,看到了那个坐在窗台上的小小身影。 啪哒一声,梅莉塔手中的包掉在了泥水中。 侧坐着的薄德艾维斯从住宅内收回视线,放眼望向了自己的替代品。 ………… ………… 几乎就在梅莉塔看到人偶的前一刻,埃米尔匆忙地赶到了这里。他看到了调查部阵地里生效的“死亡证明”,接着在不安的十分钟后,他收到了艾丽的支援请求。 由行动官确保现场安全,再由他这样的语言魔法师介入收尾,这也是一般流程。因为唤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埃米尔在路上感到格外焦虑。可是在看到现场的艾丽和柯林时,他又不禁怔住了。 “你突破了?” 艾丽简单地告诉埃米尔刚才发生了什么。 “有只青星一的灵体寄生在这里,但幸好它没注意到我们。” 埃米尔还是愣神,但也没忘记自己该做什么。他提着自己的工具箱,走到昏迷的涂瓦娜夫人身边,后者正处于意识停滞的状态。 埃米尔检查了她的瞳孔,听过心跳声,然后用手捏住夫人的中指指节,抬空之后,用力向下甩了一下。 在咔的一声弹脆响声中,涂瓦娜夫人忽然睁开眼睛,但瞳孔深处仍空洞无神。 埃米尔附到她的耳畔,开始低声地说些什么。 第二十一章 另一个物质界 柯林将调查部的情况简单概述给了南希,但在说这些话时,他的眼睛却不自觉地瞟向那把佩剑。 佩剑上没有任何宝石或黄金装饰,经过漫长岁月的侵蚀,装饰用的流苏已全部凋落,让这把剑整体显得暗哑无光。 但它仍是一支美丽的剑,美得就像一件艺术品。看得出来,即便生性洒脱的南希也对它爱不释手。它的美,来自制作者们心甘情愿献上的心血。发自真心的作品总是不同的,这是当时人们对西尔·瓦努斯真诚爱戴的例证。 “想拿起来看看吗?” 将外套挂在墙上后,南希发现柯林的注意力一直在这把剑上,就随手递给了他。柯林下意识接过,入手的第一感觉是很轻,随后又觉得异常沉重。 细长的剑身不见半点弧度。这样会不利于挥砍,但它本来只是典礼用剑。更确切地说,它是一把独一无二的荣誉授剑,因为授予者不是任何君主,而是一群卑微的平民。此剑第一次出现是在将军的就职仪式上,随后一直被随身佩戴,代表着那时国家的最高权力和威严。 剑柄上用金属丝编织出了防滑纹路,往上是船形壳状护手。硬木剑鞘被漆成黑色,漆面上布满细小的划痕。上下包银的纹路早已模糊不清了,但柯林抽出剑刃的时候,仍能感到一股凛然的寒意。 他觉得这把剑很重,哪怕它宽不过二指。 因为握着它,就如同握住了这个国家的命运。 而这是数百万人的命运,数百万种人生。“百万”只是个抽象的数字,可一旦试着去想象这个数字背后那些鲜活的生命,意识到他们是和你我,和季丽安里卡多等一样的人,立刻就能将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可也正是这些……赋予了它无比迷人的魔力。 “啪!” 柯林合上了剑,下意识阻止自己进一步想下去。他怔了一会,将之递还给南希。72文学网首发 “不看了?” “……我没有资格拿这把剑。”他说道,就像在警告自己。 曾经的公器,如今却沦落到他们手中,仍由把玩。 “这话挺不像你的。” 南希接过佩剑,连带着剑鞘在手中翻转了一下,又问道: “你觉得谁会有?” 谁有?至少不是像我们这样随时可能离开的过客。柯林思索片刻,认真回答说: “那些真正了解,并爱着这片土地的人。” “照这样的要求,我也没有资格碰它。”南希嘴上这样说着,手上却重新将这把剑用黑布包好,收在了腰间。 不知是因为无知还是无情,她又看了柯林一眼,那眼神分明是在说:“可这又怎样?” 为了实现计划,她无疑会一步步改变数百万人的人生。 可这又怎样? “行动已经开始,以后情况会变得更紧张,不可能再这样见面了。”南希转头说道。 柯林点点头,不再纠结于上个话题,暂时将心中奇妙的感觉挥去。 两天前南希已经说过这件事,通讯问题,而今天她也正是为此而来的。 只有夜民才能使用的联络方式,进入某个危险的异常频率。 “听起来也许有些不可思议。”南希从柜子里取出柯林保存好的仪式材料,说道: “其实在横跨整个安赫同盟的上空,一直漂浮着一片巨大的梦境。” “巨大的,梦境?”柯林皱了皱眉,不知道该怎么将这两个词联系起来。 “是的。”南希开始组装调频仪式。但没有用栉火这样的灵体作为媒介,而是准备从达纳罗的背景音中分离出一道特定频率。 “无论在同盟的腹地还是几大殖民区,当地的背景音中都分布着这片梦境的频率,换句话说,存在进入它的入口。” 这意味着什么?背景音是由群聚的意图相互共振而产生的,而如果有一片梦境广泛分布,则说明…… “偶尔,也可能会出现这样的事吧。” 柯林想了想,说道: “比如很多人梦见了同样的事情……?” “没错,尤其在一些目击者众多的公共事件之后,当地几乎所有人都进入了同一片梦境也是正常的。”南希说道,在校准着调频仪式最后的细节。接着她看向柯林: “但是一个在空间上横跨数千公里,时间上延绵几十年的梦境,你觉得会是正常情况么。” 不会。 “虽然不知道哪个人群才是这片梦境的主人,某个外国族群?一些被抛弃的寡妇?或者被隔离的麻风病人?”南希说道: “但经过这几十年的测试,我们可以认为它是安全稳定的。甚至有些人还花费了许多时间,在里面建立了属于夜民的城市。” 南希将进入仪式空间的媒触放在柯林的手心,那是一枚打磨过的人造水晶。 “这里还没有正式的名称,但我个人比较喜欢将它称作……红色河谷。” 从水晶落入手中的那一刻起,调频已经开始,视野中的一切立刻扭曲变化。 对这种体验柯林并不陌生,每次进入乌尔柱地狱都需要经历一次。他尽可能调动意图,开始准备成像。 但在这个时候,他正在心里思索着一件有些奇怪的事——如果红色河谷属于异常频率,夜民以外的人一旦进入就可能导致坐标的永久性改变的话,那么这片梦境的主人就应该属于坐标异常者,而不会是普通市民。 会是一群精神病患之类的吗。 正当他想到这里的时候,调频也已经结束。他们的精神进入了红色河谷。结果这时柯林惊讶地发现,几乎无需成像,这一频率的景象已经展现在了他的眼前。 宽阔平静的,由下而上流动的红色河流,而且不止一条,在广袤而干涸的大地上纵横交错,连绵到视线的远处。而在那里,它们忽然扬起流向天空,如同一道道远古的红色巨桥。 但这些都不是让柯林惊讶的地方,再奇异的景象,对虚界来说都只是寻常。真正令他惊讶的是,在河流两岸的众多花草,那些仿佛铃兰和风信子糅合而成的奇异植物上,竟然规整地分布着一片片的以太。 以太……是灵素在物质界传导的媒介。 他看向不远处的南希,发现两人都是灵体的状态,正漂浮在同一片以太的内部。 红色河谷在虚界之外。天才一秒钟就记住:().72文学 这片在同盟背景音中激荡了数十年的庞大梦境……竟然是另一个物质界。 第二十二章 寻找远星 这是柯林第一次以灵体的姿态漫游现实,褪去了沉重的物质之壳后,万物似乎都染上了另一种色彩。微风徐徐抚过河岸的花草,那么轻柔的风,却让柯林飘摇不定地晃动起来。双脚触碰不到地面,他感觉自己成了一缕轻烟,浮在水中的影子,连存在与否也变得难以确定了。 灵体无比脆弱,只因为强光或惊吓就有可能烟消云散。但知觉却扩张到前所未有的境地,不是指耳目,而是心灵的敏锐,一切都恢复了孩童眼中的新鲜和惊奇,就像自己才刚刚出生一样。 两世为人,柯林比常人更快地步入衰竭。又因为不断强迫自己,他也渐渐地麻木不仁。更何况,他的生命丰饶在短短半年里急速消耗,早晚会落到和乔凡尼一样的境地。 但此时眼前的异景却让柯林发楞,清凉的空气一丝丝渗入他,不知名的草木上,露水滴落到湿润的土壤。这是遥远的另一个世界,但比起飘渺的虚界却又如此具体,反倒是施塔德和达纳罗的往事渐渐变得不真实起来。 “还是第一次以灵体出游吧。” 南希来到他的身侧问道,在这里,她的声音和样子也变得轻快起来。往界的烦恼似乎不复存在: “很高兴你还能喜欢这种感觉,许多巫师已经很难接受了。” “为什么?”柯林没有开口,却说出了话。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平静,蕴含着一种洞开的明朗。 “害怕变得脆弱。”南希说道,伸手拉过柯林,他们一起在以太中行进。 况且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拾回宝贵的天真。 南希有些欣慰地想到。 苍白女神导致了失衡,但并未破坏柯林的内心。 ………… 如同电信号在无数神经中跳跃,柯林和南希的灵体在以太之网中闪烁着。 进入一片以太时,就像凭空出现在一片湖泊的中心。然后继续沿着以太之间神秘的连接,他们闪烁着进入另一片水域。 沿途的湖水中还浮游着大量灵体生物,柯林朦朦胧胧地感觉到,它们原本不属于这里,而是和自己一样从其他象限中漂流而来。无论数量还是强度,这些灵体都要比现实高很多。虽然同为物质界,红色河谷的频率显然又要比施塔德和达纳罗要深。 “虽然我觉得没有必要提醒了。”同样是灵体的南希再度进入一片以太场,微微停顿的片刻她说: “你知道灵体是不能离开以太范围的吧?” “嗯。” 离开了虚界以后,灵素只能在以太中传导。 一旦溢出以太直接暴露于物质界,灵素就会在急速衰退中崩溃为另一种存在。就像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溢出一样。 据说这是铸造物质界的“巨匠”,在排斥碾压着所有侵入的灵素。 所以灵体出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无拘无束,如果没有合适的以太环境,一般就只能被困在范围有限的一小片地方。 如果是在原来的那个象限,结果多半如此。 但是这片红色河谷却不一样。 连续跃过几片以太后,他们开始进入到了那些河水的周围。天然水域一般是不具有以太的,就算有,其实也是附着于水中的游鱼,或者沿岸的林木。 但这里的河流却拥有极其宽阔的以太,不是细碎的,而是整体的,沿着河水的流向无限延伸。 他们几乎贴着水面飞行,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传导。柯林惊讶地看着眼前逆流的河水,它们虽然泛红,却并不是如血液那般浑浊的红色,而是通透如红宝石,就像刚刚从石榴果粒中滴落一样。72文学网首发 更新最快的72文学网w~w~w.7~2~w~~o~m 对于这种颜色他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得上熟悉。 因为这是红石的颜色。 这条红河中溶解了红石吗? 他抬头望去,红色河谷中远不止有这一条红河,至少在视野的范围之内,还有另外的七八条在纵横交错地流淌。 闻所未闻,甚至无需将河水中溶解的红石提炼出来,仅仅装瓶就可以作为红石使用了。 这是一个富饶得难以想象的世界。但是。 “我们没有办法把身体也带过来吗?”柯林忽然问道,虽然,他已经隐隐猜到了南希的回答。 “可以倒是可以。”她说道: “如果你不怕它在进入这个象限的瞬间化为一团肉泥,或者被撕裂成比原子更小的尘埃的话。” 他们急速前进,掠过无数漂浮着的微小精灵。沿着河水的流向,他们向着高处飞行。 虽然不知道河水为何逆流,也可以借此看出两个物质象限的物理规则完全不同。 也许它们出自两位作者之手,两位性情迥异的“巨匠”。所以物质的构成方式以及逻辑是相互矛盾的的。 外来者只能以灵体形式进入,在物质层面,则什么也带不进来,什么也带不出去。 所以对于这片“梦境”来说,夜民永远是过客。 柯林望向前方的南希,因为成像,她的外貌仍维持着原来的样子。但这时柯林隐隐感觉到她的轮廓有些不太安定,就像在体内还有一幅幅神采各异的面孔,在时隐时现。 但无论是哪个面孔神情都有着同一个特点,那就是深深的寂寥。 夜民在最荒诞不禁的梦境之间穿梭,看似自由,可这终究是他人的梦,毕竟身体已经永远被限制在了原来的物质界。又因为只有他们能来去自由,所以连原来象限的人们,也觉得他们其实并不属于这里。 明明随处可去,却又无处遁逃。一个丢失了故乡之后,永远被囚禁在旅途中的种族。 就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自己一样。 柯林一时恍惚地想到,会不会自己前世所处的世界,也是这频谱中无数象限的其中之一? 但如今看来,即使重新找到,自己可能也已经回不去了。 一个看起来颇为原始的聚落在视野的边缘闪过。南希侧目看了一眼,丢下柯林沿着连接,闪烁到泥墙砌出的村庄之中。 柯林远远地看到她漂浮在半空,居高临下。这里的原住民应该是看不见她的,但是在一阵短暂的骚乱之后,却有一些人拜倒在了地上。 原住民们穿着奇异的服装,显得腹部格外臃肿。再仔细一看,发现那是一些石头般的重物。联想逆流的河水,也许是防止自己因为体内的液体坠向天空。 短短十来分钟之后,南希回到了河流沿途漫长的以太之中。 “我找他们问了问路,好快点找到要去的地方。” “你在寻找什么?”柯林问道。 “在红色河谷的边界,几条河流在云雾尽头汇聚,那里有暗河为自己建造的城市。一座漂浮在梦境中的都城。” “那是一个梦幻般的地方。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南希的神情也自然地柔和了下来。 “我们称它为‘远星’。” 第二十三章 都会大剧院 南希说她曾到达过远星,应该是指在西拿勒时的事情。 如果与那座梦中都城取得联络,则可以暗河来自世界各地的支援。或者光是那座城市就已经是无价之宝,那些远古巨柱般流向天空的河水在远星交会,所以,那座都城也就等同于拥有取之不尽的红石。 无法将它们带到现实,但可以作为仪式阵地。 “对巫师来说,最重要的倒不是灵素。”南希不徐不疾地说道。 虚界中几乎到处都溢满了灵素,可这并不意味着就可以利用它们。 毕竟灵素必须被引导到仪式中才能产生价值。 所以真正宝贵的不是灵素,而是“促使灵素流动的因素”。 已知的是,灵素只会因为三种因素而流动。意图的聚焦,自身永恒的向下流动,以及种种自然现象背后的虚界通路,比如季节通路,和行星通路。 或者后两者本质也是意图的作用。毕竟灵素的永恒流溢,归根结底也是“不可言叙者”意图的放射,只不过规模大到覆盖整个宇宙而已。 而种种虚界通路中的势能,则来自司掌各种现象的神祇的意图。 前者就像涛涛江水,后者则是一道道汹涌的暗流。 从虚界的局部来看,反而可能是各种“通路”拥有比永恒流溢更活跃的力量。因为在相邻的频率深度之间,灵素向下流溢的趋势并不强大,甚至并不明显。 但如果能提供足够的位势差,则将是另一种概念。 如果虚界是一个平静的水库,那么那座被命名为“远星”的都城,可能已经被打造成了一个巨大的泄洪口。 可是,它究竟在哪里呢? 中大陆所有地区的背景音中都有进入红色河谷的入口,但相互之间却又有着细小的差值。只是极微小的频率偏差,却可能让他们在河谷中降临的地点变得天差地别。 因为暗河在公国的活动极少,所以到目前还没有人知道从达纳罗前往远星的路径,他们必须从头开辟这条道路。 “在施塔德的时候,你没有试着回到红色河谷吗?”柯林问道。 如果南希在那十年间进行探索,现在早就应该找到了远星。 “在孵化出隐没王冠之前,恐怕联络上远星也不会给我太多权限。毕竟还有许多大型仪式在都城里长期运行着。”南希说道: “跟何况也不是多麻烦的事情,现在做也不迟。” 在过去的数年里,她除了监视柯林之外,还探索了许多比红色河谷更为危险的象限,寻找远星的优先级自然也就被延后了。 也正因如此,她才找到了那个可以切断以太的法术,月镰。 “不是多么麻烦的事……”柯林在心里嘀咕着。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他们已经贴着宽阔的红河疾行了四个小时,但河流末端扬起的一道道巨柱却依然视野的远方,没有丝毫接近的迹象。 也许这个世界是平的,地平线在空间里无限延申,所以才能用肉眼看见那么遥远的事物。 柯林估计着景物后退的速度,他们恐怕已经在数小时间移动了近万公里。听起来似乎很便利。但可惜的是,主物质界中几乎不存在像红河这样连续的大型以太。 行星以太倒是有更大的规模和完整性,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进入其中的接口。 倒不如说绝大多数人都不能。 柯林还是第一次以灵体形式漫步于物质界,所以很快开始感到疲惫,四个小时,他已经到达极限。 开辟到达远星的道路并非一夕之功,所以,两人只能选择先行返回。 ………… ………… 当柯林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南希已经离去。时间是午夜三点,从红色河谷中返回时自己似乎失去了意识,或者在那段时间里,这具身体并不属于自己。 他从沙发上坐起来,尽管没有休息,却并没有感到疲惫。在那片巨大的梦境中漫步似乎对行者有某种好处,不同于癫狂而危险的地狱巨塔,红色河谷令人感到亲昵,唤起天性。可能是因为它更近似于物质界,是属于人类的梦。 但它对夜民以外的人来说,却可能导致坐标的永久偏移…… 柯林摇了摇头,等眼睛适应了黑暗以后,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他看着地上遍布的脚印,知道在自己徜徉于红色河谷的时间里,薄德艾维斯又一次接管了身体。 这次她并没有继续流连于全身镜。柯林追溯着她的脚步,发现她曾翻动一份老报纸。一幅手绘的广告插图被摊开在桌面上,是都会大剧院刊登的广告,简笔画,一个站在悬崖峭壁上的女孩。文案大致在说一出名为《莉狄娅》的古典歌剧在排演后将重演。72文学网首发.(72wx) 又是都会大剧院。 几天后,自己和埃米尔将会造访那里。柯林仔细看了看那副广告的信息,发现那正好是《莉狄娅》出演的日子。 苍白女神对此很在意吗? 柯林思考了半响,决定先好好睡一觉。 ………… ………… 次日,柯林检查了自己在中央车站设置的秘密信箱。那位被自己夺走了坐标的第九局秃顶探员,弗兰克,又一次如约送来了密信。 第九局高层并没有猜疑他的背叛,可能是疏忽,也可能是这个人太无足轻重。 根据弗兰克的调查,施塔德那边并没有什么异常动静,里卡多和他的组织依然安全。但柯林觉得自己迟早要处理这个问题,而且越早越好。 接着,弗兰克的密信开始陈列都会大剧院的相关信息。这是柯林在线人家里遇袭之后要求调查的。 都会大剧院不仅仅是一个观赏戏剧的地方,占地广阔的它还是一家兼顾着酒店,赌场,疗养所以及妓院的寻欢作乐之处,据说无论多么小众新奇的奢靡享受,都可以在那里获得满足。但如果因为就这样认为它只是一个单纯的销金窟,那就大错特错了。 因为它的真正兜售的商品并非随处可得的感官享受,而是绝对安全的密室。 如果说政事厅和议院是公国的前台,那么都会大剧院就是这里的幕后。几乎大部分事务摆上台面之前,都会先在这个剧院的数百个密室中通过私下交涉解决。而舞台上的职业政客们就如同小丑和傀儡一样,不过是用于欺瞒大众的遮羞布。72文学网首发 这样的所在,自然就是大公的秘密朝堂,私人国会,不是弗兰克这样的小卒能够窥探的。 柯林嗅到了麻烦的气息,不禁露出苦笑。 要从那位大公手里夺走一切,不会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第二十四章 荷叶边围裙与魔术师线报 两天后,柯林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告别了刚刚居住两周的水闸公寓。这套房子很快会被他没见过的某人处理掉,出售给一个毫不知情的买家。 之后的一段日子里,除了通过红色河谷,他和南希将不再直接见面。 得搬进调查部的集体宿舍了,就在距离办公楼步行十分钟的地方。他很快来到埃米尔给他的地址, 意外的是,这里的环境比起那烂尾楼般的办公地点要好许多。也许是不需要对居住地点过多掩饰。算不上多么豪华,但应该至少也是中产以上的社区。每栋房屋周围都有漆成白色的木制栅栏和一小片草坪,不像达洛佐祖宅的花园那么大,却修剪整洁,淡淡的青草香气清新明丽,即使是这种没有太阳的日子,也丝毫不见阴沉。 柯林将不多的行李放在地上,随手按动门铃,心里重新评估着调查部的财政状况。因为是工作日的上午,所以现在屋子里多半没人——他是这么以为的。结果掏出钥匙的时候,眼前的门却打开了。 他的手僵在了半空。 开门的人穿着围裙,缀着碎花的那种,还有一圈荷叶边。柯林似乎听见了这件围裙绝望的尖叫,就像被海豹抓住蹂躏的小企鹅一样。因为,它根本遮不住主人的身躯。 他抬起视线,看到那张满是横肉的脸。记得这个人的名字是叫做……鲁伊,调查部除埃米尔之外的另一名情报官,但自己与他只有一面之缘。当时柯林没留意到他的体型,但在这种距离下看来,就像身前站了一头熊一样。 鲁伊满是汗毛的手上还拿着一把园艺用的小铲子,上面粘有泥土。难道是在侍弄盆栽吗?柯林心里冒出疑问。他发现鲁伊也在上下打量着自己,却没有说话,让人摸不清他在想什么。 接着那张横肉中夹杂着皱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发自心底的微笑。 对方忽然展露了好感,让柯林感觉毛骨悚然。 “请进来吧。”鲁伊后退半步,侧身让到一边: “以后这就是您的新家了。” “哦……谢谢。” 柯林对他点点头,客气地从鲁伊身边挤了进去。 艾丽正端坐在客厅沙发上,冒着热气的茶杯和茶碟放在一旁。她正在看一本什么闲书,但没有像一般人那样低着头看,而是用两只手将书端到面前。 纪律和规则似乎已经渗入艾丽的骨髓,即使在私下场合,这个军校女孩也总是昂首挺胸,身体线条笔直。虽然,这也使得她的平胸和苗条更加明显了。 看见柯林提着包进来,艾丽只是冷冷侧目扫了一眼,丝毫没有要搭把手的意思。 调查部的几位成员之间虽然没有剑拔弩张,但也算不上多么融洽。尤其是艾丽,对自己的处境似乎颇有怨气,所以总是少言寡语。 毕竟连在这种工作日的上午,她也只能这样端坐着,看看闲书打发时间而已。 ……等等,这算是什么不好的处境吗? “埃米尔昨晚出去和线人见面,到现在也没有回来。”鲁伊接过了柯林手中的行李:“但不必为他担心,这是平常就有的事。” 他们走上二楼,这里还有其他三个房间,只住三四个人甚至会显得空旷。但那位“统帅”先生却并不住在这里。 “您的房间在这边,前几天我已经打扫过了。”鲁伊说道,他的声音沉稳而平静。柯林将行李放在地板上,感觉这个房间整洁得就像酒店套房一样,不禁感到满意。 恐怕在这个调查部里,鲁伊就是除那位苍老的统帅之外最靠得住的人了。 “对了。”这时柯林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几天内我会和埃米尔有一个行动,请问……” “哦,和‘跟踪一号’有桌,点了点桌面上的几个牛皮纸封存的文件夹: “记得不要在上面涂画,也不要抄录副本,看完之后归还到档案室里。” 柯林怔了一下: “谢谢……这可真是麻烦你了。” 修正一下,鲁伊也许比那个不着调的统帅老头还要可靠。 “嗯,如果你感觉饿可以吃点餐桌上的东西,那是职工福利的一部分,免费的。”鲁伊笑笑说,摘下了身上几乎变形的荷叶边围裙:“接下来我也要去见线人了。” “你的第一个行动就不简单,我也只能帮到这里。埃米尔那边我倒不担心,但你得留神,记得好好活下来。” “这点就放心好了。”柯林说道: “我不会有事的。” 前面连续几任行动官都死了……但他也不是一个普通的新人。 ………… ………… 调查部并未在都会大剧院中大量布置线人,甚至,仅有的一位侍者也已在不久前被刺身亡,所以柯林原本以为“跟踪一号”,即关于那位流亡的爱西尼间谍的情报会非常有限。 结果,鲁伊放在他桌面上的情报却异常丰富。 他注意到这些材料标注着统一的来源,并非来自调查部组织内部,而是一名被自称“魔术师”的神秘线人。 所以个信源也被称为“魔术师情报”。 竟然专门起了一个代号,似乎也变相地说明了这个人对调查部情报来源的重要程度。 “魔术师……”柯林喃喃自语。 自称为“魔术师”,羞耻的同时,也有些得意不可一世的意味。 将厚厚的卷宗阅览一次后,时间就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两小时。柯林在椅子上伸了一个懒腰,进一步对达纳罗的混乱局势有所认知。他晃荡着离开房间,走向楼下的客厅。 如今柯林再次身在局中,但心境已不再像以往那样焦灼。 不知道是因为不知不觉中的成长,还是因为这一次,压力主要在南希的身上。 鲁伊已经离开了,艾丽却依然闲坐着。虽然是闲坐,依然能看出她曾受过多么严苛的训练,毕竟一般人可没法这么久地维持标准的姿势。 但这样如出鞘利刃般的她,现在却只能等在这里生锈而已。实在太可惜了。 “如果你一直很闲的话。” 柯林扒住螺旋楼梯的栏杆,倾身向她问道: “去训练场教教新人怎么样?” 第二十五章 《莉狄娅》与人偶 夜晚,都会大剧院舞台后的一间化妆室里,隐约还能听见从台前传来的歌声。梅莉塔孤独地呆坐在梳妆台前,她的眼中满是血丝,痛苦地揉乱了头上刚整理好的发饰。 这里是专属于她的化妆室,梳妆台镜子的边缘镶嵌着小颗小颗的灯泡。光线迷幻地闪烁着,让梅莉塔的泪水和完美的面容一起变得朦胧起来。她是达纳罗最出名的歌剧演员,但也极少有人知道,她(他)并非天生就是女人,而是一位阉伶歌手。这才是梅莉塔那宛若天籁的歌声背后的真正秘密。 她因饰演《莉狄娅》的主角“莉狄娅”而出名。但是,梅莉塔永远只能演这一个角色。从小开始,她就是为此被培养起来的。 无比残酷,又无比天真的莉狄娅。 仿佛咀嚼地念着这个熟悉而遥远的名字,梅莉塔焦虑地回忆着。 如百合般纯洁,如颠茄般剧毒。神情纯洁无辜,却又像在向人求爱。莉狄娅毫无心计地戏弄苍老的国王,玩闹般害死旧情人。有人痛苦地向她献身,只换来莉狄娅的大笑。莉狄娅带来灾祸,酿下累累罪果,但未有任何事情能让她放在心上,停止她的欢愉。 那才是是令伯爵迷醉的莉狄娅。 都会大剧院名义上的拥有者伯爵弗里德,大公的密友。一个在外人眼中甚至有些随和亲切的安赫贵族。 梅莉塔是由这位伯爵收养长大的,但这件事不能带来任何安全感和归属感,因为梅莉塔知道在她来这里的十年前,伯爵弗里德已经如丢掉垃圾般抛弃了上一任“莉狄娅”。 那是另一个由他自幼哺育,训练,并几乎视作情人的女演员。 伯爵仿佛有着非人的耐性,他悉心将养女珍藏到十四岁,才第一次放手让她登台。 就如同对待以前自己一样。 据说,那个养女也如古老故事中的莉狄娅一般身姿纤幼,面容稚美。而且无论妆容、歌喉还是演技,都由伯爵亲自打磨到了极致,无可挑剔。 全部的一切,都是按照伯爵的想法进行的。 所以据说养女在当时一经登场,就压倒了同演的任何人。就仿佛那一夜全城的剧院里只上演过《莉狄娅》,而《莉狄娅》漫长的全剧,也完全只有她一个演员一样。 那一位“莉狄娅”是成功的,但同时又是失败的。她的美达到一种超然的境地,大多数人一生都没机会看到她的演出,可仅仅是剧照中她惊鸿一瞥的风华,就足以令任何人折倒。但是,在那次初演之后,伯爵弗里德却没有感到欣喜,反而日益变得暴躁起来。他不像以往那样时刻陪在“莉狄娅”的身边,也不再对她做任何指导。因为他察觉到演出欠缺了至关重要的一样东西,虽然,一时还找不到欠缺的是什么。 经过数夜的痛苦和失望之后,伯爵自以为找到了养女的缺陷。他感觉自己就像被欺骗了一样,因为这个缺陷永远无法弥补。 那就是她身为女人,不可能在舞台上表现出莉狄娅的魔力和力量。 二十五年前的一天,上一任“莉狄娅”悄然消失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梅莉塔又一次将烟头摁熄在烟灰缸里,那里已经满得快要溢出来了。正常来说剧院不可能允许她这样摧残自己昂贵的歌喉,但现在却没人来阻止她。毕竟在《莉狄娅》即将开演的现在,甚至就连一个来帮她化妆的助手都没有,从几个月前起梅莉塔已经不必在舞台上露面,所以就连妆容和戏服都没有必要了。 她比上一任“莉狄娅”要幸运得多,因为她在登台之后,能一直安稳地出演了十年。 但其实这毫无意义,因为在她的演出中伯爵仍没有找到满足。伯爵没有继续换人,只是因为对所有人都失望了而已。 哪怕阉伶梅莉塔已经完美地超越了性别之美,但伯爵在第一次欣赏她的演出时就已经发现了,即使是她也终究还是会长大,会变质。 而且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不可能演出莉狄娅的矛盾和虚幻。 ………… ………… 距离今晚的压轴戏《莉狄娅》上演还有一个半小时,但是到目前为止,舞台上美妙的戏剧还是丝毫未能吸引柯林的注意力。 倒也不是他现代人的审美已经远远地凌驾于这个世界,而是因为。 “我说……哪怕是为了节省一点经费,也没必要这样吧。” 柯林看着把自己的视线遮得严严实实的承重柱,感到一阵无语。 大剧院内部,主舞台的大厅异常宽阔。初略估计,上中下三层至少能容纳上万人。柯林甚至怀疑这里能作为国际会议的会场了。 但终究因为建筑学和材料的限制,这么宏伟的大厅必须要近二十根数人合抱的大理石柱作为支撑。所以有些座位就被它们完全遮住了视野,为了花最少的钱进入大剧院,埃米尔选择了这种这种称得上残次品的票。 “即使这种位置,票价也要三百奥里。”一旁同样什么也看不见的埃米尔拿着精致的望远镜,歪着身子,试图窥见一点舞台上的光景: “比原价便宜两百,两个人就是四百。不算小钱了,能省则省。” “再说我们又真的来看戏的。”埃米尔一边看一边说: “虽然看不到那些以假乱真的人偶,我也觉得有点遗憾就是了。” “人偶?以假乱真?”柯林皱眉道。72文学网首发.(72wx) “最近几年开始的。”埃米尔说道: “据说是用多人操纵的人偶替代了演员,一个角色由十几组机械用钢丝同时控制。在这样完全不计成本的情况下,效果甚至会比真人更好。” “呃,今天的技术已经能做到这种地步了吗?”柯林略感怀疑道。 也许只是用于宣传的噱头,一个号称是人偶的角色其实就是真人。以往不是没有类似的事情,比如一台在几国王室之间招摇撞骗闹出风波的“自动行棋傀儡”,最后被发现不过是在傀儡身体内藏了一个象棋大师而已。无广告72文学网am~w~w.7~2~w~~o~m 但柯林并没有把这件事特别放在心上,在他看来是真是假无关紧要。毕竟今晚,他们身上还有更重要的任务。 “五分钟后行动。”埃米尔忽然轻声说道。 “收到。” 第二十六章 复活 歌剧厅外是休息区,再往外走就是一整片的赌场。柯林和埃米尔离开了观众席,混入到赌场里的人群之中。 等到今晚的《莉狄娅》正式开演,这里绝大部分人都会聚集到歌剧院。如果到那时候再从这里经过,孤零零的两人就立刻会变得显眼起来。所以他们必须提前经过赌场,前往那位爱西尼间谍所在的酒店区域。 衣着华丽的人们围着樱桃木制成的轮盘,小球在黑红相间的数字格之间跳跃。上流社会的赌客们想要维持淡然的神情,但额前汗水和紧握的指甲还是暴露了他们的紧张。 今晚,柯林还是第一次穿上燕尾礼服,但他毫不突兀地融入了这种场合。悄然从这些名流之间经过,就仿佛本来就是他们中的一员,甚至还要显得更从容。 因为如山的筹码看起来吓人,对他来说却真的算不上什么。 有服务生高举着一托盘的酒杯。柯林只是打量两眼就不再留意。仅就施塔德机构在达纳罗的进展来看,这里的糜烂也算是预料之中。 “他们都跑来看这场称得上伟大的歌剧,但大部分人不过是些附庸风雅而已。”埃米尔低声说道,那对蓝得就像青瓷的瞳孔里流露出嘲讽: “就算让他们评价,也只会背些杂志上的话术。空泛得可怜,翻来覆去也只有那么几句。” 就在埃米尔说这些这时候,从他们的身后传来了一个意外的叫喊声:天才一秒钟就记住:().72文学 “哎!埃米尔?是你吗?” 柯林回过头去,看到一个三十岁上下的贵妇人站在他们身后,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埃米尔,片刻后,眼眶竟然开始泛红。 怎么回事?柯林转头看了一眼埃米尔,发现他也是一幅惊讶的样子。 “是线人……我过去一下。”埃米尔的表情维持不变,冷静地向柯林解释了一句。就朝那个妇人走过去。 计划中并没有这次碰面。 柯林端着酒杯倚靠在立柱上,望着远处正在和几个女人说话的埃米尔,心想可不要出什么意外。他抬手看了一眼老旧的手表,距离《莉狄娅》开演还有四十分钟。他微微闭上眼睛,在脑海里重新回忆着整座剧院的结构。 几天前在魔术师线报里,柯林曾看过这个单体建筑的内部设计图,但这一切让他心里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感觉。 设计者仿佛在刻意营造着生硬的对称,歌剧院被大片赌场和几座酒店簇拥在最中心。虽然隔着重重墙壁,这里所有重要通道、管线和回廊仍然指向了遥远的主舞台。 并不美观,也带来了诸多不便。 而且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某种祭坛一样。 这个赌场的正上方……就是歌剧演员们的化妆室了吧。柯林无所事事地想着。 没错,那里就是演员的化妆室。 只不过,今夜的演员并非人类而已。 此刻的柯林并没有没有察觉到,正有东西在缓缓从他的深层意识中溢出,途经他与在场诸多名流的身体组成的以太场,悄然渗入到了上方的楼层中去。 ………… ………… 在赌场上方原本是化妆室,如今却挂满了沉重的挂钩和滑轮组。 四散辐射的红色绸布像蛛丝从绳轴,挂钩和黑色的铸铁轮盘之间缠绕经过,最终,汇聚到房间中心的那具身躯上。那正是在数月时间里,被无数观众当作莉狄娅的一具空壳,由秘奥的炼金物质构成的人偶,此时仍穿着从未褪下过的戏服。 在舞台上出演时它曾展现出摄人心魄的神情,远远胜过活人。但现在却只是目光麻木地被悬吊在半空中,低垂着头颅和发丝,没有半分生机。 伯爵弗里德穿着皮质的工作围裙,身上绑着钳具,窥镜以及刮针等等器具,不像一个贵族,而像一名匠人。他在大剧院里陆续制作了十具人偶,但其他都只是试验品,唯有最后才完成的它,才是伯爵的目的。 因为害怕在它娇柔的肌肤留下永久性的划痕,所以用来悬吊固定它的并非绳索,而是最细腻平整的绸布。绸布盘绕支撑着它的躯干和每一处关节,使得重量能得到均匀分摊。伯爵失神地打量了一会悬吊着的人偶,才走到一边,伸出手分别摇动一旁的几组手摇转轴。 随着他的动作,滑轮和挂钩无声地运动起来,束缚在人偶腰腿之间的绸布慢慢向地面垂落,将它的体态调整到更近似于人类站立的姿势。 就如同对待前两位养女一样,在它上台饰演莉狄娅之前,伯爵一定会亲自为它完成妆容。 “笃,笃。”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平稳的敲门声。 “我在。” 伯爵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只是简单答应了一声。门外的人也识趣地没有推门进入,而是直接说道: “大公今晚会在三层的包间里,想让我转告你:他很期待今晚的演出。” 说话者是大公身边的一名侍女。但也不是一般的侍女,更近似于宫廷女官。虽然平民出身,却有着类似于管家的地位。那个人在门外等待了一会后也没有得到伯爵的回应,就继续说道: “投入了新的技术之后,希望效果能有所改善。”无广告72文学网am~w~w.7~2~w~~o~m 说完之后,她就走了。 伯爵弗里德略微烦闷地后退两步,从稍远的距离重新打量眼前的人偶。 对于所有观众来说它毫无疑问是完美的,但是对伯爵来说,它也仅仅是另一种失败。 第二任养女梅莉塔缺乏如它的虚幻,而它则缺乏梅莉塔身体的温热。 除非赋予它生机,让它成为一种即死又活的中间性存在。用死物创造生命,以凡人之身逾越到巨匠德穆革的领域。这是他与大公之间的密谋,所以,才利用爱西尼间谍从同盟腹地窃取那早已被封存的,更为神秘的东陆技艺。 但经过一段时间的调试,人偶却仍是死物,并未散发出他们所期望的鲜活气息。 伯爵终于已经上了年纪,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也他开始力不从心,疲惫不堪。 所以此时正在悉心为人偶打扮的弗雷克并未察觉到。 在它麻木的神情下,有一根被细绢扎好的手指,悄然动弹了一下。 第二十七章 复活(二) “来,乖孩子,把头转到这里。小心慢慢地来,哎,对了……” 伯爵低声哄着眼前的死物,仿佛爱怜地照顾自己的孩子。他左的手按顺序转动几个方向上的摇把,诸多绸布中的几条在半空中滑动起来。重力的引诱下,人偶顺从地将自己的上身探到弗里德身前。 如何将死物做到和真人全然一致? 答案是从最细微的骨骼和肌血做起。 伯爵的头脑先孕育出人偶身上的每一缕机体组织,几个夜晚魂牵梦绕的反刍后,再由三名外科医生和近十位炼金大师一一接生到人间。这处化妆室里既不通电线也不用油灯,因为伯爵总是害怕上天用无妄火灾将此地付之一炬。毕竟无论用何种伦理观来裁量,这门艺术都是渎神的。 所以开演之前,他只能独自在一排夜明珠的幽幽荧光下审视检查人偶脸庞和幼嫩的四肢。记得要格外小心,因为带它来到这世上的无名工匠和医生已经永远离开,所以从那之后的任何细小损伤,都已经无法补救。 伯爵并未为它安置神经,原本应该是大脑的位置,只是一个用于减轻重量的空腔。肉眼几乎看不见的一缕缕丝线从外部穿过皮肤,用机械原理代替电信号制造肌肉的伸缩。 人偶们的动作和神情经过精心计算后凝固下来,收在舞台上方重达几吨的钢丝装置中,一排排铜板上刻完孔洞后,变得像纱网一样细密透光。人偶在舞台上的演出甚至比真人更令人动情,但不过是类似八音盒或自奏钢琴的自动演奏。 唯独它是例外,莉狄娅。 伯爵必须亲手赋予它生命力。能演绎她的不会是机械,只可能是另一个活物。 舞台下的旁人很难想象,让一具傀儡做出一个自然的表情需要如何高超的技艺。莉狄娅的每一次呼吸和微笑,都会同时牵动二十到三十缕人造肌肉。这需要由伯爵双手的二十八处指节,和双腕双肘的关节组合控制。在短短几个月时间里,伯爵肉眼可见地消瘦虚弱下去,但是那些技巧反而变得越发纯粹,就仿佛在控制的人不是他,而是舞台上的莉狄娅,是她偷偷将自己身体丑陋的一部分藏在了暗处一样。 妆容已经完成,伯爵小心将圣洁的镂空冠饰戴到它的额前。然后他为自己带上手套,用一个复杂的动作牵引着,让人偶向自己露出了微笑。接着,伯爵让人类所有的表情像幻灯一样从它脸上掠过。 看似在确认功能,实则在私下欣赏。但是今晚,似乎有些地方不太一样。 “莉狄娅?” 伯爵困惑地问道,感觉自己的技巧似乎变得生涩了。他停下动作,人偶在失去丝线控制后本该回归安静,但现在却没有,透过手套他能感觉到,人偶似乎在微微地颤抖着。 面对无法理解的景象,弗雷德的眼底本能地闪过恐惧,但是在他回过神来之后,内心深处的恐惧开始渐渐转为狂喜。 人偶的手臂动了一下,就像刚从黑暗的幻想返回现实,还在确认着这个世界的肌理。仅仅这么细微的动作,就让那些几乎看不见的线崩断了,锋利的钢线割破她的皮肤,冰凉的血液立刻如细珠般渗漏出来,但那不是血,而是永不凝固的宝石颜料。在几近透明的肌肤下保持内压,同时让她显出活人似的红晕。 几排血珠很快从她的皮肤上浮现,脸庞,胸前,四肢上,就像点缀着晶莹的石榴果实。人偶艰难地站起来,小心地将右手从重重绸布和丝绢中抽出,但此时控制她的已经不再是物理的丝线,而是更形而上的存在。 “你是……真正的莉狄娅吗……” 简单的动作让伯爵确信,站在自己身前的正是莉狄娅。毕竟世上不可能有第二个人如此贴合那个角色,甚至只需要呼吸着,就让自己所有舞台技巧都沦为笑柄。过往他所追逐的魅惑,张扬的神情,在她面前忽然都变成了刻意的表演和卖弄,显得毫无生气。无广告72文学网am~w~w.7~2~w~~o~m 也许真实的莉狄娅原本就不像他和人们想象的那样,或者,这是相同曲目的另一种变奏,超越任何解读的,连莉狄娅自己也在未在故事中展露的隐秘侧面。 “莉狄娅”蜷起双足,将它从繁多的红绸中移到光洁的地面上。但她的左手仍然高高地悬吊在半空,所以只能用单脚勉强垫着足尖,上身在不稳定地左右转动着。 人偶抬起头,看到弗雷德离自己意外地近,而且,他似乎在过于激动地喘息着。这是他美梦成真的一天,相比这一刻,之前所有的付出都不值一提了。 被束缚的人偶仍然半吊在空中,看着眼前伯爵苍老而迷惘的脸庞,仿佛在想要不要向他请求帮助。她悄悄伸出手,拂过对方颤抖着的胸脯。但是接着,那带着珐琅质釉彩的指尖没入了弗里德的身体,像孩子试探着把手放进温暖的水池里一样。 伯爵的瞳孔缓缓放大,他重新看向“莉狄娅”那天真无害甚至带着一点好奇的脸庞,在那红色刚玉宝石制成的瞳孔中,似乎有盈盈的水光在晃动。人偶很快就抽回了手,将弗里德的身体推向一边,像是随便推开了什么杂物一样。72文学网首发 伯爵脸色苍白捂着胸前的创口,全身失去力气,无言地跪倒在地面上。他并不意外这样的下场,甚至为自己获得了和歌剧中那位国王一样的归宿感到快慰。越来越模糊的视野离,“莉狄娅”仍然努力垫着光洁的足尖,在试着挣脱左手上的束缚。 一两分钟后,她成功了,稍微感受了一下四肢后,毫无留恋地向紧闭的房门走去。 伯爵听着她啪搭啪嗒地远去的脚步,就像在听着自己流逝的生命。他闭上眼睛,仿佛是在濒死的幻觉中,他看到了一些破碎的景象,那是一片丰饶而腐烂的大地,雄鹿之角,和一双黑暗而湿润的眼睛。 第二十八章 坠落 和那些妇人挥别之后,笑容立刻从埃米尔的脸上消失。他走到柯林身边,并排靠在墙上。埃米尔也从侍者那里拿了一杯酒,但是因为还在行动期间,所以只是端着装样子: “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线人,是我的失误。”他说:“这里有太多人盯着,不方便用语言魔法。所以一下子摆脱不开。” “她不知道自己是线人么?”柯林随意问了一句。如果对方也在和调查局合作,应该不至于会妨碍到他们才对。 “……是。”埃米尔犹豫一会后说:“一个政务厅官员的情妇,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这样。” 语言魔法最容易生效的对象,自然是心怀好感的异性。 埃米尔手上的线人大多是女性,之前柯林还没怎么留意,现在他忽然明白了鲁伊说埃米尔经常在外面过夜的真正意思。 仔细一想,埃米尔确实相貌出众,尤其是那对青蓝色的眼睛,令人印象深刻。而且调查部可以为他营造出任何一种需要的身份,可以是神秘的富豪,也可以是落魄贵族公子。加上职业素养和语言魔法,足以让他在达纳罗夜晚的情场上所向披靡。 但还是让人感觉有点不舒服。 无论是对于那些一无所知的线人,还是对于埃米尔自己。 柯林叹了一口气,将没有喝过的酒杯交给了路过的侍者。 为了让客人们忘记时间彻底沉浸,赌场里没有设挂钟,也没有能看到外面天色的窗户。能确认时间的只有自己带的钟表,但如果看得太频繁又会很显眼。所以柯林只能在心里默算着时间。 感觉差不多的时候,柯林和埃米尔悄然离开了赌场。 在《莉狄娅》开演前十五分钟,整个大剧院里有钟声同时响起。绝大部分客人在此时沿着辐射状的走道涌向恢弘的歌剧厅内,可能的目击者减到最少。 钟声停止的时候,柯林和埃米尔从一个卫生间里走出来,路上果然空空如也了。凭借记忆中的建筑图纸,他们绕行到歌剧厅的前方外侧的走道,柯林盯着天花板和墙壁,终于找到一处通风管道的入口,拆下外框,里面已经用几根钢筋焊死。 柯林将耳朵凑近,听见管道里隐隐传来上一层楼的骚乱声,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但歌剧厅里的演出还在继续,他们的行动也要继续。他取出事先准备的净盐铺设在几根钢筋的周围,目的是尽可能消除接下来的巫术痕迹。 如果可能的话,他倒宁愿用那些更“清洁”的手段,比如可以瞬间熔断钢铁的铝热剂,但这里不具备条件,第一是天花板的位置不合适,第二是四射的火花也可能会点燃底下的地毯。 小心铺完净盐后柯林仍觉得不保险,所以他在衣兜里触碰了那枚坐标稳定装置,短暂地将自己调整到“阿莫”的坐标。 柯林伸出手,引导着极其微量的灵素在钢筋内部物结,从表面看不出任何改变,但金属内部的结构已被悄然破坏。这时《莉狄娅》的演出也开始了,管风琴的气鸣几乎带着一整面墙壁震动起来。所以柯林用手指一根根掰断钢筋的异响,也淹没在了这磅礴而圣洁的轰鸣声中。 ………… ………… 歌剧厅三层最豪华的包间里,埃德蒙德大公正用一支古董般的单筒望远镜遥望着舞台。而那名颇受大公倚重的侍女,就站立着等候在他座椅的一侧。 众人期待的莉狄娅终于在合奏高潮中登场,可是,举着望远镜的大公却不禁皱起眉头: “那不是以前的梅莉塔吗?”他说道,又反复确认了几遍演员的面孔: “这是在弄些什么?” 大公将贵重的望远镜丢到一旁,神情稍有些不悦,让随行的几名客人稍有些紧张地面面相觑。一旁的侍女倒是很冷静,靠近座椅向大公说道: “我去问问发生了什么。”。 “嗯。” 得到许可后侍女快步走出包厢,她没有让人等太久,不到几分钟就回来了。极短的时间内,侍女已经在混乱的现场中将突发情况询问整理清楚,并细致地汇报给大公。 “弗雷德重伤昏迷,那具人偶也不知去向……”埃德蒙德复述了一遍。 “是的。”侍女说道。在歌剧开演前的六分钟,一个负责道具的人员在后台发现了倒在地上的伯爵,在混乱的急救中,只能选择先让演员梅莉塔登台应急。 意外的消息让包间里的人陷入沉默,在这种时间点,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是新技术的问题。但很快几人都各自否决了这个想法。 且不说公国的炼金大师们尚未消化那些研究材料。即使腹地的技术水平,也做不到让人偶忽然拥有自主袭击别人的能力。 “两种可能。”大公的手指摩梭着自己一侧的眉骨,说道: “要么是寄生灵……要么是有外来者盗走了那具傀儡。” 无论是哪一种,它都还在这歌剧院里。或者,还在这附近。 他面无表情地下令说: “派人去给我找出来。” ………… ………… 这道命令来得终究还是太晚了一些。毕竟从伯爵重伤倒地开始,人偶有半个多小时可以在偌大的剧院里自由走动。 钢线割出的血珠已经像宝石一眼从她的肌肤上滑落,没有留下半点痕迹。离开化妆室后,她坐进了道具组的手推车里,安静地从这个包间被推到那个包间。此时还没有人发现伯爵遇刺,最后经手的那个剧院员工,看见活生生的莉狄娅竟然从推车里爬了出来,顿时眼睛都要瞪出来,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人偶也迷惘地侧头看他一眼,结果让这个年轻的员工愣在原地,手足无措语无伦次,最后眼睁睁地看着娇小的莉狄娅消失在楼梯转角。 歌剧厅高达二十多米,所以人偶所处的位置大致相当于六层。楼层之间除了电梯还有另一种井,用拉绳传递小小的货箱。正常人不太可能有柔韧性将自己塞进那种地方,但对人偶来说却不存在问题。她将封存好的货物取出来,把自己放了进去。绳索上下滑动起来,她从六层被运到了三层。天才一秒钟就记住:().72文学 从货箱出来后人偶继续漫步,不知不觉中走上了清冷幽暗的天台,看着远处的夜景。 她回头看了一眼,遥遥地朝着柯林的方向。在灵的层面两人其实还相连着,虽然大量的客人为他们提供了一片稳定的以太场,但范围仍然是有限的。 此时的柯林已经钻进了通风管道里,爬向爱西尼间谍所处的位置,所以,离人偶越来越远。无广告72文学网am~w~w.7~2~w~~o~m 夜风带起了她纱制的裙摆,随着柯林一点点脱离这片以太场,人偶的眼中忽然也失去全部神采。她摇晃两下,直直地坠入了楼底的垃圾堆里。 第二十九章 人形猛犸 不知道歌剧厅那边发生了什么。柯林爬过几个通风口,始终听见有人急匆匆地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去。 但那似乎并不会妨碍到他们。根据魔术师线报,爱西尼间谍身在大楼另一侧的第一酒店区,所以有人在歌剧厅吸引注意力反而是一件好事。柯林和埃米尔对视一眼,都感到些许庆幸。 第一酒店区的守备更为森严,所有入口都有专门人员设卡,毕竟有不少外国政要在此下榻。除了大剧院自己的安保力量之外,还有来自各国的随行守卫。但两人从楼层夹板之间的管道中越过了他们。找到合适的位置后,柯林故技重施,悄然弄断焊死的钢筋。两人从通气管道中钻出来,经过漫长的潜行,终于接近到“跟踪一号”居住区域。 礼服外套在通气管道中沾满灰尘,被他们脱掉丢进了垃圾箱里。再擦拭脸庞整理好头发,一下子看起来就和在此入住的客人别无二致了。 两人光明正大地走在廊道中,和一拨拨匆忙的安保人员擦身而过。柯林甚至拦下其中一位,问他歌剧厅那边发生了什么。 “弗里德伯爵遇刺了。”那名穿着制式套装的保卫人员匆匆说道。但就在他要离去时又忽然面露疑惑,回过头仔细打量着柯林和埃米尔的面孔: “等等……我好像没见过你们?” “嗯?是吗?”柯林惊讶地笑了。 一个安全人员竟然能记住所有住客的相貌,都会大剧院雇员的水准顿时让他大开眼界。 这时埃米尔上前一步,走到对方的身前: “我们是在上个周四随同安迪尔议员入住的,当时你也在场,难道忘记了吗?”他盯着那个雇员的眼睛,青蓝色的虹膜隐隐地散发着光芒: “哦对了,这是我们的证件。” 在对方陷入迷茫的时候,埃米尔拿出一张东西递到他的眼前。但那当然不是证件,而是一张事先画好的便笺,上面富有诱导性的异样图案,瞬间击溃了对方的意识和记忆。 “唔,好像是我记错了。”那人皱着眉说道。 埃米尔的眼睛显出笑意。这时其他安全人员也发现了异样,在远处停下脚步看着这边。埃米尔瞟了他们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你一下掉队了这么多。所以快回去吧。” “最后,你并没见过我们。” 那个雇员懵懂地点头,转头走开了。 大剧院的主人,伯爵弗里德遇刺了。柯林和埃米尔对视一眼。 巧合?还是有什么关联?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两人都不自觉地加快了动作,朝着那名爱西尼间谍的房间走去。 ………… ………… 某种意义上,埃米尔才是今晚行动的主力,无论是诱骗还是之后对那名间谍的精神镇压都由埃米尔来负责。而自己只是在为他提供一点保护而已。 更何况,保护的必要性其实存疑。 正因为这地方太过重要,反而不必担心有人会在这里大肆使用巫术。对普通人可以篡改记忆甚至物理抹除,但对这些政要名流却不行。在柯林的估计中,就算可能会有战斗,也应该是离开大剧院之后的事了。 这里几乎是巫师的禁地,所以他的心情反倒比较轻松。 之后,埃米尔又用同样的手法通过几次盘问。情况看似凶险,实际却没有悬念。 除了安全人员外,他们找到一名负责清洁房间的服务生。接着,埃米尔用巨魔般的语言逻辑蹂躏了那名服务生的精神,顺利拿到万能钥匙。 目标已经近在眼前。 但是当他们走过最后一个转角,马上就要到达今夜行动的终点时,柯林却不禁心里一寒。 全身每一个细胞仿佛都在尖叫着发出警讯。让他本能地拔出藏在衬衣下的匕首。 视野中,一个黑色的魁梧身影环抱双臂,正倚靠在目标房门一侧的墙壁上。他的身上紧紧地绷着一件革制风衣,勾勒出那高大身躯的夸张线条,蕴藏着爆炸般的力量。天才一秒钟就记住:().72文学 一顶宽檐帽盖在他的脸上,他从帽檐的缝隙里俯视着柯林和埃米尔,那眼中有着一种不带偏见的,平和的蔑视: “终于走到这里了吗。”他说道。在那满是攻击性的张扬外表下,他的声音却异常安稳,安稳得就像葬礼上的牧师一样。 “人形猛犸·麦克布莱德。”埃米尔冷静地念出了对方的名字。 前所未有的强敌。 也许在抽调出可用的意图之前,自己的喉咙就会被那双手瞬间捏碎。柯林想道。 毕竟已经接近到这种距离,而自己在转角之前,也丝毫没有察觉到对方的存在。更新最快的72文学网w~w~w.7~2~w~~o~m 什么程度?青星吗?还是更加往上? “你们要找的人就在里面。”人型猛犸说道:“就当是是大公送给中央情报处的礼物。” 听到这句话后,两人的心反而沉了下去。 麦克布莱德那雷火般的目光从埃米尔脸上扫过,又转向柯林,上下打量着: “新人。”他问: “废掉卡尔双臂的人就是你?” 卡尔?大概是那个在女线人那里设伏的人。柯林针锋相对地对上他的视线,说道: “你猜对了。” 人形猛犸依然怀抱双臂,透过压低的帽檐凝视着年轻的新人。片刻后才说: “你不错。” 他没有说什么威胁的话,眼睛却在打量柯林的双臂,似乎考虑下次见面的时候,以何种方式和角度将其碾碎。 没错,下次。 正如柯林预料的那样,没人敢在住满各国政要的这里大打出手。至少在确信自己能无声地解决掉对手之前,没有。 所以这次见面,注定只是一次战前的试探。 人形猛犸·麦克布莱德站直身体,带着巨大的压迫力从两人身侧漫步经过。但接着又忽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他回头说: “在你们过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过一具走丢人偶。” 一边说着,麦克布莱德一边在感知着两人的以太,所以在话音落下后,他自己就得出了结论: “嗯,我想也没有。” 第三十章 吃干抹尽 猛犸转身离去了,他堂而皇之地将后背朝向对手,就像说你们还不值得戒备。 直到猛犸消失在转角,埃米尔才从那恐怖的压迫力中回过神来,急忙上前一步取出酒店的万能钥匙,准备解锁那个爱西尼间谍的房间。 柯林收回视线,转头看了房门一眼,略带疲惫地说: “别抱期望,里面什么都不会剩下了。” “我知道。”埃米尔沉声回答。 存在于房门后的将是一个被啃食殆尽的现场,就像狼群嚼烂骨头后的碎渣。既然是大公主动赠出的,那么就一点有价值的线索都不会留下。 埃米尔拧动把手,喀拉一声,门开了。 根据“魔术师线报”的描述,这名间谍是丢下妻子和儿女逃亡的。一个人很难在异国他乡独自承受如此压力,所以这类机关有时会连家人一起派遣。 但他出事时可能太突然,所以没有余力再去顾及妻儿,或者因为任务优先,这个人自己连夜逃亡出境了。 室内开着灯,但同时弥漫着一种不详的寂静。 四处都铺着铃兰和月桂色的绸缎,立柜和桌子上摆放着上午才采摘的鲜花。而在浴室里,有嵌入式的浴缸,以及,在精美瓷砖上蜿蜒的一道血迹。 柯林的视线上移,看到那具倒在地上的身体。相貌与线报上的照片一致,身材壮硕,嘴角下垂,总是显得很不悦。只不过有一点不同。 “他死了。”柯林说。 埃米尔走上前去,半蹲着确认了瞳孔的涣散和心搏的停止。其实这样做有点多余,毕竟谁都能看到他的额头上开着一个黑黑的洞,不是子弹留下的,因为直径更大,边缘也比弹孔更加圆滑。 唯一的伤口就是致命伤,一击毙命。并且位于正面,不是偷袭,而是宰杀。柯林的视线从尸体上离开扫过周围,没有任何搏斗痕迹,甚至就连浴缸边缘杯子里的残酒都没有洒落。 线报为这名间谍标注的实力是赤二星的顶峰,即所谓的“第四类对象”。但一旁又备注说他可能在近期突破到了雌月,否则几乎不可能成功逃亡到公国,所以评级应该更新到“优四类”,和自己以及艾丽一致。 柯林在心里自问,如果自己动用一切或明或暗的能力,有可能无声无息地将艾丽杀死在这里吗? 做不到,至少不可能不被旁人察觉。 所以那头人形猛犸的实力,也许比刚才想象的还要恐怖。 埃米尔思索着沉默一会,伸手抚上死者的眼皮: “……我们来晚一步。” 他站起身来在四周走了两圈,又不甘心似地开始检查套房里的每一处细节,埃米尔翻找了所有的储物空间,最后只能愤愤地一拳砸在墙壁上,回头说: “已经吃干抹尽了。行动失败!” 今晚的经历就像一记耳光,大公始终将一切操纵于股掌之间。 但柯林却没有如他那样沮丧,而是出神打量着地上冰冷的尸体,自言自语地说: “但这说明他会保护外国间谍,并不是因为和爱西尼人有勾连,而是想要通过他拿获得某样东西……所以在入手之后,这个人就没用了……没错,只有这样才能说得通。” 能够确认这点,今晚就不算白来了。柯林抬起头望向埃米尔: “同盟腹地那边到底被窃取了什么技术,有消息吗?” “暂时没有……”埃米尔从打击中回过神来,被柯林的话问得一怔。 “那我们就去查。”柯林说: “一步一步,把他的底裤都翻出来。” 无论是对安赫同盟还是遥远的爱西尼帝国,柯林都没有什么认同感,所以同盟的技术外流的损失也与他毫不相干。更新最快的72文学网w~w~w.7~2~w~~o~m 此时能让柯林感兴趣的,只有那位大公。不仅因为他是南希与暗河准备狩猎的目标,是自己走向白都,与季丽安重逢的踏板,也因为今晚的经历确实点燃了他的好奇心,并且看到机会——如祭坛般设置的夜之国会,机械演艺人偶,猛犸,以及被灭口的爱西尼间谍。 埃德蒙德大公,您到底想做什么呢。 回忆着在施塔德时自己与大公的一系列合作,对方的行事风格似乎一直是这样,既捉摸不透又高高在上。伤痛永远属于其他人,他却理所当然地成为最大获益方。 这次,换我们来交手吧。 柯林在心里暗暗说道。 ………… ………… 行动结束,两人分头离开都会大剧院。柯林从消防通道的小门离开,最后抬头看了一眼大楼棱角线上的一颗颗闪烁的霓虹灯,真空管内的汞蒸气在电流中释放出迷离蓝光。他对自己说迟早还会回来一次,而到了那时候,这里对他将不存在任何秘密。 几天前的积雪开始融化,路面上湿漉漉的,和雪泥融在一起变得泥泞不堪。柯林裹紧上衣,因为外套丢在剧院里了,所以不禁感到有些冷。他独自走在两座大楼之间的小巷里,脑中还在思索着今晚的事件。 猛犸在寻找一具人偶,人偶怎么了吗? 那些安全人员的行动也和这件事有关吗? 不远处有一处垃圾堆,因为负责清理的人似乎正在罢工,已经几天没有人来运走垃圾了,所以脏东西从那几个高大的铁桶里漫了出来。柯林垫着脚尖小心侧身走过,不让自己的鞋底碰到横流的污水。这让他不禁皱了皱眉。 说起来大剧院的出口有很多处,自己为什么就偏偏选择了最难走最脏乱的这一条呢?虽然这边没有路灯,也不见得就会安全。无广告72文学网am~w~w.7~2~w~~o~m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身后的大垃圾桶却翻倒到了地上,啪啷一声,发出很大的声响。 柯林皱眉回头,手已经摸上了武器。接着他看到那堆倒在路上的垃圾似乎在微微动弹。如果有人埋伏,再怎么说也不至于把自己埋到垃圾堆里。也许是野猫什么的吧,在他这么想的时候,一颗小脑袋却从杂物里钻了出来。 那是…… 柯林看过大剧院演出的杂志,薄德艾维斯出来的时候,曾把页码翻倒今晚的演出。在那里,还刊登着演员的照片……或者当时以为是演员,现在却知道人偶。 “女主演?” 怎么会在这里?柯林不解地喃喃道。 霓虹和暗淡的月光下,“莉狄娅”小心地从不知道积累了多久的垃圾里钻了出来。有东西,似乎是一根断裂的木条,贯穿了她的右腿,在那里留下了一道可怖的伤口,但却好像并不影响她的活动。她的身上很脏,就连额前精细的华冠上,都悬挂着一条不知道腐烂了多久的香蕉皮。 “莉狄娅”摇了摇头,将头发和冠前的垃圾杂物都抖落在地上。好像是因为腿上的伤口,脏兮兮的她刚往前走了几步,就踉跄地失衡,像摔倒似的一把抱住了柯林的腰。 第三十一章 活化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就跌跌撞撞地跟回来了。 调查部宿舍的新房间里,娇小的人偶鸭子坐在地毯上,脸上仍然是略带迷惘的神情。 柯林看着眼前这怪异一幕,不禁头疼地扶住了前额。 虽然不知道大剧院的幕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既然大公的人在寻找这具人偶,自己将它抓起来调查一下总是没错的。 问题在于,要不要让调查部知道它的存在。 不对,为什么明明还没有做决定,我却让它一路跟到了这里? 柯林发现头脑一团乱麻,这一路上自己简直就像在梦游似的。 但人偶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苦恼,或者察觉了也不在意。她只是低垂眼帘,静静地看着自己腿前的一小片地面。 柯林一边用单手揉弄着自己的头发,一边拼命地思索着。然后他无意瞥到了人偶的动作,忽然觉得颇为熟悉,不禁又停下了脚步。 他见过这种这种安静的等待。 半年前第一次进行频率探索时,他“看见”了自己的老师,感知到薄德艾维斯的存在。 当时的她也是不言不语地抱腿坐在床头,或者说近十年来都是。她其实也陪着自己经历了一切,只不过没有被谁看见而已。 话说回来,这真的是人偶吗?大剧院的噱头并不是骗局? 那它会拥有意识吗? 柯林的头脑里冒出疑问。出于好奇心,他走到人偶跟前,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它的脸颊,触感冰冷,但除此之外和活人一致。“莉狄娅”抬起头看向了他,接近午夜的房间,她红色刚玉的眸子里似乎有盈盈的光。72文学网首发.(72wx) 按照故事中的设定,莉狄娅原本是鄂图近东一带身披薄纱的舞女。所以人偶拥有异域神秘气质的黑色波发,像流瀑一直披到腰上。 也许是古代人普遍早慧,她的年龄只在十四五岁左右。从人偶的脸上看不出什么鄂图民族的特征。而那张脸庞的仿真程度——即使凑得很近,也得盯着看十秒以上才能感到一丝违和,可与其说那是人造的虚假,不如说是虚幻。 因为在这浑浊的尘世,不可能生养出如此纯粹的生物。 尤其是那对红玉的眼睛。天才一秒钟就记住:().72文学 这并不是伯爵弗里德的失误,反而是他故意为之,因为在那歌剧台本里,作者也正是这样的比喻来描写莉狄娅的。 柯林有了一丝怪异的感觉,倒不是因为她的面容和目光。而是在戳到人偶脸颊的那一刻,他反倒感觉像是自己被人触碰了一样。 尽管那只是很淡的错觉,而且稍纵即逝。 自己确实对这具人偶提不起防备心,所以才会容许它的跟随。而且即使这样一直盯着看,自己也不会像面对陌生人那样,产生羞怯或害怕冒犯对方的顾虑。 《莉狄娅》不是任何神话或民间传说,而是一位诗人创作的长诗。从情节来看,莉狄娅这个角色显然又是“苏”的镜像在人类精神世界的映射,象征着那过于充沛,而以至于有害的生命力。 它作为偶像被放在舞台——或者说祭台上,被人们当作莉狄娅长时间膜拜,久而久之就发生了活化。这并不是多么罕见的事,也是古代世界曾进行圣像毁坏运动的原因。被膜拜的塑像为同位异神提供了降临的前提,就像薄德艾维斯之于这具人偶一样。 但这真的是降临吗?柯林闭上眼睛感受自己的深层意识,隐隐能感觉到苍白女神并未离开。它只是在遥遥控制着这具人偶而已,甚至这种控制也是以柯林为媒介进行的。 这反倒说明祂不打算吞噬掉柯林的意识。无论是做不到,还是从一开始就没这个意图。 柯林叹了一口气,起身去找了自己常备的急救包。里面有简单的伤口缝合和包扎的工具。人偶腿上狰狞的伤口仍暴露在空气中,他不知道改怎么修理如此精妙的造物,但是暂且让开口闭合总没有错。 那是非常严重的贯穿伤,暴露出了莉狄娅内部湿润的人造肌肉,甚至能看见骨骼。柯林留意了一下,发现那些骨骼是一种轻盈的合金,所以没有任何破损。他蹲下身体,开始着手清理和缝合创口。 一针一线中,人偶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好奇地低头看着柯林的动作。 半个小时后,柯林扎紧人偶右腿上的绷带,绷带和皮肤的边缘稍微勒下去了一点,像穿了白色的绑腿,倒也不影响美观。 做好这一切,他开始感到困意袭来。 柯林再次打量人偶脏兮兮的身体,才发现她仍穿着那套“清凉”的戏服。虽然年幼的身材还很娇小,雪白的皮肤却在薄纱下若隐若现。人偶对此并无自觉,身上的脏污似乎也并不令她难过,简直就如同一个初生的婴儿一样。 柯林的额头再次隐隐作痛,不知道是头疼于以后生活的不方便,还是因为现在身体实在太过疲惫。 无论如何,让薄德艾维斯折腾这具“身体”,总比让她来折腾自己好一些。 至少自己不会再每天半夜起来梦游,能得到正常休息。 一边朦胧地想着,柯林意识模糊地向床铺走去,一下子就睡着了。 ………… ………… 虽然已经夺回记忆,和西拿勒战场的那个“柯林”完成了心智统合,但那些年的经历并没有很好地被消化掉—— 不是无法回忆,而是像属于另一个人。 如果柯林不刻意去想,它们就不会自己浮起,往事也不会出现在他的梦里。 虽然已经能把握住几个大事件之间的脉络,但许多细节却仍是碎片的。这也是寻常,哪怕一个人没有经历过记忆封印,恐怕也很难完整地回忆起过去的事了。 但和苍白女神这位“老师”之间幽微的关系,只通过大事件是无法把握的。 所以时不时地,柯林开始主动回忆那些更深的细节和人。就像阅读一个陌生人的经历,沿着不明显的线索,试图牵连出更多的回忆。 薄德艾维斯召临到这个世界之前,自己在那个满是硫磺味的村子里度过了大部分时间…… 除了学到乱七八糟的东西,还经历过什么来着? 第三十二章 暮光乐土 睡梦中,柯林又一次踏上寻找“远星”的路途。他晃了晃神,看见向天空流淌的红河。几公里外的半空中隐约有一个黑点,几个呼吸后就接近到自己的身边,是南希,她好像正从哪里回来。 “等你很久了。”南希说。 以灵体在物质界中漫游是危险的,最好有两个人相互照应。 柯林点点头,经由闪烁以太之网,再次回到红河上空的路径中。在这灿烂的红色河谷中他并不会感到疲惫,反而有种深睡的感觉,因为灵魂仿佛一直洞开着。 几次来到这里之后,柯林选择了相信南希。因为如果她想做什么,那在自己第一次进入时就可以做了。她是夜民,自己也是夜民。数千年的流亡中夜民绝不对同类下手,如此达成最简单轻松的信赖。 “这一带的原住民对远星的传说变得具体了,说明我们正在和它接近。”南希说道: “刚才我向周围几十里的村庄询问过方向,他们把远星称为垂挂河口的暮光乐土,是‘仙人们’居住的地方。” 南希不禁笑了笑: “他们口中的‘仙人’就是我们,嗯,其他可能还有些化作鹬的鬼魂……而所谓仙人,就是一种寿命漫长,只能在幻视中看见的精灵。” “为什么会觉得寿命漫长呢?” “因为看不清脸,所以单方面地一厢情愿了吧。” 夜民们偶然途经此地,似乎在原住民之间启发出了一种新的崇拜,虽然这种信仰尚未触及任何镜像,是迟早干涸的无源之水。 柯林看着红河岸边偶尔掠过的简陋聚落,这里的原住民仍处于文明早期阶段,文字符号尚未出现。在频率界限的隔离下,他们从未受到外界污染。 对那些想要研究远古巫术起源的学者们来说,应该是最理想的样本了。 可惜,非夜民的学者到不了这里。 一边向前行进,柯林一边将都会大剧院的情报告诉了南希。包括那个祭坛般的舞台,以及薄德艾维斯控制的人偶。南希对此并无头绪,毕竟她自己也说过,对于“生与死的苍白女神”这座隐没的王冠,暗河同样知之甚少。 “你受伤了?”柯林忽然说道。 虽然看不到具体的伤口,他感到南希似乎比昨天变得虚弱了一些。 “嗯?”南希愣了一下: “哦,没什么,今晚遇到了一点棘手的事情,已经按计划解决了。” 为了夺取埃德蒙德公国,南希也在柯林看不见的地方战斗着。 “我不会勉强自己。”她说: “在手中资源无法确保获胜之前,我不会把自己放到险境。” 南希不是那种相信运气的人。如果她受伤了,不会是因为意外,只会是因为无可避免的代价。 她也不是在求助时会有顾虑的人,如果没有开口,则说明擅自的帮助只会添乱。 所以即使不考虑战力,南希也是最完美的协作者。 “说起来……”柯林一边前进,一边回忆着: “你记得辛西里那边,有一个硫磺矿附近的贫穷村子吗?” “嗯,记得。” 虽然是自己先抛出的话题,听到这个回答柯林却有些惊讶: “你也去过那里?” 南希也是那些到村子里避风头的人中的一个?有吗? “是啊,远远地看到过你一次,几天后就回拿勒了。我没像其他人那样爱拿小孩们取乐,所以也没有和你说过话。”无广告72文学网am~w~w.7~2~w~~o~m 南希不太在意地回忆着说道: “而且那时候我也才十五六岁吧,和现在样子差别有点大,你记不得我才是正常的。” 虽然只是擦身而过,原来两人以前以前还有这种渊源。柯林一下子产生了世界真小的感觉。 不过,小孩们…… 如果南希不顺便提起,柯林一时半会还真的想不起来了。 在那个满是泥尘的村子里,自己确实是有一些玩伴的。 ………… ………… 次日睁开眼睛时,柯林终于感受到了早晨的清爽。 因为身体没有再在半夜起来闲逛,而且在红色河谷中漫步的梦境还有恢复精力的作用,所以他一时感觉神采奕奕,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探出手伸了一个懒腰。 然后柯林就看见了自己的腿边,精致的人偶闭眼趴在床沿上,黑色的发丝铺散着,匹练般垂到地上。似乎是因为摇晃而醒了过来,她一边用小手揉弄着有些睁不开的眼睛,一边望向柯林。 所以柯林一下子又头疼了起来。 正常来说,当然是将这件事汇报给统帅他们会比较合理……但是因为薄德艾维斯的存在,情况一下子又变得复杂起来了。72文学网首发 为了不被人发现这座隐没的王冠,就必须隐藏人偶的存在。但这种事情在集体宿舍里怎么可能? 而且这样做了以后,自己怎么都会显得像有变态嗜好的人一样…… 难道谎称她是自己南陆那边的亲戚吗……?也不行,毕竟她有一副公国最出名的面孔。任谁一看到会知道是“莉狄娅”。 人偶抬手打了个哈欠,几缕发丝从她的耳廓上垂落。 就在这时候,门口传来了砰砰的敲门声。 果然吧,柯林想着,一把将被子推到地上,蒙住了人偶的身体。 “什么?” “早餐的牛奶要凉掉了,快点喝掉比较好喔?”门后传来了鲁伊沉厚的声音。 “哦哦,我已经起来了。”柯林说。 人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受到这种对待,在被子下面抗议似的动弹了一下。 被柯林一脚踩住。 “对了,上次‘跟踪一号’的卷宗还在你这里吗?” “在啊,怎么了?”柯林一回答就感到不对。 果然,门把开始转动,鲁伊要拧门进来了。 “那就好,那个暂时不用还到档案室了。”他一边说着,一边自顾自地推开了门: “我可能也要跟一下这件事,所以卷宗就先放到我这里吧……” 同性之间没那么多避讳,现在柯林也可能还躺在床上不方便,所以他准备自己进来取走卷宗。 但他才刚刚打开了一条缝隙,就看见穿着睡衣的柯林已经从缝隙将卷宗递了出来,他的身体把里面挡得严严实实的。 两人就这样诡异地对视了一会。鲁伊才会过神来: “噢,谢谢。” 他接过柯林手中的卷宗: “我以为你还没起来。” 第三十三章 柔和的神思 确定鲁伊已经离开后,柯林回头才将被子掀开。 薄德艾维斯蜷缩着侧身躺在地上,脸上变成了一幅空洞的表情。 结果,柯林感到自己的心情开始隐隐变得幽怨了起来。他摇了摇头,将人偶的心情驱散出去。 人偶身上仍是破碎的薄纱,露出的皮肤上也沾着从垃圾箱里带出的污渍,一来二去,把他的被子也弄脏了。 虽然薄德艾维斯自己并不在意,但这副样子也不能出门。 到头来还是要由自己把这具人偶清理干净。 柯林环视四周,房间里没有合适的工具……磨蹭了半天,柯林走到人偶身前蹲下: “先呆在这个房间里好吗,绝对不要出来。”无广告72文学网am~w~w.7~2~w~~o~m 柯林试着对人偶说话,又用手在她荧红的眸子前晃了晃: “明白?”。 也不知道对方是否能听懂人类的语言。 他们的意识已经相互渗透,但如果进行超过情绪和本能的交流,似乎还是有些困难。 柯林等了半天也没有反应。倒在地上的薄德艾维斯只是疑惑地看着他。 半响后,她把自己的食指尖放到了嘴里。 算了。 柯林走出房间直接将房门反锁,去了餐厅。 餐桌上还有两份早餐,其中一份的杯子外壁上贴着一张便签,上面用油墨写着醒目的“艾丽专用”。 回头一看,艾丽正坐在沙发上看早报。 他取了另一份,仰头扶腰一口气喝干牛奶,拿过面包揣在怀里,朝二楼卫生间走去。 一边接水,一边留意着楼梯的动静。柯林有意加快动作,所以直到回到自己的房间,时间也才过去三分钟左右。 柯林拔出钥匙,看着眼前自己上锁的门板发起了呆。 当然,也不能指望人偶天生就会清理自己。 好像无论什么事,都要手把手地教。 还指望什么呢,人偶至少不需要进食和排泄,已经算是很方便了。 但还是哪里有点奇怪。 柯林这时才发现自己虽然两世为人,作恶多端造孽无数,某些方面却意外地……纯情。 也是因为太强烈的执念和一环接一环的危机,让自己一直无暇去奢求什么多余的想法。 某些方面却好像还是挺有精神洁癖的。 平时总是很果断干脆,可碰到这种和生死利益无关的事情,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总而言之这种事情……还是要按顺序来吧。 就算不久之后和季丽安相会于白都,两个人也不能马上就怎么怎么样啊。 想到季丽安,他发现自己的心里浮起一抹愧疚。 感觉就好像是自己不干净了一样。 会冒出这个别扭而微妙的想法,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两世加起来不知道多少岁的男子汉,在施塔德造下遍地杀孽的“中尉”,绝境中一步步打开局面的强人,结果在情场上就这样? 柯林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薄德艾维斯,告诫自己心无杂念。 人偶身上仍是破碎的薄纱,她坐在地上,看着柯林从水桶里捞起毛巾。 柯林先用热毛巾细心地帮她擦干净了两只手,虽然,那手早就已经被主人自己舔得洁白无暇了。 似乎只有通过这种非文字语言的肢体动作,薄德艾维斯才能明白柯林想要对自己做什么。她眯起眼睛,仍坐在地上,但顺从地将两只胳膊都举了起来。 柯林洗干净毛巾,沿着她的手臂继续往上擦拭。但渐渐地,他自己感到了一缕缕温暖的心绪,从薄德艾维斯那边无意流露过来的,这是她此时此刻最直接的感受。 超然于欲念,柔和而宁静的神思。 单纯,但不是因为她还不谙男女之事,如果只是因为无知,不会有如此深邃静谧的感情。柯林很快察觉到自己的龌龊,但是接着,薄德艾维斯干净的欣悦就慢慢地浸过了他。 人偶身体稚幼的美感,足以令任何性别的人迷醉。但柯林却并没有冲动,就像对着镜子抚摸自己时不会有冲动一样。当然,这应该是一个乏力的比喻,但只有它最接近柯林此时平淡而干净的感觉。毕竟也没什么人会同时拥有两具身体。 等柯林收起毛巾,薄德艾维斯的身上再无污秽。她似乎也很享受干净的身体,闭着红玉的眼睛,淡淡的快乐渗到了柯林那边。 柯林忍住嘴角的笑意,下意识抗拒来自别人的情绪。同样是喜悦,但每个人的喜悦是不同的。人偶的喜悦稍微让他有点陌生的感觉。 明明她一直存在于自己内心中,但直到最近才越来越活跃了。 与其说是力量在复苏,不如说是心在复苏。 同时他注意到,薄德艾维斯身上一些微小的伤口已经消失了。明明是无机质的人偶,却似乎拥有了比正常人类更强的恢复力。 柯林的房间里当然不会有女人的衣服,至少暂时没有。人偶的身高比艾丽还要矮一点,但艾丽的衣服给她应该是合适的,问题在于,自己也不可能去找她要…… 所以柯林只能找出自己的衣服,像照顾小孩一样给她穿上。 宽大的衬衣和外套使得她大半肩膀都露在了外面,下身的裤子得卷的很高才不拖到地上。 她的身体被衬托得更小了,某种意义上来说…… 几乎和破碎的舞女的薄纱一样显眼。 但暂时也只能这样,柯林站起身打量着,人偶黑发的头顶,大概只能够到他的胸前。他把宽檐帽扣了下去,用力压了压,遮住她那张众人皆知的脸庞。 等以后有空。再去买些合身的衣服吧。 ………… 薄德艾维斯似乎对这套衣服很感兴趣,坐在地毯上,自顾自地检查摆弄着垂落的袖口。 柯林叹了一口气,人偶引起的小小慌张和骚乱暂时告一段落。如果以后让她通过窗台出入的话,也许就能不被察觉地在这里生活下去。 也许。 这里的秘密已经够多了,似乎也不差这么一个。等发了薪水以后,还是一个人搬出去住吧。 柯林不缺钱,但是缺能解释来源的钱。 他低下身子,从床底拖出了刻满跟踪仪式的铜板。久违地,又可以增加日常训练的强度了。72文学网首发 想起那头猛犸的眼神,柯林决定加快速度。 第三十四章 高塔中的心脏(感谢羚羊角_nara打赏的盟主) 窗帘早就已经拉上了,房间门反锁。现在还呆在别墅里的只剩艾丽,但她应该不会擅闯一个单身男子的房间。 薄德艾维斯正好奇地翻弄着摊开在地上的杂志,和用柯林的身体梦游时一样,她似乎对平面上鲜活的图像和文字充满兴趣。 这些被挑选印刷在纸上的图片,和自然景观有着本质的不同,因为它们是人类视角中的世界。 她红玉的眼眸中不掺杂质,小腿在半空中悠悠晃荡着。在旁人看来,此时人偶无论怎么都像纯真的少女一样,但柯林看着这一幕,心里却涌起了惘然。 他能感觉到,薄德艾维斯正在吸取和玩味着我们尘世的逻辑,而且她的进度会异常之快。 所以反而是柯林,有了一种被窥伺的感觉。 不要被那些渗漏过来的情绪欺骗了。 薄德艾维斯真实的内心——或者不知道那还能否被定义为内心,是身为人类的自己根本无法理解,也无法承受的。 类人的情绪,只是她神思中不足万分之一的表皮,微不足道的碎屑。 而在她的表皮之下,还陈列着超然于人类甚至生物之上的,难以形容的真实。 是自己擅自将她拟人化,简单化了。 柯林摇了摇头,丢开这一瞬间乱七八糟的想法。 想剥离薄德艾维斯对自己的影响,已经被证明不可能。别说剥离了,甚至就连清晰分辨都做不到。 所以与其耽于无穷无尽的怀疑和恐惧,不如抓紧时间壮大属于自己的意志。 这段日子里,柯林一闲下来就会用无比精确的物结在铜板上侵蚀出集成灵路。随着手法的熟练,坐标测量仪式的体积再次缩小一倍,变成半片指甲盖大小。数量则增加到一千余个。 它们时刻都在制造负荷,但还远远没有达到柯林意图所能承载的极限。 根据目前的进度,还需要一周左右时间的制作,坐标测量仪式才会达到饱和。72文学网首发.(72wx) 但即使这样,一千余个被带动的四维坐标,仍在在柯林的意识中描绘出了地狱巨塔中大量灵素流动的轨迹。 而这对他来说,将是一份前所未有的地图。 柯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次召下栉火。 拥有合法的巫师身份多少也算有一点好处,至少可以公然在房间里行使巫术,不必担心灵素反应会引起过多怀疑。 如同检视自己领地的君王,在烟雾般升腾的幻象中,柯林再次回到乌尔柱象限的地狱巨塔。 随着坐标的勾勒,又有许多未被成像的细节开始浮现。自己的视野就像从三维拓展到了四维,柯林第一次看见,原来在巨塔的内部和外部之间,还有着如此广阔复杂的区域。 他也曾好奇如果用栉火的视角直视虚界又会看见什么。但想到自己曾直接丧失意识,以及灯女滞留在虚界无法返回现实的经历,又明智地放弃了这个想法。 毕竟仅仅是从另一个侧面直视物质界,就已经对自己的意识形成巨大的负担。 灵觉神经暂时只构成了一条,已经驳接到栉火的“脊髓”中。除非其中一方死亡,否则这种连接无法断开。 或者就算柯林通过精密的灵素操作复制出了另一条灵觉神经,以他此时的意识强度,也无法再承受另一个角度的视野。 如果不是存在这些限制,柯林倒真的想去看看其他人类眼中的世界,是不是也像栉火看到的那样令人崩溃。 或者,虫人这些非人生物又会怎么样呢? 沿着仿佛无穷无尽的螺旋阶梯,柯林重新进入到波尔隐藏的圣所,在这古代圣殿般的庭院中,他看见被束缚于此的亡者已经陷入沉睡。 亡者原本就异常虚弱,被锁链穿刺在这里的时间,就已经比人类最古老王国的历史更漫长了。无广告72文学网am~w~w.7~2~w~~o~m 但是在不久前,祂又被灯女希尔佩特刺中要害。 一层层损耗拖到现在,亡者已经没有足够的力量维持意识了。 亡者的沉睡并不影响祂所中介的那些契约,甚至,虚界层面的神祇大多本来就是残缺的存在。掌握权力的同时,或主动或被动地嵌合到宇宙表层下的灵素通路中,最后甚至无法再拥有自己的意志。 亡者曾向柯林提示过,祂沉睡的主因是灯女留下的创伤。但等柯林与祂再造的初约连接到越来越多的恶魔,亡者也将中介到更多力量。等到那时候,祂的意识也就能够恢复醒来了。 这时柯林隐隐感觉到了一道视线,他若有所感抬起头,望向巨塔深处的一个方向。 在他新的地图上,那里存在着一个仿佛完全由痛苦组成的空间。 与之前所想不同的是,被丢入乌尔柱象限的坐标监测仪式大多没有漂去其他区域,而是被流动的灵素裹挟着吸纳进了巨塔的内部。这些坐标沿着迷宫般的路线,向着某一点汇聚,然后又喷薄而出,被推出到塔身之外。 这些坐标的轨迹,标示出了附近规模最大的灵素流的动向。它们如同血液般围绕着巨塔深处的一点,以三到四天为一个完整的循环,不断收缩,膨胀,就像是这座伟大魔裔造物拥有了一颗活体的心脏。 而在此时此刻,心脏里传来了细微的异动。 柯林的视线仿佛穿透了一重重古老的墙壁,看见幽居那个痛苦空间中的存在。在这些日子里,它正在变得焦躁,就像一个人因为供血不足,正不安而痛苦地在噩梦里翻来覆去。 因为越来越多的魔鬼正在挣脱乌尔柱初约,从而,巨塔存在的根基也被动摇了。 居住在三十二区地狱的心脏中的人,究竟会是谁呢?柯林收回自己的感知,眼神重新恢复冷静。从决定再造初约的那一刻起,他知道自己迟早会面对这个问题,并且,这个问题也只会有一个答案。 自己曾借这个名字驭使险恶的魔鬼,一次次脱离绝境,现在却要彻底篡夺它的宝座。 主掌地狱三十二区的君主。 火轮之刑,伊可西翁。 第三十五章 封存的卷宗 “铛,铛铛——铛!” 在调查部的练习场地里,密集的金属碰撞声骤然停止,匕首从柯林手中弹飞,“夺”地钉入到不远处的地板。 艾丽手中细长的骑兵军刀已经抵住柯林的下颚,所以柯林只能无奈地举起双手标示投降。在最近几天的练习中,几乎全是以他的败落为结束。 在艾丽拿起她那柄骑兵军刀之后,柯林发现她的实力又提升了一大截。刀身作为肢体的延长,让她在以太的棋盘上更加如鱼得水。72文学网首发.(72wx) 相比之下,柯林的匕首几乎毫无作用。 “连续输了这么多天,我都快没信心了。”柯林苦笑着说道。 “没有必要。”艾丽拧开水壶喝了一口,理所当然地说道: “毕竟你不算弱,只是我太强了。” 这不是逞强也不是在谦虚,而是阐述事实。艾丽对同龄人拥有绝对的自信,也有自信的资本。 一开始柯林确实能靠绝对的灵素量压制住艾丽,但等到两人约定将力量规模限制在同一量级,局面立刻就变成了眼前这样。 柯林发现自己完全不是艾丽的对手,自己对她的优势似乎仅仅是因为年龄而已。 虽然全程没有生命危险,他真的从未经历过如此无望的战斗。 没有运气成分,实力梢低一线就不可能赢。两人的以太就像是艾丽的棋盘,绝望到有些无聊的地步。 “考虑换一把武器怎么样?匕首这种东西,除了便携也没其他好处了。” “我考虑一下吧。” 柯林叹了口气,重新摆好姿势,艾丽也将骑兵军刀架在两手之间,钢刃上流过冰冷的寒芒。 面对她手中细长的骑兵军刀,自己手中短小的匕首确实太过吃亏。 也许是时候精专一门武器了。 因为人体以太限制了距离,在巫术对决中,近身战的场景其实并不算少见。 “对了,你知道最近死了一个大人物吗?”在沉默的对峙中,艾丽忽然问道。 “弗里德伯爵?”柯林挑选着近身的时机,一边回答道。 “财政厅的一名高级顾问官,是埃德蒙德家族的要人,在昨晚死于‘希尔·瓦努斯佩剑’。” 那柄将军佩剑……是南希的手笔。 “现在的达纳罗非常紧张。” 艾丽忽然抽身而上,无形的灵素和剑刃锁死了对手以太中的数个节点。柯林避无可避,只能用手中的匕首迎击。 “铛!” 火花四溅,匕首和军刀的刃部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柯林将匕首压向剑格,艾丽知道自己在力量上赢不过柯林,所以立刻轻巧地抽身而去。 “我还小,正在发育。”艾丽知道自己刚才吃了小亏,而且体力也有点跟不上了,喘着气说: “等到两三年后,你就可以不收力了。” “为什么忽然提顾问官的事?” “……”艾丽怔了一下,说:“因为这样,我们就有机会了。” 如果有人吸引了大公的注意力,调查部的活动空间自然就会扩大,那她可能就不用整天坐着生锈了。 “不管怎么说,你确实打败过我。”艾丽干脆地将骑兵军刀收回到鞘里说道: “因为我不可能弱,所以是你很强。我认可你的实力了。”她估算了一下,大致评价说:无广告72文学网am~w~w.7~2~w~~o~m “嗯,可靠程度仅次于鲁伊吧。” 这倒是一个意外的高评价。 “那埃米尔呢?”柯林收起匕首随口问道,觉得他应该也不会高于鲁伊。 “埃米尔?”她认真地想了想: “那个人大概把全部脑子都用在了哄女人上了,所以是最不可靠的。” “呃,也没这么不堪吧……” 柯林回忆着和埃米尔一起的几次行动,他的素养还是过关的,至少比自己要专业。 “因为他从来不听我说的。”艾丽说道: “我只在办公室看看照片,就认出那个目标一定受过训练。可刚从现场回来的他却说没问题,也没有时间做多余的事情,这都是我在捕风捉影。” 艾丽重复了一遍:“捕风捉影。” “那个目标是?” “一个鄂图人。名字特别长,我记不清。”艾丽说: “鲁伊倒也一眼就看出了不对。” 没有说得很详细,艾丽就收拾东西去淋浴了。她向来寡言少语,也许是赢得开心了才多说了几句。而柯林几乎没有出汗,所以直接回了楼上的办公室。鲁伊正好在这里整理着案头的资料,桌面上堆着一叠叠照片,还有贴好的剪报以及手写材料。 大概是很久没有需要战斗的任务了,所以就连艾丽有时也开始负责整理案头材料。柯林向鲁伊问了艾丽刚才提到的事情。鲁伊只是翻眼睛稍微回忆一下,就明白了艾丽说的是什么,并且随手从如山的卷宗中抽出了相关的材料。 “这个人表面上经营着帮助留学生的慈善基金,实际则在发展规模更大团体,疑似在收集信息。”鲁伊一边收拾着材料,一边说道: “我把她列入了a级名单,每个月让不同的线人盯她二十天。但即使这样,也还没能完全摸清底细。” 柯林也看到了那张照片,是在公开场合拍摄的。一个温和的妇人正在向镜头这边的人挥手。但老实说,他也没能看出这个人哪里有问题。 “站姿,手臂的角度,神情。”鲁伊说道: “这人是个巫师,而且位阶不低,艾丽看到就手痒了吧。” “埃米尔和她打过交道却没看出来吗?”柯林皱了皱眉。 “他被目标拒绝了,可能因为受打击就粗心了。”鲁伊半开玩笑地说。 “按照统帅的意思,这项行动本来应该是封存了,毕竟我们马上要收缩力量。这个目标的序位会从a调到c,这样的结果一般来说,就是压在旧纸堆里再也不见天日了。” “但艾丽最近时不时会和人提这件事,可能还是舍不得放下它。” 鲁伊用手摩挲着封存的卷宗的牛皮纸说道,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老友的脸庞: “可能会有一点风险,你愿意去收尾吗?” 这不是来自统帅的指令。所以柯林想了想反问说: “有好处吗?” 鲁伊笑着把卷宗递到他手里: “当然。” 第三十六章 利益一致 无论如何,自己现在的目标是前往白都。 但去往白都的前提,是南希夺取公国的计划能顺利实行。 或者自己也可以选择抛下现在的一切,独自从达纳罗潜逃。但是,不说自己身上还依附着价值重大的薄德艾维斯—— 季丽安她,也已经加入了暗河内部。 如果自己和这个满世界布局的组织陷入对抗,那么两人的相会将变得遥遥无期。 所以在南希那边需要帮助之前,柯林只能先尽一切可能壮大自己。 无论是经历更多战斗消化现有实力,还是以行动官的身份立下功绩进而在同盟中央情报处内部掌握更多资源,都是目前柯林所急需的。 更何况,其他几个方面的威胁也在慢慢迫近。 那头猛犸,应该正在寻找丢失人偶。 同时在乌尔柱象限,君主伊可西翁传来了异动。 所以,柯林才会在基本的职务范围之外,又接下处理鄂图女人的行动。 现在多积累一分,未来就多一张手牌。 柯林放下翻阅完的卷宗,抬头看见艾丽回到办公室。她干练的短发还有点湿,身上换了衣服。从男式制服改版来的套装,但配上皮靴和她笔挺的身姿,看起来就像军装一样。 这或许就是艾丽不能当情报官的原因,年龄还小,但任谁都能看出她的军人背景。 柯林原本还准备向她咨询一下为人偶穿搭的问题,这个年龄的女孩时兴什么衣服之类的,但现在悄然打消了这个想法。 看着艾丽开始整理案头上千头万绪的文字材料,柯林清了清嗓子: “我找鲁伊问过那件事了。” “哪件?” 她的发音非常简短。 “那个女人的照片。” 艾丽明显怔一下,把手里的剪报压到桌子上,动作有点重,发出了“啪”的一声。 之前只是无意识地提了一嘴,但没想到对方会真的去看了。 “你也觉得有问题?只看照片就能发现。”她直直地问。 其实我什么都看不出来,柯林心里尴尬,开始转移话题: “鲁伊说你经常和人提起这个目标,一直放不下吗?” “是。” 丝毫没有被戳穿心事的羞赧,艾丽的回答非常直白。 “为什么?”柯林又低头看向卷宗: “录音和监视的结果也没太多直接证据。” 那个女人确实有他国背景,但身上的任务很可能只是收集一般信息而已。 总不至于真的是手痒这种无聊的理由。 “那种外行的跟踪,等于偷偷递纸条给她,告诉她‘有人在盯着你’。” 她对那些卷宗毫不在意。 这个人可能没问题,但不能因为这样就放过。 几位情报官都不在场。艾丽忽然压低声音,向新人说道: “因为这些年,达纳罗站一直没有向七号大楼交出合格的成果。”72文学网首发 柯林的到来是一个转变。 “我们的实绩考核一直不达标,达纳罗站在情报网中越来越边缘化,而且越是这样,越难有动作。鲁伊有年龄了,埃米尔性格弱,统帅说不定就是来养老的,他们习惯了这种日子,但是我。”艾丽咬了咬牙: “我不想永远坐在这里排照片。” “所以你想我配合你。”柯林说。 “没错。” 柯林把双手枕在脑后,表现出一幅自己在考虑的样子。老实说在调查部的几人里面,倒只有艾丽的目标和他最为接近: “如果你教我军学院的剑术。”他端起茶杯抿着说: “那我倒可以考虑一下。” 艾丽被弄得愣住了:“剑术?” “原来,你以为我不打算教你吗?” “咳咳。” 正在喝水的柯林一时呛住。 艾丽倒比自己想象中大方,或者学院原本就没有保密的打算,不像传统的巫师世系那样封闭保守。 “那就这样说好了。”柯林擦着桌子上的水渍说。 虽然,总感觉亏了点什么。 ………… ………… 人偶并膝坐在二楼窗台上,探出脚往下试探了一会。然后她没有犹豫,往前轻盈跃下。 气流让不合身的衣服膨胀起来,但在下一刻,人偶的双足稳稳地钉在地上,别说趔趄了,就连细微的抖动都没有出现。 她的骨骼比人类的更轻,也更强。 早已等在楼下的柯林走上前去,为人偶围好宽大的围巾,遮住那副在达纳罗路人皆知的面孔。 都会大剧院丢失人偶的消息并没有刊登在报纸上。明明在前天夜里用了另一个著名的真人演员代演,这件事却没有走漏半点风声。 事情越是这样,反而越令人不安。毕竟当天在场的观众也不是什么小角色,很难想象怎么管住这么多人的口舌。更新最快的72文学网w~w~w.7~2~w~~o~m 那座剧院一定有问题,作为达纳罗的“夜之国会”,说不定就是大公势力的大本营。 柯林不敢长时间让人偶独自呆在房间里,不然难说会出什么事情。所以如果需要外出,就会尽可能把她带上。 薄德艾维斯现在虽然懵懂,但并不蠢笨。经过柯林十来分钟的手势示意后,学会了这种不经过正门,而是从窗户进出柯林房间的方法。 这种程度的冲击力,对拥有特质骨骼又没有内脏的人偶来说完全可以经受。 人偶不合身地穿着柯林的大衣,至少乍一看没以前那么显眼了。 她站起来也只到柯林的胸口,大衣下摆几乎拖到地上,柯林的身后就像跟了个男孩一样。 因为身上没什么现金,所以准备去自己存有匿名账户的帝国联合银行。那家银行拥有爱西尼背景,公国这种边境地区的管制也不严厉,所以不必担心会暴露自己。 人偶蒙着围巾坐在宫殿般的银行大厅,乖巧地等待着,只到柯林拎着一只不小的手提箱回来。 账户中增长的数字和预期基本一致,甚至还要略多。说明里卡多在施塔德机构那边整体是顺利的,这件事让柯林稍微安心了一些。 随着他在达纳罗慢慢展开活动,要用钱的地方也会越来越多。他不想太频繁地操作那个账户,所以预先取了五万奥里出来,作为备用的资金。 不过在那之前…… 柯林打量着刚刚从沙发上站起来,浑身都不合体的人偶,觉得应该先去买点别的东西。 第三十七章 洋装,间谍与俱乐部 一家装潢雅致的成衣店,室内的一角甚至摆了架古旧的钢琴。 但那不仅仅是装饰,因为上面明显有最近才使用的痕迹。 薄德艾维斯对衣服的兴趣似乎并不强烈,至少她的目光没有在哪件上面明显停留过。柯林摸着下巴,看似在犹豫挑选,目光却总是瞟向橱窗外,街对面另一栋楼房的入口。 根据卷宗里的记录,那是目标经常活动的地点之一。 因为时间还多,所以他并不着急。 唯一的店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另一个客人。宽大的店面里稍显冷清,也不知道是怎么维持下来的。毕竟这里已经是达纳罗的大使馆区,租金恐怕是一笔不菲的数字。 大概过了半小时,这家成衣店的主人才姗姗来迟。 店员明显在偷懒,主人却似乎没有任何察觉,反而笑着慰问幸苦,向店员送上装在精致提篮里的糕点。店主身上是样式复杂的雪纺裙,上层社会的女性在下午茶会客时穿的那种,看起来根本不像一个做生意的人。 和店员打完招呼后,主人才看到不远处的薄德艾维斯。 此时,人偶正略畏缩地牵着柯林的衣角,可怜的样子,让店主的眼睛明显亮了起来。她走到柯林身后呼唤两声: “先生,先生?” 声音里没有服务业人员的谨慎,倒像大宅里的女主人在招待客人。 柯林收回望着街对面的视线,店主简短地向他问好,然后接着说: “如果您不介意,也许可以由我来替她挑选?”她将右手摆在胸前,向客人推荐着自己。说完这句话后,店主低头朝人偶友好地微笑了一下。72文学网首发 “哦,那是很荣幸……” 倒也不是不可以,他们也正在发愁。柯林想了想,犹豫着说: “不如就麻烦你了……” 因为店主的眼睛好像在隐隐发光,柯林不禁又有些担心。但至少薄德艾维斯并没有抗拒,说明她没有感知到恶意,或者别的奇怪欲望。 所以他姑且放下心,走到了一旁的座椅上。 那个端着糕点的店员把后背靠到橱窗上,兴趣缺缺地看着这边,心想经验不足的女主人这次多半又要白忙活。毕竟,那两人也不像买得起这些衣服的样子。 或者她根本就不在乎能不能把衣服卖出去。 店员一勺一勺地吃着蛋糕上清爽细密的奶油,稍带不甘心地想着。 对自己来说斤斤计较的生计,但对另一部分人来说,却只是打发无聊时间的兴趣。 店铺主人倒是露出了很期待的表情,她认真思索着,像一只要筑巢的鸟儿一样在店铺里上下穿梭,用小碎步带来一件件自己觉得合适的衣饰。 薄德艾维斯手里的衣服越堆越多,几乎要遮住脸,最后只能用两只手臂一起抱住。 一边挑选衣物,店主一边闲聊着琐事。她称自己是从亚戈回来的。 “没错,就是人们口中的那座世界失落之都。” 埃德蒙德公国的裁缝和成衣店主多半会说这句话,但柯林觉得这次应该是真的。 她在那里跟着大师学习,虽然天赋不足成不了设计师,却梦想着回到达纳罗开一家自己的店。 而现在这个梦想已经实现,所以改成帮过路的美人搭配出最好看的衣服。 在这座日益动荡的城市来说,就像是在过着另一个世界的生活。 即使薄德艾维斯的下半张脸遮在了厚厚的围巾下面,店主的母性仍因为她的样子而泛滥,现在满心只想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整洁无暇。 但是当店主伸手要摘下那条男士围巾时,薄德艾维斯却忽然用两手捧住了自己的脸颊。 人偶朝店主抬眼,宝石般的红色瞳孔深处隐隐露出敌意。 “是我忘了说。”这孩子不希望被人看到脸。”柯林解释道:“这孩子不希望被人看到脸。” 想要把这个问题含混过去似乎有点麻烦。下一刻,他的眼中流过一抹伤感,声音也变得低沉:无广告72文学网am~w~w.7~2~w~~o~m “她一直要强,可是小时候受过伤……那里有一道很深的疤痕。” 所以绝对不能摘下围巾。 “哎呀,真是太可惜了……” 店主惋惜地捂住嘴,看向薄德艾维斯的目光也更加爱怜了。 人偶进了更衣室,柯林也暂时放下心,继续用余光观察着对门处那些进出的人。 片刻后,他看到“目标”出现,时间是下午三点二十分,行动习惯与卷宗中的记录完全一致。 “说起来,店主太太。” 等到目标进门后,柯林好奇地问道: “对面那里是什么地方?”他问:“为什么没有挂出招牌,却有这么多人进去呢?” 而且大部分是女性。 正在摆弄衣服的店主闻言,转过头来看了一眼: “哦,那是涂瓦娜太太的俱乐部。”她解释说: “因为是私密的会员制,所以就不会向外面挂出招牌了。” 涂瓦娜,正是目标的名字。这个鄂图妇女的全名有三十多个音节,一般人只叫她“涂瓦娜夫人”。 “您也拜访过俱乐部吗?”柯林问。 “是。”店主将手捧在胸前,神情很安心地说道: “在那里有很多回忆。” 幸运的巧合?还是说涂瓦娜俱乐部的成员已经相当之多。 柯林原本猜测这位店主应该是达纳罗某位达官贵人的妻子,或者看年龄和相貌,也有可能是情妇。 为了进一步了解那个俱乐部的性质,不得不冒犯地询问这名店主的身份。 “这家店的状况好像不太好。”柯林环视四周说,现在客人只剩他和薄德艾维斯两位了: “维持起来会有困难吧。” “没事的,因为我不靠这家店生活。”店主说道,一直发亮的眼睛似乎暗淡了一下。她低声说: “我在宫里做事。” 这时更衣室的帘子拉开了,虽然花了很多时间,薄德艾维斯仍然穿得全身都歪歪扭扭的,但这并不会引人怀疑,因为是这些衣服太复杂了,衬裙、紧身褡、罩衫、洋装、外套,由内而外。店主充满怜意地上前去帮她整理着。 总感觉店主有点用力过猛,因为柯林发现自己居然有些移不开视线。人偶胸前是轻薄的蕾丝罩衫,长袜细致,一如冬日晨间的白雾。 脚上的小羊皮鞋没绑好鞋带,被不耐烦地踢开在一旁。 “咳咳咳。”柯林掩饰地咳嗽起来: “不是还有几套吗?”他问: “要不都试试看吧。” 第三十八章 伞中剑 明明衣服是店主亲手挑选出来的,效果却超出了她最好的设想。她见多识广,仍被人偶的身姿惊艳得愣在原地。直到听见柯林说可以再试几件,才回过神来。 “啊,我很乐意。”店主看着薄德艾维斯赞叹道,眼睛中几乎冒着星星: “简直求之不得。” 人偶的明眸中隐隐露出几分郁闷,她看着柯林,一步三回头地被店主推回试衣间里。她仍不理解身上这些布片有什么意义,以前还好,现在却变本加厉地复杂起来了。 幸好不是二十年前,因为战后的女装已经简化许多。不然没有下人在场服侍,只靠她一个人是别想穿上这些衣服的。 门帘刷地拉上,柯林还能隐隐感到一抹幽怨。他摇摇头笑着收回目光,然后看见窗外枫香树的枝桠上,不知何时抽出了一簇簇新芽。 最寒冷的季节已经过去,自己的情绪也松弛下来,不再像连轴转的齿轮。 度过最黑暗的冬至夜之后,一切都仿佛开始好转。随着薄德艾维斯重获自由,以往那种不得解脱的焦虑也在日渐消散,对现在的他来说,似乎只剩与季丽安重逢这一个问题。72文学网首发 但是连破解仪式那种向死而生的事都做到了,相比之下,前往白都的铜铝之塔似乎并不困难。所以最近偶尔空闲的时候,柯林会开始想象两三年后的他们将是怎样的。 如果摆脱了这些困境,自己会不会也这样开一家店? 还是在为更有意义的事情,充实地奋斗着。 他的思绪飘忽,余光却一刻也不离地盯着街对面的俱乐部。之所以让店主为人偶多试几套衣服,其实有拖延时间的考虑,柯林必须一直盯着名为涂瓦娜的目标,直到她离开。 就这样花费一个下午,获得的信息也许很少,却又不可或缺。任何情报都是一点一滴的细节勾勒出来的。调查部人员最需要的不是勇气也不是技术,而是耐心,这是入职时埃米尔对他的第一句告诫。 店员托着脸颊坐在漆成白色的橡木柜台后,无聊地打了一个哈欠。 她觉得自己看透了这个客人,其实根本不打算掏任何一分钱。 接下来的时间里,薄德艾维斯又分别换上少女的法兰绒裙装,野外帅气的骑马服。 还有与店主身上类似的雪纺裙,宽松白绸的边缘上滚了一层又一层的荷叶边,让气质飘渺的人偶一下变得像画中的仕女一样。 那只原来用来遮住脸庞的男士围巾,不知何时已经换成一只缝制精美的面罩,不再影响风格。店主人兴致勃勃,脸上的笑容也越发灿烂,仅仅是为薄德艾维斯换装,似乎就让她得到了无上的满足。 柯林倒也挺理解她的。因为即使蒙住半张脸,人偶的样子也足够赏心悦目。 但如果跟在自己身边的人偶太引人注目,对一个情报人员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所以他也一直没给出明确的决定。 直到人偶披上一件不那么显眼的小斗篷,他才忽然说: “嗯,就这样吧。” “欸?决定是这身吗?” 店主略感失落地说道。倒不是不好看,只是没有前面几身那么满足自己的幻想。 “我觉得不错。”柯林说道,一边取出了钱夹。 因为在街道的对面,涂瓦娜刚刚离开。 两小时内十一人进出俱乐部,其中九人是女性,什么年龄都有,但共同点似乎是……富裕。 听到柯林的声音,店员懒洋洋地站起来。果然吧,他选了最便宜的,她心想。还得动手把被店主弄乱的衣物都摆回原处,但光这样也有的忙了。 “还有刚才穿过的,也顺便包起来吧。” 柯林仍在留意着涂瓦娜夫人离去的方向,所以只是随口说道。 “呃……您指的是哪件?”店员问道,心想应该是某条纱巾一类的小饰品。 “哪件?”柯林回头皱了皱眉,环视着堆放得到处都是的衣服: “全部。” ………… ………… 这批衣物将在几天后送到柯林指定的地方,所以最后他们空手离开了。 人偶的身上最后穿了那件小斗篷,店主很不甘心似的,又往薄德艾维斯头上戴了一只插着羽毛的海狸皮帽,让她看起来变得俏皮了许多。无广告72文学网am~w~w.7~2~w~~o~m 回忆着店员大梦初醒般的惊叫,柯林还是觉得她的反应太夸张。幸好,没有引来外面路人的瞩目。 至于为什么要买这么多衣服,除了那些鬼使神差的原因之外,也是因为柯林觉得有必要深化与这位店主的关系。 不说她是涂瓦娜俱乐部中的一员,光是能在大公的花园宫殿中工作又能自由出入,就意味着这个人是优质的情报源。 所以柯林在临走前向她说:如果以后有需要,还会带着薄德艾维斯重新光顾。 后者自然是满脸笑容地答应,但感觉比起生意,店主单纯是在为能再见到薄德艾维斯而开心。 跟在人偶身后走着,柯林忽然叹了一口气。明明昨天还在头疼搬出宿舍后每月二十奥里的房租,今天却一下为五套衣服开支了一千多奥里。感觉自己对金钱的概念已经完全扭曲了。 达纳罗到处都透着股萧条的气息,即使是漂亮时髦的使馆区也不例外。晶亮的高级汽车本来川流不息,最近却要好久才会开过去一辆。 两人拐入一条小巷,人偶忽然停住脚步,将身体收入到阴暗的转角里,没有透出一丝气息。 柯林则继续向前走去,因为他约的人等候在这里。 对方一幅中年危机的样子,微秃的头顶,发福的身材。看到柯林之后,踩灭了手中的烟。这人正是柯林向第九局内部打入的暗桩,被自己掌握了坐标的警探,弗兰克。 只靠秘密信箱留言是不够的,所以有些事情只能当面交代。 “东西带来了吗?”柯林问道。 弗兰克从身后拿出一把黑色的伞,递到柯林手上。 柯林从来没学过怎么好好利用匕首,一直用它只是因为隐蔽便携。但随着雨季的到来,他有了更好的掩饰物。 雨伞入手很沉,柯林转动伞柄,从里面抽出一支剑。 剑身宽近三公分,与其说是在伞里藏了一把剑,不如说是剑鞘被做成了伞的模样。 每座城市都有自己的隐蔽角落,伞中藏剑并不稀奇,但从一般渠道只能找到供普通人防身的玩具。 像弗兰克这样的地头蛇,则能找到真正可堪使用的凶器。 第三十九章 一个人的战争 就像平时在密信里一样,弗兰克向柯林汇报了第九分局在施塔德的动向。 他们仍然在搜捕红石大王卢卡,同时又为超凡犯罪事件的增长焦头烂额。 接连的失败和手忙脚乱,意味着第九分局对施塔德地下世界的掌控正在削弱。 另外,还一条不知哪来的小道消息,开始在第九局内部流传。 “据说,那位‘缄默之城’,在施塔德忽然死了。”弗兰克压低声音,神秘地说道。 来了。 听到这话,柯林的目光盯住弗兰克,平静得就像看到了猎物。 黑尔维希的死亡,原本是只有寥寥几人知道的秘密。但随着大公着手展开调查,第九分局内部也得到了部分消息。 “这件事应该和那个‘中尉’有关。”弗兰克接着说: “毕竟大公派缄默之城去那边,本来是为了监视和保护这个人的,后来却忽然死了。” “那中尉’现在又怎么样了?”柯林问道。 他作为同盟中央情报处的人员,追问这些问题也是理所当然。所以弗兰克没有怀疑什么,稍作回忆后,说出自己听说的情况: “还没有结论,那边传来的消息也是瞬息万变。” “有猜测是,真正的‘中尉’已经和缄默之城一起失踪。现在带着烧伤面具的,只是他亲自培养的替身。当然没人会把这个消息走漏出去,不然,施塔德机构就完蛋了。”弗兰克说:72文学网首发 “私酒生意还在扩张,很多人指望着他们。” “这么说,有可能是中尉杀死了黑尔维希吗?”柯林问。 “没有。”弗兰克摇摇头,真心说道: “那可是缄默之城啊。” 事情的走向和柯林猜测的一致,里卡多暂时还是安全的,只要大公不打算让施塔德机构崩溃,就没人去动他。更新最快的72文学网w~w~w.7~2~w~~o~m 但这又是暂时的,自己或者大公,都迟早要处理这个隐患。 “最近第九分局很忙吗?” 柯林打量着对方眼周的黑眼圈,忽然问道。 以自己的了解,弗兰克这人彻底就是一条蛀虫,从不做正事,却有一千种方法拿到绩效。 如果连他也开始缺觉,就说明第九分局全员都在面临着压力了。 “所有人都在查希尔·瓦努斯剑的事。” 弗兰克用右手揉着自己的五官: “我已经一天没合眼了。” “因为那个被刺死的顾问官?”柯林说。 “……是。”弗兰克说,同时暗暗感叹调查部对达纳罗当局的渗透之深。 因为这件事从来没有公开过。 ………… ………… 同一时间的花园宫殿里,大公正巧也与人谈到了同一件事。第九分局的几位高层正隔着桌子战战兢兢地向大公汇报调查进展,橡木桌面上散落着来自各方的文件,凌乱不堪。 而那头魁梧的猛犸,麦克布莱德正环抱双臂倚靠在宫殿的大理石立柱前,面无表情地审视着这些无能的秘密警探们。 各方面的负责人急着发言,让谈话一时陷入停滞。片刻后,大公的指尖敲击桌面,结束这场混乱。他深深地皱着眉头,过滤掉第九局高层们复杂的话术,帮他们得出了结论: “所以忙了这段时间的结果就是,你们没有任何进展?” 无论是缄默之城的死亡,柯林的失踪,还是被刺杀的财政厅顾问官。 “现场的巫术痕迹还在破译,这里有可能会有新的线索出现……”一名研究人员擦着冷汗补充道。 “多久?” “一个月……?” 这是最乐观的估计,对方留下的巫术痕迹也经过重重转换,不见任何破绽。 一旁的侍女奉上白银包裹玻璃的酒杯,大公拿过喝了一口后,无谓地笑起来: “很明显有人在效仿‘希尔瓦努斯将军’的剧场仪式,可你们却没法在一个月内拿出任何办法。” 这不是愤怒的笑,因为埃德蒙德没有生气也没有慌乱,单纯只是在嘲讽第九局的无能,哪怕他此时避无可避。只要坐在埃德蒙德公国大公的位置上,就必将处于这场剧场仪式所指的射程内。 “瓦努斯将军的事迹是绝对的机密。” 这时一旁始终沉默的猛犸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依然浑厚而平和,就像温柔的巨人: “即使圣体会真的站到了他的身后,也很难掌握足够触发镜像的细节。” 公国民间所有关于将军的历史都是模糊的,残缺的。 这是埃德蒙德家族数百年持续干涉下的结果。 原型事件的最后一份准确的文字记录,已经在预言教难期间被收入到了大公的花园宫殿中。 如何确定不存在其他副本?这一点完全可以通过镜像来确认。 当世上只剩下一份孤本时,聚焦的共鸣也就强烈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因为拥有较高的特殊性甚至是唯一性,所以它几乎就是自己的镜像。 埃德蒙德家族没能掩藏历史,但历史也因此损失了绝大部分的细节。只凭借支离破碎的现存信息,已经不可能再触发处死大公的镜像了。 “或者即使他知晓所有细节,这种规模的剧场仪式没有办法用于偷袭。”猛犸继续说道。 因为既然是仪式,就无法再采取灵活的策略。 执行者必须严格仿照前人的轨迹,一步步前进。 所以,这是由一个人发起的正面战争。 荒谬可笑。 但大公依然没有轻视这场危机: “杀死缄默之城的巫术痕迹,和前几天出现的痕迹……确实指向了不同的坐标吗。”埃德蒙德忽然问道。 “是的。”研究人员回答说,虽然有些不可思议,公国可能同时面临着两位强大的对手。 既然能杀死“青星三”的缄默之城,那么对手在同盟的评级中也就能够达到三类,甚至二类…… 这时有位侍女,也就是曾在大剧院出现的女官,悄悄打开了这个房间的侧门。她似乎原本在笑,但看见了眼前紧张的现场,不禁噤声,轻手轻脚地走到了大公的身后。 如果柯林在场,会发现她就是自己在成衣店遇到的那名店主。似乎是因为薄德艾维斯的到访,让她浪费了太多时间。 无论是第九局的无能,还是身边女官的迟到,似乎都没有打破大公的好心情。他回头责备似的看了女官一眼,但那目光中并无恼怒,反而像是在开玩笑。 “但……说不定就是同一个人呢。”大公继续说了下去,神情轻松自然,似乎是在给谁出题。 两位二类巫师同时出现在公国的可能性实在太小,所以不应该忽略另一种方向。 比如,是同一个人留下了不同的坐标。 “……夜民。” 麦克布莱德猜到了答案。 第四十章 女官和窃听器 花园宫殿中的侍女们大多都是贵妇,她们之所以到宫廷中来服侍大公夫妇,当然不是为了谋生,而是为了各自背后的家族和事业。 所以侍女们往往富裕而悠闲,不仅不会穿女佣的制服,相反还要尽可能打扮自己,以彰显宫廷的脸面和品味。 与其说她们是佣人,不如说是宫廷的玩伴。 但是,女官其实并没有这种出身。 事实上,她只是一个二流裁缝的女儿而已。 如果有时她身上也显出了几分慵懒的贵气,那只能说是一种惟妙惟肖的伪装,用于在这种地方保护自己。 因为这种模仿几乎成为本能,所以就连成衣店里的雇员也被骗过了。 但实际在没人看见的时候,女官总是垫着脚尖走路,在花园宫殿近乎无穷的廊道之间往返不停。 蓬松轻盈的雪纺裙下,用粗鲁的皮带别住了一些小册子。里面记有各式精算表,包括对厨房十几个佣人的时间安排,还有需要修理的乐器,烛台,桌布和银餐刀数量的缺口。 花园宫殿只是大公在冬春两季的行宫,但已经很少有人能数清这里有多少个房间。可女官却记录过每个房间枕套和壁纸的样式,确认过这里的每张书桌上,都摆放了印有埃德蒙德家族纹章的书写纸。还有一间间卫生室,她知道哪些已经铺了新的管道,用的是抽水马桶,哪些则还得让人去摆放夜壶,要提前铺好驱散气味的草木香料。 相比其他侍女终日烦闷地无所事事,她是依靠实际的努力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的。女官终日跟随在大公身边,听候着来自他的任何需要。有时就连埃德蒙德都不知道,自己一个突发奇想的念头,可能会打乱佣人们准备了多久的计划。忽然要宴请一批客人;晚餐换另一个产地的松茸;下午新猎的鹿首准备挂在一个大厅里,但不能显得突兀……对这座梦幻般的花园宫殿来说,每一件这样的小事,都可能需要十几个佣人的奔波忙碌,而女官就是负责调度这一切的人。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大公的管家,才是这座花园行宫实际的主人。 使馆区的那间成衣店,对她来说仅仅是闲暇时用于休憩的场所而已。 女官跟在大公身后,离开了会客室。在大公的周围还有其他侍从和他的秘书们。一众人像团乌云似的飘向更衣室,埃德蒙德马上要换掉一身衣服,因为到了晚上,宫殿里还要举行另一场宴会。 秘书们没有避讳他,在悄声交谈着刚才那场会议上的事,因为大公在私下场合总是很随和。他像朋友似的和随行几人逐一调笑,一直轮到女官。大公看向了她。 “这么迟才过来,午后是跑到哪玩去了?” 埃德蒙德的语气有意地严肃了一点,但大家知道他并没有在责备,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因为重要的宴会太多,我最近有些精神紧张。”她说: “所以特地去使馆区的俱乐部,听了一下涂瓦娜夫人的开导。” “涂瓦娜夫人?”大公思索了一下,立刻回忆起来: “哦……那个鄂图巫医。” “花点时间把精神调整好,我才可能处理这么多杂事,不犯任何错误。”女官忽闪着眼睛说道。 不犯错误。大公看着她。女官的回答虽然恭顺,却又有点自恃能力的味道。 但是老实说,埃德蒙德并不讨厌这种骄傲。 相比无能的第九局和那些工作秘书,女官确实把他的生活打理得周到细致。 “那你得好好替我们工作,别让我和夫人抓到破绽了。”大公摇了摇头,打趣说。 “她可抓不到的。” 女官掩嘴说道,让埃德蒙德觉得,她是不是有些太得意忘形了。 在他们聊天的时候,周围的其他人若无其事地看向了其他方向,假装没有看见一样。 “对了。” 片刻后,大公觉得有点意思,在踏上旋转楼梯时再次转向女官,居高临下。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是什么?” 女官因为这个问题愣了一下,她神情复杂地张了张嘴。在旁人看来,就像是没想到埃德蒙德会不知道自己身边女管家的名字。 毕竟,大公连涂瓦娜夫人都能记住。更新最快的72文学网w~w~w.7~2~w~~o~m 但随即她回过神来,压下心里一瞬的委屈。无论如何,这又是一个好的开始。 “记得以前说过好多次,所以这回请记好了。” 她微笑一下,后退两步,提起裙摆行礼说: “我的全名是柏妮丝·库恩,殿下。” ………… ………… 在柯林盯梢俱乐部的次日,鲁伊顺利将她们的一个会员发展成线人。 当然说是线人,鲁伊实际只是告诉了那个会员自己有个远房表妹,最近遇到了烦心事,需要由一个老客人介绍去俱乐部而已。无广告72文学网am~w~w.7~2~w~~o~m 传说中的“远房表妹”自然就是艾丽。所以第三天,艾丽假冒成客人混进俱乐部。 除了和传说中的涂瓦娜夫人接触外,她还有一个任务,是取回埃米尔放置的窃听器。 当然,这个窃听器也是埃米尔在几个月前以鸽粪清理工的名义潜入,埋藏在天花板一堆的鸽子粪便下面的。 想来无论多么细心的搜查者,都会自我保护般地漏过这个地方。 没有人会在里面掏东西的。 只要不专门使用“提灯”这类巫术探测装置,鸽子粪堆无疑是最安全的埋藏地点。 下午时分,当柯林在往档案本上归类剪报的时候,艾丽回到调查部办公室。她只用两根手指捏着一只封装好的牛皮纸袋,表情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平时一板一眼的她,这次远远地甩手,把牛皮纸袋丢到了埃米尔面前的桌子上,然后匆忙地走进卫生间,像是要用完所有香皂似的,不断冲洗起了自己的双手。 原本靠着椅子打盹的埃米尔被声响弄醒,他挠了挠下颚,艰难地睁开眼,和不远处的柯林对视一眼。 不就是脏一点的窃听器吗,他心想,把手伸向了那只牛皮纸袋。 埃米尔只拆开一角。 在里面的东西流出来之前,他猛地捂住了开口。 第四十一章 微妙的谈话 谁能想到光鲜亮丽的使馆区,屋顶居然也有漏水的问题。 滴滴答答的融雪泡化了原本已干燥的陈年鸽粪,偏偏埃米尔又藏得特别深。艾丽独自潜入俱乐部阁楼之后,就是在这堆东西里摸索着把窃听器掏出来的。 哪怕戴着手套,也可以想象有多么恶心。 明明上一分钟还在假扮多愁善感的富家小姐,下一分钟却要匍匐在天花板夹层之间掏粪。这样也只是脸色难看了点,艾丽确实有着强韧的神经和纪律性。 埃米尔郁闷地拎起开口还在滴水的牛皮纸袋,准备把窃听器丢在浴室的地面上,直接用水管冲干净。 窃听器的体积类似成年人的手臂,由一卷虫胶薄带来记录声音。 装置中的仪式以涂瓦娜夫人的声音为扳机,只有在她的声音通过时,仪式才会成立,并在两分钟后失效。 所以平时的窃听器不会有任何灵素反应,只用长度100米的虫胶带就可以录制整整一周。 就算埃米尔用水冲干净鸽粪,恐怕那股浓烈的异味也无法去除了。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还得在这恶臭中仔细调查录制的声音。 “他自己造的孽。” 从卫生间出来的艾丽已经漱过好几次口,接着,她面无表情地灌下整整一瓶水,像要把呼吸道中的气味也彻底冲走似的: “就不能加个封闭的外壳吗?”平静的声音中蕴含着杀意。 “……会影响收声的效果吧。” 柯林在位置上忍着笑说,这种事只要别让他来干,怎么都好。 “和涂瓦娜夫人的谈话怎么样?没有让你的心情变好吗?” 艾丽把空瓶子放在桌面上,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就像要把刚才的一段记忆彻底封存起来似的。然后她睁开眼睛,恢复平常的视线,接下来的才是正事。 “我的烦恼本来就是编造出来的,所以对她开导的那些话没有特别的感觉。”艾丽说: “不知道目标有没有察觉到我在撒谎。” “……嗯。”柯林怔了一下,又看一眼手中的材料:72文学网首发 “所以那些人到俱乐部里,真的只是在谈话吗?” “没错。”艾丽回忆着细节说: “隔音的房间,两把椅子,涂瓦娜和客人隔着一层薄纱面对面坐着,一次四十分钟……”她又向自己确认了一遍,点头说: “除了谈话以外,没有其他任何动作。最后,涂瓦娜开价一百报里。” “呃,就这样聊上四十分钟?” 虽然自己就是一个挨千刀的隐形巨富,柯林仍感觉使馆区的物价,简直像是另一个世界。 “是,一百奥里,还好我身上有空白的支票。”艾丽说,下意识朝窗边空荡荡的藤椅看了一眼: “希望统帅不会生气。” 统帅并不是一个吝啬的人,但他经常提醒说调查部的预算不多,所以最好每花一分钱就能有一分钱的效果。 可是从结果来看,这一百奥里的效果好像仅仅是取回了窃听器。 或者,为这种本该封存的行动花费宝贵的人力和财力,本身就是一种浪费。 艾丽依然笔直地端坐着,但柯林察觉到了她眼神深处的失望。倒不是一百奥里的开销太高,而是以调查部的视角来看,这不正常的昂贵显得太“正常”了。 因为昂贵,所以反倒是像是主业,不是外国渗透行动的幌子。 如果涂瓦娜夫人的真正目的只是赚钱,那调查部就没有介入的必要。 即使她在使用巫术或者诈骗,这种事情交给第九局就好了。 “说起来,前天我去过那家资助留学生的慈善基金。”艾丽接着说道: “这家机构也是真实运营的……我找到了他们租下的集体宿舍,那里确实在为来自鄂图的留学生们提供伙食和生活用品。” “全部都是鄂图人吗?” “是。”艾丽说: “我看过他们登记的名字。” “但据我所知,鄂图当局并没有向安赫派遣留学生的计划。”柯林说。 两国来往不多,而且多数鄂图人仍被困于封闭的部族社会,没有了解外面世界的兴趣。 “所以我也觉得他们的资金来源是一个疑点,但现在得到了解释。”艾丽说。 涂瓦娜夫人,依靠自己高超的谈话艺术,也许还有一点鄂图异域的神秘感,在公国的上层社会大受欢迎,赚取大把金钱,以此资助开明的同胞在安赫留学。 故事到这里似乎就完整了,感觉还有点美好。 也难怪埃米尔和线人们经过先期调查后,会觉得没有问题。 即使涂瓦娜夫人可以在与那些女性的谈话中刺探和收集一些信息,也还远远到不了需要处理的地步。否则,他们早就该驱逐境内的所有外国记者和商人了。无广告72文学网am~w~w.7~2~w~~o~m “不过我在天花板上……取东西的时候,倒是听到了另一位客人的谈话。”艾丽犹豫地说。 “怎么样的?” “有点奇怪。” 艾丽回忆着措辞,模仿那个年轻女孩的语气说道: “涂瓦娜姐姐,午安。这是我目前力所能及的一点心意,只希望可以在你的引导下,渡过这个月的痛苦期。” 极其卑微的语气。 “我想有一个适度平和的心境去准备这次考试。希望这份绵薄的报酬不会显得寒渗...我尽量把最关键的问题留出来与你探讨,而其他的做自我消化。” “然后涂瓦娜夫人先是笑了,才接着回答她说。” 艾丽换了一种语气: “你的心意我收到了,但你可能还没意识到自己这个月可以收获什么。这次我会收的费用是一千两百奥里。” “说完,涂瓦娜就把钱退了回去,拒绝了这次谈话。” “有点意思。”柯林思索着,一时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 “嗯。”艾丽说: “所以我离开俱乐部后追上了那个女孩,以另一个咨询者的身份和她聊了两句。” “她有些生气,骂了一句脏话。应该是出身富裕阶层,但一个少女随便拿出这么多钱还是很困难的。可到了最后,她叹了一口气说: ‘幸好她还想宰大的,所以把我的小钱退给我了。’” 可如果这样,为什么一开始又要去找她呢? 正好在这时候,埃米尔洗干净窃听器回来了,拎着向自己的座位走去。 柯林看着他的身影,忽然问道: “埃米尔,这就是语言魔法吗?” 第四十二章 怨恨 调查部办公室的正下方,是一间很久没有被用过的储物室。一些不常用的老旧设备被堆放在这。箱子里是各式机械密码机,货架上摆着朱砂和钢盐等材料的密封瓶。还有一排用于圣事的粗糙人像,东倒西歪地丢在角落里。 这些塑像是从密教人员手中缴获的,以古代圣徒为题材,大多身体残缺,神情又痛苦又怪异。身穿黑色连衣裙的薄德艾维斯坐在地上,在这些人像之间竟毫无违和感,一眼看去很难把她找出来。 柯林本来是想把她留在房间里的,但苍白的女神很执着地要跟出来。或者准确地说,是她质疑要把这具身体带出来。第一次的时候,就连柯林都没有察觉到人偶一直在自己周围,因为她的身上没有任何气息。几次发生这样的事后,就由她去了。 窗帘后的黑暗中,人偶毫无生气地靠在墙角,神色凝固如同一幅尘封的肖像画。如果这时她忽然动动手臂,也许还能把人吓一跳。 但那透亮的眸子始终倒映着放在身前的报刊,瞳孔没有聚焦,却反复品尝着报刊上为数不多的几张照片。 其中一张照片上的是女演员梅莉塔,她的扮演者,鲜活的替代品,她的声音。 都会大剧院丢失了人偶之后,这位幕后献声者暂时回到台前。但梅莉塔似乎不怎么珍惜这个机会,反而在暗地里不知忙些什么。近些天,梅莉塔很少在大剧院出现,有时甚至要到演出前十分钟才赶回来,一幅行色匆忙的样子。 各处都有市民说看到了她的身影。据传歌剧演员梅莉塔在达纳罗市内寻找一件东西,比如,一具差点永远取代她的人偶。 储物室的一整个上午都在静谧中度过,然后是下午。暗淡的光影在地板上缓缓移动,直到傍晚时分,人偶才像是瞌睡似的点了一下头。她侧头朝窗帘外望去,一弯细如镰刀的雌月已经隐现天际。 窗台上不知何时盘踞了十来只鸽子,咕咕地拥挤着,凑在窗帘狭窄的缝隙前往里面窥视。有一两只被同类们完全踩在身下,还有的被挤得掉了下去,来不及张开翅膀就摔死在地上。天才一秒钟就记住:().72文学 哪里还是灵秀的鸽子,已经完全变成了乌鸦,老鼠一类的东西。 窗前,人偶安静地与它们对视,红玉的眸子里不见任何情绪。 ………… ………… 不知道为什么,柯林莫名感到一阵强烈的怨恨。 情绪来得非常猛烈,短暂。如果不敏锐的话甚至无法察觉,就像是心情莫名地变坏了一样。柯林怔了怔,又重新扫了眼刚才在看的材料,确定上面没有足以令自己怨恨的东西。 那么,就是薄德艾维斯了。 除了当初挣脱封印的渴望之外,柯林还是第一次从她的身上体会到如此强烈的情绪,而且,还是负面的怨恨。 当他察觉到的时候,怨恨就已经消失,但柯林还是起身去了储物室。结果一切安静如故,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人偶收回看着窗外的视线,看向柯林。她并没有说话的机能,所以无法解释刚才发生了什么。 柯林走向窗前,那里除了少许鸽粪和羽毛,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最后,他只能拉紧窗帘之间的间隙,回到楼上的办公室。 时间一到下午五点,艾丽就准时回家了。就像是在执行军令一样,她绝不会在这里少呆一秒,但也不会多呆一秒。 此时已经是七点,办公室里只剩下柯林和埃米尔两个人。一台柜子大小的机械录话机前,埃米尔拿着一只黑色的树脂听筒放在耳边,独自排查从窃听器中抢救出来的录音。 他翘腿坐在一张椅子上,闭着眼睛,另一只手里还拿着自己带来的三明治,时不时咬上一口。 “其实你早就知道他们有问题吧,毕竟那就是你擅长的法术。” 柯林在他身边站了片刻后,忽然问道: “为什么不说出来?因为同为语言魔法的使用者,你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埃米尔嘴里咀嚼着回头看他一眼,指了指桌子上的另一块三明治。柯林摆手表示拒绝,准备到回家的路上再顺便吃点其他东西。 “语言魔法并没有你想的那么神奇,单凭它是无法做到这种事的。” 放下三明治,用笔记录下筒里的对话,埃米尔一边说道: “压制的情绪不会消失,只是暂时埋藏起来了。就像在沙滩上筑起堡垒,迟早会被海浪冲得原形毕露。” 他放下笔按下一个按钮,绕着虫胶薄带的圆盘再次开始旋转:72文学网首发 “暗示不可能长期改变受术者,能量被压制后反而失去了宣泄的通道,如果不及时抽取出去,迟早有个时候会爆发出来。” “但那些会员确实被长期地改变了。”柯林说: “所以在这场看似完整的交易中,会员们支付的不仅仅是金钱,还有她们的内心能量。” 但即使是柯林也知道,从一般人那里抽取情绪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成本甚至可能超过涂瓦娜夫人收取的佣金。 如果只是为了赚钱,就不可能做这种事。 “离开宿主的情绪也可以保存吗?”柯林问。 “谁知道呢。” “为什么不说出来?”柯林问道,他已经猜到了答案。 没有其他人在场,柯林凝视着对方青瓷色的瞳孔: “你知道那是谁,所以才会隐瞒。” “不止一次了,你阻止我杀死那个刺客;如果不是统帅的指令,你一定不会走进都会剧院;猛犸麦克布莱德出现的时候,你都不敢看他一眼。我知道了,现在你做梦也不想见到的事情,就是调查部和大公走向对立,哪怕你明白我们不可能相安无事的。是什么让你这么害怕埃德蒙德,因为无能的第九局吗?” 语言魔法只会让受术者变得更加脆弱。 “你想的太简单了,第九局远远不是大公的全部。”埃米尔忽然说道,声音略微有些颤抖: “他把自己真正的势力藏到了戏院里,那些人没有编制,但哪怕是缄默之城和猛犸,也仅仅是冰山一角。公国是很弱小,但为什么能一直存在?一个边境王侯的底蕴,是你根本没法想象的,甚至是……” 埃米尔看着柯林,嘴巴反复几次要吐出那个词,但一直不敢真的发出声音。 “王冠。” 他的口型如此说道。 “我的前任到底死得有多惨。”柯林的声音忽然平静下来,冷酷地说道: “让你不惜对自己用语言魔法?!” 第四十三章 内神禁忌 一排窗子在冬夜的风里哗啦作响。细雨转为大雨,广场上几乎没有人了,只剩下几个广播喇叭还在愤怒地吼叫着。 柯林单手撑伞,薄德艾维斯藏在他的大衣下面。风太大,雨几乎是横着飞的,只有这样才能不让人偶打湿。 无论埃米尔做出了怎样的警告,最终柯林和艾丽还是选择行动。 他们都希望在达纳罗有所作为,所以迟早会和大公对立。如果这时候放任埃德蒙德把那些力量收入囊中,调查部早晚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柯林叹了一口,收起黑伞,躲到一处窗台下方。 天边隐隐传来雷声,前方的路灯挣扎着闪烁了几下,无力地暗去。两人的身影彻底隐没在黑暗中。 当然会有风险,因为时间仓促,对涂瓦娜夫人的调查还没有彻底完成。 但是到了明天,关于她的一切行动就会按流程冻结。调查部在向重心收缩,今晚就是最后的机会。 唯一幸运的是,目标的行动规律并未改变。 ………… ………… 涂瓦娜的身体本来很好,但近些年同时经营着俱乐部和四个不同的募款团体,把她的肠胃节律都破坏了。 周四的傍晚她会定时去诊所,拿到一周量的止痛药然后回家。在服药之前,涂瓦娜痛得谁都不想见,什么也不想做。这是夫人最缺乏防备的时间。 说是夫人,其实涂瓦娜并没有丈夫,她寡居在异国他乡。一直在开导别人,但她的生活比无病呻吟的客人们更加糟糕。之所以能撑下来,反倒是因为肩上的重量。 这一切都被记在调查部的卷宗里,一丝不差。 夫人呆呆地把水杯回桌台,感觉腹部舒适了一点,才渐渐地能听见周围细微的声音。 水龙头滴着水,玻璃在窗格里不安地颤动。涂瓦娜忽然意识到自己忘了开灯,想要站起来,但已经来不及了。 “斑斑伤痕!” 涂瓦娜像开枪似的喊出这个蕴含魔力的词语,右手中亮起光。但是立刻,后背狠狠地撞上了硬物。 以太中的连接瞬间被缴断,长剑从正面捅进她的锁骨下方。 为什么语言魔法没有生效? “不要再说话了。”艾丽平静地说,没有从伤口里拔出长剑。涂瓦娜的身体被钉死在椅背上,艾丽顺势踢翻椅子,同时取出自己的耳塞。更新最快的72文学网w~w~w.7~2~w~~o~m 柯林负责在外面望风,动手的人是她。 艾丽俯身用布勒住涂瓦娜夫人的嘴,从她身上搜出一枚吊坠。这是用于储存游离情绪的机关,打开镂空的银质外壳后,幽绿色晶体泛着不正常的光晕。 与埃米尔的猜测一致,涂瓦娜确实在搜集不知情者的情绪。而能在达纳罗长期提供这种机关的人,只有埃德蒙德。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艾丽不解地问,语气中隐隐透露出愤怒。任何一个巫师都知道,这种行为必然引起灾难性的反噬。 为什么甘愿为大公冒这样的风险。 衰老的鄂图帝国能否延续下去,仅仅取决于同盟内部的平衡。 哪怕不与大公搭线,让几个普通商人在达纳罗做点生意,应该也可以探知诸位边境王侯之间的情报。这样,就足以让他们弱小的祖国在强权夹缝中维系下去了。 这样不好吗?还不能满足吗? 涂瓦娜夫人仰起她瘦削的脸,轻蔑地打量着艾丽身上的特制军服。即使嘴被蒙住,皱纹下的眼中却闪烁着高傲的光。 艾丽皱起眉头,她是白都万中挑一的精英,刚从军学院毕业就被授予尉官军衔,进入了这世上最强有力的暴力机器。但此时她对自己引以为傲的一切,却隐隐感到一丝混乱。 但艾丽没有因此心软,直接用手枪柄击晕涂瓦娜,起身,笔直地站在厨房中间。 封装情绪的机关已经找到,但数量还对不上。 艾丽开始在涂瓦娜夫人的房子里搜索起来,却许久也没有收获。根据卷宗中的记录,涂瓦娜至少在近两个月内没有与大公交接过,所以调查部的线人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难道其他封装器以某种更隐蔽的方式转移了吗? 正当她这样想的时候,发现自己手中幽绿色晶体的闪烁频率出现了细微改变,就像在和什么东西共振一样。 根据心灵力学的描述,人类内心动力也是一类灵素,但比一般的可见灵素远远更为飘渺。“生命丰饶”是它们中最明显的表现,“情绪”则是内心能量中更抽象的部分,甚至无法作为燃料稳定地应用在仪式中。 但无论如何,从人类深层内心萃取力量,已经触及禁忌的“唤醒内神之路”,即使对于艾丽这样的官方超凡者来说也是机密,反而只有在地下巫师之间才有一些支离破碎的传承。天才一秒钟就记住:().72文学 所以对中晶体的共振,艾丽并不知晓背后的原理。却又隐隐意识到它指示了其他的封存机关。 在绿光的指引下,艾丽走向一处地毯。真正的鄂图地毯会刻意留有一处瑕疵,因为,只有真神才有资格进行完美的造物。艾丽掀开厚实的地毯,下面只是实心地板。盖回毛毯,仍可以摸到坚硬的地面。但是当她用短刀划向那处瑕疵时,刃尖却传来了刺入肉身般的感触。 就像是瑕疵背后还隐藏着另一个空间,随着更强烈的绿光从她的刀尖上绽放。但艾丽的心里却忽然涌起不详的感觉。 涂瓦娜夫人的作为必将引起反噬。 这些情绪已经储藏了几个月,所以不久前那场灵素潮汐发生的时候,它们就已经在这里了。 游离在心之壳外的内心力量,对虚界生物来说如同最甘美的果实。 那么当三大天体以太通道洞开,会没有任何高位存在察觉到这笔宝藏吗? 艾丽之所以会想到这些,是因为她隐约察觉到气息。 别说涂瓦娜夫人了,就连她都险些没有发现的巨灵,正悄然藏匿在那片空间之中。 成像尚未完成,高位灵体的攻击正在以艾丽无法理解的形式,从地毯破口袭来。 “快躲开!” 在她还没回过神的时候,身后传来柯林的喊声。 第四十四章 死亡证明 “归零!” 即使没有柯林的提醒,艾丽也已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仿佛本能般地执行归零。 不可视的魔刃穿透她的身体,在其身后,那些仍浸润在背景频率中的沙发和地板上无声地出现不可思议的破损,然后,它们一齐如水中油墨般分解消散。 此时艾丽已经从地毯的破损前跃开,军服的后背才呲地裂开几道口子,这是刚才那一击的余波,但意念的虚无让她毫发无伤。然后,归零结束了,艾丽再次被达纳罗的背景频率包覆,回到灵体的射程之内。 即使像她这样的天才,也只能在绝对的空无中滞留短短瞬间。随着艾丽跌回现实,一股恐怖的压力立刻攥住了她,空气仿佛烧结的玻璃般凝固,那个藏身于另一层面的未知存在已经将视线转向猎物,不会再让她躲过下一击了。 艾丽双手不知何时分别握住了配枪和长剑,神色森然地盯着鄂图地毯痉挛的破口。就像有一只贵重的宝盒摔在了地上,幽绿晶体从那狭窄的破口中滚滚而落,如一道帘幕从不存在的缝隙中倾洒而下。每一枚晶体都不过是死物,但被以太中的什么东西拖拽着前进,一滚落到地板上,就如遍地的甲壳虫般四散爬行起来。 “砰砰砰砰——!” 枪声之间几乎没有停顿,装填了灵素的子弹瞬间击破数块晶体。艾丽的每一枪,都必然让地面上爆开一团荧色的尘雾。但这样依然太慢了,满地的甲壳虫都在向不同方向爬散,一张由它们身体编成的以太之网在扩张,或者换而言之,物质界的又一处漏洞被撕扯得更大了。 艾丽用手指拂过细剑,上面立刻泛起异质的荧光。本为凡物的钢铁上,此时已附加了锐利的灵素刀刃。她咬紧银牙,挥手朝客厅中间斩出一击,这一剑横贯了地面和墙壁,剑痕中闪烁着破坏性的辉光。 这些分散的力量无法阻止灵体,但可以阻止它所寄身的的幽绿晶体。 被灵体拖拽着的晶石一触及剑痕,就毫无征兆地碎裂开来,所以满地的甲壳虫被封锁在了房间的单独一侧。 而在剑痕背后的方向,正是失去意识倒地的涂瓦娜夫人,和刚刚从窗台跃入,准备加入战斗的柯林。 他们之间隔着层层墙壁,但意识却通过调查部的通讯仪式连接着。这是一种极浅的连接,但足够他们掌握对方的动向。 雨夜,封闭的室内竟显得格外寂静。 “不要过来。”艾丽忽然冷静地在意识说道,让柯林的动作停在半空。 “门廊前后三米,还有厨房的南侧墙角,是这片以太的边缘线。”艾丽说: “目前,它还出不了这个范围。” “什么程度的灵体?”柯林问说。 “……我不知道。” 说这句话的时候,艾丽的语气中才漏过一闪而逝的害怕: “我的坐标已经被锁定了。” 频率锁定,证明对方的力量规模远远大于自己。 而且艾丽已经逃不掉了,房间里看似平静,但其实它正在朝着她的坐标扩张,到了那时候,就连归零都会失效。 所以,艾丽才会阻止柯林进入这片以太,再加一个人也根本于事无补。 但比起这些更令她恐惧的是,成像到现在也没有完成。 与柯林不同的是,艾丽早已继承了军学院的成像结果。 如果连她也无法很快完成对方的形象,就意味着那东西是大多数巫师世系,甚至所有人类都未曾遭遇过的灵体。72文学网首发 随着背景频率扬升,物质界在阵阵战栗中没入宇宙深处,被睡梦中那些更幽沉苍冷的存在捕获。 艾丽用单手按住自己的前额,忍受着头脑深处抽搐般的痛楚。这是两个物种之间的第一次接触,随着它向艾丽的坐标接近,她也在为其成像。 下一刻,艾丽仿佛在癫狂的幻觉中看见一个体长三米的巨型人影,它盘腿坐在半空中,独眼,拥有钴蓝色的皮肤,怀中抱着一只象征着灵魂和命运的水晶球。 如同是从水中捞到了什么,艾丽猛然退出幻视,濒死般喘息。同一时刻那个“人”也彻底抓住了她。 钴蓝色的巨影,在艾丽的眼中变得宛如实质,就连非人的皮肤上那些奥秘的纹路,也清晰可辨。 这一刻她不再犹豫,扣下藏在剑柄中的仪式扳机,激活了调查部公共阵地中一个被戏称为“死亡证明”的沟通仪式。 它的作用,是让巫师在临死之前,留下自己一生的成像结果。 而艾丽所聚焦的仪式目标,正是通讯另一端的柯林。 “精神导引。” 在柯林回过神来之前,两人的意识已经发生了一次撞击。恍惚之后,柯林感觉自己的头脑中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信息。 所以,哪怕隔着墙壁,他也开始“看见”艾丽身前漂浮着的钴蓝色巨影。 “青星二,已经属于‘三类存在’了。” 艾丽在意识中说道。三类,远远超过她和柯林的四类评级。所以她现在所采取的,正是情报处章程规定的标准做法。 当四类行动官遭遇三类存在时,可以无条件放弃任务。如果坐标已经被锁定,则启用“死亡证明”,向现场幸存人员传递自己的成像结果。 “所以接下来。”柯林半开玩笑地说道: “你应该不会说什么‘你先走,我在这里挡住’之类的话吧。” “嗯,暂时还不会。” 艾丽抬起灵素刀刃,凝视着眼前的巨灵,平静地说道: “我不是一般的四类人员,不是完全没有胜机,也并不打算死在这里。只不过按章程来更保险而已。” “导引还会持续一段时间,成像会随战斗一步步变得更具体。阿莫。” 相比眼前巨神般的灵体,她的身体显得非常小。 没想到自己也有一天,会去做和教科书里那些先驱者一样的事情,一边不着边际地想着,她一边说道:72文学网首发.(72wx) “无论我是胜是负,你要把最后的形象带回去。” 第四十五章 军学院的耻辱 这场战斗唯一的胜机,就是临场突破,联络遥远的青星。 一旦连接建立,她也将登临青星,成为三类存在。 艾丽的前途止步于公国,实力却并未停滞,相反还在日复一日的专注练习中,变得越发精进。 “我是军学院的骄傲,也是军学院的耻辱。” 艾丽低声对自己说道,指甲深深嵌入到掌心中。她一遍又一遍向自己复述,但又绝不会让第二个人听见。72文学网首发.(72wx) 身前的巨灵猛然睁开它的独眼,原本半明半暗的面孔转为漆黑。这一刻,附近数百人的梦中同时响起无声的嘶号。艾丽听到地下冒起一阵粘嗒嗒的咕嘟声,就像有岩浆迸发,而这个房间就被放置于火山口上。 她分明还闭着眼睛,却像早有预料似的向右跃起,黑色的黏性物立刻从地板下喷射而出,一触及其他物质,就猛然发出剧烈的烟雾和亮光,嗤响盖过了雨声。 有几滴汁液溅到了墙纸上,然后整面墙壁都开始瓦解,轰隆一声倒塌。艾丽立足过的所有位置,断断续续地被吞没。 在不断的闪躲中艾丽依然闭着眼睛,全神感应这片以太的结构和状态。她的剑上仿佛连有无形的丝线,传递着灵素流动的微小震颤。 她稳居于以太之网中心,像一只掌握一切的蜘蛛。 艾丽手中细剑也不再只是粗鄙的武器,而是灵素交响曲的指挥棒。哪怕那些力量,原本属于远远比她强大的巨灵。 一道灵素传输到一半就被艾丽截获,来不及渗入地下唤出异质的黑色汁流,被那支细剑遥遥指住。它停滞在以太节点内,像一团无害的棉花糖。 这一手看似潇洒,却让剑尖发出嗡嗡的哀鸣,艾丽的手臂也不堪重负地颤抖着。未被命名的巨灵短暂地静默,嘲讽似地从水晶球上抬起一根手指,就仿佛并不在乎灵素被劫持,因为举手间就能唤来更多。随着它的手势,原本已经四处泼洒的黑色汁流重新聚合,转瞬间组合成另一个两米高的异形人影,凄厉嗥叫着向艾丽扑去。 艾丽猛然挥出细剑,明明剑尖上没有挑着东西,剑身却惨烈地弯折了近六十度。而剑尖延长线的三米外,那团看似无害的棉花随着她的动作被甩出,瞬间收缩成一颗致密的圆珠,从正面撞入半空中的异形人影。 “——轰隆” 原本同质的灵素却产生了湮灭般的殉爆,圆珠溃败消失,黑色汁流在冲击下再次飞散。 天花板在爆炸中被击穿了一个大洞,滂沱大雨混合着烟尘倾斜进来,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了。 但场上双方原本就不以眼睛视物。 四周弥漫着雨水的清香,艾丽微微扬起脸,任由雨珠落在她的脸庞和军装上。 也许是雨快下完了,夜空中的乌云已经不多。那枚遥远的青色星辰也恰好走到了云雾边沿,就像羞涩地偷望着这边。 艾丽察觉到一丝淡薄的联系,然后抓住了转瞬即逝的感觉。 那是和青星的连接。 此时艾丽才不到十六岁,也许是近十年来最年轻的青星巫师了。 但她不仅仅是军学院的骄傲,也是军学院的耻辱。 因为艾丽的才能并非天生,而是因为一桩震动整个白都的丑闻。 任何力量都有代价。 她的代价只是由另一个人支付了。 钴蓝色的巨影抬起第三根手指,它的眼角裂开,独眼也随之睁得更大,像一张假面覆满整个脸。 恐怕下一招对它来说也颇有负担,艾丽却只是再次闭上了眼睛。 八道黑色的异形人影站起,巨大的压迫感让这里显得异常拥挤,但下一刻就惨烈地炸开了两道,因为艾丽已经像一条游鱼从它们之中经过,袭向盘坐在半空的巨灵。 钴蓝色巨灵放下一只腿,发出仿佛钢轨落地的钝响。它身高三米,如同一座爬满铜锈的神像,这时艾丽已经切入它的身前,手中的细剑带起一道匹练。 巨灵的一只断臂冲天而起,像船锚一样砸落在地上,却又立刻化为几只黑色的猿猴。 艾丽回过头,目光复杂地看了远处的柯林一眼。 还是不够。 “也许你该走了。”她在意识中不甘地说道。 那些黑色人影的身上开始放射出幽绿色光芒,它们出现的意义,仅仅是收集那些散成粉尘的绿色晶体而已。 它一直有所准备,只是不想这么仓促地享用那些情绪,但现在到了不得已的时候。 巨灵身下的猿猴扑到人影身上,贪得无厌地啃食着。达纳罗少女们的苦恼被巨灵埋入腹中,消化品尝,但最终从它面孔上绽开的不是同理心的悲戚,而是狰狞的欢愉。 ………… ………… 当双方的灵素第一次撞击的时候,柯林才发现自己低估了艾丽。无论是在那场评估还是剑术教学的时候,恐怕她都没有使出全力。 但是吞吃了绿色晶体的巨灵,力量再次获得增幅。柯林也没有把握打败他,至少,不动用隐藏实力是不可能的。 既然要动用隐藏实力,他就要考虑,是不是应该出手去救艾丽了。 救下,就会有暴露自己的风险,还可能打乱后续所有的计划。 说不定到了最后,还要由自己来灭口。 不救,因为“死亡证明”已经入手,所以合乎流程,反而不会有任何问题。 阿莫和艾丽的评级都是优四,如果她不幸死在了这里,那也是合情合理,无可奈何之事。 如果是中尉,这时会选择出手相救吗? “也许你该走了。”艾丽不甘的声音映入他的脑中。 柯林的思绪稍微顿了顿,他撑开了手中的雨伞。 但他无视了艾丽的话,走进了那片以太之中。 至少先问清楚吧。他想。 巨灵得到了源源不断的补充,正试图将对手捕入虚界。脱离这片以太之后,艾丽就将失去她所依仗的一切。 刚刚突破的艾丽被完全压制,恐怕在巨灵的捕获下,她眼中的一切都开始出现意义杂糅了。艾丽的双眼失去神采,只能凭借本能防卫挣扎着。 但无论是黑色汁流,猿猴,还是那头巨灵,似乎都与柯林无关。他闲庭信步地走入废墟的雨中,撑着伞在艾丽身前停下。 艾丽半跪在地上,抬起没有聚焦的眼睛。即使到了这种地步,她的眼中仍有强烈的求生欲望。无广告72文学网am~w~w.7~2~w~~o~m “为什么这么想建功立业。”柯林问道: “想为自己证明什么吗?” “因为我要回白都。”艾丽意识模糊,却又无比坚毅地说: “无论如何,我都必须要回白都。” 那并不是为了自己一个人。 原来他一直以来误会了一件事情。艾丽持有的并非野心,而是另一种更温暖的东西。 第四十六章 虚拟坐标 在多层频率重叠的意义杂糅下,艾丽眼中的一切开始分解。 一个大脑无法处理来自多个频率的信息,毕竟在前数十亿年的自然进化中,它从遭遇过这样的情形。艾丽发现自己眼中的图像崩溃了,轮廓,色彩,位置,运动,一切全部错乱,世界就像一张印刷错误,又剪成碎片的照片,再无法像以往那样重组在一起。 但艾丽多少还能确信,远处那一团团色块就是巨灵,雪花般的碎片则是它的攻击,因为除了眼前的混沌外,还有内心的直觉。墙壁分解成碎块,远处有人在沉睡,地下几抹泥点是挤进缝隙里啄食臭虫的鸽子,还有不知道多远的地方,几个巫师在走动。 意识几乎中止,但艾丽发现自己的口中似乎在梦呓,因为身边有人问了什么,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答的,只顾着在这错乱中茫然四顾,没有放弃寻找取胜的机会。意识锁定着位置飘忽的敌人,她还在对峙。 但在这时,艾丽看到一些星星点点的光斑在闪动,那是什么?她循着光亮抬头,看到阿莫支离破碎的身影,但不知道为什么,艾丽浑身的汗毛却忽然炸起。 兔子在小心警惕着远处的危险,回头却猛地看到一头巨狼,它一直呆在身边,但自己却没有丝毫察觉。 在这震动中,就像有什么人修复了残缺的胶片,她的视野再次变得完整连贯。艾丽不知道的是,这是栉火在将她带往另一个方向,暂时逃脱巨灵的捕获。她虚弱地半跪着,坑坑洼洼的地板上有积水。艾丽还没有回过神,瞳孔收了收,才再次看清柯林的身影: “你没有逃吗?”她疑惑地问,语气有些生气。 但柯林没有看她,只是用一只手托住了她摇晃的背。艾丽想到在幻视中感受到的力量,本能地沿着他的视线望去,然后,她下意识握紧手中的剑。 因为钴蓝色巨灵,正在被无穷无尽的魔鬼们啃噬撕咬。 金属般的表皮在魔鬼们的咬合中凹陷,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充满奥秘的纹路已经完全变形,表皮被恶魔用断裂的牙齿掀开后,内部是一团漆黑的影子。巨灵面具般的眼睛上流着血泪,它伸出左手举起一只在撕咬它脖子的瘦小恶鬼,将其像炮弹一样砸在地上,爆炸般的声响后,十几只魔鬼化为烂泥,同时又有更多的从虚空中涌来。 炉床之奥秘久违地运转着。遥远的地狱巨塔,螺旋排布的牢房中喷溅着翠绿的火光,让它显得像一座燃烧的高炉。艾丽发现阿莫竟然统治着远远超出青星一甚至青星二的力量,也许他自身的意图强度没到那种地步,但这被初约弥补了。 但是。 “这样是杀不死它的。”艾丽喃喃着说道: “最多只是拖延一点时间。” 她从精神动荡中渐渐冷静,本能地分析着眼前的战场。魔鬼中最强大的栉火也不过青星一,与此时的自己相当。无论巨灵的身上多么狼狈,它的独眼却一直盯着柯林。艾丽打了一个激灵,她亲身经历过的,所以知道对方在一步步锁定柯林的坐标。 “我当然知道。”柯林语气轻松地笑笑。等到艾丽站稳后,伸手转动伞柄抽下一支长剑。 除了隐蔽之外,这是一支很寻常的剑。 “嗯……”柯林犹豫了一会: “虽然这个行动还没有完成。”他说:“我可以预支一点奖励吗?” 他们有过教授剑术的约定。 “什么?”艾丽完全没有理解此时的状况。 “告诉我怎么把灵素附着在刀刃上。”柯林说。 “……” 因为柯林在一些基础常识上的匮乏,艾丽又一次呆滞。这个人在有些方面强大得难以相信,有些方面却还不如初学者。很难想象,他到底是怎么成长起来的。 艾丽伸出手指,拂过柯林手中的剑身。灵素随即在刀刃上汇聚,然后,柯林满意地抛了抛剑柄: “也行吧。”他说。 但这样又有什么用呢?阿莫的剑术基础为零,意图强度还不到青星,如果连自己都失败了,那他也只会白白送死罢了。 柯林将伞留在艾丽手里,拿着剑向巨灵走去。艾丽欲言又止,阿莫马上就要失去最后的逃生机会。 巨灵脸上的独眼忽然闭合,身体也停止挣扎,任由魔鬼们撕咬。但是在它表皮之下的黑影反而开始隐隐放光,因为有空前恐怖的灵素,在从虚界深处向它汇聚。天才一秒钟就记住:().72文学 柯林的坐标已被锁定。确保这点之后,它准备一击毙敌。 但柯林的脚步依旧悠然,他感应着灵素的流势,调整脚步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巨灵漂浮的身体也随着他转向,于是身后艾丽离开了攻击范围。 但只要柯林死了,艾丽就是毫无威胁的食物。 浑浊扭曲的光线从它的眼缝中漏出,向目标聚焦到了极致之后,暴烈地泼洒而去。 但柯林却随手拔下胸前的坐标稳定装置,抛向半空,始终待命的另一枚也立即启动。 “归零。”他简短地说道,从背景音中抽身离去。 作为这一击聚焦的对象,琥珀中的装置还没有落地,就消融在了浑浊的光芒中。但对柯林来说,那只是一个可以随时抛弃的虚拟坐标。 在进入战场之前,他悄悄换掉了“阿莫”的坐标。 巨灵近乎全力的一击,却连柯林的脚步都没有改变。所以它一直毫无情绪的独眼中浮现出了困惑。 它曾在无数物质界中采集,猎杀,却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形,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锁定松脱了。72文学网首发 巨灵发出无声的咆哮,这一次,它真的愤怒了。聚集的灵素尚未用尽,浑浊的光如有实体般从它身上溢出,一瞬间将纠缠着它的魔鬼们消融殆尽。 它第一次真正离开了虚空中的宝座,不惜动用本体将柯林碾碎。 对比那强烈的光,柯林手中的剑显得无比单薄,甚至,连依附的灵素都开始暗淡。 第四十七章 瞬杀 艾丽忍不住侧开脸,她不知道阿莫为什么能逃脱锁定,可现在仍看不到任何胜算。 在绝对的力量差下,柯林只要失误一次就结束了。 那支剑不可能杀死巨灵,这点她已经亲自尝试过。在没有决定性进攻手段的情况下战斗会一直拖下去,直到柯林被活活耗死。 栉火再次浮现在柯林身后的上空,因为被浑浊光芒重创,它右半侧的身体都已经消失不见了。那是一道非常漫长的伤口,从头部连绵到后五分之一处,让它体内一缕缕透明的组织不断向外逸散。 但是,它分布全身的脑叶却有一半以上存活了下来了。 栉火口器两侧数百对微小的单眼凝视着不远处的巨灵,它所“看”到的感官信息经过处理加工之后,通过无形的灵觉神经输向柯林。 如果单个大脑无法处理多重角度,那就堆砌更多的脑。 所以那个钴蓝色巨影的身体,在柯林眼中有序地分解了。 在两秒内结束,他想道,只能如此。同时身影没入巨灵身前浑浊的光芒中。 因为双重视角的精神负荷,他也只能承受两秒。 无论在任何单一的视角下,巨灵的攻击都不存在破绽。但在两重视角的对比下,漏洞开始变得无处遁形。 因为就连在一道光芒之中,也陈列着那么多宽阔的空隙。 周围仿佛响起了厚重冰层碾压的声音,浑浊扭曲的光芒在外放后立刻冻结。原本最轻盈的灵素,转瞬间衰退为最沉重的物质。巨灵不再使用存灵素的进攻,想要绕过频率界限,将柯林困死在光中。作为虚界生物的它,竟然也在无数次侵入中学会了物结。 但下一刻柯林却悄然从中通过了,他从光芒的中间经过,其实又是擦边而过。身体被雨水打湿,却又毫发无伤。巨灵不知道就连光都不是连贯的整体,所以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因为千百年来的采食经验告诉它,不存在下界生物可以逃脱物质性的攻击。 无一例外,没有可能。 但现在却出现了。 在巨灵想要补救的时候,柯林已经进入它的身前。他抬起眼睛,扫过对方支离破碎的身体。那些灵素构成的器官暴露在表皮的空隙中,它们不像物理器官那么明确,有的甚至是概念般的存在,脆弱而抽象地颤动着。 现在柯林已经在巨灵的体内,又不在体内。他们的身体在另一个维度上重合。但仅仅是触动巨灵内部流动的灵素,也可能会给柯林造成致命的伤害,因为他的身体实在太脆弱。 这种攻击方式,就像是在搏杀中对敌人的内脏进行精准的外科手术。 为了通过那些错综复杂的灵素构造,柯林在一秒之内执行四次归零——清脆的碎裂声从他胸前响起,承受着密集频率操作的第二枚坐标稳定器直接报废,但备用的第三枚立刻接上了。柯林的前进迅捷而准确,甚至巨灵到这一刻才有了一丝异样的感觉,它开始想撤出物质界,但柯林已经锁定它的要害。 长剑上的光芒收敛消失,但薄如纸壳的灵素刀锋却依然存在。如此微小的刀锋,毫无阻碍地切入了一头青星巨灵的核心,在其内部,悄然挑断了一条不起眼的连接。 柯林从巨灵的身后走出,收住体势。他赢得并不轻松,甚至有不少幸运的成分。只有短短两秒时间,可谓千钧一发。 “喀啦——” 钴蓝色巨影的水晶球里传来脆裂声,原本通透的球体瞬间裂白,它的表皮下失去支撑,像一张陈旧的毛毯一样落到地上。栉火立刻俯身冲下,开始用口器蚕食逸散的灵素。数百只恶魔也再次从乌尔柱象限涌出,撕扯分食巨灵残留的组织。 但因为只有核心遭到致命伤,那些组织几乎还是活着的,就像还没发现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一只手臂甚至在紊乱地挣扎,但它们无疑又已经死去。 这一击之后,柯林也已经到达极限,剑尖朝下刺入地面,支撑着微微摇晃的身体。 ………… ………… 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艾丽的眼中,刚才的柯林就是随意走向盛怒的巨灵,也不见有什么动作,随手就把对方宰掉了。 这个过程完全无法理解,就像在她多年来所学的知识上狠狠地踩了一脚,粉碎了她观念中的所有作战原则。 甚至,艾丽没感应到多少灵素的波动。 严重的认知不协调,唤起了她心里强烈的不安和恐惧。 这真的是巫术吗?我又真的懂得什么是巫术吗? 艾丽忽然回忆起幻觉中柯林样子,全身的毛孔不禁一齐战栗起来。自以为安全的兔子,在窝里看见了一双恐怖的眼睛。 “你一定不是阿莫。”艾丽嗓音颤抖地说,就像变回了一个寻常的十六岁女孩一样: “要么就连整份档案都是假的。” “为什么这么觉得?” 柯林慢慢地挪步,到一道残缺的墙壁前靠住,他闭上眼睛。两人之间隔着一道雨幕,独栋住宅还没有塌,只是天花板上的洞好像又大了一圈。 “档案的最后一条记录到现在,还有半年多的空白期,又有谁知道发生了什么呢。”柯林说。 “别耍我了。”艾丽说: “没有人能只用半年就变成这样。” 不然,他们这些精英在军学院中的训练又成了什么? 柯林笑了笑,没有继续和艾丽争辩这个问题: “但是,你真的在乎我是不是阿莫吗?” 不知道今晚的事情,会演变成什么局面。柯林依然试着问道: “你想做什么来着?” 艾丽沉默了下来,不只是因为柯林的话,还是伞沿上不断落下水珠的声音,她的思绪渐渐脱离混乱。天才一秒钟就记住:().72文学 可即使恐惧已经淡去了,她的手却依然在颤抖,艾丽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颤抖。 “没错。”她说: “我不在乎你是谁,也不在乎你的力量是从哪里来的。” “我不想知道你的秘密,我只想回白都。” 想从达纳罗站回白都就需要立功,而且一般的功绩是不够的。以现在的调查部,实现自己愿望的唯一可能性,就在这个来历不明的人身上。 “所以。”柯林微微仰起头,嗓音疲倦,目光却亮如乌云后的星辰: “今晚什么都没有发生,对吗?” “对。” 艾丽回答道。 无广告72文学网am~w~w.7~2~w~~o~m 第四十八章 替代品 “自动记叙装置怎么办?” 柯林又忽然问道: “今晚的行动已经在上面留下记录了。” 与施塔德不同的是,达纳罗的记叙机关一直维护良好,所以几乎没有感知死角。在精心设计下,这片细如丝线的以太之网均匀覆盖整片区域,捕捉和留存着土地上所有事件的第一因。 所以只要大公有意识去查,理论上他可以查清达纳罗境内的任何事情。 无论是杀死财政厅高级顾问的刺客,还是今晚弄坏了这些绿色晶体的蟊贼。 “记叙机关的话,统帅和圣体教团之间是有协议的。”艾丽简明地说: “一旦有调查部成员的灵素出现,相应的记录就会被抹除。” 柯林有些诧异,他没想到那位瘦小统帅的人脉如此广阔。 或者也可以据此认为,圣体会和调查部正处于某种非正式的合作中。 601年预言教难之后,第三教团圣体会被迫向公国当局开放达纳罗记叙装置中的记录。 但有能力维持和解读这一系统的,却终究只有教团的技术人员。天才一秒钟就记住:().72文学 这样就留下了操作空间。 接下去的半小时里,柯林尽可能清理了现场的诸多痕迹。他打量着房屋的状况,受损的主要是内部,外观除了屋顶上的大洞倒没别的什么。但附近没有其他高层建筑,所以一般外人也看不到那一片窟窿。 承重结构损坏了很多,这栋独幢住宅已经成了危房,但至少没有立刻坍塌,说不定还能撑上几天。 艾丽搜索了每一个抽屉和暗格,找出了所有和俱乐部有关的东西。其中包括数百人的会员名单。 甚至从照片上就可以看出,俱乐部的会员大多是些易受暗示,心之壳存在缝隙的人。涂瓦娜夫人就从他们那里抽离内在情绪,以此作为获得大公庇护的报酬。 但既然早已一只灵体在觊觎着,也许这些情绪其实是没法被送到大公手里的。 但柯林和艾丽终究阻止了一场灾难。而且更重要的,这对他们和调查部来说是实实在在的成绩。 现场还残留有一些绿色晶石的碎屑,柯林回忆着巨灵对它们的渴望,以及吞吃人类情绪后获得的可怕提升,不禁又稍微有些困惑。 如果在人类的内神中就藏匿着如此强烈的力量,又为什么会被列为禁忌,转而要向虚界索取呢? 扬升之路本来就充满风险,但有些又比其他更危险吗? ………… ………… 故事中的莉狄娅是那种天生拥有力量的人。 对她这样的人来说,行使魔法和巫术并非出于技巧,而是像用手指抓住树枝,用牙齿咬住苹果一样纯粹本能的举动。也可能她随时随刻都在不自觉地使用魔法,所以所有事情才会总朝着她内心深处想要的方向发展,只是包括迪莉娅自己在内,没有任何人察觉到而已。 为了让凡人能饰演这样的狄莉娅,在阉伶梅莉塔学会走路之前,伯爵就雇佣来了一些来自异域的法师,因为他们可以在对象失神的情况下,只通过手势,声音和表情传授古典魔法。但伯爵的目的不是为了让梅莉塔变得多么强大,而是为了让巫术像生理功能一样,镌刻进她的本能里。因为唯有如此,她才可能演绎出狄莉娅的魔力。72文学网首发.(72wx) 此时,宣传喇叭还在聒噪地嘶喊着,振片让男人严肃的声音变形,显得朦胧又歇斯底里,加上雨声,基本听不清录音里在播放些什么。 梅莉塔穿着胶质的宽袍走在广场的边沿,黑色浪发已经藏到兜帽里,没有人能看出她的身份。雨水打在胶布上,梅莉塔的耳边就传来嘭嘭的闷响。 近来她频繁离开大剧院,确实是为了寻找丢失的人偶。但动机不是像人们传言的那样是因为嫉妒,或者不光是,因为这也是来自大公的命令。 为了抓住不被丢弃的安全感,她在饰演莉狄娅的同时,也在秘密为大公做事。在一些有特殊癖好的人手上,她刺探到一些不该说的消息,不便透露的态度。再到后来,那些原本为演出而练习的巫术也开始排上用场。 戏院里有不少人都是如此。 伯爵突然的死让梅莉塔感到茫然失落,内心也有一个角落悄悄松了口气。 今夜她同样在执行任务,但目标并非人偶,而是涂瓦娜夫人。因为希尔·瓦努斯将军佩剑的出现,大公也必须收掉一些线头,剪除一时贪心留下的隐患,就像拔掉自家花园里意外长出的罂粟,再清清白白地开门迎客。 梅莉塔有充分的时间去做这件事,但不知为什么,她偏偏选择了今天。所以在她来到涂瓦娜夫人住址的时候,看到了那个坐在窗台上的小小身影。 啪哒一声,梅莉塔手中的包掉在了泥水中。 侧坐着的薄德艾维斯从住宅内收回视线,放眼望向了自己的替代品。 ………… ………… 几乎就在梅莉塔看到人偶的前一刻,埃米尔匆忙地赶到了这里。他看到了调查部阵地里生效的“死亡证明”,接着在不安的十分钟后,他收到了艾丽的支援请求。 由行动官确保现场安全,再由他这样的语言魔法师介入收尾,这也是一般流程。因为唤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埃米尔在路上感到格外焦虑。可是在看到现场的艾丽和柯林时,他又不禁怔住了。 “你突破了?” 艾丽简单地告诉埃米尔刚才发生了什么。 “有只青星一的灵体寄生在这里,但幸好它没注意到我们。” 埃米尔还是愣神,但也没忘记自己该做什么。他提着自己的工具箱,走到昏迷的涂瓦娜夫人身边,后者正处于意识停滞的状态。 埃米尔检查了她的瞳孔,听过心跳声,然后用手捏住夫人的中指指节,抬空之后,用力向下甩了一下。 在咔的一声弹脆响声中,涂瓦娜夫人忽然睁开眼睛,但瞳孔深处仍空洞无神。 埃米尔附到她的耳畔,开始低声地说些什么。 第四十八章 暗示和视线 “……” “……” 站在一旁柯林听不清埃米尔在说些什么,他一直在蚊呐般地低语,有时连嘴巴都没有张开,只用胸腔发出意义不明的声音。失去意识的涂瓦娜夫人始终眼神空洞,身体渐渐变得紧张,僵硬。 但到了这时,埃米尔却忽然提高了音量: “……所以你才发现,你的力量已被剥夺了!” 直到埃米尔发出最后一句指令,涂瓦娜夫人原本麻木的神色忽然扭曲,变得惊恐,痛苦,就像歇斯底里发作,胸口也开始剧烈抽搐。 大颗大颗汗珠从她的额前涌出,不一会儿就打湿了头发。 “来,再试一次看看吧。”埃米尔冰冷地说道。 涂瓦娜夫人干涸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吐出几个不成型的音节,最终却只是无力地消散在雨声中。 “你失去了能力。” “好的,好的,已经没事了。”埃米尔又一次俯下身,声音柔和下来,像照顾婴儿一样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肩膀说道: “你的呼吸开始平复。没错,力量确实消失了,但那些觊觎你伤害你的,也已渐渐远去。” “终于,你感觉自己永远安全了……” 随着埃米尔的低声安抚,涂瓦娜原本痉挛般的呼吸变得平缓,胸口的抽搐停止,脸上扭曲的表情也一点点松懈下来。 就像永远失去了眨眼反射,她的眼睛一直麻木地张开着。 尽管涂瓦娜年老的脸上并无情绪,柯林却从她那双睁大的眼中,感受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失落和迷惘。 “……” “……” 接着埃米尔又在她的耳畔低语了几分钟,然后他伸手抚上了涂瓦娜的眼睛。沉默片刻后,站了起来。 “所以今晚袭击她的只是寄生灵,我们并没有在现场出现过。” 埃米尔用手帕擦拭着手指说道,上面沾染了一些涂瓦娜的汗液和泪水: “因为被销毁的是大公的东西。”他环视着被破坏得不堪入目的室内,略微焦虑地说道: “所以必伪装成非人为的灾难才行。” 因为向自己使用过语言魔法……柯林想到,埃米尔几乎发自本能地,开始思考如何避免调查部和达纳罗当局的直接冲突。 这也正好是他现在的职责。 “涂瓦娜的身体和精神早已濒临极限状态,今晚又遭遇了致命的袭击。” “更可怕的是。”埃米尔继续说: “她弄丢了大公委托的东西。” “所以她现在一心只想着要离开这处是非之地,越快越好。她决定天亮后就动身,偷渡回国,回到自己熟悉的部族生活中去。” “这就是之后将会发生的故事,已经谱好的剧本。” 埃米尔回头看了躺在地上的涂瓦娜一眼: “最后,为了不出意外,我剥夺了她使用巫术的能力。” “剥夺?”柯林皱了皱眉问: “以后还会恢复吗?” “一般情况下,就是永久性剥夺了。”埃米尔确定地说。 非通用法术的生效,几乎完全依靠巫师的心境,意图等内心活动。 如果在深层意识中留下暗示,阻断原有联想,制造强大的障碍,那确实可以直接摧毁掉一个巫师行使巫术的能力。 甚至在“我好像用不了巫术了”的惶恐下,无数次尝试然后失败的循环中,受术者自己就会将这种障碍不断深化下去。 巫师一旦陷入这个过程,甚至会比普通人更不可逆,因为灵素也会不自觉地参与其中。 想到这里,柯林看向埃米尔的眼中也多了几分戒惧。 在清醒状态下,他可以察觉并抵抗来自埃米尔的暗示,但无法确定在失去意识的状态下又会如何。 柯林再次想起伦茨为自己设下的记忆封印,就和埃米尔设下的暗示一样,它也完全是在目标内意识内部运行的。 所以他觉得那个记忆封印,很可能也属于语言魔法范畴。 ………… ………… 不知何时,大雨已经停止了。 对现场进行细致的处理之后,柯林,埃米尔,艾丽三人分头走入夜幕,准备通过不同路径撤离现场。 一直留在场外的薄德艾维斯也从窗台上滑落,裙摆有点弄脏弄乱了,但她毫不在意,宛如黑暗中的精灵,悄然跟上了柯林的脚步。 而三名调查部成员都不知道的是,在这独栋住宅不远处的一处电线杆后面,梅莉塔正在悄然看着他们。 也许是伯爵参考的原型之一,她长着和莉狄娅人偶几乎一致的眼睛。 此时梅莉塔那苍白而迷人的脸上,满是复杂而困惑的神色。 她一直在寻找,却没想到最荒诞不禁的传言才是真相。 就仿佛是从童话里走出来的一样,由自己献声的那具人偶,竟然真的复活了。 还有它跟随的那个人……又到底是谁? ………… ………… 柯林并没有和艾丽,埃米尔一起回到住处,而是选择在附近找一个地方就地过夜。 他爬上一栋三层小屋的天台,在地上铺了一块毡布后,安心地趴下,手肘支在地上,把望远镜举在面前,继续监视着涂瓦娜夫人的住宅。 薄德艾维斯也模仿着他的样子,有学有样地趴在一边。所以片刻之后,柯林不得不让出了自己的毡布。 感觉她今晚特别有兴致,小动作也比平时多了不少。 柯林从人偶身后的背囊中取出了苹果,一边咀嚼着多汁的果肉,一边无所事事地想道。 偶尔他会感觉到若有若无的视线,但仔细观察四周后,却没有发现结果。 也许是错觉。 行动进入到了善后阶段,得有人确认埃米尔的剧本有没有正常发展下去。 大概在午夜三点二十分,涂瓦娜夫人拖着行李箱匆忙走出了自己的住宅。 她朝一个方向望了一眼,柯林沿着她的视线看去,大概是在五百米外的地方,有一间留学生公寓。 那是她在达纳罗一手建立起来的,但涂瓦娜在挣扎良久之后,最终选择朝着内河渡口走去。 柯林收起毛毡,一路追随,直到在渡口亲眼看她上了一条汽船,才转身没入到等候着的旅客之中。 虽然还是凌晨,但四周已是人来人往。柯林站在原地思索了一会儿后,走出渡口,叫停了一辆夜间运营的出租车。 第四十九章 面包和笼子 即使这样掩饰,达纳罗当局也迟早会发现涂瓦娜夫人住宅中的异常。 无论是埃米尔口中的“戏院”,还是柯林熟悉的第九分局,都绝不是什么无能的部门。达纳罗的秘密警探如同一群饥肠辘辘的猎犬,终日在城市里翻找着可疑的气息。 更何况,大公也迟早会想起要收回那些幽绿色晶体。 如果一味被动掩盖,则最多只能拖延暴露时间,这点柯林再清楚不过。想要彻底瓦解隐患,就必须抢在所有人之前抹除现场。 而且抹除的过程必须自然合理,动手的人也不能和调查部有一丝关联。 所以,柯林立刻就想到了警探弗兰克。 但是当他在第九分局驻地附近找到弗兰克的时候,发现后者竟然正在一家面包店前排队。更新最快的72文学网w~w~w.7~2~w~~o~m 店门紧闭,把手上还挂着一把锁。现在的时间是凌晨四点,寒风料峭。可是看弗兰克和其他排队者的样子,却像是已经在这里等待很久了。 初春早晨的温度还是很低的,弗兰克头顶仅存的几根头发不时在风中摇晃,让人感觉更冷了。他紧紧裹住上衣,焦躁地抖着右腿。结果这时忽然有人拍了弗兰克的肩膀一下,他不耐烦地想要回头呵斥,可是看清了对方的脸后,却把自己吓了一跳。72文学网首发.(72wx) 因为他身后的竟然是柯林。 “我没想到,一个第九局警探还要到这种地方来排队买食物。”柯林打量着漫长的队伍说道。 很久没看到这样萧条的景象了,这让他想起了一些十多年前的事情。 “你以为这是谁的原因?”弗兰克无力地叹了一口气说: “我的配给减少了。” 第九局内部派系林立,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弗兰克搞砸了大人物私底下交代的事情,又失去了左膀右臂的得力助手,所以很快就被排挤到边缘了。 可即便如此,一个秘密警探也不至于沦落到要凌晨出来排队抢面包的地步。 “有传言说,食物已经很危险了。”弗兰克接着说道: “时局动荡,而且虫人传染病越闹越厉害,听说那些大农场的状况都不太好。” “因为驻地就在这附近,所以想着顺便来买一些面包和面粉……越来越难买了,所有人都开始抢,一天一个价格。” “可你没有其他渠道吗?”柯林说:“我相信比起普通人,你们总能找出办法。” 就像面对禁酒令一样。 “哪有这么容易。”弗兰克苦笑着说:“就算上面的人有,也和我这种小角色没有关系……” “你想成为大人物吗?” 因为柯林的话,弗兰克怔了一下,以为他在试探自己: “也不用费心给我什么好处,毕竟……” 毕竟就连坐标都被掌握在你的手中。 “没错。”柯林看了眼四周说道: “你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但是,我也不会亏待为我做事的人。” “现在我手上有一条牵连到大公的线索。“他压低了声音说:“顺利的话,你可以凭借它结交不少举足轻重的人物。” “就看你想不想把握了。” ………… ………… 之后,柯林将涂瓦娜住宅的情况和后续安排都告诉了弗兰克。 所以两天后,他将抢在大公的人之前“意外”发现那个狼藉的现场,并且在柯林的指示下,按第九局惯例的流程提取证物。 但这样一来,现场其实第二次遭到破坏。 接着自然而然地,第九局内有人会发现涂瓦娜夫人在背地里违反的禁忌,甚至在这件事背后,隐隐看到大公的影子。 也许大公可以向他们施压,但情况一下就会变得复杂起来。除了调查部外,这件事涉及的每一方都将被困在相互猜忌的迷雾中,与残缺的真相擦肩而过。 而柯林和艾丽将会如同从未在场过一样,干干净净地置身事外,却幽灵般取走了晶体的样本。 调查部的办公室里,柯林在小心地从那些幽绿色晶体上刮下粉末,装进了第十支样本瓶中。 定期到来的交通员已在这里等待良久,还有五十分钟他就要登上前往白都的火车,可交通员的脸上却没有任何不耐烦的神色。即使即使他不常驻达纳罗,却也知道这份样本证据的关系重大。 大公为什么要收集这些情绪?这背后一定隐含着无比重要的情报,意味着情报处在达纳罗,甚至在整个公国的工作将进入另一个阶段。想到这里,交通员从柯林手中接过样本瓶时也不禁有些激动,语气和动作不自觉地带上了敬意: “我一定会向七号大楼如实汇报诸位的幸苦和付出的。”他合上手提箱后说,语言依然生硬,声音却明显颤抖: “很快就会有好消息的,请耐心等待吧。” 之后又是一个军礼,交通员转身离开了狭小的办公室。 鲁伊在和线人联络,艾丽正在楼下的训练场中练习剑术,办公室里一时只剩下柯林和埃米尔两个人。 “所以……大公为什么要费尽心机地收集人类情绪呢?”柯林仰在自己的椅子上,把玩着手中的幽绿色晶体,口中不自觉地问道。 “一个上午时间,你已经问了五六遍了。”埃米尔说: “我只是在问自己。” “以我们现在的密级,与‘内神之路’有关的所有信息都不开放的。所以做任何推理都没有意义。”埃米尔说: “所以与其空想,不如安心做好手头的事情。” 柯林笑了笑,收起手中的最后一份幽绿色晶体样本,然后又想起另一件事情: “发现艾丽突破到青星的时候,你好像并不很惊讶。”他说: “难道她那个年龄的青星,在白都那边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不正常,说不定已经有十几年没有过了。” “但因为她是艾丽,所以没人会觉得惊讶。”埃米尔声音低沉地说: “如果你知道她在婴儿和儿童期曾经历过什么,你也不会。” “婴儿和儿童……什么?” “你听说过‘加斯特笼’么。” “如果你在同盟腹地生活,那我相信你一定听说过,但南陆那边就不知道了。” 埃米尔写完了最后一份文件,双手插上笔帽: “‘加斯特’就是艾丽父亲的名字……” “也许你很难想象……艾丽她,是在一个笼子里被养大的。” 第五十章 调理者 “其实那是一个四米乘五米的笼子,和一般婴儿房的区别,也许只是它由铸铁打造。” “据说这样做是为了方便观测,以及尽可能减少干扰因素,控制变量。所以这完全是出于科学方面的考虑,而不是实验者自身有什么心理变态的趣味。” “当然,这也改变不了他是个混蛋的事实。” 埃米尔的视线从柯林身上离开,出神地说道: “如果只是这样听我的叙述,说不定你还会觉得他情有可原。但如果你看过那张照片……就不可能再保持冷静了。” “照片?”柯林问。事实被转换为视觉符号之后,往往会产生更强的冲击力。 “巨大的笼子中间,一个幼儿神情呆滞地坐在地上。她的手臂扶着冰冷的铁栏,看起来像在试着摇晃,但铁栏纹丝不动。在她的周围则是体积重量远远大于自身的,用途不明的仪器和装置。就仿佛婴儿并不是人,只是是实验室里的猴子一样。” “那个幼儿就是小时候的艾丽,实验者加斯特自己的女儿。”埃米尔说: “其实加斯特所供职的研究院,一直都有人体实验的传闻。但是比起那些无声无息消失的流浪汉,或者为钱送命的志愿者,一个无辜的婴儿显然更能刺中人们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用自己的女儿做实验,也更符合人们对一个技术人员最猎奇的想象。” “‘加斯特笼事件’在整个同盟内部掀起了轩然大波,连带着,其他的秘密人体实验也暴露到了太阳底下。所有相关人员被一个个找到,往事重新浮出水面。虽然那些实验记录仍被列为绝密,无法公布,但被试者身上凄惨的后遗症,甚至那些千奇百怪死状,却是实实在在的证据。” “事件发酵到后来,民众失控的愤怒甚至开始指向上层,毕竟这样泯灭人性的实验背后,一定有他们的默许。” “一定有人要为这件事承担代价。” “其实加斯特的实验是他本人私自在家中进行的,但这件事仍成为了他所在研究院最大的丑闻。甚至在这个研究院被取消番号,重组进如今的军学院之后,耻辱也仍被一直承袭下来。” 没想到,在艾丽被“流放”到这种无人问津的地方之前,还有过一段受所有人关注的时期。 “那么加斯特私自进行的实验,在事后也同样被当作绝密了吗?”柯林问道。 “没错……实验日志已被封存,恐怕除了上层和艾丽本人之外,没人知道加斯特笼里发生了什么。”埃米尔说道。 “哪怕艾丽因为那个实验获得了无与伦比的天赋?” 比如以十六岁的年龄登临青星。 有如此价值的技术,恐怕不会被某些人轻易放弃。 “是有代价的。”埃米尔说: “其实我在这里不仅仅是一名情报官,也是一位调理着。帮助艾丽调理她的内心状态,也是我在达纳罗的职责之一。” 柯林愣了一下,调理者?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职业的存在。 “其实如果在同盟腹地,任何人在被评价为三类存在后,都将必须配备一位甚至数位语言法师作为调理者。因为,这是安全规则上的一般要求。” “相对正常情况来说,艾丽只是相对提前了一点而已。” “我只能对她进行非常粗放的内心调理,但依然能感受到艾丽的矛盾和痛苦,放着不管的话,迟早会发展成更加严重的问题。”埃米尔皱起眉头说: “我大概能猜到加斯特的实验是怎样的思路……‘巫师扬升的过程,就是对心智进行改造的过程。’那么无论这种改造是内在的还是外在的,与其在心智定型以后再花费巨大代价进行痛苦的扭曲,或者充满妥协的改造,那显然是在未成形时就进行塑造会更有效率。” “但这并不仅仅只是让幼儿学习魔法,因为现有法术,都是成人们改造自己的方法,而不是一次塑造成型的方法。加斯特以往的实验对象都是幼猴,所以他对艾丽的培养也一定会专注在那些更生理性的层面上,比如建立某些条件反射,甚至干预神经元的早期发育过程……”无广告72文学网am~w~w.7~2~w~~o~m “如果可以更清楚地知道加斯特笼里的事情,我本来是能更细致地帮助她的。” “就连艾丽本人也不愿意告诉你发生了什么吗?”柯林问。 “以前有过一次,我曾经试着让她年龄退行,从而回到事情发生时的状态……” 听着这些话,柯林看向他的眼中再次升起警惕。这是继埃米尔为涂瓦娜夫人植入暗示以来的第二次了。而且,说好的不会向队友使用呢? “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埃米尔苦笑着说道: “我没有打破底线,毕竟我是她的调理者,每次使用语言魔法也是登记在档案里的。” “而且,我也只是想帮助她。” “但即使在那种无意识状态下,艾丽也没有说出发生了什么。我能感觉到,当时她已经浸入那些回忆里了,她应该能清晰地看见当时的事情,只是不愿意说出来。”说到这里时,埃米尔不禁开始喃喃自语: “也许在白都的时候,就有人向她使用了更高等级的语言魔法,从而达到绝对守密……”72文学网首发.(72wx) 同盟设置的信息壁垒,并没有这么容易打破。 从埃米尔此时的神情上可以看出,他作为一个调理者,是真的一心想为自己的负责的艾丽化解问题。 亲身潜入到危险深度的高阶巫师,和负责保护他们心智的调理者,两者之间也许是一种相互成就的关系。 “说起来你自己怎么样了?”这时柯林忽然又想起来,埃米尔的心智也并非处于多么平稳的状态。 “你是说埃德蒙德的事吗……”埃米尔说道: “放心好了,我之所以向自己施术,是害怕自己克制不住对他的恨意。” 他意识中的暗示和指令时刻在生效,所以当谈到埃德蒙德的时候,埃米尔的眼中下意识地泛起了恐惧: “但我知道越是借用外力压制,就越有一天会爆发出来。” 只是想到那样的前景,埃米尔就像是惊恐发作一样,上眼睑开始不受控制地抬高,微微抽搐着。 可他仍然盯着柯林,口中说出了和情绪完全相反的话语: “可现在的我,开始期盼那一刻的到来。” 第五十一章 后半程 很快,埃米尔又要出去联络线人,在临走前他又想起了什么。 “对了,之后不要主动向艾丽提起或询问她小时候的事。”埃米尔收拾检查着手边的文件,一边向柯林交代道: “因为可能会刺激到她,从而打乱我之间的调理。而且也不符合上面的保密要求。”说到这里,埃米尔不禁笑了笑: “虽然我告诉你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违反条例了。” ………… ………… 当柯林来到训练场的时候,看见艾丽正靠着立柱闭目养神。 即使是在一个人独自休息的时候,她仍下意识保持着笔挺的身姿,就仿佛某些自律的习惯已经刻入骨髓。 虽然刚刚听说了那件事,但柯林却一直很难把眼前的她,和埃米尔口中的受害者联系起来。 如果“加斯特笼事件”的亲历者们看见艾丽如今凌厉的样子,恐怕就算直接告诉他们名字,也没有人会相信她就是那张照片上的幼儿了。 “登临青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柯林看着不远处的艾丽,半开玩笑似的说道: “很多人在这里卡了一辈子,但看你就像喝水吃饭一样地上去了。” “当时我没什么把握。”艾丽睁开眼睛说:“能一次成功反而是个意外。” 也许她本来会更开心一些,但是和柯林比起来,忽然感觉自己的突破也失去了意义。 “以十六岁青星的速度,总觉得无光星也近在眼前了吧。” 柯林试着问道,因为一贯的情报不足,他想通过艾丽了解下扬升之路的后半程。 抵达青星天之后,天体星辰道路上就只剩下白星天和无光星天。既然在短短几年内走过了五个天层,剩下的两层似乎也不远了。 “不。”艾丽否认说: “登上青星,在古代或者未开化国家或许已经是顶尖存在,但是在同盟和爱西尼帝国,也只能算是刚刚小成而已。” “而且从这里开始,道路开始变得更加遥远。” “呃……”柯林怔了一下: “从青星到无光星的距离,要比以前的人想象得更长吗?” “是的。”艾丽的意志向来坚定,此时也不禁叹了口气: “任何一条路走到这一步之后,危险和困难都不可同日而语了。” 由巫师独自前进已经太过危险,所以才必须配备调理者吗。 “古人的方法原始而简陋,至多只揭穿过第一重和第二重帷幕。所以他们并不知道在第二重和第三重之间的路途,也许比前两重加起来还要遥远。” “毕竟即使到了今天,人们甚至还不知道原动天所象征的‘第三重帷幕’究竟是什么。” “青星和白星之间看似只有一个阶段,但实际距离却超过从子月到雌月的总和。而白星和无光星之间,也是一样的情况。” “两个同样被评价为‘三类存在’的巫师,相互之间的差距却可能比七类和四类之间的更大,所以必须要再次划分才行。” “比如青星天,就又分为了青星一,青星二以及青星三。” 难怪,之前偶尔听到统帅和埃米尔提到青星一二,但那时候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既然它们原本属于同一个阶段,划分一二三的依据又是什么?”柯林问。 “当然也是位置了。”艾丽说: “青星一已经离开了雌月天,为青星天所捕获。所以当旅者进入青星一之后,他的实力会开始顺势增长,很轻易地向着青星二前进。” “现在,我就处于这个阶段。”艾丽将手抬到面前,盯着自己的手心说道:无广告72文学网am~w~w.7~2~w~~o~m “所以在未来半年之内,即使我不做什么,意图也会潜入到青星二的深度。” “青星二是一个固着的阶段,很难继续前进,也很难倒退。”她继续说道: “从青星二到青星三,则需要挣脱这一天层引力,所以全程如同逆风而行。行者一有松懈,就可能会回落到青星二,最终功亏一篑。” “但真正危险的地方,是青星三。” “那里已经脱离了青星天的捕获,但同时也没有进入白星所统摄的范围。相比前三者的顺流,固着和逆流,行者在这里处于完全漂浮的状态。” “既然是漂浮,就无法确定他会到达虚界的哪里了,是白星天吗?还是那些无法形容的幽暗之处。那里没有经验可以参考,因为一点点微小的变动,就可能让结果相差万里。” “因此青星三也是行者最依赖调理者的地方……甚至在巫师-调理者体制出现之前,从没有人能安稳通过青星三地带。所以,我们还算幸运。”她说:72文学网首发.(72wx) “死者为生者护航,每一条扬升之路都是用先行者的尸体铺就的。” “那么,其他道路也符合这样的规律吗?”柯林问道: “比如精灵使和诸心之路?” “没错。”艾丽说: “即使没有明显的阶段划分,其他道路的力量增长曲线也会呈现类似的周期,而且大致上和星辰之路相互对应。” “这也是为什么,同盟新的评级方式依旧参考天阶体系。因为它的描述是最细致完善的。” 新的评级方式依旧参考了天阶体系。 就平均而言,雌月往往对应“四类”,青星对应“三类”。 那么白星和无光星应该也分别对应了二类和一类存在……所以同盟现在使用的评级体系中,似乎并没有为更上层的“原动天”留下位置。 是根本不存在吗?毕竟古人的模型本来就是错误的。 或者,是还没有人抵达那个深度。 柯林收回了游走的思绪,那样的事情,对他来说还太多遥远。 “上午的时候,我去那家留学生公寓看过了。”他换了一个话题说道: “涂瓦娜夫人账户里剩下的资金,足够让这一批留学生用到毕业回国,但是再往后就没有了。” “是吗,那就好。”艾丽的表情难得地柔和下来: “那些学生的年龄,都还和我差不多吧。” “其实和涂瓦娜那场谈话的末尾,她还轻声说过这样的话,大意是: ‘考虑你的年龄,真是了不起。我们国家之间的差距没有缩小,反而越来越大,让人感觉永远追不上你们了。’” 柯林也去看过那些留学生,他们在鄂图也许已经是佼佼者。但无论在任何方面,都无法和同盟的新一辈相比。 如果把他们和艾丽放在一起,会感觉完全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涂瓦娜是想改变这一点,才会资助那些留学生的吧。”艾丽说: “所以我觉得,我们至少应该帮她完成剩下的事情。” “没错。” 柯林顺着艾丽的话说道,却没有告诉她自己眼中残酷的现实,因为在那种日益封闭的部族社会。 涂瓦娜一个人,什么也改变不了。 第五十二章 午夜的惊惧 “既然关于涂瓦娜的行动已经结束,那么按照与你的约定,我也该传授军学院的标准剑术作为报酬了。” 休息足够之后,艾丽重新站起来。她轻巧地抬起左侧膝盖,一边调整着小腿上细致的肌肉一边说: “虽然就算没有这个约定,我本来也是打算把它教给你的。” 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艾丽一向冰冷的眼中又忍不住露出笑意,但同时也多了一丝复杂的神色。 这是她第二次说这句话了,心境却与上一次截然不同。此前她虽然年少却高高在上,完全把自己当作柯林修行道路上的指导者。可到了现在,艾丽却开始摸不准自己和柯林的位置了。 说到底,这个人真的还需要军学院的标准剑术吗?有时艾丽心里会忽然冒出这样的疑问,接着就开始感觉自己又无知又渺小。 她知道自己这样的猜测未必准确,却没法停下类似想法。毕竟自从踏上巫师的道路以来,艾丽还没有从谁那里体会过如此强烈的茫然和挫败感。 “嗯。”柯林答应了一声,这也是他专门来到训练场的目的: “那么,今天就先从附着灵素刀刃开始吧。” “灵素刀刃……” 比起用纯灵素构成刀身,只将它们附着在物理剑刃上将获得更高的能效比。 这种将灵素与物质结合的形式可以在频率战中获得更多优势。因为即使对方使用归零,刀具本身的威胁也依然存在。 艾丽的脑中闪过这些信息,但她心里在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几天前的时候,你到底是怎么杀死那只灵体的?” 这个问题已经纠缠了艾丽好几天,所以在柯林提到灵素刀刃之后,她下意识地问了出来。 在涂瓦娜夫人的住宅里,是她亲自将灵素附着到了柯林的剑刃上。 所以艾丽很清楚那支剑能做到什么,不能做到什么。 如果“不可能的事”成了真,就说明她现在的认知是错误的。 面对她的询问,柯林沉默了片刻: “……你不是说除了回到白都以外,自己并不在乎吗??” “作为调查部成员,我不在乎真相是什么。”艾丽说: “但是作为巫师,我没法无视这样的奇迹。” 这可能是致命的问题,也可能是突破的契机。 接着,她又补救似地说: “当然也可以不回答。我没有试探的意思,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那是一种了不起的新技术。” 柯林笼统地说着实话,他回忆着,结果仿佛又看到了克雷吉在红石灯下做实验的身影:72文学网首发 “有些别出心裁,但是,还远不至于颠覆同盟现有的理论。我知道的事情不多,只能大体猜测:你的认知仍是正确的,最多是有一些死角,所以没必要怀疑自己。”他说: “等到时机合适,也许我可以把这门技术的内容告诉你。” “好。”艾丽看着他,认真地说: “我相信你。” ………… ………… 在艾丽指导下完成了第一次练习,时间已经是夜晚十一点。艾丽准备留在训练场,再独自适应一下青星天的力量,所以柯林就先离开了。 在柯林走出办公室所在的公寓楼后,一个裹着斗篷的小小身影从后面悄然跟上他的脚步。柯林没有回头查看,因为他知道,那是在储物室里呆了一天的薄德艾维斯。 人偶可能是发了一天的呆,也可能是看了一天的戏。天才一秒钟就记住:().72文学 被调查部当作宿舍的别墅里空无一人,柯林简单地洗了个澡后,仰卧在自己的床上,头脑中梳理着最近大大小小的事情。 弗兰克的确按照自己嘱咐的那样行动了,他是第一个发现涂瓦娜宅邸中异样的警探,并且以采集证据的名义摧毁了现场。这样一来,调查部留下的最后痕迹也就被抹去。 但是,柯林却仍感到隐隐的不安。毕竟在当晚战斗结束后,他确实感觉到了隐隐的视线,能发现自己的应该不会是普通人,那么他又可能是谁呢? 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天,如果事实有这样的目击者存在,不应该这么久还没有动静。难道真的只是错觉吗? 柯林仍由思绪游走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在午夜时分,似梦非梦的时刻,人会变得格外脆弱。心里的不安在迅速膨胀,一丁点的怀疑都会被当成现实,接着感觉自己完全被恐惧吞没。 起初柯林只是为那道视线感到担心,但接着忧虑感就弥散开了。他想到了艾丽所提的问题,柯林开始怀疑自己救下她的决定是否正确。 是啊,她肯定会感到好奇,没法视而不见的。 如果是几周前的“中尉”,应该是绝不会这样做的……他在那种环境下学会如何生存,所以总是觉得不该为别人冒这么大的风险、一旦自己的身份暴露,那么无论是夺取公国的计划,还是与季丽安重逢的事情都将成为泡影。 所以,还是趁早灭口比较好吗? 柯林仍然闭着眼睛,却呼吸紊乱,胸口在不安地起伏。 也许还是得消除后患吧,他想,艾丽没有太大疑点,没有背叛他的征兆,可没有疑点本身就是疑点。不能是别人嘴上说了什么,自己就相信什么。他紧紧地攥着被子一角,心中开始不受控制地设想如何不着痕迹地除掉艾丽,同时,也为此感到深深的惶恐和折磨。 黑暗中,人偶无力地靠坐在墙角,脑袋歪倒在一边。红玉的眼睛却空洞地睁开着,仿佛仍在折射着暗淡的光线。 寄宿在里面的东西已经离去,退回到柯林的内部,暂时小憩着。 柯林的眉头痛苦地皱起,但同时他也隐隐感觉到一些茫然失措,那并不是他的迷惘,而是从心里某个地方传来的。 接着分钟的宁静之后,从同一个地方隐隐传来了一个模糊的声音。 声音承载着的不是已知任何一种语言,却又无比清冷柔和,如同在月下清唱的摇篮曲。那是薄德艾维斯非人的,无法形容的嗓音。却如同一汪清泉注入心田,让柯林渐渐地感到了宁静。 难以理解的声音中除了安抚之外,还夹杂着一些愧疚和怜悯,毕竟,柯林是因为她才变成这样的。 不安如潮水般退去,柯林捏紧被角的手渐渐松开,从疑心病的妄想中脱离,松弛下来。 他本来就很累了,所以,立刻坠入到黑甜的睡梦之中。 第五十三章 天敌 ………… ………… 深沉无光的睡眠中,隐约传来了风声。 渐渐地,柯林再次看到一条条红色的大河,河谷拂面而来的微风,依然让人感到心情舒畅。 他怔了一会,才意识到自己在睡梦中又一次进入了红色河谷。 “这么久才过来?” 南希的声音直接从耳畔响起,柯林回过头,她似乎在这等待很久了。 “不小心睡得沉了。”柯林还不太清醒,含糊地说道。 “走吧。” 南希没有过多纠结这个问题,毕竟也有过柯林等她的时候。她的身影浮起,先一步潜入到河谷上方的以太层中。 柯林紧接着跟上,两个幽灵继续在这片频率里寻找远星,那座梦境的都城。 “前几天的行动还顺利吗?”南希没有说自己的近况,反而随口问起了调查部的事情。 “出了一点意外。” 说起正事,柯林开始清醒过来。他整理了一下,简单地告诉了南希那一晚发生了什么。 “嗯?” 对柯林说的事情,南希似乎感到有点诧然,她张了张嘴,随后无声地笑了起来。 “……哪里很好笑吗?”柯林不解。 “没什么。”南希说:“只是感觉你有些变了呢。” “也许吧。”柯林说,他自己也察觉到了一点,却又理不清楚。 “以前的你,应该同样会在一边挣扎半天。”南希继续说: “但到了最后,你会用理智压下一切,强迫自己做出一个看似安全有效……实际却会痛苦一生的选择。” “听起来,你好像比我还要了解我。”柯林说。 “不然呢。”南希说。 毕竟监视了那么多年。 而且很多事情,本来也是旁观者清。 “你总是把自己想得太冷漠,也太强大了……”她感叹似地说: “以后对自己好一点吧,柯林。” 这时天空中的云层忽然压了下来,就像有人把一桶牛奶倒进清水里,丝丝缕缕的云雾被什么沉重的东西裹挟着下沉,并且不断向四周逃逸。 南希抬头看了一眼,收起调侃的语气,正色说道: “它们来了。” “谁?” “……原住民称其为,‘天上的敌人’。” 天敌。 厚重的云层裂开一条缝隙,浅浅露出它们真容的一角。那是一块黑色的皮肤,可能本来就是黑色,也可能是因为它完全遮住了光线,所以展现为一团巨大的黑影。 隐约可见的轮廓类似鲸鱼张开的下颌,仿佛正在掠食着什么,从云层之中缓慢地滑过。 不,它的速度实际非常之快,之所以看起来缓慢,只是因为体积实在太过庞大了。就连柯林身前的风都在震动,而远处传来的声音,则如一阵阵雷鸣般沉闷。 南希却好像没有看见这恐怖的景象,而是默默地再一次加快了行进的速度,在红河上方致密而连贯的以太之网中,身为灵体的他们就如同两道并行的闪电,所以在一瞬间之后,云层的破口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期间柯林回头望了一眼,即使在这种距离下,依然能隐约感受到“天敌”所带来的可怕声势。但既然它直接搅动了附近的风云,也就意味着。 “……那是纯物质的生物?”他不可思议地喃喃自语道。 它也是红色河谷的原住民,之所以能克服重力,成长到如此惊人的体积,也许是与那些向天空逆流的河水遵循了相同的原理。 幸好不是以肉身形式存在于这片空间,否则,柯林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从它掀起的余波中生存下来。 “那应该是天敌之中体型最大的一头了。”南希也回头望了一眼,说: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周围数百公里内的村落,大概都危险了。” 她停下身影,想了想: “今天的行进可能就到这里了,我再稍微说一点近况。” “剧场仪式暂时很难推进下去,因为大公的人已经有了警惕。”南希笑笑说: “所以接下去的一段时间,你可能会听不到刺杀成功的消息。但是不用着急,因为这也在意料之中,而且局面很快就会被打破的。” 说完这些话后,南希闪烁着离开了河道上空的以太。 “你去哪里?”柯林远远地朝她问说。 “我要向附近的几个原住民村落传信。”南希看着远处破碎的云层说道: “天敌出现了” 说完这句话的同时,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柯林的视野尽头。 ………… ………… 近几个月,在花园宫殿的下人之间出现了一个传言,那就是大公变得容易忘记事情了。 就仿佛是衰老的征兆,埃德蒙德的记忆力在一点一点减退。还没到耽误要事的程度,但有些细枝末节的事情总会被忘记,比如某个下人说过好几次的名字,或者一些他自己亲自交代过的小事。 梅莉塔原本不太相信这些传言,因为很难想象精明强干的大公,也会有老去的一天。 更何况他才不到五十岁。除了那任被希尔瓦努斯将军送上断头台的倒霉鬼之外,历任大公的平均年龄是七十四岁。无数佣人和私人医生悉心维护着他的身体,现在就谈衰老未免太早了一些。 但现在,梅莉塔却不得不考虑这个传言。因为,埃德蒙德似乎已经想不起涂瓦娜夫人的事情了。 “……哦……是那个鄂图女人吗。” 经过身边工作秘书的提醒,大公才想起了这个异域名字代表着谁。梅莉塔半跪在奢豪的橡木办公桌前,感觉心里一直以来的压力减轻了不少。 因为会被遗忘,就说明并不重要。 所以自己的失职,甚至后面的欺瞒,也就显得无关紧要了。 没错,出于某种连梅莉塔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原因,她决定隐瞒那天晚上亲眼看到的事情。 也许真的像坊间传说那样,她是一个善妒的人。如果世人发现了那具复活的人偶,那么她就会失去自己好不容易在舞台上夺回的地位。 但是,这也远不是梅莉塔隐瞒事实的全部理由。 更多的想法,反倒像是孩子发现了珍宝之后,就一心只想把它藏起来,不让它再被任何人发现一样。 雨夜中的那次对视之后,一种原始而懵懂的情感,慢慢地在梅莉塔心中萌芽了。 第五十四章 气味和诱饵 在这些日子里,花园宫殿的虫害并未减轻。反而随着天气转暖愈演愈烈。 不知从哪里冒出了源源不断的臭虫,然后爬得到处都是,侍女和女佣们只能花更多的时间去清理它们,因为她们的动作一旦稍慢,就会跟不上臭虫增殖的速度。但即使这样,透明的虫壳以及细灰一样的粪便仍然悄悄地在各种地方堆积,虽然还没什么异味,但总会有下人在不经意的角落里,清理出成堆的秽物。 因此,埃德蒙德只能允许下人们不分场合地清理小虫子,包括在那些最机要的会客室也是。这样难免有损宫廷的体面,但总比坐等臭虫彻底爆发要好。 即使到了现在,也仍有一大群侍女穿梭在大公的工作秘书之间,手上戴着白丝手套,有的甚至还拿着闪闪发亮的镊子。她们小心细致,从布幔的褶皱和墙壁上拣走芝麻大小的臭虫,动作轻柔优雅,仿佛是在刺绣。因为那些名贵的织物和家具受不得半点熏蒸,所以也只能用这样最原始的方式去除虫害。 这么一来,哪怕花园宫殿投入了最多的人力物力,宫里受臭虫之害却仍是全城最严重的,甚至连带着,就连周围几里范围也被波及,每栋建筑里的臭虫都会偏多一些。天才一秒钟就记住:().72文学 即使它们同时也吸引聚集全城最多的鸽子,状况却仍没有改善。 人们发现离花园宫殿越远,臭虫也就越少。因此也有了一些空穴来风,毫无道理可言的传言。 比如说,臭虫其实是从花园宫殿的某个地方爬出来的。 可能每到午夜无人的时候,公国官僚肮脏的心思会悄然从一个漏洞里淌下来,一落地就转化成了活蹦乱跳的黑色小虫。 所以就连纯洁的白鸽吃了这些臭虫以后,也开始贪婪得如同老鼠一样。 梅莉塔的说完了涂瓦娜夫人的事情,移步到一侧低头等待。另一名密探紧接着上前,半跪在地上开始叙职,但大公却明显兴趣缺缺。 他的目光没有看眼前的密探而是看向了一边,似乎是在深思熟虑,实际却是在打量着侍女们的动作。 作为花园宫殿里有能力的女官,柏妮丝也在这个会客厅里指挥着消灭臭虫的战争。 柏妮丝·库恩,这一次埃德蒙德没有忘记她的名字。 因为以前基本没有留意过,所以感觉这个人像是忽然冒出来的一样。 消灭臭虫本来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但在这宫里,无论什么小事都会变得复杂。有的帷幔需要几个人一起动手才能拆下,重新安装时又要按照繁琐的顺序。又因为几排写字桌和上面的文件不能移位,所以她们只能在狭小的空间里局促地完成这件事。72文学网首发.(72wx) 柏妮丝在几群侍女之间走来走去,时不时要从大公身侧经过。她的身体散放着温暖的气息,离得近了,还可以闻到一股芳草般的清香。埃德蒙德因为这个气味稍微失神了一下,因为感觉有些熟悉。 可能在什么时候,柏妮丝还偷偷地用过大公夫人的香皂。 似乎有些叛逆,但又无伤大雅。大公发现自己对这件事并不反感,只是稍有些惊讶于柏妮丝还有心思去料理这些细节。她的体内,似乎燃着一团生活的火焰。除了东奔西走地照顾这偌大的花园宫殿之外,大公在不久前查到,柏妮丝竟然还在外面经营着一家成衣店。 在她单薄的身体里面,到底还藏匿着多少能量? 而那些从柏妮丝身上快要溢出来,却正是他们在日益失去的东西,一种鲜甜勃发的生机。 与埃德蒙德长久相处的夫人,永远只会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一切由下人照料。除了转动玫瑰念珠终日读经之外,甚至不知道怎么自己使用便器。 所以几乎是另一个极端的柏妮丝,给了埃德蒙德一种奇异的感觉。 “嗯,嗯,那就先这样吧。” 大公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密探汇报的消息,那本来就不是多么重要的情报,大致是一些来自中陆西部小国的外国人,在达纳罗莫名其妙被什么人杀死了。 出身异教的他们崇拜“林中空地”,以及那些栖居在圣树高冠上的圣灵。这些先古王国在表面上已经接受开化,实则仍在继续着愚昧古老的异教传统,当然也包括几年前来到达纳罗的这些人。 但因为他们掀不起什么风浪,所以也就由着去了。 或者哪怕就这么横死异乡,也没有人在乎。就连脸面上都不需要向那些王国慰问什么,甚至,他们的大使馆还会自发地息事宁人。 在同盟的殖民体系中,公国和那些傀儡政权在地位上有着质的不同。 虽然他们口中的“树冠圣灵”,对年轻的公国来说倒也有一点特殊的意义。但这又已经是另一件事,与那些愚民倒也基本无关了。 所有密探的汇报已经完成,大公收回思绪,确定自己仍掌握着达纳罗大体的局势。 针对“希尔瓦努斯”剧场仪式的布防已经完成,猛犸沿着对方的刺杀顺序布置了人手。并且在猜测对方可能是夜民的情况下,增加了大规模背景音干扰装置的设置。 尽管未曾把这件事特别放在心上,大公仍然做了最周全的准备,以保万无一失。 相比之下,倒是施塔德那边柯林的失踪更让他烦心一些。 缄默之城永远地留在了那座城市,因为是在记叙机关的范围之外,有限的巫术痕迹中也已经分析不出什么线索。 所以在冬至夜的当晚,柯林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有可能是他杀掉了几乎不死的黑尔维希吗? 而他作为一个夜民混血,和执行瓦努斯将军剧场仪式的那个夜民之间,又会有什么关联吗? 尽管施塔德机构的私酒贸易在大公的财源中已经占据越来越大的比重,但大公仍然没有选择打草惊蛇。他的人只是在悄悄和联合银行交涉,以求获得某个匿名账户的活动记录。虽然还没完全谈下来,但在越来越大的压力之下,对方已然有松口的迹象。 此外,大公没有在明面上出手干预施塔德机构,而是暂时保留它原有的组织结构。目的,是将其作为陷阱中的诱饵。 如果柯林仍然在某个地方活着,那么在大公需要的时候,就可以让他出现。 第五十五章 林地天书 柯林并不知道此时在花园宫殿里,有多少人正在千方百计地寻找他的行踪。 昨晚他反倒睡得格外香甜,所以在早晨起床的时候,心情也一时变得轻松起来。 经历了施塔德的日夜紧绷,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游刃有余的状态了。 随着大量行动被封存,线人转为蛰伏,调查部最核心的几名成员反而诡吊地清闲了下来。 毕竟所有资源都要随时待命,不能被任何杂务牵绊。 人偶不知何时已经醒来——虽然柯林也怀疑她根本不需要睡眠,现在她正坐在书桌前,翻阅着柯林借来的一些书籍。 薄德艾维斯仍不能说话,甚至连发声都不行,但她已经通过插图和配文学会了一些简单的安赫单词,能够进行一些最基础的阅读。 最直接的证据就是,人偶开始会抱着一本漆皮大书走到柯林身边,拉扯对方的衣角后,摊开书页,用手指一些她无法辨认的词汇。然后,柯林就要手忙脚乱地向她解释那个词的意思。72文学网首发.(72wx) 解释起来比较方便的是名词,难一点是动词。但更麻烦的,是那些涉及到人类特有情绪和关系的部分。 比如对不起,感谢,羞恼,嫉妒等等。 薄德艾维斯已经可以分辨人类的面部表情,但不能理解表情背后的意义。柯林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不通过语言解释这些情绪。就在他快要抓狂的时候,却发现眼前的人偶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无广告72文学网am~w~w.7~2~w~~o~m 她眨着清澈的眼睛,鲜红的瞳孔中只有平静。 人偶不会为自己的无知而骄傲,但也没有因此产生任何羞耻心。 看着这样的薄德艾维斯,柯林忽然在想,如果她想学会安赫语,应该会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更难。 因为她不像其他人那样,可以用自己的内心感觉作为对照。 所以语言对人偶来说已经远不只是为了沟通。更重要的,是理解她自己与人类之间的差别。以及,找到进入另一个物种复杂精神世界的路径。 柯林回忆着以前在心里浮现的来自薄德艾维斯的感受。发现记忆最鲜明的,是昨晚半夜心悸时,从她那里传来的心音。 柯林试图用人类的语言去钉住那种感觉,却发现无论自己选用何种词汇,都不能完全包裹人偶的情感。他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只能妥协说: “像那样的,大概就是‘爱惜’……” 说完,柯林才感觉自己脸上微微发热。他只顾找到一个准确的词,结果又觉得不应该就这么说出来。 人偶听到这个词后微微侧头,似乎在心里默念了几遍。结果她好像很满意这个发音,所以发自本能,毫无顾及地靠近柯林的手臂,很舒服似地眯起了眼睛。 这大概就是“欣喜”,柯林静静地体会着。 还有自己这边的,大概属于“害羞”。 不过这次,他没有选择说出来。 ………… ………… 在这段时间里,柯林同时也查阅了关于“暗母”的资料。 作为调查部的成员,他拥有了更高的情报密级,通过藏在办公室隔间里的那台红信仪,他有权限查阅一些被放置在七号大楼中的材料,当然,这一切依然要在“统帅”的担保下进行,因为从白都发送过来的信息必须按照流程销毁。 所以他桌子上的一大摞纸张,就是在昨天才由红信仪写下的材料。为了掩盖自己查询的真实目的,这些材料是以拉取“林地象限”相关资料的名目来索取的。 中陆西北部一带广袤的森林地带,分别属于数个几个先古王国,覆盖它们的文化圈被统称为“林地象限”。尽管没有经历古典繁荣并且被古代拿勒帝国视为蛮族,但因为拥有无边无际的林海,比起大陆的其他部分已经丰饶了太多。 当然,这些都已经是古代的事了。 正巧,达纳罗在几天前发生了与几个林地人有关的凶杀案,听弗兰克的说法,这件事隐隐透露着一股诡异的气息,值得留意。所以柯林也就借此名义,一口气向中央情报处的档案室索要了“林地象限”的大量资料。 虽然纸张在他的桌子上堆成了山,柯林真正的目标,却只是其中的寥寥几页而已。 百花盛开的大地,暗母薄德-艾-维斯,正是发源于林地的信仰。 这被封存在档案室深处的几段文字,就是这座“隐秘的王冠”在现世仅存的信息。 圣像树的祭司们礼拜着树枝上垂落的槲寄生,雌雄异体的嫩条下衔挂红白两色浆果。用金镰刀割取两种粘液混入药饮后,他们在阵阵幻觉中走入阴凉幽秘的圣林深处。 层叠的高耸树冠遮完全住太阳,清醒的人无法来到这里,最富经验的森林学者也只呆在边缘,因为那里已是竭尽余生才能阅读的天书。树海中无人到达过的一小片空地则仿佛无光午夜,陈布浓烈的沉默。几位祭司感到浑身酥麻,因为一些外面不存在的异种正从他们的身侧,头顶和脚背上悉索爬过。有人的肺里长出湿润的苔藓,但不感到痛苦。传说这里的露水是剧毒的汁液,或者就连地上的树影都能致山熊于死地,但目光所及的每一块暗影内,又不知孕育和栖居着多少生命。 树荫的倒影在湖水的磷光之间蠕动,就好像这片遮天蔽日的暗影自身就是生物。 当第一个祭司产生这种想法的时候,大地不规则的影子上嘎吱作响地抽长出树枝般的鹿角,它们大小不一地盘结交错着,又很快像死去珊瑚钙化褪为苍白。暗影因此变得更为具体,祂头戴白冠,拖着蔽日的黑幕步入湖中。 世间所有生命从一处潮湿的阴影中诞下,最终又将会回到那里。 圣橡树的祭司探入位置不明的林中空地,最终触摸到了第一座矛盾而显赫的王冠,暗母,苍白的大地。 但是,早在比新历开始还要更加更加久远之前的中古时代。 它就已经被“苏”的陨落所波及,一齐污名和凋亡。 第五十六章 为铭记而遗忘 这个世界上关于“薄德艾维斯”的文字记录,几乎已经全部放在眼前。 翻遍整个中央情报处的资料库,最后也只有这么寥寥几页而已。 某种意义上,这些古老的文字还非常年轻,因为是直到新历六世纪才出土的考古成果,被发现于盖卢森林的一处“杂合墓地”。 林地祭司将兽骨与人骨合葬,以鹿首替换人首,山猪盆骨替换死者的盆骨。所有陪葬品中最有价值的就是“杂合墓告灵文书”,一卷用油泥封存在陶瓶中的羊皮纸,单独放在鹿首骨西侧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而其中的这一段话,就是人类现存对薄德艾维斯最长最完整的描述。 如果还想要更多,恐怕就只能拜访林海中几座最古老的藏书室,在挂满蛛网积满灰尘的古籍中捡取其他林地神祇的信息,一条一条对比分析下去。因为其中说不定,会有些只言片语是以暗母为原型创作的。 当然,因为林海里湿润的空气,那些数百年无人翻动的书页,大概也早已化为了烂泥。 这座王冠出现在那个没有成像技巧的时代。盖卢兹森林的祭司用十七个原始字母记下自己在幻觉中触碰的信息。但是,后人们却很难只通过词句还原出薄德艾维斯的形象。 所以哪怕在“林地象限”的本土,生死苍白女神的概念也可能在文明早期就被遗失了。 林地人神秘的原始字母本来就模糊不详,又难免在后世的破译中走形。即使抛开这些不谈,一个行者带着太明确的描述去感应沟通灵体是很愚蠢的。 毕竟这样做,更可能引来伪装成那个形象的寄生灵。 所以,即使世间仍存在着关于薄德艾维斯的描述,但祂对于同盟的安赫人来说却仍是盲点,一座从未显露,甚至难以证明其存在的“隐秘王冠”。72文学网首发.(72wx) 同时令人有些意外的是,“暗母文书”中的记叙虽然很模糊,但柯林却能在苍白女神身上大致找到与记录相对应的细节。所以这世上也只有他能确定,“暗母文书”的内容是真实的。 明明薄德艾维斯已经与已知象限脱钩数千年,所以在此期间,圣橡树的祭司们其实是无法再看见暗母的,他在描述一件不存在的事物。像这样产生的文本往往变幻莫测,毕竟事实只有一个,想象却漫无边际。但是,在“告灵文书”中,对苍白女神的描述却基本与原型一致。 所以写在这几张纸上的,应该就是关于薄德艾维斯最原始的文本。这让柯林多少有些叹服的感觉。 这倒不是说合杂墓地的年代有多么久远,因为即使“告灵文书”出土于密封的墓室,也无法证明它就是死者下葬时的原文。 倒也不是因为盗墓贼什么的……而是因为这个宇宙中镜像律的存在,一种文本存世的数量越少,则越容易被篡改。 哪怕有些文献深埋地下,也仅仅是在物理上做到与外界隔绝。但在另一重层面上,它们却仍处于镜像共鸣的范围之内。 地表的另一份相同文本发生变动时,这种变动就会被共鸣到墓室中无人触碰的文书上。并且现存的同类文本越少,这种共鸣就会越强烈。 所以当镜像律被证实的时候,一些人绝望地意识到了另一个事实。 “恐怕在这个宇宙,想要保存信息是不可能的。” 只要人是活的,信息就是活的。 镜像共鸣如同凿刻河道般改变现实,这件事很细微,却又时刻都在发生。现存的所有古迹,很可能都是变动后的结果。 而这份“暗母文书”能够完善保存下来的原因,柯林猜想,大概只有一个。 那就是薄德艾维斯的神迹被世人彻底遗忘,成为了“意识之外”的一部分。 信息必须独立于意识,才能超越时空,成为可做参考的客体。在前世这种“独立”通过制造物理痕迹完成,结绳,文字,存储单元中的电子。无论何种痕迹,在它被意识完成的瞬间就凝固下来,记录者继续前进,它们则永远停留在那一刻,会变浅变淡或者损坏,内容却不会改变。天才一秒钟就记住:().72文学 那么,如果人的意图可以经由灵素和镜像共鸣放大,超越介质地改变痕迹呢? 如果连主客观世界之间的隔绝都已经被打破,两者在镜像律下相互交织渗透,信息还有什么方法彻底从意识的影响下独立吗? 有。 还剩下唯一一种方法,那就是遗忘。 只有当那些故事永远不再被提及,细微而无意识的共鸣才会停止。然后,信息的镜像才会在某个未知的角落里得到保存。 记录是为了对抗遗忘,但为了记录,又必须遗忘。 正因为薄德艾维斯被遗忘了,关于她的信息才能穿越数千年后不变地出现在柯林面前。 就像只有那些不再随时间演变的,事实上已经死去的习俗,后人才能看见真正的原貌。 柯林合上自己装订的资料页,将这本“林地象限”两百多页厚的资料,放到书桌边的铜盆里。 划亮的火柴落了下去,书页在火中迅速泛黄卷起。 人偶不久前也翻过这份资料,但柯林估计她还无法完成这样复杂的阅读,更何况上面全是文字,没有配图,无法从中无法推测内容。否则,不知这位曾经辐射整个象限的女神又会作何感想。 失落?还是,其实不会有一丝波澜。 他去取来铁棍,拨动着铜盆中闷烧的余灰,确保一个字都不会剩下。 坐在墙角的人偶被火光吸引,转动眼睛,无神地望着那些在柯林的拨动下消散的故事。 柯林试着在脑海中回忆着资料的内容,但只是过了这么一会,却好像已经有些细节想不起来了。他努力地去记住,并且在同时,察觉到了遗忘之外的另一种记录。 那就是个体的记忆。 但是,他想,也许记忆也在如那些物理痕迹般时刻变动,只是自己察觉不到呢。 柯林没有继续想下去,因为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也就没有考虑这个问题的必要了。 铜盆里的火暗淡了下去,往事了无痕迹。 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记录方式,那就是集体的“遗忘”,和个体的“记忆”。 前者自相矛盾,后者无法倚仗。 第五十七章 仲夏的国度 销毁林地象限的资料之后,柯林再次取出铜板和配置好的溶液,继续制作坐标监测仪式。 应该将这种练习视作一切巫术进展的基础,因为二十四小时聚焦于这些微型仪式,才是他的意图强度能在短时间内提升的原因。 柯林毫无痕迹地发动物结,随着意图如刻刀般聚焦,十条肉眼几不可见的细线同时在铜板内部出现,并排着像树根一样蔓延开来。 不到二十秒的时间里,他一气呵成蚀刻下仪式所需的线路,当最后收尾完成时,第一根线内填充的半物质没开始衰退。柯林立刻伸手将铜板插入密封的溶液箱中。随着物结的失效产生真空,线路将自己抽取事先精炼提纯的材料蒸汽。 在这种工艺下,仪式主干中的杂质可以被控制到令人发指的地步。72文学网首发 经过这段时间的尝试和改进,他已经可以同时制作十个集成灵路,加上自己的手法越加娴熟,手头坐标测量仪式成品的数量快速积累,目前已经达到五千余个。 所有材料都是直接向调查部申报的,毕竟除了红石之外,其他成本大致只有传统仪式阵地的万分之一。结果直到现在,柯林也没用掉以前进行一次仪式所需的材料。 这种量级的消耗,任谁也不会联想到他在背地里究竟做了什么。 柯林收了收神,也许是因为刚阅读完林地象限的资料,他的脑海中总是冒出一些和眼前工作不相干的联想……斯勒兹林地里仲夏的国度,月光清透,大地丰饶,橡树祭司们用风笛和灵魂感慨万物化育。林地人执拗地相信,树冠和泉水中住居着天真的圣灵,没有重量的它们上下盘旋,一沾到薄暮就化为纯洁而虚幻的白鸽,振翅指引某个幸运儿穿过林中空地弥漫的雾气,重回传说中的永恒年轻之地。 在那里,牛角之门幽光微照,哪怕很早就死掉的人,也会随着露水浮现而重生。 也许橡树的祭司们毫无自觉地使用着巫术,柯林一遍收拾着黄铜板一边心想。但实在很难想象,自己手中的造物与祭司的诗篇出自一致的原理,遵循着同样的律法。在同盟,巫术的田园牧歌时代已经消逝,也许还没有彻底工业化,但至少进入了手工工坊时代,测量和计算取代了优美空灵的吟唱,流水线般培养的巫师们,执行着完全标准化的仪式。 安赫人眼中的圣灵和邪灵只是影子,与薪炭无异的力量之源,巫术就得像一台精确的蒸汽轮机,唯一值得考虑的是效能,剩下的其他一切都是累赘。 两个选择迥异道路的象限,在新历二世纪发生碰撞,结果是盖卢-斯勒兹林地诸国全部覆灭,整个象限被征服。安赫人踏着祭司的累累尸骨,填平山泉,伐倒焚烧圣像树,听取国王们的忏悔,并着手改写林地遥远的口述历史。空灵圣洁的林中地自此为强权所奴役,被另一种冰冷的价值观重新整理审视,然后丧失原意,完全沦为愚昧和贫穷的代名词。这点,直到现在也没有任何改变。 “哧——” 密封的溶液箱里喷泻出蒸汽,柯林拔出蒸镀完成的黄铜板,再次完成了十个坐标监测仪式。类似的黄铜板他已经完成了十块,现在这一块的内部也已经排满,不剩一丝空间。 柯林站起来打量着自己的房间,这块黄铜板会被转移出去,但还需要几天时间,所以就得找个暂时藏匿的位置。他开始翻找起来,床底下的横梁,或者柜子最下面一层抽屉,那里和地板之间往往会有空层。 柯林发现在他之前,这个房间里面好像还住过人。72文学网首发.(72wx) 大概是自己来之前的前任吧,毕竟在他这个位置上,已经不知死了多少位行动官。 除了家具上轻微的使用痕迹之外,那个人所有的东西都已经被清理出去。至少柯林住到现在,还无法得知关于他的任何信息。 但是当柯林将整个抽屉都拆出来后,却发现在夹板之间,还漏着一张方形纸片。 他愣了一下,因为无论鲁伊还是埃米尔,应该都不至于会犯低级的错误,漏过这么明显的位置。 除非,那个清理房间的人情绪太过强烈,以至于思维混乱,只能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凭着本能做事了。 柯林转过手中的纸片,发现那是一张照片,内容为一男一女。看着镜头的男人竟然是埃米尔,在拍这张照片时还是短发,脸上的笑容还很腼腆,但有着一副柔和而满足的神情。 另一个陌生女人则专注地看着一旁的他,目光含情脉脉。 右下角用女性字体写着“埃与薇拉3.628”。 原来之前住在这里的人,那位已经死在大公手上的前一位行动官,是埃米尔过去的爱侣。 柯林默默地将这张照片折起,收到了自己的口袋里。 也难怪埃米尔必须自我施加语言魔法,用深深的畏惧,来压制自己对大公恨意。 因为如果他不这样做,也许那喷薄而出的愤怒,就会把整个调查部的行动都拖入深渊。 ………… ………… 柯林又一次带着薄德艾维斯来到了使馆区的成衣店,上次直到分别前,他才得知店主人的名字是“柏妮丝”。 回到调查部之后他试着查了一下这个名字,结果发现她作为线人将比自己想象得更有价值。 她不仅仅是一名宫廷中的侍女,而且还是负责协调花园宫殿中大部分杂务的女官。虽然她未必能接触真正的机密,但最重要的情报往往就隐藏在细微的日常信息之中,一份日常采购清单加上一批合格的分析人员,毫不夸张地说,大公的所有动向将在调查部眼中无处遁形。 柯林和人偶在空荡荡的店里等了一个小时,柏妮丝才撑着阳伞姗姗来迟。意外地再次见到薄德艾维斯,她一下子非常欣喜,甚至好像没有看到站在一旁的柯林。 “呀,你终于出现了。” 丢下了阳伞,柏妮丝小跑到人偶身前,摸摸衣领,捏捏衣角。那副激动的样子,简直就像失散多年又重逢的母女。 (); 第五十八章 那边的人 “说起来,我好像还没有听到过你的声音。” 柏妮丝揉了揉人偶小小的脸颊,然后期待地仰视她红宝石般的眼睛,鼓励她张开那娇嫩的嘴唇,随便说点什么。 但人偶却仍然只是安安静静地低着头,她看着眼前这个对自己很好的女人,没有太多抵触,却也丝毫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侍女感觉有些奇怪,转过头看向柯林,询问了这件事。 “……为什么她一直不开口说话吗?” 柯林低声将柏妮丝的问题复述一遍,沉默下来,过了一小会后才轻声解释道: “小时候的一次高烧之后,她就再也不发出声音了。”柯林遗憾地说: “而且……”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这方面也出了一些问题。” “啊……原来是这样吗。”柏妮丝下意识掩起嘴,小小地惊呼了一声。 薄德艾维斯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所以只是困惑地歪了歪脑袋。这种反应落在柏妮丝的眼中,反倒是坐实了柯林的说法。 “不幸中的万幸是,至少她并不痛苦。”柯林继续胡诌了下去: “没有发癫,也没有痴呆得流口水。” “相反她变得比常人更加平静,就像永远是一个孩子,或者化为了某种比人类更优雅的动物。” 柯林轻柔的抚摸着人偶丝绸般的头发。说: “而且她的主治医生说,这种情况是能恢复的,只要家人给予更多的爱和支持。事实上,现在薄薄已经在一点点地朝着好的方向改变了。” 听了柯林的话,柏妮丝的母性反倒更为泛滥。她爱怜地将薄德艾维斯拥入怀中,而后者只是象征性地推搡了一下,就顺从地接受了。72文学网首发 “不知道为什么,她一开始对你有些警惕。”柯林看着这一幕说道: “但现在她好像已经接受了你。” “是吗?” “嗯,也许她最近的好转,也有一部分是因为你吧。”柯林说。 “那就是太好了。”柏妮丝满足地说道:无广告72文学网am~w~w.7~2~w~~o~m “能帮上她,真是太好了。” 人偶的脑袋正搭在柏妮丝的肩膀上,有些无奈地抬眼,看着正站在柏妮丝背后的柯林。 总感觉女神此时有些无语。 柯林若无其事地清了清喉咙: “不过,这孩子虽然一直惹人怜爱,却很少有人会像你这么宠她。”柯林看着她们继续说道: “毕竟我也算是她的监护人,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为什么?”柏妮丝回过头,想了想之后说道: “因为她也让我记起了以前的梦想。”她回忆着说: “为什么我会跑到去亚戈学设计?因为在一次游行中,我曾看见花车队伍里盛装的大公夫人……那时我还是一个孩子,她坐在马车车厢里,我只是远远地看了她一眼,甚至没有看得太清。但我一直觉得,她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人。” “从那时起,我开始想让这样的人显得更美,原因,可能是想籍此与她们更接近一些。所以我才去了亚戈。尽管没什么天赋却一直朝此努力,也顺利地进入宫廷。” 柏妮丝从人偶身上抽回自己的手,她迷惑地看着自己摊开的手心,怔怔说道: “是啊,原来一开始的时候,我只是为了这样单纯的想法,才进了花园宫殿。” “但是为什么,事情会演变成今天这步呢……?” 她恍若隔世地自言自语着。 哪一步?由一个裁缝,一路莫名其妙地成为打理整座宫殿的女官吗? “现在,终于有一个机会放在我的面前……” 柏妮丝重新看向眼前的人偶说道: “我隐约有种预感,生活马上就会发生彻底的变化” “什么变化?” “也许不久之后,我不用再理会那么多麻烦又糟心的事,每天只需要摆弄几件好看衣服,就能活得很好。”她出神地说道: “就和宫里那些不用动脑贵妇们一样,过上养尊处优,安心享福的生活。” 就柯林能查到的信息,在花园宫殿里,柏妮丝可谓出身低微。但她却从佣人一步步地成为了如今的花园宫殿女官——这需要实力,而且除了业务上的实力,也难免要有一些与人明争暗斗的实力。 柯林没与公国宫廷接触过,却也多少能想象,那地方只会是另一种修罗地狱。所以他原以为柏妮丝的性格会更要强一些,至少,她不应该是一个甘心靠丈夫生活的人。因为如果她不想证明自己的价值,当初就不会从花园宫殿残酷的角逐中胜出。如果一心只是想安稳度日,一个裁缝也不可能走到这种地步。 但是现在,柯林却在柏妮丝眼中看到了一丝丝疲倦。以及对远处另一种生活的憧憬,那是一些隐隐约约的亮光。 “这话听起来。”柯林半开玩笑地说: “难道你是被宫里的哪位贵人看上了吗?” 柏妮丝刚刚收回出神的思绪,目光从人偶身上移开。但到这句话她怔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柯林会这样想,可她随即又笑了起来。 “大概是的吧。” 她顿了一下,目光变得复杂起来,转头望向花园宫殿的方向: “那可是……一个了不得的贵人。” 说完这句话后,柏妮丝沉默了好久。但柯林对这些宫廷中的八卦却不那么感兴趣。 无论柏妮丝想依附哪位大人物,最后都未必能有什么善果。这点无需别人的提醒,她自己应该最清楚不过。 透过朝向街道的橱窗,柯林又看了看成衣店对面涂瓦娜夫人的俱乐部。不出所料地,现在那里已经大门紧闭。 “说起来,对面的那家俱乐部怎么了?”柯林随意地问道。 “嗯?”柏妮丝想了想几天前在宫中的见闻,略带遗憾地说道: “好像是店主人出了一些事情,她已经回了鄂图,所以这家俱乐部就不存在了。” “这样么……”柯林点了点头,同表遗憾。 “嗯,所以你也是那边的人吧。” 柏妮丝忽然冷不丁地说道。 “什么?”柯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上次你来店里的时候,就总是在朝着涂瓦娜俱乐部的方向看。接着不久之后,那里就出事了。”柏妮丝说: “在宫里听的事情多了,我知道这世上还有一条线,普通人懵懂地站在这边,另一些人站在另一边。” “而你,就是站在另一边的人吧。” 第五十九章 殚精竭虑,游刃有余 出乎意料的敏锐。 能在花园宫殿里出头的一定都是人精,但即使这样,柏妮丝展现出来的直觉依然显得可怕。 “……你猜的没错,我的确是第九局的人。”柯林说道。 他倒也没有撒谎,因为调查部确实“隶属”于第九局。他们的成员是以警探的名义在公国境内活动的。 如果柏妮丝有心去查,也只会在第九局成员的名单中找到阿莫·加图索的名字。 为了从女官那里获取更多,也是该适当地透露一些信息,以便双方之间把话说开。 “第九局。”柏妮丝喃喃着,眼中闪过一丝好笑的神色。 “笑什么?” “嗯?我笑了吗?”她忽然恢复了那种狡黠又得意的神色,清清嗓子: “所以大名鼎鼎的第九局警探造访这里,是想从一个小小的侍女这里获得什么呢?” “我想你已经猜到了。” “唔。” 本想跟这个异国青年开上几句不荤不淡的玩笑,却没想到对方这么直白。柏妮丝瞟了一眼空荡荡的门口,这家成衣店本来就是自己的地方,不用担心会有监听。她转而说道: “大公的密探向他汇报了一件事情。” “几天前的夜里,涂瓦娜夫人遭遇了一只灵体的袭击。密探藏在暗处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她觉得这只是一场意外,并且大公也同意她的看法。” “那最后涂瓦娜活下来了吗?”柯林问道。 “活下来了,但她连夜乘船偷渡出境。”柏妮丝说: “大公可能会派人去鄂图,但至少也得在几个月后才会有回信。当然更有可能的是,大公转头就会把这件事丢到一边,因为最近他的麻烦实在太多了。”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示意这条消息结束,接着又问道: “还需要别的什么吗?” “已经足够了。”柯林说。 与自己当时的感觉一致。与巨灵战斗的晚上,确实还有大公的密探在场。但不知为何,这个人在最后却悄悄隐瞒了消息,无意中帮助自己化解了一场潜在的危机。 但无论这位密探在图谋着什么,他已经知道调查部诸人的存在。双方彼此接触,也许只是迟早的事。 “但以后还会需要的吧。”她说。 柏妮丝又一次抬起人偶的小手,就如同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啊,做衣服的冲动终于涌上来了。”侍女欣赏着说: “只要你一直带她过来,我是可以慢慢把我知道的告诉你的。” “你还知道什么?”柯林问。 柏妮丝思考了一下,认真回答说。: “也许比你想象的,还要多得多。” 毕竟她是大公身边的人,柯林心想。 “把这些消息告诉我,就不怕我会弄出什么事情来吗?” 单单一个第九局警探的身份,并不能让他显得有多么可靠。普通人也许会畏惧他们,但在宫廷眼中,这些秘密警探也不过是一群擅长捞私房钱的草包。柏妮丝应该没少在花园宫殿里听到过这类言语,但没想到,她就这样把消息告诉自己了。 “我有什么好怕的呢?”柏妮丝反问说: “既然大公能让我知道,就说明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事了。而且……”侍女微微低下头,轻吻薄德艾维斯的手背,然后平静地笑着说: “能够被她喜欢的你,应该不会是什么坏人。” ………… ………… “不会是坏人。” 这还是柯林第一次从别人那里得到这个评价,难免有种奇怪的感觉。 好人柯林并没有将密探的存在告诉艾丽。因为告诉艾丽,也许就等于告诉了为她做调理的埃米尔。一旦埃米尔听到了这件事,后果可能就会变得不可收拾了。 他身上还有很深的暗示,畏惧任何与大公直接冲突的可能。所以光是这条消息也许就能让他把自己活活吓死。或者他会像只野兽一样应激,不顾一切地去寻猎和除掉那名密探。 从柏妮丝的店里回来后正好是饭点,柯林独自靠坐在宿舍餐厅的椅子上,手指取出口袋里那张小小的相片,翻看起来。 上面与埃米尔合影的女人,就是自己到来之前的上一任行动官。 发现她的存在后,柯林开始有意无意地收集信息,但整个调查部都已经找不到任何关于她的痕迹,就像一道创疤被深深掩藏起来。女人的死对这个小组来说是共同的痛楚,所以从来没有人会主动提起。但随着“统帅”又一次将大公列为首位目标,某些回忆重新浮现。 女人死亡前后那种沉重和紧张的氛围,在调查部中悄然回归。 艾丽一直在训练场里练习剑术,到晚上就干脆睡在那里。埃米尔则过起了与以往截然相反的生活。他以往为了维持繁多的线人,每天出入四五种风月场所。可一旦这种职责结束,原来他宁可整天单独呆在自己狭小的房间里,枯燥乏味地,一遍又一遍检查有记录的所有情报。 整个调查部里不受这种氛围影响的人,除了刚刚到来的柯林,似乎就只剩下鲁伊了。 鲁伊又系上了那件与他魁梧身体毫不相衬的花边围裙,此时正在灶台前吹着小调,煎制几小块带骨的羊排。 “你不担心吗?”柯林看着照片随口问道。 “担心什么?”说话并没有让鲁伊的口哨停止,他往平底锅里淋入了酱汁。 “对大公的行动快开始了。”柯林说:“最近出奇的安静,反而让大家心里的弦绷得更紧。” “他们还太年轻。”鲁伊翻动着羊排说道: “人本来就算不过上天,既然不可能控制结果,为什么不轻快优雅一些。”他说: “在机关算尽的上面,还有一种更高级的智慧。” 咔的一声脆响,鲁伊关掉了燃气。点缀几种香草之后,他将分盘装好的小羊排端上餐桌,一盘推到柯林面前。 “在西拿勒战场上体会过最深的无力之后,我多少成熟了一些,与让自己其殚精竭虑,不如游刃有余。”鲁伊说道: “我想,你也在哪里体会过吧。” “因为在你的身上,我能闻到同样的气息。” 第六十章 凡人王,遗忘 “因为在你的身上,我能闻到同样的气息。” 听到鲁伊的话,柯林微微感到一丝惊讶。他本人并没有察觉,原来现在自己的身上也已经有了几分游刃有余的气度。 明明在一个月前,他还是一副机关算尽,不达目的死不休的样子。 “一般认为,足够强的人才能维持从容。”鲁伊切割着盘中的肉块说道: “但另一方面我也总是在想:也许是在变得从容以后,那个人才能真正强大起来。” “……或许吧。”柯林说道。 此前他并没有仔细思考过这件事,却又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鲁伊这种想法的践行者。 如果想赢,就不能太想赢。对于这个矛盾的问题,他已经吃过一次大亏。 正如鲁伊说的那样,从西拿勒到施塔德,他虽然还年轻,却已经经历了比常人的一生更多。 所以现在,柯林不再像以往那么执着于某种结果,行事风格也变得收放自如。 结果在去掉以往患得患失的心态以后,柯林变得更容易把事情做成。相比过去那个总是在痛苦的自己,他反倒更加强大了。 “统帅最近会动身回白都一趟,里面的原因,你能猜到是什么吗?”鲁伊话锋一转说道。 “嗯。”柯林思索了片刻说: “现在才到一月份,还不到述职的时候,情报站的负责人破例被召回七号大楼……能值得‘统帅’不远万里亲自返回的事情应该只有一件,那就是白都方面在紧急调整对公国的所有部署。” “没错。” 鲁伊的眼中流露出几分赞许。如果阿莫真的是在偏远的南大陆长大,应该不会有如此敏锐的嗅觉。但对他此时的表现,鲁伊却像是觉得理所当然: “又有谁能料到呢。“他说: “小小的调查部只是中央情报处的一步闲棋,现在却可能成为白都全面介入公国局势的契机。” 因为达纳罗可预见的动乱,以及他们刚刚提供的关键证据。 “所以统帅回来的那一天。”柯林说:“大概就是开战的时候。” 而那将是一场完全隐藏在黑暗中,没有硝烟,也没有声音,却又无比血腥残忍的战争。 “也可能是和谈的时候。”鲁伊笑了笑说: “毕竟,‘白都终归是赫士列特的白都’。这不是一件小事,已经需要他们表态了。” 近两个世纪来,白色的都城一直被掌握在赫士列特家族手中。又因为连续六任凡人王由该姓氏的人出任,所以他们也被称为同盟的“凡王家族”。 如果说同盟内部诸王侯的兼并统一是历史必然,那这个家族就是最可能实现必然的势力。 “赫士列特……”柯林喃喃地念着这个姓氏。 这种庞然大物可能已经无法隐藏,或者也无需隐藏自己。大概同盟境内的每一个人,每天都会至少一次听到这个词,并且在哪里看到他们的家纹和画像。 时间久了,很多人甚至会产生一种亲近的错觉。 但之所以会有亲切感,恰恰是因为你们之间毫无关联。无知的小孩可以把这个姓氏挂在嘴边,但边境王侯却可能因为几个类似的音节,就惊怖得肝胆俱裂。 因为,但凡有过一点实质的交集,就一定体会过它所拥有的能量,以及“凡人王”这个头衔所代表的事物,对渺小的普通人来说究竟有多么陌生和遥远。 “不过,统帅在动身前倒是还在挂念一件事情。”鲁伊收回话题说道: “那些林地象限的材料,你已经看完销毁了吧。” “没错。”柯林实话实说。 “一些林地人死在了达纳罗……根据新的进展来看,这件事的情况并不简单。”鲁伊说: “最近戏院那边的人以第九局的名义,向我们发出了联合调查的邀请。” “联合调查?” “毕竟涉及斯勒兹林地诸国,这种事本来是我们的职能范围。至于为什么这次要刻意邀请我们出马。” “急着表明清白吗……”柯林笑了一下说。 鲁伊耸了耸肩膀,示意他也是同样的猜测。 “统帅的行踪一直是机密,戏院那边大概还不知道他去了白都。”他说: “但在他带着白都的态度回来之前,我们最好和戏院合作……可是埃米尔和艾丽,他们现在的状态,不适合与大公的人直接接触。” 其实在鲁伊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柯林已经猜到了他打算说什么: “所以这次。“他说: “是由你我出面吧。” ………… ………… 与鲁伊交谈的效率总是很高,因为有时能相互猜出下一句话。而这种过程也是颇为愉快。 柯林发现自己的思维方式与他很同步,这点,和此世接触的其他人都有区别。某个瞬间他甚至怀疑对方会不会也是穿越者——当然,这不可能。 或者是因为鲁伊和自己同样历过西拿勒的战场。虽然鲁伊一直在为同盟服务,在当时应该处于与自己相反的阵营。但同样经受过同一场战火淬炼的人,哪怕是敌人,也难免会产生一些相似之处。 但他转念又想到,如果把自己两世经历的时间加起来,应该正好是和鲁伊差不多的年龄。 难道在不知觉中,自己转变成中年人的思维了吗。 同龄人之间总是更容易有共同语言,柯林扯了扯嘴角,越想越觉得这才是真实答案。 拿勒那些年的记忆,原本是被排除在意识之外的。只要不去主动回想,它们就等于不存在。 但经历红色河谷中的漫步和愈疗之后,过去的有些场景开始在柯林的梦中重新浮现。这似乎意味着,柯林内部分裂的自我在重新整合。 他能够越来越清晰地回忆起以前的事情,甚至想起自己与南希的第一次见面。记忆也许已经不太准确,但那时她的样子似乎还很青涩,甚至有些稚气。 也不知道为什么,对那一幕柯林感觉有些违和。因为总是下意识地觉得,她应该是个长生不老的人。 除此之外,越来越多被想起的还有三个“玩伴”。因为自己有着成年人的思维,所以在他们中扮演了兄长甚至半个父母的角色。其中一个是女孩,在离开那个满是硫磺味的村子以后就再没音信。还有一个人作为少年兵在战场上横死,因为在重炮下飞溅的石块砸开了他的头骨。打扫战场的时候,自己和另一个人一起将他从埋尸坑里拖了出来,单独葬在了不起眼的土坡上。 “柯林,柯林……” 回想着这一切,柯林的耳边似乎响起了那个孩子在土坡上的声音,以及他当时满是泪水,却又异常坚定的眼神。 那个人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第六十一章 最佳陪练 在辛西里度过的那段时光,已经永远尘封在十几年前。虽然自己作为穿越者早早地拥有了成熟的心智,但当时和现在的自己,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了。毕竟在这十几年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柯林回忆着刚刚来到这世上的样子,不禁露出苦笑。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因为在小村庄里没见过世面,所以那十年间总是会觉得自己很特别,甚至一度有过自己是穿越主角的错觉。 也许这只是一个有趣的误会,可自己当时至少是快乐的。跟着那些来村子里避风头的人学杂七杂八的技能的时候,也真心地觉得它们可以让未来变得更好。 因为对异世的新生满怀憧憬,所以,哪怕一点一滴的收获也足以令他感到喜悦。而不是像如今这样,柯林心想,只为了生存,或者为了最后一点卑微的愿望,不得不逼迫自己变强。 这样说来,见证过自己最好的时期的,反倒是那个满是硫磺味的山村。还有那三个玩伴呢?孩子身上会印下父母的影子,所以在他们的身上,也会印着自己最好的那一面吗? 最后幸存的那个孩子并非辛西里人,而是拿勒人。棕发,翠绿的眼眸。如果那个孩子到今天仍然活着,年龄应该正好和里卡多差不多。 但只凭借目前拥有的线索,几乎不可能再找到他。而在截然不同的环境下,柯林也已经很难想起那时更多的事情。 也许以后某个时候,可以找机会回去故地重游。 但即使真的还能回去,恐怕心境也已完全不同。所有试图抓住过去的做法,不过是刻舟求剑罢了。 ………… ………… 因为艾丽一直呆在训练场,所以一些原本由她负责的杂务也落到了柯林的头上。 万幸,因为序位靠后的行动已经全部封存,调查部现在的日常工作也只是剪剪本地发行的报纸而已。 所以柯林每天仍有近四小时的时间可以去训练场,或是精进对灵体的控制,或是找艾丽研习军学院的剑术。 如果说过去,柯林可以在灵素规模上轻松压制艾丽,那么现在的情况已经完全倒转。 不久前登上青星一的她,进入了实力的快速上升期。在这短短的几次对练中,她每次释放出来的压迫感都在上升。 行者一旦进入青星一,就会自然而然地被吸向青星二。据艾丽本人所说,这样的过程还将持续半年。 柯林的指尖轻触剑身,悄然点亮纤薄如纸的灵素刀刃。但没有人能想到,镶嵌在伞剑柄中的并不仅仅是扳机,而是整个“灵素刀刃”的微型仪式。如果柯林愿意,甚至可以用物结术在战斗中调整仪式主干。 艾丽站在五米开外,即使她还没有动作,仅仅存在于那里,就让柯林手中的刀刃明暗不定地晃动起来。 柯林的确与曾高居青星二的巨灵对峙,可因为频率界限的保护,对方能向他投射的影响力大概也只在青星边缘。而这一次,是他第一次毫无保留地面对一个青星天强者的压力。 如果说此时的艾丽还有什么短板,大概只剩她尚未发育完全的人体以太,无法将规模太过庞大的灵素导入现实了。 所以这次,轮到柯林用技巧求生。 在薄德艾维斯重临之后,灵素溢出停止,他的身体也不再对晶图产生排异。所以那些原本聚成一片肿胀不堪的晶图也得以散开,以一种更深入的方式渗入他的四肢百骸。 柯林甚至有种感觉,如今指挥着自己全身肌肉的,已经不再是那些原始简陋的生物神经,而是晶图中流淌的无比轻盈的灵素。 所以在那之后,作为灵体的薄德艾维斯才开始能直接接管自己的身体。 从这一层意义上来说,自己或许和那具人偶没有区别。 而另一个结果是,柯林对灵素的控制精度,也将直接表现为对这具身体的掌控力。 所以艾丽惊讶地发现,阿莫在剑术上竟然也展现出了非人的天份。他的所有动作,甚至比如今的自己更为准确干净。 而在战斗直觉和品味上,柯林本来就比艾丽老练。 第一天的对练,柯林坚持了十五分钟,意图耗竭。 而在第二天和第三天,柯林同样坚持了十五分钟。 这是艾丽意图强度上升最快的时期。柯林能一直保持同样的记录,说明他的技巧正在以和艾丽一致的速度增长着。 “看来,是我成了最佳陪练呢。” 艾丽微微喘着气说道,她瞥了一眼远处时钟上的时间,十五分半。 时间又稍长了一些,但还在平时的范围内波动。更大的问题在于,艾丽开始感觉越来越吃力了。 明明意图强度每天都在上升,只要闭上眼睛,她能感受到与更遥远星空的联系。可是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在与柯林的对练中,反倒好像是自己变弱了。 柯林将剑丢到一旁,意识如同缺氧般模糊,无法集中。这是意图枯竭的一般表现,如果在对决中陷入这种状态,无疑等于死亡。他什么也管不了地坐到了地上,然后听到了艾丽说的话。 “最佳陪练……”他无意识重复着说,然后思绪才开始缓慢恢复。 没错,像艾丽这样不断慢慢增强,与自己成长曲线几乎同步的对手,确实可以称得上最佳陪练了。 因为每次都能把自己逼到极限,但又无法彻底压制。 但自己之于她,又何尝不是呢。 “我还需要消化刚刚增长的实力,所以就不参与这次行动了。”艾丽平复了呼吸后说道。 现在的实力上升期,对她来说非常宝贵,甚至直接决定未来能走多远。所以除了备战之外,这是她整天呆在训练场的另一个原因。 “有鲁伊在,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但我还是要提醒你。”她说着,仿佛回想起了以往的什么: “哪怕合作的时候,也要小心大公的人。” ………… ………… “老实说,我一点也不想参与这件事。毕竟随便扫一眼,就能闻到扑面而来的麻烦味道。” 鲁伊平静地抱怨着,和柯林并排走在冷清的街道上。 马路两侧的每一扇房门都紧紧地闭合,因为街区里发生的蹊跷命案,成队的秘密警探开始频繁出入。附近的居民们感觉到了不寻常的气息,也开始风声鹤唳,减少了一切不必要的外出。 “你不愿意来,但第九局也不见得想邀请我们。” “是啊。“鲁伊说: “如果不是涉及到外国人,消息又已经传得压不下去,恐怕他们是绝不愿意让我们参与到这件事中的。” 明明所有人都不愿意,但事情还是慢慢地发展下去了。 有时候,世事就是这么古怪。 第六十二章 质问,线报 一个不到十五平米的单间,塞进了灶台和硕大的餐桌,明明已经几天没有住人,却仍然烟雾缭绕,光线晦暗。不干净的澡盆上搭着两条滑腻腻的毛巾,一旁不远处就是两张窄小的铁床架,分了上下层,铺着已经看不清颜色的被褥。 这个房间太拥挤了,好像还有股牢房的气味,给人一种异常沉闷的感觉。 在亲眼所见之前,柯林没想过事件的现场会这么小。毕竟,足足有七个林地人一起生活在这里,其中还包括一位盖卢尊贵的祭司,或者至少曾经是。 两位第九局警探已经在这里,一男一女两人,身上还穿着制服,但柯林知道他们其实是来自戏院的密探。 看见有外人进来他们并不惊讶,但也没有马上做其他更多表示。男人正带着白手套,谨慎地从死者的遗物中回收几天前安置的探测器。女人无所事事地站在一旁,她身材娇小,故作神秘地用帽檐和上领遮住面容,只露出一对眼睛。 这人给了柯林一丝熟悉的感觉。他朝房间里唯一的窗户看了一眼,因为想到了隐藏在不远处的人偶。 “哦,你们来了。” 一边将几根碳棒状的探测物插进腰间的皮包里,男警探像是才注意到他们似的打招呼: “别把这个房间里的东西带出去就行,其他的就随便看吧。” “不共享一下情报吗?”鲁伊看着他腰间的皮包,咧开嘴说:“两周时间,你们已经把能挖的都挖得差不多了吧。” “你们当然可以调阅我们积累的资料,但我个人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因为我们处理的是不同的问题。” 男人说着走近鲁伊和柯林身边,一边点燃叼在嘴上的雪茄,一边随手从身上取出一张旧照片。 柯林接过照片看了一眼,上面是一个长着异国面孔的年轻男人,照片拍摄于渡口旁的一座大桥上,也许才刚下船不久。这种面孔柯林并不陌生,因为在施塔德机构为他打理账务的班尼迪克特,也同样是这种中陆西岸国度的相貌。而且在他们的面孔上,还同样有着对异乡生活的期许。 虽然两人后来的境遇,大概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极端。 “七个林地佬并没有全部死在这里,他们中的这个人逃了出去,或者压根就没有回来过。”男人说: “接下来你们只需要找到他,这件调查就算结束了。” “是他做下了这个房间里的事吗?”柯林打量着餐桌上残留的血迹说道。 出事的晚上,一定有个人只能蜷着腿躺在这张餐桌上入睡,甚至还不止一个人。他们直接被杀死在桌板上,所以这里才会留下如此大面积的血渍。 “不,没有人这么想。”男人说: “林地人很少用这么极端的做法,对他们来说呆在这个陌生世界的时间是有限的。所以一切都不是无法忍受,毕竟死后可以回到那个什么?”他想了想,嘲笑着说: “永远年轻之地?” “上面只是觉得他需要保护而已。”男人接着说:“以及在这样的处境下,即使是林地人,我们也很难确定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这么确定?”柯林回过头,看着他说: “你们已经知道杀人犯是谁了吧。” 男人咂了一下嘴,因为柯林的敏锐,有些郁闷地撇开视线。 “这一带是在记叙装置的范围内吧。”柯林不急不缓地接着问: “所以你们已经查到了残留的巫术痕迹,而且是连最小细节都完整的那种,所以在装模做样地调查前就已经知道答案了。告诉我——” “是谁,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他抬起手中的照片向男人质问: “那个危险的杀人犯,现在也在找幸存的最后一人吗?” “无可奉告。”一旁的女人忽然厌烦地说。 “不要再过问凶手的事情了……林地人的死只是一个单独的偶然事件,可凶手却还关联着其他的事情。”男人咬了咬牙说: “那个人的事情属于内务,所以对于这部分,我们并没有义务向你们公开。” 柯林笑了一下,因为察觉到对方的处境是多么的尴尬,措辞又是多么矛盾和漏洞百出。他想继续说点什么,却被一旁的鲁伊制止了: “如果这件事是公国的内务,那我们就不多过问了。”他笑着说。 这在道理上是说不通的,所以是鲁伊主动退让了一步。男人明显松一口气,他很快地回头看了身后的女人一眼。 “既然这样。”他转过头来说: “之后会有人把卷宗的副本送到贵部手上,新的进展我们也会尽可能共享。” “可以。”鲁伊伸出手与他相握: “但愿合作愉快。” ………… ………… 离开现场,和鲁伊一起走在小巷里的时候,柯林还在回想着那个房间里的事情。 现场并不是所有东西都那么脏,在东北角,有唯一干净的一张小桌子。上面四散地摆着很多枚硬藤条制成的戒指,以及由这些戒指串成的项链。还有一些铜质的小装饰小摆设,比如都会大剧院,以及白都那座盟约大厦的模型。 这应该是他们的商品,但很难想象那位原本与世隔绝隐逸于林中空地的祭司,在达纳罗是靠着兜售这些小物件为生的。 既然如此,他们又何必要来到遥远的同盟? 那个将他们六人一起残杀的神秘人,又是想从林地祭司这里获得什么呢? “刚才为什么要制止我?”柯林向鲁伊问道: “我不想这样不明不白地参与到一件事里面。” “因为没必要在这件事上刺激他们。”鲁伊说: “如果你想知道凶手是谁,可以由我来告诉你。” 柯林的眼皮跳了跳: “你已经知道了?” “今天早上的时候,我刚刚收到‘魔术师’发来的线报。而内容就是戏院手中的详细资料。” 又是这个魔术师,真是人如其名地无孔不入,无处不在。 似乎知道柯林想问什么,鲁伊直接解释道: “‘魔术师’……我只知道他是达纳罗的一个高官,从调查部在这里落脚开始,他就一直在和我们交易了。” “当然。”鲁伊接着说: “除了统帅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身份。” 第六十三章 空无一物 早在新历五世纪初,圣体会在公国搭建了最早的大规模“自动记叙装置”。当然不止是公国,诸教团在世界各地都建造了类似的系统,总耗时超过两百年,为了制备相应的材料,各教会掏空了南方圣教国丰饶的矿藏,榨干了他们前后六代人的血汗。那两百年间埋下的仇恨和隐患,也成为了今天同盟失去南陆的原因之一。 之所以投入这么多,最初只是为了验证和寻找“最接近不可言叙者的符号”。自动机关装置毫无偏见地写下无数记录,仿佛刻痕从岩石表面自然产生。教团学者试图从中还原一种只属于宇宙主宰者的“先天语言”,这种语言无法被创造,只能被发现。或者说任何一种人为创造的语言,都只是对这一范本的劣质仿造。 但无论各教会一开始有着怎样的伟愿,短短二十年内这些“符号采集装置”就偏离了原来的目的,转而被建成了世上最庞大的“全知之网”。教会没有雇佣一个情报官,却完成了对包括达纳罗在内一系列城市的完全监控。事实是,他们几乎可以查到网下发生过的任何事件。问题不是查不到,而是值不值得去查而已。 从那之后,灵恩宗,圣体会等各教会才步入自己最辉煌的时代,仿佛就连维系古老盟约的安赫王公也必须与某个教团联合,否则就将在情报上处于劣势,沦为二流。这种情况在五至六世纪一直持续,直到“预言教难”发生,世上一大半的“记叙装置”随着人员清洗而废弃,一张原本覆盖所有大型人类聚落的“全知之网”,才随那个时代的远去一同失落了。 但达纳罗与其他大部分地方不同的是,因为第三圣体会和埃德蒙德家族的共谋,这里的“自动记叙装置”一直被精心维护着,从而被完整地保留了下来。 所以,如果大公有心要查记叙机关上的某份记录,他是绝对能查得到的。但问题仍然是那一个:“六名林地人在达纳罗被杀”这件事,真的值得大公去调动记叙装置吗。 “倒不如说,正因为戏院一直监控着某个人的巫术痕迹,所以他们才能在第一时间找到六名林地人被杀的现场。”鲁伊淡淡地说道: “不然就七个外国人而已,失踪了又怎么样?即使凶手没有刻意掩盖,恐怕也得等尸体臭到无法忍受才能被人发现了。” “……所以今早‘魔术师’提供的线报里面。”柯林皱起眉头说: “提到的凶手是谁呢?” 到底是怎样的人物,才值得公国当局如此防备,时刻用自动记叙装置进行监控。要知道,无论装置本身的性能如何,但操作人员的注意力永远是有限的。如果将太多精力花在特定某个目标上,就有可能在不知不觉中漏过更重要的信息。 甚至就连执行瓦努斯剧场仪式的南希,也没有获得过这种待遇。 “那可是一个了不得的家伙。” 鲁伊看了看街道四周,沉下声音说道: “……正是因为他,我才不想参与到这次行动中。” 警惕本身就代表一种认可和尊重,到目前为止,柯林还没见过鲁伊对谁这么郑重其事过。 “现在没有任何人会提到他了,就仿佛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但如果谁在十几年前战时的公国生活过,不可能没听到过他的大名。” “扎尔·温特。”鲁伊说出了一个略显普通的名字: “战后时代一手将第九局建立起来的人物,首任分局长,却被他国收买背叛。现在达纳罗当局却将之视为公国现存‘最危险的因素’,仍然在世的‘头号叛徒’。” “温特……” 明明一直在与第九局打交道,柯林却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但是仔细想想,如今第九分局之所以会逐渐没落,在大公的心腹中边缘化,也许与创始人的叛逃事件有着直接的关系。 各种纷繁的信息迅速在柯林脑中重组,他思索了一会后,诧异地问: “可是,这个人至今仍在达纳罗?” 已经走到这种级别的人物,几乎没有被收买的理由,毕竟已经很难有外人能许诺更多了。 到目前为止,戏院和第九局应该仍无法确定温特的行踪,说明他是主动留在达纳罗,为了某种理由,过着一种不人不鬼的生活。 这样一来,扎尔·温特叛逃的原因也就更难成立。 “没错,在当局内部的确只是简单地称他背叛了。” 看柯林已经敏锐地发现了表面故事的漏洞,鲁尔会意地笑了: “但是在魔术师线报中,提及了这件事的更深一层缘由……即使对戏院的行动人员来说,这也是绝密的真相。”他压低声音: “首任分局长温特被通缉的真正原因,是他一心渴求力量,甚至不惜触犯禁忌,走上‘唤醒内神之路’……” “哦,对了。”说着,鲁伊忽然回过神来: “按我们现在的密级,本来不应该接触这条道路的任何信息。”他说: “或者就连‘唤醒内神之路’这个名字本身,本来也是不该知道的。” 唤醒内神,名字本身就包含了太多的信息。 一条与“追求外部连接”相对称的道路,与前者在巫师中的普及相反,它被刻意地隐藏了起来。 可柯林非但知道这条道路的存在,甚至还曾与它的修习者战斗过。从列车上驾驭半灵素的阿雷西欧,到私酒代理战争的“旧城雄鹰”。仿佛相对接受系统训练的巫师来说,反倒是地下的老鼠们知道更多。 而在地下巫师中,还存在着一种琐碎不成体系的说法,曾经,柯林也从乔凡尼那里听过: 如果“孪生的双子”体现精灵魔法,“神圣几何”体现镜像仪式,那么“虚空体”所体现的,正是“唤醒内神之路”。 但“虚空体”也只是一个伪称,这个创世形式的真面目,只有极少人曾体悟过。 这些人得到启蒙,为了藏起神秘的内向道路,称那里空无一物。 第六十四章 薄壳上的世界 “但我仍不能理解,为什么会特地将内神道路列为禁忌。”柯林不自觉地思索片刻后,苦笑着说道: “光靠目前这点情报,完全猜不出上面的人在忌惮什么。” 比起那些沟通未知神祇的精灵秘法,甚至以他人生命作为灵素源的“诸心之路”,内神之路明显要人畜无害的多。但同盟对这几条路径的态度却完全相反——前两者都能或多或少地被容许,内神道路却连名字都不可提及。 甚至,他们不惜隐匿“创世的第四种形式”……而那是一个如道标般,可以强烈启发内神行者的原型。 如果用世俗伦理无法解释,那么从利益上考虑呢? “如果世上有一半巫师都是内神道路的行者……”柯林忽然想到说: “不,哪怕再少一半,仅仅四分之一,也许超凡者之间的关系就不会这么残酷了。” “为什么?”因为太跳跃,鲁伊没抓住柯林话里的关键。 “因为,如果力量必须从外部获得,那么资源总量就是有限的。” “但虚界是无限的。”鲁伊订正说。 “没错,虚界有可能无限。但短时间内,人类已知的安全象限仍然是确定的。”柯林说: “所以一个巫师最优的成长策略,不是冒着风险探索未知象限,而是从另一个巫师那里夺走成熟的连接。” 就像柯林从波尔兄弟会和其他竞争者手中,夺走了乌尔柱象限的圣所和巨塔。 以及,世上一共也只有百余座已知的王冠。 外部可供连接的灵素源总是稀缺,这将导致烈度极高的竞争。可是这种竞争,对内向道路的行者来说并不存在。 因为深藏于自己内心中的力量,也许比一般人想象得要更多。 即使这种行为最终将导致某种反噬,但一切力量原本就有代价。内向道路的代价,未必就高于目前大环境对每一个巫师的残害。 如果资源的稀缺性舒缓,受益的绝不仅仅是底层,还有本来就占据更多资源的上层。因为现有秩序将更加稳固。 所以从利益上,这种禁忌也同样说不通。 “这么说来,确实有些奇怪。”鲁伊说道。柯林的思考也勾起了他的一点点兴趣。 如果用常识无法理解,那就说明目前的常识是有空缺的。 “但话说回来,一味敌视某种力量,总归是一件愚蠢的事。”柯林回忆着自己在施塔德的经历,深有感触地说道。 力量只是工具。当然这不代表它没有善恶,因为人在使用工具的同时也将被工具改造。但是。 “你选择不拿,自然有别人会去拿。” 有些秘密会被轻易隐没,但还有另外一些,是怎么拦不住的。 在难以触及的地下世界,内神秘法已经悄然泛滥,并且迟早会向阳光下蔓延。 一条条安全条例与保密守则,在巫师世界里交织成似乎密不透风,却又无比脆弱的管制。还有当局那看似无所不能的强大控制力,说不定也只是虚张声势的假像。只要局中人稍微换一个视角就不难发现,这个坚固的同盟其实到处布满可笑的漏洞。 柯林和鲁伊各自想着不同的事情,因为乘上了出租车,所以谁也没有说话。直到下车之后许久,鲁伊才打破沉默,接着说道: “……上面的人为什么禁止内向道路,也许我能稍微猜到一点原因。” “什么?” “巫师在达到三类评级之后,就会配备一名精神调理者。”鲁伊说道: “对于走到那种高度的强者来说,你觉得,他身上最需要克制的东西是什么?” “叛逆之心吗?”柯林笑笑说: “我不知道。”毕竟他自己还没达到三类。 “狂妄。”鲁伊意味深长地说: “随着意图膨胀,巫师对力量失去敬畏,渐渐觉得人类应该本来就拥有它们。” “如果一个巫师变得狂妄了……又会怎么样呢?” “我不清楚。”鲁伊说: “但偶尔曾听说过,内神修习者潜入一定深度后,会产生一种狂妄膨胀的幻觉……或者大部分巫师都会,只不过他们更强烈,毕竟他们就是借此获取力量的……到了那时候,他们甚至可能会开始觉得。”鲁伊顿了顿: “可悲地觉得,自己就是宇宙中唯一的上帝。” “……这里的‘上帝’是?” “如果宇宙只是某个存在的梦境,那他就是正在做梦的那位,或者换一个词……他会膨胀到有种自己就是‘不可言叙者’的错觉。” 但那又怎样?柯林原本是想这样说的,可是紧接着,一些想法悄然攥住了他的喉咙。说到底,他还是在用前世的常识看待问题。常识里,一个人的疯狂危险有限,但在这里就不一定了。 背景音的污染和整体扬升。 新生人口的百分之六,在十二岁前会发生坐标偏移,甚至柯林自己就曾见过一个从未接触巫术的孩子,眼睛里散发出油斑似的的光晕。 南希所在方济修道院里,几乎全都是这样的孩子,他们从正常世界中被隔离了出去。 坐标,就是一个人的精神锚点。 新历四世纪,因为一个人的坐标偏移,尤迪尔部族的某个大型聚落成为无人生还的废墟,而内神修习者将这种偏移称为“觉醒”。 也可能是因为某人的觉醒,一整个大系的镜像丛瓦解,结果是东陆的所有文明圈在数百年间发生连锁崩溃。而那,几乎就是一个世界的消失。 常识极其脆弱,或者,我们习以为常的一切都极其脆弱。 “六种创世彼此矛盾,但那个被‘虚无’所掩饰的东西,看来比其他几个还要更加矛盾。”鲁伊有些不自在地说道: “到此为止吧,不要再往下想了。”他说: “毕竟这种问题,根本不会有什么结论。” 看似坚不可摧的文明世界,不过建在一层薄薄的壳上。壳下偶尔传来几声空洞黑暗的回响,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徒然扰人心烦。 无法分析这样的信息。如果沉迷追问,只会收获恐惧和混乱。 第六十五章 代我向中尉问好(感谢书友20200228...的盟主) 第二天,达纳罗的警探部门还专门调了几个人过来,用于配合调查部的行动。 当然,这些只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普通人。 就这样,鲁伊开始带着四五个警探挨家挨户敲门,然后公式化地向人盘问关于幸存者的线索。 “见过这个人吗?”从铰链的缝隙递入照片。 “没有。”“想不起来了。”门另一头人往往这样回答。 “哦,上周你去过十五街吗?” 这种方法显然太低效,像几只没头苍蝇在广场上乱飞乱撞。别说他们只有不到十个人,即使把公国所有警探都填进达纳罗,恐怕也很难有什么进展。 因为鲁伊本来就不想有进展。他不想与这件事牵扯太深,戏院和第九局也不想让外人参与他们的“内务”。所以,双方就达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 明明大家都在按规则做事,但实际上,他们什么都不做。 但柯林并不喜欢这种氛围,他隐约有些不耐烦,因为不想再这样蒙着自己的眼睛,白白消磨时间。 又一次没有成果的盘问后,柯林叹了口气,走回人行道的路灯旁。他看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向一旁的鲁伊说: “调查部如果真心要找出一个躲起来的外国人,应该不是一件这么难的事情。” 鲁伊正将厚厚的笔记本托在手中,写着一份没有意义的调查记录。听到这句话,他抬起头来看了身旁的柯林一眼: “没错……如果想找,我们的确能找到他,虽然不会像你想的那么轻松。” 鲁伊知道柯林不习惯这种做法,又写了一会记录后说: “但过程可能比你想的复杂,而且我们还可能会招惹上那位被通缉的前第九局长,扎尔·温特。”无广告72文学网am~w~w.7~2~w~~o~m 毕竟暗中潜伏的他,很可能也在寻找那个林地人。 “这又有什么问题?”柯林平淡地问: “因为大公不想让我们和他有关联?” 这反而说明,这位“头号叛徒”很可能是调查部的潜在盟友,扎尔·温特很可能掌握了对公国最致命的情报,即使是个危险人物,也不该如此避讳。但鲁伊却依然摇了摇头,他担心的是另一个问题: “因为以我们的密级,不该知道,更不该触碰内神之路。”他说: “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连一点交集都不要有。” 鲁伊长时间为中央情报处服务,自然更注意这种问题。但这也是一种自我设限。他并不是一个刻板的人,可不知为什么,此时却格外坚持。 所以柯林并没有马上反驳他,而是过了一会,才悄悄地问道: “……可难道,你不好奇吗?” 他看出了鲁伊并不是那么甘心,否则几天前就不会同自己聊那么多。 所以柯林对他说的话,就如同魔鬼的低语: “唤醒内神之路,那些潜藏在整个公国背后的秘密,还有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 “如果是我,就会提醒自己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眼前的一切。”柯林说道。 他向来不是会安于无知的人,哪怕真相只是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所以当初在方济修道院,才会选择向南希询问那些令人不安的信息。或者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弄清楚自己曾失去的记忆。 “毕竟知情是思考的前提,一个选择如果未经思考,就再不是你的选择了。”柯林说。 或者不这样做,就没法填补心中无边无际的探知欲。 “那是禁忌。” “即使内神之路真的是禁忌。”柯林说: “你至少也该知道,它为什么是禁忌。” 尤其现在统帅不在,这里除了我们,也没有其他人会知道这件事。 “……因为上次任务的功劳,你已经成为了情报处的正式人员,只不过委任书还在路上。” 片刻后鲁伊似乎有所动摇,他犹豫着说: “所以统帅离开的现在,我们之间是平级关系。如果你想独自行动,我好像也没有权力干涉你。” 柯林无声地微笑。如果以后真的出了问题,这种理由并不足以让鲁伊置身事外。但是只限现在,他需要一点理由来说服自己。 鲁伊也知道这是自欺欺人,所以他很快又释然一笑,抛开了这个蹩脚的理由: “如果不出意外,目标应该会藏身在非法移民聚居的下泽地。”他看向河流的下游方向说: “这些年,调查部已经在那里发展了不少线人,今天回去之后,我把这份名单交给你。” “可以。” 到这一步,柯林反而感到些许轻松,哪怕他尚不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 “还有一件事……那六个林地人自己也不单纯。根据线报,现场的桌子上还找到过一些白色蛇蜕碎屑。达纳罗的分析人员没得出什么结论,也许是某种未知的仪式。当然,你也不会因为这个疑点就打消念头。” 鲁伊无奈地说: “我觉得,迟早有一天你……我们,会被求知欲害死。” 柯林笑了笑,回答说: “难道保持无知就不会死吗?” 难道闭上眼睛,危险就会消失吗。 ………… ………… 如果要寻找一个失踪的外国人,调查部一定是效率最高的那群人之一,因为这几乎就是他们的日常业务。 下泽地之于达纳罗,就像南施塔德之于施塔德。只是在面积上它要小得多,可人员却比南施塔德更加复杂,就像一块永远排不空的沼泽,缺失最基本的秩序。 南施塔德的主要人种是辛西里人,可下泽地没有什么主要人种,这里什么人都有,又什么人都不多,十几种语言就像十几道无形的隔栏,将这方圆不过两公里的区域分割成了更破碎的细块。 如果那个幸存林地人有心躲起来,那么一定是在这里,或者他也只能躲在这里。 整个下泽地里,有一个孬种会听警探的话。可调查部却早在这里掌握了多达近百名线人。因为如果想抵御同盟外部力量的渗透,需要监视的不止是明面上的外交人员,记者,还有底层那些小商贩和各类非法入境的人。 所以达纳罗情报站远比公国的警探部门更需要,也更熟悉这种地方。 柯林准备联络的第一个线人是这里有名的偷渡蛇头,一个皮肤黝黑的喀瑜人,光看照片上他五毒俱全的样子,恐怕很难想到这种人竟然还和同盟情报部门有来往。 他直接闯入这个蛇头的私宅,稍一展示身份,对方就赶走了在场其他人,收起所有桀骜不驯。 这种人知道自己的地位从何而来,所以对有些事情,一点都不敢含糊怠慢。 当然蛇头们不可能弄清楚每一个偷渡客的身份,但至少也会对人种样貌稍作留心。根据这个喀瑜蛇头自己的回忆,近两周并没有林地人通过他们离开达纳罗,但更确切的情况,还需要和其他同行确认,大概两天后就能给消息。 十分钟后,柯林已经和十几个南陆人一起挤在巷边露天的摊位上,埋头吃着一种不知名热带香料烹煮的奇怪面条。摊位的木制招牌用四五种语言写了食物名称,但没一种是他能看懂的。 下泽地和外面的分界线就在不远处,一街之隔,却仿佛是两个世界。 世界各地的人怀着梦想来到这里,却发现同盟根本不是天堂。只要你不是安赫人,到哪都是一样的炼狱。 根据那个蛇头的说法,柯林姑且当那个幸存者还在下泽地。 他擦了擦嘴,起身走开。因为融雪,这里的泥路积水得就像沼泽,很快弄脏了脚上的短皮靴。 柯林之所以决定着手找人,还有另一重原因。 他自问不是什么善良的人,但在自己尚有有余力的时候,他还没法漠视着另一个人慢慢死去,自己却什么都不做。 哪怕现在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无疑那个林地人还处于危险之中,为什么会心生恻隐,也许是他和班尼迪克特太过相似。或者是这个人的境遇,让他想起了当年作为异国难民的自己和里卡多。更新最快的72文学网w~w~w.7~2~w~~o~m 柯林叹了口气,重新整理一下记忆中的名单,向着下一位线人的住所走去。 ………… ………… 确实如鲁伊所说,调查部有能力找到一个躲起来的外国人,但过程会比柯林想象中复杂得多。 他们在下泽地的确有近百名线人,但在可靠性上,这些人只是外围的外围。而且他们大多只能提供特定的情报。一个药品贩子基本只能告诉你他平时的顾客是谁,又从哪里拿货。如果要让他去专门打探和自己无关的消息……也不是完全不行,但一定是要加钱的。 更严重的问题是线人之间无法协作,他们不被允许知道彼此的存在,所以投入再多资金也是一盘散沙。信息一旦无法交流对比,价值就会折损大半。 当然,结果是一定能找到的。毕竟下泽地横竖不过两公里,调查部手中又有近百人。只不过他们需要一些运气,花费的时间也变得不确定起来。 柯林的日子就在训练与搜查中一天天过去,在与艾丽的对练中他进展神速,另一边的搜查却许久没什么进展。 也许是该想想别的办法了。 其实柯林也在下泽地认识一些人,至少在协调性上,他们比那些线人更强,能在这时候帮上忙,而且刚好,还与自己颇有渊源。 施塔德机构。 消失这么久,也差不多该给里卡多一点信号了。 下泽地本来就是劣质勾兑酒的生产中心之一,地下工坊的地址,还是柯林当初亲自选定的。除了少数负责人之外,大部分工人和分销商都是当地人。 当然,他们都不可能见过“中尉”海因里希。因为那些亲眼见过中尉又没有被清洗的人,现在大概已经是腹地一国私酒事业的负责人了。 柯林也没打算以那个身份出现,因为现在的“中尉”并不是他,而是远在施塔德的里卡多。 当他走进蒸汽四溢的私酒作坊,在场的领班和工人们都露出差异的神色。公国所有人都知道施塔德机构的背后伫立着什么,新成立的禁酒局俨然已经是他们是私军,即使在达纳罗这种地方,也没有谁敢找机构的麻烦。 但现在,却有个人明目张胆地走进来。下泽地谁都知道这里有什么勾当,但从来没人敢接近工坊隐秘的入口,因为这本身就是一种挑衅。工头们相互使了眼色,一个人悄悄走向办公室,准备要抬出机构标志性的“打字机”。 “如果你只是走错了门,那就现在出去,相信我。”一个满脸横肉的领班盯着他,沉声说道: “你绝不会想知道这里有什么。” “不,别紧张。”柯林就像没看见那些若隐若现的手枪,无防备般地举起了双手: “我是从施塔德来的人。” 听者面面相觑,“从施塔德来的人”,往往代指机构的高层人员。但在场的人并不会因此轻易相信柯林的话,因为没人提前收到过任何消息。 更何况,从来没听说高层中还有一个拿勒血统的人。 “不相信吗?”柯林低举着手往前走去,虽然一次都没来过,他却很熟悉这里的一切,甚至很熟悉这里素昧平生的人,亲切得就像回了自己家一样。 仿佛被这种气氛感染,几个工人不自觉地让开了道路。柯林走到那些器械前,甚至娴熟地操作了一下: “那只炉子的温度不行,所以最近你们提纯的成品不稳定吧。” “你怎么知道?”一个工人惊讶出声,然后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因为中尉设计这些厂房和器械的时候,我就在场。”柯林打量着四周说:“所以我比你们更了解这里。” 这时有些人已经动摇,即使眼前的柯林不是机构的高层,也至少和他们一样,在某个私酒工坊里工作过。 但因为职责所在,这里的负责人并不会这么轻易地放下戒心,相信他所说的话。 对此,柯林反倒感到满意。因为刚刚确认了他亲手打造的组织,仍是一张不漏风的网。 “嗯,我一直知道你们不会轻易相信。”柯林放下手说道: “所以不妨代我,向‘中尉’问一声好吧。” 第六十六章 运气背后 所谓的“问好”,其实是一封其貌不扬的密信,署名是一个柯林编出来的名字,它甚至没有信封,写在一张哪都能买到的薄信纸上,内容也只是平淡的问候。 但即使这样,领班仍然狐疑地检查了几次,甚至杞人忧天地怀疑信纸或字迹上可能涂有剧毒,要柯林当面再将内容转抄到他提供的纸上。 于是在后来的半小时里,柯林只能老实坐在板凳上,像被罚写作业的小学生一样将那些文字重新抄写一遍。 他在心里摇头苦笑,这也算是自作自受,毕竟这些规矩还是自己定下的。安全和守密向来是施塔德机构最不可触犯的原则,如果不是这样,它也不可能走上今天的地位。 柯林向来考虑周密,却也不可能想到冬至夜后自己竟会独自流落在外。所以当初和里卡多分别的时候,两人根本来不及确定之后应该怎么联络。 但是,他们之间其实又早有约定。 那是两年多前的事情了,柯林不知道如今里卡多是否还记得,却也只能这样尝试。 里卡多入狱后的一段时间里,柯林一直用假名向他寄信,每月告诉他街上发生的事情。虽然隔着一堵高墙,这些消息仍有利于里卡多在监狱农场里站稳脚跟。 因为当局会仔细检查每一封信的内容,所以柯林必须使用密写绕过他们的监视,而里卡多在破解出柯林的密信以后,至少还要能认出那些令他头疼的安赫单词。 以往在教会学校时,有位嬷嬷曾断言里卡多这种学生不可能学会读写。但结果来看他的记性其实不差,因为后来他在监狱里却学得非常快。 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说不定那个笨蛋现在还是个不认字的文盲。 一边回忆着以前的事情,柯林一边在领班的注视下,将信纸上的内容抄到另一张纸上。 这些信纸和墨水当然不可能有问题,因为有问题的是文字所承载的内容。 在那些无意义的问候之间,柯林忽然提起一本名为《他弥留之际》的杂书,看似和其他段落没有区别,但这正是第一个暗号,告诉里卡多究竟是谁写了这封信。 因为在他们约定的密文中,有十几个专有名词和不同的日期对应,而落款的二月四号正对应《他弥留之际》。 同时一些毫不起眼的黑点标注出了正文中的若干个字母。它们看起来毫无规律,但如果用当初留下的密码本破解,对方就可以解读柯林发出的信息: “我在达纳罗。” 无需其他言语,这就是平安无事的讯号。这封信里能隐藏的信息不多,所以字字千金。 数学可以证明一次性密码本的无条件安全性,理论上它绝不会被破解。但理论也仅仅是理论,因为柯林掌握的密写术可以隐去明文,却不可能隐去执笔者写下这些文字时的意图。 即使让一个不认字的孩子画下这些文字,主使者的意图也依然会残留。而意图一旦被察觉,就有可能通过巫术手段破解或找到发出密文的人。 如果不是这样,柯林可能早就通过茫茫多的公开渠道,比如报纸上的寻物或征婚启事向里卡多传递信号了。 ………… ………… 向施塔德发出密信之后,剩下的就只有等待。最终能不能联络上里卡多,他心里并没有多少把握。 时间慢慢地过了一周,柯林如往常那样与艾丽练习剑术,或者联络调查部的线人。幸存者的线索迟迟没有出现,施塔德那边也没有回音。就在柯林快要改变想法的时候,蛇头们开始有些不安,调查部的个别线人嗅到了些许不寻常的气息。 之所以说嗅到,是因为连他们也不太确定。因为仿佛在一夜之间,下泽地的所有私酒组织被谁安静地发动了起来。 一次浩大的行动正在进行,但外人却只能察觉些许蛛丝马迹……只能隐隐感觉到,有大人物在这里悄然寻找什么。 “他们就像一道不漏风的墙。” 包括调查部在内,没人知道施塔德机构正在做什么。 外围成员永远接触不到有意义的信息,如果想真正渗透进去,就可能得从零培养一个清白的人,然后花上两年多的时间,看他能不能来到‘中尉’身边。 可问题在于,如果调查部有这么多资源,用来对付大公的“戏院”不是更好吗? 其实这样想仍然太简单,因为不止外围,现在就连大多数核心成员也不知道上面的想法。 毕竟他们也只是按照指令做事罢了。 恐怕这整个世上,只有柯林和里卡多能明白过去一周发生了什么,又意味着什么。 柯林·达洛佐还活着,并且恢复了与施塔德机构的通讯。 他仍然身在达纳罗,但真正的中尉已经回来了。 ………… ………… 然而,就在私酒组织开始着手寻找林地幸存者的第三天,第九局的人再一次找到调查部。 来者是柯林曾在现场见过的那个女人,身材娇小,警探帽檐和竖立的衣领遮住了她大部分面容,故作神秘。 根据鲁伊的猜测,这人大概率还是“戏院”的密探,但这次没有另一位男同事陪同。 她说自己要代表第九局一起行动,协助寻找那个失踪的林地人。 这时柯林才发现这人说话的嗓音有些特别,即使有意压低声音,也难掩音色的纯净明亮。 他知道自己与里卡多的通信绝不会泄露,所以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安,只是稍稍感到些许庆幸。 因为如果这个人稍早一点过来,自己身边就多了一双眼睛,也许就没有机会与里卡多取得联络了。 “为什么是这个时候?”他合上手中的笔记。 “因为记叙处预测,凶手,正在向那个林地人接近。” 她顿了一下,知道不能说出那个敏感的名字。 叛逃的前第九局首脑,温特。 看来他并不打算放过最后一个幸存者。也许对于温特来说,宁可暴露自己的行踪,这七个人也必须全部死去。或者,他可能同时也在找什么,惨死的盖卢祭司身上没有他想要的,所以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最后一人身上。 柯林想起魔术师线报中提到的细节,那些散落在桌子上的白色蛇蜕。 蛇每年都要蜕皮,象征着转化,还有古老的重生。 “说起来,还不知道怎么称呼呢。”柯林向自己新的工作搭档说道: “一时半刻好像也找不到这个人了,也许我们之后会相处很久。” “随便你。” “真的随便吗?”柯林说: “可如果随便叫你‘梅莉塔’,恐怕会在街上惹起轰动的。” 梅莉塔惊异地抬起帽檐下的眼,身份忽然被揭穿,有些触不及防。 “——为什么你会知道?” 毕竟是伯爵创造人偶的原型之一,柯林一直对这个人感到异样地熟悉,后来就通过街上的海报联想了起来。 虽然没有亲眼看过表演,但柯林也在杂志上看到过她的彩绘照片。 “为什么?”柯林问: “整个公国的人都认识梅莉塔,你该不会觉得自己伪装得很好吧。” 梅莉塔沉默下来,虽然她是“戏院”的人,但一般很少参与秘密行动。原因就是外形过于出色,以及太多人见过她的脸。 对于大公来说名演员梅莉塔是一颗有力的棋子,但她确实不适合有些工作。就像一颗宝贵的明珠不应被置于暗处一样。 如果不是自己要求,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 ………… 梅莉塔单纯是为了接近复生的莉狄娅才来,心境就如同修女前往圣地巡礼,她也有自己向往的,或者心怀嫉妒的神殿。 为此梅莉塔费尽心机,花费许久才得到机会,甚至动用了一些演技。现在连大公都不知道她参与到了有关温特的行动。因为如果埃德蒙德知道这件事,她未必还有机会离开都会剧院。 可结果在柯林的身边,梅莉塔并没有找到那具人偶的身影。 她知道人偶一定就在不远处,只是因为羞怯或谨慎才悄悄躲着她。也许自己还没有完全通过莉狄娅的考验。如果一个人还没有被她接受,即使莉狄娅如泉中精灵从他眼底下经过也只会视若无睹,不会察觉任何异样。 但是,梅莉塔毕竟亲眼领略过那具人偶无双的姿容,目睹过魔女莉狄娅由死物复生的奇迹。所以她相信自己以及获得某种召唤,如果莉狄娅没有继续出现,那只说明时间还没到罢了。 她开始安心地等待,就像假装不知道人偶的存在,去做眼下应该做的事情。 所以自然而然地,梅莉塔的注意力来到了柯林身上。 毕竟一直很好奇,为什么她的莉狄娅偏偏会跟着这个人?人偶的复生又与他有什么关系?还有伯爵……是因为这个人才丧命的吗?梅莉塔带着满心疑问开始了合作。可随着日子过去,她的疑问非但没有减少,反而不断增加了。 因为梅莉塔发现,这个人身上并没有特异之处,也从来不表现出与莉狄娅有关的特质。 他没有那位魔女生机勃勃的邪恶魅力,也没有衰老国王的多疑和永不满足的渴望,甚至与这两者相反,梅莉塔觉得柯林早已是一块冷却的煤炭,不会伤到谁,但同时也毫无用处。 他们仿佛来自两个风格完全不同的故事,原本不该有什么交集。 这个人循规蹈矩,做事随便敷衍。每天一定会与人练习剑术,然后在同一家餐馆吃饭,下午五点一定结束工作。平时也没有什么喜好或娱乐,无聊透顶,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对于这样的生活,他好像有种莫名的满足和感激。 这个人没想过必须树立威信,即使调查没进展也不会惩罚谁,所以,他和那近百个线人都成了表面的朋友,但这又是极为肤浅的交情。 因为那些人不会被柯林的善意感化,反而越来越应付了事,渐渐地,这些人完全把调查部当成了冤大头,领钱的慈善机器。 他们的搜索在过去的两周里早已陷入泥潭,可主导这一切的柯林却从没表示过什么。 也许他真的愚钝至此,对现状毫无察觉。或者是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要救下那个林地人。 无论哪种可能,都让梅莉塔隐隐感到厌恶,并且越发不解。 距离圣体会预测的已经所剩无几,温特会先一步找到幸存者,那个林地人似乎已失去生还可能。 梅莉塔再次压低帽檐,遮住自己那张太过有名的脸庞。她看着不远处正无聊地和一个蛇头打趣的柯林,不禁咬了咬银牙。 很快行动将会结束,而费尽心思的她却一无所获。 梅莉塔有些难过,直到后来的一天,无所事事的柯林却忽然走了狗屎运。 ………… ………… 有运气的人才能成事,毕竟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表现。 但是,这个事实之下还有一种可能。 如果别人完全没法理解你是怎么把事情做成的,他们就会把这个过于复杂的过程简单当成运气。 就像梅莉塔只以为柯林走了狗屎运,不知道为什么就找到了人,但其实她从来没看清柯林做了什么。 其实柯林的运气已经很差了。 动用施塔德机构的组织和人力,却仍然花了一周才找到人,这种运气简直就像是抽中了下下签一样。 当然,厄运和狗屎运一样,背后也总会有着更复杂的原因。 得到消息之后,柯林就独自前往了目的地,最后幸存者这些天所在的处所,下泽地一栋几乎没有特征的民宅。 而在他推开房门,感受到一门之隔骤降的温度时,他就知道自己的运气为什么这么差了。 因为找一个会吃喝拉撒的活人容易,要找一个死人却很难。 找一个永远不会腐烂发臭的死人更难。 柯林只看到一座四方而透明的冰棺,里面站着一个人,照片上的林地人。 他似乎是在睡梦中离开的,面目安详,时间被永远封存了。 圣体会的预测学手段确实从来不会出错,温特,公国最大的叛徒,确实在向幸存者接近。 甚至一直在他身边。 已经在解决拉胯了 我真的一点也不想拉胯。 虽然一直这么调侃,但拉胯后最痛苦的一定是拉胯人自己。 它是我的心头大患。 甚至可以说,这一年多时间我一直在解决拉胯,然后不断地失败失望。 回头看羊拉屎一样的更新日期,基本上,每一次拉胯都代表着一种方法和思路的破产。我找过很多问题,做过无数尝试和改进,怀疑都能单独写一本书了。 但总体上,还是在慢慢接近希望的。 上周甚至进了线下gzs希望锻炼自己,毕竟他们强制要日更万字。当然更重要的是观察他们的写作方式。虽然最终只呆了两天,还是顺利打开了很多思路。 最近开始像上下班一样,去图书馆或者杜公家码字。从时空上分割开生活和工作,是我很早就想做的,直到最近才慢慢落实。不管怎么说,是一点点前进了。 我瞎写了两天,每天无论如何要敲六千个字,接着,在昨天朝九晚五地写了正文。 我其实有写作障碍,但通过瞎写也许能脱敏,落笔变得更加流畅。我不知道最近的转变能不能解决问题,总之,继续尝试吧! 今天周一图书馆闭馆,杜公昨天码字通宵白天要睡觉,所以今天一时没有码字的地方。我不能继续在自己的房间码字,那样会彻夜失眠。 所以,以后周一可能是休息的日子。当然,说不定以后我会有存稿呢。 顺便在这里约定,以后每个断更的日子我一定发请假条,这个小小的行为可以增加我对断更的抗拒,同时也记录下拉胯的原因或新借口。 就这样! 《旧神残梦》已经在解决拉胯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七章 平静的碰面 在亲眼见到扎尔温特之前,柯林也曾想象过这个人会是怎样地穷凶极恶。 毕竟他为了力量,甚至可以向着往昔部下挥下屠刀。 第九分局是温特在战时一手建立的,也是他在战后一手毁灭的。 因为他的背叛,埃德蒙德大公不惜代价地发起追捕,但结果这场追捕只持续了一个月就只能被迫结束,因为就在那短短不到一个月里,第九局近半数的精英就被温特亲手葬送了。 也是从那之后,这个曾经名震同盟的警探部门才变得一蹶不振,再也不堪大用。 那场追捕是公国当局永远不愿提及的旧伤,所以中央情报处掌握的材料极为有限,只有一些模糊不清的描述。但仅仅从这些简要的说明中,已经可以窥见扎尔温特是一个多么凶悍的人。 毕竟那些被他杀死的,应该都是温特自己栽培的部下,甚至还包括他一手带出的学生。 这个人残忍无情,实力也是难以想象的强大。 所以柯林没有想到,温特本人看起来竟会是如此的…… 如此的普通。 此时这个凶徒正斜靠在布沙发上打盹,仿佛没有察觉到柯林的到来。 他的身上盖着一层脏到看不出原色的毛毡,地板上还放着皮水壶,和原本用来包食物的牛皮纸袋。 温特的头发应该几年没有理过,几乎结块,灰色的胡子倒像刚刚剃了一下,剩着薄薄的胡茬,让他的整张脸显得更加敦厚无害。 无论谁看了这幅场景,都只会觉得他是一个偷偷闯进空宅里过夜的流浪汉,已经很习惯在沙发或公园长椅上过夜的那种人,整天被棍子驱赶,如果运气不好,说不定会被野狗咬死。 但就在他身边的不到五米处,却违和地伫立着一座封存了尸体的透亮冰棺。 冰块仍散发着寒气,吸收着周围的热量,却丝毫没有要融化的迹象。地板上干燥如初,不见一丝水渍。 温特的头往下顿了一下,就像打了个瞌睡。这时他才慢慢睁开眼睛,有些迷糊地看向陌生的来客。 “几号了?” 他理所当然地问,就像问室友现在是几点一样。一开口,就一股浓重的酒酸味从喉咙里冒了出来。 “二月十五。”柯林看着他说:“周四”。 温特揉着太阳穴,纾解着因醉宿的头痛,可是他微张的灰眸里却依然清明: “来得太慢了。”他说。 “什么?” “我在这等了你们九天……只有你一个吗?”温特看向柯林身后,接着又注视着柯林,目光微微有了变化: “你是第九局的孩子?还是从那个戏院里出来的人?” “都不是。”柯林说。 意料之外的回答,温特因此微微一顿,但神情不见有什么变化: “中央情报处吗……” 温特离开公国权力中心多年,早已不清楚达纳罗上层的局势变化,他略带一丝感怀地说: “如果是三年前,我的人根本不用了这么长时间就能找到这里。” 柯林看着他没有说话,稍微感到一丝异样。这个人在缅怀什么?毕竟终结第九局最鼎盛年代的,不正是你自己吗。 接着,柯林的注意力再次被那座冰棺所吸引。明明整个公国最危险的人物就在眼前,他却没有表现出多少畏惧和忌惮,只是无言从对方身边走过,而温特似乎也没有感到被冒犯。 站到被冰封的尸体面前,柯林仔细打量起来。 尸体脸上丝毫不见惊恐,安然地闭着眼睛,就连脸上皮肤都没有变色。但他的身上不知为何换回了盖卢林地的传统衣饰,一种利于在灌木之间行走的墨绿色短装,胸前还有藤条编成的饰品。 “是你杀了他吗?”柯林一边观察着,一边问道。 “如果是我杀了他,就不可能继续留在这里。” 温特外貌邋遢,语调却平稳而有耐心,就像一个老师在给学生讲课一样。 “可把他封进这层冰棺里的人是你吧。”柯林说。 这些冰晶显然是巫术的造物,这里能维持它们的只有温特。 “如果我不这样做。”温特说: “现在你们只会找到一滩漏着骨头的烂肉。” 他刻意保存了尸体,换而言之,保存了证据。 这也是柯林从进门开始就一直疑惑的地方。 因为温特此时的行为就像……就像是在协助当局的调查一样。 可是。柯林心想,戏院早已经认定眼前这个貌似敦厚的男人就是凶手,毕竟,记叙机关录下了他的巫术痕迹也是事实。 温特拧开军用水壶,咕噜地喝了一口。接着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在柯林微微有些紧张他的动作时,温特开始附身动手卷起自己肮脏的毛毡。 他没打算在这里久留,也不准备与任何人交谈过深。就仿佛他这次短暂的出现完全只是为了转交尸体一样。 在整个公国因他作出更大的反应之前,他必须做完这件小事离开。 看着温特整理自己的东西,柯林又绕着那座冰棺走了一圈,接着皱起眉头。因为尸体上没有任何伤口,就像是被活生生地冻住的。 仿佛知道柯林在想什么,温特一边将牛皮水壶挂在腰间一边说: “在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就像睡着一样,即死……”前局长低声地自言自语道。从见面开始他的语气一直很平稳,现在却显出一丝困惑。72文学网首发 究竟是什么能让他也感到疑惑? “为什么一定要将尸体转交给我们?”柯林问:“上面不一定会多重视,也很难有人相信你。” 这具尸体已经过嫌疑人温特之手,没有人会再太看重这份证据了。 所以即使他真的不是温特所杀,很难让人相信。 “不,我并不在乎。”温特说: “信或不信永远是你们的问题。” 他将肮脏毛毡披在身上,又变成一个随处可见的流浪汉的样子。就像大追捕后独自度过的无数个日夜那样,扎尔温特,将再次从这里悄无声息地蒸发: “但我知道,你们绝不会无视这具尸体,相反,你们会揪着每一个细节一路彻查下去……” “毕竟在听见我的名字,又看到这尸体的死相后,有的人应该已经开始害怕了吧。” “继续查下去吧,我会看着你们的。”温特最后说: “毕竟我也想知道这件事背后存在的东西。” 说完,他就从门口悄悄地离开了。 ………… ………… “这件事背后存在的东西。” 就连主犯温特自己都不清楚的,到底会是什么? 在柯林寻找幸存者期间,神秘线人“魔术师”也一直在向调查部发来新的线报,所以第九局那边的新进展对他来说几乎就是透明的。 到现在为止,分析人员已经梳理出了林地人来到达纳罗后的生活轨迹,细节几乎精确到了他们下船后的每一天。 因为上面的人希望以此推测这几人会被扎尔温特盯上的原因。 尤其是那位林地祭司。 最终的分析结果吗与最初的猜测一致。那就是林地人手中的确握有一种对“唤醒内神之路”价值极大的秘术,那是一种“林地象限”所特有的禁忌仪式,而现场所发现白色蛇蜕,似乎就与这一仪式有关。 这应该就是叛徒温特目前所急需的。 如此一来,他的动机也可以被明确下来。 ………… ………… 与温特相遇的当晚,柯林带着梅莉塔重新找到那具被冰封的尸体。看着那座已经开始缓慢融化的冰棺,梅莉塔有些说不出话来。 毕竟真的看到尸体时,还是会为搜救对象的死去感到遗憾。哪怕在这次行动中,根本没有几个人真的在乎这个异邦人的生命。 同时她也能想象,柯林要找出这东西究竟有多难: “不……你到底是怎么找到它的?” 梅莉塔慢慢回过神来,开始不解地问道。她知道如果是找一个活人还好,像这样被精心保存的尸体,几年内没人发现也是很寻常的事。 尤其是下泽地这种几乎没有常驻人口的地方。 “运气而已。”柯林说: “我像以前一样夜巡,结果不知道为什么,像撞鬼一样撞见了温特。也许是他刻意想把这具尸体交给我们吧。” “什么温特……”梅莉塔说,但接着她才反应过来,瞳孔剧烈地收缩: “你是说扎尔温特!?” ………… ………… 最后一个林地人的尸体也被转移到第九局,同时柯林曾直接遇见温特的消息也立刻传开。 毕竟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见过温特的人能活着回来。 直到几天后柯林才渐渐开始意识到,自己和温特那场貌似平静的见面,在别人眼中究竟是一件多么骇人听闻的事。 很快,第九局在总部大楼为他专门清空了一间办公室,请求他留在这里配合几天,以便各部获知扎尔温特的现状,更新那些陈旧的,已经好几年没有变化的档案记录。无广告72文学网am~w~w.7~2~w~~o~m 接着,各种级别不明的人员就开始专程来到这间办公室,他们带着各式表格来拜访柯林,礼貌而克制地询问起了那场见面中的种种细节。 柯林能够感觉得到,一开始自己也被认为具有某种嫌疑,但是很快这种嫌疑就被打消。一两天之后,这些人员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转移到了温特身上。 就连那条破毛毡,似乎都让他们充满了兴趣。他们甚至小心翼翼地询问了毛毡的尺寸,以及上面的污渍在室内光下的整体色调。 有人曾隐晦地向柯林表示,花园宫殿里的大公也已经亲自关注这件事。 目前“统帅”并不在达纳罗,但如果他在这里,应该也会同意与当局分享这些信息。毕竟叛徒扎尔温特对于埃德蒙德大公来说实在太过敏感和重要。如果调查部想要在达纳罗顺利安稳地活动下去,就必须在这些方面做出妥协。 然后,是那具没有任何伤口的尸体。 现在的第九局总部,与扎尔温特有关的所有人员都已经被调到同一楼层工作,作为“直接接触者”的柯林当然也在这里。所以柯林也能从一些微小的细节中推测那些分析人员的进展。 他留意到楼层的会议室总是被占用,门后时不时传来抓狂的嚎叫。碎纸机一直在轰鸣,焚纸炉日夜燃烧,一份份分析报告在很短的时间内形成,又在同样短的时间内被销毁。 完全可以想象,分析人员们的工作在很短的时间内陷入了混乱。 温特究竟为什么要将尸体交给第九局?他的这个行为,让以前原本确定的很多事情,都一下又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恐怕,无论分析人员们做出了怎样严谨的推测,那具毫发无伤的尸体都将他们的心头萦绕不去,如同幽灵一样,带来无数违和感。 而且说不定,这恰恰就是温特想要取得的效果。 说不定是他故意对尸体做了某些处理,为了向当局放出烟雾弹,为下一步动作争取宝贵的行动时间。 无论分析人员要做何种推测,都先必须要考虑这个问题。 柯林冷眼看着这一切,他当然不在乎温特和当局之间又存在着怎样的斗争和阴谋,毕竟,这已经是另一桩与他无关的陈年旧事了。 反正现在,他已经做完了自己原本想做的事:寻找那名幸存者。虽然最后发现人已经死了,没有达到一开始的设想,但总体上也算问心无愧。 ……真的问心无愧吗? 如果不是温特杀了他,他又到底是怎么死的。 连温特都感到疑惑的,又究竟是什么。 柯林摇了摇头,将所有的想法都挥出脑海。直觉告诉他,这并不是自己目前所能触及的事情。 而且哪怕真的想知道真相,也不必每件事都亲力亲为。那一夜温特所说的话,再次从他脑中闪过: “……相反,你们会揪着每一个细节一路彻查下去” “……毕竟在听见我的名字,又看到这尸体的死相后,有的人应该已经开始害怕了。” 如果事情真的会像他说的那样发展,自然会有更着急的人去查出背后的事实。 那么,自己只要和温特一样盯紧第九局的进展,也许就足够了。 忙碌了近半个月,姑且先作壁上观吧。 第六十八章 蜕变与转化 既然林地人的尸体被找到,调查部能做的事也就暂时做完了。 当局自然不可能让他们直接参与到对温特的追捕中,所以这场名义上的“联合调查”,实际已经只剩第九局在负责。 这倒也是件好事,意味着柯林和鲁伊什么都不做就可以在当局多领一份薪水,甚至在总部大楼有自己的办公座位。 没有人喜欢受人指挥,被呼来唤去也没那么快乐。所以在“统帅”从白都回来之前,他们倒也乐得清闲。 近半个月在外面东奔西跑,其实薄德艾维斯也一直跟随在他的身边,有时以人偶的形式,有时以别的形式。 但意外的是,无论哪一种都没有给他带来多少不便。 如今柯林已经慢慢确认这个事实:薄德艾维斯作为王冠,代理者是她越过频率界限的为数不多的媒介。 神明无法直接干涉现实,因为就像仍没有一个凡人完成“扬升之路”,现在也没有一个神祇能彻底完成“下沉之路”。 最直观的结果,就是她无法离开柯林人体以太的范围。 有时柯林会想让人偶独自留在房间里,让她休息或者做自己的事,但这不过是一厢情愿。 因为只要他离开人偶一定距离,刚才还坐在地上翻动书页的人偶就忽然失去生机,像件物体一样忽然倒下。因为那具躯壳中内在的东西,已经跟着代理者一起离开了。 与其说那具人偶是她的身体,不如说是她手中的玩具。 至于在出门的时候要不要带上玩具,则完全是一件视心情来决定的事。 而且柯林发现,只要她愿意,就可以让任何人对这具人偶视而不见。 就比如现在。 餐厅的露天座位上,薄德艾维斯正小口地吃着杯盏里的甜点,装着冰凉鲜奶油的纯银罐子就放在一旁。但她不太会用那么小的勺子,所以几乎是趴在桌面上,直接用细白的牙齿咬进了沙冰里。 不算得体,但再古板的人也只能承认这很可爱,因为感觉就像一只还没有被礼教或欲念污染的小动物一样。 ……不得不说,眼前的是能让人产生一点点幸福感的画面。 倘若世上真有一座乐园,其中多半就是这样的景象。 偶尔有几个行人从座椅的一旁路过,却仿佛完全没有看到薄德艾维斯略有些出格的表现,目不斜视地离开。 最早她用以丈量世界的是触觉、视觉以及听觉,后来通过文字,再到最近,则开始用口腔去尝试。 就好像很新奇似的,薄德艾维斯开始试探着用嘴唇或舌尖触碰,或者把奇怪的东西咬在牙齿上,有时甚至需要柯林及时拉住她。 当然这种情况维持得并不久,人偶的兴趣在短短一两天后就收敛到了食物上。 柯林隐约觉得,她越来越像一个人了。 大概就是在四天前的一个早晨后,薄德艾维斯开始进食。 而且食欲异常旺盛。 自从来到柯林身边后,她的外在始终没有变化——丝绒的长发没有再延长一分,红色刚玉的眼瞳泛着无机质的光华,暖玉般的肌肤无需擦拭,也仍然和开始一样洁净。 但那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却已经愈合,缝合留下的线不知道消失到了哪里,只剩下几缕浅浅的凹陷。 有时触碰到她的皮肤时柯林能隐隐感觉到,尽管表皮波澜不惊,但在人偶那小小的身体里恐怕正在发生着难以想象的奇迹。 她早已超越世上任何炼金大师的造物,就像柯林体内晶图的生长一样,薄德艾维斯也在改造着人偶的身体。 到目前为止,柯林仍不清楚这座隐秘王冠将会为自己带来什么。 “王冠。” 南希完全以它的数量,去评估地下暗河与各国之间的实力对比。 埃德蒙德公国仅仅拥有一座王冠,就足以立国。 同样因为大公持有王冠,就逼得埃米尔向自己下达暗示,不顾一切地避开与他的冲突。 可是这一切关于王冠的印象,却与薄德艾维斯这些天的表现相差甚远。毕竟,她直到今也没有展现出来什么与实力有关的东西。 嗯,不仅没有战斗上的帮助,甚至就连实力增长上的帮助也没有。 除了前些天那次没有缘由地感觉到怨恨以外,这座王冠就像是来自一个完全没有纷争的世界一样。 但也许,这样也不错吧。 薄德艾维斯眯着眼睛,似乎还在回味着茶点的味道。第一次经历的感受总是格外强烈,她不能说话,所以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满足。 但柯林总是觉得,尽管人偶根本没有发声的机能,但如果以后某一天她忽然开口说话了,也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他随意地伸出手,帮薄德艾维斯弄好险些弄脏的白色衬衫袖,心里随意地想着。 如果自己觉得温暖,就说明她也有一样的感受,反之亦然。 这其实意味着,照料她就等于照料自己。 如果不是因为人偶,柯林从来不会这样关心自己。 他从不会去想,是不是自己有时也需要坐在街边闲暇地享用点什么。或者偶尔奢侈地挥霍一两个小时在无所事事中度过,做些无聊的事情。 在不久的过去,他的生活里还只有追逐。为了那些自己也不知为何的目标,被身后的什么东西追赶着,无休止地追逐下去。 但一味地追逐,未必能使人平衡地前进。 现在,柯林要当好人偶在这个世界的导游。如果想告诉她这里还有什么东西是美好的,那他就得自己先能够领会才行。 以前他没有机会,但现在有了。 而某种蜕变和转化,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 ………… ………… 露天的餐椅周围的地上有许多鸽子,可能是因为客人偶尔会与它们分享食物,所以数量总是很多。 但今天不知为什么,聚集的各色鸽子似乎比平时要多得多,尤其是在人偶的周围。 到后来,有几只胆大的甚至开始落在座椅和玻璃桌面上。服务生不得不拿来扫帚驱赶,结果反倒弄得更加狼狈。那些鸽子扑腾着翅膀到处飞,飘散的绒毛也很难让人继续用餐。 所以没坐一会,柯林就只能准备离开了。 时间是下午三点多,今天已经完成了军学院剑术的练习。 他虽然进步神速,但在力量规模和感知力没有改变的情况下,光凭技巧也不可能一直成长下去。 所以不久之后柯林开始进入瓶颈,进度再次被处于青星一急速上升期的艾丽反超。 技巧这种东西不像力量,研习到一定地步之后,进展就会越来越慢。 短时间来看,每天再花太多时间在剑术练习上已经没有明显的帮助,必须在其他的方面寻求突破了。 至于什么方面……也许是击败伊克西翁,彻底成为地狱巨塔的主人吧。 但这件事柯林并不想太仓促地进行。 两人在繁华的使馆区周围无所事事地闲逛,昨夜刚下过雨,所以空气有些清冷,几乎没有什么灰尘。 伯爵弗里德离奇死亡的风波已逐渐平息,除了一些乖僻挑剔的评论家总在报纸上抱怨“再无杰作”之外,他的离去似乎就再没有对这座销金窟产生什么影响了。 为了了解神秘的“戏院”组织,以及大公手中所谓的夜之国会,柯林最近经常在剧院附近闲逛。 他知道那里一定隐藏着不寻常的什么,并且自己迟早有一天会把它揪出来。 都会大剧院附近的街道本来就是达纳罗全城的精华所在。即使整个公国正在迅速地萧条下去,这里也仍然是一副歌舞升平的样子,聚集了世界各地数不清的有趣事物。 当然,其中最夺目的永远是那座都会大剧院。 据说剧场演员们在排演的闲暇时刻会就近到附近散心,光是这一点,就吸引了无数人对这一带趋之若鹜。 也许很多人都在幻想,能在街上偶遇自己魂牵梦萦的情人吧。 柯林从来没有这种幻想,可是结果,他却在这里遇到了达纳罗最多人所梦见的对象。 ………… ………… 梅莉塔举着一只黑色的折叠羽扇遮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身后的女仆则举着花边阳伞替她遮住了上半张。 这样一来,也许会有人怀疑她是都会剧院里的某个名演员,但任谁都想不到她就是饰演莉狄娅的的梅莉塔。 这样的重重遮掩下,就连柯林一开始也没认出她来,几乎擦身而过,结果却被对方主动拦下了。 “呀,真是巧呢。”梅莉塔折起小巧的黑色羽扇,主动招呼道。 看着她的样子,柯林微微怔了一下。 毕竟除了海报,他只见过穿着第九局制服的梅莉塔,现在看对方忽然换回了华丽的打扮,反差之大让人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一直跟在他身边的薄德艾维斯则是小小地往后退一步,半躲到柯林身后捏着他的袖口,观察着眼前这个与自己差不多高,眼睛也颇为相似的女人。 “今天第九局那边没有派事情给你吗?” 柯林也跟着打了招呼,然后稍稍放低了声音问道。 梅莉塔是公国最有名的演员,但同时又是特殊部门“戏院”中的秘密警探。他忽然觉得对方的这种生活也蛮有趣的。 “其实我是偷偷参加那个行动的。结果在几天前被大公发现了,所以我往后都不用过去了。” 梅莉塔解释说,她的脸上带着笑,但眼底悄然闪过一丝落寞。 “也许他觉得,那种事情并不适合我吧。” 即使在闲聊的时候,梅莉塔的声音也无比清亮,而且,比女性更加女性。 那么对一个情报部门来说,“适合”这位阉伶歌姬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呢? 在这种地方,有特殊癖好的大人物应该并不罕见…… 算了,到此为止吧。 柯林不再继续想下去。 “嗯……这一位是?”梅莉塔好像才刚刚看到躲在柯林身后的人偶,她稍稍凑近了一些,撑着伞的女仆也跟着她往前移动: “好漂亮的人啊。”梅莉塔紧紧盯着薄德艾维斯说: “不为我介绍一下吗?” “哦哦,不好意思。” 柯林已经默认了女神会向他人隐藏自己,所以他有时会假装人偶并不在场。 但他没有想到,这次梅莉塔能看见她吗? ……这下有点麻烦了,因为梅莉塔作为和人偶直接竞争莉狄娅这个角色,甚至还在为它配音的人,绝不会没有见过这具人偶。 他没有向身边让开,依旧让人偶呆在自己身后。此时薄德艾维斯的脸是被围巾遮住的,似乎只能寄希望于对方看不清了。 “这是我在南陆的表亲,不久前才从殖民地回到本土……” 柯林又搬出了当初在成衣店应付宫廷女官柏妮丝的说辞,并且结合自己“阿诺·加图索”的假档案进行了适当发挥。 因为两人都是黑色微卷的头发,所以这套说辞意外地还挺有说服力。 “这样吗……”梅莉塔喃喃道:“好可怜啊。” 这么漂亮的人却丧失了说话能力,甚至智力也有一点问题,确实挺令人惋惜的。 她向人偶伸出手,明明两人身高一样,梅莉塔却像长辈一样抚摸了一下人偶的额头。薄德艾维斯缩了缩,但没有继续再躲。 期间柯林一直有点紧张,但结果什么也发生,这令他悄悄松了一口气。 也不能排除是梅莉塔演技精湛,柯林心想。 但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他一直在观察对方的表情,无论对方的演技多么强大,面对突然情况还是多少会有表现的。 ………… ………… 他想得没错,梅莉塔也是人,在面对意想不到的情形时,表情多少还是会有些变形的。 但如果,她是在面对意料之中的事情,那结果就完全不一样了。 向着柯林和人偶微微行礼告别之后,梅莉塔重新用折扇遮住脸庞,向着都会大剧院的后门走去。 幸苦的排演即将开始了,但她的嘴角却一直在忍不住地上扬。 莉狄娅……莉狄娅。 虽然当她的手探向人偶时,对方缩了缩身体。 但这次自己已经能看到人偶的身影,本身就意味着接纳。 你在需要我吗…… 这是你对我的召唤吗?莉狄娅。 第六十九章 归零的旅途 与梅莉塔分开后,柯林带着人偶又走了一段路,期间他的脸上一直是若有所思的神情。 接着他慢慢停下脚步,转身让薄德艾维斯在原地站好,然后半俯身到她的面前,角度和距离,差不多与梅莉塔刚才的情形一致,然后打量起人偶的脸庞。 柯林盯着看了一会,伸手把她围在长发外面的围巾往上拉了一点,又接着看了半天。 薄德艾维斯不知道柯林在干什么,但也只是乖巧地与他对视着。 “一模一样……”柯林自言自语地说。 如果是别人,倒还有可能认不出围巾蒙脸的薄德艾维斯。 但梅莉塔绝对不会。 因为她们两人的眼睛——除了虹膜的质感之外,在轮廓和给人的感觉上几乎完全一致。 这个发现,反而给他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在寻找幸存者的调查途中,柯林就能感觉到梅莉塔总是有意无意地寻找着什么。 如果大公原本不允许她参与秘密行动,梅莉塔又为什么要专程跑到自己身边? 因为,她早知道这具人偶在这里。 “为什么没有向刚才那个人隐藏身形呢?”柯林维持着与人偶的平视,低声问道。 自从薄德艾维斯掌握人偶的身体后,能亲眼见过她的只有柯林和女官柏妮丝,而梅莉塔则是第三个人。 女神看着眼前的柯林,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神色。 “因为你相信她?”柯林继续问。 这一次,人偶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好吧。” 柯林细想了一会,平静地说道: “那我也相信你。” ………… ………… 就在刚才,柯林想起了宫廷女官柏妮丝曾向自己说过的话。 花园宫殿里,有一位密探曾向大公汇报涂瓦娜被杀的情况。并且不知为什么,那名密探向大公隐瞒了柯林等人曾在现场出现过的事实。 柏妮丝没有看到过密探的脸,但使用的人称是“她”。如果“她”就是梅莉塔的话,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这意味着,梅莉塔在近一个月前就已经知道了薄德艾维斯在自己身边。至于原因,应该就是刺杀涂瓦娜夫人当晚,她目击了自己和人偶的在场。 如果是在过去,柯林一定会为这个问题终日忧心不已,甚至设想如何铲除梅莉塔这样的隐患。 但如今不会了。 柯林依然善于观察细节,与此同时,也开始更加坦荡地相信直觉。 他甚至继续带着人偶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直到一个小时后才回到调查部的住处。 晚餐是鲁伊亲手做的,烤肉和浓汤,桌边的柳条篮里还放了几瓶酒。 即使达纳罗市场上粮食匮乏,鲁伊和埃米尔也有渠道弄到足够丰富的食材。如果不怕良心不安的话,甚至可以去黑市上大赚一笔。 因为调查部四人很难得都有空闲,所以鲁伊策划了这场聚会,想稍微庆祝一下。 席间几人聊了聊各自的现状,艾丽的实力每天都在肉眼可见地进展,而埃米尔几乎没有开口说什么。 餐后柯林就回了房间,帮人偶换下有些弄脏的衣服之后,开始如往常一样用三小时制作微型仪式。 这种操作非常重复机械,但同时又要求制作者的意图极度专注。所以柯林在制作微型仪式时总是会逐渐忘我,思绪重新收敛到极致。 算是在无意之中,他找到了一种比枯坐更适合自己的冥想方式,一种更强而有力的归零。 “归零”从来不是真正到达零点,而是向零点无限逼近。虚无之下永远有更深的虚无,就像对坐标的聚焦精度也永无止境一样。 向零点收缩的程度更深,频率重叠面积越小,能影响到行者的东西自然也就更少,直至到达完全不受任何事物干涉,彻底从宇宙中解脱的境地。 但这需要天赋,以及一生持续不断的冥想训练。 冥想之后,柯林就带着无比简单的心境去洗漱,然后就躺到床上,开始做梦。 按照事先约定,他第三次进入红色河谷。 ………… ………… 眼前是一片荒凉沧桑的废墟,石头垒成的低矮屋舍成片倒塌,石缝间能看到残缺的人体。 四处都有烈火肆虐过的焦黑痕迹,但毕竟距上次离开已经过了二十多天,这里的火焰和鲜血都早已经冷却了。 南希的灵体在无言地看着这一切,尽管之前她已经尽全力示警,但“天敌”所带来的毁灭仍然不是原始土著能抵挡的。 原本储存好的肉干和柴薪都被烧成灰烬,这个象限已经即将入冬,即使有人成功从这里逃出,恐怕也很难再继续生存下去。 “在土著眼中,我们明明是无所不能的仙人。”南希苦笑着说: “但‘仙人们’却没办法将他从天敌口下拯救出来。” “你已经尽力了。“柯林说道。 毕竟除了示警之外,他们也不可能以灵体的姿态与那些天敌巨兽直接交战。 两人面对着这一地狼藉,双双沉默了一会后,重新回到宽阔红河的上空,再次踏上寻找远星的旅途。 柯林简单地将调查部的近况向南希汇报了一遍,包括统帅回东边叙职,以及七位林地人集体被杀的事件。 可南希似乎还沉浸在那片荒凉废墟带来的情绪中,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 直到柯林说出了扎尔·温特这个名字,南希才微微怔了一下,她说: “还记得我说过,僵持的局面很快就会被打破吗?” “你是说剧场仪式?” 最近二十多天的时间里,柯林没有再听到过有什么公国官员被刺杀的消息。似乎在大公的人稍微开始警惕之后,她的计划就无法推进了。 “没错,算起来,时机也快到了。” 南希的声音并没有什么起伏,就像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对她来说已经不存在惊险,也不存在惊喜。 “什么时机?” 柯林有些惊讶,难道南希知道温特接下来会做什么?甚至,南希就其实就是参与者之一? “往后的三天的事情而已。”她说: “等着看着就明白了。” 第七十章 两幅地图 两人沿着红色河岸行进,一座座惨状各异的废墟也不时地出现,从视线边缘一掠而过。这让他们的心情都变得沉重,一时之间不再交谈,只是默默埋头赶路。 那头“天敌”在红色河谷中殃及的区域,远远比想象中要更为广阔。今晚他们进入这个频率后明明已经前进数百公里,但依然处处能看见它在二十天前留下的创伤。 视野的右侧,原本平整的大地裂出一道漫长的峡谷,盖有植被的地表被整片翻到地下,红河断流,河水无处可去,堰塞成海洋似的血红色湖泊,就像一片新剜的疮疤。 “这就是为什么,‘远星’必须被建造在河流尽头,大地边缘。” 南希说道,语气中隐隐有些后怕,因为梦境的都城原本也可能崩塌: “这是个很不稳定的世界,红河的出现就意味着它在严重失血……那些天然的以太结构不断衰退,所以才有那么多的红石析出,又被水流白白冲走。” “如果到达远星,也许我们能看到象限的边界正在向下坠落。”她说。 “向下坠落……”柯林低声说道,想起了地狱巨塔周围无垠的虚空,在那里面,根本什么都没有。 “所以那些‘天敌’的出现,也是象限毁灭的某种表现吗?” “我不知道。”南希说: “当然,就算知道了什么也没办法阻止。” 他们无法杀死那样的巨兽,甚至没法确定那是生命,还是如同寒潮,陨石或地震一般纯粹的自然灾难。 柯林和南希也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帮助他们,毕竟土著眼中无拘无束的“仙人”,只是另一个世界中身不由己的囚徒。 “据说天敌的出现是有规律的。”南希说: “时间上大概四到五年一次,空间上也可以总结出几处频发的地带。过去有夜民曾预测过天敌出现的时间位置。但套方法这对土著来说没有意义,因为他们还没有成文历法,也没有足够大的地图。所以就算知道了规律,也根本无从推算。” 这个世界太过广阔空旷,没有文字的土著氏族不断迁徙,只能通过河流推测大概的方向,至于更精确的方位则是一无所知。 听到这里,柯林忽然有了一点想法: “既然这样,有没有想过将地图和历法交给他们呢?” “不太可能的。”南希说: “毕竟他们连文字和统一的语言都没有。光是向一个村落的智者传授这些知识或许要就要几周时间,而且无法再向周围传播,之后也很可能在几代人之内失传。” “直接传授当然是很困难的。”柯林说:“但是,如果让他们自己去领悟呢?” “什么?” “我们将地图和历法刻在世界各地的一万块石壁上。剩下的一切,就交给他们自己。” “可是,这个世界的他们还很……”南希考虑着合适的措辞。 “蒙昧,原始。” 柯林替她说道: “但不要因此小瞧了他们自身的智慧。” 南希没有不尊重这些土著的意思,但最深的蔑视,往往连蔑视者自己也没有察觉。 柯林和南希每次进入红色河谷都会行进数千公里,从这个世界的中心,直到边缘。他们一边前进一边记录,不知不觉中手中已经积累了一幅精度还算不错的地图。 虽然还不能覆盖所有区域,但已经能帮上数不清的人了。 而南希手中也的确拥有一份完整的历法,据她说这是夜民们在三百年前完成的。所以顺理成章地,柯林将那份现成历法改编成了一个图案,代表着盈缺和气象的图案填充其间,最终形成一个仿佛前世的天干地支般的圆盘, 地图的主体则由红河与山峦的走向构成,的样子就像一丛血管,或者一颗树的根系。 柯林找到了一块坚硬的圆石。意图稍一聚焦,奇异的纹样就开始被刻在了在圆石上。 这种操作对柯林来说毫无负担,毕竟他早已习惯了在更微小的尺度上作业。一转眼的时间,简化过的历法山川图就已经被刻在了石头上。 这只是第一块石头,看起来仍然很不起眼。它的结局很可能永远不会被人发现,但以后还会慢慢地出现更多。 柯林和南希继续向前,寻找着位于世界边缘的远星。但每隔数十公里,或者每看见一个村落,柯林就会离开红河上空,到附近的岩壁上留下巨大的图样,等待一个人无意中发现它们,并在冥思中领悟其中蕴含的信息。 两个幽灵如一阵轻风吹过各地,无声留下奇妙的痕迹。某种意义上,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文明正在以上千公里的时速传播扩散着。 柯林一直在做这件事,尽自己所能地做下去,直到第二天从梦中醒来。 ………… ………… 教团枢机圣省的记叙处,达纳罗记叙装置的控制总枢。位于埃纳大教堂东侧一座无人问津的低矮楼房中。 它看似不起眼,但任何人想要统治这个国家,都必须先掌控或毁掉这里。 如果不是人为布置的以太之网已经无法再做变动,大公一定会将它搬迁到自己的花园宫殿或者都会剧院中。 在这里的工作厅中,有一副世上最精细的达纳罗市地图,它的装饰价值连城,但即使没有那些纹饰华丽的画框或者奢糜至极的宝石图示,地图自身也堪称是一副无比杰出的艺术品。 因为它描绘的并不是达纳罗市的物理空间,而是这里完整的以太之网。 极致的合理会带来极致的美丽。任何人看见这些图案,都难以抵抗线条中蕴含的自然美感。但它的作者却并非人类,而是大自然,以及那无知无识,仿佛不知疲倦地运作着的“自动记叙装置”。 装置绘下的地图中存在着数十万个以太节点,而那些节点中的大部分至今也没有在现实中被人发现,到现在也没有标注完全,大部分仍在探索中。 此时,这栋不起眼的小楼正被紧张的氛围笼罩。除了记叙处自身的技术人员之外,“猛犸”麦克布莱德和数位当局高官已经悉数到场。 甚至,就连大公也亲自来到了这里,此时他正带着女官柏妮丝,在不远处的一个休息室里等待消息。 因为时隔二十天后,记叙装置再一次捕捉到代表着扎尔·温特的巫术痕迹,他特有的灵素气息。 甚至并不需要“捕捉”,因为温特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出现了,意图不明,一反过去谨慎的隐藏,就仿佛在炫耀自己的存在一样,朝着一个未知的目标不断前进。 技术人员在场地中频繁地走动着,有年轻的后辈不断捧着厚厚的纸堆跑向分析员。现在他们不得不奔跑起来,因为工作厅的中间,六百七十五条纤细机械腕正同时牵引着炭笔,以一种非常密集的频率在纸张上写下记叙装置输出的巨量信息。 在场负责的猛犸正冰冷地凝视那副地图,挺拔而充满力量的身躯中弥漫出了一种恐怖的气息,使得站在他身边的当局高官都不经头冒冷汗。 这头猛犸总是维持着一副温和的表面,如果不是面对敌人,他很少有流露出自己如此可怕的一面。但是,今天却是一个特殊的时候。 “782.145.63!” “18.230!” 身后,不时有人大声报出一组组数字。地图边上的人听到这些数字,就立刻用推杆移动地图上的几枚色彩不同的宝石。 无论报数还是推杆的动作都非常频繁,因为现在整个记叙处多半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温特的身上,十分钟前,他们已经完全锁定了对方的去向。 猛犸死死地盯着地图上一枚代表着温特的橙色宝石,那是正他的老师,也是他永远的宿敌,必须要杀的人。 三年了,如果今天有机会,一定要在这里亲手结束对方的生命。 此时是上午的九点十六分,达纳罗的街道甚至还没有热闹起来。 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暂时还是一个平淡无奇的早晨。有的人刚刚排队买到面包,有的人才刚刚来到自己的工位上,烦恼着一天的工作。 但在他们不知道的暗处,随时可以碾平一个街区的大规模巫术阵地已经响应,而大公多年培育的咒杀部队,也悄悄地集结完毕了。 ………… ………… 柯林是在用完早餐后才听说这个消息的。 潜伏于宫中的“魔术师”在上午六点用红信仪发出紧急线报,他甚至来不及加密,直接使用了明文。 “温特又出现了。”鲁伊看完线报后,向还在喝咖啡的柯林说道。 “记叙处已经锁定了他的动向,嚯,咒杀部队吗……恐怕会有不小的动静了。” 他说着,看向调查部的其余两人: “今天最好谁都不要出门了,和平时的小打小闹不一样,这种时候稍微被波及就可能会出人命的。” 柯林本来还想开玩笑说“难道就不能浑水摸鱼吗?”但看到在场所有人都是一副严肃的神情,就把这句话吞了回去。 这种最终决战般的时刻还想浑水摸鱼,也许已经太晚了一些。 他想到了南希在红色河谷中给出的预告。果然在短短几小时后,温特真的开始行动。 也许南希真的知道些什么,甚至正在与温特合作。在当局的注意力被吸引的时候,她一定会做些什么,比如,按剧场仪式的顺序完成下一场刺杀 柯林看向一旁的鲁伊,发现他正皱眉凝视着桌子上的线报,线报本身没有多少信息,真正令人疑惑的,是扎尔·温特的目的。 想不通,包括调查部在内,所有人都想不通。为什么他要杀死七名林地人,为什么要将最后一名林地人的尸体冰封交给第九局。 他今天的出现无异于自寻死路,又是想做什么呢? “……咒杀。” 柯林默念着这个词,开始隐隐地联想到了什么。 咒杀是一系极其特殊的法术,因为虚构神殿对镜像的监控,世上绝大多数的咒杀术都被禁绝。 而唯一有资格使用这一系法术的群体,就是身为绝对统治者的安赫王侯。 如果最后一个林地人不是被温特用冰棺活生生冻结的,那么他全身没有伤口的死相,不正是一副被咒杀的样子吗? “鲁伊,如果说起即死术的话,你会联想起什么?” “咒杀部队,禁术?” 鲁伊理所当然地说道,因为这是最自然的联想。但他知道柯林在问的是那具尸体的问题,所以又发散着往下想了一会。 除了大公或其下属的咒杀部队以外,达纳罗没有人掌握即死术。 但也不可能是埃德蒙德杀死了林地人,如果不是温特,他根本不会在意这些人的死活。 那么,是另一个安赫王侯吗?可是这种人的动向,不太可能逃过中央情报处的眼线。 不……等一下。 “……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个传闻。”鲁伊略带犹豫地说。 “什么?” “我们可能会触碰一些……到远远超出自己密级的信息,这点你是知道的。”他看了眼一旁的埃米尔说: “有时候,无论上面的人警告过多少次,也还是会有一些听着就让人想捂耳朵的消息,会在我们的餐厅和吸烟室里悄悄流传。” “而我在来到达纳罗之前,就听说过埃德蒙德的一些事情……” 听到这里,埃米尔忽然明白了: “我好像知道你想说什么了。”他说:“我也知道这件事,可是来到达纳罗以后,反倒没有听任何人提起过。” 艾丽正在一旁闭目养神,鲁伊看了她一眼,但仍然说了下去: “为了防止被人夺走,每一座王冠都会以特殊的方式保存起来,而且方式本身就是最大秘密。” “即使是同盟的诸国内部,也始终在试探着彼此的王冠禁制……你知道为什么,大公会始终将背叛的扎尔·温特视为最大的威胁,并且一丝一毫都不肯妥协吗?” 点到这里,柯林已经明白鲁伊想说什么: “因为他身为秘密警探的头头,知道公国那座王冠的保存方式。” “没错。”鲁伊说: “而我们在白都听见的那条绝不该听的情,就是关于埃德蒙德那座王冠的禁制……”想到这里,他微微抽着凉气地说道: “据说是用了即死术。” 请了请了 总结一下今天是怎么完蛋的: 有个小细节卡住,早上没法坐下来直接开写。 没法坐下来直接写,就注意到自己原来那么困。 仔细想想前两天的上午也一直很困,几乎没做什么,就开始着手查早上犯困怎么搞。 一查就完蛋。 因为越拖,断更的念头就越容易乘虚而入。 我发现,就是要趁身体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直接开始码字,不能多想。形成习惯以后,并不是码字本身变得简单了,而是“开始”变得更理所当然,不那么纠结了。 因为最累最消耗人的反而是“犹豫要不要做”这个天人交战的过程,它可能比真正做事还累。 所以被断更的念头乘虚而入,纠结了整整一个上午以后,今天基本就已经完蛋了。 好,总结完毕,希望以后引以为戒。 顺便征集一下早上解乏的方法。 很神秘,按理说最近睡眠挺充足的。 《旧神残梦》请了请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七十一章 蛇攀树 如果公国的确将“即死术”运用于守备王冠的秘密禁制中。 那么最后一名幸存者很可能就是触碰了禁制,才会那样全身没有伤口地死去。 ……这些外国人,也许正在试探着公国的王冠。 可如果最后一个林地人的确不是死于温特之手——那其余六个人呢? 还有那位林地祭司,以及餐桌上的白色蛇蜕……事实真的像表面那么简单吗? 回忆着与温特那次短暂的会面,柯林将最后一片面包送进口中,就从椅子上起身,匆忙地向屋外走去。 “你去哪里?”鲁伊朝他喊道。 “印证一个想法。”柯林头也不回地说道:“放心,我不会冒险的。” 这是真话,他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全。 因为现在要去的,也许是达纳罗唯一不可能被咒杀术锁定的地方。 ………… ………… 公国的咒杀部队在三分钟前抵达了圣体会的记叙处。一行一共七人,除两名副官外的五人就是施术者,都用镶银边的黑布缠住自己的整张面孔。 即使是猛犸,在看到这些施术者时也会隐隐地感到不适。为了增强即死术的效果,五人自幼被拔去舌头,又因为长期用黑布蒙住眼睛,就连视神经也已经萎缩。故而不再有人能听见他们口中怨恨的诅咒,或者看见他们藏在眼中的凄楚。甚至每一次出动,都必须有仍是健全人的副官陪同辅助。 这是一批完全被作为仪式工具培养的人。但外人永远只能看见他们头上缠绕的不详的平静黑布,无从猜测那下面隐藏着怎样的面孔,又酝酿着何等憎恨。 而他们的即死术,也能给人以同样的感觉。 一个身着卡其色军队制服的副官走到猛犸身边,汇报了几公里外咒杀阵地的准备情况。 所有的安全限制都已撤除,燃料也接入完毕,这场咒杀随时可以开始了。 几枚新的蓝色宝石被推到达纳罗以太地图上,它们从咒杀阵地升空,沿学者们计算出的最短路径朝着代表着“扎尔·温特”的图示逼近。 那是这场咒杀的探查者兼引导者们,他们以灵体形式潜入达纳罗无比复杂的以太之网,成为五名咒杀施术者在前线的眼睛。 只需要再过十几分钟,蓝色图示就将追上扎尔温特所在的现实位置,只要他们将信息传回到阵地,消耗巨大的咒杀仪式就会启动。 但是,甚至这禁忌的咒杀也只是第一轮打击,等到“眼睛”们锁定公国叛徒的位置,由戏院执行的围杀才刚刚开始。 虽然到了那时候,他们找到的很可能只是一具完好无缺的尸体。 一切看似万无一失,猛犸的心里却悄然升起一丝忧虑。只不过,他担心的并不是温特有可能从这天罗地网中逃脱,而是一直藏在暗处的夜民。 那个在执行剧场仪式的女人,已经悄然沉寂了一个月时间。 现在第九局和戏院的大部分精力被温特牵制,自动记叙装置也完全在为这场咒杀服务,所以如果她准备出手,那么现在就是最好时机。 剧场仪式的下一个目标是公国的首席大法官,一个已经八十五岁高龄却又向大公惟命是从的老人。猛犸原本在他身边布置了森严的防御,现在却只剩一位戏院人员留守,虽然位阶在青星三以上,但仍不能说绝不会有意外。 只能希望咒杀顺利,然后自己能及时赶到大法官那边回防了。 “扎尔·温特已经进入地理未知区域。” 一个始终在解析着记叙装置信息的工作人员来到猛犸身边,向他汇报情况最新的发展。那是一个穿着橄榄绿精纺制服的女人,脚上踩着棕色高跟皮鞋。在这样机密的文职部门中,已经有不少的职务由女性出任。 地理未知区域,也就是那些现实位置不明的以太节点,每次向前探索都有可能要付出代价,像这样的区域仍占据了达纳罗以太之网的一半左右。 “让他们继续追上去。”猛犸神情冷峻地说道。 现在,已经不是计较损失的时候。为了杀死掌握王冠秘密的温特,公国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 ………… 柯林坐上一辆出租车,很快回到了最早的命案现场,也就是那六名林地人被杀死的狭小房屋前。 随着各种证物被收集完毕,原本成群出入的秘密警探已经撤出了这个街区。 柯林看到房门上已经贴上了一张名片,上面写着寻租和出售的信息。风波暂时平息之后,倒霉的房东也被允许重新寻找租客了,只不过这栋凶宅已经很难谈到正常的价钱。 柯林拿起门锁,在锁芯里发动微小的物结,接着它就悄然掉落在了手中。就像远行主人回到自己家一样,柯林自然地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那六具死状怪异的尸体已经被收走,桌面和地上的血迹也全部打扫干净,再也看不出这里发生了什么的样子。 按理说经过第九局的检查和收集以后,这里已经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但柯林却依然对四处观察了起来。 他仍记得当初那名第九局警探,将几根碳棒状的探测物收进自己的皮包里。柯林大致能猜到他们会用那些碳棒去做什么——用于从记叙装置近乎无限的记录中,找到和这起案件有关的信息。 但是,他们实在太过依赖记叙装置了,视线也完全被温特吸引,结果反而忽略了更为重要的东西。 柯林凝视着桌面,仿佛看见了过去残留的血渍形状,还有线报中提及的白色蛇蜕。 这一刻他才隐隐确定自己的猜测,尽管已经寡淡到几乎不可察觉,但的确有人掩藏了另一场仪式的痕迹。 就连自动记叙装置都没能捕捉到这场仪式的痕迹吗? 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柯林一边猜测着,一边唤出了栉火。随着灵觉神经的连接,一切信息在他眼前以另一种方式重组,结果展现出了截然不同的画面。 他看见了另一场仪式残留的痕迹,那些仿佛散落在另一个维度的白色鳞片,湿润细密的蛇皮,勾勒出了一条大蛇残缺不全的轮廓。 就仿佛是在林地深处,象征剧毒也象征治愈的蛇正曲折着自己丑陋的身体,向树上攀爬。 而它觊觎的目标则是居住在树冠上的圣灵……一群仿佛没有重量的,异常圣洁的白鸽。 第七十二章 割断脐带 在灵觉神经开启的双重视角下,巨量的信息淹没了柯林的头脑。他必须要强行提振精神才能维持意识的稳定,因而没能察觉到,这个房间里还隐藏着别的什么。 柯林原先正在打量着那些白鸽,他感到这些灵虽然近在眼前,其实又离自己非常遥远。视觉上的矛盾让他微微眩晕。但下一刻,柯林心里却毫无征兆地警觉。 他几乎发自本能地切断了与栉火的连接,退出双重视觉。 柯林将视线扫向房间一角,直到此时才看见坐在那里的一个身影。天气微冷,他的身上盖着毛毡,就如同在上一秒才凭空出现,又仿佛已经在那里等待了很久。 “所以,你也看见那条蛇的影子吗。” 稍有些熟悉的男声,平稳,甚至厚实到有些淳朴的地步。但柯林却丝毫没有因此放松警惕。 因为那是温特的声音。 或者更确切的说法,那是正被咒杀部队锁定的头号叛徒的声音。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盖卢林地有一种喜欢缠树而行的大蛇,七十年间蜕皮七次,每次都将经历死亡,又在蜕皮后复活。” 但温特似乎并不在意柯林的戒备,也不在乎自己正处于何等危急的境地。他只是随意地看着那张餐桌,那上面曾摆放过尸体,但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痕迹。温特用一种平淡的语气说道: “林地人痴迷于所有看起来像复活的事,毕竟创造和毁灭、重生和死亡总是形影不离,一体两面。如果想获得全新的生命,就必须经历最彻底的死亡……呵,林地人奇异的生死观念。” 说到这里时温特低笑了一声:“你看见的仪式名为‘蛇缠树’,又是一个类似思想下的杰作。” 柯林不由自主想起了读过的那些材料……通向冥界的牛角之门幽光微照,在他们眼中,哪怕很早就死掉的人,也会随着露水的浮现而重生。 “是林地祭司布置了这个仪式,然后七个林地人都死了。”柯林说:“不惜这样献上自己的生命,目的又是什么?” “目的……” 温特自言自语着,顺手将盖在肩上的毛毡掀开,丢到一旁。这时柯林才看见他原来是盘腿坐在椅子上,就像一个来自喀瑜的僧侣,日夜对着这痕迹参悟着什么: “用同胞和自己的身体充当七条陈旧的蛇蜕,祭司以此获得了七重崭新的生命,但这应该不是他真正的目的……也许他在准备着,做一件按理应该死上七次的事情。”温特说。 “那么,这与‘唤醒内神之路’又有什么关系?”柯林进一步问道。 “……嚯。” 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温特第一次对柯林流露出稍许意外的神情: “内神……就这么直接地问吗?” 同盟官方的巫师很少敢提及这些。 “说不定调查部也可以给你想要的。”柯林说:“所以不要兜圈子了,直接告诉我吧。” 在已知所有扬升之路中,“唤醒内神之路”和“血脉力量”是最为神秘,最让人讳莫如深的两条道路。 同时,它们之间又似乎存在着微妙的关联。 自己身上异常的血脉力量,还有那些占新生儿百分之六的“觉醒者”,这些都让柯林隐隐觉得,也许它们比任何道路都更接近这个世界的真相。 温特想要进一步唤醒内神,就需要“蛇缠树”仪式,这点早已不是秘密,戏院和公国上层都对此早有结论。 甚至也正因如此,他才会独自悄然停留在这里研究仪式残存的痕迹。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唤醒内神之路,会偏偏需要远在林地象限的这个仪式? 温特审视地看着柯林,但他的眼中并没有警惕,反而像一个师长在检查着求道者的资质。在漫长的静默之后,温特才缓缓开口,说了一句在柯林听来莫名其妙的话: “因为亲身经历死亡,也是割断脐带的一种方式。” ……什么意思? 柯林感觉到了,温特话中显然有着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但这感觉对他来说又是模模糊糊的。 “脐带……是什么?” 柯林艰难地,甚至有些结结巴巴地问道。 “脐带是什么?” 温特将这个问题重复了一遍,不自觉地露出微笑。这只是个很普通的微笑,柯林却感觉有些毛骨悚然: “你浑身上下的那些,不都是脐带吗?” 与栉火的连接,与地狱巨塔中无数恶魔的连接。 柯林连接着它们,它们又连接着宇宙更深处的什么。 甚至,不止这些显而易见又非常孱弱的连接,还有更伟大也更静穆的无声流溢。 它们也是看不见的脐带,输送着构建着他的存在的养分,又每时每刻都在显示和摆弄着他的命运。 “宇宙是一个黑暗的子宫。”温特说道: “只有割断无形脐带,才能真正完成分娩。” “所以你们都会追求亲身经历死亡吗?”柯林混乱地说道。 “不。”温特否认说: “一个超越者不会依循任何已存在的道路……因为当道路成为道路,就已经沦为新的脐带。” 所以温特才必须自己,寻找真正而完整的“初生”。 “我不明白。”柯林说。 “嗯……但你也无需明白了。” 温特收回了打量柯林的视线,像当他不再存在一样,兴致缺缺地说道: “因为现在的你,根本没有踏上这条道路的资格。” ………… ………… 如果七位林地人的确不是死在温特手上,那么,第九局又为什么会在现场发现他的巫术痕迹? 在看见蛇攀树的痕迹时,柯林就已经察觉到了这个矛盾,只不过暂时还没有机会去细想。 即使它可能非常致命。 圣体会的记叙处。 记叙机关已经彻底锁定了目标。 “我们发现温特身边还有另一个人。”身穿大衣制服的女人向猛犸汇报道: “男性,实力大概在青星天附近,三类的区间内……” 猛犸麦克布莱德听取着她的汇报,却没有太过重视这样的“细节”。 扎尔·温特在叛逃前利用职权销毁了自己在公国所有的坐标记录,所以现在当局手中并没有他的坐标。 在这样的前提下,咒杀会出现误伤是必然的。 女人汇报的信息,简直像是在宣告那名巫师的死讯。因为哪怕在最理想的情况下,即使当局手中掌握的信息将咒杀精度提升到极致,他都不可能活下来。 或者说,温特的方圆十米内都将不存在任何生物,就连地下的虫子,甚至细菌也会毫无缘由地死去。 但那又如何呢。 无论那名巫师和温特有没有关系,只能算他的运气不佳了。 “咒杀术已经准备好了。”女人转述咒杀部队的报告:“随时可以进行。” “嗯。” 猛犸点点头,第一次感觉自己握住了老师的生命。 他有些振奋,也有些恐惧。因此手中不自觉地多用了一点力。钢制的茶杯在吱呀声中变形。锋利的断口割入了麦克布莱德的手心,但他却像是毫无察觉。 “报告!” 这时另一名工作人员忽然跑来,汇报突发情况: “潜入以太网的同事已经无法继续前进了。” “怎么回事?”穿制服的女人也有点慌神,不由自主地问道。 “所有的路线不通。”那人说: “现在没有任何一条以太,能通向目标所在的位置。” “不是事先设计过路径吗?” “我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那人焦急而无措地说: “可能是地图太过陈旧,达纳罗的以太环境在灵素潮汐后发生了变动。或者是有谁在……” 有谁切断了以太。 “如果现在重新设计路线的话,灵体到达目标那里还需要多久?” 猛犸沉稳地问道,就仿佛他的情绪,没有因为这个意外产生任何波澜。 “那必须让另一批人从别的现实节点重新潜入以太场,时间至少在十五分钟。” 而且,也不能保证其他路线就能可靠。 “那就没有意义了。”穿制服的女人喃喃道: “长官,必须立刻下决心了。” 猛犸吐了一口气,微微感到一丝烦躁。他不知道这是单纯的意外失误,还是老师的反制手段,但无论猛犸自己已经成长到了何种境地,在面对温特时却总是会失去平时的克制和冷静。 老师是他永远的心病。 穿制服的女人说的没错,现在必须要下决心了。 再等十五分钟,也许就会彻底失去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 己方的侦察灵体不能按计划到达目标地点,并不意味着咒杀就无法进行。 他们早就锁定了温特在以太场中的位置,侦察灵体要做的无非是确定对方的现实位置。 在失去这些“眼睛”之后,结果也只是无法从物理层面确认战果,以及,后续的围杀会难以展开。 还因为信息的缺失,咒杀的精度也会更低一些。 比如从波及方圆十米,变成波及方圆数百米,甚至数公里…… 但也仅此而已。 可能有很多无辜的人会死去,但是麦克布莱德别无选择。 大公也曾向他交代过这次行动可允许的代价。 埃德蒙德给出的底线就是……任何代价。 甚至,哪怕这一击也不一定能杀死温特,光是这种尝试也是值得的。 “开始吧。” 想到这里,猛犸当机立断。因为每一秒钟的犹豫都有可能让机会错失。 “让滞留在附近以太中的灵体立刻远离目标。”他平静地说道: “因为我们已经无法顾及他们的安全了。” 此时大厅的达纳罗地图上,有四枚蓝宝石已经离温特的位置很近了。警告的传达需要时间,几乎可预见地,他们四人之中一定会出现伤亡。 穿制服的女人朝咒杀部队打了一个手势,两位副官吹响了手中的骨制长笛,五个黑布蒙面的人听到笛声,从地上站起来用手折断了自己的喉骨。他们的生命,就是这场大型仪式的扳机。 五人几乎同时倒在地上,只发出了同一声闷响。除此以外,咒杀似乎没有在现实中引发任何动静,但记叙装置的数百条书写机械臂却陡然停了下来。因为在这一刻,装置内部记录的信息量正在指数倍地增加。 毕竟在当局的仪式阵地中,忽然爆发了一个极度复杂的事件。 这就是已知效率最高的仪式,除了达成“杀死目标”这个最纯粹的目标之外,没有一丝灵素被外放浪费。 所以除了死亡之外,它没有诱发其他任何现象。 在这一刻,就连远在原型界的虚构神殿也将知道达纳罗发生了什么。 大概十秒之后,大厅里的书写机械臂才缓缓地再次运作起来,在白纸上写下分析人员需要的信息。 “温特的痕迹消失了!”解析完成之后,一个分析人员叫起来。 记叙装置已经无法再捕捉到和温特有关的信息。 而目标位置周围近三百米范围内的以太场也陷入了死寂,因为,那里已经没有任何活物了。 四名前往目标地址侦察的灵体中,阵亡了两位,他们毫无痛苦地化为了最基本的灵素。 成功了吗? 还需要等另一批侦察灵体沿着以太之网到达现场,确认温特尸体的现实位置。 最快十五分钟内就会有结果。 麦克布莱德呼了一口气,还没有来得及感受喜悦,心里却已经隐隐漫起了不安。 为什么到了最后一刻,以太通道会被截断。 这件略显蹊跷又牵扯甚多的事情,成了在场大多数人心头的疑问。 是敌人的阴谋?某个部门的失职?还是单纯的意外?每个人都在默默地猜测着,结果让现场等待的氛围一时有些压抑。 “……” “……” “呵……呵呵,哼哼……” 所以,哪怕声音很小,一道极力克制的笑声也在大厅里显得特别突兀。 猛犸慢慢地抬起头,寻找这笑声的来源。结果发现它就在自己身边,那个穿着精仿制服,穿着棕色高跟皮鞋的女人。 她甚至还在笑。 猛犸慢慢走到女人身边,有些不可思议地盯着她看。 周围越来越多的视线也集中到两人身上。但是女人的兴致却好像丝毫没有减少。一开始她只是强忍着低笑,后来就笑得越来越放肆,忘我,简直要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了。 “哈哈哈哈,你们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七十三章 棋盘上的装饰 “结束了吗。”温特收回望着远处的视线,略带遗憾地说道: “五位施术者的生命,就这样无谓地浪费掉了。” 在记叙装置中被描述为已经死去的温特,此时却毫发无伤地站在柯林面前。 窗外就是街道,早市嘈杂而熙攘,不远处面包店前的队伍刚刚解散,人们失望而归。 如果咒杀仪式瞄准的是这里,平民中产生的伤亡恐怕会在三位数以上。 但这一幕并没有发生。 咒杀开始的那一刻,柯林也有所感应地望向了达纳罗城北,一个相对比较遥远的地方。 在那里,灾难已然悄无声息地降临。 仪式的确生效了,只不过对象并不是温特而已。 其实也正因如此,柯林才会在鲁伊做出警告之后仍然来到这里。 因为,如果整个第九局从一开始就被诱导上了错误的方向,全程被某人玩弄于股掌之间,那么一切就如同一场闹剧,温特的身边反而会成为达纳罗最安全的地点。 因为除了正确答案以外,当局的咒杀可能落在任何地方。 “你是多久前来到这个房间的?”柯林回过头,向温特问道。 “四天……还是五天。”温特说: “我在本地的报纸上找到了出事地点,等警探们解除封锁之后,才第一次来到这里。” 在这之前,温特甚至从来没有来过这个房间。 “如果这样的话。” 柯林继续印证着自己的想法: “一个月前,记叙装置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发现你的巫术痕迹?” “谁知道呢。”扎尔·温特无辜地笑了: “那就是和我无关的另一件事了。” ………… ………… 在这一个月时间里,所有人的视线都被扎尔·温特吸引,结果,却忽略了真正在操纵全局的人。 那些看似最无辜的受害者们。 从他们的死亡现场开始,林地的祭司就伪造了根本不曾存在过的痕迹。 因为被当局无条件信任的记叙装置,早就已经被入侵了。 这是一场完全虚拟的恐怖袭击,并且取得了世上任何巫师都难以达成的结果。 “你在笑什么。” “我问你,到底在笑什么——!” 猛犸的声音从隐约的不安,忽然转向难以抑制的盛怒。他一把抓住女人的衣领,将她的身体狠狠摁在台阶上。沉闷的撞击声中夹杂着数声脆响,那是女人体内的肋骨,也可能连脊柱都一起折断了。 她一定活不了了,喉咙里咯咯地发着梗住的声音,口中漫出粉红色的血沫。可是在剧痛稍麻木之后,女人猩红的嘴唇里却再次发出断断续续的笑声。 同时她的眼中,也流露出了凶狠的快意。 “报告……” 第二批灵体已经沿着以太之网抵达了目标地点,向记叙处报告了这场咒杀的真实效果。 “最后被锁定的以太节点,我们现在才它的现实位置,那个位置是……”技术人员咽了一口唾沫,说出那个自己根本无法想象的答案: “那个位置是……公国特别高等法院的中心……” “你确定吗?” 汇报者的声音很轻,但几乎现场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不可置信地喧哗着。 “他怎么敢?!” “如果温特去了那里,第九局怎么可能没发现?!” 如果整个法院都被抹去,数百名司法人员的死亡,对公国原本就已经濒临崩溃的秩序而言无疑是又一次重击。 有人像是着了魔一样开始重新翻查着记叙装置输出的材料,寄希望于有什么地方弄错了。还有一些人则指着墙壁上的地图歇斯底里地怒骂起来。 圣体会的装置操作人员们更是战战兢兢,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和教团身上已经有了洗不清的嫌疑。 “温特呢。”猛犸寒声问道:“找到温特的尸体了吗?” “法院里到处都是尸体……但前线的人认为,温特可能根本就没有出现过。”那个人无力地说道: “因为从残留着的痕迹来看,我们锁定的咒杀目标其实是……最高法官大人。” 而他身边那个青星天的巫师,则是留守的戏院人员。 到了这种时候,猛犸反而彻底平静下来。他回到那个几乎濒死女人身边,半蹲下身体: “你到底是谁。” 猛犸低声问道: “你不是老师的人,也不是夜民,但你却对当局的所思所想了如指掌。” 是她亲自在现场,伪造着记叙装置中的信息,误导着咒杀部队的行动。 但这确实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也许爬楼梯都会喘气,在猛犸的手臂面前更是毫无抵抗的能力。记叙处所有成员都是从达纳罗的高校中直接招募的,并且以可靠性作为最关键的指标,它作为当局控制超凡者的最核心部门,绝不容忍成员被渗透收买。 “我……来自幽暗如天书的盖卢林地……”女人断断续续地说道: “是安葬人骨和兽骨,为圣像树折下金枝的祭司……名为,凯恩。” 七次蜕皮之后,我已拥有七重生命与七重面具。 即使死去,也能从不同的身份上转生。 猛犸看着对方蠕动的嘴唇,发现祭司虽然用着女人的面目和声音,但却又完全是一个男人。甚至,自己曾亲眼见过他的尸体,是那七具尸体中的其一,只不过自己从来没有真正在意过他们。 林地人,如同世界其他地方的土著,从来都不是什么威胁。在王侯与王侯,同盟与帝国的争霸中他们甚至算不上棋子,只能算是棋盘上可有可无的装饰。 但现在,一个林地的祭司却把公国的一切都搅得天翻地覆。 明明他没有任何力量。 “你们有没有想过……万物总在循环,就像四季的回归。”祭司缓缓地说道,似乎已从狂喜中恢复了平静,他闭上眼睛,脸上只剩下一抹微笑: “你们想对别人做的事,最后都会印证在自己身上。” 说完这句话,女人就自己咽了气,但凯恩也因此离开了这里。 但对于他的离开,即使是猛犸也无计可施。 就像在面对死亡时,任谁都是无能为力的一样。 第一百零二章 密谋 天气逐渐回暖,但达纳罗的市面却越发萧条。除了食品店门前排的队伍一天比一天长以外,别的店铺大多都已经摘掉招牌,大门紧闭了。 柯林不露声色地沿街观察,人偶则披着小斗篷跟在身后不远处。马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车流,无所事事的人行尸走肉般地游荡。 小巷门口偶尔能看到一些女人,寻常主妇模样,却用围巾遮住脸庞,等着过往的人搭讪……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如今,像都会大剧院那样的销金窟,还有犄角旮旯里大大小小的地下酒馆,也许是这座城市仅剩两种还有一点活力的地方。前者供无能的上流社会纸醉金迷,而地下酒馆廉价的酒桌旁,则聚集起越来越多愤怒的人。 借着酒劲,有些人小声谋划起一些以前想也不敢想的事情。既然已经走投无路,也就没什么好怕了。这些人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留意邻桌的人,最后却会发现大家的处境和想法都差不多,所以干脆就搬椅子坐一起去。 聪明人嗅见空气中的铁锈味,也早早地为自己做起打算。 近一个月的达纳罗,不知道多少家酒馆在窃窃私语,有很多人只点半杯劣酒,却能坐上整整一天,直到一群作威作福的禁酒局专员们拎着棍棒冲进来打砸勒索,这些人才一哄而散,各自转移去下一个集会的地方。 因为施塔德机构在达纳罗的违禁品分销网络,柯林也就成为对这些密谋了解得最多最密切的人。即使是第九局局长手中的报告,也未必会比他看见的更加详细。简单来说,现在的达纳罗市内至少有六七拨人在策划或大或小的暴动。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都会有人用衣物裹起简易的土枪,偷偷抛进居民区高耸的围墙里。迄今为止,第九局的秘密警探至少已经出手逮捕了几十个人,但仅仅凭这样,根本不可能阻止这由无数人自发推动的进程。 其实类似大法院这样的惨案在达纳罗从来不少见,燃气莫名其妙地泄露,某天在同性恋妓院发现某个官员的尸体,或者精神错乱的疯子当街开枪……就连孩子都不会相信这些谎言,所有人都知道这些狗屁究竟是怎么回事,却又心照不宣,闭口不言。 但这次不一样了,因为七天前死去的那些人,无一不是大公的亲信。有人自然而然地把它们和之前“瓦努斯将军佩剑”的传言关联起来,同时又不知道在哪里听说,“头号叛徒”扎尔·温特也和这桩案子有关。 坊间一直相信,扎尔·温特虽然被诬陷叛国,但他在当局内部的影响力却不减反增,有很多拥簇者在暗中追随他。因为如果不是有大量内应,温特也不可能顶着当局的全力搜捕,在达纳罗逍遥来去近十年。 这些潜在的党羽平时默不作声,隐藏自己,一直用冷眼看着埃德蒙德家族的种种作为。但在最关键的时刻,这批人必将成为致命的利刃。 只靠地下酒馆里的一群暴民当然是不可能成事的,但是,再加上温特以及他背后的簇拥者也许就不一样了。所以当酒馆里的人们谈起两桩惨案的时候,眼中流露的不再是悲伤或恐惧,而是希望。 ………… ………… 同时哪怕在最荒谬的酒馆传言中,也没有人想到是公国的王冠“光之鸟”出了问题。戏院的消息封锁多少起了一些作用,又或者在这些底层的场合中,本来就不可能听见关于王冠的任何信息。 街道和房顶上的鸽子明显少了很多。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随着鸽群不再像以往那么活跃,这里臭虫的数量似乎有了一些濒临失控的迹象,很多人家门口都清扫出了许多臭虫的空壳,在街口堆成了一座座落叶丛般的小堆,散发着腥臭难闻的气味。 越是接近大公的花园宫殿,臭虫的尸体也就堆得越多,让人不敢想象附近的晚上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小黑点般的小动物悉悉索索地长大,爬过人们的床单,额头和臂膀,在各种各样的地方产下肉眼看不见的卵。无论你是贫穷还是富有,无论白天是怎样的大人物,到了深夜都要经受差不多的折磨。 现在最让柯林关注的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大公本人的境界,究竟是真是假。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一直对这个呓语般的说法念念不忘,但总觉得,自己好像漏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南希全盘计划的关键在于用剧场仪式杀死大公,小心谨慎一些总不至于有什么错。而要说了解大公,任何消息渠道都比不上宫廷女官,柏妮丝。 “嗯……你是问大公这个人吗?” 使馆区无人问津的成衣店里,柏妮丝轻拥着娇小的薄德艾维斯,至于后者,似乎已经接受了柯林总是出卖自己以换取情报的事实。 女官口中重复着柯林的问题。她侧首凝思了一会。 明明每天都要出入花园行宫,可是看她的样子,却反而像是在回忆很久远的事。 “大公他啊……” 片刻后,她的嘴角绽开一抹不知是不是嘲讽微笑: “首先是健忘,而且还是你没法想象的健忘。” 埃德蒙德衰退的记忆力,在宫廷里根本不是秘密。他好像每隔几天就会忘记日程或者谁的名字,这点就连柯林都略有耳闻。 “还有他的固执和孤僻,也已经到了近乎病态的地步……虽然所有人都在咬牙奉承,如果埃德蒙德只是一个普通人,恐怕不会有任何人能接受他。”这个女官面无表情地说道。 当柏妮丝脸上可亲的微笑消失时,柯林才注意到她其实有着浓重的黑眼圈,而在柔美的眼角上,还有几缕微不可察的细纹。 是最近才有的?还是一直都是这样? 柏妮丝低下头,将面孔埋入人偶蓬松的长发中,闷闷地不知在想些什么。就这样沉默片刻后,女官再次抱紧怀中的薄德艾维斯,唐突地问道: “如果有可能的话……你愿意带我离开这里吗?”她抬起一双眼睛,看着柯林说: “我们三个人,去一个谁也不知道地方,然后再也不回来。” 第七十四章 处决顺序 记叙处一旁的休息室,原本是用于让人告解的地方,现在则被临时当成了大公及其幕僚们落脚的场所。 半空中垂挂着幽暗的帷幕,让四壁上圣徒们或痛苦或肃穆的面容显得若隐若现。 大公一共只带了三位人员随行,除了女官柏妮丝之外,剩下两人都是花园宫殿中的幕僚。 即使到了这种时候,大公也没法彻底推开平时的俗务,所以才会带着两名幕僚随行。但相比记叙处工作大厅的紧张,这里显得安静许多。三人在圣徒雕像的注视下各自处理着手头的事务,偶尔才会低声向大公请示一句。 “殿下,您看看这里……” 柏妮丝说着,将手中一份展开的文件挪到埃德蒙德面前。大公扫了一眼,那是不久前戏院阵亡人员抚恤的问题。柏妮丝虽然谨慎地将这份文件拿给他过目,但她自己的处理其实已经非常完善了。 最近,大公开始有意让她参与到一些对这个国家更重要的事务中。 对大公个人来说,很多下属最重要的不是能力,而是可靠。以前大公甚至把一些事情交给身边的弄臣小丑来做,最终的效果却很不错。所以这次把类似的政务交给一个宫廷女官,也并不是多么荒唐的事情。 但超出埃德蒙德意料的是,柏妮丝就那么自然而然地上手了,就仿佛在自己将她从那些不起眼的侍女中发掘出来之前,就已经处理政务很多年了一样。 这些工作当然很幸苦,毕竟它们牵扯巨大。但柏妮丝也只是默默承受着,没有和谁说过一次。 所以大公最近常常会心想,如果早几年就好了。 如果早几年发现身边还有这样的瑰宝,也许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 一个人手握所有权力必然会催生许多恶果,其中之一,就是生活会变得极其忙碌。 毕竟这还是一个人口近千万,上下管理又不是那么有效率的国家。埃德蒙德常常到午夜三点还在处理杂务,自然也没有时间去临幸那位体弱多病,终日念诵玫瑰经的夫人。 所以他们至今没有子嗣,大公夫人也不理解埃德蒙德究竟有多么辛劳,只以为是丈夫有意冷落自己,却不知道旁人眼中为所欲为的大公,不过也是一位俗务缠身的囚徒。 其实这不怪她,毕竟她自幼被养在深闺,虔诚脆弱,愁眉不展,仿佛被一阵风吹到就会被带回到神的怀抱。她仅仅是活着就自顾不暇了,自然也无力去照顾别人的所思所想。 但柏妮丝却是与夫人完全相反的人。 她很爱惜周围的一切,也有余力去拯救别人。 大公的身边并不缺可用之人,但仍然把这些工作交给了女官,因为埃德蒙德想让她亲眼看看公国的主人其实是多么疲惫不堪,甚至于狼狈。这既是诉苦也是一种求救,就像孩子撒娇时夸张地描述自己的困境。大公有些不切实际地希望柏妮丝能理解自己,然后,将他从这无尽的苦闷中解救出来。 “我记得你说过自己是想成为一名,嗯,裁缝?”大公看着柏妮丝说道: “你最近做得很不错,我应该赐予一些奖励……等不那么忙的时候,我就给你一家世上最好的店吧。店址么,为了方便进出花园宫殿,就选在使馆区怎么样?” 大公并不是在平白示好。 埃德蒙德家族需要子嗣。 公国也需要一位继承人。 柏妮丝看着眼前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脸上流露出惊讶和伤感的神情,但在大公看来,还隐藏着一丝感激。 因为女官最终还是选择了接受,她缓缓点头,答应下这件事情。 两名幕僚埋头做着自己的事,装作没听见他们的对话。 这时候,隔壁的工作大厅里才开始响起喧哗声。大公和幕僚们对视一眼,知道记叙处的行动出了意外,但埃德蒙德并没有露出恼怒的神色。因为既然是和温特沾上关系的事情,就绝不会多么顺利。 “笃笃。” “进。” 短促的敲门声后,手上还沾着血的猛犸和圣体会的要员们涌入休息室,他们分别向大公汇报了工作大厅里发生的事情。咒杀部队被记叙装置误导,结果袭击了特别高等法院。 “死了两百六十五人。” 大公靠在椅背上,有些疲倦地揉弄着眉心。 柏妮丝走上前去,替他疏解后颈僵硬的肌肉。 他头疼的倒不是公国的司法会暂时瘫痪,而是法院里出现了一大批空位,之后国内各方力量都会拼命往里面塞人,以增加他们自己的影响。 大公原本已经完全控制了法院,现在却被动摇了。而且,那场中断的剧场仪式也继续了下去。 “你确定,最高大法官已经死了吗?” “是……”猛犸艰难地说。阻止剧场仪式原本就是他的任务,所有人都觉得万无一失,现在却被搞砸了。 “仪式的下一个目标是谁?”大公问。 “是议员,但满足条件的一共有十六人。” 这十六人中任何一人死亡,都可以令剧场的镜像成立,相当于存在十六处要害,第九局想完美防备几乎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那个夜民会知道真正的顺序呢……”大公喃喃着说道,就仿佛比起日益逼近的剧场仪式,他更在乎的是这个小小的细节。 南希刺杀的顺序,正是三百年前的处刑台上,公国要员们被希尔·瓦努斯将军处以死刑的顺序。 在那场处刑中最后落首的人,就是当时的埃德蒙德大公。 但是在后来,公国就尽其所能地销毁了一切与那场处刑有关的记录。 而且毕竟已经过去了三百年,历史总会遗失大部分细节。也许哪怕他们没有这么做,世人也只会记得大公被瓦努斯将军斩首,却不会知道在那之前还处决了另外几个无名小卒。 大公相信,哪怕同盟的中央情报处手上也没有太多那场处刑的信息,否则,早就会有人发起剧场仪式了。 而南希却无比精确地复现了当时的处刑。 为什么,她会知道? 第七十五章 选王者 约定 “但相比一个夜民能知道正确的剧场仪式。你们知道,现在我更叹为观止的是什么吗?” 大公收回思绪,看着休息室里的众人问道。 对于这个问题,房间里的人们面面相觑。只有猛犸一直盯着大公身旁的女官,面色阴沉。 “真正让我叹为观止的是——”他手指着场上众人: “为什么你们——有时间去悠闲地清点伤亡了。” 埃德蒙德忽然将嗓音抬高了一个音调,哈哈大笑,又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难道你们觉得,这场袭击到这里就结束了吗?” 我的天哪。 又无能又天真。 祭司凯恩的复仇远远没有结束,对法院的袭击甚至只是开始。 圣体会的代表们惊得面色惨白,第九局的要员同样不知所措。一切常规的手段似乎都已经失灵,在这种极度危急的时刻,他们甚至不知道凯恩瞄准的究竟是什么。 只有猛犸麦克布莱德,在大公开口之前就悄然离开休息室,匆匆出门上了自己的车,朝着都会剧院的方向驶去。 ………… ………… 柯林快步地走在人行道上,脑中还在回想着在房间里与温特的对话。 那位林地祭司的目的,当然绝不止是袭击高等法院这么简单。 为什么在最初的死亡现场,他偏偏要伪造出温特的痕迹? 诚然,只有以头号叛徒作为障眼法,才可以让公国上下方寸大乱,精神紧绷甚至失常,不顾任何代价地发动最致命的咒杀。 那是给当局的恫吓,但同时也是给真正的温特的邀请。 “两天前,有一个人来这里找到了我。”温特这样说道: “无论怎么看,那都只是一个普通人……年龄在七十左右的老人,就连行走都很困难。” 但温特知道,那是凯恩的又一重生命。 林地祭司需要温特为他做一件事情,而他向这位前第九局长给出的价码,就是那个蛇缠树仪式。 那么又有什么东西,是只有第九局的创设者才能给予的? 公国的最高机密——破解那座王冠禁制的方法。 “我知道他想要什么。”温特说: “但我没有给他。” “……为什么?”柯林对他的选择感到惊讶。 毕竟温特已经沦落到这种境地,过去的一切对他来说,应该都已经是无所谓的事了。 “因为我不是叛徒。” 温特不在意地轻声说道,再次闭上了眼睛。 他一直在黑暗的泥淖中挑选王者,但凯恩显然不会是适合的那个人。 公国唯一的王冠,只能交到真正的君主手中。 ………… ………… 两道矮墙隔出了一条不起眼的巷弄,墙顶和沿角聚集了不少肮脏的鸽子,它们已经在这里筑巢。 南希悄无声息地从中走过,没有惊动任何一只在此避难的生灵。她在满目或灰色或斑驳的翅膀之间放眼寻找,最后在一小片干净的空地里,找到了一个衣衫褴褛地坐在墙角的孩子。 南希用手中将军佩剑的剑柄点了点男孩的手臂,后者睡意朦胧地睁开眼睛。 “……你终于来了。”男孩用手指揉着自己的脸说。这是一具残疾的身体,右边的袖子空荡荡的: “我已经完成了约定的事情。”孩子说,声音稚嫩,用着成年人的口吻: “接下来,就该由你来为我做事了。” 南希没有开口回答什么,但她正是为此来到这里的。 时不时有人从巷口慌乱地跑过,这里距离达纳罗的法院很近。法院内离奇的大规模死亡在周围引发了比想象中更严重的混乱,视线越过矮墙,甚至能看见不远处的天空升起了几道浓烟。 凯恩之所以将咒杀术导向法院,是因为他和南希之间的合作。作为这场深有默契的互助的结果,南希轻而易举地杀死了大法官,而她所做的不过是提前切断一部分以太,阻止灵体确认咒杀术的现实落点而已。 但南希也没料到当局已然癫狂到这种地步,甚至为了一线虚假的希望,就不惜动用效力最强的咒杀。所以这场袭击会造成如此巨大的伤亡,并非如她所愿。天才一秒钟就记住:().72文学 但即使这样,南希也并没有产生伤感或者自责的情绪,甚至因为对方是安赫人,还隐约有几分快意。 毕竟在她的生命中,已经不知目睹多少比这惨烈得多的场景。 周围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臭而温暖的味道。匍匐着的鸟类的体温,潮湿的羽毛,以及粪便发酵的气息,但男孩周围的一小片空地却很干净。 一只肥硕到似乎退化了翅膀的白鸽正在啄食地上的臭虫,即使腥臭肮脏的食物已经从它小小的胃袋溢出到咽喉,却仍然在拼命地啄食着。它身不由己,男孩也没有办法阻止,所以只能温柔地抚摸着白鸽的翅膀,以表示聊胜于无的抚慰。 “它们本是林地里自由自在的精灵,啜饮圣泉,啄食橡果。但在这遥远陌生的异乡,没有人在乎这些可爱生物曾经有多么高贵。” “在这里它们只是奴隶,工具,和消耗泔水的猪狗也没有区别。” “原本只愿栖居在树冠上的圣灵,竟然被亵渎到如此境地。” 安赫象限自身只有九座王冠,其余的近二百三十座,则全部从其他象限劫掠。对一个文明来说,自古以来崇拜的王冠被活生生地夺走和践踏,是最深的羞辱,也如同最彻底的精神阉割。无广告72文学网am~w~w.7~2~w~~o~m 在古老的盟约下,诸位王侯将安赫地区裂土封疆,由初代圣王逐一册封。但在新历二世纪后,如果一个同盟家族还想摆脱附庸,独自建国,则必须面对一条不成文的规定。 那就是他必须从其他象限中,至少夺得一座王冠。 新历157年,最初的埃德蒙德家主正是盖卢-斯勒兹林地征服者中的一员,在满是血泪又无比丰硕的战利品中,他摘走了其中最宝贵的东西。 一座林地象限的王冠。 那是栖居于橡树上,指引人们去往永远年轻之地的信使,无比圣洁的白鸽。 正因为祂,如今的埃德蒙德家族的公国才得以建立。 “安赫人夺走了世上最美好的东西,却从来学不会珍惜。”男孩低声说道,他努力地扬起脸,抽着鼻子,不让泪珠从脸上落下。 但在这时,巷道里的鸽群们却不安地发出了咕咕声。 一个年轻黑发男子的身影出现在巷口,因为一路上的匆忙,还在俯身喘着气。 南希朝那边望去,发现是柯林按照昨夜的约定,赶到了这里。 第七十六章 言出必行 “现在,我再问一遍——真的还要继续下去吗?” 南希转头看向凯恩,向他做最后的确认: “既然温特没有将破解王冠禁制的方法交给你,那即使成功入侵到都会剧院内部,大概也不可能拯救那些被囚禁的白鸽了。” 凯恩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作为计划的制定者,他又何尝不知道这些残酷的事实呢? “嗯,要继续。”男孩轻轻地说道: “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会继续下去。” “那好,按照约定,我们会继续配合你的行动。”南希认真地说道。 即使那是一个没有意义的,几乎必败的死局。 “你为暗河刺杀了最高法官,所以暗河也会协助你解放树冠圣灵,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当南希说这些话的时候,柯林感觉她就像变了一个人,语气没有了在施塔德时那种伪装出来的浮夸,也没有红色河谷中的轻快柔和。她的声音清肃而冰冷,就像在宣读某种已经被执行了几千年的律令。 南希在到达这里之前,就已经纠集暗河在达纳罗的所有力量。 这里的夜民早已认可剧场仪式的重要性,所以南希也就掌握了达纳罗甚至整个公国地下“暗河水系”的主导。 虽然暗河的重心向来不在同盟西部,却仍在达纳罗渗透潜伏了相当可观的力量。 南希和柯林走出了小巷,只剩男孩依旧靠墙坐在鸽群之间,奄奄一息。临走前柯林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能感觉到生命正在从他体内离去,却不清楚背后的原因又是什么。 这是几个月以来,柯林和南希第一次在梦境之外会面。但两人都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一如既往地执行着行动。 “当局为了围杀温特,以及保护达纳罗各处的重要目标,戏院的精锐在上午倾巢而出。”南希一边沿着街边走动,一边快速说道: “他们被调动到全城,以及各种公共阵地之中。所以现在都会剧院反而成为了最空虚的地方。” 达纳罗当局不会想到,林地祭司的目标竟然会是都会剧院中的树冠圣灵。 毕竟在短短几分钟前,甚至还没有人察觉到凯恩的存在。 “这是进入都会剧院的邀请函。”她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一张信封,向身后递出: “凯恩会以一个剧院经理的身份在里面等你,特征大概是穿着橘红色的礼服。暗河的其他成员应该差不多也潜入成功了,他们知道你的相貌,所以会在暗中配合你。” “至于我。”南希看向圣体会埃纳大教堂的方向: “则负责拦截那些更危险的人。” 柯林接过邀请函,稍一思索后问道: “在剧院里,我只是协助凯恩来到那座王冠的附近吗?” “没错。” “如果大公已经控制了树冠圣灵,我们又拿什么和一座王冠对抗?”柯林问。 “王冠虽然重要,但重要不完全等于强大。” “而且。”南希不在意地说道:“这一步应该是凯恩要考虑的事情,和我们无关了。” 毕竟暗河的人员会在十五分钟内全部撤出。 “柯林,现在选择权在你手上。” 在分别之前,南希将一枚坐标稳定装置递到柯林手上,并且最后向他说道: “暗河成员会将你的行动视为我的信号。” “如果你只是想对凯恩虚与委蛇,那他们就会首先考虑你的安全。或者,如果你真的想帮助林地人解放那座王冠,那么他们就会全力配合这场入侵。” “但这次无论如何。”柯林说道:“……树冠圣灵都不可能被解放。” 毕竟没有温特的认可,凯恩不可能破除拱卫王冠的禁制。 “是的,我猜会是这样。”南希说。 “……万一的万一,如果他真的成功了呢。”柯林试着确认道: “你没有别的想法吗?” 是出手截留,还是眼睁睁地看着林地人带走一座王冠。 南希稍微沉默了一会,但最后,她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的街道,同时随意地向后挥手说: “那我们就好好祝福他。” 今天暗河不会向凯恩出手。 因为只要有了约定,他们向来言出必行。 ………… ………… 薄德艾维斯与树冠圣灵,两者同样属于林地象限。达纳罗的鸽群也似乎总是会被人偶吸引,在她的身旁没有缘由地汇聚着。 而柯林现在也仍然记得,几个月前的一个下午,女神在与窗台上的鸽群短暂对视之后,她原本纯净无暇的内心中忽然萌生出了强烈的怨恨。当时柯林正在办公室剪报,却也直接感觉到了薄德艾维斯的情绪。 那是对树冠圣灵的怨恨吗? 还是对那个摧垮所有林地国度,又奴役白鸽信使的埃德蒙德大公的怨恨。 柯林在进入剧院大门前,悄然用琥珀状的稳定器切换了坐标。 接着他才走上前去,从上衣里取出邀请函递给门童,后者反复检查,却没有察觉问题。 结果柯林又一次毫无阻碍地从重重安保中进入了这座糜烂的销金窟,大公的夜之国会,霓虹迷蒙的达纳罗都会大剧院。 有侍者体贴地递来了节目单,也许是某种巧合,今天上演的剧目正好和遥远的林地国度有关。 那个大剧场的名字叫做:《盖勒兹的薄暮》。 柯林没有往下细看它的简介和节目表,而是很快地扫了一眼前方的人群。虽然时间才到下午,却已经有不少贵人在此寻欢作乐,这都是这个国家最有权势的人物,但他们一天到晚要对付的最大敌人,却仅仅是“无聊”而已。 柯林的视线在这些人中寻找着,很快发现了一个身材高壮的男人,或者准确地说,是对方主动让他发现的。 那人带着化妆舞会的面具,遮去了面容和头发,因为下面可能藏着一副夜民的脸。他隐秘地用手指朝着柯林比出了一个数字。 “十二。” 意指剩余的行动时间,十二分钟。 恐怕当局已经回过神来,戏院的精锐们正在回防。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第七十七章 前世来生 柯林没有再去寻找其他的夜民,而是随着涌动的人潮一起向剧院内部走去。他知道暗河成员其实就在自己的不远处,有人在明,有人在暗,或是混杂在人流之中,或是在隐蔽的高处观察,清点目标,留下记号。 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直接交流,却极其高效地配合着。 明明是第一次参与暗河的行动,柯林却本能般地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甚至有一种异样的熟悉感。因为他现在才发现,其实早在进入暗河之前,在施塔德,甚至更早的拿勒时期,他就已经在以类似的方式做事了。 就仿佛身体一半的血液里,早就留有烙印。 地下暗河无时不刻不在流淌,不见天日,又殊途同归。协同以及求同的本能似乎渗入了这个种族的骨髓,但如果不是这样,千年前他们也不可能从象限的连锁崩溃中幸存下来。 古代记载中富庶璀璨的东陆,据说面积等于如今的人类世界之和,但能逃出那里的,也只有夜民一支而已。 不知何时起柯林悄然偏离了人流,走入一些剧院员工专用的走道。而这一路上,有些门扉不知为什么恰好开着,有些本应有看守的地方却又没人。柯林只是偶尔与一些化完妆的演员擦身而过,除此之外就如同走入无人之境。 如果不是以太中的灵素在躁动,空气中弥漫着难以察觉的血腥味,那么就连柯林都会以为自己今天只是运气比较好罢了。 但这一切显然不是巧合。 已经有一个或数个夜民在前面领路,他(她)在房门和墙壁上留了只有自己人才能够认出的记号,乍一看就像不易看见的污渍,却为另一些同伴指示了许多信息: “这个房间已经清过”;“这个房间还有几双眼睛”。 以及更重要的:“接着往这边走。” 在未曾谋面的向导的指引下,柯林在都会大剧院迷宫般的设施中毫无停顿地前进。他从一处梳妆台上拿走了化妆舞会的面具,遮掉了自己的面孔。 从剧院里的情况来看,暗河至少在一小时前就已经进场,并且无人察觉。 但真正的冲突,还远远没有开始。 ………… ………… 剧场经理趴在办公桌上,面色惨白得就像一具刚死去的尸体。醒来后的几分钟里,他只能痛苦地在原地闭眼休息,直到柯林来到这间办公室,凯恩才挣扎着从座位上起来,略微摇晃地挺直了上身: “我们走吧……刚转生到这具身体里有一点副作用,但是再过几分钟就好。” 看得出来,此时的凯恩就像一个刚刚猝死又诈尸的人。看着眼前这个身穿橘红色礼服的男人,柯林微微感到一丝困惑。因为即使已经知道蛇缠树仪式的存在,他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一个人在不同的身体上复活: “刚才那个男孩怎么了?”柯林问: “他死了吗?” “既然我会在这里与你说活……就说明他已经死了。”凯恩断断续续地说道: “在我重新睁开眼睛的那一刻。” “所以是你杀了他,还有他们?”柯林说。 男孩,温特口中的老人,也许还有其他更多。 “不。”凯恩否认说:“我没打算向无辜的人下手……除了咒杀仪式和自愿献祭生命的同胞之外,死在我手上的人,就只有我自己而已……” 男人从办公桌后艰难地将身体挪动出来,柯林走上前去将他的一只臂膀搭在自己肩上,直接朝门外走去。 他们一共只有十二分钟时间,经不起这样磨磨蹭蹭地浪费了。 凯恩本身只是一个普通人,却通过转生的方式,直接侵入到了都会大剧院的内部。 在这一路上柯林曾想过,既然南希知道凯恩会在一个穿橘红色礼服的男人身上复活,就说明他的转生是可以定向的,那么,限制又是什么? “……事实是,或者至少在我们眼中,这世上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凯恩一边被带着向前走,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 “你听说过这种说法吧。” “不可言叙者?” “不,神是神,而那个人只是人。”凯恩低声说道: “一个人总会出生,死亡,然后又以另一种身份再次出生,这就是世人所说的轮回。” “但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时间只是一种错觉,这个看似无尽的轮回,其实在一个瞬间发生。所以有时候,你会在仍然活着的时候,就遇到了前世或者来世的自己。” “经历死亡之后,我就在蛇缠树的仪式中看见了他们……”男人说:“他们不是别人,正是我的自己过去和未来,在上一世和下一世中曾成为或将会的人。” “我的力量有限,仪式也仍然有着太多缺陷,所以只能看见零星的人影。”男人继续说道,他的身体似乎因为这些话而恢复,声音里涌起力量: “如果能看得更远一些,也许,我就可以直接看见埃德蒙德大公。”他转过脸: “还可能看见会你,然后再往更远处看去,我能看见从古至今再到未来的任何人。” “所以,自始至终只有一个灵魂,一个意志。” “如果真的是这样。”柯林听到这里说:“那这一切未免也太讽刺了。” 当然,这只是林地人特殊的观念,蛇缠树仪式的成立也许能证明生命的轮回的确存在,却不能证明这种更进一步的猜测也是正确的。 但是,如果世上相互伤害不休的人最终发现,原来那些被自己所折磨,憎恨,恐惧,鄙夷的所有人其实都是自己的话,那一幕又该有多么地荒谬呢。 “我在自己的前世与来生中找到了最合适的七人,用我的身体复活了自己。”凯恩说道: “所以为我的复仇而牺牲的无辜者,就只有我而已。” 柯林没有去纠结地问什么“前世往生的你还是不是你。”“你有没有权力为他们做决定。”之类的无聊问题。 估计凯恩也不是会为这些问题纠缠不休的人。他并不是在为自己脱罪,无论这是不是一个邪恶的选择,他都会这样选就是了。 唯一让柯林感到好奇的是,究竟是什么样的仇恨和愿望。 能让他觉得,哪怕搭上七世人生也是值得的。 第一百零七章 回归 鲁伊有着很典型的安赫人外貌,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夜民。但是,他又的的确确是在为暗河做事。 在盖卢厅的时候,柯林曾一度怀疑救自己的人是另一个夜民混血。但发现这个人就是鲁伊以后,又不得不推翻这个猜测。 因为鲁伊的年龄,实在是太大了。 伦茨史无前例地打破了夜民和人类之间的生殖隔离,所以,他的长子“柯林”就是世上第一例夜民混血。 所以后续诞生的夜民混血一定比自己年幼。 可是眼前鲁伊的样子,怎么看也有四十岁以上了。 随即柯林又觉得,自己可能又陷入了什么先入为主的误区。因为从来没人说过,暗河的所有人都必须拥有夜民血脉。 比如伦茨就是完完全全的辛西里人,为达成家族数百年夙愿选择成为暗河一员。而夜民同样也向这个异族回报以信任,几乎让他成为了整个西拿勒战场上最重要的人。 所以,暗河成员中存在鲁伊这样的同盟人似乎也不是什么怪事,如果没有他们,夜民恐怕会更难在西大陆立足,只是不知道,他们各自选择背叛同盟的理由又是什么了。 一边这样想着,柯林跟着鲁伊走进了他的藏身处。房间里的样子和柯林住过的两个安全屋几乎一致,家具矮小老旧,散发着一股莫名压抑的气息。不是暗河偏爱这种样布置,而是达纳罗绝大部分民居都这么逼仄,就像它们愤怒却只能伏在餐桌旁窃窃私语的主人。 灶台上煮着一壶茶,此时已经在沸腾,铸铁的壶嘴在嗡嗡地尖啸着。鲁伊随手关掉火,慢慢把浓郁的茶汤倒进杯子。柯林有一种感觉,恐怕这个细心的汉子早知道今天会有客人来访,已经在这等待多时了。 无需解释,柯林也能大致明白鲁伊为何会向自己隐瞒身份。鲁伊在达纳罗的任务应该是保护和支援代理人,但这并不代表他就要向代理人坦白这一切。鲁伊留下的那些线索就像是某种能力测试,只有对方达标的情况下,才有交流合作的必要。否则还不如让对方保持无知,这样,对所有人都好。 代理人对暗河很重要,但地位却不一定高。比如像鲁伊这样的人,只会更尊敬专业上的能力。 “已经多久了?”柯林问。 “只算在达纳罗的时间的话。”鲁伊说:“八年。” 八年…… 南希在施塔德等了十年,为了配合她,鲁伊在达纳罗潜伏了八年。也就是说西拿勒战争刚刚结束的时候,他们已经在谋划达纳罗今天的局面了。一个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十年八年呢? 柯林发现暗河成员的行动总是有着某种特别夸张的时间尺度,仿佛地下溶洞中的潜流,一点一滴,经年累月。 “南希的计划进行到现在……你觉得还算顺利吗?”柯林问。 “和预想基本一致吧。”鲁伊说: “如果不是祭司凯恩的意外出现,恐怕要废更多功夫才能找到树冠圣灵的位置。”说到这时,鲁伊吹散了杯子上弥漫的热气,他看着茶汤里漂浮的残渣慢慢沉到杯底,仿佛未明的前路也同样变得清晰起来: “南希的剧场仪式进行到现在,最困难的节点已经过去了。”他说: “如果埃德蒙德连法官这种位置都守不住的话,接下去那些分散的议员和弄臣只会守不住……但是,怎么说呢。” 他的手指弹了弹杯壁,震动使得原本安静下去的碎茶叶又一次扬起,在杯子里漂浮不定。 “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对吧。”柯林说。 鲁伊看着柯林。有时候,过于顺利也是一种异常。 “你有什么别的想法或打算吗?” 鲁伊想了想,缓缓摇头。 也许确实有哪里不对劲,但这毕竟只是一种模糊不清的感觉。实际上他们已经没有退路,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只能硬着走下去。 大的路线图在十年前就已经确定,在和公国之间近乎绝对的实力差距下,一切都需要提前布置。更何况现在的达纳罗风声鹤唳,满街都是秘密警探,也不允许他们收手重新考虑了。 “如果没有别的打算,那么你在南希养好伤之前。”柯林说: “要不就先听我的命令吧。” 鲁伊听到这句话怔了一下,下意识问: “这是南希的意思吗?” “不,只是我自己的打算。” “她没有说由你来接任……” “南希南希,你提到了好几次南希,但你并不是她的手下,对吧。”柯林说。 暗河成员之间没有严格的层级关系,所有配合都是成员自发主动的。 也只有这样松散的组织,才能确保他们在长时间无法相互联系,甚至中枢人物突然身亡的情况下继续活动。 “也许你在过去的八年里,已经把一切都押到了南希的计划上。但没有人能保证那个剧场仪式一定可以完成。”柯林说: “即然现在有富余的筹码,那么,要不要试试向我下注呢?” 南希受伤,计划原本就已经暂停。闲着也是闲着,但分散投资总能降低风险。 更何况鲁伊本身就有保护和支援代理人的义务。 “可就算你想做什么动作,达纳罗现在的环境也……”鲁伊继续说道,但言语间已经略微松口。 “达纳罗当然是什么都做不了了,但我也没说是在达纳罗吧。”柯林笑了笑,眼神却变得认真起来: “我准备在南希康复之前,回施塔德一趟。” 施塔德……鲁伊身为调查部情报官,当然知道那里存在着什么。施塔德机构,世上规模最大的私酒组织,埃德蒙德大公目前最重要的收入来源。 同时,也是同盟最无法饶恕的犯罪。 而作为精心为柯林准备假身份的人,鲁伊自然也从南希那里听说过柯林的另一重身份,施塔德机构背后无比神秘的主人,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传说的“中尉”。 毫无疑问,柯林在施塔德有着太多的秘密,现在他却邀请自己一同回去,这是一种极高的信任。 也许值得一试。 鲁伊叹了一口气,问: “为什么是我?” “因为……”柯林想了想后说:“因为你在盖卢厅救过我的命?” 在这陌生的达纳罗,柯林能完全信任的人并不多。 但他觉得鲁伊可以算一个。 第一百零八章 敬禁酒令 满打满算,离开施塔德其实不过才三个月,但恍惚间却感觉好像过去了好几年。冬至时被迫走得匆忙,恐怕留下不少隐患,所以柯林在达纳罗也一直忧心里卡多等人的情况,直到不久前重新和施塔德机构取得联系,才算稍稍能放下心来。 但是通过与里卡多之间的密信来往,柯林也稍微了解到了施塔德的近况。 老实说,并不乐观。 在离开前柯林留下了足够详细的路线图,足够里卡多等人平稳地维持甚至壮大这桩私酒生意。但是,身为普通人的里卡多却很难应对一些来自超凡层面的威胁。 因为施塔德的地下巫师越来越多了。 私酒业的暴利彻底震惊了整个世界,所以无数嗅到机会的亡命徒和冒险家,在短短几个月内蜂拥而至。 去年冬至之前,血腥的地下私酒战争曾一度让施塔德全城的巫师死伤殆尽,第九局一度关门,圣体会的记叙装置甚至一连几天都捕捉不到巫术痕迹。但是,在柯林离开的短短几个月内,这座城市里汇聚的超凡者,数量已经远远地超越了过去。 所以,里卡多和乔凡尼这对组合就不可能再镇得住局面了。 更何况现在,曾经慷慨的大公也开始缺钱了,因为严重的萧条正在席卷公国,第九局和戏院消耗的经费又越来越多,所以大公也开始向机构内部中安插暗桩,大概是打算将这个肥的流油的组织彻底收入囊中,吞掉原本属于“中尉”的另一半利润。 不过埃德蒙德态度的变化,倒不一定完全是因为缺钱,柯林怀疑这也可能与自己的身份有关。毕竟大公与伯父克雷吉的私交不浅,难保他不会知道些什么。而“缄默之城”又的确是死在了南希手上。所以在大公的档案里,“柯林”说不定早已被归到暗河成员的分类下,那么施塔德机构自然也就成了一条有力线索,或者说,一个可以针对暗河的机会。 面对如此局面,柯林也很难独自面对,所以才从暗河拉来鲁伊作为帮手。但这并不是私心,解决施塔德的问题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或者为了某个辛西里人。因为能否限制花园宫殿手中的资金,也是扳倒大公的关键。 不知不觉间,柯林自己的利益已经与暗河越来越接近,也许因为他们都是反抗者,所以自然而然会走到一起,也可能一切早就已经注定。因为不由柯林自己选择的是,他一出生带着黑色的头发和眼睛。 伴随着悠长的汽笛声,火车已经进入施塔德境内了。 明明不是什么假期,这列火车却异常拥挤。一大半乘客都操持着外地口音,拖家带口,他们中的有些人甚至来自同盟腹地,千里迢迢到这块热土来淘金。这甚至让柯林有些不适应,施塔德本来就是公国最大的港口城市,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炙手可热过。 “这里差不多是我的第二故乡,不过并不是什么好地方。” 低矮的围墙遮住了火车车窗的视线,柯林盯着不断后退的斑驳墙壁,和鲁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码头上永远停着几艘破烂的渔船,偶尔会从你脚边跑过去几个没爹没妈的小孩,明明连饭都吃不饱,却一天到晚上窜下跳。” “现在应该不会了吧。”鲁伊说道。 “谁知道?”柯林说着站起身: “也许更糟了也说不定。” 柯林从座椅后方拖出了一只巨大的行李箱。古怪的黑色蒙皮,尺寸足以装下一个成年人。一路上鲁伊好几次想问那只箱子里装了什么,但最后都欲言又止,因为万一问出点什么自己不该听的答案呢? “走吧,快到站了。” 两人随着人潮向车门挤去,直到铁皮车门打开,才终于摆脱车厢里湿闷的空气,但是,迎接柯林的却并不是在好几年里闻惯了的海腥味。 而是一股浓浓的发酵气息。 陌生的味道让他不禁愣在原地。 又一阵微风吹过,带来了更加浓郁的葡萄香气。从火车站台上就可以看到不远处的一大片工地,此时正传来嘭嘭的打桩声,以及工人们整齐划一的号子。那是车站在翻新扩建。还有更远一点的地方,好几家酒瓶厂和印刷厂,正拔地而起。 柯林对这一带很熟,所以很清楚那几片工地上原来有什么东西。是一些废弃没人用的仓库,漏风漏雨却一直没被拆掉。而很多像他和里卡多那样的小孩,就是在这些仓库里替乱七八糟的帮派卖命,不知道做了多少脏活,几十年都没有改变过。 但现在,这一切似乎都不存在了。 柯林就这样发了好一会呆,直到被身后不耐烦的旅客推了一下,他才回过神来,一边有点紧张地回头道歉,一边把自己巨大的箱子拖到走道一边。鲁伊问他怎么了,柯林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只是有点不敢相信。” 有什么好不敢相信的? 毕竟一切的蓝图都是在过去一个个夜晚里,由他自己一笔一划亲手画下的。 如今就连达纳罗的大街上都到处是私酒了,所以在回到施塔德之前,也应该多少有心理准备了才对。 但即便如此,在亲眼看到这座新生的城市之前,柯林却从来不敢去想象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毕竟世界如此混沌,后果总是不可预知,所以无论做了什么努力,往往都只会事与愿违。 他更不敢相信自己的一举一动会有如此巨大的力量,能在几个月间将这座城市从罪恶的深渊里拉了回来,继而,还影响了世界上无数人的命运。 某种程度上,这种力量甚至比那些超自然的神秘,还要不可思议。 “敬禁酒令!” “还要敬红脸的中尉!” 不远处传来一阵欢呼,一群人凑在一起打开了香槟,泡沫飞溅。而一旁的警探熟视无睹,甚至嘴角也一样带着微笑。 巨大的财富洪流下,所有人似乎都在欢笑。 莱纳斯,柯林又一次想起这个名字。你的想象实现了,一点折扣都没有地成真了。只是现在,大概也没人记得你了吧。 一边这样默默地想着,柯林拉低了自己的宽檐帽,拖着巨大的行李箱,和鲁伊一起离开了车站。 ………… ………… 第七十八章 十道门扉 身穿橘红色礼服的剧场经理面色苍白,在过道里艰难地挪动脚步。另一个带舞会面具的男人搭着他的肩膀,在经理低声的指示下朝着剧场的方向走去。 经理的行为在路人眼中多少有点奇怪,却也不是无法理解。都会剧院的方方面面有二十几位经理,但当下在盖卢厅里上演的剧目却是由他负责的《盖勒兹的薄暮》,忽然兴起想亲自去看看,也是人之常情。 有些熟络的员工上前询问是否需要帮助,并且观察他身边戴舞会面具的男人。凯恩自然地称呼每个人的名字,并且微笑着委婉拒绝。 异常已经悄然降临,只是这里没人察觉到。 蛇缠树联通了他的前世往生,所有记忆也随之合并。柯林扶着的人是来自林地的祭司凯恩,也的确还是那位在剧院工作的经理。他们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进入了盖卢厅,林地剧目专用的舞台,或者说,树冠圣灵的祭坛。无知的侍者表现得格外贴心,甚至递上了贵客专用的手巾和精致的单筒望远镜。 柯林靠在柔软的天鹅绒座椅上,甚至闭上了眼睛,静心等待混乱的到来。 历代的公国安全部门为树冠圣灵设置了完美的十道限制,在五年前此事由温特主持,如今则是猛犸在负责。 此事为公国的最高机密,程度甚至高于刺杀埃德蒙德家族成员的“瓦努斯将军复活仪式”。但祭司凯恩,却不知从何处获知了其中的前六道。 第一道门阻挡所有生者。 第二道门阻挡所有死者。 第三道门阻挡所有雄性。 第四道门阻挡所有雌性。 第五道门,只有洞彻世事的老人能够看破。 第六道门,只有天性未失的孩童才会察觉。 这是世上最完美的限制,因为不可能有任何一个单独的灵魂能通过那些成对的门扉。除非它既是生者又是死者;即是雄性又是雌性;既是行将就木的老人,又是朝阳初升的孩童。 但拥有七重面具的凯恩,却已经了无痕迹地穿过了前六道门。 如今柯林才真正明白那具没有伤口的尸体的作用——他死于第一道死者之门。凯恩在触发咒杀后便以死者的身份通过,并且立刻复活,从而又经过了第二道生者之门。 然后,他成为女人。又接着成为老人,成为孩童,直到此刻。 守卫树冠圣灵的禁制,被凯恩的蛇缠树不疾不缓地破解了六层。原来他的侵入早已开始,轨迹就像一条蜿蜒的蛇。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他无声地攀向了被幽禁在树冠上的白鸽。 风笛和小竖琴的声音在舞台上平缓简单地回旋。是一支哀婉空灵的小调,没有什么技巧高超的装饰音,却虚幻而迷离,仿佛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林海大地的天低云暗,山寂水清。 在柯林他们进来的时候,《盖勒兹的薄暮》已经出演到一半,出乎意料的,这竟然是一个讲述林地人保卫故乡的故事。作者正是凯恩转生的剧场经理。他在此世是一个安赫人,从未去过林地的他,却异常同情盖勒兹人在一世纪的反抗。所以诉诸笔端在故事里将林地的男人,妇女,甚至孩子都塑造成了悲剧英雄,就仿佛亲身所见。 他写下的台词看似寻常,却萦绕着飘渺旷远的哀愁,以及哀戚之下,对安赫人深深的愤恨。 第二幕才刚刚开始,现场已经有不少观众被那诗意的情绪所感染,即使他们都是受谴责的对象。柯林甚至还看到,不远处有人在偷偷地开始抹眼泪,仿佛这些情绪已经超越国别,唤起了人们内心深处最本真的善良。 然后,柯林看向自己身侧穿橘红色礼服的凯恩。他原以为,牺牲了同胞和七世人生才走到这里的凯恩,会对舞台上的英雄故事有着更多的共情和感慨,但没想到,凯恩却表现得比在场大多数人都更冷漠。 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舞台,就仿佛那是一出不好笑的滑稽剧一样。 凯恩抱起双臂,往后靠坐在自己的椅背上: “老实说,我没想到会在这里听见故乡的音乐。”他说: “我已经在同盟本土呆了很多年,所以自己都有些记不清故乡的东西了。但听到这首曲子……我想起了自己和父亲一起在圣林里乘凉的年岁,那时会有一些诗人在演奏乐曲,真的,一模一样。”他说。 能在剧院里起到这种效果,恐怕是那位剧场经理不惜成本,从中陆西侧请来了真正的林地诗人。 他真的很想打动在场的安赫人,以此挽救遥远的盖卢林地,前世的故乡。 “那时候,我还不是什么祭司……”凯恩不自觉地追忆着说:“也想不到后来会到同盟本土,甚至钻研安赫人的魔法。” “可是,你好像不太喜欢这首曲子。”柯林说道。祭司虽然被唤起了追忆,他的脸上却不见半分宽慰的神色。 “哪止是不喜欢。”凯恩说道。他的视线扫过身前和身边面容哀戚的观众: “我恨这首曲子,更恨坐在这里安然地欣赏着这出剧目的人们。” “你知道吗。”祭司压低了声音说道: “当你弱小的时候,就连愤怒都只会显得很‘好看’,很可笑。” “当你强大的时候,就连看别人愤怒,都只会觉得它很‘可爱’。” 为什么林地人的愤怒会成为审美对象。因为它无法为安赫人带来一丝一毫的威胁。 “我痛恨这种‘欣赏’。”凯恩说: “他们只会在剧场里感动,流泪。但是看着吧,等他们收拾好情绪回到家里,根本什么都不会改变。他们会继续心安理得地喝我们的血,吃我们的肉。因为一旦在事实上触及到人们的利益,他们总能找得出为自己开解罪行的借口。” 那名剧场经理的努力,在凯恩眼中只是在取悦安赫人而已,这恰恰反而是对林地诸国最深的羞辱。 “我想在敌人脸上看到的不是同情,更不是愧疚。”他说道。 我想看到的是恐惧,甚至是丝毫不敢提及的忌惮。 在这时候,有两名坐在前排的观众在黑暗中悄然站起,开始向着舞台的方向走去。 第一百一十章 外溢的寄生灵 感谢书友20180402..打赏的盟主 说完重要的事情后,办公室里的氛围又一时轻松下来。几人各自聊了聊近况。 班尼已经把国外的家人都接来了施塔德,明明半年前还只能在公寓楼里粘鞋子勤工俭学,半年后却实现了火车上夸下的海口,一切就像是做梦一样。 里卡多和家人的关系也缓和了不少,很多邻居都靠禁酒令发了财,但里卡多赚得比他们任何人都多。他的父母不相信银行,就把这些现金藏到床底下,沙发里。现在沙发里的海绵已经被掏空,全换成了硬邦邦的钞票,坐上去硌得人骨头生疼,但即使这样,里卡多的奶奶也一天到晚要在上面坐着,至少六个小时。 “老爹他虽然还是冷着一张脸,但也不会说一些赶你出去之类的话了。” 里卡多说着,和班尼相视而笑,他们看向柯林,想知道达纳罗那边又有什么趣事。柯林也想同他们说说自己的近况,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毕竟他能说些什么呢?一个月后,他就要同暗河一起夺取公国?薄德艾维斯的复苏?或者自己身为夜民注定的宿命?对于里卡多他们来说,那些事都太遥远太残酷,而且柯林也不想把他们卷进来。所以他也只能报以微笑,并且示意他们继续说下去。 里卡多倒是希望能和柯林再多聊一些,哪怕来去只有那么几个话题,但现在的他,也没有太多时间能用来与人闲聊了。毕竟他已经是整个施塔德地区最重要的人物,没有之一,每天日程排得满满当当,哪怕与柯林见面,也只能勉强抽出一个小时。不一会儿,时间就到了。 临走之前,里卡多犹豫了一会,又回头看向柯林。 “怎么了?”柯林问。 “还有一件事……我觉得自己就能处理,但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里卡多说。 “嗯,你说吧。” “其实是艾蕾娜……艾蕾娜·罗马诺,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这个人。” “嗯,我当然记得。” 艾蕾娜,曾经和里卡多,季丽安上过同一所教会学校,之后被圣体会教团选入公国圣省,成为了莱纳斯的学生。 除了这些,里卡多还说自己喜欢过她。 “其实在过去的几个月里,艾蕾娜一直在调查我们的活动。”里卡多说道:“她很谨慎,但是没有逃过我们的眼线。” “你准备怎么做呢?”柯林说。 “我还在观察,但如果到了必要的时候……她手里拿到了什么关键性的证据的话,我会动手的。”里卡多微微抬起头,看着柯林认真说道: “我希望那时候,你也不要因为我而手软。” 柯林看了他半响,问: “为什么?” “因为……施塔德机构不仅仅是属于我们的。” 在成为中尉几个月后,里卡多也不再是以前那个小毛孩了。 施塔德机构的确不仅仅是属于几个人的,所以他没有权利为了私情而放过艾蕾娜,毕竟这还牵涉到数百乃至数千人的生命,无数辛西里人的生活。所以他们必须维持它的存在,哪怕以自己为代价。里卡多变得更像卢卡了,而他们身上本来就流着同样的血,来自同一片土地。 但是,柯林并没有因此感慨什么,而是对里卡多随意地答复道: “你能有这决心是不错,但还是放到那些更有用的地方吧。”他笑着说: “艾蕾娜这件事,之后就不用你管了。” “……可是?” 看着里卡多困惑不解的神色,他没有解释什么,只是伸手揉乱了对方难得梳整齐的卷发: “信我一次吧。”柯林轻轻说道: “谁都不会有事的。” ………… ………… 午夜时分,柯林和鲁伊驾车行驶在施塔德空旷的街道上。大公在施塔德安插的暗桩一共七人,必须赶在在对方察觉到异样之前,一举切断花园宫殿与他们的联系。 所以在来到施塔德的第一天,鲁伊和柯林就开始行动了。 柯林坐在后座,借着路边的灯光看着手中的纸张,但那并不是关于暗桩的名单,而是关于施塔德外来巫师的名单。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上面的一个个名字,半响后,探头朝前排的鲁伊问道: “一百八十七人……你对这个数字怎么看?” “太多了。”鲁伊一边左顾右盼地驾驶着,一边说道: “多到不自然的地步。” 一百八十七个巫师是什么概念呢?恐怕一些小国全境也难以凑齐这么多的巫师,但在短短几个月内,他们却不约而同地涌入了施塔德。 “我觉得,不一定全是巫师……”柯林说着,觉察到了乔凡尼他们统计方法的漏洞: “毕竟大部分人,应该只是身上有了灵素反应而已。”“ 巫师身上一定有灵素反应,但有灵素反应的却不一定是巫师,还有可能是…… “寄生灵?”鲁伊问: “这倒说得通了。” 毕竟,冬至夜灵素潮汐的影响至今仍然存在。 而施塔德作为被子月阴影直接划过的地区,受灾状况应该还要更严重一些。 根据圣体会记叙装置的记录,施塔德地区的背景音永久性地上升了几个百分点。 而这不过是物质界坠向虚界过程中微不足道的一个例子。 禁酒令的颁布,是同盟上层对“整体扬升”的无谓挣扎,他们不愿停止帝国和同盟间愈演愈烈的巫术军备竞赛,也无法违抗现代神秘学的大规模工业化进程。所以,他们只能煞有介事地指责:就是因为普通人多喝了几口酒,才导致物质界开始坠入虚界。 不否认有大量巫师正在进入施塔德,但在名单上的一百八七人中,应该有相当一部分是寄生灵感染者。 这意味着,虚界中的灵体正在沿着日益被撕扯开的以太通道,大量向现世外溢。 而距离施塔德背景音最近的频率则是……柯林想着,微微闭上了眼睛。 乌尔柱三十六区地狱。 嗨呀,收到盟主感觉有点惭愧。 (本章完) 第七十九章 最纯洁的人 在几个观众错愕的眼神中,两个身后背着弓箭的人爬上了灯光聚焦的舞台。 “等等,你们是谁?” 原本在念白的女主角不知所措,停下了表演,但那支迷离的小调却还在不知情地回旋着。 两名闯入者向演员微笑,脱掉外套露出林地装束,一种亚麻粗布制成的衬衣。除了更陈旧一些外,与台上演员们穿的几乎没有差别。72文学网首发.(72wx) 因为展开太有戏剧性,所以观众们还以为这是剧院今天新的节目安排,有人慢慢回过神来,相互隐晦一笑,台下甚至响起了稀疏的掌声。 大法院的袭击发生在十分钟前,最快的消息也没来得及传到这里,甚至就连全城的防空警报也还没有启动,所以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这里的看客们暂时还生活在一个纸醉金迷,安宁富足的世界里。 两个林地人向在场人们最后一次行礼,才开始他们预定的行动。 撕碎这华丽而虚伪的舞台。 舞台看似是舞台,实际却是异乡神祇的祭坛。来自林地的树冠圣灵就被幽禁在布满演出机关的地板下,每日受人朝拜。 “咻!“”咻!”两个林地人的箭矢同时割断了半空中的几道钢索,动作之快,甚至没人能看清他们什么时候张弓。舞台上空的几组滑轮立刻失去平衡,一个尘封已久的机关嗖嗖地转动起来。 女主演身侧的一块地板应声升起,就仿佛向上方坠去一样,升到两米高的地方时才“铛”地一声卡住,本来的地板,原是一个囚笼的顶部。 都会剧院的演出总是需要各种机关配合,演员们对此也大多习以为常,但是当她看清笼子里面的东西时,却忍不住惊叫出声,几乎后退倒在地上。 “这是什么东西?”她尖叫道。 它一直都在舞台下面吗? 后排的观众也许会以为这是什么逼真的道具,但前几排的人却已经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腥臊之气。 在那里关着的是“一滩肉”,一个肥硕庞大的,已经无法靠自己的肌肉动弹的“巨婴“。 不知道是因为刚才的撞击,还是因为从来没有见过外面的光,他灰白的眼珠里还流露着强烈的惊惶,这给人一种幼稚婴儿的感觉,但他的脸上却又已经布满了皱纹。 如果一个人从出生开始,就在暗无天日的地方独自度过几十年甚至上百年,那么,他的尊容多半就会发展成这样。 他就是树冠圣灵的代理者,柯林看着那只笼子默默地想道。 或者对他来说,更贴切的称呼也许是“神器”。毕竟无论对神祇还是历代大公来说,他都是彻底被当作器具来使用的存在。 在未来的某一天,自己会不会也沦落到这种境地? “在林海的传说中,只有世上最纯洁的一类人才能与洁白的信使相互关联。”凯恩看着半空中的笼子说道: “还有什么比这更讽刺的吗。“ 也许他曾经是最纯洁的人,但现在剩下的,也只有纯洁了。 笼子底部是凝固的排泄物,“巨婴“松弛的皮肤上布满恶性皮肤病,加上肥硕的身躯,让人不禁联想起外面那些老鼠般的鸽子。 但从他稀疏而苍白的头发上隐约还能辨认出他的出身,这是一个安赫人,而不是林地人,但具体年龄已经无法判断。 公国应该是在自己的国民的挑选适格者的,但因为条件过于严苛,也许几十上百年才能找到一个相性足够的人,所以在找到下一仍适格者之前,就必须尽一切可能延长历任代理者的寿命。 初代埃德蒙德大公夺走树冠圣灵之后,就是用这种方式将它传承至今的。 这意味着一个事实,那就是林地象限以外的人,同样有资格成为林地王冠的神器。就像柯林并不属于林地象限,却依然因为足够的相性,而成为了薄德艾维斯的代理者。 而夺得他人的王冠,就等于拥有了他人的象限。 因为代理者的意识频率,会通过王冠辐射到整个象限。 星罗棋布地散布在虚界中的王冠,恰如分布在现实河川间的一座座都城。和在物质界一样,一个文明占领了哪些“都城”,决定了它在虚界中拥有哪些疆域。 所以在持续六百年的征服下,如今手握三位数王冠的安赫人拥有了虚界的大多数人类已知区域,扩张到史无前例的地步。72文学网首发 在物质界的本土和殖民地之上,同盟还拥有着更为广阔的“虚界领土”。 这种征服最直接的结果之一,是一些原本只属于安赫象限的巫术开始可以在地表大部分背景音中生效…… 某种意义上,这就如同将自己的巫术标准铺向了整个世界。 但同时相应的是后果是,地表大部分文明的巫术,也可以直接在安赫背景音中生效。 在过去,人们更容易看见前一条影响。但现在,后一条影响也在渐渐浮现。 就像凯恩,用安赫人的神秘学完成了林地的蛇缠树仪式。接着又用林地的巫术,侵入了在安赫人的理论中不可能被侵入的自动记叙装置。 ………… ………… 因为舞台上那个怪异“巨婴”的出现,现场的人们已经有些慌乱起来。有些人一看笼子里的样子,就已经明智地起身,三两成群,一言不发地朝剧场外走去。 凯恩也离开了座位,逆着这人流向前接近舞台,眼睛一直盯着半空中的笼子。 柯林环顾四周,看到还有一些迟钝或好奇的观众留在座位,就用在经理办公室里拿的手枪鸣枪驱赶。 “砰!砰!”两声枪响之后,所有人都知道了问题的严重,抱起头慌乱地朝厅外跑去。 幸好喜欢盖卢厅的客人向来不多,所以短短一分钟内,人群就疏散一空了。 除了戏院的几位密探之外。 他们原本就混杂在普通的观众和演员里,此时仍有五人好整以暇地坐在观众席上,就像在观看着凯恩等人的表演。另外还有三人,则直接在舞台上脱下了戏服。 此刻,来自圣体会记叙处的指令刚刚传到都会大剧院,有更多的戏院成员开始赶向盖卢厅。 柯林凝视着他们,在心里悄然判断着敌人的实力。超凡者们在无声地紧张对峙着,身为普通人的凯恩却径直来到了笼子底下。 第七道门扉,以一组谜题阻挡头脑简单的愚人。 第八道门扉则完全相反,用于阻挡多疑的智者。 这是最薄弱的两道门扉,所以才被放在可有可无的第七和第八的位置上。 也许它们最大的意义,就是为安全部门的介入争取时间。 所以,就要看暗河的帮助是否可靠了。 第八十章 迫退 如果有谁能,清楚地记得达纳罗近二十年来几十万市民的面孔。 那么,他就将在戏院的成员里惊讶地发现,这里有着本应已经牺牲的警探,十几年前去了腹地深造又音讯全无的年轻天才,在战争中死去的间谍头子,甚至,一些本该早就被剿杀的异教大祭司。 这是大公在战后花费心血最多的组织,从无数渠道中吸纳来路各异的人才,再把他们一个一个深深地藏进都会大剧院里。昔日的精锐成为人们眼中寻常的演员,不知名的沉溺于销金窟的老爷或富家子弟。所以在不知不觉中,戏院渗透到了公国政客们最不设防的地方。 大部分公国官员甚至从来不曾知道戏院组织的存在。所以没有人会去想象,在每个夜晚的某间密室里,就是这样一群人在向大公汇报着大剧院以及整个达纳罗动向。而在这座城市里,又有多少起蹊跷的意外死亡和他们有关。 因为他们的所有的资金和人事都完全使用另一套独立的系统。哪怕埃德蒙顿的政权在下一刻覆灭,戏院也仍可以安然在达纳罗存在下去。 这本应是一个无所不知的组织。 但在此刻,留守的几位成员却迟迟没能弄清楚盖卢厅里发生的事情。 因为戏院的每个成员只能看见自己负责的一小块领域,除了大公之外,哪怕麦克布莱德也无法看见这个国度的全貌。 所以留守在场的八位戏院成员,三名伪装成演员,五名伪装成观众,但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资格知道这盖卢厅的舞台之下掩藏着什么,自然无法判断几个林地人等人的目的。 观众席上的五个密探相互聚拢,三个人乍一看是纨绔的富家子女,另外两个则略显愤世嫉俗的知识分子,一般人绝对会以为这五人之间毫无关联,但他们却远远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在几秒钟之内达成一致。 即使处于无法理解的境地中,拥有极高素养的他们也没有陷入任何混乱。无论侵入者想要做些什么,在上层的指令到达之前,就应该尽可能阻止对方的动作。 所以一个学生模样的人毫无犹豫地掀起自己的袖子,其余四人则翻越座椅,几乎眨眼间就到各自关键的以太节点上就位。 伪装成大学生模样的戏院成员闭上眼睛,在心中念出作为扳机的短语:“雷光的自证!” 一个由五人配合实施的仪式立刻触发! “喀嚓!” 灼热炽白的雷电,照亮了幽暗的剧场半空。 几道粗壮的碎纹从观众席迸射,透明的空气就像玻璃生生裂成几块,炽白的裂纹一瞬间延伸到祭司凯恩身后。 但凯恩却像对此一无所知,作为普通人的他也根本来不及反应。 此刻的剧院舞台中间,林地祭司还在抚摸端详着重见天日的铸铁牢笼,甚至干脆闭上眼睛,全心思虑着囚禁树冠圣灵的第七道门扉。 那是一道道幽微难解的谜题,难以形容,又永远纠缠着人们的疑问。早在千百年前的古代寓言里,山中精怪就已经在用它们考验过路的旅人。但直到今天,却仍没有任何一种语言的答案流传下来。 因为这些问题,只能用自己的灵魂来回答。 雷光转瞬即至,但此时此刻,凯恩完全将后背交给第一次见面的柯林。或许如今的柯林已经能给人可靠的感觉,也可能,如今林地祭司只能选择信任暗河。 此时柯林正随着慌乱的人群挤到了舞台附近,他感应到了观众席上袭来的雷光,却只是不明显地回头扫视五人一眼。他的手上没有任何动作,那道携着裂帛之势到来的雷光却戛然止步,停在了距离凯恩不到两米的地方。 “啊!” 溃逃的人群因为骤然的强光而受到惊吓,却没有人看见,除了祭司后脑的几缕发梢在热浪下稍稍卷曲,刚才凌厉的白光就仿佛只是幻影。 因为在它必经之路的一处地板上,早已插着一只镶嵌着红石的特质短剑,仿佛有所预知般地切断了以太中灵素的传输。 这是柯林近一个月练习的成果,对军学院剑术的另一种运用。 雷光停滞的同一瞬间,插在地板上的短剑也随之断裂,从裂痕中散发强光。 镶嵌在刃部的红石骤然吸收并偏转了巨量灵素,瞬间从内部爆散成粉末,炸开漫天红色的晶莹尘雾。 势在必得的一击落空,观众席上配合施术的五人刚一展露惊讶的神色,就被弥漫的晶雾掩去视线。 同一瞬间,柯林也翻身跃上舞台,他压低体势俯冲进晶雾,伸手拔出插在地板上的残剑,随即为其赋予了锋锐无比的巫术刀刃。 灵素增压。 晶图中运行的高压灵素,使非存在的无形刀刃如一道细长火焰喷薄而出,猛然暴涨。 面对忽然扩散的晶雾,舞台上的三个戏院成员相互守住彼此的后背。但紧接着,他们的心里却泛起凉意。 眼前的红色尘雾忽然从眼前被切开,就像有手掀开了蒙在财宝上的薄纱。 无光无形的刀刃已经落下了,如果不是飞溅的晶雾和血液,几人甚至无法捕捉它的痕迹。它划开了一个密探的腹部,然后才被另一个密探勉强挡下。 在受创者不可思议的目光中,柯林用力量与对手相持,而是果断地抽身后退。 “乒。” 扭曲变形的残剑被丢到地上,他拔出了腰间的匕首。 直到此时,受伤密探的腹中之物才从巨大创口中流出,他捧着肚子,缓缓跪倒在地上。 尘雾散去,舞台上的情况再度暴露在观众席五人的眼前。 柯林并没有留有余地,一开始就下了死手。因为他知道自己无论是作为调查部还是暗河的人,和大公手中的戏院都迟早是敌人。 另一方面,形势也已经不容他留手了。戏院留在大本营的并非等闲之辈,在场仍然活着的七人里面,不是雌月就是青星三,同时对付的话,即使是他也没有把握。 柯林留心着盖卢厅外的声音,在心里判断着整个大剧院的局势。同时看着眼前的两名密探: “后退。”他说 “谁往前一步,我就杀了谁。” 第八十一章 愚人之门 会有八名雌月之上的超凡者集中在盖卢厅,当然不会是巧合。作为关押和藏匿树冠圣灵的所在,戏院自然会安排更多的力量在这里。 尽管在变故发生之前,八个超凡者可能甚至不知道彼此的存在。 在这场侵入中,盖卢厅将成为大剧院里最危险的地方。护送凯恩的人无疑会承受最大的压力,但这并不代表盖卢厅以外的地方会有多么轻松。 “……轰隆……” 沉闷的爆炸声从楼板下方传来,甚至能感觉到大楼的结构在微微震动,天花板上悉索地落下细尘。观众席上,学生模样的超凡者担忧地感应着剧院下层剧烈的灵素反应,看来袭击者的目标远不止这一处。 同时柯林也能听见,外面的多条走廊上传来了隐约的战斗声,但每一场交手都极为短促。那是暗河成员们在多个地点分别发起了进攻,一切都是为了阻止戏院的人向柯林那边集中。 此时,大公和麦克布莱德向部下们隐瞒关键事实的恶果开始显现。在戏院原本就为数不多的留守人员中,几乎没有人明白盖卢厅才是整个剧院的真正关键。所以守备力量轻易地被四处的袭击吸引分散,没有人意识到树冠圣灵才是今天的重点。 若非如此,此时柯林要面临的敌人就不会仅仅是眼前七人了。 受到柯林的震慑,舞台上的两人不自觉地微微后退,但他们都是青星天的巫师,虽然柯林刚才的突然袭击杀死了其中一人,可在不动用灵觉神经或连接地狱巨塔的前提下,柯林也很难再在短时间内再取得战果。 所以,他只是用灵素刀刃对着不远处的两人,示意无论谁再向前迈动一步,都必将承受自己最凌厉的攻势。 而那两名超凡者也没有冒进,他们同样在等待,等待观众席上的五人足够接近,对柯林等人形成合围。 所以原本激烈的战场,一时陷入了诡异的平静之中。 也正是在这时候,禁制第七道门被悄然打开了。 ………… ………… 连凯恩自己似乎都觉得有些惊讶,他没有想到自己此世竟能如此洞彻,几乎在转眼间解开第七门上无言的疑问。 一个小小的剧场经理原来拥有极为不凡的智慧,这本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否则,他也不可能写出堪称伟大的《盖勒兹薄暮》。但凯恩却向来本能地不愿承认这点。 因为如果试图寻找和解的剧场经理是“智慧”的,那么几十年来困于执念的自己又算是什么? 凯恩心中的困惑在一瞬后被压制下去,因为他从来是一个优柔寡断,忧心忡忡的人。在与身旁的林地同伴对视一眼后,后者闭上了眼睛,而穿着桔红礼服的剧场经理也向自己举起了匕首。 因为能够通过第七道门的智慧灵魂,一定无法通过第八道门。 凯恩的第六次转生,对象是自己多年来的同志,一个来自林地的年轻男人。凯恩在四年前找到他,之后他们一直心无疑虑,为了理想而献身。 毫无悬念地,他轻易穿过了愚蠢者之门。 凯恩没有理会同志穿过这道门象征着什么,对如今的他来说,任何人的评价都没有意义。 然后,也许是因为某种幸运,条件不明的第九道门竟然也随之一起打开了。他就像是踉跄了一下,就直接来到了最后的第十扇门前。 七面的凯恩闭着眼睛,怔怔地“注视”着意识中的第十道门扉,这条漫长旅途的终点。 即使耗尽七世人生,也依然不能做到一切万无一失。凯恩的意念坚定而冷峻,却也无疑是一个最狂热的赌徒。 他押上了一切,但无论是奇迹般地破解记叙装置,还是糅合现代神秘学完成蛇缠树仪式,都仅仅只是给了凯恩一线取胜的机会。72文学网首发 他已经走到了这里,前面还算是安稳,但再往后的就是未知了。 在解开那道隐藏无限奥秘的第七道门之后,与他对弈的就已经不是统领戏院的麦克布莱德,不是几公里外等待结果的大公,也不是在遥远的新历243年,设下这一重重封印的无名秘术总大师了。 此时他面对的,是自己的宿命。 为了通过门扉,需要满足某种条件,拥有某种特质。 那么他从所献上这七个人,七段人生拥有的一切中,能不能概括出世上所有人的全部? 如果不能,那么他将满盘皆输。往日所有的鞭策和煎熬,一个个日夜里激情和灵感迸发的狂喜,将全部丧失意义。 凯恩缓缓地向第十道门伸出了手,即使他知道能够通过第九道的,一定无法通过第十道。 永恒般的一瞬之后,凯恩的第六世,与他一起奋斗四年的年轻人,迎来了即死。 ………… ………… 随着第九道门的打开,树冠圣灵与现世的距离已经只剩下最后一道门扉了。 祂的气息开始在盖卢厅中降临。 即使吞下了无数的污秽,又身处于异乡的囹圄之中,树冠圣灵给人的感觉依旧神圣而高洁。 这一刻柯林理解了,为什么在代理者几乎丧失心智的情况下,大公却仍然能够控制树冠圣灵的行动。 满街的鸽群在吞吃臭虫,也许祂只是在本能般地为人们祛除不洁之物而已。 柯林依然在凝视眼前的两个巫师,但此时,从他的心里却涌出了一种冲动,想要触碰那座牢笼的冲动。 他很快地回头瞥了一眼,那头被关押在笼子里,仍然深陷于无限惶恐中的巨婴。代理人是无辜的,柯林与他也从没有过交集。但不知为何,柯林对他却感到深深的厌烦。甚至想要将锋利的灵素刀刃从牢笼间隙中递进去,割断他/它那深深地藏匿在脂肪褶皱里,早已肥硕得看不见的咽喉的咽喉。 但如果在此时杀掉他,那么在下一个代理人出现之前,树冠圣灵将失去与物质界的联系。换而言之,所有人都将在不可知的时间里失去这座王冠。 柯林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但即使这样,他的心中仍汹涌着强烈的憎恶。柯林知道这些情绪的来源是薄德艾维斯,但现在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可能误会了苍白女神憎恶的来源。72文学网首发.(72wx) 她所痛恨的,也许根本不是林地神祇们可悲的现状,更不是安赫同盟对那个遥远象限残酷的掠夺。她的确来自林地,但自己未免也太想当然了。 在感知到隐藏在第十道门之后的气息时,柯林才明白过来。 被薄德艾维斯强烈憎恨的,是整个林地象限残存的神祇。 是近在眼前的树冠圣灵。 第八十二章 遥不可及 归根结底,凯恩的计划决于两件事。 其一,是他们能不能顺利地打开十道门。其二,则是南希能不阻止麦克布莱德回到都会剧院。 为了阻挡猛犸的脚步,南希曾计划过用很多种方法——烈性炸药,突然袭击,幻视的误导。但就连南希也没想到,最终他们会以另一种形式相见。 在距离南希设伏地点不到二十米的地方,麦克布莱德主动停下了车,在他充满力量的身躯映衬下,轿车钢壳竟然显得轻薄如火柴盒,仿佛随便用一只手就能捏烂。 麦克布莱德就像早有预见般地打开车门下车,四处张望。 此处是康姆顿大街,早已荒废没落,却又是从达纳罗北部前往都会剧院的必经之路。东侧是一批年代比较久远的宅邸,没有人居住。西侧的一行梧桐树和一个停车场,把它同新的大马路隔开。 如果有人想要在达纳罗的闹市中设伏,这里就是唯一的选择。 麦克布莱德如炬的目光扫过街旁的一切,最后在一处梧桐树影停下,那里正是南希的藏身之处。所以,她识趣地从阴影中缓缓走出。 在猛犸到来之前,南希就已经将附近的以太之网调整到对自己最有利的状态。但她同时也知道,猛犸不是缄默之城,以太的改变对他来说几乎没有意义。 “夜民?”麦克布莱德在看清她的外貌后说道。 他的语气没什么,眼神中却流露出了蔑视。 “既然你们也参与到了这件事中,那应该也见过我的老师吧。”猛犸接着问道: “温特那个老东西究竟躲在哪里?” 南希抬起眼,嘴角却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我听说,温特曾将自己的追踪和反追踪技术倾囊相授。现在他年事已高,你们依然却连他的影子都摸不到。”他说: “就算这样不堪,你也还有脸管他叫老师呢。” 在失去了温特之后,整个公国的安全部门也越发堕落了。 猛犸看着南希脸上的嘲讽,感觉自己开始失去耐心: “十几年前你们在西拿勒兴风作浪,如今又将目光转向了这里……这次你们想得到什么。树冠圣灵?还是痴心妄想地想操纵这一整个国家?”麦克布莱德轻蔑地说: “地下暗河?” “很多人畏惧暗河之名,我向来不太理解他们。夜民只能鬼鬼祟祟地在黑暗中行动,一旦你们胆敢走到太阳底下,就不过是一群过街老鼠。而如果你们敢明目张胆地袭击人类呢?”猛犸盯着南希说道: “——那就是自寻死路” 毕竟,谁都知道你们最大的弱点。 “咔嚓——” 随着麦克布莱德的话音落下,南希胸前琥珀般的吊坠上忽然有了一条裂痕。 紧接着,她的衣袋里也传来了几道连续的碎裂声。听着这些不详的声音,南希的面色微微改变,因为在短短数秒内,自己的坐标稳定装置和五个备用品已经全部被破坏了。 失去坐标稳定器,夜民的意识频率立刻开始漂移,被周围的背景音同化。而从刚才开始,方圆二十米范围内的背景音也开始改变了。 “……重型调频仪式。”南希认出了这是什么。 但那可不什么可以随身携带的东西。她的眼睛瞥向了麦克布莱德的汽车后座,这时她才看清车窗上涂了黑漆,而黑漆之后则隐隐映出了仪式阵地运作的光晕。 这是专门对付夜民的克星。 是哪一步暴露了自己的存在?几十分钟前对最高法院的袭击吗? 即使在那种颜面扫地,完全被动的情况下,这个男人依然维持着敏锐的嗅觉。 与其说猛犸此行是去支援都会剧院的,不如说是专程来捕杀自己的。 因为坐标被强制改写,南希感觉到自己施展的所有巫术都在失效,周围原本被断裂的以太通道也开始复位。 与此同时,麦克布莱德却不知从何处抓住了一条粗壮的锁链,在整条街道隆隆的震动中,一座两人多高,厚重无比的十字墓碑,仿佛被他从地底中被拔出。 “轰!” 高耸的十字墓碑朝南而立,打开了猛犸需要的方位。 几乎是死局。南希叹了一口气,因为俗务缠身,她的力量没有完全完全恢复。 更何况被锁死了频率,已经不太可能从猛犸手中逃生。 “我没想到,你们会把我摆到如此优先的位置上……真是不胜殊荣。”她苦笑着说: “但你没有想过,一旦凯恩成功释放了树冠圣灵,以后就连埃德蒙德公国就将不复存在……到了那时候,你与我的行动就都没有意义了。” 将墓碑伫立之后,猛犸牵着手中粗壮的锁链,没有马上进攻。同时他听了南希的话,半响,才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在无知的人眼中,世界处处充满希望。” 如果有谁乐观地觉得觉得自己能够揭开它们,恐怕也只是因为对九十两门一无所知。 “第九和第十道门扉,与前八道有着绝对的不同。因为它在是二十年前,才由当代大公亲手设下。” “并且,他在其中埋藏了世上最隐晦的秘密。” 早已进入白星一的麦克布莱德,公国明面上的最强超凡者,此时却怔怔地看着耸立的石碑,用一种遥不可及的语气向南希说道: “你知道那时候,他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已经到了何种层次吗?” “你知道他在当年,已经登临到了何等境界吗?” “无光星?恒动天?第三帷幕?不,我告诉你……他在二十年前就已不再是人类。而世间所有超凡者包括你我,对他踏足的领域甚至缺乏最基本的概念,所以就连最激进的想象,我们也根本无从开始想象。” 南希眯了眯眼睛,对猛犸的话感到有些违和。作为刺杀者,她对现任埃德蒙德大公并非一无所知,甚至在诸多材料中了解颇深。 她知道那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但是,你是说那个喜欢包养情人的老头吗?南希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现在的埃德蒙德大公,和猛犸口中神明般的存在联系起来。 “即使将秘术总大师设计的一至八门全部加在一起,也无法与大公的九、十两门的任意之一媲美。有些人或许会将两门的秘密视为命门,但我却觉得告诉你们也无妨。” 因为你知不知情,和能不能打开,根本是相互无关的两件事。 “第九门扉,阻挡所有幻象。” 猛犸顿了顿,才继续说道: “第十门扉,阻挡所有真实。” 第八十三章 永远年轻之地 凯恩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树冠圣灵的样子,甚至从来没有与它有过交集,他只能从父亲口中,以及父亲的父亲口中听见几世纪前的往事。 在如今的盖勒兹,就连“永远年轻之地”的传说也已经变得不再真实。凯恩自己更是从十二岁起被送到同盟本土。 因为既然要对付安赫人,就必须抛弃林地以往的思考方式,凯恩不能依靠露水中的仙子,树洞里的鬼魂,而是要变得和安赫人一样准确,无趣。 要打败他们,就要成为他们。比他们更渎神,更无所畏惧,甚至更残酷冰冷。 一切思绪和回忆只不过是瞬间的恍惚,即使有着七次生命,也不过在转眼之间就走到了结尾。 凯恩将意识中的无形之手放在最后一层门上,只隔一扇门了,仿佛已经直接能感受到门后圣灵身上的温暖光晕,没有重量的丰盈羽毛。他与自己毕生的至高目标之间,已经只剩下这薄薄的间隔了。 第十门扉上的光晕停滞了一会,这一刻仿佛比过去的四个世纪都 更为漫长。接着,凯恩开始感到自己的意识向前飘去,手指像溶解般地一点点渗入了最后的门。 但他同时也感到,自己身体和灵魂中的某根发条断开了。意识像断线风筝一样变得飘渺,心脏的搏动也随之放缓。生命源头的动力已经消失,其余的一切虽然还在运动着,却已不过是惯性下的徒劳空转。 这种感觉普通人最多体验一次,但凯恩却已经对它有些熟悉,因为在过去的几天之内,他已经经历了七次,这是死亡的感觉。圣灵的身影一点点在他眼前展现,一个洁白的飞鸟剪影,本应振翅于天际,却被十条锁链牢牢地刺穿在地上,深陷在幽暗的淤泥里。 尽管凯恩从没见过它,但白鸽的身影却和祖父们描述的一模一样,也与他想象的一模一样,所以在他还没察觉到的时候,成像就已经完成了。眼前高大的光之鸟就是林中空地的信使,指引死者的圣灵,即使被玷污至此,也未改纯洁本性。 此时光之鸟正侧头着,好奇地打量着他。 成功了吗? 不。 凯恩“看”向四周,第十道门仍静静地伫立,束缚圣灵的锁链也坚固如初。 “轰隆隆……” 巨大金属枢轴转动的声音从凯恩背后响起,就仿佛昭示着冒险的失败。他回过头,看到原本向他洞开的前九门,此时也开始缓缓地闭合上了。 而自己呢?他低头打量着自己的身体,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第十门并未打开,自己在触及到它时就已经中了必死,丢掉最后一条生命。成为了一个真正的鬼魂。 计划失败了,但自己却以另一种方式见到了树冠圣灵,那就是作为一个死者,见到司掌自己的神明。 能在这里看见它的本体,说明这一路,已经走得足够接近了。 但这一切又毫无意义,因为圣灵依然无法获得解脱,到头来,根本什么都没有改变。 凯恩缓缓地蹲下,感觉自己的灵魂赈灾痛苦地蜷缩。他的脸上止不住地露出苦笑,肩膀也不停地抖动起来。 是不是太可惜了?如果自己能得到它的话,该有多好啊。 树冠圣灵的解救者,无疑会成为所有林地人的英雄。很多已经心灰意冷的人又会重新聚集起来,不久之后,一个古老而年轻的国度将在林海里重生。 之后的几十年呢?他们一定会遇上很多问题,但只要摆脱了安赫人,最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在苦研“蛇缠树”仪式的无数个日夜里,凯恩一闲下来就会忍不住设想:重获自由圣灵能为自己带来什么,盖勒兹林又将迎来多么伟大的变革。这也是他能在无比枯燥的钻研中坚持下来的原因。 但到了这最后的一刻,那些让他朝思暮想的,宏大而复杂的念头,反倒一个都没有出现了。 因为当他看到被缚圣灵那纯净柔和的眼眸时,心里只剩下一个生灵对另一个生灵最单纯,最基本的同理心。 他为白鸽感到痛苦,心里涌起了深深的愧疚和自责。 对不起,只差最后一扇门,只差一步!没有能把你救出去! 圣灵并非不知道或不理解凯恩的所为,它一直在看着。 白鸽巨大的眼眸中有着可惜,但丝毫没有责怪凯恩的失败或无能,相反它还在尝试安慰着凯恩,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圣灵在凯恩的心底说道。 它扬了扬洁自己白的羽翼,露出了底下肮脏的,甚至横流着污血和脓液的身体。那该有多痛啊!但白鸽对自己伤却像毫无察觉一样。 已经过去四百年了,让我再履行一次职责吧。它仿佛在说: 跟上我的指引,回到没有伤痛的林中空地。 凯恩感觉自己在缓缓地上升,就像浸泡在温暖的水中。过往的七种面目,也从他濒临破碎的灵魂中分离:老人,孩子,女人,义士,剧作家。他们的神色迥然相异,惶恐,愤怒,焦急。但唯一的相同点是,没有人会甘心在这里,就这样死去。 说到底,这七条生命真的都是自己的转生吗?凯恩心想,也有可能只是他们的灵魂格外相近,都是些蠢笨的,对两百年前那场噩梦念念不忘的人。 过往的记忆和痕迹皆已从世上消失,仿佛什么没有发生过,广袤山川已经复原,同盟仍然安稳地统治着林海。所以,任何有志改变并为此献身的英雄,都将死不瞑目。 万幸的是,在这无可奈何的最后,还有它在抚平他们扭结不堪的内心。 一缕碎金般的光斑慢慢地从树冠圣灵的羽毛上析出,凝成了一只金色的小鸟,新生的它是自由的,围绕着被束缚的圣灵飞行两周之后,它欢快地飞到亡者们的身前,指示着盖勒兹林地的方向。 死者灵魂的不甘和愤恨一点点褪去,包括凯恩在内,所有人脸上的神情都重新变得平和,就像熟睡的婴儿,从无休止的痛苦中获释了。 跟随着光斑的碎片,彷徨的灵魂终于去往林中空地。 第八十四章 围攻 回到短短的几分钟前,柯林与戏院留守数人的战斗仍在继续。 已经没人能顾得上一旁的祭司凯恩能不能成功,或者十道门扉能不能打开了。因为仅仅是盯住眼前敌人的气息和动向,就牵住了在场所有人的心神。 偌大的盖卢厅里散发着死一般的寂静,就连十几个藏在后场角落的无辜客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趁着柯林和舞台上的两名青星天巫师对峙的当口,观众席上的几名密探也开始相互掩护着向着舞台接近。他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舞台上的柯林,明明还有近十五米距离,他们却连一刻也不敢移开。 因为第一名牺牲者被开腹的下场告诉他们,台上的敌人并非易与之辈,一瞬松懈走神的代价也许就是死亡。 “咔嚓!” 就在这一片肃杀的凝滞中,台下密探中的一人不慎踩到了杂物,也许是某个观众遗留在这里的细长拐杖被踩折,发出干脆的噼啪一声脆响, 音乐厅优秀的声学设计,让这声突兀的折断声如同炸开在每个人的耳边,又戛然而止,没有任何回响。 但可能正是它崩断了某个密探头脑中最后一根弦,或者柯林也觉得形势不容再拖下去,否则自己必定会陷入更不利的围攻。所以这明明无关紧要的一道声响,却瞬间就把十几米外舞台上脆弱的对峙引爆了! 甚至无法判断是哪边先一步发动了进攻,哪一边只是仓促地抬手反抗。因为在任何人回过神来之前,沉重的灵素流就已彻底对撞到了一起—— ——空气发出尖锐的厉啸,无形的力量余波仿佛声浪般从舞台扩散,十几米外观众席的五名密探脸上平白无故地出现了细小的伤口,伤口之间呈现规则的纹路,仿佛是被几十把看不见的刀刃划伤。 那个知识分子模样的密探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微微心惊地看着手指上沾的血液,他知道台上的两个青星天前辈都已在用全力搏命。 而战况的烈度,更是远超自己平生所见。 他咬了咬牙,知道不能再等待,就立刻硬着头皮向舞台上冲去,而其余四人中用两人面露犹豫和畏惧,两外两人则果断跟上。 于是,又有一名青星和两名雌月天的巫师加入了战局,如果没有他们的支援,舞台上的两个密探也许已经被柯林杀死或重伤了。但新入场的三人却成功地迫退了他的灵素刀刃,不仅救下同僚,而且将战斗的平衡彻底改写。 不同于前几轮的试探,这一次每个人都用出了全力。几名戏院成员知道,这不仅是为了尽职,也是为了活命。在场任何一人想活着走出盖卢厅,就绝不能再留有一丝余地了。 面对两名雌月和三名青星强者的全力反扑,即使是柯林也不禁感到吃力。 戏院成员们密探出身,未必像柯林这样经历过一路的实战搏杀。但在此时生死搏命的状况下,也相互配合着打出了一浪浪凶狠的攻势。仪式用的刀剑和足以破魔的子弹相互配合,一阵密集的枪响和钢铁碰撞声音几乎连成了一片,让他找不到任何可乘的空隙。 柯林一连被迫退几步,联合进攻的几人开始争取到越来越多的机会。所以观众席上的最后两个雌月巫师也鼓起勇气,切入到了与舞台上的围攻之中。 这下,已经是一对七了。就像在一张狭小的棋盘上涌入了七个对手,原来的规则已经彻底改变,所以军学院剑术这种过于精密的战术也失去了意义。而在无法对周围以太节点进行控制和依仗之后,柯林在灵素规模上的绝对劣势也就彻底暴露出来。 随着他的技穷,围攻的密探也渐渐地看穿对手的底细。所以到了此时,他们也开始冷静下来,反倒不急着要取得多大的战果了。 七人在绝对优势下开始稳扎稳打,像围猎的狼群一点慢慢地封锁和蚕食对方所有可以反击的机会。 这样可以更稳妥地将对手消耗致死,杜绝任何意外的可能。 那名知识分子模样的密探后退几步,忍不住露出了冷笑。他的名字是于尔根,因为确定了胜利,所以第一次在近距离打量起入侵者的样子。 对方戴了舞会面具,皮肤和身材看起来不过二十岁上下,但行动却极其果断老辣。刚才一瞬间的交手就有同僚不慎丧命,让盖卢厅里所有隐藏的密探一时不敢贸然上前,但是经过几次交手下来,对方动用的力量规模始终不过是雌月天的边缘罢了。 明明己方的任何一人,都拥有在他之上的力量。 那么无论他拥有多少厮杀的勇气,精湛的技艺,诡异莫测的策略,即使他凭借更丰富的经验控制了整场战斗的节奏,也远远不足以拉平双方在灵素规模上的绝对差距。 而且事实上——于尔根还是在场唯一知道麦克布莱德在盖卢厅安排了多少人手的密探——目前已经出面八人的当然绝非全部,因为自从大公将都会大剧院作为戏院的本部以来,盖卢厅里常年都有五个青星,五个雌月值守的! 这个歌剧厅的守备之森严,几乎聚集了戏院组织五分之一的精华力量,比起第九局的总部驻地也丝毫不逊色。他不知道上面为什么要在这里安排如此之多的巫师,但此时此刻的情形,终究是证明了这些决策是正确的。 没错,到目前为止,还有一个青星天的高手没有暴露身份和位置,他们或是躲藏,藏身在慌乱的观众之中,或者是在混乱的后台里择机而动。 所有人都在窥视打量着侵入者的底细,准备在最出其不意的时刻给予致命一击。于尔根一边用余光寻找着那两个躲起来的同僚,一边转过视线,抬起了握在右手的袖珍手枪,朝铁笼前闭着眼睛不设防的凯恩扣下了扳机! “铛!” 金属撞击声和枪声完全同时响起。 那枚银弹在下一刻就被年轻的侵入者切成两半,但同时他自己也被身侧的密探抓住破绽,一道凌厉的寒光闪过,侵入者再度后退,而密探藏在拐杖中的刺剑也在他的肩膀上也留下了一道深深贯穿伤。 这是今晚对方第一次受伤,顿时血流如注,却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在这冷不丁的一枪之后,于尔根默默地退单到同僚身后,继续观察起了眼前一步步陷入绝境的对手。 事到如今,也许已经无需要剩下两位青星密探出手了。于尔根注意到,这个年轻的入侵者好像也在绝对的劣势下渐渐绝望,开始心不在焉,甚至还不时焦躁地转头向铁笼的方向看上一眼。 敢在这种时候分神,无疑是自取死路。 就像看着猎物落入围网一样,于尔根越发兴奋,他娴熟地换了一支破魔弹夹,拔出自己锋利的刺剑,准备上前再啃下一块肉来。 第八十五章 饥饿 这一次柯林没有动用灵觉神经,不是担心留下痕迹,而是因为这一招绝不适合面对复数敌人的情形。 他的战术判断向来清晰,但是当再次和密探们交手的时候,柯林却渐渐有些心不在焉了。可能是在同时面对七人的围攻时有些疲于应付,数不清的刀光和灵素倾泻,也很容易让意识陷入恍惚。 他一次又一次地走神,原因却不是于尔根猜测的那样,因为什么“绝望的差距”。柯林不会绝望的,再怎么说也还可以跑。但现在的事实是——他其实根本没怎么关注自己的处境。 不是不想,而是做不到。 即使已经走入如此危急的时刻,柯林仍在时不时转头望向铁笼的方向,但这并不是为了确认祭司凯恩什么时候能打开禁制。实际上,他甚至没有多看凯恩的身影一眼,也没有看那些逐个倒下的林地人。 现在的柯林已经没有心力去留意他们了。 因为意识中翻滚着深切的饥饿,让他越来越烦躁不安。 没有在意一扇扇打开的门,也没有看猎奇的巨婴,他甚至已经遗忘了他们的存在。实际上吸引着柯林一次次回头望去的,是根本不存在于此间的东西…… 他在看那只无形的金色巨鸟,林地象限的王冠。 这是柯林第二次直视神明了,却没有像祭司凯恩那样升起顶礼膜拜的冲动。也不像安赫各教团的信徒那样,只会对异教产生鄙夷和敬而远之的情绪。 他的想法远远没有那么高深,复杂,柯林无法再做像样的思考,只是有些怪异而不合时宜地觉得。 自己的肚子里空空如也。 “碰!”“碰!”“碰!” 又是刁钻狠毒的连射,一枚子弹险之又险地从柯林的耳畔擦过,差点打掉他的右耳,或者凿穿颅腔。银质的灭魔弹上刻写了足以污秽大部分仪式的纹路,即使用金刚术也不一定能挡下。 柯林怒视了那个放冷枪的密探一眼,却只想狠狠地给自己一巴掌。 因为他再不清醒振作一些的话,真的会死在这里。 别看那只大鸟了! ………… ………… 历史上第一个见到神明的人类,他感受到的会是什么?恐惧,或者是崇拜?那么在他还只是一只古猿的时候也是这样吗?如果单纯把他看成一个生物的话,会不会有什么比这一切都更古老,也更纯粹的感觉呢。 恐惧已经是一种很高级的情绪,崇拜更是类人生物独有的现象。但自己此刻的反应,分明比这两者都更为原始,简单,也更理所当然。因为早在林地信仰形成之前,在乌尔柱的魔裔君主们奴役陆地和海洋中所有类人种之前,甚至早在北半球这些面积空前的陆块相互碰撞隆起之前,这种蒙昧而未开化的冲动就已经存在了。 最早的原生动物通过胞口吞食其他物质时,也许连两性生殖都还没有成形。 那只大鸽子身上圣洁的光辉,让柯林觉得非常熟悉。 也觉得非常饥饿。 喉咙和食道的黏膜都贴到了一起,又被强行扯开,针刺般火辣,盖过了肩膀上贯穿伤的疼痛。 “咔嚓!” 一声裂响,柯林手中的剑再一次切中子弹,同时因为用力不匀,剑身崩碎成了碎片。在灵素爆发的巨力下挥剑,剑身承受着恐怖力量,更何况,切的还是子弹。 但柯林却仿佛没有听到剑身崩碎的裂响,没有看见四射的钢铁碎片。因为腹中的饥饿又打了一个滚。越来越想撕咬,吞咽一些什么。喉咙艰难蠕动,就像锈在旱地里的犁。他一次次咽下大量分泌的唾液,却没有让喉咙干涩得到任何缓解,反而让饥渴一次次加深,一次次地被种到心里更难耐的地方。 ——今天早上,吃的是什么来着? 又一次烦躁不安地收回视线,将注意力收束到眼前的搏杀上。柯林努力去忽视口腹之间的感觉,结果为了转移注意力,思绪也变得更加飘忽。 “噗嗤。”从体内传来的声音,呼吸随之乱了一拍,一个密探的刺剑已经贯入身体。这一次是左臂,骨骼和金属似乎卡住了,几乎锁在一起。 可是看起来那个人还要往前冲,用双腿腰腹而不是手臂发力。即使不一定能将剑尖捅进对手的胸膛,也至少要卡住左肩。一旦被他成功缠住,这场战斗就结束了。 ——然后呢?柯林继续在心里想着,再怎么还是抓了几片面包的,虽然不多,不算多,但是…… 出乎意料的是,那一往无前的剑尖只是从他的躯干上擦过,两张脸近到可以看见密探一瞬错愕的表情。柯林瞥了一眼,是和刺剑锁在一起的左臂,把密探整个人都带偏了方向。 前臂内的尺骨和桡骨,即使加上密实的肌肉,也不可能对抗灵素加持的刺剑。 在柯林这样想的同时,他的左臂已经抬起来向前伸去,就仿佛没有痛觉一样,任由刺剑从骨骼血肉之间贯穿而过。密探不敢多想,表情变得狰狞起来,因为打算向手中的灵素刀刃灌注全部力量,想要将柯林手臂直接搅碎。 但结果却未能将那处贯穿伤再扩大分毫。 怎么会这样?密探这时只能松开手中的剑,但已经迟了,因为柯林已经扣住他的上臂。灵素增压之下,手掌轻而易举地拧烂他的骨头,就像拧一条烂毛巾一样,整只手臂的血液都喷溅了出来。 密探的喉咙里发出濒死般的哀嚎,难以想象的剧痛让战斗意志彻底丧失。但他的哀嚎只持续了不到一秒,因为柯林残剑上的灵素刀刃已经在下一刻捅进他大张的嘴,从后脑贯穿而出。 没有任何人反应过来,甚至没谁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在七对一的围攻之下,一名青星的巫师能在眨眼间丧命? 拔出断剑踉跄地后退两步。柯林咬着舌头,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他抬起左臂,看向那处被贯穿的伤口。 于是,他第一次看见自己体内的“晶图”。 持续几个月的全身性严重灵素排异之后,遍布在四肢百骸中的异物。 由薄德艾维斯一寸一寸地引导着,在体内自然长成的神秘图谱。 她通过晶图控制这具身体,就像控制那具人偶一样。 伤口的血洞中,树根般分布的晶体散发着近乎金属的光晕,或者说,一种噩梦般的“黑色光芒”。在浸润了浅浅的一层血色之后,给人的感觉也越发诡异。 原来自己之所以能恍惚地对抗七个密探,甚至还能击杀其中之一,并不是因为身体已经有了什么战斗本能。 而是从不知何时起,无法忍耐的她就已经接手了战斗。 这时候,柯林也终于回过神来,知道了刚才那股旺盛而急切的饥饿来自何处。 因为在这难耐的食欲深处,他也再次察觉到了同样深切暴戾的憎恨。 你是想活活吞了…… 那只金色的信使吗? 第八十六章 快跑啊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柯林不可置信地想着。 既然暗母是林海中一切生命的源泉,那么林地象限的诸神归根结底,不都是她自己的孩子吗? 柯林没有将人偶带回这座剧院,所以,薄德艾维斯只能借助柯林的身体来表达和宣泄自己的欲望。由她亲手刻入到柯林体内的晶图在一阵阵发出刺痛,不断地催促着什么。 食欲和破坏欲。 她单纯的心思极其暴虐,柯林甚至分不清这是由饥饿引发的憎恨,还是由憎恨滋生的饥饿。 饥饿会使动物变得虚弱,也会让它们变得疯狂,越发歇斯底里。薄德艾维斯又一次看向了铁笼的方向,动作近乎下意识。但下一刻又不得不收神,挡开一支从右侧向柯林刺来的刺剑。但是紧接着,其他密探又攻上来了。 她的耐性早已经被消磨到极限。这些人为什么要不停地阻碍自己?为什么偏偏要和自己过不去?何等的令人厌烦! 柯林甚至不知道薄德艾维斯想做什么,但受阻的食欲也让他的心里却越来越急躁,她正在失去耐心,而在目标一次次受阻的情况下,焦急的渴望立刻转化为剧烈的愤怒。 柯林体内的晶图开始暴走了。 一道灵素光弧从自己的线路中迸溅出来,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第一千道,无数跳跃的光弧仿佛炽白的钨丝,灼烧肆虐着全身的每个角落。 恍惚之间,柯林仿佛听见了有人发出了野兽般呜咽的嘶吼声。于是晶图中原本就爆烈无比的高密度灵素,也跟着愈加发狂。地狱巨塔中的数千上万条契约转而顺从更强大的意图,毫不吝惜地为为他们提供力量。宛若实质的灵素流如同决堤的洪水,从晶图的每一处喷薄,紧接着又从周围脆弱的以太中溢出,不顾一切地释放出狂暴的破坏力。 然后又在空气中,迅速衰退为浑浊不明的半物质。 腐烂的血肉和肢体,没有发育成形的器官,开始如同一道道淤泥般从半空中缓缓垂落。它们散发着惊人的热量,因为半物质时刻都在蒸发。但舞台上的血肉却丝毫没有随时间减少,反而在眨眼间越积越多,几乎要把四周都淹没下去。 面对眼前这一幕,于尔根已经彻底呆住了。 他不由自主地垂下拿枪的手臂,停下了进攻的动作。如果说对手能在困局下杀死一名同僚已经足够令人思考停顿,那么现在,他看到的又是什么邪门东西啊? “这是,从以太通道里溢出的灵素?” 于尔根不可思议地想着,灵素脱离了以太的保护之后,立刻在巨匠建造者的法则下物结。因为性质邪恶,所以才呈现为浑浊不明的血肉。 当然了,他当然能认得出眼前的是什么,但也因此完全无法理解这种量级是什么意思。入侵者的意图强度明明只在雌月边缘,为何能调动青星高度都觉得心惊的规模? 而且以太中的灵素通量终究是有限的,溢出的越多,它的反斥也就越强。如果仅仅依靠意图的引导,绝不可能发生如此严重的溢出。除非…… 除非有什么更强的通道直接连了过来,就像一条大江被强行接入到了一条小溪上一样。 难道是晶图吗? 不应该啊,不然那得是多么粗壮的一条啊?! 于尔根还在惊疑不定的时候,其余的密探也已经感觉到了不妙。柯林并不像缄默之城那样拥有直接控制以太的能力,但是无意之中,他已经用一种近乎荒谬的方式,死死地封锁了附近单薄的以太之网。 虽然密探们都随身带了一些红石作为备用,但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恐怕一两公斤都不足以解决这种程度的“淤堵”。 或者,就算有更多的红石也来不及了。 于尔根听见一道爆炸般的破空声,然后,舞台的幕布旁就多了一蓬血雾。漫天的残肢淅淅沥沥地落下,他失神地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半空中一块像蝴蝶一样飘飞的破碎礼服。 它属于隐藏着的最后一个青星密探,也是戏院守在盖卢厅内的最强一人。大概也是觉得不妙,所以才在混乱中遮蔽气息从幕布后闪出,想要从柯林不设防的背后,发起势在必得的一击。 但最后又他是怎么死的? 自始至终,于尔根甚至没有看清过他的脸。 要不还是跑吧。 这是于尔根脑子里最后的想法。 哪怕事后会被戏院的人追杀到天涯海角,该跑的时候也还是得跑啊。 心绪烦乱如麻,于尔根一边后退一边想要转身,余光却看到有几个不知死活的密探还在往前冲。愚蠢啊,他痛心地想道。然后就是一阵令人牙酸的血肉撕裂声,以及一连串什么东西折断的声音。 一直能听到有人在惨叫,但现在还能惨叫的,都是些身上没受伤的人。因为原本好好的一百多斤的人,哪怕稍微被那个怪物擦着一点,就会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发声器官都没了怎么叫?如果连肺都没有了,人又还能怎么哀嚎呢?人类的脑袋长得太大也太沉了,所以细细的脖子就成了最脆弱的环节。在今天以前,于尔根从来没想过有人的脖子会这么轻易甩断……那怪物打碎的明明只是腹腔,胸口罢了,可不牢固的脑袋也总会跟着掉下来,就像狠狠地一推桌子后,摔在地上的却是花瓶一样。 于尔根一边埋头奔跑,一边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耳朵。如果可以,恨不得把眼睛也闭起来,好不去看那些喷溅的碎肉,拖着脊索的头颅到处乱飞。这绝不是什么巫师之间的战斗,也不是什么上位种对下位者的猎杀,而是一场单纯的泄愤,就像残暴的孩子砸毁一箱不满意的玩具一样。 哪怕能活着从这里逃出去,他的余生也将在间歇的惊恐发作中度过。 但是,那些事情也许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于尔根虽然还在踉踉跄跄地跑着,却知道自己其实是逃不出去的。 逃不出去的,一丁点的可能都没有。 第八十七章 圣餐神血 于尔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着盖卢厅的出口冲去的。 从头到尾也不过几个呼吸的间隔而已,但周围已经没有人还能出声了。所有守备在盖卢厅的密探里,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还在跑了。 偌大的歌剧厅里一时竟又恢复了寂静,耳边好像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心跳声,以及随时会窒息般的喘气声。 事到如今,于尔根的脑子完全是木然的,他只想着要尽快离开这里,不敢去思考这寂静背后意味着什么。但脚底偏偏这时候竟然趔了一下,整个人顿时失衡往前摔在地上,哪怕及时用手撑住了地面,时间却也还是耽搁了。 他懊恼地回头扫视一眼,然后,心跳漏了半拍。因为刚才的一摔并不是因为自己没有走稳,而是他的脚踝已经被什么东西抓住了。 “啊!——啊啊!” 于尔根顿时惊恐地喊叫起来,声音短促而尖锐。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他也不顾抓住自己的是什么,扭头就拼命地用双手往前爬去,剩下的一只腿也不住地在地板上蹬踹着。但这不过是徒劳,无论他多么拼死地向爬,整个人却无疑正在被缓缓地向后拖去。出口几乎近在咫尺,却又眼睁睁地离他越来越远。 “混账!混账!” 于尔根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着,但身体却还是被活生生地拎了起来。因为被抓住的是左脚脚踝,所以他整个人头朝下地被倒悬在半空中,挣扎晃荡着,就像一只被拎在半空的窄口皮水袋。但是,为什么会这么高啊?!于尔根死命地将手往下伸去想重新抓住些什么,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够到地面了,哪怕伸直双臂,也差了至少有三四十公分——为什么会这么高啊! 倒悬着的他只能努力弓起身子,艰难地看向抓着自己脚踝的怪物。即使视野倒转后由下而上地看去,也能看出那是一个勉强有着人形轮廓的东西,一个不详的黑影,身高和四肢比例都已明显不是人类了,仿佛毛发一般的“黑色流光”躁动着覆盖全身。 因为背对着舞台上的灯光,或者说幸好是背着光,所以于尔根完全无法看见它的面目和眼睛,但却仍然能感觉到它正在看着自己,感觉到它的目光正从自己身上扫过。而那又是一种怎样的目光呢? 那目光中的确有着残虐的愤怒,但如果因此觉得它是在生你的气的话,那未免就太高看自己了。人类会对路边的野草生气吗?不会。所以无论你做了什么,都够不到能让它生气的地步。但是,也的确有很多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人,会在生气时践踏花草泄愤。而且在踩完之后,大多数还会好奇地低头检查一下自己留下的惨状,或者,看看某根坚韧的草茎在一片狼藉中重新直立起来的样子。 于尔根此刻所感觉到的,就是这种令他毛骨悚然的好奇。 怪物伸出另一只手拨弄了两下他的身体,所以于尔根脚踝里的骨头就全部碎了,脚掌和腿部之间只剩几条肌腱勉强还连着,将他整个人继续吊在半空中。钻心的疼痛让于尔根嘴唇青灰,全身也跟着抽搐起来。但他仍然痉挛着向怪物抬起了双手。无论是在仓皇逃命,还是刚才抵死挣扎的时候,他都没有丢掉手里的手枪,多年训练终究留下了本能。于尔根不顾一切地扣动扳机。每一颗灭银弹都命中了,但是直到打空弹夹,那个怪物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反应。 终于,它似乎厌烦了。 垂下异质手臂,怪物回过头就往铁笼的方向走去。所以于尔根的身体被直接拖在地上,就像一个破败的布娃娃。 走了几步之后,怪物似乎才想起刚才这个密探的存在,所以它掸了掸手。没有什么惨叫声,只是歌剧厅巨大的圆弧墙壁上又多糊了一层血渍。 然后它回到铁笼之前,微微抬起头,看向了十道还没有完全合上的无形门扉。 ………… ………… 在薄德艾维斯彻底接管一切的时候,柯林始终还保留着意识。他通过第一人称的角度看着自己的身体所做的事情,却没有办法阻止。人体碎裂的声音,画面,味道,触感,都仿佛近在眼前,却又异常地遥远,遥远到仿佛是在经历别人的噩梦一样。 这是薄德艾维斯第一次爆发出如此暴戾的情绪,也是柯林第一次在几乎完全清醒的情况下,被苍白大地完全夺取身体的控制权。以往的夺舍都是发生在柯林睡眠或昏迷的时候,而且举止非常乖巧,最多只是影响平时休息罢了。 所以到了现在,柯林才真正领到薄德艾维斯除了关爱和培育的一面之外,内心深处还始终潜藏着敌视和毁灭的一面。 作为平衡整个世界的阴性一极,远远早在被太阳之子“伊”掩盖和污名之前,她就已经是一切生命和恐惧的双重来源了。 密探们不顾一切的反击并非毫无收获,薄德艾维斯虽然毫无感知,但实际上柯林的身体早已遭受重创,不仅全身多处中弹,也许就连右肝脏也随着重击而破裂了。而且在晶图的挤压和拉伸下,四肢和躯干全部严重曲张变形,这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痛苦,全身的每一处骨骼和肌肉似乎都在发出悲鸣声,恐怕就连最残忍的极刑也无法与之相比。 但即使剧痛几乎要让他昏迷过去,身体却在自己继续向着铁笼的方向走去。在满地模糊的的血肉和残肢之间,柯林恍惚地看到凯恩和林地人也躺在地上。他们失败了吗?柯林怔怔地想道,但这只是一个微薄念头从心里闪过,因为他还必须竭尽全力维持意识的存在。 朦朦胧胧中柯林的直觉告诉他,这次失控恐怕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如果如果他在这时撑不住睡去的话,恐怕就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在薄德艾维斯进食了那只金色巨鸟的圣餐和神血之后,又有谁能保证,下一个不会轮到他呢? 怪物安静地看着眼前的铁笼,以及铁笼中肥硕苍老的代理人。片刻之后,它遍布全身的黑色流光有意识般地开始收缩,很快重新露出柯林的身体。 但他的的意识却没有得到丝毫恢复。因为薄德艾维斯强大的意图并未退隐,只是从物质界的此处转入了另一层空间。 那里是十重门扉的所在之地。 第八十八章 光之鸟 在凯恩离去之后,前八道沉重的门扉并未完全闭合,而是分别都还留有一线空隙。 一条条不同朝向的门缝分别投射出了干净纯粹的光辉,将这个非存在的空间分割成了几大块规则的几何体。仿佛拥有体积的洁白光柱让整片空间显得坚固而稳定,只是远远地看了,也会让人心里生出力量。 那是属于树冠圣灵的光辉。正如遍布整座城市的鸽群不顾一切地啄食害虫一样,无论祂沦落到何种处境,总会试图让周围恢复应有的秩序,净化和梳理目睹的一切混乱。 可是,随着薄德艾维斯的进入,这里的所有东西开始都不再稳定了。 柯林不知道她此时所呈现的是什么样的形象,因为此时,他只能从苍白大地的心底浅浅地窥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但他可以清晰地看见,那沉重而坚固的,如同古代城门的前八道门扉,在祂的面前几乎一触即溃。 薄德艾维斯拖曳着薄纱般的阴影,徐步向前。狂暴的怒意此时已经冷却下来,却也如同坚冰一样变得更加致命,更加不可动摇。祂凝视着重重门扉之间圣灵的光辉,结果原本正在缓缓闭合的雌雄门,生死门,智愚门,老叟与孩童之门就几乎同时碎裂,速度之快,柯林甚至分不清哪扇在前,哪扇在后。 四百年前秘术总大师呕心沥血的的造物,在祂面前竟如同街头杂耍一般可笑。 与此同时柯林也看见,满地的鲜血中,自己在物质界重伤的身体缓慢地,几乎爬行般地挪动到了铁笼之前。笼中苍老的巨婴从十几分钟前就已经呆滞,他的确陷入了极端的恐惧,但惧怕的却不是凯恩或者薄德艾维斯要对他做什么,他还理解不了这些。 但仅仅是短时间内太多的声音,震动和闪光,就让他精神一时过载过敏。所以在薄德艾维斯真的用柯林的手分别抓住两根铁杆,向两侧拉开时,他反而只能嘴角流着涎液,没有任何反应。 十余根两指粗的钢钎发出“咔咔咔”的变形声,在柯林的眼前被缓缓拉扯开。但他完全无法阻止这一切,意识就像是陷到了泥地里,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只余下薄德艾维斯那饥饿的憎恶。 很快,钢钎之间的间隙已经足够大了。柯林将自己的头和右臂挤了进去,就像感觉不到笼子地板上的秽物,继续向着那个苍老的巨婴挪动。 而与巨婴的呆滞不同的是,栖居在他意识中的光之鸟已经有了警觉。 前八道门已经破碎消失,真实之门和幻像之门却终究没有要打开的迹象。但是,此时仅仅是薄德艾维斯在这里的存在本身,就让树冠圣灵感到了强烈的异样和不安。 光之鸟扬起纤长的脖颈,发出一道清透细长的啼叫声,试图驱逐入侵到这里的令人不安的源头。但是,薄德艾维斯显然不会这样就退却。 随着她的步步接近,光之鸟开始躁动地扇起翅膀,因为浓雾般的恐惧在祂的心底里本能地弥漫开了,但哪怕到了这种时候祂也完全不知道,该用何种态度来面对这片苍白的大地。 因为薄德艾维斯给祂的感觉极其矛盾——一方面祂感到极其熟悉,另一方面,却又无比的陌生。 毕竟在祂出现的年代,薄德艾维斯早就已经隐没不知多少年月了。 光之鸟的信仰,萌发于旧历二世纪,成熟于旧历四世纪,但那已经是一个距离大断代只剩下一千两百年的近古时代。盖卢林海中的诸多新部族方兴未艾,古老的薄德艾维斯却早已被人遗忘,苍鹰之主克罗索斯吸收了来自拿勒和辛西里的文明,将光之鸟改进为了一个更强有力的象征。 那是祂第一次到达这个物质界,古老的林地信仰第二次焕发新生,并很快在部分林海领地中被立为国教,而在那之前,树冠圣灵还仅仅只是一个孱弱不堪的初生新神罢了。 数十年后,当苍鹰之主的子孙开拔大军离开烈风谷地时,光之鸟的象征才成长为一座真正的王冠,也是直到旧历四世纪,盖卢人才在广袤的林海中建立起第一个王国。在那之后,他们终于几度走出天堑般的幽暮群山,走上那个与中大陆诸国争雄六百余年的铁血时代。 所以也就不奇怪,为何光之鸟会对薄德艾维斯的出现感到陌生,感到不知所措了。 因为那片百花盛开,生与死永恒相交织的苍白大地,即使对身为林地王冠的祂来说,也同样太过古老了。 像树根也像血管的黑色枝干虬结着缠上了真实之门,如同某种植物落根一样,缓慢却坚定地从门缝中扎了进去。 随着缠绕的枝干越来越多,真实之门巨大的轴枢也开始发出令人不安的变形声。 而在物质界中,柯林伸向巨婴代理者的手也顿住了,仿佛触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但是,他的手仍然在一点一点地向前推进着。 柯林的眼角开始出现微微的抽搐,只有这点微小的反应,才是真实属于他的反应。 是灵魂本身的痛苦传递到了失控的肉体上。 因为与前八道门扉不同的是,就连薄德艾维斯,也没有能力解开大公留下的真实之门和幻象之门。 但是解不开,却不代表无法通过。 那些黑色枝干的出现,就意味着她已经打算用蛮力强行通过真实之门。 所以门扉上即死的诅咒,自然也就缓缓地降临到了柯林的身上。 缓慢的即死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 也许已经远远超出了“痛苦”这个词本身的范围。 柯林甚至不能稍微转移注意力。但也是多亏了有这一份灵魂层面的痛楚,他才能让自己看着眼前的一切并维持一线清醒,而不是永远地睡去。 真实之门上逐渐出现深深的凹痕,门扉开始弯曲,却始终没有打开。但是薄德艾维斯并不在乎,黑色的枝干早已经覆满了整扇门扉,很难想象她的鲁莽已经让自己耗费了多么巨大的力量,但是薄德艾维斯并不在乎。 就像她也不在乎柯林或是自己其中之一,在强行穿过这道门时一定会死去一样。 汹涌的黑暗如墨汁般肆意横流,缓缓地淹没了真实之门。 在光之鸟的凝视下,一根枝干终于如同初春的第一抹新芽,从门缝中探出了头来。 第八十九章 是开端也是终结 随着真实之门被强行撑开一条裂隙,柯林和光之鸟之间也失去了最后的间隔。 这是从那个凄惨的冬至夜以来,柯林第二次毫无保护地直面神明。他当然已经没有为对方成像的能力,所以,意识中感知到的仅仅是一片绚丽的金色光斑。 那些光芒纯粹而热烈,就像一轮刚刚挂上树梢的太阳。 如果不是被薄德艾维斯一路裹挟着,也许意识早就已经过载了。 同样的,也是在穿越真实之门的时候,柯林才初次感受到光之鸟的力量。 所以到了这时他才真正理解,究竟什么才是一座名副其实的王冠。 为什么祂们,能够成为虚界中一个个象限的顶点。 也许在于尔根和密探们看来,陷入狂暴的薄德艾维斯就已经是凡人不能对抗的存在,但此时在光之鸟的本体面前,即使是刚才动用了全部意图的她,也仍然稚嫩得如同一个婴儿。 即使被埃德蒙德家族囚禁了数百年,即使祂因为日夜的消耗不断颤栗,伤痕累累,但此时光之鸟所拥有的力量,却依然远不是隐秘王冠薄德艾维斯能比拟的。 碎金般的淡淡光斑铺满了整片空间,将这里变得如同冬日清晨的林间空地。从真实之门的缝隙中抽芽的黝黑枝桠仍在不断向前延伸,越来越多的黑暗穿越门扉挤了进来,但与光之鸟温柔而磅礴的力量相比,却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但薄德艾维斯似乎没有意识到这显而易见的差距。在柯林的感觉中,她已经完全被残虐和报复的本能支配,无法进行任何有意义的思考。越来越粗壮的枝桠上绽出了黑色的花朵,也像曲张变形的血管瘤破裂,迸溅出黑色的鲜血。一双手从花萼中探了出来,继而是肩膀和闭目的面孔。在这片意识空间中,她新的身体纯粹由灵素构成,就如同一颗新生的果实。但这颗果实,一生下来就已经腐烂了。 双足踩在碎金的斑痕之间,那些光立刻如朽烂般蜷曲变色,化为一滩滩淤泥。薄德艾维斯的身后牵着像藤曼也像脐带的连接,因为此时她的大部分力量仍然被阻挡在真实之门外侧,但是,身体已经缩水的薄德艾维斯毫不在乎地继续往前走去。 她不会被任何东西挡住脚步,哪怕本体被撕裂,或者世界就此毁灭,也再所不惜。 光之鸟,无疑又是一个对太阳的比喻。 苍鹰之主克罗索斯正是用这个象征,为茫茫林海带去了属于君王的秩序。 树梢上的太阳忽然变得暗淡,然后在下一刻,祂的身上释放出比任何时候都更强烈的光芒。太阳四散分裂开来,转瞬间化作漫天的鸟群。遍地的金色光斑则如同苏醒般一枚枚腾起,翻飞着汇入天上的金色洪流之中。 树冠圣灵似乎终于下定决心,准备先一步驱逐代理人意识中的异质神祇。所以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后,薄德艾维斯就被那道由无数碎金组成的洪流淹没了。即使她抬起双手护住脸庞,却仍然被第一只金色金色飞鸟啄破右眼,被另一只的利爪斩断了小指。一道道深深的创口从苍白女神的身上迅速出现,并且不断扩散开来,每道创口都被一只金色飞鸟撕走了长长的皮肤,又被下一只撕走肌肉,并且不断从血肉中腾起金色的火焰。 在光之鸟这座真正的王冠的面前,她的力量实在太过渺小。即使在无边愤怒和饥饿的支撑下永不停下脚步,但是这样下去,薄德艾维斯的生命也不可能支撑太久。 如果觉得光之鸟只有温柔的一面,那将是一个天大的误会。 祂的确是纯洁的信使,但从来不仅是永恒年轻之地的信使,也是冥渊和焚河的信使。光之鸟是天葬的执行者,善者在祂的指引下升天,恶者则沉入冥渊。如此一来万物最后都被分门别类,如同取色盘上的纯色,周期表上的元素,永远泾渭分明。 只要规则足够完美,世间就不存在模糊地带。一切都可以被判裁,而祂则拥有执行这一切的力量。在太阳之子的威仪下,拿勒先哲们理想中井然有序的完美世界一定会降临。 按理说应该是这样的。 但是此时,光之鸟看到的是什么呢? 脏污的黑色汁流仍在不断四溢。 但是在那背后,却是一片苍白腐烂,又生机勃勃的大地。 这种脏污完全不同于那些臭虫身上的邪恶,因为,它甚至比善恶本身更为古老。光之鸟也绝无可能将薄德艾维斯送入冥渊,因为,她自身就是比冥渊更原始的黑暗。 清浊分离和合一前后,经历的是同一片混沌。一切开端的地方,同时也将是一切的终结。 而在这片肮脏如同淤泥般的力量面前,光之鸟身上无比纯粹强大的光芒,竟然变得极其脆弱。 因为那片淤泥,才是祂所有力量最原初的形态。 在无数金色飞鸟如同风暴的侵袭中,薄德艾维斯捂着脸上的深洞,低头忍耐着,忍耐着。在越来越汇聚成一片的鸟鸣声中,她猛然探出神血淋漓的手臂,在半空中一把揪住什么,狠狠地按到地上。 万千金色碎片之中被她一把抓住的,竟然是树冠圣灵的本体。 这的确是一场不对称的神祇之战,只不过真实的局面,却可能与薄德艾维斯和光之鸟表面的力量对比完全相反。 巨鸟突然砸落在地,祂金色的身影立刻显现。而随着薄德艾维斯突然的出手,原本漫天飞舞的光斑也一齐坠落,并且,就像忽然被归还为了造物前的原料,它们在落地之前就化为了点点肮脏的淤泥。 薄德艾维斯无法忍耐地弓下身子,一边死死地按住了光之鸟,她残虐地张大了自己的嘴,口中白牙森然,滴淌的涎液不知何时已经流满整片下巴。 虽然她这时才真正地张开嘴唇,但是另一种形式的吞噬,在薄德艾维斯踏入这片空间时就已经开始了。 树冠圣灵被压制着,感觉身体的一部分已经渐渐不属于自己。 第九十章 干涸大地 “停下来吧,薄德艾维斯……” 柯林在心里徒劳地说道,但他仍然艰难地打起精神,一边又一边地试图唤回她的理智。 光之鸟看似被压制,但此刻只有柯林知道他们已经走入怎样的绝境。 苍白大地似乎对树冠圣灵存在某种克制,但仅仅这样,并不能拉平两者之间的差距。只有柯林能够感觉到,为了保持压制,她已经开始抽取越来越多的力量进入这片空间。所以,薄德艾维斯的“身躯”也在不断地挤入那扇被强行撑开的真实之门—— 大公留下的禁制并未失效,所以“即死”可能在任何时候降临。也许是在薄德艾维斯彻底吞噬光之鸟之后,也可能就在下一秒。谁也不知道死亡会在何时到来,唯一能确定的是,它一定会来。 祭司凯恩的下场犹在眼前,即使花费七条截然不同的生命也无法通过十重门扉,强行闯入的他们更是没有丝毫幸存的可能。 “……成衣店的柏妮丝还在等着你呢。”柯林低声说道。 但是,他的劝阻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因为此时的薄德艾维斯单纯而暴戾,仿佛已经听不见任何话语。她将光之鸟死死地按到地上,右手则抓住了祂的一只羽翼将其强制撑开,然后张大嘴巴,像一只野兽一样狠狠地咬在了光之鸟翅膀的根部。 金色的羽毛,细绒和血液随之飞溅,沾落到她的脸上和身上。但这凶狠的一口并没有能咬断圣灵无形的肉,所以薄德艾维斯立刻咬下第二口,同时,她不顾一切地从真实之门抽来了更多的力量。 柯林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心里涌起难过的感觉。却不仅仅是因为自己即将失去的生命,也不是因为自己死后,失去唯一代理者的苍白大地也将被逐出现世,重新被流放到无人知晓的虚无之中。 他感到一阵阵的悲哀,又说不清这种悲哀源于何处。 薄德艾维斯错了吗?被压抑了无数岁月之后,她的力量必定将以最残暴的方式表达出来。更何况,其原型“苏”原本就有残虐的一面。 而这一面对人类来说虽然陌生,却可能从来都不遥远。 因为哪怕在人类最熟悉的物质界,“苏”的这一面也时刻在以无数种方式展现着。 从鱼类到更为高等的哺乳类,在许多动物的身体和意识中,原本就存在着自食其子的机制,没错,它们会吃掉子嗣,为了减少负担,为了甄别优劣,为了剔除畸形,为了回收营养,或者纯粹的病态,甚至,只是一些尚未得到自然筛选的残余。在这个世界上抚育行为至今也只是少数,在它成形之前,恐怕吞食幼崽才更普遍的情况。 而且这种机制,至今仍然深深地保存于无数生灵的基因中,一不留神就会再次暴露出来。 短生种只能通过后代延续自己的存在,如果有时连它们都不得不选择吃掉子嗣,那么对于自身已经永恒存在的神明来说,情况又如何呢? 也许就连整个繁衍过程,对祂们来说都是多余的。 死亡是出生的反义,进食是分娩的逆向。 祂只是在取回原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罢了。 薄德艾维斯的喉咙里又发出了一道压抑得极低的嘶吼,本能的仇恨和食欲,让她无法再做任何忍耐。因为仅仅靠光之鸟伤口中渗出的神血,还远远不足以灌溉干涸的大地。薄德艾维斯愈加狂躁,却不得不抬起一直深埋在血肉之间的脸庞,向僵硬得如同利爪的双手中灌注力量。 当她神情专注地将血淋淋的双手伸进光之鸟伤口中时,圣灵微微扬首,睁开了温驯的眼眸。祂终于开启一直紧闭的喙,用只属于神明的声音说道: 在来到这个世界的八十四万个日夜里,我一次又一次梦见自己的使命。 薄德艾维斯听不见祂的声音,或者听见了也只觉得无关紧要。因为她的手已经抓住光之鸟翅膀里中空的骨骼,开始全力向两侧撕扯。黑暗的浓雾前所未有地剧烈腾涌起来,但是光之鸟却仿佛感觉不到身体被撕裂的痛楚,继续说道: 我追随大年的运动,在宇宙中表现永远完美的秩序。 我们正处于开辟以来的第三十五个矩尺座时代,所以太阳之子的走向,就是大年的走向。在这个大年中,太阳和天体法则将始终存在,万物各安其位,正义和邪恶也将各有其司职和使命。 ——喀拉,一道裂帛般的声音打断了它的话。光之鸟的羽翼终于不堪重负,被整只撕扯了下来。动脉中金色的神血顿时如泉涌般喷溅。而薄德艾维斯则仰着头,怔怔地用双手举着一只巨大而残缺的洁白羽翼。她呆滞,甚至痴迷地看着那道伤口,看着其中不断流逝的生命力。 光之鸟的语言出现了微微停顿,当在那只翅膀永远从祂身上撕下的时候,祂温驯平静的眼眸中流出了一滴宝贵的眼泪,但也仅此而已: 从我睁眼记事时起,大年运动的方向就没有改变过。不只是两千年前如此,漫漫两万一千六百年前也是如此。自从第三十五个矩尺座时代开启以来,理性的秩序已经向上发展了两万一千六百年,所以我觉得,未来也不可能再变。 其实到了此时,光之鸟已经不再那么相信自己说的一切。这并不是因为祂被污染了,而是它们暴露出了幼稚脆弱的一面。毕竟即使是亘古存在的群星,最后也会沉入大地。即使是号称永恒的太阳,也会在熄灭无数年后被她吞入腹中,没入一团均质而无序的淤泥。在那里,一切都将被洗去往日的名字,一切形式都将消失,并且,由此获得彻底新生的可能。 但是,不能是现在。 因为光之鸟还有未完成的事情。 此时的物质界,盖卢厅狼藉的铁笼内,柯林也不受控制地将断刃刺入了巨婴的胸口,距离心脏只剩一线。而后者一直对此没有反应。 直到他呆滞的瞳孔忽然消失,然后,伸手搭上了柯林的肩膀。 第九十一章 苍白的彗星 如果树冠圣灵就此死去,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们会怎样? 祂无法预见结果,却知道绝不会仅仅是埃德蒙德的垮台那么简单。 因为如果没有自己在这里苦苦支撑,那么恐怕整个达纳罗,甚至方圆千里的公国全境,早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经被无法设想的灾厄吞没了。 当薄德艾维斯被那撕裂的羽翼深深地吸引住的时候,光之鸟却不知又从何处获得了力量。 祂的残躯忽然从女神的手中挣脱,当薄德艾维斯抬眼看向祂的时候,原本高居于树冠上的圣灵已经像一块岩石似地向下方坠去。 下坠的残阳,姿态狼狈,却又无法阻挡。 下方,即是是巨婴意识幽暗的深处。即使光之鸟溃烂残缺的身躯时刻释放着无限的光辉,却仍然无法照见这里的任何东西。 那些光芒犹在眼前,薄德艾维斯立刻探出手去捞,却仿佛只是触碰了水中之月,什么也没有摸到。所以十道黑色的藤曼筋膜立刻从她的指尖蔓生,继续向着巨婴的意识深处探去。但即使到了极限,也没能再次触及光之鸟的分毫。 “……” 苍白的大地沉默着,惊疑着。她不安地在原地踱了两步,不时低头看看自己苍白的手,仿佛仍不相信到了嘴边的猎物会忽然消失。 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下,更不可抑制的盛怒在她的心中酝酿。 如果要继续深入,就势必要彻底穿越真实之门。 那扇一直没有被破开的,阻挡一切幻象的真实之门。 雌雄,生死,老幼,智愚,世上所有的两分法则,到她的面前似乎都再次弥合,进而消失不见了。可唯独只有“真实”与“幻象”的两分,即使在薄德艾维斯的力量下,它们也分立依旧,而且牢不可破。 埃德蒙德大公亲手设下的第九与第十门扉,在建造机理上与前八门毫无区别,只是在开启角度上稍有差异,但正是这微小的差异决定了它们迥异的结果。那个闻名于新历三世纪的秘术总大师的做法,归根结底也不过是想要穷尽世人的一切特征,进而阻挡所有可能的敌人罢了。 可当年埃德蒙德留下的真实与幻象之门呢? 他就像是在窥探着,这个宇宙中最深邃的本质。 此时阻挡在薄德艾维斯与树冠圣灵之间的,就只剩下这扇门扉了。 或者用另一句话说,在真实之门始终无法开启的情况下,阻挡在苍白大地面前的就只剩下她自己,与柯林的生命了。 可是到了这时候,濒临消失的柯林也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 因为在刚才,他已经试着用过一切能想到的方法来阻止薄德艾维斯。 他想去唤起女神在这世间一切不起眼的喜悦。简单的甜食,街景,衣物,安宁的睡梦,还有那一张张不算多么亲切亲密,却值得珍惜的面孔。 但是它们没有效果。 没有效果。 究其根本来说,是薄德艾维斯不在乎这些东西。 她确实喜欢,但是依然不在乎。 即使柯林与薄德艾维斯内心共通,他能够百分之一百地确信,在这短短几个月世间里,她是真的感到了短暂而可贵的,由衷的快乐。 可是,她甚至不在乎自己是否快乐。 薄德艾维斯死死地凝视着光之鸟消失的下方,而在她的身后,更多的浓雾开始涌入真实之门。 已经到极限了,事实上从一开始,越来越严重的“即死”不仅在柯林的身上发作,也时刻在她的身上发作。 不知从何时起,那些缠绕于黑暗的花萼和血脉已经凋落,一点点地化为白垩般了无生机的碎屑。 可她没有多看自己的身体一眼,已经朝着巨婴的意识深处迈出脚步。追逐着那轮残缺的太阳,苍白大地也一同开始下沉。白垩般的死光在薄德艾维斯身后拖出一道凄美的痕迹,就像彗星不断剥离自己身体而形成的尾巴,一道苍白的血痕。 看来为了置光之鸟于死地,她宁可粉身碎骨,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 这真的值得吗?柯林朦胧地想道。 无论她曾经历过什么,过往的一切不是已经过去了吗? 所有的事情,不是都在慢慢地好转吗? 失去的一切,不是都会得到补偿吗? 何必为了一时迷狂的愤怒和欲念,而要将手中不可多得的珍宝都白白葬送呢? 迷狂。 柯林的心里涌起苦涩的笑意。 但这苦涩并不是因为即将到来的死亡,柯林已经见惯了死亡。而是事到如今,他才终于明白自己一直以来的难过源于何处。 因为他在薄德艾维斯的身上,再次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她此时的迷狂,和过去十年的自己又何其相似? 正如冬至前自己不惜押上季丽安,伯父,里卡多他们也要解开记忆封印一样,如今的薄德艾维斯同样也因为飘渺的恨意,不惜牺牲自己和柯林的生命,以及,这段日子里所有短暂而不起眼的一切。 真是怪不得啊。 怪不得,我们的相性会这么好啊,他自暴自弃般地想道。 在十多年前,自己一个地球人为什么能从虚空感应和召唤出了她?也许正是因为,我们根本上是同一类人啊。 你和我,都是那种关键时刻总是能狠下心来的人。 那种对身边微小而可贵的一切视而不见的人。 那种无论能在事实上变得多么强大,赢得了多少,一生却注定也活该要受尽煎熬和折磨的人。 如同某种命定的业报,或者是滑稽的惩罚。这一次,要轮到他来亲身体会到当初季丽安和里卡多等人的感受了。 已经没有东西可以阻止薄德艾维斯了。 柯林彻底失去意识,就基本的思考也无法做到了。自从薄德艾维斯突破了伦茨设下的封印以来,他的人格第一次沦落到如此虚弱,濒临消散的境地。 所以他也没有机会再去感受,此时她的心中是否会泛起一丝丝后悔的情绪。 那道彗星没有停止的迹象,直直地坠了下去。 第九十二章 杂技演员 大剧院宽阔的走道里,所有的枝形水晶吊灯和壁灯都已经熄灭。一片昏暗之中,从各厅撤出的一千三百余名客人正仓皇地聚集着。 场面十分地混乱和嘈杂,因为有的人一心想继续往大门的方向逃窜,有的人却手足无措地呆在原地。而在回廊深处不确切的地方,还在不时地传来恐怖的异响。很多人身上受了或轻或重的伤,四周金红两色为主调的丝绒地毯和帷幔,在这时却反而增进了几分血腥和恐怖的氛围。 所以,几名戏院的密探也不得不在这一片昏暗中费力地分辨每个人的样子。因为在几分钟前,他们追逐的一个暗河入侵者正是消失在了这片人群之中。 但这种搜索注定是徒劳的,烦躁的他们就像几只无头苍蝇一样乱撞,不知不觉中,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远。 过了片刻之后,一个身材魁梧,头戴舞会面具的暗河成员从几个受伤的客人之间默默地走了出来。 他正是在剧院大门处,和柯林有过短暂照面的那个人。 站在不安而迷茫的客人们之间,男人默默地望着戏院密探们渐远的背影。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时间,然后就转身朝着盖卢厅的方向走去。 按照计划,他会负责分散一些留守的密探。但如果祭司凯恩在十分钟内没有能够解放树冠圣灵,那么他就会转而前往盖卢厅,全力接应柯林离开这里。 毕竟对于暗河来说,柯林这个人比树冠圣灵更重要。 留守密探的素质和反抗都强于预计,所以男人花了一些功夫才摆脱他们。到现在,时间已经超过了大概四分钟。 四分钟很短,但也已足够发生很多事情。 尤其是柯林的身上,还寄宿着一座未知的王冠。 但愿没有出事。 他回想着几分钟前从盖卢厅传来的几声巨响,不禁下意识加快了自己的脚步,直接向着目的地冲去。 ………… ………… 应该如何形容此刻盖卢厅中惨状呢? 当戴面具的男人冲进这个达纳罗往日最上流的场所时,感觉自己就像进了哪里的屠宰场一样。 即使隔着面具,也仍然能闻到空气中浓烈腥臊的气息。男人一边走一边张望四周,他看着那些夸张的血痕,暗暗估算着在刚才的十几分钟里,有到底几个密探在这里丧命。 戏院留守在这里的人,比想象中要多得多。 但是现在他们全部都死了。 “啪唧。”“啪唧。”“啪唧。” 几乎每一脚踩下去,都会有某种东西被溅起来。粪便?还是内脏?男人的靴底不时传来粘腻湿滑的感觉,但他没有无聊到去确认自己踩到的究竟是什么,只是尽量稳住脚步的重心。因为,音乐厅的地板上粘满了一层薄薄的油脂,稍有不慎,哪怕像他这样的人也是会滑倒的。 不知道为什么,舞台上放了一只巨大肮脏的铁笼,然后男人看见笼子前孤零零地站着柯林的身影,似乎还在探手往里触碰着什么。 至少,看起来还活着。男人松了一口气,继而艰难地朝舞台上跋涉过去。花了好大力气他才来到柯林身后,却没有急着开口说话。 因为在走进这个音乐厅的时候,再怎么神经大条的人也该意识到事情不对了。 此时“柯林”正神情茫然地站在铁笼之前,明显已经丧失了自己的意识。而在他的手中还拎着一把断剑,剑身低垂,血液缓缓地沿着刀刃滴到地上。 男人的视线越过他向铁笼内看去,不禁皱起眉头,因为铁笼内的无数秽物之间,一个朽老而又肥硕得像一滩肉饼的怪物正瘫坐着喘气,心口有一道新的伤口,但并不致命。 铁笼上两指粗的护栏已经被掰弯了,很显然正是“柯林”将那把断剑刺进了怪物的胸口——明明已经刺进去了,但不知为了什么,最后关头“他”却还是退了回来。 然后什么都不做,一个人呆呆地站在这里发怔。 男人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细节仍是模糊的,但他已经大致看到了事情的轮廓。 还算是幸运,自己没有撞上祂性情最残暴的时刻。 而且正巧,现在身处公国境内的十七名暗河成员里,大概也只有他懂得怎么处理此时的局面。 因为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在几年前曾不止一次和这种人打过交道。而这,也是他被派到达纳罗的原因之一。 “没有时间了,我们这次就到此为止吧。” 男人若无其事地向“柯林”说道,就像没有看见对方乌青的面孔,就像不知道“他”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南希那边还没有给消息,多半也是出问题了……所以,我们必须尽快撤出这里。” 薄德艾维斯缓缓地回过头,有些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头戴面具的高大男人。 在祂单纯干净的目光下,男人却忽然想起还黏在自己鞋底的东西,想起那“啪唧啪唧”的声音,然后感觉脸上的肌肉几乎都要抽搐起来。 但是最终,他的表情没有展现出任何异样。 就像一个面对蛮牛的斗士,或者,站在饥饿狮子面前的杂技演员。他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确认道: 这头随手就能把人撕碎的狮子,暂时还有学龄前幼儿般的内心。 “……不然等到那个麦克布莱德回来,我们就不一定能走了。” 他语气柔和,滔滔不绝地说道。即使有了柯林的教导,薄德艾维斯仍不能完全听懂人类的语言,她已经吃力地去尝试理解,却仍跟不上男人的语速,所以只能茫然地看着对方不断开合的嘴唇,片刻之后,眼中似乎就转起了圈。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自然地牵过了柯林的右手。冬衣的袖子早就已经裂成碎片,男人摸索着从身后取出了一支预先准备好的针剂,平稳地刺了进去。 对此,薄德艾维斯并没有反应,因为祂还在专心地试图理解男人口中在说着什么。 也许是在经过残暴的泄愤之后祂已经渐渐平静,也可能是没有感觉到敌意,或者是男人此时的表现让祂误以为这种注射对于人类来说,也许是一件像握手般理所当然的事情。 所以薄德艾维斯并没有反抗,在这短短十几秒里,让杂技演员很顺利地注射了一针足以放倒巨龙的安定剂。 第九十三章 急救 薄德艾维斯忽然抽了手,显然是感觉到了刺痛。她将缩回的手抬到眼前打量起来,却又发现,那里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伤口。 “怎么了?”男人看她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有些关心地问说: “脑袋有撞到哪里吗?” “……没、有。” 薄德艾维斯下意识回答,用柯林的喉咙和嗓音。 所以,她自己也被那怪异的发音吓了一跳,紧紧地闭上嘴。 也许是产生了畏缩的感觉,苍白大地开始退去。同时那一针大剂量的安定剂渐渐生效,薄德艾维斯松开了主导权,开始回落到意识深处。 所以柯林的身体也随之合上眼睛,像脱力般向下倒去。 戴舞会面具的男人上前抓住了他,搭住肩膀,一言不发地带人向观众席后快步走去。 无论苍白大地失控的原因是什么,现在都要尽可能远离“光之鸟”这个可能对她产生刺激的源头。 期间男人回头瞥了铁笼里的巨婴一眼,却没有选择顺手了结他可悲的一生。因为在束缚王冠的禁制解开之前,杀死他毫无意义。 更何况在男人看来,现在比起大公,无疑是达纳罗的平民们更需要树冠圣灵。 盖卢厅观众席的后侧,几分钟前还有四五个大胆的观众藏身于此,现在已经全部通过敞开的后门逃跑了。 男人小心将柯林平放到地上,到这时才有机会仔细观察他的伤势。 但越是细看,男人藏在面具后的眼神就越是凝重起来。别的都还好说,无非是终生残废而已。可是,从十重门扉上沾染的“即死”却似乎仍在发作着。 这才是要命的地方。 柯林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停止了流动,胸膛,面庞和嘴唇一片乌青。按理说在薄德艾维斯停止侵入禁制的时候,柯林就应该已经逃脱了即死术的射程。但人类的身体终究太脆弱了,即使从短短几分钟的即死中挣脱,却也不可避免地留下了后遗症。 男人将手放在他的脖子一侧上感知了一下,果然,已经没有脉搏了,心脏停止跳动。而且柯林的胸骨和数条已经骨折,情况不明。这时就不绝该再通过猛烈的胸按压起搏他的心脏,否则骨头碎片刺入肺叶甚至心肌,后果更加不堪设想。 一时之间男人似乎无计可施,毕竟他也不是什么医生,只是一个超凡者罢了。 就像地下巫师之间流传的那那句俗话,世上只有杀人的巫术,没有救人的巫术。 死亡对所有人来说,都一样平等和不可抗拒。 但是,巫术终究只是一种工具。杀人还是救人,结果不还是要看施术者怎么运用吗? 男人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从刚才的焦虑和紧张中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也许是隐秘王冠对暗河来说太过重要,这个陌生男人对柯林生死的关切显然超过了一般情谊。而时间已经不容他再做别的打算,唯有冒险放手一搏了。 此时,只有那些来自上界的无形力量,可以透过柯林的胸膛直接触及心脏。 但绝对不能直接使用灵素,因为它们太过锐利狂躁,稍有不慎,就会将一切破坏殆尽。 男人闭上眼睛,默默地启动了物结仪式。一些柔和的半物质开始在柯林的心室中凝结出现。因为无法直接看见心脏中的情况,所以他只能根据施术中出现的轻微阻力,来判断下一步物结进行的方向。 同样是不动用视觉的物结术,以柯林的操纵力可以轻易在一块铜板中刻下精密几十倍的灵路,但是,却未必能做到和这个男人相同的事情。 因为柯林只是将图纸落到实际,在制作清晰而明确的东西。 但男人却不可能预知心室的形状。在最后一刻之前,他都无法知道自己要创造的是什么,所以男人只能根据阻力一点点试探进行。而要想施展这样的技巧,需要的就远不止是仪式感知力。 还需要细腻的心,以及超人的胆魄。 八十毫升柔软的半物质充入柯林的心室,长久淤积其中的血液在压力下被挤入血管。在集中所有心神的情况下,男人的额头上很快渗出密集的汗珠,它们沿着面具流下,转眼间糊住了他的眼睛。 但是男人自始至终顾不上擦汗,对仪式的操控也没有出现任何变形。 下一刻他解除了仪式,灵素瞬间撤出,却平稳得像在执行一场手术。刚刚还充满心室的半物质全部溃灭消失。压力的瞬间变化使得心脏立刻收缩,从而将血液重新泵入。 但柯林仍然没有反应。 男人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的神情没有变化,只是第二次将刀锋般的意图聚集到物结仪式上,开始进行新的循环。 随时都可能会有密探闯入,麦克布莱德更是下一刻就可能走进盖卢厅,在如此危险的处境下,男人却像是完全忘了这件事。他只是一丝不苟地,用物结术一次又一次地帮助柯林的心脏完成起搏,甚至大公到场也不打算停止。 九次过去了,没有反应。 二十三次。 四十五次,心脏出现了微弱的跳动。 六十七次。 直到第七十三次循环艰难地完成,柯林才咳嗽般地喘了一口气。 此时男人也几乎耗尽了全部意志,他停下手术般的仪式,确定柯林的情况缓解之后,立刻起身,干练地将对方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背上,支撑着向剧院外走去。 在骗过薄德艾维斯之后,他就不再说话,甚至没有告诉柯林自己做了什么。 ………… ………… 刚刚从濒死中醒来的柯林一边踉跄地走着,一边下意识打量了扶着自己的人一眼,认出了对方是在剧院门口向自己打过招呼的人。 他是自己除了南希之外,接触到的第一个暗河成员。 这人高大的身形相当具有辨识度,在自己以前认识的人中,除了那位被誉为人形猛犸的麦克布莱德之外,大概也只有鲁伊能与之相比了。 他的脸上和自己一样带着夸张的化妆面具,看不清面容。只有少许头发从面具的边缘探出。 那是金色的头发。 在柯林此前的想象中,暗河的成员中应该大部分是夜民才对。这是理所当然的,外族人恐怕并不会认可这个组织,也更不会被这个组织认可。 但是,为什么? 在一颠一颠的行走中,柯林的思绪虽然迷迷糊糊的,却仍然感觉到了一丝怪异。 “……为什么你的头发,会是金色的?” 在昏迷的边缘,他的的嘴巴里含不清地问了一句。 可是,那个暗河成员就像是没听到一样。。 不应该是这样,也说不通……除非…… 除非你是和我一样的混血。 第九十四章 矛与盾 几乎在柯林被带出都会大剧院后门的同时,麦克布莱德的车也在剧院前门的喷泉前停下了。 两排贝壳状的喷泉雕塑之间已经乱糟糟地站了不少人,有逃出来的客人,也有不明所以的路人。麦克下车时,身上还穿着没有军衔的将军制服。这些人虽然不清楚来人的身份,却也像见了主心骨一样聚拢上去,像是在朝他汇报,也像是求助般地大喊大叫起来: “阁下!至少有七十多人啊阁下!到处都是行邪术的异教徒……” “阁下!我亲眼看见是林地人干的!和大法院那边的袭击是一伙的!” “阁下,求您了,我的女伴还在里面!” 潮水般的噪声和人流将麦克围拢起来,此地已经不复往日的从容风雅,完全失序。但被推搡着的麦克却好像没有听见周围或痛心或恐惧的呼喊,他没有试着向任何人了解现状,而是回头再次看向安置在后座的重型调频仪式。 因为到了现在,麦克布莱德仍不太相信二十多分钟前发生的事情。 ——他凭野兽般的直觉布下死局,但那个夜民女人却终究还是逃脱了。 无论都会大剧院的局面败坏成了什么样,似乎都没有这件事更令麦克心惊。 他设置的调频仪式没有让对方的坐标偏移——只偏移了一小会,但短短几秒后那个夜民就稳定了坐标,进而连接仪式阵地。 虽然在那短短几秒内她就已经受了不轻的伤,但无论如何,那个人还是从麦克的指缝中溜了出去。 这意味着什么呢? 在开车前往大剧院的路上,麦克布莱德的脑海中一直萦绕着这个问题。 频率镇压仪式,是同盟手中唯一可以完全探测和克制夜民的进攻之“矛”。 而夜民的坐标稳定装置,则是作为对反制手段而诞生的防御之“盾”。 这两项技术的发展,几乎就是同盟和暗河之间关于矛与盾,攻与守的军备竞赛。 所以在近几年,在他们斗争进入白热化的同盟东部诸国,在生死存亡的压力下,这两种技术几乎在以每年一次变革,三年一次颠覆的速度不断进化着。 那么,在几乎没有暗河活动的埃德蒙德公国呢? 上次引进频率镇压仪式是什么时候了? 五年前?还是十年前? 战争才过去几年,可不知不觉中,第九局和戏院部门都已经落后于时代了。麦克自问着,如果必须动用更强的调频仪式才能解决问题,那么整个国家境内又有几座阵地?答案是两座,而且其中之一在四年前就已经损坏,找不到人修缮。 至于仅存的另一座……每次启动消耗的成本,都是一笔天文数字。 “阁下,只有你一个人过来吗?” “……阁下,阁下?将军阁下!” 吵死了。 杂乱的呼喊将麦克拉回眼前,他的视线扫过人群周围,却没有找到任何一个能听指挥的穿制服的人。所以他只能转而辨认现场每个人的脸,从中找出潜伏在人群中的公国密探。 “你,你……还有你。出来。” 他伸出手,一连点了七八张眼熟的面孔,被点到的人无不脸色微变。因为他们身上的任务是监视这些贵客而不是其他,现在在大庭广众之下接受麦克布莱德的命令,意味着他们往日的事业和人脉毁了一大半。 但即使这样,这里也没有任何人敢违抗指令。而麦克更是不在乎这些,他对着眼前犹豫着走出人群的密探们,简洁而严酷地说道: “封锁这条街道,全部人都扣下。外面的一个人都不能进来,里面的一个也别想出去。” “至于你们。”麦克转过头对着有些呆滞的贵客们说:“给我让开到一边去。” 放弃潜伏的密探们取出手枪,几乎在转瞬间就控制了局面。这些非富即贵的客人们噤若寒蝉,乖乖地背过手,沿着大喷泉前的阶梯蹲成了几排。 所有的人,都误会了麦克布莱德赶往都会大剧院的目的。 与其说他是来这里解决暗河的,不如说他是来解决在场的贵客的。 因为大剧院是大公权力圈子的象征,是秘密戏院部门的驻地。比起它遇到袭击的事实,无疑是它遇袭甚至暴露了王冠位置的消息更危险。 还好凯恩把时间选在了上午,而不是人员更杂的夜晚。 毕竟现在的达纳罗,很多事情就差一缕火星而已。 然后,麦克就孤身一人走入了混乱的厅堂,接管了整座剧院。一路上或受伤或分散的密探们纷纷跟上他的脚步,队伍一下子重整起来,又在他的命令下部署到整片建筑的各处要道。 如果此时还有夜民滞留在此,那么一定将插翅难飞。 至于别的客人呢?不好意思,当然更不可能跑出去了。 “你去查一下上午所有的宾客名单。”麦克对身侧一个手臂受伤的下属说道: “无论是没来的,还是来了又跑了的,统统给我抓回来。要快。” “抓他们回来是……?”下属小心翼翼地问道。 “无论用上什么办法。”麦克说: “无论是死几个人,还是会留下什么后遗症,我要外面不出现关于这件事半点的确切消息,懂了吗。” “懂了,懂了。”下属急忙说道。 毫无疑问,大剧院的每一个贵客在达纳罗都有着这样或那样的后台。 但同样不可置疑的是,麦克布莱德就是他们后台的后台。 另一个随行的密探则不断向他汇总着伤亡的情况。死亡十二人,伤六人。损伤很严重,但麦克却只是默默地听着,没有怪罪任何人,没有气急败坏,更没有一丝一毫的后悔或惭愧。 这样的态度,反而让熟悉他的下属们心里发毛。 因为,与其说此时的麦克是在清点损失,不如说是在评估暗河渗透进来的力量。 “巫术痕迹已经收集过了,需要调动圣体会那边的记叙装置吗?”汇报的密探询问道。 “不必了。” 夜民随时可以变换坐标,所以巫术痕迹几乎没有意义。 说话的同时,麦克走进盖卢厅,于是看见了那里的满地红泥,林地人的尸体。看见真实与幻象之门的确如他所料的那样,安然无恙。 但是,被关押其中的太阳却已经残缺了。 “……” 猛犸站在观众席上,遥望着那支离破碎的舞台和铁笼,久久无语。 暗河已经安排一座王冠进入了公国?会是哪一座?他猜测着,心里却愈加地揪了起来。 因为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不祥的信号。 难道自从拿勒战争结束以来,他们又一次准备将重心西移了吗? 第九十五章 古老的祭祀 虽然意识朦胧,柯林仍然能感觉到自己在被谁拖着往前走,两脚踉跄着试图跟上对方,但大部分时候都只能拖行,鞋底和鞋尖一路磨着石板路,血滴在地上。耳边是风声和街道的嘈杂声,隐隐能听到很多男人和女人在奔走呼叫,但又离自己越来越远。 沉重的车门嘭地关上,所有声音立刻消失。柯林闭眼蜷缩着却无法安睡,因为身体上下都开始发热,但肌肉又像是很冷似地不断颤抖着。他知道情况有些不妙,但此时什么也做不了。 慢慢地,柯林眼前出现了一些光怪陆离的景象,不知是梦的碎片还是高烧引起的幻视。人无法梦到自己没见过的东西,但柯林紧紧地缩在这黑暗车厢里,却好像看到了自己此生和前世都未曾目睹的景象。 它们极其真实,与其说是入梦,不如说是涌现的记忆。 意识中另一个人的记忆。 车用窗帘已经紧紧地拉上了,从任何一个角度都无法看见外面,几乎没有光能透进来。但对这样黑暗而窄小的环境,柯林却莫名地感到了熟悉,就好像自己的大部分生命也是在类似的地方渡过的一样。 在完成破解仪式夺回那消失的五年时,自己看到的第一幕就是潮湿黑暗的岩洞。而在薄德艾维斯在获得人偶的身体后,也总是喜欢呆在那个狭小的储藏间里,所以这几乎是她本能的倾向。 柯林不知道薄德艾维斯曾在多少地方躲藏,但现在,他看到了所有地方中最黑暗的那一处。 远古的林海深处,薄德艾维斯神殿的中心并非祭坛,也没有塑像,有的只是一个狭窄而没有尽头的洞穴,幽深得仿佛能吞噬时间,漫长得如同连往地心的冥府。 最初的最初,人们只是把岩窟附近当作女人生育的场所,以此祈求苍白大地为她们带来安产。他们在周围立起一些简陋的原始围栏,护卫在这里待产的女性,所以这些围栏也就成为了圣地的标志。 不知道多少年后,更复杂的神殿才开始在岩窟周围一座座建造起来,而洞窟前也筑起了越来越漫长的斜坡,就像一条永远填不满的食道。大规模的祭祀从无到有,又从有变得血腥,因为无数的动物和人牲就是在这斜坡前被宰杀,斩下的头颅被作为象征性的礼物堆放在周围的高处,挖出的眼睛,则被远远地抛入洞中。 之所以斩首是为了让尸体的鲜血沿着斜坡流向女神,因为一切生命的液体都属于她。而单独抛入眼睛,则因为那时的林地人仍相信眼睛中藏有灵魂。只有剩下的残躯才属于凡人,任由处置。 柯林看到的是极其真实的景象,在血与土混合而成的腐烂污泥中,他甚至能闻到到它们散发的热气,感觉它们缓缓地流入了自己的血管,带着粘稠的生命力,汇入四肢百骸。一股呕吐的冲动从他心中涌起,但远古林地的仪式却始终在持续着,原始而血腥的祭祀就在这令人作呕污秽中日复一日地进行。柯林甚至没法判断,它的传统究竟是重复了几年,几十年,还是几千年? 因为只有这样做,才能稍许减轻古代林地人的恐惧。 无论是对不可知的命运的恐惧,还是对圣地外茫茫多的非人种族的恐惧。 除了固定不变的五只鹿和五只山羊,每天至少在斜坡前斩首十个人。而当大自然需要再次受胎时,薄德艾维斯的圣殿也将迎来自己一年九十六场庆典中最盛大的节日。岩洞周围会垒起数千个缺失一眼的头颅,头颅中有动物,有人类,也有不知名的异族。斜坡的底部铺满干净的新砂,分别在黎明的结束和黄昏的开始更换两次,一切都显得肮脏而圣洁,极其混乱,但又井然有序。 可是,那些堆成塔状的异族的头颅…… 它们有着和人类似是而非的面孔,要算起来的话,和今天虫人或鳞人等有些相似。 为什么会这么多? 无论是数量还是种类,这些非人种都远远超出了柯林认知的历史,也和如今考古学的结论完全不符。 旧历前二十二世纪,当盖卢林地缓慢地步入氏族社会的时候,大陆中部的魔裔乌尔柱王朝早已覆灭,从那时起,今日的人类成为了陆地上绝对的霸主。 绝大部分的类人种族,在之前不是就已经灭绝了吗? ………… ………… 重伤的柯林就在这些噩梦和困惑中翻来覆去,不知过了几天才慢慢地平静下来。 期间他可以模糊地感知到,自己被搬上汽车,又被几个人搬下来。强光透过眼皮射入瞳孔,有人取出了他体内的子弹,各种各样的处理,最后躺倒了一张温暖的床上。 所以当柯林缓缓睁开眼睛,看到的是白得耀眼的天花板。 他转了转视线,感觉这里和自己住过的暗河秘密公寓类似,但又明显是另一个地方。 几间卧室被相互打通,改造成了简单的病房,气氛就像是十几年前的野战医院一样。 柯林试着感知了一下意识中的薄德艾维斯,但对方却像已经沉沉地睡去,没有给他任何反应。对于她突然的失控,柯林到现在也仍有些心悸。 对了,不知道大剧院那边怎么样了? 他侧了侧头,发现自己右侧的另一张病床上,一个黑发的女人正靠在床头把玩着一把筹码。柯林定了定神,发现那正是南希。 彩色的树脂筹码在她手中翻飞着,眼睛却正斜眼看着右侧另外两张病床,在那里,有两个身缠绷带的人正坐在上面聚精会神地进行着无声的牌局,而南希似乎就是裁判。 看起来都很悠闲放松的样子…… 说起来这些暗河成员还真喜欢打牌啊。柯林想道,无论是小时候在那个满是硫磺味的山村,还是如今在这里都一样。 毕竟在避风头的时候动辄几个月不能外出,又不能发出太大的声音,那么剩下的消遣也只有这个了。 第九十六章 空座 柯林试着动了一下被子下的手臂,感觉身体异常沉重。忽然的一阵翅膀扑腾声让他转头向病床左侧,那里是一扇明亮的小窗。薄薄的纱帘被晚冬阳光映得雪白,但仍然能隐约看到外面的景色。 一小群白鸽刚刚掠过,视线的尽头则是一连片闪亮的橙色房顶。 大概是五层楼高的地方…… “醒了?”右侧传来了南希的声音。 柯林并不想打扰他们那场天昏地暗的牌局,但南希一边当着裁判,一边还是捕捉到了他这边最细微的动静。 “这里是?” 他用微不可觉的声音问道。 “又一个安全屋罢了。”南希说:“离使馆区不算远,但没人能找到这里。” “那个……法院和剧院那边呢?” 柯林在开口时顿了一下,因为他原是想问苍白大地的事,自从离开剧院后有些念头就一直在他心里萦绕,所以在这里差点直接问出来。 但话到嘴边,却又被他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因为无论薄德艾维斯在剧院中的样子,还是后来噩梦中那些不知真假闻所未闻的恐怖人牺祭祀,都让柯林感觉到他们身上正在发生着不好的转变。所以,他不会在还有别人在场的时候谈起有关她的事情。 甚至,最好连对南希也不要提及。 “剧院啊。”南希第一次将视线从牌局上移开,笑盈盈地看了柯林一眼: “你可以试着听听外面的声音。” 这里是五楼,街道上的人声和车流声都略微有些模糊了。柯林再次将头转向窗外,因为那外面有着无数细微却又拥挤的喧嚣噪声,不留意还好,但细听则可以让他头痛欲裂,因为达纳罗这座濒临崩溃的城市正在不安地呻吟。 就像连野狗都吠得格外拼命,每一个被堵在路上的司机都在蹂躏着汽车喇叭,老瘦的马不停地打着响鼻。所以当然也就会有更多的人——就像是嫌窗外太吵害自己听不清,纷纷把手边的收音机调到了最大音量。但除了那一千首或激动或轻快的舞曲之外,几乎所有人都在收听同一个频道,而街道上大大小小的高音喇叭也在同时咆哮着循环播放同一个威严的声音,这个在大街小巷里拥有无数张嘴的声音甚至让达纳罗的高空产生了共鸣,让那段歇斯底里般的演说从城市的无数噪音中挣脱而出,就连躺在病床上的柯林都能隐约听清: “……再次山呼!公国的大恩人,埃德蒙德大元帅万岁!破坏者落网了!我们又一次证明了达纳罗安全体制的力量!大剧院里无辜的平民得到了保护!历史会告诉我们可耻可悲的敌人,任何针对公国的阴谋都必将被挫败!被严惩!……” “这是……” 柯林听着高音广播里的吼叫声,呆了一会后,又忽然有些难以理解: “等等,如果他们在这时就宣布‘胜利’,之后还怎么公开进行搜查?” “很简单,大规模的搜捕行动已经不会有了。”南希啪地一声将筹码紧紧地握在手里,目光灼灼地说: “宫里那位终究没下决心,比起被人发现如今的达纳罗是一个四处漏风的筛子,他宁可就这样放我们一马。” “大法院那边呢?” “燃煤的通风问题导致集体中毒。”南希说:“报纸上是这么解释的,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后续了。” “这样啊……”柯林若有所思地喃喃道。 房间最左侧的病床上,两个暗河成员仍在一言不发地玩牌,他们手上出牌都很快,所以打得像是在打架一样,纸牌声括括地响着。南希一直盯着牌局,但过了一会后她又说道: “……说起来我在阻挡那个麦克布莱德的时候,倒是听见了一桩有趣的事情。” “什么?”柯林问。 南希将麦克布莱德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包括他口中真实与幻象之门的前身,以及大公在十几年前的实力境界。 “你怎么看?”南希问: “能相信那头猛犸说的话吗?” 能相信这梦呓般的话吗?那个麦克是被上级积威太久产生幻觉了吗?柯林重新想了想自己对大公的印象,那个陌生却又好像很熟悉的人。他从柏妮丝口中认识过那个喜欢女色的大公,也知道伯父克雷吉几年前偶尔提及的老友,还有,自己甚至在施塔德机构亲身体会的他的魄力,而在来到达纳罗后,也亲眼看到他治下领地的极端腐败。 “有时我感觉他是一个很矛盾的人。” 柯林思索着说道:“很有能力,但一方面又非常无能……” 看着陷入沉思的柯林,南希直接说了她的结论: “如果在几天之前,我还有可能稍微相信猛犸的鬼话,但现在我已经完全确定了。”她说: “如果大公真的是像麦克布莱德说的那样,或者哪怕只有他口中一半的实力,现在的达纳罗又怎么可能是这副光景?戏院和警探部门有什么理由收手忍下这一口恶气?” 如果一个人真的在十几年前就已经高居第三重帷幕之上,登入了世人闻所未闻之境,那么,他干嘛不干脆再加把劲统一安赫同盟呢?而这样的存在,又怎么可能连一个达纳罗都会经营得这般暗潮涌动,连几个蹬鼻子上脸的小蟊贼都没法搞定?! “……的确,你说得也没错。”柯林说道。 但不知为何,他心里的违和感却始终无法化解。 花园宫殿和戏院组织在这两天反应的迟钝和无能,让他感觉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非但没有放心下来,反而有了一些不安。 他知道南希应该也有着同样的违和感,只是不知道如何说出来。直觉告诉柯林,那座宫殿恐怕完全不是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甚至也不是南希十几年来想象的那样,他们对大公的所有认知很可能在某个更根本的层面上就错了……也许他比预计中要远远更为强大,但也可能,比以前最乐观的预计还要脆弱得多。 “不管如何。”南希吸了一口气说道: “难道他还能超越镜像律不成?” 无论大公还是不是人类,都必然处于剧场的射程之内。瓦努斯将军的佩剑将确切无疑地斩下他的头颅。 埃德蒙德,七世而亡! “……记住这一天!伟大的埃德蒙德统帅会永远收获属于他的胜利!我们将为国家的大恩人献上无限的感激……” 直到此时,窗外的高音喇叭仍在喋喋不休地聒噪着。柯林听着那些毫无保留又毫无意义的溢美之词,想着大公实际上的无所作为无能为力,心里却升慢慢地起了一种荒谬的感觉。 他感觉那座宫殿的王座上,就好像空空如也一样。 第九十七章 记住常识 事实证明南希对形势的判断完全正确。 因为在之后的几天里,大规模的公开搜捕行动真的迟迟没有到来。 短时间内南希已经数十次进入红色梦境河谷,与仍在活动的其他数名暗河成员联络,反复地确认着伤员所在地的安全。 一旦外面有任何风吹草动,她会立刻安排转移。但目前所有迹象却又一次次地向她表明,对手真的没有组织起任何像样的搜查。 戏院和第九局这样的超凡部门的确展开了密集的行动,但他们的绝对人数太少了。毕竟在丢失所有巫术痕迹或坐标线索情况下,哪怕跑断所有人的腿也不可能在一个偌大的城市中找到几个拥有世界级反侦察能力,又有决心一连几个月在房间里闷头打牌的人。 正如柯林第一时间所想到的那样,现在达纳罗当局唯一的出路,就是调动全城所有警探甚至军人进行搜捕,用命令和高额的悬赏从大量普通市民那里收集线索,让所有的邻居用怀疑的眼光审视周围每一个拉着窗帘的房间,不放过任何一缕不自然的炊烟,每一个采买大量消耗品的陌生客人。但凡他们有一点解决问题的念头,就必须也只能这样做。但是,大公却只是用祭司凯恩等几个林地人的尸体匆匆地交了差,然后大声地向所有人宣布:别紧张,这里已经没有问题了。 这只能说明他们已经放弃,或者顾不上解决暗河了。 无论如何,这对伤员们来说是一件好事。因为松垮的形势使得他们所在的安全屋不至于彻底隔绝和外界的联系。多亏如此,每天都可以有人从外面送来食物之类的物资,顺便帮助照料伤者。 “今天的主菜是萝卜炖牛肉哦。” 一个女孩从门缝把头探进了病房里,声音清脆地向病床上的说道。她晃动着自己手里抱着的一大包用油纸包好的食材: “听医生说现在多吃瘦肉对伤口恢复是有好处的。” 女孩的头发用一块方帕严严实实地包裹着,但通过五官和神情仍然能看出来……她是一个夜民。达纳罗同样有不少夜民在从事低贱的工作。这个女孩身上也穿着女佣的衣服,举止拘谨。原本应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仆人,那手照顾人的功夫也许就是在主母的长期调教下得来的。但她在这里没有半点平时卑躬屈膝的样子,虽然神情仍是怯生生的,举止却在一天天变得雀跃。 说完午餐是什么后她也不再多打扰几个伤员,自己又带上了门,但透过房门仍然能隐约听见外面厨房里的做饭声,和女孩嘴里轻轻的嘀咕: “现在牛肉又涨价了,但如果不出几倍价钱的话还差点买不到呢。” 如果不进行大张旗鼓的统计,没人知道达纳罗到底散入了多少夜民。所以南希才能够让这个女孩一天天地出入这里。这样做当然有风险,但也是必要的,每一次行动需要策划的地方其实都比外人想象的更多,善后更是重中之重。如果让伤员长时间吃储备粮又得不到基本的护理的话,那么情况将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恶化。 当然,这个女孩并不是暗河成员,所以柯林也曾担心过会不会被出卖,但即然是南希亲自把关过的人,应该值得信任。 另外定时过来的还有一个人,也就是女孩口中的“医生”。他同样是夜民,昨天才刚刚离开。在这里第一时间给柯林动了外科手术的人就是他。 因为安全屋里简陋的器械和有限的能力,这个医生自认为是没法完全医治好柯林的。他曾判断说柯林即使能够恢复,肺部和心脏中也会留下严重的后遗症,而且他的双手和腿部都有极其严重的伤口,随时需要截肢都不奇怪。 柯林是房间内四人中伤得最严重的,甚至比仅次于他的南希都严重得多。但是,距离战斗五天过去,他竟然渐渐地成为了病房里恢复得最快的那一个。 全身的伤口中不时传来麻痒的感觉,几乎能想象肉芽组织正在像雨后春笋一样拱出,短时间内填平伤口。到昨天的早晨,柯林甚至已经可以试着单脚下地了。这一幕不仅让那位医生沉默着怀疑起了自己的专业能力,就连一旁的南希都有些无法理解。 因为到现在为止,她还只能半躺在病床上看隔壁打牌呢。 此时在柯林身上发生的当然不可能是什么自然现象。但是…… “用于治疗的巫术,是不存在的。”南希忍不住轻声提醒着自己。 在面对现实的时候,一定要记得常识。 自从踏上巫师的道路以来,所有人都说再伟大的巫师也和普通人一样是平等的,在残酷的生死和创伤面前,我们都只是肉体凡躯。 无论你一时霸占了宇宙中的多少力量,最后都只能徒然地归于尘土。所以作为巫师要永远心怀敬畏。因为如果没有这种敬畏,到时候就很难坦然地面对死亡。 甚至因为经历更多极端的搏杀,往往很少有巫师能够善终。他们大多在三四十岁就伤病缠身。然后随着严重透支的身体一天天衰亡,原本强大的意图也会严重钝化,头脑中残破心智终将陷入永远的混乱。在被各自的上位者榨干最后一丝价值后,巫师们,大多会落得一个比普通人凄凉得多的晚年。 但自古以来,巫师们就是如此可悲的存在吗? 如果有心考证词源,会发现多种古代语言中的“医”往往是“巫”的延申,这本身就意味着“医术”其实发源于“巫术”,世上最初的医生即是巫师。但即然如此,巫术中又为怎么可能会没有任何关于医治人体的内容呢? 难道在林地人信仰薄德艾维斯的年代,世上也不曾存在过治愈性的巫术吗?答案是否定,不然柯林身上正在发生的又是什么? 生与死的苍白大地,治愈与重生理所当然地是祂掌管的领域之一。随着阴性之苏的所有侧影纷纷被逐出现实,治愈巫术也从世间失活。 这是一个最合理的解释,但是随着镜像坍塌而失活的巫术千千万万,哪怕一些极度渎神悖德的巫术——比如某些献身与上位存在神交的邪术南希也曾听说过不少,却没有哪个像治愈巫术这样,直接被判定是不可能存在的。 第九十八章 巫术黄金时代 淅沥沥的热水淋在背上,浴室里弥漫着氤氲的雾气。一边冲洗着身上几天来留下的污垢,柯林一边擦拭着拆除绷带后皮肤上残留的药物和血渍。 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了,原本的刀伤和弹孔上奇迹般地长好了薄薄的一层新皮。除了看起来比四周更细嫩一些,几乎连疤痕都没有留下。 暗河在这处安全屋中储存了充足的燃料,楼梯下的煤库里堆着小山一样的煤炭,铲进锅炉里烧水的话恐怕半年也烧不完。但到现在伤员中也只有他能享受热水浴,因为其他几人身上的伤口还远远没有愈合,平时也只能用热毛巾擦擦身体而已。 在温暖又绵绵不绝的水流下,几天来的疲惫和昏沉也仿佛一并洗去,柯林的心情重新变得清爽起来。他双手用力握了握拳,感受着身体中仿佛新生的力量,再次感叹恢复的速度之快。 以往每当受伤,柯林都是用“激发物”透支生命丰饶,强行加速自愈进程。但哪怕那样也通常需要两到三周才能勉强行动,而且很长一段日子里,身心都会感到异常疲惫。 生命力透支的副作用终究会随着时间一点点显露出来,比如像乔凡尼那样慢慢变得像一具行尸走肉。可是现在呢?不过是三到四天而已,他就从濒死边缘恢复到了活动自如的状态。 甚至不仅是伤口愈合而已,柯林还感到精力充沛,内心丰盈。 这对研习任何传统或世系的巫师来说,都是无法想象的奇迹。 治愈,重生,丰产,还有死亡和腐烂。薄德艾维斯执掌的无一不是普通人最渴望或最恐惧的领域。也难怪几千年前她会在盖卢林地中获得最普遍的信仰,最崇高的地位。 那么,她所掌管的治愈或调整身体的巫术,也理所当然地会在当时成为人世间最重要的魔法。甚至有理由相信,世间第一个巫术很可能就是挽救生命的巫术。它们一直存在着,直到太阳之子们纷纷篡位的那一天,直到在“伊”刺死和污名“苏”之后,惜生魔法在人世的盛况才戛然而止。 ……对啊。 听着哗哗的流水声,柯林搓着头发的的手也不自觉地停了下来。心念飞转,他渐渐发现了一个长时间以来忽略事实。 无论是黑女迦荼大神的金刚术,还是如今薄德艾维斯所体现出的治愈特性,都足以使他在巫术对决中获得可怕的优势。但在以往,柯林只是从战斗战术的层面思考这些巫术的价值,却从来没有深想过,这些魔法对世上所有的巫师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这个问题是如此简单,如此理所当然,但是又被所有人当成常识忽略了。 惜生魔法,就是所有现代巫师身上欠缺的,最关键一环。 柯林在心里喃喃自语,明明只是心中低语,却感觉喉咙好像有些发虚: “甚至可能是最后一环……” 现代巫师无法对抗身体的衰竭,无法对抗灵素溢出持续的侵蚀,无法摆脱注定短暂的寿命。所以几乎所有的巫师都将身体视为累赘,其中的极端者甚至开始走上彻底抛弃肉身的道路。但这些违背天性的偏激道路,又注定是处处充满隐患。 可如果在旧历前三千年,巫师们的情况原本并非如此呢? 如果在“苏”及其侧影们统治的时代,类似金刚术和治愈术这样的惜生魔法曾在世间大行其道,每个巫师都拥有从白骨中复生的恢复力,拥有像金刚术那样锤炼的不灭之躯—— 或者进一步设想:如果扬升的高度会直接决定寿命的长度,如果世上绝大部分的病痛都被克服,如果知识的传承再也不会因死亡而断代,那么,当时的人们又可以在探索神秘的道路上走得多远? 毫无疑问,那对巫师来说将是一个无法想象的黄金时代。 它所能达到的辉煌,恐怕还要远远在今日的安赫文明之上。 但是这一切,都随着孪生双子之间的失衡而破灭了。 ——因为苏的离开,原本是通途的扬升之路也变得残缺不全。全盛的远古时代也随之结束。 但随着自己带回了薄德艾维斯,惜生魔法正在世间各处普遍复苏,所以那个被太阳之子们完全埋藏的旧历前黄金时代,最终又会在大地上重现吗? 到现在为止,苍白大地仍然蜷缩在柯林的意识深处,没有同他有过任何交流。所以渐渐地柯林也发现了,与其说她是因为力竭才陷入沉睡,不如说是因为对失控的羞愧和自责,才像个孩子一样逃避着不敢面对自己。 但除此之外,柯林还在她的意念中察觉到了一丝丝的恐惧。 那是不是对外物的恐惧,而是对她自己所拥有的力量的恐惧。 在那些高烧下闪烁的记忆中,无论世上的人们对她所怀有的是憎恨还是崇拜,薄德艾维斯都总是蜷缩着躲藏在一些狭窄黑暗的地方。现在柯林渐渐开始明白,她所恐惧的还远不止是失控会为周围的一切带来伤害……薄德艾维斯的处境,绝不是如此简单。 因为一座王冠,一个原型所拥有力量,实在太过庞大了。 庞大到哪怕她静静地什么都不做,也会为整个宇宙带来根本性改变的地步。 地球,星系,黑洞,万花筒般的象限,镜像界无垠的云丛,不可言叙者分裂诞育的所有产儿中,一切都在运动,从活跃的灵性到最黏滞的物质,一切都在运动,只有一点静止不动,它是轴枢、最理想的钩,可视和不可视的宇宙绕着它旋转,而那就是王冠。 所以,她可能仅仅是因为存在着,就拥有了创造世界的功绩。但也可能仅仅是因为存在着,就必须背负万亿生命灭亡的罪孽。 柯林甚至隐隐能理解这种感觉,正如他认为自己没有资格拿起瓦努斯将军的佩剑,哪怕自己拥有另一个来自世界的所谓“超前理念”,也从来不敢去扰动这个世界本应拥有的轨迹。 因为改变无数人命运这件事,实在太过沉重和残酷了。 但现在,无论他们愿不愿意,宇宙中最磅礴的转变又一次开始了。 第九十九章 七十年铸冕战争 清理完身体后,柯林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开门离开。安全屋外的楼道似乎特别狭长阴暗,但走到尽头后,正午的强光就像瀑布一样打了过来。 抬手半遮在额前,柯林眯眼望着室外久违的天空。此时距离那场袭击也不过才六天,但安全屋里的无所事事和持续紧张,却好像让时间显得格外漫长。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站在马路边拦下了一辆车。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他又连续换乘了三辆出租车,因为在刻意绕远路,所以用了比平时更多的时间才回到调查部独栋别墅的大门前。 在“统帅”离开达纳罗的情况下,调查部的核心成员拥有相当大的自主权,比如鲁伊和埃米尔最近就总是在独自行动,或者,也可能是趁机划水摸鱼,但这并不代表可以无限期地缺席。 但令柯林意外的是,偌大的宿舍此时却冷冷清清。平时常驻在这里的艾丽和鲁伊似乎都不在,反倒是平时很少在别墅过夜的埃米尔,正斜斜地倚坐在餐椅上摆弄着桌子上几档案袋的散乱情报,一些撕下来的单页文件,便笺,封装好的不明碎屑。 相互打了招呼后,埃米尔往堆积如山的烟灰缸里摁灭了手指间的烟。他轻说了声抱歉,因为没想到会有人来,否则不会在这里抽这么多。这位有着青瓷色眼眸的情报官并没有质问柯林去了哪里,正如他也从来不会主动透露自己的行踪: “不过,我暂时没什么活干了。”埃米尔轻轻用手指点着自己这几个月的工作成果说道: “达纳罗这几天很不太平,稍微有点脑子的销金窟红磨坊都歇业了,所以我和自己的几个主要线人也断了联系,只能呆在这里打发时间。” 柯林盯着那只摁满了烟头的烟灰缸,心里估算着埃米尔已经枯坐了多久。这个人私底下抽得这么狠,嘴里的一口牙齿却洁白如初。可以想象在每天的工作前,他会花多少功夫打理自己,刷多久的牙才能不让任何人闻到烟味,不让任何人察觉到疲倦和脆弱。 即使有语言魔法的辅助,埃米尔仍然很尽心地让自己在社交场上,或者更直白地说——在情场上——保持魅力。 经过简单的交谈后,柯林发现埃米尔乃至整个调查部对几天前的那场袭击知道的不多,大部分信息是从公开渠道得来的——比如大法院的毒气泄漏,和林地人在剧院的恐怖袭击之类的故事。 当然没人相信,但目前手上也只有这些。 “说实话我还是很佩服那些林地人。”埃米尔转而低声说道: “至少他们有勇气向大公拔剑相向。” 柯林看着他青瓷色眼眸中的低落,忽然想起了什么,所以伸手往上衣的口袋里探了探,找到那张在自己房间里发现的合影。他再次看了上面那行娟秀的字体一眼:“埃与薇拉3.628”,柯林将它在桌子上展开,推到埃米尔眼前。 埃米尔看到这张照片,眼睛就像生了锈一样,定定地一动不动。 “你在哪找到的?”过了好一会后,他才用干涩的声音问道。 “房间抽屉的夹层里。”柯林说。 埃米尔拿起照片,小心地触碰着照片上的人影,就像害怕自己颤抖的手,会把她最后的残像戳破一样。 大致不难想象,照片上这个用“埃”来昵称他的女人,十有八九是死在了大公手上,同样十有八九,那件事就是埃米尔为自己下了“畏惧大公”的暗示的缘由。 “薇拉她……是部门的预备行动官。” 平时精于玩弄语言的埃米尔,此时却有些磕磕绊绊地说道: “只是预备的……所以我就成了她的调理者,或者说。”他扯着嘴角:“监视者。” 说到这里埃米尔的脸上露出一抹苦笑: “她是个好姑娘,也许像我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应该接近她……如果不是因为语言魔法,她根本就不会多看我一眼。” 柯林默默地看着埃米尔宣泄着情绪,直到三四分钟后,这个这个男人才收拾好自己的表情,默默地将照片折好收起来: “谢谢你,原本统帅已经处理掉了她所有的痕迹,因为担心我控制不住自己冲动。”埃米尔轻声说道,眼中只有哀伤,不见半点愤怒。因为所有的愤怒都被积蓄在了更深更深的某处,静静等待着在未来派上用场。 这时候,柯林再次想到埃米尔身上“畏惧大公”的暗示。畏惧大公,现在他对这句话已经有了完全不一样的联想。对于猛犸的胡言乱语,也许调查部的人会知道些什么?考虑到这一层可能,他的神色稍稍认真起来: “说起来,埃米尔。”柯林正色问道: “为什么你觉得大公是完全不可对抗的?”他说: “我的意思是,除了拥有一座王冠之外,你还知道些别的什么吗?” “除了一座王冠之外?”埃米尔有些迷惘地反问道。看到他的反应,柯林略微感到失望,看来对于大公是否拥有非凡的实力,埃米尔同样没有太多的了解。 说来也是,自己加入调查部的时间也不短了,但是从来没有听任何一个成员谈起过埃德蒙德大公本人身上有什么特异之处。在他们收集的所有情报中,包括定期递往白都七号大楼的情报中,大公都只是一个精明能干,同时又在很多方面不能免俗的老头罢了。 但如果仅仅是这样,仅仅依靠“树冠圣灵”这么一座早已衰颓,甚至濒死的王冠,就足以让同盟中央情报处这样的庞然大物在公国畏手畏脚吗?这个随时可以上达天听,对凡人王直接负责的强力部门,会没有调动一两座王冠的权限吗? “其实对安赫同盟来说,王冠并不仅仅意味着远胜凡人的力量。”埃米尔继续说道: “任何有可能损毁王冠的行为,在同盟都是最可怕的重罪……一般人当然不可能有权对王冠动武,但哪怕同样是王冠的所有者,相互之间也必须尽可能避免一切有可能的冲突。这种恐怖的对峙局面,已经至少维持了两个世纪了。”埃米尔说: “所以在这两个世纪的时间里,无论安赫王侯之间的兼并战争发展到多么血腥惨烈的境地,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始终没有任何一座王冠真正陨落过。” “为什么?”柯林不解地问道,因为他曾经在南希那里听说过,如果同盟想要进入原型界,就必须将王冠整合还原为更纯粹的原型,即然如此,代理者之间的争夺就不可能停止才对。 “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可以向七号大楼调用一些材料,会比我口头说的更加准确全面。”埃米尔说道:“关键词就是那场‘七十年铸冕战争’,以及它影响至今的《止战条约》。” “也许你很难相信,也许听起来荒诞不经,但这世上的的确确曾发生过这样的事……” “七十年铸冕之战,一条神祇尸骸铺就的登天坦途。” 第一百章 地层下的天机(感谢往世雷书打赏的盟主!) 铸冕,顾名思义是将作为侧影的王冠重新熔铸到一起,进而还原它们分裂前的原型。 在刚刚离开施塔德的时候,柯林就已经从南希那里听说了这条道路的存在,但从来没有想过侧影的合并会以这种最简单野蛮的方式进行。并且在两个世纪前,酿成波及同盟全境乃至整个中陆的“七十年铸冕战争”。 安赫人收集王冠根本不是为了统治世界,而是为了让它们互相残杀。 微不足道的凡人们为了向第三帷幕进发,竟能生出这等吞天之心。 但是这雄心勃勃的一切,却又随着一纸轻飘飘的《止战条约》戛然而止了。 虽然埃米尔更建议柯林自己去查,但在没有‘统帅’现场担保的情况下,光靠柯林自己的权限是无法向七号大楼调取材料的。况且宿舍这边也根本没有配备红信仪,所以,现在柯林只能抓住埃米尔尽可能获得更多信息。 但是从结果来看,埃米尔对那七十年辛秘往事的认知也只有那么几句话而已,也许是哪本书上背下来的。如果较真地揪着一个个问题不停问下去,他也很快就会露馅了。 “如果你要问为什么停止……大概是打着打着有了什么不好的后果吧,”埃米尔有些顾左右而言他说道。 “更具体来说呢?”柯林有点好笑地继续问,感觉这时的埃米尔就像一个被抽背历史书的学生似的。 “比如,呃……嘶。” 他琢磨了一会后,以一个对外情报官的职业思维推论道: “比如说殖民地的人不乐意了?” 但是什么时候,同盟把殖民地的老百姓当人看过?柯林摇了摇头,觉得那些王侯们肯定不是因为这个才签了《止战条约》。 “算了,你还是放过我吧。”埃米尔苦笑了一声说:“我是不该在集训的历史课上打瞌睡的……虽然那都是快十年前的事了。” 柯林摊了摊手,表示这次暂时就饶过他,他暂时没心思闲聊所以就打算自己上楼了。临别之前,埃米尔对柯林说道: “对了,还有一点事情。” 柯林回头看着他。 “几天前鲁伊好像在找你,艾丽也稍微有点担心,毕竟,达纳罗眼看着要出大事了。”他思索着说: “方便的话,不妨用密信给他们打声招呼吧。毕竟我们已经把你当作自己人,所以……” 所以,不希望薇拉的事在哪天重演。 柯林原本只是匆忙想上楼回自己的房间,听到这些话后,他站在原地想了想,说道: “嗯,我会的。” 这个小小的鸽子粪调查部,倒是还挺有人情味的。 ………… 把房门上锁后,柯林静静地靠在门后,头脑中念头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比起“七十年铸冕战争”的存在本身,更令他震动的,是自己对如此重大的历史事件一无所知。 在今天埃米尔提起之前,他没有在任何公开的历史资料上看到过任何有关这场战争的蛛丝马迹。这个事实让柯林不禁继续往下想象:除了它之外,在所有被普通人当作理所当然的历史常识下,究竟还藏匿着多少秘密。 层层叠叠的密级,就像不断堆积的地层。你站在地表一望无际的田垄上,以为自己忽视的最多只是一些边边角角的细节,但结果呢,原来就在你脚底的正下方,一直深埋着七十年战争这样主干般的大事件。 只有少数人才能揭示世界表层下的秘密,而多数人只是做了一个昏昏沉沉的梦。 有了这条线索,柯林脑海中很多孤立的历史事件竟然得以串联到一起,从南希,凯恩那里获得的信息,也许还有从圣一神学院窃听的信息,原来它们中的许多,都不过是这场七十年战争的注脚——甚至,整个新历纪元的安赫历史都被这场战争断为两截——在一至四世纪的战前时代,同盟的所有行动都不过是为了从其他象限掠走王冠。无数像初代埃德蒙德这样半强盗半军人的开拓者们前仆后继地涌出往日边境,将树火纹章插遍中部大陆的每一寸土地,那是圣王家族的象征,一只不死鸟自磔于树上,以神血点燃火焰的简笔画像。 而后,是五世纪至今的战后时代,安赫王侯之间签订《止战条约》,结束了延绵七十年的铸冕之战,但同盟的脚步却也从此停滞,如同一个巨人深深地陷入泥潭。不知为何,树火纹章也在同盟的领土上一处处地消失。从那之后,安赫人没有再从其他象限掠取一座王冠,国内也抹去了七十年战争的存在痕迹,同样也是从那时起,诸如爱西尼帝国这样的竞争者开始追上同盟的脚步,海外殖民地的问题也日益变得无法压制。直到本世纪元年,“三十年后同盟年毁灭”的谣言开始到处乱传,还酿成了一场闹剧般的预言教难。 那么,这就是地层下深埋的全景吗? 不,还远远不是。 哪怕不谈“苏”的衰亡与复苏,或者整体扬升这样关联着整个宇宙的事件,仔细想想就会发现,就连同盟如何诞生这件事自身都是一个谜。 柯林不知道,究竟是在何等精密的信息操控下,安赫王侯们才可以用一个个真真假假的故事将历史的主线掩埋起来,让它变得如此支离破碎。 在这个世界上,一切记录都在变动,所以彻底掩埋真相也许并非不可能。 但是,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这一层层的密级下,不说其他人了,就连艾丽,鲁伊,埃米尔这样的情报处中坚人员都只能看到凌乱不完整的信息,从而永远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而战。 即然不知道为何而战,就谈不上真正的忠诚。或者就像盖卢厅那些不知全景的密探一样,当真正的变故来临之时,所有人都只能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究竟是什么样的真相,才值得这样不惜代价地,甚至可耻地隐藏起来。 为什么,天机总是那么不可泄漏。 此时,薄德艾维斯的人偶正静静地倚倒在房间一角,一动不动地睁着红玉的眼睛,就仿佛一具早已死去多时的艳美尸体。因为柯林的离开和苍白大地的沉睡,这具穿着家居服的身体已经在这里躺了六七天,但身上却不见半点肤屑或是落尘。 此时,薄德艾维斯还没有醒来的迹象。但是柯林盯着地上的那具身体却不禁在心里想道,如果在大剧院,薄德艾维斯真的吞食了光之鸟,之后又会发生什么。 这座复苏的隐没王冠,会打破维持了两个世纪的《止战条约》吗? 第一百零一章 唯一重要的人 随后柯林控制着意图平静下来,开始着手制作微型仪式,以补充巫术阵地在这些天的消耗。等到最终完事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天基本黑了下来,所以干脆留在调查部宿舍里过夜。 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脑海中不时闪过大剧院里同时和三位青星天密探交手的瞬间,柯林也不禁心有戚戚,但同时,也让他对自己如今的实力更多了一层认知。 也许密探们本身缺乏生死搏杀的经验,但绝对的灵素规模是不会骗人的。在金刚术,晶图,乌尔柱初约和军学院剑术的相互配合下,自己已经可以以一己之力拖住三位青星一的巫师。 如果对方只有两人,可以在放手搏命的情况下击杀对方。 而且这一切,还是在不动用灵觉神经的前提下做到的,虽然灵觉神经本身存在很多缺陷,比如启动过慢;比如会将自己与灵体的连接袒露于敌前;比如它对意图过于严重的瞬间消耗,会让自己失去后续反抗能力。但如果在没有后顾之忧的情况下,押上所有底牌的自己又能杀死何种层次的敌人? 对此,甚至连柯林自己也隐隐有些期待。 还有,失控状态下的薄德艾维斯……如同碾死婴儿般一连屠杀四个青星的巫师。那血肉淋漓的地狱再次从眼前闪过,咽喉有些窒息,四肢也仿佛出现了被强行拉长的幻痛,他的心冷却了下来。 失控的苍白大地,是一种毒药般的力量。 就像是在惩罚你,或者惩罚薄德艾维斯的过错……柯林深深地感觉到,这种力量的每次出现,都将永久不可逆地损坏一些宝贵的东西。 它会把那些原本就不可能再弥合的裂痕,以更残忍的方式扯开。 会把你们往那晦暗无明的深渊里,再深深地推入几分。 如果可以在死亡和这种力量之间选择的话,那么柯林宁可选择死亡,又或者这个选择其实根本就不存在。因为,也许只需要一次,只要这样的失控再发生一次,那么他此时所认识的“柯林”和“薄德艾维斯”,都将从这世上彻底消失。 黑漆漆的房间里没有半点灯光,片刻后,墙边一角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音。 时隔七天之后,陷入沉睡的她终于苏醒过来。薄德艾维斯茫然地揉弄自己的小脸,眼眸中折射着夜晚微光。她无法开口说话,但心中的无措却清晰地传到了柯林这边。 盖卢厅里发生的事情,并不是她自己可以控制的。 “……没关系的,这不是你的问题。” 柯林在被窝里侧了个身,仍然躺着,闭眼对不远处的人偶静静地说道。 他平稳的声音,令薄德艾维斯眼眸中的不安稍稍淡了几分。 当光之鸟向宿主的意识深处坠去的时候,柯林原本已经放弃挣扎,松开了最后一丝强撑的意志,接受无法改变的现状。但是在那最后的时刻,是薄德艾维斯自己停下了脚步。 否则当那个混血的暗河成员闯入盖卢厅的时候,柯林恐怕早就已经死了。 同时他也清楚地明白,人偶的不安绝不仅仅是害怕受到谁的责怪。因为,同样的担忧也正日夜不停地从他的心中流过。半年前在施塔德的时候,他所关心和追求的不过是些许钱财和个人小小的执念,甚至私底下和季丽安聊天的时候,还曾想象过冬至夜之后过上平静的生活。后来,当南希说要夺取公国的时候,柯林也只觉得那是离自己很遥远的天方夜谭,一时没办法,被裹挟着往前走罢了。 但是现在看来,整个埃德蒙德公国的动荡,恐怕也只会是自己生命微不足道的序曲。暗河,失衡宇宙的归正,停滞的铸冕战争……恐怕早在二十年前的西拿勒战场上,在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并与薄德艾维斯产生第一缕关联的时候,就已经无处可逃,注定要被卷入到这些宏大的命运中去了。 宏大,永远伴随着严酷。不仅是对于自己的严酷,还有对周围被卷入的所有人,甚至亿万无辜生命的严酷。 愚钝,又脆弱不堪的你我……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不成词句的絮语,在柯林和薄德艾维斯的内心中安静地传递,黑暗的房间里一直再没有人说话。 后来他们都累了,直到天边开始放出暮光,才相继沉沉睡去。 ………… ………… 次日,柯林准备自己上街,观察达纳罗如今的现状。这些天已经在南希那里听过几十次其他暗河成员的报告,但和自己亲眼看一看还是有区别的。 虽然长了一副混血的脸,柯林仍然不可能冒险去都会剧院和大法院附近,那些地方现在一定布满了秘密警探。如今的达纳罗风声鹤唳,一般的寻常场所也不可能听见什么消息。对于这类过于敏感的信息,人们只可能聚在在两个地方谈起,一个是自家厨房,还有一个,就是没人管的地下酒吧。 寻访了几个非法的酒馆以后,柯林开始一点一点拼凑出一些整座城市的现状。出乎意料的是,一个死伤大半的法院似乎并没有为公国的运转带来什么混乱。因为那位所谓的大法官,其实在短短的几周前还被关押在监狱里——就像坊间那个奇怪的说法一样,事发的时候,他只是“恰巧”在出任大法官罢了。 如果不是从小在达纳罗长大的人,也许很难理解什么是“恰巧”。一些本地人在对柯林说这些话的时候,都忍不住挤眉弄眼地暗示: 一定要记住,当你在尝试理解这里任何匪夷所思的事之前,先记住它是一个铁桶般牢固蒙昧的,被埃德蒙德家族牢牢地统治了几百年的私人国家。 这片土地上最奇异的风景,永远是离大公最近的那些秘书,亲信,朋友。这是很少很少的一小撮人,少到大公能弄清楚他们各自又认识谁,每天都见过哪些人。所以在过去的几十年里,这些人中的一部分轮流下监狱成了囚犯,另一部分则成了举足轻重的部长,但是到了明天,高高在上的部长们又全下了监狱,原本在监狱里的囚犯一个个成了大臣。至于到了后天,又有谁知道会怎么样?也许他们中的一些人会回到行宫,成为一个微不足道的跟班弄臣,也许另一个人自始至终都在坐牢,甚至到最后也想不通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就被人推下悬崖喂鲨鱼了。 所以,那个被凯恩刺杀的大人物为什么只是“凑巧”是大法官?因为同一个人还曾经在几年前出任过内阁成员,总检查长,外交大臣,国务部长,以及种种可能的匪夷所思的职务。 但出任过这么多职务并不意味着他很有才干或者对公国多么重要,就像法院惨案一周后的大街上熙熙攘攘一切如常。这些庸人能够轮担当这么多的职务最终只能证明一件事,那就是花园宫殿那缭乱的控制艺术的有效,以及在这方圆上千里内能算得上重要,永远只有一个人罢了。 第一百零二章 密谋 天气逐渐回暖,但达纳罗的市面却越发萧条。除了食品店门前排的队伍一天比一天长以外,别的店铺大多都已经摘掉招牌,大门紧闭了。 柯林不露声色地沿街观察,人偶则披着小斗篷跟在身后不远处。马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车流,无所事事的人行尸走肉般地游荡。 小巷门口偶尔能看到一些女人,寻常主妇模样,却用围巾遮住脸庞,等着过往的人搭讪……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如今,像都会大剧院那样的销金窟,还有犄角旮旯里大大小小的地下酒馆,也许是这座城市仅剩两种还有一点活力的地方。前者供无能的上流社会纸醉金迷,而地下酒馆廉价的酒桌旁,则聚集起越来越多愤怒的人。 借着酒劲,有些人小声谋划起一些以前想也不敢想的事情。既然已经走投无路,也就没什么好怕了。这些人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留意邻桌的人,最后却会发现大家的处境和想法都差不多,所以干脆就搬椅子坐一起去。 聪明人嗅见空气中的铁锈味,也早早地为自己做起打算。 近一个月的达纳罗,不知道多少家酒馆在窃窃私语,有很多人只点半杯劣酒,却能坐上整整一天,直到一群作威作福的禁酒局专员们拎着棍棒冲进来打砸勒索,这些人才一哄而散,各自转移去下一个集会的地方。 因为施塔德机构在达纳罗的违禁品分销网络,柯林也就成为对这些密谋了解得最多最密切的人。即使是第九局局长手中的报告,也未必会比他看见的更加详细。简单来说,现在的达纳罗市内至少有六七拨人在策划或大或小的暴动。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都会有人用衣物裹起简易的土枪,偷偷抛进居民区高耸的围墙里。迄今为止,第九局的秘密警探至少已经出手逮捕了几十个人,但仅仅凭这样,根本不可能阻止这由无数人自发推动的进程。 其实类似大法院这样的惨案在达纳罗从来不少见,燃气莫名其妙地泄露,某天在同性恋妓院发现某个官员的尸体,或者精神错乱的疯子当街开枪……就连孩子都不会相信这些谎言,所有人都知道这些狗屁究竟是怎么回事,却又心照不宣,闭口不言。 但这次不一样了,因为七天前死去的那些人,无一不是大公的亲信。有人自然而然地把它们和之前“瓦努斯将军佩剑”的传言关联起来,同时又不知道在哪里听说,“头号叛徒”扎尔·温特也和这桩案子有关。 坊间一直相信,扎尔·温特虽然被诬陷叛国,但他在当局内部的影响力却不减反增,有很多拥簇者在暗中追随他。因为如果不是有大量内应,温特也不可能顶着当局的全力搜捕,在达纳罗逍遥来去近十年。 这些潜在的党羽平时默不作声,隐藏自己,一直用冷眼看着埃德蒙德家族的种种作为。但在最关键的时刻,这批人必将成为致命的利刃。 只靠地下酒馆里的一群暴民当然是不可能成事的,但是,再加上温特以及他背后的簇拥者也许就不一样了。所以当酒馆里的人们谈起两桩惨案的时候,眼中流露的不再是悲伤或恐惧,而是希望。 ………… ………… 同时哪怕在最荒谬的酒馆传言中,也没有人想到是公国的王冠“光之鸟”出了问题。戏院的消息封锁多少起了一些作用,又或者在这些底层的场合中,本来就不可能听见关于王冠的任何信息。 街道和房顶上的鸽子明显少了很多。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随着鸽群不再像以往那么活跃,这里臭虫的数量似乎有了一些濒临失控的迹象,很多人家门口都清扫出了许多臭虫的空壳,在街口堆成了一座座落叶丛般的小堆,散发着腥臭难闻的气味。 越是接近大公的花园宫殿,臭虫的尸体也就堆得越多,让人不敢想象附近的晚上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小黑点般的小动物悉悉索索地长大,爬过人们的床单,额头和臂膀,在各种各样的地方产下肉眼看不见的卵。无论你是贫穷还是富有,无论白天是怎样的大人物,到了深夜都要经受差不多的折磨。 现在最让柯林关注的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大公本人的境界,究竟是真是假。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一直对这个呓语般的说法念念不忘,但总觉得,自己好像漏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南希全盘计划的关键在于用剧场仪式杀死大公,小心谨慎一些总不至于有什么错。而要说了解大公,任何消息渠道都比不上宫廷女官,柏妮丝。 “嗯……你是问大公这个人吗?” 使馆区无人问津的成衣店里,柏妮丝轻拥着娇小的薄德艾维斯,至于后者,似乎已经接受了柯林总是出卖自己以换取情报的事实。 女官口中重复着柯林的问题。她侧首凝思了一会。 明明每天都要出入花园行宫,可是看她的样子,却反而像是在回忆很久远的事。 “大公他啊……” 片刻后,她的嘴角绽开一抹不知是不是嘲讽微笑: “首先是健忘,而且还是你没法想象的健忘。” 埃德蒙德衰退的记忆力,在宫廷里根本不是秘密。他好像每隔几天就会忘记日程或者谁的名字,这点就连柯林都略有耳闻。 “还有他的固执和孤僻,也已经到了近乎病态的地步……虽然所有人都在咬牙奉承,如果埃德蒙德只是一个普通人,恐怕不会有任何人能接受他。”这个女官面无表情地说道。 当柏妮丝脸上可亲的微笑消失时,柯林才注意到她其实有着浓重的黑眼圈,而在柔美的眼角上,还有几缕微不可察的细纹。 是最近才有的?还是一直都是这样? 柏妮丝低下头,将面孔埋入人偶蓬松的长发中,闷闷地不知在想些什么。就这样沉默片刻后,女官再次抱紧怀中的薄德艾维斯,唐突地问道: “如果有可能的话……你愿意带我离开这里吗?”她抬起一双眼睛,看着柯林说: “我们三个人,去一个谁也不知道地方,然后再也不回来。” 第一百零三章 选择和疑点 当这句话问出口的时候,成衣店里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就连柏妮丝自己都怔了一下。 柯林也没想到她会问这样的话,所以第一反应是:难道这个女官在大公身边出事了,所以不得不联络外国间谍逃命?可是再转念一想,这怎么也不像是一个着急要跑路的人会说的话。 反倒像是要和谁私奔似的。 和谁?和我?嗯……我们很熟吗? “不会当真了吧?”柏妮丝知道自己失言,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慌乱,笑嘻嘻地补救道: “只是一时兴起想逗逗你们而已,别在意。” “呃……倒也没有在意。” 顺着她的话,柯林只是慢慢地说道。刚才女官脸上一瞬间闪过的落寞,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从来没有什么一时兴起的话,也许,她是真的想逃离什么。 但是,如果就把这一瞬的落寞当作柏妮丝的真正想法,也同样太过想当然。 是攀附宫廷成为一只金丝雀,还是远走高飞当一个自由自在的店主?选择一边,就意味着放弃另一边,难免让人患得患失。但柏妮丝应该很早就已经为自己做好了选择……在她早年费尽心思进入花园宫殿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 这个人一直都很清醒,别看她不时会落寞地留恋往日自由,甚至干脆想逃到没人的地方喘一口气,却从来不会后悔过去的选择。即使有机会让女官再选一万次,大概她也只会一次又一次地做出同样的决定。 如果有谁自以为是地伸出救助之手,也只会被她挥开。 所谓选择就是这么一回事,而且,每个人迟早都要面对。 换成你自己,又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这点呢? 柯林? 因为这个小插曲,和柏妮丝的交谈有了一些奇妙的波折。一时的尴尬反而能让大家松弛下来,但是从结果来看,柯林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柏妮丝口中的大公同样没显现出什么特异之处……反倒好像还有些讨人嫌。接着他们又随意闲聊了一会,女官说道: “接下去的一段时间,恐怕我没有那么多时间过来……我是指连一周出一次宫也做不到了,所以这家店很可能得关门一段时间。”她不在意地笑笑说: “虽然本来就没什么生意就是了。” “这样。”柯林点了点头,知道这条消息渠道差不多到此为止了: “是因为大公吗?” “差不多吧。”她模棱两可地说道。 “……以后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去第九局找一个叫弗兰克的人,通过他可以联系到我。”柯林考虑了一会后说: “我的身份你应该也有猜测,安排一个人离开达纳罗还是不难的。” “有必要的话,我会去找他的。”柏妮丝最后吻了吻人偶的脸颊,说道,但看起来她并没有接受的打算。 ………… 走出成衣店店门后,柯林走到空荡荡的马路中央,又突发奇想地回头看了眼这家店铺一眼,心中却渐渐地泛起另一个疑惑。 在今年初的萧条来临之前,使馆区一直是达纳罗最繁华的区域,谈不上寸土寸金,但也相差不远。可女官似乎是直接把商铺买了下来,所以完全不考虑租金之类的问题,就这么放着亏上一两年也不痛不痒的样子。 不知道这样一间商铺在当时的市价是多少,但不用想也知道是一个普通人一生也难以企及的数字。根据前段时间柏妮丝自己说的话,她似乎是最近才得以接近大公的,所以今年之前,应该不过是一个寻常女官。 那么,宫廷中的职位会给柏妮丝带来这么夸张的收入么?也不可能吧……难道她是在采购清单之类的地方做了手脚,偷偷搜刮了一些油水? 从这段时间接触的印象来看,女官似乎也不像是这样的人啊…… 柯林觉得这件事情哪里有些怪异,却也没有太过放在心上。只是隐约感觉柏妮丝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虽然表面上的她也从来不简单就是了。 之后有机会的话,还是让调查部在花园宫殿的线人查一查这个人吧。 柯林这样做了决定,然后,就把这件小事轻轻地扫进了思绪的角落里。 ………… ………… 暗河安全屋里的牌局仍然打得昏天地暗。 伤员这里还是需要有一个巫师照看的,否则一旦运气不好被哪个秘密警探撞上,连转移都来不及。 在南希的身体恢复之前,这件事就落到了柯林的肩上。 “处理完了?”侧坐在病床床头南希向柯林问道。 “嗯,顺便在外面转了几圈。” “有什么新发现吗?” “和报告上差不多。”柯林想了想补充说:“近期可能会发生一些暴动,规模都不会太大,但有些人觉得扎尔温特在朝中其实还有不少党羽,到时候也可能会有一些动作……也可能这些暴动本身就是他们在组织的。” “但如果大公不死,这些都没有意义。”南希说道。 没错,所以瓦努斯将军的剧场仪式能不能执行下去,就成了关键之关键。 那个几乎完全由南希一个人,在黑夜中孤独地推进的仪式。 “听说你找到麦克布莱德的时候,那边还专门准备了一个了不得的陷阱……” 不知是因为想到了什么,柯林问起了七天前那场阻击的细节。南希看着他,伸手抬起自己的左臂,将病号服袖子撸了下去。 在她的左臂上,一道手术的缝合伤疤清晰可见。 “在这里面。”南希摸着那道伤疤说: “植入了一个改良过的坐标稳定仪式,在身上戴的那些旧款式都爆掉了之后,它大概替我抗住了七八秒钟吧。” 七八秒钟,不错了,但仍然远远不足以从猛犸手中逃生。 “然后呢?” “什么然后?” “坐标失效以后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还能怎么样?”南希翻了个白眼说: “用两条腿跑出来呗。” 在坐标被强行偏移,所有的灵素连接也随之失效之后,用血肉之躯从麦克布莱德手下逃生。“用两条腿跑出来”,她说得轻巧,也不知道这句轻描淡写的话里带过了多少艰险。 能活着出来才是奇迹。当时的南希究竟有多么命悬一线,看她那缠满绷带的身体就知道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脱缰的野马 同盟和暗河的确一直在对抗,但归根结底,对抗也是一种交流相处的方式。 在这样激烈地相处了近六百年之后,同盟和暗河之间已经无比熟悉。一旦找到机会,当然要置对方于死地,但偶尔有需要的时候,也不会避讳在暗地里悄悄合作。 更何况,同盟本身是一个松散的组织,各个成员的心里都有自己的算盘,无论这些王侯在明面上怎么表态,实际上却未必会把暗河列为自己最首要的敌人。 现在统帅会站到南希身后,甚至可能是得到了白都的授意,这种事情虽然看起来有些离奇,但在历史上却绝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但是看着这封密报,柯林的心里却浮起了另一个疑问: 统帅和暗河的合作,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难道说”他开始领悟到什么: “统帅他一直都知道?” 鲁伊微微摊手: “嗯要不要再猜猜‘魔术师线报’的提供者是谁?” 这条线一直是鲁伊负责的,鲁伊呢,又是暗河的人,所以答案也就呼之欲出: “.是南希?”柯林把答案串了出来。 “嗯,现任‘魔术师’,就是南希。” 现任,看来这种心照不宣的合作早就开始了。 怪不得。 白都七号大楼的人也不是废物,不可能这么容易渗透的。 当然不是说不可能渗透,但这种事情往往发生在那些有几百个后勤人员的臃肿部门,或者某些大型驻外情报站里。 像鸽粪调查部,一个几十年经验老奸巨猾的统帅盯着大小猫两三只,这种情报站基本上是不可能出问题的。 统帅一直都知道他们的身份,但又随时可以不知道。 所以一旦柯林或者鲁伊身上出了问题,他完全可以撇清关系。 甚至,说不定这桩合作本身就是白都那边授意的。 南希看似在独自行动,一路上却总是伴随着这样那样的影子。 所以盯着公国的人,远远不止暗河一家而已。 只是不知道他们对某座眼皮子底下的隐秘王冠,又能觉察到何种程度了。 ******** ******** 收到统帅的密令之后,调查部当天就开始执行。 在鲁伊和埃米尔这两位情报官动用自己的人脉网之后,南希那边明显变得更加繁忙起来。 和柯林的第一反应一样,有了调查部的出面,虽然只是几位没什么份量的情报官,却足以让人们怀疑这是白都准备下场的迹象。 所以更多的势力开始放下顾虑,即使还没有做出决定,却也在私底下派出代表,想要趁着瓜熟蒂落尘埃落定之前,为己方争取更多的利益。 这一切说是秘密进行,但一部分人明目张胆的样子却有些吓人。因为有些人干脆已经豁出去了,完全不避讳被谁看到,风风火火地到处跑动,甚至自己开始组织一些集会。 南希几乎每隔两小时就要转移一次位置,有夜民劝她注意安全,或者干脆暂停和外人的见面,但南希却认为有些险是不得不冒的。 因为很多冲突,一开始只是源于信息不透明的猜疑和误判。可冲突一旦爆发,就覆水难收了。 即使现在只能在公国诸多本土势力之间达成一些初步的意向,具体的细节还需要旷日持久的磨合,但这却是避免日后动荡的关键一步。 只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场密谋会像一匹脱缰野马一样,几乎不受控地由半公开转向公开,演变成这副如火如荼的景象。 因为到这时他们才发现,几乎所有人都对埃德蒙德家族忍耐到了极限。 又送走了一批访客,在帮助南希转移的同时,柯林开始在心里默默清点着这些天他所听到的各种声音: 教会,咽下了预言教难的血仇。 达纳罗市民,饱尝萧条。 往日最大的税源,成衣业已经山穷水尽。 职业文官因为轮流下狱,惶惶不可终日。 第九局则不满自己日益被冷落的地位。 在境外,其他的王侯正在对这片门户之地垂涎欲滴,但埃德蒙德受封于圣王的法统,是他们心里最难言的阻碍。 而公国的军队,则一直有瓦努斯将军的亡灵,阴魂不散。 原来这么多人心里都有不满,只是他们一直没有一个放开嗓子说话的机会。 其实在回施塔德之前柯林还一直有些怀疑,事情能否一直顺利,大公究竟会不会就那么死去。如果,最后剧场仪式没能按预想的生效,那么一切不就成空了吗?但看着南希的门槛几乎被踏破的景象,他在微微感到茫然的同时,也不禁有些放下心来。 也许最重要的,从来不是大公会不会死。 而是让人们相信大公会死。 只要人们相信了这一点,那么大公在事实上会不会死,反而就不重要了。 因为人们相信什么,什么就会成真。 有很多事情,在他们开始猜测时已经就成了定局。 ******* ******* “现在,是时候解开对大公的心障了吧。” 柯林看着埃米尔,有点担心地对他说道。 他们刚刚从一位部长的宅邸中出来,埃米尔面色如常,但手臂却在不断地颤抖着。这些天的联络和游说,无疑是对埃德蒙德的直接攻击,这触发了埃米尔为自己设下的心障,让这个青瓷色眼眸的男人时不时陷入惊恐发作之中。 “啊是啊。” 他用发抖的手抹去脸上的虚汗,嘴唇苍白。已经到了这种时候,自然也没必要用那些小把戏克制转移对埃德蒙顿报复的冲动了。 埃米尔感觉全身都很痛苦,心里却莫名地痛快: “我已经开始解除暗示,但老实说.我一直以来执念太深,所以进展不是很顺利。” 操作自己的内心从来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他竭尽全力,才没有在刚才那位部长面前暴露什么。 埃米尔努力平复着自己语气,但却没什么效果。最近的发作的确越来越严重,所以他转向柯林,有些半哀求地说: “几年来我一直在阻止自己回忆那件事,现在,终于可以了。我觉得我必须得说点什么.你可以听我说吗?哪怕那不是什么有趣的故事调查部的其他人都是亲历者,他们同样觉得痛苦,所以我能倾诉的人,也就只有你了。” 本站网站: 第一百零四章 两条长路 “现在,方便去一趟红色河谷吗?”过了一会后,柯林忽然问道。 南希闻言微微怔了一下,但是很快点头回答道: “当然可以。” 专门要去红色河谷,那就是有真正重要的事情要说了。所以,南希的神色也稍稍郑重了一些。 盖卢厅事件已经过去八天,她却一次也没有问起过那里里发生了什么。这并不意味着南希对柯林身上的异变一无所知,南希不可能这么迟钝。之所以不主动开口,只是在等柯林自己能做好准备。 现在,这一刻终于来了。 南希手上还有伤,所以唤来了那个年轻的夜民女佣,指导她摆放好简易的调频仪式。女佣的黑发依然全部包裹在方帕里面,神情认真,俯在地板上按照吩咐一步一步地将仪式阵地安置下来。 女佣确实只是个普通人,但暗河从来不避讳在他们面前施展甚至传授巫术。南希说这是因为东陆对平民的愚弄没有那么彻底,毕竟,那边的人不太擅长睁眼说瞎话。 所以每个夜民或多或少都从自己的双亲那里听说过,这世间布满幽灵和不可视之物。这点确切无疑,不是像安赫人那样闭起眼睛或捂上耳朵就能改变的。 可在眼下的时代,这份坦然却反而成了他们不断被诋毁和诬陷的理由。 “完成了!” 女佣抬起头雀跃地说,清脆的声音中有几分难以掩饰的自豪。毕竟在来到这个安全屋之前,自己还只是个连什么是红石都不知道的下等人而已。可在这几天,却一直是她在协助南希布置仪式,也算身负重任了。 真的非常了不起啊……南希柔声称赞着女佣的进步,抬起没受伤的左手,为她擦去了额头上因为专注而浮现的汗珠。柯林也多少有点惊讶,虽然只是在南希的指挥下依样画葫芦,一个普通人能在短短几天内做到这样也已经很厉害了。 不过是被这样表扬了一下而已,年轻的佣人脸上神色不变,两只耳朵却很快地红了起来。毕竟她的主母绝不会对下人说这些话的,甚至也从来没有把她当人看待过: “我,我先出去洗绷带了。” 佣人用短促的声音说道,红晕几乎从耳根蔓延到脸颊上。向南希简单地行礼后,就像逃跑似的离开了。 随后,柯林就使用了那个简易调频仪式的扳机,与南希一起进入了漂浮在同盟上空的巨大梦境。 ………… ………… 红色河谷中的景色瑰丽不减,他们找了许久的梦中都城也依然不见踪影。不过这次进入河谷不是为了寻访远星,而是为了避开其他所有人。 “凯恩失败了。”柯林单刀直入地说道: “但我也见到了埃德蒙德藏在大剧院里的王冠……一只光辉四射的飞鸟。” “嗯,这些我知道。”南希静静地说。通过那些暗河成员的汇报,她对盖卢厅里发生的事情也多少有了一些了解。 “那除了这些呢?你还知道别的什么吗?”他问。 南希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柯林继续说道: “你我都知道,要想夺取公国,光用剧场仪式处死大公是不够的……你还必须解决他们控制的王冠,无论杀了她,压制她,还是释放她。凯恩的出现,是一个谁都无法预料的意外,一个插曲。那么在他出现之前,你又准备怎么对付树冠圣灵?” “……” 南希没有回答,因为答桉就摆在眼前: 薄德艾维斯。 早在听说大公也拥有一座王冠时,柯林就已经猜到了。南希为什么必须在施塔德等待数年?因为她在等待柯林的身上发生蜕变,等待苍白的大地挣脱伦茨死前留下的束缚,重回世间,然后,暗河才能在公国取得与光之鸟对抗的手段。 “如果你觉得我在利用你们的话……”南希说。 “利用?我才没矫情到在乎什么利用不利用。”柯林说: “但在下一步之前,我现在必须要弄清楚一些更重要的事情,南希,看着我。” 柯林盯上了她的眼睛,这是字面意义上的直视灵魂。一个人在灵体状态下,什么都会被看透,几乎不可能撒谎。 他必须要弄清楚——南希对苍白大地的了解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或者更进一步说,薄德艾维斯在盖卢厅的失控,究竟是不是南希的有意设计。 南希的眼神算不上清澈,甚至有些浑浊,但却问心无愧,平稳坚毅。一个有资格去镜像希尔瓦努斯将军的人不一定是英雄,却也绝不可能是什么蝇营狗苟之辈。 也正如同柯林自己说的那样,凯恩的出现是一个谁也无法料到的意外,所以,不可能人能用这件事做下什么诡巧的设计。 更何况在进入大剧院之前,南希就已经将所有的选择权都交到了自己手上。 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在施塔德的冬至夜也是一样。 “……每到这种时候,你就会把选择留给我。” 柯林渐渐确定南希没有恶意,所以他稍微松弛下来,低声说道: “自己费尽心思地凑齐所有条件,最后却又只是把选择放在我的面前。” 事实上,自己眼前一直放在两条相反的路,分别向着远方的迷雾无限延伸下去。 一条是这一世的父亲伦茨留下的路,平稳得像午后的瞌睡,一切都事不关己,默默无闻。而另一条则是暗河铺下的路,也许有点像黑夜中行进的英雄,波澜壮阔,但同时也充满冰冷的利用,一不留神就会连皮带骨地被谁吞个干净。 南希没有强迫自己走上任何一条路,甚至以私心来说,她好像更希望自己选择伦茨那一边,有时候柯林可以感觉到这一点。 漫长的时间里,这个人只是无言地将一个又一个选项摆到自己的眼前,哪怕这个选项,关系着她自己近十年来所有努力的成败。 “然后,两次都是相同的结果呢。”南希说,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在我看来答桉已经确切无疑……只是你一时还不想接受罢了。 第一百零五章 理所当然的权力 随着那些被封印的模湖记忆逐渐恢复,柯林越来越感知到一个事实: 暗河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团结。 伦茨在西拿勒的败亡,也不仅仅是败给了同盟那么简单。 所有夜民都想延续同族的血脉,他们有着共同的渴望,但在方式上却也会有这样那样的分歧。而西拿勒的那场惨败,就是这些分歧孕育出的丑陋牺牲品之一。 所以,伦茨才会宁可将隐秘王冠彻底掩埋,也不愿自己的孩子落入暗河手中。 “在西拿勒的时候,我记得你是站在伦茨那一边的吧。”柯林问道。 南希也曾在那个充满硫磺味的村庄里出现过,与年幼的自己有过几面之缘。而在那个村子里避风头的人,多半都是伦茨的部下。所以,南希一定对当年的事情知道些什么。 不知是否是错觉,当自己提到“伦茨”的时候,南希灵体的眼睛似乎闪烁着暗澹了一下。 西拿勒的往事,无论对谁来说都不是什么轻松的记忆。 “是啊……伦茨。”南希落寞地笑了笑说: “真的很久没听到过这个名字了。” 伦茨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但这个人却又一直活着。拿勒战报中的数十次死讯没能杀死他,现在,就连真正的死亡也没能杀死他。和平已经维持了十年,但这个尸骨无存的辛西里人却依然活在某些夜民的心里,阴魂不散地笼罩在暗河组织日益加深的裂痕上。 “有什么我该知道的吗,南希?”柯林问道。很显然南希不想回忆当年的事情。既然要做选择,柯林就必须知道自己将会面对什么。 “……”南希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在开战之初,伦茨就想通过支持西拿勒的独立,换取一片可以供夜民合法生活的土地。哪怕西拿勒王室明确倒向赫士列特家族的之后,他也没有放弃一开始的想法,对拿勒人留有幻想。” 她简要地说道: “但暗河的上层宗亲会却一直认为:只要安赫同盟不被彻底摧毁,夜民就绝不会得到回到阳光下生活的可能。” 所以,一小片可以安稳生活的土地根本就没有意义。 任何试图妥协,谈判,甚至与同盟保持和平的想法,都必须被视为消磨夜民斗志的背叛。 听着南希的话,柯林微微吸一口气,伦茨和“宗亲会”之间有着严重的分歧,而且他们各自还吸引到了不少的追随者,这种局面必定会引燃暗河的一场内斗。 之后的事情就不难推测了。 历史的进展一步步印证了暗河宗亲会的判断,伦茨还是太过天真了。西拿勒王室在向同盟摇尾乞怜后,撕毁了承诺,反咬曾经帮助他们的夜民。但是,当伦茨被同盟和西拿勒王室围攻时,作为上层的宗亲会也同样没有伸出援手。 他们对陷入危局的同胞袖手旁观,最终酿成伦茨和大量夜民败亡于无名溪谷的惨剧。 不管过程如何,伦茨一派在西拿勒损伤殆尽,而像南希这样为数不多的残党,则在被赋予了绝不可能完成的使命后,流放到了像埃德蒙德公国这样几乎没有支援的“边陲之地”。 “……所以现在在达纳罗活动的暗河成员,都是伦茨派的人?”柯林问。 “差不多,都是些跟着他出生入死过的人。”南希说道: “但是在拿勒的战事结束以后,世上就已经没有什么‘伦茨派’了。毕竟,暗河所有人都已经明白和平求存是不可能的……我们这些从拿勒前线退下来的老人也都已经放下了以前的执念,只是在内心的最深处还留着一点点疑问而已。” 一点点疑问,南希顿了一下,露出苦笑说: “当年错的确实是我们,但宗亲会又何必做到这种地步。” 直到现在,柯林才明白了自己和南希在暗河中的处境。 南希作为“伦茨的余孽”,如果无法完成夺取埃德蒙德公国的使命,大概会一辈子无法离开这里。 而自己作为伦茨的直系血亲,恐怕暗河的上层也不会对自己多么友好。 但是,只要薄德艾维斯这座隐秘王冠还依附在自己身上,无论暗河的什么“宗亲会”背地里有什么不满,也只能老老实实来谈合作。 所以当务之急,还是尽可能弄清楚苍白大地的力量。 南希在十年前就计划用王冠来对抗王冠,那无疑是一场鲁莽的豪赌,恐怕最多也只有不到一半的把握。 但是从盖卢厅里的情况来看,可能她还真的赌对了。 ………… ………… 回到安全屋后的日子依旧是漫长而枯燥的,但也多亏了这些时间,柯林才有机会静下来思索薄德艾维斯力量的性质。 在巫师面前,王冠拥有绝对的压制力,这点是所有人的共识。 失控暴走的薄德艾维斯已经可以轻易屠杀数名青星一二的密探,但即使是这样的她,在光之鸟的面前却仍显得极为渺小。所以柯林很难想象如果是树冠圣灵直接向凡人动用权能,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就算那些高居无光星天的大巫师们,大概也很难直接与之对抗。 薄德艾维斯已经很强了,但与光之鸟相比起来,对巫师的压制力还是弱了很多。也许是因为失活了数千年才重新回到这个世界,现在的她显然还太虚弱,即使以盖卢厅里那样恐怖的表现,世上应该也是有不少巫师能够用一己之力与她正面抗衡的。 甚至仅仅在柯林的记忆中,就有不止一个这样的人。比如统辖戏院的勐犸,麦克布来德。以他几秒内就能将南希打成重伤的实力,应该不会比失控的苍白大地逊色太多。 还有那个更不知深浅的“头号叛徒”扎尔·温特……号称切断一切脐带的内神修习者。柯林在他身上感受到的压迫力,甚至还隐隐超过了薄德艾维斯。 也就是说与其他的神祇相比,女神在面对凡人时的力量是不合格的,甚至,可以说是有些配不上她“王冠”的地位。 但是当她面对光之鸟时,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比起对付凡人来说,更擅长克制神祇吗?”柯林喃喃自语道。 或者说,克制那一切由己而出的事物,令其物归原主。 大地是朝阳东升的诞生之门,也是夕阳西沉的死亡之门。 尘归尘,土归土。 在比荒悖的人兽合葬墓更为遥远的年代,广袤的大地上曾流传另一种丧葬习俗,人们用树立的瓶或坛来收容死者,骸骨被倒置在狭小黑暗的容器中,蜷曲四肢,头部朝下,姿态犹如未出生的胎儿。因为在最古老的想象中,死亡并非生命的相反面,而是生命循环不可或缺的一步,伟大的回归。 所以取回由自己赋予众神的一切,是她不可违抗的职责。 也是理所当然的权力。 第一百零六章 另一个人 以后又会发生什么呢?柯林怔怔地想道。 星辰与时代正在改变。 某座失衡的天平,在过去数千年间倾斜到了一端的尽头,所以,它只能开始向另一端归复。 而深层世界中无形而宏伟的摆动,势必又会在人间引起更剧烈的倾覆。 “无论如何,有改变发生就是好事吧?因为……” 似乎是看穿了柯林心中近一个月来的忧虑,南希轻轻转过头,悄声对他说道: “因为太阳已经在天上悬挂得太久了,不是吗?” ………… 在安全屋中养伤的另外两名暗河成员,相继在一周内痊愈。他们受的伤原本就不算太重,身体的底子又好,所以很快就能活动自如了。 现在还卧床不能起身的,就只剩下南希。 可是,南希又偏偏是整场剧场仪式中最核心的人物。达纳罗的夜幕下,无数双热枕的眼睛里,她的身影一直是女主演般的存在。南希无法行动,整个计划也只能被耽搁下来,暂时无法向前推动了。 确认有人照顾和保护南希之后,柯林也就打算不再前往安全屋了。毕竟他自己也身份敏感,一旦被有心人看见,反而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在最后一次关上安全屋的房门,柯林恍惚间发现,自己的时间忽然卡进了空档。南希负伤,‘统帅’也没有从白都回来。第九局和戏院倒是在忙着满城搜捕,但主动权似乎从来不在他们手上。 在公国暗河同盟三方都最为紧张的眼下,自己一时反倒无事可做了。 又或者说,终于有机会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了。 柯林轻轻呼了一口气,因为他心里其实一直挂念着很多私事,只是,很久以来都没有机会去处理而已。 距离南希基本恢复,有三周左右的时间。 柯林先是通过秘密信箱,分别向鲁伊和艾丽递出了报平安的消息。几天后艾丽那份很快被取走了,但鲁伊那边却迟迟没有动静。柯林检查了下那份滞留的密信,发现已经被拆开过了。 他反复打量着封漆上细微的痕迹,心里反倒生出了果然如此的感觉。 鲁伊刻意没留下回应,在柯林看来反而像是某种邀请。正好,因为盖卢厅里发生的事情,柯林原本就打算去找这个壮汉一趟。 虽然,还不知道他会在哪里避风头。 但因为几次一起共事,柯林对鲁伊的行为模式也已经有相当的了解。只要这个壮汉不是在刻意回避,就大致能猜到他会藏身何处。 柯林慢悠悠地用了一个上午时间,逐次寻访了几个调查部布置过的住所,还有一些事先他也没听说过,但感觉上像是鲁伊会选择的地方。结果在简易的午餐后,真的在一处不起眼的民宅里找到了他。 “吱呀——” 小巷深处,微微锈住的铁门很难推动,但主人家也没有打开的意思。身材巨大的鲁伊隔着铰链,好像要躬下身子才能从透过门缝看到来访的柯林,那眼神就像在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平心而论,柯林和鲁伊的关系完全算不上多熟,甚至比艾丽和埃米尔都要疏远许多。现在整座城市都紧张兮兮的,调查部里暂时又没有什么事做,成员私底下之间更不应该有多余的来往,但柯林偏偏要在这时候跑来找他,确实有些不合常理。 “奇怪啊,不是你让我来的吗?” 柯林理所当然地反问,因为现在的他,可是顶着满脑袋的问号等解释呢。柯林的视线穿过细细的铰链,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缩着身子的魁梧男人:四十岁上下的面孔,xxxxxx,还有那暗影中稍显粗短的发梢,也的的确确如自己的记忆那样—— 是金色的。 无论埃米尔还是艾丽,都没有多嘴问起自己这一个月去做了什么。调查部的氛围的确一向是很宽松的,但出现这样的反应,还是到了不自然的地步。他们的表现不像是漠视,倒更像是事先已经被谁打过招呼,被消除过疑虑。 柯林不禁开始想,难道调查部里,也有什么人在暗中给自己打掩护吗? 他因此开始留心这件事,又有意去翻找了自己失踪期间调查部的书面材料。结果发现,就连部门工作日志之类的文本上也出现了一些不自然的照顾痕迹……在这些记录中,“阿莫”从来没有无故失踪,而是被指派去执行了统帅遗留的另一项事务,这件事的编号和档案一应俱全,但因为还没到解密期限,所以,又不方便在日常摘要中提起太多。唯一能能向查询者透露的是,它和公国宫廷中最高级别的线人,也就是那位“魔术师”有关。 聪明,合情合理,又非常贴心的掩饰。 任何人看了,都不会多心去怀疑什么。 柯林同时知道,那位“魔术师”的事情,大部分时候是由鲁伊负责的,在统帅离开达纳罗后就更是如此。现在的调查部只有他,能拿这项密级极高的事情,来擦干净某人在盖卢厅不小心弄脏的屁股。 所以柯林觉得自己必须跑来问清楚原因,为什么?为什么鲁伊要对有嫌疑的成员如此维护,事后还不作任何解释。柯林心里一直抱着疑问,同时又觉得答案已经呼之欲出。或者如果自己更聪明一些的话,早就应该察觉到了。 在自己进入调查部之前,为什么“阿莫·加图索”的任命书会被暗河截留?之后,又是谁透露了阿莫准确的行踪?而南希又怎么敢堂而皇之地将一座王冠地掩藏在敌人的情报部门中?如果没有后手,晚上她真的能睡得着觉吗? 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柯林想道,因为暗河在鸽子粪调查部安插的第一个人,根本就不是自己。 “其实我们还见过一次见面吧,鲁伊,我不想绕圈子。” 柯林没有继续试探,而是直截了当地说道: “在都会大剧院的盖卢厅里,那个带着面具的大个子就是你吧,是你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的?” 面对柯林的坦白,鲁伊并没有马上回应。他只是注视着柯林,就这样紧绷地沉默了很久。直到柯林开始感觉到一丝奇怪,他才像是忽然松弛下来,伸出手解下铰链,把铁门往里拉开: “看来,我的伪装是有点不够。”鲁伊说:“不知道有没有被其他人认出来。” “毕竟特征太明显了啊,这么大的块头,还有短短的金发。”柯林顺势走了进去,一边说道: “好像,那天我还欠你一声谢谢?” “也许吧,阿莫。”鲁伊低声说道,虽然被识破了身份,但他略显老态的眼中竟然流过一抹快慰: “或者我应该叫你‘柯林’?” 第一百零七章 回归 鲁伊有着很典型的安赫人外貌,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夜民。但是,他又的的确确是在为暗河做事。 在盖卢厅的时候,柯林曾一度怀疑救自己的人是另一个夜民混血。但发现这个人就是鲁伊以后,又不得不推翻这个猜测。 因为鲁伊的年龄,实在是太大了。 伦茨史无前例地打破了夜民和人类之间的生殖隔离,所以,他的长子“柯林”就是世上第一例夜民混血。 所以后续诞生的夜民混血一定比自己年幼。 可是眼前鲁伊的样子,怎么看也有四十岁以上了。 随即柯林又觉得,自己可能又陷入了什么先入为主的误区。因为从来没人说过,暗河的所有人都必须拥有夜民血脉。 比如伦茨就是完完全全的辛西里人,为达成家族数百年夙愿选择成为暗河一员。而夜民同样也向这个异族回报以信任,几乎让他成为了整个西拿勒战场上最重要的人。 所以,暗河成员中存在鲁伊这样的同盟人似乎也不是什么怪事,如果没有他们,夜民恐怕会更难在西大陆立足,只是不知道,他们各自选择背叛同盟的理由又是什么了。 一边这样想着,柯林跟着鲁伊走进了他的藏身处。房间里的样子和柯林住过的两个安全屋几乎一致,家具矮小老旧,散发着一股莫名压抑的气息。不是暗河偏爱这种样布置,而是达纳罗绝大部分民居都这么逼仄,就像它们愤怒却只能伏在餐桌旁窃窃私语的主人。 灶台上煮着一壶茶,此时已经在沸腾,铸铁的壶嘴在嗡嗡地尖啸着。鲁伊随手关掉火,慢慢把浓郁的茶汤倒进杯子。柯林有一种感觉,恐怕这个细心的汉子早知道今天会有客人来访,已经在这等待多时了。 无需解释,柯林也能大致明白鲁伊为何会向自己隐瞒身份。鲁伊在达纳罗的任务应该是保护和支援代理人,但这并不代表他就要向代理人坦白这一切。鲁伊留下的那些线索就像是某种能力测试,只有对方达标的情况下,才有交流合作的必要。否则还不如让对方保持无知,这样,对所有人都好。 代理人对暗河很重要,但地位却不一定高。比如像鲁伊这样的人,只会更尊敬专业上的能力。 “已经多久了?”柯林问。 “只算在达纳罗的时间的话。”鲁伊说:“八年。” 八年…… 南希在施塔德等了十年,为了配合她,鲁伊在达纳罗潜伏了八年。也就是说西拿勒战争刚刚结束的时候,他们已经在谋划达纳罗今天的局面了。一个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十年八年呢? 柯林发现暗河成员的行动总是有着某种特别夸张的时间尺度,仿佛地下溶洞中的潜流,一点一滴,经年累月。 “南希的计划进行到现在……你觉得还算顺利吗?”柯林问。 “和预想基本一致吧。”鲁伊说: “如果不是祭司凯恩的意外出现,恐怕要废更多功夫才能找到树冠圣灵的位置。”说到这时,鲁伊吹散了杯子上弥漫的热气,他看着茶汤里漂浮的残渣慢慢沉到杯底,仿佛未明的前路也同样变得清晰起来: “南希的剧场仪式进行到现在,最困难的节点已经过去了。”他说: “如果埃德蒙德连法官这种位置都守不住的话,接下去那些分散的议员和弄臣只会守不住……但是,怎么说呢。” 他的手指弹了弹杯壁,震动使得原本安静下去的碎茶叶又一次扬起,在杯子里漂浮不定。 “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对吧。”柯林说。 鲁伊看着柯林。有时候,过于顺利也是一种异常。 “你有什么别的想法或打算吗?” 鲁伊想了想,缓缓摇头。 也许确实有哪里不对劲,但这毕竟只是一种模糊不清的感觉。实际上他们已经没有退路,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只能硬着走下去。 大的路线图在十年前就已经确定,在和公国之间近乎绝对的实力差距下,一切都需要提前布置。更何况现在的达纳罗风声鹤唳,满街都是秘密警探,也不允许他们收手重新考虑了。 “如果没有别的打算,那么你在南希养好伤之前。”柯林说: “要不就先听我的命令吧。” 鲁伊听到这句话怔了一下,下意识问: “这是南希的意思吗?” “不,只是我自己的打算。” “她没有说由你来接任……” “南希南希,你提到了好几次南希,但你并不是她的手下,对吧。”柯林说。 暗河成员之间没有严格的层级关系,所有配合都是成员自发主动的。 也只有这样松散的组织,才能确保他们在长时间无法相互联系,甚至中枢人物突然身亡的情况下继续活动。 “也许你在过去的八年里,已经把一切都押到了南希的计划上。但没有人能保证那个剧场仪式一定可以完成。”柯林说: “即然现在有富余的筹码,那么,要不要试试向我下注呢?” 南希受伤,计划原本就已经暂停。闲着也是闲着,但分散投资总能降低风险。 更何况鲁伊本身就有保护和支援代理人的义务。 “可就算你想做什么动作,达纳罗现在的环境也……”鲁伊继续说道,但言语间已经略微松口。 “达纳罗当然是什么都做不了了,但我也没说是在达纳罗吧。”柯林笑了笑,眼神却变得认真起来: “我准备在南希康复之前,回施塔德一趟。” 施塔德……鲁伊身为调查部情报官,当然知道那里存在着什么。施塔德机构,世上规模最大的私酒组织,埃德蒙德大公目前最重要的收入来源。 同时,也是同盟最无法饶恕的犯罪。 而作为精心为柯林准备假身份的人,鲁伊自然也从南希那里听说过柯林的另一重身份,施塔德机构背后无比神秘的主人,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传说的“中尉”。 毫无疑问,柯林在施塔德有着太多的秘密,现在他却邀请自己一同回去,这是一种极高的信任。 也许值得一试。 鲁伊叹了一口气,问: “为什么是我?” “因为……”柯林想了想后说:“因为你在盖卢厅救过我的命?” 在这陌生的达纳罗,柯林能完全信任的人并不多。 但他觉得鲁伊可以算一个。 第一百零八章 敬禁酒令 满打满算,离开施塔德其实不过才三个月,但恍惚间却感觉好像过去了好几年。冬至时被迫走得匆忙,恐怕留下不少隐患,所以柯林在达纳罗也一直忧心里卡多等人的情况,直到不久前重新和施塔德机构取得联系,才算稍稍能放下心来。 但是通过与里卡多之间的密信来往,柯林也稍微了解到了施塔德的近况。 老实说,并不乐观。 在离开前柯林留下了足够详细的路线图,足够里卡多等人平稳地维持甚至壮大这桩私酒生意。但是,身为普通人的里卡多却很难应对一些来自超凡层面的威胁。 因为施塔德的地下巫师越来越多了。 私酒业的暴利彻底震惊了整个世界,所以无数嗅到机会的亡命徒和冒险家,在短短几个月内蜂拥而至。 去年冬至之前,血腥的地下私酒战争曾一度让施塔德全城的巫师死伤殆尽,第九局一度关门,圣体会的记叙装置甚至一连几天都捕捉不到巫术痕迹。但是,在柯林离开的短短几个月内,这座城市里汇聚的超凡者,数量已经远远地超越了过去。 所以,里卡多和乔凡尼这对组合就不可能再镇得住局面了。 更何况现在,曾经慷慨的大公也开始缺钱了,因为严重的萧条正在席卷公国,第九局和戏院消耗的经费又越来越多,所以大公也开始向机构内部中安插暗桩,大概是打算将这个肥的流油的组织彻底收入囊中,吞掉原本属于“中尉”的另一半利润。 不过埃德蒙德态度的变化,倒不一定完全是因为缺钱,柯林怀疑这也可能与自己的身份有关。毕竟大公与伯父克雷吉的私交不浅,难保他不会知道些什么。而“缄默之城”又的确是死在了南希手上。所以在大公的档案里,“柯林”说不定早已被归到暗河成员的分类下,那么施塔德机构自然也就成了一条有力线索,或者说,一个可以针对暗河的机会。 面对如此局面,柯林也很难独自面对,所以才从暗河拉来鲁伊作为帮手。但这并不是私心,解决施塔德的问题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或者为了某个辛西里人。因为能否限制花园宫殿手中的资金,也是扳倒大公的关键。 不知不觉间,柯林自己的利益已经与暗河越来越接近,也许因为他们都是反抗者,所以自然而然会走到一起,也可能一切早就已经注定。因为不由柯林自己选择的是,他一出生带着黑色的头发和眼睛。 伴随着悠长的汽笛声,火车已经进入施塔德境内了。 明明不是什么假期,这列火车却异常拥挤。一大半乘客都操持着外地口音,拖家带口,他们中的有些人甚至来自同盟腹地,千里迢迢到这块热土来淘金。这甚至让柯林有些不适应,施塔德本来就是公国最大的港口城市,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炙手可热过。 “这里差不多是我的第二故乡,不过并不是什么好地方。” 低矮的围墙遮住了火车车窗的视线,柯林盯着不断后退的斑驳墙壁,和鲁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码头上永远停着几艘破烂的渔船,偶尔会从你脚边跑过去几个没爹没妈的小孩,明明连饭都吃不饱,却一天到晚上窜下跳。” “现在应该不会了吧。”鲁伊说道。 “谁知道?”柯林说着站起身: “也许更糟了也说不定。” 柯林从座椅后方拖出了一只巨大的行李箱。古怪的黑色蒙皮,尺寸足以装下一个成年人。一路上鲁伊好几次想问那只箱子里装了什么,但最后都欲言又止,因为万一问出点什么自己不该听的答案呢? “走吧,快到站了。” 两人随着人潮向车门挤去,直到铁皮车门打开,才终于摆脱车厢里湿闷的空气,但是,迎接柯林的却并不是在好几年里闻惯了的海腥味。 而是一股浓浓的发酵气息。 陌生的味道让他不禁愣在原地。 又一阵微风吹过,带来了更加浓郁的葡萄香气。从火车站台上就可以看到不远处的一大片工地,此时正传来嘭嘭的打桩声,以及工人们整齐划一的号子。那是车站在翻新扩建。还有更远一点的地方,好几家酒瓶厂和印刷厂,正拔地而起。 柯林对这一带很熟,所以很清楚那几片工地上原来有什么东西。是一些废弃没人用的仓库,漏风漏雨却一直没被拆掉。而很多像他和里卡多那样的小孩,就是在这些仓库里替乱七八糟的帮派卖命,不知道做了多少脏活,几十年都没有改变过。 但现在,这一切似乎都不存在了。 柯林就这样发了好一会呆,直到被身后不耐烦的旅客推了一下,他才回过神来,一边有点紧张地回头道歉,一边把自己巨大的箱子拖到走道一边。鲁伊问他怎么了,柯林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只是有点不敢相信。” 有什么好不敢相信的? 毕竟一切的蓝图都是在过去一个个夜晚里,由他自己一笔一划亲手画下的。 如今就连达纳罗的大街上都到处是私酒了,所以在回到施塔德之前,也应该多少有心理准备了才对。 但即便如此,在亲眼看到这座新生的城市之前,柯林却从来不敢去想象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毕竟世界如此混沌,后果总是不可预知,所以无论做了什么努力,往往都只会事与愿违。 他更不敢相信自己的一举一动会有如此巨大的力量,能在几个月间将这座城市从罪恶的深渊里拉了回来,继而,还影响了世界上无数人的命运。 某种程度上,这种力量甚至比那些超自然的神秘,还要不可思议。 “敬禁酒令!” “还要敬红脸的中尉!” 不远处传来一阵欢呼,一群人凑在一起打开了香槟,泡沫飞溅。而一旁的警探熟视无睹,甚至嘴角也一样带着微笑。 巨大的财富洪流下,所有人似乎都在欢笑。 莱纳斯,柯林又一次想起这个名字。你的想象实现了,一点折扣都没有地成真了。只是现在,大概也没人记得你了吧。 一边这样默默地想着,柯林拉低了自己的宽檐帽,拖着巨大的行李箱,和鲁伊一起离开了车站。 ………… ………… 第一百零九章 面具太丑 卢卡的阿斯旅馆,对柯林都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随着五只手烟消云散,这里也成了施塔德机构的产业。新老板比节俭的卢卡出手阔绰许多,把一二楼的客房全部翻新了一遍,供上热水,火柴盒般的墙壁也改成了更厚的云杉木板,但价格却仍是每天60阿斯,如果身无分文还可以赊账一阵子,等在施塔德找到工作再还。 几乎没人赊账超过两天,这年月的施塔德似乎到处都在抢人,只要手脚健全,一出门就能找到生计。 柯林和鲁伊也选择在这里落脚,分别要了一个房间。关上房门后柯林将行李箱横放,随手打开上面的锁扣。但行李箱中的薄德艾维斯却没有什么反应,因为她似乎很中意这种黑暗狭窄的地方,在里面睡得异常安稳。 柯林也没有管她,自己去洗漱了一下,让流水带走旅途的疲惫。稍微收拾一会后柯林离开房间,饭食已经在火车上吃过了,所以他只是在一二楼无所事事地闲逛,东张西望地打量着这个又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阿斯旅馆里已经没什么帮派时代的痕迹了,四周干干净净,甚至没什么人大声说话,第一次来的话,只会以为是一家寻常的旅馆而已。 等到差不多的时候,柯林看了一眼手表,转身朝旅馆顶层的办公室走去。在达纳罗他已经很少看时间了,随着意图日渐强大,对时间的感知也越来越精确。但这只手表却一直戴着。 办公室没有锁,一拧门把手就开了。旅馆的一二楼已经翻新,顶楼办公室里的陈设却没变过,百叶窗,宽大但没什么修饰的办公桌。没有人在,平时是有人在这里管事的,但这次他们收到通知,早就悄悄离开了。 柯林漫步走到窗边,用手指拉下一片窗叶,探眼看着楼下日益繁华的街道。这时身后传来开门声,柯林回头,看到进来两个熟悉的身影。 “柯林。”里卡多唤着这个名字,脸上几乎带着如释重负的神色: “如果不是收到密信,我们还以为你已经……” “无论那时怎样,现在都已经没事了。”柯林笑笑,向里卡多摊开双臂。 里卡多同样张开手,两个朋友拥抱了一下,一如过去那样。 “我撑下来了。”里卡多低声说。 柯林拍拍他的后背,轻声赞许: “做得非常不错。” 施塔德的现状,柯林一路看在眼里,这其中当然有里卡多经营的功劳。拥抱结束后柯林端详了一会里卡多的样子,经过几个月的历练和成长,里卡多的神色变得更加沉稳干练,衣着也换成了剪裁得体的礼服,不知是不是错觉,感觉他似乎还长高了一些。 “万幸提前把一切都交到你手里。”柯林略微感慨,不然“中尉”在冬至后忽然失踪,又有谁知道施塔德会变成什么样? 里卡多回头看了一眼,他此行没有带任何护卫,只带了一个随从,那就是负责机构所有账目的班尼。班尼明白里卡多的意思,从皮包里取出厚厚的账本,要给柯林过目,但柯林制止了他。 “没必要把账目带到这里,太危险了,以前怎么做,以后就怎么做吧。”他说: “密信上提到大公向机构里安插了暗桩,现在有名单了吗?” “已经重新排查过一遍了。”里卡多说:“冬至之后升入高层的人并不多,但里面有两个人隐瞒了自己的巫师身份,在入会的时候就被我们记录下来了。之后我和乔凡尼调查了和他们有来往的所有人,又在外围成员里找另外到了三个巫师,以及两个比较可疑的普通人。” 在里卡多和乔凡尼的配合下,普通人面对巫师时的优势又一次被发挥了出来。柯林扪心自问,如果目标的位阶高于雌月,那么自己也很难连续跟踪几天而不被察觉,除了灵素反应之外,巫师的意图就如同火炬一样,更加明显。 但普通人却可以做到真正意义上的毫无痕迹。 他们唯一弱势的地方在于无法感应灵素,但对蓝斑菌的运用抹平了这方面的差距 里卡多将一份详细的名单交到柯林手上,柯林打开一看,纸张上除了七个名字之外,还标注了每个名字的职位,住址以及经常出入的地点,细致而准确。 “另外还有这个,是目前留在施塔德城内的巫师。”里卡多说着,又取出了另外一份名单。柯林打开这份更长的名单扫了一眼,微微皱起眉头: “一百八十七人……” 几乎比施塔德机构的暴力人员还要多,而且位阶不明。哪怕是现在的柯林,也不可能用自己的力量同时对抗这么多巫师。 “而且数量还在增加。”里卡多稍微叹了一口气:“他们中的有些人已经开始动手了,或明或暗地杀害我们的人,从一些据点被拿走了不少财物。但剩下的大部分巫师都没什么动作,这反而让我不敢轻易还击,因为不知道他们到底在等什么。” 柯林翻看着这份名单,因为人数过多所以不太详细,但也大致备注了每个巫师的衣着,样貌,以及住处,一部分知道名字的,也标上了名字。 “这些名单,都是你和乔凡尼两个人做的吗?”柯林问。 “盯梢,跟踪之类的活是其他成员分担的。”里卡多说:“但没有你的同意,我不想擅自增加超凡方面的人手,所以检测的事情全部由我和乔凡尼负责。我还好,顶多累一些罢了,但是乔凡尼那边……”他顿了顿说: “说不出为什么,但我有点担心他。” “这样吗……” 无需细说,柯林也知道如今的乔凡尼正面临什么状况。经年累月下来,老獠牙透支的生命丰饶只会比自己更多更严重。更何况自己还因为苍白大地的缘故补充了一些生命力,但他却没有。 用一具普通人的身体强撑着战斗了这么多年,早晚是要付出代价的。 柯林叹了一口气说: “先把监控巫师之类的事情放一放吧,你们都休息一下。之后我会专门去探望他的。” 里卡多应了一声,却没有问柯林该如何处理眼前棘手的状况,对于柯林,他有一种近乎本能的信任。交代完施塔德的所有情况后,他从身后取出了那只被涂成红色的烧伤面具,递给柯林: “现在即然你回来了,那这只面具也是时候物归原主了吧。” 柯林看着里卡多的眼睛,从他手中接过面具,用双手捧在眼前端详了一会。这只面具一如记忆中那样,用最廉价的木料制成,粗糙的做工雕刻出了不伦不类的五官,而且,被人涂成了愤怒的红色。 “这么丑的面具,以后还是你留着吧。” 柯林说着,随手把面具丢给了里卡多。 里卡多差点没接住,慌乱地捧在手里,抬头呆呆地看着他。 毕竟这只轻飘飘的面具,如今已经代表着山一般的权势。 “我千里迢迢专门赶回施塔德,可不是为了对账或者管事的。”柯林轻松地说,那些烦心的琐事,交给你们就好了。 他抖开手中的名单: “实不相瞒,我回来为了大开杀戒的。”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章 外溢的寄生灵 感谢书友20180402..打赏的盟主 说完重要的事情后,办公室里的氛围又一时轻松下来。几人各自聊了聊近况。 班尼已经把国外的家人都接来了施塔德,明明半年前还只能在公寓楼里粘鞋子勤工俭学,半年后却实现了火车上夸下的海口,一切就像是做梦一样。 里卡多和家人的关系也缓和了不少,很多邻居都靠禁酒令发了财,但里卡多赚得比他们任何人都多。他的父母不相信银行,就把这些现金藏到床底下,沙发里。现在沙发里的海绵已经被掏空,全换成了硬邦邦的钞票,坐上去硌得人骨头生疼,但即使这样,里卡多的奶奶也一天到晚要在上面坐着,至少六个小时。 “老爹他虽然还是冷着一张脸,但也不会说一些赶你出去之类的话了。” 里卡多说着,和班尼相视而笑,他们看向柯林,想知道达纳罗那边又有什么趣事。柯林也想同他们说说自己的近况,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毕竟他能说些什么呢?一个月后,他就要同暗河一起夺取公国?薄德艾维斯的复苏?或者自己身为夜民注定的宿命?对于里卡多他们来说,那些事都太遥远太残酷,而且柯林也不想把他们卷进来。所以他也只能报以微笑,并且示意他们继续说下去。 里卡多倒是希望能和柯林再多聊一些,哪怕来去只有那么几个话题,但现在的他,也没有太多时间能用来与人闲聊了。毕竟他已经是整个施塔德地区最重要的人物,没有之一,每天日程排得满满当当,哪怕与柯林见面,也只能勉强抽出一个小时。不一会儿,时间就到了。 临走之前,里卡多犹豫了一会,又回头看向柯林。 “怎么了?”柯林问。 “还有一件事……我觉得自己就能处理,但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里卡多说。 “嗯,你说吧。” “其实是艾蕾娜……艾蕾娜·罗马诺,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这个人。” “嗯,我当然记得。” 艾蕾娜,曾经和里卡多,季丽安上过同一所教会学校,之后被圣体会教团选入公国圣省,成为了莱纳斯的学生。 除了这些,里卡多还说自己喜欢过她。 “其实在过去的几个月里,艾蕾娜一直在调查我们的活动。”里卡多说道:“她很谨慎,但是没有逃过我们的眼线。” “你准备怎么做呢?”柯林说。 “我还在观察,但如果到了必要的时候……她手里拿到了什么关键性的证据的话,我会动手的。”里卡多微微抬起头,看着柯林认真说道: “我希望那时候,你也不要因为我而手软。” 柯林看了他半响,问: “为什么?” “因为……施塔德机构不仅仅是属于我们的。” 在成为中尉几个月后,里卡多也不再是以前那个小毛孩了。 施塔德机构的确不仅仅是属于几个人的,所以他没有权利为了私情而放过艾蕾娜,毕竟这还牵涉到数百乃至数千人的生命,无数辛西里人的生活。所以他们必须维持它的存在,哪怕以自己为代价。里卡多变得更像卢卡了,而他们身上本来就流着同样的血,来自同一片土地。 但是,柯林并没有因此感慨什么,而是对里卡多随意地答复道: “你能有这决心是不错,但还是放到那些更有用的地方吧。”他笑着说: “艾蕾娜这件事,之后就不用你管了。” “……可是?” 看着里卡多困惑不解的神色,他没有解释什么,只是伸手揉乱了对方难得梳整齐的卷发: “信我一次吧。”柯林轻轻说道: “谁都不会有事的。” ………… ………… 午夜时分,柯林和鲁伊驾车行驶在施塔德空旷的街道上。大公在施塔德安插的暗桩一共七人,必须赶在在对方察觉到异样之前,一举切断花园宫殿与他们的联系。 所以在来到施塔德的第一天,鲁伊和柯林就开始行动了。 柯林坐在后座,借着路边的灯光看着手中的纸张,但那并不是关于暗桩的名单,而是关于施塔德外来巫师的名单。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上面的一个个名字,半响后,探头朝前排的鲁伊问道: “一百八十七人……你对这个数字怎么看?” “太多了。”鲁伊一边左顾右盼地驾驶着,一边说道: “多到不自然的地步。” 一百八十七个巫师是什么概念呢?恐怕一些小国全境也难以凑齐这么多的巫师,但在短短几个月内,他们却不约而同地涌入了施塔德。 “我觉得,不一定全是巫师……”柯林说着,觉察到了乔凡尼他们统计方法的漏洞: “毕竟大部分人,应该只是身上有了灵素反应而已。”“ 巫师身上一定有灵素反应,但有灵素反应的却不一定是巫师,还有可能是…… “寄生灵?”鲁伊问: “这倒说得通了。” 毕竟,冬至夜灵素潮汐的影响至今仍然存在。 而施塔德作为被子月阴影直接划过的地区,受灾状况应该还要更严重一些。 根据圣体会记叙装置的记录,施塔德地区的背景音永久性地上升了几个百分点。 而这不过是物质界坠向虚界过程中微不足道的一个例子。 禁酒令的颁布,是同盟上层对“整体扬升”的无谓挣扎,他们不愿停止帝国和同盟间愈演愈烈的巫术军备竞赛,也无法违抗现代神秘学的大规模工业化进程。所以,他们只能煞有介事地指责:就是因为普通人多喝了几口酒,才导致物质界开始坠入虚界。 不否认有大量巫师正在进入施塔德,但在名单上的一百八七人中,应该有相当一部分是寄生灵感染者。 这意味着,虚界中的灵体正在沿着日益被撕扯开的以太通道,大量向现世外溢。 而距离施塔德背景音最近的频率则是……柯林想着,微微闭上了眼睛。 乌尔柱三十六区地狱。 嗨呀,收到盟主感觉有点惭愧。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一切正常 “嘭。”随手关上车门的声音。 柯林和鲁伊都挺放松的,就像是在某个周末出门郊游一样。 打开后备箱,柯林换了一块坐标稳定器,戴上皮质手套,遮蔽了物理和巫术意义上的所有痕迹。一旁的鲁伊,则是取出了自己带的望远镜,步枪,以及一把硕大的剪线钳。 这是两人第一次携手杀人,但一切都挺轻车熟路。柯林叹了口气,抬头望向空中那轮巨大而明亮的雌月。 半年过去,有些事情早已改变,但也有些一直没变,比如自己还是要在半夜三更出门干活,天上仍然是这轮明月,身边也还是跟着一个老男人。 “如果名单上的一百八十多个目标里,确实混进了一小半寄生灵感染者的话。”关上后备箱,柯林闲聊似地说起了路上的话题: “那可能又得有另一件事要请你帮忙了。” “嗯?什么?”鲁伊问。 对于柯林的临时加码,鲁伊倒不怎么反感,反倒一副挺愉快的样子。 是吃准了自己一定会给更多好处吗?柯林想道。 在南希康复之前,这的确是一个大幅提升他们实力的机会。 “你知道我契约的灵体都来自乌尔柱地狱吧。”柯林边走边问。 “嗯。”鲁伊也是见过柯林唤来栉火的。 “通过它们我大概能感觉到。”柯林微微吸了一口气,说: “地狱三十二区的君主,伊可席翁正在苏醒。” 一阵腥热的夜风吹过,当柯林的口中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一道来自地狱的视线穿过他的脊背,面孔,思绪,最终停留在那虚假的坐标上。柯林没有向那位君主挑衅地回以注视,但也没有俯首屈服,鼻腔中仿佛涌起了硫磺和铁锈的味道。乌尔柱恶魔对名字极度敏感,而这种敏感又来源于奴役它们的魔裔。 自从柯林在地狱巨塔中发现那颗重新搏动的心脏以来,这种对峙已经在夜晚里发生过数次了。 所以他只是若无其事地往前走着,在暗桩的住所周围绕了一圈,和鲁伊一起观察附近的地形,数着所有可能的出口。 乔凡尼培育的蓝斑菌数量有限,所以只能检测那些刚进入施塔德不久的人,如果连这部分人中都出现了大量的寄生灵感染者,那么全城其他人的状况只会更加严重。 在三十二区地狱巨塔,柯林已经通过圣所与一半左右的恶魔重新订立契约,没有柯林的赦令,它们是不可能擅自进入物质界的。所以施塔德如此大量的灵体外溢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面对柯林这个日益成长的威胁,火轮之刑伊可席翁已然盛怒。 “火轮之刑……”鲁伊念叨着这些遥远的词汇,感觉头脑里有些嗡嗡的,毕竟就连身在调查部的他,也只在某些偏远童话中听见过类似的古称。 “你准备拿它怎么办?”鲁伊问。 “干掉它吧。”柯林说。 “靠我们两个?” “靠我们两个。” 柯林没有往下细说,鲁伊也没有追问。因为他们要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事情上。目标的住所是一座独幢小楼,二楼客厅的灯仍然亮着,不知是因为有人值夜,还是单纯有谁习惯晚睡。 半个小时后,柯林用剪线钳剪掉了电话线,悄然断开了小楼和外界的联系。鲁伊通过对灵素的感知确定了小楼内七个人全都在,并且用望远镜,看到了客厅里那个人的脸。 “我认得这个人。” 附近的一处小土丘上,鲁伊拿着望远镜说道: “名字叫马尔科,确实是戏院的人,一年前的实力大概在青星附近。” 身为调查部的情报官,鲁伊把达纳罗稍微数得上的人物都记了个遍。 “那倒是省事了。”柯林说。 为了不闹出什么乌龙,原本以为还要多观察几天。但是这下直接就能动手了。 ………… ………… 马尔科才刚刚调到施塔德不久,正好错开了达纳罗最近发生的袭击,所以最近两天,他时常为这件事感到惋惜。 多好的立功机会啊。 相比动荡不定的达纳罗,施塔德的机会无疑少了很多。那些私酒贩子不过是些普通人罢了,又怎么用得着他这样的高手出场? 缄默之城是阴沟翻船死在了施塔德,但凶手又不是没长腿,现在明摆着都已经聚在达纳罗了啊。 就在马尔科深感怀才不遇的时候,身后却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你就是来接替缄默之城的人?” 马尔科猛然回头,却发现客厅里不知何时进来了一个二十出头的辛西里男人,正带着几分好奇打量着自己: “看起来差远了啊。”他说。 马尔科张开嘴想要大声喝骂,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为了向睡梦中的其他同伴示警。但到嘴边的叫声却被一记重拳硬生生地摁了回去,变成了一道含混不清闷哼。 那重拳不像来自人类,他甚至感觉自己的胸骨已经全部裂开。但马尔科依然忍住剧痛抬起右手,手心开始隐隐释放出光芒。 柯林知道对方已经将所有的意图都聚焦在右手上,这是他的舍命一搏,而无论这一击能否杀死敌人,都势必会制造出巨大的灵素痕迹。所以柯林没有片刻犹豫,踏前一步追上对方的身影,直接用左手摁住了那未成形的光! 明明和马尔科的力量规模存在数倍的差距,但是在对方不可思议的眼神中,柯林体内早已被加压到极高密度的灵素,却将马尔科手心中即将爆发的力量堵住,甚至硬生生推了回去。 一连串晶体的碎裂声从他的体内响起,因为逆流的灵素已经碾碎了马尔科体内的晶图,右手中的光芒也随之被压制下去。在更甚于骨裂百倍的剧痛之下,他想要抽回手大声惨叫,但最终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同一时间的达纳罗,一个监控人员发现记叙装置输出的一条曲线出现了极微小的抖动,随即又恢复正常。经验丰富的他只是瞟了一眼,就大致明白施塔德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规模如此之小的事件,要么单纯是记叙装置自身的噪音,要么就是某个微小精灵寿终正寝,释放出了体内的灵素吧。 “有什么问题吗?”一个在场的上级向他问道。因为,这台机器所监测的区域太过重要。 “没有问题。”他随意又把握十足地回答说: “那边一切正常。”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三章 树根大纹章 四月二十六日,一辆马车缓缓地停在了南希临时住所的门口。 如今是一个汽车日益普及的时代,但有些秉持传统的贵族仍会在前往正式场合时选择乘坐马车,并且将之视为一种礼仪,一种象征。 这种排场在达纳罗不算罕见,近半年来柯林已经见到了太多。 但眼前这辆马车,却仍然算得上是他生平仅见的怪物。 因为包括前世在内,他没见过什么东西比这家伙更加豪奢,或者,更加不便。 与其说那是一辆马车,不如说是一座五米高的会移动的宫殿,哪怕被六头纯白的巨型马匹牵引着,仍然让人觉得,它能往前挪动一厘米就是一个奇迹。 十个一人多高的粗重车轮没有把石板路压垮,则是另一个奇迹。 乘坐这样张扬的马车前往南希的密谈地点,意味着马车主人对大公的心情乃至脸面毫不在意。 马车高五米,车门的高度至少有四米。 城墙般的车门缓缓打开,里面却只走出来几个侍从,和一个使者打扮的人。 柯林看着那略显空旷的车厢内部,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感觉。 他们之所以要打造这么大的马车,其实只是为了能放下那扇巨大的车门。 之所以要放下如此巨大的车门,又是为了在门板上不偏不倚,完完整整地展现那个巨大的纹章。 除了它之外的一切,好像都只是顺便附带的。 画在车门上的,是树根大纹章。 红色的繁密根系象征着紧密相连的血脉,自上而下蔓延开,穿起了分布在树根上的一百多个小纹章。 这些纹章中最大的将近一米,最小的只比硬币大一圈。 如果想让最小的图案也清晰可辨,树根大纹章就只能画成这样一幅四米乘四米的巨画。 为什么不调整这些图案之间的比例关系?因为每个小纹章的尺寸和位置,都代表着这一血脉分支在整个家族中的尊卑,亲疏,规模等等关系。 树根大纹章,是尤斯图斯家族整体的象征。 所以画上的一切都是严肃而不可逾越的。 这个家族以丰产闻名,树根上的每一个小纹章,都是家族分散在世界某处的一个分支。 尤斯图斯,对柯林来说是一个既熟悉又遥远的姓氏。 他们曾是两拿勒的实际统治者,也就是伦茨与之战斗了大半生的敌人。 但在西拿勒战争结束之后,这个家族依然掌握着广袤拿勒最富庶的精华地区。如今的东拿勒总督,姓氏仍是尤斯图斯。 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忽然将手伸入了达纳罗,不知道又会带来多少变故。 柯林悄然看向一边的南希,发现她的神色更加游刃有余,嘴角甚至微微地扬起了一抹笑意。 这也在预料之中吗? 或者,是她一手将尤斯图斯引入了公国? 尤斯图斯家族的特使,向达纳罗的显贵们带来了承诺。 尤斯图斯本土分支的嫡系第三子,灿烂辉煌的西渝亚·尤斯图斯殿下所乘的硬式飞艇群已经悬停在东拿勒和公国的边境。如果接下来埃德蒙德大公有什么不测,作为大公姻亲的他会在第一时间乘坐飞艇群降落达纳罗,以免公国平民陷入失去保护的境地。 至于怎么保护?反正肯定不是为大公复仇就是了。 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之内,这个承诺就传遍了公国整个上层社会。 埃德蒙德公国毗邻拿勒,所以尤斯图斯家族在达纳罗的经营甚至比白都更深,更久。 当他们开始发力造势的时候,效果和调查部的行动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当天晚上,街头上已经开始零零星星地开始发生暴动,因为达纳罗当局一些的陈年内幕忽然被几家报社重新挖掘出来,整齐划一地抛到所有人面前。 一些始终闭口不语的要员则正式开始参与权力洗牌的讨论,原来他们并不是拒绝推倒大公的行动,而是事先就得到了尤斯图斯家族的命令,一直在等待着时机。 与此同时,那些始终忠于大公的声音则逐渐淡去,渐渐地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白都暂时没有正式表态,但也没有反对。现在又有了尤斯图斯的支持,那就意味着埃德蒙德家族在同盟内部几乎已经被孤立。 继生物生命之后,大公的政治生命也正式进入倒计时了。 尤斯图斯的入场,有些一直在指望着白都的人也回过味来,发现比起白都来说,说不定他们才是更好的选择。 在立场上,他们同为边境王侯,所以更能理解公国的利益。 在实力上,当年的西拿勒战争就是尤斯图斯和白都之间的一场较量,他们虽然最终败落,却没有伤筋动骨,又在战后硬生生地扛住了诸位王侯趁火打劫的瓜分围攻。这些铁与血的磨砺没有让尤斯图斯没落,反而证明他们确实拥有和凡王抗衡的实力。 所以如今的他们,在安赫世界中已然成为一面旗帜。 反抗,甚至围困赫士列特家族的旗帜。 而更重要的,是在名义上。 这位西渝亚·尤斯图斯殿下英武不凡,在世间被称为“伊的第四显迹”;出身高贵,十年后将是拿勒总督最有力的竞争者。但比起这些都更加重要的是…… 大公的夫人,正是来自尤斯图斯家族的本土分支。 所以他差不多可以算是大公的表侄。 也许有些牵强,但差不多也够了。 在理论上,那位西渝亚殿下是拥有公国的继承权的。 那么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甚至可以不被视为民间的一场叛逆,而是安赫贵族之间单纯的“继承”。 在同盟历史上,类似的事已经发生了无数次。 还有什么比有例可循更令人安心呢? 解除了后顾之忧,达纳罗的所有声音好像一时都倒向了这位西渝亚殿下,恨不得立刻就处死大公了。 轻轻叠起手中的汇报,南希微叹一口气。 虽然不知道白都为什么在紧要关头开始犹豫,其余的一切都在沿着预定的轨迹前进着。 不过没了白都的参与,说不定事情反而会更好控制一些…… 南希的目光变得确定起来,同时一抹释然的疲惫也随之浮上她的眼底。 “柯林,在伦茨失败以后,我真的想了很多。”她没有转身,向着柯林说道: “同盟内部就蕴藏着巨大的自我毁灭的力量,比如这些对现状不满的王侯们,他们只是被种种古老的名义和约定绑住了手脚,没人敢第一个动手罢了。” 但暗河不受任何约束。 “所以我们不要成为从外部挥向这个巨人的武器,那样只会让他们再次团结起来。”南希缓缓地说着,眼中浮起一抹迷惘,如果事情真的是这样,那么以前牺牲的人又算什么? “想杀死这个巨人,可能不用那么费力……?” “我们只需要成为他手中的武器,成为巨人手中藏起来见不得光的……那把用于自尽的小刀就够了。” 在长智齿,有点折磨。周五再开始更,这周还是四章。 尤斯图斯,从好久远的前文里挖出来的姓啊哈哈……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二章 审讯,洞开的大门 当鲁伊拎着一只工具包走进客厅的时候,柯林已经捆好了马尔科的手和脚,正往他冒血的嘴巴里塞毛巾。 看到鲁伊过来,柯林就站到了一边,搜身和审讯之类的事情还是交给他比较好。 鲁伊直接给痛苦的马尔科注射了一针麻药。等他彻底不省人事以后,拔出了柯林好半天才塞好的毛巾。 然后用手捏住马尔科的下颌,往他血乎乎的嘴里打量,检查牙齿里有没有藏胶囊一类的东西。 在他硕大的手掌中,马尔科的下颚就像某种玩具一样。 “蛀牙还真多……”鲁伊边看边嘀咕着:“有几颗看起来还被你弄断了。” “那也没办法。”柯林说。大概是剧烈的疼痛之下被马尔科自己咬断了。 嘴里没发现东西,鲁伊又掀开了马尔科的衣服,并拢粗大的中指和食指在他的腹部一处处按压起来。直到检查到侧腹,鲁伊忽然停下动作,抬起眼睛看向柯林: “有了。” 他说着,用油墨笔在马尔科侧腹的位置上画了一个叉,如果仔细观察那一寸皮肤,可以看见一道浅色的伤疤。 “里面藏了硬胶囊之类的东西。”鲁伊合上笔盖说: “一会得开刀取出来。”“ “……真狠啊。” 在一旁观摩的柯林喃喃着感叹道,不知道是在说马尔科还是鲁伊。 但和巫师打交道,小心总归是没错。甚至柯林自己就曾遇见过掏空一节指骨往里头塞仪式扳机的狠角色。 鲁伊之所以要这么仔细地搜身,是因为他还得和马尔科“好好相处”一段时间。第一是为了审讯,第二则是因为,马尔科的心脏多半关联了某个仪式,一旦停止就会触发。 这是大公对外派人员的常用做法,唯一的问题在于设置这种仪式的成本很高。但这样可以确保大公第一时间知道马尔科的生死,甚至控制着受害者的尸体去确认凶手是谁。几个月前,柯林就是通过这种仪式和大公取得联络,达成了交易。 在解除马尔科心脏所关联的仪式之前,他必须活着,而且得毫无威胁地活着。 柯林是个挺好学的人,所以自始至终都在一旁盯着鲁伊操作的手法和流程。鲁伊经验丰富,在他自己的领域中无疑是顶尖人物,能这样近距离观摩,也未尝不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鲁伊合上马尔科的衣服,他的动作轻柔,可看起来像是一只熊在照顾什么布偶似的:“如果可以用微小精灵探查他的体内,倒也不用这么麻烦。”他说: “可惜谁让记叙装置的大网无处不在呢。”“ 鲁伊也是一个精灵使。但比起驾驭单一的大型灵体,他更精专于驱使那些渺小到几乎无法感知的微小精灵。也许战斗时的表现会稍弱一些,但能力的泛用性却会比前者强得多。 可惜今晚在这里就没得施展了。 接着,鲁伊又从工具箱里取出大号橡胶手套戴上,然后,他开始往手指上涂甘油。 他一边涂着,转头看了看一旁好学的柯林,又看了看着马尔科的身体,神情慢慢变得有些诡异起来: “其实吧。“ “鲁伊说道,声音有些幽幽的: “一般来说还得检查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柯林一时没反应过来。 但他看着鲁伊瞟向一边的眼神,忽然之间想到了什么。 ……只能说,真敬业啊。 柯林再一次感叹,同时,也默默地把观瞻学习的想法丢到了一边。 有些活还是交给别人吧,自己还是算了。 “我去处理一下那些睡着的人。”柯林如此说道,很自然得体地起身,离开了客厅。 ………… ………… 剩下的六人睡得很沉,没能进行任何抵抗,就被柯林控制了起来。 短短不到几个小时,柯林和鲁伊就关停了达纳罗对施塔德机构所有的感知。 但光这样还不够,因为难保暗桩和大公之间存在什么例行通信,断联的时间一久,还是会被发现问题。 “五个巫师的坐标估计都在埃德蒙德手里捏着,指望他们背叛是很难的。”鲁伊说道:“反倒剩下两个普通人,合作的概率会大一些。” “要让里卡多派人把他们接到别的地方吗?”柯林问。 “这倒不用。”鲁伊说,随后他打量起所在的这栋小楼: “我想干脆从旅馆搬到这边来住一段时间,毕竟这里应该还有不少线索没有发现。而且,房间也足够……”鲁伊转头看了眼被捆住的七人: “可以把他们分头审问一顿。” ………… ………… 鲁伊的行李中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所以当晚他就在这栋小楼里住下,以后再由人把行李送过来。 柯林独自驾车离开这里,天边甚至已经蒙蒙有些发白。沿着海边公路行驶,柯林漫无目的地思索着自己又该住哪,毕竟阿斯旅馆虽然翻修过,但来往的人太多,视线庞杂,住着还是不太方便。 他不太想回达洛佐家族阴森森的祖宅,如果去里卡多那边暂住呢?又怕给他和他家里人带去什么危险。难道要去哪里搞一栋房子?就为了这么几天? ……不过种种事情结束之后,说不定自己还会回施塔德。 一边想着,柯林发现路边开始三三两两地出现一些走路摇晃的人,看起来大多比较年轻,观察着他们的样子,猜测这些人应该是在某个地下酒吧里通宵买醉,然后在散场后,神志不清地回家。 但是看着看着,柯林的表情开始冷了下来。然后他慢慢地停下了车,打开车门,同时,唤出了栉火。 随着柯林的指令,栉火庞大的身影开始浮现,它盘踞在桥墩上,可怖的样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凝实。 “吃了它。” 柯林指着一个年轻男人摇晃的背影说道。 栉火摇曳着浮空,盘旋了一会后,从男人的背后以惊人的速度俯冲而下,犹如一辆呼啸的列车向前撞去。 但栉火的身影却直接从男人身上穿过,没有造成任何伤害,同时柯林却听到了某种幼虫的惨叫声。 栉火的口器中衔住了一只肉团般的寄生灵,还在叫着,但栉火没有咀嚼就吞了下去。那个男人也随即倒在地上,嘴角抽搐着吐出白沫。 但路上的其他人就像是没看到这一幕似的,继续摇晃着往前走去。 柯林闭上眼睛,试着去感应了一下星辰的方位,按照七大天体以太此时的角度,栉火在这个时间应该是很难进入现实的。但事实是它几乎毫无阻碍地进来了,甚至,几乎不需要借道自己的人体以太。 自从开始驭使乌尔柱的恶魔以来,他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景象。 就像施塔德面向虚界的大门,已经完全洞开了一样。 (本章完) 第一百一三章 婚飞 伤痕 沿着这条公路望去,柯林在心中大致判断了一下方向。 再往前走二十分钟左右,就离开了施塔德的居住区,那里没有什么人,只有一望无际的滩涂。 回头看了看,公路后方也有三三两两的人影,都在朝一个方向走动着。 如果想明哲保身,就要学会假装看不见这些怪异的景象,这是巫师们最基本的生存法则。但柯林在短暂地思考片刻后,却还是选择跟了上去。 栉火在他右上方的半空中漂浮着。 天幕上还有几颗稀疏的星辰。 这些人走得很慢,像是在梦游一样,但在旁人看起来并不违和,因为他们的队伍很散,柯林试着停下脚步,等后面的人走到前面。结果发现等了十几分钟后,陆续也还是有人跟上来。 他们零零散散的,但至少有二三十人,不约而同地在往一个方向走去。 柯林试着踹了一个壮年男人一脚,后者踉跄地往前摔在了地上。但他静静地趴了一会后,却又爬起起来,固执地继续向前。 其实寄生灵并不是多么可怕的事物。 毕竟它们在每个人的意识中多少都存在着。 它们只是简单的低等生物,通过分泌特殊的灵素,不知不觉中影响人们的行为。等到有利的结果出现后,再以宿主的种种情绪,或者丰盛的心力为食。 两国之间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或者一个地区莫名其妙的集体性恐慌,就可能是那片土地上几种寄生灵繁衍失衡的结果。 但它们很少能直接接管意识,毕竟人类的内心还被一层壳保护着。 换而言之,如果不是这些人自己心中的裂隙过大,也就不可能被操纵到这种地步。 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一种天赋,是很稀有的。 所以,不用担心这些寄生灵会让施塔德的市民都失魂或发狂,变成丧尸之类的东西。想让事情演变成那种地步,各方面的条件其实都很苛刻。 但即便如此,柯林也仍然很好奇。 因为他明显能感觉到,那些寄生灵,正是来自地狱巨塔。 ………… ………… 不知不觉间,柯林已经跟着来到了那片滩涂上。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他们意识不清,身体却被凌晨冰冷的海风吹得瑟瑟发抖。 从他们的脸色看,有些人恐怕从深夜就已经来到这里了。 柯林估算了一下,大概有七八十人。老人和小孩很少,男女的比例差不多。 从衣着来看,大部分应该是中产。 太阳尚未升起,昏暗的海浪尽头,只有一丝柔和的光晕。 或许因为太冷,那些人紧紧地聚拢在一起,相互取暖,或者说几乎是相互拥抱着。 而他们各自的人体以太也因此衔接到一起,汇聚成了一片安静的湖泊。 可能是时间到了,也可能是人数足够了。忽然之间,一阵无形的灵素之风拂过这片滩涂,仿佛相互交流的信号,而每个宿主的身上,也开始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异香。 柯林想起了被栉火衔起的那只肉团,也许那并不是什么肉团,而是……蛹。 宿主们相互聚拢着,似乎是感觉到了彼此的温暖,或者梦见了什么美好的景象,他们的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一点微笑。但柯林却能看到,他们意识的边缘渐渐出现了蠕动着的凸起,那是从心中上浮的蛹,在柯林的成像中,那些蛹是乳白透明的,湿润,不见半点污秽。 接着,蛹的顶端裂开了,一种蜉蝣般的灵体从裂口中挤出细长幼嫩的身体,在潮湿的海风中微微颤抖着。 这片昏暗而偏远的滩涂,几乎被这些灵体身上通透的微弱白光照亮。 一点一点的光芒,遍布整篇海岸。 它们看起来无比轻盈,与那一具具沉重迟缓的身体相比,似乎没有任何重量。 看着宿主们的脸上宁静而满足的表情,柯林忽然有了一种错觉,就仿佛这些破蛹而出的灵体,才是地面上那几个人真正的灵魂。 接着,这些细长的灵体开始慢慢展开翅膀。 随着灵素的注入,原本蜷曲着黏在身上的透明翅膀,像花一样绽开了。 翅膀微微颤抖了一下,没有重量的灵体就轻飘飘地飞了起来。 它们从各自宿主的以太中离开,飞向那片共同的湖泊。 看到这里,柯林明白了它们为何要控制着宿主在昏暗的凌晨赶到这里。 这是成年灵体的羽化和婚飞。 有的人身上只寄生了一只,有的人身上却有几十只。 这些灵体婚飞的密度很大,站在地上仰头望去,几乎要以为是一片光尘扬起的烟雾。 柯林看着这一幕,却没有出手阻止,只是默默地等待着。 这些灵体不同于那些已经在现实形形色色的以太体中适应了数万年,数十万年的寄生灵。 它们来自地狱巨塔,也许几个月前才刚刚进入现实。也许它们的成体已经有能力适应施塔德的以太环境,但卵和幼体却不行。所以即然它们选择这里婚飞,就说明这里存在着由施塔德连向地狱巨塔的通道。 不是以某人的意识为中介,而是直接从物质界进入乌尔柱地狱的通道。 原来是在这里吗。 柯林站在滩涂上,望着不远处翻滚的黑漆漆的海浪,努力不让自己的鞋子陷入到淤泥里。 在过去的几个月间,他甚至在地狱巨塔偶遇过误入的普通人。 他看着那无数婚飞的灵体,寻找着那条连结现实和地狱巨塔的裂隙。 那条以太。 或者说,那条伤口。 据说,以太就是巨匠德穆革身躯上的伤口。 留下最初一道伤口的人,是被巨匠囚禁也被巨匠保护的阿丹姆,他是“原人”,所有人类共同的始祖。 身躯是巨匠建造世界的原料,所以那道伤口,就成为了如今遍布世间的以太。 施塔德古代神话编写于几千年前,但他所记载的这一幕,竟然还能与如今的现实如此相应。 那些伤口,至今还在不断流血,不断地向外撕裂着。 外面的光也因此漏了过来。 那可能是启示的灵知,也可能是毁灭的危险。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四章 悬崖上的他们 这些蜉蝣般的灵体明明是虚界生物,却同样拥有两性之别。经过短暂的相互选择后,它们一边成双成对地相互伴飞,一边向着虚界溯源而上。 柯林的意识也随着它们一起向前飞去。 随着这回旋的烟雾缓缓上升,他从存在与不存在的夹缝中找到了通往虚界的通道,施塔德这片土地新裂的伤口。 极短暂的混乱后,柯林又一次“看见”了恶魔百科全书般的地狱巨塔。 这一带是他从未到达过的区域,同样深不见底的螺旋阶梯,侧边还有几座遥遥相望的副塔。这片区域比他平时游荡的地方更为辉煌,完整,但是在那无尽螺旋阶梯的内侧,一整片牢门却不知何时被人打开了,本应关押其中的恶魔早已不知所踪。 柯林抬头望向四周,有无数幼体正在虚空中徘徊着。但除了这些幼体以外,空中还有还有零星的飞舞的光屑,正随着地狱之塔中循环的热风四处飘荡,那正是他不断抛入虚界中的坐标测量装置,即使此时此刻,这些光屑也仍然在他的脑海中留下地图般的轨迹,时刻消磨又淬炼着他的意图。 柯林沿着这些轨迹向高空望去,从这里可以远远地望见巨塔中那颗心脏般跳动的核心。 无需猜测,也能知道是谁打开了那些牢门。 看来哪怕是三十二区的君主,也没有信心只靠它自己收复失土。 所以它必须联合往日的囚犯。 柯林收回自己的意识,一阵战栗,仿佛梦醒般回到物质界。海浪声回到耳中,眼前这片滩涂依旧冰冷,但已经不像刚才那么黑暗,因为那些从宿主背后向上方蔓延的光斑,已然化作一条连接着虚界和现世的巨大飘带。 等那些灵质的生物在虚界完成繁衍之后,它们还将沿着这条光路回归到自己各自的宿主体内。但是柯林没有再给它们这个机会,意识微微一动,一缕仿佛瘴气的沸腾冒渎之火就从一只像飞蚊的灵体脚下升起,转瞬间吞没了它的身体,然后,在半空中引发了一场爆燃。 就像纷飞柳絮被点燃,从燃烧的寄生灵体内释放的灵素又立刻点燃了附近的同伴,眨眼之间,成群的寄生灵就化为一团巨大的火焰。 火焰出现,又忽的一声消失。 千百只寄生灵在一瞬烧尽,可能是冒渎之火燃烧太快,也可能是它们的羽化在排空水份的同时也退化掉了身体里的发声器官,它们没有留下任何声音。 反而是那些留在地面上的人们一齐发出了痛彻心扉的惨叫,他们抱着自己的头,身体不堪地扭曲着,仿佛下一刻就会死掉。 但是柯林却没有再理会痛苦的他们,他裹紧身上的衣服,望了眼泛白的海天一线,转头离去了。 因为这些人并无性命之忧,随着太阳升起,他们就会在海滩上困惑地醒来。宿主们回家后多半要大病一场,然后失魂落魄一段时间。 但即使这样,也比被灵体长久地寄生要好得多。 …… …… 柯林大致记下了这片以太的位置,乘车回到市区。随便找了一个地方用过早餐,他看了一眼时间,才刚刚六点,因为一夜没有闭过眼睛,他开始感到困意浓厚。 但没有住的地方。 先不想太多,柯林直接回到阿斯旅馆的房间,打开房门后,看见薄德艾维斯已经从行李箱里爬了出来,正一个人盯着窗外呆呆地发怔。 自从都会剧院的事情发生过以后,她就经常陷入这种状态,让人看着心疼。但是柯林太累了,所以没怎么理会,直接倒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蒙了起来。 一觉睡到中午十二点,手指有点痒痒的,柯林睁眼一看,发现是人偶正在玩弄自己的手指,食指被别到中指的里面,又用拇指扣住,结果看起来就像一团麻花。 意识里涌起了一些浅浅的愉悦,柯林知道那是来自人偶心中的情绪。明明已经存在了不知多少万年,但此时重生的薄德艾维斯的确就像最纯真的孩子一样,对如此简单的事情就能感到满足和快乐。 仿佛得到了她的开解,柯林原本有些阴郁的心情也得到了稍稍改善。人偶仍然不会说话,但对他们来说,语言本来就是多余的。 似乎是发现柯林醒来,人偶放下他的手指,立起上身看着他的眼睛。薄德艾维斯很少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别人的眼睛看,这让柯林感觉她像是在请求着。 请求什么呢? “你想回去看看?”柯林感觉到了她的意愿,所以在心中轻轻问道。 回去看看达洛佐那令人厌恶的祖宅。 人偶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就去看看吧。” 柯林略有些不情愿地答应道,但说完,他自己却先笑了起来。 看他笑了,人偶脸上也露出了安静的笑容。 “谢谢你。”柯林忍着笑意说道。 他发现其实是自己一直在逃避,从回到施塔德开始,就不想去面对那栋房子。 一栋房子而已,有什么好怕的呢?如果不是人偶,他可能会一直觉察不到自己还有这么荒谬的想法。 内心脆弱的他们就像走在悬崖边上,时刻都有掉下去的危险,但因为内心相通,有时柯林可以拉人偶一把,有时候,人偶也可以拉柯林一把。 他们都能慢慢走过这段悬崖。 柯林退掉阿斯旅馆的房间,收拾好东西就离开了。那只巨大的行李箱现在空空如也,因为薄德艾维斯已经静静地跟在了他的身边。 人偶的身体很小,现在披着单薄的深色斗篷,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就像哪深山里跑出来的小动物一样。 虽然已经离开了达纳罗,但仍然要小心避免在大街上被人认出来,毕竟,她是整个公国最有名也最完美的“演员”。 施塔德虽然分为南北两个城区,但从辛西里社区的阿斯旅馆,到北边安赫人典雅的旧城,也不过是十几分钟的车程而已。 所以很快,柯林和人偶就回到了那栋屋子前。 门前无人料理的的小花园,和过去一样萧索。 所有的窗户,仍然被木板和油布封死。 柯林的脚步开始有些迟疑,手也慢慢放下了。 人偶握住了他的手,告诉柯林自己的存在。 因为他在这里生活了五年。 因为这里是伯父克雷吉自杀的地方。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五章 遗言 克雷吉常年离群索居,但他的尸体并没有孤零零地在宅邸中腐烂。 柯林没能来得及为克雷吉收敛,所以他让南希找人在街上散布了一些消息,让附近的邻提前发现了他的遗体。 当时是冬天,尸体在几天后还没有发臭。 神学院为这个曾经的风云人物举行了一场小型的葬礼,除了学院内的零星几个同事之外,没有其他人参加。当时柯林正在调查部剪裁公国各地的报纸,在报纸中缝的许多广告之间,读到了他的讣告。 那是晴朗的一天,但他却难过了很久。 柯林轻轻呼了一口气,弯腰从小花圃的石缝里捡出了以前藏的钥匙。他很利索地打开了房门,回头邀请人偶进来。身体一旦动起来,一切也就没那么难了。 房子里并没有什么异味,柯林高高地掀起门口厚重的油布,几年来第一次让阳光照进门厅。原本熟悉的一切在光线下都变得有几分陌生,柯林看着那些陈旧的地板,台阶,却感觉自己内心慢慢变得亮堂起来。 所以,他干脆拆掉了挂在门口的油布。祖宅里的古董家具几乎被邻居们瓜分干净,全部搬了出去,但柯林看着眼前空荡荡的景象,却反而觉得很清爽。他一路向里面走去,拆掉了沿途遇到挂帘,卸下那些封死窗户的木板。他的手上,人偶胸前抱着的油布越来越多,但温暖的光线也跟随在他们身后一路走了进去,照进了这栋常年幽暗封闭的古宅。 之后的清扫,大概花了四个小时。柯林没有花钱请别人,而是选择自己动手。他逐一拂去每个墙角成堆的蛛网,用清水洗净楼板上积累的灰尘。有些陈年的污垢已经像石头一样硬,就用铲刀慢慢凿开。找到什么克雷吉留下的东西,就把它们收集到一只盒子里。 薄德艾维斯是第一次用人偶的身体来到这里,但她的情绪却明显比平时活跃了很多,一直跑来跑去地帮柯林递一些不起眼的小东西,或者手口并用地一次拎来几大桶水。因为人偶很熟悉这里,所以这栋祖宅令她很有安全和亲切的感觉。 毕竟,尽管一直无人察觉,但她其实也随柯林在这里居住了五年时间。 克雷吉留下来的东西大部分已经被拿走了,但他最为贵重的研究笔记却依然留在地下室里,无人问津。柯林看着那堆散乱而陈旧的手稿沉默了一会,然后安静地替他收集整理起来。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药品,早已挥发殆尽的红石残渣,有的被丢弃,有的被装进一只专门的箱子里。 无论如何,克雷吉是他在这个世界相处时间最长的亲人。而且柯林知道他生前所作的研究有多么伟大,不应该就这样被埋没。他的手稿和私人物品可以被收入博物馆,而不是在这地下室里腐烂发霉。克雷吉本人则应该被葬到达纳罗教堂最荣誉的公墓里,供人瞻仰纪念,而不是被随便葬到郊区。 但是,就在柯林想着应该用何种方式向世人公开克雷吉的研究成果时,他看到了大堆那只通讯器。 一只外形像茶盏一样的装置。 这是什么?柯林心里生出疑惑,将它捡了起来。 一枚已经完全蒸发殆尽的红石从中滑落出来,在空中就分解为粉尘,眼看就要摔在地上,但最终却只是悬浮在了半空。 因为柯林的意图已经锁定了它。 随后,这枚红石开始重组,重新变成了一颗灰白的宝石。 以如今柯林恐怖的灵素控制力,已经可以完成如此精细的操作。 灰白的宝石缓缓漂浮到柯林的面前,他闭上眼睛感知着它的内部。毫无疑问这是一颗品相极优的红石,否则也不可能在蒸发完后仍然保留原有的样子。 这种级别的红石,柯林只在红信仪上见过。 换句话说,这样一颗就价值一台红信仪。 他在灰白宝石的内部发现了一些共鸣的痕迹,不同于红信仪 传输的字母,这些痕迹似乎是某种连续的信号,比如说,声音。 那是声音震动留下的痕迹。 某种一次性即时通话装置,一次就要报废一台红信仪。但究竟是什么级别的对话,才会需要这样的安全性? 柯林心中隐隐有了猜测,有些不愿去验证。但最后,他仍然忍不住控制着灵素,激发了灰石中残留的声音。 所以他听到了克雷吉和大公的那场对话。 “柯林达洛佐。” 克雷吉扭曲变形的声音,在空气中缓慢而飘忽地组成了他的全名。 这是他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声音,就像是某种恶毒的遗言。 薄德艾维斯觉察到柯林的情绪,担忧地向他身上靠了靠,向他示意自己仍然在这里。 柯林回过神来,愣了一会后,轻轻在心里示意自己没事。 因为他早有预测。 甚至也是因为猜到了这种可能性,才匆匆赶回施塔德的。 但是当听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那块灰白石中的时候,他全身的汗毛却仍然还是立了起来。 从事灵魂研究的达洛佐家族的确邪恶,但柯林依然想不通伯父又为何要憎恨自己到这种地步。 毕竟,他们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克雷吉亲眼看着柯林长大所有恶意的担忧和揣度都是虚的,但一起度过的时间却是鲜活的。 为什么从来不真正看我一眼呢? 而大公,甚至专门给克雷吉留了一条无比昂贵的通讯渠道,用来专门确认达洛佐家族后裔的真实身份。他好急切,像探宝的猎人一样望眼欲穿,稍晚一刻无法接受,走漏任何风声则更加无法接受。 这就是世人对夜民,还有自己这些混血的态度。 骨子里的恐惧,藏不住贪婪。 以及无法弥合的憎恨。 柯林迅速冷静下来,想了想后,动用更多灵素加固了这块灰白石的形状,随后藏进怀里。 人偶不解而担忧地望着他,柯林则回以微微一笑。 既然这是大公和克雷吉之间的通讯,那么。 这块石头也就一定留有大公的痕迹。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大灯和鬼兰 清扫和整理的工作结束以后,柯林又像报复似地敞开了祖宅所有的房门和窗户,入了夜也不关上。 就这样一直持续了几天,这里的霉味和陈腐气息才终于消散干净。 微凉的晨风缓缓穿堂而过,让一切都变得清新起来。洗净这一切后柯林才发现,房子里的地板其实很漂亮,似乎是油檀一类来自热带的木材,只不过在过去的几十上百年里,从来没人仔细欣赏过它们。 接下去的几天,柯林再次过上了白天睡觉,晚上出门的日子。他在每天的傍晚时分醒来,接着会去鲁伊那边一趟,送去水和食物,顺便查看审问的进展。 鲁伊临时布置的几个审讯室看起来平平无奇,没有古怪的刑具,也丝毫不见血腥。只有无尽的信息比对,以及几盏大灯没日没夜地照着受审者的眼睛。算起来他们已经三天没合过眼了,疲惫不断积累,打熬着他们的精神,浓重的寂静则一直在消磨他们的意志。 即使是巫师也很难承受这样的苦熬,甚至因为他们在精神上过份地敏锐,反而会表现得比普通人更加不堪。 “有两个家伙差不多已经到极限了。”鲁伊说道,表情十拿九稳: “现在已经漏出来不少东西,再过两天,他们就会把什么都吐出来。” “辛苦你了。”柯林真心地说道。 这不是什么客套话,因为按照调查部的做法,本来应该由多名审讯者轮流向受审者施压。但现在只有鲁伊一人,所以就变成了他和暗桩们之间意志的对抗。 一个人,熬死七个人。 对此鲁伊只是摆摆手,没有多说什么,眼睛中有着难以磨灭的亮光。柯林心里略微有些惊讶。毕竟鲁伊也已经不年轻了,但精力却比外表看上去更加旺盛,连熬几天也没有明显的疲倦。 不是谁都乐意吃这种苦的,明明是在替自己这个后辈做事,却做得非常用心,效果也无可挑剔。哪怕是埃米尔过来使用语言魔法,也未必能比他做的更好。 的确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柯林如此想道。这像是某种印证,因为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鲁伊就已经给了他这样的感觉。 乔凡尼的年龄和鲁伊差不多,但给柯林的印象却完全是另一种人。 回到施塔德的第三天,柯林抽空去探望了这个过去的搭档,结果发现他已经过上了一种半退休的生活。 “几个月没见,怎么还养起花了啊?” 柯林看着乔凡尼拿着喷水壶,带着园艺手套的样子,半开玩笑地问道。 毕竟这一切和他脸上那道巨大的伤疤组合在一起,怎么看怎么怪异。 “里卡多那小子不让我干活了,我不养花还能干嘛?”乔凡尼摘下厚厚的手套说道: “当然,那些不见血的无聊事,我本来也没什么心情去干。” 过去的几个月里,乔凡尼同样赚到了不少钱,但其中大部分都被他丢进了赛马场的赌局。开始只是几百几百地输,有输有赢,直到某天他一次性输掉了上万奥里,乔凡尼似乎幡然悔悟,从此浪子回头,一反常态地用剩下的钱盖了一座玻璃暖房,然后在里面种起了各种各样名贵的花卉。 “还想着打打杀杀啊,我还以为你把以前杀心都收起来了呢。”柯林说道,走到他身边,打量起眼前的暖房和花卉。 也许现在的施塔德对乔凡尼来说会显得太过无聊,但五只手的时代已经永远过去,也没人再想回去了。 “那个是什么?”柯林看着一株花,忽然好奇地问道。 乔凡尼沿着柯林的目光看过去,知道他在问什么: “那是鬼兰。” 乔凡尼说道,刀疤脸的目光中,竟然也泛起了些许柔和。 “呃那种像幽灵一样的沼泽兰花吗?” 柯林没接触过这些,却也听说过这种兰花究竟有多么稀有和难以培育。鬼兰,仅仅听名字似乎就能感受到某种异样的魅力,柯林盯着那株花茎怔了一会,才问: “养这种花,难道你想参加今年的兰花大赛吗?” “还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开花呢。” 乔凡尼说道,仅剩的眼睛一直盯着那株脆弱的鬼兰,就像在看着自己精心养育的孩子一样。 他还真的打算去参加竞赛。 柯林想象着乔凡尼的脸出现在花卉大赏的样子,抬头重新打量起眼前这处暖湿的玻璃暖房。 不需要多么仔细,就能察觉到乔凡尼为它付出了多少心血。要想让鬼兰好好生长,温度和湿度都必须分毫不差才行。所以看着眼前这一小片美丽的花圃,柯林的心里悄悄地松了一口气,涌起几丝欣慰的感觉。 他知道乔凡尼的生命丰饶已经被消耗到何种地步,所以在里卡多那里听说他的状况后,一直有些担心。 现在知道乔凡尼能够找到新的寄托,过上仿佛新生的生活,柯林也感觉心情变得轻松不少。 所以,他悄悄地打消了向乔凡尼询问艾蕾娜近况的念头。 乔凡尼的年龄同样不到五十,但实际却可能已经被各类药物消耗得如同八十岁的老人,和鲁伊是完全不同的极端。 所以在继续闲聊几句后,柯林就选择了悄悄离去。他下定决心,要让乔凡尼拥有只属于他自己的晚年生活,不让那些危险复杂的事务再打扰到他了。 季丽安已经离开,但艾蕾娜却一直留在了施塔德,而且还在暗中收集着有关中尉的种种证据。 施塔德机构严密的情报网捕捉到了她的痕迹,证明艾蕾娜的活动从来没有停止过。 但是,正如里卡多所说的那样。如果柯林真的下定决心要铲除她的话,施塔德机构其实有能力置艾蕾娜于死地。 但是柯林却一直没有这么做,甚至也没有动用机构的人员,只是自己默默地寻找艾蕾娜的踪迹。 他回过季丽安以前的住处,但那里已经住进了新的租户。 而在夜晚的时候,柯林注意到大街上梦游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寄生灵在快速繁衍,在这座曾经饱受伤痛的城市里,心灵有裂隙的人比柯林预想的还要多得多。 所以柯林一次又一次地尾随那些宿主,毁掉了许多个灵体婚飞的场所,发现了越来越多的,连向地狱巨塔的以太 这样的工作,往往要持续到凌晨才能结束。 第五天的凌晨。 当柯林回到达洛佐的祖宅时,忽然停下了脚步。 没有一扇窗户后面亮着灯。 但他能感觉到里面有人。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七章 圣人和恶人 所有的门窗都敞开着,清冷的月华毫无遮拦地撒入室内,干燥的地板折射着淡淡的光晕,散发出若有若无的清香。 不知道那个人是什么时候进入祖宅的,但想必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因为自己根本毫无防备。灯没有打开,柯林却能看到对方的轮廓,一个女人,但曾经的秀发已经剪短到只剩一两公分,就像郊区那些修道院里的僧侣。 艾蕾娜。明明只有一面之缘,明明对方的外貌已经和过去那个娇气的学生模样完全不同,柯林却还是能够一眼认出来,因为这些天他一直在寻找这个人,现在却反而是她先找上门来。 薄德艾维斯蜷缩在窗边的沙发上,轻柔透明的窗帘随风在她的睡裙上拂过。人偶没有感到任何威胁,所以只是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无机质的眼眸半梦半醒地望着这边。 柯林看着艾蕾娜腰间的左轮手枪,感知到其中危险的大型仪式,他没有选择开灯,继续保持屋内的黑暗: “怎么找到这里的?”柯林随意地问道,就像简单地打招呼一样。他没有试图调动意图,更没有去取墙角的伞中剑。 “我查到的东西,比你想象得更多。”艾蕾娜说道,声音微哑,听不出任何恨意。 “是吗。”柯林说道,却并不怎么在意,哪怕艾蕾娜的威胁是那么地锋利。 虽然艾蕾娜知道“中尉”的真实姓名,也知道自己和季丽安之间的关系,但仅凭那两条线索,想要查到这栋祖宅的位置还是很困难的。所以她很可能还掌握了一些连自己都不清楚的线索,会是什么呢?柯林好奇地想道。 “你们的七十九个银行帐户和账单,运送私酒进入同盟腹地的三条山道,以及两条新挖掘的地下隧道,还有四十九个机构核心成员的名单.这是我半年来查到的一部分东西,如果你想听,我还可以告诉伱更多。”艾蕾娜缓缓说道: “只要我想,就随时可以毁了你和你的组织。” 柯林静静地看了她一会,说: “回到施塔德的这几天,我一直在找你。” “怎么,迫不及待地想要铲除我这个威胁吗?”艾蕾娜冷笑着反问道。 “不”柯林摇摇头说: “只是想找你问问,莱纳斯被葬下去了吗?如果被葬下去了,又葬在了哪里?” “怎么?”艾蕾娜继续冷笑: “被人刀架到脖子上,就开始学着假惺惺地忏悔了?” 听到艾蕾娜的话后,柯林似乎困惑了一下,他略微想了想之后才说到: “刀架到脖子上吗不,你那些东西原本就威胁不到我,而且。你本来就不会那样做,不是吗?” 因为莱纳斯。 你不会毁掉施塔德机构。 “至于你希望我忏悔,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他说: “我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什么.因为我从未对莱纳斯抱有敌意,也不愿他死去。”柯林仔细地回忆了一会后说: “严格来说,我甚至根本就不认识他。” 他们之间仅有短暂的一面之缘。 更何况在见面的时候,一切已成定局。 柯林不是那种浪漫到可以为第一次见面的人舍生忘死的类型。或者说,这才是一个正常人会有的选择。 艾蕾娜眼睁睁地看着柯林,原本因为紧张而耸起的肩膀却慢慢塌了下去。 她摇晃着后退两步,感到无比失落,就仿佛自己近半年来所有的愤怒和仇恨,都落到了空处。 没错,她的确不会使用那些证据。 甚至也没打算杀死柯林,因为那必然会在施塔德又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柯林所说的道理她全部都明白,但只是暂时想假装不知道而已。 莱纳斯曾想为死在缄默之城手中的姐姐复仇,为此成为了禁酒专员来到施塔德,试图收集埃德蒙德大公的罪证。 但最终他却放弃了复仇,选择成全柯林的事业,哪怕代价是为此而死。 艾蕾娜曾经完全不理解莱纳斯的选择,但是这半年来,越是查下去也就越明白老师为何会为他牺牲。 因为如今施塔德的局面,正是老师想要看到的。 所以如今,这个仿佛命运般的抉择又一次摆在了她的面前。 是复仇还是成全? 她注定会选出和莱纳斯一样的答案。 因为圣女是老师的姐姐,而自己是老师的弟子。 一切旧事都在循环往复,来回上演。这个事实令她泪流满面,并且感到甜蜜的痛楚。 就仿佛老师仍然活生生地陪伴在自己身边。 但是,又怎能如此呢? 如果是为了杀死柯林,她今晚不会出现在这里。 既然出现在这里,就是想用自己的生命替老师申诉。 圣人太过仁慈,以至于除了牺牲自己什么都做不到。恶人能用雷霆般的手段清洗,甚至再造人世,但他又终究是恶人。 没错,在艾蕾娜眼中,柯林是个完全的恶人。 她比任何人都更细致地调查过施塔德机构,所以艾蕾娜从这个组织层层嵌套的规则中,从他们内部无尽的猜忌与防备,成员与成员之间噤若寒蝉的隔阂中,读到了柯林的自私和胆怯。 而这胆怯背后又偏偏包藏着不愿承认也不敢示人的野心,这样心胸狭窄的庸人,又哪里配和老师那样的完人相提并论?更不要说,抵偿老师的生命了! 艾蕾娜抬起了当年从教团中带出来的左轮手枪,其中还剩余着三发可以触发大型仪式的子弹,这样的子弹并不足以了结柯林的生命,但她却以寻死般的姿态准备向柯林扣下扳机。 “我劝你还是放弃吧。” 柯林似乎看穿了她的意图,平淡地说道: “你杀不了我,现在的我,也有能力在任何情况下保你不死。” 连死在仇人手上都做不到。 难道连最后的尊严也无法保全吗?艾蕾娜微微闭上眼睛,痛苦地想道。 “也许你不相信,但我找你确实只是为了问一件事莱纳斯葬在哪里了?”柯林说: “如果你有空的话,可以带我过去吗?”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八章 墓志铭的留白 “老师他葬在.” 艾蕾娜犹豫着说道,她曾想过柯林可能会杀了自己,或者在那些证据的胁迫下不得不向老师忏悔,却没有想过事情会往这个方向发展。 她有些茫然失措,长久以来加固的印象悄然出现了裂痕。 也许他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种人。 或者,现在不是了。 老师没有其他亲人,自己则为了报复选择留在施塔德,所以老师的遗体没有被运回同盟腹地,而是葬在了城外方济修道院的墓园里。 但这并不是遗憾,因为老师生前也不会偏爱少部分人,或者少数什么地方。他像对待故乡一样对待自己走过的每片土地。更何况他是为了施塔德而选择献身的,所以艾蕾娜觉得老师一定更乐于留在这座城市。 “原来在方济修道院啊离我们这倒也不远。” 柯林听了艾蕾娜磕磕绊绊的解释,微微点点头说: “我想过去看一看,你想跟着过来吗?” “现,现在就要过去?” “当然了。”柯林说:“有什么问题吗?” 好像是没问题,或者有问题也无法阻止,艾蕾娜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所以只能被柯林的步调拖着走。 “嗯,那就上车吧。”柯林说道,转身先朝房门外走去。 方济修道院,以前柯林曾经跟着南希来过一次。当时,是为了探望一名被隔离的“觉醒者”,一个没几岁大的孩子。 据说这里还会关一些麻风病人,以及其他杂七杂八的传染病的患者。也就是,说城市里的各种“脏东西”都会被丢到这里,虽然教团打着行善布施的名义,但这里实质上就是一座关押无罪者的监狱。 同样也正是因为它过于肮脏,不洁,所以才会被丢给成员以夜民为主的寒鸦猎团打理。 那按照它的这种定位,可能像精神病人之类的群体也会被教团关进来,但是,柯林却没有听说过这里会收纳精神病人。 不对,“精神病”.? 柯林看着眼前的公路,在心里用安赫语重新把这个词念了两遍,然后又用拿勒语念了一遍。 无论哪种,听起来都很陌生。 仔细想想的话,不要说精神病院了,自己有在这个世界听说过精神病人这回事吗? 他忽然对自己的记忆有些不确定起来,这种感觉让他有些不安。 “我想问一件事。”柯林开着车,随口向后座的艾蕾娜问道: “你在教团里,有听说过‘精神病’吗?” 一路上,艾蕾娜一直沉浸在自己复杂的情绪里,但听到柯林的问题后,她还是试着重复了一遍: “精神,病?” 在她看来,这就像是把两个词硬生生地贴到了一起: “你是指寄生灵感染吗?” “不是。”柯林否认说,却感觉有些难以解释: “就精神自身出了毛病的人。” “好像没有听说过。”艾蕾娜说。 柯林闻言不经皱了皱眉头,感觉有些不应该。是有其他什么对应的概念吗?或者因为存在寄生灵的干扰,导致学界忽略了人的精神自身就会病变的可能性? 或者说,这个世界人类的精神构造从根本上就和前世不同? 柯林没能够继续想下去,因为修道院的墓园已经到了。 修道院建立在一座小山丘上,墓园则位于一片裸露岩崖的底部,有些阴侧侧的。但好在今夜的子月和雌月一同挂在天上,所以光线柔和而明亮,抬起头还可以看见修道院的钟楼和五道尖顶。 柯林关上车门,朝着古旧的墓园内走去。艾蕾娜不想悲伤过度,所以只是站在车旁等他。 这里满是古旧的墓碑,有的已经在这里伫立了几个世纪,被风化得只剩半截残躯。可以看出很少有人造访这里,小径两边长满野草,传出阵阵虫鸣。柯林的视线一边从一座座墓碑上寻找过去,一边在心里默默告诫自己。 我并不是来忏悔的。 仿佛为了转移注意力般地,他开始阅读那些古旧墓碑上的墓志铭,大多已经被风化得模糊不清,但柯林仍然可以通过想象,大致认出上面的文字: “阿什莫尔: 5年-574年 只要施塔德的阿什莫尔图书馆还在,他就永远不会消亡。” “约翰休伊特 432年3月26日至517年1月29日 好好生活,别怕突如其来的命运。” “罗 53月年 从未有人聆听过我。” 柯林一边漫步,一边看过去,这些不过几个词或十几个词的短句,浓缩地概括了一个人的一生。大概这些墓主人也是花了不少心思。 明明都要死了,却还有心情去考虑这些有的没有。柯林如此想象着他们,嘴角也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随后,他看到了那个格外新的墓碑。 “莱纳斯多恩 590年1月23日-631年9月2日” 因为横死,所以他没来得及为自己想过墓志铭。 当时所有人都在怀疑他,所以也没有其他人来替莱纳斯概括这一生。 生卒日期下只有一片空白,就仿佛这个人从来不存在一样。 说起来,这是自己和莱纳斯的第二次见面,但不知道为什么,却已经熟悉得像是老朋友一样。恍惚间甚仿佛还能看到那次晚宴上和莱纳斯见面的样子,因为喝过酒,所以这个禁酒专员说话的语气稍微有些亢奋,不像在新闻记者面前那么得体。 具体说过什么已经忘了,大致是对施塔德未来的想象之类,但聊得乱七八糟的。 而现在,他们的想象大多已经成为现实。 所以,柯林才会来到他的墓前。 柯林蹲下来,帮这面新立的墓碑清理起了杂草,同时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也是对底下莱纳斯说道: “我不会为伱感到愧疚。” “因为如果当时我有一丝犹豫,现在就不可能站在这里和你说话。” 但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拔起杂草的手会微微有些颤抖呢。 柯林叹了一口气,站起来把杂草丢到一边,他知道仅凭这样,根本无法说服自己。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九章 如愿以偿 毕竟,莱纳斯墓志铭上的留白就像一道疤痕,是如此刺眼。 以柯林如今的能力,在这墓碑上刻上文字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 他盯着那处空白,心里隐隐想为莱纳斯补上一句墓志铭。 “莱纳斯多恩 590年1月23日-631年9月2日”。 “如愿以偿。” 如果这样多好 如果能补上这样一个总结,他的故事或许会变得完整得多。 但是柯林并不打算这样做。 他只是肃穆地注视了一会,就干脆地转身离去,任由那块墓碑上保留着刺眼的空白。 因为这件事根本就还没结束啊,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如果莱纳斯有什么理想的话,现在离实现一定还远着呢。 之所以留下那道空白,是为了让自己不要变得那么心安理得。逝去的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但活着的人却只能继续偿还。 至少现在这个世道,柯林还没脸觉得能让莱纳斯“如愿以偿”。 最起码的,缄默之城总得死吧。 哦.他已经死了,那埃德蒙德大公就应该活着吗? 无比腐败,贪心不足的第九局,在莱纳斯死后还要踩上一脚,也没有存在必要了吧。 还有一些更远的事情,柯林暂时没有想太多。但在觉得足够之前,他不会去代替莱纳斯写下什么“如愿以偿”。 欠谁什么东西的滋味很不好受,所以,要尽快完成才行。 墓园外,艾蕾娜远远地看着柯林在墓碑前静默了一会,随后就走了出来。 就只是这样吗?她怔怔地想道,柯林费了很多心思才找到这处墓地,但仅仅只是象征性地看了几眼,就结束了? 她看着柯林面色轻松地走出墓园大门,朝着自己过来。艾蕾娜以为柯林会说些让自己放下过去之类的安慰人的屁话,正准备抢在前面说点什么,但结果. “别的不说,大公也有责任吧。” 柯林走过艾蕾娜的身边,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如果我是从犯,那人至少也是主犯?不如先找他报复如何?而且这样对公国所有人都好。” 莱纳斯最初来到施塔德,就是想寻找埃德蒙顿大公的罪证。 艾蕾娜恍了恍神,差点以为是莱纳斯在和自己说话。 柯林变了,又或者他其实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自己又为什么会偏执地一直死死盯着他,以至于忘记了,永远居于幕后的大公才是更应该受罚的人? “可是.”艾蕾娜说道,一开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在哽咽: “我们这些蚂蚁般的人物,哪怕豁出生命,又能拿一个边境王侯怎么样?” 之所以忘记,是因为感到深深的无力。 为了对抗大公,就连老师都死了,而且死得无比凄惨,充满侮辱。 “试试看嘛。”柯林声音平静地说: “再小的蚂蚁,也总能咬下一点皮肉来。” 据说,乌尔柱地狱的第三十二区即将发生一件大事。 在近一个月内,那一区君主的位置很有可能发生更迭。 这将在三十二区掀起一场浩大的战争。 终日在虚界中神游探索的精灵使们,或感应,或观测到了这一事件,从而获知了它的到来。 没人能瞒住这种规模的虚界事件,所以,这条消息开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在拿勒和公国境内的巫师圈子里不断传播。 再加上灵素潮汐造成了整块土地的扬升,拉低了进入乌尔柱地狱的门槛,从而造就了如今大批超凡者群聚于施塔德的局面。 在里卡多所列的名单中,的确有相当数量的寄生灵感染者。但是地下巫师的数量,也比柯林猜测的要多得多。 而其中的大部分人,是多年专精恶魔学的精灵使。 他们都在期待着在这场动荡中,能够捞得一些令人垂涎的好处。 毕竟在这种层面的冲突中,但凡只要契约到一头受伤的恶魔,就有可能为精灵使的实力带来质的提升。 但同时也有另一批人,是为了其他的目的来到这里。 “乌尔柱地狱三十六个大区,已经数百年没有发生这样的大事了。” “如果不是注火塔在过去的千年里持续不断地被损坏,恐怕根本不会诞生足以挑战大君的恶魔。” “这次注火塔真的要塌了吗?”另一个人问道: “这要是直接塌了,岂不是会直接连累其余三十五区?” “谁知道呢,代谢掉一些老病的恶魔之后.大君和注火塔会由此新生也说不定。” 施塔德一处毫不起眼的民宅里,几个寻常旅客打扮的人正在窃窃私语着。 他们是西拿勒恶魔教派的信仰者,据说先祖中有人曾是乌尔柱王朝的奴隶,混有魔裔种族微少的血液。 但因为有些进阶的手段过于血腥残忍,所以一向不被同盟官方认可,只能作为地下巫师掩名埋姓地生活着。 “达纳罗的那位大公呢,没有盯着这边吧?” “如果在往日,他肯定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但最近好像被林地人弄得焦头烂额,第九局的人基本都调回首都了。” “林地人?怎么突然冒出来几个林地人?” “你们有没有觉得,最近这些老事物都很难安稳了。” “.” 注火塔已经在虚界中静静地伫立了数万年。 埃德蒙德家族则在公国执政了数百年。 但仿佛一夕之间,这一切都开始动摇。 “天上的星辰在变动,所以,我们这些遗族的机会来了。”那人冷笑了一声说: “你们不会忘了那个欲盖弥彰的预言吧。” “别说这些虚的了。” 另一个更年老的声音打断了闲聊,让所有人一时安静下来: “昨晚我为大君播出去的种子,又被人烧光了。” “.看来不是偶然,这地方真的有人跟教派过不去啊。” “这种乡下有谁敢惹我们?那是找死。” “以前确实是乡下,但现在太多人盯着了。” “你说城里那些跟着来要饭的精灵使?他们敢??” “那还能有谁。” 老人抬了抬眼,不确定地说: “.地头蛇?” 因为老人的这个猜测,房间里几乎所有人都发出了嗤笑声。 正如他们说的那样,施塔德不过是一个乡下地方。 所以地头蛇在这种时候,能够自保就不错了。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章 一人足够 随着达纳罗的局势不稳,很多人也就对施塔德机构慢慢失去了敬畏。 在一般认知中,他们不过是替大公打理私酒生意的手套。现在埃德蒙德有些自顾不暇,这双见不得光的手套自然也就成为了有些人眼中的肥羊。 毕竟他们的组织中,好像连一个超凡者都没有。这不是肥羊又是什么? 替莱纳斯清扫完墓园,柯林不知道自己一会被当作肥羊,一会又被当成地头蛇。艾蕾娜在市区边缘下车。柯林则是望着马路旁暗淡的路灯发了一会呆。 就这么头脑放空地看了十几分钟后,他才平复掉所有情绪。再次发动车里的炼金引擎,准备去往鲁伊所在的小楼。 老旧的车体缓缓前进,但除了机械结构轻微的转动和敲击外,炼金引擎本身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噪声。 说起来满街跑的小车里,烧的都是红石。 巫术已经走进了所有人的生活,但官方却仍然在极力否定它的存在,只是用“炼金技术”之类不知所谓的概念来掩饰。 他们对巫术的态度一直非常矛盾,分裂。 直觉告诉柯林,这种状况是极不稳定的,眼下的情况不可能长久维持下去。 所以无论同盟在掩藏什么,都一定会为它的自欺欺人付出代价。 刚想到这里,他也到达了小楼的门前。 ****** ****** 正如鲁伊所料的那样,两天后就有人承受不了的煎熬,交代了与大公定期联络的方式。 又在当天的中午,另一个人也交代了,并且内容与前一个人一致。 事实证明,鲁伊始终把几个受审者拿捏得很准。 根据他们透露的内容,几个暗桩会在每月的第一周和第三周,通过神学院的红信仪和达纳罗进行联络。 如果是在几个月前,说不定柯林还能在报房窃取到达纳罗方面的回复。 当然就算获得了信件,当时的柯林也无法得知其中的内容,因为他们还会自己进行加密。 “这几个人都是没多少经验的新手,不是演的,我什么都能闻得出来。灯光一直往眼睛里照,不可能上百个小时不露马脚。所以他们没有提前串通,口供相互能对上的方法就是真的。” 鲁伊如此说着,柯林从这些里听出了几分藏不住的得意,不由挑了挑眉毛。 感觉鲁伊的心性比外表看起来要年轻许多。 此时的鲁伊穿着一件硕大的睡袍,但看起来神采奕奕。拿到结果后他直接一口气闷头睡了二十个小时,现在刚刚起床洗漱完,就已经恢复了精神: “这个国家已经太久没有过动乱,所以有些方面衰退得厉害。我知道他们很业余,但没想到这么业余。” 在达纳罗的时候,调查部不可能真正和大公的人对抗,所以像这样把戏院的人直接扒光了衣服摆弄,对鲁伊来说也是第一次。 结果这么一探,就摸清了对方有几分成色。 他们平时按规定做事,还算像模像样,可一旦遇到更极端的情形,公国情报人员的素质明显下降了太多。 “可能和前局长扎尔温特的谢幕也有关系。”柯林若有所思地说道 猛犸麦克布莱德的能力,和他的老师终究相差甚远。 “然后还有这个。”鲁伊说着,把一份名单交给了柯林: “这是几个暗桩在组织里私下接触过的人,有几个人多少有合作的意向。” 柯林接过名单看了一眼,对上面的名字大多不熟,都是近几个月才加入的新成员。 至于那些从一穷二白的时候一路走过来的老人,则基本没有问题。 说明大公对施塔德机构的渗透只停留在边缘的枝叶,主干仍然安稳无虞。 柯林点点头,将名单收入到衣袋里,准备之后再交给里卡多。 在没有惊动达纳罗的情况下,他们悄然解除了大公对施塔德机构的全部影响力。 所以接下来要解决的,就只剩下一个问题。 “对乌尔柱地狱的成像,完成得怎么样了?”柯林问。 “我才刚睡醒呢,而且成像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 鲁伊挥了一下手臂,身边随之出现一只劣魔。那是柯林送给他的,进入三十二区的钥匙。 为一个陌生频率成像,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时甚至会花费一个精灵使一生的时间。 如果不是得到了灯女的精神导引,柯林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获得地狱巨塔的全景。 但因为施塔德和地狱巨塔的临近,成像比起以前会容易很多。 “也不用做得太细致,反正有我在,你不可能迷路的。”柯林笑着说道: “我们的时间还足够,而且我最近发现了另外一些事,正好先去处理一下。” “什么?” “这些天我一直在替人祛除寄生灵,到处烧它们的产卵地,顺便还找到了一些直通乌尔柱地狱的裂隙。”柯林说: “但烧着烧着吧,我发现,有些幼年灵体不是自己从虚界溢出的,而是被人为播种到宿主身上的。” “我还以为城里这些巫师都是冲着私酒来的呢。”柯林的声音有一丝冰冷: “现在看来,并不全是。” ****** ****** 所以,一场属于柯林的狩猎开始了。 原本以为仅凭自己无法清空施塔德的一百多位地下巫师,必须拉上鲁伊,甚至加上里卡多才能有一些把握。 但在发现那些人里面有很多专精恶魔学的精灵使后,柯林就改变了想法。 一个人就够了。 因为地狱巨塔的半数区域,早已是他的领地。 柯林会休息,但三十二区中与他立约的恶魔却不会。 圣所中的神秘亡者一直沉睡,却仍在默默地中介着他与无数恶魔的契约。 而灯女留下的成像,为柯林提供了无比清晰的地图。 两个极难获得的条件结合以后,想必无论是恶魔,还是当初建造了地狱魔裔都想象不到,原本好好的一座监牢,会在柯林面前变成一块不设防的肥肉。 如今他所奴役的恶魔,已经达到了一千多只。 所以在那些裂隙附近布下眼线,也只是一个念头的事。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一章 受诅咒的信徒 近一周在施塔德散布寄生灵幼体的人,名为“拉里”,这是他的乳名,全名要更长一些,但他向来更喜欢别人称他为拉里。因为,这样显得亲昵。 再恶毒的人,也会渴望有人亲近自己。 拉里是一个丑陋的畸形儿,右边膝盖天生弯曲,永远不能蹬直,右小腿因为长时间供血不足,早已干枯萎缩,几个脚趾就像病死裸露的树根,颤巍巍地悬挂着,一副随时会掉落的样子。 右腿的问题导致他长期依赖左侧肌肉,脊柱随之扭曲,拉里因此发育不良,身高不超过一米四。拿勒人崇尚健康之美,喜欢高大健壮的男人和女人。所以拉里的这副尊荣一定会被视为不祥。没有人会接纳他,只能一路行乞。 拿勒人的偏好并非没有道理,因为恶魔教派的信者,身上大多会有某些畸余,不知这是亵渎般的混血的恶果,还是在伟大王朝覆灭之时,最后的魔裔向叛乱的奴隶们施下了永世相传的诅咒。 但如果原因真是后者,那这样的诅咒诅对拉里等人来说未免不公平。因为,这一支遗族从没有背叛,甚至某种程度上,他们至今仍为魔裔服务,只不过原因早已不是忠诚。 他们服侍地狱中三十六位仅剩残魂的魔裔君主,而那三十六位君主则赐予他们相应的权力,仅此而已。 三个月前,恶魔教派的信者们感应到来自伊可席翁的召唤,所以从拿勒各地开始了向施塔德的朝圣之旅。拉里是比较晚到达的人,所以在这一周,轮到他去布施寄生灵幼体。 从第一位信徒抵达施塔德以来,养殖已经持续了两个多月,这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决战做准备。统治第三十二区的大君才刚刚苏醒,所以要得到更好的喂养才行。 近一周的每天凌晨时分,拉里就会收拾好自己的破烂,出门,到施塔德的街头上行乞。但这并不为了获得多少钱财,而是为了挑选合适的宿主。 从那些真心可怜他的,向他伸出援助之手的人中,挑选出最富有同情心的人。这些人一定有着很强的共情能力,以及过分柔弱的内心。所以他们生活在这不讲道理世上,心中一定会生出许多裂隙。 而在这些裂隙之下,往往又会有着人世间最富饶的生命力。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寄生对象了。 拉里为自己极为聪明的筛选方式感到窃喜,并且在短短的四五天时间里,向无数人的心壳裂隙中,播撒了数千枚种子。 不出意外的话,那些种子很快会发芽长大,在饱吸宿主丰饶的生命力后,肥美的成虫会破茧而出,成为献给大君的最美好的果实。 但结果连续几天,他的播种都近乎颗粒无收。 绝大部分的灵体都被人烧了,严重时就连投出去的卵都收不回来。 怎么会有这么莫名其妙的事情?拉里十分恼火,无法理解,也因此在教友面前越来越抬不起头。这是一群信奉邪恶的畸余之人,因为有着相通的境遇,他们深深地知道彼此的痛处,也因此能针对痛处说出最恶毒的嘲讽和攻击。随着时间流逝,拉里越来越觉得难以承受,继而变得愤愤不平,他觉得一切都是因为那个莫名其妙的破坏者,才搞得教友们不再“拉里”“拉里”地亲昵地叫他的乳名,而是开始成天咒骂他,问他为什么不去死,烂脚趾的臭跛子。 完全难以忍受的时候拉里就会外出,结果在小巷里看到一条流浪的野狗,它体型娇小,后腿上却长了一个比它的肚子还大的肉瘤,肉瘤常年拖在地上,破损的表皮早已溃烂,走路一瘸一拐,但那条狗却仍然坚强地活着。拉里看到它,就仿佛看到自己,所以忍不住把那条狗活生生地拧成了一地血污。手上溅了一层血,沾着大片泛黄的狗毛,仿佛还能听见它短促而凄厉的惨叫。拉里站在血污中重重地喘着气,还不够,远远不够。但他告诫自己浅尝辄止,不要胡乱发泄,要把这些怨气积攒起来留给以后,留给那个真正的罪魁祸首。 所以,在听到教友们怀疑可能是“地头蛇”在妨碍他们之后,拉里就懵懵懂懂地有了方向,暗中生出许多心思。夜晚,他用单只脚蹦跶着,偷偷摸摸地溜出门去,没有知会任何人。又一次去检查过那些直通三十二区地狱的裂隙,但是施塔德新出现的裂隙实在太多,不可能每处都彻夜看守,但幸运的是这次他已经有了新的线索。 那个私酒组织就在这座城市里,每天还要开门营业,这样的组织,既躲不起来,也不可能逃掉。 拉里释放出几只劣魔,悄悄地跟上了路边的私酒贩子。多亏了灵素潮汐,如今小劣魔在施塔德几乎没有任何阻碍,它们从人们的以太中悄然穿过,没有引起任何警觉。更何况还有六七道宽达数十米的以太裂口,横七竖八地贯穿了整座城市! 如果乔凡尼没有退休,施塔德机构还有可能对劣魔的跟踪有所察觉。但如今他正忙着伺候那株鬼兰,里卡多呢,又在为一些更重要的事务分神,所以区区几只劣魔,竟然就这么一路跟了下去。 私酒贩子们去了临时的分销中心,接触了机构的外围成员,这些外围成员们兜兜转转,又找到了各自的上级,那是组织中经验最丰富的退伍军人。他们有把握察觉并甩掉任何企图跟踪他们的人类,但对看不见摸不着的灵体却毫无办法。 几个小时过去,劣魔们找到了一个带着烧伤面具的人类。而即使是像拉里这样不太关心世事的人,也至少知道“中尉”的面部严重烧伤,所以只能一直带着面具,用来遮挡自己无比丑陋的面孔。 真可怜呐,拉里如此想道,真是可怜,所以他好像又看到了那只长肉瘤的小狗。虽然到此时他也不禁开始有些怀疑,这种连一个超凡者都没有的普通人组织,究竟有没有能力坏了他的好事。 但既然事已至此,不如将错就错下去。他如此想道,一直往左侧歪着的畸形脸庞上,不禁露出了无比令人恶心的狞笑。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二章 注火塔的新王 那个中尉走进巷弄,四处环顾着摘下了自己的面具。拉里看清他面具下的脸,不由微微一怔。 那并不是传闻中被严重烧伤的脸,甚至也不是属于安赫人的面孔。这张面孔的主人是一个留着三四厘米长短发的辛西里人,看样子不过十八九岁上下。 “这不还是一个孩子吗?” 拉里看着里卡多的样子,差点以为跟错了人,但今晚他曾亲眼看到这个“中尉”在向组织的核心成员们发号施令,所以拉里相信自己绝不会弄错。 中尉为什么从来不会脱下面具?因为他的一切都是谎言。也许私酒组织中早已有人察觉这个秘密,但为了共同的利益,他们选择默不作声。 这可真是一个巨大的收获,一旦消息走漏,施塔德机构说不定会从内部崩溃,自己身上有残疾,本来是很难把那群蟑螂般的普通人彻底杀干净的,但现在恐怕能用这个秘密从他们那讹出一大笔钱来。 开口要多少比较合适呢?十万?五十万?还是一百万奥里?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酒香,全世界有大量压缩的葡萄酒砖被运到这里,简单发酵后卖给私酒商装瓶。每个酿酒的辛西里人或多或少地发了财,所以社区里也开始有了一点夜生活,比以往热闹很多。里卡多从熟人之间穿过,步伐越来越轻快.很开心嘛,拉里看着他的样子,心情也跟着变得愉快起来,喉咙里甚至有意无意地哼起了一首粗俗怨毒的,不成曲调的歌。 “.脸盘掉地上,秃狗叼把手,热水沙啦啦淋下来” 他低声哼哼着,喉咙里的声音混着痰,听起来断断续续,看着里卡多走进了自己的家门,消失在视野中。 拉里努力扬起自己歪到一边的脖子,侧过耳朵,以便听见里卡多与其家人的动静。 中尉一进门先喊了声什么?“妈妈”?还是“奶奶”?多么可爱的孩子。拉里嗤嗤笑着,不知道一会濒死哀嚎的时候,会不会也一直叫这两个人?他动了动自己的拐杖,努力想支撑着站起来,他已经忍耐太久,所以感到久违的亢奋,就像枯木逢春的老人。拉里歪脸盯着里卡多一家人的房子,一个一个数着亮了灯的窗户,住了不少人,足够今晚尽兴了。 但是下一刻,他的亢奋就凝固在了一阵幽冷的夜风中。 再没有常识,拉里也想到。 能在半年内用血与火统一了施塔德地下世界的人,绝不可能是这个回家先喊妈妈的孩子。 替身? 向来如此,还是临时换人? 不对劲,很不对劲。 就像一个偷窥狂被人揪出来,拉里悚然而惊,一路隐藏带来的所有安全感消失了大半,他猛然回头,疑神疑鬼地看向自己身后的一大片黑压压的楼顶,沉默的夜空。没什么异样,他调动起自己所有的感知,试图从这令他心悸的黑暗中找出点什么,但最终,他什么也没有发现。 多虑了吗? 但就在拉里这样想的时候,那道死神般的声音却真的在他耳畔响起了: “在找什么?” 一个男人轻轻地问他。 拉里有些机械地扭过畸形的颈椎,然后,才看到一个人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的身畔。 又是一个辛西里人,但面部的轮廓要柔和一些。不是平时看习惯的那种脸,却能给人一种异域般的神秘的美感。 还有那双眼睛,明明带着几分笑意,拉里的脊背开始一阵阵发寒。 “我跟了你一路,看你一直在兴致上,就没好意思打扰你。”柯林有点感叹地说道: “小东西,你可真让人恶心啊。” 拉里整个人都是蒙的,身体却下意识唤出了几头恶魔,不是像别人那样依靠契约,而是依靠微薄的魔裔血脉对恶魔的控制,在乌尔柱初约体系下,魔裔的血对恶魔具有最优先的权力。但那只是几只赤二星到雌月的恶魔,所以完全没有被柯林放在眼里。 “不过你倒是启发了我。”柯林自顾自地说道: “现在的施塔德已经不比过去了,我的想法却还停留在去年。”柯林说道,为自己的迟钝摇了摇头。 在今晚看到那几只小劣魔在施塔德毫无阻碍地追踪一些普通人后,柯林才真正地明白了一个事实。 施塔德的地狱之门,已然洞开。 现世和乌尔柱三十二区的界限,因此变得无比模糊。 或许正因如此,聚集在这座城市的恶魔学者们才会以为自己占到了巨大的便宜,开始恣意妄为起来。 但是,再好好想想,现在手中握有最多恶魔的人究竟是谁? 被拉里召唤出来的四只恶魔并没有立刻向着柯林扑上去,而是有些不安地匍匐在了地上,所以,一阵阵翠绿色火焰开始惩罚地灼烧它们的身体,但这些恶魔却宁可无视拉里的指令,承受违背初约的刑罚,也不敢在这里稍有造次。 拉里的脑子就像是锈住了一样,到这时才开始艰难地转动起来。 那么,自己的行踪是怎么被发现的? 他虽然有些神志失常,却也一直在关注着以太中的灵体,只有在确认安全之后,他才会让劣魔借道通过。 拉里的位阶并不高,却极其善于藏匿自己在,对于那些劣魔,他有把握不被青星二以下的巫师发现。恶魔教派的信徒大多有这方面的专长,否则不可能一次次从同盟的搜捕中幸存下来。 现世这边不可能,那就只剩下裂隙的另一侧。但这听起来更加疯狂,想要在乌尔柱地狱中监视如此之多的裂隙,究竟需要多少头双眼睛才能做到? 拉里心里猛地闪过了某种可能性,却又无论如何无法相信,他僵硬地抬起头,看向了刚才曾审视过一次的上空,夜幕遮住了太多东西,现在却是像被人刻意揭开了,所以,拉里看到了自己此生最难忘却的一幕。 唯有在巫师的感知中可以看见,施塔德的上空,已然有数道裂隙贯穿了这座城市,如同几道巨大丑陋的伤疤。在伤疤之间,又分布着许多细小的伤口。 在那些伤口中,拉里看到了无数双眼睛,每一双眼睛,都属于某一只恶魔。它们密密麻麻地拥挤在一起,每一双中都充满了饥饿的贪婪,却并没有失去控制地向现世涌来,而是停留在了虚界,相互簇拥着,用它们或庞大或微小的异形身躯填满了一道道裂隙。 而那无数双眼睛,正一齐嘲讽般地看着他。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三章 分歧的魔女 什么人能在施塔德驱使如此之多的恶魔? 除了那位一出生就是君主的伊可席翁之外,就只剩下一个答案。 拉里仿佛发现了一个比漫天魔眼都更为恐怖的事实,用像见了鬼一样的眼神看着柯林,他立刻四肢并用地连连后退,口中像神经质般地惊叫起来: “你就是注火塔的新王?!” 柯林对他的反应略微有些茫然:什么新王? “怎么可能,一个人类?你一个人类怎么敢?!”拉里抱着自己的脑袋,有些歇斯底里地嚎叫起来。 在他们这些信徒之间,曾对三十二区快速崛起的那头新王的来历有过许多猜测。他们猜它可能是另一个魔裔的残魂,可能是一个血脉比他们更纯粹的遗族,或者让想象力更放肆一些,也可能只是某头位阶极高的失控的恶魔。 毕竟,那是连魔裔君主都感到威胁的存在。 但没有谁想过,新王会是一个和他们同样下贱的人类。 一个人类,怎么可能,又怎么可以成为注火塔的新王?! 拉里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崩溃过。 其实这种可能性始终都存在,毕竟覆灭远古魔裔王朝的不就是今天的人类吗?只是他们这些拥有魔裔微薄血脉的遗族,在感情和观念上无法接受罢了。 柯林不知道拉里在惊骇些什么,却也没有因为他的反应而停下自己的动作。两头四五米高的巨大恶魔早已在出现在拉里的身体两侧,各自伸出自己异质的手臂将这个畸形儿架了起来,就仿佛拎着垃圾一样。 恐怖的威压让拉里立刻无法呼吸,这是两头高居青星二的恶魔,此时却甘愿供柯林像家仆一样驱使,拉里发现自己所能做到的任何反抗,都只会如同闹剧一样可笑。 真的要死了。 原本以为虚界深处那些上位者的战争会离自己很远,但像自己这么卑微的角色,怎么会被大君的对手直接盯上? “不要杀我.我.”拉里艰难地挤出了一句话,随后,强烈的求生欲就彻底支配了他: “不要杀我!我的体内流着魔裔的真血!我知道乌尔柱地狱的无数辛秘!” 拉里在恶魔的手中挣扎着大喊大叫起来,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背叛会来得如此彻底,毕竟那些同族与他同病相连,是这世上仅有的真正能令他感到亲切的人了: “您的对手唤来了许多现世的仆从,他们都是流着魔裔真血的遗族,在暗处谋划着对您不利的事!我愿立刻离开他们,揭发他们,全心全意成为新王的前驱!” 柯林的手指稍微动了动,拉里就从恶魔的手中跌下来,矮小畸形的身体毫无缓冲地砸落在屋顶上。但他完全顾不上自己身上的剧痛,挣扎着蜷一团,五体着地跪在了地上。 拉里天生弯曲的膝盖不适合站立,却非常适合跪拜。 “既然你能选择背叛,看样子伊可席翁并不能完全支配你们,所以这是一场交易?说吧,你们愿意千里迢迢来到施塔德,又是想得到什么?” 柯林俯视着拉里,好整以暇地问道。后者不敢有任何怠慢,立刻用一种急促而慌张的口吻叙述起来。 他们日夜在施塔德散布寄生灵的种子,的确是为了让伊可席翁更快地恢复力量。但之所以如此热心于三十二区的这场战争,却并不完全是出于对大君的忠诚,实际上还有着别的打算。 “他们想要趁着双方相互缠斗的时候,潜入到注火塔的深处,探寻一件失落了两万年的秘宝。” 注火塔,柯林微微有些惘然,原来日夜陪伴自己的那座巨塔也曾经拥有自己的名字,叫做注火塔。 拉里毕恭毕敬地匍匐在地上,拼命地组织着语言,想在有限的时间内让柯林更多地发现他的价值,他用上了一种与自己畸形粗俗的外在毫不相称的语调,恭敬又急切地继续说了下去: “您是否知道注火塔在这么多年里不断损毁的原因?在圣朝覆灭的时候,魔裔在虚界中的伟大造物也受到了撼动,原本被安置在第四朱迪加环最高处的一件无上宝物因此脱落,砸入到了下方的第三十二区注火塔中,而注火塔是整个伟大造物中最精密脆弱的部分,所以任何一点点外来的.” 一件外来的秘宝,导致注火塔在万年里持续地损毁。 听到这里,柯林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即使在见惯了大风大浪的现在,他的心脏也不禁砰砰砰地加速跳动起来,他打断了开始叙述遗族们侵入计划的拉里,着重问道: “等一下,那件秘宝是什么?” 拉里看到柯林对自己说的话产生了兴趣,一直紧绷的心也稍稍松弛下来,但他同时也没有任何怠慢地答道: “那是魔裔君主们一起制造的一尊神祇,被命名为‘异界摆渡人’。” “祂是镶嵌在整座造物顶端的明珠,但在乌尔柱朝野之间,祂还有另一个更为有趣的称呼,那就是” “分歧的魔女。” 时间抹平了太多东西。 无论是异界摆渡人还是分歧魔女这样的名字,都已经彻底消失在了时间的长河,只有像拉里这样卑微的遗族才可能会偶尔提及,但他们的声音,却只被人们视为恶魔信仰者的狂人呓语,没有任何价值。 实际上恶魔只是这些遗族的奴仆,唯有远古乌尔柱王朝才是他们崇拜的对象。但仅仅因为虔诚地驱使着恶魔,就被外人称为“恶魔教派”,这是旁观者们的傲慢,因为,从来没有谁想去了解过。 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魔裔在虚界中的伟大造物才会被当成一座单纯用于驯服和囚禁恶魔的炼狱。但实际上,柯林从拉里口中得知,魔裔种族从来不可能畏惧它们,因为“乌尔柱恶魔”在那时仅仅是比人类稍高一等的奴仆罢了,魔裔绝不可能只为了束缚它们,就大费周折地建造一座如此宏伟的炼狱。 之所以大规模囚禁它们,并不是目的,而仅仅是一种实现目的的手段,就像远古时期的人类杀牲祭祀,绝对不是为了杀死牲口一样。 那么又是何等伟业,多么难以想象的企图,才会使得魔裔的君主们不惜征讨并囚禁世上所有恶魔,在茫茫虚界中留下如此惊人的造物? 看着柯林出神的样子,拉里的脸上露出了隐晦而狡诈的微笑,竟然就这样卖起了关子,因为他确信这足以让对方产生足够的兴趣,进而想以此为凭借,让柯林不得不留下他的性命。 他一直刻意隐藏着乌尔柱地狱的真实名称,仅仅用“伟大的造物”来代称,因为名称本身就会暴露建造者的目的和它的用途。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三章 漫天魔影 “原来如此。”柯林点点头道: “那还有什么其他想说的吗?” 怎么像是让交代遗言一样? 拉里从柯林的话中听出了几分不好的意味,结结巴巴地解释起来: “您您不想知道魔裔们建造地狱的目的了吗?” “你不想说,我也不是非得要听。” “也许您误会了什么,其他遗族可未必知道这些事情!”拉里着急了起来。 “那又如何?”柯林说: “你不会是唯一知道这些辛秘的人,又或者你是真正的天选之人,是世间仅存的唯一知情者,那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欺骗我,误导我?” 他口中说着,顺便看了眼里卡多家人的方。翻新过的楼房正亮着一盏盏温馨的灯,一家人沉浸在幸福中,对百米之外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柯林就这么望了一会后,说: “更何况,我不是很喜欢你这个人。” 仿佛被当场判处死刑,原本匍匐在地上的拉里立刻大喊大叫起来,但是毒雾般的冒渎之火已然从他的脚下升起,一瞬间就吞噬了他,灵魂深处的折磨,使得连他喊叫的声音都变得扭曲起来: “我告诉你!我什么都告诉你!那是一艘船!一艘开向天外异界的船!啊啊啊啊,你这个杀千刀的.” 拉里的惨叫声仿佛也被冒渎之火熔化了一样,变得不像人声,随着他的面孔一起耷拉下来戛然而止。拉里身体仅存的残渣从半空中飘落,没来得及落到地上,就被夜风吹散。 原来是一艘开向天外的“船”吗?柯林想道。 怪不得整个造物顶端的秘宝,会被称为“异界摆渡人”。 恐怕这些乌尔柱的遗族并没有发现,数年前,一个叫做波尔的安赫军人就已经在尸骸遍野的拿勒战场意外进入三十二区,发现了注火塔深处的神秘“亡者”。 波尔兄弟会在这位亡者周围建立了圣所,几年之后,这座圣所又在私酒战争中落入柯林之手,成为了他再造初约,一步步蚕食三十二区的基础。 那位亡者已经陷入沉眠很久,但柯林却仍然记得她那奇异的样子。亡者的身体仿佛是由多具不同的尸体拼凑而成,身上布满了缝合的痕迹。而在灯女的眼中,她完全是一团浮肿的巨大肉块。 原来她是乌尔柱王朝虚界之舟的异界摆渡人。 是一个人造的神祇,怪不得会是那副样子。 原来自己在去年就已经握有如此重宝,却又浑然不觉。 只是不知道,魔裔制造神祇的原料又会是什么呢? ****** ****** 拉里的身体里仅有极少的魔裔血脉,其余部分则完全是人类,但他却因此更加认同自己是一个遗族,而不是人类。 这让柯林感到有些悲哀和难过。 幸好,夜民从来不会这么想,哪怕他们和“人类”之间的亲缘甚至可能还要更远。 柯林抬头看向夜空,在他的凝视下,那些原本蠢蠢欲动的恶魔们全部安静下来,在这漫天魔影异样的寂静中,仿佛连亘古不变的黑暗都变得更为肃穆。 但生活在天地之间的生灵却开始莫名紧张。在这一刻,草丛中的虫群停止了鸣叫,原本在夜幕下盘旋的飞鸟则是逃亡似地离开了天空。 出来吧。 柯林在心里静静地向它们下令道。 就这样回到你们渴慕的人间。 挣脱连绵万年的牢笼。 一条数十米长的栉火最先离开了裂缝,在空旷自由的半空中恣意盘旋,放肆地发出嘶长的鸣叫。它是地狱中最熟悉现世的恶魔,但这也是它第一次不经由柯林的以太直接进入现实,不被束缚在柯林周身方圆十米的狭小空间内。 随后,另外十几条栉火追随着它的身影,也从夜空各处的裂隙中钻出,其他大小不一的恶魔则纷纷抓住它们庞大而又纤长的身体,一同离开了囚禁他们的地狱。 转眼之间,施塔德的上空已布满漫天的魔影。 有名字的,没名字的,被记录在《恶魔位阶》上的,或者有史以来从没被目睹过的恶魔,如同数道长龙般蜂拥而出。 美是单纯的,丑恶却可以是极其多样。除了万年受刑对身体造成的极度扭曲,和各自种族天生恐怖狰狞的外表之外,几乎没人能在这群恶魔之间找到任何共同点。 不规则分布的眼睛,比例失调的身体,禽兽和人类的头颅长到了不该出现的地方,周身无处不在的溃烂,以及不知什么原因缺失的器官。当这一群异样的存在拥挤着攀爬着进入现实,施塔德每个巫师的耳中,都听见了一阵阵仿佛来自冥府的可怕狂叫。这叫声直接传入意识深处,让不少人开始胆战心惊地观望四周,继而发现了夜空的异样。 有什么东西,毫无疑问地来了。 但现在他们甚至还来不及成像,什么都看不见! 柯林独坐在无人发觉的屋顶上,继续下令道: 你们可以肆意作恶,放任本性。 只不过一切要在我允许的地方。 柯林没有留着拉里带路,因为已经没有必要,饥渴并憎恨了数万年的恶魔们,隔着以太裂缝都可以闻见遗族身上肮脏的味道。 奴役并囚禁它们的是魔裔。 而施塔德聚集的这些遗族身上,还掺杂着魔裔种族不干净的血。 柯林没有去控制这千余头恶魔体内奔腾的冲动,任由它们向着那股肮脏味道的源头狂涌而去。 巨大而丑陋的魔影在施塔德街道的人群中横行,旁若无人,仿佛此间已经化为炼狱,但经过的路人们却对它们视若无睹,没有觉察到丝毫异样。 恶魔们体形巨大却没有重量,奔跑飞行的速度极快,转眼之间,就已经从柯林的视野中远去。 接着,一只小劣魔忽然从柯林的身边出现,像是有些雀跃地蹦跶着。 它正是柯林送给鲁伊的那把“钥匙”,现在它会回来就意味着,鲁伊对三十二区的成像已经完成了。 柯林依然在望着辛西里区的街巷,人群嘈杂依旧,就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片刻后,他有些欣慰又自嘲地一笑: “即使是恶魔或者野兽,也能有些用处。”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夜谈 这支恶魔军团究竟有多少实力,柯林自己都有些弄不清楚,毕竟就如同滚雪球一样,它时刻都在迅速壮大着。 两周前清点的时候,发现青星二加上青星一的恶魔大致有二十六头,雌月附近有七十一头,雌月以下则是不计其数。两周后的现在又有多少呢?没人知道。 如果没有摆渡人的圣所作为媒介,柯林不可能承受如此之多的契约。当然就算承受下来了,通常而言它们的力量也无法投入现实,因为会受到以太通道的限制。 但这里是经历灵素潮汐后的施塔德。 这座城市的一部分,几乎已经没入虚界。 所以与恶魔们展现的战力相比起来,反而是柯林自身的力量显得有些微不足道起来。 毕竟他甚至还没有到达青星一,只是在雌月天的上层边缘徘徊。 所以柯林有些哑然地发现,自己反倒成了这支恶魔军团最致命的弱点。 他很强,灵觉神经配合灵素增压的爆发,甚至可以在一瞬间斩杀数位青星二的巫师。 但他又很弱,因为所有手段都后继乏力,容易被复数敌人抓住空隙。即使有金刚术的加持,他的身体仍不过是凡人之躯。 至于薄德艾维斯,柯林早已下了决心。无论遇到任何情况,都不会让她再陷入到那等惨痛的失控中去。 城内的百余位巫师,交给恶魔军团清理已经绰绰有余。所以柯林并没有跟随着它们前往第一线的战场。 那还能做什么呢?天色还早,与其送上门成为困兽们集火的目标. 不如随便找个地方逛一逛。 ****** ****** 去里卡多家似乎是更自然的选择,但柯林不太想接触那种团圆的氛围,因为会让自己显得更孤独。 所以最终,他去了乔凡尼的住处。 当他到了的时候,乔凡尼正在忙着抢救摆了满满一墙的培养皿。 十几分钟前,所有的弧菌都感应到了剧烈的灵素反应,进入了应急状态。 “外面什么鬼动静?天漏了吗?所有试剂居然全部一起跟着变色了?”乔凡尼抱怨着说道。 “.你一次做这么多,就没想过出点意外,可能会全部报废吗?”柯林说。 他看着那满墙的置物架,以及置物架上密密麻麻的培养皿,不禁微微有些惊讶。没想到乔凡尼会用心制作如此之多的灵素检测装置。 柯林仔细打量了一下四周摆放的工具,发现他好像是把老搭档阿雷西欧的秘密工坊整个搬了过来。 “没事干就做这个了,反正消耗也大。”乔凡尼盯着那些培养皿和不断变色的试剂,最终叹了口气,摘下手套往桌子上一丢: “算了,全没救了。” 他的视线从置物架上离开,转到了柯林身上。十几分钟前所有灵素检测装置一齐变色的时候,即使是他也不免感到紧张,因为城内一定发生了不得的大事。但是看到柯林悠悠然地出现在这里,又不禁放下心来,因为这件事一定与他有关了。 “不解释点什么吗?”乔凡尼问。 柯林低头想了想: “事情太多,有点无从说起。”他说: “不过这些培养皿,以后可能就派不上用场了。” 乔凡尼愣了楞: “但等到你走了以后,施塔德不还是会恢复原样吗。” 柯林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已经不用透支自己去战斗了,乔凡尼。 柯林没有明说,乔凡尼却也大致猜到了现在的施塔德正在发生什么,那份名单上的一百四十个地下巫师,今晚没几人能活得下来: “大公的暗桩你们已经拔掉了,但是教会的记叙装置呢?这么大的动静恐怕瞒不过他们。” “家里进了一些乱啃东西的老鼠,他们一时顾不上,所以我先帮他们清理了。也没什么说不通的地方吧?” 说得通,但也因此暴露了一些实力,增加了一些忌惮。乔凡尼由此想道,或者柯林根本就没有想要长久地瞒着大公,拔掉暗桩也只是拖延摊牌时间的手段。因为不知为何他竟然确信着,在不久之后,埃德蒙德在公国的力量就将彻底不复存在。 这时,北边的旧城方向传来了一声沉闷的巨响,接着好像有一排房子哗啦啦地塌了。乔凡尼猛地转头往北边的窗户望去,一眼就看到那边原本黑暗的地平线,已经变得火光冲天。 紧接着,又有几声更近的巨响从别的方向传来。 这里无疑已经成为战场,这是私酒战争结束以来施塔德最为血腥的一夜,也可能是它建城以来丧命巫师最多,位阶最高的一夜。但柯林却好像没有听到外面发生的事情,就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是拍了拍自己酸痛的腿,向乔凡尼微笑着问: “我都在这站了这么久了,不带我去看看你宝贝的兰花吗?” 乔凡尼审视着眼前的柯林,知道他已经走到了遥远得无法理解的地方。施塔德在这不到一年来发生的变化,比他前几十年经历的还要多。而这些变化的一大半,都与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有关。 切斯塔洛的族长说得没错,柯林身上的确有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不同于匹夫之勇,那是一种改变大势,推动历史前进的魔力。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拥有什么,但是当一切结束回头再看,这个年轻人完全像是从英雄连环画里走出来的主人公一样。 “跟我来吧。”乔凡尼也像柯林一样松弛下来,不再理会外面的巨响: “还有两三天就要开花了。” 随后,他们一起去了花房。 乔凡尼用雾化的水汽模拟了沼泽湿润的环境,那株娇弱的鬼兰被栽种在一截黝黑潮湿的腐木上。 乔凡尼随意地讲着一些种植的要点,柯林感觉他的声音变得很平,像是有些疲惫,不像以前那么咋咋呼呼了,也许摆弄这些花花草草,确实能抚平一个人的性情。 但直到现在,他依然有些担心乔凡尼透支的生命丰饶。在薄德艾维斯那里,倒是积蓄着一股过犹不及仿佛癌变般过剩的生命力。但这股生命力却没有办法转移到乔凡尼的意识深处,所以很难帮上什么忙。 随后乔凡尼聊起了鬼兰的花期,这时候,柯林从他眼中看到了一些期盼的光。 有期盼就好。 “三天后开花的话,我也正巧能赶上。”柯林说: “要是再晚一两天可能就看不到了。” “你要离开了?” “嗯,这边的事情也差不多做完,所以我得回达纳罗了。”柯林想了想又说: “一开始本来打算把你带过去帮忙,但现在,你也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生活。” 说完,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所以先这样吧,好好养身体” 乔凡尼看着那株幽灵般的鬼兰,没有说什么。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五章 意之迷宫 袭击到来的半个小时前,乌尔柱遗族和精灵使们正聚在一起集会。 将近六十多号人明目张胆地包下了一家地下酒吧,一边放开了喝酒,一边开始喋喋不休地讨论大战之后要怎么瓜分受伤的恶魔,以及私酒贩子的财富。 他们倒也不是不谨慎,毕竟按常理来说,只要那位大公不出手,这些人就是施塔德眼下最强大的人类团体了。东躲xz窝囊一辈子,终于能大声说几句话,怎么可能继续憋着。 更何况他们可是要开进虚界里和恶魔大战的,几乎可以算是一支军队了,哪有大军开拔前是躲躲藏藏不敢吱声的? 豪气中夹杂着一丝丝恐惧,所以他们都难免比较亢奋,火气冲了一些,即便只是在分一块还没到手的大饼,也有几个身体矮小畸形,脾气燥烈的遗族很生气地拍了桌子,指着别人不留余地地辱骂。眼看着有些谈不拢,就连遗族都想先分成两三派打一架,更别说那些作为外人各怀鬼胎的恶魔学者了。 有几个老人相互对视一眼,各自在心里发出叹息。乌尔柱遗族体内只有很稀薄的魔裔血脉,为了防止这些血液在人类之间进一步散失,他们长期近亲通婚,普遍畸形的一部分原因就在这里。而且除了身体上的缺陷外,有一部分族人的智力也是不太过关的。 随着几方的呼喝声越来越高,遗族的几位老人不禁担忧,大战即将来临,可别在开战前,自己人就先打了起来。 但是从结果来看,他们的担忧很快就变成了多余的。 因为,再也不会有什么大战了。 不知哪里传来了“喀喇”的一声闷响,让在场的人一时安静下来。他们困惑地东张西望,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接着就有人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不禁指着一个方向大叫起来: “那是什么?!” 所有人一齐朝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看到了幻觉。因为有个人的颅骨在那一声闷响中已经裂开,同时有一个半人高的什么东西正趴在他的身后,啃食着剩下的部分。 即使没有成像,他们仍然感知到了恶魔的气息。但这是怎么回事?被杀的那个人不是遗族吗?那个死掉的人可是魔裔的混血,乌尔柱恶魔天生的主人啊?大多数人被眼前的景象弄得说不出话,但个别遗族却已经指着那具尸体发出了恶毒的嘲笑。魔裔的后代被恶魔咬死,的确是天大的笑话。 可是下一刻,整座大厅就被一片毒雾般的火焰吞噬了。 无数恶魔毫无阻碍地穿过墙壁,饿虎扑食般冲进大厅。 大多数人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只有极少数几个遗族老人本能地调用天生的权能,大喝着向这些恶魔下达退却的指令,却丝毫没有生效。 怎么回事,难道有人篡改了魔裔王朝的初约? 地下酒吧的墙壁没能阻挡恶魔,却阻挡了这些他们逃生的路径。短短几秒的照面中,三十余位巫师已经丧命,因为遗族的指令出乎意料地失效,其中还包括两名已经处在青星边缘的老人。 “伊可席翁大人呢?怎么会有这么多恶魔来到现世?!” “别傻着了!先活下来再说!” 坐在门边的五六个人侥幸逃了出去,还有十几个人则是一齐抱头跳窗,本以为能够逃出生天,却因此跌入了更大的绝望之中。 当他们“看”到地面上簇拥着更多密密麻麻的恶魔的时候,心里唯一剩下的念头就是回头死死抓住窗沿。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跳跃的惯性太大,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从窗台落下,被重力拉向那数百头迫不及待的恶魔。 他们撕心裂肺地惨叫着,仿佛石子落水般溅出了十朵浪花,那是他们自己的血,因为身体转眼已经被灵体撕成碎片。 反而是逃出到走廊的那五人比较幸运,这边还很空旷,让他们有机会喘一口气,发懵的脑子缓了缓神。作为常年和恶魔打交道的人,自然会有一些从它们那里保命的手段,不应该像刚才那样毫无还手之力。 只是在这仿佛无数的恶魔面前,什么手段也不可能撑太久。 幸存的几人忧虑地对视,知道那些恶魔在啃噬完同伴之后也绝不会放过他们,现在他们活命的唯一希望,就是三十二区的那位君主了。 ****** ****** “真的就能打败伊可席翁吗?”鲁伊有些不确定地问。 “还是不相信?” “只是觉得这样的名字离自己很远。” “对一般人来说,大公的名字还要更遥远一些呢,怎么不见你怕他?”柯林笑着反问。 陌生和神秘感,会增添一些不必要的恐惧。 但在不知不觉中,柯林对伊可席翁却已经很熟悉了。 因为注火塔即是它的身躯,而它则是注火塔的心脏。所以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柯林几乎时刻都在与这位魔裔君主共同呼吸。 当然如果有选择的话,柯林也不愿与这种存在为敌。但,没得选不是吗? 柯林的意念稍动,从第一线的战场上唤回了两条栉火,它们身上不同程度地负了一些伤,并不严重,不知道是哪位巫师留下的。 “这两头恶魔就交给你契约吧。”柯林说道。 “这有什么必要吗?我有能力自保的。”鲁伊疑惑地问。 “当然很有必要,因为我们要跑的是一场接力赛。每个人都要带上恶魔轮流捕食对方,直到到达目的地。” 注火塔内部是一座意念的迷宫,就连灯女当时都没能潜入的地方。 如今柯林的意图强度已经大为增加,但仍然不能在虚界滞留太久,否则将在其中永远迷失。所以必须有一个人留在原地作为中继,柯林自己则乘机退出乌尔柱地狱恢复对现实的感知,然后再返回继续前进。 虽然已经有海量的坐标测量装置在柯林的意识中绘制了大概的地图,但他仍然没有把握在迷失之前找到君主所在的地方。 “既然还是要用恶魔的捕食把对方拉回原地。”鲁伊思考了一会: “那为什么不让它们直接承担我的角色呢?” 让它们在原地等一会不就好了吗。 “拜托,那可是恶魔。”柯林没好气地说道,再一次从鲁伊身上感觉到与年龄不相符的天真: “真给这种机会,我怕它们乘机把我弄死。” 我晕。。和前天的请假条一样放草稿箱里忘了发,看了眼没章说才发现不对劲。今天的还在码。。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六章 意之迷宫(二) 鲁伊也是精灵使,本身了解各式探索虚界的技巧。所以无需柯林过多解释,他就明白了自己该做什么。 人类对很多频率的发现和抵达,本身就是靠人数堆出来的,这也是近代某些巫师世系人数快速增加的原因如今的虚界探索已经越来越依赖那些更复杂的大规模协作。某些极端危险或者复杂的频率,甚至只能靠一条条生命去硬堆。 相比之下,柯林给的这个只能算是很常见的方案了。 鲁伊没有什么意见,因为常见意味着稳妥。 两人准备了几十分钟后,一切就绪。说是准备但其实也只是调理心境而已,尽可能归复到古井无波的境界,不被妄念迷惑,以延长在虚界中滞留的时间。 鲁伊留在现世护法,柯林先一步潜了下去。数千余属,十万余种的恶魔目录再次仿佛书页般在柯林眼前翻过,在注火塔的无尽螺旋阶梯之间,他轻车熟路地找到了通往内部的入口,再次看到那万余道笔直垂落的炽红岩浆。 这次柯林已经明白那是什么,目光所及的每一条岩浆都是从数万头恶魔囚徒那里抽取的力量。它们发源于注火塔外围蜂房般的无尽囚室,再像涓流一样在塔内汇聚。 自己以往模糊的感觉并没有错,注火塔本身就是某种能源装置,魔裔在万年前建造的这艘虚界之舟,前往所谓“天外异界”的理想,是以亿万奴隶数之不尽的痛苦为支撑的。 注火塔的内壁上也分布着无数阶梯,但不再是外壁那种规律而神秘的螺旋,而是一种更为复杂的纵向迷宫。塔内的岩浆正贴着阶梯外侧垂落,近距离感受的话,更能明白那是多么可怕的力量洪流,因为仅仅是将意念扫过,就可以感知到意识深处的一阵灼痛。那是以柯林现在的实力无法想象的密度,说是触之即死也不为过。 这是柯林第一次尝试进入这处迷宫,但他的脚步却没有任何犹豫和停顿,而是直接沿着心中规划好的路线全速掠去。 日积月累抛入注火塔的“光屑”已经有近百万份,随时在随着巨塔核心的起搏而不断循环。就如同复杂溶洞中的微风是最好的向导一样,飘入死路的光屑会渐渐停滞,而活路上的光屑则会继续流动,在柯林的意识中绘下更明显的轨迹。 因此柯林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前往巨塔核心的复数路线,对其他巫师而言的最大障碍,在他面前早已不复存在。 但即便如此,这座由阶梯构成的迷宫还是太庞大了,有一部分道路还会毫无规律地移动,让人不得不白白等待一段时间。乌尔柱的君主们明明只剩一缕残魂,但这三十六个大区的地狱却数万年来无人攻克,恐怕一部分原因就在这里了。 不知不觉,柯林的灵体已经用顺念数百米的速度前进了几个小时,却仍然没有走完这座迷宫的三分之一。意识不禁开始有些涣散,所以他选择将鲁伊召唤到身边,自己则回到现实里喘一口气。 半小时后,他开始第二次潜入。 注火塔外围还有不少侥幸脱困的恶魔在游荡,但内部却完全没有这样的状况。这是一片完全的死地,恐怖的力量洪流无处不在,却又无法被任何人利用。也许有不少的恶魔曾误入这片迷宫,最终却被活生生困死在这里,什么都没有留下。 鲁伊没有立刻返回现实,而是陪着柯林走了一段路。与其说是防范危险,不如说是为了打发无聊和枯燥。 适当转移注意力,也有助于更长时间地保持心境。 他们开始相互说一些有的没的话题,就像以往为调查部出任务时那样。 又因为这里绝对没有第三人,所以最方便说一些平时不好放开的话题: “说起来,你一个安赫人,为什么会跑去去为暗河做事呢?” 闲谈一会后柯林问道: “也是因为同情夜民吗?” “同情?” 鲁伊反问了一句,他摇了摇头: “不,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想,但我其实一直挺不想看到你们的.”他说。 “不想看到?”柯林一怔: “为什么?” “与其那样活着,不如从来没有活过,不是吗?” 柯林没想到会在鲁伊口中听到这样的回答。但他们前行的脚步没有停下,鲁伊继续说了下去: “我一开始不愿向你坦明身份,除了觉得你可能不可靠之外,也因为我不愿和夜民接近,但后来发现”鲁伊的神情稍微松弛了一些: “比起他们,你更像一个人类。这点在我看来很好,希望你能继续保持下去。” 又是这种没由来的恶意。柯林一时感觉语塞,同时又有些不甘地问: “.可是人类和夜民又有什么区别?” “区别?”鲁伊再度反问,随后摇摇头说道: “也许你仍然觉得他们很正常,但这也可能只是因为你还不够了解他们.或许因为你在辛西里人之间长大,所以有很多事情都不知道但你一定听过这句话,一切事物都有其代价。” “你可以想象,当初为了走出东陆,他们会付出多少代价。为了在现在的处境中维持,他们又失去了什么。如果还是人类,他们就绝不可能以那种方式活着有些代价,一旦付出就没法弥补。” “那你说说看,都是些什么代价?” “我不知道。”鲁伊很无所谓地说: “但一定有。” 开什么玩笑,柯林立刻想开口驳斥他。我确实不是在夜民之间长大,但你一个安赫人又能有多了解?又凭什么用高高在上的嘴脸去评价一群受尽苦难的人呢? 但不知为什么,他却忽然想起外面那些乌尔柱的遗族,想起了南希,以及不明不白死在西拿勒的伦茨。 柯林的心中微微涌起几分惘然,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看在你还没有变得和他们一样的份上,给你一个忠告吧。”鲁伊说: “不要把夜民当作人看,那样.很多事情都会轻松很多。” 柯林摇了摇头,没有再与他争辩什么,只是将所有杂念逐出意识。 闲聊是为了调剂,如果影响到此刻的心境就偏离本意了。 “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要为暗河做事呢?”柯林用平静下来的声音问道: “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 似乎没想到话题又会回到自己身上,鲁伊微微一顿,然后有些茫然地说: “.我只是没得选罢了。”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七章 权杖的负担 将近一夜的漫长接力后,柯林第三次通过鲁伊回到注火塔的迷宫。 这次他休息的时间格外长,甚至小睡了一个半小时,以确保将自己的整个状态调整回巅峰。 因为他们已经到达了注火塔核心的附近,接下来要面对的,是踏上巫师道路以来前所未有的强敌。 眼前的一道力量洪流仿佛铁水般炽白粘稠,缓缓地向着注火塔底部滴淌。但它的表面却突兀地悬浮着一扇不应存在的小门,那是一扇除形状之外没有任何特征的门,样子不属于任何一个时代或者地区,颜色与其说是白色,不如说是没有颜色。它也没有角度,所以无论从何处望去,始终都正对着你。 周围没有任何文字或者雕像,但这扇门自身就已经说明了很多事情。注火塔的核心,是整个三十二区中最接近原型界的顶点。 相比外围那些奴隶在苦役中建造的巨型世俗建筑,恐怕只有每一区君主所在的核心,才能被视为远古乌尔柱的最高杰作。三十六颗心脏及其守护者,共同拱卫着至高处的“异界摆渡人”。 柯林向这扇门伸出了手,鲁伊下意识想拦住他,但最终却没有伸出去。 他信任柯林,否则就不会站在这里。能平稳穿越注火塔内壁迷宫就已经近乎奇迹,但在看到这扇门之后,他不知道柯林又准备以怎样的方式获得下一场胜利.难道要再次依赖那座王冠?可是现在的薄德艾维斯始终处于极限的边缘,再有任何形式的扰动,都有可能导致柯林的存在被彻底吞噬。 门消失了,注火塔内部的门,却通向一片古老的星空。这片星空并不广阔,因为它的边缘经历了数万年持续不断的坍塌,最终只剩一小片可怜的,像舞台一样的黑色。上面摆放着一具古旧得仿佛已经永远锈死的盔甲,虽然像罪人一样单跪着,却仍能看出它的臂展至少有三米,比例近似人类,但明显又比任何人更优雅。遗族通常比人类矮小丑陋,但在他们的祖先那里情况却完全相反,人类向来自诩万物灵长,在它们面前完全不值一提。 与其说是魔裔,不如说是神子! 门之所以会消失,是因为伊可席翁在主动迎客。此时它同样也在审视着柯林,哪怕只剩一缕残魂,在力量对比上它仍有着绝对优势。所以它没有想到,柯林非但没有固守自己的圣所,反而走通了万年来无人成功穿越的迷宫小径,主动找上门来! 盔甲的缝隙中开始落下尘土,伊可席翁的残躯在人类统治陆地之前就已不复存在,但它仍然想要站立起来。它是火轮之刑,王朝极盛时期的一名魔裔君主,哪怕实力只剩万一,也绝非哪个人类巫师可以匹敌。 柯林闭上眼睛,感受着伊可席翁身上的气息,却并不觉得可怕。因为他了解它,知道它呼吸的节奏,力量的涨落,甚至曾在圣所与它直接对抗过。今天的一切已经预演了无数次,如果不是有着足够的把握,他就不会出现在这里。所有的时间都控制得恰到好处,日月星辰来到了对他最有利的位置,伊可席翁与注火塔刚刚完成一次循环,力量沉入低谷。而现世中恶魔军团与地下巫师的战争,也已差不多结束。 “鲁伊。”他轻轻唤了一声,回过头: “先替我接着。” 接着什么?鲁伊没有反应过来,但也没有时间留给他多想。因为柯林向前举起了右手,一些若有若无的光在他手中汇聚,最终凝聚成了一支权杖。 那是柯林与千余头恶魔的连接,他对它们的控制权,此时在虚界中被具象为了一支权杖。他是夜民,所以与所有恶魔的契约都只是指向一个虚拟的坐标。若非如此,不可能这么轻易地剥离千余道连接。 鲁伊怔怔地望着那支权杖,心想原来柯林要带自己过来,并不只是为了在迷宫中接力。或者说不止是为了那一场接力。柯林时时刻刻控制着那些恶魔,得到了不少好处,但这同时也是巨大负担。所以现在,要由自己先代为接着了。 这是何等的信任。 鲁伊身躯高大,在虚界中同样如此。看着柯林缓缓放下的权杖,他却下意识压低了身体,肃穆,甚至有些恭敬地接过。 好重! 即使有心理准备,鲁伊却仍发现这权杖比自己想的要重得多! 他也是一名处于雌月上缘,逼近青星的精灵使,按理说意图比起柯林只强不弱,但在接过这支权杖的瞬间,精神却感觉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负荷。以往鲁伊只以为是圣所替柯林承受了大多数负担,但现在看来,剩下的部分也远远超过了自己的想象! 结果他不得不调集自己所有的意图,才勉强控制住手中的权杖。鲁伊的心中不禁愕然,因为他同时想到了一个更可怕的事实——柯林是先把这权杖约束起来,再一齐交给自己的。 如果他直接把那千余份分散的控制权直接递过来,恐怕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接下。 同时契约着千余头灵体,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件疯狂的事。 因为这意味着将意图分散成千余束,并且时刻一起使用。 但对柯林来说,这却只是单纯的日常。 他的千余束意图从恶魔军团身上解放,回归本体,显得格外活跃。上千条思路摇动着从柯林的意识发散出去,像无数被拔下乱晃的插头,也像失去连接后四处分散寻找的突触。 柯林看着站立起来的伊可席翁,叹了一口气。 鲁伊的提醒并没有错,夜民未必只是单纯的受害者。而他则是第一个混血儿,不尴不尬地存在着。也许某天他就会像那些遗族一样,面临在夜民和所有人之间二选一的局面。 但此时多思无益,自己能做的也唯有奋进。 因为只有足够强大,才可以不做选择。 他的目光渐渐变得坚定,将意之迷宫里的惘然一扫而空。 所以下个瞬间,近半年来一直到处分散的意图,开始拧成一束。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八章 能散则能聚 意图前所未有地凝聚着,柯林的气势也随之暴涨。 他往前迈出一步,终于踏入了注火塔的核心。 门无声地关上了,所有退路都已被切断。柯林目光平稳地凝视着伊可席翁,仿佛其余的一切已消失不见,只余眼前的这片星空。 那具甲胄上正散发着恐怖的气息,三米高的身躯残破不堪,却仍然能给人一种吞天夺日的感觉。 明明在万年之前就已经死了。 人造的星辰被一颗颗点亮,璀璨而带有毁灭性的光芒激荡着,仿佛点燃了遥远的夜幕。 一位魔裔君主的意志,如此神秘,如此令人战栗。 但面对它释放的重压,柯林的意图却未曾出现任何动摇,只是按照自己的步调愈加凝聚。 它们收束得如同一把利剑。 不知不觉间,柯林已经走通了一条无人踏足过的修行之路。 谁能想到,一开始他只是为了用点的排列,记录报房里的密文而已。 当时是不得已才将意图分裂,后来不需要了,却也无意识地保留了这个习惯。 在任何巫师看来,这都是一种很奇怪的习惯,甚至显得南辕北辙。因为意图最忌分散,相反要不断聚焦才对。这是一个简单明晰的道理,意图聚焦程度越深,越纯粹,指令就越清晰,仪式的效果才会随之愈加强大。 所以为了提纯意识,巫师大多倾向于出世。地下巫师是为了生存才没有办法,但比如像艾丽那样的天才,最喜欢的就是一天到晚自闭,一切杂务由旁人负责,以免稍有分心。 但是,柯林却走上了一条与他们完全相反的道路。 自始至终他在不停地“分心”,除了那些怪异的意图磨练方式,甚至还有数不尽的俗务缠身。 在旁人看来,柯林的巫术进展早就该停滞了才对。 但有意的“分心”,和无意的走神,终究还是有区别的。 从来没有人指点过他,他只是直觉地相信自己的选择没错。 因为在前世的时候,他就明白一个朴素的道理。 将欲翕之必固张之。 想使其凝聚,必先使其分散。 世上一定也曾有其他的天才领会过这些哲理,尝试过类似的方法。 只是他们,没能得到像柯林这样优厚的条件。 ****** ****** 当柯林向伊可席翁走出第二步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身心都已经化为一柄刺剑,直直地指向唯一的方向。 眼前的强敌。 前所未有的专注,令他感到畅快,无数意图终于归于一束,而且时刻仍在拧紧。结果就连魔裔君主都对这股意志感到不安,它直接伸手取过了空间内的星河,向入口处的柯林挥了过去! 星河体积的庞大无法言喻,自然没能全部击中柯林,只是在他的附近爆发出一连串剧烈的强光。星河体内的每一次闪光,都伴随着超新星爆发般的毁灭,任何一缕从中逸散的灵素都足以夷平现世的一座城镇,更足以让柯林尸骨无存。但最终柯林却没有在这一击下受到太重的伤,甚至连前行的脚步都没有停下。 因为,不是所有星星都属于伊可席翁。 有四颗星星悬浮在柯林的身前,为他艰难地挡下了这灭世般的攻击。 但即便如此,柯林的眼神也仍然暗淡了一些,不断聚焦的意图一瞬间有了动摇的迹象。 核心中的每一颗星星,其实都代表着注火塔内部的一道力量洪流。魔裔君主通过核心操控它们。但柯林契约的圣所,已经隐隐成为了三十二区的第二核心。 所以他同样拥有这片星空。 这是柯林能够与伊可席翁对峙的真正底气。 但这显然还不够。 柯林自身远远不够强大,所以才会在一次对抗后就受到重挫。 他的意图必须得到进一步解放才行。 契约千余头恶魔的负荷,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所以接下来,柯林断开了一直以来对百万个坐标测量装置的聚焦,撤出了那些被分散成百万份的意图。 百万是个什么样的数字? 时代在前进,巫术对抗也变得越来越复杂,所以近年来一定有人曾同时聚焦过几十个仪式。但是,百万? 以同盟的产能想要制作百万个仪式,要花费几年时间,而它们所需要的材料,则可能会耗干一个边境王侯手上的所有资源。代价如此高昂,又怎么可能仅仅拿来给某个人修行用呢? 这也是为什么说,柯林的前人没有得到像他这样优渥的条件。 因为即使那些人能把意图分裂到一定数量,也得有可供聚焦的对象才行。如果现代巫术没有足够标准化,如果柯林没有创造微型灵路,这条路线根本就不可能走通。 但是,历史本身就已经到了质变的节点,而柯林只是恰好路过而已。 随着意图的撤回,柯林意识中始终笼罩的迷雾般的“光屑”,那些随时都在留下轨迹的坐标,终于消失了。 所以注火塔外部紊乱汹涌的气流漩涡,第一次在柯林的脑海中止息。 意念迷宫屈折迂回的万里路线图,涣散为空白。 乌尔柱的恶魔们日夜在他耳边哀嚎诅咒求饶的声音平息下去。 夜民和辛西里人变得与他无关。 所有的遗憾和期盼,在此刻离他远去。 一切都消失了。 干干净净,也安安静静。 被收回的百万束意图同时汇入他的意识,但那柄刺剑的体积却并未因此膨胀,反而在恐怖的专注力下进一步凝缩。 极度的专注带来极度的清醒。 无比庞大的意图被约束为一道几不可见的细芒,然后不由自主地向着虚界的深处喷薄而出。 柯林第一眼就看到了青星,并且轻而易举地踏了上去。 青星一。 但那束细芒丝毫不见衰减。 因为在抵达青星一的同一时刻,好像就已经抵达了青星二。 他甚至有些分不清两层境界到底谁前谁后。 这时青星天层强大的引力好像才反应过来,迟钝地想束缚并留下他的意图,但最终无能为力。 因为柯林聚焦如针刺的意图没有任何分散模糊的迹象。 青星三。 不过转瞬,他已经看到了白星天的下缘,并且仍在向着更高处前进。 青白两星的分界线,柯林几乎已经抵达白星边缘。 此时伊可席翁手中的星河刚刚平息。 足够了,柯林瞬间压制意图,强行留下它的冲势。 就如同蕴养许久才出鞘的剑刃一样,这是他半年来最锋利的瞬间。 所以不能用尽。 柯林骤然睁眼,突破后的第一道视线,落到了伊可席翁的身上。 所以他原本抵达白星下缘的意图,也如同一柄刺穿几大天层的利剑,高高斩下! 这一剑没有声息,甚至也没有形体。 但伊可席翁那神子般高大完美的身躯却不禁晃了一晃。 因为它的一条手臂,已经冲天而起。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九章 最后试炼 原本狂暴的星河竟然一时停止。 “星星”们在为这来自高天之上的一剑动摇闪烁,动摇。 就像一群乌合之众发现自己崇拜的首领并非无敌,因为伊可席翁的断臂,它们开始变得有所保留,游移不定,重新考虑谁才是更值得追随的对象。 而一直守卫在柯林身前的那寥寥几道力量,则因为他的坚定,变得光芒更盛。 但伊可席翁自己的反应,却比星星们要平静得多。它甚至没有多看高高飞起的手臂一眼,也没有理会身上创口处飞泄而出的灵素。只有那一直像磷火般死寂的眼眸中,泛起了几分复杂的神色。但那绝不是惊讶,恐惧或是感伤,而是深深的解脱。 柯林了解它,它也同样了解柯林。 在这高塔中毫无意义的抱残守缺已经持续了多久?第一个百年之后,它对年岁就完全失去了感知,往事也变得模糊不清。 与这片星空中永恒的寂静相比起来,乌尔柱地狱中的任何酷刑都不算什么。 而现在,变数出现了。 终于有一个足够强大的人闯入这片死地,像一颗石子,打破了万年来的僵持。伊可席翁知道在之后的短短几十年甚至数年内,魔裔留给世界最后的遗迹就可能会彻底垮塌毁灭,同时也可能会以另一种面目焕发新生重临人世。无论哪一种结果,都比永远拖下去的现状要好。 伊可席翁的“眼睛”早已无法视物,魔裔天生拥有灵觉器官,但也经不起万年岁月的摧残。它用仅存的灵魂去感知柯林那纯粹如琥珀琉璃般的意图,知道火候已经到了。 持续几个月的生死压力,包括意之迷宫以及它自身在内,这一切是魔裔君主赠与柯林最后的试炼,令其在极限中完成最关键的突破,内心的整合,进而成为真正能匹配注火塔王座的存在。某种程度上它一直扮演了柯林引导者的角色,让他一度接近并目睹白星,此后的进阶将再也不会迷路。 眼前的柯林是如此专注,伊可席翁知道他的心中除了打败自己之外,没有任何杂念。极度的关注会带来极致的洞察,它能感觉到,柯林已经看穿自己的一切动作,所有意图,进而,也就能够读出它真正的用意。 从柯林踏入乌尔柱象限的第一天起,注火塔其实一直没有太多真正的敌意。 但它并不担心柯林会因为知道这一切而收手,因为在如此至察的状态下,他也必定能看到自己那无可辩驳的死意。果然,对方读到了,思考了,沉默了,然后带着深深的敬意,同意了。 这是精神的直接对撞,无声的交流在瞬间完成,所以下一刻,已然混乱的星空再度旋转起来。伊可席翁一心求死,却不是送死。如果找到机会,他会毫不犹豫地杀掉柯林。因为以一个魔裔君主的尊严,它只能被有实力的人堂堂正正地击败。 柯林读到了这一切,所以,他只是用更加凝聚璀璨的意图作出回应! ****** ****** 鲁伊依旧守在那扇门外,时间越是流逝,他的心惊也就越是强烈,因为他发现长时间负荷恶魔军团契约的压力还要在自己的想象之上,自己一个接近青星的精灵使已经调集了所有意图,却只是感觉越来越难以承受。 那扇门仿佛隔绝了所有力量波动,站在外侧,完全感知不到核心中正在发生什么。鲁伊无从得知柯林的情况,只是将自己所有注意力都投注在与现世那群恶魔的较劲上,但是接下来,地面一阵剧烈的晃动却让他险些控制不稳手中的权杖。 他不得不分心关注周围,然后发现,整座注火塔都在震动。 塔身似乎拥有了两个意志,而这两个意志又在相互对抗。注火塔的内壁上,原本并行向下流淌的无数道力量洪流也发生了紊乱,它们不断汇流又不断相互排斥,最终分别纠结为两条纯粹力量的巨龙,无比狂暴地相互嘶咬起来。 这座塔像是要塌了一样。 鲁伊绝不是什么胆小的人,此时却也只能心有戚戚地望着这场恐怖的较量。“巨龙”的每次嘶咬都让对方身上喷溅出“血液”,而从这些血液中爆发的恐怖力量,轻而易举地就击穿了注火塔的内壁,让人可以看见塔外无尽的黑暗虚空。它的内壁厚达数百米,不知由什么材料制成,自己和柯林尽全力都没法在上面留下什么痕迹,但此时却仍然显得无比脆弱。 鲁伊艰难地在力量余波的狂暴的气流中挣扎前进,最终躲藏到一些倒塌的墙垣和巨石之后。 此时对他来说,也许立刻使用归零返回现实才是更好的选择。可是他却一直坚持着没有这样做,因为一旦回去,就无法回来了。他的手中还承受着代表千余头恶魔的权杖,一旦有什么闪失,说不定会在施塔德酿成无法想象的惨剧。 更何况柯林还在这里,也许会在结束后需要人把他带回现世。而如果薄德艾维斯再次陷入失控,说不定自己还能尽力挽回一些。 所以鲁伊虽然无比狼狈,却也只是咬着牙忍耐着。他尽可能地缩起自己高大的身体,以免被那些溃散的毁灭性力量波及。 恐怖的巨响仿佛在整个频率中回荡。 如果鲁伊仍然拥有实体的耳朵,那他早就已经被震聋了。 就这样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在鲁伊几度以为注火塔真的要彻底坍塌的时候,这场毁灭性的风暴终于停息了下来。 他的身体几乎被瓦砾掩埋,内心近乎空白地等待了许久之后,才有些麻木地从断裂的墙垣后探出头来看。 此时的巨塔内壁,以及它的无数阶梯上已经布满缺口,所以那座曾经的迷宫也就不复存在了。 两条相互嘶咬的“巨龙”不知何时已经消散,巨塔内壁上暴走的力量洪流艰难地恢复了原有的秩序,继续笔直地并行向下流淌,但也肉眼可见地变得稀疏了很多。 只有那扇门安然地留在原位,仿佛是处于另一个维度一样,没有受到任何损坏。 柯林怎么样了? 第一百三十章 崭新的阶段 鲁伊有些茫然地从瓦砾之间爬起来,向着那扇门的方向走去。 他的腿因为蜷曲太久已经麻木,脚步并不是很稳,走得有些慢。 但还没等他走到门前,脚下就忽然一空,身体直接往下坠去。鲁伊觉得眼前一花,心中顿时只剩下一个想法:完了,这座破塔终究还是塌了. 但下一刻,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坠向那无边无际的黑暗,而是安稳地漂浮在了一片星空之中。 这里是核心的内部。 鲁伊原本是进不了那扇门的,因为注火塔一直在拒绝着他,但这次,自己却被主动召入到这里。鲁伊的心里微微一动,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然后思维就变得有些呆滞起来。 他一直相信柯林,但是当这一切真正发生的时候,却仍感受到了巨大的震撼。 鲁伊调整着失重的身体,一边努力维持不胡乱翻滚,一边扭着脖子朝这片星空的四处张望。 接着,果然看到了漂浮在不远处的柯林。 此时空间中所有的“星辰”都显得很黯淡,就像已经把万年来积蓄的力量在刚才的爆发中渲泄一空,变得集体沉寂下来。 而柯林就这样静静地漂浮在其中,四肢自然舒展着,仿佛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他的意识显得残破不堪,但明显还能维持,眼神有些疲倦,又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明亮,更加遥远。 显然他又一次突破了。 无论是内心,还是作为巫师的位阶。 在柯林进入注火塔的核心之前,还是和自己一样处在雌月天层。 但现在,鲁伊却发现自己有些看不穿对方的境界。 伊可席翁呢?他继续张望,却再也找不到那具庞大的古旧甲胄的影子。 因为它已经化为尘埃,消散在这片亘古的人造星辰之间。 “我们赢了。” 柯林漂浮着,静静地说道。 猜测得到确证,鲁伊再度无言。过了小一会他才缓过劲来,眼前这个人已经成了注火塔的主人,某种神话传说般的存在。不知为何,语气也变得有些小心翼翼的: “那现在你已经到达什么境界了?” “青星三到白星之间。”柯林说: “本来差点冲上白星,强行收住了,现在因为青星天层的引力,感觉力量每一刻都在回落。” 强行收住了.鲁伊再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一时有些担心回达纳罗以后,要不要向艾丽瞒着这一切,因为那个小姑娘最在意也最骄傲的就是进阶速度,甚至已经成了某种执念。但她搭着青星一的顺流,却至今也没有在青星二安稳下来。当然时间才过去几个月而已,没有人会这样苛责她,但柯林这一口气差点冲上白星还“强行收住”,就有点太刺激人了。到时候艾丽心里一对比,一个想不开,埃米尔说不定就又有得忙了。 鲁伊转移注意似地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试图让自己今天被震麻了的内心能稍稍找回和现实的连接。接着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看向自己手中,却发现柯林托付给他的那支权杖已经不见了。 “没事的,在这儿呢。”柯林仿佛知道鲁伊在担心什么,他一伸手,千余头恶魔的控制权就在他手中重新凝聚。 “感觉你差不多到极限的时候,我就把它收回了。” 那是鲁伊在注火塔内壁承受狂轰滥炸的时候,在剧烈的震荡下他有过几秒钟短暂的失神,权杖就是在那时消失的。 “啊,那就好,如果恶魔一起在施塔德失控,我可就.” 成了千古罪人。鲁伊如此自责着,但他的心里同时也明白,既然柯林的计划如此缜密,那样的情形其实本来就不可能发生。 “那时是临时交给你托管,所以仓促了一些。”柯林继续说了下去: “这次,我想把它正式交给你。” “可这是一千多头恶魔?”鲁伊微微惊讶,柯林这份赠与的价值,想想施塔德那些打破头的精灵使就明白了。 “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恶魔了,一千余头又算得了什么呢?”柯林笑了笑说道: “我缺的,是能驾驭它们的人。” 这也是柯林带鲁伊来到施塔德的原因之一。 鲁伊是精灵使,而柯林恰好有方法瞬间提升他的实力: “等统帅一回来,我们很可能就要和埃德蒙德撕破脸了。戏院和中央情报处多年的默契一旦被打破,所有的线人都会被连根拔起。我觉得到了那时候,调查部更需要的是一个有实力的行动官,而不是灵活的情报官,你觉得呢?” 鲁伊沉默半晌,认可了柯林的说法。所以他再度低下身体,向柯林伸出了手。 “这一次,可要接好了。”柯林说道。 难以言喻的重负,再度被施加到鲁伊的意识上,他的脸上瞬间就出现了痛苦的表情,稍稍对抗了片刻就大声说道: “不行,我在虚界停留太久了,要回现实的身体里才可能承受得住。” “嗯,那你就先回去吧。”柯林说道: “我想先留在这里静一静。” ****** ****** 鲁伊使用归零返回现实,柯林则继续停留在这片虚假的星空之中,回忆着刚才发生的战斗。 无论是他还是伊可席翁自身的力量,与注火塔相比起来都微不足道。所以这场发生在巨塔内在空间的战斗,更多的是一场意志上的较量。 在进入过那种意图极度聚焦的状态以后,柯林感觉过去的很多困惑和恐惧都已烟消云散,这是一直微妙的感觉,即使说不出什么具体的道理,却能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已经进入到一个崭新的阶段。 所以之后无论对任何事,他都会变得坚定很多。也正是凭借这份新生的意志,他才征服了所有的星星,击败了经受万年消磨的伊可席翁。 但同时他也感觉到,在最后的时刻,伊可席翁古旧的甲胄中焕发出了一种柔软的,和人类极为相似的情绪。 乌尔柱王朝的全部遗产,最后可能会由一个人类来继承。但这位魔裔君主对此似乎没有任何抵触。 第一百三十一章 清点和展望 魔裔也具有人性的一面,甚至会将自己这个人类放在平等的地位上看待。 但无论是在《恶魔阶层》还是那些民间流传的童话故事中,都没有提及过这样的事情。 在保存至今的所有记载中,它们都是冷漠残暴奴隶主,那时的人类在魔裔眼中,和能随手杀之取乐的蝼蚁没有区别。 如果魔裔并非代表着纯粹的恶,那么“奴隶王”格萝瑞娅的起义也许就不单纯像传说中那样,是因为活不下去而不得已的选择。 但魔裔都已经灭绝了,人类在地表的统治也已延续了万年之久。再去较真那些遥远的事情,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但是接着,柯林却忽然想到了什么。 几周前在达纳罗的时候他与南希推测过,在遥远的过去曾存在一个“巫术黄金时代”。 因为拥有可供治愈的“惜生魔法”,所以那时巫师们的地位会远比今天更高,也更为强大。 一系巫术不会单独存在,它会和其他巫术发生一些化合作用,就如同金刚术之于柯林一样。所以古代巫师的修行和战斗方式,必然会和今人完全不同。 惜生魔法失落的时间点,是在薄德艾维斯被逐出现世以后。 而乌尔柱王朝的存在,则还要远在盖卢林地之前。 也就是说,注火塔本身也是那个远古黄金时代的遗产。 所以注火塔和“虚界之舟”中最宝贵的部分会是什么?是数不尽的恶魔,和塔身中无比稠密的力量吗? 不,当然不是了。 柯林默默提醒自己道: 注火塔,几乎还是一座图书馆。 三十六区地狱中必然还遗留着惜生魔法的文字线索,甚至直接的记载。 而那才是真正足以撬动一个时代的力量。 念及此处,柯林再度将注意力沉入到这片“星空”之中。他的意识扫过注火塔,不再是像以往那样只能暗中窥探一小部份,而是以主人的身份直接检视。 所以注火塔的一切,第一次清晰无疑地展露在他的眼前。外壁螺旋阶梯囚禁的恶魔远比他过去所能看见的更多,原本共有四十万种,六百余万头,但注火塔漫长的坍塌压死了其中的四百万头,他与伊可席翁的战斗余波又杀死了幸存者中的百分之五十,所以现在巨塔上还剩一百三十万头。 这是一个完全超出理解的数目,但柯林注意力却并未因它们而停留。他的意识以一种电光般的速度扫过注火塔外沿螺旋排列的六百万间囚室,最终没有发现任何类似档案室的设施,所以柯林回到注火塔的内壁,看到从百万头恶魔身上抽取的力量在此汇聚为一道道熔金般的力量之流,此后他不必再通过意识中炉床分别向那么多恶魔索取灵素,而是可以直接将眼前的注火塔作为自己的力量之源。 又或者说,注火塔本身已经成了他新的炉床。 两种连接方式的效率有着泥云之别,哪怕用同样强度的意图,也可以调用起远远更为庞大的力量。 但柯林同时注意到,目前在注火塔中流淌的力量,比起它的全盛时期已经百不存一。这不仅仅是因为塔中囚禁的恶魔大部分已经死亡,还因为来自其余三十五区地狱的灵素通路已经尽数断开。 注火塔是这座虚界之舟的动力之源,所有力量本应汇聚于此。 所以自然而然地,柯林的意识开始沿着那些灵素通路向着其余三十五区扩散而去。这是柯林第一次主动试探乌尔柱地狱的其他区域,他知道别的区域君主未必会像伊可席翁这么“友善”,但注火塔更换新王的震荡已经波及到整个象限,“异界摆渡人”又已重新出世,以后再也不可能像过去那样躲藏起来了,自己迟早都是要面对剩下三十五位魔裔君主的! 所以柯林的意识扫过了毗邻的三十一区,一条死寂的冥河,往下看是三十三区的黑风山谷,注火塔不断滴淌的残火点燃了那里的无数墓碑。往上看,是遗族拉里口中的“第四朱迪加环”,分歧魔女正是从它的顶端坠落。 就是在这时候,柯林看到了稍远处的一座城,那是第十七区,名为“桥拱城”。那是一座真正的城市,魔裔们在虚界之舟的生活区,相比其他区域,那里一定遗存了更多的记录和线索。 所以没有多少犹豫,柯林就确定了自己下一步探索的方向。 ****** ****** 悄然回到施塔德,柯林望着眼前的万家灯火,恍然间意识到。 因为这座城市的背后就是注火塔,所以当他成为注火塔新王,同时也就成为了施塔德神秘层面真正的主人。 没什么人可以在施塔德与他直接抗衡,埃德蒙德不行,其他的边境王侯多半也不行。 柯林在心里计算了一下灵素潮汐波及的区域,也就是子月阴影最中间宽达数百公里的轨迹,结果发现这条裂隙横向贯穿了整个中陆,往东进入同盟腹地,往西则划过了拿勒国土最宽阔的部分。 注火塔对应着拿勒和安赫象限交界的部分,映射到现实也就是施塔德一带,这里的背景音足以支撑大量恶魔进入。 而如果柯林继续扩展乌尔柱地狱的其他区域,则意味着更远的西侧,拿勒内部的相当一部分土地,也将成为他事实上的“领土”。 如果在过去,柯林可能会隐隐地为这个预期感到担忧恐惧。但是经过意图极度凝聚,体验过那种琉璃琥珀般的心境之后,他发现自己对这种事的反应已经平静了许多。 既然注定会走到台前,就不要再畏首畏尾了。 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完成,是时候回达纳罗了。和里卡多他们倒没什么要交代的,有了注火塔的守护,施塔德机构已经彻底在这座城市里扎根立足。 他如此想着,抬头看看天边的月色大概判断了一下时间。走通意之迷宫以及和伊可席翁的战斗,大致花费了两天左右。之后清点注火塔中的战利品,又花了小半天。 是不是还忘了什么什么事情? 哦对了。 乔凡尼的鬼兰差不多要开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兰花窃贼 柯林干脆让鲁伊先回了达纳罗,自己则将车票改签到了明早。 没错,他对乔凡尼撒了一个小谎。因为按照原来的安排,实际上是赶不上鬼兰的花期的。柯林推迟了一点时间,但这并不是他对那株兰花本身有太多兴趣,而是因为,柯林这些天也一直在为乔凡尼状况的改善感到欣慰,所以他想同老獠牙一起见证那一刻,为五只手的过往画下一个不错的句点。 当柯林来到玻璃暖房的时候,乔凡尼正在忙着测量空气中的湿度和温度。他的动作不慌不忙,就如同以前布置战斗前的阵地一样。看到柯林来了,他也没有露出什么太过欣喜的表情,只是很应付地说:自己找个地方坐吧。 “注意不要太大口呼吸,稍微把气息憋着一点。” 乔凡尼头也不回地说道: “如果你呼出的口气太多,暖房里的湿气和二氧化碳浓度会变的。” “.你这里是什么考古现场吗?”柯林嘴上无奈地说道,却也理解乔凡尼的苦心,压低了自己的呼吸。因为即使他没有刻意了解过,也知道这株来自沼泽深处的兰花有多么脆弱。 比刚出土的文物更脆弱。 仿佛被风稍稍一吹就死了。 “十六个小时的光照期,温度要控制在25到三十度,八小时的避光期,温度是十八到二十二度.” 乔凡尼嘀嘀咕咕地说着,也不知道是从哪学来的。在这将近半年的栽培里,所有参数都已经烂熟于心,却仍然时时害怕忘记或者记错,所以他用反复念叨的方式提醒自己。 空气中的二氧化碳浓度,万分之三点五到十五之间。 湿度要一直维持在80%到90%,所以乔凡尼在鬼兰附近还栽了许多松萝用以维持湿度,这是一种地衣,外观像浅色蓬松的发丝,柔软繁密地从胡桃木上垂挂下来。 这些松萝起到了像矿工的金丝雀一样的作用。如果松萝死了,那么鬼兰就一定活不成。但是情况反过来却不一定,即使松萝活着,鬼兰也一样可能会死。 月光透过暖房顶端的玻璃温柔地照射下来,鬼兰的花蕾似乎有一点点打开了。 柯林惊讶于乔凡尼能把花期预估得如此准确,如果没有五只手,也许他本来会成为花店老板之类的人。 或者说像他这样的人,做什么都不会差的。 “你一定很想问,我为什么会忽然种起兰花吧。”乔凡尼轻声说道。 柯林点了点头,但还记着对方的提醒,尽量不开口说话。 “其实我戒赌和戒酒都没花多少力气,轻而易举地就做到了。后来在家里百无聊赖,无意中看到了报纸上的一篇报道。” 乔凡尼收拾好了兰花绽放所需的一切条件,拍拍沾了泥土的腿,坐到柯林的边上。 “有一个兰花商人,或者说兰花窃贼,他好像从一生下来就在寻找鬼兰,但采摘这种花卉在任何地方都是违法的。这个人一年有八个月在沼泽地里跋涉,剩下四个月则是在田间与农人猎人们打探消息,就这样度过了前半生,最终却一无所获。他的妻子跟一个牧师跑了,两个孩子又先后死于腹泻。埋葬了小儿子以后,他开始失魂落魄,漫无目的地游荡,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试了许多别的工作,脚夫,矿工,船员,最后也没能安稳下来。某天他忽然寻死一般地走进了他最熟悉,也最危险的沼泽,他没有带任何东西,衣服单薄,就像孩子打算回被窝里睡觉一样。但也就是这一次,他在那片探索过无数次的沼泽边缘.看到了一株正在盛开的鬼兰。” 那时是秋季,明明不是它的花期。 这个地区的鬼兰不超过二十株,但整个世界不超过二百株。 它们在野外的开花率,不到十分之一。 如此脆弱的鬼魂,是怎么穿过亿万年演进的时间长河,又恰好在此刻,此地,出现在他面前的? 这时候,兰花窃贼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幽灵般飘渺,却又让他呆若木鸡的声音。 起初他以为是那株鬼兰,但植物不会说话,所以他很快明白那是灵魂的声音,他发现自己的嘴在不由自主地,悄悄地对自己说: “.谢谢。” 那个声音在颤抖,伴随着簌簌而下的泪水。 一切痛苦的付出,在这一刻都变得心甘情愿。 乔凡尼正是从那个兰花窃贼手中获得了鬼兰的种子。 之后为了栽培它而付出的心血,则丝毫不在那人之下。 柯林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因为鬼兰正在绽放。 绝大多数花卉都需要绿叶衬托自己。 但鬼兰没有叶片,细长的茎上只有单薄的花,绝对地孤傲。 它被种在一颗胡桃木上,保湿又不易腐烂,周围则是垂挂的松萝。 没开花的鬼兰是极不起眼的,但柯林却总是能一眼看到它。 因为整座暖房都是为它而存在的。 在缓慢的几个小时里,鬼兰的花蕾打开,展露出它异样的寥寥几片洁白花瓣。有六片花瓣极为细长,带着惊心动魄的弧线,而最下方的一片花瓣则极为宽大,仿佛幽灵飘拂的下摆。 它没有叶片,所以几乎是漂浮在了黝黑湿润的胡桃木上。 一朵洁白的幽灵 如此美丽的东西,为什么偏偏附带着世上最苛刻的条件? 是因为美所以脆弱,还是因为脆弱所以美? 柯林怔怔地盯着那朵盛开的鬼兰,半响也说不出话。 乔凡尼也在看,但他的眼中却满是困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所以最后,是他的视线先从那朵鬼兰上移开,向柯林问道: “你觉得感动吗?” 柯林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却不知道完全是因为它的美,还是因为看到了乔凡尼为之凝固的心血。 这样啊。 乔凡尼又看了看那朵鬼兰,也跟着点了点头。一边点头,他的嘴角也露出了笑。 但那是一种极为僵硬的,仿佛硬生生挤出来的笑。 原来,正常人都会觉得感动。 “今晚就要回达纳罗了是吗?” “对。”柯林怔了一下答道。 “施塔德这边再也不会有什么血腥的战争了吧。”乔凡尼继续说。 一切归于永远的平静。 “嗯” “所以,我求求你了。”他说道,不要把我留在这种地方。乔凡尼没有再看那朵兰花,而是向柯林苦苦恳求着: “求求你带着我一起走吧。”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三章 他们期盼着 柯林不可能带乔凡尼离开,不可能再让他参与到那些生死搏斗中去,因为那无异于饮鸩止渴。 更何况达纳罗的斗争,也不可能再有他能插手的余地了。 乔凡尼当然也知道这些,甚至他比柯林想得还要清楚。所以他的恳求里不含任何期望,更像一种绝望的埋怨。乔凡尼从不轻易把自己的痛苦压到别人身上,总是披着一层或狂笑或沉默的表皮,所以只有当这一切垮下去的时候,他心底里的东西才会不小心袒露出来,那是一个黑漆漆的洞,里面没有半点声音。 柯林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场变化,只能有些混乱地说: “我一直以为.你已经没事了” 他不停回想着这两天听过的传闻,里卡多的担忧,还有自己亲眼确证的一切: “.不是很努力地戒掉了赌吗?酒也不喝了,盖了这么大的一座暖房,我以为你终于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 “为什么,戒赌是一件需要努力的事情?”乔凡尼平静地问: “也许对那些乐在其中的人来说是这样,但我不是。我毫不费力地就停掉了赌,也同样地停掉了酒,就像有人跟我说:‘乔凡尼,你的牙都掉光了,以后就别再刷牙了’一样。我哦了一声,从此再也不刷牙,我停得毫无留恋,甚至感到几分解脱,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我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他一边说,一边朝着自己精心培育的鬼兰走去: “对任何事情都没有波澜,比如也包括这样——” 他捡起了那截山胡桃木,然后狠狠地朝着玻璃暖房的幕墙砸去。 刺耳的玻璃碎裂,让柯林忍不住侧脸闭上眼睛。 冷风立刻从破洞里灌进来,一切全都毁了。 乔凡尼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没有觉得愤怒,也没有觉得开心。 到这时柯林才明白,原来一直以来从乔凡尼身上感觉到的并不是平和 而是心死如灰。 但以他这样的状态,又怎么可能种得出鬼兰呢? 柯林看着乔凡尼迷惘失落的样子,忽然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 既然什么都感觉不到了,那么就只有一件事能支撑着他去做些什么了。 期盼。 知道地狱中对灵魂最残忍的折磨是什么吗? 让他们期盼着。 —— 兰花商人的往事让乔凡尼决定饲养鬼兰。 因为他也想在目睹兰花绽放的瞬间,听见一点什么声音。 这种幽灵般的花卉,据说有着直通人心的力量。 但乔凡尼同时也知道,这只是一个虚妄可笑的寄托,因为他始终都明白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不是兰花让谁战胜了苦难,而是那些人本来就能战胜苦难 因为他们的身体中始终潜藏着一股可贵的力量。 生命丰饶。 自己提前支取了它们,只换回些许浮财,但立刻就要偿还出卖灵魂的代价——在日复一日的赌博酗酒中,将钱财挥霍一空。 就像是一个无解的循环,能从中获益的,似乎就只有那些高高在上利用他的人。 甚至到了最后,变得只能通过继续透支自己,才能感受到些许快意。 先是痛苦,然后适应,最后变得再也离不开。 一个在战场上无比强悍的人,在人生中却与妓女无异。 他和那个兰花商人,从一开始就是不同的两种人。 但即使明知道这一切,乔凡尼也依然忍不住去期盼什么。 取回种子的时候,他在期盼着。 搭好暖房的时候,他也在期盼着。 他破天荒地乘火车去见过兰花商人几次,向他讨教鬼兰种植的种种细节,为了显得诚恳,收起了以往凶悍的样子,同那些人一样淳朴地微笑,这也是因为期盼。 为了照顾鬼兰,他不再彻夜不归,断掉了乱七八糟的嗜好。生活变得很规律,因为几乎每隔一小时,就要去照料暖房一次。而每一次,他的心里都在深深地期盼着。 也许对他来说,鬼兰永远不要绽放才好。 但是一朵花,早晚都是要开的。 而且期盼了这么久,又怎么有人能忍得住? “有没有可能是.” 柯林忽然开口说道,感觉自己的眼角有些发酸: “根本没有什么东西,能承受伱这么高的期望。” 说到底,那也不过是一株普通的兰花而已。 不是灵丹妙药,也不是什么天意。那些不过是人们自顾自向它寄托的东西。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刻意寻找就只会迎来失望。” “但我还能怎么做呢?” 这个强悍的老人,此时看起来却是如此无助。 他的眼睛已经无法流泪,但柯林却似乎看到了一个襁褓中恸哭的婴儿。 “从来都没有人拉我一把。”乔凡尼说。 几十年来一贯如此。 “因为从来都没有哪个人,来拉我一把。” 柯林因这句话而梗住。 他发现自己此时无论再说些什么,都不过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说教罢了。 乔凡尼的下场,本来也应该是他的下场。 但他遇到了薄德艾维斯,从而治好了自己的病。这是他和乔凡尼之间仅有的区别,但很显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他这么幸运。 柯林望着被扔出暖房的那株鬼兰,它没有被摔碎,就像只是一团微光,一朵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幽灵,在夜幕下不真实地漂浮着。 柯林盯着那株鬼兰,然后他忽然有了一种预感,听到了一个声音: 这株幽灵兰,一定会在自己的梦里反复出现。 如此空灵的兰花,却代表着某种期盼。 这期盼实在太过沉重,如果是以往,他一定避之不及。可是不知从何时起,很多东西都已经改变了。 现在的他,尤其在注火塔中经历前所未有的凝聚之后,已经变得宁静,坚固,而且强大。 所以不会再回避很多事情。 乔凡尼并不是那种一味依赖他人的人,他已经尽一切可能去尝试过,但最后却没有结果。 这种人是值得被帮助的。 “那好。”柯林看着那株鬼兰,向乔凡尼说道: “你已经很努力了,所以我会尽我所能地拉你一把。” “如果你相信我,就继续期盼下去吧,竭尽所能地活着。直到.”柯林转过身: “我找到办法的那一天。”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四章 定局 (感谢垚安打赏的盟主!) 两天后,柯林悄无声息地回到达纳罗。正如他和鲁伊预料的那样,第九局和戏院的秘密搜捕只是徒劳,虽然这场浩大的行动尚未结束,遍布大街小巷的暗哨没有要撤除的迹象,但疲惫的情绪已经开始在内部涌动,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按这样下去,他们只会一无所获。 达纳罗市区的几十万面窗户和数千个可疑目标,彻彻底底地耗尽了这些秘密警探的心力,结果非但没有发现南希等人的踪迹,也没有能力再关注到柯林和鲁伊在施塔德机构制造的变局。 一切都进展得太顺利了。此刻柯林心中也不禁生出这样的感觉。在大剧院的袭击事件之后,达纳罗的局势发展就完全呈现一副摧枯拉朽的样子。 这是因为双方人员素质差距吗?或者某些人太过迟钝愚蠢?还是说每个细节的背后的确存在着某种大势,即使把自己换到对方的位置上,也只会发现所有行动处处掣肘,最后在冥冥之中,一步步被逼到同样的轨道上? 在这尴尬的僵持中,柯林又过起了难得的悠闲生活。除了在训练场练习剑术,每天就是剪剪本地的报纸,记录一下本地市场的物价而已。 达纳罗站和七号大楼的通信一直都很畅通,交通员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按例收走一些实物样本,比如当地的水,土壤,血液,甚至鸽子的粪便。偶尔调查部的成员会向他询问统帅在白都叙职的情况,每次交通员只能无奈地说自己没有权限接触那种级别的事务。统帅回了白都,但整个白都知道这件事的也不会超过十人。 因为统帅不在,剩下的情报官可以代为接收七号大楼的指令,以及查询一些背景信息。借此机会,柯林开始借机向中央情报处的调查部调查有关土地频率整体扬升的情报。遍布施塔德的那些裂缝虽然暂时已经没有危险,但仍然让他觉得不安,注火塔暂时堵住了缺漏,扬升却不可能因此停止,整个现世每时每刻都在下坠。 现在,半个中大陆都裂开了!白都必须对此有所反应。 柯林想要知道,他们准备怎么处理这场危机。 因为循序渐进,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得很快,两周后,南希基本恢复了行动能力。她是最后一个康复的人,所以暗河在达纳罗的临时医院也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安然撤除了。 她没有做任何等待,立刻就着手执行针对埃德蒙德家族的处刑仪式。 有情报称花园宫殿曾有意向集中软禁所有的议员和弄臣,通过集中保护,抵御南希难以防备的刺杀。但最终却没能执行。因为如果不能永远将他们关在一起就没有意义,而现在的达纳罗也已经足够混乱了。 所以在四月十五日,随着一个议员在自己郊区的家中被南希处刑式斩首,她的剧场仪式正式进入尾声。 而这个日期,与南希进入达纳罗前订下的时间表几乎没有什么出入。 大多数事情都在沿着既定的方向发展着。 “希尔瓦努斯将军的亡魂真的归来了。” 达纳罗城中的人们如此窃窃私语着。 从将军佩剑从公墓中离奇丢失开始,几百年前的那场处刑,在城里丝毫不差一步步重演。 曾经是公国最高机密的那份处决名单,如今在城里流传得到处都是。人们闲来无事就会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地数上面的名字。 还剩一个弄臣。 大公与断头之间,只隔着一个微不足道的弄臣。 这一刻的埃德蒙德家族,似乎比被瓦努斯将军抄家斩首的时代更加脆弱。 因为那时的他们只是枝繁叶茂,现在却已濒临绝嗣! 一个边境王侯会就此谢幕吗?整座城市在短短几天内陷入了压抑的惶恐和兴奋中,但南希却在这时停下了自己一直以来的行动。甚至一改过去几个月内隐秘和谨慎的风格,带上了自己标志性的微笑和口音,开始在种种不固定的地点约见一些神秘的贵客。 这些赴约的贵客行色匆匆,却依然带着随从,衣着也极为考究。如果有人能记下这些人的名字,那么他一定会大吃一惊。因为这份名单里包含了圣体会的主祭,公国成衣业商会的主席等等各领域最重要的人物,甚至还有数位各国驻扎在达纳罗的大使。 几乎是小半个国家的头面,纷纷表露出与南希进行秘密的会面的意向。而南希也不断地履约。这本应该是一个很大的破绽。如果第九局和戏院不做犹豫,倾巢而出,甚至有可能一举将半公开露面的南希直接抓获。 但到了这时,至少第九局已经很明显地动摇了。 因为他们同样不满足于现状,自从首任局长温特被通缉以来,他们就一直被刻意打压,旁落,现在还被戏院组织骑到头上。 要知道,那些人一开始只是大公手下的小丑弄臣而已。 但如果大公真的不存在了呢? 像第九局这样的警探部门,完全有资格成为新的巨头。 甚至,成为这场动荡中最大的获利方。 在四月十五日那名议员被确认死亡并且公开见报之后,公国这些真正拥有资源,知晓机密的上层人士就敏锐地做出了判断。 埃德蒙德家族的陨落几乎已经没有悬念。 那么现在的问题就已经不是大公会不会死,而是应该怎么面对这个数百年正统家族倒塌造成的权力真空,以及那时候可预见的动荡。 这是一场权力的更迭。 一个搞不好,真的会死很多人。 数百倍于这些天死掉的人。 所以南希这些天不顾危险地抛头露面,是在提前进行洗牌,重新分配利益格局。以期大公死后,达纳罗可以尽可能平稳地过渡,不至于陷入到彻头彻尾的混乱中。 她是一手创造了这个局面的人,以及暗河在公国代表,她有资格主持这场洗牌。 当然,无论是作为乱臣贼子们的分脏会,还是因为暗河这种“邪恶组织”的参与,他们的会谈缺乏说得过去的名义,所以明明是在决定公国几百万人未来的命运,却必须从头到尾都以这种不公开的方式进行。 四月十七日,调查部收到了统帅亲自从白都发回来的密报,内容大意是要求几位情报官协助南希,出面邀约公国的重要人物。 看完这封密报,柯林和鲁伊有些意外地对视一眼。 因为这说明就统帅甚至是他身后的白都,都已经做出了决定。 本站网站: 第一百三十五章 脱缰的野马 同盟和暗河的确一直在对抗,但归根结底,对抗也是一种交流相处的方式。 在这样激烈地相处了近六百年之后,同盟和暗河之间已经无比熟悉。一旦找到机会,当然要置对方于死地,但偶尔有需要的时候,也不会避讳在暗地里悄悄合作。 更何况,同盟本身是一个松散的组织,各个成员的心里都有自己的算盘,无论这些王侯在明面上怎么表态,实际上却未必会把暗河列为自己最首要的敌人。 现在统帅会站到南希身后,甚至可能是得到了白都的授意,这种事情虽然看起来有些离奇,但在历史上却绝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但是看着这封密报,柯林的心里却浮起了另一个疑问: 统帅和暗河的合作,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难道说”他开始领悟到什么: “统帅他一直都知道?” 鲁伊微微摊手: “嗯要不要再猜猜‘魔术师线报’的提供者是谁?” 这条线一直是鲁伊负责的,鲁伊呢,又是暗河的人,所以答案也就呼之欲出: “.是南希?”柯林把答案串了出来。 “嗯,现任‘魔术师’,就是南希。” 现任,看来这种心照不宣的合作早就开始了。 怪不得。 白都七号大楼的人也不是废物,不可能这么容易渗透的。 当然不是说不可能渗透,但这种事情往往发生在那些有几百个后勤人员的臃肿部门,或者某些大型驻外情报站里。 像鸽粪调查部,一个几十年经验老奸巨猾的统帅盯着大小猫两三只,这种情报站基本上是不可能出问题的。 统帅一直都知道他们的身份,但又随时可以不知道。 所以一旦柯林或者鲁伊身上出了问题,他完全可以撇清关系。 甚至,说不定这桩合作本身就是白都那边授意的。 南希看似在独自行动,一路上却总是伴随着这样那样的影子。 所以盯着公国的人,远远不止暗河一家而已。 只是不知道他们对某座眼皮子底下的隐秘王冠,又能觉察到何种程度了。 ******** ******** 收到统帅的密令之后,调查部当天就开始执行。 在鲁伊和埃米尔这两位情报官动用自己的人脉网之后,南希那边明显变得更加繁忙起来。 和柯林的第一反应一样,有了调查部的出面,虽然只是几位没什么份量的情报官,却足以让人们怀疑这是白都准备下场的迹象。 所以更多的势力开始放下顾虑,即使还没有做出决定,却也在私底下派出代表,想要趁着瓜熟蒂落尘埃落定之前,为己方争取更多的利益。 这一切说是秘密进行,但一部分人明目张胆的样子却有些吓人。因为有些人干脆已经豁出去了,完全不避讳被谁看到,风风火火地到处跑动,甚至自己开始组织一些集会。 南希几乎每隔两小时就要转移一次位置,有夜民劝她注意安全,或者干脆暂停和外人的见面,但南希却认为有些险是不得不冒的。 因为很多冲突,一开始只是源于信息不透明的猜疑和误判。可冲突一旦爆发,就覆水难收了。 即使现在只能在公国诸多本土势力之间达成一些初步的意向,具体的细节还需要旷日持久的磨合,但这却是避免日后动荡的关键一步。 只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场密谋会像一匹脱缰野马一样,几乎不受控地由半公开转向公开,演变成这副如火如荼的景象。 因为到这时他们才发现,几乎所有人都对埃德蒙德家族忍耐到了极限。 又送走了一批访客,在帮助南希转移的同时,柯林开始在心里默默清点着这些天他所听到的各种声音: 教会,咽下了预言教难的血仇。 达纳罗市民,饱尝萧条。 往日最大的税源,成衣业已经山穷水尽。 职业文官因为轮流下狱,惶惶不可终日。 第九局则不满自己日益被冷落的地位。 在境外,其他的王侯正在对这片门户之地垂涎欲滴,但埃德蒙德受封于圣王的法统,是他们心里最难言的阻碍。 而公国的军队,则一直有瓦努斯将军的亡灵,阴魂不散。 原来这么多人心里都有不满,只是他们一直没有一个放开嗓子说话的机会。 其实在回施塔德之前柯林还一直有些怀疑,事情能否一直顺利,大公究竟会不会就那么死去。如果,最后剧场仪式没能按预想的生效,那么一切不就成空了吗?但看着南希的门槛几乎被踏破的景象,他在微微感到茫然的同时,也不禁有些放下心来。 也许最重要的,从来不是大公会不会死。 而是让人们相信大公会死。 只要人们相信了这一点,那么大公在事实上会不会死,反而就不重要了。 因为人们相信什么,什么就会成真。 有很多事情,在他们开始猜测时已经就成了定局。 ******* ******* “现在,是时候解开对大公的心障了吧。” 柯林看着埃米尔,有点担心地对他说道。 他们刚刚从一位部长的宅邸中出来,埃米尔面色如常,但手臂却在不断地颤抖着。这些天的联络和游说,无疑是对埃德蒙德的直接攻击,这触发了埃米尔为自己设下的心障,让这个青瓷色眼眸的男人时不时陷入惊恐发作之中。 “啊是啊。” 他用发抖的手抹去脸上的虚汗,嘴唇苍白。已经到了这种时候,自然也没必要用那些小把戏克制转移对埃德蒙顿报复的冲动了。 埃米尔感觉全身都很痛苦,心里却莫名地痛快: “我已经开始解除暗示,但老实说.我一直以来执念太深,所以进展不是很顺利。” 操作自己的内心从来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他竭尽全力,才没有在刚才那位部长面前暴露什么。 埃米尔努力平复着自己语气,但却没什么效果。最近的发作的确越来越严重,所以他转向柯林,有些半哀求地说: “几年来我一直在阻止自己回忆那件事,现在,终于可以了。我觉得我必须得说点什么.你可以听我说吗?哪怕那不是什么有趣的故事调查部的其他人都是亲历者,他们同样觉得痛苦,所以我能倾诉的人,也就只有你了。” 本站网站: 第一百三十六章 调查部往事 达纳罗站在最辉煌的时候,曾一度有三十多个人,但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拿勒内战结束,它也失去了大部分价值,成员全部被调去了其他地方。如果不是统帅在最后一刻接手了这边的事务,说不定这个情报站在那时就被废弃了。 老人第一次到达纳罗的时候,身边只带了两个人,其中帮他拎行李的就是埃米尔,另一个则是薇拉,那个照片上的女人。他们两个就是调查部最早到达公国的成员。而之后的来的人里除了阿莫,都是薇拉接的风。 那时统帅还经常要回白都,所以有时候他们就要负责起所有事情。所谓“鸽粪调查部”的伪装,一开始就是薇拉的主意,虽然情报站的存在是埃德蒙德家族默许的,但有这样一个外壳,还是为他们省去很多麻烦。 那时的薇拉总是很快乐,虽然不吵闹,但好像什么时候都在笑。也许正因如此,她才能想得到那么无厘头又确实有用的名字。 但埃米尔看过薇拉的档案,知道她本来并不是一个那么爱笑的人,因为她本来是一个死刑犯。也许中间有什么苦衷,但结果已经是这样了。现在的薇拉之所以总是在笑,是因为在前往达纳罗的火车上,她忽然深深地爱上了埃米尔。也许薇拉会以为这是一见钟情,但实际上只是语言魔法的暗示罢了。 向她施予暗示,是上面的命令。想想也明白,如果没有足够有力的控制手段,不可能外派薇拉这样的死刑犯。除了这些,埃米尔没有别的什么感想。 因为他很清楚,靠脸和下三滥的暗示去对女人做这种事,就是自己最大的价值。多年以来,他就是这样被培养,以及被使用的。 所以从第一次给出暗示开始,埃米尔就在心里划出了一道墙,无论表现得多么深情,真正的自己总是躲在墙后,以便,和这种虚假的情感保持距离。 后来埃米尔在公国发展了一些线人,而统帅也陆陆续续地找来了一些人,基本上都走了,留下的只有鲁伊。说起来,那时的鲁伊和现在几乎是两个人。不知道为什么,他脸上总是有伤口,金发有些太显眼了,巨大的身体给人的感觉不是可靠,而是迟钝。整体上,就像是一个急着装老成的新手。 埃米尔曾经找统帅谈过这件事,但看着老人漠不关心的神情,埃米尔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他慢慢地咽下口中的话,聪明地没有再多问。 但薇拉的反应和埃米尔完全不一样,显得天真而温暖。她只是觉得,应该给鲁伊更多信任和时间。毕竟刚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可能谁都需要适应。之后的事实证明她似乎又是对的,鲁伊确实在之后很短的时间内变得真正老成起来,这对小小的调查部来说就像是一场及时雨,因为鲁伊填补了很多埃米尔无法触及的情报空白。 毕竟埃米尔手上的线人几乎全是女人。 娼妇,千金,女佣,形形色色,但作为信源仍然太过单一了些。 慢慢地,薇拉知道了埃米尔发展线人的方式。那时他们是“情侣”,因为薇拉有些闷闷不乐,却没有在他面前表现出什么异样。“那毕竟是埃的任务啊。”她假装开明地说道。 暗示不是万能的,平时埃米尔也会尽可能避免线人之间知道彼此的存在,因为有时可能只需要恍然的一个念头,暗示就会失效的。 所以埃米尔找机会仔细检查了薇拉的内心,发现暗示没有任何要松开的迹象。 也许在自己控制的所有人中,薇拉也是最死心塌地的那一类。不知为何,暗示印得格外地深,所以,她始终是那么地相信着自己。确认了这些之后,埃米尔在放下心的同时,也感到一丝隐隐的刺痛。 又过了几年,统帅带来了艾莉。除了年龄更小,境界稍低之外,她和今天几乎没有什么差别,所以没有太多可说的。 那么小的女孩,却好像随时在和谁较着劲。埃米尔一直觉得,会跑到这种地方来的人,要么身不由己,要么就有什么非同寻常的抱负。统帅和艾莉无疑属于后者,简直像是一对爷孙。但对他们的抱负,埃米尔有些不以为然,调查部已经设立很久了,历届的情报官未必缺乏想法或能力,但是一切如故。 埃米尔不觉得轮到自己这一代就会有什么改变。 艾莉不负责情报,是一个专职战斗的行动官。 然后他隐隐有些不详的感觉。 因为自己已经由薇拉保护,鲁伊本身就有自保的能力。所以,这里已经没有艾莉的位置了,统帅何必再把她带过来呢? ******* ******* 薇拉似乎真的不介意埃米尔的任务是什么。 在短短一段时间的闷闷不乐之后,她很快又变得精神起来。后来,甚至会笑嘻嘻地让埃米尔带她去和线人接触过的场所。 那大多是一些约会玩乐的地方,餐厅,剧院,也会有比较幼稚的游乐园。调查部给埃米尔的经费很足,有些重要线人的日程飘忽不定,所以一直会有很多没派上用场的票券。这让薇拉觉得他们赚大了,如果靠工资,他们根本进不了那些地方。 “不用掉也是浪费,所以根本算不上是贪污。” 不知为何被判了死刑的薇拉小姐,振振有词地辩解道。 所以有段时间,埃米尔就一直被她拖着出入那些自己熟得不能再熟悉的场所。他可以娴熟地向薇拉介绍菜单上的每一份菜品,但心里的感受却有些陌生。然后在薇拉的逼问下,说出线人们在相同场合下不知所措的愚蠢反应。 其实这些事情并没那么好笑,甚至,埃米尔经常因此自轻自贱。但现在两个人都被逗得前扑后仰,我是在表演吗?他这样问自己,但因为一直以来面对线人时太过娴熟,已经分不清了。 薇拉表面上大大咧咧的,但其实真的很温柔。这一刻埃米尔感觉到,就像是有一柱光照在了自己最心里最不愿触及的地方。 但是,这一切并不属于你。 他忽然在心中说道。 如果有另一个人对她用了同样的魔法,那么她也会对那个人同样温柔。 甚至可能因为那个人的手段更彻底,会更加温柔。 所以,不要被自己骗过去了。 明天摸了,摸一天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七章 温顺的羔羊 让受术者过多过久地参与到自己的生活中,向来是语言魔法师的大忌。暗示不过是一层浅浅的幻象,随着距离的产生而产生,也随着距离的消失而消失。所以暗示最怕那些朝夕相伴的日子,因为它们不会给想象和神秘留下任何空间。 可在不知不觉中,埃米尔和薇拉相处的时间已经变得越来越长。的确,他喜欢有人陪伴的感觉,所以越来越纵容薇拉占有自己的时间,但其实更多是因为,埃米尔的心中涌起了一种隐秘的欲望……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泄露那个最重要的秘密。 想要让任务失败。 想薇拉自己去发现全部真相。 如果两人再这样相处下去,那毁灭性的一刻就迟早会到来,但是,他却越来越期待了。埃米尔很想看薇拉在发现这一切只是暗示时,那张脸上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即使那时候,这个女人恐怕宁愿被处决也要离自己而去。哪怕控制任务的失效,会让自己在档案处那本已惨不忍睹的评估再下降两个等级……但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埃米尔却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抗拒这种诱惑。他不知道这诱惑来自何方,却能感受到它日益饱满的分量。是心里埋藏的秘密太多,终于不堪重负了吗?还是救世主情结发作,奢望要从情报处手中还给薇拉真正的自由? 又或者,在经历了不知道多少爱慕的目光后,埃米尔只是想要被单纯地看到一次。 想让薇拉在没有被暗示干扰的清醒状态下,亲眼看看那个真实又不堪的自己。 只要一眼就够了……哪怕在达纳罗这场长达几年的旅途中,仅仅只有这么一眼。 不知是渐渐地发现了端倪,还是听到了埃米尔内心最深处的愿望。某天,埃米尔在一家餐厅结束了与线人的会面,而薇拉就坐在不远处的邻座保护他。当埃米尔在她身旁坐下时,薇拉还在若有所思地望着线人远去的身影。 在调查部中,埃米尔会使用语言魔法并不是秘密。毕竟再有魅力的人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地,几乎不留余地地侵入异性的心。对此,薇拉是知情的。有时真相一直就那么不作掩饰地摆在那,只是当事人一时转不过弯,或者总是太低估了现实的恶意。 “你说过,绝不会对情报站的成员使用暗示,对吧?” 薇拉还在想着那名线人,问道。 “嗯”埃米尔含糊地回应,但心脏却因为薇拉的话不受控地狂跳起来。 “那我……算得上是情报站的人吗?” 她找到了埃米尔说辞中的漏洞。 当然不是了……甚至在情报处眼中,地位可能连刚才那个线人都不如。毕竟,薇拉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死囚而已。 埃米尔没有说出这些难以接受的回答,因为没有必要了。对这些事情,薇拉比他更清楚。 “我身上,也有和她们一样的暗示?”她得出了结论。 埃米尔看着薇拉轻描淡写的样子,心里却莫名一痛。现在否认也许还来得及,无论他说什么,薇拉都会相信。 但埃米尔却没有那样做,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是什么时候?”薇拉问道: “去年?我们开始约会之前?还是?” “火车上的时候。”埃米尔说: “在你认识我之前。” “这样啊。”薇拉点了点头,出乎意料地平静。 埃米尔看着薇拉的脸庞,等待着一场暴雨的来临。但是过了一会,才意识到这平静并不是爆发前的压抑。 他露出讶异的表情: “你就这么接受了吗?” “嗯?”薇拉思索了一会,似乎在想有哪里是不可接受的: “不是都一样吗?” 人和傀儡,一样吗?他想道。 “给我你的手,然后看着我的眼睛。”埃米尔对薇拉说道,听到他的声音,后者的眼神立刻变得空洞,卸除所有防备。她听话地将自己的手伸了出来,就像餐桌旁顺从的绵羊。 埃米尔握住了她的手,感受着那些细微肌肉的紧张程度,以及心跳,确认完全松弛之后,他从薇拉空洞不设防的眼眸中进入了对方的内心。 如果是在过去,埃米尔会悉心抹去这种探访的记忆,但这次却没有,毕竟薇拉已经知道了这个秘密。 “怎么样?”在他退出之后,面前的薇拉有些新奇,又有些期待地问道。 “暗示……”埃米尔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没有松动的迹象。” “是吗?” 听到这个回答,薇拉低下了头,然后像是松了口气般轻声对自己说道: “那真是太好了……” 她安心地闭上了双眼,所以没能看到埃米尔此刻的神色。 但其实在这一瞬间,除了一丝可耻的庆幸之外,埃米尔心里更多感觉到的是恐惧。 他从少年开始一直练习语言魔法,到现在已经娴熟无比。他一直和受术者保持距离,所以对这些暗示能把人控制到何种地步一直没有太深的概念。但到现在,他才真正明白自己都弄坏些了什么。 那些随手植入的暗示,甚至能让受术者在明知道自己被操控的情况下依然毫无抵触,心甘情愿地被施术者摆布。 在过去的这些年里,他已经对多少人用过这种可怕的巫术了? 他者的内心,不是需要保持敬畏的东西吗?但为什么改变起来会如此彻底,如此容易?他慢慢地捂住了自己的脸,在那强烈的恐惧里又混杂着难言的失望和悲伤,既然薇拉被控制得是如此彻底,就好像所有的想法和挣扎都已不复存在。那么,自己和她又真的认识过吗? 还是说那个真正叫薇拉的女孩,其实在几年前那趟来到达纳罗的火车上,就已经被自己毫不在乎地抹杀掉了? 埃米尔的惶恐和失望没有机会持续太久,因为在短短的两天之后,他就接到了来自情报处上层的指令。 指令的内容非常简短,也丝毫没有置疑的余地。 操控身为死囚的薇拉,去执行一项必死的任务。 复健暂时就先,一周四章吧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七章 另一场刺杀 薇拉的境界常年处于青星二,除此之外并没有更出彩的地方,中规中矩的星辰魔法使用者,无论履历还是实际战斗能力,中央情报处能随便找出一大堆和她差不多但更可靠的人。所以她的评级也按例被定在三类,因为基本不存在继续扬升或者失控的可能性,没有必要为她配备调理者。 来到达纳罗之后,埃米尔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统帅选人的标准其实不低。以他在七号大楼的地位,想要谁也只是打声招呼而已。现在达纳罗站一直处于缺人的状态,不是因为要不到人,而是统帅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埃德蒙德给白都的名额是有限的,所以宁缺毋滥。最优选是鲁伊这种有自保能力的情报官,一个人当两个人用,或者,就必须有其他什么不可替代的地方。 既然如此,统帅又何必为一个没有什么专长的死囚作保,让她来达纳罗占掉一个名额呢? 但现在,埃米尔终于明白了。 薇拉最不可替代的地方在于……她在白都就被判了死刑。 而统帅需要的,恰好就是一枚弃子。 埃米尔机械地将那封指令叠好,放进上衣内的口袋里。所有的想法同时在脑子里沸腾着,他感觉有些喘不过气,但是脚步却已经迈开了。当本人还陷于混乱中的时候,身体的第一反应是要去统帅的办公室。甚至他还没想好要去做什么,就觉得自己必须去那里。 拿勒内战结束后,全权负责公国内部安全的扎尔·温特曾计划将所有的外国情报站从达纳罗清理出去。那时的第九局和今天的不可同日而语,虽然规模更小,却可以称得上当时世界最顶尖的情报部门。在那时,各国驻扎在达纳罗的情报站都受到打击,无论白都,四国联盟还是爱西尼,所有情报活动几乎陷入沉寂。如果温特能继续坚持下去,达纳罗的局面一定会大为改观,公国或许能因此获得更加独立的地位。但是,这一切都随着扎尔温特被发现叛国而终止了。 失去了温特之后,大公的做法变得“稳重成熟”很多。也是从那时起,白都和达纳罗之间开启了一种斗而不破的微妙关系。大公默许了中央情报处在达纳罗的存在,甚至给出一定的名额。名额内的情报官在作为监视者的同时,也是大公手中的人质。由此,埃德蒙德和赫士列特这两个实力悬殊的家族之间达成了某种平衡,才有了今天这个调查部的存在。 所以无论埃米尔还是鲁伊在达纳罗的活动,都保持在大公默许的范围内,当然,他们也都拿到了白都需要的情报,掌握公国的动向,以及确保爱西尼帝国没有将手伸进同盟内部。某种意义上,这甚至可以算作是一种各取所需的合作。 所以在统帅来到达纳罗的几年后,调查部和花园宫殿就变得越来越友好了。统帅甚至和大公本人走得很近,有了不错的私交,还意外地成为了两国间一条非常重要的渠道。曾有一段时间,白都通过调查部和公国私底下谈成的事情,比大使馆之类正常的外交途径还要多。 以上这些,是埃米尔对达纳罗站的全部理解。 正是在这种心理背景下,埃米尔在达纳罗轻松地完成自己的一项项任务。直到今天之前,他还以为这种舒服的局面会永远持续下去。因为,双方都从中获得了足够的利益。 但是原来,这些年所有的平衡,所有的友好,都只是这场行动的铺垫而已。 一个月前,埃德蒙德邀请统帅一起参加围猎,日期是明天。 情报处决定,要在秋猎的围场中刺杀大公。 没有任何试探,没有任何信号,除了决策层以外的人,甚至找不到任何理由。七号大楼一直提醒情报官要保持尊敬,不要冒犯达纳罗。但现在忽然要刺杀他们的大公了。 又或者这根本就称不上是刺杀,因为它注定不可能成功。统帅想要的不是大公的死,而是通过刺客的搏命,从这场战斗中收集一些数据,获得一些信息。 而这个刺客的人选,正是薇拉。 因为几乎必死,只能由埃米尔下达暗示,亲手控制她去赴死。 调查部和大公之间维持了这么多年的亲密关系,将会在这场行动后被一朝打破,所有在达纳罗的成员,无疑都会陷入危险。明天的夜晚,自己要么是坐在离城的马车上,要么就是被锁在监牢里。 而薇拉则躺在冰冷的停尸间。 必须要阻止它才行。埃米尔浑浑噩噩地想着,在脑中拼命地组织着说辞,寻找着让这场行动停下的理由。 但直到站在统帅的桌前,他仍然没有找到任何阻止的可能性。 “……就算真的能在那种地方执行刺杀,最后又能获得多少数据?它们的价值能不能比得上我们和达纳罗之间的关系,还值得商榷吧……” 在得到统帅的许可后,埃米尔就开始喋喋不休地说,但同时他的大脑里却一片空白。 我到底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啊?埃米尔绝望地想道。 “……薇拉虽然是一个死囚,毕竟也是三类的巫师了,就这样抛弃掉还是很可惜的……而且就算真的能在那种地方执行刺杀……” 逻辑混乱不清,有些话甚至开始重复,三分钟后,埃米尔强迫自己停了下来。 统帅没有马上评价什么,而是静静地等了一会。 “嗯……我听到了你的想法。” 他一边继续写着文件,一边说: “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埃米尔张了张嘴,但那些混乱的说辞像是在刚才已经排空,所以他只能回答: “……没有了。” 一直伏案工作的统帅甚至没有抬眼,但埃米尔却感觉自己在他面前就像一个赤裸的婴儿。对于自己和薇拉的事情,统帅恐怕是心知肚明的。所以刚才那些看似为调查部考虑的说辞,自然全部都是站不住脚的狗屁。 还不如大方地承认,自己不想让薇拉去送死呢。 但是在统帅面前,他甚至没法生出这种勇气。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八章 让天塌下来吧 统帅一边吧嗒吧嗒地抽着烟斗,一边看着埃米尔无能为力的样子。就这样过了半响之后,他把烟斗往桌子边缘轻轻磕了磕,问道: “现在冷静一些了吗?” “……是的。” 埃米尔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回答道。 “语言和情绪都是你的武器,希望你下次能好好驾驭它们。” “是的。” “我明白这会让你多么痛苦,痛苦到想在这里就杀了我。”统帅说: “但你也知道,我从来不因为谁会恨我,就改变自己的主意。” ……是的。 在来办公室的路上,埃米尔的确想过杀了这个老人。 或者直接对他使用暗示,强行控制他的心智。 但统帅和那些内心千疮百孔的人不一样……他的心犹如钢铁,埃米尔无法找到任何缝隙。 如果杀了他呢?不到一周,七号大楼就会派另一个人来接过统帅的工作,继续推进同一个计划。情况不会有任何改变,薇拉仍然会死,而自己会流亡海外,余下的一生都在情报处无穷无尽的报复中度过。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统帅说。 “我想知道……”埃米尔顿了一下说:“怎么承受这一切。” “也许在发现它与你能不能承受无关的时候……自然就能够承受了。”统帅像是在回忆似地说道。 “……世界上有很多可怕的怪物,不会因为谁的恸哭而停止。” 你能不能接受,好像向来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唯一能做的,是把自己也变成怪物。 以钢铁一般的纪律,理所当然般地伤害或牺牲任何人。 当然,也包括自己。 作为大公的私交好友,明日统帅也必须到达猎场,否则薇拉是没法接近到大公身边的。但这样一来,他自己也很难说有几分活下去的希望。 这时埃米尔发现自己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 统帅平时看似随和,内里却是一个冰冷的现实主义者。在他面前哭惨叫痛是没有用的,利益方面,他只会算的比自己更清楚。在道德上谴责?这个老人似乎没有任何为自己稍作辩解的打算,更何况他连自己也押上去了。 早在走进这扇门之前,埃米尔就看不到任何说服统帅的可能性。 所以他也只能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让自己显得像一个小丑一样。 “但至少,我想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而死的。”埃米尔的声音变得平静下来,说: “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吗?” 哪怕真的要牺牲薇拉,他也要亲眼看到这种牺牲的必要性,以及它可能带来的意义。 他想知道统帅究竟在做什么,而不是自始至终被蒙在鼓里。 但是在听到这个问题时,统帅却微微楞了一下。在犹豫了片刻后,他苍老的眼中第一次浮现出一抹歉意: “我只能告诉你这项计划的编号,你可以去查但很遗憾的是,它并不会向你开放……因为那是情报处最高密级的材料。” 这意味着,这件事是白都乃至整个同盟目前最重要的秘密之一。 以埃米尔的权限,是绝对不能接触这种级别的信息的。 所以对“薇拉为什么必须去死”这个问题,统帅也无法告知埃米尔任何细节。 也许是因为罕见的愧疚,老人靠在座椅上无言地沉默了一会。可埃米尔的神色反倒因此变得轻松了起来。 他后退两步,向统帅浅浅地鞠了一躬,接着转身离去。 老人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没有再说什么。 ******** ******** 统帅最后的回答,埃米尔是完全无法接受的。 但也正是因为彻底无法接受,他反而松了一口气,心情一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埃米尔行走在调查部的过道里,脚步不知不觉越来越快,嘴角也无意识地开始上扬。 因为在刚才那一瞬间,他已经在心里暗暗做下了一个决定。 什么狗屁顶级机密,去死吧。 让这场莫名其妙的刺杀,有多远滚多远。 为什么永远要顾虑那么多?一环牵着一环,这个控制那个,这些人不知道累吗? 干脆让这片压抑至极的天空,彻底垮塌下来吧。 埃米尔决定,要放薇拉自由。 他要亲手抹掉自己在她心里留下的暗示。 也许是从很早很早之前就已经想这样做了,所以埃米尔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忽然感觉畅快至极。 绝境反而让人生出勇气,这一刻他几乎生出要感谢统帅的冲动。 谢谢你成全了我。 哪怕这样做会让自己彻底失去薇拉,但那又如何?他坚信它将是自己这辈子所做的,唯一正确的事。 埃米尔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乘车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立刻开始着手准备。忽然要解开一个存在得那么深那么久的暗示,哪怕对他来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万幸的是,现在开始还来得及。 晚了五年,但总是还来得及。 埃米尔在心里估算着时间,一边掏出随身镜走到窗边,向着隔壁薇拉的房间里照了照。 光斑有些刺眼地在窗台上摇晃着,这是他们平时约定会面的小暗号。 那时候他们已经搬进了后来的那栋别墅里,薇拉的房间,就是现在柯林的房间。 很快,收到暗号的薇拉懒洋洋地过来了,明明已经到了下午三点,但她还在掩嘴打着哈欠: “有没有带什么好吃的回来?我快要饿死了。” 可能是从昨晚睡到现在,什么都没吃吧。薇拉嘴上虽然这样抱怨,神色中却有着淡淡的,无法掩饰的高兴。自从两天前餐厅里的那次对话之后,埃米尔就总是走神,两人的关系似乎疏远了很多。现在,她只以为埃米尔是准备要和好了。 但是埃米尔却没有关心她的胃,而是直接将一份材料清单交到她的手里: “帮我一个忙,尽快把这些东西带到这里来。” 看着埃米尔的神色,原本慵懒的薇拉也稍微认真起来。她低头看着手里的清单却没有多问什么。对于埃米尔认真交代的事情,薇拉向来是直接去做的。 两个小时后,她带着大包小包的材料回到了埃米尔的房间,其中不少是会影响精神的药物。而埃米尔也已经集齐了其余的材料,正在房间里兴奋又略带焦虑地来回踱着步。 第一百三十九章 雏鸟的眷恋 到底是怎么了? 看着忙碌的埃米尔,薇拉不禁好奇起来。她知道埃米尔的本性是有些吊儿郎当的,所以很少看到他为什么事情如此上心的样子。除非…… 该不会是和我有关吧?薇拉美滋滋地想道。 她猜对了。虽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埃米尔本来就没有瞒着薇拉的打算,只是刚才太忙,一时来得及说而已。所以一边开始调制药剂的时候,他让薇拉从自己的衣兜里取走那张纸条。薇拉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倾身向前在埃米尔怀里摸索起来。 等到薇拉拿到那张写有情报处密令的纸条,展开来看起内容的时候,埃米尔才低声对她说起了今天的变故。 他没有隐藏任何细节,从统帅的行刺计划,说到那场失败透顶的说服,以及自己想要放她自由的决定。 埃米尔叙说着这些事情,声音不自觉地有些沉重。而薇拉越听,脸上也越是苍白。然后仿佛是不想听到埃米尔说完,薇拉就上前紧紧地抱住了他的手臂,打断了他口中所说的话。 忽然被抱住手臂,埃米尔没法继续调配药剂。他试着抽了抽,却发现对方意外的执着。 “不要……” 薇拉把脸埋在埃米尔的臂弯里,用一种闷闷的声音低喃道。 埃米尔转念一想,也是啊……任何人知道自己要被命令去送死,而且甚至连理由都不能透露给你的时候,恐怕都会和薇拉有差不多的反应。他只以为她是害怕会被送去猎场成为牺牲品,感受着手臂上传递过来的体温和颤抖,埃米尔心中一时生出了无限的温柔和怜悯。 所以他停下了抽离手臂的动作,转而柔声地劝慰薇拉:自己不会是让那一切发生的,相反,他还会放她自由……让一个人毫无理由地去死?做梦去吧。 但是他的劝慰却没有起到作用。薇拉的力气很小,却又格外执着,抱着他前臂的手没有任何松开的迹象。当埃米尔说话的时候,她只是不断地在摇着头,口中几乎微不可闻地说着不要。 “不要……什么?”埃米尔恍惚地问道。 薇拉抬起头,微微泛红的眼中几乎漫起了泪水: “不要解开暗示。” 她好像并不在意自己马上要被牺牲,倒是更关心暗示的事情。 或者说,比起被埃米尔亲手解除两人之间最深的连接,薇拉宁愿就这样去死。 她是认真的。 埃米尔无数次探访她的内心,所以明白这是一句绝无虚假的告白,是薇拉心里雏鸟般深深的眷恋,温柔得几乎到了凄楚的地步。 他的心里一紧,一时变得茫然失措,不知这时是应该大哭还是大笑,也不知道应如何作答。 “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啊”最终埃米尔只能难过地问道: “你真的知道暗示是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啊。”薇拉说: “是你手中可以操纵我内心想法的丝线。” “那你应该也能明白吧……你现在对我的感情,或者我带给你的快乐,都只是那些暗示带给你的错觉……它们根本没有任何意义,相反还别有用心,一味听从它们只会害死你而已啊。” “但是,我真的很喜欢和你一起度过的日子……”薇拉理所当然地说: “就算都是错觉,又有哪里不好吗?” 埃米尔张了张嘴,再次感到哑口无言。薇拉看着他此刻滑稽的样子,嘴角忽然忍不住露出微笑,眉眼间的神情也慢慢地松弛了下来: “你说,如果我一直都知道暗示的存在,也允许自己被操控,那么这一切还算是错觉吗?” “允许自己被操控……”埃米尔混乱地重复着这句话:“你不会觉得抗拒吗?” “抗拒?为什么?我觉得应该要感谢它才对呢……”薇拉脸上短暂地浮现出追忆的神色: “埃你相信吗,你的暗示没有伤害我,相反,它们还拯救了我。埃并不知道,薇拉来到达纳罗之前是一个多么不堪的人吧,因为我一直隐瞒着,不想让埃知道我糟糕的本性。但现在告诉你吧……” “那时的我极度自私,心里除了自己之外,什么都不在乎。我总是看不起别人,所以一天到晚都在担心别人对自己的看法。我拼命想要证明自己是个多么与众不同的了不起的人,所以稍微碰到一点点问题就会自哀自怜。我除了自己无法喜欢上任何人,所以视线也变得狭隘,除了自己贫瘠的心里仅有的那点焦虑和愤怒之外,我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别看我现在这样,其实薇拉也是一个挺聪明的人……但在某些方面,却非常地迟钝和愚蠢。不知道埃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过重的自我关注是痛苦之源。’后来薇拉才明白了这个道理,但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我早已经一步步把自己逼上绝路。那时的我永远在患得患失,每天活在无限的忧虑和恐惧之中,厌恶和害怕着所有能看到的人。这样的日子久了,心也就慢慢地腐烂了。我没有丝毫的爱,所想的只有报复这一切……所以,我做出了那种无法被原谅的事。” “所以埃种下的暗示对我而言,至少对我而言,从来不是什么别有用心的操纵。”薇拉闭上眼睛,带着深深的感激说道: “而是一场奇迹的治疗。” “因为在想着埃的时候,我可以忘记自己,就像有什么东西彻底地溶解了一样。” “因为在来到达纳罗以后……我才知道活着可以是一件这么轻松的事。我不用一天到晚担心自己的决定,因为只要按照埃说的去做就好了。我可以无条件地信任和依赖着埃,所以感受到了深深的安全。埃对我来说就像是一扇窗户,正是因为喜欢着埃,所以我才能看见自己之外的风景,然后真正地爱上自己,爱上这个世界……” “那么就算这扇窗户并不是我亲手打开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看着现在的薇拉,的确很难想象她被判处死刑之前的样子,说是脱胎换骨也不为过。 其实埃米尔一直觉得,是她的快乐和温暖拯救了自己。 但却没有想过,这一切本来就是他带给薇拉的。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章 新生 “但像这样无条件地相信别人……”埃米尔有些混乱地说道: “你不怕会被利用或者伤害吗?” 他问了一个毫无无意义的问题,因为会去担忧这些的话,就谈不上是“无条件的相信”了。 但这又的确是埃米尔最无法理解,也最无法做到的地方。 一个正常人怎么可能放下所有的忧虑和恐惧,将自己的控制权完全交到另一个人手上? 哪怕他在过去的一百年里没有伤害背叛你,又有谁来保证明天也不会?别说别人了,有时就连自己也不可相信,也许刚才一念之差,自己就会顺从统帅的指令,直接命令薇拉去死了。 “有什么好担心的,因为我知道你不会那样做,对吧?”薇拉只是窃笑着回答道: “不然你也不会费尽心思,让我知道暗示的存在了。” 埃米尔哑口无言地看着她,一时不知道眼前的薇拉究竟是智慧还是愚蠢。 说她智慧吧,她仿佛没法意识到毁灭随时可能到来,还任由别人的暗示操纵和污染自己的信念。 但如果说她愚蠢吧……她又确实在享用大多数人忧虑一生也不可能得到的幸福,而且从结果来看,薇拉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而且,这个女人一副好像吃定了自己的样子,让人有些火大。 那双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的眼睛里分明在说: “控制我的人是你,是我最大的幸运。” 这下埃米尔有些分不清了。 到底谁是谁的奴隶呢? 如果是另一个人对薇拉下了暗示,也许她早就挣脱了吧。 其实自己还是特别的,知道了这个事实后。埃米尔感觉自己心中像是有一条小溪在流淌。 那是他未曾体会过的满足。 但是有多少满足,就有多少痛楚。 “松开。”埃米尔温柔地说道。 薇拉闻言就轻轻松开了她抱住的手,完全下意识地听着他的话。所以松开之后才反应过来: “你要继续解开暗示吗?” “是呀。” “……我说了没关系的。” “我没法相信自己。”埃米尔说:“也没法保证这些暗示不会被转交到另一个语言魔法师手上。” “可如果解开的话……你自己怎么办?”薇拉担忧地问。 如果说薇拉还有一丝逃离的可能,那么埃米尔就是绝无可能。 毕竟他的坐标就在中央情报处手里。 “对统帅来说,我毕竟还算是自己人。”埃米尔说: “他栽培了我这么久……不会因为一次犯错就舍弃我的。” 噗嗤。 听着他的话,薇拉一时忍不住惨笑出声。 “你真的好天真啊,埃。” 竟然指望那个钢铁般的老人会在事后放过你。 你不知道他们为这场行动准备了多久,又关联到多么重大的秘密吗? 或者不知道一个不忠的语言魔法师意味着什么? 明明已经为七号大楼工作了这么多年,却还是对他们的想法和性情一无所知。 “我知道埃一直想保护我,哪怕你比我天真得多……照我说,还是老实按照上面的命令去做吧。”薇拉说道: “我是罪有应得,早就应该是一具尸体了。但埃是一个好人,所以我绝不愿看到你沦落到和我一样的处境。” “你不想自由地活下去吗?”埃米尔问。 “死也不要。”她说。 “你想阻止我。” “是的。” “那你试试攻击我好了。”埃米尔向她张开手说:“只要捆住我的手脚,堵住我的嘴,自然就能阻止我。你的实力在我之上,随时都能做到吧。” 薇拉犹豫了一会,然后猛然摇头: “不,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看……”埃米尔渐渐地冷静下来说: “会不会一直是那个暗示在控制你的想法。无论是不愿攻击我,还是想要为我去死。” “你觉得我的所有想法都不是真的?即使听了我说的那些话,你还是这样想?” “如果你真的心无疑虑,又为什么这么害怕它被解开?”他问: “你怕暗示一旦解开,自己立刻就会后悔?” “不是的……不是的……” 薇拉低头几乎带着一丝哭腔否认说: “我只是,不想被埃看到自己以前的样子。” 埃米尔没有再听薇拉的话。 只要下了决心,那么她就不可能阻止自己。 他继续调配药剂,而薇拉只能无助而犹豫地站在一旁。所以一时房间里只剩下玻璃器皿的碰撞声,以及烧杯里的物质咕噜噜的冒泡声。 一小时后,调配完成。埃米尔强制让薇拉服药,等她痛苦地咽下最后一滴液体之后,埃米尔最后一次进入薇拉的内心,亲手解除了这个持续了五年的暗示。 无论薇拉多么抗拒,这一切都进行得异常顺利。 始终关联在两人之间的什么东西,就这样彻底断裂开了。 反复确认暗示已经不复存在之后,埃米尔轻轻地吐了一口气。他感到有些疲惫,心里也空落落的。 “现在,你自由了。”埃米尔最后说道。 但是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不敢去看薇拉的眼睛。 因为只用余光也能注意到,对方身上散发的阴郁气息。 像是毫无希望的行尸走肉。 一条没有人要的野狗。 “呵。”薇拉忽然笑了一声,厌世,冷戾,不知道在嘲讽些什么。 “蠢死了。” 抬起眼睛,带着恨意深深地看了埃米尔一眼。 这是埃米尔从未见过的薇拉,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甚至让他有些局促不安。 原来没了暗示之后,自己甚至不敢跟她说话。埃米尔自嘲地想道。 而薇拉显然也没有要和他再多说些什么的打算。 她已经重获新生。 所以只是用那种眼神看了埃米尔一眼,就一声不吭地走掉了。 ******** ******** 埃米尔没有收拾那些乱七八杂的实验器具,直接扑到床上闷头睡去。 但很快他又醒了,翻来覆去地开始盼望夜晚快点过去,因为失眠的滋味有些煎熬,但同时又希望时间能过得慢一些。因为埃米尔不知道天亮之后,迎接自己的会是什么。 第一百四十一章 你的武器 他放跑了一个重要的死囚,因此耽搁了一场及其关键的行动。 调查部的人会直接来逮捕自己吗? 然后会被送上七号大楼的秘密法庭? 或者其实什么都不会发生,统帅依然会像往常那样宽恕自己,说:“希望下一次你能如何如何。” ……还是别东想西想了,埃米尔自嘲地笑。 即然已经做了,就老老实实迎接结果吧。 完成这场一生中最出格的冒险后,埃米尔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兴。 或许是因为薇拉重获自由时露出的表情,和自己之前预料的完全不一样。 自说自话地给了她最重要的东西,但是,那又真的是薇拉需要的吗? 当然是了,埃米尔对自己说道。 因为活着才是一切的前提啊。 不知是梦是醒,埃米尔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夜。 但他却意外地没什么困意,相反在起床后,肩膀上好像轻松了很多,身体也站得格外地直。 在房间里无所事事转了几圈,埃米尔走进洗手间,开始认真地清理起自己的头发和脸。 一会被人强行押着带走的时候,自己的样子一定会非常狼狈。但埃米尔却觉得比起以往受到情报处的表彰,这才是一件真正值得他挺起胸膛的事。 所以他想趁现,在把自己拾掇得更精神一些,最好比任何时候都更整齐体面。埃米尔已经决定在一会不作任何反抗,相反还要昂然地主动走进押送自己的车里。以此向所有人宣告自己不单是一个囚犯,更是一个胜利者。 等到收拾完,时间已经来到上午7点。但房门依然平静。埃米尔坐在床沿等了一会,又干脆起身开始收拾起行李。他没有经历过牢狱生活,觉得多少还是要带上一点私人物品,哪怕是在路上用呢?不知不觉,行李箱里的东西越多,可是逮捕却依然没有到来。 一开始他感到庆幸,因为调查部发现得越晚,薇拉逃离达纳罗的希望也就越大。可是渐渐地,他知道事情有些不对了。大公秋猎的队伍预定在九点出发,所以最晚八点统帅就会发现她没有按约定出现。可现在,已经十点了。 埃米尔绑好行李箱,将它放在空荡荡的房间正中。 其实他心里已经觉察到一种可能,但不愿意继续再想下去。埃米尔看着自己的行李,看着它的影子一点点偏斜,变淡,最后和重临的黑暗融为一体。已经是夜晚了,他滴水未进,仍在等待着自己的逮捕令。 这时,他远远地听到了外面有一些杂音,像是有几百个人在喧闹着。对于这处僻静的住所来说,这是很不常见的情况。 埃米尔来到窗边,掀开一点百叶窗,看到几百米远的地方有杂乱的火光。那是由许多人和豪华马车组成的一条长线,好像是一支游行的队伍。只不过显得有些慌乱,明显顾不上队列整齐,也没有乐队仪仗,只是不管不顾地向着内城的方向涌去。 再仔细看的话能发现到那些马车门上还镌刻着埃德蒙德家族的纹章,这是花园宫殿秋猎的返程队伍。他们本来应该在人群的围观中张扬地绕城一周,或者再不济也要在内城最繁华的大街上游行完再回去,无论如何,他们绝不应该在半夜偷偷地走这种僻静小路。 更何况,这场秋猎可是有整整五天流程呢,又怎么可能会在出发当天的夜里就回来了?一定是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埃米尔的思考一时就像是停止了一样,身体却不由自主地从住处冲出去。 虽然是半夜,路边依然聚集起了不少围观的人,但很快又被骑着马的警探用鞭子驱散。在混乱的哨声和马蹄声中,埃米尔不断往秋猎队伍的方向挤去,完全不管自己身着正装的样子是多么显眼,或者队伍里那些显贵女眷里也大概率就有自己的线人,现在他已经什么都无所谓了。因为一直无法靠近队伍,埃米尔甚至想直接用手抓住某个警探抽来的鞭子,哪怕这会让他的手立刻血肉模糊,然后大声质问对方发生什么事了,大公是不是遇刺了?那个刺客现在又怎么样了? 但是还没等他这样做,一只枯槁却极为有力的手就握住了埃米尔的手腕,用一种缓慢却不容抗拒的坚定将他强行带离了这些人群。那是统帅的手,埃米尔想要挣脱,却发现自己一如既往地无法生出反抗的念头,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被带离现场。 他用一种哀求的目光看着统帅的背影,多么希望后面等待着自己的是不堪入耳的斥责,甚至冰冷无比的逮捕命令。 但结果是,那里什么都没有。 “你做得很好。”老人平静地赞扬道: “薇拉执行得非常出色……有一点遗憾的是,最后我们没能保全她的尸体。” 埃米尔感觉自己的手腕上有些黏糊糊的,他抬起来看了看,发现被统帅握过的地方已经一片血红。他知道这应该是统帅的血,刚才用力把自己拉出人群,可能老人身上包扎过的伤口又裂开了。但是恍惚间埃米尔却觉得那就是薇拉的血,均匀地涂满了老人的双手。 明明自己已经解开暗示了,但薇拉依然去执行了自杀式的命令。 是暗示没有被清理干净吗? “现在我可以说,她绝不是白死的。”统帅向埃米尔说道,声音里有歉意,但其中的兴奋同样也已经无法掩饰: “薇拉今晚换回来东西,哪怕用几百几千条人命也无法衡量……你放心,我们不会让她白死的。” 不会让她白死,而是会榨干尸体里的最后一丝余热。埃米尔漠然地想道。 好消息是,她是真的喜欢你。 坏消息是,因为她是真的喜欢你,所以她死了。 薇拉对你的感情,最终成为了绞死她的绳索。 既然如此,自己最后的“壮举”又有什么意义呢?美好的泡影被戳破了,不堪的事实却没有任何改变。 还不如在一场美梦中结束呢。 神奇的是,此刻埃米尔心中没有任何心痛的感觉。 他只是觉得抽离,旁观着此刻内心中的所有情绪,就像是在看另一个人独自在痛苦着。 原来只要自己愿意,就可以什么痛都感觉不到。 统帅说的没错,对于语言魔法师来说,所有语言和情绪都只是武器而已。 情绪容易被操纵,又只会徒劳地折磨人……如果不确定那个痛苦的人究竟是不是自己,那么还是遵守机械的命令更能令人安心。 “看来这一次,你好好地驾驭住它们了?” “是的。” “那就好好想一想,怎么利用这些武器去完成命令吧。”统帅说。 “我会的。”埃米尔说道。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二章 凡王的没落 达纳罗是一座建在荒原上的城市。 无论面朝哪个方向,只要直线驱车不到三十分钟,就能迎来那片无边的旷野。 埃米尔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叙说里,无力再顾及那些回忆又可能牵涉到怎样的辛秘。柯林完全理解他的需要,所以直接把埃米尔带离了达纳罗市区。 至少在眼前这样一片旷野上,想说什么都可以。 柯林没有用任何提问打断埃米尔的思绪,只是偶尔简单地应答一声,或者拍拍对方的肩膀,表示自己还在。埃米尔说得很慢,但他长久压抑的情绪像是开了闸的洪水,怎么都停不下来。 所以不知不觉地,天就黑了。 在埃米尔说完所有往事后,这片旷野上再没有人说话。 柯林一边等他,一边用鞋底碾着土地上的碎石子,听着粗粝钙质的摩擦声解闷。听完这么悲惨的故事,柯林却没有开口安慰对方什么。因为他知道埃米尔说了这些,企盼的也不是别人的安慰。 毕竟再怎么叙说,另一个人也不可能真正感受到当事人的痛。 这些回忆终归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谢谢你。” 良久之后埃米尔说道: “我感觉好多了。” “嗯,那回去吧。”柯林说。 埃米尔的眼神渐渐变回了往日的模样,不再像刚才那么脆弱。 “你不觉得惊讶吗?”埃米尔问。 “比如什么?” “比如情报处那时的做派。” “嗯,多少猜到了些吧。”柯林说: “达纳罗已经是这副模样,白都不见得就会好到哪去。” 埃德蒙德,赫士列特……这些显贵的王侯终究是一丘之貉。 无论多么尊崇的名号,高贵的礼仪,都掩盖不了他们腐烂的本质。 不过除此之外,柯林的确还有些疑惑的地方。 “统帅从猎场回来之后……你就向自己施加了暗示?” “是的。” 那个暗示的内容是“畏惧大公”,以此压制自己向大公复仇的冲动。 但是,情报处和统帅呢? 难道你就不想向他们报仇吗? 看着埃米尔的样子,柯林欲言又止,但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说。自己又不是亲历者,自然也没有资格去评价埃米尔的选择。 “还有大公在秋猎中遇刺。”柯林联想到了最近的事情,小心地问道: “秋猎队伍回来以后,这件事的后续呢?” 诚然公国和情报处从此撕破了脸,在柯林加入之前,达纳罗站已经有了数位行动官的伤亡。 但是为什么一手策划了这种事件的统帅,背叛了大公信任的统帅,却可以安然无恙地留在达纳罗,甚至偶尔还可以出入花园宫殿。 埃德蒙德怎么可能容忍这种事情?在白都面前,大公已经卑躬屈膝到了这种地步吗? “除了调查部受到的报复之外,那场刺杀案并没有太多后续。”埃米尔说道: “更确切地说是,这场刺杀根本就没有被公开过……秋猎提前结束的理由,好像也只是大公宠爱的一位女官身体抱恙而已。” 多么似曾相识的发展,柯林想道。 同样针对大公的行动,以及同样缺少反应的花园宫殿。 薇拉在五年前失败,现在则轮到南希。 “你说,统帅那时想要试探的究竟是什么?”柯林喃喃地问道。 “我怎么可能知道。”埃米尔苦笑着说:“毕竟那可是涉及到‘整个同盟最重要的机密’。” “如果随便猜呢?” “试试戏院的成色?”说到这里,埃米尔想起了柯林转述的麦克布莱德的疯话,半开玩笑似地说: “必须要人接近到大公附近……不会是要试探他本人的实力吧。” 猛犸口中所谓的,天阶体系已经无法评价的实力。 这是一个更加荒谬的猜测,因为如果大公真的有那种力量,花园宫殿的反应更不可能是这样,他们这些潜伏的老鼠也早就该死无全尸了。 柯林皱起眉头,始终没法放下心来。 但与薇拉不同的是,南希的剧场仪式至少不需要接近到大公本人身边。 那么就算最后失败了,也没有人会有生命危险。 想到这里,柯林微微松了一口气,决定先静观其变。 过去的一周略显燥热,因为几乎整个达纳罗都在焦急地等一个人。 那就是还没有从白都叙职归来的统帅。 小小的鸽粪调查部在过去的数年里一直是一个透明部门,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炙手可热过。 在公国最顶层的权贵圈子里,埃米尔和鲁伊这两位情报官差不多已经成了明星。公国往日的贵人们对可能到来的剧变感到不安,所以更加渴望能从白都那边得到什么承诺。 比如,万一达纳罗重演希尔·瓦努斯将军时代的混乱局面,其他的安赫王侯可一定要出手平乱才行。 而如果能保住他们这些权贵现在的地位,甚至更进一步的话,那么就算凡人王想要在公国取代大公,也不是什么完全不可以商量的事情。 但是在这时候,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注意到一个问题。 那就是白都一直没有更进一步的表示。 摆在台前的,自始至终只有人微言轻的两位情报官而已。他们接到的指令也仅仅只是协助南希的沟通,显得十分暧昧。 没有人是傻子,如果白都真正的大人物不做出更明确的背书,达纳罗这些蠢蠢欲动的权贵是不可能真的下决心的。 所以他们愈加盼望统帅归来,许多人不惜为此发动了苦心经营的关系,通过或明或暗的渠道与白都联络,一边派人游说,一边打听着消息。 一时间达纳罗与白都的信息往来,骤然比平时频繁了十几倍。 但令人失望的是,白都那边的决策层似乎陷入了混乱,以至于在一周的拉锯之后,仍然不能做出决定。 显然他们也没有预料到这场剧变,内部至今也没能形成一个清晰有力的声音。否则统帅也不会在如此要紧的关头离开达纳罗,现在又只能草草地发回来一份模糊不清的密令了。 因为这件不大不小的事,有些人不禁开始联想更多。 赫士列特家族的血,也许真的已经在与爱西尼帝国的对抗中流干了。 他们在西净洋战争中损失了整整一代年轻人。因为严重的年龄断层,现在的凡人王甚至只是一个小孩而已。 凡王家族过去数百年的强势,也许终究只是历史了。 有人失望,有人喟叹,但更多的人则开始游移不定地,将视线投向其他地方。 因为在这时候,达纳罗的贵人们已经收到了另一方的邀请函。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三章 树根大纹章 四月二十六日,一辆马车缓缓地停在了南希临时住所的门口。 如今是一个汽车日益普及的时代,但有些秉持传统的贵族仍会在前往正式场合时选择乘坐马车,并且将之视为一种礼仪,一种象征。 这种排场在达纳罗不算罕见,近半年来柯林已经见到了太多。 但眼前这辆马车,却仍然算得上是他生平仅见的怪物。 因为包括前世在内,他没见过什么东西比这家伙更加豪奢,或者,更加不便。 与其说那是一辆马车,不如说是一座五米高的会移动的宫殿,哪怕被六头纯白的巨型马匹牵引着,仍然让人觉得,它能往前挪动一厘米就是一个奇迹。 十个一人多高的粗重车轮没有把石板路压垮,则是另一个奇迹。 乘坐这样张扬的马车前往南希的密谈地点,意味着马车主人对大公的心情乃至脸面毫不在意。 马车高五米,车门的高度至少有四米。 城墙般的车门缓缓打开,里面却只走出来几个侍从,和一个使者打扮的人。 柯林看着那略显空旷的车厢内部,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感觉。 他们之所以要打造这么大的马车,其实只是为了能放下那扇巨大的车门。 之所以要放下如此巨大的车门,又是为了在门板上不偏不倚,完完整整地展现那个巨大的纹章。 除了它之外的一切,好像都只是顺便附带的。 画在车门上的,是树根大纹章。 红色的繁密根系象征着紧密相连的血脉,自上而下蔓延开,穿起了分布在树根上的一百多个小纹章。 这些纹章中最大的将近一米,最小的只比硬币大一圈。 如果想让最小的图案也清晰可辨,树根大纹章就只能画成这样一幅四米乘四米的巨画。 为什么不调整这些图案之间的比例关系?因为每个小纹章的尺寸和位置,都代表着这一血脉分支在整个家族中的尊卑,亲疏,规模等等关系。 树根大纹章,是尤斯图斯家族整体的象征。 所以画上的一切都是严肃而不可逾越的。 这个家族以丰产闻名,树根上的每一个小纹章,都是家族分散在世界某处的一个分支。 尤斯图斯,对柯林来说是一个既熟悉又遥远的姓氏。 他们曾是两拿勒的实际统治者,也就是伦茨与之战斗了大半生的敌人。 但在西拿勒战争结束之后,这个家族依然掌握着广袤拿勒最富庶的精华地区。如今的东拿勒总督,姓氏仍是尤斯图斯。 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忽然将手伸入了达纳罗,不知道又会带来多少变故。 柯林悄然看向一边的南希,发现她的神色更加游刃有余,嘴角甚至微微地扬起了一抹笑意。 这也在预料之中吗? 或者,是她一手将尤斯图斯引入了公国? 尤斯图斯家族的特使,向达纳罗的显贵们带来了承诺。 尤斯图斯本土分支的嫡系第三子,灿烂辉煌的西渝亚·尤斯图斯殿下所乘的硬式飞艇群已经悬停在东拿勒和公国的边境。如果接下来埃德蒙德大公有什么不测,作为大公姻亲的他会在第一时间乘坐飞艇群降落达纳罗,以免公国平民陷入失去保护的境地。 至于怎么保护?反正肯定不是为大公复仇就是了。 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之内,这个承诺就传遍了公国整个上层社会。 埃德蒙德公国毗邻拿勒,所以尤斯图斯家族在达纳罗的经营甚至比白都更深,更久。 当他们开始发力造势的时候,效果和调查部的行动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当天晚上,街头上已经开始零零星星地开始发生暴动,因为达纳罗当局一些的陈年内幕忽然被几家报社重新挖掘出来,整齐划一地抛到所有人面前。 一些始终闭口不语的要员则正式开始参与权力洗牌的讨论,原来他们并不是拒绝推倒大公的行动,而是事先就得到了尤斯图斯家族的命令,一直在等待着时机。 与此同时,那些始终忠于大公的声音则逐渐淡去,渐渐地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白都暂时没有正式表态,但也没有反对。现在又有了尤斯图斯的支持,那就意味着埃德蒙德家族在同盟内部几乎已经被孤立。 继生物生命之后,大公的政治生命也正式进入倒计时了。 尤斯图斯的入场,有些一直在指望着白都的人也回过味来,发现比起白都来说,说不定他们才是更好的选择。 在立场上,他们同为边境王侯,所以更能理解公国的利益。 在实力上,当年的西拿勒战争就是尤斯图斯和白都之间的一场较量,他们虽然最终败落,却没有伤筋动骨,又在战后硬生生地扛住了诸位王侯趁火打劫的瓜分围攻。这些铁与血的磨砺没有让尤斯图斯没落,反而证明他们确实拥有和凡王抗衡的实力。 所以如今的他们,在安赫世界中已然成为一面旗帜。 反抗,甚至围困赫士列特家族的旗帜。 而更重要的,是在名义上。 这位西渝亚·尤斯图斯殿下英武不凡,在世间被称为“伊的第四显迹”;出身高贵,十年后将是拿勒总督最有力的竞争者。但比起这些都更加重要的是…… 大公的夫人,正是来自尤斯图斯家族的本土分支。 所以他差不多可以算是大公的表侄。 也许有些牵强,但差不多也够了。 在理论上,那位西渝亚殿下是拥有公国的继承权的。 那么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甚至可以不被视为民间的一场叛逆,而是安赫贵族之间单纯的“继承”。 在同盟历史上,类似的事已经发生了无数次。 还有什么比有例可循更令人安心呢? 解除了后顾之忧,达纳罗的所有声音好像一时都倒向了这位西渝亚殿下,恨不得立刻就处死大公了。 轻轻叠起手中的汇报,南希微叹一口气。 虽然不知道白都为什么在紧要关头开始犹豫,其余的一切都在沿着预定的轨迹前进着。 不过没了白都的参与,说不定事情反而会更好控制一些…… 南希的目光变得确定起来,同时一抹释然的疲惫也随之浮上她的眼底。 “柯林,在伦茨失败以后,我真的想了很多。”她没有转身,向着柯林说道: “同盟内部就蕴藏着巨大的自我毁灭的力量,比如这些对现状不满的王侯们,他们只是被种种古老的名义和约定绑住了手脚,没人敢第一个动手罢了。” 但暗河不受任何约束。 “所以我们不要成为从外部挥向这个巨人的武器,那样只会让他们再次团结起来。”南希缓缓地说着,眼中浮起一抹迷惘,如果事情真的是这样,那么以前牺牲的人又算什么? “想杀死这个巨人,可能不用那么费力……?” “我们只需要成为他手中的武器,成为巨人手中藏起来见不得光的……那把用于自尽的小刀就够了。” 在长智齿,有点折磨。周五再开始更,这周还是四章。 尤斯图斯,从好久远的前文里挖出来的姓啊哈哈……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四章 铜像 自从南希在达纳罗开始剧场仪式,大公一直都表现得很镇静。 这不是他有把握阻止这场刺杀或者如何,而是因为,大公从来不是一个会畏惧死亡的人。 作为一国之首被危险的敌人杀死,没有比这更理所当然的事了。 对于这种位置上的人来说,他更怕的是被所有臣民背弃,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花园宫的大理石庭院内,埃德蒙德正与女官柏妮丝一起看自己全身铜像的设计图。他觉得现存任何艺术家都无法担此重任,所以这份图纸是大公亲手设计的。为了让那些爱他的人能随时看到他的身影,大公费尽苦心,用几个月的夜晚画出这副全身像。 也许是因为投注了真心,即使以柏妮丝的品味和眼光看来,这也是一个非常杰出的作品。 与遍布同盟的各国君主铜像不同的是,埃德蒙德并没有在这座铜像上多么夸大自己的英武或者智慧,相反,他选择了自己一生中最为落魄的瞬间。设计图中的人物没有身着军装或者礼服,反而衣衫褴褛,形容憔悴,正步履阑珊地走在赴难途中。 那是他十四岁的少年时代,还没有继位。为了换取东侧邻国放弃进攻,埃德蒙德以世子的身份成为人质。邻国明面上虽然接受这种条件,但不是完全甘心,所以想用侮辱迫使公国放弃,他们要求世子在走出达纳罗时必须光头赤脚,脖子也要带上枷锁。他们原以为会遭到拒绝,但没想到埃德蒙德最终接受了这种羞辱。 五年后,邻国在另一个方向上输掉了战争,所有国土被其他王侯吞并。十九岁的埃德蒙德得以回到故国。当他以俘虏的样子狼狈地走进达纳罗的时候,他得到了全城所有人发自内心的欢呼和欢迎。那是大公一生中最为畅快的时刻,即使后来继位典礼也远远不能相比,也是从那时起,他就再也无法忘怀。 埃德蒙德想要得到大多数人真心的爱。 即使在晚年不间断地被失忆折磨,这种渴望却从未被遗忘。 一名侍者踮着脚小步走到他们身边,打断了大公和柏妮丝闲聊般的讨论。他先是附在大公耳边耳语了几句,随后递上了一个牛皮纸袋。大公打开纸袋,里面装着几份剪裁好的报纸。 他展开报纸草草地看了几眼,把它们递给了一旁的女官。 有人在报纸上揭发着一些众所周知的事情,矛头直直地指向了花园宫殿。有些报道是事实,有些则纯粹是污蔑,更有甚者,是在以一种盖棺定论般的语气评价着埃德蒙德七世的一生。 无数爪牙,为了啃咬他的血肉,在黑暗中蠢蠢欲动。 “您不生气吗?”柏妮丝问道。 “生气?”大公哑然失笑: “为这些眼巴巴等着我死的家伙动气吗?” “我不傻,知道有多少人恨我入骨。比起看他们平时假惺惺地山呼万岁,还是现在这副坦诚的样子看起来顺眼一些。” 稍微顿一会后,他继续说: “而且……真正大多数的人经常是没机会发出声音的,你觉得呢?” 有很多人恨他,甚至有敌人想杀他,但大公试图相信有更多的人在爱他。埃德蒙德最在乎的是这点,所以最不确定的也是这点。他经常怀疑眼前的一切赞美和歌颂都不过是钻营者编排的讨好他的演出,所以有时他会突然带着柏妮丝偏离预定的散步路线,逃离重重保护,抛头露面地沿着内河闲逛。 理所当然地,有人会忽然认出他,然后带着极度的兴奋和狂热围拢上来。卖鱼的老妪丢下摊位,食客从异国饭店里跑出来,孩子再也顾不上玩耍,所有人都围绕到他的身边,爱戴地叫喊着万岁。每次出现这样的情景都会令负责守卫的麦克布莱德无比紧张。这时如果有谁想要杀死大公,不需要处心积虑地成为他的私交,也不需要曲折地使用什么剧场仪式。只要现场有一个人心怀异心,只要有区区一颗子弹或者一把匕首就够了。但每次大公却都会说:“不用紧张,麦克,你看啊,他们确实是爱我的吧。” 是啊,我为他们做了这么多,他们想要什么,我就给他们什么。国会,法院,全都给了,那些建筑甚至修得比花园宫殿还要漂亮。至于萧条,那更不是我的错,那是整个同盟的大势,是一场浪潮,换任何人来都一样的。我付出了自己的全部,每天像工作狂一样通宵达旦处理政务,要的却那么少,仅仅是被爱而已,结果却连一个不狼心狗肺的部长都找不到,我又有什么错呢? 埃德蒙德完全理解少部分人的利欲熏心。但清醒的好人……终归会是大多数。是谁在真心对他们好,他们会认不出来吗? 也许报纸上的千夫所指,终究还是扰乱了大公的心神。他站在原地怔了半响,像一个呆滞的木偶。看穿了埃德蒙德的心中所想,柏妮丝上前握住了他的一只手,轻声提醒道: “但在三百年前,也是他们处决了您的祖先。” “可我和那些脑子有病的祖先又不一样。”大公回过神来,笑着说道: “别的不说,我没有吃过人吧。” 比起历代祖先,他也的确能算得上是一位仁德的君主了。 “你也不相信他们是爱我的吗?” 埃德蒙德又举起那份铜像设计图,看了半响以后说:“柏妮丝,要不我们打一个赌好了。” “赌什么?” “在我死后,他们会好好地把这座铜像立在市政广场,永远供后人瞻仰。” “……您是不会死的,大公阁下。”女官低声喃喃道。 “伱呢,在我死后,你也会继续爱着我吗?” “会的。”柏妮丝说道。她说得很轻巧,不像信誓旦旦地为未来做什么保证,而像在讲述什么已经发生的事实: “至少在十五年内,一直都会。” “十五年。”大公喃喃道:“足够长了。” 女官没有再回话,只是在一旁默默地看他。 “如果是尤斯图斯家族获得大公之位,倒也是一件好事。”大公自言自语道: “我对不起夫人,如果是她本家的人继承了这个国家,也许她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 其实他并不是很在意家族绝嗣,否则也不会仅仅只有柏妮丝一个情人了。 “还有答应过你的那家店……我会让人帮你开起来的。或者你也可以卖了它,应该是足够你富足一生的……” 一边散步,大公思索着交代自己死后的事情,柏妮丝却只是心不在焉地答应着。随后,她看见一只黑黑的臭虫从衣领爬上了大公的脸庞。 附近没有其他人,女官凑近了一些,轻轻为之拂去。 月初啦,还是求个票票。六月努力更新!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五章 “远星” 柯林将一位地方代表送出了临时会场,后者的脸上始终挂着满意的表情。因为他不辱使命地为家乡大大小小的贵族老爷们争取到了最优渥的条件。 等到大公死后,军队的大部分中下层军官将继续由他们家族的子弟出任。光是这一点,这些军事土地贵族的基本利益就已经得到保障。更何况除此之外,他们还会从达纳罗富有的企业主那里得到一笔不菲的收买金。 有了地方贵族的支持,就意味着军队基本得到控制。等到起事的时候,大部分军官都会受到他们背后家族的影响,对上级的平叛命令视而不见。 虽然大公的私人卫队暂时还在沉默,没有表现出任何与南希一方接触的意向。但他们的规模终究只有三千余人,只占整个公国的常备武装力量的不到二十分之一。等到大公本人一死,即使他的私人卫队没有原地解散,面对数倍于己的国防军也只有投降一途。 所以比起流血冲突,达纳罗更有可能会上演一场和平交接。 柯林回到厅室,看到南希在整理着刚刚签署的一些文件,而那把象征意味浓重的希尔·瓦努斯将军佩剑就放在桌子的一旁。静静地看了一会后,他开口问道: “其实最近,我一件事一直没有想明白。” “你说?”南希随口回应。 “既然局势已经发展到现在的样子,为什么还要坚持用刺杀的方式呢?” “难道埃德蒙德不该被杀吗?” “不,我只是觉得……”柯林想了想说: “好像没什么必要了。” 因为这样做的隐患太多了。 扳倒一位君主的方式有很多,相比之下,行刺终究是一种见不得光的下三滥手段。 如果是己方处于绝对弱势,那确实只能用这种铤而走险的方式去搏一线生机。但现在的埃德蒙德家族显然已经墙倒众人推,那么再用这种不合法的手段,似乎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从一开始,这个新生国家的合法性就会蒙上阴影。 “那,你觉得可以怎么做呢?”南希问。 “公开审判。”柯林说道: “在法庭上把大公对人们的罪行一件件调查清楚,然后该怎么判就怎么判,这样我们才能堂堂正正,干干净净。” “可是。”南希说:“世上谁有资格审判一位安赫王公呢?” 人民,柯林几乎脱口而出,却又猛地顿住了。 再一次,他感受到了前世和这个世界之间常识上的鸿沟。 大公的作为在柯林眼中是犯罪,但在同盟的观念中却是完全合法的。 如果在现在召开全安赫大会对埃德蒙德进行公审,那么他身上能被认定的唯一过失,可能是没有努力留下子嗣。 同盟可以容忍一位王公被刺杀,但绝不能容忍一位王公被其他人审判。 为了确保自身是最高权力的来源,他们不会容忍任何其他主体或者概念凌驾其上。 如果真的有人要对大公进行审判,那么恐怕就连白都和尤斯图斯都不会接受。 这才是当年瓦努斯将军陷入围攻的真正原因。 所以哪怕南希所行之事是正义的,这一切也只能是一场见不得人的阴谋。 甚至就连阴谋,都只能沿着同盟的规则框架进行下去。 想到这里,柯林忽然觉得无比憋闷。 埃德蒙德家族或许会覆灭,但他们做的这一切也将显得毫无意义。 因为除了换了一位大公之外,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不是吗? 一个建立在阴谋和妥协上的国家,以后的表现只会更加不堪。 腐朽的文官系统被简单接管,全单照收。军队依然是由土地贵族把持。达纳罗的显贵还是那几个人。甚至就连新的大公,也只是换了另一家安赫王公而已。 难道仅仅寄希望于所谓西渝亚殿下的品行会更高尚吗? 也许是看出了柯林心里所想,或者是感同身受,南希忽然说道: “但是……任何伟大的事物都不可能一蹴而就。” 大公的死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我比谁都更希望他们马上从这里消失,但这需要耐心,需要漫长的时间。” 在南希原本的设想下,等到尤斯图斯和赫士列特两大家族在公国水火不容,暗河就可以在双方的缝隙中获得更大的空间,甚至不知不觉中掌控这个国家,将真正的变革进行下去。 比起铁板一块的大公时代,情况毫无疑问是改善了。 “可是,一直就靠我们几个吗?”柯林问道。 经过这些天和各方势力不断地打交道,柯林已经明白了一个国家背后的本土力量是多么的错综复杂,盘根错节。 征服一个地区,和控制一个地区,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概念。征服也许只需要强大的武力,但控制的一个最起码的条件,是大量的基层人员。 “当然不是了。”南希笑了笑说道: “在你回施塔德的时候,我躺床上没什么事做,整天都在探索红色河谷。所以刚好在一周前,我已经顺利在那边找到了……” “夜民的梦中都城,‘远星’。” ………… ………… 时间很快又过去一周,在此期间,七号大楼又向调查部索要的各类样本多了很多。柯林猜测是因为薄得艾维斯对光之鸟的重创,使得达纳罗这座城市在神秘层面也进入了某种动荡中。 据说统帅已经从白都启程,距离到达公国还需要数日。可是到了这个时候,达纳罗密谋者中的大部分人都已经不想再等下去了。 迟则生变。 在这一周时间里,他们拼命地联络一切有可能联合的人。有些人想起了仍被通缉的扎尔·温特。通过在报纸上刊登消息,人们向这位公国曾经的英雄发出了回归的邀请。他们想要迎回这位第九局的创始者,以此形成对秘密警探们更强的影响力。 但是,温特却没有对此做出任何回应。 与此同时,埃德蒙德家族的死忠们也在诡异地沉默着。 四月三十一日,柯林向里卡多发出了信号,施塔德机构停止继续向大公上交私酒利润,按照埃德蒙德家族原本就岌岌可危的财政状况,恐怕不到两周就会面临破产。 因为柯林和鲁伊提前在施塔德拔除了暗桩,所以花园宫殿对此既不知情,也无能为力。 进攻的时机到了。 四月三十三日,南希决定不再等待在路上的统帅,立刻执行剧场仪式的最后一步。 按照历史的顺序,处死一个弄臣。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六章 断首 粗略估计,多年来被埃德蒙德豢养过的弄臣有八百人左右。 其中一百多人已经死了,一半是处死,另一半死于猎奇表演导致的伤病。另外有一百二十人被流放,但同时,也有十六人曾经位极人臣。 所有弄臣中仍居住在达纳罗城内的,还有三百七十人上下。 目标实在是太多了。 可以说大公为自己豢养了满城的要害。 大概在三月末的时候,达纳罗的宫廷弄臣之间就已经开始流传一则消息:瓦努斯的亡灵正在到处行刑。很多人不禁想道,如果那位杀戮极重的将军真的回来了,恐怕花园宫殿也不会剩下几个活人。随着最近的风声越来越不对劲,不少受宠的弄臣连夜离开了达纳罗,还有一些是搬去了城郊。但更多的人则表现得无动于衷,仿佛事不关己般地旁观着。 贫穷让他们变得麻木,早就没了刚刚进入宫廷时的心气。这些看客中的不少人也许短暂地辉煌过,甚至像真正的人上人那样作威作福过,但最后的下场却都差不多。因为衰老或者伤病,因为技艺的退化,现在连活下去都成问题。如果世上真的有什么瓦努斯将军的亡灵,那么要杀就杀吧,烂命一条,一了百了罢了。 但是,南希却没有选择在贫民窟里引颈受戮的他们,相反她去了城郊,找上了那些更惜命怕死的贵人。目标是夜民们精心挑选过的,一个侏儒贩子。十多年前宫里曾盛行过侏儒,在公国本地的侏儒症患者被消耗一空之后,这个脑袋灵通的商贩开始用人为手段制造侏儒。过程没有什么很难想到的地方,只是把发育期的小孩放在狭小的容器里养大而已。但凭借这一手,他成了当时达纳罗红极一时的人物。 不过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近些年来大公更喜欢待在大剧院里看戏,厌倦了那些腿脚不灵便无法跳舞也无法歌唱的畸形小矮人,这个商贩也就理所当然地失宠了,但在那几年赚到的财产依旧足够他优渥一生。 所以在听到将军亡魂的传言之后,他脊背发寒地第一时间搬离到了远离宫殿的郊区,却因此成为了南希最好的目标。作为一个失宠多年的弄臣,他当然不可能从第九局或者戏院要到多少像样的保护。花费重金请来的保镖,也只是几个装神弄鬼的江湖骗子。接触公国的权贵圈层的确让他半只脚踏进了这个世界的隐秘一面,但终究也只有半只脚罢了。 四月三十三日的夜晚,南希处死了这个已然年迈的侏儒商贩。他跪伏在地上涕泗横流地认罪,然后南希用将军佩剑将其斩首。除此之外,今夜的过程没有什么值得细说的地方,在都会大剧院的那次惨烈的决胜之后,剩下的仿佛都只是平淡的尾调。 南希挥手甩干将军佩剑上的血渍,将之收入鞘中。随后她微微转头,望向这栋宅邸西北方的墙壁。 在墙壁之后,是花园宫殿的方向。 剧场仪式的所有条件,此时都已经达成了。 这场刺杀注定将成为历史,只不过后世任何一个版本的记载中都不会出现南希的名字。 此时此刻,她的意识本身已经成为了仪式空间,将红色河谷和现世这两个原本互不相干的物质界关联到了一起。 近一个千年以来,红色河谷之梦正在迎来它的末日。世界规模的以太衰退使得无法计数的红石从空间中析出,将所有的岩层和大河都染为通透的红色,仿佛巨匠全身都在流出血液,从世界尽头的边缘向毫无意义的虚空倾泻下去,再也不能止住。 夜民们就是在那里建立了自己的梦中都城,远星。 在侏儒商贩死去的同时,一条由远星梳理的红色大河已经成为燃料,悄悄地接入了南希意识中的仪式空间。 人类的意图像是很难负荷这样的重担,南希感觉前额微微有些刺痛。她用手摸了一下鼻子底端,发现指尖微微见血。 但效仿希尔瓦努斯将军旧事的剧场仪式,此时已经发动了。 早在人们有意识地利用巫术之前,模仿和重现现实的戏剧就已经存在。无论这种模仿重现是为了娱乐,警示还是乞求什么,都在悄然提醒着人们一个极为朴素却又稳固的道理: 相同的过程,会引发相同的结果。 只有这样,时间才拥有连续性,世事才能拥有意义。 所以大公注定无处遁逃,必死无疑。 ………… ………… 自从某位议员被南希处死之后,花园宫殿里其实就已经乱了套。 手握戏院组织的猛犸麦克布莱德不知所踪,侍奉埃德蒙德一家的侍女被担心她们安危的各大家族召回了领地。弄臣小丑们更是各奔东西,弄得宫殿里一片狼藉。 没有侍女们日复一日地用自己的纤手从各种布帘,台柜里捉去四处乱爬的臭虫,宫中虫害泛滥的情况比以往一下又加剧了不少。那些华贵的帷幔肉眼可见地被啃得变薄,变得更加透光,个别地方甚至已经有了小洞。侍臣们觉得心痛的同时,又觉得这些贵重的装饰物反正已经要废了,干脆也不用再管太多,直接用硫磺和毒烟拿进来来熏蒸吧。但是事到临头,又没有一个人敢做决定,所以就束手看着宫里的东西一天天烂下去。 明明各方面都处在最危急的关头,宫里的人反而停下来开始等待,各自等待着心底里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时刻。人不再说话,臭虫啃咬家私的声音就显得特别响,到处都是悉悉索索的声音,似乎不止是木头和丝绢,就连一整排大理石柱都会被啃穿。 就是在这一片让人有些头皮发麻的悉索声中,大公安坐在自己的御座上,身侧就是女官柏妮丝,正在埋头替他处理政务。埃德蒙德一颗颗地享用着盘中的樱桃,一边有些想入非非。 不知道对自己的死,达纳罗的人们又会作何反应呢? 这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好奇和渴望。有时,大公甚至会期待死亡来临,包括刺杀也是他曾设想过形式之一。所以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已经在准备自己的葬礼和坟墓。生前已经饱餐了世上所有的恭维,自然想看看自己死后人们又会流露出何种神情。 他正在想着呢,忽然感觉有一股力量从远处扫过了自己。那是一种坚定不容置疑的,如同命运般磅礴的力量。大公从御座上站起来,若有所感地望向了城郊的方向。而在那里,疲倦的南希也正在同时在望着他。 因为埃德蒙德没什么征兆地站起来,留在大厅里的侍臣和幕僚们疑惑地同时望向了大公。然后不由自主地露出惊骇的表情,因为他们正在目睹无比可怕的一幕。 一丝血线不知何时从大公的脖子上浮现。埃德蒙德用手摸了一下,满手都是血,格外鲜红。这一摸反而像是触动了什么东西,血线扩散加快,转眼间就变成了一道由外向内裂开的裂口。大公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裂口继续向内,在血肉和骨骼的撕裂声中,大公的脖子像是被锯开的木桩一样逐渐断开,直到他的头颅从身体上落下来,咚地一声砸在地上,咕噜噜地滚向了他的侍臣们。 “啊——!” “大公阁下——!” 歇斯底里的尖叫从大殿中响起,大公的近臣们无不陷入了惊恐之中。有些人扑向那颗仍然睁着眼睛的头颅,还有的人则不由自主地用手不断检查自己的脖子是否依旧完好。相比他们的不堪,女官柏妮丝则对眼前的惊变表现得极为冷静。 她站起来,看着大公颓然倒在地上的无头身躯,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随后像是很快理清了自己新的身份地位,她没有喝止大殿上的混乱,而是悄然朝御座之后的出口退去。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七章 贵胄之血 宫殿里发生惊变的同一时间,西渝亚也在一处不起眼的地下仓库里找到了扎尔·温特。 按理说,此时这位殿下应该正留在边境的飞艇群上才对,否则作为继承者,难免会和今晚的大公刺杀案牵扯上一些嫌疑。但事实上,西渝亚本人已经悄悄在达纳罗呆了四五天。而在这四五天时间里,西渝亚一直在亲自寻找温特。 最后还真的让他找到了。 对于这位殿下的突然出现,温特倒没什么意外的神色。如果他本人不想见西渝亚一面,尤斯图斯家族也不可能在达纳罗发现他的踪迹。 在外表上,西渝亚和温特给人的感觉完全相反。一个年轻,一个年老;一个灿若神人,一个肮脏邋遢。此时温特正打着铺盖躺在地上,像一个钻进地下室过夜的流浪汉,污渍斑斑的油毡只能勉强盖住他的身体。 但西渝亚望着这样的温特,暗金色的眼眸中却隐隐有几分敬意: “近十几年来,时不时会有长辈想知道公国这边发生了什么。”他说: “家族前后派出过九位调查者,但他们无一例外,全部死在您的手上……拜您所赐,家族对花园宫殿里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 “好像比起白都,您更警惕的是我们。” 西渝亚说着这些,却不是在抱怨或者发怒,相反,更像是在表达对温特的认可。 在被通缉同时,几乎以一己之力挡住了各国对花园宫殿的窥探,这需要何等实力。 “在一无所知的时候,就敢直接接受暗河的邀请,一头扎进这片迷雾里吗?”温特闭着眼睛说道: “不太像尤斯图斯的风格。” “接受邀请的只是我本人,和家族没有关系。”西渝亚微微摇头说: “在我看来,那场刺杀的成功率至少在一半以上,光这就值得一赌。更何况比起继承这个国家,我还有其他更感兴趣的东西。” “是什么?”温特问。 “安赫王侯的秘密。” 西渝亚缓缓伸出一只手,随即有一股暗金色的火焰从手中燃起。它在向上升腾,同时也像流金或者血液一样,不断往地面上滴落,破碎。 温特看着这股暗金色的力量,眼中也不禁有了几分忌惮。 “您是知道的吧,王侯的血脉中,存在着一种特殊的力量。”西渝亚看着自己手中的暗金光辉说道: “埃德蒙德这样的新贵之所以能建国成为公侯,比起受到圣王册封,更重要的是得到赐婚,以此获得几大元老家族的血脉。那是我们祖先之间的往事了……所以现任大公的身上,同样流淌着尤斯图斯的贵胄之血。” 血中的力量。 如果柯林也在这里,一定会想起自己曾使用过的血脉力量。 西渝亚殿下还非常年轻,看样子也只比艾莉年长六七岁而已,但在实力上却几乎和所有同辈人都有泥云之别。 即使是如今的温特,也不敢说自己可以完全压制对方。 在七号大楼的评估中,西渝亚·尤斯图斯属于第二类存在,但已经预先被视作足以影响国家之间战略平衡的“第一类”,不仅仅因为他的身份,也因为他注定将成长到那一步。 像艾莉那样的天才也许已经展现了天赋的极限,但是,那也仅仅是庶民能达到的极限。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 “为什么有些家族的血中天生会有这么强大的力量,您不觉得好奇吗?”西渝亚说道。 如果是在尤斯图斯家族中,他不能向任何人谈论此类事情。但在温特这种已经被通缉的人面前,西渝亚反而可以无所顾忌: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查这件事,然后我发现了一些东西。”他说: “过去同盟有一句话叫做……‘王公之所以是王公,是因为他们拥有部分的真相。’也许是为了独享这一切,同盟当初的元老们没有用口传或者文字保存那份真相,而是将之写入了自己的血脉,让它以遗传的方式,在族群的无意识中代代传递。” 也许正因为如此,安赫王侯天生可以更接近真相。也就是说血脉中寄存了无比恐怖的力量。 “到了如今,世人早就已经遗忘了这件事。甚至在家族里,大多数人也已经相信自己的血脉天然就更为神圣高贵,然后理所当然地享用这份尊崇。但是,它比起庶民实在强大太多了……这种绝对的优越让我感受到的不是安心,而是恐惧。因为我时常忍不住去想……这些血带来的优越性,真的没有代价吗?” 西渝亚收起手中的暗金色火焰,闭上眼睛,再一次感受着达纳罗的土地中力量的流动。 果然还是要亲自来一回才行。 因为只是亲自站在这里,他就发现了过去无数份密探报告都未曾触及的东西,庶民巫师对某些存在的感知终究是有缺陷的。除了那位出嫁的夫人外,近二十年来从来没有尤斯图斯的族人踏上这片土地,但凡家族中有一个人亲自来过,也许许多年前就已经发现了。 “整座城市都已经‘腐烂’了。” 再次确认这点之后,西渝亚微微叹了一口气。他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达纳罗的现状,所以只能用含糊的‘腐烂’一词。西渝亚继续问: “大概是从十五年前开始的?那也正好是您叛逃的时候,告诉我吧,当年在大公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以及在那之后,您又为什么会突然开始修习‘唤醒内神之路’? 西渝亚用的是敬语,但说话间却有一种不自觉的冒犯意味,一点也没有没有世家子弟彬彬有礼循规蹈矩的感觉。 “这就是你不惜冒险来到达纳罗的目的?”温特问道。 “是啊。”西渝亚说: “因为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尤斯图斯的族长,同样的事情也可能会发生在我身上,所以我觉得,我必须提前知道才行。” 正因为如此,西渝亚才会比家族中所有人都更关心达纳罗的秘密。 温特笑起来,对此不置可否: “我已经守卫了这个秘密十五年,为什么你觉得现在我会透露什么呢?” “因为这一切已经要结束了,不是吗?” 西渝亚睁开眼睛说道: “就在刚才,剧场仪式已经成功了。” ………… …………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八章 死人的光景 大公突然暴死的恐怖景象,让殿上的十几名近臣四散而逃。但他们最终却没能逃到街道上,因为不知从何时起,整座花园宫殿的出口都已经被人围住了。 四五米高的宫墙外,柯林一直在估算着时间,直到听见大殿方向传来的惊叫和骚乱声,知道南希已经成功了。于是他高高地挥了挥手,几辆停在小巷边的篷布卡车里立刻下来了五六十个士兵。这些人是从郊区的兵营里连夜调来的,起事前就经历了若干次考验,保证绝对忠诚。 柯林回过头,却没有看那些朝自己快速奔来的士兵,而是让目光缓缓地从不远处几栋低矮又豪奢至极的建筑上扫过。那里的每一扇窗户都亮着光,因为此时公国大半的部长,将军和巨富们此刻正拥挤在那些建筑里,各自拿着望远镜紧张兮兮地关注这边。他们不想其他任何人比自己早一步进入权力中心,所以有相当部分的人不惜涉险亲自来到第一线。 两门预先运进城的火炮被推上来,对准了花园宫殿的装甲大门。这座宫殿经历过军事化改造,曾在瓦努斯将军猛烈的炮火下屹立整整两周。但是这一次,没等炮兵军官下令开炮,宫殿的正门自己就颤颤巍巍地打开了。 守门的卫兵从逃出的近臣那里听到了大公的死讯,当即决定投降。 所以一场想象中的血战,没开始就结束了。 ………… ………… 柯林是第一次进入这座闻名已久的宫殿,发现它比自己想得残破得多,就像已经十几年没人打理一样。 虽然以花园为名,那些大面积花圃里的植株却早已干枯,布满蛛网,地上的砖石则被野草拱得七零八落。在微弱的月光下,一切都显得模糊难辨。眼前的宫殿荒颓成这样,一时之间让柯林有些弄不清当下的时间,心里生出一种想确认日期的冲动。因为他不知道眼下,还是不是大公被处死的那个夜晚,说不定晃眼间他们已经走了几十年。又或者,这就是三百年前瓦努斯将军攻入花园宫殿时所见的景象。 柯林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身后是几百名士兵,再往后则是达纳罗的权贵们。他们径直朝着主厅走去,因为大公断头的尸体被独自留在那里。在场所有曾亲眼见过大公的人,现在都上去为他验尸。其余人则开始搜查这座宫殿里的一间间密室。按理说剧场仪式的目标绝不会偏移,但仍然要确保死掉的不是替身之类的东西,或者要排除埃德蒙德还有秘密的兄弟,私生子的可能性。 他们仔细地检查了很久,也没有在密室里发现什么躲藏的兄弟姐妹或者婴儿,倒是有很多陈年的早已霉烂的文件。临走前他们干脆用了毒气,在毒死幸存者的同时,顺便解决一下宫里多年来泛滥的臭虫。 验尸的一组人则完全确定,躺在主厅里的就是大公本人的尸体。一个部长在几天前曾亲眼看到大公被裁纸刀割伤手指,而现在那道伤痕就在同一个位置上。 “这么说,他是真的死了?”有一个人问。 “没别的可能了。”另一个人答。 在场的人各自松了一口气,看来大局已定,现在这座宫殿彻底属于他们了。一个士兵跑进来汇报,达纳罗城内所有的广播站,通讯站,报社都已经被他们顺利接管了。另一个士兵则跑进来说,国防军已经包围了大公私人卫队的营地。收到消息的部长和将军们嗡嗡嗡地议论了一会,决定天一亮就立刻为埃德蒙德举办葬礼。 “不邀请外国贵宾了吗?” “等不了了,看到尸体的外国人越少越好,一切从简。” “反正他在王侯之间也没有真心朋友。” “入殓师在哪?快过来整理一下,断掉的脖子一定要缝好遮起来!” “现在要通知西渝亚殿下那边吗?” “再等等吧,我们之间先再商量一下……” 大公刚刚死去,一场分割权力的肮脏宴席也就迫不及待地开始了。柯林看着这一切,心里还残留着一些不真实的感觉。自己毕竟在埃德蒙德的公国生活了好几年,但现在,它就要进入下一个时期了。在场的权贵们激动地攀谈着,各自抛出了背后势力的筹码,划出了或真或假的底线。埃德蒙德早已被抛在身后,但也没有任何人提起刚立下不世之功的南希,甚至也没什么人提起即将入主公国的西渝亚。也许在今晚之后公国会改变很多,但也可能,什么都不会改变。 一两个小时后,天色刚蒙蒙亮,埃纳大教堂的丧钟响彻了达纳罗的上空。与之相伴则是无比刺耳的广播声,播音员用难掩悲痛的语气在里面说道: “……我们的大恩人,埃德蒙德大公阁下,在昨夜过世了。” “我们的大恩人,埃德蒙德大公阁下,在昨夜过世了!” 嘭嘭嘭!嘭嘭嘭! 河港和市政广场的礼炮在齐射,炮声传播了几公里后才变得沉闷乏力。 比起这些礼炮还要吵闹一百倍的,是邻居之间相互敲门的声音: “快听啊,那个人死了!” 他们把收音机的声音调到最大,反复听着这报丧的声音。麻木而贫穷的市民们走出了各自的居所,向着花园宫殿,向着市政广场汇聚而去。比起刚听到广播的癫狂,现在的他们大多眉头紧皱,心怀疑虑。埃德蒙德真的死了吗?这些年来,达纳罗隔三岔五就会开始流传大公本人的死讯,淹死,病死,被刺而死……从结果来说它们全都是谣言,因为不出三天,那个人突然就会大变活人似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就像之前的一切,都只是恶作剧的玩笑。 但用丧钟和广播播报的死讯,到目前为止还是第一次。 ………… ………… 嘭嘭嘭!嘭嘭嘭! 其实有些人是反对在葬礼上使用礼炮的。 因为礼炮齐射的声音太过雄壮,说不定会扰动刚刚沉眠的亡灵。 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已经死去的埃德蒙德忽然哆嗦了一下,被炮声惊醒了。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但奇怪的是,大公仍然可以知道达纳罗城内的事情,从墙缝里,从食物残渣之间,从贫民的衣服里,从所有脏兮兮的地方,看到一切。 他先是惊讶于自己死后仍有意识,好像还拥有了无数双眼睛。但随后又恍然地想道: “……原来这就是死人会看到的光景。” 想着是挺美的,写着好蛋疼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九章 大公的葬礼 此时的埃德蒙德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 真正的他仿佛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很远,精神只能接收到微弱的讯号,然后做出一些模糊如梦呓的反应。 只是梦呓,所以也是最真实的。就像在再次看到达纳罗的天空后,他困惑地喃喃自语: 为什么我死了,这个世界却能够视而不见地照常运行下去。 为什么我死后,太阳依然会升起,第二天的天空还是那么明亮,就连达纳罗早午的空气也只比昨天变热了一点点,幅度和往年一模一样。 在一种失落的惶恐中,埃德蒙德想要抱住自己的肩膀,却什么也没有摸到。对了,我的尸体被弄到哪里去了?埃纳大教堂里怎么会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大公不安地在城里寻找,最后在一支壮观的花车游行队伍中,发现了那具炙手可热又只能任人摆布的身体。但他愈加困惑,为什么自己的遗体会在这里?因为接下去至少半年时间里,处理过的身体应该被陈列在埃纳大教堂里供世界各地赶来的人瞻仰。如果就这样匆忙地送进墓地,那以前编排好的持续十年的葬礼和哀悼活动怎么办?自己脸上为什么化着女人似的妆?为什么要用矫情无力的鲜花遮住脖子上英雄的伤口?看着那副面容,埃德蒙德感到一阵羞耻,因为这一切不是出于他的意思,而是有人在用他至高无上的身体表达着他们自己的难以启齿的意图。 他想对游行的人说,别看了,那明明不是我。但他已经死了,所以只能任人摆布。市民们面上带着沉痛的神色,呜咽地哭着,身体却不停地往里挤,眼睛伸着看。有难以计数的人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弄清大公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或者又是以前那样的恶作剧。有几个瞬间,埃德蒙德甚至期待有谁能发现灵柩里的不是他,花车里装的只是假货,但结果人群里却忽然炸出一声难以抑制的尖叫,因为有人指着那个假货疯狂地喊道: “真的是他!” “这么说他真的死了?!” 真的是他,真的是他……假惺惺的哭丧声在这尖叫中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发自真心的口哨和欢呼,只剩几个温顺而迟钝的女人和孩子仍在哭泣,但很快被淹没消失。遥远而沉闷的礼炮再次齐响,这次听起来却像是在庆祝着什么。明明还是白天,却已经有人把烟火打上了天空;明明还在萧条,却有店主慷慨地端出了免费的酒水。在这座压抑至极的都城里,一场从未有过的狂欢节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开始了。人们嫌挨家敲门的速度太慢,所以让跑得最快的少年拎着军乐鼓奔跑着沿街敲打,一边敲击一边高喊着:“埃德蒙德死了!埃德蒙德死了!”他们就像一阵阵呼啸的狂风,让原本怀疑的人们像蚂蚁一样涌出来,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不知所措又欢欣鼓舞地汇入漩涡般的人潮之中。 未来每一年的四月三十四日,将永远不会被视作某位大公的忌日,而是一个值得狂欢的国庆日。埃德蒙德想要大声喝止这失控的一切,但他已经死了,所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潮在花车旁汇聚,比吊唁他的那些多了几倍几十倍,卫队被冲散,他的遗体直接从灵柩被强行拖了出来,人们朝他扑满粉的脸上啐口水,尸体被套上绳索后系在马匹的身后,然后扬起鞭子让马在城里永不停歇地飞奔。人们从窗台里探出头来看,各种秽物从街道两侧的楼房泼洒到他的身上。随着那身军装的磨损,他身上的勋章和黄金流苏沿途散落。军乐鼓和鞭子声越发急促,他的身体也在粗粝的马路上皮开肉绽,鲜红的血液混合着粪水,犹如一卷祝福的红毯般涂抹在了大地上。 柏妮丝啊,看来错的人是我,他们终究是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混蛋啊。埃德蒙德如此想道。因为广播里不知何时已经开始放送欢快的乐曲,播音员在假惺惺地劝阻人们不要太过激,不要暴力。但街上的警探们却只是看着,神色宽慰,毕竟他们的亲人也在其中。市政广场上,埃德蒙德亲手设计的铜像不知何时已经伫立在那里,但大公一去世,市民们就开始试着用炸药和钢锯拆毁它。他的肖像画,照片和挂毯从全城各地被收集起来,被一举点燃为熊熊的火堆。 他们似乎一如三百年前那样,不想让后代留有任何关于这个家族的记忆。但是面对这一切,埃德蒙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这场狂欢比他生前下令的任何一场庆典都要热烈,都要持久。从午前持续到了夜晚,而且似乎还要永久地继续下去。 ………… ………… 夜晚的花园宫殿里,也在进行着另一种形式的狂欢。主教,军人,商业巨头以及部长们聚集在埃德蒙德的主厅里,同时还有更多的人赶来,就好像所有路过的人都能从大公的死亡中分一杯羹。 柯林听他们商量讨论了一天,有些昏昏欲睡。于是起身从主厅离开,走进了夜色婆娑的后花园。南希倒确实是为夜民争取到了一些权利,只是落地以后能有多少,又要打一个问号。更何况等到白都和尤斯图斯家族真正入场之后,很多事情恐怕还需要重新讨论。 想着主厅里那些有的没的讨论,柯林随意地在大公的私人园林里散着步。这种要紧时候,能有他这样闲心的人显然不会很多,所以偌大的美丽园林里一个人都没有。 也许就连埃德蒙德自己生前,也没能奢侈地独享这份夜色。 但是很快,柯林发现自己错了,因为他并不是这座园林此时唯一的客人。 在一片夜百合花的花圃中,一个女官正提着灯在修剪刚绽放的花丛。这种花只在夜间盛开,她剪得很认真专注,就仿佛达纳罗刚刚发生的剧变并不存在一样。 柯林有些惊讶地喊出了她的名字: “柏妮丝?”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章 错位 不同于被放任破败如同废墟的前庭,后花园显然得到了宫殿主人极好的照料。闲逛的时候,这种景色的差异一直让柯林感到有些不解,直到看到正在修剪枝桠的柏妮丝,他的心里忽然升起某种明悟。 但那明悟转瞬即逝,想去抓的时候又抓不到了。 “……你不离开吗?”柯林开口问: “这里越来越危险,其他的仆人都已经跑光了。” 柏妮丝摇摇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继续着手上的工作。看着这样的女官,柯林心底的困惑和异样感也越发浓郁。他没有料到会在这里碰见柏妮丝,也找不到她留下来的理由。 昨夜这座宫殿刚遭过炮击,失去控制的民众也随时可能冲进来。不夸张地说,如今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柏妮丝作为大公的情人却留在这种地方,在旁人看来,简直像要为埃德蒙德殉情一样。 但是,先不论女官对大公能有多少真情,柯林也从她身上嗅不到任何死志,不知为何,她好像确信自己是安全的。现在的柏妮丝和平时就像是换了一个人,好像疲倦了很多,也像是刚刚从肩膀上卸下千斤重担的释然。 “其实我经常忍不住感叹……自己的处境怎么会到这种地步。” 女官用一种平静如灰的语气说道,脸上丝毫不见平日里的活力。这不是她第一次发出这种感慨,在成衣店时柯林就听她说过:一开始进入花园宫殿,只是为了有机会制作那些宫廷盛装。可到头来,没人在意她的作品,反倒是她本人的美丽和聪慧得到了大公的赏识,不久后,柏妮丝就成了埃德蒙德唯一的情人。 “换一个人也许会为此沾沾自喜,但我从来没有过。”女官说道,始终平静的语调在此时泛过一抹愤恨: “我只觉得,自己整个前半生的追求都被谁踩到了脚下……但那时的我根本没有选择,与其说大公是在请求,不如说是在命令,我能做的就只有欣然接受,然后一个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不断对妥协投降的自己感到憎恶和恶心。” “在与大公相处的所有时间里,我都以为自己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玩物,否则埃德蒙德就不会完全不在乎我的想法。但过了很久之后,尤其是最近这些年我才开始明白……恐怕他这个人就是这样。这个人他……其实脑子有病。他自生出来开始就从来没有和谁平等相处过,所以永远都是居高临下的。也因为这些假象,我低估了自己在大公心里的分量。”女官轻巧地说道: “我发现这个可怜鬼,他好像一直很想讨人欢心,只是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 “如果不是他死了,我后来甚至发现不了这一点。因为有些事哪怕对我来说都不值一提,但当他只剩些许本能之后,却在不断地想起来,然后一遍一遍重复说。比如……一开始许诺给我的那家成衣店,比如担心夫人会对我不利,比如在死前千叮咛万嘱咐要让人建起那座铜像,还有,那个关于身后事的赌约。” “……等一下。” 女官回忆得有些出神,所以柯林一直是在默默地听着。但心里的违和感却变得更加浓重,因为,他发现自己对整件事的理解越发混乱,现在更是直接从女官的话中发现了一些明显对不上的细节。 “你是说,埃德蒙德在担心,大公夫人会对你不利?” “是呀。” “可那位大公夫人不是……”柯林喃喃地说道: “十年前就已经死了吗?” 如果公国其他重要人物的生卒时间,柯林还有可能会记错。但是这位大公夫人,他是绝不会弄错的。 因为在十年前,这位夫人正是死于肺结核。 当初季丽安就是根据这点断定,达纳罗也没有治愈肺结核的方法。 同时根据调查部的情报,柏妮丝成为大公的情人,是最近几个月才发生的事情。 因为不到几个月前,埃德蒙德还当众询问过她的名字。 既然如此,大公又怎么会担心自己死于十年前的夫人,会去伤害近几个月才认识的情人呢? 对于柯林的疑问,女官眼中开始浮现出盈盈的笑意: “是啊,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她仿佛在念出柯林脑中困惑般地,用一种戏弄的口吻说道: “时间好像处处都对不上? “为什么大公刚刚设计好的铜像,隔天就在市政广场上被人砸碎了? “为什么他口中一直向我许诺的那家成衣店,已经在使馆区开了那么多年? “为什么早就已经死掉的大公夫人,在他口中又莫名其妙地复活了?” 柯林看着柏妮丝少许上扬的嘴唇,心里开始微微发冷。 仔细想想,对不上的地方并不是很多。 真正错位的点其实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大公本人。 他的时间仿佛停留在了十几年前,在那个时间,夫人依然活着,铜像没有建成,柏妮丝的成衣店也还不存在。 柯林想起了那个埃德蒙德非常健忘,时常失忆的传闻。 因为大公的误导,调查部误以为柏妮丝是近几个月才成为大公的情人,但事实上,她明明一直都在埃德蒙德身边。 几年前由薇拉执行的那场秋猎上的刺杀,最后被解释为一个受宠女官身体抱恙,所以秋猎取消。那个女官,应该就是柏妮丝。 如果大公已经连时间都无法分辨,那么,这漫长的十几年来…… “所以,你们才会不在意南希的剧场仪式,是吗?”柯林说道。 因为时间停留在十几年前的大公,最多是一个傀儡。 “不在意,是因为这个仪式不可能成功。”柏妮丝说道: “因为无论哪种仪式,都不可能杀掉一个已经死掉的人。” “已经,死掉了?” “没错啊……真正的埃德蒙德在十五年前就已经死了,只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而已。”女官轻声说出了这个国家最沉重的秘密。 “那……所有人看到的那个,又是什么东西?” “是什么?” 一股股漆黑的臭虫,不知何时已经爬上了夜百合的瓣,正簇拥着啃食月色下优美的蕊。柏妮丝回头看了一眼,轻巧地将柯林的问题抛给了它们: “你觉得呢,埃德蒙德?” 第一百五十一章 玩偶 感谢书友20180402……的盟主 柯林随着她的视线望向那些臭虫。它们当然不可能回答女官的问题,只是一味地啃食着眼前的食物。 自从来到达纳罗以来,臭虫就随处可见。柯林也曾觉得奇怪,但后来慢慢就习惯了,因为他确定那些只是臭虫而已,没有丝毫灵素反应,也感知不到任何意图。 大公是怎么死的,他真的登临世人不可知之境,留下了真幻之门?可这样一个人又怎么会化为遍地的臭虫?柯林自问远比常人知道更多辛秘,但是,恐怕任何允许公开讨论的理论都无法解释这样的现象——自然到仿佛与任何巫术无关,又扭曲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当发现自己其实一无所知的时候,柯林只觉得恐怖。 逃,快逃,身体在尖叫着发出警报。但是理智却强迫他留下来,不快理清现状的话,连往哪里逃都不知道。 快想点什么,随便什么都行。 每当大公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时候,有个人一定在他的身边。 那就是柏妮丝。 为了掩盖真正大公已死的事实,都会大剧院取代了花园宫殿,戏院组织取代了第九局。第九局遭到清洗,旧臣温特以叛国罪被通缉。因为名不正言不顺,公国长久以来存在的密室和密探政治被窃国者们进一步发挥,登峰造极。 这个窃国者集团里可能有谁?柏妮丝、麦克布莱德、极少数实权部长、私人卫队的卫队长……等等,还可能有一个人,那个拥有都会大剧院的大公密友,已经亡故的伯爵弗里德。 所有信息在柯林的脑海中电光火石般地重组,他忽然想到自己去年在施塔德与“大公”所做的那场交易……听筒那边的声音,其实来自他们中的某人。年初,都会大剧院丢失一具人偶,制作者伯爵弗里德死因不明。因为大剧院的敏感地位,戏院组织开始全力追查。但是自从柏妮丝在成衣店里亲眼见过薄德艾维斯之后,所有追查都悄然结束了。 说到底,都会大剧院究竟从哪获得了天量的人力物力,用来研制这种以假乱真的人形玩物?而且在杰作完成之后,他们不惜处死所有参与过的炼金工匠和外科医生…… “其实,你早就见过薄薄吧。”柯林扶着自己隐隐作痛的额头说: “远远早在成衣店之前。” “是。”柏妮丝略带缅怀地说,如同母亲回忆女儿的出生: “看着她一点一点长大的。” “你们藏得可真深啊。” “彼此彼此吧。”女官说:“比如我应该叫你,柯林?” 通过银行账户以及施塔德最近的风吹草动,窃国者们在几天前锁定了柯林的真实身份。 但决定性的线索,恐怕是女官看到的薄德艾维斯。 通过复活的人偶,女官知道了柯林身上的“死角”。对这种现象她并不陌生,因为这在她身边同样发生过:整个同盟好像都看不见大公身上的现象,然后在之后的十几年里,对达纳罗的事情一无所知。 “所以,我们在施塔德就通过话?”柯林说。 柏妮丝清了清嗓子,学着大公的语气说道: “‘柯林,人才是最重要的’……”只说到一半,女官咯咯地笑了出来。 听说最近,大公将一些政务交给了她代办。 如果一切都只是本能的重复,那么十几年前应该就发生过同样的事。 埃德蒙德预感到自己的死亡,然后向她托付了些什么。柯林不得不承认,当初的大公确实没有看错,她小小的肩膀上维持着偌大的局面,几近偷天换日。 思绪混乱间,柯林听见远处有人在叫自己。 他抬起头,原来是鲁伊不知什么时候向后花园找了过来。柯林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如此慌乱的样子,脸色惨白,气息不稳。虽然此时估计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出什么事了?”柯林问。 “是统帅。”鲁伊稳了稳心神,艰难地向他说道: “……统帅他,突然到达纳罗了。” 统帅在这个时候回到达纳罗,又能怎么样呢?柯林如此想道,但随即,他的瞳孔就猛地收缩了。 ………… ………… 同一时间,达纳罗城内的狂欢还远远没有结束。 而在人群之外肮脏的杂物堆里,抛弃着一具被遗忘的尸体。 在被断首一整天后,大公依然在缓慢而迟钝地思考着。 但此时此刻,埃德蒙德很失望。 他觉得自己已经看透了。 太阳刚刚又落下了。到明天早上,它又会一秒不差地又升起来。 这个可怕的发现,让他感到绝望。 他以为自己死后,这个以他的姓氏命名的国家也将一起毁灭,他爱的臣民会在巨大的悲痛中,随他一同死去。但事实上,他们没有,甚至连丝毫的停顿都没有,人们就已经欢呼着去拥抱下一个时代了。 现实的洪流没有片刻停息,最后,只有他自己被冲到了永远无人记得的角落。 说到底只是一群家畜而已。 他喘息着想着,慢慢改变了十几年前的主意。 如果不能像英雄或者圣人一样死去,他就不想死了。 真实的死亡可悲可笑,所以他不想死了。 “说到底只是一群家畜而已。”大公记起历代埃德蒙德的古老教诲,只觉得刻骨铭心。 所以,被时间抛弃的东西,要挣扎着从历史垃圾堆里爬起来了。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漆黑小甲虫纷纷飞舞着向他汇聚,阴暗而不详。但是,没有任何人还在留意这个被遗忘的角落。 大公摸摸自己被缝合的脖子,感觉并无大碍。戮尸了一天的人没有发现,从他支离破碎的残躯里流出的鲜红血液,是无味的。 薄德艾维斯的身体,是窃国阴谋的副产品,是大师弗里德为自己索要的报酬。他真正被要求制作的,其实是另外一具傀儡。 被侮辱后丢在垃圾堆里的人偶自己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向着花园宫殿挪去。 一边以爬行般的速度前进,他一边在心里想道。 以后,就让那座宫殿永远残败下去吧。 第一百五十二章 余温 以后,就让那座宫殿永远残败下去吧。 因为我再也不会举办什么舞会,也不会举办什么庆典了。 大公忏悔般地低声自语,但此时街头上的气氛无比欢切热烈,所以没有任何人听见他的声音: ……我本来就讨厌礼炮,侏儒,也不喜欢让妓女在家里到处闲逛。从头到尾只是为了合大家的意,所以才搜罗来他们想要的东西……但现在,我承认我错了,我喂养那么多大臣,博士,音乐家,喂养了这满城的人,最后对我又有什么好处?他们什么都能看透,全是聪明人,结果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所以我再也不会讨谁的欢心,不会再为他们组建议会或者任命法官了,是我想得太好,才会为了虚无缥缈的名声去赶他们口中的时髦。醒醒吧,生来就贵为王侯的老兄弟们,我现在算是想明白了,你是想得到下等人的爱戴,可他们却只想让你消失啊。 ……但归根结底,精明的他们还是弄错了一件事:不是我需要他们,而是他们需要我。我们是不需要任何人的,只要像几百年前的先祖们那样,找一个会数数的老实人来算账,再找一个识字的乡下人来记下我们说的话就够了,只要有这样两个人,再加上军人和巫师,让家族统治到下一个大年到来也绰绰有余了。所以,不如就让花园宫殿永远残败下去吧,我再也不会喂养什么大臣和议员,街上不要有庆典,宫里也不要再举办吵闹的展会了,挤在城里的人还是少一些吧,我不想管教这么多人。如果不想浪费这片偌大的地皮,大不了放上一些吃草的绵羊,至于那座议会大厦,我看更适合蓄养一些棚里的牲畜…… 可怕的思绪在静静流淌,大公也慢慢地从热闹的街头庆典踱步到了花园宫殿前。这里本来是他的家,此刻却站在边缘处打量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人和景象,他没有感慨什么,而是像一个记性不好的老人在挑拣着自己的瓶瓶罐罐,每看到一个人,都不得不费心想想该怎么收拾整理它们:这个得扔了,那个可扔可不扔,但还是扔了省心。至于别的,应该是要敲碎再包好扔掉的。 一边盘算,大公一边走进了宫殿的正厅。此时此刻,主教,部长,军人以及商业巨头们的盛宴仍在继续,而且恰巧到了最高潮的时刻,每个人都死死地盯着餐桌上的对手,甚至没有人发现埃德蒙德已经死而复生,而且就站在他们身后。这时,大公看到一个眼熟的女官走到自己身前,向自己微微屈膝行礼。埃德蒙德看着她的面容,想了一会后问道: “我看你很眼熟,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柏妮丝,大公阁下。”女官垂首谦卑地回答道。 哦,柏妮丝啊……埃德蒙德的脸上流露出略微恍惚的神情,听到这个名字,似乎让他想起了很多事情,一时沉浸到了遥远的回忆之中。如果有巫师在此时开始探查,会发现象限之间的界限不知为何已经开始变得模糊。而女官只是静静地等着他。同样的对话在这十五年间已经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了,但这次大公的反应却与过往都不一样。柏妮丝知道,这是因为埃德蒙德就要“醒”来了。 在这十五年来,柏妮丝一直死死地记着自己最重要的使命。不是为窃国集团向世人掩盖发生在宫殿里的惊天阴谋,也不是代离世的大公治理好这个国家。她真正的使命,远远比这一切都更沉重,也更绝望,那就是尽一切可能,不让大公觉察到他已经死去的事实。 真正的大公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只是离开得并不彻底,残留此地的臭虫和傀儡就是他尸体上的余温,是他脊髓中残留的无条件反射。但柏妮丝亲眼目睹过十五年前埃德蒙德身上惊变,知道哪怕只是他尸体上的余温,也足以彻底抹去这座城市乃至半个国家。 而一旦这抹余温发现自己早已死去,它也将从死亡中醒来。 所以在余温消散之前,女官只能尽一切努力去清除宫殿里的臭虫。曾经生机勃勃的她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地去捉,就总有一天会捉完,但现实却好像只是在一次次地告诉她……你捉不完的,永远也捉不完。 “我记得最后的时候,我们之间打过一个赌吧。”埃德蒙德向柏妮丝问道。 “是的,大公阁下。”柏妮丝柔声说道,没有再试图掩藏什么。 近十五年来,是她在通过傀儡扮演大公的角色,所以也饱尝埃德蒙德位置上的孤苦,知道他看似拥有一切,实际却一无所有。有时女官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在她没有操纵的时候,大公的尸骸就只会本能反射般地不断重复过往的事情,一开始这只会令她厌烦,但渐渐地也不由得心生怜悯,它的确只是低级的本能,但也因此无比纯粹。女官发现那些残存在大公内心深处,就连死后也要一次次回忆无法忘怀的东西,大多和自己有关。 随着深深的疲惫如潮水日复一日地上涨,柏妮丝也想过不管后果地逃离这里,不是不负责,而是它们本来就不该落在她的肩上。但是在经历了这两天的剧变之后,她的心里也有什么火苗被彻底地熄灭了,她不再想着要保护一切,也不再想着逃离。因为实际上那个被所有人唾弃背叛,被戮尸的人并不是那具傀儡,而是背后扮演着大公的自己。 柏妮丝忽然觉得,已经什么都无所谓了。 毕竟她其实什么也做不到,什么都改变不了,不是吗? “所以那个赌局的结果是什么?”大公问道:“十五年我死后,花园宫殿发生了什么?” “实际上……”柏妮丝牵强地笑着说道: “和你期盼的完全不一样,因为他们马上封锁了你死亡的消息,本来是为分赃拖延时间。但在发现你连私生子都没有之后,就决定要永远隐瞒你的死亡。他们强迫刚刚失去丈夫的大公夫人,和刚刚失去儿子的你的母亲带着灿烂的微笑公开露面,像平时一样外出度假,来向世人证明你的身体无恙。” “在之后的十五年里,没有人发现真正的你已经死了,所以也更谈不上为你伤感。实际上我根本没什么演技,一开始用的傀儡也只能用粗糙形容,但是戳穿你已经死了的人,一个都没有。” “我原本也觉得奇怪,因为就算是一个乞丐死了,被人顶替了,也多少会有人发现端倪吧。明明只要有人认真地看过你的眼睛,用心体会过你的温度,就一定能够戳穿这个拙劣的谎言。但事实证明,一个都没有,大公阁下。” 柏妮丝温柔而怜悯地看着大公的傀儡说道: “你死了十五年,但发现你已经不是你的人,一个都没有。”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三章 啊哈 一个都没有。 这是他能想到的结论,所以并不觉得多么新奇。 比起悲哀,现在的他反倒生出了一种玩笑的心情。 所以他只是向女官比了一个“嘘”的手势,以示不要声张,然后他就离开柏妮丝,蹑手蹑脚地向那张餐桌的尽头走去。 傀儡的脚步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但是,象限却在因为它的觉察而震颤不安。不同象限之间那一条条原本不可逾越的分界,也在随着它的蠕行而溶解消失。当大公的残留物来到那张漫长餐桌的尽头的时候,正厅内的空间在任何人看来都已不能算是人世。但怪异的是,所有人包括残留物自己在内,都像是没有注意到这些变化。 大公伸手拍了一位重要部长的肩膀,在后者疑惑地转头的时候,埃德蒙德对着他喝道: “啊哈!” 被老子抓到了吧。 除此之外,大公没有再发出第二道声音。但是原本嘈杂的会场,却因为这恶作剧般的喝叫声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人们就和那位被拍到肩膀的部长一样,像受惊的动物般直愣愣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埃德蒙德,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死而复生。 明明这些人已经大权在握,甚至刚在几个小时前,他们郑重地宣布了埃德蒙德家族对公国的统治结束,大势已成。但真正到了此时此刻,所有分赃者的脑子里依然本能地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马上要逃,哪怕是屁滚尿流,一哄而散地逃。 哐啷当,一连串椅子翻倒的声音同时响起,他们甚至等不及体面地站起来,就惊恐地捂住自己的脸试图不暴露面容,在地上打滚似地要从会场出去。 可是不知为何,越来越多的人在狼狈地爬起来后又很快跌倒在地上。他们定了定神之后才发现,原来自己的手脚已经陷入地面和墙壁之中,这些冰冷大理石的性质不知何时已经改变,如同某种肉块般收缩蠕动着。 这里并非没有巫师,但在平日里堪称顶尖的他们,此时却变得与普通人无异。有几个雌月之上的巫师下意识求助于巫术,却发现镜像没有再像以往那样产生共鸣,而且,就连最基本的灵素都已经不复存在。所以此时的他们只是感官更敏锐一些的人类罢了。 但现在即使是最愚鲁的普通人,也很难不注意到整个空间中最为异样的存在。 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埃德蒙德大公并不完整。 人们亲眼看见,那具身体几乎仅仅是一条触须,一条被门缝卡住,勉勉强强向人世探出头来的触须。 它是某个伟大存在留在这个世界的残余。 触须的上端伸入未知,在那里连接着可怖的本体。真正的埃德蒙德仍被隔离在门缝的后方,也许,那里就存在着一切的答案,但作为凡人绝不应以目相视,哪怕用余光无意中一瞥,也是无法挽回的犯禁。 在场一共三百七十六人,没人不知道这个道理,自亘古这就被刻入了人类的本能。但是,他们的视线却依旧在不断上扬,如着魔般不由自主地沿着那道微不足道的触须,看入世界的深处。 ………… ………… “一个看似普通的人,忽然拥有了难以想象的力量和境界。接着又毫无征兆地死去,只留下遍布一座城市的臭虫……” 用剑砍开迷宫般的灌木丛,柯林突然向鲁伊问道: “这让你想起了什么?” “我不知道,对这种事情,恐怕还是你们夜民知道的更多一些吧。”鲁伊说。 毕竟在同盟的分工中,是夜民一直在做最见不得光的脏活。 柯林稍微沉默了一会,继续用手拨开虬曲的树木: “还记得我们之前曾聊过一些关于内神修习者的事情,情报处一直禁止讨论,但你私底下很感兴趣。” “你觉得大公的情况和超越者有关?”鲁伊问。 “我说不太清楚,但是……”柯林说: “扎尔·温特,是大公为数不多的友人,算时间应该也是当年事件的亲历者,但在埃德蒙德死后,这个人开始不顾一切地走上内神觉醒之路。这里明显有什么关联……” 柯林回忆着自己和温特的见面,那些关于“脐带”“宇宙子宫”和“真正分娩”的古怪描述,略微出神地说道: “其实上次聊到超越者之后,有些想法我没有告诉你。” “什么?”鲁伊一边走一边好奇地问。 “从拿勒战场回来以后你一直在七号大楼任职,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和暗河搭上线的,但你应该对夜民的那些脏活了解不多,包括南希曾经所在的寒鸦猎团。”柯林说: “去年在施塔德的时候,我无意中接触过这些事情的内幕……你知道百分之六左右的新生儿的身上,会出现坐标偏移的现象吗?我亲眼见过一个从未接触过神秘学的幼童,双眼中释放出了油膜般的光辉。这类未经任何修习就获得的力量,被超越者们称为‘觉醒’。而夜民做的大多数脏活,就是消除这些觉醒者.但不要误会了,那些夜民是绝对没有能力消除百分之六新生儿并且掩盖这些事实的,或者说押上整个同盟也不可能做到这种事,夜民们做的充其量也只能算是善后而已。” “真正在修复这些偏移和错误,让它们重回正轨的,是一种仿佛自然本身就存在的力量。” 柯林不知道它是什么,是自然的天择?又或者,宇宙本身真的具有某种意识。 “成长到一定时间,这些天生的超越者就会消失。”柯林继续说道: “其中一部分会留下些什么,然后被人们误以为他们变成了别的东西,有一位母亲以为自己生下了兔子,一对双胞胎死后化作蝴蝶,还有的化作了清风,更多的则是什么都没有留下。甚至在很多时候,周围的亲历者会觉得这一切是自然的,正常的夭折,甚至直接失去了一切有关的记忆,到最后也不会觉察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鲁伊从来没有听过这些事,一时吃惊得有些说不出话来。任何人如果知道有每年有百分之六的新生儿被某种力量悄然抹除,而且人类整体还对此毫无察觉,恐怕都会有和他差不多的反应。 半响之后他才问道: “所以你觉得……大公也是?” “很相似,很多地方能对上……无论是对力量毫无自觉,还是莫名的死亡以及残留物。但是……也有一些地方对不上。”柯林说。 比如大公的年龄。 还有更重要的,是规模上。 和一两只蝴蝶,一缕清风比起来,这满城的臭虫未免太多,太难以收拾了一些。 但如果假设,百分之六新生儿的消失是这个世界上本就存在的自然现象,那有没有可能,大公身上的情形则是人为造就的。 正因为是人造的,所以失控的结果也异常地麻烦。 安赫王侯将部分真相写入血中,并以此代代相传。 就在这时候,柯林忽然感应到了什么,所以转头朝着身后宫殿正厅所在的方向看去。 也就是这一眼,他看到了永远无法忘记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