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于康熙末年》 第一章 曹家 第一章曹家() 在江南,提到曹家,大家未必以为就是江宁织造府,毕竟天下姓曹的人多了去。但提到江宁织造府,人人却都晓得那就是曹家,是江南最显赫的世家之一。 从康熙二年,内务府在江南设织造府,第一任织造曹玺到江宁任职至今,已经过去了三十九年。十年前,曹玺病逝,蒙今上恩典,其长子曹寅子承父业,继任江宁织造。 江宁织造府同寻常的衙门差不多,前面是公衙,后面是私府。不同的是,后院中路正堂都空着,东路的花园子与几进院子亦是,只有西路五进,住着曹寅的家眷。 因重重的院子套院子,倒也不显得拥挤。 西路最里一进的院子,就是曹寅之母曹孙氏老太君的住处。 进院先是书写着千百个“寿”字的影壁,影壁后是宽敞的庭院,院子中间是湖石堆砌的假山,假山四周环绕着浅浅的水池。 水池中金鳞游弋,水面上两只大白鹤傲然站立,偶尔低下头来,叼了水池里的鱼吃。 五间高脊青瓦灰石的正房,门口挂着御笔亲书的“萱瑞堂”三个大字。正房两侧是长廊,一边连着院门,一边通到后院小花园。 正值盛夏,各院主子都午睡,丫鬟婆子也自然熄了声响,只有几个在院子中粘知了的小丫头,干完了手中的活计,歪靠在西廊下,打着瞌睡。 没有人注意到,一个穿着银色长衣的男童轻手轻脚地从房里走了出来,站在东廊下,望着水中的白鹤发呆。 若是有丫鬟婆子们看到,定要上前巴结,因这男童就是府里老太君的心肝宝贝儿、老爷太太的独生儿子曹顒。 实际上,此曹顒已非彼曹顒。在三日前,一个名叫“李雍”的、几百年后的魂魄在这个身子里苏醒。两人名字虽听起来读音差不多,人却差了不知千万里。一个是生在清朝豪门大院的满七岁的世家小公子,一个混在现代律师事务所的二十六岁的办公室文员。 曹顒醒来三日,亦迷惑了三日,自己到底是李雍,还是曹顒,虽说自己在那世的经历半点不曾忘却,但这辈子打记事起的各种画面也尽在脑子里。 家人长辈的慈爱,下人婆子的奉承,都像幻灯片似的在脑子里转啊转。而见到孙氏(曹顒祖母),李氏(曹顒之母)、曹颜(曹顒同母姐),甚至见到曹寅都有几分亲近,就仿佛他本就是曹顒,曹顒本是他一样,只是大梦一场,如今清醒了而已。 三日,先是焦虑,后是伤心,再后是绝望,看来自己是遇到传说中的穿越,而且是穿越到一个并不陌生的家族,曹雪芹所在的那个曹家。虽然自己算不上什么红迷,但是因这几年的红楼热,对曹家的事也多少知道些。 据说,曹家祖上是明军将领,在东北打了败仗后投降,成了满洲正白旗包衣。后来从龙入关,在内务府当差。而后,曹玺之妻、曹寅之母孙氏被选为康熙的乳母,曹寅又自小与康熙一起长大,先是做过伴读,后是做了御前侍卫,曹家因此而发迹。 曹寅之父曹玺任江宁织造,后曹寅、曹寅之子曹顒、曹寅过继之子曹頫先后担任此职,一直到康熙去世、雍正登基曹家才开始败落。原因好像是曹家与其姻亲李家都参与了皇家的夺嫡之争,站错了队伍,先是支持太子,后是支持八阿哥,就是没有识别出那位四阿哥才是潜龙。 结果,雍正上台后,曹家、李家先后被抄家,曹家还好,雍正还算给留点体面,虽然抄家,但京城还给留了两处房产,让曹家的孤儿寡母入住。李家就没那么大面子,妻女仆人在苏州就地发卖,卖了十天都没人敢买,凄惨景象无法言表。 想到这些,曹顒只觉得浑身发冷,如今自己竟成了曹寅的亲生儿子,虽然不知道到底活了多少岁,但总之是年纪轻轻就病逝,还留了个遗腹子,然后就是有曹寅的过继之子继承家业这么一说。想到这些,又有些哭笑不得,一不小心竟成了曹雪芹的长辈,而且极有可能就是他爹,即便不是他爹,也是他大爷……呃……也是他的大爷。 虽然三天时间不长,但曹顒通过身子记忆对曹家多少了解许多。知道老太君已经六十八岁,虽然年轻时在宫里当过差,却并不是后世传说中的乳母,而是做过康熙的保姆。 皇家的保姆,可不是大家认为的那种侍候孩子的老妈子,而是又被称为“精奇嬷嬷”的高级看护,是皇子皇女身边的生活总管,算是实际的养母。 从顺治十一年春天进宫当值到康熙四年皇帝大婚这十来年中,孙氏一直担任康熙的“精奇嬷嬷”,与康熙皇帝的感情不亚于亲生母子。因此,在康熙亲政后,才会封孙氏为“奉圣夫人”,一品诰命,并且封了其夫曹玺一等男的爵位。另外,在康熙皇帝两年前的第三次南巡中,就落脚在江宁织造府,因此江宁织造府又被江宁人称为“大行宫”。 曹寅为了不逾越,才避居到西侧院,空了当年迎接圣驾的正房与东边的院子以示恭敬。就是在那次南巡中,康熙为保姆孙氏的住处提了“萱瑞堂”三个大字,并且在陪同的大小官员面前称孙氏为“此乃吾家老人”。或者正是因为在宫里当差的时间太长,与丈夫一直两地分居,孙氏没有自己的亲生儿子。曹寅实际上是曹家的庶出长子,生母早逝,养在孙氏名下,充作嫡子。 曹寅自幼聪颖,十月能言,三岁识字,五岁能文。虽然年纪比康熙小四岁,但的确是进宫做过伴读,十六岁后为御前侍卫,此后一直为天子近臣。直到父亲曹玺老迈,才被派到江宁来接班。先为苏州织造,曹玺去世后接任江宁织造,苏州织造由康熙另一心腹、曹寅的内兄李煦接任。李煦的母亲文氏,最初也做过康熙的保母,只是当值时间没有孙氏这样长。 曹寅娶的第一个妻子是顾氏,是江南大户之女,夫妻很是恩爱,不过子嗣上却艰难,始终未得一儿半女。后顾氏病逝,康熙皇帝指婚,曹寅迎娶了李煦的堂妹李氏为继室。 曹寅迎娶十八岁的李氏时,已经年过三十。新婚第一年,就添了长女曹颜,数年后又生了长子曹顒。因曹顒自幼身体弱,怕养不住,一直没起大名,乳名叫作“连生”。待到前年康熙皇帝南巡时,住在织造府,亲赐了“顒”字为名,并且恩封了“一等轻车都尉”的爵位,比他老爹曹寅的二等子只低了四级,每年也拿着朝廷二百三十五两银子的俸禄。因是天子金口玉言给起的大名,所以“连生”这个乳名就收起不用,阖家大小都改了口,该唤“顒儿”的唤“顒儿”,该唤“大爷”的叫“大爷”。 曹顒是府里的长子嫡孙,自然成了孙氏老太君的心尖子,打落地伊始就养育在身边,直到半月前过了七岁的生日,才在曹寅好说歹说下移居在父母这边,并且送到族学中进学。没想到,才过了十来天,就病倒了。曹寅夫妇本还想瞒着老太君,不想却东窗事发。原来老太君因见天气燥热,怕孙儿上火,打发人去学堂送凉茶,这才得了信,知道曹顒病休,急忙忙赶到前院来,训斥了儿子媳妇一顿后,叫丫鬟婆子将孙子与那些铺盖日用一起打包回了自己的院子。 曹顒想到这些,眯了眯眼睛,不是说穿越都带着蝴蝶的翅膀吗?既然知道自己这个小身子骨不好,年寿不久,就不会提前预防?眼下不过是康熙四十年,惨烈的“九子夺嫡”还未上演,只要曹家避开这劫数,再把那些迎驾的亏空补上,雍正还有什么由头来抄家。 想通这些,曹顒提了多日的心放了下来,愈加想念那世的家人。自己是父母的老来子,也是心肝宝贝的养着,才会纵容自己高不成低不就的混日子。哥哥家的侄女才小自己四岁,哥哥嫂子也是当成亲生孩子似的对自己。自己还没来得及回报这些至亲,就莫名其妙地穿到了三百多年前,怎能不让人悔恨不已。不知不觉,眼圈已经红了。 “怎么眼睛红了,大爷身子还不好吗?”随着细细软软的声音,一双小手抚到曹顒的额头。 曹顒听着声音耳熟,抬起头来,来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穿着乳白色绸褂子,外面是紫色的坎肩,越发衬着唇红齿白好相貌。曹顒心中暗赞,若是外人见了这般体面的模样,怎么也会当成是大家小姐,实际却是老太太屋里的二等丫鬟,名叫紫晶。 紫晶见曹顒不似往日那样活泼,眼中多了几份担忧。曹顒眼下身子虽小,内在却是二十多岁的人,哪里忍心让这样小的孩子担心,只好依着记忆里的模样,牵着嘴角,叫了声“紫晶姐姐”,话说出口,自己已经快被酸倒。 紫晶见曹顒露出往日模样,才算放下心,俯下身子,想要逗他说话,身后传来脚步声。紫晶与曹顒都扭过头去看,堂上正门的细竹帘子撩开,一个十来岁、穿着鹅黄衣服、梳着两个包包头的小丫鬟走了出来,见了两人,笑道:“老太太醒了,正找大爷呢!”出来的也是老太太房里的二等丫鬟,名唤茶晶。 紫晶听了,又俯下身帮曹顒整理了下前后的衣襟,才退后一步道:“大爷快进去吧,省得老太太等急了!” 被这般当成孩子般对待,曹顒很是不自在,但又无可奈何。老太太把他当成心肝宝贝的,院子里的上上下下也都眼睛巴巴地盯着他,稍微有与往日不同的举动,就要吓坏一帮人,害得他不得不按照记忆学着演“小孩”。 心中叹了口气,曹顒迈着短短的小腿往上房走去。那边茶晶已经拎着廊下那几个小丫头的耳朵教训着,声音压得低低的,手上却使了力气,几个小丫鬟都是十来岁的年纪,耳朵红红,想哭不敢哭,跪在地上很是可怜。茶晶虽然年纪与她们差不多,却是自幼由老太太亲自调教的,去年就拿了二等丫鬟的月例,这些外面打扫的小丫头当然不敢反抗。 曹顒微皱着眉,不由往那边多看了几眼,茶晶这才住了手,赶过来掀了帘子。见曹顒看她,却是灿烂一笑,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嘴里道:“才好些,就跑到院子里站着,倒教老太太惦记!” 刚被个小丫头关心,又被另外一个小丫头教训,曹顒忍不住要头痛。 怪不得《红楼梦》提到宝玉整日在丫鬟堆里厮混,不混不行啊,自打进了老太太这院子,除了曹寅与自己外,竟没见到第二个男人。眼前走来走去的竟是些大大小小的丫鬟,单说老太太这边院子,四个一等的,八个二等的,还有不入流的,就有二十多个。常来的还有太太身边的,几个姨娘身边的,小姐身边的,尽是每日跟着各房主子过来探望的。曹顒只是无奈,幸好自己是二十多岁人的心性,换作寻常孩子,在这样的脂粉香中长大,不娘娘腔才怪。 第二章 亲戚 第二章亲戚() 萱瑞堂正房共五间,面南朝北,按照老太君一品夫人的身份营建的。中间是厅,正对着门口的墙下摆放着丈高的四联黑漆坐屏,上面绘着《老子授经图》,屏风下是一黑檀木的案子,案子两侧是椅背上雕了梅雀图样的宽椅,算是主座。与之相别的,是左右两侧雁翅排列的八把椅子,也是黑檀木材质的,算是客座。 西边两间是孙氏老太君的起居室,中间是屏风隔开的,外间按照北方的习俗,在屋北侧砌了一溜的两尺来高的矮炕,炕头是顶房高的格子柜,炕上摆着一个软榻,还有一个小案几,上面放着两柄如意。地上是两排椅子,铺着半新不旧的竹垫子,看样子是家里人或者熟客就在这里招待。 里间是黑檀木雕花大床,配套的梳妆台,都是老太君当年的陪嫁。当年孙家与曹家联姻,却是曹家高攀了的,因此老太君的陪嫁极是奢华,至今即使身为一品诰命,用起来仍是不**份。大床后面百宝格外是一间暗阁,本是老太君上了年纪后耐不住南方冬季的潮冷寒湿,特意在卧房后起的暖阁,用的是地热。因后面的窗户用了绿色窗纱,所以又称为拢翠阁。后来曹顒出世,老太君抱到身边亲自抚养,拢翠阁就做了曹顒的卧房。因不朝阳,那里夏日倒也凉爽,住起来很是舒适。 东屋两间和西面结构差不多,只是没有暗阁,也是里间是床,外间是炕的,有时候留着亲戚家的女眷住,算是半个客房。 曹顒回到正房时,老太君正歪靠在西屋外间的软榻上,两个丫鬟跪在炕上给她捏肩。 见曹顒进来,老太君脸色多了几份欢喜,身子也坐了起来。对于这位对自己慈爱无比的祖母,曹顒却是从心底亲近的,上辈子出生时,父系与母系那边的长辈都已经辞世,虽然自小父母与哥哥嫂子也是宠着,但与这种隔了辈儿的溺爱还是有所不同。 曹顒初到异世,既担心曹家日后的坎坷,又想念着上辈子的家人,心底的孤苦自是无法言表。而这无条件溺爱孙儿的祖母,正好勾起他的殷殷孺慕之情,比对别人更多了几分真心。因此,进了屋子,快走几步,到了炕边,按照旧日称呼,道:“老祖宗起了,夏日天长,怪闷的,孙儿陪您打叶子牌可好?” 老太君见孙子仰着小脸,如此乖巧,心里更似吃了蜜一般,一边拉着曹顒的手,一边点头道好。跟着曹顒进屋子的紫晶与茶晶都是伶俐人,闻言不等孙氏吩咐,就取牌的取牌,取钱匣子的取钱匣子。 叶子牌,就是古代的纸麻将,没有中发白与东南西北风,分了“文”、“索”、“万”、“十”四门,每门都是一到九,另外还有“梅”、“兰”、“竹”、“菊”四张花牌。花牌可以当空牌用,有时候也代表财神,抓到了一张输赢就翻一番,两张翻两番,依此类推。玩法与现代社会相似,胡夹子或者单吊,也带点炮的。 曹顒虽然才七岁,可陪孙氏打叶子牌的历史却有好几年,当然不像大人玩的那样复杂,只是抓了几张牌比点数大小罢了,也是祖孙两个无事时的消遣。 炕上的两个丫鬟一个叫珊瑚,一个叫玳瑁,一个是十四五,一个十二三,也是有眼力见的,见老太君兴起,忙起身将炕几搬到两个主子跟前。 老太君见人少无趣,叫茶晶与珊瑚搭手,紫晶帮着她看牌,玳瑁去倒茶。上了茶水后,玳瑁因想起早间曹顒用的饭少,晚饭还要一两个时辰,就退了出去,到小厨房冲了两份藕粉,又拿了盘老太君喜欢的绿豆糕,曹顒喜欢的肉松饼,放到一个小盘子里端到上房。 大家已经玩了好几把,是老太君与茶晶赢了,曹顒与珊瑚两家输。曹顒正饿着,见玳瑁端了吃的进来,忍不住揉了揉肚子,脸上多了几分喜色。到了清朝这几日,除了担惊受怕外,就是饮食不习惯,吃惯了三顿饭的人,让他吃两顿,怎能不饿得慌。 老太君见曹顒望着吃食,放下手中的牌,打发珊瑚洗帕子给曹顒擦手,然后笑着对玳瑁点了点头:“好孩子,难为你细心!”又对曹顒嗔怪道:“肚子饿了,怎么不开口,厨下的点心都是常备的,饿着了可不冤枉!” 曹顒只是笑,这么大的人了,装着孩子哄哄老人还情有可原,毕竟算是为这个身体尽孝,要是开口要吃的就有点不好意思。虽是饿了,但这毕竟是小孩身子,胃口也小,喝了半碗藕粉,吃了两块肉松饼也就饱了。 紫晶去洗了帕子,双手递给老太君。老太君擦了手,见曹顒吃得香甜,也喝了两调羹藕粉,吃了半块绿豆糕,然后将剩下的点心叫屋子里的几个丫鬟分了吃。虽说点心看着是两盘,但每盘只有四块而已,所以珊瑚玳瑁几个一人一块就差不多空了。 说话间,吃完点心,紫晶与珊瑚叫外头的小丫头倒了新水,又洗了两块帕子,给祖孙两个擦了手,丫鬟们也各自收拾了。随后,大家才又拿起牌,接着玩了起来。 曹顒只是为了哄老人家高兴,并不在乎输赢,但见老太君那边接连的赢牌,不由留意起来,才发现紫晶在老太君身后用手势打出点数。珊瑚实诚,每次点数比老太君大了,就扣牌认输,只说是点小了;茶晶调皮,见点数比自己大了,扣牌认输,点小了,就得意洋洋地赢牌。 老太君哪里在乎这几个小钱,陪着宝贝孙子,有输有赢的倒也玩得愉悦。曹顒看破紫晶的手势,便也学着珊瑚,点数比老太君大了就扣牌认输,叫老太君多赢几把。偏偏茶晶那边手气坏了起来,连输了好几次,结果分在四人名下的几串铜钱就有大半堆到老太君那边。老太君赢得眉开眼笑,只道是今儿运气好。曹顒与几个丫鬟也都笑着,屋子里一片其乐融融。 又玩了几把,眼见珊瑚眼前的铜钱已经光了,曹顒这边也只剩下几个大钱,老太君怕他小孩子家的输干净心里不痛快,便也不肯再赢了。遇到小点时,就掀开了牌面比大小,遇到大点,就也扣了牌道小。 紫晶站在老太君身后,脸色变了又变,半天没打手势。曹顒猜到缘故,心中颇为感动,连着赢了几把,脸上堆满了赢钱的欢喜。 老太君见孙儿开心,比自己赢钱还快活,乐呵呵地开始输下去。珊瑚年纪大,也看出老太君的用意,便输多赢少,哄着两个主子高兴;茶晶却是没心没肺的,哪里会想那么多,乘着大家都扣牌道小,狠狠地赢了几把,倒也回来不少本钱。 屋子里笑闹不断,外头小丫鬟已经扬声道:“禀老太君,二太太来了!” 老太君闻言放下牌,脸上笑容淡了不少。 那二太太就是曹寅之弟曹荃的正妻,是满洲旗人,娘家姓兆佳,父亲成林在山东任知府。前些年,成林在江南任知州时,与曹家结的亲,本想将女儿嫁曹寅为继室,后因曹寅娶了李氏,就将女儿嫁给了曹寅的庶弟曹荃。 当时,曹荃在杭州府下的一个县任县官,正七品。兆佳氏的父亲虽然不过是从五品,但兆佳氏是满洲大姓,她的伯父玛尔汉是京里的高官。兆佳氏嫁入曹家后也就带了几份小性,总觉得曹家不过是正白旗的包衣,出身太过卑贱。虽然曹玺与曹寅父子接连担任江宁织造,不过是正五品小官。因当时并没有住在江宁,没有长辈压制,兆佳氏就飞扬跋扈起来,摆起满人姑奶奶的谱,将丈夫曹荃制得服服帖帖。 待到前几年,曹荃升迁为江宁府通判,二房这支就搬到江宁来。曹寅就这一个弟弟,心中偏爱了些,就在织造府西侧给他起了宅院,收拾得妥帖。偏兆佳氏是个不肯安分的,因嫂子李氏是填房,年纪又比自己还小几个月,就怠慢张狂起来,在孙老太君面前也是应付。 老太君做了十多年的“精奇嬷嬷”,最是讲究大家规矩的,哪里容得兆佳氏的无礼,一顿家法下来不说,还让曹荃写休书。 兆佳氏回娘家哭闹,想要父亲为自己做主,只换了两个大耳刮子。成林细细对女儿讲了曹家与皇家的联系,并且说了孙氏一品诰命的身份。因曹家行事一向低调,这些事情本不为外人所知。成林也是在与曹家结亲后,听京城那边的消息才知道的。成林夫妇登门谢罪,兆佳氏陪尽小心,这才让老太君消了气。以后兆佳氏规矩起来,再不敢拿大。 直到两年前,曹顒被赏了“一等轻车都尉”的爵位后,兆佳氏就活了心思,想要给儿子曹颂也谋点好处,知道曹家小辈的前程全在老太君身上,便想着法子的献殷勤。老太君被聒噪的不行,就下令免了她每日的规矩,只许她初一、十五过来侍候。即便如此,也没拦住兆佳氏的心思,仍是三天两头的来上一趟。兆佳氏也伶俐,每次来不是牵着女儿,就是抱着儿子,老太君看在孙子孙女面上倒也不好嗔怪。 这日,除了兆佳氏和随行的丫鬟婆子外,跟在她身后的还有二房的长女曹颖、长子曹颂、次子曹硕。曹颖十二岁,比大房的曹颜大两岁,排行靠前,因此两府都叫她大小姐;曹颂小曹顒半年,叔伯排行第二;曹硕才一岁半,叔伯排行第三,正学说话。 几个孙女孙子先给老太君请安,又与曹顒互相见礼。老太君虽然不喜兆佳氏,也不好在孩子面前给她没脸,叫人将曹硕抱到炕上,哄着小孙子说话。曹颖则带着两个小丫鬟去找曹颜去了。 曹颂一向调皮好动,在屋子里坐不住,拉着曹顒到了廊外。与曹顒的斯文秀气不同,曹颂虎头虎脑,小身子骨壮壮的,个头也比曹顒高了小半头。 “你怎么去了学上几天就不去了,是不是怕人欺负你,别害怕,有我呢!”曹颂挥起小胳膊,很是仗义地说道。 曹顒只觉得好笑,明明自己还大些好不好,见曹颂可爱的模样,忍不住想逗逗他,因此故作老成道:“二弟,我是哥哥,都是哥哥护着弟弟,哪里有弟弟护着哥哥的道理?” 曹颂翻了个白眼,露出一个“你很笨”的表情,一本正经地说:“我才是哥哥呢!不是说大月份周一岁,小月份周两岁吗!”说着,伸出肉肉的小手,摆着几个手指头道:“你虚岁八岁,周两岁是六岁;我七虚岁,周一岁也是五岁。我是正月生的,你是七月初生的,我不是大了你整整半年?偏偏那些大人们糊涂,还要让我管你叫哥哥!” 曹顒哪里听过这样的算法,脸上不由多了几份笑意。曹颂只当是说动了他,看了看四周,见丫鬟们都离的远,才从怀里掏出一个苇子编的李子大小的蝈蝈笼子,塞到曹顒手里:“给你玩的,老祖宗把你当姑娘似的养,也不许你出门,多闷啊!”虽然给了出去,但眼睛却不离那个小笼子,看来是心爱之物。 曹顒见了不忍,又把蝈蝈笼子放到曹颂手里:“我看看就好了,还是你拿去玩吧!” 曹颂却不肯收,拍了拍胸脯道:“哪有送出去的东西还收回来的,那成了什么?就是特意买给你的,你身子本不好,再闷出病来可怎么办!”说话间,已经不再看那个小笼子。看来,倒是实心实意给的。 曹顒看着曹颂小大人的模样,心中多了几份感动。虽然小了点,但也是自己的小兄弟。上辈子有哥哥,但因年龄差距大,一直当成父辈般尊敬,手足之情反而不如眼前小人表现的直白。想到这些,伸手摸了摸曹颂前面的小光头。曹颂有样学样,也摸了摸曹顒的额头。兄弟两个,都“哈哈”笑着,带着几分傻气,也带着几分温情。 第三章 双喜 第三章双喜() 兆佳氏到了老太君院里不久,李氏那边就得了信儿,虽然妯娌感情只是淡淡的,但面上还要过得去,收拾妥帖后,带着几个侍妾丫鬟来到后院。 老太君见了李氏身后跟着的几个侍妾,想到点什么,问兆佳氏:“记得前些日子说起你们院里的宝蝶有了,如今几个月了?” 宝蝶是曹荃的侍妾,本是兆佳氏房里的丫头,有了身孕后扶为妾的。 兆佳氏不似往日那般捻酸拿醋的,而是笑嘻嘻地回道:“八个月了,早安排了院子,接生婆子与奶妈子也找好了,老祖宗就放心等着抱孙子吧!” 老太君与李氏见兆佳氏如此大度起来,都觉得纳罕。兆佳氏身后站着的张婆子上前一步,满脸堆笑说:“还要给老祖宗道喜呢,我们太太又有了!” 老太君望着兆佳氏,脸上多了几分关切:“何时查出来的,前几个月可得小心,这可不是玩的!” 李氏在旁,连忙道喜。兆佳氏谢过了,然后回老太君的话:“今儿上午才查出来,这不眼巴巴地过来给老祖宗报喜。说是都两个半月了,怪不得最近没味口,还喜欢吃酸的,以为是天热的缘故,却是有了!”言语中流露出几分得意,因侍妾怀孕的懊恼也一消而散。已经生育了一个嫡女两个嫡子,肚子里又怀了一个,就算有庶出儿女也丝毫动摇不了她的地位,倒能衬着她贤惠。想开了这些,她怎能不得意。 老太君听后,笑着点了点头:“‘酸儿辣女’,倒是好兆头,定能生个大胖小子!”说着,看了看大儿媳妇李氏,眼中多了几许深意。 李氏虽陪着笑,却手足冰冷。曹顒出世后,她的肚子再也没有动静,夫妻两个有儿有女倒也不急。只是老太君见长房这支人丁稀薄,曹顒也没有个亲兄弟做伴,每每听到二房有喜事,就要张罗给大儿子纳妾。看样子,不久后,这新姨娘又要纳了。 兆佳氏是知道点缘故的,乐得看李氏笑话,只东拉西扯的逗闷子,哄的老太君满脸欢喜。 不说后院的女眷说着闲话,前衙的曹寅办完公事,却没有回内宅,脸上多了几分忧色。府里的首席幕僚庄常与他宾主相得多年,是诸事不瞒的,见了开口问道:“大人,因何烦恼?” 曹寅见书房里没别人,看了眼庄常,道:“没有外人在,天行兄还唤什么‘大人’,倒是委屈了你,早就升了正五品,却只是不能张扬,连遇到八品小官都要见礼!” “天行”是庄常的字,除了明面上是织造府的首席幕僚外,他还有个隐秘的身份,就是江南通政司的参议,是正五品的官职。曹寅亦是,除了明面上的江宁织造府的正五品官外,还是通政司的主官通政使,正三品。 江南通政司是康熙皇帝亲自管辖的部门,最初设立是为了更好的掌控江南政局,算是朝廷在这边的耳目。早期主要关注与打压民间的反清力量,待到近些年反清力量消减,通政司的关注范围就广了些,上到官员私密,下到百姓民生,都是按期汇总,以秘折的形式呈给皇帝亲阅。因其隐密性,这个衙门除了皇帝与几位上书房的重臣外,并不为外人所知,其司里的上下官员也都隐了身份散在江南各处。 庄常听到曹寅的话,一边抚着胡子,一边笑着说:“东亭兄却是浮躁了,连这般抱怨的话都说出口,却是难得!”说到这里,顿了顿道:“让老夫来猜一猜,莫非是为了大公子!” 曹寅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就是为了这个孽障,已经满七岁,老太君还这般护着,连学上也只去了几日,如此荒废光阴,怎叫人不愁!” 庄常沉思片刻:“东亭兄操之过急,大公子是府里嫡长孙,太夫人偏疼些是人之常情。凭万岁爷与曹家的情分,若是没有意外,这个织造府将来还是要落到大公子头上的,不用太过在意功名。” 曹寅摇了摇头:“即便如此,也不能马虎对待。现在年纪小还好,再大些要进京当差的,若是成为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怕是两辈子人攒得这点体面要保不住!” 毕竟是曹府家事,庄常不好多言,又说了一些京城的消息,方散了。 后院的曹顒并不好受,曹颂毕竟是六岁的孩子,安稳了一会儿就开始淘气,撵池子里的白鹤。白鹤都是驯养过的,翅膀也做过修剪,飞不起来,只能四处逃窜,躲开这个小祖宗。 曹颂“哈哈”笑着,膝盖下的衣襟湿成一片,丝毫不顾及,见曹顒在旁边不动,又扬水往他身上洒。曹顒躲避不及,被淋了个正着。 曹顒见曹颂玩得开心,就由他,浑不在意,不想一阵风吹过,湿衣服往身上一贴,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曹顒无比郁闷,看来先不说曹家以后运程如何,养好身体是最主要的,否则这个小身子骨说不定哪天就过去了。 玳瑁正好从房里出来,见了连忙上前,蹲下身子来,用帕子擦了擦溅到曹顒脸上的水,面上满是担忧:“小祖宗,才好了些,再着凉怎么办?” 跟着兆佳氏过来的张婆子出来找曹颂,见了满身是水的曹颂,连忙过去将他从水池子里抱出来。又是一番张罗,出来好几个丫鬟婆子,将兄弟两个的湿衣服去了。曹颂没带换的衣服过来,穿了曹顒的,紧紧绷绷的,小了不少。 折腾了一会儿,到了未时二刻,是晚饭时间。老太君因西府的孙子孙女来了,特意叫厨房加了菜。圆饭桌子就摆在西侧间,按照大家规矩,媳妇儿是不能够上桌的。老太君坐在北面,左手是曹颖与曹颜两个孙女,右手是曹顒、曹颂两个孙子。曹硕年纪小,由奶妈子抱着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喂食。 正如红楼梦中所描述的那样,众人落座后,丫鬟们端着直径为一尺左右铜盆,里面装着清水。 曹顒来这里几日,吃饭的规矩也熟了,虽然觉得繁琐,也只能够入乡随俗。洗完手,拿丝帕擦了。 桌子上的凉菜已经摆好,共八盘,装在五寸的小碟子里:盐水肘花儿、松花小肚儿、虫草鸡、兔脯、什锦豆腐、酱瓜丝儿、清拌粉皮儿、红油笋丝儿。待坐上诸位洗手后,热菜开始上来,也是八盘,七寸的盘子,三鲜鱼翅、佛手海参、清蒸白鱼、小炒螃蟹、江米酿鸭子、糖焖莲子、烧百合、炒丝瓜。接着,是四个碗儿、烀烂甲鱼、香菇野鸭、冬瓜鸡翅、高汤白菜。然后是两道汤,鸭血汤与三鲜丸子汤。最后是四道小点心,莲子糕、豆沙卷、豌豆黄、金丝烧卖。 老太君吃的是胭脂米,其他人都是一碗碧粳米。 因考虑到兆佳氏有了身子,布置完碗筷后老太君就叫她东屋歇着去了,李氏带着曹寅的两个侍妾封氏与钱氏给大家布菜。 曹顒不久前才喝的藕粉,还不饿,就着酱瓜丝与笋丝吃了半碗米饭就差不多了,又慢慢地喝了半碗鸭血汤,见其他人都撂下了筷子,才放下调羹。丫鬟们奉上半碗菊花茶,是漱口用的。漱口的水,吐到另一个丫鬟捧着的精致小巧的痰盂里。而后,依照每个人的喜好,上了不同的茶。老太君是普洱茶,两位是小姐是茉莉花茶,两位小公子这边是碧螺春。 桌子上的菜撤了下去,大都只动了一两筷子。老太君又指了几个比较补的菜,叫人给西府的宝蝶送去。 曹顒见曹颂吃饱了开始打瞌睡,就拉他到拢翠阁里倒着。曹颖与曹颜姊妹两个也跟了进去,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与兄弟两个说话。老太君见他们兄弟姊妹亲近,心中欢喜,叫人洗了瓜果梨桃送过去。 拢翠阁北面却正对着后花园的莲花池,窗子都开着,上面罩着草绿色的窗纱,凉风习习,丝毫不觉暑热。 曹顒半靠在床上,看着地上坐着的两个小女孩。曹颖穿着玫红色丝绸褂子,奶白色小马甲,性格不似兆佳氏那样泼辣,带着几分南方女孩的腼腆,说话声音轻轻柔柔的。曹颜则是一身天蓝色的衣裙,自幼由父亲曹寅亲自教导,琴棋书画,无所不通,算是个小才女。虽然不过十岁,但言谈举止已是不俗,隐隐露出大家风范。 好像八旗女子都要参加宫廷选秀的,曹家是正白旗下,当然也不例外。隐隐记得,曹寅有个女儿嫁个了一个铁帽子王为正妃,若是没有什么意外,就是曹颜了,却不知曹颖的未来如何。想到这些,曹顒有点跑神,虽然有女儿贵为王妃,但曹家仍不能够逃脱抄家的命运,那个王爷看来也是个没实权的。否则,自己这个王爷的小舅子,背靠大树好乘凉,就不用再为曹家的命运劳神。曹颖的命运却是彻底未知,估计像寻常大家女儿一般,嫁给个门当户对的丈夫,做个贤惠的正室妻子。 曹颖见曹顒看她,以为他想要吃水果,用竹签插了个葡萄递了过来。曹顒接过了,道谢。曹颖只是一笑,退回座位。曹颜却不依,板起小脸,佯怒道:“弟弟真是无礼,就在祖母面前装乖巧,背后竟这般拿大,竟连一声姐姐都不叫,小心告诉父亲来教训你!” 竟然被小孩子威胁了,曹顒心里番了个白眼,表面上仍是辩解着,只说是没有。曹颜成心逗他,怎么肯罢休,伶牙俐齿又是一番说教。曹颖见他们姐弟拌嘴有趣,拿着帕子捂着嘴巴,吃吃笑着。 突然,老太君屋子里传来“啪嗒”一声,好像是杯子落地的声音。外间一片寂静,内间里的几个孩子察觉出不对,都止了声响。接着,是老太君提高了声音道:“就这么定了,回去收拾屋子吧,明儿叫人送过去,好事成双,省得你们编排我老婆子偏心!” 不一会儿,张婆子带着东府的几个丫鬟过来,请曹颖与曹颂姐弟出去。曹颂揉揉眼睛,跟在张婆子出去。曹颖与曹颜对视一眼,低眉顺眼地走出来。曹顒也爬起来,跟在两位小姑娘身后。 兆佳氏行礼告辞,等姐弟两个出来后,吩咐奶妈子抱起曹硕回府。地上的茶杯碎片已经叫人收拾干净,只剩下水渍证明刚才听到的声响是真实的。虽然兆佳氏低着头,但曹顒却见她肩膀微动,露出的半张脸一片惨白。 到底是发生什么变故,曹顒心中满是好奇,明明吃饭后还是好好的气氛,怎么才两刻钟就成了这个模样。想到这些,细细打量老太君,波澜不惊的,喜怒不形于色;再看李氏,虽然面上平平,但眼神颇为复杂,似有点嘲弄还有点疲惫。 兆佳氏带着孩子们走后,老太君先打发曹颜回去,然后向李氏交代了几句,准备好两套嫁妆给琉璃与翡翠。琉璃送到前院,翡翠送到西府去,每人再给调两个三等的丫鬟跟着。李氏面色平静地应了,带人下去准备。 老太君歪在软榻上,不知在琢磨什么。曹顒坐在炕边上,一下下的帮她捶腿。其实他心中很是讶然,看来是老太太把身边的大丫鬟琉璃与翡翠给曹寅与曹荃兄弟做妾。怪不得兆佳氏的脸色那样难看,与李氏的贤惠不同,她在自己府里向来是一手遮天的,虽有个姨娘宝蝶,却是她的丫鬟,为了面子上好看扶上来的。估计她也在后悔,若没有这般**裸的卖弄,估计就不会有这等意外的“喜事”。 曹顒不知该不该羡慕自己那个便宜老爹,四十三岁的人,要纳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为妾,老牛吃嫩草。想到李氏方才的神情,曹顒又有几分心疼,毕竟是跟这个小身体骨血相连的生身之母。女儿心性高洁,母女关系淡薄,儿子被婆婆带着,丈夫前衙事务多,又有两三房美妾,她这位众人眼里的“贤妻良母”当得实在是辛酸。 第四章 父母 第四章父母() 曹顒胡思乱想着,老太君已经睁开眼,叫人将当值不当值的丫鬟都叫了过来,四个一等丫鬟站在第一排,除了珍珠与珊瑚,方才提到的翡翠与琉璃也在其中。 两人看来是得了信的,羞得满脸通红,下巴都抵到衣服上。两人都是老太君身边的大丫鬟,一个管着四季衣服的,一个是管着头面首饰的。 老太君说了几句“恭敬老爷太太、不许调皮”的闲话,然后指了玛瑙与紫晶接了她们手中的差事。其他人还好,只有茶晶虽年纪小,却心高,见两人升了大丫鬟,眼底有几分不快。 翡翠与琉璃给老太君磕了几个头,下去与玛瑙与紫晶交接过了。这样下来,老太君身边的二等丫鬟又空了两个,其余的丫鬟都眼巴巴的等老太君发话。府里一等丫鬟月银二两,二等一两,三等的五百文,不入等的三百文,其中差距可不是一星半点。毕竟,整个府里,一等丫鬟才四个。就算升了二等,四季衣服,头面首饰,都是有定例的。 老太君的视线在几排大小丫鬟中转了几圈,最后视线落在前排的玳瑁身上,指着她道:“你是个细心的孩子,顒儿交给你我也放心,以后你就侍候顒儿吧!” 玳瑁上前应了,又转过头来给曹顒磕头,算是认了主人,然后才起身站在曹顒身旁。 老太君见玳瑁礼数周全,很是满意,笑着点了点头,又看了看茶晶:“满院子数你最伶俐,去和玳瑁做个伴,省得她像个据了嘴儿的葫芦似的,半天没动静!” 茶晶恭敬应了,也给曹顒磕了头,然后避到玳瑁身边。 一下子空出四个二等丫鬟的位置,满屋子的小丫鬟都伸长了脖子,等着老太君挑人。老太君只指了第三排一个瓜子脸的,其他都不满意,吩咐了管家,明日再挑些好的选,然后就挥手打发大家出去,房里只留了玳瑁与茶晶侍候。 曹顒被满屋子的头油熏得头疼,见大家出去松了口气,老太君拉着他的手,说道:“顒儿,这几日夜里老听你睡不安稳,是不是祖母觉轻吵了你?” 曹顒连忙摇头,倒不是老太君吵他,而是有其他原因,一是不习惯早睡,二是为这莫名其妙的穿越担忧。 老太君叹了口气:“乖孩子,是祖母老了,每天到了丑时就醒,却没有想要扰了你休息!”说到这里,吩咐玳瑁与茶晶去找珊瑚,布置出东屋给曹顒住。所有的帷幔都要新的,缺少的东西列出单子交代给采买出府选购。 曹顒心中是情愿的,半推半就地答应。在这边暖阁里,与老太君卧室只隔着百宝阁,实在太没有**了。看老太君对他的宠爱,直接想要个单独的院子无异于痴人说梦。就算是老太君这边放他出去,李氏也会把儿子接到她院子去养着。东边的屋子,虽然与这边连脊,但东西两个卧室中间隔了几间房子的距离,若是不折腾出来太大的动静,他就可以在这边为所欲为,例如,调戏小丫鬟什么的,不过,只是想想罢了,这个小身子骨,就算是黏到人家身上,也不会有什么反应。 前面,开阳院。 这是李氏与曹寅夫妇的住处,前面是二门,二门外是两处空院子,是给府里成年男丁住的,因曹顒还小,那里一直空着。后面几个小院子住的是曹寅的两房侍妾。 李氏等曹寅回来,妾室侍候着,夫妻两个用了晚饭。 饭后,待到屋子里就剩下夫妻两个人,李氏将琉璃与翡翠的事情说了。曹寅看了妻子一眼,有些动容:“何必呢,苦了你了!” 话不多,却是贴心,李氏眼圈一红,险些掉下泪来,强忍了,笑道:“老太太调教出来的,品貌都是上乘,琉璃,我看她还好!” 曹寅不愿继续这个尴尬话题,微微皱了眉道:“那孽障怎么样了,学上已经病休了四日,太不像话!” 李氏听提到儿子,连忙出声辩解:“顒儿躺了好几日,今儿方好些。小脸尖尖的,瘦了不少,晚饭才吃了小半碗饭。如今已经进伏了,让他再养两日吧!” 曹寅叹了口气,三十六才有了这个儿子,若说不心疼是假话,只是按礼讲究“严父慈母”、讲究“抱孙不抱子”,他这个做爹的也只能板起脸来教训儿子。陪着妻子说了会儿闲话,见外面天色渐黑,夫妻两个一起到后院老太君这边。 这时,讲究“晨昏定省”,意思是晚上服侍就寝,早间省视问安,这才是侍奉父母的日常礼节。 外面天色还未全黑,萱瑞堂已经点了灯。 老太君歪靠在炕上,炕上小几上放着一盏灯,曹顒趴在几上看《论语》,珊瑚在一边给老太君念《金刚经》。曹顒虽才去学上半个月,但在这之前,就已经由老太君手把手教会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几本蒙学的书。 如今,曹顒虽然记忆尚在,但读起《论语》还是吃力,不习惯竖着看、不习惯繁体字、不习惯没有标点。即便如此,又能如何,难道还能做文盲不成?就当从新入了一年级,又不是真正的小孩子,半蒙半猜的,慢慢来,总有认全的时候。 见曹寅夫妇进来,曹顒从炕上下来,待他们给老太君问安后行礼。老太君叫儿子媳妇坐了,而后,曹寅又问起老太君晚饭吃的可好,老太君点头道好。老太君问起前面给新姨娘的院子了派人预备,李氏细细答了。 曹寅见儿子拿着本《论语》站着,心中虽高兴,却仍是板着脸,问道:“读到哪篇了?” “为政篇!”曹顒扫了一眼手中的书,回答。 曹寅点了点头,思索了片刻,又问:“‘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何解?” 老太君与李氏听曹寅问曹顒功课,都止了声,望着这爷俩。老太君见曹顒低头不语,怕他心里不痛快,冲着曹寅嗔怪道:“他年岁这般小,哪里懂得这些个。如今《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都熟了,比同龄的孩子已经强过太多!” 曹寅连忙应声称是,望着儿子的目光却难免有些失望。 曹顒见了,不知为何忍不住,开口说:“‘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意思是子贡问何为君子,孔子回答,真正的君子先做事,而不是夸夸其谈,而后别人自会跟从你。” 曹寅面容平静,眼底却是有着几分欣慰。旁边老太君与李氏见曹顒站在那里,小大人般,对答伶俐,都是满脸欢喜。 曹顒低下头,嘴角含笑,暗道庆幸,在上辈子《论语》读过一部分,正好是开卷的《劝学篇》与第二卷的《为政篇》,换了其他的读着都费劲,更不要说解。 曹寅见了曹顒神色,只当他是得意,冷哼一声:“不过一知半解!” 曹顒哪会与他计较,老太君却不依了,瞪了儿子一眼:“顒儿解得很好,虽然听着直白些,但却是那个道理!” 曹寅不好违逆,连声应是,看了曹顒一眼,犹豫了再三,还是提到了上学的事。 老太君听了,想也未想,就摇了摇头:“不可,不可,如今已经进了伏,外面酷热难当,就是大人出行一次也受不了,何况是这样小的孩子。前几日中暑,就躺了三天,今儿方好些,可不敢再折腾。早说了让你请先生到府里,偏不听,尽是胡闹!” 曹寅讪笑道:“学上都是族里或者亲戚家的孩子,想着顒儿没有同胞兄弟扶持,结交几个同窗好友一起上进也是好的。” “是这个道理,不过眼下不行,等过了这几日热天再说!”老太君不动如山,看来是打定主意不让孙子出府。 曹寅最后一点期望破灭,曹顒却琢磨着,若是按照老太君的意思可不行,自己就圈在这院子里,整日里看各色丫鬟走来走去,闷也闷死。因此,他连忙道:“老祖宗,孙儿的身体已经好了,明儿去上学吧!” 老太君略感诧异,挥了挥手,将曹顒叫到炕边,拉着他的手道:“好孩子,不用勉强,过段日子也可!” 曹顒摇了摇头:“不勉强,孙儿想去读书!” 曹寅与李氏见儿子如此懂事,诧异中带着些许欢喜。老太君已经笑出声来,点了点头,道:“这真是嫡亲的爷俩,眼下你这要进学的模样,与当年你父亲一般无二!”指了指曹寅,接着说:“记得那年冬天,你父亲才选了宫里的伴读,日日二更就起了,比朝里的官员去的还早。京里的冬日可不像咱们这边,那可是天寒地冻的!等到了三九天,更是要冻掉了耳朵。那回下了一场大雪,我心疼你父亲,想给他请上几日假,他却是死活不依,就怕耽误了功课。” 老太君说得高兴,曹寅与李氏却神态各异。曹寅因在妻儿面前提到童年糗事,尴尬地陪着笑;李氏只知道丈夫少年时做过宫廷侍卫,第一次听说伴读的事,想着未出阁前,哥哥对自己提到丈夫在素有才名,看来是自幼聪慧,眼中柔情更盛。 老太君并不糊涂,当然知道只有读书才是正路,只因偏疼孙子,格外宠溺了些,如今见他自己愿意去,当然没有不依的。当即,又细细地交代了曹寅夫妇,什么明儿送曹顒上学用什么马车,派什么人跟着,诸如此类。 交代完这些,外头全黑了,老太君面上有些倦怠。李氏先叫上了玳瑁,让她服侍曹顒安置,然后自己与丈夫两个扶着老太君进了里间卧房。曹寅铺床,李氏帮老太君脱了外衣。等老太君躺在床上,夫妻两个这才离开。 拢翠阁里,曹顒躺在床上,玳瑁值夜。在地上展开了行礼铺盖。万恶的封建社会,曹顒心中感慨,嘴里压低了声音道:“玳瑁,房里不用留人,你出去休息吧!” 玳瑁笑着说:“那怎么行,老太太要骂的,难不成大爷半夜口渴还要自己倒水不成?” 曹顒无力地闭上眼睛,百宝格外,老太君已经入眠,传来轻轻的鼾声。曹顒却睡不着,眼下这个时间,估计也就是晚上的八、九点钟。 玳瑁听曹顒躺得不安稳,轻声问:“大爷可是热了?” “嗯!”曹顒胡乱答应着。 玳瑁闻言,拿了把团扇,做到床边,慢慢地煽起来。 曹顒心里一动,开口询问:“你是不是姓‘花草’的‘花’?”心中想着,瞧这温柔体贴的样子,就是一个典型的花袭人。 玳瑁摇了摇头:“奴婢姓冯,是家生子儿,老子与娘都在城外庄子当差。” 主仆两个低声说了几句闲话,曹顒见玳瑁侧过头打了个哈欠,知道她困了,就闭着眼睛装睡。玳瑁又在床边坐了一会儿,仔细地放好了蚊帐,才下去休息。 曹顒睁开眼睛,开始想念那世的亲人。自己是帮着事务所的陈律取材料时出的车祸,因为当时冲击太大,自己一下子就失去了意识,再醒过来时,就到了康熙年间。父母都六十多岁,白发人送黑发人,该多么伤心难过。哥哥嫂子亦是,因大了自己二十来岁,一向把自己当孩子似的关爱。想到这些,曹顒的眼睛又湿了。他心里又是不甘,那辈子还未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就这样死了;难道在这个世界还要注定年轻早亡的命运?不行,自己一定要活得久久的,也要混个儿孙满堂。打定了主意,曹顒握了握拳头,告诉自己说。 第五章 学堂 第五章学堂() 江宁织造府,侧门。 几个青壮汉子牵着马,守住一辆马车前。 待到还差两刻卯时(早晨六点半),侧门打开,曹顒走了出来,后面两个十来岁的清秀小书童,提着装了笔墨纸砚的包裹跟在后面。 汉子中有一穿着蓝布衣衫的,二十五、六岁,身强体壮,看着像众人的头,见曹顒出来,笑着上前:“小主子,奴才抱您上车!” 曹顒在记忆中搜索,这汉子叫曹方,家生子,大管家曹福的二儿子,专门负责曹顒上学的。 曹方见曹顒不言语,以为是默许了,俯身将他抱到车上。车里侧是座位,两边还有小扶手,看来是为曹顒量身定制的。透过细竹编的车帘,曹顒看到车夫做在左辕,两个小童上了右辕,其他众人都上了马。 “慢着!”曹顒见车夫要扬鞭,忙掀起帘子,出声喊道。 曹方拉了拉马缰,低下头询问:“小主子,是落下了什么东西?” 曹顒指了指那两个小书童:“让他们两个进来坐!” “小主子,这不合规矩!”曹方刚唠叨一句,就见曹顒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心中莫名不安起来,脸上转了笑容道:“惜墨,弄墨,你们两个小猴儿,还不赶快谢主子体恤!” 惜墨与弄墨笑嘻嘻的进了车里,马车这才离开侧门,往后街一里外的族学行去。 族学所在地是一座三进的院子,前面是给跟随学子们的长随们歇脚的,中间一进是学堂,最里面是夫子的住处。 如今,族学的夫子是曹璗,年纪与曹寅相仿,论起来是曹寅的叔辈,曹顒的祖辈。曹璗是少有才名,二十来岁就中了举人,可随后考了二十多年,始终名落孙山,后由家人张罗给捐了个七品县官。因不通时务,不到半年就被革职,弄得曹璗心灰意冷,就绝了出仕的心思,投奔到江南的族侄来。 曹寅见这位小堂叔虽然不通人情世故,但学问却是扎实的,就将族学托付给他。 除了曹家嫡支与侧支的孩子外,还有亲戚家的孩子来附学,因此也有十二三个学生。大的十三、四岁,小的六、七岁。曹顒是长房嫡孙,座位在第一排正中,右边是曹颂的座位。 曹顒到时,课还未开始,曹颂已经到了,见他来了,小脸满是欢喜,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曹顒左边的座位也坐了一个十来岁的小孩,穿着半新不旧的衣裳,不像曹颂那般调皮捣蛋,乖巧地坐在那里,口中振振有词。曹顒听是“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又是“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是《论语》开卷的里的内容。刚听曹颂提到,今儿夫子要开论语,看来那小孩子是在预习功课。 “哼,惯会装模作样!”曹颂见那小童吸引了曹顒的注意力,嘴里嘟囔着。见曹顒疑惑,低声道:“是先头大伯母娘家的亲戚呢,你不在这几日里来附学的。先生偏爱,给安排到前面的座儿。” 正说着,曹璗迈着方步走了进来,见曹顒到了,指了指他左边的小童,道:“看来是好了,这是你的新同窗,顾纳。”然后又转头对顾纳道:“这是你曹家姑爷爷的嫡子曹顒,你应该称声表叔的。” 顾纳起身,甩了甩袖子,给施了个礼:“侄儿给表叔请安!” 见眼前两个大小书呆,曹顒牵了牵嘴角:“客气了,请起!” 古代的功课很是单调,先是夫子领着大家诵读了三遍《论语》第一卷,然后就指了后座年长的两位学子带着大家诵读。整整两个时辰,没做其他的。曹顒只读的口干舌燥,幸好每半个时辰,就能够歇一刻钟,有两个书童倒了茶水送上来,都是从府里带出来的。 到了午时二刻,是午休时间,夫子回了内宅,学子们的家里都送来各色点心吃食。学子们根据亲疏远近不同,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坐了。只有前面的三个小的,与大家有所不同。曹顒与曹颂兄弟两个,自成一派,由几个书童侍候着用餐。顾纳家没有下人来送午饭,从书包中拿出个纸包,里面放了一个白面馒头和两片咸菜。一小口馒头,一小口咸菜,倒吃的文雅。 后面传来嘘声,有人想要嘲讽几句,因顾及到曹顒,不敢多说,只阴阳怪气道:“穷酸,哪里配坐那么好的位儿!” 曹颂心直口快,见顾纳打开纸包,嚷道:“怎么又是馒头咸菜!” 顾纳面色如水,波澜不惊,仍是一小口馒头,一小口咸菜,慢慢吃着。等到吃到一半,将剩下的馒头包好,放回书包。 曹顒在旁看着见这么点的孩子能够如何沉着,心中暗暗好奇,看样子是出自清贫之家,却不知是什么样的父母能够养出这样懂事的孩子。曹颂见不到别人不好,刚才不小心嚷出已经是很不好意思,用餐盒端着一个鸡腿,走到顾纳身边,放到他书桌上。 顾纳只做未见,拿出《论语》,低声吟诵起来。曹颂见他不理不睬,心头火起,把餐盒往桌子上一扔,鸡腿甩了出来,从顾纳的衣袖上滑到地方,衣服脏了一片。 “你!”顾纳瞪着曹颂,小脸通红。 曹颂瞥了顾纳一眼,得意洋洋地回到座位上。 曹顒伸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小孩子啊,真是麻烦。这时,后边坐着的学子们,都看到前面的变故,“哦”、“哦”的起哄。 顾纳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曹颂面前:“你弄脏了我的衣服,为何不赔个不是?” 曹颂瞪了一眼:“我不,我偏不!” “赔个不是!”顾纳神情坚定。 曹颂扭过头,不去看他。后面的学子们,有成心捣乱的,都围上前来,有人说“二叔,好好教训他”,有的道“也不瞅瞅镜子,要欺负二表弟,先要问问小爷的拳头”。 “叭!”曹颂拍了下桌子,站了起来,撅着小嘴:“好了好了,算我的错,不该弄脏了你的衣服,这总行了吧!” 顾纳点了点头,回到座位上去。 曹颂则回过头,冲那几个好事的学子羞怒地嚷道:“都散了,怪热的,烦不烦!” 曹顒见自己这个小弟弟心地好,又不仗势欺人,对他更亲近几分。 午休半个时辰后,夫子再次来到学堂上。下午授课内容是朗诵《声韵启蒙》与写大字。《声韵启蒙》是掌握声韵格律的启蒙书,今天教授的内容是: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两鬓风霜,途次早行之客;一蓑烟雨,溪边晚钓之翁。 沿对革,异对同,白叟对黄童。江风对海雾,牧子对渔翁。颜巷陋,阮途穷,冀北对辽东。池中濯足水,门外打头风。梁帝讲经同泰寺,汉皇置酒未央宫。羞看百炼青铜。 贫对富,塞对通,野叟对溪童。鬓皤对眉绿,齿皓对唇红。天浩浩,日融融,佩剑对弯弓。半溪流水绿,千树落花红。野渡燕穿杨柳雨,芳池鱼戏芰荷风。女子眉纤,额下现一弯新月;男儿气壮,胸中吐万丈长虹。 学子们摇头晃脑,读得朗朗上口,比上午枯燥的《论语》上顺口得多。中间爱出风头的,已经期待夫子出对子来,好让他们能够卖弄一把。夫子知道教学要循序渐渐,见大家诵读了几遍,就挨个叫学子起来背第一段,半数的人都会背了。而后,夫子又交代大家回家后将剩下的两段也背熟。 背完《声韵启蒙》,夫子叫大家准备好笔墨纸砚,看着大家写大字,内容却是前面教过的《百家姓》与《千字文》。别得功课还好说,这个曹顒特别上心,为了不当文盲,还是好好的读书写字。 未时二刻,学堂下课。各府的长随,接了自家的小主子,骑马的骑马,驾车的驾车,各自散去。 曹顒坐在马车上,很是无聊,上辈子读了将近二十年书,这才没过几年,又要重头开始,想起来都觉得头痛。 织造府,侧门。 一个神情猥琐的男人点头哈腰地对着门房施礼,三十来岁的模样,穿着一身皱巴巴的绸缎衣服。门房满脸不耐,翻了个白眼,嘴里骂了几句。 那男人还要啰嗦,门房叫出两个粗壮汉子,呵斥了几句,才吓跑了他。 曹顒的马车到了,他下车后,看到不远处有个脏兮兮的瘦男人盯着自己,看了下曹方,问:“那人是谁?” 曹方回道:“那是顾三,算是咱们府里的亲戚,说起来也曾是大家公子,家道败了,投奔到老爷这里。却是个不争气的,只知道嫖赌,还打着老爷的幌子在外面欺男霸女,气得老爷撵了他出去!”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他儿子如今也在学上,听说是前些日子他家娘子来求了太太。” 真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很是龌龊的男人竟然是顾纳的爹。曹顒想着那个连吃馒头都卖相斯文的小孩,心中暗暗诧异。 曹方送曹顒到二门,玳瑁带着两个小丫鬟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那顾三在赌场混了几日,赌光了身上最后一个铜板,想要到织造府打秋风,却连大门都进不去,肚子里憋了一肚子的火。他怕挨揍,不敢在门口埋怨,离的远了,才吐了口吐沫:“混账狗腿子,等三爷发迹了,叫你们好看!” 等到曹顒下了马车,顾三远远地看着他浑身锦缎,脖子上带着项圈,腰带上挂着玉佩,不由动起心思来。直到曹顒主仆进了门,他才冷笑一声,掉头去了。 这顾三论起来,是曹寅亡妻顾氏夫人的嫡亲侄子。曹寅厌他不学无术,但看到亡妻份子,也不好太过薄情,虽然撵出府去,仍在后街赁了一个小院子给他们一家住,并且按月送些钱粮过去。每每都让顾三卷起来去赌,使得家里生活很是拮据,全凭顾三的妻子周氏织布绣花,才使得家中没有断炊。 顾三回家时,顾纳正与母亲周氏吃晚饭。母子两人,一人一碗棒子面粥。饭桌上还有半个白面馒头,是顾纳中午剩下的,推到母亲周氏身边,让母亲吃。 周氏哪里肯依,又将馒头推到儿子面前,自己就着几片咸菜喝粥。 顾三进了屋子后,自己就厨房找吃的,见有个白面馒头,拿起来就咬了一口。 周氏见了,忙上前阻止:“这是给儿子留着明儿上学带的吃食,我去给你盛粥!” 顾三输了钱,又在曹府受了气,满肚子邪火无处发泄,见妻子啰嗦,伸手就给了周氏两巴掌;“臭娘们,丧门星,自打你进了我们顾家的门,老子就没顺心过!” 周氏捂着嘴巴,嘤嘤哭着。顾三上前就是一脚:“嚎什么丧,老子还没死呢,别以为我不知你这淫妇的心思,就咒老子早死,好找小白脸子去。” 周氏被踹倒在地,脸色吓得青白,委屈得簌簌流泪。顾三还想要动手,却见顾纳伸着胳膊,将母亲护在身后,小脸紧绷绷地望着自己。 顾三只觉得无趣,嘟囔着:“上个屁学!”又看了儿子,眼睛转了转,不知道想些什么,“哈哈”笑了两声,掀起帘子出去了。身后,传来周氏的哭声。 第六章 变故 第六章变故() 每日府里族学中,日子过得也快,转眼就过了三天。 曹顒渐渐习惯了这种两点一线的生活,只当自己又重新读了一年级,该背诵文章就背诵,该练习毛笔字就练毛笔字。不知是因为心智成熟的缘故,还是因为这个小身体本身就聪慧,记起功课来倒也轻松。 这日中午,又到了午休时间。曹颂胡乱吃了几口点心,又拿着吃的去围着顾纳转去了。这孩子倒是百折不挠,每日都要来上这样一出。曹顒嫌屋子里都是各种甜腻的点心味,出了屋子透气,刚溜达了几步,就听有人低声道:“顒大爷,顒大爷!” 曹顒扭过头,见是夫子家的小厮,便走了过去。 那小厮点头哈腰道:“顒大爷,我家老爷唤您去后院亭子里呢!” 曹顒有点意外:“先生叫我?是也叫了其他同窗,还是单独只叫了我一个?” 那小厮忙伸出手指头:“就叫了顒大爷,您赶紧同小的去吧,我家老爷还等着!” 曹顒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想着让长辈等久不恭敬,就随着他去。 后院有个凉亭,曹顒见了,便走了过去,曹璗并不在。曹顒还琢磨是怎么回事呢,口鼻突然被人用湿布捂住,来不及挣扎,就失去了意识。 不远处,那个叫曹顒过来的小厮,美滋滋的摆弄着手中的二钱银子,心里还想着,富贵人家的事情真是奇怪,就连亲戚都不能够随意见上一面。这顾三爷虽看起来寒酸了些,但出手大方,看来也是想通过这顒大爷在曹家打秋风的。下一刻钟,他却吓呆了,那顾三扛着的一动不动的小人不就是刚被自己带到这边的顒公子吗?他想要张嘴喊叫,那边顾三已经翻墙出去。 这小厮吓得浑身发抖,就算再傻,也看出来那顾三没存好意,而自己却做了帮凶。总要查到自己头上的,他握着拳头,决定马上回屋子收拾东西逃跑,逃奴虽然苦些,但好歹能够留着一条性命不是。 学堂上,顾纳仍是老样子,不为美食所动。曹颂讨了个没趣,怅怅地回到自己座位,见哥哥的坐位空着,四处寻找,前院后院都看了,还以为是回府去了,还埋怨他不够仗义。 等到曹顒的书童惜墨与弄墨来收拾点心盒子,曹颂才知道哥哥没回家。好好的人怎么不见了,两个书童都慌了,一个去内院找先生,一个去通知前院的曹方他们。 不要片刻钟,曹璗与曹方都到了,一个是满头冷汗,一个是脸色清白。曹顒是曹寅的独子,老太君的心尖子,若万一有点什么闪失,大家都脱不了干系。几个人一起出动,先是和门房再三确认了,除了曹璗家的小厮出去外,再也没有人出府,而后将三进院子仔仔细细地找了个通透,连内院卧房里的床底下都找了,仍是没有见到曹顒的影子。 发生了这样大的变故,学堂上的课没法继续。学子们闹哄哄的要下课。曹方想得周全些,哪里敢放他们回去,一边叫人快马去禀告曹寅,一边让人守着门口,不让各府的人回去。就算是外边的人绑了人,没有内应怕也难做到。 一刻钟后,曹寅骑着马到了,同行的还有幕僚庄常与府里的十来个护院。 曹寅听了儿子失踪的事,以为是受自己拖累,怕是仇家来寻仇。不管是什么对头,先不能够让人将儿子带出江宁,想到这里,立即吩咐跟着曹顒上学的几个人,带着护院去四个城门守着。而后,从学子到各人跟着的长随、书童,都分开后各自问询了,这午休这段时间,无人落单,身边都有人,应该都能够排除嫌疑。 庄常带着人,发现了后院墙头上的痕迹,看来是有人从那里翻墙出入。大家的视线都落到了曹璗身上,因为眼下最大的嫌疑人就是曹璗家至今未归的小厮。 曹寅还未怎样,曹璗已经气得晕了过去。 庄常见不少孩子吓得不行,让曹寅先放人,让他们各自家去。众人有眼底幸灾乐祸的,有像曹颂那样含着眼泪的,只有顾纳神情有些异样,目光直直的,不知道想些什么。庄常察觉出异样,悄悄叫了个手下,低声吩咐了。 顾纳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里走着,心中满是悔恨,怪不得那个赌鬼父亲这两日突然慈爱起来,不止关心他的功课,还将学堂里的作息时间问个清清楚楚。他是强忍了,才没有在大家面前说出真相。那人即便再卑鄙无耻,也是他的生身之父。 远远地,见自己院子门前围着不少人,顾纳以为是父亲的事情败露,怕连累母亲,连忙跑上前去。却是几个街坊,都是熟面孔,有街头赶马车的陈六,有街尾的钱大娘,还有几个邻居。大家见顾纳到了,唧唧喳喳地说起来。 原来,昨日顾三找到陈六,要买他的马车,没有银钱,就要将周氏卖给他为妻。陈六是孤儿,家里又穷,全部家当就是几间破屋与一辆马车,二十三四岁,一直没娶上媳妇儿。顾三虽是赌鬼,但他家娘子的贤惠是街坊邻里都熟知的,因此陈六倒也愿意。 顾三讲了,只要陈六的马车加二两银钱,自己就写卖妻文书。陈六怕上当,请惯会做媒的街坊钱大娘帮着看了,算是做了中人。 原本说好怕白天出门不好看,让陈六今儿晚上来迎娶的。陈六等到中午,觉得事情不对,怕顾三带着家眷跑路,到时候人财两失,便来到了顾家门口。虽然是憨人,也懂得几分礼数,知道自己直接上门不妥当,央求钱大娘与几个街坊来帮忙说和。 周氏是书香门第出身,听到街坊大娘叫门,本来是要打开的,见有男子夹杂其中,觉得不妥,就隔着门与钱大娘对答几句。听到丈夫把自己给卖了,她更是不肯开门,要等儿子回来做主。 顾纳看了那契约,确实是父亲顾三亲笔手书,心底冰冷,没有想到他竟然能够绝情至此,丝毫不顾及夫妻结发之情。 顾纳抱着拳头,给街坊们施了一圈礼:“各位大爷大娘,大叔大婶,事已至今,小子就不多说了,还想大家先散去,容我们娘两商议商议!”又到陈六面前道:“陈叔也请安心,既然家父买了您的马车,这笔债就落到小子身上。家母性格腼腆,若是这般急促勉强,怕是要出大事!” 周氏的贤惠众所周知,大家想着顾纳说得有理,便各自家去。就连陈六都坦然离去,他心中有几分后悔,知道自己配不上周氏,这门亲事是自己想左了。如今,马车都没了,只期望顾家小子能够张罗点银两来还账。 周氏在院门内,再三确认外头只剩下儿子一个,才开着门缝,放他进来。 一个中午的功夫,周氏已如惊弓之鸟,见到儿子再也忍不住,抱着他开始大哭起来,听儿子提到那卖妻文书确实是丈夫亲笔,周氏的眼底露出一丝绝望。 曹方等人在四个城门守到天黑,都一无所获。曹寅一方面派人寻找,一方面派人到各个学子家,交代了各家家长不要随便说话。 老太君那里,曹寅不得不扯了个谎,说是苏州岳母生病,想念外孙,派人接了过去。李氏那里瞒不住,只好实说了,李氏吐了口血,晕死过去。老太君只当儿媳妇是担心娘家那边,又不放心孙子一个人出门,就让李氏准备回娘家,一方面侍候母亲,也能够照看儿子。李氏在老太君面前有苦说不出,只知道默默流泪。 曹荃与兆佳氏夫妇从儿子口中知道实情的,都过府里来问询。因那些学子的缘故,亲戚朋友差不多都知道织造府的公子被人绑了去。曹寅怕传到老太君耳中,发下话不许府里的下人往内院瞎传话,否则就杖毙,这才将消息瞒得死死的。 李氏要等儿子的消息,哪里能够安心回娘家,又不能够留在府里,怕无法在老太君面前自圆其说。兆佳氏也是做母亲的,便提出请大嫂先到她家住些日子。曹寅担心妻子留在府里露了痕迹,被老太君所察,便将妻子托付给弟媳妇照看。 先不说曹家的慌乱,单说庄常那边,派人跟着顾纳,知道了顾三卖妻买马车的事。因时间太过巧合,让人不得不起疑。派人细细打听了顾三的底细后,庄常能够有几分断定,那顾三说不定就是绑走曹顒的人。 次日,族学里跑了的那个小厮显了踪迹。原来他当日离开后,就去投奔城外的一个远房亲戚。那亲戚是知道他卖身为奴的,见他行迹匆匆的,就好言打探。那小厮岁数还小,支吾了几句就实说了。那亲戚怕担干系,假意哄他吃了酒菜,喝倒了他就捆了起来,天亮后叫了官差。 衙门里,一顿杀威棒下来,那小厮就供认了家主的姓名。在江宁提到曹家,又是织造府的族人,县官也不敢随意判定,派了两个衙役押着那小厮到曹璗处辨别真伪。 待到曹寅得到消息到曹璗家时,那小厮已经将顾三绑走曹顒的事如实交代。曹寅听庄常提过顾三卖妻买车之事,本来就有几分疑惑,如今得了准信,就带人去了顾三家。 周氏不知其中变故,还出去到厨房张罗茶水。顾纳见曹寅面带寒霜,询问父亲的下落,心中有数,见母亲出去后,就道:“那人昨日卖我母,已经是义绝!我却是那人所养,父债子偿,天经地义,请大人就绑了我去吧,或许那人得了消息会迷途知返。只求大人,饶过家母,给她存点体面。”说到这里,跪倒在地。 曹寅虽带着满腔怒气而来,但并非不明事理,这横祸确实都是顾三所为,又与他们娘两个有什么相干。他自身就孝顺,见顾纳小小年纪就知道护着母亲,很是怜惜,伸手将他扶了起来。曹寅心中担心儿子,想着“虎毒不食子”,或者顾三知道其子在曹府,能够回头也备不住。 顾家早已家徒四壁,哪里有茶,只是几杯清水而已。周氏见曹寅脸色不好,想着是不是丈夫又惹了什么祸事,战战兢兢地问道:“外子不在,不知姑父找他何事?” 曹寅看了眼周氏,又看了眼顾纳,心中叹了口气,吩咐旁边的出去找那个卖马车的陈六来。 周氏见竟是为了这丑事而来,羞愤难当,再也不敢抬头。 第七章 流落 第七章流落() 那陈六跟着曹家的下人进来,只听说是有位姓曹的官老爷叫,并不知是多大的官职。老百姓都是怕官的,就哆哆嗦嗦地跪下回话。 曹寅叫陈六起了:“听说你将马车卖给了顾三,嗯,你将当时的详情仔细说来。” 陈六磕磕巴巴的,将昨晚顾三找他的事讲述了一边,心里已经悔的不行。他见顾纳站在那官老爷身边,想起街坊传言的,顾家与织造府曹家有亲的事,知道是坏在那卖妻文书上,连忙从怀里将文书掏出来,跪倒奉上,口称再也不敢了。 曹寅见陈六性格憨实,不愿吓着他,叫人扶起,取了二十两银子给他,算是对他马车的补偿,吩咐人送他出去,同时接下了那卖妻文书,递给顾纳。 顾纳见陈六要走,开口喊住了他:“陈叔请留步!” 陈六吓得一哆嗦,转过身来,只是作揖:“顾少爷,小的、小的…” 顾纳托住陈六的胳膊,指了指不远处的周氏:“陈叔,那就是我母亲,若是你没意见,我就做主将母亲许给你为妻!” 陈六哪想到还要有这样的喜事,刚要裂嘴笑,就听曹寅冷哼一声:“以子嫁母,胡闹!” 旁边周氏也哭出声来,顾纳走过去,举着手中的卖妻契约:“娘,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可您跟着那人得了什么?和守寡有什么区别,整日里又是织补衣服,又是绣针线,换点银钱也都让那人抢了去赌。如今他卖了你,就是义绝,还要守着这个家做什么?” 周氏哭着摇头:“娘不嫁,娘只想守着你好好过日子。” 顾纳看了看曹寅,又看了看陈六,方对母亲说:“儿子要去姑爷爷府上做伴读,放心不下的唯有母亲,若是母亲真心疼儿子,就依了儿子吧!陈叔是本分人,您跟了他,儿子也就能够安心学业!” 周氏流泪道:“娘跟你一起去不行吗?” 顾纳摇了摇头:“那人的毛病,您又不是不知道,若是知道咱们母子去了姑爷爷府上,又要以为有了依仗,胡作非为起来。我这次去,也是要悄悄地去,十年八载是不会出府,直等着能够求得功名,才会去见母亲。” 周氏只是妇道人家,听儿子这样说,真以为自己这个做母亲的耽误了儿子,心也就乱了。 顾纳掏出来帕子,给母亲擦拭了眼泪:“娘跟着陈叔好好过日子,总有一日会等到儿子的好消息。” 曹寅见顾纳如此安置母亲,知道是他怕自己有了意外,母亲无所依靠,心中多了几分怜意,只是自己还真能够拿孩子撒气不成,却不多做辩解,思索了片刻,开口道:“既然是顾纳的意见,周氏你就依了吧,不用担心顾三那边。我有位表兄在徐州任上,我派人送你们去他那边谋个营生。” 周氏虽舍不得儿子,但也知道只凭自己没法子供他一直读书,只好含泪应下。虽然她二十七,比陈六年长几岁,但看着年轻,两人倒也般配。曹寅又送了四十两银子,给她做嫁妆,叫人从府里叫了两个妥帖的婆子,帮着简单地操办了亲事。 顾纳安置好母亲,就跟着曹寅进了织造府。庄常对顾纳起了爱才之心,就对曹寅说了,将他带在自己身边。性格再沉着也不过是一个十岁的孩子,虽然白天无事,夜里却每每被噩梦惊醒,不出几天,顾纳就瘦了一圈。 曹寅知道顾三买马车的事,派出家丁护院沿着四面的官道追踪,追出了上千里仍是一无所获。 先不说江宁曹家的慌乱,却说曹顒被顾三迷晕带走后,再醒过来已经是次日。他发现身子摇来摇去,仔细打量自己所在,才发现是在个船舱里。身边躺着的男人看着有些眼熟,想起是前几天在家门口看到的那个顾三。 曹顒想起晕倒前的事,看来自己是遇到绑架的,却不知这顾三要带自己去何处。他低下头,看看自己身上,从里到外的衣服都被换了,自己穿着一个略显肥大的布褂子。 顾三正琢磨着发财美梦,见曹顒醒了,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蛋,笑道:“乖儿子,你就祈祷老子手气好吧,要不把你卖到象姑馆去!看在两家祖上的交情,老爷还真不愿意那样下作!” 曹顒想要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使出浑身的力气,不过发出“呃呃”的声音。他伸出手来,想要捏捏嗓子,却浑身酸软,使不上什么力气。 那顾三面色狰狞:“哑巴儿子,你乖乖的,老子自然留你活几日,若是敢不听话,直接扔你河里喂鱼。” 曹顒心里却气愤,但眼下人小势单,看样子又被顾三喂了药,只好安静下来,等待机会再脱身。 又在船上过了两日,顾三才到目的地,却是到了距离江宁四百里外的苏州。 顾三一向好吃懒做惯了的,下了船就花几个铜板叫了辆马车进城。坐在马车上,他忍不住得意地哼起小曲来,曹家的人就算是怀疑到他身上,肯定要派了人马追踪的,谁会想到他坐船。 苏州古称吴,隋时始定名为苏州,以城西南的姑苏山得名,沿称至今,又被称为姑苏、吴都、吴中、东吴、吴门和平江。这里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又被称为“人间天堂”。 顾三绑架了曹顒,却不是为了向曹家勒索,凭借他一个人的力量,挑战织造府,那就是找死。他想着是曹顒身上的项圈与玉佩,一身的锦缎衣服也从里到外扒了个干净。曹顒身上值钱的物件有一件十多两重的金项圈,贴身带着的和田玉雕刻的观音玉佩,腰带上扣下来的鸽子蛋大小的玛瑙,还有一个装备两个小金元宝两个小银元宝的荷包。 到了客栈,顾三要了间屋子,叫小二送了桌酒菜,自己胡吃海塞了一顿,又喂了曹顒几调羹,为了防止曹顒逃跑,又逼着他喝了半碗迷药,然后才卷着财物出去典当。 顾三为了怕惹眼,走了好几家当铺,才把曹顒的饰物典当干净。他手上总共有了三百来两银子,其他两百换了银票,剩余的换了大小各异的银元宝,胡乱裹了个布包,就进了家赌场。 要说也是奇怪,顾三虽爱赌,但运气一直不好,一向是常赌常输、常输常赌的,这日在苏州却转了手气,也就半天功夫,他就用一百多两的本钱赢了四百多两。 顾三美滋滋的,琢磨着既然如此顺手就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儿再来,若是能够连赢几天,攒上千两的家当,就赎出那些物件,将曹顒送回去。他不是穷凶极恶之人,这几日也是担惊受怕。想通了这些,他觉得身子都轻了许多,收拾了银票银两,离开了赌场,不想早已经被人盯上。在回客栈途中,就被人用锤子刨了后脑勺,倒地时流出红红白白的,人已经不行了,尸体被拉进一辆马车。 作案的是在赌场混日子的两个地痞,看出顾三是外乡口音,又赢了钱财,就尾随在后。几个人搜光了顾三身上的财物,连夜将他尸首绑了石头沉塘。 曹顒被逼喝了迷药后,一直昏昏沉沉,直到第二日下午才醒过来。客栈老板与小二已经黑着脸等着,这间屋子的大人不回来,只剩下个病孩子还是哑巴,都觉得晦气。曹顒只觉得这是个脱险的好机会,就用手指在床沿子上写字求助,偏偏客栈中只有账房是识的字的,老板与小二都是睁眼瞎。 两人见这个小哑巴比比划划的,状似疯癫,最后才双目无神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都担心他死到客栈中,到时候要经官司、惹干系,就悄悄地抱着他,从后门扔到马路上。 曹顒又惊又怒,心中忍不住要骂老天爷,莫名其妙害得他穿越不说,日子还不让人过消停。看各种故事说中,别人穿越要么成就一番霸业,要不也是封侯拜相的,偏偏自己的小命老是这样悬着。 曹顒衣服破旧,往来的路人就当了是小乞丐,好心的也扔两个大钱。只可怜曹顒只能够躺着,连爬起来去买个馒头的力气都没有,饿得两眼昏花,只觉得眼前的景物都转啊转的。他正哀叹自己是不是饿死的第一个穿越人呢,有人将半块棒子面的窝窝头塞到他手中。 曹顒来不及多想,手上动作已经将窝头送到嘴边,三口两口地吞到肚子里。 “哈哈!吃得到欢,能吃就行,看来只是饿到了,没太大毛病!”一个中年乞丐站在一边说,方才就是他将窝头塞到曹顒手中。他弯下腰,将曹顒身边的几个铜钱捡了,在嘴边吹了吹,塞到自己怀里,然后又将曹顒抱起,嘴里嘟囔着:“虽是个小哑巴,长相到清秀,看着怪叫人可怜的!” 曹顒见那中年男人五大三粗、手脚具全却甘为乞丐,心里知道不是好人,但小身子酸软得无力反抗,只好任由着那人抱了。听得那人又道:“好劣的麻药,约莫十个大钱一包!” 曹顒以为那乞丐要收自己做小乞丐,每日下任务什么的,没想到事情发展却出乎意外。那乞丐次日不知从哪里翻出一身粗布衣裳换上,虽然显得旧了些,却干干净净的,又去街头花几个铜钱新剔了头。看起来就是寻常老百姓,哪里还有半点乞丐的模样。 那中年乞丐收拾妥帖后,抱着曹顒到了码头,用五百钱的价格搭乘了一条去杭州的货船。期间,也有伙计上前来搭话,那男人只说是儿子病了,要去杭州灵隐寺祈福。 曹顒身上的力气一点点的恢复,只是嗓子还始终未好。在船上无路可逃,他只有忍下来,想着到杭州再想办法。 两天后,货船到了杭州码头。那中年乞丐抱着曹顒下了船,叫了马车直奔灵隐寺。那车夫只当他们是寻常香客,絮絮叨叨到地说了不少灵隐寺的事,再过几日就是地藏王菩萨的寿诞,到时寺里要举行**会,这两日很多外来客人都是奔灵隐寺去的。 到了灵隐寺附近,那中年乞丐打发了车夫,没有去寺庙里,而是抱着他去了不远处的一户人家。里面十来个人,除了几个精壮汉子,就是几个残疾孩子,断胳膊、断腿的,模样都很凄惨。 曹顒不是傻子,知道自己这时掉了狼窝,满眼的恐慌。 这乞丐看起来与那些汉子都是熟识的,被那些人称为“二哥”,看来在众人中还有点身份地位。他见曹顒战战兢兢的样子,冲着一个叫“老七”的壮汉努努嘴。 那个老七“嘿嘿”地走上前,蹲下身,抓起曹顒的小腿,向上一折,就听“卡吧”一声,骨头已经被生生地折断了。 曹顒没等挣扎,就痛晕了过去。那老七像是乐在其中,吹了吹自己的手,很是享受,抓起曹顒的另外一只腿,如法炮制。曹顒被生生地痛醒,那地上躺着的那几个孩子唬得“呜呜”地哭起来。那老七向他们一吱牙,他们吓得立即止了声。 那二哥嘴里咬了半根黄瓜,冲老七竖了竖大拇指:“兄弟,哥子真是佩服你,断骨不伤筋,这也是好本事。等这几个大了,若是不残废,相貌好的卖到象姑馆去,差点的卖做小厮,还能够值两钱儿!” 第九章 贵人 第九章贵人() 因同屋小乞丐之死,使得曹顒不敢轻易向外界求救,怕万一事情败露,难逃一死。因此,不知不觉,就到了七月三十,地藏王菩萨圣诞。 那日,来灵隐寺拜佛的香客比往日又多了几成,富商官员、寻常百姓都奔灵隐寺而来。短短半日,邢二讨到的银钱就到了十来两。邢二心情大好,对曹顒也和气不少,还花一个铜板给他买了两个烂桃。 曹顒被日头晒得口干,三口两口吃了一个,剩下的桃子却放在衣袖中。 到了申时,寺里的游客开始下山,上山的行人渐少。因此,当浩浩荡荡二三十人上山时,就显得格外引人注意。来人中,前面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与一个十五、六的少年,两人模样有几分相似,看起来像是兄弟二人,后面跟着的都是随从护卫。邢二见来了主顾,刚想要上前乞讨,就被两个护卫架开。 曹顒望着那两人,只觉得模模糊糊地见过,但他知道肯定不是自己的记忆。他来到清朝半月,像这兄弟两个仪态不凡的没见过几个。 就听那少年道:“四哥,那个小乞儿好可怜!” 那青年冷哼一声:“十三弟,眼见未必为实,市井骗术罢了!” “四哥”、“十三弟”这两个现代人绝不陌生的称呼,看这两人年纪也相合。曹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只觉得浑身要发抖,袖子里的桃子骨碌碌地滚落,正好停在那“四哥”的脚边。 那“四哥”停下了脚步,看着脚边的桃子。曹顒见他手腕上戴着一串着佛珠,心下更安,用胳膊支撑着,爬到那人脚边。他背对着邢二,将写了血字的半块衣襟塞进“四哥”的靴子里,然后才捡起那个桃子。 邢二开始以为曹顒要求救,已做好了逃跑的打算,见他只是捡桃子,放下心来。 那“十三弟”见曹顒的样子实在狼狈,不忍心,从荷包里掏出了一个银元宝,扔在他面前。随后,他们一行就又往灵隐寺去了。 直到拐了个弯,那青年才停住了脚步,叫了身后两个护卫,命他们盯住方才乞讨的一大一小。吩咐完后,他才俯下身,从靴子口里拿出那块碎布。 天可怜见,算是曹顒福大命大,刚刚过去的一行人就是他心中所想的那两位。四阿哥胤禛与十三阿哥胤祥。原本康熙皇帝想要南巡考察河务,因太后身子最近不好,就派了两位皇子到江南。兄弟两个忙完差事,正赶上地藏王菩萨诞辰,就到灵隐寺来上香。 那块碎布,三四个成人巴掌大小,上面是暗红色的血字: 江宁织造府,曹寅,千两白银,顒留。 不仅四阿哥变了脸色,连十三阿哥见了那血字,都觉得震惊。这血字分外清晰刺眼,使得那块碎布像浆洗过似的,不知写字的人描绘了多少遍。 血字没有交代前言后语,这也是因为曹顒才上了学堂几日,认识繁体字已经勉强,更不要说写。这“江宁织造府”几个字因为是大门前挂着,硬记下来的。 前年康熙皇帝南巡时,四阿哥与十三阿哥都是随行皇子,两人都到过曹家。十三阿哥指了那个“顒”字,惊讶道:“这个是曹寅独子的名字,还是皇阿玛前年御口亲赐的。” 四阿哥点了点头:“嗯,曹顒前年是四、五岁,今年应该六、七岁,和刚才那孩子年纪倒也对得上!” 曹寅面子虽然不大,但是其母“奉圣夫人”孙氏可是连皇帝都要礼敬三分的。兄弟两个想着方才那孩子的惨状,直恨得牙痒痒。十三阿哥想要马上掉头救人,还是四阿哥想得周全,怕打草惊蛇,走了恶人同伙。直到天黑了,那邢二抗着曹顒,回了老巢,他才派人将院子团团围住,来了一个瓮中捉鳖。那些泼皮对着寻常百姓耍狠还行,对着这些宫廷侍卫就有些关公门前耍大刀了,三两下就被制得服服帖帖。 四阿哥与十三阿哥进了屋子,见满地爬着的残疾孩子,触目惊心。曹顒见来了救星,知道自己苦尽甘来,虽然知道丢脸,仍忍不住红了眼圈。 堂堂省府治下,西湖岸边,灵隐寺外,竟藏着这样一个恶人窝点。十三阿哥抽出护卫的刀,想要砍了那几个无赖,被四阿哥止住。四阿哥走到曹顒面前,附身将他抱了起来,轻声问道:“你是曹寅之子?” 曹顒大力地点了点头,四阿哥又问:“你是怎么来得杭州?” 曹顒指着邢二,张了张嘴巴,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阿平见来的这些陌生人看起来面相凶狠,但却制服了那几个折磨他们的泼皮,胆子就大了几分,在旁边说:“他是哑巴,是邢二几天前拐来的,好像是从苏州过来的。” 四阿哥拿出一块干净帕子,给曹顒擦净了小脸。曹顒毕竟是从小养成的细皮嫩肉,虽然脸上被晒伤,但脖子上仍是白皙如旧。这些人除了涉嫌绑架曹家公子外,还涉及地方吏制,兄弟两个不好逾越,就写了个手书,派人将几个泼皮送到杭州府关押。孩子们大多带着伤病,又叫人将他们送到医馆。 别人还好,那个阿平是曹顒立志要报答的,因此牵过四阿哥的手,在上面写了个“恩”字,又指了指阿平,眼巴巴地看着这个未来的雍正皇帝,希望他能够明白自己的意思。 四阿哥点了点头,果然叫人留下了阿平,而后带着两个孩子到了兄弟两个驻脚的驿站,又请随行的御医为两个孩子诊病。骨折还好,都没有伤到筋,养个旬月就会好,曹顒的嗓子却是用药烧坏的,想要恢复不容易,江南这边的药品也不足。 兄弟两个一边派人给京城送信取药,一边派人去江宁曹家传信。 曹顒被从里到外收拾得干干净净,断腿也被接上,躺在床上如做梦一般。想起这几日地狱般的生活,他忍不住浑身发憷,真他妈想大哭一场。 四阿哥与十三阿哥领着阿平进来,看了看床上躺着的曹顒,又看了看阿平,都是好相貌,像是兄弟两个。 阿平见到曹顒,放下十三阿哥的手,跑到床边,指了指自己的胳膊说:“我的伤就快好了,你也要好起来!两位爷说你是什么织布大人的公子,那收我做个小厮可好?我没有爹娘,不知道投奔谁去!”说到后来,声音已经低不可闻。 曹顒摇了摇头,笑着指了指自己的手和脚,又指了指阿平与自己。阿平以为曹顒不肯收留自己,眼泪已经要出来,四阿哥开口道:“他说,不要你做小厮,要你做他的手足,你们两个做兄弟。” 阿平不敢相信,瞪着圆圆的眼睛望着曹顒,见曹顒笑着点头,才欢呼道:“我有哥哥了,我有哥哥了!” 曹顒带着笑,心里却是震惊加稀奇,眼前这成熟稳重带着浓浓人情味儿的四阿哥与那个传说中的冰块脸皇帝完全不搭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什么样的经历,让这个一心向佛的皇子变成抄家皇帝?真是,无法想象…… 虽然曹顒从江宁到苏州辗转四五百里,从苏州到杭州又是四五百里,实际从杭州到江宁最近的官道只需六百里。四阿哥派出的人,一路上换马不换人,到第三天早上就到了江宁。 儿子失踪半月,曹寅已经开始绝望,哪儿想到峰回路转,竟然有了下落,而且已经被两位阿哥救出。他见那送信的人倦怠之极,叫人带下去在客房安置,然后将衙门与府里的事情托给庄常,又去内宅对老太君讲了出公差去杭州,提到若是回来不匆忙的话,说不定会接回妻儿。 老太君半月没见孙子,正想得慌,听说可能要接回来,脸上多了不少笑模样。曹寅又去西府二弟家看了妻子,告之儿子的下落,既然与两位阿哥在一起,再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叫李氏宽心,几日后就带回来。 安排好一切,曹寅带着几个下人出城,一路赶往杭州。那送信的人傍晚睁眼时,曹寅已经走了半日。那人才想起,还没有对曹寅提到曹顒受伤之事,忙向曹家的管家告辞,返回杭州见去了。 杭州,知府衙门。 知府石国柱看着手中的供词,忍不住浑身发抖,如此一帮不起眼的地痞流氓,短短三年就害死人命十八条,其中超过半数在杭州府内,西湖边上他们陈尸的地点已经寻到,共起获大小骸骨十一具。 若是寻常破获这样的大案,一个大功是跑不了的的,可是眼下石国柱却如坐针毡。三年,正好都在他的任期内,追究起来他这个失察之罪是免不了的,别说是升迁,怕是想不降级都难。想起这些,他脸色愈加阴沉,心中不免嗔怪两位阿哥多事,好好的游山玩水罢了,何苦要给他填堵。 本想要动些手脚,因中间牵着到两位阿哥,石国柱只得歇了心思,马上提笔写了封信,叫人快马送往京城。 这石国柱虽品级不高,却是皇太子妃的族叔,算是皇太子的门人,所以才想着送信给皇太子,请他帮忙在京中说情,看是否能够免除这次责罚。 杭州驿站,曹寅带着几个随从风尘仆仆地赶到,请外面的侍卫通传。 四阿哥与十三阿哥听了,亲自到门口迎接。曹寅甩了甩袖子,口中道:“奴才曹寅见过四阿哥、十三阿哥,两位爷吉祥!” 四阿哥小时候跟着曹寅学习过骑射,不愿受他的大礼,亲自搀起来道:“东亭师傅客气了,快快请起!” 十三阿哥两年前虽见过曹寅几面,但当时有康熙在,不敢放肆,眼下就忍不住问道:“听说你创下的九连射至今无人能够超越,你真是骑射双绝?”声音中带了几分质疑。难怪他会发问,曹寅本来就略显文弱,又因多日担心儿子显得很是憔悴,丝毫没有武将的勇猛之风,更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四阿哥性格颇为严谨,见十三阿哥如此失礼,出声呵斥:“十三弟,不得无礼!”转头又对曹寅道:“东亭师傅,还是先见见令公子吧,也能够心安些。”说完,掉头领路。 十三阿哥知道自己开口的不是时候,这曹寅的儿子都成了那副模样,当父亲的自然没心情谈别的,抓抓头乖乖地跟在四阿哥身后。 曹寅见到曹顒的那刻,不禁快步上前两步,来到床边,心中绞痛。虽然也想过儿子可能会遭些罪,但是见到满脸黑斑(晒伤)、断了两条腿的曹顒,他心中满是恼怒,抓着儿子的两个小胳膊,说不出话来。 曹顒听到有人进来,见是曹寅跟在两位阿哥后,不禁有几分气,不是说曹家在江南势大吗?为什么他这个儿子丢了半个月,这个便宜老爹都没找到,若非如此,自己也不用受这断骨之痛。因此,竟是沉默不语。其实,即便他想说也说不出,嗓子虽然已经在调理中,但没有十天半个月的还发不出声音。 房间里一片沉寂,最后还是四阿哥开口,将邢二的供词简单说了下。曹寅这才知道前些日子在苏州遍寻不着的原因,儿子竟是被恶人拐带到杭州。若是没有遇到二位阿哥,自己的儿子就要、就要……曹寅想起来一阵后怕,看着曹顒的目光越加慈爱。 曹顒看到曹寅两鬓多出的白发,知道不应该迁怒他,可怜天下父母心,又想到上辈子的父母亲人,眼睛更加酸楚,却不愿意在众人面前落泪,闭上眼睛假寐。或者是身子乏的缘故,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第九章 贵人 第九章贵人() 因同屋小乞丐之死,使得曹顒不敢轻易向外界求救,怕万一事情败露,难逃一死。因此,不知不觉,就到了七月三十,地藏王菩萨圣诞。 那日,来灵隐寺拜佛的香客比往日又多了几成,富商官员、寻常百姓都奔灵隐寺而来。短短半日,邢二讨到的银钱就到了十来两。邢二心情大好,对曹顒也和气不少,还花一个铜板给他买了两个烂桃。 曹顒被日头晒得口干,三口两口吃了一个,剩下的桃子却放在衣袖中。 到了申时,寺里的游客开始下山,上山的行人渐少。因此,当浩浩荡荡二三十人上山时,就显得格外引人注意。来人中,前面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与一个十五、六的少年,两人模样有几分相似,看起来像是兄弟二人,后面跟着的都是随从护卫。邢二见来了主顾,刚想要上前乞讨,就被两个护卫架开。 曹顒望着那两人,只觉得模模糊糊地见过,但他知道肯定不是自己的记忆。他来到清朝半月,像这兄弟两个仪态不凡的没见过几个。 就听那少年道:“四哥,那个小乞儿好可怜!” 那青年冷哼一声:“十三弟,眼见未必为实,市井骗术罢了!” “四哥”、“十三弟”这两个现代人绝不陌生的称呼,看这两人年纪也相合。曹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只觉得浑身要发抖,袖子里的桃子骨碌碌地滚落,正好停在那“四哥”的脚边。 那“四哥”停下了脚步,看着脚边的桃子。曹顒见他手腕上戴着一串着佛珠,心下更安,用胳膊支撑着,爬到那人脚边。他背对着邢二,将写了血字的半块衣襟塞进“四哥”的靴子里,然后才捡起那个桃子。 邢二开始以为曹顒要求救,已做好了逃跑的打算,见他只是捡桃子,放下心来。 那“十三弟”见曹顒的样子实在狼狈,不忍心,从荷包里掏出了一个银元宝,扔在他面前。随后,他们一行就又往灵隐寺去了。 直到拐了个弯,那青年才停住了脚步,叫了身后两个护卫,命他们盯住方才乞讨的一大一小。吩咐完后,他才俯下身,从靴子口里拿出那块碎布。 天可怜见,算是曹顒福大命大,刚刚过去的一行人就是他心中所想的那两位。四阿哥胤禛与十三阿哥胤祥。原本康熙皇帝想要南巡考察河务,因太后身子最近不好,就派了两位皇子到江南。兄弟两个忙完差事,正赶上地藏王菩萨诞辰,就到灵隐寺来上香。 那块碎布,三四个成人巴掌大小,上面是暗红色的血字: 江宁织造府,曹寅,千两白银,顒留。 不仅四阿哥变了脸色,连十三阿哥见了那血字,都觉得震惊。这血字分外清晰刺眼,使得那块碎布像浆洗过似的,不知写字的人描绘了多少遍。 血字没有交代前言后语,这也是因为曹顒才上了学堂几日,认识繁体字已经勉强,更不要说写。这“江宁织造府”几个字因为是大门前挂着,硬记下来的。 前年康熙皇帝南巡时,四阿哥与十三阿哥都是随行皇子,两人都到过曹家。十三阿哥指了那个“顒”字,惊讶道:“这个是曹寅独子的名字,还是皇阿玛前年御口亲赐的。” 四阿哥点了点头:“嗯,曹顒前年是四、五岁,今年应该六、七岁,和刚才那孩子年纪倒也对得上!” 曹寅面子虽然不大,但是其母“奉圣夫人”孙氏可是连皇帝都要礼敬三分的。兄弟两个想着方才那孩子的惨状,直恨得牙痒痒。十三阿哥想要马上掉头救人,还是四阿哥想得周全,怕打草惊蛇,走了恶人同伙。直到天黑了,那邢二抗着曹顒,回了老巢,他才派人将院子团团围住,来了一个瓮中捉鳖。那些泼皮对着寻常百姓耍狠还行,对着这些宫廷侍卫就有些关公门前耍大刀了,三两下就被制得服服帖帖。 四阿哥与十三阿哥进了屋子,见满地爬着的残疾孩子,触目惊心。曹顒见来了救星,知道自己苦尽甘来,虽然知道丢脸,仍忍不住红了眼圈。 堂堂省府治下,西湖岸边,灵隐寺外,竟藏着这样一个恶人窝点。十三阿哥抽出护卫的刀,想要砍了那几个无赖,被四阿哥止住。四阿哥走到曹顒面前,附身将他抱了起来,轻声问道:“你是曹寅之子?” 曹顒大力地点了点头,四阿哥又问:“你是怎么来得杭州?” 曹顒指着邢二,张了张嘴巴,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阿平见来的这些陌生人看起来面相凶狠,但却制服了那几个折磨他们的泼皮,胆子就大了几分,在旁边说:“他是哑巴,是邢二几天前拐来的,好像是从苏州过来的。” 四阿哥拿出一块干净帕子,给曹顒擦净了小脸。曹顒毕竟是从小养成的细皮嫩肉,虽然脸上被晒伤,但脖子上仍是白皙如旧。这些人除了涉嫌绑架曹家公子外,还涉及地方吏制,兄弟两个不好逾越,就写了个手书,派人将几个泼皮送到杭州府关押。孩子们大多带着伤病,又叫人将他们送到医馆。 别人还好,那个阿平是曹顒立志要报答的,因此牵过四阿哥的手,在上面写了个“恩”字,又指了指阿平,眼巴巴地看着这个未来的雍正皇帝,希望他能够明白自己的意思。 四阿哥点了点头,果然叫人留下了阿平,而后带着两个孩子到了兄弟两个驻脚的驿站,又请随行的御医为两个孩子诊病。骨折还好,都没有伤到筋,养个旬月就会好,曹顒的嗓子却是用药烧坏的,想要恢复不容易,江南这边的药品也不足。 兄弟两个一边派人给京城送信取药,一边派人去江宁曹家传信。 曹顒被从里到外收拾得干干净净,断腿也被接上,躺在床上如做梦一般。想起这几日地狱般的生活,他忍不住浑身发憷,真他妈想大哭一场。 四阿哥与十三阿哥领着阿平进来,看了看床上躺着的曹顒,又看了看阿平,都是好相貌,像是兄弟两个。 阿平见到曹顒,放下十三阿哥的手,跑到床边,指了指自己的胳膊说:“我的伤就快好了,你也要好起来!两位爷说你是什么织布大人的公子,那收我做个小厮可好?我没有爹娘,不知道投奔谁去!”说到后来,声音已经低不可闻。 曹顒摇了摇头,笑着指了指自己的手和脚,又指了指阿平与自己。阿平以为曹顒不肯收留自己,眼泪已经要出来,四阿哥开口道:“他说,不要你做小厮,要你做他的手足,你们两个做兄弟。” 阿平不敢相信,瞪着圆圆的眼睛望着曹顒,见曹顒笑着点头,才欢呼道:“我有哥哥了,我有哥哥了!” 曹顒带着笑,心里却是震惊加稀奇,眼前这成熟稳重带着浓浓人情味儿的四阿哥与那个传说中的冰块脸皇帝完全不搭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什么样的经历,让这个一心向佛的皇子变成抄家皇帝?真是,无法想象…… 虽然曹顒从江宁到苏州辗转四五百里,从苏州到杭州又是四五百里,实际从杭州到江宁最近的官道只需六百里。四阿哥派出的人,一路上换马不换人,到第三天早上就到了江宁。 儿子失踪半月,曹寅已经开始绝望,哪儿想到峰回路转,竟然有了下落,而且已经被两位阿哥救出。他见那送信的人倦怠之极,叫人带下去在客房安置,然后将衙门与府里的事情托给庄常,又去内宅对老太君讲了出公差去杭州,提到若是回来不匆忙的话,说不定会接回妻儿。 老太君半月没见孙子,正想得慌,听说可能要接回来,脸上多了不少笑模样。曹寅又去西府二弟家看了妻子,告之儿子的下落,既然与两位阿哥在一起,再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叫李氏宽心,几日后就带回来。 安排好一切,曹寅带着几个下人出城,一路赶往杭州。那送信的人傍晚睁眼时,曹寅已经走了半日。那人才想起,还没有对曹寅提到曹顒受伤之事,忙向曹家的管家告辞,返回杭州见去了。 杭州,知府衙门。 知府石国柱看着手中的供词,忍不住浑身发抖,如此一帮不起眼的地痞流氓,短短三年就害死人命十八条,其中超过半数在杭州府内,西湖边上他们陈尸的地点已经寻到,共起获大小骸骨十一具。 若是寻常破获这样的大案,一个大功是跑不了的的,可是眼下石国柱却如坐针毡。三年,正好都在他的任期内,追究起来他这个失察之罪是免不了的,别说是升迁,怕是想不降级都难。想起这些,他脸色愈加阴沉,心中不免嗔怪两位阿哥多事,好好的游山玩水罢了,何苦要给他填堵。 本想要动些手脚,因中间牵着到两位阿哥,石国柱只得歇了心思,马上提笔写了封信,叫人快马送往京城。 这石国柱虽品级不高,却是皇太子妃的族叔,算是皇太子的门人,所以才想着送信给皇太子,请他帮忙在京中说情,看是否能够免除这次责罚。 杭州驿站,曹寅带着几个随从风尘仆仆地赶到,请外面的侍卫通传。 四阿哥与十三阿哥听了,亲自到门口迎接。曹寅甩了甩袖子,口中道:“奴才曹寅见过四阿哥、十三阿哥,两位爷吉祥!” 四阿哥小时候跟着曹寅学习过骑射,不愿受他的大礼,亲自搀起来道:“东亭师傅客气了,快快请起!” 十三阿哥两年前虽见过曹寅几面,但当时有康熙在,不敢放肆,眼下就忍不住问道:“听说你创下的九连射至今无人能够超越,你真是骑射双绝?”声音中带了几分质疑。难怪他会发问,曹寅本来就略显文弱,又因多日担心儿子显得很是憔悴,丝毫没有武将的勇猛之风,更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四阿哥性格颇为严谨,见十三阿哥如此失礼,出声呵斥:“十三弟,不得无礼!”转头又对曹寅道:“东亭师傅,还是先见见令公子吧,也能够心安些。”说完,掉头领路。 十三阿哥知道自己开口的不是时候,这曹寅的儿子都成了那副模样,当父亲的自然没心情谈别的,抓抓头乖乖地跟在四阿哥身后。 曹寅见到曹顒的那刻,不禁快步上前两步,来到床边,心中绞痛。虽然也想过儿子可能会遭些罪,但是见到满脸黑斑(晒伤)、断了两条腿的曹顒,他心中满是恼怒,抓着儿子的两个小胳膊,说不出话来。 曹顒听到有人进来,见是曹寅跟在两位阿哥后,不禁有几分气,不是说曹家在江南势大吗?为什么他这个儿子丢了半个月,这个便宜老爹都没找到,若非如此,自己也不用受这断骨之痛。因此,竟是沉默不语。其实,即便他想说也说不出,嗓子虽然已经在调理中,但没有十天半个月的还发不出声音。 房间里一片沉寂,最后还是四阿哥开口,将邢二的供词简单说了下。曹寅这才知道前些日子在苏州遍寻不着的原因,儿子竟是被恶人拐带到杭州。若是没有遇到二位阿哥,自己的儿子就要、就要……曹寅想起来一阵后怕,看着曹顒的目光越加慈爱。 曹顒看到曹寅两鬓多出的白发,知道不应该迁怒他,可怜天下父母心,又想到上辈子的父母亲人,眼睛更加酸楚,却不愿意在众人面前落泪,闭上眼睛假寐。或者是身子乏的缘故,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第十章 读书 第十章读书() 杭州,知府衙门。 石国柱一阵庆幸,幸好自己没有动什么心思,留了那几个泼皮的性命,否则就要得罪曹家。虽然曹寅的职位比他品级低,但却是实实在在的天子幸臣。曹家在江南根深蒂固,哪里是他们这种流水的官儿能够得罪得起的。想到那几个泼皮拐带的孩子中,竟然有曹家的公子,石国柱是一阵后怕,若真出现点闪失,自己的仕途怕是到头。心里虽胡思乱想着,脸上却是一片肃穆,先是冲曹寅抱了抱拳:“曹大人,请!” 原来是杭州府正要审理邢二等泼皮拐卖孩童一案,曹寅坐在石国柱左手边旁听。 曹寅来到杭州已经几日,原本以为能够带儿子回江宁,但给曹顒诊治的御医说了旬月内不可随意移送,怕断骨愈合不好。曹寅没有办法,只好打发人回江宁送信,对老太君当然另有说辞,提到京城的两位小主子到江南,自己带着儿子随行,过段时间再回江宁。对着李氏那里,则请她赶来杭州照顾儿子。 热河行宫,书房。 康熙皇帝手里拿着紫毫毛笔,在书案上铺开的一张宣纸上圈了一个字“衸”,然后仍下毛笔,脸上看不出喜怒。 总管太监梁九功在一旁侍候着,心里直犯嘀咕,不知道万岁爷是怎么了,早先半月就开始惦记密贵人肚子的动静。 密贵人王氏虽然是个汉人,娘家没什么势力,只有个表兄担任苏州织造,但这几年却很是受宠,前几年接连产下十五、十六两位阿哥,前几日夜里又产下十八阿哥。 早晨送来的折子,好像是去巡视江南河务的两位阿哥上的,难道是江南有了什么不顺不成。 梁九功只敢想想,是不敢随便发问的,先皇顺治爷在内宫挂着的“宦官不得干政”的铁牌子可不是玩的。侍候皇帝四十来年,他当然知道自己该守的本分。 或许是察觉屋子里太沉寂,康熙皇帝揉了揉额头:“本来添个阿哥,朕心大慰,可想到曹家的事,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听着康熙闲话家常的口气,梁九功斟酌着道:“曹家的事,莫不是‘奉圣夫人’的身子不好,万岁爷实在惦记着,派下去两个御医可使得?” 康熙点了点头:“孙嬷嬷快到古稀之年,这个主意好,明儿命内务府选两个老成的派过去,还有这个折子上提到的药物,都收拾出来派人快马带到江宁去。”说到这里,叹了口气:“这个曹寅,过于刻板了!” 话虽这样说,但康熙心中还是比较宽慰的,曹寅不以权谋私,对自己忠心耿耿,不愧是自己倚仗的臣子。 只是家事不平又如何处理公务?想想曹寅已经四十多岁,只有这点骨血,万一真有闪失,连他这个做主子的都不忍,更不要说快到七十的孙氏。幸好,发给庄常同意动用江南通政司的渠道寻找曹顒的手谕不几日,就又收到四阿哥、十三阿哥两人的折子,曹顒已经被救下。 对于曹寅的这个独子,康熙是有印象的,前两年南巡时见过一面,粉雕玉琢般的一个小男孩,比十六阿哥大些。 这点儿大的孩子,就被坏人拐带了半月,还断骨失音,怎么不让人恼怒?杭州府是做什么的,朗朗乾坤竟然容这般恶人横行?还有浙江巡抚,前些日子还上折子说“百姓安居乐业、盛世太平、民渐富足”。若是这样的案子发生在穷乡僻壤,倒还能够为他们开脱,发生在省府杭州,两人失察的罪名是跑不了的。 杭州,曹家别院。 这里距离灵隐寺不远,是曹寅新置办的宅子,毕竟曹顒需要养伤的日子还久,住在驿站或客栈都不方便。 曹顒虽仍是不能够言语,但却不耽误听消息,知道邢二那几个泼皮已经被判了斩监侯,等着刑部的批文下来,就要行刑。算来,他来到这个世上差不多满一个月,其间生死流利,辗转各处。都说“人间天堂,地上苏杭”,对曹顒来说,这两地的生活却是地狱般的磨难。 躺在床上,曹顒更多的是想着以后的生活,再也不想有这样的经历,再也不想任由别人掌控自己的生死。他在心中这样告诫自己,一定要强壮起来,一定要能够自保,不想二十来岁就死了,不想被抄家灭族。他眯了眯眼睛,实在不行,再过两年就开始攒钱,大不了雍正登基后去欧洲或者美洲。康熙四十年,是公历多少年,美国殖民地开始了没,要不自己招募雇佣军开辟殖民地去,真是让人想入非非。 “哥哥,哥哥,有茯苓糕吃!”小孩子愉快的声音。 曹顒扭头看去,一个小丫头手中端着一瓷盘,上面放着各色茯苓糕,跑到床边来献宝。后面跟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媳妇子,嘴里唠叨着:“哎呦,萍小姐,还是奴才端着吧,看摔了!” 萍小姐,说起来不是别人,就是曾帮助过曹顒的乞儿阿平。前几日,在驿站时,大家就都觉得奇怪,阿平虽然擦了脏兮兮的小脸,却怎么不肯叫人帮着洗澡,还是自己躲在屋子里胡乱洗过换的衣服。因大家都惦记着曹顒的身体,没有太过在意。等到这边新宅子,曹寅怕新买的仆人不上心,就传话这边曹家铺子的掌柜,叫他找来几房知根知底的下人。其中,张根家的被曹寅指派照顾阿平,就是曹顒眼前这个三十来岁的媳妇。 阿平才七岁,比张根家的三儿子还小两岁,张根家的自然没什么避讳,带着两个小丫头把阿平从里到外拾掇了一遍,这才知道这个皮猴似的淘小子竟是位小姐。 曹寅从四阿哥那里听说过阿平与儿子有恩,起先并没太放到心上,等到看过了与曹顒一起落难的那些孩子,询问儿子那段生活的详情,这才知道阿平实在是算得上儿子的救命恩人。因此,他对阿平多了几分感激之意,知道她是小姑娘更加怜惜,以为她是被拐来的,就派人按照她说出的线索,寻觅她的父母亲人,结果却令人惊愕。 这个小丫头是杭州府下辖的淳安县人,父亲姓刘,是个木匠,母亲季氏,两年前病故。这季氏本是临县大户人家的丫鬟,因主母不容,打发人牙子卖出来的,当时已经有了身孕。 这刘木匠没花几两银子,就得了个俊秀媳妇,本来还以为是祖宗开眼,等到知道是买一送一时,季氏的肚子已经大得掩不住怀。刘木匠开始没了好脸色,幸好家中没有公婆,季氏陪尽小心,总算日子还能够对付过着。几个月后,季氏产下一个女婴,起名萍。刘木匠养了个便宜女儿,自然是老大不乐意,每每喝过酒后,就开始打骂季氏。季氏没几年病故了,刘木匠想要娶填房,缺少聘礼,就将刘萍八两银子卖给了人牙子,后来不知怎么辗转落到邢二一伙人手中。 生母死,养父无情无义,这小刘萍的命运坎坷,除了曹家,真是没有安置的地方。更何况,她的生父不是别人,正是曹寅的弟弟曹荃。 曹寅查到这些时,有些恼,又有些庆幸,恼弟媳妇兆佳氏心毒,竟然私下卖掉有孕的通房丫头,庆幸这孩子因祸得福,能够与亲人相遇。原本想写信告之曹荃实情,但他知道这个弟弟性格怯懦,怕是不好出头。即便小丫头回到那边府里,在嫡母兆佳氏的淫威下,怕也没什么好日子过。想到这里,他只好另想周全的法子,反正是亲侄女,同亲女儿又有什么分别,借个报恩的旗号,养在自己名下也好。 刘萍还小,哪里懂得曹寅的心思,只是见曹寅慈爱,心里也亲近他。 对于弟弟变成妹妹,曹顒虽然有点意外,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男孩也好,女孩也好,都是自己的小恩人,以后好好回报就是。尽管还需要卧床一段日子,但他不愿意再浪费时间,比划着叫人拿来好多书。繁体字写着吃力,可七七八八的也认识多半,连着上下文,连蒙带猜,阅读起来没什么影响。武艺是要学的,却也不能够成为愚钝的武夫,在大多时候,动脑比动手更容易解决问题,这个道理古今同。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曹顒脸色的晒伤好了,死皮褪去,渐渐又恢复粉底雕玉琢的模样。曹寅却发现,儿子变了,以往整日里精灵古怪,见到自己老鼠见猫般恭顺;如今却流露出不合年龄的沉稳,开始喜欢读书,神情却没有过去的恭顺,而是略带几分疏离。 曹寅虽拉不下脸来对儿子软语温存,但私下里却对这个儿子紧张的很。小孩子喜欢吃的,小孩子喜欢玩的,接二连三地买到府里,期待能够哄曹顒开心些。 曹顒正沉迷读书,哪里有心情学着小孩子装乖弄巧。这次绑架的经历,他也算是因祸得福,至少以后不用再扮演记忆中的小曹顒。经历这样的曲折流离,小孩子心性大变也说得过去。如今他记忆力实在骇人,一页书翻过两次就记得差不多。不知是这个小身体天赋异禀,还是阎王爷害他穿越给的补偿。 曹顒心中带着几分稀奇和几分得意,看来实在不行自己长大后就去考个状元,然后混个翰林院编撰什么的,日子清闲省心,也是不错。一边想着,一边懊恼自己的岁数,看那些yy书中,别的主角穿时大多都是成人,即便是婴儿穿的,也自小就不同凡响,五六岁时就能够呼风唤雨,积聚一些势力。偏偏自己倒霉,过来后还没享什么福,就把各种苦头先吃了一遍。 曹顒对那些玩具、吃食不屑一顾,就便宜了刘萍。只是小丫头心地善良,不吃独食,每次好吃的都要留一份给曹顒送来。都是甜甜腻腻的,哪里合曹顒的口味,不过是看在小丫头面子上,尝两口哄她开心罢了。 曹寅查看儿子看过的书籍,见上面生僻的字句都做了标识,知道儿子确实在认真读书,心里半喜半忧,喜的是他不似过去那样顽劣,忧的是这哪里还有半分七岁童子的模样,如同小大人般,整日里沉迷书海,时而眉头紧缩,时而嘴角含笑。不管心中如何想,曹寅还是礼聘了一个学识渊博的老夫子,到别院这边给曹顒讲书。 那老夫子姓宋,虽然没有走仕途之路,却是一身真才实学。其父宋斌臣,是明末清初的大书法家,不愿做官,诗书传家,过着隐居生活,渐渐淡出世人视线。曹寅掌握江南各处的情报,自然知道宋家的底细。原本,想着借机请宋斌臣出山,但其已经是八十高龄,卧床好几年,只好费劲心思请了他的长子。 调理了几日,曹顒的嗓子已经好了不少,“这”、“那”、“何解”等一个字、两个字的也能够说出来。宋夫子教过几个学生,像曹顒这样好学又聪慧的却是头一次遇到,自然也使出浑身解数。曹顒丝毫不觉得吃力,只觉得学海无涯,好像是开辟了另一番天地,与自己上辈子所学有所不同。 除了给曹寅讲解四书五经外,宋夫子还开始指导曹顒的书法。作为一个现代人,曹顒的书法算是弱项,可是他每日书写上百张大字,其专心致志的模样让宋夫子暗暗赞叹。 来曹家别院讲课期间,宋夫子还带了一个童子来过两次。那童子比曹顒大一岁,其父郑之本是宋夫子的首徒,名分上却算是曹顒的师侄。 对于那个大脑门、头发稀疏的小孩,曹顒起先并没有留意,但听了他的名字后,却是稀奇得不行。这孩子的名字是郑燮,莫非就是乾隆朝赫赫有名的“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想想还真差不多,郑板桥号称“诗、书、画”三绝,“诗、画”暂且不论,既然能够得到书法大家的指导,“书”上能够有所成就也在情理之中。 或许是年纪尚小的缘故,小郑燮并没有露出什么与众不同的模样,对待小师叔恭恭敬敬的。曹顒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觉得实在无趣,打发刘萍带他出去玩了。 第十一章 “来客” 第十一章“来客”() 曹寅到杭州不久,四阿哥与十三阿哥就启程回京。曹顒虽然有心与未来的雍正皇帝搞好关系,免除曹家抄家之祸,但卧床养病,连见到他们的机会都没有,自然没有法子献殷勤。知道两人回京后,曹顒长吁短叹了半日,曹寅以为是儿子感念两位阿哥的搭救之情,并没有放在心上。 八月初十,得了消息的李氏带着几个丫鬟婆子到了杭州。曹寅虽不愿妻子担心,但是因马上就要中秋,衙门里、族里事务繁多,他不能够在杭州久留。曹顒却还要在杭州休养段时日,只好派人回江宁送信,接妻子李氏过来照顾儿子。 虽然曹顒的皮外伤好的七七八八,但李氏心疼儿子,又是一番泪流。曹寅细细安慰了,又吩咐曹方好好看家护院,而后才起身返回江宁。 转眼,到了八月十五。 曹家别院中,虽只有李氏、曹顒、刘萍带着些下人,但各色水果月饼却准备得齐全。李氏已从曹顒那里知晓了刘萍的身世,又感激她对儿子的救护之情,对她发自心里的怜爱。刘萍乖巧伶俐,与小大人般的曹颜完全不同,哄得李氏乐乐呵呵的。相处不过几日,两人不似母女,胜似母女。 曹顒在房间里看了半个月的书,此时被下人们抬到院子里,与李氏、刘萍一起赏月。 夜空青碧如海,浮云微动,团团的圆月洒下一片清冷银光。曹顒嘴里咬着月饼,心里却略带感伤。“每逢佳节倍思亲”,不知那个世界的父母兄嫂如何,自己受他们呵护多年,未能回报就稀里糊涂送了性命。 李氏见儿子情绪不高,眼里多了几分担忧。就连平日最好唧唧喳喳说话的刘萍,也察觉出不对,看看曹顒、看看李氏,安静中透着几分乖巧。 曹顒不愿让两人担心,压下心中的悲伤,脸上多了笑模样,将一块莲蓉月饼放到李氏的盘子里,又挑了个双蛋黄的递给刘萍。小丫头最爱吃这个口味的月饼,这两天吃了不少。 气氛松弛下来,曹顒虽然因喉咙的伤说话还不利索,但是有爱说话的刘萍在,到也不冷场。李氏性格宽厚,想着别院的下人们也忙活了一天,就打发身边丫鬟给各处送月饼去。虽然按照各人分例早就分过的,但是那些与眼前这些特意从百年老店定制的月饼根本就不能比。 待到月上中天,李氏有些乏了,刘萍也打起了哈欠。曹顒贪看月色,没有睡意,便让李氏与刘萍先去安置。李氏想留下来陪儿子,被曹顒婉拒,实在放心不下,留下贴身丫鬟绣鸳照看曹顒。 午夜时分,院子中一片沉寂,就连绣鸳都倚在廊下,睡得迷迷蒙蒙。以后的日子,曹家的命运,都让曹顒觉得有些沉重,不知不觉的,就沉思了许久。他伸了个懒腰,想得再多又如何,还是要等腿上好了才能够说其他的。 突然,前院出现几声犬吠,在沉寂的夜晚显得很不寻常。接下来,隐隐传来嘈杂声。 不一会儿,二门值夜的孙婆子过来禀告,说是前院进了个贼,被曹方带人给抓了。古代的地痞流氓见识过了,古代的“贼”却没有见过,曹顒心中生出些许好奇,对着那婆子道:“母亲,安置,我,去看!”因为嗓子还没好利索的缘故,他说话只好一个字、两个字的往外蹦。 孙婆子虽觉得不妥当,但小主子既然发了话,自没有违逆的道理,叫了两个壮实的仆妇抬着曹顒的椅子到了前院。 前院,灯火通明。 十来个护院举着火把,手里举着刀剑,丝毫不敢懈怠,见到曹顒出来,纷纷低头见礼。曹方见不是夫人出来,有些为难。地上躺着一个光头老者,一身布衣上都是暗红色血渍,脸色青白,嘴唇乌黑,马上就要不行的样子。曹方是带人巡夜时,在马棚外发现这个老头的,看着样子是受了伤又中毒的,怕大节下的死在府里晦气,本来想要禀告过夫人后送去衙门的,没想到出来的是小主人。 曹顒见了这老头,想到自己落难时的狼狈,心中多了几分不忍。虽没有见过实例,但从书上也看过相似的症状,皱起眉头,看着曹方问:“中毒?”见曹方点头,指了指那老者:“抬,客房!” 曹方原本还想劝小主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见了曹顒认真肃穆的表情,竟不敢多言,应命带着两人将老头抬到东厢客房床上。 曹顒命人将椅子放到床边,先打发人去街里请大夫。平日看护曹顒的大夫出城过节去,要后日才能够回来。然后,他又吩咐着:“胰子,牛乳,水!” 幸好孙婆子与绣鸳不放心曹顒,带着几个仆妇跟着侍候,这才能够迅速去叫人去后院取了胰子与牛乳等物。 曹顒示意孙婆子将胰子放在碗里化了碗胰子水,然后才叫人给那老头惯下去。不到片刻,那本来昏迷着的老头喉咙里就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曹顒叫人准备了个盆,那老头迷迷糊糊地狂吐起来,秽物吐了半盆。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酸臭味,曹顒惘若未闻,又叫人化了两碗胰子水,给那老头惯下去。胰子,就是手工肥皂。肥皂水有催吐作用,看那老头方才的反应,这胰子水的作用差不多。 如此这般,那老头又吐了几次,直到最后什么都吐不出,呕出了半口绿色胆汁。曹顒见差不多了,又吩咐人喂了老头一大碗牛乳。 折腾了半个时辰,等大夫到时,老头的脸色虽然仍是灰白,嘴唇上却有了点血色。曹顒紧绷的心放了下来,看样子肥皂水应该有解毒作用的,只不知这老头的伤势如何。 那大夫半夜被人叫起,本带着几分怨气的,但见其仆从都是不俗,厢房客室中摆设都比寻常富户家的好上几倍,自然不敢放肆。左手抚着胡须,右手食指、中指搭在病患脉上,脸色越来越沉重。诊完脉后,他又细细地查看了老头的伤口。 曹方见大夫查看完毕,递上笔墨纸张。那大夫不接,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曹顒心里着急,开口道:“毒,解了,怎么?” 那大夫见眼前这小公子穿着不凡,并不同于其他人,知道是主家了,只是心里疑惑,为何让这样小的孩子出来主事。听到小公子说话暗哑,才知道嗓子不便,听出他所问,回道:“这位老者中的毒虽解了大半,但左肋伤口过深,伤了肝胆,就是神仙来了也没法子。用参汤吊着,交代交代后事吧!” 这病患虽然浑身又是毒又是伤的,那大夫却没心思理会。做大夫的,见过的病人多了,哪些是能问的,哪些是不能问的,早就心里有数。 方才叫人去请大夫时,曹方就说过怕是伤口过深,药石无救。曹顒心底本还存着丝期盼,没想到真是这个结果。 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面对死亡,竟是个素未谋面的光头老人。不知为何,曹顒只觉得冥冥中自有天意。 大夫走后,孙婆子送来了半碗参汤。因府里有曹顒这个病人,李氏身子也弱,参汤是厨房里常备的,热一热就能够用,倒也方便。 那光头老者被喂了半碗参汤,闭着眼睛,嘴里嘟哝着一句:“地震……”声音低不可闻,就连坐在床边的曹顒,也听不真切,只好轻轻低下头。 “地震高岗”,曹顒的头嗡的一下,难道就是那个“地震高岗”吗?曹顒回头,见众人神色如常,确认只有自己听到,才算放下心。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挥挥手打发大家都出去。 不管是孙婆子与绣鸳,还是曹方,都半天不挪步。虽说床上那人看着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但大家也不敢将小主子单独留在屋子里,万一这老头临死前有什么妄动,大家都脱不了干系。 曹顒冷哼了一声:“出去!” 三人没有法子,这才慢慢地往门口移动。 等到房间里只剩下老头与自己,曹顒才松了口气,低声道:“地震高冈,一脉溪水千古秀!” “门朝大海,三合河水万年流!”那老头缓缓答着,睁开了眼睛,见房间里只有一稚龄男童,眼中闪出几分诧异。 “红花亭畔哪一堂?”曹顒见老头看着自己不再吱声,只好硬着头皮开口。 那老头听曹顒的声音,才确信“地震”一句不是自己的幻听,可对其“红花”这句却觉得糊涂,问道:“小兄弟的父母怎么称呼,你是从他们嘴里听过这些的?” 曹顒怔了一下,慢慢道:“是听我师傅说的!” “你师傅?”老头面色凝重,伸手拉住曹顒的胳膊,很是疑惑不解,眼前这孩子半点内力全无,看他白白嫩嫩的,更不像是练外家门派的。 “小兄弟,你师傅贵姓,人在何处?”老头追问道。 “他没有说姓名,只是收我做了弟子,叫我明白天父地母的道理,还说我虽不知‘四九’,却算是半个洪家人。”曹顒信口胡说道,其实开始他只是觉得好奇,才用《鹿鼎记》中看过的天地会切口说上几句的,后来见那老头满是希翼的神情,实在不忍说出实情让他失望,只好胡编乱造。 “没有传授你武艺,却同你说这些,不应该呀?”老头迷惑不解:“那人什么模样,如今可在杭州?” “他是个道士,有点邋遢,嗜酒如命,年纪有五十多岁、或者是六十多岁,或者是七八十岁!上个月去了福建,不知何时回来。”曹顒摸了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谎言越来越多。看这老头也快不行了,何苦还骗他,要不实话实说好了,只说是陌生人,问他有什么后事交代。说老道,是因为上辈子被天地会稍有些了解,知道其发源地在福建、台湾一带,门人中道、僧、尼占了很大一部分。 曹顒说得虽糊涂,那老头却点了点头:“原来是苏兄弟的弟子!”见曹顒满脸疑惑,解释道:“你师傅姓苏名洪光,外号‘醉道人’,是咱们洪门五宗中的‘威宗’,一身上乘的内家功夫。” 曹顒没想到自己信口开河,还真有这号人物,不知再说什么。 那老头脸色渐渐红润,眼睛也明亮许多。曹顒知道这是回光反照了,很是不忍,温声道:“是谁害的您,让师傅帮您报仇!”心里却想着,若是害这老头的是恶人,那以后帮他报仇就是。 那老头听了曹顒的话,明白他的心意,很是宽慰,脸上又显出几分伤感:“苏兄弟回了福建,怕是也如老夫这般!”说到这里,拉住曹顒的手,将一个铁扳指放在他手中。 扳指很重,上面雕刻着梅花图样,曹顒感觉头大,这不会是什么信物吧?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只听那老头说:“老夫是你的师伯,洪门第一代总舵主,‘达宗’万云龙。自康熙十三年在福州开山头,至今已经二十七年,洪门兄弟十万众。本意是满清鞑子治下,汉家穷兄弟们彼此互助,没想到近年来,有些人的胃口越来越大,竟要拿万千兄弟的性命去做黄粱梦。”说到这里,指了指曹顒手中的扳指:“这是洪门掌舵的信物,虽然内八堂叛乱,但外八堂却不在逆贼的势力范围内。老夫虽然不行了,但那下毒谋害老夫的逆徒却让老夫震断了心脉,剩下的几个狗咬狗,三年五载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万云龙脸上神情变幻,不知是惆怅,还是宽慰。曹顒只觉得那扳指沉甸甸的烫手,连忙问道:“您这个扳指要传给谁,快告诉我,我帮您送去!” 万云龙见曹顒目光清澈,再没有半分犹豫,笑着说:“扳指帮老夫交到大洪山山主吴天成手中,他自然明白其中深意,这个不用着急,等你再大些也使得。”说话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渐不可闻。待曹顒开口追问“大洪山”在哪儿时,发现他已经去了。 第十二章 归途 第十二章归途() “大爷,大爷!”绣鸳看到曹顒怔怔地坐在床边,焦急的呼叫。 “哎呀,这可怎么得了啊,大爷这是怎么了!”孙婆子带着哭腔说着。 “还傻站着干嘛?还不快去禀告太太!若是大爷有个好歹,是你我能够担待的!”曹方略带恼意的呵道。 曹顒听得稀里糊涂的,回头道:“别去,没事!”说完,往床上看去。万云龙如同漏了气的口袋般,身子萎缩了不少,脸上层层叠叠的满是皱纹。他嘴角含笑,脸上一片安逸,似乎睡着了般,只是耷拉到床边的僵硬的手臂表明他已经去了多时。 曹顒只觉得心里有些难受,抬起手抚了抚自己的胸口,手心硬邦邦的放着一异物。他方想起方才的点点滴滴,感觉非常不真实。这就是那梅花扳指,万云龙所说的洪门掌舵信物。 能够遇到传说中的武林人物,曹顒隐隐是存了期盼的。且不说每个男人都有个武侠梦,要能够锻炼好身子骨,避免夭折的命运不也正是他正期待的么。什么武林秘籍啊,传一身内力啊,就算是托人送东西,也要给点答谢吧,这老头怎么就这样不客气。算了,死者为大,与他计较什么。曹顒这样安慰自己。 “不要吓到母亲,天亮买副棺材葬了吧!”曹顒压下自己的惆怅与失望,嘱咐身边的曹方道,说完自己怔住了。他摸了摸喉咙,还有些痒痛,却不似先前那般肿痛,说起话来仍是嘶哑,但却能够完整的说出话来。 “大洪山,吴天成!”曹顒看着万云龙的遗容,暗暗记下他提到的地址与人名,心里默默道:“你放心去吧,虽素昧平生,定当不负所托!” 远远地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已经是四更天。曹顒虽没有困意,但屋子里其他人都硬撑着,曹方再三提到,屋子里死了人晦气,请大爷回内院。曹顒最后看了一眼万云龙,点了点头,任由两个仆妇抬自己离开。 江宁,织造府。 窗外天色渐明,曹寅伸手从枕头下拿出怀表看了一下,卯时一刻,该起了。前日才回到江宁,昨天又忙着迎接京城过来赐药的钦差,今日要做的事情还多,处理衙门的事,再派妥当的人去杭州送御赐的贡品雪莲、玄参与“虎骨断续膏”等药。不知妻儿在杭州如何,母子两个过中秋,太过冷清。想到这里,曹寅转头看了看枕边的一缕青丝,心中升起几分愧疚。 前日,回府见老太君,推说是李氏身子不舒服,母子两个过些日子回来。老太君没见到孙子,满心不高兴,不由得迁怒李氏,正好想起琉璃还未收房,便趁着过节,给她开了脸。 “大爷,您醒了!”琉璃面带羞红,低眉顺眼地披着衣服,下了床:“奴婢侍候您起身!” 始为新妇,昨夜曹寅酒后要的狠了,琉璃走路有些不便,眉头微皱着,模样分外惹人怜惜。 曹寅心下不忍,一边任由琉璃给自己穿戴,一边说道:“等天亮,给老太太与你的几位姐姐见过礼后,就歇着吧,吩咐厨房熬份乌鸡汤。” 琉璃低声应了,说不出的欢喜。满府算起来,哪个丫鬟有她有福气呢?老爷仪表堂堂,太太是个菩萨似的和善人,两个姨娘都老实本分,自己又是老太太调教出来的。以后,娘家兄弟也算是舅老爷,谁还敢小瞧。若是自己肚子争气,有个一男半女,那以后的好处哪里说得清。 远在杭州的李氏,还不知道丈夫已经纳了新欢,即便知道了,应该也不会觉得稀奇。既然是老太君早吩咐下来的,早纳晚纳都要进门的。 八月十六,李氏听孙婆子禀告说,昨夜前院进贼,死在了院子里,直念“阿弥陀佛”。原本她是想吩咐下人报官的,但听说儿子发话要安葬那人,就允了。 曹顒辗转反侧了半夜,到天亮才睡,因此到了中午才醒。李氏心疼儿子,并不催促,只叫人做好吃食,在厨房备下。 曹顒吃了午饭,想起万云龙的后事,叫人喊了曹方过来,知道已经安葬了,询问清楚埋葬地点,暗暗记在心上。 八月十七,负责看护曹顒病情的大夫从城外庄子回来,给曹顒的伤口换药。仔细查看了曹顒的伤口后,那大夫面带喜色,言道断骨愈合情形较好,再过几日就应能够下地行走。李氏满心欢喜,叫人包了二十两银子的赏钱。 曹顒知道伤势渐好,很是高兴,腿脚不便了近一个月,如今浑身上下有一股子说不出的劲儿。往日里能够安心坐在椅子上读书写字,如今却特别的想跑想跳。 曹顒的腿伤比大夫预计的好的更快,等到江宁那边的御药送过来时,他已经能够扶着床走两步了。因为喉咙的病状,这段日子曹顒一直用着雪莲,但是外面卖的,哪里能够比上的皇家贡品。按照医嘱,吃了几日,曹顒的嗓子恢复如初。再加上外敷的虎骨膏,差不多就痊愈了。 八月二十六,李氏带着曹顒与刘萍离开了杭州,返回江宁。杭州别院这里留了两房老实的家人看着,张根家的因照顾刘萍精心,李氏就命他们家几口人随行。虽然李氏一再强调不要招摇,但丫鬟婆子的也用了五六辆马车。曹顒在杭州最不舍的就是宋夫子,曾恳切请求夫子随行,但宋夫子要照料老父,不愿意远行,师生两个只好无奈作别。 天气日渐凉爽,一路行来尽走官道,也算太平无事。上次来杭州,曹顒是行的水路,这次在陆路上,对外界很是好奇。坐马车腻味时,就张罗着要骑马。李氏拗不过他,就吩咐曹方带他。小刘萍见哥哥在外头,也不停地掀帘子张望。李氏本来还担心儿子的腿与嗓子,眼下全都大好了,心里畅快许多,也就愈发纵容他。 八月三十,李氏一行到了苏州。李氏堂兄苏州织造李煦早已得了消息,叫了两个儿子李鼐与李鼎带人出城迎接。李氏本是李煦的堂妹,因父亲早逝,没有手足兄弟,自幼在李煦府里长大。兄妹两个相差十七岁,李煦是把个妹妹当成女儿养的。李氏的寡母高氏则伴着嫂子文氏,在内院吃斋念佛。 李鼐是李煦嫡长子,当年李氏出嫁时,才七八岁,如今已经是二十岁的大小伙子。李鼎十一,虽是庶出,但因父兄宠爱,很是活泼可爱。 曹顒被绑架后,李府曾派人在苏州府内外寻找来着,所以李鼐知道表弟被拐之事。但亲人久别重逢,哪里会说那些扫兴的话儿。 等李氏等人进城到了李府,李煦之母文氏、李氏之母高氏与李煦的妻妾都等着。李氏出嫁十二年,第一次回娘家,亦是满眼含泪,带着儿子先给伯母文氏磕头,然后给母亲高氏与嫂子们见礼。文氏与高氏头一次见到曹顒,又听说他前些日子遭了大罪,都是搂着抱着,“心肝宝贝”地叫着,心疼的不行。闹闹哄哄的,好一会儿才静下来叙话。得知外孙身子无碍,两位老夫人都谢天谢地的,这时两人才留意到跟在李氏身后那个长着杏核眼、满脸伶俐的小姑娘。因事关曹家的声誉,李氏不方便说刘萍的真实身份,瞒下曹荃之女的身份,只讲了杭州相助曹顒那段。 两位老夫人本来见这小姑娘乖巧伶俐,就有几分喜欢,听说是外孙子的小恩人,身世又可怜,越发怜爱,叫人准备了大包小包的礼物给她。 当天,李煦设家宴,为李氏母子接风。他年纪比曹寅略长几岁,身子微微发福,比曹寅更有当官的派头。前些年,康熙皇帝南巡时,李煦曾伴驾到过江宁,见过外甥曹顒。眼下,见他身体痊愈,行事大方妥当,心中很是庆幸。 曹顒被绑架之事传到京城,天子震怒,撤了浙江巡抚,罢了杭州知府,行文江浙两省,打击宵小,整顿省内治安。区区地痞流氓,又干巡抚知府何事,不过是迁怒罢了,其中也多少有宽慰曹寅的用意。曹家坐镇江南四十年,曹寅对外仍只是五品官。在康熙诸位伴读中,曹寅是出名的文武双全,若是留在京中为官,怕是现在已经入阁为相。曹寅却兢兢业业,为皇帝在江南充作耳目,没有丝毫怨言。尽管手中权势赫赫,但最可贵的他牢记臣子本分,多年来没有半点逾越之处,就连独生儿子被绑架,都没有动用通政司的力量。 若是曹顒知道此事,定会觉得稀奇,这不就是古代的“严打”吗! 曹顒跟着母亲在苏州停留了三日,曹家大管家曹福带着人来苏州接太太与小主子回府。实在是老太君念叨孙子,再三催促了,命曹福去苏州接人。曹寅拖延了几日,怕老太太起疑心,吩咐曹福一路慢行,到苏州等夫人他们。因曹顒伤势好的快,比曹寅预计的提前从杭州出发,所以比曹福早几日到苏州。 李氏离家月余,很是惦记,与两位老夫人与堂兄说了,次日返回江宁。 因有孙氏老太君的缘故,李煦不好再过挽留,从苏州府借了两艘官船,送李氏母子从水路返程。除了给曹顒、刘萍准备了各色礼物,还有曹颜的一份,曹家上上下下的礼物也都准备齐备。文氏与高氏又派了两个体面婆子与李氏随行,去江宁给孙老太君请安,顺便帮李氏圆谎。 或许是跟着李氏渐渐懂起了规矩,小刘萍不再似过去那般粘着曹顒,在船上这几日,她开始跟着香草学绣花。香草是张根家的二丫头,十岁,本来叫二香的。李氏见她文静老实,便让她做了刘萍的贴身丫鬟,重新给起了名字叫香草。 第十三章 家国 第十三章家国() 康熙四十年九月初八,被绑架至今近两个月的曹顒终于回到了江宁。曹家的马车早就等候在码头,曹寅带人亲自来迎接妻儿。见曹顒伤势痊愈,曹寅也松了口气。只有这一个儿子,万一身体留点残疾,别说老太君那边如何,就是他这个做父亲的心中也不忍。 坐在马车里,曹顒想起这两个月的经历。稀里糊涂地穿越,本是随遇而安,想做个看客,如今经历过的各种磨难则提醒他,这是个血腥而真实的世界,他已经是这个世界的一分子。除非死亡,否则他只能够在这个世界中沉浮。他没有什么“王霸”野心,如今是康熙朝,中国封建皇权最集中的时期,岂是yy过后就能够改变历史的。他只想活下去,二十多岁的时候不病逝,雍正上台后不被抄家。为了这个目标,他决定开始努力。 萱瑞堂上,老太君已经念叨半日,大小姐曹颜、曹寅的几个妾室,都陪着老太君等着。听到外头小丫鬟报说是太太与大爷回来了,老太君起身,走到门口张望。远远地见到曹顒的身影,老太君已经是双眼含泪,嘴里喃喃道:“孙儿,我的命根子呀!”曹颜听说母亲在苏州时病了,很是惦记,见眼下只是略显清瘦,没有什么异样才放下心来。 待到曹顒跟着李氏走到宣瑞堂门口,不等曹顒见礼,老太君就俯下身来,将曹顒抱在怀里,老泪纵横。老太君平日虽慈爱,却不失庄重,众人哪里见过她如此失态的模样。不管如何,大家算是清楚了曹顒确确实实是老太君的心头肉。只是曹颜有些奇怪,祖母这是怎么了,祖孙即便分离两月,也不必如此。 曹寅的几个妾上前给李氏见礼,琉璃穿着桃红衣服跟在封氏与钱氏两位姨娘后,头上盘发髻。李氏见她妆扮,知道是收了房的,隐隐有些不快。 西府兆佳氏听到消息,带着孩子们过来。曹颖还好,与曹颜一样,以为曹顒只是去了苏州外祖母家,问起苏州的风土人情。曹颂却还记得哥哥在学堂失踪的事,心里满是疑问,但因来前母亲嘱咐了不许胡乱问话,闭起嘴巴好奇地看着曹顒。 老太君擦干了眼泪,略带深意地看了李氏几眼,就打发她先回房换衣服。回府前,曹顒与母亲已经对过词儿,准备着应付老太君的问话。可令人意外的是,老太君并没有问话,只是细细地打量了曹顒,见他并无不妥的地方,才如释重负。曹顒心里七上八下,虽然曹寅与李氏都提过他被绑架之事瞒着老太君,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老太君早知道详情,所以才会这般。 李氏换了衣服过来,提到李府派来请安的人已经在等着了。老太君点了点头,叫人请她们过来。那两个婆子都是年节时常到江宁走动的,给老太君请了安,叙了会儿子闲话。 老太君顺着两人的话,问问了文氏与高氏两位亲家母的身子状况,又谢过李家这段日子对曹顒的照顾。两个婆子连道不敢,奉上李家准备的礼单。老太君笑着叫人接了,吩咐人带她们去客房安置。 兆佳氏已经是四个多月的身子,身子容易乏累,待了一会儿,就带着孩子们回去。李氏想问她刘萍的事,可不知怎么开口。去杭州前,她在西府养病,全亏兆佳氏尽心照顾,差点没累小产。李氏虽没说什么,却是心存感激,妯娌两个,今时不同往日,再无隔阂。眼下,西府宝蝶姨娘刚生了个儿子,再提小刘萍的事,不是给兆佳氏添堵吗?再说,老太君本来就对兆佳氏不假颜色,若是知道她害得曹家骨肉流落在外,怕又是一番风波。李氏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晚上与丈夫商议后再看如何安顿刘萍。 曹顒见刘萍进府后不见踪影,低声问过母亲,知道是先安置在母亲院里了,才放下心来。因为在老太君这里瞒下他受伤的事,小刘萍这个“恩人”就不好登堂入室,怎么着要想个由子,给她安排个合理的说辞,好让她能够在曹家安顿下来。 织造府,前院,书房。 曹寅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脸上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笑意。 庄常在一旁看了,心里唏嘘不已。曹顒平安无事,除了曹家人,庄常也很高兴。教导顾纳两月,他对这个聪慧的弟子十分满意。曹顒之事,归根结底是顾纳之父的过错。若是曹顒有个闪失,顾纳身份尴尬,庄常也不好留他在身边。曹顒被绑架后这两个月,曹寅的奔波憔悴,他都看在眼中,“可怜天下父母心”。只是,眼下高兴是不是早了些,庄常摇了摇头,将通政司下线传来的一份秘报放到曹寅桌前。 曹寅拿起来,扫了几眼,神色郑重起来。密报上两条消息,一条是江北的,天地会在安徽徐州开山头;一条杭州的,天地会内八堂发生叛乱,总舵主万云龙中毒败逃后不知所踪,其亲传弟子步竟之身故。内八堂分裂,左护法苏洪光率领万云龙的嫡系三堂乘船从福州出海,刑堂堂主穆大江收拢了剩下五堂的势力立足江南。 天地会,老大是万云龙,对外称“天地会”,对内称“洪门”,康熙十三年福建开的山头。因行事隐秘,待到朝廷这边有所察觉时,门人已经上万人。曹寅之父曹玺在时,就此事曾多次上密折给康熙皇帝。君臣经过多次商议,都认为堵不如疏。就算灭了天地会,遍及江南各处的武人仍是不可胜数,还不如掌握在手中,借此收拢各方势力。因此,从康熙二十年开始,朝廷每年都派出一定数量的密探渗入天地会。二十年下来,原本行事神秘的天地会,则变得透明起来。 内八堂叛乱,说起来还是庄常的手笔,因见天地会近年发展迅速,有往江北发展的趋势,他就与曹寅商议后策划了此事,被万云龙掌毙的步竟之就是最早加入天地会的密探。原本,想着让步竟之趁机掌握天地会大权,清洗其中的反清份子,将天地会变成朝廷的在野势力。没想到事不如人愿,天地会虽受损,但密探中身份最高的步竟之毙命,如今掌握实权的穆大江正是“反清复明”的狂热份子。 真是麻烦,曹寅揉了揉额头,问道:“外八堂呢,可有什么消息?” 天地会内八堂虽然尽是骨干,但是人数不多,若是乱也波及不广;若是牵扯到外八堂,就复杂了。天地会外八堂分布在南方八省,堂内所辖门人十万众,若是失去控制,地方动荡是难免的。 庄常叹了口气:“说的就是外八堂,浙江堂归附穆大江,苏州堂被穆大江铲除,湖南堂销声匿迹,湖北堂归顺朝廷。两广与云贵四省距离太远,还没有消息传出来,不过云贵堂堂主都是朝廷的人,应该乱不了。” “湖南堂,吴天成!”曹寅念着这个名字,算明白庄常为何叹气了。湖南堂堂主吴天成是万云龙养子,在天地会中声望仅次于万云龙与苏洪光,其所辖的湖南堂实力为外八堂之首,管理最严密,通政司派去的密探多年来始终进入不了湖南堂内部。湖南堂销声匿迹,脱离了朝廷掌控,这怕是大麻烦。 “江南不太平啊,京城牵扯太多,下边又如此不安稳,以后有你我费神的!”庄常摸了摸胡子道。 曹寅点了点头,此次康熙皇帝借曹家之事罢免了江苏巡抚哈占与杭州知府石国柱,其中自有深意。哈占是明珠的学生,算是大阿哥一派,石国柱是太子的姻亲,自然是太子派。两人在江南官场极尽拉拢之事,为各自主子尽力。虽说去年大阿哥的母舅明珠罢相,但大阿哥早前随同康熙西征,战功显赫,在三年前皇帝分封皇子时被封为多罗直郡王,势力遍及朝野。太子始终提防长兄夺嫡,在外叔祖索额图的支持下,在朝中地方大力发展党羽,与大阿哥明珠一派抗衡。 想到江南变故,曹寅与庄常对视一眼,同声道:“索额图要下台了!” 别人不知道,曹寅是最清楚明珠功绩的。平定三番、收复台湾、对俄交涉,明珠功在社稷。后来,他从能相转为权相,全国督抚出缺,必须要走他的门路才能够谋职。六部尚书,半数为明珠党羽。不管明珠有多大功绩,其所作所为已经触动了龙之逆鳞,皇帝当然不能够容他。去年佥都御史郭琇参劾明珠八大罪状,条条都能够致明珠死罪。皇帝恼他“徇利太深,结交太广,不能恪守官箴”,但“念其于平定‘三藩’时曾有赞理军务微劳”,认为“是非功过不相掩”,革去明珠大学士职务,让他挂了个内大臣的虚衔。 对于明珠的际遇与索额图的前程,曹寅虽心有戚戚,但并没有放在心上。他一心要做纯臣,只知道忠于皇帝,并不理会朝中的权利纠纷。此时,他还不知道,风云变幻对曹家的影响。 没到江宁时,曹顒就想着回来后要尽快找曹寅谈谈,他可不想再过“小曹顒”原来的日子,被老太君养在内宅,只能整日在丫鬟堆里厮混。要学的东西太多了,文的方面,武的方面,艺多不压身,不管以后如何,总要有点真功夫才行。 回府第一日,除了在码头见过一面,曹顒晚饭时才见到曹寅,却没有机会找他说话。晚饭后,老太君让李氏带人送曹顒到东卧房休息,留下曹寅单独说话。 房间里只剩下母子二人,老太君盯了曹寅半天,才叹气道:“谢天谢地,祖宗保佑!” 曹寅心中惊疑,吃惊地问道:“母亲?” “哼!”老太君瞪了曹寅一眼,从袖子里掏出来块玉观音,放在手中,怒道:“事到如今,还想瞒着我吗,真当我是耳聋眼花的糟老婆子不成!” 那玉观音正是曹顒自幼随身佩戴之物,在曹顒被绑架后被顾三典当到苏州当铺中,后被曹寅赎回,不知怎么到了老太君手中。 曹寅见老太君生气,连忙跪下告罪。 老太君见曹寅双鬓白发,心中不忍,摆了摆手:“起来吧,我叫人打听了,怨不得你。幸好顒儿平安,不枉我吃了这两个月的长斋!”等到曹寅起了,又道:“中秋节,逼你纳妾,是以防万一。若是顒儿有什么闪失,早点儿留下骨血,也对得起列祖列宗。委屈你媳妇了,这些日子想必她也是担惊受怕的,你好好安慰吧!” “是,母亲!都是儿子不孝,家事不宁,害您跟着费心!”曹寅眼圈发酸,心里很是愧疚。听老太君这话的意思,是早就知道实情的,因不愿自己担心,装作不知道,吃了两个月的长斋。 第十四章 文武 第十四章文武() 一夜无话,次日曹顒早早地起了。虽然上辈子慵懒的不行,但眼下他却决定勤奋起来,锻炼好身子骨是起码的,否则怎么改变年轻早逝的命运。玳瑁与茶晶轮流在卧房值夜,昨晚轮到茶晶。曹顒虽不喜她性格泼辣,但毕竟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哪里会跟她计较,叫人准备了软蹋给她。 曹顒醒时,天色微亮,茶晶睡得正熟。他轻手轻脚地拿了件衣服披上,又在外间找了块帕子,想要洗脸,却怎么也找不到脸盆。在外间炕上安置的玳瑁醒了,见曹顒站在地上,披了件衣服起身:“大爷,奴婢侍候您梳洗!” “只帮我找到水盆就好,先擦擦脸,天色还早,别惊动了别人!”曹顒虽不愿意指使这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可没有她的帮忙,还真不知水盆在哪儿。 玳瑁点头应了,细细簌簌地穿好衣服出去,不一会儿,就端来半盆温水,还有一小碟青盐。 这青盐,作用与牙膏相同,是漱口用的。曹顒接过了,看了玳瑁一眼,如此细心周到,哪里像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洗脸漱口后,曹顒伸了伸胳膊,走了出去。玳瑁想要跟着侍候,被曹顒止住了。 内院各处,曹顒依稀记得,除了后花园子外,都是院子套院子的,并没有空旷之处。到底该如何强身健体,他心里也没章程,过去看小说中的男主要么“太极拳”,要么“五禽戏”的,都能够混个小强的身体。可他对两者的认知,仅仅知道练太极是手里握着个圆,五禽戏是模拟五种动物,但具体是什么动物,却丝毫不记得。 站在荷花池边,曹顒转了转自己的脖子,总不能白白起早,先绕着荷花池跑上三圈,做几个俯卧撑再说。这样想着,他就顺着荷花池四周的石子路慢跑起来。 跑着跑着,曹顒的身子渐渐发热,脚步越来越沉。 待到跑完一圈,曹顒已经是满头大汗,嘴巴里重重地喘着粗气。他在心中哀叹,这不过两三百米啊,自己继承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垃圾身体。不管心里如何想着,脚下又动了,既然已经定了目标,无论如何都要完成,这是曹顒的做人准则。 第二圈,曹顒只觉得脚像惯了铅的重,一步一步。第三圈,他已经理会不到脚下,只是看着前面,大力地调整自己的呼吸。 完成三圈的目标,曹顒一屁股坐到地上,“呼呼”地喘着,脸色煞白,好一会儿才转为红色。 待到气息平顺,曹顒翻身,双手扶地,做起俯卧撑来。虽然前两下倍感艰难,但是他咬牙切齿,硬是一下下地坚持到十个。 再起来时,曹顒虽然身上有些酸痛,但也觉得舒畅。 远远地看到各处炊烟升起,天色已经大亮了。花园门口,玳瑁不知何时来的,见了曹顒并没追根问底,只是帮他整理整理衣服,让他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老太君院子里的人陆续起了,亭子里丫鬟婆子穿梭着,见了曹顒都俯身问好。 回到房间,热乎乎的洗澡水已经准备妥当。不用想,定是玳瑁这个小丫鬟了。曹顒回头看了她一眼,开口道:“谢谢!” 玳瑁微微一怔,低声应道:“这是奴婢们应该做的,大爷快不要这样说!” “奴婢”、“奴婢”听得曹顒很是刺耳,可却没有改造玳瑁的想法,也不会去给她灌输“人人平等”的概念。在这个男子为尊的社会,那样理想化的女子只是悲剧。 茶晶醒来时,曹顒已经洗完澡,穿戴整齐。她先是有几分愧色,随后不知为何生起气来,冷眼看着玳瑁,嘴里嘟囔着:“就会装乖卖巧,倒显得你勤快!” 玳瑁不知该如何解释,面上带着几分尴尬。曹顒不是“宝玉”,对丫鬟们怜惜,只是看在她们年纪小,却不会娇惯。玳瑁与茶晶,一个如同袭人般温顺,一个似晴雯般泼辣。温顺的还好,年纪还小,能够有什么心机;泼辣的这个,如同跋扈的孩子,欺负小丫鬟,呵斥下等婆子们,挤兑玳瑁,却只在曹顒与老太君面前乖巧,典型的势力眼。 曹顒拉下脸:“谁在装乖卖巧?谁显得勤快!” “大爷!”茶晶没想到曹顒为玳瑁出头,脸上闪出几丝委屈,眼泪在眼圈里打转。 玳瑁见两人不痛快,忙开口道:“茶晶说笑罢了,大爷快去请安吧,西屋老太君已经起了!” 曹顒不愿意与小孩子计较,刚要转身出去,见茶晶仍是不忿地瞪了玳瑁一眼,心中无语。自己可没心情整日哄着小丫鬟,要想耳根子清净,这个茶晶是不能够留了。 萱瑞堂,西侧间。 曹顒进去时,老太君坐在炕上,珊瑚举着块玻璃镜子,在她身前侍候。紫晶托着个金镶玉的福字簪,递给珊瑚,由珊瑚给老太君簪上。老太君对着镜子看了看,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 “老祖宗,孙儿给您请早安!”曹顒依照过去礼节,走到了老太君身前,甩了甩两个小衣袖道。 见曹顒神清气爽的,老太君脸色多了几分喜色:“安!怎么起得这样早?小小年纪的,多睡些才好!” “孙儿想同老祖宗一起用早饭,然后去上学。”曹顒笑着答道。 老太君听着前一句话还好,后一句话却面现忧色,伸手拉着曹顒到炕边坐下,哄劝道:“上学来回怪累的,待过两日你父亲请了师傅到家里再上可好?” 看来是两个月前的绑架吓破了老太君的胆子,曹顒虽感激她的关怀,却不愿意被束缚在内院中,起码上学堂还有出府的机会,因此装模作样道:“家里上课没有同窗,学堂上,与同窗一起上课,功课学着不枯燥!” 老太君一向最宠溺曹顒的,见他眼巴巴的望着自己,怎么忍心开口说出“不”字,只好道:“顒儿既然如此用功,就等我与你父亲商议后再说!” 正说着,曹寅夫妇带着刘萍到了。老太君昨晚听曹寅说了曹顒出事的详情,知道孙儿平安多亏一个小“恩人”,就吩咐曹寅今儿带过来。 刘萍依照李氏教过的规矩,恭恭敬敬地跪下,磕了三个头:“萍儿给老祖宗请安了!” 老太君见小姑娘乖巧懂事,很是喜欢,吩咐紫晶去取了一个珊瑚项圈做见面礼。因昨晚就同意曹寅收养她的建议,所以问曹寅道:“大名可起好了?” 曹寅回道:“选了‘颐’字,取‘贞吉’之意,母亲看可使得!” 老太君笑道:“听着好,取意也吉祥,就用这个大名吧!在叔伯姊妹中行三,以后就是咱们曹家的三小姐,待挑个好日子,摆上几桌酒,喜庆喜庆!”说到这里,又问李氏:“三丫头的院子可选了,离颜儿近些,姊妹两个也好做伴儿!” 李氏回道:“选了春暖阁,与颜丫头的云涌斋挨着!” 老太君点了点头:“嗯,选得妥当,除了侍候的小丫鬟,妥当的嬷嬷也要选两个,三丫头还小呢!” 李氏应是,曹顒在旁听得心动,忙上前道:“老祖宗好偏心!三妹妹比顒儿还小两个月,都能够有自己的院子,顒儿怎么没有!” 曹寅只当儿子撒娇,心中不快,没等老太君发话,就呵斥道:“胡闹,有这样和老太君说话的吗!” 老太君却不领情,瞪了曹寅一眼后问曹顒:“顒儿想要自己的院子了?” 曹顒大力点了点头:“孙儿这次去舅舅家长了见识,表哥们都是从自小就习骑射的。”说到这里,看了看曹寅道:“听说父亲也是如此,孙儿如今都七岁了,也想要习骑射和武术。老祖宗的院子没地方跑马!” 老太君与曹寅都觉得诧异,曹顒喜欢读书是他们都知道的,何时又开始惦记习武的。心怀疑惑,老太君开口问道:“顒儿不是喜欢读书吗,怎么想起学骑射?不许调皮,快告诉祖母,是哪个混账小子撺掇你的!” 曹顒心里翻了个白眼,曹家虽是旗人,信奉的却是儒家正统,认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心里虽鄙视,面上却带一本正经道:“孙儿喜欢读书,却不想成为‘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学文养性,习武修身,有何不可?” 听到曹顒提到“手无缚鸡之力”,老太君与曹寅都想到了之前被绑架之事。虽然曹寅对老太君隐瞒下曹顒断腿失音之事,但老太君也隐隐打探到一些。原本以为孙儿自幼娇惯,不知怎么向自己诉苦,但是他回来后却提也不提此事。 眼下,听曹顒这样说,知道他将那么多苦楚都埋在心里,惹得老太君越发心疼,眼圈已经红了,半点儿也舍不得逆了他的意思,连连点头道:“文武双修好,文武双修好!”说完,指了指曹寅夫妇道:“你们给顒儿找个宽敞院子,要有地方跑马的,再请两位身手好的师傅,顒儿想学什么就学什么!” 曹寅目瞪口呆,内宅的院落都是小巧精致的,哪儿有跑马的地方,看来要在前院收拾,在校场边上开个院子。这样想着,就在老太君面前说了。 老太君见曹顒睁着亮晶晶地眼睛、满怀希翼地望着自己,就道:“前院就前院吧,宽敞些,只要顒儿喜欢就好!” 第十五章 纨绔 第十五章纨绔() 岁月如梭,几年光阴匆匆流逝,转眼,又是一年春三月。 江宁,城南,灶王庙。 不知这里以前香火如何,如今却是荒废了,缺胳膊断腿的泥偶像歪歪斜斜,帷幔脏得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供桌上,摆放着一只装了半碗土的破烂陶碗,里面却是手指粗的三根香。香已经点燃,青烟寥寥。供桌前,放着一把缺了半条腿的椅子,缺腿的地方垫了两块砖头。 椅子上,坐着一个身材魁伟的少年,十七、八岁,穿着半新不旧的绸褂子,嘴里叼着根草,手里拿着一把民间流通的仿制的短柄军用刀,裂着嘴角望着庙门口的方向冷笑着,使得那张带着半尺疤痕的面孔更显狰狞。在他身后,站着二三十个年龄各异的少年,大的十八、九,小的十二、三。每个人脸色都带着几分冷峻,只有站在椅后的清秀少年例外。他眼中现出了忧色,低下头,对椅子上的少年低声祈求:“哥哥,别动刀,惹了官司怎么办?” “小弟别啰嗦,难道就要我郑老虎伏首做小不成?大不了一命换一命,谁又怕个**!”那个疤脸少年恶狠狠地说道。 “可是娘亲……”清秀少年还要再说,却被四周此起彼伏的声音盖住。 “二哥别担心,难道咱们的拳头是吃素的,哼,那几个小子不来便罢,若是敢来,咱们兄弟捶不死他!” “就是,咱们纵横南城好几年,好不逍遥自在,竟敢大咧咧地下帖子,不是给咱们练手是什么!” “鸟人,以为咱们南城老虎帮同北城那些屎似的,想吞就吞,也不看看他的狗肚子多大!” 正说着,就听到马蹄声渐渐响起,看样子是有人骑马往破庙来了。 这里少年嘴巴里说的虽狠,心里都提着。老虎帮独霸南城,虽然有三四十号人,可七天前被灭掉的北城英雄会人数并不亚于他们。英雄会的大哥魏信是城北魏家的小公子,魏家是江宁最大的乡绅,江宁城外的田地,十亩地里就得有三亩是魏家的。魏家的蚕丝直供江宁织造,魏家长公子在织造府当官,其家族势力岂是他们这帮寻常百姓家的孩子可比的。 庙外,四匹快马转瞬既至。马背上跳下来几个少年,其中三位含笑,一位略显年长的却是气鼓鼓的抬眼望天。三位含笑少年中,两个十一、二岁,一个十四、五。两个年纪小的中,一位略显文弱,一位却是虎头虎脑。那虎头虎脑的回头对这那气鼓鼓的少年笑道:“愿赌服输,魏五你既然败在我哥哥手下,就应心甘情愿地做我哥哥的长随。虽然你不在奴籍,却是签了身契的,有这样给主子脸色的奴才吗?”虽然带着笑意,眼中却带了几分狠色,说到最后已经是呵斥。 那抬眼望天的少年,听了这话,脸色顿时变得苍白,怔怔地不知说什么。 那十四、五的少年一本正经说道:“按照大清律,既然签了身契,就是生身父母也干涉不得的,若是忤逆主子,打死了也是不过是罚个身价银!” 那带着怒气的少年满眼悲愤,却不得不躬身,道:“都是奴才的不是,还请主子与二爷、顾爷饶恕!” 另一名十一、二岁的略显文弱的少年笑着挥了挥手:“起来吧,都是自己人,计较什么!曹颂、顾纳,你们别再吓他。”心中只觉得好笑,怕是不知道详情见了魏五的悲愤委屈,定会当他是飞扬跋扈的纨绔,而曹颂与顾纳就是自己的狗腿子。 那带着怒气的少年就是曾在江宁城北不可一世的小霸王——城北英雄会老大魏信,虽年纪不大,只有十七岁,但带着帮少年将北城闹的不得安静。 魏家老爷子有心管教幼子,偏偏又是个惧内的,每每没等发作儿子,就被夫人掐着耳朵求饶。魏信小时还好,只是带着一帮小子打架斗殴罢了。如今,年纪渐长,就开始有些不良痞子挑唆他做些欺男霸女的勾当,幸好魏家的人盯的紧,没出什么大事。可是,魏家上下却不敢再放任下去,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别说是魏家的名声,就连魏信的性命都难保。 魏家长子名叫魏仁,字奉扬,在江宁织造府任经历,虽只是从六品的小官,但因办事干练深受曹寅器重。 曹顒自从四年前移居外院的“求己居”,就开始文武双修的生活。文的方面,继续在族学求学;武的方面,除了坚持每天锻炼强身外,他还开始跟着曹家的几位供奉习武。骑射这块,则由曹寅亲自教导。曹寅原本不愿儿子沉迷武艺,但见他将新居定为“求己居”,知道取的是“求人不如求己”之意,心中愧疚,不忍苛责他。 曹顒所做的,只是为了能够在危急时刻保全自己罢了,锻炼为了强身,学习刀剑与骑射为了防身。由开始的跑跑走走到后来的负重跑,曹顒一次次挑战自己的身体极限。每每身体疲惫不堪时,他就望着“求己居”的牌匾,回想那年被绑架后的断腿失音之痛。若是不能够学会防身之术,那他以后就要依赖于保镖护院,就要将自己的生命掌控在别人手中,那是他不愿意的。想到这些,他咬牙切齿的坚持着。 书还是要读的,曹顒却没有半点考状元的想法了。清朝三年一大比,几十万童生考秀才,几万秀才考举人,几千举人考进士,几百进士考状元。几十万分之一的机会啊,曹顒虽然记忆力好,却没有信心做出脱颖而出的八股文来。读书,只为了增长见闻,只为了分散因体力透支带来的疲惫。 “求己居”与曹家校场相邻,除了曹顒外,丫鬟惠心与暗香跟在这边侍候。惠心就是玳瑁,因要避老太君院里大丫鬟的珍宝名讳,改了名字。曹顒问过她,知道本名为冯曼兰,就取“兰质惠心”中的“惠心”给她做新名字。当年同玳瑁一起被老太君指给曹顒的茶晶,因曹顒嫌她性子不好,借口三妹妹少人侍候送到了春暖居。为了防老太君再给自己指丫鬟,曹顒央求着就将给惠心打下手的小丫鬟落梅补了上来。老太君嫌落梅名字不好,给改了名字为“暗香”。待到前面的院子收拾妥当,曹顒就带着惠心与暗香从老太君的院子搬了出来。 西府的曹颂听说哥哥学习武艺,每日跑过来跟班。本来就腻味读书的他,似乎更喜欢各种流汗运动。知道顾纳在曹家,曹颂更是硬拉了他过来。对于自己名义上的这位“伴读”,曹顒开始是不冷不热的,没心情也没时间去哄这个略显别扭的小孩。后知他嫁母之事,发现其无意中流露出的迷茫与慌乱,曹顒就狠不下心来了。怎么说也是个孩子,经历父丧母嫁之事,又是寄人篱下的处境,有些别扭也是正常的,何苦同他计较。这样想着,对顾纳就和颜悦色起来。 顾纳虽然别扭,但不是傻子,自然能够明白曹顒的关切之意,虽然面上仍淡淡的,心里却渐渐依赖他。 曹顒、曹颂、顾纳三人一起上族学读书,一起在校场摔跤打架,转眼就过了四个年头。虽然教授的师傅相同,但三人在武艺上却各有不同。曹颂只练攻击,打架比快比狠比拳头;顾纳只练防御,很少主动出手。曹顒却与两人都不同,既练攻击、又练防御。 起先,因为年纪小,气力弱,曹顒连一个护院都打不过。一年后,他却能够在一个护院攻击下游刃有余,不管是攻击还是防御都能够获胜。没有人会因为他是府里的公子就让着他,因为曹顒每次与护院比试钱都会拿出几个银元宝做彩头,胜利的有买酒钱,输了的就要给其他护院们洗上半个月臭袜子。 再过一年后,一敌二,随后三年,后面的数字逐渐增加。直到几个月前,五、六个护院配合,都不能够留下曹顒后,曹顒的校场生活才告一段落。能够进曹家做护院,手头上多少有点真功夫。曹顒虽没有什么神奇内力,绝世奇功,但是凭借灵活的身手、充足的体力,练成这样的近身功夫也算不易。 校场生活结束后,曹顒变得有些迷茫起来,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曹颂与顾纳两个,见曹顒不去校场,都失去了舞刀弄剑的兴致。曹颂整日里街前街后,要找由子“行侠仗义”,充当“英雄好汉”;顾纳则是每日捧着书本,除了学习学堂上的功课,还要完成庄常留下的作业。 因曹颂不喜欢打着曹家的旗号,所以没过多久就吃了亏,被外头的地痞打得鼻青脸肿。曹颂爱面子,不肯让仆从下人帮忙,只过来请哥哥替自己出气。 曹顒心疼曹颂,也想试试外头人的身手,欣然前往。没想到,一对十,轻松打败对方。曹颂觉得好玩,收了这些人为小弟,定下规矩来,算是还了地方一片清净。 事情传到织造府,曹寅与庄常只当是小孩子胡闹,并没有放在心上。曹家的家教在,曹顒性格又内敛,兄弟两个自有分寸。别说是一伙打架斗殴的流氓,就是高手也不足为惧,因为自从四年前曹顒身后就有曹家的两位供奉高手暗中保护,绝对不会有事就是。只有魏仁想到自家的小弟,心下一动,私下里就托了曹顒教训魏信去。到时候,就算母亲想要拦着也是不能。 魏仁是曹寅得力属下,与曹顒、曹颂兄弟都很熟。曹顒虽不愿多事,但曹颂听说要教训的是城北英雄会的老大,自然跃跃欲试,整天围着哥哥打转转。曹顒被他啰唣得不行,就答应下来。前后三天时间,顾纳就调查清楚了英雄会的成员与出没规律,并且制定出相应的“歼灭”计划。 康熙四十四年三月初九,城南集市上,曹顒、曹颂与顾纳出面,引着英雄会一行人去了无人小巷。一刻钟后,英雄会解散,英雄会老大魏信战败后履约签下了卖身契。 魏信虽一时冲动,愿赌服输地签下身契,但想到自己依仗多年的英雄会就这样烟消云散,怎能心甘,回家纠集了二、三十名打手护院,气冲冲地找场子来。结果自然不出意外,魏家家仆倒了一地,曹顒等人获胜。等到动静闹得太大,魏家夫人哭诉,魏家老爷子早已得了大儿子的信儿,知道对方是曹家公子,装模作样的带人过去,又装模作样的惶恐请罪,最后回到家中因“惊吓”“大病一场”,铁着脸要对“殴打曹家公子”、“为家族带来灭顶之灾”的小儿子施行家法。魏夫人不敢再劝,魏信也吓老实了,乖乖地任由哥哥送自己去曹家做了曹顒的长随。 魏信由一个嚣张跋扈的阔少,成为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小孩的长随,心中失落可想而知。在曹府几天,见到曹顒与大哥魏仁说说笑笑,一副至交好友的做派,魏信就知道自己上当了。要知道,可是曹家这几个小子主动挑的事,大打一场后还是他这里吃的亏,什么“为家族带来灭顶之灾”都是胡扯。这样想着,他就不忿起来,跑回了家里。 魏老爷子虽舍不得儿子为仆,但也知道若是任由他胡闹下去,迟早会惹出大祸,还不如在曹府当值几年,过几年性子磨平了通过曹家求个功名。因此,狠下心来,绑了送回到曹府。 曹顒还未发话,顾纳已经提出,根据《大清律》,逃奴是死罪。最后还是曹顒说了好话,才只打了二十板子。魏信没有家人撑腰,又挨了顿板子,只好乖乖地做了长随,心里却诅咒这几个纨绔狗仗人势。 第十六章 兄妹 第十六章兄妹() 听到外面的马蹄声响,灶王庙里等候许久的小子们都暗暗攥紧了拳头,就连坐在椅子上的魁伟少年都眯起了眼睛,浑身戒备。 门口,几个高矮不一的少年走了进来,每人腰上都挂了两把剑。 魁伟少年眼睛眯得更紧,那走在最后的不就是曾嚣张得不可一世的北城英雄会老大魏五吗?前面那几个小子到底什么来头,看来人中年纪最大的不过十四、五岁,身上穿得都是细布衣服,实在看不出到底是什么身份,怎么就能够让魏五乖乖听命。 进来的正是曹顒几个,曹颂上前一步,仰着头高声道:“你就是南城的郑老虎?” 那魁伟少年坐在椅子上,没有起身,冷冷道:“正是在下,敢问这位小兄弟怎么称呼?” 曹颂撇了撇嘴:“我大哥看上你了,等你成了我大哥的长随,自然知晓二爷名讳?” 老虎帮的兄弟们见来人不过是几个小毛孩子,不似方才那样担忧,见这个说话的小胖子无礼,都面带怒色。 曹顒却在心里翻白眼,这孩子说话真是不注意,什么叫“看上他”,这话说的,好像他真是“欺男霸女”的恶少似的。 那郑老虎怒极反笑,拍着椅子手就站了起来。曹颂不由后退两步,这郑老虎身高足有八尺(清朝一尺相当于先在的0.23米,八尺就是一米八四的样子),比曹顒高了快两头。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三月里没风,小心大话扇了舌头!”郑老虎一边说着,一边一步步地逼近曹颂。 曹顒见郑老虎身子魁伟、下盘稳健,怕曹颂吃亏,拿起腰上的剑,挥手向郑老虎砍了下去。郑老虎没想到话未讲妥当,对方就动手,只好挥刀迎了上去。两人一开打,曹颂他们与老虎帮的人都没有闲着,胶合在一起,动起手来。 曹颂与魏信都是喜欢动手的主,自然毫不客气地向着对面的小子们冲过去。顾纳只看着场上,等到有人攻击自己时才反击。 场上,只有一人未动手,就是郑老虎的弟弟,正满眼忧色看着曹顒与郑老虎厮斗。 郑老虎的刀还未挥出去,对方剑已经砍到他右臂上。当剑身碰到他胳膊的那刻,他是满眼的恐惧,难道以后自己就要成为独臂老虎,那还怎么带兄弟。来不及多想,一阵生疼害他差点落泪,却不是刀剑入肉的疼痛。曹顒的剑,是未开刃的。 不要一刻钟,老虎帮的兄弟没几个是站着的。曹颂与魏信两个身上也挂了彩,只有顾纳打败了几个人后,没有人再去招惹,站在旁边一片云淡风轻。曹顒与郑老虎两个也都住了手,曹顒低头看了看身上,前襟两处破损,对方身上则有十多处砍痕。郑老虎虽然市井中人,但手中刀法自有套路,确实有两下子,这伸手放在曹家护院中都算是好的。 郑老虎半跪在地上,两只胳膊抬不起来。虽说未开刃的剑砍在身上不见血,但是却是生疼。郑老虎疼得冷汗直流,咬着牙看着曹顒喝道:“要杀便杀,想要老虎做奴才,下辈子再说!” 曹顒没说话,冲曹颂点了点头。曹颂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里面都是散碎银子,走到老虎帮众人中,一边发着,一边道:“老虎帮今儿散伙,每位兄弟二两银子,嫌多不多,嫌少不少啊!老实的兄弟回家孝顺父母,实在没饭吃的就去找东城的许老六!若是有胆子肥的,还敢在南城拉场子,呵呵,那就找机会再见!” 听着这老气横秋的江湖话,曹顒只觉得好笑。冷眼看着这一切的魏信心中冷哼,这就是曹府的狗屁公子,与自己有何区别,只会在人前装模作样,在府里是乖巧懂事的小公子,出来比地痞还痞。对英雄会如此,对老虎帮也是如此,名义上说是解散,实际上还不是并入许老六手下。许老六就是当初打过曹颂的混混,后来被曹顒打服帖了,认了曹颂做了老大。 那老虎帮的兄弟大多是穷家子弟,平日里揣着几个铜子就像过年,哪里想到还有分银子这样的美事,怔怔的都接了。 曹颂分完银子,拍了拍手,道:“散了散了啊!” 老虎帮的人这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油滑的已经窜出去了,有几个与郑老虎关系较好的,看着郑老虎,不知如何是好。 曹颂虽然年纪不大,但极为好面子,见几个人不服管,旁边又有魏信看着,就觉得拉不下脸来,抽出一把剑怒道:“真当二爷脾气好?还不快滚!想尝尝爷的刀锋怎的!” 那几个少年被捶打了一遍,已经寒了胆子,听曹颂话说得狠,哪里还敢停留,连滚带爬地奔出了庙门。 除了曹顒他们,庙里只剩下郑老虎与他弟弟。他弟弟看出曹顒是众人之首,红着眼圈上前,“啪嗒”一声跪倒:“大爷饶了我哥哥吧,郑江愿意替哥哥给大爷做奴才!” 曹顒没有看郑江,而是转身到了供桌前的椅子上坐下,嘴里喃喃道:“郑江,不是应该叫郑沃雪吗?” 一句话,使得郑家兄弟都变了脸色,郑江已经说不出话来,郑老虎满脸愤恨,恶狠狠地盯着曹顒:“你到底是谁,是那老贼派你来的?” 曹顒并没有回郑老虎的话,只是慢悠悠地道:“杨明昌,江宁璧合楼东家,人称‘杨百万’。原名杨狗儿,浙江南通府金沙镇人。少年父母双亡,由远亲郑家收养,十九岁入赘郑家为婿。郑家采珠为生,家资颇丰,杨狗儿以此为基业,十六年前更名为杨明昌,在江宁开了璧合楼,十四年前,迎娶江宁百年珠宝老店稀世堂白家大小姐为正妻,而后,璧合楼成为秦淮河畔最大的珍珠首饰楼。” 郑老虎红着眼睛,紧紧地咬着嘴唇,不再应声。曹顒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康熙四十年五月,病重的郑氏带着儿子郑海、女儿郑沃雪到江宁认祖归宗,被杨明昌拒之门外,后又受其妻白氏羞辱。当夜,郑氏病故,一双儿女流落江宁。” 曹颂与魏信都是第一次听到这些,听那名满江宁的“杨百万”竟然是如此卑鄙无耻忘恩负义之徒,气得破口大骂。郑老虎怒吼道:“混蛋,别说了!”旁边的女扮男装的郑沃雪再也忍不住,“嘤嘤”地哭了起来。 “怎么?子不闻父过吗?若是如此孝顺,怕你就要顺心如意了,过两日你就能够认祖归宗,成为杨家大少。”曹顒不冷不热地说道。 郑老虎、也就是郑海握着拳头,猛摇头:“老子姓郑!自有祖宗!认识狗屁姓杨的!” 曹顒冷冷地看着郑海,摇了摇头:“这可由不得你,这两年东海珍珠、南海珍珠渐少,东洋珍珠开始涌入江南。杨明昌要送子为质,搭上倭人那条线呢!你不去,难道还要白家外孙去不成?” 看到郑海目瞪口呆,曹顒又道:“就连令妹的安置,杨明昌都是安排好了的,要送给新上任的江宁总兵万吉哈为第五房小妾!” 郑海渐渐冷静下来,望着曹顒道:“你到底是谁,杨家的人吗,要抓我们兄妹回去?” “杨家算个屁啊?顶大天儿了也就一土财主,在外人面前还能装装阔,到我们曹家眼巴前儿,不还得是跟灰孙子似的!”曹顒还未开口,曹颂得意地说道:“我大哥可是织造府长公子,身上带着一等轻车都尉的爵,比江宁府还高着几品。你做了他的长随,保全你们兄妹还不是小菜一碟儿!” 曹顒一行四人中,郑海只认识魏信,带着疑惑的目光望了过去,见其点头才确认曹顒的身份。 在江宁,谁不知道织造府曹家,前年万岁爷南巡,就是在曹家落脚。如今城里城外忙成一团,还是为了万岁爷即将驾临江宁,毫无意外的迎驾的仍是曹家。怪不得堂堂的魏家少爷心甘情愿地做了人家的下人,他不名一文的郑海还有什么可拿大的。想到这些,郑海闭上眼睛,俯首道:“只要公子答应护我妹子周全,郑海愿意奉公子为主!” 曹顒点了点头,看了一眼顾纳。顾纳从怀里掏出两张以写好的卖身契,又掏出一个小盒子拿出只鹅毛笔来。郑海垂头丧气地签了身契,本来想要阻拦妹妹,叹了口气却没有再开口。 兄妹两个愁眉苦脸,谁也没有看那身契是写的是什么,签了后低着脑袋,不言不语。 “怎么,你们不好好看看契约,不怕公子心黑,收你们做了包衣奴?”曹顒好笑地问道。 兄妹两个都是识字的,这才拿起身契,仔细看着,看着看着,都睁大眼睛,满眼的不可思议。 “这,这是真的?”郑海磕磕巴巴地问道:“卖身十年,身价银两千两,每年两百两!” 顾纳从兄妹两人手中收回卖身契,又拿了四张银票放到郑海手中,每张都是一百两。 郑海哪里还有质疑的,就听曹顒淡淡说道:“那两千两银子只是明面上的身价,若是你做好自己的本分,十年后,不管你是想取杨明昌的性命,还是想要夺取他的产业,我都助你!如违此诺,天打雷劈!” 郑海听了此话,满脸泪流,再次伏倒,沉声道:“敢不为公子效命!” 曹顒扶起郑海:“起吧,带你妹妹去林下斋,找曹方安置,过两日有安排给你!” “是,公子!”郑海憨声应道,再次给曹顒叩首后,带着妹妹一瘸一拐地离去。 “主、主子!”待郑海兄妹离开后,魏信上前,略带紧张地道:“奴才想问个事儿!” 曹顒笑着道:“以后还是叫公子吧,奴才不奴才的,做几日过过瘾就算了。” “是,公子,属下想问问,属下的身契是上怎么写的!”魏信抓了抓头,不好意思的说道:“属下当初也是置气签下的,没有留意上面写什么。” 曹顒随意回道:“和郑海一样!” 魏信听了,差点没乐昏过去,每年两百两!要知道,他的大哥六品官身,每年不过六十两银子的薪俸。两百两啊,两百两,平均下来,每个月十六两还不止,是他每月月例银子的八倍。跟着这样的主子,别说是做十年长随,就是做上一辈子,他也心甘情愿。 曹颂没心没肺的,对于哥哥要魏信与郑海几个签卖身契,没想那么多,哥哥的下人,不就是自己的,不过也知道保密,若是让家里知道,该认为兄弟两个仗势欺人了。顾纳却是知道自己那位表叔的,虽然这几年练武练得勤,但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懒人,最是厌烦动脑子的。认识了好几年,不过是想了个点子,折腾出来一个林下斋。 魏信还好说,看在魏仁面子上,玩笑似地收做仆人,那郑家兄妹却是为了哪般?自从看了林下斋传回的杨明昌的消息后,曹顒这两日费尽心思筹划着,因此今儿才顺利地收了郑家兄妹。其间种种,都落在顾纳眼中,顾纳心中满是疑惑。 第十七章 美味 第十七章美味() 傍晚时分,曹顒回到织造府。 魏信放假回家去了,拘了好几日,总要张弛有度才好。走前,曹顒叫顾纳给了他一千两银票,并且吩咐他对此事保密。万两银钱买仆人,传出去太过招摇。就算他不提,魏信也不会说的,不说银子在自己手中,说了的话,还不是要被爹娘搜刮过去。 曹颂回了西府,顾纳回了他的点石斋。虽然他将自己当成伴读,但曹家上下都当他是表少爷。曹寅给他安排了清净的院子,并且还选了两个老实的书童给他。 曹顒没有直接回求己居,而是去了后院老太君的萱瑞堂。 老太君已经七十二岁,比前几年略显富态。曹顒到时,老太君正坐在西侧间炕头的软蹋上,听李氏回禀关于府内近日的安排。圣驾三月二十八到江宁,这剩下不到十日,还要有得忙。 曹寅弟媳兆佳氏坐在李氏身侧的椅子上,这段日子她每日过来帮着嫂子理事。除了李氏、兆佳氏妯娌,曹寅的几个妾都在。曹家近些年接驾次数多了,大家都是经历过的,反正有往年的章程在,倒也不显得慌乱。在李氏安排下,每人带着婆子负责一滩,一切都弄得妥帖。 见到曹顒进来,老太君脸上多了几分欢喜。曹顒先给老太君请安,然后见过母亲与婶娘,最后才见过几位姨娘。几个姨娘回礼后,都退了出去,琉璃走在最后,略有所思地看了曹顒一眼。曹顒见她小腹微微凸起,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想到要添个异母弟弟或者妹妹,就觉得像吞了个苍蝇似的。这就是登台入室的小三,想到这些,对母亲李氏越发同情。身为大妇,不仅不能够妒,还要雍容大度地对待庶出子女,这不是往人心上捅刀子吗? 老太君拉曹顒在炕沿坐了,笑着道:“今儿林下斋送来了九转朝露,颜色好,名儿也好,吃着也好,我的宝贝孙子费心了!” 曹顒忙道:“顒儿可不敢居功,都是于田两位师傅的功劳,老祖宗吃着好,多打赏几个银钱就是。”这可是个“君子远庖厨”的时代,若是传出他喜欢摆弄厨艺的事,那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老太君人老成精,哪里还不明白孙子的想法,见他不骄不躁又老成内敛,很是欣慰。 兆佳氏在旁奉承道:“老祖宗,如今林下斋可不得了,多少权贵想订上一桌而不得。前儿崔府丞家的太太还到媳妇儿这里走门子,想要近日在林下斋包一桌为哈总兵洗尘呢!”一边说着,一边有意无意地打量曹顒。 曹顒坐在老太君身边,捻了炕桌上果盘子中一块桃干,放到嘴里,一副惘若未闻的样子。 林下斋,是前年二月老太君七十大寿前,曹顒折腾出来的。他用典当来的八千两银子,买下来一个回京官员的私宅,收拾妥当后开了林下斋。其实说白了,林下斋就是私房菜馆。不过因其新颖别致,每月都推出新吃食,每天内订一桌,外卖两桌,很多人可求不可得,因此名声大噪。 去林下斋吃饭,成为江宁城中权贵之家一种长面子的攀比行为。要知道,林下斋幕后老板曹顒信奉的可是“不求最好、但求最贵”。林下斋不接待现客,谁想要去吃饭,需要提前预定。另外,那里每天只招待一桌客人,不算小费打赏,每桌订餐费用是一百九十九两白银,还是订餐即付费。 兆佳氏见曹顒不应声,心中虽不快,但也不敢在老太君面前放肆,笑着将话题转了过去。 曹顒陪着老太君说了几句闲话,老太君知道他刚回来,没吃晚饭,吩咐人侍候他换下外面衣服,然后唤人将留给他的饭菜送上来。 李氏还有其他事,兆佳氏也到了回府的时间,妯娌相伴出去了。 用完饭,曹顒出了萱瑞堂,刚出老太君院子,就被两个丫鬟拦住,却是曹颜身边的弄书与品画。 “大爷,可是出来了,我们姑娘等您好一会儿子了!”弄书笑着说道。 “姐姐找我?”曹顒略有意外,曹颜性格略显清冷,曹顒除了老太君与曹颐,很少与家人主动亲近,姊弟两个往来并不密切。 听曹顒问话,弄玉与品画两个猛点头。 云涌斋外,一个小丫鬟站在门外,远远地看到曹顒过来,赶紧转身到门口通报:“问琴姐姐,大爷来了!” 门里的丫鬟问琴听了,满脸欢喜,走到书桌前,对曹颜道:“姑娘可该放心了,大爷为人最是谦和,只要姑娘开口,哪里肯不依呢?” 曹颜面带着几分失落,低声道:“弟弟用尽自己历年的压岁钱弄了个林下斋,我这个做姐姐的未尽半点心力,每月白白地分得五分红利,已经是羞愧不已。如今又要为难于他,真是不该,若不是为了与机杼社的姐妹再聚上一聚,我也不用如此劳神。” 机杼社,曹颜几年前发起的,成员都是江宁各权贵世家的闺秀,共有十多位。每月各家小姐轮流做东发帖子,吟诗作画,实在是风雅得紧。不过好日子并不长久,明年是选秀之年,今年很多官宦人家的小姐都被长辈们关起来学规矩,曹颜也不例外,除了各位小姐的生辰,实在没有由子找借口聚会。 曹颜生辰是三月三十,正是圣驾驻留江宁期间,织造府将成为“大行宫”,别说是邀请各家小姐结社,就是如寻常般庆生怕都不能。因此,曹颜才想着拜托弟弟曹顒,在林下斋置办一桌,提前庆生。可林下斋的饭局火爆是众所周之的,谁要想在那里请客,通常都要提前一个月、甚至两三月预定。 云涌斋正房三间,中间是厅,西间是卧室,东间是书房。 曹顒知道这个姐姐是整日埋在书堆中的,不用人告诉,就走到东间。 心里虽不情愿管一个十四岁的小丫头叫姐姐,但又能如何呢,谁让曹顒这个小身体才十一岁。 曹颜穿着藕荷色的衫裙,乌黑浓密的头发编了个鞭子随意垂在脑后,除了一对珍珠耳坠外,再无其他首饰。 “姐姐!”曹顒俯首问好。 “真是贵客到了,问琴,快取了百宝格上的琉璃盏,给大爷沏杯雨前龙井来!”曹颜收起眼中的失落,笑着招呼曹顒坐下。 毕竟是骨肉天伦,想着眼前这个小丫头明年就要嫁人,曹顒心中一软,不由开始替她担心起来,十五岁就要成为王妃,管理一大家子。幸好康熙老爷子看在曹寅面子上,没有将曹颜指婚给自己的儿子们,曹家内务府包衣出身,没有资格做皇子正室,顶多就是侧福晋。 等问琴送上茶,曹颜很是为难地说了自己所托之事。曹顒微微皱眉,没有马上应话。 曹颜的心沉了下来,是啊,哪里是弟弟一句话就能够答应的。林下斋订餐的都推到一两个月后,能够千两白银吃顿饭的,哪有几个没身份的,林下斋幕后老板是曹顒的事只有曹家人知,在外人看来老板只是曹家门人曹方罢了,怎么好直接得罪各位客人。 “实在为难,就算了,弟弟别忘准备份大礼给姐姐庆生就好!”曹颜喝了口茶,笑道。 曹顒回道:“确实有些为难,姐姐要用林下斋宴请各家闺秀,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那里侍候的都是仆妇小厮,没有丫头,这点多有不便。到时候还要姐姐调度,安排足够的人手过去侍候才好。” 曹颜本已绝望,听了此话,眼睛发亮,不由多了几分担忧:“弟弟,会不会太麻烦,若是没人肯退订,也不要勉强,不要坏了林下斋的诚信,姐姐另外找地方宴客就是。” “没什么,明儿我去林下斋找曹方商量下,最迟不过五、六日,姐姐放宽心,准备宴客就是。”曹顒随意回道,心里却很庆幸。幸好自己有先见之明,没有忘记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中国都是个讲究人情关系的国家。林下斋那里的订餐,每五日就空一天,就是为了应付各种关系户的,当然讲情的人面子要大,关系要硬,而且订餐费还一文不能够少。曹颜还好,作为姐姐开口了,为了哄小姑娘高兴也要应下来。兆佳氏那边就算了,自己的店,怎么能够允许别人用来做人情拉关系。卖力不讨好的事,曹顒这种懒人是绝不会做的。 西府,兆佳氏回到府中,满脸不快,连小儿子曹頫撒娇都懒得理会,叫奶妈抱下去安置。 曹荃回到房中,见妻子如此,很是不解,问道:“怎么不痛快了,老太君又敲打你了?” 兆佳氏“哼”了一声,埋怨道:“老太太真是偏心,满眼睛就一个大孙子,哪里还看得见别人,说都懒得说了!” 曹荃与老太君虽不亲,但是心里恭敬,不愿意说她是非,没有接话。 兆佳氏心有不甘:“林下斋有三丫头的五分干股我也认了,毕竟是顒儿的救命恩人,又上了咱们家的族谱,可有那顾家小子何事,竟也分得五分干股,仇人恩人一般对待,他以为自己是菩萨?傻子似的!”见丈夫还不吭声,又道:“既然人人有份,为何咱们西府只有颖儿与颂儿的,却没有硕儿兄弟三个的!” 自从曹颖与曹颂每月从林下斋分来每月五六百两银子的红利后,兆佳氏这话就没少唠叨过,曹荃没听过十回,也听过八回,并不在意,只是见妻子又旧话重提,有些好奇:“怎么想起说这个,不是没到月中发利钱的日子吗?” 兆佳氏叹了口气:“是崔府丞太太发话呢,想要在林下斋摆席请客,我在老太君那里说了,你那侄子只当没听见,眼睛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位婶娘。真是的,颖儿与颂儿有林下斋的一成干股,算是那里的小东家,让林下斋挤出一日来给崔家又有什么!” 曹荃看着兆佳氏,似笑非笑地道:“顒儿是不是菩萨我不知道,但却绝不是傻子。谁说颖儿与颂儿有林下斋的干股的,不要忘记他说的可是红利,给几个兄弟姊妹添零花钱的,可从来没有提到干股不干股!” 兆佳氏睁大眼睛:“竟是如此?” 曹荃点了点头:“而且还有期限,到颖儿他们几个婚嫁止。做兄弟的,当然没有给成亲了的姊妹兄弟分零花钱的道理。” 兆佳氏“啧啧”道:“没想到顒小子还有这份心机,那又如何,如今又没分家,就是再赚钱也是曹家的产业,总要归公吧?” “是曹家的产业,但也是顒儿自己的产业!”曹荃道:“咱们这个侄儿不一般,那样大的摊子,都是用尽自己房里的珠宝古玩典当下来置办的,半文钱都没动用公中的,还打着给老太君做点心的旗号,里子面子都赚到了。大哥也好,我这个做叔叔的也好,谁敢算计林下斋,还要脸不要!” 兆佳氏皱着眉:“每月五分红利就是五、六百两银子,全部红利就是一万上下啊,一年下来十二万打不住。一家店就顶外头十来家铺子的利,就这样便宜了顒小子。” 曹荃看了眼妻子,正色道:“顒儿是个有分寸的,你敬着他,他自然敬着你这个做婶子的。他是曹家长孙,又有做哥哥的样子,以后咱们家的几个小子都要靠这个哥哥拉扯。你别被几个银子蒙了眼,分不出轻重。” 兆佳氏见丈夫说的郑重,点着头应了,脸上转了笑,夫妻两个解了外衣,安置了。 第十八章 筹谋 第十八章筹谋() 次日,曹顒照常是早早起了,在校场中活动活动筋骨,回房用了早点后,出门上学去。由于近年大了,嫌坐车憋闷,曹顒开始骑马上学。顾纳已经在门口等候,见曹顒出来,两人并马前行。曹顒的书童惜墨、弄墨都长成了少年,同顾纳的两个书童骑马跟在两位主子身后。 “表叔欲做珍珠生意?”顾纳略带肯定地问道。 曹顒听到这声“表叔”,脑子里就想起那句词“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每次都觉得好笑的不行,曾三番两次让顾纳就按平辈相交,顾纳只是不肯。 听到顾纳开口问,曹顒笑答:“一晚上就想出这个来?”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见顾纳又冥思苦想,就甩了下马鞭,策马跑到前面去了。 族学里少了几个年长的,多了几个年幼的,像顾纳这般年纪的只剩下三两人。午休时间,曹璗叫人将顾纳叫到后院书房,曹顒与曹颂对视一眼,看来这位老爷子又要啰嗦了。 曹璗却不似往日那般和颜悦色,而是带了几分恼意,见到顾纳进来,不等他问好,就劈头盖脸地骂道:“太不上进了,实在太不上进了!” 顾纳被骂得稀里糊涂,不解地看着曹璗。 曹璗冷哼一声道:“今年是乡试之年,你下学后不回去好好攻书,反而跟着曹顒、曹颂兄弟两个逛荡,听说前些日子还在北城动手打架,谁教得你如此不堪!” “先生!”顾纳微微皱眉,不知如何辩解。 曹璗开始摆事实、讲道理,无非就是要顾纳明白,他与曹家兄弟身份不同,没有家族父荫可依,只有靠着科举才能够出人头地。 顾纳以前就被教训过几次,知道自己若是反驳,这位先生会说的更多,只好俯首做听命状,又听曹璗说了半刻钟,不外是,男儿要背负振兴家族的重任,考个功名云云。 族学里,曹顒看了看四周的同窗,再看了看手中的《春秋》,想着自己的族学生涯是不是该告一段落。四年中,四书五经这几本书是熟了的,中状元不敢说,考个童生,中个举人应该是能够应付。去年童生考试,十三岁的顾纳轻松的得了第一,成了个小秀才。 曹顒心中虽对清朝的考试有些好奇,但却没有去凑那个热闹。寻常百姓人家的孩子,十岁中个秀才,能够博得个“神童”的称号,改善改善家庭地位什么的。世家出身的他,就不需要锦上添花,“枪打出头鸟”这个道理他可是牢牢记在心上。权贵世家,出了个纨绔或者庸才是没人在意的,若是出了明珠之子纳兰容若那样文武双全的反而是另类。另类又如何,还不是俗世不容,郁郁而终。 见顾纳去了多时,曹颂苦着脸发牢骚:“这学还要上到何时,这老爷子近日里来可是越来越严厉!” 曹顒看了看自己这个背两句书就犯困的兄弟,心中也是奇怪,看父亲与叔叔都是文雅之人,这只喜欢武事的曹颂随谁啊?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隔代遗产,毕竟曹家祖上是军功起家。 见曹顒愁眉苦脸的样子实在可怜,曹顒开口道:“老三明年该进学了。” “是啊,老三快入学了!”曹颂接话道,说话间,已经神采飞扬起来:“难道我们还与老三做同窗不成,那哥哥和我上到年底就可了不是!” 曹顒没再理会曹颂,脑子里想着郑家的消息。郑海与郑沃雪兄妹出身之家,自有一番见识,近些年也靠在散珠市场做中人赚几个银钱谋生。其妹更是慧眼识珠,通过母蚌就能够鉴别出珠子一二来。不是兄妹两个年纪小,在江宁又没有依托,只能任由珠商们使唤压榨,日子过得一直紧巴巴。 待顾纳回来,又上了下午的课。曹顒几个出了族学,打发了书童小厮后,骑马往林下斋行去。因林下斋正有客,曹顒就直接去了侧院的客房。 郑家兄妹已经等候多时,带着几分忐忑给曹顒见礼。郑沃雪仍是男装打扮,在几位公子面前很是不自在,退后一步站在哥哥身后。 进了林下斋后,曹颂同身上长草了般,抓耳挠腮,再也不肯安分半刻。曹顒看了直接摆了摆手,笑着说:“快去后厨吧,解解馋去,顾纳也跟着过去见识见识。” 曹颂喜得噌地从座位上跳起来,拉着顾纳袖子:“赶紧去,省得哥哥反悔!”要知道,林下斋的后厨可是禁地,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够进的。 顾纳见曹顒打发曹颂和自己出去,知道他有话对郑氏兄妹私下说,就由着曹颂拉他出去。刚到侧门门口,就见曹方带着几个小厮快步走过来,看来是得了消息来看主子的。顾纳道:“表叔正说话,曹方先带我与二叔去后厨吧,这可是顒叔许了的!” 曹方听顾纳的话,知道里面定是谈什么机密事,吩咐身后的小厮收好侧院的门,谁也不许出入,随后引着顾纳与曹颂往后边去。 且不说曹颂与顾纳见了后厨的格局如何称奇,单说两人见到新制的九转朝露,眼睛已经转不开来。和田白玉制成的半个巴掌大小的玉碗中,铺着一层已磨得细细的冰沙,上面推着拇指盖大小的各色小球。赤橙黄绿青蓝紫黑白,共九种颜色,每种颜色一个。各色小球上,是一只半透明的白玉调羹。 看着曹颂睁大了眼睛,大厨于师傅与田师傅两人心有戚戚然,昨日首次制成这九转朝露时,两个人的震惊并不亚于曹颂。 曹颂小心翼翼地拿起白玉调羹,盛了个小球送入口中,除了淡淡的水果外,还有微微的苦香。“苦的!”曹颂很是诧异,看着这样精致的东西,还以为是甜品,吃第二个小球时,却是另外一种水果味,还有淡淡的甜香。 顾纳一口一口细细品着,曹颂却等不急,三口两口吃了剩下的,伸手还要再来一份。于田两位师傅顿时愁眉苦脸:“哎呦,我的好二爷,用了几个时辰,只制成了三份,一份送到府里老太君那儿去了,两份给两位爷尝鲜,哪里还有呢!” 曹颂不是爱计较的人,拍了拍于田两位师傅:“得了得了,爷知道你们辛苦,只是别忘了以后有什么好吃的,给爷留一份就好,到时候可别推说你们忙、不得空!” 于田两位师傅回道:“只要您央大爷发个话,奴才们就算忙死,也要先可着爷!” 曹颂心满意足,顾纳却听说于田两位师傅的话中之意,竟似除了自己那位表叔之外,不听任何人指使的。真不知那位表叔到底使了什么手段,真是会笼络人。 于田两位师傅曾做过御厨,二十多年前被康熙派到江南来侍候老太君。近些年,因上了岁数,织造府的事务传给儿孙徒弟们料理,安心在江宁养起老来。不知曹顒怎么想起两个,亲自上门,请了两位老师傅出山,做了林下斋的主厨。林下斋生意兴旺,说起来也多少沾了两位师傅的光,御厨亲制的席面,就算你再有权再有钱,也不是随意能够吃上的。 曹颂等人回道侧院时,曹顒对郑氏兄妹交代完毕,见曹方也来了,问问了近日的订餐安排,知道五日后就有一日空着,提了曹颜宴客的事,让曹方用心点安排。 曹颂还在提那九转朝露的美味,顾纳却注意到郑氏兄妹两人眼睛闪亮,脸上是强压下去的激动,心中思量着,看来表叔已经安排妥当了。 顾纳少年聪慧,不管是学问,还是为人处事,较同龄人强出太多,面上虽谦和,心里却始终带了几分狂傲。但是,入织造府这几年,他的自信却渐渐磨没,因为他对曹顒半点也摸不透。曹顒话不多,不招摇,为人慵懒,可却似比他更聪慧、更谦和,更让人摸不清头脑。 交代完曹颜的事,曹顒对曹方道:“你家大小子八岁了吧,过两日我交代福伯,让他到书房侍候吧,跟着学点书,以后谋个好出身,总不能让你们爷儿几代的在曹家白忙!” 曹方听了,赶紧跪下:“谢小主子恩典,奴才定当尽好自己的本分,为小主子尽忠。” 曹顒挥了挥手,带着曹颂与顾纳两个出去了。 回府途中,曹顒的心渐渐沉了下去。整个江宁城都沉浸在圣驾即将到临的喜庆中,码头上,从去年就开始大修。从码头到织造府的路,虽是前几次迎接就修好的。但为了彰显恭敬,仍是依此刨起,再换了信的青石板。道路两边的民房,早已拆干净。 为了保护圣驾在江宁的安全,御林军早已派下人来,会同江宁地方衙役,全城搜索,但凡有点劣迹的地痞流氓都关进大牢。现在想想,魏信与郑海两个,若不是被曹顒制服收为长随,怕也在衙役缉拿名单中。至于街头巷尾的乞丐,因有碍观瞻,也被衙役们驱逐到城外。 越近织造府,人马车架越多,来来往往竟似赶庙会般热闹。曹顒几个骑着马,就听后面有人喊道:“让道,让道,巡抚衙门公差!” 曹顒几个勒住马缰,避到路旁,只听马蹄声响,竟是一只一百多人的骑兵队,看打扮正是抚标亲兵。骑兵队护着三四辆马车,疾驰而来。 曹顒见过相似的场景,这些日子,类似的车队好几支,目的地都是织造府。 织造府大门口,各个官员的轿子停了一溜,方才那支车队停在侧门口,曹福带着一帮管事在看着仆人们般箱子。 第十九章 解惑 第十九章解惑() 窗外夜色渐浓,曹顒坐在求己居西屋的书桌前发呆。晚饭仍在椿瑞堂用的,吃的什么却不记得了,倒不是他健忘,而是有些食不知味。本以为离曹家落败还要有十几、二十年的时间,今儿下午在织造府前停的运银车却提醒他另外一件事,那就是曹寅之死。 记得上辈子在红学论坛上看到曹寅好像是康熙五十一年因疟疾病逝的,到现在还有七年时间。在病逝前,曹寅的身子就跨了,因为为了还国库亏空心力交瘁。根据各种小说野史记载,户部追缴国库亏空应该是在一废太子前,最迟不过是康熙四十七年,距离现在三年时间。想到这些个,饶是曹顒性格再沉稳,也不能冷眼旁观下去。虽说与曹寅父子亲情淡薄,但他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曹寅悲剧地走向死亡,然后心安理得地认为这就是历史,是没有办法改变的。 曹顒正想着用什么法子解决曹家困境时,就听有人道:“大爷,看书若是乏了,吃两颗荔枝吧。”声音轻柔,正是曹顒的丫鬟惠心端了个玛瑙碟子过来,上面是剥好的几颗荔枝,旁边放着两根小竹签子。 曹顒伸手拿着小竹签子,签了一刻荔枝放到嘴里,汁多核小,唇齿留香:“挺新鲜的,你和暗香尝了没?今年上市倒是比每年早半月,个头也大。” 惠心还没说话,进来送茶的暗香道:“统共就这么一小碟子,十来颗,姐姐和我就看看罢了,听说是中午才送到府上,广州过来的妃子笑,要迎圣驾用的。” “就你话多,倒显得我们馋嘴。”惠心笑着嗔怪。 暗香撅着嘴巴:“还不是为了姐姐,姐姐是最爱吃荔枝的,每年咱们房里也没少过,今年却没姐姐的份例!” 惠心见灯暗了,拿起灯罩,用小剪子绞了灯花,收拾妥当后才笑着说:“真是个孩子,说这些做什么,倒叫大爷笑话。如今这个稀罕,就连老太君院子里的几位姑娘都没分到,咱们还有什么抱怨的。” 因为是晚上,惠心与暗香都脱了坎肩。惠心是淡青湖色夹衣,下面系着一条青裙,十六岁的身材已经尽显少女的婀娜。鹅蛋脸,丹凤眼,眼角微微向下,不管何时看着都是笑意盈盈。惠心不仅容貌娇俏,最可贵的是性子温柔体贴,将曹顒生活起居打理得妥妥贴贴。 上辈子看《红楼梦》时,曹顒虽不喜晴雯的泼辣,也不喜袭人的心计。恰恰这辈子遇到的丫鬟中,刚好有惠心与茶晶同那两个对上了号,心中对两人就不是很喜欢。后接触中,留下了老实的惠心,送走了爱闹的茶晶。毕竟他不是那个书中的宝玉,与房里的丫鬟没**情,府里也没有林妹妹宝姐姐的争风吃醋。惠心细心,办事麻利,话又不多,最是合曹顒心意。暗香比惠心小两岁,是惠心调教出来的,样样学着惠心,也让人省心。只是这丫头有时候过于实诚,在她眼中,怕是惠心这个姐姐的分量比主子要重。 看其他故事书中,贴身丫鬟几本都是主角小老婆之一啊,自己虽是个男人,可是面对自己看着长大的两个小姑娘,还真是起不了什么不良心思。想着想着,曹顒不觉身子有些发热,脑子里想起上辈子与女人缠绵的镜头,可一想到自己这个小身子板才十一,头脑又清醒了,这才听到惠心道:“大爷,大爷!” “嗯,怎么?”曹顒收回心神,问道。 惠心拿起书桌左上放着的一张纸,递给曹顒:“这是晚饭后姑娘叫品画送来的,说是过几日宴客要用的人,让大爷看看人手是否够用,也好添减。” 惠心口中的姑娘是指曹顒胞姐曹颜,晚饭前才告诉曹颜包席的事,饭后名单就送来了,看来是白天早筹划好的。 曹顒看着手中的名单,都是眼熟的名字,曹颜身边的琴棋书画自然不必说,还有曹颐身边的香草与芳茶(既茶晶,跟了曹颐后改的名),西府曹颖身边的两个,还有老太君房间的两个,李氏房里的两个,就连曹顒这里也没落下,暗香的名字赫然在列。幸好曹颜知道这求己居离不开惠心,还给曹顒留了一个。 这曹颜知道用人,就各房都用到了,倒是不装假。这样想着,曹顒似大梦初醒,是一家人啊,有事的时候当然不外道,自己为曹家的未来冥思苦想,还不如去找曹寅讲清楚厉害。 “大爷,可妥当,姑娘明儿就要等回话呢!”惠心问道。 曹顒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指了指桌子上的荔枝:“你同暗香快吃了吧,剥了皮,放久了不新鲜,我去老爷那里一趟!” 惠心见曹顒起身要走,忙拉住:“大爷,要去,也先换了衣裳!” 曹顒这才想起自己只穿着中衣,在自己房里还行,穿这身去见父亲却是大不敬。说话间,惠心与暗香找出一身八成新的衣裳,给曹顒换上了。这样既不显得轻浮,又不显得太过郑重,刚刚好。 书房厅里的自鸣钟“当当”响,曹顒看了一下,已经是戌时四刻,就是晚上八点。因近日接驾的事,曹寅每日在书房忙到半夜,因此曹顒直接去书房找他。 远远的,见书房门口几个小厮长随候着,房间里人影涌动。曹顒知道曹寅在议事,就在廊下驻留了一会儿。等到书房门口的人散去,他才走了过去。 门口的小厮见曹顒过来,连忙请安:“大爷来了,奴才这就通报!” “顒儿?”曹寅在房里听到,略带几分疑问地问道。这几年,曹顒对他这个做父亲的始终淡淡的,更不要说主动找他,怎能不让他意外。 “是,父亲,儿子来给父亲请安!”曹顒在门口道。 大晚上请安,曹寅当然是不信的,知道自己这个儿子自从那年被绑架后就少年老成,大晚上来找他,定是有什么事,看了看书架那边,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嗯,进来吧!” “见过父亲,父亲近日辛苦了,还要保重些身子才好!”曹顒进了书房,规规矩矩地见礼。 曹寅有点无奈,又能够怎么办,里里外外,许多事都要他亲自拿主意。看着小大人般的曹顒,他心里有些遗憾,若是儿子早生十年,现在肯定是自己的得力臂膀。 琉璃肚子里虽有了,却不知是男是女,往后曹家如何,还要看眼前这个儿子。想到这些,曹寅眼底多了几分慈爱:“大晚上过来,顒儿有什么事找为父吗?” 曹顒思索片刻,脸上多了几分郑重,也多了几分为难。 曹寅见儿子如此,心中很是好奇,不是他自夸,自己这个儿子这几年最是让人省心不过的,年龄虽小,却将自己的学习与生活安排得妥妥当当,眼下竟是遇到什么困难不成。 “父亲,儿子方才读书,有一事不解。”曹顒沉思许久,才开口道。 虽然手中事多,但是儿子难得在自己面前露出孺子之态,曹寅也乐意为他解惑,坐在书案后,问:“何事?讲来!” “是!”曹顒应着,开始讲起:“某年某月,某国新皇登基,诸事繁杂,举国上下需要用银子的地方不可胜数。时每年税款为五六千万两白银,但新皇需要用银子的时候才知道,库银竟只剩下不过二三,其余竟是各级官员的亏空。”讲到这里,看了曹寅一眼。 曹寅面沉如水,认真听曹顒讲述。曹顒继续道:“新皇下令追缴亏空,发现一位老将军竟亏空数百万两白银。那老将军亏空太过,其罪可诛,其情却可悯,竟都是早年为先皇数次庆寿靡费。国法难容,那老将军砸锅卖铁,还清亏空,可不知为何亏空一笔笔又出来,最后只落得个抄家了事,‘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这老将军忠乎?不忠乎?若忠,为何下场如此凄凉;若不忠,为了能不顾家人子孙安危,做到这个地步!” 曹寅头上出了冷汗,看着曹顒道:“因何不解?” 曹顒仍是慢条斯理,细细表来:“儿子不解有二,为何那老将军还不清亏空,即便今儿还了,明儿又出了,此为其一。” “为何他还不清亏空?”曹寅仿佛自言自语。 “是啊,为何如此呢?这老将军家族几代人镇守地方多年,对国家最是忠心耿耿的,即便是政敌也无法诋毁他的忠诚。”曹顒接着曹寅到话,不卑不亢地道:“为何老将军明知‘欠债还钱’的道理,却仍年年举债国库,此为儿子不解之二。” 房间里一片寂静,父子两个都开始缄默。好一会儿,才听曹寅略带疲意的声音:“夜深了,你先回去安置,让为父好好想一想,看能否为我儿解惑。” “是,父亲,儿子回去了!”曹顒见该说的都说了,应声出去,心里说不出是沉重还是轻松。 待曹顒离去,曹寅很是疲惫,神情说不出的沮丧。只听书架那边有响动,织造府的首席幕僚庄常从书架后的密室走了出来:“没想到大公子竟有这般见识!” 曹寅满脸落寞:“早知‘盛极而衰’的道理,却没想到曹家看起来花团锦簇,却已步入死局。” 庄常见曹寅的神情,安慰道:“万岁爷待臣子最是宽厚,东亭兄不必过于为亏空之事忧心,总有找补的地方。” 曹寅苦笑着摇摇头:“哪里会如此轻易,前两次亏空就近两百万两,这次的也不下百万两。就算是典宅卖地,怕也不够!” 庄常是知道历次接驾盛况的,都是各地库银送来,再流水般花去,却都要算在曹寅的账上。曹寅所担心的“死局”之说,是能够推想到的。曹家在江南几十年,新皇登基后心中不容也是情理之中。不是有句俗话,“一朝天子一朝臣”吗?可曹家主掌江南通政司四十多年,被万岁爷视为心腹,尤为倚重,哪里又是想抽身就抽身的。 第二十章 群芳 第二十章群芳 是夜,曹顒算是放下心事,沉沉睡去。曹寅却是辗转反侧,怎么也闭不上眼,不时长叹一声。李氏见丈夫如此,也睡不着,披起衣服坐起:“夫君这是怎么了?是接驾的银子使不开吗?用不用给大哥那边送个信儿!”她所说的大哥,是指堂兄苏州织造李煦。 “我是在担心顒儿!”曹寅缓缓道。 “顒儿,怎么了?”听到提及爱子,李氏的声音不由带着几分焦躁。 曹寅面带忧色:“顒儿少年聪慧,读书过目能诵,又精于骑射,与当年的纳兰容若何其相似。” “精于骑射?”李氏知道儿子书读得好,这几年身体锻炼得也健壮不少,却头一次听说他精于骑射。 曹寅点了点头,四年前曹顒搬到求己居,说要习武习骑射,自己本当他是小孩子一时心热,在校场教他如何射箭。此后几年,曹顒在无人督促下每日射尽百支箭,最后虽不说百发百中,也是差不远矣。箭靶从死靶,到活靶。这活靶却不是寻常人家子弟所用猫兔之类,而是用滑竿操纵的可以前后左右移动的靶子。 “纳兰容若国之名士,咱们儿子若是能够有他那般出息,是咱们曹家的福气,夫君为何担心!”李氏不解。 “才高天妒,怕是福寿上有所折损!”曹寅无奈地回答。 李氏听曹寅口中说得不吉利,心下避讳,微微皱眉道:“哪儿就至如此了,文武双全的少年多了去了,怎就料到顒儿会如此。” 曹寅摇了摇头:“话不是这样说,寻常人家的少年怎么能够和顒儿相比。”说到这里,将晚上书房的事细细讲了。 李氏听到曹家危机至此,吓得骇住,半天说不出话来。 曹寅道:“顒儿的这般见识,哪里是寻常十一岁孩子就能够有的。他素日生活简单,每日里见过的人都是有数的,若不是天赋过人,哪里又懂得这些个。”还有一点他没有说,那就是曹顒故事中提到的国库税银与当今每年的税银差不多。江南负担天下四分赋税,曹顒是根据通政治司的消息,推测出国库入库数。曹顒只是黄口稚子,却能够道出大概来,怎不让曹寅震惊。 李氏喃喃道:“曹家怎么办?顒儿怎么办?” 曹寅叹了口气:“又能如何,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拼了我这条老命,有生之年总要补上这些亏空,定不遗祸子孙。” 李氏已经止不住的流下眼泪:“那顒儿怎么办,若真如夫君所说,别说老太太受不住,就连我也没得活了!” “先装作不知道,别在老太太面前露了痕迹。老太太最是心疼顒儿,是一日都离不开的。待到老太太百年后,送顒儿去庙里待上几年,沾沾佛家福气,事情或有转机也备不住。”曹寅回道。 李氏妇道人家,哪儿有什么主意,听丈夫有所主张,心下稍安,但想到人生无常,不禁又开始为儿子担心,眼泪“唰唰”地流下。 曹顒在求己居睡得香甜,若是他知道因自己的进言,让曹寅决定送他去寺院修行,定会哭笑不得。 几天后,到了三月二十五,曹颜宴客之日。 因曹颜提前庆生,曹顒就在上学前去了云涌斋。曹颜主仆早早起了,正琢磨着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 见曹顒进来,曹颜笑道:“你那林下斋姐姐可闻名许久,今儿终于能够见识了,你可要都安排妥当了,若是出了什么纰漏,扫了我们机杼社的兴,我可是不依!” “放心吧,姐姐大人,曹方那里都准备好几天了!”见曹颜开心,曹顒心情也跟着爽朗不少,这几日因等待而引起的焦躁似乎少了许多。他真是纳了闷了,按照思维模式,曹寅明白曹家处境后,应该找他这个儿子商量对策才是啊,为何等了好几日都没动静。他不将自己当孩子,就以为别人也是如此,这算是当局者迷。 曹颜见曹顒手中捧着一个青色包袱,带着几分好奇:“这是什么,难不成是寿礼到了!” 曹顒点了点头:“正是如此,既然姐姐要今儿庆生,小弟就提前恭贺芳辰!” 曹颜起身道谢,曹顒见曹颜面如春花、可亲可爱,想到她明年就要出嫁,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 曹颜闻言一愣,等反应过来,曹顒已经走得没影了。曹颜笑道:“臭小子,没大没小的!”心中却思量着曹顒方才那一句,只是不解。 曹颜亲自打开包袱皮,里面是黑檀木的盒子,打开后,一本《山海经》出现在她面前。曹颜轻轻拿起这本书,这正是北宋庆历年间传下的木活字版,眼圈不由红了,这还是去年生辰时她闲话提起的,没想到这个做弟弟的却放在了心上。 转眼大半天过去,曹顒、曹颂和顾纳几个下了学。魏信带着书童小厮,在门口候着。他休假期满,开始老老实实地做起长随来。 听曹顒说要直接回府,魏信急得不行,勒住马到曹顒身边低声说:“别回府啊,公子,今儿可有群芳会!” “群芳会?”曹顒略带古怪地看了看魏信,这小子,不是要带自己逛青楼吧? 魏信见曹顒望着自己,略带几分卖弄:“是啊,群芳会,全城的大家闺秀尽会于此。” 曹顒这才知道自己想左了,心下一动,来这个世界几年,除了自己的姐姐妹妹和大小丫鬟,还没在外头见过出色女子。顾纳青春年少,读过不少才子佳人书,听了魏信的话也浮想翩翩。只有曹颂,混不知事,唠叨道:“毛丫头也什么可看的,还不如出城跑马。”结果,二比一,曹颂只好不情不愿地跟在曹顒身后。 由魏信带路,曹顒开始异世界第一次偷香窥玉之举,越走却越是疑惑,这明明是去林下斋的路。曹顒勒住马缰,回头问:“这群芳会,聚在何处?” 魏信回道:“当然不是俗处,就是在鼎鼎大名的林下斋!” 说话间,众人已经到林下斋附近,在林下斋对面的茶楼前,魏信下马,笑着说道:“公子,二爷、顾爷,小的在这里二楼订了包间,位置正妥当。” 曹顒看了魏信略显淫邪的笑,心里开始不自在,这所谓的“群芳会”就是“机杼社”了,看他像是熟门熟路的,肯定不是头一回做这种窥伺的勾当。想到其中有曹家的几个姐妹,备不住也被这小子看了去,曹顒就觉得这小子欠揍。想到这里,心中又一惊醒,自己这是怎么了,竟这样适应这个社会,成了个小古董。别说是远远地看上两眼,上辈子那个社会男女同窗同工,终日厮磨也是寻常。 上了二楼雅间,果然是好位置,斜对着林下斋门口,人影身形都能够看个仔细。 林下斋门口,停了一溜马车。除了几个或蹲或坐的车夫,哪有半个佳人的影子。 魏信见了,这才想到是来早了,连忙说:“她们辰时聚会,要申时方散呢!” 曹顒点了点头,打发书童小厮们回府去报信,就说他们几个和同窗在外吃饭,而后又叫来伙计,打发他去隔壁酒楼订桌酒菜来。 过了大半个钟头,茶已喝了两壶,隔壁的酒菜才送过来。曹顒几个饿得紧了,懒得再挑剔饭菜口味,三口两口吃了个饱。魏信也在座,除了口里称着“公子”、“小的”外,他没有半点身为长随的自觉。曹顒哪里会计较这个,只当多了个伴。 吃完饭,漱了口,曹顒看了看怀表,下午二点四十分,再有一刻多钟就到申时。 伙计送上清茶,曹顒喝了一口,问魏信:“她们聚会的时间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你家有姊妹来赴会?” “嗯,我家小七收到了帖子,乐呵了好几日,直恼得我家老爷子道‘世风日下’,却不敢拦着。”魏信回答:“这些小姑奶奶,非富则贵,都是大户人家千金,那帖子也不是说回就回了的!” 曹顒没有说话,曹颂开口问道:“哥哥,既然是群芳会,那咱们家的大姐姐、二姐姐、三姐姐不知收到帖子没有?怎么恍惚好像听大姐姐对母亲提起过。” 曹顒不由失笑:“听过就对了,这发帖子的就是二姐,大姐与三妹都来的。” 魏信目瞪口呆,这才知道自己唐突,见曹顒没有嗔怪之意,挠了挠头,笑着说:“府上的几位千金定品貌不凡,入选这群芳会也是应当的。” 好好的机杼社,竟被外头的狂蜂浪蝶称为“群芳会”,曹顒真替曹颜与她的朋友们叫屈。唉,又能如何,女孩子们虽喜欢吟诗作画,愿意结闺阁知己,但在其父母家族眼中,只当是另一种社交应酬而已。 正想着,就听魏信激动地呼道:“出来了!她们出来了!” 一时间,几个少年都凑到窗前,向林下斋大门望去。 先出来的是并排而行的两位小姐,后面跟着几个丫鬟。两位小姐一个穿红,一个穿紫,红色的那位身量略高些,像是发现有人窥视般,四周环视了一眼,最后视线落在茶楼这边,看得曹顒几个心虚不已。直到那个穿紫的拉她的衣袖,才低下头,两人结伴着上了一辆车帘上装饰了琉璃的马车。 “那是璧合楼杨家的马车!”魏信卖弄地说道:“白家送给外孙女的,白氏珠宝号的老师傅设计,全江宁也就这么一辆。” 竟是郑沃雪的妹妹,看其做派,竟像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哪里能够看出是出自商贾之家? 曹顒正想着,就听魏信道:“穿紫的就是璧合楼的大小姐,与我家老七是手帕交,前两年也是见过的。真真想不到,她那忘恩负义的老子竟能够生出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姑娘。传言新上任的江宁总兵与杨家交好,估计那穿红的就是他家的闺女,怪不得与咱们汉家姑娘不同,带着旗人女子的飒爽!” 接着,又有小姐陆续出来,魏信看着马车与跟着的家人,连蒙带猜地介绍着:“这位应是崔府丞家的小姐,他家太太娘家是暴发户,最喜金银打扮,那不,车帘子外,都是贴了金箔的,可惜了了他家的女儿。” 又道:“那个是六和钱庄的二小姐,富裕之家,就是不凡,那马车看着平实,却用的是上等的楠木。” 结合市井流言、家长里短,魏信竟将这些女子的身份说了个七七八八,若不是他开口“应该是”、闭口“好像是”的,曹顒都要以为他见过这些人了。 曹顒正觉得魏信话多,魏信却止了声,眼睛贼亮贼亮地盯着林下斋门口那边。曹顒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一个带着纱帽的娇小身影出现在门口,由几位丫鬟扶着,一步步地挪向马车。不知为何,怎么看,都让人觉得别扭。 等那小姐上了马车,魏信才呼出口气,眼睛亮晶晶地说:“各位爷可瞧清了,那是知府马大人家的千金,可是地道的三寸金莲,不知以后哪个有福气的娶了去!” 曹顒这才明白为何刚刚看到那小姐走路觉得别扭,原来竟是个小脚。马家、马氏,曹顒想起来一阵恶寒,好像依稀记得历史上那个曹顒娶的妻子就是姓马,应该不会是眼前这个小脚女子吧。想起那畸形小脚,曹顒顿时没了偷香窥玉的兴致。 林下斋门口车马渐渐散去,只留了两三辆马车,两辆是青呢马车,前面的一辆青呢子面的车,比寻常马车尺寸要大许多。曹顒认出这是曹颜的马车,看来曹家三姊妹同乘而来。魏信还眼巴巴地望着,曹顒伸手拍了一下他的头:“走!” 第二十一章 见驾 第二十一章见驾 康熙四十四年三月二十八,圣驾驾临江宁。在这之前,江宁织造府的护卫已经全部被先前到达的侍卫营接管。 曹家上下,一片喜气扬扬,老太君与李氏、兆佳氏都是按照品级妆扮,等着觐见随驾而来的几位娘娘。 曹顒没有上学,也是按爵位穿了礼服,在前院东厢的偏厅里,跟着江宁城里官宦之家的嫡长子一起等候给皇帝请安。按照以往,圣驾到达首日,除了城里的百官要迎驾外,各官员勋贵家的年过十岁的嫡长也要恭请圣安。随后几日,皇帝才会根据安排,分别召见各级官员。 各家的公子,都是穿戴一新,按照父亲爵位官职,分文武而立。其实,若是说起来,曹顒应该站在文官之子首位,因为不仅曹寅有着正二品的男爵爵位,就连他自己也是正三品的一等轻车都尉爵。只是曹顒行事低调,最是厌烦多事的。站在首位,要应付皇帝问道,要面对其他人的侧目,都是他所不愿的。因此,按照曹寅正五品的官位,站在知府家与江南运盐使司同知家两位公子之后,后面跟着曹颂与其他几位低品级官员之子。 另一侧,武官子弟为首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肤色略黑,一身簇新的大礼服,腰下挂着两个拳头大的玉佩。这几年逢年过节,曹顒也跟着曹寅出去应酬过几次,这少年却是第一次见。想到听过数次的新调来的江宁总兵万吉哈,看来这就是他家的公子,这雄纠纠气昂昂的架势,还真有些将门虎子的模样。只是性格带着几分高傲,目下无尘,眼光偶尔掠向众人,也都带着几分鄙视。 曹颂是第一次见驾,又是兴奋,又是紧张的,跑到曹顒身边低声说话。曹顒见他满是孩子气,不见半点稳重,担心他君前失仪,告诉他按照长辈们教的,到时候不许抬头,不许妄动,不许随意开口。曹顒虽然是第一次跟着众人一起请安,但因前年已经见过圣驾,反而心下坦然。 那万吉哈之子虽不识曹顒兄弟两个,但是见曹颂言行随意,仿佛在家中,不似其他家公子那样拘谨,又开口“哥哥”,闭口“哥哥”的,就知道是曹家之人,撇了一眼,冷哼了一声。 康熙见过百官后,就轮到了这些官宦子弟觐见,织造府中路正院正房,作为皇帝数次南巡的行宫,早已由原本的七间扩建为殿。康熙是在正殿接受江宁文武官员的觐见,在侧殿接受地方官宦子弟的请安。 在一个内侍的带领下,曹顒等人屏声静气、低着头依次进入侧殿,按照方才厅上的位置站好,然后在一执礼太监的“恭请圣安”声中跪倒,齐声道:“恭请圣安,万岁万岁万万岁!”然后是三跪九叩大礼。 康熙威严中带着几分温和,开口道:“起吧!” 众人应声而起,康熙见站在东侧首位的人眼熟,多看了两眼,才认出是万吉哈嫡子永庆。永庆之母是宗室,是康亲王府出来的格格,算起来是康熙的侄女。康熙见他戴着扳指,和颜悦色问道:“骑射如何,开得几石弓?” “回万岁爷的话,奴才开得两石半,三石有点吃力了!”永庆按照规矩,跪着答道。 康熙点了点头:“好,不失八旗男儿之风,你父亲教导得好!” 永庆再次叩首,站起身来,退回原位,算是完成这次对答。 康熙又看西侧,见曹顒没有站在首位,微微一怔,对首位的少年问道:“你叫何名,是谁家之子?” 那略带着几分书香气的少年出列,俯首答话:“回万岁爷的话,学生叫马俊,家父是江宁知府。” 康熙听那少年自称学生,知道是有功名在身的,问了几句今秋乡试的话。 等到马俊回列,康熙看了眼曹顒,见他小脑袋瓜子垂得低低的,要多规矩有多规矩,想到宫里与他同龄的十五阿哥皮猴似的,就想要逗他说话,扳着脸道:“曹寅之子曹顒何在?” 曹顒听到康熙与两人对答完毕,还以为就要差不多了,没想到竟然还有变故,心里虽然有些意外,面上却丝毫不显,应声出列,跪下回话:“奴才曹顒,给万岁爷请安,万岁万岁万万岁!”心里是腹诽不已,什么鬼制度,虽然曹家不是满人,却因在旗,就要按照满人规矩,自称奴才。幸好早有准备,知道今天就是来下跪的,早早地让惠心做了两个软布垫,绑在膝盖上,跪来跪去的并不觉得难受。 康熙见曹顒处事不惊,语调不卑不亢,年纪不大,却少年稳重,心里不由替曹寅高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话应该是不错的。 “朕问你,你还像前年那般,每日射完五百支箭吗?” 曹顒回道:“回万岁爷的话,从上月开始,奴才三日中一日练射箭,每次五百支!” 康熙点了点头:“看来是有小成了,不知得了你父亲几成真传,功课呢,学哪本书了?” “回万岁爷的话,奴才正学《春秋》。”回完话,曹顒心中感到诧异,上头的老爷子不是要闲话家常吧,这不是要让他当出头鸟吗?用眼角余光向两侧扫去,果然收获一束束又羡又妒的目光。 “《春秋》所录几帝,前后多少载?”康熙继续问道。 这时什么问题,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凡是读过《春秋》的都知道答案,若是问点其他的,他回答不上只是竖子无知,这个问题若是回答不上,就是蠢蛋了。因此,曹顒只好硬着头皮回道:“回万岁爷的话,《春秋》所录十二帝,前后二百四十二年。” “嗯,不错,看来是用了心的,不可骄傲,还要继续才好!”康熙赞道。 曹顒隐隐觉得不对劲,皇帝的做派有点刻意了,不知算不算变相向曹家示恩,给其他人看的。 康熙又对所有的官宦子弟劝勉几句,就算是接见完毕,起身离座。众人又跪下恭送圣驾,然后如来时那般,由内侍领着,众人又依次退出侧殿。 回到前院后,众人就算完了差事,可以各自回府。曹顒觉得饿了乏了,早饭用得早,下午饭又耽搁了。他同身边的几位公子道别后,就想回自己院子。 “曹世兄,留步!”在曹顒转身要走那刻,方才列队时站在马俊与曹顒中间的宁春开口道。宁春是江南运盐使司同知之子,十四、五岁的年纪,身材略胖,对谁都是笑眯眯的。 “宁世兄客气了,直接唤小弟姓名既可!”曹顒客套道,这个小胖子原本就认识的,曾跟着曹寅去过宁家做客。怪不得都说盐铁衙门满是油水,这宁氏家族就是江宁城里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宁春更是纨绔中的纨绔,吃喝嫖赌,没有不沾的。不过天性良善,加上手上银子又多,并不做什么欺男霸女之事,因为他没有什么恶名。 “小弟知道今儿要见各位世兄,就包了如意坊,请哥几个喝酒,谁若说不去,小弟我可不依!”宁春大大咧咧道。 如意坊,秦淮河畔数得上名号的画舫,曹顒不禁有几分动心,这几日,不用去上学,正得空。 武将子弟那边散得差不多了,只有永庆留在原地,抱着胸看着曹顒这边。文官子弟这边,也只剩下曹家兄弟、马俊、宁春几个。 马俊带着几分不好意思道:“宁世兄恕罪,先生还等着我回府做功课,怕是不能作陪了!” 宁春佯怒道:“不行,不行,不去就是打兄弟脸啊,打发小子们回去告诉一声就是,若是先生敢啰嗦就辞了他,兄弟托人再给世兄找好的来!” 马俊性子本就腼腆,见宁春话都说的这个地步,知道无法推托,只好依了,吩咐小厮回府报信。 场上只剩下五人,宁春看着年龄略小的曹颂,有些为难地看了看曹顒。曹顒见他神情,知道那如意画舫中自然有小孩子不宜的东西,低声对曹颂道:“老太君那边还等我吃饭,二弟帮我去回禀一声,就说我陪着几位世兄在外面吃了!” 曹颂是惯听曹顒话的,憨声应下,并不问为何不带自己去之类的废话。 宁春本来没打算请永庆的,但他就在几个人身边,又怎么好拉下脸来说不,只好笑道:“世兄肯给小弟面子,真是,真是太够意思了!” 永庆瞥了宁春一眼,转头看向曹顒:“爷给你面子,爷要同你比射箭!” 虽然在康熙面前自称“奴才”,但曹顒暂时还没有做“奴才”的觉悟,见眼前这个少年如此狂妄,心中很是厌烦,对宁春道:“饿了,宁世兄,客人请好了,是不是该出发了!” 永庆见曹顒不理睬自己,怒道:“爷同你说话呢,曹寅这奴才是怎么教小奴才的,懂得点规矩不,真是下贱包衣!” 永庆音量渐大,不由引起往来人的侧目。 曹顒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若是单说他,他是没心思与这不懂事的少年斗口的;可是,事关曹寅,又在众人之前,怎能再忍让。 “曹家是包衣,上下是大奴才小奴才,却是皇家的奴才。不知眼前这位,是正白旗的哪位主子爷?”曹顒看着永庆,缓缓说道。 永庆脸色煞白,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失言。八旗中,正白旗与正黄旗、镶黄旗为上三旗,为皇帝亲掌。永庆只不忿曹顒五品官之子却受到皇帝垂询称赞,曹家又是包衣出身,却不想一时不查,犯了忌讳。 宁春见两人脸色不好,一手推着一个,笑着说:“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小弟我的肚子可是饿了。都在江宁城里混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哪里就那些个乱七八糟的说法,有什么,咱们哥几个酒桌上唠去!” 第二十四章 献策 第二十四章献策 康熙四十四年八月初四,在织造府驻留七日后,圣驾离开江宁,返回京城。接驾这几日,没有出什么纰漏,织造府上上下下都松了口气,内外仆从具有赏赐。 老太君虽每日按品级妆扮,但是康熙与随行嫔妃却始终未传唤。两位随驾嫔妃遵照圣旨,亲自驾临萱瑞堂,看望老人家。就连康熙,也亲到萱瑞堂,陪着老太君说会子闲话。 康熙最重孝道,不因孙氏老太君的包衣身份而忘记其十年抚育之恩,对老太君的赏赐也极为丰厚,数得上来的就有: 汉玉寿星一尊,翡翠观音一尊,玛瑙罗汉一尊,金罗汉一尊,汉玉如意两柄,金如意两柄,其他如貂皮衣料,洋呢子料,绫罗绸缎不可胜数。 曹顒在萱瑞堂看到这些御赐之物,虽是价值不凡却半点不顶用。皇家赐下的宝物都在内务府有记档,除了吃的与穿的外,珠宝古董只能高高供起或者束之高阁。这些物件上都有皇家的印记,谁敢随意买卖?若是被御史参上一本,一个“大不敬”的罪名是跑不了的。 曹顒又恢复旧日生活,每日里去族学读书,不同的是每隔三两天就抽出下午时间来同马俊与宁春两个聚聚。虽没有被康熙钦点为侍卫,但永庆还是回京了。这其中有曹顒的缘故,曹顒劝他男子汉立足于天地间,有什么能够束缚的,家产爵位,本不为自己所有,父母既偏心就随他们去,自己创下一份更辉煌的成绩就是。 永庆若有所悟,决定先去京城探望祖父母,随后去投奔西北军中的堂叔。虽然永庆瞒着父母,却没有瞒自己的三位好友。临别前,曹顒与宁春、马俊各有程仪送上,永庆知道此时客套就假了,郑重道谢后一人一马从陆路回京。 原本极为困惑的马俊近日心情好多了,面对八股文章不像以往那般排斥,这其中又是曹顒的功劳。曹顒见他论起历史典故来满眼放光,但一提到秋试就紧着眉毛,就问他为何不将八股看成填字游戏,先取得举人的资格,然后进京参加科举考试。能不能中进士先且不提,但离开父母的眼皮子底下,也能够松口气。若是侥幸中了进士,放个外任,自然能够可以随自己的心意读书。 见马俊乐呵呵地采纳了自己的建议,曹顒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劝这几个叛逆期的少年“离家出走”或者变相“离家出走”,到底是对是错。 对曹顒略显诡辩的言语,宁春只是笑嘻嘻地听着,近日他父亲的宠妾生了儿子,他继母正与那边斗得欢,两边争先对他这个嫡子卖好。 一晃,又是半月过去,距离曹顒去书房找曹寅,过去了整整一个月。曹顒本以为曹寅因忙着接驾,考虑不上其他的,才一直没找自己。圣驾离开江宁后,曹寅仍是没找他,使得他渐渐有点心灰起来。 眼下,曹顒只有林下斋这一处产业,除去曹方、两位师傅和分给府中姐妹兄弟的,每年能够剩下十来万两银子。不管林下斋菜品如何美味,能够每日只卖一桌,全凭曹家的势力支撑。只要曹家不倒,应该就能够开下去。到康熙去世还有十七年,就算把这些全部攒下来还亏空,还是差一大半。郑家兄妹那边的计划,毕竟要远离江宁,凭他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即便有银子支撑起来,后期也无法保住自己的产业,没有曹寅出面是不行的。再另想别的辙子,还是再去找曹寅,曹顒一时之间没有拿定主意。 就在曹顒犹豫时,曹寅派人叫他去书房。当时,曹顒正在求己居研究惠心与暗香的梳妆匣子,看是否能学着那些穿越前辈发明个香水、香皂什么的,赚点奢侈品的钱。至于蒸馏酒,制造玻璃什么的,是想都不用想了,此时的白酒度数多少的都有,根据史书记载,好像蒸馏酒打北宋时就有了。玻璃也不算什么稀罕物,只是纯净度不如现代社会高罢了。可是这点他也没法子解决,对于玻璃的知识,还是从小说中看的,知道是由沙子烧成的。 看过那梳妆匣子后,曹顒有点没信心了。玻璃瓶装着的西洋香水,早就有了,连惠心都有小半瓶,是曹颜送的。香皂此时被叫做“洋胰子”,半两银钱一块,却不是什么西洋货,而是江南的商家请了洋人师傅本土制的,上面花样纹路,有模有样。像惠心这种每月月钱一两的丫鬟,哪里会买这样奢侈的东西,这个是李氏赏的。曹顒听了,感觉不禁有点怪怪的,惠心这怎么看都像是“袭人”的待遇。 听说父亲叫自己去书房,曹顒犹豫了片刻,去书柜前将夹在《史记》中的几页折册取了出来,放进怀里。 到了曹寅的书房,曹顒依照规矩,给父亲请安:“儿子见过父亲,父亲大人安!” “起吧!”曹顒的声音很疲惫。迎驾期间,事务繁忙,他也顾不上亏空之事。圣驾离开这半月,他叫账房汇总历年总账,忙了半个月,才大致理出个头绪。除了房舍与御赐之物不能动外,府里的金银珠宝古董物件总计四十五万两银子。还有几处田庄,十来家铺面,应该也能够合计二十万两银子。就算尽数变卖,亏空也只能还上小半。 曹寅虽曾在庄常面前说过,有生之年定当还上亏空,但面对这么多的债务也焦头烂额。他虽然允文允武,但并不善于经营,家中对外的铺面或者出租或者有管事的出面料理。他每年的俸禄、火耗等到手的银钱还不够府里的开支,多时凭着曹家历年的积蓄与田庄铺子里出的钱周转。 曹寅并不指望儿子能够有什么法子解了曹家的困境,就算他再聪颖不过是个孩子。庄常三番两次提醒他,不要小看了曹顒,毕竟有林下斋的例子在那里放着,说不定有其他赚钱的法子也备不住。曹寅这才叫了曹顒来,反正是家族长子,早点知道些家务也不算什么。 曹寅指了指桌子上的田契与金银清单,对曹顒道:“这是曹家百年积下的田产家资,我想和你二叔商议后,去还亏空,以后怕是不能够留什么家业给你!” “府里内外仆妇男丁两三百口,西府二叔那边虽然比不上咱们府里,但是七八十人也是有的,若是再没了田产铺子的进项,每月家中生计如何维系?”曹顒问道。 曹寅回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实在不行就放出几房老人,只是要清减人口也要等老太太百年。我们做子孙的苦些没什么,老太太享了一辈子福,没有老了老了还为子孙忧心的道理!” “二叔家并未分出去单过,父亲用公里的产业财物还账,这事二叔知道吗?”曹顒想着自己那个婶婶兆佳氏最是精明不错,二叔又惧内,就开口问道。 曹寅点了点头:“我同你二叔说过了,也不是都变卖,咱们家也好,你二叔家也好,给小一辈每人留三千两做婚嫁之资。老太太名下的财物,你母亲与二婶的嫁妆都不列入公中。” 曹顒见曹寅除了变卖家产、清减人口并没有好的倡议,有点无奈地从怀里掏出自己早已写好多日的册子,双手递给曹寅:“这是儿子的一点建议,请父亲参考!” 册子上共提到两件事,一件是派人去福建安溪、杭州龙井村、苏州太湖君山岛三地寻找有生长茶树的土地买入,建个茶厂,一件在太湖买下一块水域,开发淡水珍珠养殖。 看到茶园时,曹寅微微皱眉,看到珍珠养殖那块,忍不住摇头:“胡闹,采茶制茶,虽然繁琐些,利润微薄,但其还算是门营生。这珍珠养殖却闻所未闻,你是从哪本奇闻轶事中看到此事,就当成了真。” “大清如今的贡茶多为团茶,其中绿茶只有康熙三十八年万岁爷亲自命名的‘碧螺春’。这两年来,一等碧螺春有价无市,二等碧螺春都与黄金等价。上行下效,绿茶终究会渐渐代替人们喝了近千年的团茶。儿子在册子上列出的,都是山清水秀、盛产茶树之地,西湖龙井茶,虽然在京中名声不显,但是在江南已经有些许名气。西湖的龙井茶与君山的松针,都是口味不亚于碧螺春的好茶。南人饮食清淡,北人饮食油腻,一向喜欢喝浓茶,用的多是云南的普洱。这福建安溪所产的铁观音口味浓郁,适宜四季引用,论起来比那碧螺春还更有养生的功效。”曹顒总结上辈子所知的名茶资料,对曹顒说道。对这三种茶,他是非常具有信心的,因为在历史上,这三种茶就是贡茶,不过被世人所知要在五、六十年后,好像是在乾隆中晚期才纳入贡品范围的。至于茶叶炒制方法,就不用他操心,劳动人民最伟大,每种茶叶都是由当地人最先认知的。 曹寅听曹顒说得有理有据,点了点头,碧螺春由不被世人所知到有价无市,只用了短短不过几年时间。若是那三地之茶真如曹顒所讲,那用几年的功夫就能够攒下一笔财富。 “那珍珠养殖?”曹寅犹豫道:“具体如何,真正可行否?” “这个,是为了有备无患。茶园那边,搭着贡品之名,高价售卖,多则谋七八年之利,少则谋三五年之利。若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咱们家的亏空也就差不多能够补上!若是年景不好、地方治安不平、时局变幻无常,谁又有品茶的雅兴。或者,如出产碧螺春的那个茶园般,被京里的权贵惦记上,几家王爷抢了个头破血流,最终归入了内务府。若是遇到种种不顺,府上的亏空没有还完,珍珠这里就是另外一条出路。”曹顒回道:“这珍珠养殖,难是定当难的,三五年之内或许没什么收益。但,这不是前人未有之事,在西洋早有人开始养殖珍珠,只是尚未传到大清而已。”他说得斩钉截铁,其实心里恍惚记得人工养殖珍珠好像是二十世纪才开始出现的。 第二十三章 新朋 第二十三章新朋 如意画舫上,落水插曲落幕,永庆道谢,马俊谦让着,曹顒在旁边却是非常不自在,牡丹离他太近了,近得几乎没有距离,因为他被牡丹抱在怀里。 牡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曹顒,生怕他掉了半根头发,见他确实毫发无伤才放下心来。 先前跑到画舫中的宁春走了出来,腰间围着不知从哪面窗口拽下的纱幔,一边吩咐船妇靠岸,一边对牡丹说:“哎呦,我的好姐姐,曹兄弟还能化了不成。还不快叫人熬锅鱼汤,热点好酒,给哥儿几个去去寒,身子都金贵着呢!” “是,是,奴家听宁爷的!”牡丹低头擦拭去眼角的泪花,一边叫人熬汤烫酒,一边叫人扶着几人进画舫,自己仍是亲自扶着曹顒。 曹顒闻着牡丹身上围绕的脂粉香,心里开始yy起来,这牡丹不会是自家老爷子相好的吧,否则为何对自己另眼相看。若说是担心几位贵公子出事她担待不起,也应该更紧张永庆才对。永庆他老爹可是二品总兵,比他老爹这个江宁织造高了好几级。 四人回到座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狼狈不堪,就连没下水的马俊因忙着救人,也弄了一身水渍。大家一时无语,不知说什么好。曹顒看到永庆面前的桌子上是方才掉的金丝馒头,对牡丹道:“除了鱼汤,再熬一锅蛋花汤。” 过了片刻,画舫靠向岸边,牡丹打发几个婆子给曹顒等人去买衣服。 鱼汤、蛋花汤都好了,连带着两壶热酒一起送上来,牡丹带着两个小丫鬟,给大家盛汤倒酒。 宁春的衣服只是散落在船头,没有湿,由小丫鬟拾起送进来穿戴完毕。他在水里救人,又光着身子吹了风,正觉得身子冷,见鱼汤鲜美热乎,就三口两口地喝下一碗。 永庆要了一碗蛋花汤,喝了两口,端起酒壶,亲自给宁春斟满,而后自己斟了一杯,双手举起,对宁春道:“救命之恩,日后定当图报,这里先敬宁兄一杯,我先干为敬!”说完,干了手中的酒,酒杯向下,一滴酒皆无。 宁春见永庆郑重,忙起身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永庆兄太客气了,举手之劳罢了!”说话间,喝了自己的酒。 永庆又端起酒壶,给马俊满上,仍是谢过大恩,然后敬酒。马俊红着脸,举起酒杯喝了。 敬完宁春、马俊两个,永庆给曹顒斟了一杯酒,板着脸道:“我失手推你落水,若是你有个好歹,我这条命陪你就是,喝了这杯酒,我不再亏欠你!” 虽然害自己落水的是永庆,但见永庆不识水性还下水救人,曹顒心中恼怒早已散尽。接触这小半日,永庆性子傲慢,但面硬心软,为人不坏,曹顒对他的印象也好起来。是个有担当的汉子,虽然道歉的形式有点生硬,但是咱不和他计较。 曹顒喝了永庆的酒,就去看宁春,想着是否敬宁春。想想方才落水的情形,真是惊险,四周没有其他游船在。宁春拉住曹顒辫子时,他已经呛了水,迷迷糊糊。若是宁春没有下水,或宁春下水慢上半刻,他与永庆的性命能否保全还真是两说。 没等曹顒决定是否敬酒,永庆又开口道:“喝了酒,就要答应跟我比箭,我就不信我比不过你!” 听了永庆旧话重提,不仅曹顒觉得奇怪,连宁春与马俊两个都觉得意外。 “为何定要同我比试?”曹顒面色平静地问道。 永庆眼里露出一丝痛苦,右手紧紧握住酒杯,“吧嗒”一声酒杯粉碎,鲜血顺着手掌流到桌子上。 曹顒几个都站了起来,马俊皱着眉,拉过永庆的手,见其上血肉模糊,还有酒杯碎片深陷肉中,不禁恼怒:“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能如此妄为?” 牡丹叫丫鬟找来干净的白布,马俊挑出永庆掌心伤口里的碎片,然后用白布给他包扎好。 宁春坐在永庆身侧,还以为他是生曹顒的气,怕他对曹顒出手,劝道:“永庆兄何必执着比试,输了如何,赢了又如何?曹世兄不过十一,身量未足,力气也小。即便赢了,又有何光彩,倒叫人笑话!” 永庆脸色灰败,红着眼睛,喃喃道:“是啊,他不过是小孩子,我和他较什么劲儿,真真是糊涂了!” 曹顒见永庆神情不对,似有隐情,就命牡丹带着如意画舫的丫鬟们回避,那本来在帘子后操琴的几个也都退了出去。 “莫非,与我比试,是为了万岁的青睐?”曹顒问出心中猜测。 永庆点了点头:“若是能被万岁爷点为侍卫,我就能回京,回伯爵府去,否则就要等阿玛三年任满,倒时还不知有没有资格回去!”见众人不解,又道:“伯爵府,是京中老宅,我祖父是勇武伯穆泰。” “永庆兄父母家人尽在江宁,为何还念念不忘回京?”马俊一本正经问道。 不知是压抑太久,还是喝了几杯酒有点醉意,永庆红着眼圈,愤然道:“父母是父母,却不知是亲人,还是仇人?额娘生我难产,我自幼由祖母教养,十岁才回到父母身边。年幼时还好,额娘阿玛虽偏疼弟弟妹妹,却也能容我;如今大了,却是再不能容。在京城有祖父祖母庇护,他们不敢妄为;来到江宁后,就开始找由子要定我忤逆大罪!”说到这里,眼里落下一行清泪。 马俊心肠最软,忙安慰道:“永庆兄说不定是误会了尊亲,天下哪有算计自己子女的父母?” “误会!”永庆冷笑道:“我亲耳所闻,还是误会?撵走碍眼的大儿子,好让宝贝老二有资格继承爵位与家业,算计得何其清楚!” 众人一时无语,永庆给自己倒了杯酒,自斟自饮起来。宁春拿起另外一只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酒,苦笑道:“永庆兄不必懊恼,天下被父母厌弃的孩儿并不是只有你一个,还有兄弟我给你做伴!有后娘就又后爹,这话是没错的。我额娘死得早,老爹又续娶了高门大户的小姐,自然就看我这个拖油瓶碍眼。他也不想想,当然若不是靠着我额娘的嫁妆,又怎么买的监生,跑的官!继母生的两个儿子也渐大了,我这个嫡子只是名不副实罢了。若不是见我庸才,怕也是早就容不下我。你还好,有祖父母庇护,有个投奔的地方。我祖父母外祖父母早已和额娘做伴,天下这么大,只剩下我一个孤鬼罢了!”他边说边喝,说到这里,已经喝了好几杯,尽是感伤,举着杯子向天,抬头道:“额娘,你的弄潮儿想你了!这个乳名还是额娘所起,额娘西去十三载,再也无人唤儿乳名!”说到这里,已经是言语哽咽。 曹顒听得眼睛发酸,没想到各家光鲜的背后,还有这么多鲜为人知之事。 马俊见永庆与宁春真情流露,受到感染,也给自己斟了杯酒:“父母,父母,天下最难琢磨之人就是父母!父亲每每见我,只有呵斥,骂我笨拙,骂我做乞丐都讨不来饭!母亲只知道哭,半点主意都没有,整日里战战兢兢侍候父亲,生怕他有半点不满意。我小时就立志‘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可是我看医书,被父亲骂为不务正业;我看史书谋略,被父亲训为旁门左道,一味地只让我温习八股。” 曹顒见眼前几个少年的样子,也有想要唠叨唠叨的冲动。 来这个世界快四年,他虽然对老太君极为依赖,对织造府上上下下都应付自如,可他自己都糊涂,不知有几分是学着记忆里的小曹顒,有几分是他的本色。成熟的灵魂,被拘束在少年的身体里,接触的都是年龄不大的孩子。他性格内敛,并不喜欢张扬,虽然接受了回到清朝这个现实,但总有庄子梦蝶之惑。 “父亲与母亲应是疼我的!”曹顒喝了一杯酒,所有所思地开口道。 宁春不满地瞪了曹顒一眼:“你是织造府独子,又是正房嫡出,他们不疼你疼谁?” 曹顒苦笑着:“我同永庆一样,由祖母教养长大,记忆中与父母相处的场景不多。从他们的神态中,我能够看出他们疼我,却也不知该如何与我相处。不好太远,又不习惯太近,只有不远不近,大家彼此才更自在些。” “那也怪你,脸上客客气气的,但难掩眼底疏离,谁又好同你亲近!”永庆毫不客气地指责道。 曹顒点了点头,并不反驳永庆的话:“是啊,或许尽是我的过错呢!我都糊涂了,不知该做个无知孩童,还是做个有担当的男人!” 这回连马俊都跟着摇头:“你才多大,心思太多些,正该是天真烂漫的年纪!” 曹顒只是借机说说心里话,并不指望大家能听懂,说了两句,就开始喝起闷酒来。 “哈!哈!哈!”宁春拍手大笑起来:“真真是缘分,没想到今儿竟是咱们哥儿几个苦孩子聚会!来,端起来,端起来,一起干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日掉鸟毛!干!” 曹顒几个都带着三分醉意,听宁春说得痛快,都满了酒,举起杯子:“干!” 宁春站起身,放下酒杯,看了看三人,脸上多了几分正色:“兄弟今儿本来是抱着巴结几位权贵公子哥的目的请客,都在江宁城里混,难免有个磕磕碰碰,提前在酒桌上攀上交情,到时候彼此给个面子就算得。没想到,几位竟都是真性情,我宁春可不愿再做小人,跟大家来什么虚的。若是哥儿几个不嫌弃,以后大家就是朋友。” 永庆也站了起来,脸上却是真情实意地笑:“好,好,好,没想到在江宁还能交到几位好友,看来即便回不去京,我也没有什么可恼的。” “宁兄,永庆兄,曹兄弟都是率真之人,马俊能够与各位相识,实在幸甚!”马俊跟着起身。 曹顒最后站起,视线从三人身上转过,多了这样几位朋友,感觉不错。 第二十四章 献策 第二十四章献策 康熙四十四年八月初四,在织造府驻留七日后,圣驾离开江宁,返回京城。接驾这几日,没有出什么纰漏,织造府上上下下都松了口气,内外仆从具有赏赐。 老太君虽每日按品级妆扮,但是康熙与随行嫔妃却始终未传唤。两位随驾嫔妃遵照圣旨,亲自驾临萱瑞堂,看望老人家。就连康熙,也亲到萱瑞堂,陪着老太君说会子闲话。 康熙最重孝道,不因孙氏老太君的包衣身份而忘记其十年抚育之恩,对老太君的赏赐也极为丰厚,数得上来的就有: 汉玉寿星一尊,翡翠观音一尊,玛瑙罗汉一尊,金罗汉一尊,汉玉如意两柄,金如意两柄,其他如貂皮衣料,洋呢子料,绫罗绸缎不可胜数。 曹顒在萱瑞堂看到这些御赐之物,虽是价值不凡却半点不顶用。皇家赐下的宝物都在内务府有记档,除了吃的与穿的外,珠宝古董只能高高供起或者束之高阁。这些物件上都有皇家的印记,谁敢随意买卖?若是被御史参上一本,一个“大不敬”的罪名是跑不了的。 曹顒又恢复旧日生活,每日里去族学读书,不同的是每隔三两天就抽出下午时间来同马俊与宁春两个聚聚。虽没有被康熙钦点为侍卫,但永庆还是回京了。这其中有曹顒的缘故,曹顒劝他男子汉立足于天地间,有什么能够束缚的,家产爵位,本不为自己所有,父母既偏心就随他们去,自己创下一份更辉煌的成绩就是。 永庆若有所悟,决定先去京城探望祖父母,随后去投奔西北军中的堂叔。虽然永庆瞒着父母,却没有瞒自己的三位好友。临别前,曹顒与宁春、马俊各有程仪送上,永庆知道此时客套就假了,郑重道谢后一人一马从陆路回京。 原本极为困惑的马俊近日心情好多了,面对八股文章不像以往那般排斥,这其中又是曹顒的功劳。曹顒见他论起历史典故来满眼放光,但一提到秋试就紧着眉毛,就问他为何不将八股看成填字游戏,先取得举人的资格,然后进京参加科举考试。能不能中进士先且不提,但离开父母的眼皮子底下,也能够松口气。若是侥幸中了进士,放个外任,自然能够可以随自己的心意读书。 见马俊乐呵呵地采纳了自己的建议,曹顒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劝这几个叛逆期的少年“离家出走”或者变相“离家出走”,到底是对是错。 对曹顒略显诡辩的言语,宁春只是笑嘻嘻地听着,近日他父亲的宠妾生了儿子,他继母正与那边斗得欢,两边争先对他这个嫡子卖好。 一晃,又是半月过去,距离曹顒去书房找曹寅,过去了整整一个月。曹顒本以为曹寅因忙着接驾,考虑不上其他的,才一直没找自己。圣驾离开江宁后,曹寅仍是没找他,使得他渐渐有点心灰起来。 眼下,曹顒只有林下斋这一处产业,除去曹方、两位师傅和分给府中姐妹兄弟的,每年能够剩下十来万两银子。不管林下斋菜品如何美味,能够每日只卖一桌,全凭曹家的势力支撑。只要曹家不倒,应该就能够开下去。到康熙去世还有十七年,就算把这些全部攒下来还亏空,还是差一大半。郑家兄妹那边的计划,毕竟要远离江宁,凭他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即便有银子支撑起来,后期也无法保住自己的产业,没有曹寅出面是不行的。再另想别的辙子,还是再去找曹寅,曹顒一时之间没有拿定主意。 就在曹顒犹豫时,曹寅派人叫他去书房。当时,曹顒正在求己居研究惠心与暗香的梳妆匣子,看是否能学着那些穿越前辈发明个香水、香皂什么的,赚点奢侈品的钱。至于蒸馏酒,制造玻璃什么的,是想都不用想了,此时的白酒度数多少的都有,根据史书记载,好像蒸馏酒打北宋时就有了。玻璃也不算什么稀罕物,只是纯净度不如现代社会高罢了。可是这点他也没法子解决,对于玻璃的知识,还是从小说中看的,知道是由沙子烧成的。 看过那梳妆匣子后,曹顒有点没信心了。玻璃瓶装着的西洋香水,早就有了,连惠心都有小半瓶,是曹颜送的。香皂此时被叫做“洋胰子”,半两银钱一块,却不是什么西洋货,而是江南的商家请了洋人师傅本土制的,上面花样纹路,有模有样。像惠心这种每月月钱一两的丫鬟,哪里会买这样奢侈的东西,这个是李氏赏的。曹顒听了,感觉不禁有点怪怪的,惠心这怎么看都像是“袭人”的待遇。 听说父亲叫自己去书房,曹顒犹豫了片刻,去书柜前将夹在《史记》中的几页折册取了出来,放进怀里。 到了曹寅的书房,曹顒依照规矩,给父亲请安:“儿子见过父亲,父亲大人安!” “起吧!”曹顒的声音很疲惫。迎驾期间,事务繁忙,他也顾不上亏空之事。圣驾离开这半月,他叫账房汇总历年总账,忙了半个月,才大致理出个头绪。除了房舍与御赐之物不能动外,府里的金银珠宝古董物件总计四十五万两银子。还有几处田庄,十来家铺面,应该也能够合计二十万两银子。就算尽数变卖,亏空也只能还上小半。 曹寅虽曾在庄常面前说过,有生之年定当还上亏空,但面对这么多的债务也焦头烂额。他虽然允文允武,但并不善于经营,家中对外的铺面或者出租或者有管事的出面料理。他每年的俸禄、火耗等到手的银钱还不够府里的开支,多时凭着曹家历年的积蓄与田庄铺子里出的钱周转。 曹寅并不指望儿子能够有什么法子解了曹家的困境,就算他再聪颖不过是个孩子。庄常三番两次提醒他,不要小看了曹顒,毕竟有林下斋的例子在那里放着,说不定有其他赚钱的法子也备不住。曹寅这才叫了曹顒来,反正是家族长子,早点知道些家务也不算什么。 曹寅指了指桌子上的田契与金银清单,对曹顒道:“这是曹家百年积下的田产家资,我想和你二叔商议后,去还亏空,以后怕是不能够留什么家业给你!” “府里内外仆妇男丁两三百口,西府二叔那边虽然比不上咱们府里,但是七八十人也是有的,若是再没了田产铺子的进项,每月家中生计如何维系?”曹顒问道。 曹寅回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实在不行就放出几房老人,只是要清减人口也要等老太太百年。我们做子孙的苦些没什么,老太太享了一辈子福,没有老了老了还为子孙忧心的道理!” “二叔家并未分出去单过,父亲用公里的产业财物还账,这事二叔知道吗?”曹顒想着自己那个婶婶兆佳氏最是精明不错,二叔又惧内,就开口问道。 曹寅点了点头:“我同你二叔说过了,也不是都变卖,咱们家也好,你二叔家也好,给小一辈每人留三千两做婚嫁之资。老太太名下的财物,你母亲与二婶的嫁妆都不列入公中。” 曹顒见曹寅除了变卖家产、清减人口并没有好的倡议,有点无奈地从怀里掏出自己早已写好多日的册子,双手递给曹寅:“这是儿子的一点建议,请父亲参考!” 册子上共提到两件事,一件是派人去福建安溪、杭州龙井村、苏州太湖君山岛三地寻找有生长茶树的土地买入,建个茶厂,一件在太湖买下一块水域,开发淡水珍珠养殖。 看到茶园时,曹寅微微皱眉,看到珍珠养殖那块,忍不住摇头:“胡闹,采茶制茶,虽然繁琐些,利润微薄,但其还算是门营生。这珍珠养殖却闻所未闻,你是从哪本奇闻轶事中看到此事,就当成了真。” “大清如今的贡茶多为团茶,其中绿茶只有康熙三十八年万岁爷亲自命名的‘碧螺春’。这两年来,一等碧螺春有价无市,二等碧螺春都与黄金等价。上行下效,绿茶终究会渐渐代替人们喝了近千年的团茶。儿子在册子上列出的,都是山清水秀、盛产茶树之地,西湖龙井茶,虽然在京中名声不显,但是在江南已经有些许名气。西湖的龙井茶与君山的松针,都是口味不亚于碧螺春的好茶。南人饮食清淡,北人饮食油腻,一向喜欢喝浓茶,用的多是云南的普洱。这福建安溪所产的铁观音口味浓郁,适宜四季引用,论起来比那碧螺春还更有养生的功效。”曹顒总结上辈子所知的名茶资料,对曹顒说道。对这三种茶,他是非常具有信心的,因为在历史上,这三种茶就是贡茶,不过被世人所知要在五、六十年后,好像是在乾隆中晚期才纳入贡品范围的。至于茶叶炒制方法,就不用他操心,劳动人民最伟大,每种茶叶都是由当地人最先认知的。 曹寅听曹顒说得有理有据,点了点头,碧螺春由不被世人所知到有价无市,只用了短短不过几年时间。若是那三地之茶真如曹顒所讲,那用几年的功夫就能够攒下一笔财富。 “那珍珠养殖?”曹寅犹豫道:“具体如何,真正可行否?” “这个,是为了有备无患。茶园那边,搭着贡品之名,高价售卖,多则谋七八年之利,少则谋三五年之利。若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咱们家的亏空也就差不多能够补上!若是年景不好、地方治安不平、时局变幻无常,谁又有品茶的雅兴。或者,如出产碧螺春的那个茶园般,被京里的权贵惦记上,几家王爷抢了个头破血流,最终归入了内务府。若是遇到种种不顺,府上的亏空没有还完,珍珠这里就是另外一条出路。”曹顒回道:“这珍珠养殖,难是定当难的,三五年之内或许没什么收益。但,这不是前人未有之事,在西洋早有人开始养殖珍珠,只是尚未传到大清而已。”他说得斩钉截铁,其实心里恍惚记得人工养殖珍珠好像是二十世纪才开始出现的。 第二十五章 闺秀 第二十五章闺秀 不知是曹寅太信任儿子,还是病急乱投医,不过三五日功夫,就凑了十来万两的银票,派了三拨妥当的家人去各地买茶园。但是,对于珍珠之事,却出乎曹顒的意外。 再次来到父亲书房的曹顒,望着桌子上放着的郑氏兄妹的死契,一时说不出话来。想着郑海曾说过“宁死也不愿做奴才”,曹顒感同身受,是因身份所制,他这个皇家奴才的头衔儿是摘不掉的。 “郑家世代采珠为业,郑氏兄妹都有一身识蚌辩珠的本事,但并不会你所说养育珍珠一说。”曹寅缓缓说道:“你是打算授人以技,却并不拘他们的身份。你想过他们的下场没有?与其以后被人算计了去,还不如安心留在曹家。” 见曹顒没有应话,曹寅摆了摆手,道:“他们兄妹今儿就要去太湖,你若是有什么想说的,就去棉花堤渡!” 郑家兄妹竟成了曹家的奴才,若是曹家不肯放,那别说是他们,就连他们的子孙也要世世代代在曹家为奴为婢。曹顒出了府门,抬头望了望天,心情有点抑郁。 曹寅话里没有直接点明,但是意思却很清楚,既然事关曹家家族兴衰的大事,自然只有曹家的人才能够参与。曹家的人,除了像曹顒这样的主子,也包括那些依附于曹家的上下奴仆。忠贞与背叛,中间并没有什么不可逾越的鸿沟,只是看背叛的砝码是否够分量。在曹寅眼中,只有生死被曹家掌控的奴才才是可信任的。 在曹顒身边当值的书童小满牵着两匹马过来,小满是曹家大管家曹福的长孙,林下斋掌柜曹方的长子,新近才跟在曹顒身边的,比曹顒年纪小两岁。曹顒原本的两个书童惜墨与弄墨都被曹寅安排着跟着管事们去采购茶园。 曹顒从小满手中接下缰绳,翻身上马,然后对小满道:“你去挑一匹小马!” 小满听了,使劲挺了挺胸脯,撅着嘴巴说:“爷小瞧了奴才?奴才五岁起就学骑马,骑马的年头并不比爷短!”说着,摸了摸马背,身手非常利落地上马。 曹顒见小满不像生手,就不替他操心了,挥动马鞭,往棉花堤渡方向而去。 待到远远地望见棉花堤渡口,曹顒勒住马缰,使得马速慢下来。凭借曹寅的手段,即便郑家兄妹签了卖身死契,肯定也是感恩戴德的,但曹顒心中不能不愧疚。这兄妹两个本是与曹家不相干的人,硬是被拉进这潭浑水中。 “公子,公子来了,哥哥!”郑沃雪看到曹顒,略显激动地拉了拉郑海的衣袖。 郑海大步快走两步,“扑通”一声,在曹顒的马前跪倒,含着泪说:“公子大恩,郑海愿肝脑涂地为公子效命。” 曹顒虽不知曹寅对郑家兄妹如何说辞,但见了郑海感激涕零的模样有点哭笑不得,自己万两银钱买他十年又应允为他报仇,也没有见他这样。 曹顒略带感慨着跳下马背,扶起郑海:“快别这样说,不能尽如人意,曹顒已羞愧不安。” “那狗屁总兵竟替老贼出头,公子宁肯得罪权贵,也要庇护我们兄妹,此再生之恩我郑海铭记!”郑海握着拳头道。 曹顒心下一动,大致知道曹寅是扯着总兵府的大旗,吓唬住了这兄妹二人。如今这两人签了死契,但感恩之心更盛。 曹顒不再多说,从怀里拿着自己亲笔撰写的养珠手册,交给了郑沃雪:“这本册子,看后背熟销毁,这是关系到产业命脉的机密,且不可让外人知晓。十年之约,曹顒不曾忘却,你们兄妹放心就是!”话虽说得漂亮,但曹顒心中也不知若是郑家兄妹凭借从他这里学会的养珠手艺自立门户或者投靠他人,他会如何应对。 那养殖珍珠的技巧,是曹顒根据上辈子所知写出的。曹顒上辈子的嫂子娘家是苏州的养珠大户,曹顒小时候就曾跟着哥哥嫂子到养珠厂游玩。其实说起来,养珠并没有什么太大的科技含量。只是选取合适的母蚌,人工移进异物,促使珍珠形成罢了。不过古今区别在于,几百年后珍珠养殖已经是产业化,有专门培育珠蚌的企业。眼下,却要从母蚌的选择与繁育入手,短期之内不会见成效。 郑沃雪双手接过册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怀里,一双亮晶晶地眼睛充满感激地望着曹顒。 船家那边已经询问是否起船,曹府派来送郑家兄妹去太湖的管事在船头看到府里小主子来了,跑过来请安。又是一番折腾,曹顒才目送着郑家兄妹乘船离去。 该布的局,都已经布下,若是没有什么意外,曹家的亏空问题应该就算解决了。至于夺嫡中,站错队伍,问题不在曹寅与曹顒父子两个身上,而是曹寅继子曹頫上任江宁织造府以后的事。若是自己不死,曹家长房当然不需要过继之子继承家业;若是自己真命衰,按照历史记载的继承织造府没两年就病死了,那曹家以后的兴衰还干他何事。 曹顒拉着马缰掉头回府,却见不远处停着一驾琉璃顶马车,很是眼熟。百年老号白家的外孙女,璧合楼的大小姐吗?曹顒眯了眯眼睛,心中有些不快,难道竟是跟踪自己而来?郑家兄妹的踪迹并不难寻,若是杨家查出他们在曹家也不算什么难事。不过,曹家也不怕。曹寅虽用总兵来吓唬郑家兄妹,实际并不把二品总兵当回事,更没把所谓的“杨百万”放在眼里。到江南做官,若是不先打听了曹家与皇家的关系,不把曹家放在眼里,那不是狂生,就是傻子。若是有人不长眼敢向曹家开刀,不用曹家反击,康熙帝就不能容他。 曹顒骑马经过那辆马车时,就听有人娇声道:“曹公子,请留步!” 曹顒勒马而立,琉璃马车上缓缓走下来一位紫衣少女,眉如远山,瞳若点墨,虽年龄不大,身形为足,却难掩芳华。 那紫衣少女走到曹顒马前,将手放在腰侧,施了个礼:“小女杨氏瑞雪见过曹公子!” 曹顒点了点头,算做回礼,并不打算下马应酬。这杨瑞雪与郑沃雪虽为姊妹,命运却天壤之别。不管是为郑沃雪抱不平也好,还是想到自己可能被跟踪也好,他对眼前这位大小姐都没有什么好感。 对于曹顒的无礼,杨瑞雪脸上不露半点恼色。杨家再富,不过是商家,在官宦人家眼中并不比寻常百姓人家地位高多少。曹顒是织造府嫡子,若是待人太多殷切才是反常。 杨瑞雪转回身,从车厢里取出一个不大的包裹,双手递给曹顒:“无意中听闻,瑞雪的两位至亲在公子处安置。长辈是非,不是我们做儿女的能够议论的。这里有瑞雪的一点心意,烦请公子转交给瑞雪的两位至亲。” 曹顒看着那包裹,开口道:“若有此心,四年来为何只做枉闻?” 那杨瑞雪听了,并不辩解,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又给曹顒施了一礼:“烦请公子转交!” 曹顒见小女孩略显倔强的模样,心里有点鄙视自己,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自己迁怒于她实在荒唐。直到今日,他才发现,古人的权谋不可轻视,能够在官场上如鱼得水的,各个都是揣摩人心的高手。他示郑家兄妹以恩以义,却比不过曹寅一个小小手段,其中高低立下。看来,除了学文习武,这权谋之术也少不了,否则说不定什么时候,像郑海似的,被人算计了,还感恩戴德。 曹顒下马,接过了那包裹,十分有分量,看来里面不少财物。“东西我自当转交,但贵亲接不接就不是我能够做主的!” 杨瑞雪见曹顒接了包裹,松了口气,略带着几分希翼、几分探寻地追问:“方才渡口登船的两位,可就是瑞雪那、那两位至亲?他们前往何处?近日可回江宁?” 虽然杨瑞雪表现得亲善,但曹顒仍不想泄露郑家兄妹的行踪,没有回答她的发问,应付道:“家中尚有琐事,下次再陪小姐叙话,还请恕罪!”说完,上马离去。 听着马蹄声渐渐远去,杨瑞雪流下一行清泪,低头回到车上。车上赫然坐着一位红衣少女,递过来一个帕子:“傻丫头,哭什么!他嘴巴越严,你那苦命的兄姊就越平安。虽然他没回话,但是也没否定刚刚那两人就是你的兄姊,看来是**不离十了!他们暂时离开江宁也好,省得你父亲打他们的主意!” 杨瑞雪听了,这才止了泪,接过了帕子,擦了擦泪:“曹家公子面上虽冷,心肠倒好!” 那红衣少女似笑非笑地看着杨瑞雪:“江南谁不知道,这曹家公子年纪不大,却是万岁爷亲口赞过的,文武双全。不知有多少人家,琢磨这与曹家结亲。你这小呢子,莫不是动了芳心不成?” 杨瑞雪满脸羞红:“永佳姐姐真是,竟会打趣瑞雪,瑞雪可不依。”唧唧喳喳,两个小姑娘笑闹成一团,愁云尽散。 说完曹顒这边,再说说郑家兄妹。待船离开渡口后,郑家兄妹回到船仓。因郑沃雪换回女装,所以她自己占了一间,郑海与曹家管事一间。郑沃雪坐在床上,拿出曹顒所给的那个册子细细看了起来。只见她的表情,先是震惊、后是兴奋、看到最后却是惊恐。 郑沃雪心思细腻,跟着哥哥在外面讨生活眼界也开阔些,看了这册子后,隐隐明白曹家另有人出面安排他们签死契,并不是为了找由子避开那总兵大人,应该是为了这册子上所记载之事。她读的书不多,但“怀璧之罪”这个典故还是知道的。 郑沃雪突然有种冲动,告诉哥哥真相,然后兄妹两个逃跑,但转眼就把这个念头熄了,逃奴可是死罪。脑子里出现曹顒那张稚嫩中带着几分英气的脸,郑沃雪的心慢慢静了下来。她叹了口气,将那册子重新打开,一点点的将内容记在心里。三天后,船到达太湖时,郑沃雪已经将册上所记载的内容牢牢背熟。离船登岸前,她将册子撕得粉碎,用水盆泡烂后,随着水一起倒进江水中,再不留半分痕迹。 第二十六章 又一年 第二十六章又一年 又是半年过去,转眼到了康熙四十五年。曹顒十二了,个子长得飞快,比惠心、暗香两个不相上下。根据曹顒自己估计,应该超过一米六。过这个年最高兴的就数曹颂,他弟弟曹硕七岁,年后要去族学就读,他与曹顒两个会停了族学那边,延请名师在府上授课。 顾纳去年秋参加乡试,考了个第二名,得了举人资格。与顾纳同期而考的还有马俊,考了个第三,第一名的解元由常州府无锡县人王云锦获得。按照科场规矩,新举子都要拜谢考官的。这年江苏乡试的主考官翰林院侍读学士蔡升元,是康熙二十一的状元。 蔡升元见头名解元王云锦年近半百,满脸褶子,头发虽然乌得黝黑,但是稀疏不堪,心中不喜。再看第二名顾纳与第三名马俊,就是惊喜了。顾纳虚岁十五,马俊虚岁十八,两人容貌清雅俊秀,举止具大家风范,站在新举子中鹤立鸡群一般。蔡升元动了爱才之心,想要收两人做学生,带回京中亲自调教,以备明春的会试。 马俊之父马德最为古板,想到若是儿子跟在蔡升元身边,若是明年进士科有望还罢;明年落榜,以后再考时,万一遇到蔡升元参与会试,那作为弟子还要避考,耽误前程。因此,就婉拒了。 顾纳这里,自然请曹寅与庄常做主。庄常事务繁多,虽然有心好好教导弟子,但是大多时候还要靠顾纳自己读书。蔡升元状元出身,又做了二十多年的翰林,能够得到这样的名师,实在是可遇不可求。两人也想到避考之事,因关系到顾纳前程,就跟顾纳说明其中干系,让顾纳自己拿主意。顾纳思索了一晚后,决定随同蔡升元进京。 在江宁织造府,蔡升元拜会曹寅后,在曹家客厅正式接过顾纳奉上的茶,算是正式收下这个学生。曹顒知道这个消息后,不知该不该为顾纳高兴,以顾纳的聪敏,若是没有什么意外的话,会试应该不成问题。顾纳是中进士后,要么入翰林院,要么到地方任知县,反正是没有机会回江苏。一个人,没有父母照顾,没有兄弟姐妹扶持,真是孤苦。想到这些,曹顒叫惠心准备了银票和一小盒金叶子,供顾纳花销。顾纳有之前从林下斋得到的分红,手上还算富裕,不肯再受。曹顒想到永庆,他并没有投军,而是在祖父安排下进了侍卫营,就给他写了封信,托他有时间时照看一下顾纳。 如今,顾纳已离开江宁两月,每月都有信寄来,话虽不多,但提到一切都好,正安心准备应试。 正月里,江宁织造府内外张灯结彩,老太君比每年过节都要心情舒畅,因为去年冬她的娘家侄儿孙文起出任杭州织造,如今孙府阖家正在江宁做客。孙家虽是大族,但与老太君同父同母的兄弟就只有孙文起之父。对于这嫡亲的侄儿,老太君的关爱程度并不亚于曹寅两兄弟。 正月十五,京城那边下来传旨钦差。除了对曹家诸人的赏赐外,康熙还有旨意给曹寅夫妇。命曹寅之妻李氏八月送女儿进京候选外,还提到让曹寅九月进京。 八旗虽然都选秀女,但是其中却各有不同。曹家作为包衣,本应参加春季小选,而不是每三年一次的大选。这小选对象就是上三旗包衣之女,选中了就是进皇宫充当宫女,年满二十五岁才能够放出。这三年一次的秀女大选,却是选贵人。除了挑选嫔妃外,太后还在当选秀女中还给皇子皇孙以及宗室们指婚。 康熙这道旨意,就是要抬举曹家,要给曹颜指门好亲事了。曹寅夫妇,叩谢天恩,平添无数感激。只有兆佳氏,想到同是老太君的孙女,曹颜眼看着要飞上金枝,自己的女儿曹颖却只能嫁给个举子,心有不满。她却不敢在老太君面前流露,因为这门亲事是老太君做主,那举人女婿不是别人,正是老太君的侄孙、孙文起的长子孙珏。 曹家孙女这辈,姊妹三个,曹颖三年前十四时进京候选,花了银子,使得初选就落选,免了进宫的差事。随后,由老太君做主,将曹颖许给了孙珏,婚期就定在今年三月。曹颜是今秋上京的,曹颐虽上了族谱,但因是养女,是没有候选资格的。 对应《红楼梦》中出现的四大家族,到底是孙家对应史家,还是李家对应史家?如今江宁三大织造曹家、李家、孙家联络有亲,那所谓的“金陵四大家族”中的薛家怎么无踪迹?曹顒想不清楚,就懒得再想。 孙文起三个儿子都比曹顒年长,最小的儿子孙琳都比曹顒大两岁。孙文起的嫡长女孙瑜十五岁,比曹颜小两月,今年秋要上京候选的。先前孙家虽在北面做官,但孙家兄妹还是经常来江宁给老太君请安的。孙瑜与曹颜两姊妹的感情较好,每次来都住云涌斋。 亲戚姐妹一来,曹颐就显得孤单些。她名义上是曹家养女,但毕竟不算血亲,亲戚间也不好对她亲昵。曹顒想到那个原本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在曹府越来越像个闺秀,非常心疼她。虽然他这个身体与曹颐同龄,但是心理年龄却大了二十岁。有的时候,曹顒是把曹颐当成女儿般疼爱的,自然不忍她受半分委屈。 春暖阁里,曹颐笑语嫣然:“哥哥,这真是送给萍儿的?” 曹顒坐在椅子上,笑着回道:“自然,我何时骗过妹妹不曾?” 芳茶上来奉茶,闻言道:“是单送我们姑娘的,还是大姑娘二姑娘都有?”芳茶就是茶晶,本是老太君身边的二等丫鬟,由老太君给了曹顒。曹颐到曹府后,曹顒因曹颐身边侍候人少,就将茶晶送到了春暖居。 曹顒听了芳茶的问话,觉得有些古怪,总觉得这话有些耳熟,转而一想,这不是《红楼梦》中黛玉的台词。曹颐笑脸慢慢止了,低着头不说话。 曹顒见了这情形,知道其中必有缘故,就问芳茶:“怎么回事,有下人对你们姑娘不恭敬?” 芳茶不忿地回道:“咱们府里这些管家娘子,哪个不是长了个富贵眼?我们姑娘不是老爷太太的骨肉,她们自然看轻了些。单是怠慢还好,竟有那不开眼的混账行子,打起姑娘每月那份红利的主意,三番五次找由子要赏钱,若是不给,残羹剩饭都要送上来。我要去找老太太、太太做主,姑娘却只是一位忍让。如今,竟是什么混账话都有了,说什么既然不是真小姐,还拿什么小姐的乔儿。” 曹顒听了,脸色铁青:“那姐姐呢,竟袖手旁观?” “二姑娘这两年忙着学规矩,怎么会留意这些个?”芳茶不无埋怨地说道。 曹顒见曹颐红着眼圈,知道芳茶所言应是不假,心里颇为懊恼,因为住在前院,竟不知后院还有这些龌龊。老太君不理事,李氏又是个脾气好的,待下人松了些,没想到竟真有妄为的。 曹顒询问了那几个管事的名字,记在心底,大节下的,亲戚们又在,不好处置她们。等出了正月,总有算账时候。 芳茶告完状,面上带着几分得意,只在曹顒面前打转,不肯消停出去。曹顒见她耳朵上戴着对猫眼坠子,是自己去年送曹颐的生辰礼物,眉头微皱,对芳茶道:“去我院子里找下惠心,就说我要和你们姑娘玩会儿叶子牌,让她准备些散钱!” 芳茶应声出去了,曹顒才问曹颐:“怎么回事,我送你的坠子怎么芳茶戴着?” 曹颐低着头,喃喃道:“芳茶姐姐说喜欢!” 曹顒见曹颐这样很是头疼,看来又是自己的不是,嫌芳茶麻烦塞到春暖阁来。 曹顒见了曹颐可怜兮兮的模样,伸手摸了摸她怀中的小京巴:“这个是特意买给你解闷的,连大姐姐二姐姐都没有呢?不管谁说喜欢,你可都不能再给了去!” 曹颐抬起头,眼睛亮亮的,掩饰不住的欢喜,使劲地点了点头:“哥哥放心,我好好看着它,谁也抢不走?” 曹顒见她这样孩子气,忍不住笑了:“嗯,那你给它起个名字,好好对它,动物是人类的好朋友!” “人类?”曹颐略带不解。 “人类就是我们人的泛称,就像是鸡类是鸡的泛称,狗类是狗的泛称一样。”曹顒随口解释道。 曹颐尚未说话,就听窗外有人笑道:“某些人类莫非信奉得是众生平等,否则为何用鸡犬比拟万物之灵。”是曹颜带着表妹孙瑜到了。 小女孩都是对可爱的东西没抵抗力的,曹颜与孙瑜看到曹颐怀里的缩成一团的小狗,顿时忘记少女的矜持,快步围了上去。 “弟弟送的礼物?三妹妹起了名字没?”曹颜抱着小狗,喜欢得不行。 曹颐摇了摇头:“姐姐学问最好,给狗儿起个名字吧?” 曹颜沉吟道:“这狗儿的毛似雪样的白,就叫‘傲霜’吧,‘傲霜斗雪’之‘傲霜’。” 几个小姑娘都认为这个名字好,“傲霜”、“傲霜”地叫起小狗来。曹顒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样女性化的名字,这小京巴明明是位先生好不。 第二十七章 探母 第二十七章探母 正月过后,孙家返回苏州。江宁织造府仍是上下忙碌,因为二月十二,就是曹寅次子曹顺的百日。不敢巧儿的,李氏偏偏这个时候病了。 曹顒本想出了正月就对母亲提曹颐之事,撵了那几个不开眼的婆子去,但见李氏卧病在床,不好让她太过烦心,只好把这件事情先放放。 眼见李氏一日日消瘦下去,曹顒心中焦急不安。在曹家这几年,他非常感激李氏对他的疼爱。若说老太君对曹顒的宠爱是火,让人心里暖和;那李氏对曹顒的宠爱就是细雨清风,让人沉溺其中。而且,曹顒能够从李氏眼中看出,李氏将自己当成命根子似的。天下最伟大的就是母亲,最可怜的也是母亲。 曹顒追问过给李氏瞧病的大夫,只说是心火郁结,血脉不调,需要调理,饮食要注意清淡。心火,难道是因姨娘琉璃新添的那个儿子?府里这样揣测的不是一个两个,就连老太君也隐隐听到风声,心里却是不信的。李氏大家出身,贤良淑德,之前对琉璃也是尽心照顾,奶妈、产婆都是亲自挑选,若是嫉妒也不会此时才显露。 曹寅年后从杭州请来当年曾教授过曹顒半月的宋夫子进府做先生,教导曹顒与曹颂兄弟两个兄弟学业。曹顒因牵挂母亲病情,每日下了课就匆匆回内宅。宋夫子体谅他的孝心,并不多加责怪。只有曹颂直叹倒霉,经常被夫子留堂,罚写大字。 织造府,开阳院。 曹顒端着一碗雪梨银耳,坐在床前的小凳子上,亲自喂李氏。李氏虽没胃口,但不愿意违儿子的意,应付着喝了两口。原本悬挂在床头的那个白玉如意不见了,看来传出的太太与老爷口角,摔了如意的事是真的。 曹顒正想着,就听门口小丫鬟道:“太太,章姨娘来请安。” 李氏用帕子擦了擦嘴巴:“进来吧!” 这章姨娘就是指琉璃,穿着一身宝蓝色衫裙,带着个小丫鬟款款走了进来。因生育不久的缘故,琉璃体态略显丰盈,比过去更添风姿。见曹顒也在,琉璃给李氏行过礼后,又给曹顒行半礼道:“大爷也在!” 曹顒起身,微微俯身还礼:“姨娘安!” “大爷身量又高了,是不是,太太?”琉璃轻笑着,从丫鬟拿着的食盒里取出一碗汤:“知道太太这两日厌烦油腻的,奴婢就熬了这火腿冬瓜汤,一丁点油星都没放,太太多少喝上两口,就算是奴婢的孝心到了!” 李氏看了看琉璃的芊芊玉指:“下次可别做了,我承你的情就是,不好劳烦你做这些个!” “奴婢是穷人家出身,不瞒太太说,选进老太太院子前,洗衣打水,哪样没做过。如今是老太太、太太抬举,琉璃可不敢忘本,哪里就那样金贵了!”琉璃神情中带着几分不安与惶恐。 “我知道,你不是那轻佻的。你别多心,我这是旧疾,当年生顒儿时落下的。正月里待客又累了些,就犯了。”李氏见琉璃神情,心有不忍,软言安慰道。 曹顒旁观者清,见那琉璃脸上神情变幻过于做作,心里不喜。若不是她在人前人后刻意露出这惶恐之色,也不会使母亲背上妒忌之名。看眼下母亲对琉璃与过去并没有什么不同,看来那心结并不在不是琉璃产子上。 待琉璃走后,曹顒轻声问道:“母亲生儿落下旧疾?是难产吗?” 李氏听儿子问话,想起往事,悠悠讲起:“那年生你时虽是足月,却是难产,生了三天三夜,昏死了好几次。”说到这里,看着儿子,无限慈爱:“天可怜见,顒儿你终平安出世,五斤五两,虽然身子有些弱,分量却是实实在在的足。” “五斤五两?”听到这个数据,曹顒忍不住有些惊奇。要知道这时候一斤可是十六两,五斤五两换算起来,就是那个世界的八斤半。八斤半的婴儿,那样的胖小子,怎么身体这般差?难道是因为母亲难产,在母腹中停留过久的缘故? 李氏点了点头,笑容中已带着几分酸楚:“转眼十二年,十二年过去了!” “母亲养育之恩,孩儿永生铭记,定会好好孝顺母亲,还请母亲诸事宽怀,好好保重身体!”世上最悲哀的事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待”,曹顒想到这句话,不知道是怀念上辈子的父母,还是心疼眼前的李氏,声音略带哽咽。 “咳、咳!”刻意加重的咳声,是曹寅回房了。 曹顒起身:“父亲回来了!” “嗯!”曹寅道:“去老太君那边看看,别让祖母惦记你!” “是!”曹顒应下,退出房来,却没有马上离开。就算李氏不是因琉璃生子之事难过,定也与曹寅脱不了干系。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出的贵妇,除了夫君与孩子之外,还有什么能这样放在心上。 “淑卿,早点好起来吧,省得老太太与孩子们担心!”曹寅喊着妻子的闺名,软语道。 “我只是替顒儿委屈?”李氏哽咽着说。 “当年正赶上圣驾西征,我们做臣子得也不好设宴,顒儿的百日才会不了了之!”曹寅声音有些沉重。 “圣驾西征,又没禁民间喜乐。生颜儿赶上宫里老太妃薨,百日就没过上,顒儿又是如此。”李氏说道:“单是百日就罢了,为何顺儿满月时祭祀祖先。又不是头一个儿子,就算你再疼小的,这个也太过了些!” “这是我的不是,顺儿出生后太高兴了些,没有顾虑那么多!”曹寅怅怅道。 “难道顒儿就比他小兄弟差吗?顒儿出生时,你事务繁忙,对他并不亲近;为何如今顺儿出生,老爷尽在弄儿之乐?老爷这般,要置我们娘俩于何地?”李氏连声追问。 曹寅许久未语,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道:“我明年就知天命,父亲与祖父,都没活到五十就西去了,谁知道我还能活几载。别人像我这般年纪,早已儿孙满堂。我却年近不惑才有了顒儿,十多年后才添了顺儿,高兴得有些糊涂了!我以后会留意,淑卿不要再气恼了!” 李氏听丈夫说得辛酸,原本的不满早已烟消云散,忙道:“老爷心地仁善,定会长命百岁!” “心地仁善吗?”曹寅略带几分自嘲:“这十多年命丧在为夫手中的人不少,又哪里是个个都该死的?若是有因果报应,我只盼着都应到我身上,保佑顒儿与顺儿两个平安。” 曹顒离开时,脚步有些沉重。曹家祖辈都是没过五十死的,曹寅去世时间历史记载是在六年后,但谁又能保证历史不会发生偏差。若是历史没有变,曹寅应只有曹顒一个儿子才对,或者是只有这一个儿子活到成年,否则也不会曹顒病逝后,就有继子曹頫来承继家业。曹頫,西府曹荃的四子,今年四岁。历史若是没变,那小顺儿就是夭折的命运;历史要是变了,那曹寅能不能支撑到六年后就是未知数。 萱瑞堂,西侧间。 老太君倚在软蹋上,怀里抱着曹顺,听曹顺的奶妈妈说话:“哥儿乖巧着呢,不哭不闹的,饿了就猛挥小胳膊。真是老太君的好福气,谁家能有这样乖巧的孩子!” 老太君笑道:“虽然面容更像琉璃,但这喜静的禀性和他哥哥一般无二,顒儿小时候也乖巧着!” 见曹顒进来,丫鬟婆子们都俯下身请安。老太君抱了一会儿小孙子也乏了,就将曹顺递给他的奶妈,自己招呼曹顒,让他在炕沿坐下:“你母亲这两天可好些了,我前儿叫人送去的野山参用了没有?” 曹顒回答:“好多了,看样子再调理几日就能起床,祖母不要担心。山参还没用,大夫让清两日肠胃,随后再滋补!” 老太君点了点头,伸手摸了摸曹顒的小脸:“这几日辛苦我的好孙儿了,累得脸都瘦了。有你这番孝心,也不枉你母亲素日里疼你!”说着,又指了指被奶妈抱在怀里的曹顺:“快去瞧瞧你兄弟,过两日就百天,小模样可招人喜欢啦!” “是!”曹顒应声起身,走到奶妈面前,伸手要接过曹顺。 奶妈怕曹顒不会抱孩子,为难地看向老太君,见老太君点头,才不甘不愿地将曹顺交到曹顒手中。 曹顒没吃过猪肉,却见过猪走,抱孩子的姿势有模有样。曹顺小脸粉嘟嘟的,一双大眼睛溜圆,见到换人抱他,一点都不认生,伸出小胳膊在曹顒身上乱摸着。 曹顒与小曹顺对视,心里却是另外一番思量。曹寅这样疼爱幼子,莫非最后的病逝,不是为了国库亏空,而是因幼子的夭折不成?若是这样,过去许多想不明白的地方就弄清楚了。曹家亏空虽多,但是上面有康熙庇护,曹寅也不用因此郁郁而终。 怎样才能让眼前这个可爱的婴儿不夭折,怎样才能让曹寅多活几年。曹顒想得头疼,开始第n次后悔为什么自己上辈子不学医。 第二十八章 红白事 第二十八章红白事 康熙四十五年八月初四,曹寅夫妇携女北上。李氏送女儿曹颜进京候选,曹寅却是回原籍丰润(现河北境内)给父亲扫墓,顺便料理老太君的坟茔地。老太君今年七十三,年寿已高,对自己的后事尤为关注。因想着丈夫去世已二十多年,惊动地下之人不好,老太君便发下话来,待自己百年后,不与丈夫合葬,要在丈夫坟边另开一坟。曹寅提前北上,就是为了安排此事。 临行前,曹寅将家事托付给曹荃夫妇,将衙门里的事托付给庄常。 曹顒与曹颂一起,跟着宋夫子学四书五经。寻常的官宦子弟,可以凭本事考秀才、考举人,也可以选择凭父荫获得监生资格,不过疏途同归,只有最后参加科举,取得进士资格,算是正牌子出身,仕途才会通顺。若是捐的官,不但被人瞧不起,也很少能够升到高品级。曹家在旗,与寻常官宦自有不同。曹顒小时就听父母提过,待到他大后若是没意外肯定要到京里当几年差,随后才能够考虑选择科举还是捐官。 九个月多的小曹顺很健康,白白胖胖的,曹顒心里松了口气。自己这个小兄弟身体素质应该是不错的,希望老天保佑,让他平平安安长大。 父母都不在,曹顒出府的时间就多了些,江宁的内外差不多逛遍。若不是老太君一日也离不开曹顒,曹顒都想离开江宁,去太湖转转。郑氏兄妹来信,找到最适合养珠的母蚌,已经开始繁育,按照这个进程,明年春就能够有足够的母蚌,后年冬就能够收获第一批珍珠。茶悠地飘落到地上。 此时,千里之外的江宁,一身孝衣的曹顒跪在灵堂前,面如沉水,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二十九章 修行 第二十九章修行 康熙四十五年十二月初九,老太君在织造府停灵七七后,出殡。曹寅与曹顒父子作为长子嫡孙,扶灵北上,十二月二十七到达直隶丰润。安葬老太君灵柩后,曹寅打发随从先退下,自己与儿子在老太君墓前展开了一次谈话。 “我将送你去清凉寺修行,也是给老太君守孝祈福,也可以磨练你的心情!”曹寅带着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 “清凉寺,修行,守孝?”曹顒很是意外,他设想过自己长大后的各种际遇,却从来没想过出家这种可能:“让我出家做和尚吗?”曹顒心里觉得好笑,自己这个人又懒散、又贪嘴,六根不净,哪里有半点出家人的资质? 曹寅摇了摇头:“不是出家,是到寺庙里修行二十七个月。” 曹顒的神情郑重起来:“修行,父亲要儿修行什么?与人为善吗?” 曹寅望着曹顒的眼睛:“修行内容,要看顒儿的志向为何?若顒儿志向是从文,那儒家礼仪、先贤著作就是你的修行;若顒儿的志向是从武,那《孙子兵法》、《武穆阵法》就是你的修行。” 曹顒睁大眼睛,看来曹寅是要加强对自己的教育,只是单是这样的话,有必要非在寺院里进行吗 曹顒看着曹寅,不知为何想要一吐为快:“儿的志愿就是想要活到九十九,逍遥自在地活到九十九。前提是不做奴才,永远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别人手中。” 曹寅对曹顒的回答并不意外,叹了口气,喃喃道:“雏鹰震翅向天阙,时也,命也!” 曹顒听曹寅嘴里“时也、命也”的,不解其意,看向曹寅。 曹寅苦笑道:“你这还是那年被绑架留下的心病,说起来还是我对不住你,不能护你周全!你吃了那么多苦头才回到府里,却不再像过去那样虚度光阴。读书习武,再不用人提点半分。四年如一日,雨雪不断,其心性何其坚韧。” 按照丧仪,孙氏老太君去世后,作为儿子的曹寅与曹荃都应该丁忧二十七个月。曹荃还好,按例报了丁忧。曹寅被夺情,居丧九九八十一天后起复。曹寅为尽孝心,送嫡子曹顒入清凉寺,为亡故的老太君祈福。 清凉寺里,曹顒开始了略显漫长的修行生活。 曹顒的修行内容不是先贤著作,也不是兵书阵法,而是从各朝各代史料中摘抄出来的《佞臣传》。通读三遍后,曹寅又叫人送来了《名臣传》。曹顒暗暗思量,难道父亲是想将自己培养成权臣的苗子不成,从《佞臣传》里洞悉阴谋,从《名臣传》中学习阳谋。 曹顒想了想自己了解的清史,康熙幼年即位,最忌讳权臣的。康熙朝数得上来的几个权臣,鳌拜、明珠、索额图,每一个下场好。雍正根据历史记载,是寡恩薄幸之君,最是好猜疑臣下,所以才设下粘杆处来暗中监视百官。到乾隆朝还好些,但乾隆前期一直在打仗,后期自己都七老八十,能不能活着还是回事。 在清凉寺,住处简陋,无人侍候还好说。毕竟曹顒上辈子读书时住过宿舍,自理能力还可以。最让他无法忍受的是,这里用的是斋饭,半点油星都没有。曹顒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肉食主义者,但肯定不是素食主义者就是。因早已于曹寅有约在前,不修行完毕,就不离开清凉寺。曹顒不愿失言,但也不愿太委屈自己,这样清凉寺后山上的动物就算倒了霉。 带着自制弓箭和从厨房偷来的一小包盐,到后山抓只野兔或山鸡,烤了后打个牙祭,成为曹顒隔三差五的必修课。 织造府,书房。 曹寅看着密探报上来的曹顒每日起居记录,脸上多了几分笑意。 差一刻卯时起床,用一刻钟的时间洗漱后到佛堂与寺院众人一起上早课。卯时四刻早课完毕后,回到院子里练上半时辰的剑。辰时用早饭,辰时二刻开始读书。午时去后山,射了一只山鸡,一只野兔,与上山打柴的小和尚智然分食之。 庄常看了曹寅的笑容,摸摸自己的胡子,略点着几分促狭:“东亭兄,为了不让大公子受外物干扰,送到清凉寺修行,这其中安排也算妥当。只是让大公子茹素这点,东亭兄似乎目的不纯啊!” 曹寅见庄常识破,笑道:“这顒儿心思重,少年老成,一味地授之权谋,性子难免走向阴郁。若是不这样安排,怎会逼得他天性流露。” 康熙四十六年四月,西湖龙井被收为贡茶。顿时,龙井茶的价格上升了百倍不止。 康熙四十七年五月,江宁织造府曹寅恭献两种新茶,其中福建茶被康熙赐名为“铁观音”,苏州茶则被赐名为“银针”。 康熙四十七年十二月十五,太湖那边送来第一批母蚌所育珍珠。共有珍珠八百七十九颗,其中金色珠五十五颗,黑色珠一百三十六,粉红珍珠二百九十一颗,余下为白色珠宝。若是按照成色分,一等珠十六颗,二等珠五十二颗,三等珠一百七十七颗,其余为散珠。 每色珍珠先是按照颜色分装小盒,然后又按等级分装在不同的格子里。 珍珠数量不多,但是曹寅与庄常都感慨万千。 “真真没想到,这大公子所说人工养珠竟然小成。不瞒东亭,当初我听了,都觉得匪夷所思。”庄常拈了一颗珍珠,放在眼前细看道。 曹寅看着眼前的几个装珍珠的匣子,心中却已惊涛骇浪。送曹顒去清凉寺后,曹寅曾叫人把他书房里的书籍搬到自己这里逐册翻阅,虽偶尔几本书提及海外,不过是三两句话,根本就没有任何一本书上提过养育珍珠的法子或者典故。 清凉寺,后山山坡。 树丛后,两个小脑袋瓜子凑在一起,远远地盯着不远处的空地。空地上,支起一个圆笸箩,下面散落着金黄的小米,半空中,几只鸟雀盘旋。 时值寒冬腊月,又下了两场大雪,后山的野兔、山鸡几乎绝迹。曹顒连吃了七八顿斋饭,开始打起麻雀的主意。就按照上辈子书中所知道的,做起这简单陷阱。在清凉寺两年,曹顒的性子更加沉着,若不是隔三差五到后山捕兔抓鸡,他都要以为自己的心境七老八十。 没有锦衣玉食,没有人际往来,清凉寺的日子是单调而乏味的。若不是偶然结识了小和尚智然,曹顒都怀疑自己的语言功能是否蜕化。有的夜晚,曹顒躺在床上陷入沉思,回想自己来清朝这几年的生活,总是在努力着,却不得其所。总是想要掌控自己的命运,但是却又不得不依附曹家。曹寅已经告诫过他,进京就代表着离开曹家的保护,京城是与江宁完全不同的一个世界。 “曹施主,雀儿着地了,一共五只!”智然压低声音,略带兴奋地道。 曹顒看了看,还有几只麻雀没落地:“再等等!” 等那几只雀也落在地上,吃起地上的小米时,曹顒动了动手中的麻绳,那边支撑笸箩的小树枝倒下,除了边上一只飞跑外,其他的麻雀尽被扣在笸箩里。 智然虽吃荤,却是打死也不肯杀生的,这料理麻雀的差事就落到曹顒身上。智然扭过头,闭上眼睛,嘴里念着: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 等过了片刻,曹顒按照叫花鸡的做法,炮制完成九只麻雀。悠悠的香味逗得智然睁开了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曹顒:“曹施主,能够吃了?” 曹顒笑问:“这麻雀成九之单数,小和尚少犯些戒律,少吃一个可好?” 智然脸色肃穆,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佛曰,我不入地域,谁入地域!”说着,已经捡起一个麻雀,双手开动起来。 曹顒忍不住笑出声,活了两世,出家的朋友就交了这么一个,年纪不大,却不是凡人。 康熙四十八年一月二十,曹顒守孝期满,离开了清凉寺,回到织造府。 求己居中,惠心与暗香两个前两年放出去嫁人,如今是紫晶带了两个小丫鬟看房子。紫晶在老太君生前就曾立誓不嫁的,老太君去世后曹顒见她不愿意出嫁,府外又没有亲人,就安排她到求己居。对于惠心愿意嫁人,嫁的还是府里门房的儿子,曹顒心里有些不舒服,虽没有建立种马后宫的想法,但贴身丫鬟的芳心竟然不在自己这小主子身上,多少有些伤自尊。 康熙四十八年二月初八,曹寅独自在书房,抬笔写着,江宁织造、通政使司通政使臣曹寅谨奏: 恭请圣安。 臣伏闻圣体全安,下慰亿万苍生之望,凡属臣民,无不欢欣舞蹈,庆祝无疆。 再,梁九功传旨,伏蒙圣谕谆切,臣钦此钦遵。 臣有一子,今年即令上京当差。兴言及此,皆蒙主恩浩荡所至,不胜感仰涕零。但臣系奉差,不敢脱身,泥首阙下,惟有翘望天云,抚心激切,叩谢皇恩而已。 目下江南、扬州各处雨水调匀,蔬麦大长,百姓俱安生乐业,惟米价新年稍贵,每石一两二三钱不等,将来春水积聚,各处客商船只运行,价或可平。谨将江宁、扬州正月晴雨录恭呈御览,伏乞睿鉴。 第三十章 偶遇 第三十章偶遇 康熙四十八年三月十六,经过将近半月的行程后,装载着江宁织造第一批春季贡品的货船抵达京城西南的长辛店码头。同期抵达的,还有江宁织造曹寅嫡长子曹顒。 到码头验收这批贡品的,是内务府广储司郎中马连道。他是正黄旗包衣,年轻时做过曹顒祖父的下属,与曹家关系较好。其实,像这种验收贡品的差事,不需要他这个三品郎中亲往的,只因早已得了消息,知道曹家公子进京,特意赶过来的。 曹家在京城的宅子,本由老管家曹武带人照看。这曹武曾是曹顒曾祖父的亲兵,后来从战场上退下来后就做了管家。当年曹玺去江南赴任,京城宅子需要忠心的下人看护,就留了曹武在老宅这边。转眼四十多年过去,曹武老爷子都八十多岁了,十年前跟曹寅禀告后,让他的儿子接替了他的职位。 如今,来码头迎接小主子的就是曹武的儿子曹忠。曹忠身为曹府大管家,负责曹家与京城官宦往来,对于眼前这位马郎中并不陌生,当即笑着上前道:“小的曹忠见过马大人!” “是大管家啊,侍卫营那边打好招呼没有?那里面猫腻多了去了,别让你家小主子受了什么委屈。”马连道知道曹顒进京是为了当差的,所以才会如此发问。 “曹忠替主子谢马大人惦记,您就放心吧,小的得了信,四处都打点到了,断不敢让小主子受了委屈。”曹忠回道。 马连道点了点头,稍稍放下心来。曹家虽在江南显赫,但是离开京城四十多年,若是有不开眼的,想要欺负曹顒,也不是什么奇怪事。关键还是要看上面那位,是否因孙氏老太君的故去,减少对曹家的恩宠。 马连道与曹忠寒暄着,就见贡船后的客船上下来一行人。 “曹世侄?”马连道略觉诧异,本以为曹顒乘坐前面的贡船,所以还在等贡船靠岸,没想到他乘着后面的客船。 马连道前几年曾去过江南公干,曹顒是认识他的,上前施礼道:“曹顒见过马世伯,世伯安!” “嗯,好,好!”马连道一边点头,一边笑着扶起曹顒:“上次见你还是稚龄,如今都成了大人了!” 曹顒脸上带着笑,心里却有点不自在,这马连道望着自己的眼神太炙热。想到离开江宁时,听父亲提过,这马连道有个女儿比自己小两岁,马家曾提过两家联姻的话,只因当时孩子们还小,就没有太在意。 不知这马连道到底打什么主意?只单纯是看望世侄,还是有相女婿的打算。曹顒想着,又有点自嘲,自己是受了上辈子记忆的影响,对姓马的人家都有些抵触,谁知道哪个是他的老丈人? “奴才曹忠,见过大爷!”曹忠待马连道与曹顒说过话后,上前两步跪下道。 曹顒挥了挥手:“起吧,行李还在船上,你安排人搬运下来。” 马连道见过曹顒,心满意足,码头人来人往也不好多做应酬,就道:“世侄旅途劳乏,先回去歇歇,晚上我在府中设宴,为世侄接风!世侄不许推托,否则就是不给我面子。”见曹顒应下,才带着笑迈着方步走开。 曹顒本不想答应,没想到这笑嘻嘻的马连道直接替他做主,竟连半点推托的余地都没有。人老成精,这句话果然不错。此时,就听曹忠问道:“大爷,这位姑娘……” 曹顒顺着曹忠视线望去,却是随自己来京的紫晶。原来,曹忠见紫晶带了两个小丫鬟跟在曹顒身后,容貌秀雅、衣着不俗。若说是哪家小姐,没有抛头露面的道理;若说是贴身丫鬟,年纪又大了些。 “这是侍候过老太君的紫晶姑娘,这位是京里的管事忠叔。”曹顒这才想起没给两人做介绍。 紫晶与曹忠见礼后,带着两个小丫鬟上了马车。曹忠早就准备下的,想着小主子可能会到屋里人进京。 随同曹顒进京的,除了紫晶和两个小丫鬟外,还有书童小满,长随魏黑、魏白两兄弟。 魏家兄弟三十来岁,看起来并不大眼,身上功夫却是不俗。本为江湖隐士的徒弟,因他们的师傅受过曹家的恩惠,便让他们进了曹府。他们跟在曹顒身边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将近八年,只是在江宁时一直身在暗处。 曹顒早知道这兄弟二人的存在,感激他们默默保护自己多年,这次进京就没挑其他人,只让两兄弟从暗处转为明处跟着。 待船上的行李都装上车,曹顒骑着马,随着曹忠进城。 * 广安门外,曹顒望着雄伟壮丽的城墙,觉得自己的鼻子有些酸涩。终于回到了北京,在转生到三百多年前,在来到这个世界八年后。 还没来得及进城,曹顒就听后面“哒哒”的马蹄声响起。 尘土飞扬中,几匹马簇拥着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前面开路的是几个衣服鲜亮的贵公子,挥动着马鞭,轮向城门口等待进城的百姓,嘴里喊着:“让让,让让哎!”其中,一人的鞭子落到紫晶乘坐的那辆车帘上。车帘半开,露出紫晶略显惊慌的俏脸。 那马上的贵公子身子一酥,见车上并没有各府标记,就大着胆子污言秽语起来:“谁家的小娘子,比那万花楼的姐儿还标致!” 旁边另外一人笑骂道:“纳兰承平,你别满嘴喷粪,格格还等着进城呢!” 那个纳兰承平这才住了口,掉头迎向随后而至的马车,簇拥着进了城。 曹顒盯着纳兰承平的背影,向魏黑点了点头。魏黑骑着马,尾随那车队而去。 曹忠不知这主仆二人什么安排,忙上前低声道:“大爷别恼,这是平郡王府格格的马车,说起来不是外人!” 平郡王讷尔苏是曹顒胞姐曹颜的丈夫,所以曹忠才会这样说。 曹顒点了点头,自己不是鲁莽少年,初到京城,当然不会主动招惹那些权贵,打发魏黑跟过去,只是为了教训下那出口不逊那小子而已。 曹家京中的老宅在崇文门外,一座四进的宅院。大门两侧挂着两个红色灯笼,上面写着两个大字“曹府”。与富丽堂皇的江宁织造府相比,这边的宅子朴实中不失庄重。 曹顒在门前下马,左右望了望,这里不是闹市,路上往来行人不多。顺着道路两侧望去,尽是高墙围起来的院落。上辈子家住在东城,看来要抽空过去转转,多少是个念想。 门房最是伶俐,见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在门前下马,后面又有老总管跟着,知道是自家小主子到了,忙哈腰上前请安问好。府里的几位管事早就等候多时,听到门前有动静,都迎了出来,就连八十多岁的曹武也拄着拐棍出来。老人家一口牙掉了一半,哆哆嗦嗦地要下跪,曹顒哪儿会受,忙伸手扶住。 等进了府,又是府里各级下人来请安。曹家虽不在京城好几十年,但这边下人却不少。忙了半个多时辰,曹顒的耳根子才算清净下来。幸好紫晶早已准备了赏银,上下具是欢喜。曹顒也明白了,什么是家生奴才子儿。京城看宅子的本来就几房下人,但是几十年中,子孙繁衍,如今人数近百。有的在府里挂个闲差,混个月钱,有的送去南边当差。 曹顒的住处早安排妥当,是曹寅未成亲时住过的西院,面积不大,但胜在清雅。曹顒很是满意,让紫晶带了两个小丫鬟收拾去了。内宅管事是曹忠家的,见曹顒带来的丫鬟不多,就在家生子中挑选了两个容貌整齐、手脚勤快的丫头,安排在那边院子里。 曹顒觉得身边人已够,不想留人,示意紫晶。紫晶却恍若未见,询问了两人年纪,带下去交代规矩。 待到无人时,紫晶才对曹顒道:“这边宅子好几十年没有主子常住,如今大爷来了,下人们都巴巴地看着。大爷身边若只用南边带来的人,三两日还好,日子久了,断了他们的指望,难免有人懈怠起来!” 曹顒听了,不得不佩服,还是女人心细。对于紫晶,曹顒的印象一直很好,当年未搬离萱瑞堂时,曾多次受到紫晶照顾。 紫晶比曹顒大七岁,今年二十二,在这个时代算是老姑娘。老太君还在世时,曾给紫晶指了门亲事,对方是府里某个管事的儿子。结果,定亲后不久,那人就病死了。当时,曾传出风言风语,说紫晶是克夫之命。老太君为紫晶不平,想要给她另外安排一门亲事。紫晶却立誓,愿终身不嫁侍候老太君。府里人只当她为前面的婚事恼,并没有放在心上。不想,老太君去后,紫晶仍是咬了口不嫁,众人这才知道她心意已决。 * 城西,平郡王府。 郡王妃曹佳氏看了一会儿账本,觉得累了,歪依在软蹋上歇着。纳尔苏的两房侍妾小心翼翼地坐在小凳子上,陪着王妃说闲话。 就听银铃般的笑声响起,外头进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 第三十一章 郡王府 第三十一章郡王府 城西,平郡王府,内院正房。 随着银铃般的笑声响起,外头进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一身玫红色的旗装,外面罩了件银色坎肩,小脸红扑扑的,模样娇俏可爱。 曹佳氏微微坐起身,对眼前那两个侍妾道:“还不快去投块帕子,给格格擦擦手。” 那小姑娘眼睛瞪得溜圆,凑到曹佳氏身边:“好嫂子,你怎么知道宝雅才打外头回来?” 曹佳氏伸手指了指地下,宝雅低头,才发现自己鞋子上带着半根青草。 “哼!叫那个塔娜得意,咱们镶红旗的尽是废物,连几个蒙古人都比不过,丢尽我的脸了!”宝雅撅着嘴巴,很是不满地说道。 曹佳氏笑道:“单是镶红旗吗,不是说正皇旗的人也跟着咱们格格去跑马了?” 宝雅接过那两个侍妾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平日里,整日上三旗,上三旗地吹嘘着,还不都是废物!” “蒙古人生长在马背上,马术自然精湛,岂是京里这些公子哥能够比得上的。你去挑战人家的长处,焉有不输的道理?”曹佳氏道。 “下一场比射箭呢?若是再输给蒙古人怎么办?”宝雅皱着眉头,很是苦恼。 曹佳氏不知如何开解这个喜欢争强好胜的小姑子,就转移话题:“方才怎么笑得那般开心?” 宝雅听嫂子问话,又笑了起来,边笑边说道:“嫂子,你不知道,刚刚在府门口发生了一件趣事!那个纳兰承平真是滑稽死了,不知是受了谁的暗算,嘴里被凭空射进半块马粪!” “纳兰承平,相府的那个侄孙?”曹佳氏摇了摇头:“那家伙太轻狂了,定是得罪了什么人!” 宝雅点了点头:“刚刚进城时,好像听他调戏哪家女眷,嘴里不干不净,吃了口马粪倒也算是便宜了他。” 姑嫂两个正说着闲话,曹佳氏的陪嫁丫鬟听琴进来回报:“福晋,打听清楚了,确实是大爷进京,刚刚到老宅那边!” 曹佳氏忍不住面露笑意,一边叫听琴带人去请,一边吩咐府里下人准备上等宴席。 宝雅听了,连忙追问:“是嫂子老念叨的那个兄弟来了,比宝雅大两岁的那个?” 曹佳氏点头应是,眼前浮起一小小少年的面容,三年未见,不知弟弟如今长成了什么模样。 * 京中曹府,西侧院。 曹顒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洗去旅途劳乏。等洗完澡,穿戴整齐后,他叫紫晶把从江宁给姐姐带来的礼物找出来。就算晚上要去马府赴宴,郡王府那边还是要先过去的,明儿要到宫里落实差事,到时候得不得空儿还两说。 曹顒叫管家曹忠挑了两个长随,以后身边难免有拿东西跑腿什么的活儿,总不好叫魏氏两兄弟做,那样有点大材小用。 因众人初到京城,看什么都新鲜,曹顒叫管家给魏氏兄弟支了五十两银子,放他们半天假,让他们出去四处逛逛。他自己,则带着小满与两个新长随去平郡王府探望姐姐。 刚出曹府门口,曹顒就看见门前来了一辆马车,车里下来的却是曹颜的两个陪嫁丫鬟听琴与品画。 “真是大爷到了,奴婢给大爷请安!”听琴与品画笑着俯下身子问好。 曹顒见两人穿着旗装,头上插金戴银,出落得比前几年更标致,言谈间也不似过去在江宁时那般腼腆:“你们怎么来了?我正要去探望姐姐,还想着没有提前派人打招呼会不会失礼。” 听琴道:“姑娘这几日尽念叨着,每日派人过来打探大爷的消息。刚刚得了信,就派奴婢过来迎大爷过去;若不是姑娘身子不便,怕是就要亲来呢!”因为是娘家带来的陪嫁,虽然在府里称呼曹佳氏为福晋,在曹顒面前还是按照旧日称呼。 曹顒点了点头,并不意外,历史上自己这位姐姐好像生了五、六个儿子,眼下算上肚子里的才两个而已。将满周岁的长子福彭,应该就是历史上曾被康熙抚育在宫中,最后做了乾隆伴读的那个。 曹顒上马,听琴、弄书两个上车,一行人去了平郡王府。 平郡王府位于西城石驸马大街,始建于顺治年间。作为开国八个铁帽子王之一,平郡王这支出自太祖次子第一代礼亲王代善。第一代郡王是代善长子岳托,讷尔苏的曾祖父,封号是“克勤郡王”,是死后的追封。待到讷尔苏父亲承袭爵位时,被康熙改封为平郡王,克勤郡王府也改名为平郡王府。 曹顒虽然上辈子在北京,但是正宗的王府除了雍和宫,其他的还真不熟悉。而雍和宫,作为两代帝王龙潜之地,成了皇家的喇嘛庙,更像寺院一些。 眼前是五间高脊灰瓦的门房,三间朱漆大门,中门紧闭,只有西门微微掩着,看来是经常开的。 门前的几个王府下人见一个少年公子骑着马随着王府马车而来,不知该如何称呼,就见马车里下来两位府里的管事姑娘:“还不快见礼,是江宁的舅爷来了!” 江宁,那可是福晋的娘家。几个下人打千的打千,牵马的牵马,很是殷勤。曹顒下马,示意小满打赏,自己跟着听琴与弄书两个进了王府。 “几位大哥,这是我家主子赏的酒钱,哥哥们抽空去喝上一盅,解解乏也好!”小满笑嘻嘻地送上两个元宝,这几个下人又是一番奉承。 进了大门,饶过影壁,顺着银安殿西侧走过,听琴与弄书正犹豫着是引曹顒去客厅还是偏厅:客厅过于郑重,偏厅又怕怠慢。 曹佳氏得了消息,已迎了出来。她梳着两把头,身穿宝蓝色绣着红色蝴蝶的华贵旗装,脚下却没有采花盆底,而是穿着一双蓝色缎子面的软梆鞋。肚子虽没显形,但因生育过的缘故,曹佳氏体态比出嫁前稍显丰满,原本的鹅蛋脸更显圆润。 见到弟弟,尚未开口,曹佳氏的眼圈已经红了。 曹顒心里一软,施礼道:“姐姐!” 曹佳氏身后的几个婆子神色有些古怪,这称呼有些于礼不合,要知道主奴有别,就算是同胞姊弟,一个嫁进王府为嫡福晋,就是正经的主子;一个不管是父祖多显赫,也不过是皇家包衣,是奴才身份。只是王府里没有其他长辈,内宅的事都是曹佳氏独断,哪个敢在这个时候进言? “嗯!”曹佳氏点头应后,打量起曹顒来:“个子高了许多,竟是大人了!”说着,拉起曹顒的手,一边往里走,一边细细询问江宁父母的情况。 曹顒虽是弱冠少年,但是毕竟大了,不好进二门。因此,曹佳氏将弟弟带到王府书房隔壁的茶室叙话。 曹顒带来的礼物不重,由跟着的听琴与弄书捧进来。 丫鬟上茶后退出,屋子里只剩姊弟二人。曹佳氏见弟弟带来的礼物中有个盒子尤为华美,忍不住打了开来。里面是一串珍珠腕串,珍珠有小拇指盖大小,最难得的是一串十八颗珠子看上去一般无二,都是上品。这几年不仅御用的东珠采量少,连南珠也不如过去那样供应充足,因此市面上好的珍珠可遇不可求。这样一串珠子,最少也能值上几千两银子。她微微皱眉:“都是自家人,何苦拿这些个,太靡费了!” 曹顒笑笑:“姐姐不用恼,这些都与那‘铁观音’与‘龙井’一般,并不是外面买的。” “啊!”曹佳氏轻呼出声,看了看门口,低声问道:“咱家经营采珠了,如那茶叶般,还是弟弟的主意吧?” 曹顒回答:“嗯!”端起茶杯,喝了两口 曹佳氏神情略带感伤:“怪不得世人都重男轻女,男儿顶门立户,确实比女儿有用的多。” “姐姐说这些做什么,不过是为了帮家里还亏空罢了,父亲毕竟上了年岁,若是因这些琐事伤了心神终是不好!”曹顒放下茶杯,劝慰道。 曹佳氏皱眉:“自打去年闹什么户部查亏空,我就跟着悬心。前些年,家里迎驾,我只觉得热闹气派。如今当家理事才知道,那都是用金子银子堆出来的热闹。幸好后来父亲来信提到,家里早些年收了几处茶园,添了进项,亏空也开始还了。” 曹顒指了指那珠串:“这个明后年也能够有所进账,加上先前几处茶园,三五年内就该还得差不多!” 曹佳氏松了口气:“那就好,从去年开始,父亲兼任两江巡盐使,怕也是万岁爷为咱们家亏空给的恩典,好用盐科截留的税银来还账。可毕竟不是什么正当门路,若是有人闹出来,又是一番不干净。幸好有其他进项,父亲也不用选那下下之策。” 曹顒点了点头,那拿盐税补亏空确实不是好法子,好像历史上就因为那个使得曹家的债务到雍正朝都没还清。 曹佳氏见曹顒沉思,略有所悟:“怪不得父亲送你去清凉寺守孝,如今我算是明白他老人家的用意了!” 曹顒看着姐姐,不解其意。 曹佳笑答:“小弟过去虽礼仪周全,却终是带着疏离,面对至亲也不例外,疏离中还带几分着傲气。如今,却像宝剑入鞘,锋芒尽敛,只剩温文儒雅,这莫非是佛法无边的缘故。” 曹顒见姐姐有打趣之意,不理会她,心中却有些同意她的说法。无意中照镜子时,曹顒也发现自己这两年的变化,这模样,怎么看都像是位良善君子。老天明鉴,他可是一肚子坏水的,只是暂时没机会发挥罢了。 第三十二章 谎言 第三十二章谎言 茶室里,曹顒与姐姐曹佳氏又说了会子闲话。 因还要去马府赴宴,去晚了也不好,曹顒掏出怀表,看看时间差不多,就同姐姐说了原由,要想告辞离去,下次再来拜访。 曹佳氏听说是要去马连道家赴宴,不肯放人,叫听琴打发两个人去就马家传话,就说郡王府这边留客,改日她再亲自带着弟弟过去做客。 曹顒苦笑,这不是有些仗势压人吗?曹佳氏看出弟弟所想,抿着嘴笑道:“马连道家的往日来请安,可没少流露出联姻的意思,若不是这两年在孝中,怕早就要追着咱们家定下来。难道弟弟不愿意陪姐姐,反而急着去拜会老丈人吗?” 曹顒见曹佳氏促狭,应也不是,反驳也不是,唯有笑而不语。 远远地传来脚步声,一会儿,有人脆声问道:“嫂子在这边待客吗?”随后,有丫鬟低声应答。 曹佳氏在房里听了,嘴角多了几分笑意,对曹顒低声说:“来的是王爷的妹子,性格稍有娇纵,心地倒是良善。” 曹佳氏刚说完,外边娇声又起:“嫂子,宝雅来了!” 曹顒略带几分好奇,望向门口,一个娇小身影随着说话声走了进来。一身鹅黄旗装,映衬肤白似雪,一双眼睛大大的,满是灵动。 曹顒心中有些意外,眼前这个天使般可爱的小姑娘,与想象中那种蛮横无礼的满人格格完全不同。不管心里怎么想,他还是站了起来,虽知接下来按照规矩该是什么“奴才曹顒见过格格”或“奴才曹顒给格格请安”之类的话,但话含在嘴里一时不习惯开口。 宝雅却不知曹顒正为难,三步两步走到他跟前,大眼睛满是好奇地在他身上打量个不停。 曹顒就算是脸皮再厚,被这样盯着也有些不自在,轻轻咳了两声,提醒这小姑娘收敛点。 宝雅却是瞪大眼睛,抬起手,要去摸曹顒的额头:“你病了吗?怎么咳嗽!” 曹顒微微侧头,避开宝雅的小手,他无语了,这小姑娘也太不按常理出牌。 宝雅放下手,大眼睛眨啊眨:“你长得真好,比三喜班的柳子丹还俊!” 曹顒初来京城,不知道柳子丹是谁,曹佳氏却是知道的,脸上有些难看。 宝雅话说出口,就知道自己失言,就算是夸人,也不应拿戏子优伶作比。她红着脸,跑到曹佳氏身边,拉着曹佳氏衣袖道:“嫂子别恼,是宝雅失言了,姓柳的戏子怎么能与曹家哥哥相比!” 曹佳氏是知道这个小姑子脾气的,有口无心,怎么好多计较。虽然年龄上,曹顒确实比宝雅大,但这声哥哥却不能应下。曹顒以后要在京中当差,宝雅又是个不知道分寸的,若是在人家叫出来,倒叫人挑剔曹家的不是。因此,曹佳氏拉着宝雅道:“你们年龄差不多,哥哥妹妹的倒生分,彼此叫名字,做个朋友相处不是更好!” 宝雅身份贵重,日常往来的朋友极少。她性子爱动,与闺阁女儿玩不到一块堆去。那些旗下子弟,因身份差距,都是巴结奉承她,哪有谁敢做她朋友。因此,听了曹佳氏的话,宝雅连连点头:“好,做朋友更好!” 曹顒瞥了姐姐一眼,转眼就给自己安排了个小朋友,难道是想让自己业余兼职保姆?刚刚姐姐说什么娇纵,他还以为这位格格脾气大,如今才算明白,是性子纯真,过于孩子气而已。 宝雅想起与蒙古格格的约战,又郁闷起来,看着曹顒脑子里想出一个主意,当即开口问:“曹顒,你会射箭不会?” 曹佳氏知道宝雅约战之事,不愿意弟弟惹麻烦上身,没等曹顒回话,就先说道:“顒儿自幼身子弱,射箭也只是会个把势罢了。你还是请王爷帮忙,从旗下兵营挑几个好射手出来,终会有的。” 宝雅脸上带着笑,眼睛转个不停:“会个把势也没关系,总有其他赢的法子!” 等到未时二刻,平郡王讷尔苏还未回府,打发人回来说是被杂务拌住,要晚饭后才能回府,让福晋先用膳,别因等他过了饭食。 曹佳氏听后,有点内疚地对曹顒道:“王爷不知你今儿到京,看来今儿是见不成了!” 曹顒并不放在心上,戏言道,那个郡王姐夫晚见几天没什么,只要外甥别晚见就好。 曹佳氏派人叫奶妈妈抱大贝勒福彭过来,又命人将宴席摆在茶室这边。 福彭十个月大,白白胖胖的,睁着一双大眼睛,模样很是可爱。曹顒看着外甥,不由想起幼弟曹顺来。 在清凉寺守孝期满后,曹顒回家时,曹顺已经三岁半,长的结结实实,看起来小身子骨不错。曹顒记得上辈子的历史,对于曹顺能否避开早夭这个命运实在心里没底。 为了给曹寅打个预防针,让他不至于因丧子之痛而伤痛欲绝,曹顒在离开江宁前撒了一个半真半假的谎言。他推说自己做了个梦,梦中见父亲百年后奉灵之人,不是自己,也不是幼弟曹顺,而是西府二叔家的堂弟曹頫。 曹寅嘴上虽说梦话不可当真,但眼底却流露出几分感伤。曹顒只希望万一自己与曹顺真有不幸,曹寅能够想起今日之言将一切归之于天意,避免因心伤而殒身。 想起这些,曹顒的心情有些沉重,若是不能够改变历史,不止是小曹顺,就连自己也只能活到康熙五十三年或者康熙五十四年。五六年的功夫,说短不短,说长不长。难道,自己就这样一天天地走向死亡倒计时。可,历史是那么好改变的吗? 丫鬟婆子已将饭菜摆了出来,曹佳氏招呼着曹顒与宝雅落座。 曹顒见桌子上好几道自己熟悉的菜,知道定是姐姐特意吩咐的,心中多了几分温馨。这丫头不仅像个合格的小媳妇和小妈妈,也像个合格的姐姐。 用完膳,曹顒就起身告辞。曹佳氏知道他明儿要去弄差事,需要准备的事情多,没有多留,只让他安排妥当后再来。宝雅倒是有些依依不舍,反复说着让曹顒早日再来之类的话。 * 出了平郡王府,曹顒想着明日之事,要到侍卫营报道,领了腰牌后,就是正六品的蓝翎侍卫。 小满见离郡王府门口远了,勒马凑近曹顒:“爷,有点古怪!” “怎么?”曹顒问道。 “刚刚郡王派回的人进府时,有个门房问他哪儿回来的,先是说打柳芳胡同回来,还提什么‘海棠阁’,见有外人在,随后又改口说是兵营。那几个门房并不奇怪,看样子都是心里有数的。”小满回答。 曹顒眯了眯眼睛,脸色沉了下来,鬼鬼祟祟的,多半没什么好事。就这一个姐姐,可不能让人随意欺负过去,这件事得好好查查。若是那个讷尔苏真有什么对不住姐姐的地方,那就要演一演小舅子打姐夫的老戏码。 曹府与平郡王府与曹府都在西城,转过两条大街就到了。 * 刚到曹府门口,就有人上来禀报,说是有两位客在厅上等候,来了好一阵子。来人是曹顒在江宁结交的好友永庆与马俊,曹顒心中很是高兴。这两位一位在皇宫当差,一位在京城应试。原本,他打算明天安排好差事后再联系二人的,没想到他们先得了消息。 久别重逢,朋友间话自然就多了起来。永庆已经成亲,再有几个月就做爹;马俊父亲升了道台,这次他会试中榜,就看四月殿试的名次安排。当年的胖子宁春,虽眼下不在京城,但是听说九月上京完婚。 曹顒想起方才郡王府的事,因两个朋友比自己更熟悉京城,就开口问道:“两位听说过‘海棠阁’吗?” 永庆与马俊一愣,望着曹顒的神色有些古怪。马俊还好,留着几分斯文。永庆坏笑起来:“小样,年纪不大,就开始想女人了!” 真是妓院,虽然心中已经多少有些想到,但是确定后曹顒仍是很失望。原本,对自己那个未见面的姐夫还抱有几分期待的。 马俊摇头晃脑:“此‘海棠’取‘一枝梨花压海棠’之意,里面竟是些十二三到十四五的清倌人。这两年,京城权贵出手送支‘海棠花’已成风尚。” “那‘海棠阁’在柳芳胡同?”曹顒又问了一句。 “柳芳胡同在西城,‘海棠阁’在崇文,隔着好几里!”永庆回着,像是想起什么,反问:“你打郡王府回来?你知道王爷养外室的事了?” 马俊忍不住白了永庆一眼,这家伙说话不长脑子,就算本不知道,听了他的话就也都明白了;再看曹顒,脸色不变,眼神却更加深邃。 * 平郡王府,内院正房。 讷尔苏带着一身酒味回来时,已经夜深。曹佳氏一边跟着丫鬟给丈夫更衣,一边略带埋怨道:“怎么偏偏今儿忙,顒儿上午到京,下午来咱们府里了!” “我不知道,真是对不住他,明儿再好好请他!”讷尔苏躺在床上,闭上眼睛道:“我下午去柳芳胡同,喝了先生的喜酒!” “先生终于接纳路姑娘了,不枉路姑娘痴情苦守,也不枉王爷白替他背了半年黑锅!”曹佳氏侧坐在床上,一边帮丈夫揉太阳穴,一边笑着说。 讷尔苏突然觉得身子发冷,哆嗦了一下。 曹佳氏问道:“王爷哪儿不舒服?” 讷尔苏睁开眼睛:“有点不对劲,右眼皮跳个不停,不会是有什么祸事吧!” 第三十三章 新侍卫 第三十三章新侍卫 康熙四十八年三月十七,曹顒到京第二天,亦是他到侍卫营报道的日子。 按例,向曹顒这种新当值的侍卫,需要由其所在旗的佐领、副都统、都统逐级验明正身,随后发给文书,然后才送到侍卫营的。不过,在曹顒还未到京时,各种相关手续早已由曹忠办理妥当,连当值的腰牌都已领到手。曹顒只要拿着这些,去侍卫处报道,就算到职。 这侍卫营职责就是门户宿卫,说白了就是看大门的,分为内班、外班,在内廷轮值,例如守内右门、神武门、乾清门的为内班;在外廷太和门值班的为外班。每次当值六天,前四天在圆明园宿卫,后两天在紫禁城宿卫。每次当值后能够休沐六天。当值时间虽为六天,但因为好几班侍卫轮更,每班实际是只守门两个时辰。 离午门还有两三百米远,曹顒就下了马,打发小满原地等候,自己则徒步上前。 午门前有禁卫把守,查验过曹顒的腰牌后,就放他进去。进午门后,又右转进协和门,然后顺着甬道一直往北,过了箭亭后左转,从景运门出来就是乾清宫广场。广场左侧的连房就是侍卫处,当值的内大臣与笔贴式就在这里办公。路线是曹顒早已打听清楚,并熟记在心的。 * 侍卫处,今儿当值的内大臣是护军营都统贵升,前两年跟随康熙南巡过的。因此,听来人自称“卑职蓝翎侍卫曹顒”,就觉得有些耳熟。他看了看曹顒,依稀能够看出小时候的影子。 贵升笑道:“万岁爷前几日还问起,本以为你还过些日子才能到职!”说着,安排一个笔贴式将曹顒带来的文书都收下归档,又让他打开柜子,将上面左侧格子里的腰牌拿出来。 贵升将那腰牌递给曹顒:“万岁爷直接点了你的名字,封为三等侍卫。今儿正好我当值你报到,就把你划拨到我名下。先在外班待段日子,等熟悉熟悉规矩再调你去内班!” 曹顒躬身回话:“卑职全凭大人安排!” 贵升见曹顒略显拘紧,挥了挥手:“你父亲与你舅舅都是我的前辈,我心里当你子侄般,往后日子还长,不必这般拘束,找把椅子坐!” 曹顒虽口里应着,但是不好拿大,在靠门口的一把椅子上坐了半个屁股,低下头做恭顺装。 贵升心里暗暗点头,曹家在江南显赫无比,但其家教却是不凡,这曹顒身上半点不带纨绔子弟的傲慢与无礼。问过笔贴式各班领的出缺状况后,贵升叫人喊来一个侍卫什长,将曹顒指到他们这什中。 曹顒站起身,见过自己的长官。 那什长三十多岁,身体高大威猛,瞥了瞥曹顒,见他斯斯文文的,没有半点武人的风采,心里很是不情愿。 侍卫什长都是有一等侍卫兼任的,别看在宫里他们不打眼,但都是正三品官,和顺天府府尹平级。 贵升见那什长神色,知道他以貌取人,定是瞧不起曹顒,就道:“德特黑,你不是最佩服创下九连射的曹寅曹大人的箭术吗?还因无缘与他比试深以为憾。‘老子英雄儿好汉’,你与他长子做同僚,想必终能达成心愿。” 德特黑刚只听头儿说这新来的这个手下叫曹顒,如今知道竟是曹寅之子,脸上添了些许欢喜,眼中多了几分狂热,小簸箕似的大手已经抓住曹顒的胳膊:“小曹,原来竟是你呀,万岁爷亲口赞文武双全的那个!哈哈,差点怠慢了,兄弟莫怪!” “大人客气了!”曹顒嘴里说得委婉,心里却翻了个白眼,看来父亲还是这位什长的偶像。不过,这什长就算再崇拜父亲,也不用把那份狂热转移到自己身上,难道他想拉自己比射箭?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德特黑下一句话已经开口:“走,去护军营校场,咱们哥两个好好比试比试。”说完,不容曹顒拒绝,拉着曹顒的胳膊出去,还不忘笑着回头道:“贵统领,又要叨饶了!” “你这混货,整日里就想着争强斗狠!”贵升笑骂道。 这护军营,也在紫禁城里轮职,却与侍卫营稍有不同,他们是宿卫紫禁城的。说得直白点,就是他们是看整个宫城,而侍卫营则是看其中的某些大门。护军营禁卫虽与侍卫营泾渭分明,但是有时候主管却是彼此兼管的。例如这贵升,身上就两个官职,一个是内大臣,统领侍卫这边的;一个是护军营统领,统领护军营那边的。 * 东华门外,护军营校场。 场上除了护军营的兵士外,还有不少轮更下来、尚未出宫的侍卫。看来不少人认识德特黑,有叫“老黑”的,有叫“老德”的。有那好热闹的,知道这德特黑最喜争强斗狠,常带人到这边校场比试,就都围了过来。 “老黑,和谁比?”有人问。 “老德,对方是那个营的,如今敢和你叫板的可不多!”有人在旁说。 “对方怎么还不来,给脸不要是不?”有人驾秧子起哄。 虽然大家眼睛都没问题,也都看到德特黑后面跟着一清秀少年,但大家除了觉得这少年长得俊点外,并没有把他放在心上。侍卫营中,除了像德特黑这样真正的勇士外,还有不少靠着父祖余荫混差事的勋爵子弟。在他们心中,自然把曹顒看成是后者。 “吵什么,还不快去找两副两、一石半的弓来!”德特黑是惯用两石弓的,但看看身材略显单薄的曹顒,还是改口叫人找一石半弓。 待弓箭拿来,德特黑将其中一张弓、一筒箭支递给曹顒,自己拿起另外一张弓。 旁观的人一片哗然:“什么呀,怎么是这小子?” “老黑,你实在找不着人,找爷啊!” 各种声音七嘴八舌响起,各种轻蔑、质疑的目光望向曹顒。 曹顒心中对自己这个什长上司有点腻味,却没有想要出手教训他的想法。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何必出那个风头,做人要低调啊低调。同样,他也不打算直接认输。毕竟以后就在这些汉子里混了,若是不露出点真本事,倒叫人瞧不起。 德特黑与曹顒两人先后各射出三支箭后,傍边的质疑声都低了下去。大家看出来了,这少年手上有几分真功夫。德特黑先射的,射完后看着曹顒的动作,见他抽箭上弓的动作娴熟,拉弦时手臂稳健,知道是苦练过的,满意地点了点头。 待看到靶子上的箭时,德特黑的脸色就黑了。他用这一石半的弓有点不顺手,又着急看曹顒射箭,最后一支没控好,微微偏离靶心半寸。曹顒的靶子上,亦是两支中靶心,一支偏离靶心约莫一寸。 德特黑虽然好斗,却不是那种自以为“老子天下无敌”的人,因曹顒是曹寅之子,又是会射箭的,就先入为主认定曹顒箭术精湛,自己定是不敌。如今见他不多不少,只比自己输一点点,德特黑心里就置了气,认为这时曹顒瞧不起他这个对手,故意让他。 当即,德特黑把手中的弓摔到地上,向围着的人群吼道:“给爷再找副两石弓来!”吼完,瞪着眼睛看着曹顒:“再敢输,你就不配做曹寅的儿子,丫挺的!” 曹顒涵养再好,也有些恼意,看来今日是非赢不可,否则以后这在侍卫营中就不用抬头做人。他性子是不张扬,但也没有装孙子的癖好。 德特黑换了使惯的两石弓,试了试,手感正好,冲曹顒抬了抬下巴:“你先射!” 曹顒厌烦德特黑多事无礼,懒得与他多口舌,取了三支箭,射了出去。没有什么花架子,却都是正中靶心。 德特黑脸色这才好了些,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射出三箭,亦是正中靶心。 四周响起一片叫好声,曹顒的三支箭又射了出去,仍是皆中靶心。 德特黑跟着射出三箭,虽然也中靶心,但是却将前面的箭挤落两支。 德特黑看向曹顒的箭靶,只看见密集的箭尾,将靶心遮了个严实。九支箭在靶子上,没有一支挤脱靶,可见其射入的力度之强,角度之巧。 德特黑心下叹服:“换靶子,这次咱们比连射!” “不会!”曹顒放下手上的弓,非常干脆地回答。妈的,这个莽汉子,你喜欢找人比试不碍事,找到我头上就不对了。他在心里腹诽不已。 德特黑听了,还以为曹顒故计重施,张嘴就想要骂人。曹顒怕他再说出难听的污自己的耳朵,开口道:“等以后出去见真章,在这里是做杂耍吗?” 德特黑见曹顒神情淡淡的,听他言语又像是有道理,看了看四处起哄的侍卫兵丁,却是像看大戏地热闹。再看曹顒,从进场到现在,胜不骄、败不恼,年龄不大,却沉着冷静,不像其他年轻人那般浮躁。 “好,小曹,箭术不错,老德服了!”德特黑放下弓箭,上前拍着曹顒的肩膀道。 四周看热闹的,见曹顒稳稳当当地赢了德特黑,都直叹差点看走了眼。军中最佩服强者,曹顒的外形虽离强者差了不少,但手上却是实实在在的真功夫。因此,就有不少人追问:“这小伙子不错嘿,谁家的后生?” 德特黑看了看大家,略带几分得意地介绍道:“这是新到的三等侍卫曹顒,以后就是我们什的了!” 第三十四章 纳兰 第三十四章纳兰 东华门外,护军营校场。 “这是新到的三等侍卫曹顒,以后就是我们什的了!”德特黑介绍道。 德特黑话音刚落,围观的人群中就走出两个人来,都是侍卫装扮,腰上挂着腰牌。一个年纪略长,二十六、七,留着短须;一个年轻些,二十来岁,脸上带着几分痞气。 “头儿,这就是新到的兄弟?身手不错啊!”那年轻的笑着开口。 曹顒觉得声音有些耳熟,转头望过去,却是个并不陌生的面孔,就是昨天上午进城时遇到的那个调戏紫晶的纨绔。 “是你们兄弟两个在这里啊,小曹,这是咱们什的纳兰兄弟。”德特黑对曹顒道:“这是二等侍卫纳兰富森,那个是三等侍卫纳兰承平,两人是同族兄弟!” 曹顒双手抱拳:“曹顒见过两位纳兰兄!” “曹兄弟与江宁曹织造怎么称呼?”纳兰富森很是亲切地问道。 “正是家父!”曹顒回答。 纳兰富森刚想要再说什么,却被纳兰承平打断:“德头儿,来了新兄弟,本应接接风,但是咱们什兄弟不少都出宫去了。要不这样,今儿给承平个面子,咱们先去贵宾楼喝酒去!” 德特黑有些为难,下午还有点事需要处理;纳兰富森亦是面露难色,看来眼下时间不便。 纳兰承平暗暗得意,就是知道两人都不得空才这样说。和这个姓曹的好好拉拉关系,拉他去为宝格格比试,既能够打压那些蒙古人的嚣张气焰,又能够巴结宝格格,何乐而不为? 果不其然,出了午门,德特黑与纳兰富森就对曹顒交代了一番,都说把接风宴挪到明日,随后各自归去。纳兰承平却似年糕一样,粘上了曹顒。 曹顒心性懒惰,对这个油头粉面的纳兰承平又完全没有好感,哪里会浪费心神应付他。只说是初来京城,还要去拜会亲朋故旧,改日再请他喝酒赔罪。 “曹兄弟,不给面子不是?”纳兰承平见曹顒三番五次推托,心中有些恼,口气就难听起来:“爷请你喝酒,是给你面子。知道爷是谁吗?明珠相国是爷的叔爷爷!在京城这一亩三分地上,谁不给爷几分面子!” 曹顒看着纳兰承平得意扬扬的模样,很是奇怪,莫非自己记错了,明珠不是罢相十来年了吗,好像去世也有五、六年,怎么纳兰家族的人如今还打着他的旗号嚣张。 没等曹顒没开口,就听不远处有人笑道:“纳兰承平,又满嘴喷粪呢?怎么着,昨儿那口马粪没尝出滋味,还想要再来一口。”随着说笑声,几个人走上前来。 纳兰承平被道出糗事,气得脸通红:“完颜永胜,你别太过分!” 刚刚说话那人又道:“过分怎么着,爷就见不惯你整日把纳兰家挂在嘴上的德行!”说完,却是笑呵呵地看向曹顒,抱拳见礼:“曹世兄,还记得小弟吗?家父前几年曾任过江宁总兵。” 前几年的江宁总兵,那不就是永庆之父万吉哈吗?这永胜竟是永庆的弟弟。怪不得看着有些面熟,前几年曾见过三两面。因好友永庆的经历,曹顒对这位总兵爱子并不亲近。两人当时都是孩童,如今都成了少年模样,曹顒一时才没认出来。 曹顒抱拳回礼后,见纳兰承平还要再开口的模样,就略带好奇地开口询问:“纳兰兄,那马粪又是什么典故?” 跟着完颜永胜的几个少年又是一阵大笑,纳兰承平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有愤愤地瞪着他们。 曹顒得了空,嘴里说着“告辞”,人已悠哉离去。 纳兰承平瞪了完颜永胜一眼:“这姓曹的小子箭术精湛,正好哄他出面与蒙古人比试,偏你多事。既然你们是旧相识,我就不管了,若是宝格格埋怨下来,与我可无干系!” 完颜永胜望着曹顒的背影,冷笑道:“万岁爷亲口赞过的,箭术岂会不精湛!” “就他,五品小官的儿子,还万岁爷亲口赞过,这太胡扯了!”纳兰承平摇头不信。 “五品小官的儿子?”完颜永胜似笑非笑地看着纳兰承平:“谁这样告诉你的?” 纳兰承平有些惊愕:“刚听福格堂兄提,什么江宁曹织造,织造不是正五品吗?” 完颜永胜点了点头:“是正五品,却是连总督巡抚都要巴结的正五品!” 纳兰承平很是茫然,完颜永胜看他那笨样子,心底鄙视:“你素日里竟跟着我们出入平郡王府,却不知道福晋是谁家出来的千金贵女吗?” “平王福晋,曹佳氏,这我知道啊!”纳兰承平还是似懂非懂。 完颜永胜懒得再和这个笨蛋掰扯,直截了当地说道:“这曹顒就是平王福晋的胞弟,郡王的小舅子。” * 城西,曹府。 曹顒刚进府,魏黑魏白两兄弟就上前回话。 “公子,都打探好了。那边一个两进的四合院,住着一名美貌女子,妇人装扮,院子里除了两个小丫鬟,还有两个煮饭婆子,两个护卫。还有个中年男人,像是个管家,要不就是账房!”魏黑禀报说。 曹顒不耐烦做“奴才”,也没行去做“主子”,在江宁时有府里规矩束缚,不好出格;这回来京,就让身边带来这几位改口换“公子”,结果紫晶与小满他们死活不依,叫“大爷”的仍叫“大爷”,叫“爷”的仍叫“爷”,只有魏家兄弟两个,不是曹府家奴,没有那么多讲究,改口叫“公子”。 “公子,照我说,就把那小娘皮抓来,吓唬吓唬,若是还敢不要脸的继续纠缠公子的姐夫,就处理了她。”魏白虽在曹府当值几年,但仍是带着几分江湖匪气。 曹顒摇了摇头:“不过是个弱女子,根源不在她身上!” 知道自己这个姐夫在外面胡搞,可是又说不得骂不得,一个郡王的身份摆在那里,别说是自己,就是自己老爹来了,也说不上话。但也不能就这样忍了,到底有什么好法子,既能够为姐姐出口恶气,又能够让那个花心王爷长记性。总不能麻袋罩起来,拽到胡同里打一顿。看来,好要好好合计合计。 等曹顒西侧院换了衣服,紫晶拿出来一个单子,递了过来:“大爷,这些都是曹家在京中的亲朋故旧,老爷曾吩咐过让大爷去拜会的。太太怕大爷记不全,怠慢了哪家,让人挑了礼数,就整理了单子让奴婢收着。” 曹顒接过来一看,顿时觉得头疼,大概有二三十家。幸好,每家下面,又有小字注明,家主是哪位,怎么称呼,与曹家什么关系。哪几家需要亲自拜会的,那几家只需帖子送到,还有哪家需要什么分量的礼物,等等。 曹顒认出是曹寅的字迹,心中一暖,对这样的往来应酬也少了几分排斥。 * 平郡王府,偏厅。 “什么,曹顒箭术精湛,把德特黑赢了?”宝雅格格气得直跺脚:“好呀,我把他当朋友,他倒当我是傻子!” 德特黑好斗的名声远播,经常出入宫禁的宝雅并不陌生。 宝雅面前,是以完颜永胜为首的几个镶红旗权贵子弟与纳兰承平。 听了曹顒竟是宝雅格格的朋友,几个少年面面相觑,完颜永胜开口询问:“格格不是说过,朋友只有家姐一人吗?” 宝雅点了点头,回答说:“我是曾讲过,只当永佳姐姐是我朋友。可是,如今,曹顒也是我朋友了!”说到这里,看了众人几眼:“你们这些奴才可不许欺负他,本格格知道了可不依!” 完颜永胜的脸色有些难看,纳兰承平问:“可是,他若是不同意和蒙古人比试怎么办?” 宝雅扬了扬头,看了一眼纳兰承平:“你们不是后儿个就休沐吗?我去找他,看他还有什么可推托!” * 城西,曹府。 曹顒用了下午饭,去了书房,抬笔给父母写了两封家书。无非是自己平安到达,差事都弄得妥当,已经去看望过姐姐,父母大人要保重身体云云。给父母写完,他又想起因自己离开江宁哭得不行的曹颐和嚷着要同自己进京的曹颂,忍不住又提笔给两人各自写了一封。 刚到京城的那些好奇与欣喜,不知不觉竟被思乡之情覆盖。曹顒长呼了一口气,那个家给予他的实在太多,他能够回报的,就是保护曹家平安。 “大爷,试试衣服合不合身!”紫晶带了个小丫鬟,捧着一叠衣服,走了进来。 曹顒站起身来,容两人在他身上摆弄。不肥不瘦,刚刚好。曹顒见这套衣服与昨天看到的那个好像有所不同,样子一样,衣服料子却不相同。 “这是又买的?看着比昨日那套齐整!”曹顒很是满意。 紫晶笑着回答:“铺子里买来的官服手工略显粗糙,奴婢昨儿按照样子,买了相同颜色的衣服料子。还好,样子并不繁琐,总算是赶出来!” 曹顒见紫晶眼角带着几分疲惫,知道定是昨晚熬夜,略带些许埋怨道:“我一个大男人,穿得好点差点又有什么,倒累你受罪!” 紫晶知道曹顒心疼他,并不恼怒,只是用帕子捂着嘴巴轻笑。 “笑什么?”曹顒不解。 “在奴婢心中,大爷还是七岁的模样呢!没想到如今也是‘大男人’了!”说到这里,紫晶有些伤感:“大爷长大成人,老太太在地下也定感欣慰!” 第三十五章 初当值 第三十五章初当值 康熙四十八年三月十八日,曹颙到京城第三天。 吃过早饭,穿着紫晶缝制的衣服,曹颙骑着马去紫禁城“上班”。今儿,没带小满。昨天通过德特黑他们,他知道在东华门外有侍卫营的车马房。 曹府离紫禁城骑马大概需要两刻钟,今儿曹颙他们这什侍卫是辰时到午时(早七点到中午十一点)当值。皇宫侍卫营分为十二班,轮更。每次当值六班,每天每班当值两个时辰,连续当值六天。六天后,休沐,另外六班轮更。 曹颙安置好坐骑,在东华门出示腰牌进宫。刚进去,就见昨天见过的纳兰富森站在前面的桥上。 “曹兄弟,来了!”纳兰富森笑着打招呼。 曹颙心中生出几分亲切之意,昨天就觉得这位纳兰侍卫待自己亲善,今天看他的样子,像是特意再等自己一般。 事实果然如此,纳兰富森道:“今儿是曹兄弟首次当值,难免有心里糊涂的地方,昨儿我同德头儿打过招呼,这班我带你!” 曹颙作为“职场新人”,确实带着几分忐忑而来,听到纳兰富森的话,很是感动:“曹颙这里谢过纳兰兄了!” 纳兰富森摇摇头:“曹兄弟客气了,且不说先父与令尊乃莫逆之交,单说富森,受令尊的恩惠亦不可胜数。若是曹兄弟不嫌弃,就叫我富森大哥吧!” “富森大哥,敢问令尊名讳是?”曹颙心里想到一人。 “先父名讳上性下德!”纳兰富森迟疑了一下,回道。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曹颙喃喃出声。 除了皇家,满人还有许多世家大姓,这纳兰氏就是其中翘楚。纳兰家族可以追溯到海西叶赫部,先祖就是海西贝勒金台极,因此这个家族又被世人称为叶赫那拉。金台极之妹嫁清太祖努尔哈赤为庶妻,生子就是后来的清太宗皇太极。金台极的孙子,是康熙前期权倾朝野的纳兰明珠大学士。明珠长子,就是纳兰性德,字容若,被后世称为“满清第一词人”。 一首缠绵悱恻的纳兰词下来,平添不少感伤。曹颙与纳兰富森并肩而行,一时两人都没有说话。 曹颙这组侍卫是外班,负责在太和门到保成殿之间的门户宿卫。曹颙与纳兰两人,被排到看守太和殿广场东侧的左翼门。 溜溜达达过去,时间也就差不多。纳兰富森与前面两个当值的侍卫看来都认识,打了招呼,做了交接,就算是开始当值。 * 曹颙握了握腰间挂着的侍卫刀,看着眼前满是肃杀之气的太和殿广场。从太和门到太和殿中间的甬道两边,每隔一丈就有一对兵士对面站立。 整个广场,少说也有几百兵士,却肃静地迫人。 身在其中,曹颙不由得站直了身板,脸上多了几分严谨。这时,就听纳兰富森低声道:“曹兄弟不必过于紧张,眼下早朝未散,等散了朝就会好些!” 曹颙向纳兰富森点头致谢,心里却暗叹皇帝这工作也不容易。 春夏两季卯正开始议事,秋冬则为辰初,卯正就是清晨六点,辰初为七点。而且,皇帝早朝并不在什么殿、什么宫,而是在乾清门前,又称“乾门听证”。不管是盛夏,还是严冬,皇帝的宝座搁在乾清门下,与大臣们早朝议政。 不过这些都轮不到曹颙操心,眼下他只要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就好,那就是看好大门,在有人出入时检查腰牌。幸好他这次轮的不是夜班,若是夜班,当值完毕也出不了宫,要等第二天才行。 不一会儿,就听到远远的鼓乐声响起,随后听到踏踏拉拉的脚步声,散朝了。 三三两两的王爷、贝勒、文武大臣打后右门与后左门从乾清门广场退出来。他们将经由太和门广场,出太和门,过金水桥,从午门出宫。 等到众王公大臣散尽,广场中间甬道的宫廷禁卫潮水般退出。 曹颙与纳兰富森相对一笑,看来接下来就不用像刚才那般严肃。看到往来无人,纳兰富森又把做侍卫需要注意的地方一一点到。曹颙听了,暗暗记在心上。 时间过得说快不快,说慢不慢。将近午时,两个侍卫过来交接,曹颙就算是当值完毕。站了两个时辰,换作一般人定是疲累,幸好曹颙折腾了这么多年,体质渐好,并不当回事。 * 从东华门出来,曹颙看到德特黑、纳兰承平与几个眼生的侍卫,心里知道,这些就应该是一什中的同僚。 德特黑虽为什长,但他这队侍卫却只有八人。除了纳兰兄弟,他与曹颙外,还有四人。其中,一个是二等侍卫、两个三等,一个是蓝翎侍卫。除了那个二等侍卫阿济年纪和德特黑相仿,三十来岁外;其他三个都是二十来岁的样子。大家都是武人,报过姓名就算是认识,因都比曹颙大,都跟着德特黑称呼曹颙“小曹”。一时间,曹颙有种上辈子去事务所做实习生的感觉。 新人的接风宴还是要的,正是纳兰承平昨儿提过的贵宾楼。 贵宾楼在前门大栅栏,大家骑着马,说话间就到。 道路两边的商铺,各种带着京味儿的叫卖声,加上各种骑马乘轿的往来行人,使得这里显得分外繁华。 按照各种小说中的定律,这酒楼是事件高发区。什么“路见不平”或者“英雄救美”之类的,通常都是在酒楼这个舞台上演的。 曹颙跟着众人,在酒楼前下马,尚未到饭时,大堂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德特黑看来是这里的常客,掌柜的弓着身子,上来亲自招呼:“哎呦,德大人您来了,就知道您今儿来,二楼雅间给您留着呢!” 德特黑点了点头:“好酒好菜的,麻溜点上来,爷几个今儿要好好喝几盅。” * 贵宾楼,二楼雅间。 众人言道是为曹颙接风,让曹颙上座。曹颙毕竟不是不通世事的少年,再三推让。最后还是德特黑与阿济坐了上座,曹颙坐在纳兰富森下首,左侧相陪。纳兰承平与一名三等侍卫坐右侧,余下两人坐在下首。 纳兰承平虽不像昨儿那样黏糊,但是望向曹颙的目光却带着几分盘算。酒菜未上,纳兰承平就恨不得以茶代酒,同眼前这个郡王小舅子好好套套关系。虽在大家面前,他不好过于露骨,但众人还是听出曹颙的身份。 酒菜上来,难免有打趣的,连杯敬酒,曹颙却都是痛快干了。古往今来,男人之间,酒都是最好的友情催化剂。果然,两壶烈酒下去,大家的气氛都上来了。 曹颙虽长相斯文,但是喝酒痛快,人又不啰嗦。大家越看他越觉得顺眼,不一会儿,就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由曹颙聊到江南,有江南聊到美女,由美女聊到八大胡同里的妓女。哪家的模样俏,哪家的姿势好,各种荤话,就不一一细表。 除了纳兰两兄弟外,其他人话说得粗鄙,却都是实实在在没什么心计的汉子。曹颙来这个世界七、八年,平日接触的都是孩童少年,眼下和一帮汉子喝酒聊天,有种上辈子同事聚餐的感觉。这感觉,不赖。 * 城西,曹府。 曹颙带着满身酒气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大黑。紫晶带了几个丫鬟帮曹颙换了衣服,侍候他躺下。 曹颙朦朦胧胧的,还有点意识。只记得大家都喝多,好像是纳兰富森打发小伙计去各家送信,由各家接回来的。 或许是醉了的缘故,或者是被大家酒桌上的荤话撩拨的,曹颙只觉得身上热得难受。 紫晶见曹颙躺在床上,满脸通红,察觉有异,伸出小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大爷怎么了,莫不是酒后见风着凉?”摸过后,举手离开。 曹颙身上正火烧火了的,只觉得略带点凉意的小手覆在额上分外舒坦,怎容她离开?两只手同时抬起,将紫晶的手拉向自己的额头。 紫晶身子一颤:“大爷?” “别动,就这样待会儿!”曹颙的声音有些暗哑:“我难受!” “大爷哪里不舒服,是想家了吗?”紫晶坐在床边,一边再次把手放在曹颙额头,一边轻声问道。 听着这温温柔柔的声音,曹颙脑子里闪出一个画面。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廊下伫立,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用手摸了摸小男孩的额头:“怎么眼睛红了,大爷身子还不好吗?” 曹颙闭上眼睛,慢慢恢复了理智,握了握紫晶的手:“紫晶,你是个好女人,找个配得上你的男人嫁了吧!” 紫晶慢慢低下头,没有言语。 就这样,曹颙拉着紫晶的手,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 “你是谁,怎么在我房里?这里怎么成了这样儿?”曹颙看着眼前红彤彤的一片,满心疑惑。 床沿上,坐着一个凤冠霞帔的美貌女子,羞答答地说道:“奴家是爷的娘子啊!” “娘子?”曹颙恍惚想起,刚刚好像是拜了天地。 那美貌女子站起身来,拉曹颙过去,像蛇一样缠在他身上:“相公,今晚是咱们的洞房花烛夜!” 两人倒在床上,春光无限。 * “公子,醒醒,快醒醒!” 曹颙耳边嗡嗡响,一下子醒来,只觉得大腿根湿呼呼、粘嗒嗒的,他一愣,旷别已久的感觉涌了上来,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个身体,竟是大人了。 眼下却不是感慨的时候,只听很是焦急的声音响起:“公子,不好了,出人命了!” 曹颙顿时清醒,借着月光,看到魏黑站在床前,胸前一片血渍。 第三十六章 杀戮 第三十六章杀戮 城西,曹府。 “公子,不好了,出人命了!” 曹颙顿时清醒,借着月光,看到魏黑站在床前,胸前一片血渍。他立即坐了身来:“受伤了?” “不是属下,是歹人的血!”魏黑回答。 曹颙醉意皆无,翻身下床:“府里进贼人了?来人几个,咱们府上的人可受伤?对方死了几个?” 魏黑犹豫了一下,单膝着地:“公子,请恕属下妄为之罪!” 曹颙听附近并无吵杂之声,思索片刻:“柳芳胡同那边出事了?” 魏黑点了点头,将前情交代清楚。 原来,魏黑魏白两兄弟自从查清柳芳胡同那个小院的底细后,就想着怎么教训那郡王讷尔苏一顿,帮曹颙出口恶气。 曹颙因讷尔苏的郡王身份,不好妄动,魏家兄弟却没有那么多顾及。曹颙想着总不能用麻袋罩住讷尔苏的脑袋,拖到胡同里揍一顿;魏氏兄弟却正算计着将讷尔苏暴揍。只是两人毕竟三十来岁,不是那种做事不动脑子的冲动少年。两人合计着,反正那女子是青楼出来的,他们就冒充是过去的恩客,找机会教训讷尔苏。 兄弟两个这件事倒不是妄为,而是晚上去柳芳胡同盯梢前与曹颙打过招呼的。只是曹颙那时候刚酒醉回家,听得迷糊,应着知道了,兄弟两个以为曹颙允了这个计划,就到柳芳胡同盯着去。 * 子初(晚上十一点),魏氏兄弟穿着玄色衣衫到了柳芳胡同的那个院子,在正房的房顶藏好。 听到房里有男人说话,兄弟两个以为是那个什么郡王在此,都暗道机会来得好。不想,再仔细听听,却是隐约觉得有些不对。 房里那两人,一个称对方为“芸娘”,一个称对方为“先生”。一个道“芸娘,苦了你”,一个说“先生,安置”。 魏氏兄弟听着不对,轻轻揭开一片瓦,往房里看去。名妓仍是那名妓,将他搂在怀里的却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正是兄弟两个先前以为是账房或者管家的那位。 魏氏兄弟没想到还有这般变故,对视了一眼,都觉得好笑。没想到房里这位还是不省心的主儿,不仅巴上个郡王,连院里下人都勾搭上。 既然能够明目张胆地留人在正房宿下,看来定是得了消息知道王爷晚上不过来的。魏氏兄弟想到这个,知道再等下去也没意思,就打算返回曹府。 这时,远远地传来两声极为短促的犬吠声。兄弟两个都曾在江湖上混过,觉得犬吠声不对,看来是有夜行人出没,而且是向他们这个方向走来。 兄弟两个屏声静气,支个耳朵细细听着。两人都是内外兼修,耳聪目明远非寻常人可比,方圆百丈内的声音都听得清楚。 就听有人低声道:“门前有棵大槐树,看来就是这家!” 随着“悉悉索索”的声音,几个人跃进院子。突然,有人暴喝:“谁?”只听到刀剑相交声,转眼之间就听有人“啊”的叫着,然后是重物倒地。原来是前院的两个护院,发现有人进来,想要阻拦,结果却被杀死。 魏氏兄弟在正房房顶看得清楚,暗暗心惊。来人共四人,出手狠毒,却不知与院子中的那女子有什么仇怨。兄弟两个都不是多事之人,更没有“拨手相助”的想法,看那女子的做派,也不是正经人,说不定就是哪个过去的姘头恼了,才派人来下此狠手。只是现在离去,难免露出痕迹,若是来人不分好歹,纠缠上来,岂不厌烦。因此,两人都抱定主意,暂做壁上观。 前院打斗时间虽短,但还是惊到后院这边。 一个值夜的婆子察觉不对,放着嗓子喊道:“进贼人了,快来人呀!” 午夜时分,万籁俱静,惊恐的喊叫声虽然传不出多远,却足以唤醒后院众人。 那婆子话音刚落,几个夜行人以到她眼前,手起刀落,那婆子的脑袋已经被砍下。 魏氏兄弟眉头紧皱,握着拳头却仍忍耐着。 “娘,娘!”厢房里出来一个小丫鬟,伏在那婆子的尸首上哭叫,刚喊两声,就被砍倒。 正房的门打开,那中年男子走了出来,看到地上婆子的尸首,怒道:“你们是哪里来的贼人,竟敢如此行凶!” 那来人看到正房出来个中年男子,略感诧异,举着刀指着他道:“你算哪根葱,‘赛香君’的新姘头?敢和老子这般说话。” 那中年男人气得浑身发抖,一个娇小身影从他身后闪出,站到那贼人面前:“既然是奔我来的,何必伤害无辜!” 出来的正是路芸娘,虽然吓得面无血色,但是神情带着几分刚毅。 “胡闹,让你躲好,你干吗还出来?”那中年男人怒斥着,上前一步,想要将路芸娘护在身后。 路芸娘柔声低语:“夫君,能够和你做夫妻,哪怕只有两日,妾也觉得快活,再不枉活此生。” “芸娘,早知缘浅,为夫绝不会任你苦等半年!”那中年男人见眼前几人凶神恶煞,知道凭借自己与几个妇孺根本无法逃生,长叹一声道。 来人冷笑道:“好一场夫妻离别的好戏,‘赛香君’,枉费主子爷那样待你,你却如此不识好歹。老子定会成全你们,让你们同生共死。”说话间,已经举刀,逼近那中年男人。 魏氏兄弟本因厌恶这路芸娘水性杨花,不愿多管闲事,但是刚刚见到无辜妇孺惨死眼前怎能无动于衷?只是顾及到曹颙,不愿意因自己的缘故给曹家添麻烦。 不想,场上又有变化。 路芸娘凭着腰肢柔软,又转到那中年男子前,生生地为他挡了一刀。刀锋从她面上滑过,砍到她的肩上,半只小臂飞了出去。大家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路芸娘的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院子里如此惨烈,即便魏黑魏白心肠再硬,也看不下去。兄弟黑巾蒙面,跳下房去,站在路芸娘与那中年男子前。 那几个贼人见房上跳下两人,看架势是与路芸娘一伙,都围了上来。魏氏兄弟怨他们歹毒,出手毫不客气。只是对方有几分身手,一时之间打斗起来。 十来招后,对方渐渐不支,为首那人是见过世面的,见事不可为,自己纠缠住魏黑,嘴里喊道:“兄弟们快撤,通知主子爷,有平王府的高手在,叫主子爷为那五报仇!” 魏黑魏白哪里会容他们逃出留下祸患,拼命拦截,终于将那打算逃跑的三人都击毙。院子里那自称‘那五’的人伤势严重,看出魏家兄弟有问口供之意,“嘿嘿”两声冷笑,嘴里流出一缕鲜血,顿时气绝身亡。 魏黑魏白兄弟看着满院子的尸首,意兴阑珊,但是两人还没忘记料理干净后事。记得下人还应有一个婆子一个小丫鬟,至今没出现,看来是躲起来了。果不其然,在厢房里,被吓得浑身哆嗦的两人被找到。院子里,中年男子抱着路芸娘的身子眼神涣散。 魏黑冷冷道:“她还没死,你若是再不帮她止血,怕就要真死了!” 那中年男子如梦初醒,忙撕下半截衣襟为路芸娘包住断臂。 待看到路芸娘确实还活着,那中年男子才想到自己尚未谢过恩人,当即谢恩:“吕戴谢过两位恩公!” “你是何人,与路芸娘什么关系?”魏黑眯着眼睛询问道。 “吕某为平王府的西席,芸娘乃是贱内!”吕戴答道。 魏黑魏白不是傻子,那些恶徒既然敢在天子脚下灭人满门,自然有所依仗,又口口声声道“主子爷”,那背后之人定然是满洲权贵。京城的水太深,不是单凭武力就能够解决的,搞不好说不定就要连累公子,连累到曹家。 这院子里眼下活着的四人,到底该如何处理,兄弟两个一时拿不定主意。最后,魏黑看了魏白一眼,自己回曹府请示曹颙去。 吕戴因担心路芸娘身子,想要出去找医馆寻大夫,被魏白拦下。如今是宵禁时间,出去了别说是找大夫,只怕自己也要有麻烦。 吕戴倒不迂腐,没有提什么想马上报官的话。如今,衙门里哪里有几个好官,在京城出了这么大的案子,若是没人顶罪何时能完结。报官的话,若是遇到有点良心的还好,否则说不定被反咬一口。 * 城西,曹府。 听完魏黑讲述,曹颙神情有些凝重。 “公子,都是属下兄弟之过,不应多事!”魏黑带着几分愧疚。 曹颙笑笑,拍了拍魏黑的肩膀:“眼见无辜妇孺被屠杀,哪有几个热血汉子能够无动于衷的。换做是我,怕还不如你们兄弟冷静!” “可是,那几人怎么处理,他们见过我们兄弟出手!”魏黑不是胆小之人,但却不愿意因自己的缘故,被人查到曹颙身上。刚才出手只是义奋,如今却觉得麻烦。 “不用理会,等天亮暗中护送到平王府吧,估计他们应该会去那里;若是他们天亮后去官府,也随他们。反正你们兄弟没露出相貌,大不了回江宁就是。”曹颙说得轻松,心里却有些沉重。 既然知道那个院子里是平王府的人,还肆无忌惮地派杀手过去,背后势力何其庞大。能够不把郡王放在眼中的,只有更高品级的亲王或者皇子们。 曹颙不担心自己,毕竟魏氏兄弟救人是蒙面进行的,杀手又没有漏网的;他只是有点担心自己那个姐夫。 第三十七章 娇客到 第三十七章娇客到 城西,曹府。 曹顒早早起床,在院子里活动活动筋骨。清水净面、青盐漱口后,曹顒回到房里。丫鬟珠儿手里拿着木梳,等着给曹顒梳头。曹顒摸了摸自己的光脑门,有点无奈,又有点好笑。自己如今算是彻底**了,若是没有丫鬟侍候还真不行,起码这一米多长的辫子就不是自己能够收拾利索的。 珠儿是紫晶从江宁带来的两个小丫鬟之一,是曹顒进京前李氏亲自选上来的。另外一个小丫鬟叫翠儿,曹顒懒得给她们想新名字,就按照原来的名字叫着。李氏本来就有为儿子选房中人的意思,所以挑选的这两个丫鬟都是十五、六岁,容貌俏丽,性格又安静柔顺。两人心中对自己的主子也隐隐存了盼头,只是曹颙虽待人随和,但很少与丫鬟调笑,她们也不敢放肆。 曹顒烦心的事情多,其中又涉及家族兴衰与他自身的生死问题,根本就没注意到自己都快成正人君子了。世家公子,十二、三岁初尝人事都算寻常,像他这般十五、六还是童男子的都算可贵。不过,因前两年正好赶上守孝,曹顒在寺里;回到府中后,又为来京做准备,倒也无人会想到这个问题 即便两个小丫鬟都娇俏可爱,曹顒却是丝毫没有意动的迹象。怎么也是接受过现代社会教育的大好青年,在他眼中,十八岁以下的女子都是孩子而已。若是对孩子动心思,那还是人吗? 不过,紫晶出现时,曹颙却是有点不好意思。虽然昨夜醉酒,但是依稀记得睡觉前拉着紫晶胡说八道来着,再想想早晨换下的那条裤子,曹颙感觉自己的老脸都没地方放。 紫晶与往日般,却并没有什么不同,带着几个小丫鬟给曹颙布置早饭。 刚当值一天,就赶上为期六天的休沐,曹颙正好可以在这几日内拜访曹家的亲朋故旧。作为曹家嫡长子,往来应酬将是他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早在江宁时,他就随同父亲参加一些社交活动;如今在京城,却是要**出面。不过,去别人家拜访还是有很多讲究的,提前下帖子,要等到对方回帖子了,才正式登门。 早饭后,魏黑魏白兄弟来回话。魏黑凌晨回到柳芳胡同,与魏白汇合后,兄弟两个佯装离开,实际留在隐蔽处暗中察看。 吕戴命丫鬟婆子在房里照看断臂的路芸娘,等到天亮后叫了辆马车,四个人一起去了平郡王府。不一会儿,平郡王府出来几骑,目的地是柳芳胡同。 等到这些人回郡王府后,郡王府出来一辆马车,由几个王府管事簇拥着去了位于鼓楼东大街的顺天府衙门。随后,顺天府衙出动不少衙役捕快,前往柳芳胡同的那个院子。魏黑魏白两兄弟怕引起有心人关注,没再跟下去。 曹颙并不担心此事会牵连到魏家兄弟身上,若是平王府想借官府出面查明此事,肯定不愿节外生枝,供出两个了无踪迹的蒙面侠客。估计最好的法子,就是找两个武功好点的护卫,顶了魏黑魏白兄弟两个的角色,将杀死那几人定位为正当防卫。 到京城这几天,曹颙一直在犹豫,要不要亲自去趟四阿哥的府邸。皇子不能结交外臣,为了避嫌疑,他这位外臣之子能不和皇子们扯上关系最好。但是,四阿哥与十三阿哥对他,可有救命之恩。 到了京城,去拜见两个恩人应该是情理之中。只是,曹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了单纯的感激想去拜会;还是想借着谢恩之名,悄悄抱住未来皇帝的粗腿。不用太刻意,不用太密切,在大家都能够接受的范围内化解曹家未来的灾难。十三阿哥那边,好像自打去年废太子后就处境很不好,被康熙下令囚禁在养峰夹道。 没等曹颙做决定去不去四阿哥府,管家曹忠来通报,说是平王府的小格格带着位小姐上门做客。 曹颙摇了摇头,这些孩子真闹,就算不顾及男女有别,难道就不知道做这样的不速之客是失礼的行为吗? * 曹府,前院,正厅。 宝雅坐在椅子上,同坐在隔壁座位的红衣旗装少女说话:“永佳姐姐,你说曹颙能够赢了那些蒙古鞑子吗?” “格格!”永佳眉头微皱:“快改了口,这‘鞑子’二字岂是能够随便出口的,万一哪天传到太后老佛爷耳朵里,可有你好果子吃!” 宝雅知道自己失言,吐了下丁香小舌:“好姐姐,宝雅知道错了!” 永佳见宝雅可爱俏丽的模样,心中多了几分怜惜,但仍是板着脸道:“格格渐大了,往后向今儿这种登堂入室的行为也改改吧,幸好是亲戚家,否则让人笑话,影响格格闺誉。” 宝雅笑着点了点头,眼圈却是红了:“我自小没有额娘,这两年哥哥虽娶了个好嫂子,但嫂子又忙得不行,没有空闲教导我。倒是永佳姐姐,总是为我操心。” 永佳看了看门口侍候的丫鬟婆子,笑着瞪了一眼宝雅:“你是做客来了,还是借人家的地方闲话来了,眼圈都红了,羞也不羞?” 宝雅笑着怂了怂鼻子,摆出很是娴雅的姿态来。永佳看着她,脑子里却出来一个少年的形象。 因父亲曾任江宁总兵,宝雅随父母在江宁住过三年。虽然曹颙没有见过她,但是她却是见过曹颙的。在几年前,在江宁棉花堤渡口不远处的马车里,永佳曾见过曹颙,一个骑在马上、带着几分傲气的少年。面对着小小少女的恳求,曹颙神色淡淡的:“若有此心,四年来为何只做枉闻?” 永佳是在马车里,透过车帘的缝隙,看到尚是小小少年的曹颙的。曹颙的冷淡,曹颙的傲气,曹颙无意中流露出的孤独与感伤,都不经意地吸引她的视线。从那以后,她开始悄悄关注他的消息。江宁世家曹家嫡子,万岁爷亲自赐名,自幼聪慧,不到十岁就通晓经书;十岁为祖母贺寿,筹划了林下斋;十一岁见驾,被万岁爷称赞;十二岁进清凉寺,为故去的祖母守孝;十五岁上京,进侍卫营当差,任三等侍卫。 永佳只觉得自己的心跳的厉害,四年后,他是什么模样?可还那样冷淡,可还那般傲气,可还那般孤独感伤?答案,就在眼前。 不管欢不欢迎,曹颙还是穿戴整齐,到前厅来见客。 宝雅见他来了,立即从椅子上起来,笑着走上前去:“曹颙,我来找你玩儿!” 曹颙心里暗叹,难道自己在江宁带着弟弟妹妹玩,到京城后还要给小孩子当保姆吗?那可不行,太过无聊。他悄悄退后一步,拉开与宝雅的距离:“格格怎么来了?王爷与福晋可安,府里一切可好?” 宝雅回道:“哥哥与嫂子都安,只是吕先生府外的宅子好像遭了贼,听说报了顺天府。”说到这里,笑着道:“我怎么来了,不是刚刚说了吗,就是来找你玩儿啊!” 曹颙摇了摇头:“蒙格格厚爱,曹颙本不应推辞,不过尊家父之命,今日要去给几位长辈请安,还望格格恕罪!” 宝雅没想到曹颙回绝得如此爽快,眼圈一红,眼泪“唰唰”地流下。 曹颙见了,虽觉得有点麻烦,但是对着可怜巴巴的小姑娘还是无法生出厌烦之心来,递上块帕子,安慰道:“改日格格做我的向导,带我转转京城,可好?” 宝雅止了泪,笑着点了点头,随后又皱起眉来:“改日是改日,今日是今日,我刚刚打王府出来前叫人给塔娜下了帖子,约她午初(上午十一点)到安定门外比射箭。”说到这里,眼中带着几分埋怨望着曹颙:“你骗我说箭术不好,转眼又赢了德特黑,把我当成傻子。这我都不怪你,可你今儿得陪我去跟蒙古人比射箭,省得他们狂妄,瞧不起咱们八旗勇士。” 曹颙本来见小姑娘哭,还有几分不忍心;见她接下来说得蛮横,很是不耐烦,没有理她,找了个座位坐下。知道他和德特黑比射箭,看来定是那个纳兰承平说的。 想着那天进城时遇到的马车与纨绔子弟,曹颙就觉得腻味,难道就顺着这小姑娘的意,学她身边那些人,陪她四处招摇。那种日子可太无聊了,万事难求全,还是气这小姑娘一气,落个耳根子清净。于是,曹颙对外面的丫鬟道:“上茶!” 宝雅与永佳两位客人的茶早上来的,因此小丫鬟只给曹颙送来一杯。 曹颙拿起茶杯,看了宝雅一眼。端茶送客,这回你该乖乖地走了吧?不想,宝雅却跟了上来,瞪着大眼睛看着他:“曹颙,你渴了,怨不得不陪我说话!” 曹颙无语,就听“扑呲”一声,有人笑出声来。曹颙一看,正是陪宝雅同来的那位红衣少女,正用帕子捂着嘴巴轻笑。 不知为何,曹颙见这红衣少女有几分面熟,好像见过一般。他心中疑惑,除了自己姐妹,很少与外面的女孩子接触,怎么好像认识她。 第三十八章 暗涌 第三十八章暗涌 城西,曹府,客厅。 曹颙见这红衣少女有几分面熟,好像见过一般,心中疑惑,就听宝雅在旁边道:“这是勇武伯爵府的永佳姐姐!” “勇武伯爵府?”曹颙开口问道:“请问姑娘与护军营校尉完颜永庆怎么称呼?” 永佳微微一怔:“曹公子,认识家兄?” 曹颙心里大悟,怪不得看这个永佳眼熟,原来是万吉哈的嫡女,永庆的胞妹。当年,他在江宁曾跟着魏信在林下斋对面的茶楼里见识城里名媛的风姿,这永佳就在其中。另外,永佳毕竟与永庆、永胜同母所出,兄妹眉目间总有相似之处。因此,曹颙才会觉得永佳面熟。 宝雅见两人说话,自己被冷落在旁,满是不开心,从座位旁边的茶几上拿起一把包金的牛角弓来献宝:“曹颙,这是我从王府库房里特意找出来的,你就用它来赢了蒙古人,给我长长脸。” 曹颙微微一笑:“格格,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并没有赢了德特黑,箭术上也只是平平。格格若是想要获胜,还应另寻高人才是。” 宝雅自幼被众人娇惯,稍稍大些又被旗下各家公子捧得高高的,像今儿主动上门找曹颙,又是哭又是求曹颙出面射箭却是头一遭。不想好说歹说,曹颙却仍是不撒口。 宝雅心里委屈,又在好友永佳面前丢了面子,小脸一下子就拉了下来,“啪”的一声将手中的弓摔到地上:“死奴才,给脸不要,你是什么身份,竟敢违逆本格格!” 曹颙与永佳都变了脸色,曹颙闭上眼睛,心中长呼了口气,尽管一直来像鸵鸟似的不愿承认,但是宝雅的怒喝却点破一个事实,那就是如今他是个奴才。别说是碰到宝雅,就是皇室里未满周岁的奶娃娃,他都只是个奴才。他看府里的家生子儿感觉好笑,其实他自己又有什么本质区别,也是奴才秧子,不过是皇家的奴才,外人不敢小觑就是。 不由得,曹颙又觉得好笑,作为曾生活在平等社会中的现代人,来到这几百年前,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贵公子的身份,安心地享受着别人的侍候,虽不会瞧不起那些没有地位的奴婢,但是却也不会举着“人人平等”的大旗来教化世人。可是,若是自己沦为地位低下的身份,要去侍候别人时,有几个穿越者会心甘情愿地认命。或者凭借自己的历史知识,攀上帝王这棵大树,混个王佐当当,最次也是裂土封王;或是积累财富,手眼通天,做个任他地动山摇,我自悠然不倒的小强。 永佳见宝雅使性子,本怕曹颙气恼,没想到他不怒反笑。 宝雅话说出口,心里已经是后悔了的,但又不肯放低身份去道歉。 房间里一片静寂,最后还是宝雅沉不住气,大声问道:“曹颙,你到底跟不跟本格格去比射箭!” 曹颙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端起手中的茶杯,喝了一口,这次是真有点渴了。 宝雅的脸红一阵、青一阵,最后跺了跺脚,转身跑了出去。 永佳起身,看了看曹颙,低声道:“格格有口无心,公子不必恼。” 曹颙抬头看了看永佳:“姑娘不必担心,曹颙没事。” 永佳笑着点点头:“公子大度,永佳就放心了!那个傻丫头定是生自己的气,躲在车厢里哭了!” 曹颙没有接话,心里想着曹佳氏,若是这不懂事的宝格格在姐姐面前也摆出主子的谱来,怎么办?随后摇头,不可能,姐姐已经抬了旗,不再是包衣身份,又是皇帝赐婚的郡王嫡福晋,凭借姐姐的聪慧,哄这样一个小姑娘还不是手到擒来。 永佳本想为宝雅争取点同情分,但曹颙没有接口,她自然不好再说什么,告辞离开了。 曹颙慵懒地靠在椅子上,说他是大男人爱面子也好,说他是骨子里高骄也好,每每想到自己要做个奴才,就心里不自在。其实,他也有机会找借口留在江宁,但那样曹家怎么办?曹家,在受到皇帝宠信的同时,一直成为清流攻讦的靶子。就算是康熙,为了保持他的帝王形象,不得不纵容这些清流对曹家的攻讦。曹家在江南只手遮天,为何还屡次陷入被动。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远离了京城,远离了权利核心。 虽然,曹颙早做了最坏打算,大不了举家出海,前往美洲淘金去。可是,凭借眼下的航海技术,怎能渡过浩瀚无际的太平洋。一切的一切,还有等时机成熟再说。在这之前,曹家还是那个被帝王倚为心腹的曹家。为了表明这点,他这个小奴才秧子,就心甘情愿地到京城来当差。 * 曹府外,一辆华丽的马车匆匆离去。 永佳猜测的没错,宝雅在车厢里正哭着。她见永佳进来,可怜兮兮地道:“永佳姐姐,我不是诚心的,谁让他不理睬我,还不和我玩儿!” 永佳掏出了帕子,替她擦了擦泪:“即便你恼,也不该说这样的话。” 宝雅点了点头:“是啊,是啊,若是传到嫂子耳朵里,嫂子怕是会不喜欢我了,那可怎么办?” 永佳想着曹颙刚刚漫不经心的样子,安慰道:“这个你放心,曹公子看着不像是那种小气人,怎么会和女儿家计较,更不要说是去背后告状!” 宝雅略带几分疑惑,看了看永佳:“姐姐不是才认识曹颙吗,怎么好像很熟悉似的?” 永佳伸手整理整理帕子:“格格又开始浑说,就算不是曹颙,换作其他男子,也不会同你计较!我有哥哥与弟弟,见惯他们行事,自然是知道的。” * 曹府,客厅。 等到客人离去,大管家曹忠上来请示给琉庆宫送礼之事。 “太子复立?什么时候的事?”曹颙开口询问。 “回大爷话,根据宫里传出的消息,是昨儿早朝时,万岁爷下的圣旨。”曹忠回答。 曹颙点了点头,昨儿他们这什护卫当值出来就去了贵宾楼,因此不知道这等大事。 “是哪位福晋,还是哪位皇孙生辰?”曹颙想了想,继续问道。皇子不能结交外臣,太子就更应避讳。京城众权贵虽是争先送贺礼,但还要有个幌子不是。 “回大爷话,奴才听说好像是太子宠爱的侧福晋唐佳氏生辰。” “嗯,那就按照以往的例,给这位侧福晋备份礼。”曹颙说道:“再比照这份加三成,给太子妃准备一份。不可太奢华,不可太浪费,在库房里选些送得出手的玉玩首饰就好!” 曹忠笑道:“还是大爷安排的妥当,又不失礼,又不留口舌,又不显得张扬。” 太子既然复立,那被关押的十三阿哥呢?曹颙想到这点,问道:“有没有十三阿哥的消息?” “好像是回阿哥所了!”曹忠听说过当年四阿哥与十三阿哥搭救小主人之事,因此听到曹颙发问,并不意外。 阿哥所,是皇子未分府前在宫里的住处。十三阿哥虽然成婚多年,但自今尚未分府,仍住在宫中。 对于后世小说中赞为“侠王”的十三阿哥,曹颙心里是存了几分好感的。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在废太子的漩涡中,将会受到什么样的打击。从康熙皇帝最宠爱的皇子之一,到被御口训斥为“并非勤学忠孝之人,若不行约束,必将生事,不可不防”。数月的牢狱之灾,皇父的冷落,不仅摧毁那个少年的心志,还摧毁了他的健康。 想到太子复立,曹颙总觉得脑子里好像忘记了点什么,隐隐约约的,又想不起来。他还要去拜访几户亲戚,懒得再想,就让曹忠下去准备出门。 * 石驸马大街,平郡王府。 路芸娘伤势不轻,平郡王讷尔苏叫人拿了自己的帖子,接连请了好几个御医过来。曹佳氏也带着几个丫鬟婆子,在客房这边照看。 直到中午,路芸娘的伤口才处理干净,喝了安神的药睡下。 曹佳氏想着路芸娘不仅断了小臂,曾经如花似玉的娇容上还添了半尺长的口子。因伤口过深,就算是痊愈,那长长的疤痕是去不了的。难道这就是红颜薄命,曹佳氏心里唏嘘不已。 夫妻同心,讷尔苏看出妻子在担忧什么,不愿意她因此劳神,轻轻扶住她的腰身,劝慰道:“先生不是那种只爱女子美貌的轻浮之人,就算是芸娘破了相,也会疼她爱她,颜儿不必忧心。” 曹佳氏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回头冲丈夫笑了笑:“嗯,王爷说的是,是颜儿杞人忧天了!” 过了一会儿,去顺天府报案的吕戴回府。 看过了芸娘后,吕戴随讷尔苏去了书房。 “案子怎么样?那个那五的身份查清楚没有?”讷尔苏有点急切地问道。 对于吕戴与芸娘的遭遇,除了气愤,讷尔苏更多的是内疚。吕戴与芸娘成亲才是这两天的事,并不为外界所知。在京城众人眼中,柳芳胡同那边是平郡王的外宅。对方既然敢如此放肆地杀上门前,目标到底是芸娘,还是他这个郡王?说不定,还是他这个郡王连累了吕戴夫妇。 第三十九章 风来 第三十九章风来 平郡王府,书房。 气氛有些凝重,讷尔苏向吕戴询问那五的身份,吕戴皱着眉回答:“那五,是太子的门人。” 讷尔苏微微发怔:“太子的门人?怎么可能是太子,就算再狂妄,也不至于此。早上刚刚复了储位,晚上就安排人报仇泄愤。” 吕戴点了点头:“王爷说得没错,太子与王爷之间的恩怨众所周知。就算太子想要报复王爷,也不会才复位,就这般迫不及待,派出的还是自己的门人。” 吕戴所说的太子与平郡王的恩怨,是指去年太子被废前鞭打讷尔苏之事。说起事情根源,还在吕戴与路芸娘身上。 去年,因户部追缴库银,有大批官员落马。轻者抄家,重者发配。路芸娘本为官宦之女,在被抄家后流落到一家名叫“海棠阁”的青楼。吕戴八年前,曾做过陆家的西席,当过路芸娘的启蒙先生。听说当年的弟子有难,他就托了平郡王帮路芸娘脱籍。芸娘爱慕吕先生,吕先生却因顾及到师生名分,始终未接受她。 偏偏不知谁多嘴,在太子面前赞路芸娘是“海棠阁”的花魁,是媚骨天成的极品美人。太子 动了心思,叫人传话给讷尔苏,暗示讨要芸娘做礼物。讷尔苏只做未知,准备了大量奇珍异宝,献给太子。太子恼羞成怒,借口讷尔苏的礼物轻了,鞭打讷尔苏。 * 德胜门内,内务府广储司郎中马连道府邸。 去原兵部尚书马尔汉与现任正黄旗护军参领傅鼎府上请过安后,曹颙去了马连道家。 马尔汉是曹颙二婶兆佳氏的伯父,今年已经七十六岁,年后就告老休养。如今不怎么见外客,由他的长子招呼曹颙。马尔汉与曹家关系并不算亲密,只因他辈分高,年岁又长,所以曹颙先来拜见这个老爷子。 傅鼎,镶黄旗人,满洲老姓为富察氏,少年时曾同曹寅、李煦、纳兰容若等人一起任过康熙侍卫,后来娶了曹寅的幼妹曹氏为妻,是曹颙的亲姑父。曹氏生长子昌龄时难产,产后不久病故。傅鼎后又续娶了继室夫人,与曹家关系渐渐淡下来。等到曹颙记事后,两家早已没有走动,曹颙只隐约听说过京城有这门亲戚。 傅鼎倒是亲自出来见曹颙的,不过神色有些淡淡的,问问了江宁那边曹寅夫妇的情况,又问问进京差事什么的。最后,又打量打量曹颙,端茶送客。曹颙有点奇怪,这位姑父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冷淡,他的眼神看着自己时,里面不经意流露出慈爱与感伤。想必他与姑姑也是有很感情的,怕是看到内侄想起了亡妻。 马连道家,特意设了家宴为曹颙接风。 马曹两家算是通家之好,因此并不避讳女眷。马连道的妻子田氏,是个非常健谈的妇人,笑呵呵地与曹颙话起了家常。 马连道的两个儿子一个在户部当差,一个是护军营侍卫。马连道的两个女儿年纪尚小,大的不过十三、四,小的十来岁的模样。两个儿媳看来也是出自旗人之家,都是端庄有礼落落大方的,见过曹颙后,冲着小姑子们笑笑,带着她们下去准备酒席。 曹颙面上虽然带笑,心里却有几分不自在。这马连道与田氏夫妇,看来像是把他当成准女婿一般,那眼神不是一般的炙热。不过,马家虽然宅院也不小,但是却不像其他大户人家那般广纳妻妾。田氏“妒忌”的恶名在外,马连道只有嫡妻,并没有侍妾。或许因家风的关系,马家兄弟两个也都是只有妻,没有妾。 若不是亲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怕是马家就要拉着曹颙敲定亲事。曹颙愿意接受马家的亲善,却无法心甘情愿地接受这门亲事。 在马家吃饭过程中,曹颙就拿定主意,回府后要修封家书给父亲,表明自己不愿早婚的决心,恳请双亲不要随意帮自己定亲。如果马家人知道,他们的费心款待换来的竟是这样的结果,不知会不会哭笑不得。 这顿饭吃了将近一个时辰,饭后田氏又是絮絮叨叨地唠嗑。待到他们放曹颙离开时,天色已黑。跟着曹颙来的管家曹忠早去其他府里送礼去了,这边跟着曹颙的,只剩下小满和新选上来的两个长随。 马连道不放心曹颙,打发大儿子马信羽带两个人送曹颙回去。 路上,曹颙与马信语骑马并肩而行。 马信羽问道:“听闻曹兄弟曾师从宋斌臣大家之子,可有此事?” 曹颙点了点头:“确有此事!”心中却暗叹不已,看来马家关注自己应该不是一日两日,因为宋夫子当年在他去清凉寺之后就辞馆回了杭州。 马信羽笑着说:“三阿哥素来喜爱书法,对宋氏书法尤为推重。他知道你这位宋氏书法的再传弟子要进京当差,早就盼着了。听说我们家今儿宴客,就让我传话下来,要你去趟他府邸,估计是要找你研讨书法。” “我哪里会什么书法,只是跟着宋夫子读过一年书罢了,怎么好打着夫子的牌子招摇,倒让人笑话。”曹颙自然明白什么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开口婉言拒绝。 “曹兄弟,反正话哥哥是带到了,去不去就看你的主意!”马信羽道:“只是主子毕竟是主子,曹兄弟还是要谨慎考虑才是,省得无意中得罪了贵人而不知。” 马信羽话虽说得诚恳,但是曹颙却听着不对味,这话里隐隐地带了几分威胁,看来那三阿哥的邀请是不容拒绝的。 曹颙看了马信羽一眼,有点替马家惋惜。早知道马家是三阿哥的姻亲,田氏的侄女是三阿哥的侧福晋,但曹颙没有想到马家如此短目。就算是太子储位不稳,也不应攀上三阿哥。三阿哥虽然素有才名,但是非嫡非长,母妃不受宠,又没有实力雄厚的外戚支持,靠什么争皇位? 不知道这马信羽传话,是自作主张,还是马连道早已知情的。看来,这马家往后还应保持距离,若是被他们牵扯进去,岂不是冤枉。 进京前,曹颙就想过,不知道哪里有眼光的皇子会注意到曹家的势力,关注他这位曹家嫡子。他还以为会是太子,或者八阿哥,没想到,第一个注意到曹颙的竟然是三阿哥。听那话的意思,这关注已经为时许久。 马家离曹家并不远,不到两刻钟,也就到了。 马信羽很有兄长的样子,目送曹颙进府,才带人离去。 曹府,偏厅。 曹颙回院子换了身家常衣服后又到前院见曹忠,今日送礼的各府回话如何,明儿还要去哪几家,都要斟酌斟酌。显然,康熙的这些儿子都不是傻子,关注曹颙的并不是只有三阿哥一个。 太子那边,不仅收了曹家的礼,还发下话来,贝勒弘皙正遴选伴读,曹寅之子既然是圣口亲赞过,自有过人之处,让他去旒庆宫请安。 八阿哥,因年初推选太子之事,正被康熙冷淡。出面的,是九阿哥的门人顾纳。听到这个名字,曹颙想起了林下斋。 在曹颙去清凉寺后,离开两年之久的顾纳回到了江宁。除了探望母亲外,他还去见了曹寅,送上了九阿哥写给曹寅的信。信上客客气气,没说别的,就是提到为了给母妃贺寿,要向曹家借两个厨子,就是林下斋于田两位掌勺师傅。 曹家再受康熙的倚重,也不过是皇家的奴才。如今小主子既然发话,曹寅哪有拒绝的理由。 顾纳没有去见曹颙,曹颙也没有想去见他的想法。林下斋,对他来说,只是赚银子的工具;对顾纳来说,却是进身之捷径。只是,若说不失落是假的,当年那个倔强又骄傲的孩子已经消失了。 林下斋,其实曹颙早就想关闭。那里若是想要维系住高额菜价,就要不断地推出新菜新点心。他只是凭借上辈子爱吃的嗜好,将几百年后的美食,介绍给于田两位师傅,再由两位师傅开发出来。他不是菜谱,所知毕竟有限,折腾了几年后,肚子里那点存货就差不多。 曹颂与曹颐都气愤得不行,尤其是曹颂,更是撸起胳膊袖子,想要去教训那个家伙。李氏因林下斋是儿子的产业,就这样毁了,也是极恼的。只是因顾纳是先前夫人的亲戚,她不好埋怨什么,只好忍下。兆佳氏心疼曹颂那份分红,什么“小白眼狼”,什么“忘恩负义”的,唠唠叨叨了好几日。 不管曹家众人心情如何,林下斋还是随着于田两位师傅的离开而关闭,一个月后,京城多了家陶然居。 今儿,顾纳下午登门拜访,知道曹颙出门,等了大半个时辰,直到天快黑才走。他告辞前,管家曹忠已经回府。他让曹忠转告曹颙,说是九阿哥要找他问生意上的事儿。 太子、三阿哥、九阿哥,曹颙还真是有点受宠若惊。不过,他知道,这几位皇子,根本不会将他当盘菜。他们看重的,是他背后的曹家,是与曹家荣辱与共的李家与孙家。 江南三大织造,联络有亲,曹家又是三家的核心。掌握住了曹家,不异于掌握了一个银库。三位阿哥都曾随同皇帝南巡过,见识过曹家的财大气粗,见识过曹家的富丽堂皇。 第四十章 养病 第四十章养病 不管是太子,还是三阿哥、九阿哥,他们都没有等到曹颙的请安,因为曹颙病了。旅途劳乏,到京又是忙差事,又走亲访友,曹颙病得合情合理,任谁也说不出半点不是来。 曹颙不病不行,这万恶的封建社会,等级森严,不管曹家在江南如何,如今在京城,在诸位皇子眼中,他不过是小小包衣之子。小主子们开口传唤,他哪里有推脱的资本,就如那天马信羽所说,要他“谨慎考虑,省得得罪了贵人而不自知。” 若是大喇喇的去各个皇子府上请安,那可就免不了一个“爱钻营”的名声。别说在皇子面前讨不到好,就是康熙知道,也不会对他有什么好感。曹家之所以受康熙倚重,其重要的一点在于曹家是纯臣,只忠诚于康熙皇帝一人。 皇子们终是要见的,眼前却不是好时机。总要见过康熙皇帝这个正主子后,再找恰当的理由去见识各位。只要有康熙这棵大树撑腰,就算那三个阿哥都得罪光了又如何,反正他们后来都没有什么好下场。眼下,他却不敢有任何得罪的意思,“尊卑不分”,这也是大罪名。 * 曹府,西侧院。 曹颙躺在床上,脑子里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他头上裹着寸宽的布带,小脸因这两日觉睡得足,可以说是满面红光,若不是眼圈有些发黑,真看不出是患病在身。 紫晶掀开门帘进来,是曹佳氏与平郡王夫妇听说曹颙身体不适,登门来探病,就要到侧院来。 说完这些,紫晶看了看曹颙道:“大爷,眼圈处的黛青被擦下去不少,用不用再补补?” “是吗?拿镜子来,我看看!”曹颙坐起身来,对紫晶说。 紫晶取了百宝格上放置的一面两个巴掌大小的玻璃镜,递给曹颙。 或许是刚刚躺着时,不小心蹭到被子上,眼圈位置的青色淡了不少。曹颙把镜子递给紫晶:“算了,就这样吧,省得姐姐惦记。等见其他客时,再补也不迟!” 就算是装病,也是有技术含量的。不能这边对外说着生病,那边却活蹦乱跳的四处张扬,那还不如不装。装病的最高境界,应该是别人就算知道你是装的,却抓不到你任何把柄,面容憔悴,饮食清淡,这些都是起码的。 曹颙,就是很认真地在装病。面容憔悴,好解决,留了紫晶的半块黛青,眼圈四周涂涂抹抹;饮食清淡,连喝了两天酒,肠胃正难受,清清肠胃也好。就算是曹府上下,除了紫晶与大管家曹忠外,其他人对主子生病之事都确信无疑。紫晶是曹颙没瞒她,曹忠则是知道几位皇子之事,心里应该能够猜到几分。 就算是至亲姐弟,以曹佳氏的身份,也不应直接这样到卧房来探病。不过因曹颙尚未成年,又是独自一人在京城。长姐如母,她这样做也不会有所非议。于是,随同妻子前来探病的平郡王讷尔苏在曹颙的卧室里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小舅子,曹颙也初次见到自己这位姐夫。 讷尔苏比曹佳氏大一岁,今年不过十九,没有穿郡王品级的蟒袍,看打扮与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并没有什么不同。个子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举手投足间却隐隐带着皇家风范。 曹佳氏进房后,见弟弟头上绑布带半靠在床头,连忙走上前去:“怎么回事,前儿还好好的,怎么就病下了?” 曹颙不愿让曹佳氏担心,笑着说:“没什么事儿,不过是有点水土不服,姐姐不必担心,睡两日就好了!” 曹佳氏见曹颙除了眼圈黑点,脸上红润润的,不像是大碍,才放下心来。她摸了摸曹颙的被子,又看了看屋子里的陈设,略带不满地对旁边伺候的紫晶道:“才三月中旬,怎么就换了薄被子,撤下了炭盆。如今父母不在身边,弟弟的起居全托给紫晶姑娘照顾,姑娘要格外用心才是!” “是,奴婢记下了!”紫晶俯首应道。 曹颙见姐姐嗔怪紫晶,忙道:“不干紫晶的事,是我嫌燥热,叫人撤了的!” 见曹佳氏还要再说,曹颙抬起头看向她身后的讷尔苏,笑着说:“这位就是姐夫吗?姐姐也不介绍介绍。” 曹佳氏含笑点了点头,讷尔苏却被那声“姐夫”给美坏了:“‘姐夫’,你叫我姐夫了。这个称呼我喜欢,更有股子人情味。” 曹颙这几日正因京城中的权贵头疼,眼下见了这没有郡王架子的姐夫,很对胃口:“既然娶了我的姐姐,自然是我的姐夫!” 讷尔苏却乘着曹佳氏没注意,很诡异地向曹颙笑笑。 曹颙心里突突的,怎么回事,看这样子,就仿佛讷尔苏握住他的把柄似的,难道魏黑、魏白两兄弟杀人的事情败露? 曹佳氏怀着身子,孕吐很厉害,在房里呆了片刻就到外间吐去。因外面有两个妥当的婆子侍候,讷尔苏并不担心。他留在卧房里,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曹颙:“看在你叫我姐夫的面上子,我就不拆穿你的小把戏了!为何装病,可是为了弘皙贝勒选伴读之事?” 曹颙很是意外,低声问道:“这个,姐夫怎么看出来的?” 讷尔苏指了指曹颙的眼圈:“这个用的是区斋堂的黛石吧!” 这都知道,曹颙无语。 讷尔苏笑着说:“同你姐姐未成亲前,有时逃宗学里的课,就用过这招。” “哈哈!”曹颙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个姐夫,可真是不错。 “其实,若是想与太子那边撇清关系,不用装病,只须平日里多往我府上走动走动。我与太子不合,你走得与我近了,他自然拉不下脸来再叫人唤你!”讷尔苏提议道。 曹颙苦笑,若是就一个太子还好,如今他就像是块不大不小的肥肉,谁都想找个机会吞下去。 讷尔苏十来岁继承父亲爵位,如今做了多年郡王,心智比同龄的年轻人成熟许多。见曹颙神色,想想眼下京城中夺嫡的大戏并未随太子复立而落幕,他就猜出一二,不由为岳父家担心:“京城风云变幻,往来复杂,你虽年纪不大,却是岳父的嫡长,他们都盯上你倒也不意外。岳父这两年还的库银将近百万,这早就让京里的王爷阿哥红了眼。若不是因两年前九阿哥的事,怕是早有人忍不住要向曹家下手。” 两年前,九阿哥虽然叫人去江宁向曹家“借”了两个厨子,在京城开了陶然居,但是却受到了康熙皇帝的训斥。虽然最后没有叫他把两位师傅还给曹家,但是却发下话来,若是再有人不顾皇家脸面谋夺臣子产业,那他也就不给大家留脸面了。 “姐夫不必担心,要是没意外,过几日万岁爷应会传召,到时背靠大树好乘凉,管他什么皇子不皇子,阿哥不阿哥!”曹颙道。 讷尔苏点了点头:“你心里有底就好,若是敢迫你紧了,姐夫也不是吃素的,总能护你一护。‘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在京城也不能一味小心谨慎,那就让人看得轻了。把握住分寸,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人,我必犯人。前几日你与德特黑比射箭就很好,宫里当差,除了家世,手上还要有真本事,才会叫人看得起。” “谢谢姐夫!”曹颙见讷尔苏细细交代着,很是感动。 讷尔苏看了曹颙一眼:“客气什么!原本见你斯文俊秀,还担心你性子绵,容易受人欺负。如今,发现你还有几分机灵,不去欺负别人就难得。” 两人正说着话,曹佳氏从外间进来:“你们倒相得,有说有笑的,聊些什么,这般开心?” 讷尔苏起身,扶着妻子在床前坐下,然后笑着说:“我与颙弟说福彭呢,昨儿跟着我‘呀呀’的学说话,不知什么时候能够开口叫‘阿玛’。” 曹佳氏陪着曹颙说了会子闲话,因身子重,不方便久坐,嘱咐了曹颙几句就先回府去。 望着讷尔苏与曹佳氏离去的背影,曹颙想起魏黑昨日的回话。根据打探得知,柳芳胡同那边的命案已经结案,市井无赖那五伙同三个同伴,入室盗窃,被吕家护卫察觉,双方激战,最后各有死伤。如此简单,如此痛快,怕也是因为牵扯到案子中的一个是太子,一个是铁帽子郡王。 曹颙疑惑,这太子是康熙亲自教导出来的储君,为何如此不堪。“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个道理有几人不知道。就算你复了位,但党羽爪牙都被皇帝处置一空,何必这个时候做这种恶事。隐隐约约的,曹颙总觉得那个案子另有内情。 康熙四十八年三月二十二日,殿试放榜,新进士新鲜出炉,第二次参见进士科的马俊赫然在列。 在放榜前,马俊同永庆一起到曹家探病,因曹颙只是水土不服、并无大碍,大家就免了担忧。虽然他与永庆都比曹颙年长几岁,但是因曹颙少年老成,大家都是朋友相交。他曾提过,若是中了进士,想去地方上为官,学历史上那些青天,造福一方百姓。看来,如今是心想事成。 第四十一章 送礼 第四十一章送礼 康熙四十八年三月二十五日,曹颙结束为期六天的休沐,又开始去宫里当值。 这班,曹颙这什的八个侍卫轮到太和门当值,时间是每天午初到申初(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三点)。大家不过见过一两面,但因那日酒桌上喝出交情,曹颙与同僚们也都相处得很融洽。 虽说这段时间已经下朝,但是太和门往来的官员还是不少,大家自不能像守里面小门那般随意。两个时辰,四个小时,又赶上中午,虽然天色不热,但是日头明晃晃的刺眼。 快到申时,有个十七八岁的太监小跑着过来:“三等侍卫曹颙可在此当值?” 众人望向曹颙,曹颙上前一步回话:“在下就是曹颙,公公是找我吗?” 那小太监看了看曹颙,道:“万岁爷召见,大总管在侍卫处正等着,曹侍卫还是跟奴才快过去吧!” 曹颙看了一眼德特黑,见他点头,才跟在小太监身后,往北面中左门方向而去。 在没人处,曹颙从荷包里摸出块拇指大的玉石料,塞到那太监手中:“公公怎么称呼,劳烦公公传话,这是曹颙的一点心意。” 那太监有点受宠若惊,忙答道:“奴才魏珠,在乾清宫当差,谢曹侍卫厚礼。万岁爷好像是听阿哥所那边的消息后,才下令传召曹侍卫的。” 穿过两道中门后,曹颙随着魏珠到了乾清门广场。侍卫处,在广场西侧的连房里。曹颙到时,乾清宫总管太监梁九功正同当值的内大臣说话。他曾多次随圣驾到过江宁,又在前几年去过曹家传旨,因此曹颙认识这位总管大太监。 “卑职三等侍卫曹颙见过两位大人!”曹颙从容见礼。 那内大臣看了看曹颙,笑着点了点头:“能够胜了德特黑,有几分本事,没有坠了你父亲的名声。” 梁九功站了起来:“转眼竟这般大了,上次见你还是孩童模样。快跟咱家过去吧,万岁爷在南书房传召。” “是!”曹颙俯首应着,跟在梁九功身后。 “你是见过圣驾的,本不用多嘱咐,只是宫里人多口杂,若是有半点逾越都要落下口舌,你还是要留意些!”梁九功四十多岁,并没有什么架子,对曹颙用着长辈的口气教导着。 “谢谢梁总管提点,曹颙记下了!”曹颙回答。 对于太监,这个古代阶级社会特有的产物,曹颙并不存歧视之心。 世人多有误解,以为男人被阉割成了太监后,就是不男不女。曹颙却不这样认为,不过是雄性激素分泌少了,男性特征停止发育或者逐渐消失罢了,难道这样就不再是男人。受宫刑后写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司马迁,那个带着船队下西洋的郑和,都是值得后世敬仰之辈。 乾清宫,南书房。 康熙皇帝盘腿坐在炕上,手中拿着的是几位皇子皇孙的课业,完成的好的,他就点评几句。此时,他更像是位慈祥的父亲。听梁九功说曹颙到了,在门外候着,他放下手中的笔:“传!” 梁九功抬高了音量:“传,三等侍卫曹颙觐见!” 书房门口又有太监接着道:“传,三等侍卫曹颙觐见!” 门口的小太监撩开门帘子,曹颙低头走了进去,进门先是一面屏风,屏风后几把椅子,右手有个门,两个小太监门口侍立,看来那里才是皇帝召见之地。 进了右屋,曹颙在门槛前甩了甩袖子,跪下:“奴才曹颙见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康熙不由笑道:“朕是叫你来说话的,上前回话!” “喳!”曹颙应着,起身向前走了几步。 “你父二月上折子说要送你进京当差,头些日子朕还问起。朕记得你比十五阿哥小些,今年十六还是十五?”康熙开口问道。 “回万岁爷的话,奴才虚岁十六,周岁十四岁零九个月!”曹颙恭敬地回答道。若说不紧张,那是骗人的,眼前这人可是手握生杀大权。 康熙点了点头:“这么小就进京当差,真是难为了你!听说你前两年在寺里给祖母守孝,其心可嘉,不枉老夫人疼了你这些年!”不知康熙是想起已逝的保姆曹孙氏,还是叹息自己没有这样孝顺的儿孙,一时之间有些缄默。 不知道这算不算称赞,康熙没有问话,曹颙不能插嘴,屋子里气氛一时有些冷场。 过了好一会儿,康熙才又开口道:“听说你给阿哥所那边送礼。”说到这里,声音凌厉起来:“嗯,怎会想起送礼给十三阿哥,送得又是蛇油!” “回万岁爷的话,奴才幼时曾遭过难,若是没有四阿哥与十三阿哥出手相救,怕奴才的小命早就没了。这份恩情,奴才始终谨记。”曹颙早有准备,并没有被康熙的声音吓倒。 虽然这事年头久远,但康熙还是记得的:“既然你谨记四阿哥与十三阿哥两位大恩,那为何进京后没有去四阿哥府上请安?” 曹颙心里暗叹,厉害啊,他托人往阿哥所送礼,不过是昨天的事,今儿康熙就已查明他这几日的行踪:“回万岁爷的话,奴才虽已进宫当值,但行事却不敢随意。朝廷有令,外臣不得结交皇子。奴才有心去四阿哥府上请安,但怕牵连到奴才父亲身上,因此不敢去。” 康熙若有所思地道:“知道谨慎就好,但也不必太拘着,叫你去点评书法也罢,叫你去谈论生意也罢,去去也无妨,有什么新鲜事儿,下次来说给朕听听!” “奴才遵旨!”曹颙终于等来这句话,很是痛快地应道,同时也为几个皇子悲哀。就那几位那点小动作、小心思,怕是半点都没瞒住这位万岁爷。 康熙从炕上的小几上拿起一只巴掌大小的瓷瓶:“你给十三的礼单上注明此物可以治疗风湿,可确有此疗效? 曹颙回答:“此物是蛇油精,是福建山蛇蛇油炼制而成,本是个去湿的土方子。奴才父亲有风湿,用了此物效果见好。这次进京,奴才带了两瓶,本想送给亲戚家的长辈。没想到,无意中得知十三阿哥正犯湿症,奴才不敢藏私,就将两瓶蛇油精托人送往阿哥所。” 康熙点了点头:“难为你一片赤诚,听说你与德特黑比射箭赢了,不错,有点你父亲少年时的意气。” 康熙又问了几句曹颙的功课,前几天的水土不服等,最后才让他离开。 出了乾清门,曹颙松了口气。为了曹家兴衰,他有心靠着康熙这棵大树乘凉,但是像这样满口“奴才”的对答,却不是他所愿。“奴才”、“奴才”,这样自称,他就觉得自己的心里郁闷不已。若是这样下去,别说是延长寿命,郁闷也要郁闷死了。 掏出怀表,已经是申时二刻(下午三点半),曹颙出了东华门,在侍卫营车马房这边换下侍卫装,换了便服牵了自己的马想要回府。没想到,纳兰承平骑着马等候在车马房外。 见曹颙牵着马出来,纳兰承平笑着上前:“曹兄弟才出来,这般召见得有小半个时辰。往后曹兄弟发达了,还要拉扯兄弟一把呀!” 曹颙虽然不喜欢纳兰承平,但毕竟是同事,还算是前辈,笑着胡乱应着。 两人并肩前行,纳兰承平提到与蒙古人比试之事,前几日宝雅格格本约战蒙古人来着,后来又不知为何取消了比试。纳兰承平见曹颙听得意兴阑珊,开始奉承曹颙的箭术高明。曹颙面上虽带着笑,但却并不接话。 不知是曹颙倒霉,还是纳兰承平是个衰人,每次两人在一起都能够碰到找茬的。就听有人粗生喊道:“纳兰承平,你给爷站住,上次在品花楼你竟敢抢爷看上的婊子。那次让你溜了,看这次你往哪里走。” 说话间,前面的胡同涌出二三十人来,将曹颙与纳兰承平拦截住。为首的是几个衣着光鲜的公子,说话那人面容发黑,身体粗胖,站在众人之前。 那黑胖子刚想开口再骂,正好看到曹颙打量自己,身子一下子酥了,眼神很是淫荡,嘴巴里不干不净起来:“哎呦,怪不得这大半个月没堵着你这小子,竟是换了口味。这小子,细品嫩肉的,上品啊,哪里寻来的,转给大爷,大爷就饶了你上次的无礼!” 曹颙因做了半天奴才,正心情郁闷,眼下见这胖子竟是爱男色的,恶心得不行。 纳兰承平怕事情闹大,忙开口道:“贵山,不可胡说,这是江南曹织造家的公子。” “曹织造?曹寅那个包衣奴才!”贵山笑着道:“一个小奴才秧子,还敢在爷面前称公子,真是笑死个人了!爷看上他,可是他的福气不是!” 说话间,贵山已经摸上前来,走到曹颙的马前,就要拉扯他下马。 曹颙哪里会容贵山近身,左脚轻点马腹,右手轻抚马颈。就听“嘶”的一声,曹颙的坐骑似乎受到惊吓,前面的双蹄高高抬起。 贵山站在曹颙的马旁,没有防备,吓得跌倒。那马像是不受控制般,前蹄重重地向那贵山踩去。只听“嘎擦”一声,贵山惨叫起来。不过只叫了半截,他就疼得晕了过去。 事情发生得太快,贵山带来的长随反应过来时,一切以尘埃落地。他们为首的查看贵山的伤势,其他的怒喝着将曹颙团团围住。 曹颙坐在马上,冷眼看着一切。 第四十二章 委屈 第四十二章委屈 贵山的大腿血肉模糊,跟着的几个纨绔怕担干系,指着曹颙,叫嚷着:“打死眼前这个包衣奴才,给贵大爷报仇。” “打死他,打死他,竟敢动宜主子的侄儿,就是找死!”又有人说道。 曹颙眼睛眯了下,宜主子,五阿哥与九阿哥生母,康熙后宫四妃之一,正是赶得好不如赶得巧。 说话间,大家已经动气手来。纳兰承平在旁边急得团团转,想要上前去拉架,又挤不上前去。 拉扯中,曹颙被拉下马,拳脚什么的都冲他招呼来。他虽没有还手,却在躲闪,往身上打的,都避开,往脸上打的老老实实地挨了两下,觉得差不多了,才游走避开众人,翻身上马,驾马离去。 贵山已经被几个年长的长随送回府去,其他人正打得热闹,哪里容曹颙离开,高喊着追在曹颙马后。 曹颙坐在马背上,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疼,心里却是舒服多了。妈的,曹家是不容易,但根源不还是在为康熙尽忠上,数年亏空都是为了康熙的脸面。自己好好的大少不做,被曹寅送到京城来表忠心,难道还要应付四周的暗箭不成?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康熙啊康熙,曹家对你尽忠如此,该轮到你回报。 曹颙这些想着,还不忘记控制马速,让后面那些人既追不上,又能够始终跟着。 跑了大约一里半路,曹颙到了石驸马大街的平郡王府。 * 石驸马大街,平郡王府。 平郡王讷尔苏素日行事一向低调,那些纨绔仗着外戚郭络罗家的势,并不畏惧,追曹颙到了王府门口。 曹颙像是力竭,晕倒在马背上。那些纨绔还想围上前打人,被王府门口护卫给拦住。虽不知因何起纠纷,但是大家都认出马背上那人是前些日子来过的福晋娘家兄弟,大家怎么能够不护好。 推推嚷嚷的,场面很是混乱,就听有人怒喝道:“大胆,还不给本王住手!”讷尔苏到了。 见曹颙趴在马背上生死不知的模样,讷尔苏脑子“嗡”的一下,快步走上前去:“颙弟,颙弟!” 看到曹颙脸上两块乌青时,讷尔苏的牙咬得紧紧的,冰冷的眼神看也不看那些纨绔,冲着门口的那些侍卫道:“还愣着干什么,被人家欺负到门口了!打,给本王打,打死了算本王的!” 曹颙听了讷尔苏的话,怕节外生枝,暗中拉了拉讷尔苏的袖子,悄悄向他使了使颜色。 讷尔苏见曹颙目光清明,身上衣服虽然有些破烂,但并没有什么血渍,稍稍放下心来,寒着脸对那些护卫道:“都给本王抓起来,胆敢反抗者,格杀勿论,罪名就是以下犯上,袭击本王。” 那些纨绔都傻了,想不明白为何一个包衣奴才不回自己的地方,硬是跑到王府来;也不明白为何平日众人口中待人最为宽厚的平郡王还有这凌厉的一面。有几个心思活络的,早已想得通彻,那贵山是生是死,与大家何干,大家不过是凑个热闹。 讷尔苏扶下“昏迷不醒”的曹颙,两人进了王府。 待到大门关上,曹颙的眼睛才睁开:“姐夫,我没事,没传到姐姐耳朵里吧?别累她担心!” 讷尔苏点了点头:“这个我晓得,怎么回事,你一个人怎么招惹上这群无赖?好汉不吃眼前亏,纵然是想动手,也要带足了人!” 曹颙见往来下人向讷尔苏请安,低声道:“姐夫,还是找间清净的客房安置我吧,估计要在你府上打扰两日!” 讷尔苏将曹颙扶到王府西南侧的客房,见房间里没有外人,曹颙笑着站了起来。 “身上没事?”讷尔苏有点不放心,追问道。 “嗯,就脸上这两拳是实的,身上没挨上!”曹颙回答。 讷尔苏使劲垂了下曹颙的肩膀:“臭小子,竟连我也瞒了去!说吧,为何如此作态,想要算计哪个!” 曹颙伸出右手,用食指指了指上面。 讷尔苏神色郑重起来:“具体筹划,说来听听。” 曹颙没有回答,而且开口问道:“贵山家,可有亲戚在内务府?” “内务府副总管郎图是贵山的丈人,颙弟问这个做什么?”讷尔苏不解。 “那贵山听说我是曹家之子,脸上露出恨色,但曹家一直远在江宁,哪里会得罪京中权贵!内务府因父亲这两年弄茶园,影响了他们碧螺春的收益,对父亲倒是有些不满。”曹颙想着进京前父亲的交代,回答。 “贵山那个无赖,招惹你倒也不稀奇,那南边的园子,名义是内务府的,里面却有郭络罗家的股!”讷尔苏说:“怎么刚刚没见他?” 曹颙想着贵山的腿血肉模糊的,马蹄子狠狠踩下去,断腿是难免的,就指了指自己脸上的伤:“这样子,能换贵山的一条腿吗?” “你打折了贵山的腿?”讷尔苏眉头微皱:“这不容善了,这贵山虽不堪,却是郭络罗家唯一的嫡子,额娘觉罗氏是红带子,是京城出名的母老虎。” “那再加上条胳膊?”曹颙道。 “颙弟,别小看了上面那位,若是演过了,小心玩火**!”讷尔苏郑重告诫。 “我可是良民,怎么会犯‘欺君’那样的大罪,只是骨头粉碎是断骨,关节错开也是断骨啊!”曹颙笑着回答。 讷尔苏上下打量了下曹颙:“看来颙弟是要一劳永逸,这倒也是个好法子!” “这还要姐夫多多帮忙!”曹颙是真心感谢,这样拖讷尔苏下水无奈之举,否则凭他自己申冤都没有门路。 * 西城,曹府。 紫晶安排好晚饭,等曹颙回来,结果却迟迟未归,正打算叫人去宫门口寻寻,就得到平郡王府送来的消息。曹颙留在王府,叫这边打法人送换洗衣服过去。 紫晶算是看着曹颙长大的,知道自己这小主子为人虽守着规矩,性格却略带懒散,自己府邸不回,在他人府上守规矩做客,这太不寻常。因此,紫晶不放心,收拾了曹颙的两套换洗衣服,带了个小丫鬟坐着马车去了平郡王府。 * 乾清宫,东暖阁。 康熙坐在书桌后,查看各地送上来的秘折。 “万岁爷,平郡王递牌子求见!”梁九功俯着身子,在门口禀报。 “讷尔苏,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就说朕乏了,让他明儿再来!”康熙没有抬头,随口应道。 梁九功没有如往日那般出去传旨,而是略带犹豫地说:“万岁爷,平郡王有点不太对劲!” 康熙抬起头,脸上略带不快:“他怎么了?” “平郡王他跪在宫外,眼睛都红了,像是受了什么委屈!”梁九功斟酌着,回道。 “他一个铁帽子郡王,能够受什么委屈!”康熙话虽说着,心里却想起去年讷尔苏挨太子鞭子的事。为了维护太子的脸面,此事最后还是不了了之。论起辈分来,讷尔苏是康熙的孙辈。康熙想到讷尔苏小时就没了阿玛与额娘,有了委屈也无人做主,心中一软:“传他进来吧!” 过了片刻,平郡王讷尔苏跟在梁九功身后,走来进来。 还没等康熙问话,讷尔苏就快走两步,扑到康熙脚下,抱住康熙的大腿,痛哭起来:“万岁爷,快救救曹颙吧,曹颙他就要不行了!” “曹颙,哪个曹颙?”康熙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高声问道。 “万岁爷,是曹颙,臣的内弟曹颙快不行了,一个人,被二三十人围住,几乎要被活活打死!”讷尔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回道。 康熙听得稀里糊涂,用力拍了下御案:“被二三十人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讷尔苏回到:“就在臣进宫前一个时辰,那些人不仅打了曹颙,还追到臣府前,就连臣,若不是护卫们围着,差点都要挨上拳脚。” “三等侍卫,正五品官身,谁敢青天白日在京城追打,谁竟敢如此藐视王法?”康熙压抑着怒气道。 “万岁爷,眼下这些都顾不上。曹颙自从被臣救回府中,至今仍昏迷不醒。臣府上的大夫都看过了,只说是尽人事、听天命。曹家长房就这一个嫡子,京城又没有族人长辈可依靠,若是曹颙有什么闪失,臣真是没脸去岳父了!恳请万岁爷垂怜,派两个得用的御医过去瞧瞧,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尽人事,听天命!”康熙的心沉了下去,且不说曹家几代人的功劳苦劳,也不说孙氏老太君的十年抚育之嗯,单说曹寅效忠了半辈子,临老又将嫡子送到京城当差,这不过半个月的功夫,就弄得生死不知。若是曹颙有个好歹,别说是讷尔苏,就是自己这个做主子的,也没有脸去面对曹家人。 这两年,因曹孙氏的去世,很多人揣测皇家对曹家的恩情会薄了,不少人罗列罪名,攻讦曹寅。康熙虽然都将折子压了下来,但因为了保持大公无私的帝王形象,没有追究那些人的诽谤之罪。 “讷尔苏,你去太医院传旨,命太医院院使带上四名太医去你府上给曹颙诊病。”康熙语调平缓地吩咐道:“先这样,你跪安吧!” “臣遵旨,臣代曹家谢万岁爷恩典!”讷尔苏规规矩矩地叩首谢恩后,退了出去。 第四十三章 真相 第四十三章真相 平郡王府,内院正房。 丫鬟婆子都退了出去,只有平郡王夫妇在。曹佳氏眼中带着几分担忧,问道:“颙儿确实无大碍?” “自然无事,我的好福晋,都是我与颙弟商量好的,装给外人看罢了!”平郡王讷尔苏笑着对妻子道:“本怕你惦记,不想告诉你。又怕你听到风声,胡思乱想。” 曹佳氏知道曹颙身体无碍后,虽不再担心,但是想到他竟然被人打骂欺凌,很是气愤。曹家虽不算什么大户人家,但这个弟弟也是全家当成宝贝般养大的,怎能甘心咽下这口气:“那个贵山,太过分了,王爷,咱们不能就这样算了,要为颙儿出了这口恶气!” 讷尔苏伸手点点曹佳氏的鼻子:“出气的事,不用你这个做姐姐的操心,你真当咱们这个弟弟是吃素的。颙儿被几个皇子逼得心里有气,贵山遇到他也算是倒霉。断了腿还是轻的,怕接下来还没有好果子!” 曹佳氏瞪了丈夫一眼:“你这姐夫做得倒是滋润,陪着他一起胡闹!不行,我不放心颙儿,还是要过去看看心里才踏实。”讷尔苏话里虽说曹颙无碍,但是眼圈红红的,曹佳氏有点不放心。 “就知道你会如此!”讷尔苏并不意外:“但别忘了这个!”说着,掏出块丝帕递给曹佳氏。 曹佳氏接在手中,有点好奇:“拿它做什么,当着外人擦眼泪?” 讷尔苏点了点头:“颙弟‘生死不知’,咱们这做姐姐姐夫的自然跟着伤心,上面涂了姜汁,你揉揉眼睛,眼泪就出来了!” 曹佳氏这才知道丈夫红眼的缘故,拿着帕子,哭笑不得。 讷尔苏轻轻扶着妻子后背:“咱们还是去客房颙弟那边守着,几位太医乘轿子,虽然不比我骑马快,但眼下也该到了!” * 乾清宫,东暖阁。 今天在宫里当值的领侍卫内大臣正白旗蒙古都统傅尔丹应召而来,等着康熙皇帝的示下。 “你去顺天府传朕的口谕,三等侍卫曹颙被袭之事立案侦查。从他出了宫门到昏倒在平郡王府这期间的每个细节都要详查。”康熙开口道。 傅尔丹几个时辰前在侍卫处见过曹颙,没想到眼下竟出了这般事故,口称“奴才遵旨”,脸上却已经现愤懑之色。蒙古汉子没什么心机,只是想着那曹颙虽不在他名下,却也是侍卫营的人,如今竟然被人这样肆意欺负,这怎能让人忍受。 康熙停了下,又道:“平郡王哪里拘了一帮殴打曹颙的凶徒,弄到顺天府吧!先不要公审,私下讯问清楚,有什么结果速来报朕!” “喳!”傅尔丹高声应道,退了出去。 康熙叹了口气:“只望那些逆子知道好歹,不要牵扯其中。” * 平郡王府,西南客房。 曹颙脸色苍白,双眼紧闭,躺在床上,豆大的汗珠布满脑门。原本白皙的面容,被打得红肿乌青,嘴角隐隐有未擦拭干净的血渍。 曹佳氏见了兄弟这般模样,哪里还想着真伤假伤,眼泪已经出来了。她用帕子擦泪,却被姜汁刺激得眼泪越来越多,心中这才想起刚刚丈夫所说。 太医院院使王文起被迎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个场景。 老人家六十来岁,头发胡子都白了,但尊卑有别、礼不可废,还是颤悠悠地跪下:“臣等见过王爷,福晋!” 讷尔苏上前扶起王文起:“哪里还顾得上这些虚礼,王大人还是快起来看看病人吧!” 王文起道:“臣遵旨!”说着,颤悠悠地起身,走到床边,仔细望着曹颙。 讷尔苏示意小丫鬟送小凳子给王文起,王文起坐下,先看看了床里侧曹颙的胳膊,然后才将右手放在曹颙露在被子外的手腕上,开始诊脉,越诊眉头皱的越紧。 过了片刻,王文起才放下手,起身,对同行而来的四名太医道:“你们也上前来看看!” 四个太医轮流上前,诊断后无一例外,脸色都很沉重。 曹佳氏眼见如此,知道曹颙这病定是不轻,哪里还想着真真假假的,忍不住哭出声来。 讷尔苏满面悲痛,吩咐曹佳氏身后的丫鬟婆子道:“福晋还有身子,不宜劳累伤身,你们快扶主子去后院歇着。” 曹佳氏哪里肯走,又是再三劝说,才红着眼睛离去。 讷尔苏将几位太医请到外间奉茶,因担心曹颙病情,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王大人,本王内弟病情到底如何,还想如实告之!” 王文起摸了摸胡子:“王爷,刚才我观病患左臂似有不便,莫非是刚接续断骨?” 讷尔苏点了点头:“嗯,他被人打断了手臂,幸好只是脱臼,由我府上几位大夫给接上,说是这处并无大碍。” 王文起摇了摇头:“王爷府上这几位同仁定是精通内症的高手,对这外症却不算是擅长。” 讷尔苏面带焦急:“王大人的意思?” “若是按照眼下的接续方式,王爷内弟的左臂怕是废了!”同行相嫉,连活了大半辈子的王老太医也不例外。想想看,既然皇帝已经亲口让太医院的人来给病人瞧病,你们王府的人就应该好好歇着,还横插一棒子进来,这算什么。因此,王文起发现之前的纰漏后,毫不犹豫地指了出来。 “啊!”讷尔苏问道:“那可怎么办,太医院哪位大人精通外症,还请王大人速速告之,本王立即派人去请。” 王文起指了指随行而来的一个中年太医,讷尔苏大喜,两人又转回内间给曹颙接骨。 * 外间,几个太医都皱起眉。 “面色不华,精神疲惫,自汗盗汗,脉虚细无力,此正是邪气充盛、阳气虚衰之表象。”王文起面色沉重道。 其他几位太医都应着,大家都上前去诊了脉,得出结论都差不多。“阳气虚衰”,到了“衰竭”之时,便是命关,因此几个太医都觉得棘手。 “怨不得王府的大夫说是尽人事,听天命!”一位太医道。 王文起瞪了那太医一眼:“那些庸医岂能同我等相提并论,且不说我等身负皇命,就是偶然遇之,医心使然,也应尽力诊治才是。” 说话间,讷尔苏已经与方才那太医出来:“几位大人,可有了良方?” 王文起拿起桌子上已经备好的纸笔,开了道安神的方子,递给讷尔苏,同时吩咐道:“王爷内弟身上并无显著伤痛,只是因‘外邪入侵’,使得‘阳气虚衰’,这几日却是难关。请王爷下令,这处十丈内禁声,此处除了身边侍候的人和我等外,外人勿扰。熬过了三日,若是病患无恙,就算是无大碍了!” 讷尔苏一边点头应着,一边叫人出去传令,叫府里的护卫长带了一队护卫将王府西南的客院围住,任何人不得进出,任何人不得发声。 * 康熙四十八年三月二十六,曹颙病休。德特黑与纳兰富森都感到诧异,昨儿看着还好好的,今儿怎么就病了,两人商议着要不要当完值去探望。只有纳兰承平,到底心里有鬼,神色间难掩惶恐。 刚轮到德特黑这组当值不久,昨儿来传召曹颙的那个小太监魏珠又来到太和门,脸上却不如昨日那般和蔼,冷着脸道:“传万岁爷口谕,召三等侍卫纳兰承平觐见!” “见驾”若是放在往日,纳兰承平估计会高兴地跳起来,眼下却是心里忐忑,脸色苍白地跟在那魏珠身后。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半两碎银,塞给魏珠:“这是请公公喝茶的,公公不要推辞!” 魏珠掂了掂那轻飘飘的半两碎银,看着纳兰承平一副打赏的表情,越发觉得昨天的那个曹侍卫可亲可敬。哪里有心思提点纳兰承平,很没诚意地道了谢。 * 乾清宫,东暖阁。 康熙坐在御案后,听王文起详细禀告曹颙的病情,领侍卫内大臣傅尔丹在旁边恭候。曹颙虽然眼下仍凶险,但今早诊视时,状况以有所好转。 康熙听了,略感放心:“不管如何,曹颙的性命一定要保住,各种药材,若是王府没有的,可以动用内库!” 王文起应命,下去返回平郡王府。 “启禀万岁爷,三等侍卫纳兰承平应召见驾。”梁九功进来奏道。 “传!”康熙的声音中透着几分威严。 不一会儿,纳兰承平躬身走了进来,不敢抬头,甩了甩袖子,跪下:“奴才见过万岁爷,万岁万岁万万岁!” 康熙没有开口,而是向傅尔丹点了点头。 傅尔丹上前一步,高声道:“纳兰承平,本官代天问话,尔不可有半分欺瞒。” 纳兰承平忙叩首:“奴才遵旨!” “万岁爷问你,昨儿申时二刻,尔在东华门侍卫营车马房外等曹颙,可有此事?”傅尔丹问道。 纳兰承平俯首应道:“奴才回万岁爷的话,确有此事!” “万岁爷问你,昨儿候到曹颙后,与他在禄米胡同被贵山等人袭击,可有此事?”傅尔丹继续问着。 纳兰承平回话:“奴才回万岁爷的话,确有此事!” 傅尔丹道:“万岁爷还问你,既然贵山等人为尔而来,为何曹颙生死不知,尔却毫发未伤?” 纳兰承平汗如雨下,哆哆嗦嗦道:“奴才回万岁爷的话,奴才不知!” 傅尔丹轻蔑地瞥了纳兰承平一眼:“万岁爷问你,‘只需引起混乱,让贵山攻击曹颙,生死不论,而后奉上百两纹银为酬谢’,可是尔昨日所说?” 第四十四章 余波 第四十四章余波 平郡王府,西南客房。 距离曹颙晕倒在王府门口,已经过去了整整三日。经过几位太医的看护,曹颙终于悠悠地醒过来。 三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三日,北京的茶馆里又添了几件杂闻趣事。像什么纳兰家的小子御前失仪,被打了几十板子;郭络罗家的大少纵奴行凶,被革了二等骑都尉的爵;平郡王府的宝格格带着镶红旗的少爷们将镶黄旗的给堵了,差点就引起大混战,等等。 曹颙醒过来,几位太医都松了口气,命关既过,接下来只需好好调理就好。 曹颙昏迷这三日,曹佳氏、讷尔苏与紫晶都悬着心,只是每个人担心各不相同。 曹佳氏与讷尔苏知道曹颙昏迷真相,并不为他身体担心,而是怕几位太医朝夕间发现什么不妥。紫晶不明真相,却是实实在在的担心,三日来衣不解带地在曹颙房间照料。曹佳氏看了很是不忍,想要悄悄告诉她真相,却被讷尔苏拦下,此事多少担些欺君的干系,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直到曹颙醒来,再三确认了无性命之碍,疲劳不堪的紫晶才肯下去休息。 待到房间里没有其他人,讷尔苏佩服地看了看曹颙,道:“颙弟竟料得不差,确实是纳兰承平搞鬼!” 曹颙半坐起身,沉睡了三日,浑身骨头都酸了,扭了扭脖子,说:“那日见他等我就觉得意外,干巴巴的又实在没有什么话,遇到贵山他们时,又不似意外的样子,就觉得有些蹊跷。” “这几日,那几个太医可没少在你身上折腾,每天几碗安神补身的药,每隔六个时辰,金针扎穴,颙弟,不会留什么后遗症吧?”讷尔苏有些不放心,面带忧色地问道:“别只为收拾几个杂碎,倒伤了你的身子,那就太不值个儿!” 曹颙回答:“几位太医扎得都是安神的穴,并不碍事!” 讷尔苏点了点头:“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你一定想不到,纳兰承平背后的人是谁!” 曹颙动了动自己曾脱臼的左臂,见行动如旧,安下心来:“不会是哪位皇子吧?” 讷尔苏笑道:“若是哪位皇子,万岁爷怕还气得轻些,竟是位皇孙,旒庆宫的弘皙贝勒!” “弘皙贝勒!”曹颙还真有些意外。 弘皙贝勒,太子的次子,生于康熙三十三年,生母是太子的侧福晋李佳氏。虽然是庶出,但是因太子长子很小就病故,又自幼由没有嫡子的太子妃石氏抚育,弘皙贝勒身份尤为贵重。康熙皇帝对自己这位长孙,也疼爱有加。 “弘皙贝勒,还是个孩子啊,我哪里招惹过他?”曹颙略带不解。 “不过比你小半个月,哪里还是孩子?皇家的人,都跟人精似的。太子欲召你为弘皙伴读,这事算不上什么机密。你这边不声不响的,扫了他们的颜面,想要给你个教训,估计也是为了杀鸡骇猴,让人知道太子势力尤存!只是既然牵着到他,怕是你难讨回公道了!”讷尔苏说到后来,很是惆怅。 曹颙知道讷尔苏是想起去年被太子鞭打之事,看样子至今怨恨未消。 平郡王府,西北角,碧桐轩。 这里是平郡王胞妹宝雅格格的闺房,如今宝雅在正房西侧的暖阁里见客。客人是宝雅格格的闺中密友,镶红旗副都统万吉哈的嫡长女永佳。因永佳的母亲是康亲王府出来的格格,算起来永佳与宝雅还是远房表姐妹。 虽来也奇怪,宝雅虽是个爱动的性子,但却偏偏喜欢下棋,下棋时也肯安静下来。 永佳自幼被额娘按大家闺秀的规矩教养,琴棋书画虽算不上样样精通,却都拿得出手。她来了,宝雅自然是摆开棋局,缠着她下棋。 两人坐在暖阁的炕上,你一步我一步地下了起来。永佳却是有些心不在焉,连着被宝雅吃了几条大龙,最后还是宝雅觉得实在无趣,叫人撤下棋盘。 “姐姐身体不适?为何这般没精神气?”宝雅面带关切问道。 永佳摇了摇头:“没事,或许是昨儿睡得晚些,身子有些乏!” 宝雅忙叫小丫鬟送来两个靠枕:“既然身子乏,咱们就倒着说话,这样侧身坐着实在累得慌!” 等到两人躺好,永佳开口问道:“他,身子可好些了?” 宝雅一愣:“他,哪个他?”说完,才恍然大悟:“姐姐是问曹颙啊,早上就醒过来了。我还去那院子看过,虽然憔悴了些,但太医说是无大碍了!” “佛祖保佑!”永佳的声音低不可闻。 提到曹颙,宝雅愤愤难平:“那贵山算什么东西,竟敢这般欺负人。那些镶黄旗的混蛋也没个好东西,二三十人打一个,他们真不算男人,丢尽咱们满洲勇士的脸面!” “贵山不是断了一条腿吗,参与打架的也都在顺天府挨了板子,你就消消气。昨日那般,若是没有王爷及时赶到,两旗的子弟发生械斗,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永佳想起昨天前门大街,两旗子弟一触即发的情形,虽然她只是做着轿子远远看着,但仍是觉得后怕不已。 宝雅瞥了永佳一眼:“姐姐越大胆子越小了,莫不是成了大姑娘,就要学做贤良!” 永佳听出宝雅语气中的不满,伸手去咯吱宝雅:“好呀,我一心为你,你倒嫌了!堂堂一个多罗格格,带着帮小子去打架,你就不怕传到太后老佛爷的耳朵里,将你拘进宫里学规矩!” 宝雅最是怕痒,边笑边躲,笑得花枝乱颤,嘴里求饶道:“好姐姐,都是宝雅的错,就饶了宝雅吧!” 永佳见宝雅都要笑出泪来,才住了手,平躺着,用帕子遮住脸,声音有些落寞:“就算你嫌我啰嗦,又能嫌几日呢!” 宝雅止住笑:“姐姐虚岁十六,要参加今年的选秀吗?” “嗯!”永佳意兴阑珊地应着。 “伯爵府是大族,姐姐又是康王府的外孙女,身份高贵,应该能够指个好人家,姐姐不必担心!”宝雅劝慰道。 “哪里有什么好人家,不过是大笼子、小笼子罢了!若是不幸,做了侧室,要看正室夫人的脸色,即便不至于有打骂,勾心斗角是难免的;若是正室,不过是个体面的摆设,应付丈夫的妾室,还要装大度。”永佳说着,有些不耐烦起来:“仔细想想,嫁人真真是要不得的,实在不行,我就绞了头发,做姑子去,倒也清净!” “姐姐又没嫁过人,哪里就有这样不看?实在不行的话,宝雅就求太后,让她老人家将你指给我哥哥做侧福晋!嫂子是个脾气好的,你们定能合得来!”宝雅道。 永佳听着不像话,忙从炕上坐起,见门口没人,才放下心来,嗔怪宝雅道:“竟说孩子话,这话可要就此打住,若是传到福晋耳朵里,我可就没脸再来找你玩儿了!” “为什么不能让嫂子知道?”宝雅仍是懵懂不懂。 永佳无奈:“哪里有女子愿意与人共夫的!自古以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嫡妻欺凌妾室,寻个由头打死了也是有的;妾室得了宠,谋害嫡妻的也常见。” “怎么会这样,嫂子对哥哥的几房妾就很好!”宝雅眼睛瞪得滚圆,还是不太相信。 永佳见宝雅胸前掉出个玉环,正是她自幼不离身的,开口问道:“若是有人想要你的玉环,你舍得给吗?” 宝雅摇摇头:“当然不给,这是额娘留给宝雅的念想儿,谁要也不给。” “那要是有人不拿走你的玉环,只是想和你换着戴,或者拿起赏玩呢?”永佳接着问道。 宝雅皱着眉道:“既然是宝雅的,怎么还会有人这般不知好歹,实在没有道理。” 丫鬟们上来送茶点,永佳看了看仍是孩子心性的宝雅,不知该不该羡慕她的无忧无虑,又想起客院那人,暗暗叹了口气。 乾清宫,东暖阁。 领侍卫内大臣傅尔丹觐见,带来太医院与平郡王府那边的消息。康熙知道曹颙已经醒过来,性命是无碍了,心里松了口气。 傅尔丹见康熙心情好些,开口替跪在乾清宫门口的弘皙贝勒求情:“万岁爷,还是饶了二贝勒吧!二贝勒不过是个孩子,已经跪了两个时辰!” 康熙皱着眉:“弘皙是孩子,曹颙只大他半月,是不是孩子?” 傅尔丹听康熙提到曹颙,想起他前几日去探病时见过的奄奄一息的少年,暗暗为自己方才的心软羞愧。 康熙看了看窗外,对门口侍候的梁九功道:“让他进来吧!” 不一会儿,弘皙走了进来,因跪得太久,腿脚有些不便。 康熙站在御案后,冷着脸看着自己最疼爱的这个长孙。 弘皙先是给康熙请安:“孙儿给皇玛法请安!”随后才抬起头来,红着眼圈望着康熙,眼里尽是委屈。 “哼!”康熙冷眼看着弘皙:“怎么,还委屈你了,难道不是你叫纳兰承平设局对付曹颙?” “皇玛法,孙儿并没有半点害人的意思啊!只是听说皇玛法赞过他,阿玛又要他来做孙儿的伴读,孙儿想试试他的身手,只是少年意气,谁会想事情会闹大!”弘皙满脸委屈地辩道:“孙儿是皇玛法教导大的,怎么敢去胡作为非?” 康熙心中苦笑,少年意气,那就能够找上郭络罗家的傻子,行这一箭双雕之计;就能够下令,对曹颙生死不论。孙儿,真是好孙儿,只是如今这孙儿也长大了。 第四十五章 投机 第四十五章投机 在曹家,孙氏老太君对曹颙的溺爱是众所周知的。作为嫡长孙,又是被老太君自幼亲自抚养,偏疼些也是有的。在曹颙来到昌平的庄子后,再次知道了这偏爱绝不是一星半点。 孙氏老太君当年嫁到曹家,是陪嫁了一个庄子,不过当时良田不过十倾,二十多户佃户。众人借以为此,连曹颙也不例外。 直到曹颙亲自到了昌平庄子,才知道祖母留给自己的这片土地,有一百二十倾,三百来户佃户。眼下,万亩良田上形成两个大的村落,住的都是曹家的佃户,一个叫大平庄,一个叫小平庄。曹家的别院,就在大平庄,是个三进的院子。 最近几年,京郊的上等良田十来两银子一亩,中等田也要七、八两。一倾地就是百亩,一百二十倾就是一万两千亩。按照八两银子每亩的平均值计算,老太君留给曹颙的这个庄子也值将近十万两纹银。 坐在昌平庄子大堂的椅子上,曹颙终于意识到,自己眼下是地主。曹颙记得在府里看账本时,记着曹家原本在房山有两个庄子,不过是几十倾地,后被曹寅卖了还亏空。良田万亩,这会不会太招摇。想到这些,曹颙看了看昌平庄子的管事何茂财:“财叔,这附近其他人家的庄子土地多少?” 何茂财五十多岁,是曹家家生奴才,恭敬地回道:“大爷,昌平地好,京城大户差不多都在这边置办庄着。各个王府的有三五百倾的,有千八百倾的,其他王公侯爵、尚书侍郎的十几倾到几百倾都是有的。” 曹颙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自己这个不大不小的庄子就不算碍眼。可是不知为何,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 眼下虽然是阴历四月初,若是按照阳历算的话,应该也到五月,已经可以换薄的夹衣。 在前几日,曹颙能够“下床”后,曾由平郡王帮着递了帖子,请求觐见谢恩。有太医院的几位太医照看,用了内库的御药,这是多么大的恩典。 康熙皇帝召见了曹颙,仔细询问他的病情,知道却是无碍后,安慰劝勉了几句。这期间,他始终在观察着曹颙,想知道他是否新存怨愤或者是否就此被吓破了胆。 曹颙除了容颜消瘦些,与上次见驾时被没有什么不同,目光仍是那样清澈,神情仍是那样恭顺,只是隐隐约约的,竟带着几分少年的羞涩。那神情,就如同做错事的孩子,无法面对家长一般。 康熙以为曹颙是因惹出是非而不安,劝慰道:“此事怨不得你,不必不安!” 曹颙低下头,回道:“奴才实在是没脸见万岁爷,没脸见父亲!” “哦,为何这般说!”康熙心下诧异。 “万岁爷,奴才委屈!”曹颙清脆地回道。 康熙的脸色沉重起来,感觉委屈,他想起自己那个感觉委屈的孙儿,又看看眼前的曹颙。如今的孩子,都怎么了。 “万岁爷,如今外边人都传言奴才被二三十人打了,都把奴才传出是没用的窝囊废,是靠着父祖恩荫混上的侍卫。可是,奴才只是不愿街头斗殴,触犯大清律法。若是给奴才个机会,奴才愿意与那些人比试。”曹颙的话落地有声。 少年热血,康熙笑着点了点头,心里熨帖多了。 曹颙低下头,却暗暗盘算着。康熙爱才,是众所周知的,所以才会有纳兰容若十年荣宠,才会有马齐白衣入相。自己既没有纳兰公子的词才,又没有马齐的相才,只好学做莽夫。虽然自己这略显文弱的外形,与英武神勇却是半点扯不上关系。 那腔略带少年热血的话语,说的曹颙心里直打颤,这不是装嫩加卖乖吗?又间接表了忠心,就算被欺负成那样,也不忘记维护律法尊严。 康熙却偏偏喜欢这套,只所以多年来对曹家荣宠不衰,与曹寅的洁身自好、忠君守法不无关系。换言之,换个大贪官,就算对康熙再忠心,康熙也不能允许他在江南刮地皮。 曹颙小小年纪,如此乖巧懂事,不带半分纨绔之风,这怎么能不让康熙喜欢。不知不觉,他替曹寅感到高兴,虽然子息单薄,但是有这样的儿子,何愁后继无人。 虽然曹颙并不为遭到这种无妄之灾委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意外挨打与皇子皇孙会扯上关系,但是康熙还是存了愧疚之心,想要补偿这个孩子。但他还不到十五岁,封了三等侍卫已经是格外开恩,哪里有由头提升二等。于是,康熙给了曹颙半个月的病假,命他养好身子到乾清宫当差。 曹颙叩首谢恩,心中暗爽。几番筹谋,终于如愿以偿。乾清宫侍卫,就是俗称的御前带刀侍卫。虽然没有升品级,但是身份地位却与其他侍卫完全不同,为了避嫌疑,就算是太子也不敢随便欺凌或拉拢。否则,一个“居心叵测”的帽子下来,谁都承受不起。 呜呼哀哉的是,以后在御前当差,这“奴才”、“奴才”的是免不了的。曹颙心中不由开始安慰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忍上三年又何妨。三年后,只要曹家能够脱离困境,或者自己去科举谋官,或者找由子回江宁。 * 昌平,大平庄,曹家别院。 曹颙坐在堂上的椅子上,开始想起自己上辈子泡过的小汤山温泉。记得当年自己去小汤山泡温泉时,听导游小姐介绍说,这温泉行宫是康熙时期就有的。可是,自己刚刚询问孙茂财,那行宫还没影。只是小汤山附近,最大的两个汤池子都在内务府的庄子里。 大平庄,离安定门五十多里远,离小汤山不到十里。就算那大池子在内务府的庄子里,但是外面的小温泉池子肯定不少。 紫晶端着个盘子进来,笑着对曹颙道:“大爷快尝尝,都是野外出的稀罕物,大爷原来哪里见过这些个!” “大爷怎么把外面的马夹脱了,京里不必咱们南边,眼下早晚还凉呢,大爷的身子还不见全好!”紫晶放下盘子,没等曹颙说话,就将他脱下的马夹又给他穿上。 曹颙这次“大病”,最累的就是紫晶。虽然曹颙再三说了无大碍,但是紫晶却是亲眼见过曹颙生死不知躺了好几日的,怎么肯信,照料他比往日更加尽心。 曹颙无奈,只好伸着胳膊,穿上马夹,去看紫晶拿来什么自己没见过的稀罕物。 三只巴掌大的白色瓷盘,每只盘子上装着一种野果。严格说起来,其中两盘是野果,一盘算不上野味。若是曹颙只是单纯的那个自幼生活在豪门大院的小公子,怕还真不认识这些东西。紫黑紫黑的,是一串串的桑葚,两盘绿色的,一盘是手指盖大小的野杏,一盘嫩绿嫩绿的,是洗得干干净净的榆树钱儿。 曹颙提溜了一串桑葚放在嘴里,这可纯粹是原生野味,汁鲜味美,与上辈子超市中买来的味道完全不同。 紫晶微微一怔:“大爷,竟是认识这些物儿的!” 曹颙笑笑,指了指那盘榆树钱儿:“这个吃法不对,要不用鸡子做汤,要不就用棒子面混合起来蒸团子吃!” 紫晶听了,顿觉稀奇,忙叫了个小丫鬟将榆钱端到厨房去,让那边按照曹颙所说的吃法来做。 曹颙说着吃的,不禁想起棒子面来,这辈子锦衣玉食的,哪里有机会吃那杂粮。棒子,就是玉米,好像是打明朝就从国外引进。 从玉米,曹颙又想到养猪。上辈子有个发小,念了十多年书,好不容易读了四年计算机专业,混到毕业。大家都以为他会去考研、或者去中关村,没想到这家伙去远郊县买了个大院子,创起业来,创业内容就是养猪。消息传出来,昔日这些死党晕倒一片。就那个大学四年宿舍,连袜子都没洗过的主,竟然要去干实业,还是这样很不一样的实业。谁又能想到,这小子竟坚持下来,几年功夫资产几百万,羡慕死他们这些工薪族。 曹颙眯着眉头,养猪,感觉有点熟悉啊,好像从哪本穿越小说中看过类似的片顿。想想,还是算了吧,城里的大户人家,都有人专门养家畜。小老百姓,几个月不称半斤肉,家里养着一口猪,也都是指望娶媳妇盖房子用的。自己若是使得养殖业产业化,就算赚上几个小钱,不知会使得多少小老百姓不安生。 想通这些,曹颙越发觉得应该打打温泉的主意,眼看着的大好财运,怎么还能够让它飞了?于是,刚刚下去没多久的何茂财又被叫了进来。曹颙发下话,除了老太君当年最早陪嫁的那十倾地,其他的都尽数卖掉。 何茂财听了,身子一软,差点没从凳子上滑下来:“大爷,不可啊,大爷,这庄子可是用了五十多年的功夫一点点扩到今儿的,怎么能说卖就卖!” 曹颙看着何茂财,能够理解他的不舍, 第四十六章 交际 第四十六章交际 不管何茂财多么不舍,卖地的事已成定局。万亩良田,说着虽然好听,但是曹颙并不怎么留恋。有钱买地,传给后代子孙,是这个时代人们的局限性所致。 这些地,虽然能够值十来万两银子,但是每年庄子上的收益最好的年景也不过是六七千两,若是赶上雨水不顺,三四千两银子的时候也是有的。收益并不算丰厚,但是却在京畿,哪天引起康熙的关注来,前面曹家“举家还债”就成了笑话。因此,曹颙来后才会隐隐觉得不对劲。 曹颙看着何茂财剜肉似的心疼,心中也是感动。来庄子前,他曾派人私下调查过何家的家底,倒不是他性格多疑,而是奴大欺主、监守自盗的事情听得太多。 结果很是让人意外,何家两代人经营这个田庄,至今仍住着两进的院子,名下没有半亩良田。有人曾问过何茂财,为何不乘土地价格低时,买到自己名下一部分良田。何茂财回道:“这是老爷子再世时定下的规矩,怕我们做下人的,有了私心,疏忽了主家。”于是,一直到今日,何家只靠着曹家的月钱过活。 曹颙想了想道:“留下老祖宗最早陪嫁过来的十倾,再就近挑上等田留十倾,其他尽快卖了,价格低些也没有关系,若是有人问起,就说主家急用银钱。” 何茂财与原本房山那边庄子的管事都认识,知道府里卖地还亏空之事,见小主人说得肯定,知道没有转圜余地,怅怅地应下。 “留下的那十倾地,七倾划到你名下,三倾划到紫晶姑娘名下,这个手续要到衙门办得齐全。”曹颙说道。 “大爷,府里正是急用银钱的时候,老奴家这几十年来也赞了些银钱,这地就按市价折给老奴吧!”何茂财很是诚恳地说道。 曹颙摇了摇头:“不至于此,财叔为本家操劳半生,这点酬劳当收的。就是紫晶姑娘那三倾,也尽数托给财叔照看,往后的收益你与她三七分成。” 紫晶正好端着新蒸好的菜团子进来,插口说道:“奴婢要田做什么,大爷还是不要费这个事了!” 曹颙想到以后,心情有些沉重。不管怎样,到目前为止,历史的车轮仍按他后世所知那般转动。他心里叹了口气,道:“既然老太君将你托给我,我总要为你安排周全。前几日已经帮你脱籍,眼下再有了这三百亩地,往后就算我不在了,你也好有个依仗。” “大爷真是的,若是大爷回南边了,奴婢自然也没有留在京里的道理!”紫晶笑着嗔怪道。她以为曹颙所说的“不在”是回江宁,却不知另有其意。 曹颙笑笑,对何茂财却没有改口,只是又交代了,将来卖地的银钱分做三份,两份送到京中府邸的紫晶手中,一份留下来,等到无人注意时,悄悄将大小汤山那边有地热的荒山买下。 卖了良田买荒山,这不是败家子儿吗?何茂财听了,痛心疾首,想要再劝。 曹颙忙开口堵住他的话:“财叔放心,那几处荒山的进项绝不比良田差。另外,买下荒山后,就开荒种桃树吧!” 桃花林里泡温泉,曹颙不禁有些想入非非。 何茂财想要开口再说,曹颙已经摆摆手,打发他出去。老人家长吁短叹半日,还是遵从曹颙的吩咐,尽心卖地去。 乡下生活虽惬意,但还是略显单调。曹颙住了三日后,就带着紫晶等人回城了。 * 曹颙回府没多久,得了信的德特黑与阿济等人就赶了过来,闹闹哄哄的,都是嚷着做东要请客的。原来,康熙曾向傅尔丹询问过曹颙当值的详细情况,知道他这什侍卫中既有德特黑这样的彪悍勇士,又有纳兰容若的遗腹子,就发话尽数调到内班当差。虽不像曹颙那样在御前,但是比外班比起来已经是强出太多。 曹颙懒得换衣服去外面,就吩咐厨房那边置办上等席面,在家里招待这几位同僚。这几位虽为皇宫侍卫,但是昔日也受过不少权贵的气,对曹颙的遭遇亦是愤愤难平。只有纳兰富森,愧疚中带着几分担忧。 曹颙知道纳兰富森是因纳兰承平的缘故,外界不明真相,都以为曹颙是被纳兰承平拖累,被打个半死;而纳兰承平半点伤都没受的缘故,是因为他独自脱逃。 酒过三巡,纳兰富森起身,端起酒杯:“曹兄弟,累你至此,为兄实在愧疚,为兄厚颜替承平向你赔罪!” 曹颙忙起身:“富森大哥这是做什么?折杀兄弟了。外面的人尽是以讹传讹,那些话岂能相信。当时我看得清清楚楚,承平兄有心上前救我,只是被几个无赖隔开而已。” 纳兰富森见曹颙丝毫没有怪罪,更是羞愧难安:“总归是承平的错,若是没有他招惹贵山在前,怎会惹出后面这些事来。” 曹颙又是一番劝慰,化解纳兰富森心结。在座的其他人,见曹颙行事如此大度,心中暗暗叹服。怨不得万岁爷对曹颙青睐有加,这番行事怎能不让人喜欢。 曹颙对纳兰承平没有半丝埋怨,这确确实实是真心话。若是没有纳兰承平多事,他也一时半会混不上御前侍卫。虽然纳兰承平算计了他一把,但是挨了板子、又被革了侍卫职位、又落下个坏名声,这惩罚已经够重。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曹颙还真不忍心,想要派人送点好药什么的,想想还是不愿多事。就算自己诚心诚意,有人会认为他心性良善,有人会仍未他过于做作,既然会引来口舌,那还是什么都不做就好。 曹颙回府后,马俊来过几次,永庆因祖父勇武伯穆泰病故留在伯爵府帮着父亲料理丧事。 曹颙想起永庆当年在江宁说过的双亲偏疼弟弟的话,有些担心永庆的处境。如今,老伯爷去世,永庆之父万吉哈袭了爵位,若还是不容这个长子怎么办? 马俊见曹颙神色,猜到他所担忧,笑道:“你还当永庆是江宁那个弱冠少年,哪里就轮得到咱们这些朋友担心?老伯爷既然心疼长孙,自然是早就为他筹划好的。你进京后,始终未得消停,至今还没见过咱们哪位嫂子。若是你知道她是谁家千金,自然就不会再担忧这些个。” 曹颙听永庆提过,这门亲事是老伯爷定下的,那娶的自然是门当户对人家的小姐。 “岂止是门当户对而已,说起来,是完颜家高攀了!”马俊笑道:“是内大臣一等公傅尔丹的外甥女,永庆的阿玛额娘即便看不上这个儿子,却也是不敢得罪这个媳妇的!” 曹颙这段日子,曾见过傅尔丹几次,没想到他是永庆的姻亲。 说完颜家高攀倒也不尽然,永庆之父眼下任镶红旗副都统,永庆的二叔罗察任兵部侍郎,罗察长女为十四阿哥的嫡福晋。伯爵府,在京城算是排的上号的大户人家。不过傅尔丹爵位更显赫些,又是天子近臣,多少有些顾忌罢了。 想到这些,曹颙有些隐忧,永庆虽然仍是高傲豪爽的性格,但是每次与曹颙见面没有不提十四阿哥的时候。他与十四阿哥年纪相仿,两人是姻亲,又都热衷于兵事,往来比较密切。可是,跟着这些阿哥混,又哪有几个有好下场的。曹颙有心劝说,但是他与永庆虽为朋友,但两人交往时间毕竟短促,许多话还是有所顾忌。 不管是作为曹家的嫡子,还是永庆的朋友,曹颙去伯爵府拜祭都是理所应当的。 * 这日,是老伯爷头七。曹颙约了马俊,一起去伯爵府拜祭。曹颙这两年身高长得快,去年的衣服早就不能穿。幸好紫晶早就备好参加白事的衣服,给曹颙收拾得素素净净的。 曹颙与马俊骑马并行,小满与几个长随骑马带着祭品,众人往新街口内的伯爵府行去。 * 新街口内,勇武伯爵府大门口。 刚袭了父祖爵位没几日的万吉哈带着次子永胜,站在门口送客。马俊是常来常往的,曹颙却是第一次登门。虽然万吉哈在江宁见过他,但那时还是孩子,一时没认出是曹颙。 “曹颙见过伯爷!”曹颙将马缰交给小满,上前见礼道。 “哦,是曹世侄到了!”万吉哈神情有些关切,打量了曹颙一番:“老夫听闻你前些日子的事,本打算过去瞧瞧你,又赶上丧事,就耽搁了!总算皇恩浩荡,贤侄康复如初,实在是大幸!” 万吉哈的热络不仅让曹颙意外,令马俊与永胜也是啧啧称奇。他们哪里见过这样慈爱的万吉哈。就算在他宠爱的次子面前,万吉哈也很少假以颜色。 万吉哈却自有一番思量,仅仅因曹颙挨打,万岁爷就革了贵山、纳兰承平等人的爵位、职位,这是众所周知的。但是,大家不知道的是,万岁爷还罚了一个皇孙、训斥了一个皇子。 眼下,康熙对曹家的恩宠已经延续到第三代曹颙身上,这点是毋庸置疑的。曹颙,弱冠少年,在京城没有族人长辈依靠,万吉哈若是能够对他有所照拂,不仅卖了曹家人情,在万岁爷心中自然也会添分量。想到这些,万吉哈望着曹颙的神情越发慈爱。 第四十七章 棋局 第四十七章棋局 新街口内,勇武伯爵府。 老伯爷的灵堂设在伯爵府前院的灵棚里,本应停灵七七四十九天,因天气渐热,要停三七二十一天发丧。灵棚里,摆放着一口一人来高的楠木棺材。棺材前是各种瓜果祭品,永庆领着几个堂弟跪着守灵回礼。左右两侧,各有七七四十九个和尚与道士做着法事,院子里木鱼声、念经声混成一团。 曹颙与马俊两个,安排长随奉上祭品,随后两人在灵前上香。 永庆神情略显憔悴,眼里布满血丝,见到两个好友来了,起身相迎。 曹颙与马俊难免又是劝慰几句,老爷子七十而终,算是喜丧,还要保重才是。 永庆点头应着,神情却难掩伤痛。曹颙想到三年前的自己,丧亲之痛,哪里是劝慰就能够减轻的,因此不再多说。 马俊因看到方才跟在万吉哈身后接送亲朋的是永胜,想到永庆以后的处境,就算他双亲顾忌到儿媳妇的情面,但是有所偏颇仍是难免的。 朋友三个,正相对无言。万吉哈与罗察兄弟神态恭敬地迎了两位年轻人进来,前面的二十六、七岁,丹凤眼,嘴唇略薄,神情似笑非笑;后面的二十来岁,比前面那人高上一个拳头,容貌与前面那人几分相似,不同的是眼角稍稍向下,五官更加突出,举手投足间带了种肃杀之气。 万吉哈袭了伯爵,已经是超品;罗察是正二品侍郎,两人能够这般对待的,答案呼之欲出。 马俊见到来人,低头对曹颙道:“是九阿哥与十四阿哥到了!” 九阿哥胤禟(tang),生于康熙二十二年,今年二十六岁,生母宜妃郭络罗氏,上个月刚被封为贝子。宜妃,康熙后宫四位主事宫妃之一,育有两位阿哥,长子是五阿哥恒亲王胤祺,次子就是这位九阿哥胤禟。 九阿哥胤禟在历史上可是赫赫有名的“八爷党”,是八阿哥胤祀(si)的左膀右臂,因此被雍正所厌,在雍正上台后下场极惨。 十四阿哥胤祯(zhen),生于康熙二十七年,今年二十一岁,生母德妃,亦是上个月封的贝子。身为四阿哥胤禛的同母弟,却是一位“八爷党”。 看到“九龙夺嫡”中的两位,曹颙很是感慨,就算是争夺皇位,也要有点技术含量好不。 “八爷党”旗下聚集了四位阿哥,竟连一个说得上来的谋臣都没有,连树大招风这个道理都不懂。 康熙去年废太子,说了句百官举荐太子人选的话,结果这些人就飞蛾扑火地上去,鼓捣了半数朝臣联合举荐素有贤名的八阿哥。这简直就是对皇权的挑衅,康熙怎么能够允许?一句“母家微贱,岂可使为皇太子”的考评下来,粉碎了阿哥们的黄粱美梦。 上个月,康熙复立太子,同时分封各位成年皇子。除了因去年废太子事件一圈一病的大阿哥与十三阿哥外,封了三阿哥胤祉为诚亲王、四阿哥胤禛为雍亲王、五阿哥胤祺为恒亲王,七阿哥胤祐、十阿哥胤礻我为郡王,九阿哥胤禟、十二阿哥胤祹、十四阿哥胤祯为贝子。单单没有那位素有贤名的八阿哥的份。 对于皇家的这些破事,曹颙是打定主意避而远之的,即便九阿哥胤禟曾经挖走了于田两位御厨,坏了林下斋的生意,他也没有什么可怨恨的。 有曹寅与庄常那两个老狐狸在,岂能让人白白算计了去,若是没有九阿哥做幌子,使得曹家摆足了吃亏的模样,就不会有康熙后面的发话维护,那几处茶园说不定早就有人下黑手。只是有些话,心里知道就罢了,想到在九阿哥府当差的顾纳,曹颙又有点烦躁。 两位皇子来上祭,除了十四阿哥与伯爵府的姻亲关系,也能够体现“八爷党”对完颜家的重视。 曹颙与马俊已经退到一边,但两位皇子上完香后仍是望了望这边。他们兄弟早年都曾随驾南巡过的,但当时曹颙还是几岁的稚子。十四阿哥神情高傲清冷,九阿哥却是微微一笑,向两人走了过来:“这不是新进士马俊吗?怎么,见了爷,也不见礼,还要爷亲自过来!”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马俊身边的曹颙。 马俊神色略带尴尬,俯首道:“小人见过九爷,十四爷!” 马俊与永庆交好,曾去过十四阿哥府走动,见过九阿哥。 曹颙站在马俊身后,避是避不开的,又不能单单像马俊那样俯身为礼,只好按照旗人的礼,甩了甩袖子,打了个千:“奴才曹颙见过九爷、十四爷,两位爷吉祥!” 九阿哥面上带笑:“你就是曹颙啊,想要见你一面也太是不易。” 十四阿哥的脸色却很难看:“曹颙,爷问你,贵山的腿是不是你故意使马踩断的!” 这就什么事,人家嫡亲的表哥都没说话,怎么就轮到你这跟班?曹颙心中不肖,面上却是惶恐不已,很是疑惑地看着十四阿哥:“十四爷,此话怎讲?” 看着曹颙微微皱眉,满脸惶恐的模样,九阿哥与十四阿哥没有说话,永庆先看不下去,上前开口说:“两位爷,曹颙年岁还小,行事不周全,您们别怪罪,还是请堂上喝茶!”说完,又对曹颙道:“你身体尚未痊愈,还需好好休养,今儿我就不多留你了!”。 就算永庆不说,曹颙也是懒得多留的。他没有攀龙附凤之心,更没有兴趣在这些皇子面前做奴才。身份所限,面上的恭顺还是要有,曹颙先同两位皇子告辞,然后与万吉哈与罗察告辞,最后是永庆与永胜两兄弟。 出了伯爵府门口,曹颙与马俊两个都松了口气。永庆送两人出来,见了他们如释重负的模样,有点哭笑不得。能够与两位皇子攀上话,多少人求而不得,偏偏眼前这两位,跟猫躲鼠似的。 待到骑马离开,曹颙问马俊:“你得罪过九阿哥不成?否则为何神情那般?” 马俊摇了摇头,道:“我小小进士,哪里敢得罪皇子,实在是恩深威重,能躲则躲罢了!” “这是哪儿跟哪儿,你还承过九阿哥的情不成?”曹颙有些意外。 马俊苦笑不已:“还真是天大的恩情!” 原来,在今科开考前,马俊曾跟着永庆去过十四阿哥府,正赶上九阿哥在陶然居请客,就被拉着去凑热闹。不想去了一看,不少官宦世家背景的应试举子都在座。而九阿哥邀请的客人中,正好有今科会试的主考。按照避讳,考前考生与考官是不能见面的。但是,既然是皇子请客,又是“无意”相遇,大家自然混不在意。 虽然考场上规矩森严,没有什么可舞弊的,但是像马俊这般考上进士的,却不得不承九阿哥一个人情。 曹颙听了,心里明镜儿,这些皇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明着是打士子的主意,实际上盯的却是其背后家族的势力。只是这般肆意,难道真把康熙皇帝当成是耳聋眼花的老头子不成? 出了新街口,曹颙与马俊两人挥手作别。按照史部选官规矩,像马俊这样的新进士要等上半年才能够谋实缺。 * 城西,曹府。 曹颙骑马回来,就见大门口停着一辆华盖朱轮马车。 听到马蹄声响,里面的人掀起帘子,露出一张白净的小脸:“曹颙,你回来了,我等你好一阵子了!” 来人是平郡王府的宝雅格格,素面朝天,身上穿着淡青色的旗装,头上手上半件首饰也无。 因为曹颙被打的事,宝雅曾拉着镶红旗子弟为曹颙报仇去,虽然最后在平郡王的干预下,群殴并没有上演,但是曹颙仍是带着几分感谢,对她也不似原先那样不喜。 “格格去过伯爵府了?”曹颙问道。 “嗯!”宝雅点了点头:“我去给永佳姐姐道恼去了,出来时看到你从前门进去,就过来等你回府。你送我的小玩意儿,我都收到了,今儿就是来谢你的!” 原来,曹颙从昌平回来,带来几对野兔、山刺猬。看着紫晶几个女孩子喜欢,曹颙就想到了姐姐那边,孕妇好像又不适合养这些小动物。因想到上次宝雅出面为他抱不平的事尚未道谢,就选了对小兔子、小刺猬送去,算是谢礼。 “来了,就进去,怎么门口等着?进去吧,我陪格格下两盘!”曹颙见小姑娘眼睛亮晶晶地望着自己,想到江宁的曹颐,心中一软,笑着说道。 “嗯,太好了!永佳姐姐在家守孝,如今连陪我下棋的人都没有!”宝雅雀跃地下车,丝毫没有闺秀的文雅,跟着来的两位婆子忙上前劝阻:“格格注意仪态,这于礼不合!” 宝雅眼睛一瞪:“少啰嗦,再说一句,我让嫂子罚你们两个月月银。” 两个婆子想要再劝,又心疼银子,捂着嘴巴,神情有些可笑。 曹颙知道两个婆子担心什么,曹家眼下没有女眷在京,像宝雅这种一个人上门做客确实不合礼法。曹颙只是看着小姑娘孤单,一时不忍,想要陪她下会棋,并不想因而产生是非口舌。于是,他将宝雅引到客厅,安排了不少丫鬟婆子屋里屋外的侍候,算是避了嫌疑。 宝雅见了棋盘,已经换了种神色,竟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曹颙对琴棋书画,只是略懂而已,当然不是她的对手,不到两刻钟就被杀得大败。 宝雅未能尽兴,央求着再来一盘。曹颙不愿意输得太惨,小心翼翼地落子,终究还是不能改变败局。 宝雅下了两局,虽然曹颙算不上是什么好的对手,但是已经是心满意足,带着笑容回王府去了。 第四十八章 御前 第四十八章御前 紫禁城,乾清门,侍卫处。 曹颙上次是四月初四进宫谢恩的,康熙恩准他休假半个月后到乾清宫当差。他虽只有两日的侍卫经历,但是对其中轮值倒班的制度也知道得七七八八。因此,曹颙在四月十八日进宫去侍卫处报道,怎么也得清楚第二日轮值的时辰。 侍卫处当值的领侍卫内大臣有两位,一位正好是一个月前见过曹颙的贵升,另外一位身体魁梧、满面胡须,听到来人是曹颙,略有不满地“哼”了一声。 贵升听了,暗暗好笑,对曹颙道:“这位是领侍卫内大臣、镶黄旗副都统巴浑德大人!” 曹颙打了个千礼:“卑职三等侍卫曹颙见过大人!” 那巴浑德看着曹颙,满脸的不喜显露无疑,开口训斥道:“曹颙,老子告诉你,做侍卫就要有做侍卫的本事,若是你敢丢了我们侍卫营的脸面,别怪老子不饶你!”说完,起身大步出去。 曹颙略觉诧异,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这位,为何这般不假颜色。 贵升怕曹颙尴尬,解释道:“前些日子在顺天府被处置的镶黄旗子弟,有巴浑德的侄子!不过,曹颙你不用害怕,咱们正白旗的勇士也不是吃素的!”说完这些,又交代道:“万岁爷三日前幸畅春园,那边当值的内大臣是一等公傅尔丹与辅国公鄂飞。傅公是咱们正白旗的,为人又爽快,待下宽厚;鄂公虽说是镶黄旗,但是最为万岁爷倚重,与你父亲也有交情。你虽名为乾清宫护卫,实际是御前当差,要随驾。一会儿,你去趟畅春园,去两位大人那里报到,他们应该自有安排。” “卑职谢过大人提点!”曹颙很是真诚地道谢,就算是看在他父亲面子也好,一个正一品大员能够像至亲长辈们般絮絮叨叨地交代许多,怎能不让人心生感激? 出了东华门,小满与魏黑、魏白两兄弟牵着马等着。曹颙本不愿带人出门,但是老管家曹忠苦劝不已,只好应下。 魏黑、魏白两兄弟,因上次曹颙被打之事,自责不已,都道是自己没有尽到护卫职责。若不是曹颙是在御前当值,怕两人都要如在江宁般隐匿身形,暗中保护他。没办法,最后折中的法子,是小满与魏家兄弟以后将接送他。曹颙心里暗窘,本不想应,但是曹忠把他家八十多岁的老爷子都请了出来。 曹颙等人骑着马,出了安定门,一路沿着官道往北,行了一个时辰,就到了畅春园。 * 畅春园外围的守卫由上三旗护军营负责,曹颙吩咐小满几个找块树荫下等着,自己下马走过去。 验看了腰牌后,曹颙进了畅春园,沿着中轴路,到了大宫门,这里就是有外班侍卫当值。 曹颙递上腰牌,随便询问了两位内大臣的办公地点。 “东路太朴轩”,曹颙有点发蒙,这里的道路不像紫禁城里那般横平竖直的,中间园林假山,重重叠叠,难道自己就这样四处找去。 正赶上大宫门的侍卫换职,有个刚当完置的三等侍卫很是热心,见曹颙问路,知道他定是头回来畅春园,就自告奋勇地帮他带路。 那护卫年纪不大,二十来岁,圆圆的脸上笑咪咪的:“我叫塞什图,正黄旗红带子,你叫什么?” 红带子,觉罗氏,与爱新觉罗家族同源。满清开国后,分封皇亲,太祖努尔哈赤及其同父兄弟的后代,为黄带子,称为“宗室“;努尔哈赤的叔伯堂兄弟的后代,为红带子,称为“觉罗”。 “我叫曹颙,正白旗包衣!”曹颙回道。 “曹颙,你就是曹颙!”塞什图上下打量着曹颙:“你不过十五、六岁,那些镶黄旗的杂碎竟围攻你,真是够不要脸!” 曹颙听着糊涂,不管是紫禁城里的两位内大臣,还是眼前这名三等侍卫,都对其他旗的没有好感,难道这侍卫营内还分帮结伙不成。 曹颙问出心中疑惑,塞什图点了点头:“这是当然的,虽然同为上三旗,但是大家也都暗暗较劲。几位内大臣,也难免有护短的时候,不过面上还是要过得去。不过,若是对外,应付护军营或者先锋营的小子们,大家还是要齐心!” “傅大人喜欢爽快汉子,鄂大人是宗室,最是重规矩的,曹兄弟要谨记!”塞什图笑着说道:“问清当值时间就出来,我在这里等你,咱们一道回城里!” 说话间,太朴轩已经到了。 塞什图等在门外,曹颙上前几步,对刚刚从里面出来的笔贴式道:“请问,哪位大人在此当值?傅大人可在?” 那笔贴式是七品官,见曹颙挂着的腰牌上写着“三等侍卫曹”,俯首回话道:“卑职回大人话,傅大人在清溪书屋见驾,鄂大人在屋子里!” 若不是这笔贴式毕恭毕敬地口称“大人”,曹颙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侍卫是正五品,自己算是不高不低的官。像马俊那样寒窗苦读十年,考中进士不过是个七品小官,自己凭借着家族福泽起步就是五品,实在是**啊**。 “麻烦通报下鄂大人,三等侍卫曹颙求见!”曹颙仍是很客气。这笔贴式,说白了就是文案,官职虽低,却多是由旗人担任。若说做侍卫是武官的晋升捷径,那笔贴式就是做文官的晋升捷径。谁知道眼前这个小官,背后有什么势力。 不一会儿,那笔贴式从屋子里出来:“大人请进!” 太朴轩共四间,领侍卫内大臣辅国公鄂飞坐在里间的矮炕上。炕上搁着一个炕桌,上面摆放着笔墨纸砚。曹颙进去时,鄂飞正拿着笔,低头在桌子上写写划划。 曹颙牢记塞什图的提点,进门后甩了甩袖子,行了个标标准准的千礼:“卑职曹颙见过大人!” 鄂飞四十来岁,容貌稍显清瘦,听到曹颙的声音,抬起头来:“听傅尔丹说过你,你是曹东亭的长子吧,伤养的怎么样?” “谢大人垂询,卑职尽好了!”曹颙低头回道。 “嗯,那就好!起身回话吧!”见曹颙行为恭敬,鄂飞印象大好:“万岁爷早有话下来,要安排你在御前听差,正好述明那什侍卫有人守制出缺,二十五日开始御前轮值,申时到戌时,你可记下了?” “回大人话,卑职记下了!”曹颙抬头回道。 鄂飞看清曹颙的面容后,神情略显诧异,眉头微微皱起:“你母亲是李煦堂妹?你是哪年哪月出生的?” 虽然问得古怪,但是曹颙却只有回答的份:“回大人话,家母确实姓李,卑职是三十三年七月初七生人。 “三十三年七月初七!”鄂飞嘴里重复着,望向曹颙的目光更加深邃。 曹颙虽然脸皮够厚,但也被盯得毛毛的,莫非是自己这长相惹出的麻烦。曹颙虽是曹寅的嫡子,但容貌并不肖父,五官说起来更偏向李氏一些。 鄂飞看着曹颙,原本握着笔的手微微发抖,眼角似有水光隐现。 这是什么缘故,曹颙诧异不已。 鄂飞察觉出自己失态,偏过头去,不再看曹颙,端起茶杯。 这就是送客的意思了,曹颙复行了个礼:“卑职告退!” * 太朴轩外,塞什图已等得不耐,见曹颙出来,笑着低声说:“真服了你,与鄂大人都能够说上话。六位领侍卫内大臣中,就算这位国公爷架子大!” 架子大,没看出来,望人的眼神就同长辈对子侄般。曹颙心中暗暗想着,莫非这鄂飞年轻时是母亲的追求者,否则为什么听说他母亲是李煦堂妹后几乎失态。毕竟李煦曾担任过御前侍卫,若是当时与鄂飞做过同僚。鄂飞借此出入李家,无意见到年轻时的李氏,倒也不无可能。但是仔细想象又觉得不对,李煦担任苏州织造是康熙二十几年的事,那时李氏不过是十来岁的小姑娘。这其中缘故想起来,实在让人糊涂。 * 出了畅春园,小满与魏黑魏白兄弟迎过来。塞什图却没有长随,去侍卫营的车马房牵出自己的马,与曹颙主仆同道回京。 塞什图与曹颙骑马并行,说着闲话:“听说圣驾月末要巡幸塞外,到时候咱们侍卫营大多数都要随扈,你们御前侍卫与内班侍卫不用说,像我们外班要留下部分在京。” “巡幸塞外?”曹颙问道:“目的地是避暑山庄?” 塞什图摇头:“圣驾是有避暑的意思,但却没有听说过避暑山庄,圣驾会驾临热河行宫。” 热河,不就是承担的古称吗?看来此时,后世大名鼎鼎的避暑山庄还没有命名。 听到康熙要巡幸塞外,曹颙想起后世的两种说辞,一种说是当年满清未入关时,与蒙古诸王结盟,得到蒙古出兵支持夺取天下,但是同时也许诺允许蒙古人保留塞外的权利,蒙古人诸王不入关,满清不踏足草原。一种说辞是,蒙古人因饮食习惯问题,对天花没有抵抗力,为了怕将天花传到草原上,所以蒙古王族很少入关,每年在热河觐见皇帝陛下。 曹颙正想着,就见两匹快马超过他们,往城里方向疾驰而去,带起一路烟尘。 塞什图微微发怔,扭头对曹颙道:“刚刚过去的竟是鄂大人,行色怎么这般匆忙?” 第四十九章 亲至 第四十九章亲至 第四十九章亲至 西城,曹府门口。 几辆大车顺着大门沿着墙摆开,曹忠与曹方指挥人从车上搬运东西。曹方,曹方怎么到了京城?曹颙有点诧异。 看到曹颙回来,曹忠忙上前道:“大爷快进院子,太太来了!” 曹颙听了,忙翻身下马,顾不上与曹方说话,大步向里面走去。京城发生的变故,他虽没有特意在家书中提前,也没想着瞒过曹寅的耳目,但是却实实在在不愿意让李氏知道,不愿意她因此担忧。母亲,是这世上最疼他的人。 进了前院正厅,并没有见到李氏,问过丫鬟婆子,曹颙才知道李氏去了自己所居的侧院。 走进院子,门口有两个看着身形比较熟悉,妇人装扮,正是曾侍候过曹颙几年的惠心与暗香。 “大爷回来了,奴婢给大爷请安!”惠心与暗香俯下身行礼道。 “惠心,暗香,你们同母亲来的?”曹颙问道。 “是颙儿回来了吗?”李氏在房里听到曹颙的声音,出了房门。紫晶跟在后面,脸上尤有泪痕。 母子不过一个半月未见,但是李氏鬓角多了星星点点的白发,容颜也消瘦憔悴,难掩旅途的疲惫。曹颙心中一阵内疚,看来李氏是得了自己病重的消息,才会因此担忧。紫晶,不会是受自己连累挨了骂吧? “颙儿!”看到曹颙那刻,李氏立即红了眼圈。 “孩子见过母亲!”曹颙俯首行礼道。 李氏拉着儿子的胳膊,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曹颙,见到曹颙眉头上有块半寸来长的伤疤,知道定是被打留下的,眼泪就止不住流了下来:“我的颙儿啊!” 曹颙看着母亲目光落到自己脸上,伸手摸了摸那块疤,安慰道:“母亲不要担忧,太医说了,这个疤痕两三个月就淡了,过两年就看不出,紫晶早晚给涂着药,可是上心。” 李氏拉着曹颙在小厅上坐下:“咱们家虽是平常人家,但是你从落地伊始,哪里挨过半个手指头,如今刚到京里,就被人如此欺负,这样下去怎还了得?” “母亲,不过是少年人口角罢了,哪里谈得上欺负不欺负的。母亲这两年身子刚好些,怎禁得起千里跋涉,这不是让儿子更忧心吧!”曹颙想到李氏旅途劳苦,不禁很是担忧。 李氏拿帕子擦了泪:“别说是千里,为了自己的孩子,几千里上万里又有什么。若不是咱们府里那边实在离不开,我真想就此留在京城照看你。” “父亲与三妹妹可还好?”曹颙忍不住怀念江宁时的生活。 李氏点了点头:“知道了你的事,你父亲嘴里没说什么,心里定是着急的,连着好几个晚上没有睡好。颐儿也哭得厉害,想要与我一同上京来看你,但是那边府里总要有人照看。” 曹颙听了,心里暖暖的,这就是家人,无时无刻不在关心自己的家人。为了这些家人不受病痛之灾,不受抄家之苦,自己在京城受点白眼算什么? 母子两个正说着话,翠儿过来回话:“太太,大爷,庄先生在东院那边安置妥当了,听说大爷回来,要见呢!” 曹颙大奇:“庄先生,哪个庄先生?” 李氏在旁解释道:“你父亲怕你年纪小,就此耽误了学业,本想请宋夫子进京,但是宋夫子不愿远离故土。没法子,就又请了眼下这位庄先生,是咱们府里庄常先生的族人,听说学问也是极好的!”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来:“这是你父亲写给你的,应该会提到这位先生。” 学问极好,曹颙眼前出现一位类似宋夫子那样的老先生的形象。既然是请来的西席,那自然应以礼相待,像自己这样回来先见母亲,再去见外客就有些失礼。 曹颙从母亲手里接过信,拆开看了,曹寅的话不多,但是确有半数是说的这位先生,言道其叫庄席,字夏清,是庄常的族弟,曾在京城王府当过差,是个有见识的。 “母亲,儿子先去拜会先生,回来再陪母亲说话!”曹颙收起信,对母亲说。 “嗯,去吧,我与紫晶还有话要说!”李氏看着儿子,心情大好。 临出房间,曹颙想起一事,回头问李氏:“母亲可认识一位名叫鄂飞的大人?” “鄂飞鄂大人?”李氏神色迷茫:“是咱们家在京里的亲戚吗?并不认得。” 曹颙有点不死心:“母亲没听过这个名字,听父亲或者舅舅没提起过?” 李氏摇了摇头:“没有,这名字今儿还是头一次听说。” 曹颙想着鄂飞见到自己的惊诧,若说其中没什么谁会相信?但是,看母亲的样子,似乎真不认识这个鄂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曹府东北,榕院。 这里算是曹府的客房,因为院子门口有棵百年树龄的榕树,所以又被称为榕院。 曹颙到时,庄席正指挥两个小厮,从书箱里拿出书籍摆放在书房的架子上。 若说庄席给人的印象,那就是其貌不扬。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身材,五十来岁的年纪,留着稀疏的胡须。 曹颙却不是以貌取人之人,曹寅既然能够将他请来,还在信中特意交代,其中自有深意。 “曹颙见过先生!”曹颙执了个晚辈之礼。 庄席退后半步受了,看着曹颙问道:“进京前,令尊替提过你四书五经都学过,眼下每日可还练字读书?” 曹颙听了,面上怅怅的,来京这一个多月,强身健体还好些,读书写字却是鲜少。 庄席见了曹颙神情,脸色达拉下来:“研究学问,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公子莫不是被京城繁华迷花了眼,疏忽了学业?难道就此甘心为碌碌之辈?” 曹颙大惭,这庄先生,倒比宋夫子更像严师。虽然对读书兴趣不大,但是曹颙仍不愿意得罪这位先生。能够被曹寅看重的,绝不会是单纯的老夫子。既然曹寅特意提到他在京城王府当差的事,那肯定能够有更多的东西教授曹颙。 曹颙有两个优点,比较好学,另外就是尊敬长者。因此,他虚心地接受了庄席的批评,并且很是认真地检讨了自己在学问上的不刻苦,并且表明自己愿意在先生的指导下用心努力云云。上辈子拿来应付老师那些,在此时仍是适用的。 庄席见曹颙态度恭顺,满意地点了点头。早听说曹寅这个嫡子,自幼是被祖母娇纵养大的,本还怕他有大家公子的傲慢与无礼,眼下看来竟是自己多虑。 庄席有摆足身份,教训了几句。曹颙不管听没听见去,面上倒是做足了认真的模样。 书房凌乱,庄席看着有点不自在,挥了挥手道:“你先你陪令堂叙话,稍后咱们在说话!” 曹颙应着,见庄席衣服上有些褶皱,虽然很有精神气,但脸上仍带着点疲惫。乘坐了十来天的船,旅途劳乏是再说难免的:“先生,我让仆人送水过来,先生洗个澡,解解乏,我去安排厨房准备酒菜,给先生接风!” 在这个时代,人们不像后世那般长寿,过了五十都能够自称“老朽”,算是老人了。 就算庄席这个小老头性格有些古怪,但是毕竟是为了曹颙千里跋涉的。 * 出了榕院,曹方已经在院后候着。 曹方,江宁曹家大管家曹福的次子,曾做过曹颙的长随,负责接送曹颙上下学堂。后来,因曹颙被绑架的事,挨了大管家的家法,罚去做杂役。等到曹颙十岁张罗林下斋时,就让曹方出面做了掌柜。 前两年,九阿哥这边派人去江宁挖走了林下斋两位掌勺,林下斋因此关闭。曹颙对曹寅建议,让曹方做了曹家茶叶生意上的一个管事。曹方的儿子小满,眼下就在曹颙身边当差。 对于自己这位小主子,曹方是既感激又信服的,行了个礼道:“大爷的事,传到江宁,可是吓死奴才了,眼下看来是大好了,真是万幸!” “平安送母亲与庄先生到京,劳烦你了!”曹颙笑着扶道:“哪里就用得上这些虚礼,茶庄那边生意怎样,父亲怎么使了你出来?” “原本奴才父亲是想让奴才哥哥来的,是奴才放心不下大爷,主动过来的,正巧京中茶商有几处银钱要收。”曹方道。 这话若是别人说出来,曹颙要考虑考虑里面的水分,但是曹方说出来,他却是尽信的。 第五十章 赴宴 第五十章赴宴 平郡王府那边得了李氏进京的信儿,派了好几拨人过来,请安的请安,接李氏过去的接李氏过去。 李氏虽想念爱女,但旅途劳乏,仓促上门又于礼不合,只好约好了次日过去。 * 康熙四十八年四月十九,李氏来京次日。 一大清早,平郡王府那边就派了马车来接。李氏换了宝蓝色的旗装,头上簪着一对万福万寿镶嵌珠石翠花,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上了马车。 曹颙在门口目送母亲离去,转身回府,去榕院陪着先生说了会子话。看时辰差不多,回房换了正式的外出衣裳,然后带着小满与两个长随出府,前往雍亲王府。 雍亲王府在地坛南门斜对面,是四阿哥胤禛的府邸。 对于自己这位救命恩人,曹颙心里始终很矛盾,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救命之恩,与多年后的破家之恨,纠结在一起,使得他有点畏惧这位冷面王爷。 虽然顾虑重重,但是该做的还是要做。起先,曹颙不方便去雍王府请安,是因为太子、三阿哥、九阿哥等人盯得紧,怕去了引起众人起疑;眼下,借口雍王府送些南面的土仪,去这位未来的皇帝府上请安。不指望攀交情,眼下御前侍卫这个身份,与皇子攀上交情才是找死;但也要适当地敬着这位王爷,消弭曹家日后的灾难。 四阿哥胤禛,上个月太子复立时被封为雍亲王,五间新扩建好的朱色大门,门外几个王府护卫当值。 曹颙下马,拿着名帖上前,道是江宁织造曹寅之子来给雍亲王请安。 王府只有专门的待客规矩,里面听说来的是五品官员的儿子,就派出个管事,接下礼单,招待曹颙在小厅坐下。 按照大清律,皇子府按照爵位有相应的属官。因此,就算对方只是以管事身份出面,曹颙也不敢怠慢。 王爷不在,陪同福晋去潭柘寺礼佛去了。曹颙面上满是遗憾,心中却是淡定,正因为打听了四阿哥出城,他才来请安的。不是他不厚道,而是有点不敢面对这位冷面王爷。 眼下,四阿哥人的感觉还是实干皇子,太子党。虽然按照四阿哥的低调来说,他应该不会冒这个风头去拉拢曹家,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四阿哥一时心动,要求曹家暗地投靠,那又该如何应对?拥皇保驾之功吗?还是算了,雍正朝背负拥立之功的两位名臣年羹尧与隆科多可都是没有好下场。 对于雍正初年的名臣年羹尧,曹颙进京后还特意留意了下他的消息。不过不巧的事,曹颙进京前,他就出使朝鲜去了。令人惊讶的是,他竟然是纳兰容若的女婿。他的原配纳兰氏是纳兰容若的次女,前些年病故,年羹尧又娶了觉罗氏。虽然纳兰氏病故多年,但是年羹尧与纳兰家始终保持往来。纳兰富森提到这位姐夫时,亦是满口称赞。 * 打雍王府送礼回来,曹颙去了平郡王府。 今儿平郡王在府里摆了酒席,叫了戏子,为岳母接风。曹颙作为陪客,怎能不去? 快到平郡王府,就见王府侧门出来一群人,出来上了马车,往另外一个方向行去。 到了王府门口,曹颙下马。他来了好几趟,又在王府养了十来天伤,护卫们都是熟了的,都殷勤着上前:“颙爷来了,刚刚王爷还问呢,正要开席,就等着颙爷您呢!” 曹颙笑着问道:“难道还有外客?” 有个护卫回道:“福晋那边,请了两位通家的夫人作陪;王爷这边,请了几位侍卫大人,有一位是纳兰府的。前些日子,颙爷在这边养病时上过门。有位黑脸的,曾同纳兰大人同来过。另外一位,却是眼生。” 后世以为夫人是官太太的总称,其实是误解。满清沿袭大明的诰命制度:一二品为夫人,三品是淑人,四品是恭人,五品是宜人,六品是安人,七**品是孺人,因为子孙的功绩而封夫人的,要前面加太字。 平郡王府请来的陪客是两位夫人,那定是一二品官员的嫡妻。这个姐夫还真是细心,曹颙心中微微感动。论理,像这种亲眷关系,陪客应该是请平郡王的族中女眷作陪。可平郡王是宗室,族人亦是;而曹家不管多受皇家倚重,不过是内务府包衣出身,在这些宗室面前都要执 主奴之礼。换作其他夫人作陪,则不用守这些规矩。 曹颙进了王府,就有两个小厮笑着上来道:“颙爷到了,瑞喜楼那边的戏开场好一会儿了!” 瑞喜楼,曹颙还没有去过,跟着两个小厮转了好几个弯才到。瑞喜楼,两层高,一楼大厅直接到二楼楼顶。二楼沿着楼梯,有几间隔开的半敞开的雅间。这样的结构,便于大家坐在雅间里看戏,坐在那里,正好对着一楼的戏台子。 此时,被后世誉为“国萃”的京剧还没有形成,京城权贵听戏都是听昆曲。昆曲配音以笛萧为主,曲调悠扬,听着不像京剧那般吵闹。 戏台上,一个小生装扮的戏子正咿咿呀呀地唱着。 曹颙上了二楼,被引到男客这间。三位客人,除了纳兰富森与德特黑外,还有一个白面无须,三十来岁,却不认得。 见曹颙到了,平郡王讷尔苏笑着对那个白面汉子道:“老述,这就是曹颙,本王的小舅子,他岁数还小,以后就要托你照看了!” 那被称为“老述”的汉子忙拱手:“王爷实在太客气了!” 平郡王又对曹颙道:“这位是御前一等侍卫述明述大人,其他两位我就不介绍了!” 述明?曹颙即将要去那什御前侍卫的什长。怪不得讷尔苏昨儿下午曾派人过曹府,询问他当值的安排。 曹颙俯首道:“见过述大人,见过德大人,见过富森大哥。” 对面几人,纷纷回礼。德特黑是莽汉子,最厌烦这样规矩的,回礼后拍了拍曹颙的肩膀:“小曹,上次比箭没比痛快,过几日咱们就要随扈巡幸塞外,到时候可要好好见真章!” 曹颙点头应道:“卑职谨尊大人吩咐!” 德特黑听了,指了指桌子上的酒:“小曹罚酒,哪里有什么大人不大人的,难道你瞧不起老德不成?你叫纳兰大哥,为什么对老德这般生疏。眼下,咱们不是上下级,我老德当你兄弟般,你若是不叫我大哥就是瞧不起我!” 讷尔苏正招呼众人落座,听到这话笑道:“第一次听说还有抢着做人大哥的,老德,你是岁数越大越无赖啊!”说话间,脸上是痛心疾首的模样。 述明旁边应和道:“王爷说得是,这老家伙越活越回去了,岁数老大不小,还整日里竟想着争强好胜,若是来劲了,谁劝都不行,真是头倔驴。” 纳兰富森听着大家逗德特黑,但笑不语。德特黑的嗓门却是大了起来:“王爷,您甭听述明瞎咧咧。不过是做惯了老德的手下败将,故意来埋汰老德。” 述明像是被踩到痛脚:“德黑子,你要说清楚?我不过才输过你两回,还赢过一次,哪里就有什么做惯了手下败将!” 就这样,在两个大男人的争论声中,酒席开始。曹颙因晚到,自罚三杯,然后又依次敬桌上各人。 述明虽看起来略显斯文,豪爽脾气并不亚于德特黑,三五杯好酒下肚,话就渐渐多了起来。 曹颙年纪最小,除了喝酒,与大家也说不上话。德特黑那里改口叫“德大哥”,喜得德特黑连喝了好几杯。讷尔苏与纳兰富森两个喝得慢,说着过几天随扈的事。 述明与这个说两句,与那个喝上一杯,最后拉着德特黑划起拳来。 “哥俩好呀!” “四喜财啊!” “五魁首啊!” “六六顺,喝!” 随着两人大嗓门,楼下戏台上的昆曲渐渐进入尾声。 门口进来个小厮,到曹颙身边低声道:“颙爷,格格有请!” * 曹颙出了屋子,宝雅站在楼梯口向他招手。 “格格,找我什么事?”曹颙见宝雅神秘兮兮,又不带丫鬟婆子,有点奇怪。 宝雅望了楼下戏台一眼,从袖子里掏出块白色素帕子来,递给曹颙:“曹颙,求你一件事,一会儿帮我去向柳老板求几个字儿!” “柳老板?”曹颙不解。 宝雅指了指楼下戏台上那个戏子:“那就是三喜班的柳子丹柳老板,我最爱听他的戏了!” 曹颙心中好笑,原来这时候就有了追星族,接过素帕子,开口问道:“格格想要哪几个字?” 宝雅闻言皱眉苦思,看来她是一时兴起,还没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 楼下戏台乐声渐止,那戏子就要下台。 宝雅见了,很是着急,对曹颙道:“什么字都行,若是能够有柳老板的名字最好!”说到最后,小姑娘已经面带羞涩。 曹颙不是不解风情的愣小子,见宝雅望着柳子丹的眼神,头皮有些发麻。堂堂的多罗格格,青睐与一个名伶,这绝不会是喜剧。曹颙狠了狠心肠,将帕子递了回去:“格格,戏落幕了,还沉迷在戏中做什么!” 宝雅一怔,望着曹颙手中的帕子,在望了望楼下台上那转身离去的背景,眼圈一红,接过帕子转身跑了。 第五十一章 留宿 第五十一章留宿 康熙四十八年四月二十五,京城北郊,畅春园,清溪书屋。 曹颙身穿蓝色侍卫服,握着刀柄站在殿门口,跟着述明与其他两位侍卫在此当值。今儿是他病愈后第一次当值,却不是在紫禁城,而是在畅春园。 到四月中旬,天气渐热,康熙的圣驾就到畅春园听政。 曹颙他们这班侍卫轮值时间是申时到酉时(下午三点到七点),从畅春园快马回城里也要大半个时辰。城门是酉时关闭,因此曹颙今儿将在园子里留宿。 * 等到轮完值,曹颙跟着述明等人去了侍卫歇班休息的地方,就在太朴轩后面的两排连房里。这边有几个低等小太监做杂役,见到这些侍卫大人轮值回来,端水的端水,去取饭菜的取饭菜。 曹颙他们这什八人,除了述明这个一等侍卫外,还有两个二等的,其他同曹颙一样,是三等的。大家在园子里落脚的地方,是连房靠左的一间屋子。除了开门这面外,其他三面都是炕。 等到大家去了外面马甲,洗手净面,小太监已经把炕桌摆好,送上每个人的份菜。 饭菜都摆放在北面炕上,虽然同为侍卫,但是因品级不同,院子里提供的伙食也有所不同。述明那份,有鸡有鸭有猪有羊,四道都算是大菜。三个二等侍卫面前的,少了道红焖羊腿,添了个烩白菜。四个三等侍卫的,则只有鸡鸭,其他两道是烩白菜与炒豆芽。 这就算是古代的大锅饭吧,曹颙下午从府里出来前,虽然吃了点东西,但仍是有些饿了。 见到其他人都动了筷子,曹颙夹了块鸭肉,放到嘴里。结果,咬了好几下,没怎么咬动,吐出来不雅,只好直接吞了下去。看着眼前几道卖相不错的菜肴,他不死心地又夹了口豆芽放在嘴里。呛鼻子的豆子味,怪不得看起来这样硬挺,根本就是没有炒熟。 “哈哈!”其他几位侍卫看到曹颙的神情,忍不住笑出声来。述明将自己面前才夹了一口的羊腿推到曹颙面前,说:“这个还不错,焖得还算烂糊。”说着,将自己面前那半碗鸭子汤浇到米饭上,大口吃了起来。 有个三等侍卫,正白旗的,名叫赫山,说道:“看小曹吃饭的模样,就知道是没在宫里或园子里留过宿的,这两处的饭菜,不过是混个饱罢了,我刚来时也是极不适应,日子久了就习惯了!” 大家都是武人,没有那些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听赫山说完,其他人都跟着应着。 “是啊,本还以为宫里的伙食有多好,也曾跟外面的发小吹嘘,不过其中滋味自知啊!”又一个侍卫叹道。 “鸭老鸡瘦,菜生米硬的,能够顿顿保持这般也是水准!”另一个侍卫说着。 述明听大家抱怨不已,笑骂道:“尽是混账小子,寻常百姓吃个鸡鸭,称上二两肉就算过年了,你们大鱼大肉的还挑!” 曹颙夹了一筷子羊腿肉,确实是比鸡鸭烂糊些,其他的却没有动,学着众人的模样,用鸭子汤泡饭吃,将羊腿推到桌子中间。众人不用他客气,筷子都伸了过去,最后褪了肉的羊腿由赫山拿去啃了筋头儿。 啃完羊腿后,赫山擦了擦油嘴,道:“明儿万岁爷就要出京,咱们都跟着随扈,若是按照往年的行程,怎么也要三四个月才能回京。若是与路上的菜饭比起来,眼下的还算好的!” 众人吃完饭,小太监上来撤了桌子。 就明儿随扈的事,述明又唠叨了几句,无非是马匹准备妥当,换洗衣服要带多少等等。 正说着,就听传来脚步声,有人掀门帘子进来:“老述,兄弟们来找你们耍耍!” 来人是德特黑与纳兰富森等人,他们这什是晚上子时轮值,所以也留宿在园子里。眼下天长,知道述明他们也在这边,便过来溜达溜达。 大晚上的,又不方便动家伙练武艺,德特黑就提议掰腕子较力。 述明却是不依,轻蔑地看了看德特黑道:“不行,就你那坨,能把我装下,还有什么可比的!” 德特黑抓了抓头:“你我不比就不比,省得你唠叨,让小子们上场,三局两胜。出京后咱们两什帐篷物件搁在一处,输的那什就负责一路上给大家打野味儿添菜!” 这个建议,得到屋子里众人的赞同。曹颙在旁,暗暗好笑,看来大家都被供应的伙食吓到了。 德特黑说完,正好看到曹颙,指了指他,道:“我与老述不比,小曹也算了,他还是孩子呢!” 述明这边点头,德特黑那边几个年轻点的三等侍卫却不干:“德头,您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小曹眼下不是咱们什的了,这可不应该啊!” 述明这什的侍卫听了,哄笑道:“你们有胆子没,就想占便宜,怕输是不是!” 屋子里众人七嘴八舌的,曹颙笑道:“若是几位前辈不怕我拉大家后腿,那我就比试比试!”不是他爱出风头,而是述明在旁边给他使了好几个眼色。 既然曹颙自己愿意比,大家自然没得说。德特黑那什看来是想稳赢这一局,丝毫没有顾及什么以大欺小的说法,直接派上场的是二等侍卫阿济。 阿济五大三粗的模样与身形略显单薄的曹颙对比鲜明,述明这什人中,已经有人嚷道:“哥哥们,真是佩服,够无耻!” 德特黑“嘿嘿”笑着,却并不阻拦。 众人将挨着窗的一张桌子抬到屋子中间,曹颙与阿济一人一边站定,捋起衣服袖子,俯下身,将胳膊放在桌子上。 曹颙练了好几年武艺,手上还是有些劲道的,但与阿济仍有差距。因此,较起腕力来有些吃力。 众人都以为没有悬念,曹颙肯定会立即败下来的。两边第二组要上的侍卫,已经开始卷袖子。结果却令人意外,曹颙一直在坚持着。 进宫为侍卫,与这些汉子为伍,与曹颙过去在江宁的生活截然不同。但是,说起来,他并不排斥这种氛围,因为都是成年人,说起话来比较痛快。大家都是武夫,若是不想被大家小瞧,那就要拿出点真本事。正因为如此,述明才催曹颙上场。 曹颙在坚持着,虽然他手腕的力量不如阿济,但是他始终在坚持着。在众人的关注中,阿济一点点的取得优势,曹颙又一点点地扳回来。在大家眼中,曹颙与其说是武夫,还不如说是弱质少年,多多少少都将他当成孩子看待。如今,见他这样有韧劲,都在旁喝彩不已。 两刻钟后,曹颙与阿济两个还在比着,两人脸上都是汗津津的。最后,还是阿济先认输。曹颙揉了揉手腕,看了一眼述明。述明冲他点了点头,眼里多了几分赞许。 别人没有注意到,述明却是注意到了的,曹颙看似白皙的手掌上布满老茧,那是长年累月舞刀弄枪的结果。因此,他才让曹颙露上一手,省得被同什的侍卫小瞧。没想到德特黑他们派出来的竟是力气最大的阿济,述明本还叹这下子弄巧成拙,没想到曹颙在劣势下仍坚持到最后。 接下来的两场比试,双方各胜一场,这样算起来就是曹颙他们赢了。德特黑他们唉声叹气的离去,剩下大家都很高兴。曹颙有些奇怪,不过是每日打个野味儿,不算什么大差事,为何大家这般。 述明见曹颙懵懂,笑着说道:“你没随扈出京过,所以不知道,整日里马上行军,到了营地是再不想上马的,那滋味可不好受!” 这一闹腾,过了一个多时辰。述明见夜深了,就开口让大家安置。 述明独自占了北炕,三个二等侍卫在东边炕上,曹颙几个在西炕。行李都是园子里备下的,看起来干净,但隐隐地散着霉味。 曹颙躺在床上,一时睡不着,母亲才来京几日,自己又要离开。幸好因姐姐怀孕,李氏准备留在京城等女儿八月生产完再回江宁。若是曹颙能够在那之前回来,还能够与母亲再聚。 想完母亲,曹颙又想到小满,明儿开城门后小满将随述明家的小厮一起到园子这边。马匹行李换洗衣服等等,都有小满照看。 侍卫营名下虽然有仆从,但是不过是搭个帐篷,准备饭食。因为要出京几个月,每人都要准备两到三匹马,还有行李换洗衣服等等,所以很多侍卫都是带了小厮或者长随的。侍卫营的侍卫,多数都是来自上三旗勋爵之家,都是被别人侍候大的。像梳辫子、洗衣服这样的活,还真没有几位干过。 魏黑魏白两兄弟,听说曹颙能够带一个人做随从,都抢着要跟着。但是曹颙看着兄弟两个样子,实在不像是能够梳头洗衣服的,就定了小满。 小满很是雀跃,紫晶却不放心他,耐着心教他编辫子。 小满年纪小,虽然手上有点笨拙,学东西却上心,满府地找人编辫子。在众人呲牙咧嘴中,小满手上的活越发顺溜,看起来也有模有样。 小满得意洋洋地向紫晶显摆,紫晶却给他当头棒喝,学会了给人编辫子,那自己的呢?小满懊恼不已,对着自己的辫子却怎么都摆弄不利索,急得差点就要剃光头。体之发肤,受之父母,哪里是说剃就剃的,被他父亲曹方踢了两脚后,小满老实了。 第五十二章 随扈 第五十二章随扈 康熙四十八年四月二十六,康熙自畅春园启行,巡幸塞外,皇太子胤礽、皇三子和硕诚亲王胤祉、皇七子多罗淳郡王胤祐、皇八子多罗贝勒胤禩、皇十三子胤祥、皇十五子胤禑、皇十六子胤禄随驾。 皇帝出行,随同行使护卫职责的除了御前侍卫,还有骁骑营、前锋营、护军营等八旗兵勇。前面是前锋营开道,而后是骁骑营。两营兵勇后才是銮驾。几百御前侍卫,骑马随行在銮驾两侧,外围是上三旗护军营兵勇。然后,隔了一段距离,是随行嫔妃的金轿。隔了一些随行宫人后,是王公勋爵、文武百官的车马。再往后,是浩浩荡荡的运输队,最后的是上万的步兵营兵勇。 曹颙骑在马上,望着前后望不到边的队伍,看着道路两侧的黄幔,算是见识了什么是皇家气派。虽然不知道这次出行人数为多少,但是就銮驾前后的三旗护军营兵勇就不下万人。 怪不得昨儿述明说起马上行军后,下了马再不想上马。在马背上待了好几个时辰的曹颙,下马后真想立即躺下休息。 銮驾辰初(早七点)从畅春园出发,未正(下午两点)才到南石槽。短短的四十里路,銮驾竟走了三个半时辰。曹颙作为随行侍卫,跟着其他人骑马随行。那气氛真是肃穆无比,几百侍卫与上万护军兵勇骑在马背上,寂静无声。整个行军队伍中,除了车马声,再没有任何动静。 * 南石槽这边早有运送帐篷寝具的随行人员抄小路抵达,已确保圣驾抵达时,能够在平阔之地将临时的寝帐搭建完毕。 皇帝的临时寝帐在驻地最中央,四周是嫔妃皇族,外围是文武百官。再四周才是八旗兵勇按照旗别不同,各自的驻地。 侍卫营的驻地在皇族与百官之间,距离皇帝寝帐不算很远。曹颙牵着马过去时,小满已经抵达多时,与侍卫营的杂役一起支起了帐篷,烧好了热水。 曹颙来到这个世界几年,除了小时候被绑架那半个月外,还真没有吃过什么太大的苦头。如今天这般,在马背上行军几个时辰是头一遭。 曹颙回到帐篷,擦了把脸,换下身上衣服。一路上,因大军行动,激起不少烟尘。收拾完后,他就躺在自己的铺盖上,实在是不想起来。 帐外传来纳兰富森的声音,像是对人交代什么。不一会儿,纳兰富森进了帐子。曹颙不好再躺着,起身道:“富森大哥来了!” 纳兰富森在曹颙铺盖前找了个垫子坐下:“你累了,就歪着,一会儿饭后还要当值!” 曹颙已听述明说过,因圣驾在外,所以护卫要更严整。他们这些随扈侍卫,以后每日都会轮值。 说话间,与曹颙同帐的赫山与其他两个三等侍卫进来,见到纳兰富森在,笑着问:“纳兰,愿赌服输,你们什今儿准备了什么添头给我们!” 纳兰富森回道:“早就准备齐当了,已经交给厨房,应该快得了!” 赫山有点意外:“你们到快,这不才到一刻钟吗?哪里打的野味!” 纳兰富森回道:“沿途十来万兵丁民夫,就算有野味,也惊飞了。是德头早有准备,叫小厮在沿途村子买了两笼肥鸡。” 赫山几个笑道:“肥鸡也好,眼下正饿得慌,看来能吃顿饱的!” * 等到用饭完毕,轮到曹颙这什侍卫当值。曹颙随着述明等人,去御帐前站了两个时辰。这期间,随行的皇子,六部尚书,依次进入御帐。十三阿哥胤祥也在其中,比那年曹颙所见时更高些,脸庞稍显消瘦,嘴唇上留了短短的胡须。 与十三阿哥同来的,是两位少年阿哥,一个十六、七,一个十四、五,容貌八分相似。曹颙看两人打扮,知道这就是同母的十五阿哥胤禑与十六胤禄。说起来,两位阿哥与曹颙还算表亲。两位阿哥生母密贵人王氏,正是曹颙之母李氏的表姐。只是因后宫不得随意结交外臣,而两家又不是同姓血亲,所以并没有走动。 许是看曹颙年轻又面生,十六阿哥在帐外停了一下,问道:“你是谁,怎么没见过你?” 曹颙心中很是不情愿,但仍是按照规矩行礼回道:“回阿哥话,奴才是三等侍卫曹颙。” “曹颙!”十六阿哥眼睛一亮:“你就是射箭赢了德黑子的那个曹颙,好,好,以后闲暇时我找你射箭可好?” “不好,一点都不好!”曹颙心里高喊着,但是面上仍是恭敬应下。 “你竟这般大了,上次见你,你才十来岁!”十三阿哥笑着比划着说,不过二十三的人,话语中带着看透世事的沧桑:“你让人送来的蛇油精,很有用,我还没有谢你!”他说的上次相见,是指康熙四十四年随驾南巡那次。 “与十三爷的救命之恩想比,那蛇油精实在算不上什么!”曹颙真心说道。 “十三哥,你竟早认识曹颙吗?是了,听说他是曹东亭的儿子,是在随皇阿玛南巡时见过的?”十六阿哥好奇地问道。 十三阿哥点了点头,进了寝帐,十五阿哥与十六阿哥随后进入。 或许在四阿哥与十三阿哥眼中,当年的相救不过是随手解决的小事,但是对曹颙来说,却是实打实的救命之恩。若是没有遇到两位阿哥,别说是什么保全曹家,就是他这条小命能不能活到今日都是两说。想到这些,曹颙突然生出浓浓的愧疚之情。作为一个男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是最起码的。但是,自己因各种顾虑,对两位恩人哪里想过回报?因对四阿哥的偏见,对他多有猜疑;因为避嫌疑,明知十三阿哥生病也不去探望。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如此功利?曹颙不禁暗暗鄙视自己。 * 过了片刻,寝帐里出来个太监,却是曹颙认得的,正是带他见过驾的魏珠。 魏珠先是朗声道:“万岁爷有旨,三等侍卫曹颙御前见驾!”说完,又低声道:“方才十六阿哥向万岁爷提起曹侍卫,万岁爷心情正好,曹侍卫放心。” 曹颙正疑惑,听了魏珠的话,放下心来,低声道:“多谢!” 寝帐里,除了高坐御坐的康熙外,还有七八位皇子。站在康熙右手边的那位,穿着明黄色皇服饰的,应该就是经过废立风波的太子了。 曹颙进了寝帐外,看了一眼康熙的所在,就低下头上前几步单膝跪下:“奴才曹颙见过万岁爷!” “起吧!”康熙开口道:“你是何时开始当值的,朕怎么没见你?” “回万岁爷的话,奴才昨日开始当值,是下午轮值,万岁爷没出书斋,所以没见着奴才!”曹颙应声起身,低着头回答。 康熙点了点头,看了看曹颙略显单薄的身材,微微皱眉。 曹颙虽然低着头,但是却能够感觉到几位皇子的目光都盯在他身上。他不禁心中苦笑,太子也好,三阿哥与八阿哥也好,都是他得罪过的。为了免除日后的祸端,他小小的三等侍卫,竟是得罪了三方皇子。看来,除了紧抱康熙的粗腿外,已经没有其它的选择余地。 “皇阿玛,瑞英害了痨病,儿臣的伴读空缺许久,就让曹颙给儿臣做伴读吧!”十六阿哥仗着年纪小,在皇父面前并不像其他年长阿哥那般拘谨。 康熙略有深意地看了十六阿哥一眼:“你认识曹颙?什么时候认识的?” 十六阿哥笑着回道:“刚在帐子外见他年纪与儿臣差不多,问了两句,就算认识。皇阿玛,您不是老训儿子骑射不好吗,听说曹颙身手不错,正可以好好带带儿臣。” 康熙听了,瞪了十六阿哥一眼:“刚刚还说要找伴读,眼下又成了带你骑射,不过是想找个人陪你胡闹罢了!” 十六阿哥厚着脸皮笑着,并不否认。 康熙看着十六阿哥,想起了他的同母弟、去年夭折的十八阿哥,心头多了几分慈父情怀;再看看曹颙,身形比十六阿哥高不了多少,也不过是个孩子,来京城月余,遭受无妄之灾。 随着康熙的点头,十六阿哥的笑声,曹颙的命运发生了次小小转折。 曹颙站在御前,心里腹诽不已,真是万恶的封建皇权,自己就像是物件般被指给了十六阿哥做伴读。虽然御前侍卫的职位还留着,但是职责却有所转变,暂时在十六阿哥身边当差。 随后,康熙还要召见大臣,就挥手让诸位皇子与曹颙跪安。 * 出了寝帐,望着天边夕阳,曹颙有些迷茫。自己到京城为侍卫,本是曹家为表忠心的安排。他自己则想在康熙身边,全力消弭曹家日后的祸患,没想到今天十六阿哥一时心血来潮,全盘打乱了他的计划。 “曹颙,你这就回去把行李搬到爷那边营地吧!”十六阿哥拍了拍曹颙的肩膀,说道。 “是,奴才遵命!”曹颙规矩地答道。 “以后在爷面前,别奴才奴才的了!”十六阿哥不经意地说道:“你一自称奴才,牙齿就打颤,我听了忒不自在!” 第五十三章 风雨 第五十三章风雨 经过八天的长途跋涉,康熙四十八年五月初四,圣驾抵达热河行宫。 后世闻名的避暑山庄,此时还只是粗具规模,建筑并不密集,远远没有后世的辉煌气派。 名义是御前侍卫,又是皇子伴读的曹颙,此时又回到侍卫营驻地的。原本十六阿哥是让曹颙在他那边安置的,但是他是未分府皇子,与十五阿哥两人才分了一个小轩,还有随行侍候的太监宫女什么的。曹颙实在不愿意凑热闹,就与述明打过招呼,仍回这边安置。 * 五月初五,端午节。 康熙在行宫举行小宴,随行皇子与宗室、百官都去赴宴。述明等人都去行宫当值去了,曹颙挂着皇子伴读的名,早免了侍卫那边的轮值。偷得浮生半日闲,他没有洁癖,但也是干净惯了的。如今,正好趁帐子里没人,好好擦擦身子。 不一会儿,小满打了一水壶热水过来,曹颙散了辫子,连带洗了洗头发。这阵子也起风了,曹颙穿立正了衣服,让小满打起帐篷帘子,往上风口一坐,凉飕飕的甚是舒服。 小满正拿了条大手巾帮曹颙拧了头发,帐篷外来了个小苏拉急催着还水壶,却是今儿过节,各处净身洁面的多,水壶不够使,水房那边就派了小苏拉出来各处催水壶。 这小苏拉看来真是被逼的急了,跑得满脸是汗,这传了话立时就跑到下一处去。 曹颙从小满手里接过手巾,道:“你先去还壶吧,回来再编辫子。”瞧了瞧了外面渐渐聚来的乌云,又道:“带了伞去。要是雨大就在哪里避下,等小了再回来,左右我这也没什么事。” 小满应了,夹着伞,端了锡壶出去。 小风吹的曹颙昏昏欲睡,头发没干又怕湿了被褥,就肘搭膝上手托脑袋打着盹。 睡意朦胧时,就听外面清清脆脆一阵蒙语——却是一句也听不懂。曹颙睁了眼睛,见个只**岁的小丫头,一身蒙古侍女装束,站在帐篷门口叽里咕噜的冲他问话。 曹颙醒了醒神,分别用汉语和满语问了两句什么事,那小丫头却皱着眉头照旧说蒙语。曹颙叹了口气,他学过满语,却没学过蒙语,眼下虽然将到草原,但还是汉话和满语是主流,蒙古人从贵族到侍卫大抵都会说满语,因此他从未担心过语言问题,没想到眼下却是头一遭遇上沟通障碍。 实在沟通不了,曹颙只好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听不懂。那小丫头见他一个劲儿摇头,又急又恼,一跺脚扭头就跑了,倒弄的曹颙有些尴尬——看来,多学一门外语还是必要的。 注定这场午觉是睡不上了,曹颙再次要睡着时,耳边响起柔和的汉语:“这位侍卫大人,叨扰了……” 又个蒙古侍女,十七八岁年纪,个子稍高,却十分清瘦,一身洗得发旧的蒙古袍子并不很合体,显得有些空荡,脚边还放了个三层食盒。见曹颙带着倦意抬头瞧她,那侍女忙施了礼,道:“搅了大人好眠,还望恕罪。请问这里是曹颙曹大人的营帐吗?” 曹颙听眼前这女子谈吐不俗,又说的客气,想是哪位蒙古王公的侍女,也不好太失礼,站起身道:“在下就是曹某。姑娘有何见教?” 那侍女忙又施礼,道:“原来是曹大人。奴婢给曹大人请安。奴婢是塔娜格格遣来送东西的。” * 这侍女口中所说的塔娜格格,是巴林部札萨克多罗郡王博尔济吉特氏乌尔衮与和硕荣宪公主的女儿。这荣宪公主是康熙皇帝的三公主,与三皇子和硕诚亲王胤祉同母,后宫荣妃马佳氏所出。 塔娜这两年常住京城,因出身高贵,父母娇宠,外祖母与舅舅们都惯着,性子难免有些跋扈。平郡王府的宝雅格格与她年纪相仿,又都是爱抓尖儿的,两人每每到一起就要生出事故来。 这次,两位格格都随扈塞外的,前几日在驻地又生出事故。三月间,宝雅曾因赛马败在塔娜手下,这次出京就憋了口气,特意央求哥哥花千金觅来了好马。在北上途中驻地,两位格格就开始比上了。 宝雅占了好马的光,自然赢得轻松愉快。塔娜丢了面子,将怨气都出在坐骑上,狠狠地鞭打自己的马。结果不小心抽到马眼上,惊了马,她被甩下马,但是脚却卡在马镫上。情况十分危急,幸好曹颙来找宝雅取姐姐叫人送来的家书,看到这般变故,立即动手射杀了惊马。 塔娜见曹颙穿着侍卫服饰,就叫人拿金子与酒赏他,态度极为傲慢。 曹颙因不知京城的消息是吉是凶,正担心不已,哪里有时间应付这个刁蛮的小姑娘,与宝雅两个离去。塔娜气得直跳脚,望着曹颙的背影,脸上阴晴不定。 京中却是无事,曹佳氏这般急切派人过来,并不单单是为送家书,主要是为了给丈夫、弟弟与小姑送吃的。 * 想到塔娜,曹颙实在没有好感。虽然他为了救人射杀了那匹惊马,但是他看到马身上的鞭痕时,仍觉得震惊,这竟是十四岁女孩抽出来的,下手何其狠毒。他打量着地上的食盒,心下不快,昨日赏银赏酒今儿赏菜,越发当人是奴才了? 那侍女见曹颙沉了脸,发现他瞧着那食盒,慌忙摆手道:“大人误会了,奴婢送来的不是这个……不瞒大人,这本不是奴婢的差。因刚才姐妹说大人不谐蒙语,那姐妹又不懂满语汉话,因此央了奴婢替她。”说着向袖筒里取出个物什来,恭恭敬敬奉上,道:“这是格格给大人的哈布特格,里面是从西边儿换回来的上好香料。” 那是个靛蓝缎子五色绣纹的葫芦形荷包。 曹颙见了脸色更难看,别管里面装的什么,这荷包岂是能乱送的东西?虽然端午节送这个也应景,却不是自己能够收的。作为一个身体没毛病的男人,他未尝没憧憬过艳遇,但丝毫没有兴趣招惹这样一个刁蛮的郡主。他没有任何受虐的倾向,对泼辣跋扈的女子完全缺乏好感,因此冷冷向那侍女道:“请姑娘代为传话,曹颙当不起格格的赏赐。东西也请带回吧!” 那侍女犹举着荷包窘在当场,半晌才怯生生道:“大人恕罪,奴婢……奴婢……”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十分尴尬。 曹颙见了,道:“并非我想为难姑娘,实是不合礼数。姑娘请回吧!” 那侍女犹豫了一下,收起了荷包,施礼告退,提了食盒转身离去。她还没走出多远,忽然一阵疾风过来,浓云滚滚,天骤然黑了下来。她知道草原上的雨来的极快,当下想也没想就往回跑,气喘吁吁进了曹颙的帐篷,略有歉意的道:“叨扰大人了,实是这雨来的急,奴婢又提了吃食,想借柄伞避……”话音未落,一道锃亮的闪电劈开云幕,随即一叠串的滚雷下来,淹没了她的声音。 帐外,大片大片的雨星落下,极硬的,砸起蒙蒙尘土,铿然有声,天地间一片昏灰。 那侍女虽站在帐内,却是靠近门口,因帐帘未落,便有雨滴随风飘进来,打到她的背上。因为冷风冰雨,她的身子微微抖着,却把食盒抱到胸前紧紧揽着,生怕一点儿水珠儿落进去似的,那本就单薄的身子显得越发纤弱,满眼的哀求,一脸的怯意。 这天儿就是打伞也没用,又是这么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儿,曹颙见了不忍,便道:“若是姑娘不嫌,就请进来暂避避雨吧!” 那侍女感激的施了礼,向里面走了几步,在地当中放了食盒,垂手站了。曹颙瞧她低眉顺目的样子,别有一番楚楚之态,想想在那刁蛮郡主手下做事怕也不是轻松的活计,指了指矮几旁的小杌子,“姑娘但坐无妨。” 那侍女怔了下,随即道了谢,过去搬着那小杌子到原来站的地方,这才整理衣襟坐下。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在尴尬,总不能大眼瞪小眼对眼吧?曹颙便掌上灯,取了本书,正襟危坐看了起来。 风在帐篷里东撞西撞,刮得灯火只跳,晃得曹颙眼睛都花了。他只得放下书,阖上眼揉了揉眼周穴位,又敲了敲后脑勺。摸了头发,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并未梳头,披头散发的接见了这侍女,有点尴尬,忙双手拢了拢头发,编辫子他是不会的,但是至少得拢的整齐些。 那侍女瞧见,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问道:“奴婢……伺候大人梳头?” 曹颙忙摆手道:“不用,不用。”古人梳头大有说道,她又不是他的丫鬟,梳头岂能随便梳的?这蒙古格格主仆实在都是莫名其妙的主儿。 那侍女“嗯”了一声,一双手紧紧攥着衣襟,低声道:“大人恕罪,是奴婢僭越了……” 曹颙见眼前这人满脸卑微的神态,拢头发的手也顿住了,道:“是在下不敢劳烦姑娘。”见她听了头垂的越发低,手攥的越发紧了,心里也有些不忍,便自我安慰的想不就是梳个头么,就当他是逛理发店,她是女发型师好了,于是道:“那……就劳烦姑娘了。”说着翻出平素小满装木梳红绦坠脚等物的匣子,摊开来。 那侍女猛抬了头,编贝般的糯齿咬着下唇,点了点头,快步走过来,扶正曹颙的头,拿起梳子慢慢透了一遍头发,然后分出股来,十指翻飞很快打好了辫子,最后怯生生道:“大人觉得怎样?若不好,奴婢再重新打。” 曹颙摸着头发心里暗叹,到底还是女人梳的好,虽然这十来天小满编辫子的手艺那是突飞猛进,但比这些正牌侍女还差得十万八千里,不由赞了句:“好手艺。” 那侍女羞赧的垂了眼睑,道:“大人谬赞。” 曹颙听她说的文雅,笑道:“你汉话说的也好。” 那侍女淡淡一笑,道:“奴婢是汉人。” 曹颙这才认真打量了下,这女子的脸虽然和草原姑娘一样被烈日晒的黑红,但眉眼确实不像蒙古人。这一笑梨涡浅现,倒带着些江南味道,灯火摇曳,曹颙一时也恍惚起来。 第五十四章 殴斗 第五十四章殴斗 塞外的雨来得快也去的快,未几,疾风卷着**一路向南去了,北边儿天上烈阳重现。 那侍女瞧了天晴,忙站起身,向曹颙纳了个万福,道:“多谢大人收留。奴婢告退。” 曹颙摇了摇头,指了指辫子,道:“曹某也得多谢姑娘。” 雨后的空气里飘着清新的泥土青草芳香,那侍女盈盈一笑,姗姗而去,曼妙的背影忽然让曹颙又想起了无忧无虑的江南岁月。 尚沉浸在对江南的无限眷恋中,忽然就见小满一身泥浆,一脚高一脚低的回来了,身上赫然几个泥脚印,走近了见他捂着的左脸也是肿的。 曹颙皱了眉,拉开他的手,见五指印记宛然,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没,没事!”小满挤出几分比哭还难道的笑来:“下雨路滑,跌了一跤!” 曹颙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小满。 小满在曹颙身边好几年,最是会看脸色的,知道自己这主子已经是恼了,不敢继续隐瞒。原来刚才送壶回来时赶上下雨,小满就被个同从水房回来的小厮叫去避雨。偏偏是镶黄旗护军的帐篷,问起小满是哪个营的,听说是曹颙的小厮,当然就有人恼了,骂小满狗奴才也敢进大爷的帐子,又大大咧咧地骂曹颙。小满听不过去,辩解了一句,就被打了几个巴掌,踹到帐篷外。 曹颙实在是很生气,早在出京前,纳兰富森就告诫过他,说是郭络罗家在镶黄旗很有权势,许多子侄在军中,让他小心点,避开这些人。 眼下,却不是避不避的问题,对方如此嚣张,难道还要让他忍下去不成。曹颙心中愤愤,再忍下去自己就要成老头,泥人还有三分土性。 曹颙刚要询问小满详情,就听帐子外后人高声喊道:“曹颙,你给我出来!” * 帐子外,来的是塔娜格格。她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不过十四、五岁,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五官本十分清秀,但略显狂妄的神态破坏了这种美感。 除了塔娜,还有她的几位侍女推搡着一个女子跪下。那女子低着头,跪在泥泞中,衣服破败不堪,颈上一条鞭痕触目惊心。 虽然没有看到那地上女子的模样,但是凭着衣服打扮,曹颙认出这就是刚刚离开自己帐子不久的那个侍女。 塔娜仰着头,用手中的鞭子指了指地上的那个侍女,说:“我叫人送东西给你,偏这贱蹄子多事,想必是她说错了什么,你才不肯收我的东西。我已经罚了她了,让她过来给你磕头赔罪。”说完,示意跟着来的侍女将刚刚的那个荷包递给曹颙。 曹颙没有接过那荷包,也不去为那侍女求情,看这蒙古格格野蛮的做派,若是求情恐怕会害了她:“救格格之事,是卑职职责所在,不敢妄自受格格的赏赐。” 那塔娜满脸通红,怒道:“曹颙,你别给脸不要脸,凭什么只收宝雅的荷包,却不收我的,我今儿偏要给你!” 宝雅的荷包,这是哪儿跟哪儿,曹颙听得稀里糊涂。就听“踢踏踢踏”声想起,十来个镶黄旗军官走了过来。应是听到了塔娜与曹颙的争执,立刻像是劝架似的,将曹颙围堵起来。 曹颙见小满在旁着急的神色,心中有数,这些怕就是欺负小满的人,跟着小满过来,想找茬打架。小满想要上前护住曹颙,却被这些人推到在一边。曹颙向他使了个颜色,让他去找人来。 这里毕竟是营地,就是借这些家伙几个胆子,应该也不会在这里惹事。所以曹颙懒得推搡,任由人抓住了两个胳膊。 这些镶黄旗的人,应该是认识塔娜的,一脸巴结道:“格格息怒啊,犯不着和这混小子生气,要不您就赏他两鞭子,他自然就安分了!” 那塔娜格格本是爆炭脾气,执意送曹颙荷包又有另外一番小心思在里头,眼见在这么多人面前没脸,哪里还忍得下,真就一鞭子抽了过去。 曹颙却是半点没有想要挨鞭子的想法,看着小姑娘手刚抬起,就出脚一勾,把身边一个军官勾个趔斜,替他挡下了这鞭子。 那军官没防备,正被抽到脸上,顿时鲜血淋漓。旁边的几个军官火了,开口骂道:“**的,这小子够阴!” 曹颙冷冷地看那些军官一眼:“还不谢格格赏?” 那几个军官恼怒不已,想要立即动手,终究被两个老成的拦下,这里毕竟是营地,喧嚣起来谁也不好。 “哎呦嘿,你这小子还够倔的,怎么,想跟哥几个来两手,有种就到南山溜溜!”一人说着,还不忘把塔娜拉下水:“就请格格赏个脸,给我们做个见证,看看谁是让人竖大拇哥的勇士,谁是没卵子的草包!” 塔娜虽然听着这粗话刺耳,但是见曹颙神色淡淡地站在那里,浑身散发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傲气,就想着给他一个教训,因此抬了抬马鞭道:“好,你们好好比试比试,赢了的本格格赏他十两金子!” 曹颙因小满的事早已决定教训这人一顿的,“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真是千古明理。看来不把这些兵痞打服帖了,他们是不能够老实下来。打架,有何可怕,要知道他可是十一岁,就带着曹颂与顾纳横扫江宁的大小流氓。这些八旗兵痞,真未必有流氓那两下子。眼下,自己在康熙那边的好印象已经留下,若是不“仗势欺人”怎么对得起这段日子的忍气吞声。何况,十来个对付他一个,在任何人眼中,只怕他也是受“欺负”的那个,就算他打残几个,估计也不就是个防卫过当。大好机会,怎容错过?曹颙眯了眯眼睛,心中稍微爽快点。 塔娜的马掉头,镶黄旗的几个拥着曹颙跟上。那仍跪在地上的侍女,冲曹颙磕了个头,眼中满是内疚忧虑。她虽没有说话,曹颙却是明白她是担心自己受她连累,轻轻摇了摇头,表示不必担忧。 * 离开营地不远,穿过一片树林,就是南山。 刚开始,那几个镶黄旗的还在塔娜格格面前耍威风,说要单打独斗,被曹颙撂倒两个后,就有些恼羞成怒,不管不顾起来,反正大家寻常打架也都是群殴,他们倒是很拿手,配合起来很是老道。 曹颙知道这样纠缠下去,终究是自己吃亏,就专跳腿骨往死了踹,这样倒下一个是一个。不到片刻,就倒了一半,剩下的几个看出曹颙棘手,拔出了刀子。曹颙从帐篷里出来,哪里带武器,这些人实在太不要脸。 塔娜格格见曹颙如此英勇,看的心里“扑通扑通”的,草原上的人最爱慕勇士。原本,她虽然觉得曹颙长得好,但是多少还有些瞧不起在里面,只因见宝雅与曹颙亲近,才故意来招惹曹颙。眼下,却是知道了,曹颙就是狼一样的勇士。 见镶黄旗的人拔刀,塔娜觉得不对劲,忙大声喊道:“别打了,曹颙赢了,别打了!” 哪里有人肯听,塔娜叫身边的侍女上前拦着,但是却没有敢上。实在没有办法,塔娜自己提着马鞭闯了进去。 镶黄旗的人丢了份子,已经决定对曹颙除之后快,反正大家身上都带着爵位,处罚也厉害不到哪里去,上下疏通下,死个包衣算什么。但,塔娜为万岁爷亲外孙女,正牌子的金枝玉叶,谁敢去动根手指头,那才是找死。 塔娜闯进场子,镶黄旗的几个固然畏手畏脚,曹颙也施展不开。于是,曹颙伸手夺了她的马鞭做自己的兵器,然后把她推出战圈。 曹颙把鞭梢缠在手上,拿鞭子柄当刀剑使用,砍到对方身上,也让对方生疼不已。曹颙虽不是藐视人命的人,但见对方杀意旺盛,自然也就不再留情,握住一人的钢刀,想要反转回去,刺向那人胸口。就听远远的传来脚步声,有人焦急道:“皇阿玛,快!” 这是十六阿哥的声音,那被称之为“皇阿玛”的自然就是康熙。 曹颙转瞬间改变了主意,将刀刃移向那人脑后,削下了那人连着半头头皮的辫子。那人神色大骇,软倒在地上。曹颙抬脚踩在那人身上,把手中的刀扔在地上,向其他几位镶黄旗的笑了笑。 几人见了曹颙的身手,本有几分害怕,又顾及他手中有了钢刀,但眼看他如此嚣张,又扔了钢刀,顿时又生出几分豪气,大喊着,冲了上去:“干他娘,宰了这包衣奴才!” “宰了这奴才,尸身喂野狗,有了事爷担着!”有个人看着像镶黄旗众人的首脑。 “哼,你算什么东西?你担个屁!”有人接口道。 那镶黄旗的头儿听到身后有人接话,一边回头,一边骂骂咧咧道:“干他娘,哪个猴崽子找抽?”这一回头不要紧,身子已经软了下去:“万、万、万岁爷!” 来人正是铁青着脸的康熙与十六阿哥,后面跟着小满,与述明等御前侍卫。刚才接话的,正是十六阿哥胤禄。 第五十五章 战后 第五十五章战后 热河行宫外,南山。 十六阿哥是天潢贵胄,哪里挨过这般辱骂,当即怒极反笑:“好,好,敢骂爷是猴崽子,你这小子有担当!” 刚刚围殴曹颙那几个镶黄旗的人已经跪倒一片,就连曹颙也也甩了甩袖子,跪下:“奴才曹颙见过万岁爷,见过十六阿哥!” 康熙看了眼不卑不亢的曹颙,又看了看那些镶黄旗军官:“谁来告诉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镶黄旗那些人怕曹颙告状,哆哆嗦嗦地抢先辩解起来,无非是信口雌黄,将过错都推给曹颙。 曹颙低头不语,塔娜却再也听不下去,上前对康熙道:“皇郭罗玛法,他们在说谎,是他们围殴曹颙,十个打一个,还动刀要杀了他。曹颙这个笨蛋始终退让,有刀子都不用。” 就算塔娜不说,场中的情景众人也看得明白。曹颙袖子上都是血迹,衣服虽不算太乱,但却被削去半个前下襟。 康熙看着那镶黄旗的头儿,眼中尽是寒意:“你是郭络罗家的,那贵山是你什么人?” 那头儿忙磕头:“回万岁爷的话,贵山是奴才堂弟!” 康熙看了看那人的装扮,厉声:“一个从五品的护军协领,就能够对一个正五品的御前侍卫置之死地,谁给你的狗胆?” 那协领哪里还敢再辩,叩首不已。 康熙懒得理会那人,对曹颙道:“起来回话!” 曹颙谢恩起身,随即按照规矩低头退到一边。 康熙看了看地上落下的几柄钢刀,又看了看曹颙身边的鞭子:“你为何不用刀?” “回万岁爷的话,刀剑无眼,律法无情,奴才不敢肆意枉法!”曹颙一边回答,一边“悄悄”地将手腕上戴着的一串檀香木珠子拢到衣袖下。 康熙想起曹颙曾在寺里守孝的经历,虽然对佛道并无太大喜恶,但是也暗赞曹颙的仁善,就算被逼到这个地步,仍然不愿意伤人。他却不知道,曹颙虽没有取人性命,但是却与所谓仁善贴不上边的,这一场架打下来,最少有几个人陪那贵山做了瘸子。 热河行宫,西北角,兰藻轩。 宝雅坐在梳妆台前的小凳子上,望着梳妆台上的那个绣着一棵柳树的荷包发怔,是啊,曹颙说得没错,戏落幕了,还沉迷在戏中做什么?别说自己身为宗室,婚姻要有宫里来指,就是自己能够避开指婚,也没有丝毫机会与那人在一起。想到这些,宝雅只觉得心痛难忍,眼泪就一滴滴地落了下来。 “格格,格格,不好了,听说塔娜格格带着人将颙大爷给打了!”宝雅的贴身丫鬟灵雀面带焦色地进来禀报。 宝雅来不及擦眼泪,转身问道:“什么?曹颙挨打了,到底怎么回事?” 灵雀见宝雅脸上泪痕斑斑,一时惊诧地说不出话,待宝雅又连续追问,才想起来回答:“刚刚奴婢去膳房给格格取点心,听到那里人闲话,说是塔娜格格带人在南山把颙大爷打了,连万岁爷都惊动了!” 宝雅为曹颙担忧,又气恼塔娜:“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曹颙白白的救她性命,竟然这般恩将仇报!”说话间,人已经跑了出去。 侍卫营,曹颙帐子。 被康熙派过来的御医卷起曹颙衣袖,帮他查看身上伤势,除了右臂被划了个二寸来长的口子,其它并无伤处。 述明在旁看了,松了口气:“真是万幸,王爷将你托付给我,我却无法护你周全,真是没脸见王爷了!” “大人过于客气了,曹颙不是莽撞之人,大人放心!”曹颙道。 述明见曹颙懂事,很是欣慰,说:“以后在遇到这种事情,能溜则溜,等到人多时再找回场子。若是对方实在迫得紧了,下手不可留情,绝不要让自己处于凶险的境地。”说到这里,拍了拍曹颙的肩:“反正今儿万岁爷亲口允了,再遇到这样的事许你拔刀自卫,实在不行,就宰上两个,让那些家伙开开眼也好。” 曹颙知道述明是为自己好,笑着点了点头。就算自己想动杀戒,怕是也没有人再敢往刀刃上撞。参与打斗的镶黄旗军官全部被革职,为首的那个贵山的堂兄因辱骂皇子,还被十六阿哥叫人实实诚诚地打了几十板子,听说拖下去的时候就剩一口气了。 曹颙没事,小满在旁却是红着眼圈。 曹颙看了小满脸上的红肿,道:“还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去上了药!” 小满没有去上药,而是“扑通”一声跪在曹颙面前,哭出声来:“大爷,都是小满惹出的祸,使得大爷这般凶险,都是小满的错!” 曹颙知道是方才的情景吓到了小满,想象小满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虽然平日里皮了点,但哪里见过这些打打杀杀的场面。曹颙低声宽慰了几句,然后让他去上药。 述明在旁,见了曹颙与小满的互动,笑着点了点头。 曹颙被述明笑得不好意思,道:“小仆无礼,让大人见笑!” 述明摆了摆手:“哪里哪里,你行事有长者之风,但又如此年轻,我只是羡慕你父有子如此罢了!” 这算不算被夸奖?曹颙一时不知该不该谦逊,这所谓“长者之风”也是没法子的事,在江宁那几年,除了长辈,平日在身边的都是小孩子,哄小孩哄惯了而已。 曹颙的伤口包扎好,御医又交代了两句,回去复旨。 “曹颙,你无大碍吧!”随着略带关切的问话声,宝雅冲了进来。 “见过格格!”述明起身,俯身道。述明有个妹子嫁给平郡王府的一个旁系子弟为妻,两家说起来还是姻亲。 宝雅是见过述明的,点头算是回礼:“大人不必客气!”说完,走到曹颙面前,见右臂包扎,皱眉问道:“伤得怎么样?” 曹颙见宝雅头上都是细汗,说话声音略喘,知道她是跑着来的,心下感动:“只是皮外伤,三两天也就好了,格格不必担忧!” 宝雅见曹颙神色并无异样,述明在旁也是稳坐的模样,信了这番说辞。虽然脸上忧色散尽,但是却布满怒气,狠狠跺了跺脚,道:“都是塔娜那个混蛋,我去找她给你报仇!” 曹颙连忙拉住宝雅的袖子,可不敢让这小姑奶奶再生事端。刚刚在南山,塔娜对曹颙的维护之意尽显,虽说后来道出曹颙救人这段,但是十六阿哥仍是挤眉弄眼,神情古怪。若是让宝雅再去闹一出,怕是他就要被人当成是攀龙附凤之辈,那可实在是冤枉。 对于所谓皇家贵女,曹颙心里仅仅是略带好奇而已,有机会看看就算是见识过了,完全没有具有己有的心思。娶妻娶贤,温柔美貌的女子才是他最喜欢的。得得得,这想得有点远了。 宝雅见曹颙拉自己,以为他顾及塔娜的身份,低声说:“她是多罗格格又如何?不过和我一个品级,大不了到万岁爷面前去告状,我还怕她不成?曹颙你不必担心,我定为你出气!” 曹颙还是没有放手,虽然不喜欢那个刁蛮的塔娜格格,但是也不会厚着脸皮怂恿小姑娘却为自己出气:“格格误会了,不干塔娜格格什么事儿,是镶黄旗的子弟为贵山报仇,特意找由子闹场的。” 宝雅皱了皱眉头:“又是镶黄旗,好不要脸,在京城本是他们理亏,怎么还有脸再闹?” 曹颙见宝雅不再执意去找塔娜,放开了她的衣袖。 帐子外传来脚步声,十六阿哥掀开帘子进来,后面跟着几位镶黄旗武官,看身上的补服,都是三品以上的高官。 “宝雅说得好,镶黄旗的实在太过分了,这般有一有二的怎么让人受得了!”十六阿哥老气横秋地说。 “十六叔!”宝雅眼睛一亮:“曹颙是您的伴读,别人还敢这般明目张胆地欺负,这不是打您脸吗?” 虽然十六阿哥与宝雅都是十四,但是论起辈分来,却是长了一辈,所以宝雅称他为“十六叔”。 十六阿哥笑着瞪了宝雅一眼:“不用你这丫头撩拨,爷心里已经恼了!”说着,回头对那几位镶黄旗的武官笑笑。 那几位武官都是镶黄旗的都统、副都统,都是二三品的高官,眼下却真是客气地慰问了曹颙几句,然后再三保证下不为例,若是镶黄旗还有败类敢动曹颙,那不用十六阿哥吩咐,他们就饶不了那些家伙。 等到镶黄旗的那些人离开,十六阿哥才冲曹颙竖了竖大拇哥:“一个对十个,废了对方五个,有点真本事,爷没看走眼!只是这般热闹事,不叫爷,有点不厚道嘿!” 曹颙见十六阿哥提起打架,神采飞扬,看来也是爱闹事的主儿。看来,做他的伴读应该不是无聊之事。 第五十六章 心结 第五十六章心结 曹颙的胳膊不过是皮外伤,已经好得差不多。十六阿哥成为侍卫营的常客,因他性格爽快,又没有架子,所以侍卫们都乐意亲近这个皇子。按理说,皇子应该避讳结交内臣与侍卫,但是十六阿哥生母是汉人,在后宫品级又低,不像其他年长皇子那般有势力。不知道是不是无欲则刚,十六阿哥没有势力束缚,反而行动更自在些,也没有人会认为他别有用心。 这日,十六阿哥又到了曹颙的帐子。 同帐的其他侍卫都去当值,曹颙叫小满沏了两杯茶。 十六阿哥坐在小杌子上,看了看曹颙,笑着说:“说也奇怪,我见了你,就觉得亲近,就好像认识多年一般。”十六阿哥虽然人前爱“爷”、“爷”的自称,但是私下里对曹颙时却很少这样。 觉得奇怪的不止十六阿哥,曹颙也觉得奇怪。从那日在康熙寝帐前首次见到十六阿哥,到后来的开口要他做伴读,到前些日子帮他摆平镶黄旗的事,这十六阿哥对他实在太“青睐有加”。他想起十六阿哥生母是自己表姨之事,莫非是母亲来京后曾托过宫里那位? 十六阿哥见曹颙面露不解,道:“若是论起来,我还要叫你声表哥,只是哥哥弟弟的叫起来太腻味,咱们就省了那套!” “得,我也不敢担这声表哥,只是求你下次围猎时动上一动,让我也歇上一歇!”两人这半个多月是混熟了的,彼此又年纪差不多,私下里就没那么多讲究。 十六阿哥“嘿嘿”笑着,却并不应下。曹颙无奈,这孩子年纪不大,比自己还慵懒。前些日子的狩猎就在偷懒,每每由曹颙带着几个侍卫打些猎物替他作弊。 “别的不说,就说那叫花鸡,味道可还真不赖。若是说随扈塞外有什么好,就数这野味新鲜!”十六阿哥喝了口茶,吧唧吧唧嘴道。 曹颙想想这段时间每日山鸡黄羊的,与当年在清凉寺的日子有所相似。智然小和尚不知离开江宁没有,当年曾听他说过要跟着师父去云游;又想到自己,离开江宁三月多月,心中计划却仍不明朗。 虽然目的是不要曹家落败与不让自己夭折,但自己又做什么?出了几个赚钱的主意,帮助曹寅回亏空;到京城做侍卫,为家族向康熙表忠心。如今,茶叶已经有所收益,珍珠明后年也能够有大收入,只是为何自己过得这般不痛快。 估计在不少人眼中,曹颙成了惹祸包子,与镶黄旗子弟打架,得罪了蒙古格格。根源无非是一个,就是无法忍气吞声,无法坦然接受自己这奴才身份。上辈子虽不是生在显贵之家,但是父母呵护、兄嫂溺爱,没受过半点委屈;这辈子在曹家,也是在长辈亲人的关爱下长到现在。既然已经决定为了曹家,好好当三年侍卫,为何还这般与自己较劲? 就算口称“奴才”又怎样,难道心里就当自己是奴才;就算嘴里不称自己“奴才”,但眼下曹家包衣奴才的身份却是实打实的。自己太拘泥于细节,反而没有大局观,实在是不应该。怎么越活越回去,难不成还真当自己是十五岁的少年? 眼下看来,曹家的亏空危急应该就算是解得差不多,至于自己到底能不能平安活下去,这就不是自己能够做主的。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不是自己小心筹划就能够轻易改变。如今,身子骨没什么大问题,会不会像历史上那种年轻病逝,就只好尽人事听天命。既然这样,为何还要窝窝囊囊的,活的更随心点不是更好?就比如这随扈,完全的公费旅行,又到了这尚未被破坏的天然大草原,正应该好好欣赏这美妙景色。 曹颙想通这些,忍不住笑出声来,心里觉得爽快许多。 十六阿哥听了诧异,曹颙看了看帐子外雨歇了,天色放晴,对十六阿哥道:“听到十六爷提吃的,肚子到是有点饿了,要不咱们去草原上射两只兔子!” 十六阿哥身子往后虚靠了靠,颇不情愿的样子。曹颙笑笑,也不勉强他。这孩子过去在宫里整日从早到晚的学习,太过劳乏,眼下能够偷懒,连淘气的心思都没了。清朝皇子当着不容易,各种功课缠身,从几岁学到十几岁,日复一日,一年下来能够歇着的日子都是有数的。 “那十六爷你在这边歇着,我出去溜溜马!”曹颙提了根马鞭,出了帐子。 十六阿哥虽然懒点儿,但是自己个儿待着没意思,还是跟着曹颙出了帐子。 * 雨后的草原分外美丽,水洗过的天地越发显得高远,一望无垠的嫩绿直延伸到天边去,各色各样不知名的野花点缀其间,随风摇曳,草尖花瓣上的水珠儿未晞,一漾一漾的折射出璀璨的光芒,似乎要与那抹悬在空中的彩虹争艳一般。这景色如梦似幻,犹在画中。 曹颙骑在马背上,望着这草原美景,心中沉淀数月的抑郁一扫而光。若不是这里离营地尚近,他都忍不住要高喊两声。 身后传来马蹄声,曹颙回过头,是十六阿哥骑着马跟出来。估计他也是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一时愣了神,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咱们要去哪儿?” 曹颙用马鞭指了指西北方向:“看到远处那条河了没,咱们就到那里去烤兔子!” 十六阿哥见曹颙心情好,也来了兴致:“好,就到那条河,咱们比一比,先到的那个先吃,晚到的逮兔子!” “就这样定了!”随着说话声,曹颙双腿夹紧马腹,拉动马缰,连人带马已经冲了出去。之前由着这个小十六懒了好几次,眼下该叫他追追兔子,活动活动筋骨。 十六阿哥自是不甘落后,忙挥着马鞭追赶着。 * 河道蜿蜒,水面平缓,这里又是另外一番景致。 因曹颙先到了,所以十六阿哥负责逮兔子。可十六阿哥要走时,曹颙却喊住他:“十六爷,不用费事儿了!”确实是不用费事儿,到了河边,曹颙才发现自己犯下个错误。刚刚下了小半天雨,草原被淋了个透,一时半会去哪找干柴? 十六阿哥听说没干柴,就下了马,将马在附近一丛灌木上拴好。 曹颙也拴好了马,站在河边,眺望着草原美景。 “给你这个!”十六阿哥递上块拇指粗细的牛肉干:“虽说分量少点,但也能嚼巴两口。” 曹颙确实有点饿了,接过来咬了一口,味道十分纯正。嚼着嚼着,有个他原本觉得已忘却的身影浮上心头。 这个女孩名字叫温琪,是他的大学同学,亦是他的女友。她最喜欢吃牛肉干,不管是云贵那边口味的,还是蒙古草原这边口味的,统统都喜欢。家乐福里虽然也有几种,但是多不如原产地的正宗。有好长一段时间,曹颙就在网上寻找各种原产地的消息,只为了给她买味道最美味的牛肉干。 大学毕业后,曹颙进了哥哥朋友开的事务所,温琪留校读研。两年后,温琪去了家金融公司,做了那里的法律顾问。 那家公司的老板张总原本是搞it出身,因近些年有点不景气,就转行做金融,结果用了一两年的功夫就取得不错的成绩。曹颙曾去接过温琪,见过他们公司的规模,在北太平庄的城建大厦里租了一层写字楼,上千平米的办公面积,在三环路边寸土寸金的地方,实在是很不错。 曹颙因是学法律出身,看待问题尤为谨慎,听温琪提到张总的创业史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是又说不上来。 金融公司的生意蒸蒸日上,除了北京的几家分公司,又在重庆、成都等西南市场立足。温琪作为法律顾问,经常需要飞来飞去,能够与曹颙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短。当时还有同学笑着告诫曹颙,可要把温琪看好了,如今这年头,像温琪这样又漂亮、又干练的女人最抢手。 后来的故事就俗套了,张总对这位美女属下展开追求…… “想女人呢吧?”十六阿哥的话打断曹颙的沉思,他转过头,只见十六阿哥笑着很是暧昧:“赶紧地,老实交代,是不是想女人了?是宝雅那丫头,还是塔娜?” 就宝雅与塔娜那两个毛丫头还能够算女人?曹颙心里嘀咕着,嘴上却说:“事关两位格格闺誉,十六爷还需慎言!” 胸口闷闷的,曹颙把剩下的牛肉干尽数丢到嘴里。 确实是在想女人,想着一个爱吃牛肉干的女人。 第五十七章 套马 第五十七章套马 热河行宫西北三里的草原上,河边。 曹颙站在那里,目光不知落在何处,口中艰难的咀嚼着干硬的牛肉干,努力吞咽下去,已然食不知其味。 突然,十六阿哥拔高声音喊他道:“曹颙,曹颙,快看那边!” 曹颙回过神来,拍了拍额头,告诫自己忘掉,已经相隔三百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他顺着十六阿哥的手指望去,只见远远的上游岸边乌压压的一大群马,以缓慢的速度蠕动着,隐约可见一些人持着长杆骑马跟在前后左右。 十六阿哥两眼放光,拽着曹颙兴奋道:“野马群啊,一定是野马群,像是要套马!!!快走,快走,咱们过去瞧瞧!” 曹颙前世只在电视上看过蒙古人套马,今生随扈到塞外半个月多,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场景,心中亦是想过去见见世面。当下俩人骑着马,往马群那边奔去。 距离马群还有两三百米时,曹颙与十六阿哥同时拉着马缰勒住了马,附近没有高地,只有靠拉开距离才能看得清楚,这里瞧热闹的最佳位置。 那些骑马人皆是精壮的蒙古汉子,他们分成两队分散在野马群左右,渐成包围趋势,挥动着手里长长的套杆,呼哨着将已经放慢了速度的野马群缓缓驱逐到一起。 这野马群以一匹最骠壮的雄马为首,成年雄马两翼相护,雌马殿后,将小马驹护在群落当中。此时头马似乎已经明白自己族群正身处陷阱,警醒地屹立在马群前,望着那些嘴里学着马嘶声的蒙古汉子。 包围圈已经形成,随着一声哨响,黑压压的马群上方白杆晃动,野马群登时乱成一团,四分五裂,任头马怎样嘶吼也再聚不起来。一时间尘土飞扬、人喊马嘶,煞是热闹。 那群蒙古汉子熟练的将马群分割开来,并不奔着头马去,只在已被隔成小群的马匹中反复挑选着,很快,中标的野马陆续被白杆上的套子套住拖拽出列。 哪匹自由的野马是甘心被束缚的?嘶鸣,踢踏,挣扎,每一匹马都奋力和逮捕人较劲,试图挣脱。其中以一匹纯黑色的雄野马为最,这马性子极烈,几下扭头蹿蹦,似乎要将那持杆人一丈多长的白蜡杆折断。 持杆人是个身穿锦袍的男子,他显然没想到这马烈成这般,被它折腾的杆子几欲脱手,把持略显吃力。看样子他似乎有些无奈,最终还是一纵身跃上马背上。 那黑马哪里肯服帖,忽作人立,又使劲地蹬着后蹄,想要将背上那人颠下马背。那锦袍男子左手死命地攥住马鬃,俯下身体,几乎要贴在马背上。那黑马嘶叫着,来回奔跑,锦袍男子夹紧马腹,身子随着马背起伏,使自己牢牢在钉在马背上。直折腾了将近一刻钟,那黑马才渐渐地老实下来。 此时,除了被众人套住的几匹大小野马外,其他的野马已在头马带领下冲出人群,奔往草原深处,远远地只剩下黑点。 曹颙学会骑马七、八年,却是第一次见到马术这般精湛之人,忍不住叫了声好。十六阿哥则是满脸羡慕地看着那黑马,催着曹颙一起驱马过去。 那锦袍男子不过十八、九岁年纪,身材很是魁实,肩宽背厚,脖子上顶着个比常人大上一圈的脑袋多少显得有些滑稽。粗黑的眉毛下,竟是一双略带羞涩的眼睛,见到有陌生人过来,一时之间露出几分慌乱。 四周的蒙古汉子见来了生人,都紧缩回锦袍男子身边,隐隐形成一个方阵,将锦袍男子护在中间,显然是训练有素,不像是寻常护卫,更像是亲兵。 曹颙与十六阿哥对视一眼,能够在行宫附近出现,又是这番打扮行事的,看来是蒙古哪部的贵族。 那些护卫随从中,有个年长的,像是有几分见识,认真打量了曹颙和十六阿哥,最终目光落在十六阿哥腰间的黄带子上,目光闪烁,俯到那锦袍男子耳边嘀咕了几句。 那锦袍少年听了,忙下了马背,牵着马上前两步,行了个蒙古礼,用满语道:“我……我……我是来……来自科……科……科……科尔沁……沁、科尔沁的苏……苏……苏赫……赫……苏赫巴……巴鲁,请……请……请问……两……两位如……如……如何称呼?” 这叫罗卜藏衮布的青年憋的脸红脖子粗,才磕磕巴巴的说全了一句话。 原来这年轻人有口吃的毛病,怪不得见到有生人略带拘谨,想来是怕被人嘲弄。虽然他结结巴巴的满语实在好笑,但曹颙却没有任何歧视的想法,这个算不上什么大毛病,多半是后天造成的,在现代社会通过心理疗法治愈的病例比比皆是。曹颙知道来人地位不低,但科尔沁一共有八个旗,分封了四位亲王、四位郡王,却不知这苏赫巴鲁是哪家的,当下瞧向十六阿哥。 十六阿哥却是神情肃穆,早已没有刚才的嬉笑模样,也翻身下马,正色道:“我乃大清帝国皇帝陛下膝下第十六子,阁下是科尔沁部哪个旗的?” “原……原……原……原来……原来是……是……是十六……六……十六阿……阿哥,我……我是……科……科……科尔沁……沁左……左……左翼中……中旗……扎……扎……扎萨克……达……达尔罕……罕亲……亲……亲王……王……第……第……第三……第三子。” 苏赫巴鲁是达尔罕亲王班第和顺治的端敏公主所生第三子,论起来是康熙的外甥。他是第一次随同长兄世子罗卜藏衮布一同来朝的,尚未见过诸位皇子。眼下认识了位同辈的皇子,苏赫巴鲁有些激动起来,急急的想告诉对方自己是谁,反倒磕巴的更加厉害了。好不容易话说全乎了,他自己心里也有些懊恼,生怕这缺陷被这两人轻视。 结果十六阿哥却爽朗一笑,抱腕道:“原来是班第王爷的三王子。论起来王子还是我的表哥呢。”他说着又偏过头,用汉语向曹颙笑道:“怎样,又遇到一位表哥。” 曹颙突然想到了《红灯记》里那句唱词——“我家的表亲数不清”,当下一笑,向苏赫巴鲁打个千,道:“御前三等侍卫曹颙见过三王子。” 苏赫巴鲁见他二人并没有任何嘲讽表情,说的还格外亲近,十分高兴,因听两人用汉语对话,当下也用汉语向两人道:“十……十……十六阿……阿哥好……好生……平……平……平易近人,既……既……既然、是……是……好……好朋友,就……直……直接、叫……叫我……苏……苏赫巴鲁……好了。这……这位……勇……勇士快……快……快快免礼,十……十六阿……阿哥的朋……朋友……也……也……也就是、我……我的朋友。” 曹颙听他用汉语说话,知道是照顾自己,又听他说自己也是他朋友了,深感蒙古人的豪爽好客,心里对这三王子的好感更加深一层。 十六阿哥亦做此想,只觉得苏赫巴鲁十分可交,因笑道:“既然王子都这么说了,可见王子是个爽快人,曹颙你也不必拘泥客气了。王子,这位曹颙是我的伴读,也是我的表哥,如你所说,现在,大家都是好朋友了,那就不必闹那些虚文。刚才,我们见王子驯马,真是佩服不已,王子不亏是马背上生活的汉子,英雄了得。” 苏赫巴鲁听了大喜,拉起他们过来看他新驯服的野马,又指着这马从头到脚品论一番。十六阿哥和曹颙对相马知之甚少,听得饶有趣味,时不时还提出几个问题。苏赫巴鲁讲的兴起,磕巴也就差些了,有时候也能连贯说出一整句话,这一番聊下来,他就已把两人当作知己好友来看待了。 这苏赫巴鲁是端敏公主三十七岁上得来的老儿子,被亲王夫妇当做宝贝一样疼爱,如果没有磕巴这个生理缺陷,他会是草原上最阳光的王子。可惜自他变成小结巴后,别人虽然畏惧亲王对他的宠爱,却仍会明里暗里的嘲笑他,致使他始终带着某种阴影。 苏赫巴鲁是个极要强的孩子,总觉得因为自己磕巴让人瞧不起,连带着也给他高贵的父母丢了脸,因此无论骑射还是读书都十分的刻苦努力,事事都想做到最好,只道自己本事大了,就再不会有人轻视于他。然而随着年纪和本事的增长,他周围巴结讨好的人越来越多,可除了家人,真正无视他磕巴的缺陷的人却根本没有。 如今一下子得了两个平等看他真心待他的朋友,苏赫巴鲁如获至宝,恨不得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和两个朋友分享。当下拉着十六阿哥和曹颙,执意要送他们野马,让他们从今日所套的马匹中选自己喜爱的。 第五十八章 前奏 第五十八章前奏 热河行宫,西北角,兰藻轩。 宝雅坐在炕边,摆开棋盘,自己与自己对弈起来。实在闲得慌,随扈的几位小格格,除了与她不合的塔娜,就剩下太子的嫡女三格格。三格格十二岁,被额娘教导得规规矩矩,哪里肯陪着宝雅玩儿。 大丫鬟灵雀撩开门帘进来,笑着说:“格格,颙大爷回来了,叫人传话请格格过去!” 宝雅听了,忙站了起来:“曹颙回来了,也不知跑到哪里玩去,竟然不叫上我,实在不够义气!”虽然语带责怪,脸上却是有了笑模样。 灵雀见宝雅要出去,忙喊住:“格格等等!”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梳妆台,找出一个玻璃瓶子的法兰西香水,拔开瓶塞子,往宝雅身上点了几下:“草原上的蚊子厉害,格格也不数数身上都几个包了!” 这是宫里娘娘赐下的香水,玫瑰花香气的,宝雅嫌这味道过于浓郁,并不喜欢。这次来到草原,却让灵雀废物利用,当成了驱蚊虫的药水。 * 行宫外,小满在那里等着,见宝雅与灵雀主仆到了,笑着迎上前打了个千:“奴才给格格请安!” 宝雅没见到曹颙,有些奇怪:“你家大爷呢?不是回来了吗,怎么不见?” 小满应道:“我们爷在马房那边呢,叫奴才请格格过去。” “马房?”宝雅有些不解,当仍是跟着小满过去找曹颙。 * 侍卫营营地,东北处,马房。 曹颙的小马驹与十六阿哥刚刚挑的棕马拴在这边,苏赫巴鲁的黑马却是怎么也不肯入栏的。苏赫巴鲁没法子,只好牵着它。 十六阿哥眼巴巴的看着那黑马,脸上很是不甘心。虽然苏赫巴鲁答应将黑马送他,但是这黑马却半分情面都不讲,除了苏赫巴鲁外,绝不让其他人近身。十六阿哥没有法子,只好装作“君子不夺人所爱”的模样,挑了一匹棕马。 那黑马像是察觉十六阿哥的不满,很是蔑视地转过头去。十六阿哥气得牙痒痒的,却又无计可施,总不能和一匹马生气。 曹颙虽也喜欢那黑马膘壮,但是知道马儿最有灵性,尤其是这种马中之王,怕是只会认驯服它的人为主。想到宝雅到塞外后,始终郁郁,与她素日灵动的脾气太不相符,他就挑了匹小马,想要让她高兴些。 “曹颙,你怎么对马有兴趣了?”随着银铃般的说话声,宝雅格格走了过来。她也是极爱马的,有几分相马的眼光,看到那黑马时眼睛一亮,忍不住赞道:“真是好俊的马!” 站在黑马旁边的苏赫巴鲁看到来了个华服少女,忙悄悄往后退了两步。宝雅这方注意到黑马旁边还有一陌生少年,见他躲躲闪闪的,心有不快,鼓着小腮帮子道:“躲什么躲,难道本格格是老虎不成?” 苏赫巴鲁更显窘态,又不敢应答。曹颙在旁见了,向宝雅挥了挥手:“格格过来,看看这小马驹。”说到这里,又指了指苏赫巴鲁:“这同那黑马一样,都是苏赫巴鲁王子从野马群中套来的,我帮你要来的,可喜欢?” 宝雅笑着走上前,看着那半人来高的小马驹,满是稀罕。那黑马虽好,但是对于宝雅这种小姑娘来说,还是太高大威猛,反而不如这可爱的小马驹招人喜欢。 宝雅一边摸着小马驹缎子般光滑的皮毛,一边回头冲苏赫巴鲁笑道:“这两匹马都是你套来的,好厉害!” “不……不……不敢当……格…格夸奖!”苏赫巴鲁憋得满脸通红,低着头不敢再看宝雅。 宝雅听他说话不利索,先是一愣,随后去看那黑马,对苏赫巴鲁说:“你有了这匹好马,以后的骑马比赛谁还赢得过你!”说着,又转过头,眼睛亮亮地看着曹颙与十六阿哥:“曹颙去射箭,十六叔去摔跤,不就是什么比试都不怕了吗?” 曹颙与十六阿哥知道宝雅素日是个爱淘气的,并没有将她的“安排”放在心上,苏赫巴鲁却在那里点头不已。 * 接下来的半个月,性子懒散的曹颙与十六阿哥吃足了苦头。 苏赫巴鲁真是勤劳勇敢的好少年,那活力真是没得说。不管是在热河行宫,还是圣驾移驻草原,苏赫巴鲁没有一日消停过。但凡听到哪里有比试斗勇的活动,都要拉着曹颙与十六阿哥前往。 随着圣驾在塞外的驻留,来朝的蒙古诸王越来越多,什么小世子、小贝勒、小格格的也越来越多。其他各部的王子见苏赫巴鲁与皇子交好,很是嫉妒,整日找由头为难苏赫巴鲁。却没想,这正和了苏赫巴鲁的心思。 比来比去,曹颙所在这三人组渐渐在行营比出了名气,曹颙的射箭没得说,至今仍是无人超越。有时,曹颙也难免有些自得,难道这就是所谓的遗传,因为父亲射箭是强项,所以自己练了几年成就也不错。苏赫巴鲁则像生在马背上一般,上了马后精神劲都有所不同。十六阿哥的摔跤技术只是中上,只因年少,又是皇子,寻常人哪里有身份与他比试,最次也是个王子之类的。蒙古人虽说好斗,但是为人甚是豪爽,年纪大的不会厚着脸皮找十六阿哥比试,年少的能够赢他的却没有几个。 不知不觉,曹颙这三人组成为蒙古少女眼中的英雄。其中,十六皇子身份贵重,不是什么人都能够匹配的;苏赫巴鲁虽骑术精湛,但容貌又差了些;只有曹颙,容貌又好,御前三等侍卫的身份说高不高、说低不低,成为众位少女热烈追求的对象。 整日里,曹颙所在营帐,都有蒙古格格派来的侍女前来送东西,或是一枚香包、或者一块绣帕、有的还送来狼牙。甚至有胆大的少女,直接堵到这边来。 蒙古少女早熟,十三、四岁嫁人常见,如今这些未嫁的,小的十来岁,大的十三四。曹颙每每看到这个小丫头片子向自己眉目传情,就觉得心里发颤,都是不满十四周岁的幼女,怎么就有男人喜欢这口,罪过啊罪过。 苏赫巴鲁是个憨实的少年,脸上是藏不住半分心事的。他对宝雅的倾慕,曹颙与十六早已心知肚明。虽然十六曾提点过辈分问题,论起来宝雅算是苏赫巴鲁的表侄女,但是苏赫巴鲁并不放在心上。满蒙联姻数代,这辈分问题一直是说不清楚的,只要不是直系血亲,差一辈又算什么。苏赫巴鲁虽没有因辈分问题放弃倾慕宝雅,但是却因自卑始终没有主动追求宝雅。 宝雅本因曹颙与十六阿哥的关系,对苏赫巴鲁还算亲近,后来,见他性格实在,不像其他男子那样奉承自己,反而另眼相待些。若是遇到有人嘲笑苏赫巴鲁结巴时,宝雅常常仗义出头,将那些人高声训斥。 * 康熙四十八年六月十三,喀喇沁行营。 蒙古的敖包既是象征神在其位,又是陆上灯塔,为旅人指引方向,在牧民心中是种神圣的存在,因此一年一度的祭敖包是蒙古人最为隆重的祭祀。 祭敖包通常以部落为单位,由族长主持祭祀,蒙古各部祭敖包的日子不尽相同,科尔沁部六旗多选在每年五月十三,土默特左翼旗是每年七月十三,而在热河附近的喀喇沁右翼旗则是每年六月十三。 康熙每驻热河,都会参与喀喇沁的祭敖包,这年也不例外。 在红衣喇嘛们的诵经声中,在康熙皇帝的观礼下,族长献上了哈达和血祭的牛羊,然后开始带领族人围绕敖包从左向右转三圈,众人将带来的羊肉、奶酒、奶点心等祭品撒向敖包,口中祈福,求天地神保佑风调雨顺,牛羊兴旺,国泰民安。最后在敖包正前叩拜,将所携石头添在敖包上,并用柳条、哈达、彩旗等将敖包装饰一新。 整个祭祀过程中,万籁俱静,高天广地间似乎只有诵经祈福声,那般神圣而空灵,震撼人心。 饶是不甚信神鬼的曹颙,此时此刻也不禁双手合十,阖目祈祷上天保佑曹家合家平安。 祭敖包后照例是盛大的庆典,举行传统的赛马、射箭、摔跤等文体活动,入夜则会燃起篝火,载歌载舞,彻夜狂欢。 曹颙本来对“敖包相会”这样的段子充满期待,但最近确实被那些疯狂的蒙女粉丝纠缠怕了,实不想露面。 上一次康熙款待鄂尔多斯多罗郡王松阿喇布子甘珠尔的篝火宴上,几个大胆的蒙古姑娘来拉曹颙下场跳舞。曹颙一来不愿和她们纠缠,再来对蒙古舞也是一窍不通——若说跳个华尔兹什么的,他好歹混过大学里的校园舞会,还能对付两步,蒙古舞他哪里会啊——刚摆出一贯的冷脸不肯应邀,却被十六阿哥嬉笑着连拖带拽扯下场。 十六阿哥知曹颙不会跳舞,纵声大笑,调侃于他,几个姑娘也笑个不停,过来拉拉扯扯硬说要教他跳舞。曹颙被这些少女闹得没办法,好不容易才借着尿遁抽身跑掉。 今晚,曹颙本不想露面,谁知道这次席还没开十六阿哥就亲自跑来看着曹颙,怕他提前逃掉。 曹颙绞尽脑汁也没能摆平这位难缠的主儿,到底被拖到席上。虽然十六阿哥拍着胸脯保证,这次只喝酒,绝对不让曹颙下场跳舞了,但曹颙瞧这小子那一脸诡笑,信他才怪! 红彤彤的篝火燃起来,香喷喷的全羊烤起来,俊男美女舞起来,大碗酒喝起来。 和往常一样,曹颙的座位设在十六阿哥身后。十六阿哥说今晚只喝酒绝不让他跳舞,居然说到做到,有几个蒙古少女过来相邀,都是十六阿哥笑嘻嘻的挡了下去。十六阿哥自己走过来,左一杯右一杯劝酒自不必提,他手下那群铁杆侍卫车轮战轮着来敬曹颙酒也不屑说,就连坐在一旁的苏赫巴鲁也凑趣似的频频举盏。 绝对有阴谋,曹颙觉得不对劲,却不知这小十六到底在筹划什么。 第五十九章 魂惊 第五十九章魂惊 塞北草原,喀喇沁行营 曹颙最近虽然酒量渐长,可也架不住这样喝下去,几次强把酒杯扣过去,硬生让他们给翻了过来非逼着继续喝不可。曹颙不知道这小十六又抽什么疯,难道是想把他灌醉丢到场中打醉拳?忽然眼前浮现起成龙大哥的脸,曹颙打了个寒颤,还是得想法子开溜才是。 十六阿哥猴精猴精的,小把戏瞒他不过,而他一旦决定要戏弄你,你就甭指望他能高抬贵手放过自己,所以曹颙把潜逃的协助人定位在相对憨厚的苏赫巴鲁身上。 冷眼瞅了机会见十六阿哥出去解手,曹颙主动来敬苏赫巴鲁酒。苏赫巴鲁嘴唇还没沾到酒盏,曹颙这边已经麻溜的一饮而尽,忽然仿佛被酒水呛到了似的,大咳起来。 果然,苏赫巴鲁忙放下手中的酒杯,关切地说道:“喝……喝……喝急了!” 小满是个小机灵鬼,打开席就担心自家爷喝多了伤身,早就想用什么招儿帮曹颙避难。见曹颙不胜酒力的模样,他连忙上前扶住,一脸惶恐的对苏赫巴鲁道:“小王爷,奴才看我家爷大约是要吐,若吐在这里定会受到责罚,请小王爷容奴才扶我家爷出去吐干净了,醒醒酒再回来陪两位爷继续喝。” 苏赫巴鲁满脸担忧,挥挥手:“快……快去。” 曹颙心里暗赞小满机灵,若是小满不说这话,他也是要说出去吹吹风凉快凉快醒酒的,小满如此说甚好。 曹颙趔斜着被小满一路扶着悄悄离席,待出了众人视线,他才直起身子,一拍小满的脑袋,笑道“还是你机灵。” 小满见状知道主子无大碍,但仍是有些不放心:“大爷刚刚喝了不少,先到帐子里歇歇吧!” 曹颙摇头:“不行,一会儿十六爷回来见我不在,肯定先到营帐去寻。我出去转转,醒醒酒,待会儿席快散了再回来。” 小满道:“那大爷稍后,奴才去取马。斗篷也得拿一件。再去让厨下要碗醒酒汤备着……” 曹颙回道:“这里太亮了些,站在有些碍眼,回头往河边儿寻我吧。那边凉快。” 小满应了,两人兵分两路。 * 敖包相会就是相亲大会,曹颙本是躲着十六阿哥,挑僻静的地方走,结果这一路上,莺啼燕啭不绝于耳,还险些惊散几对野鸳鸯。他本就喝多了身上不自在,再听了现场版配音,脑子越来越晕,浑身都燥热起来,奔到河边后,捧了几把水洗了脸,才稍稍好了些。 河边有几块巨石,正好可以做了屏障。曹颙靠着石头坐在草地上,吹着晚风,看着天上点点繁星。 蒙古民族实在是热情奔放的民族啊…… 若不是这蒙古女子的年纪实在“少”些,长得又不怎么符合曹颙的审美观,他都怀疑自己会不会有这般操守。 曹颙想起那秦淮河上的波光桨影,脂粉如云,可惜当年自己年纪委实小了些;又想起自己带着曹颂与顾纳四处打架斗殴的事,就如同真正的少年那般。 顾纳,与马俊同榜,高中进士,听说有好几家抢着与这位新进士结亲。想到他,曹颙的心又沉了下来。就在这时,就听轻轻的脚步声,随着是一女子的讶异声:“曹大人?”不待曹颙反应已然跪下叩首,道:“奴婢上次连累大人受伤,愧疚于心,一直不得机会前去谢罪……” 这是哪跟哪,曹颙站了起来,一个女子跪在草地上,月光下依稀认出是上次来送塔娜的荷包后被责难的那个侍女。想起上次那触目惊心地鞭痕,曹颙伸手虚扶,说:“姑娘言重了,说来倒是我的缘故,连累姑娘受责罚!”说着,往她身后望了望,以为她是与情郎敖包相会的,心里有点懊恼,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占了人家约会的地儿。 那侍女见曹颙张望,低声道:“曹大人误会了……奴婢不是那不知耻的……奴婢此来为祭先母。”说着指了指一旁的竹篮,一面有一只酒壶和几刀黄纸。 曹颙点点头,做了个请自便的手势。那侍女纳了个万福,在大石后寻了个背风的地方,开始清理出块地方,准备烧纸钱。 曹颙见了,过去帮忙,刚蹲下身,忽然听到了极微细的一声轻响,似乎是鸟儿惊起的声音。 曹颙想起小说里常说夜行军会惊起群鸟,立时警觉起来,按住那侍女正要打火镰的手,示意她禁声,然后侧耳细听。很快,又有一声轻鸣。这次他听得真切,不是鸟鸣,是一种哨声,吹哨人正由远及近而来。 圣驾行营附近,出现这种诡异的哨声,曹颙一时间转过好多念头,难道是有刺客?不过这行营附近,几万兵丁驻扎,刺客的话会不会太过儿戏。突然,又传来一阵马蹄声,近了可听见一个男子操着蒙古话说说笑笑,间或夹杂一个女人颇有些撒娇意味的调笑吟哦。 曹颙虽听不懂蒙古话,却也知道是一对儿野鸳鸯。那侍女却是听得明白,羞红了脸,低声向曹颙道:“大人……那是乌力吉世子……奴婢要换个地方祭……” 乌力吉,其父乌朱穆秦和硕车臣亲王色登敦多卜,在来朝的蒙古诸王中身份算是显赫的,听说太子正有意与他家结亲。曹颙点点头,悄声道:“瞧瞧他们往那边去,咱们再避开……”说着借着那大石的阴影,俯下身探头去望。 今天十三,快到满月,借着月色,曹颙将十几米外的情景看的还算真切。 那乌力吉世子骑在马背上,怀里拥着一女子,两人“哼哼唧唧”地搂做一团。难道在马背上那个,这也是技术活啊,曹颙不知该不该佩服这两位。约莫那世子也察觉出不方便,抱着怀中女子翻身下马,看来是要就地成就好事。 对于即将上演的活春宫,曹颙兴趣不大,有心想要离开,但眼下距离那世子距离又太近。他刚想退开来回避,就见那世子身后的草丛中缓缓地站起两个人来,身上穿着黑衣,手中举着钢刀,一眨眼的功夫,手起刀落,那对鸳鸯已经砰然倒地,连呼叫都来不及。 曹颙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还听到身后女子牙齿打架的声音。亲王世子,说杀就杀了,联想到之前的哨音,这绝不是一时兴起,这是早有计划的谋杀。 那两个凶手杀完人,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又挥着钢刀,将地上的两具尸体分尸。空气中飘过淡淡的血腥,曹颙皱着眉,太凶残了,什么样的仇恨至于这样。他回过头,那侍女在他身后也目睹了这场凶杀,一只双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另外一只手拉住曹颙的衣袖。或许是惊吓过度的缘故,那侍女浑身战栗,面容苍白,眼神中满是无尽的惶恐。 曹颙实在不落忍,伸手覆在那侍女的眼睛上。 那两个黑衣人用绳子将尸块捆起,扔进前面的河里。曹颙怕他们看到这边,拥着那侍女轻轻移到石头另一侧。那两人抛完尸,又将凶案现场的血迹上撒了土,处理得妥妥当当的才离开。 直到听不到脚步声,曹颙才松了口气,看着杀人的一套手法,太过娴熟,难道是传说中的杀手?来朝伴驾的世子被杀,看来草原又要多事。曹颙有点感叹,自己是不是冷血,为何就没有见义勇为的念头。若是自己出手,给那世子拖延些时间,只要高声呼叫,说不定就惊动附近巡逻的兵丁护卫。其实,也不能怪他,那些人出手太快了,肯本就不给他起念头的时间。 那侍女低声饮泣起来,坐在草地上,模样很是可怜。曹颙放下覆在她眼睛上的手,很是郑重地对她说:“今晚,你什么都没看到,也没有来过这里,切记,切记,省得惹祸上身。” 那侍女哽咽着:“曹大人放心,奴婢省得!” 曹颙看向行营那边,方才那两个黑衣人就是往那边过去的,若是遇到小满?他惊出一身冷汗,站起身来,对那侍女道:“这边已成凶地,姑娘就免了这些世俗之礼吧,我送你回去!” 那侍女点了头,想要站起来,身子一晃,又皱着眉坐在地上,额头上转眼出来不少汗。 “扭脚了?”曹颙问道。看来是被刚才的事吓得厉害了,脚软。 “嗯!”那侍女应着:“大人若赶着回去,不必顾及奴婢,奴婢……奴婢……” 曹颙知道她是不愿意耽搁自己,但是毕竟是女子,心里害怕想要说自己回去又说不出口。 “我背你回去!”曹颙轻轻扶起那侍女。 “曹大人!”那侍女神情犹疑。 曹颙没有再说话,慢慢地在那侍女身前蹲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曹颙才感觉有双胳膊塔在自己肩膀上,那侍女轻轻趴在曹颙背上。 曹颙能够听到那侍女的呼吸声,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奶香。他站了起来,伸手到背后,拖住这侍女的小腿,往上再送一送。 那侍女仍是哆哆嗦嗦的,看来是方才吓得不清,曹颙想要分散她的注意力,开口问道:“见了你两次,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嗯……恕我唐突,怎么称呼你?”说起来,在这个时代询问姑娘的闺名实在失礼,但是没个称呼实在是有些别扭而。 那侍女回答:“奴婢叫孛斡勒。” “孛斡勒……”曹颙把这名字念叨一遍,觉得有些拗口,道:“这名字何解?” 那侍女声音低不可闻:“那是蒙语奴隶的意思。” 曹颙听出她的惆怅,接着问道:“你说过自己是汉人,有汉名么?” 那侍女停了一会儿,才回道:“奴婢……名为文绣。” 曹颙笑了笑:“文章锦绣,好个充满书香的名字,若姑娘不怪罪在下,在下就以‘文绣’二字相称姑娘了。” 纹绣渐渐平静下来,看来是两人的闲话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听到曹颙的话,轻轻地“嗯”了一声算作回复。 不管是在江宁,还是在京城,府里大大小小的丫鬟不少,却没有一个处境如纹绣这般可怜的。在草原上,女奴的价格还不如牛马,极是地位下贱。曹颙见她言谈行事,略带斯文,看样子像是读过书的,询问起缘故。没想到,纹绣也出身富足之家,五岁被拐子拐到北面的。 曹颙想起了当初自己被拐的苦难历程,若非得遇贵人,说不定早已尸骨无存。再说些安慰话就没意思了,他顿了顿,问道:“你……还记得从前的事么,家里还有什么人?我想法子赎你出来,送你回中原找亲人吧。” 文绣沉默半晌,才幽幽叹道:“大人的恩德,文绣永世难忘,只是过了十二年,往事都记得不真切,只约莫记得家里也有很多人,有个小两岁的妹妹……” 第六十章 流言 第六十章流言 塞北草原,喀喇沁行营。 曹颙背文绣回到驻地,本想送她到所在帐篷,被婉拒。夜已深了,男女有别,还是要有所顾忌。曹颙没有法子,只好,只好目送文绣一瘸一拐地离去。 掏出怀表一看,快到亥正(晚上10点),曹颙往侍卫营帐子走着,心里却在想刚刚河边发生的惨案。杀人、分尸、哨声,看来是早有筹谋。那乌力吉世子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又怎会惹出这样歹毒的仇家? 快到侍卫营驻地,十六阿哥似笑非笑地站在曹颙的帐子前,小满抱着一件披风,略带焦急地站在他身后。十六阿哥的贴身小太监赵丰提着琉璃灯笼,站在一旁。 这小十六,不知到底有何古怪,曹颙心里琢磨着,十六阿哥那边见曹颙只是一个人回来,脸上有点奇怪,往他身后打量了半天,最后开口问道:“你怎么自己个儿回来?” 曹颙听了奇怪,难道自己要两个人回来不成? 十六阿哥见曹颙神情,疑惑道:“刚刚听说你背着一个女人回来,不是乌日娜吗?” “乌日娜?”曹颙不解:“哪个乌日娜,十六爷怎么会认为她与我在一起?” 十六阿哥一时语塞,小满在旁低声嘀咕道:“十六爷听说爷去了河边,不让小满过去,而是告诉了乌日娜格格!” 曹颙这才想起乌日娜是谁,是喀尔喀恩和贝子的女儿,算是他的追求者之一。乌日娜去河边找自己,想到这点曹颙的心沉了下去。 十六阿哥满脸好奇地说:“既然你没与乌日娜在一起,那刚刚背着的人是谁?哪家的格格小姐?”说话间,还上下打量着曹颙,神情有些怪异。 曹颙因夜深了,怕打扰众人休息,请十六阿哥低声。十六阿哥翻了个白眼:“赫山他们晚上替人当值,要天亮才能够回来,我不是晚饭时对你说了吗?” 曹颙见十六阿哥神色有些懊恼,想想晚饭前后种种,看来他是想给自己安排个女人。屁大的孩子,心眼还不少。可是,那乌日娜格格,曹颙正色道:“方才没有见到她,是不是打发个人过去问问,一个小姑娘若是有点闪失就遭了!” 十六阿哥听曹颙说得认真,让赵丰去乌日娜那边问问。 曹颙酒醒得差不多,但浑身酒气还是熏得人难受,进了帐子擦脸更衣。 十六阿哥跟了进去,笑着询问道:“既然你背回来的不是乌日娜,那是谁?还不快快招来!” 曹颙擦了擦脸,感觉舒坦多了,看着十六阿哥满脸坏笑地看着自己,想通他晚上灌自己酒的企图。不知这十六怎么猜出曹颙还是处男之身的,最近一段日子很有目的地想让他“**”,看来晚上若是曹颙真醉了,这帐子里说不定就要安排上两个蒙古小妞。想想这时候的人,实在是早熟,十六虽然才十四,但是房里人已经有了两个。因十六还小,都没给什么名分,是以贴身宫女的身份侍候着,这次也跟到塞外。曹颙见过两次,都是十四、五的小姑娘。 “不过是偶遇罢了,那位姑娘扭了脚!”曹颙被十六阿哥追问得不耐烦,随口回道。 十六阿哥很是不满意这个答案:“那怎么偏偏遇到你,是不是如乌日娜一般,是对你倾心的哪位格格小姐?” 两人说着话,赵丰从乌日娜那里回来,笑嘻嘻地说:“爷,曹爷,乌日娜格格那边正好戏开锣呢!” “哦!”十六阿哥问道:“怎么回事,她没去河边?” 赵丰笑着回道:“听说是去了,不过出营不久遇到熟人,又转了回来!那熟人是谁,爷想也想不到的!” 十六阿哥是个爱热闹的,听说乌日娜那边好戏开锣,就紧着听下文,没想到赵丰还说半截话,当即笑着踢了他一脚:“敢和爷卖关子,还不痛快点说来!” 赵丰假意揉揉屁股,然后才从头道来。原来,乌日娜往河边寻曹颙,路上没走多久,就遇到一对野鸳鸯,听着声音耳熟,没想到竟然是她的阿玛恩和贝子与她的侍女。乌日娜见自己的阿玛背后风流,丝毫没有为尊者讳的觉悟,当即闹了起来。恩和贝子落荒而逃,那侍女被乌日娜叫人拖回了帐子。 赵丰去时,乌日娜正借口首饰丢了,命人狠狠鞭挞那侍女,谁劝也不听,最后竟生生打死才肯罢休。 赵丰见帐子里其他人神情闪烁,乌日娜发作得实在又狠了些,当然不相信“偷东西”的说辞,出来后悄悄打听了,才知道其中缘故。 曹颙与十六阿哥听了缘故,各有感触。曹颙一方面为乌日娜没去河边庆幸,一方面从她责打侍女想到了文绣。在这个男权社会,恩和贝子身为国公,想要侍女的身子,哪里有容人拒绝的道理。乌日娜鞭打那侍女,不过是为了迁怒罢了,在这些蒙古王公贵族眼中,奴仆实在算不上人。 十六阿哥摇了摇头:“啧啧,看走了眼。虽然听说过恩和福晋是有名的妒妇,但是乌日娜素日行事温柔,还以为不类其母,没想到竟是这般脾气。这样说来,你没沾上她,还真是万幸!” 曹颙想着帮文绣赎身之事,向十六阿哥问道:“若是想帮一女奴赎身,该如何操作方妥当?” “赎身?”十六阿哥好奇地看了看曹颙:“你把这里当成关里了,草原上哪里有赎身的说辞!这里的奴隶都是卖断的,生死都有主人掌控,除非主人家恩典,否则根本就没有脱离奴籍的可能!”说到这里,他略有所悟,看着曹颙道:“你刚才背回来的是个女奴?” 曹颙点了点头,十六阿哥笑着道:“终于见你开窍,到底是何等的花容月貌,让我们曹爷动心,说说是谁家的,叫什么名字,明儿我帮你要了来,总要成全你才是!” “叫……孛斡勒,是塔娜格格的低等侍女!”曹颙本想说“文绣”,但是想想其身份,估计这汉族名字并不为人所知。 十六阿哥点了点头:“孛斡勒,我记下了,明儿我就去讨。塔娜正打我那匹棕马的主意,定会肯的!” 夜深了,十六阿哥打了两个哈气,带着赵丰回自己的寝帐安置。 小满端上来醒酒汤,曹颙喝了大半碗,才躺下来,却久久未能入眠。今晚并不是他第一次见到杀人场面,当年被拐到杭州后也曾见过那些泼皮打死不听话的孩子,但是却远没有今晚这样震撼。或许是当年自己濒临死亡吧,并不觉得死亡有什么恐怖;今晚不仅亲眼目睹一场凶杀案,还亲耳听说了另一场虐杀。那所谓的大清律,对这些特权阶层只是摆设罢了。 辗转反侧,直到天明,同寝帐的赫山几个当值回来,曹颙才沉沉睡去。 * 曹颙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次日中午,方梳洗完毕,赵丰就过来传话,说是十六阿哥有请。 估计是文绣的事办得差不多,到时如何安置她,实在不行就只好再劳烦十六阿哥。曹颙想着,跟着赵丰过去。 十六阿哥见到曹颙,脸上却满是惭色:“曹颙,我起得晚了,没想到塔娜跟着他阿玛一大早就回巴林了,侍女仆从也都带了去!听说是荣宪公主病了,他们父女赶回去照看!” 帮文绣赎身之事,如此不了了之。曹颙暗暗记在心上,若是圣驾回京前,塔娜格格没有回来,那就想个法子去一趟巴林。 * 接下来的几天,圣驾仍在喀喇沁驻留。 乌力吉世子失踪的消息传来,开始引发各种揣测。等世子的坐骑被找到,世子的生死成谜。各种传言中,皇太子报复说占了主流。皇太子曾想将三格格许给乌力吉世子,被乌力吉世子婉拒,原因是他与青梅竹马的表妹感情深厚,有了白首之约。这次不仅乌力吉世子失踪,他的表妹也同时不见,在祭敖包那晚过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两人。 堂堂蒙古亲王世子,落得个生死不知的地步,又牵扯到皇太子,怎能不让有心人猜测?就连康熙,知道此事后,也令人严查此事。 乌力吉世子曾欺负过苏赫巴鲁,十六阿哥对他没有好印象,但是听到所谓的皇太子报复说,还是沉思了许久。 就算是因拒亲丢了面子,也犯不着如此这般报复,曹颙对这流言并不相信。虽然有一废风波,但是太子毕竟是康熙皇帝亲自教导出来的,怎么会如此这般行事?若是想要报复,等登基为帝后,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用得着费这个心思。 不过,就是不是太子所为又如何?有了这个流言,只要有一半的人相信,太子睚眦必报,那幕后之人就算是成功。曹颙想到这点,突然觉得这个行事手法有些熟悉,京城柳荫胡同的事,不是与这个差不多吗?都是得罪太子,遭人迫害追杀,凶手直指太子。 第六十一章 庆生(上) 第六十一章庆生(上) 自从康熙下令严查乌力吉世子失踪之事后,行营气氛变得古怪起来。 查来查去,最后线索指向正蓝旗前锋营的一个名叫哈斯额尔敦的蒙古参领。有人举报说,他六月十三晚上很晚才回营,并且行为异样,身上有血渍。领侍卫内大臣傅尔丹受命调查此事,没等去找哈斯额尔敦问话,就得到其畏罪自杀的消息。 哈斯额尔敦在遗书中交代,在六月十三日晚醉酒后,在行营外遇到乌力吉世子,并发生口角,最后打斗中失手杀了世子与同行女子。 傅尔丹禀告过康熙后,按照哈斯额尔敦的交代,在行营周围展开搜索,随后在下游几里外,发现了乌力吉世子的衣物与残骸,看来世子确实遇害之事不假。 “真相”大白,哈斯额尔敦虽死,但是其罪不能免,夺去三等子的爵位,家人流放宁古塔,给披甲人为奴。 为了对乌力吉之父乌朱穆秦和硕车臣亲王色登敦多卜示恩,康熙册封他的一个儿子为郡王,另一个儿子为贝子。车臣亲王家虽然没了个世子,但是却多了个郡王爵与贝子爵,引起很多蒙古诸王的羡慕。车臣亲王自然感激涕零,上表谢恩。至此,皆大欢喜,乌力吉世子之事就算告一段落。 亲眼目睹了那场凶杀的曹颙,才不会相信什么醉后冲突的鬼话。那是谋杀,怎么会是争斗引起的斗殴。对于哈斯额尔敦为何出面顶罪,他甚至恶意猜想,会不会是康熙安排,因为这样能将事件影响降到最低,能够迅速安抚蒙古诸王的情绪。 乌力吉世子的事件了结后,圣驾返回热河行宫。 * 六月二十八,曹家的人从京城抵达热河,送来的李氏与平王福晋为曹颙准备的庆生之物。从吃食到衣物,具是齐备。 最近圣驾长驻热河,等待蒙古诸王来朝,曹颙与十六阿哥的日子都很悠闲。 十六阿哥听说七月初一是曹颙十五岁生日,就提前张罗起来。最后,连康熙都得了消息,六月三十那天,特意召见曹颙到御前。 * 热河行宫,清凉斋。 康熙穿着宝蓝色常服,脸上带着几分笑意,看起来心情不错。曹颙应召过来时,屋子里除了太子、十三阿哥、十五阿哥与十六阿哥外,还有傅尔丹、鄂飞、巴浑德、贵升等几位内大臣。 按照规矩,曹颙进房后,跪下行礼:“奴才曹颙见过万岁!” “起吧!”康熙很是和气地说道。 曹颙谢过恩后,站了起来,只觉得被众人看的很不自在。这个屋子里有一个皇帝、一个太子、三位皇子,两位超品国公,两位一品大员,如今大家视线都集中在曹颙身上,他若是能够自在才是奇怪。 曹颙有些忐忑,莫非是喀喇沁行营的事发,众人要询问自己当时的详情,但是眼下这气氛又着实不像。 “朕记得,你生辰是七月初一,听说你母亲从京中送了东西过来,你可回了家书,报了平安?”康熙竟似长辈般,垂询起来。 诸位皇子与几位内大臣并不吃惊,万岁爷与曹家的渊源,外人不知道,他们却是知道的。曹寅人到中年,才有这个嫡子,怕事万岁爷是拿曹颙当子侄般看待的,这就是为什么曹颙前面受欺负,万岁爷震怒的缘故。 曹颙有些受宠若惊,被后人评为“千古一帝”的康熙爷,这般絮絮叨叨像寻常老人般与自己闲话家常,真是无法想象。不管心中如何,表面上还是荣辱不惊的:“回万岁爷的话,奴才母亲是遣人送了吃食衣物,奴才已回了家书,除了报平安,还向奴才母亲道了万岁爷的恩典。” 康熙沉默片刻,方道:“你自幼在长辈爱护下长大,朕知道,北上这几个月委屈了你!” 曹颙听了,心里一热,其实说起来,那两次打架他并没有受到什么实质伤害,但感觉却实在是有些憋屈。那是说不出道不明的憋屈,堂堂一个大男人,竟缩头缩脑的做人,这滋味怎能好受?自己还当自己是矫情,一味地忍耐克制,常自责自己的养气功夫不到位。每每自省,可是在心里,仍是会觉得委屈吧? 按照规矩,此时曹颙应该是说“奴才不委屈”之类的话,但是一时有些情绪化,实在说不出口。 眼见康熙对曹颙如此关切,不知别人怎么想,领侍卫内大臣巴浑德脸上却露出几分不以为然。他是个粗人,实在想不明白,曹颙到底受了什么委屈,不过是个惹祸精罢了。在京城打架,虽然他受了伤,但是对方那些人被夺爵的夺爵、被罢职的罢职、被打板子的打板子,哪里吃了亏?在热河打架,对方瘸了好几个,没瘸的也尽数受了处分。就算是念及曹家情分,万岁爷这般纵容臣子,是不是有点过? 屋子里气氛有些闷,还是太子先开口:“皇阿玛,曹颙年纪尚小,又远离父母亲人,在皇阿玛跟前当差。十五岁,说起来算是整生日,皇阿玛的赏赐下来,天大的委屈也结了!” 十六阿哥笑着应和道:“就是,就是,太子哥哥提议得极是,皇阿玛多多的赏赐,最好让儿子也跟着沾沾光!” 曹颙站在那里,有些不好意思,过个生日,使得太子与皇子开口向皇帝要赏赐,这曹家的情分是不是太大。这可不算什么好事,传出去容易引人妒忌,实在太着眼。同时,曹颙心中还有点感动,想想康熙对自己,不管是看在祖母面上,还是看在父亲面上,确实算是恩重。 听了太子与十六阿哥的话,康熙冲太子点了下头,又带着笑意对十六阿哥说:“怪不得听说你这两日张罗着给曹颙做生日,朕还想着,这懒散的小十六怎么勤快起来,原来竟抱着沾光的念头,朕偏不让你如意。你给朕说说,赏曹颙什么庆生才妥当,前提是你不能够沾光?” “皇阿玛是打定主意不让儿子沾光了?”十六阿哥挤眉弄眼,装作为难的样子。 康熙点了点头:“那是自然!” “儿子的建议有三个?”十六阿哥看了眼曹颙,说道。 康熙有些意外,道:“说来听听!” “要么,就是请皇阿玛升升曹颙的爵,他如今身上是一等云骑都尉,在京中实在是说不上话;要么,请皇阿玛是升升曹颙的职位,三等虾,做儿子的伴读,啧啧,有点跌儿子的份。若是皇阿玛觉得无功升爵位与职位过于儿戏,那抬了曹颙的旗也好,使得那些个奴才仗着身份欺负他。”十六阿哥一口气说完,屋子里的人听着都有点懵。原以为十六阿哥会开口帮曹颙要什么物件席面,没想到竟是爵位什么的。 曹颙只当十六阿哥在说笑,爵位是恩封,他一个五品官员之子,身上袭了三品云骑都尉的爵,已是看在祖母面上,天大的恩典;职位这里,三等侍卫在侍卫营职位虽低,但是却是正五品;至于抬旗,只听说是立了军功或者成为皇亲国戚才有的。十六阿哥提的这三个建议都说不通,曹颙心中想着,这小十六,不会是对皇帝玩满天要价、坐地还钱的把戏吧?前几日奈曼多罗郡王垂忠来朝,献上的贡品中有不少稀罕物件,估计他在打那些贡品的主意。 听了十六阿哥的所谓提议,康熙果然笑着摇了摇头:“爵位与官职怎能做庆生赏赐,如何升级都是有规矩的,你当这些是儿戏吗?”说到这里,顿了顿:“说起抬旗的话,早在三年前曹佳氏指给讷尔苏时,她就抬了正白旗旗上。当时,曹家就应跟着抬旗。因曹寅身上有内务府的差事,就拖延下来。今儿既然说起,那曹家曹玺这支就抬到正白旗旗上吧!” 曹家本来就是正白旗,只是过去是正白旗包衣,算是旗下人。所谓旗上,是区别于汉军旗与包衣的,是满洲旗。 这恩典,是不是有点太大?曹颙有些失神,真是沾了王妃姐姐的光,自己已经认命老老实实地做几年奴才,这转眼间是不是就成了自由民?曹家近百年的奴才身份,就这样终结,后世的红学家好像并没有提过此事。曹家在出了王妃女儿后,是跟着抬旗,还是怎么着,也没有人特意研究过。这历史,不是那个历史,曹颙不由有些困惑。 十六阿哥知道曹颙颇有傲骨,不愿为奴,见他不应声,以为他欢喜傻了,忙对他道:“还不快谢恩,稍后再欢喜也不迟!” 第六十二章 庆生(下) 第六十二章庆生(下) 康熙四十八年七月初一下午,在侍卫营驻地,曹颙迎来了自己的十五岁生日。 但凡有点交情的,十六阿哥都下了帖子,并且提前说明,为了添喜庆,贺礼只收金银,不要雅物。曹颙知道后,哭笑不得,这简直就是**裸地勒索。只是十六虽小,行事却颇为周全,这番闹腾应该不是另有深意。 十六阿哥与曹颙年岁都小,别人收到帖子都是以为两人琢磨出的新花样,并没有多想。 宝雅与苏赫巴鲁最为配合,早早地叫人送上来小金锞子,宝雅格格的是二十两,苏赫巴鲁的是十五两。像乌日娜格格等人,则又减等,有送十两的,有送五两。手上没金子的,就按照比例送了银子。 侍卫营这边的新旧同僚,与曹颙相处得较好,也愿意凑这个热闹,大多是出的银子,十两八两的都有,算是随了份子。 十六阿哥颇有些喧宾夺主,指使了不少人手准备酒席。不过,等这帮宾客来得差不多时,十六阿哥看看装着金银锞子的两个钱箱子,却颇为不满意,眉头微皱地出去。 今儿德特黑与述明这两什侍卫都是上午当值,下午这段时间都得空,便过来凑热闹。曹家抬旗的事,他们都听说了,在他们眼中这可比生辰更值得恭喜得多。只有纳兰富森,因熟知曹家的底细,思虑得比别人多了些。曹家在江南二代经营,其势力一时无二,依仗的是万岁爷的宠信与包衣的身份。上三旗包衣,那是天子家奴,就算是总督巡抚也要有所顾忌。曹家如今脱了这包衣身份,在子弟仕途与联姻上虽然宽泛些,但是以后的兴衰却实在说不好。若是万岁爷在世还好,自然有所庇护;若是哪一天圣驾西去,新皇能容曹家继续经营江南吗? 纳兰富森想到的这些,曹颙在昨晚也思虑到。其实,不管曹家抬不抬旗,继续经营江南都是下下之策。三代四人接连担任江宁织造六十年,这清朝二百多年的历史上,像这般家族似的地方经营,曹家是唯一的特例。虽然这是康熙对曹家恩重,但是却也容易引起新皇的猜忌。 曹颙到清朝已经八年,这其中曾数次想过曹家的前途,想来想去只有四个字好概括,那就是“盛极而衰”。 曹家、李家、孙家联络有亲,担任江南三大织造。就算曹寅一向忠君,素日行事低调,但是难免有人嫌曹家碍眼。其实,最妥当的办法,就是安排曹家从江南脱身。但是这个却是难上加难,曹寅充作皇帝在江南的耳目,这并不是能够见光的兼职。担当这个职责的,必须为皇帝绝对信任的心腹。帝王高高在上,真正信赖之人又有几个?曹家这里,有孙氏的十年抚育,有曹寅的自幼伴驾,有曹家两代人几十年的兢兢业业。 * 十六阿哥出去一刻钟后,又笑嘻嘻地回转过来。康熙身边的太监魏珠跟在后面,手里端着个托盘,上面覆着黄绫。竟是康熙的赏赐到了,黄金五十两。 曹颙一番谢恩,心里却实在佩服小十六。看来康熙这几日心情确实是好,不仅抬了曹家的旗,就连十六阿哥借由子胡闹,也跟着配合。 在某些人的推动下,不管是随扈的皇子宗室、八旗武官,还是来朝的蒙古诸王,都知道了康熙皇帝亲赐贺礼给一御前侍卫庆生之事。因此,整个下午,曹颙这边的帐子陆陆续续有人来送贺礼。 先是太子派人送来三十两黄金,十三阿哥与十五阿哥二十两,因手上没有黄金,折成的银票打发人送来。蒙古诸王贝勒,知道皇帝皇子都随了份子,自然也都不甘落后。若不是有太子阿哥等人的例在前面,怕是他们就要慷慨一把。就这样,他们有的与十三阿哥同例,送上二十两金子,有的减等,送上十五两、十两。 德特黑等人被往来送礼的人晃花了眼,就连曹颙都有点目不暇接。小十六到底为何需要那么多金银?以至于为了敛财,生生地拿着康熙扯大旗。他敢打赌,那些送礼的蒙古诸王中,知道曹颙是谁的肯定没有几个。估计所有的人都在困惑,曹颙这小子到底是什么人,竟有这般大的面子,根本不会想到这都是小十六心血来潮张罗的。 无意间,竟出了大风头,曹颙苦笑连连,看来应该找小十六好好谈谈,问问这小子到底需要钱做什么,自己那里虽然积蓄不多,但是几万两还是有的。 就这样,在金锞子、银锞子的“叮当”响中,曹颙度过了自己的十五岁生日。收到的金银贺礼,由十六阿哥叫着赵丰抬回自己的住处清点去。至此,十六阿哥借曹颙生日敛财更像是有了“铁证”。那些得到消息晚的,初一那天没来得及送礼的,在初二那天又纷纷补送,自然都是直接送到了十六阿哥那边。 虽然金子银子没落到曹颙口袋里,但是因有他的名义,所以他仍是很不好意思。八旗武官与蒙古诸王那边不用他操心,侍卫营这边却不好坦然面对。要知道,这时候银子的购买力很强,十两银子够寻常百姓家生活半年的。就算是豪门大户,十两的也顶半个月月钱。 德特黑与述明这两什侍卫,虽都是旗人子弟,但是却是家境各异,并不都是富足宽裕。收的份子,送回去的话,反而让人恼。曹颙只好记在心上,等有机会在还礼。 * 七月初三,十六阿哥兴致勃勃地来找曹颙。前两日收到的贺礼总算已经统计出来,总计金四百三十二两、银两千五百八十两。若是按照一两金十两银的兑换比例,这些总计银六千九百两。除去置办酒席的八十两银子,曹颙的这次生辰共赚了六千八百二十两。 十六阿哥拿着统计单子,竟有些手舞足蹈的模样。 曹颙见他高兴,心情也好很多,开口问道:“十六爷这样上心,是哪里需要银钱?若是还用的话,我京城还有点积蓄。” 清朝皇子通常都在十五岁后,封爵建府。当然也有例外,十二阿哥与十三阿哥、十四阿哥三位成年皇子如今仍住在宫里的阿哥所。 十六阿哥的生辰在半月前,看来需要用银钱是近日的事,否则也不会用曹颙的事做筏子。 十六阿哥被曹颙问得一愣,随后才得意洋洋地从荷包里掏出一张纸来,小心翼翼地打开,笑嘻嘻地举到曹颙面前。 竟是地契,十五顷地,曹颙有些奇怪,阿哥出宫建府后,名下都有分有庄子的,眼下十六置办这些产业做什么。一顷地,就是百亩,十五顷地就是一千五百亩。 十六阿哥见曹颙没言语,将地契塞到他手中:“这是给你的,是额娘与我的心意。早在出京前,就听说你在卖昌平的地,还在精简府里的人口,帮着你父亲还户部亏空。额娘担心你在京中没嚼用,就给了我五千两银钱,让我赚送给你花销。我托人在户部查过,你家的亏空还有一两百万,实在是大窟窿。你又是出了名的孝子,这银钱到你手里难免就要用去还亏空。就在你昌平卖的地中,买下这块好的给你。这样,你那边有了银钱还亏空,这边还有了地。我是一时贪心,多买了几顷,额娘给的银钱不够,从几位哥哥那边借了些债,如今借你给你过生日,凑了这些金银,合计着就差不多了!” 曹颙拿着那地契,觉得很是沉重,没想到十六阿哥张罗了这些久,竟是为了他置办这个。可是,他卖地不过是为了帮曹家做秀,为了暗地里更好的投资。没想到,竟然让真正关心曹家的人担心。他把地契递还十六阿哥:“密嫔娘娘与十六爷的好意,曹颙心领,这却实在不能收。昌平那边,还有良田十顷与几块荒地,并没有尽数卖了!” 密嫔王氏,就是十五阿哥与十六阿哥的生母,曹颙的表姨。眼下她宫册上的名分只是贵人,但是因受到康熙宠爱,又生了三个皇子,早已是嫔妃待遇。不管是宫里,还是宫外,都以嫔称之。近年康熙的数次南巡北巡,都有密嫔伴驾。这次北上塞外,因赶上密嫔小恙,就留在京城休养。 十六阿哥忙摆手:“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之理。”说到这儿,指了指曹颙身上:“你看你自己个儿,穿着细布衣裳,身上半点配饰皆无。平日里吃食,也尽是寻常菜肴。出门就带了个小满,累得他跟着你苦兮兮的。别说是我,就是皇阿玛见了你这般,心下也是不忍,否则也不会任由我胡闹。以前虽没见你,却早就听额娘提过。前年跟着皇阿玛南巡,住在你家,当时就想去清凉寺见你这位表哥。后因跟着哥哥们去巡视河务,没得空闲。等到你进京,还没见你,就听说你受了欺负。额娘听说后,哭了半晚,私下里托人往平郡王府送了不少药。好不容易,等你伤好了,却传来你遣奴卖地的消息。曹家嫡子,奉圣夫人的心尖子,锦衣玉食长大的,如今竟这般穷困。” 十六阿哥说得唏嘘,曹颙听着却不知该如何解释。他穿着细布衣服,是因为纯棉的比丝绸的舒服,不带什么配饰,是因为嫌小物件看起来繁琐。荷包里可是有不少好东西,准备赏人送礼用的。这段日子的吃食,则是被各种大肉恶心住,就挑了清粥小菜吃。这些,放在别人眼中,就成了穷困!怪不得康熙的抬旗的恩典说下就下,估计是知道曹家举家还债后心有内疚,毕竟曹家的亏空,都是为了历年迎驾花费的。曹家哪里是还自己的账,根本就是帮着皇帝还账。康熙虽然心里不忍,但是按照国法,却只能任由户部官员向曹家催讨债务。 第六十三章 差事 第六十三章差事 康熙四十八年七月上旬,康熙圣驾始终驻留热河。 曹颙最终推托不过,还是收下了十六阿哥送的那张地契。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曹家虽还没到举步维艰之时,但能够有这般亲戚真是幸事。要知道曹家为了避嫌疑,这些年与宫中很少往来,但密嫔却能够这般关切曹颙,这份心意实在难得。 塞外的生活日复一日,除去最初的新奇外,剩下的就是百无聊赖。平日里,曹颙与十六阿哥、苏赫巴鲁两个跑跑马、射射箭。偶尔被宝雅拉着,陪她下两盘围棋。或许是经常在户外的缘故,曹颙的身体比过去健壮不少,个子也好像长高了一截。原本他只比十六阿哥高一拳,眼下却高了大半头。 因跟在十六阿哥身边,曹颙与几位随扈皇子也熟识起来。其实,眼下在热河的随扈皇子没有几位,三阿哥与七阿哥在圣驾到塞外后就回京,只剩下太子、八阿哥、十三阿哥、十五阿哥与十六阿哥。 八阿哥始终在养病,很少在人前露面,行事极其低调。十三阿哥与十五阿哥说起来,与曹颙各有渊源,虽不似十六阿哥这般待他亲厚,但也算是和颜悦色。 对于太子,曹颙刚开始是避而远之的,在前一废太子前,太子将曹家当成银库,每年想出各种由头派爪牙去曹家要钱。曹家的亏空,若说三分之二是为了迎接圣驾欠下的,另外三份之一就是这位太子的功劳。经过废立风波,太子虽然仍在储位,但是其党羽已经被康熙皇帝处置得差不多,手也不敢伸得那么远。 在曹颙看来,热河这几位皇子,太子最肖似康熙,不仅仅是容貌上,而且行为举止也隐隐带着康熙的影子。太子是康熙结发之妻孝诚仁皇后赫舍里氏所出,生而丧母,随即被立为太子,由康熙亲自教养。或许是因储君形成的势力,影响了皇帝的权威;或许是其他成年皇子的文治武功,引起了太子的危机感,在轰轰烈烈的被后世称为“九龙夺嫡”的戏码上演后,这对父子的关系日趋紧张,最后终于引发一废风波。 曹颙知道历史走向,对于这位倒霉太子并不畏惧,即便是得罪了弘皙贝勒亦是。太子对曹颙,却是一种很随意的从容,没有因康熙与十六待他的重视而格外热情,也没有因京城的事对曹颙使脸色。 有时遇到,若是没有外人,太子会与曹颙闲话两句家常,不外是曹寅曾教过他射箭或者奉圣夫人的慈爱等等。曹颙注意到,说起这些时,太子经常会陷入深思,脸上流露中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缅怀之情。或许,他在想起曹家人的同时,也想起父子相融的岁月。 曹颙听着这些,想起这位太子的坎坷命运,其后半生的圈禁生活,心中常叹人世无常。太子生于康熙三十三年,眼下不过三十五岁,鬓角却星星点点,看起来比实际年纪大好几岁。 康熙诸子中,经历最坎坷的除了太子,就是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的风湿在塞外犯了好几次,每每折磨得他痛苦不堪。因蛇油精对风湿有止痛效果,所以曹颙又给江宁的父亲写信,请父亲派人在福建那边收集。不过,南北道路迢迢,这种民间灵药又不是随处能够找到的,至今仍未有回信。 * 转眼到了七月二十二,闲暇了大半个月的曹颙得了差事,就是随同其他侍卫护送十三阿哥、十五阿哥与十六阿哥去蒙古翁牛特部吊祭。康熙十三女,下嫁翁牛特部的和硕温恪公主薨。 和硕温恪公主,生母章佳氏,与十三阿哥与十五公主同母。康熙二十六年生,康熙四十五年受封为和硕温恪公主,同年下嫁给蒙古翁牛特部杜凌郡王博尔济吉特仓津。 康熙顾及十三阿哥的身体,本不想让他去,但是因十三阿哥再三请求,方才允了。 和硕温恪公主的薨逝,对十三阿哥来说,是很大的打击。在两个月前,圣驾刚到热河不久,他的另一个同母妹十五公主,下嫁科尔沁台吉多尔济的和硕敦恪公主病逝,时年十八岁。 十三阿哥生母早逝,兄妹三人手足之情颇深。短短两个月,是失去两位亲人,对于疾病缠身的他更是雪上加霜。 * 护送十三阿哥、十五阿哥和十六阿哥前往翁牛特的,除了四十侍卫营侍卫,还有三百护军营官兵。 十三阿哥下令急行军,快马加鞭前往翁牛特,终于在和硕温恪公主下葬前赶到。 公主葬礼过后,众人在翁牛特部住了两日,曹颙跟着几位阿哥待要起程南行返回热河,却接到信报,圣驾八月初二就已北移,康熙口谕叫诸位阿哥先行到巴林右旗大板行宫准备接驾。 巴林右旗离翁牛特部很近,一行人轻装简从当晚就抵达。 * 两代清廷公主嫁入巴林部,分别是皇太极的长女固伦淑慧公主和康熙的三女和硕荣宪公主,她们为这里带来了大量的移民——陪嫁奴仆与各类工匠。这些人集中在一处居住,形成了一个很大的聚落。聚落的中心是王爷府邸、圆会寺与为康熙修建的行宫,周围又有大量的砖瓦建筑,俨然一个小型城镇,比之翁牛特部繁华数倍,让人叹为观止。 巴林右翼旗多罗郡王乌尔衮正是和硕荣宪公主额驸,也就是塔娜的父亲。他早在六月初就率众到热河朝拜康熙,是见过众人的,曹颙对他并不陌生。乌尔衮在世子案次日携女先回了部落。塔娜的离去让宝雅解气的念诵了几天,磨得曹颙耳朵都起了茧子。 几位阿哥们不愿先行住进行宫,便被吴尔衮王爷请到王府安置。曹颙与随行侍卫,也都跟着住进王府。这正合了曹颙的心思,因想着帮文绣赎身,来到巴林倒是正好行事。曹颙悄悄对十六阿哥说了此事,托他想办法。 十六阿哥找人打听塔娜手下名为“孛斡勒”的女奴,一共有好几个,却偏偏没有十七八岁、身形消瘦的年轻女子。 曹颙想不通缘故,难道是自己记错?十六阿哥劝曹颙稍安无躁,反正还要在巴林逗留一段时日,再慢慢寻访就是。 在等待圣驾的日子里,曹颙被十六阿哥拉着,日里无事打猎,入夜歌舞宴席,日子颇为逍遥——如果忽略塔娜格格无休无止的挑衅的话。 这塔娜格格不知怎的,似是和曹颙结仇了一般,又自恃是自家大本营,越发肆无忌惮起来,每每总弄出点事故来,故意找碴挑衅。 曹颙哪里会同一个小丫头片子计较?况且就算不提贵女的身份,现如今是在人家地盘上,能闹什么事?于是能躲就躲,躲不了就以不变应万变,凭她怎么讽刺挖苦激将,他只是不搭理,任由她自己个儿闹去。 这一日,曹颙跟着十六阿哥打猎回来,让随从拿了猎物去厨下收拾,两人正牵着马往自己院落走,就听见塔娜尖利的嗓子吼着:“什么?又去打猎?昨儿我来,你说曹颙去打猎,今儿我来你又说他去打猎,上半晌说打猎,下半晌还打猎?难道他想把我巴林满山的活物都猎光不成?还是你故意敷衍本格格?” 听到这小姑奶奶的叫嚷,曹颙的脑袋“嗡”一下大了,忙小声对十六阿哥道:“十六爷先行一步,我去厨下瞧瞧那野鸡收拾得如何了……” 十六阿哥一把拉住曹颙,低声笑道:“厨下道远,保不齐一会儿转两转又被她逮了去。不如去马厩吧,又近,又不打眼,塔娜最是娇惯,见不得一点腌臜,知道你在马厩也不会去寻。”说着,将手中的缰绳交给曹颙,笑道:“咱这马也得好好刷刷了。” 曹颙见他笑得贼,知道是因方才狩猎时成果不如自己憋着气,眼下想法子让自己帮他刷马去,当即也不同他计较,接过缰绳,转身马悄悄溜到了马厩。 * “朝鲁!”进了马厩,曹颙喊近日混得熟识的马夫出来搭手,结果却从马厩里走出来个侍女,边走边道:“朝鲁大叔不在……” 两人对视一眼,都愣住了。 曹颙一笑,真是“缘分啊”,那侍女正是数日苦寻不到的文绣。 文绣好一会儿才回神,随后给曹颙行礼道:“奴婢给大人请安。” 曹颙摆手,叫她免礼,随后问道:“为什么在王府里打听不到你,你没用‘孛斡勒’的名字吗?” 文绣听了,神色一暗,低下头小声地回道:“格格赐给奴婢新名字,不用‘孛斡勒’了!” 第六十四章 一诺 第六十四章一诺 巴林右旗,多罗郡王府,东院马厩。 “格格赐给奴婢新名字,不用‘孛斡勒’了!”文绣低着头,小声回道。 “什么名字?”曹颙开口问。 “毛乌痕。”文绣犹豫了下,怯怯地回道。 曹颙到塞外好几个月,蒙古虽然不会说,但是各别单词却是能够懂得些。“毛乌痕”是废物的意思,一个姑娘家叫这名字,自然是难以启齿。 曹颙想着帮文绣赎身之事,三番两次相遇,多少也算有点缘分。何况她还曾受过他的连累,挨过塔娜格格的鞭子。 “你在这里当差?我这两日怎么没见你?”曹颙问道:“这两日我会想办法,帮你在王府脱身,你先随同我回京,等打探好你家的情形,再送你家去。” 文绣先是一喜,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很快眸子里的光华又黯淡下去。半晌,才幽幽叹道:“大人的恩德文绣永世难忘,只是文绣不能回去……” 曹颙不解道:“为什么?你别担心塔娜格格,我自会想法子赎你出来。” 文绣噙着泪,道:“文绣被拐已十二年有余,如今怕是满城无人不知了,此时便是完璧回去也会落得个腌臜名声,反倒污了家族清誉。不若自己在外,福祸皆是自己的命,与家人无干……” 这个时代的女子名节大于一切,一人失节全族蒙羞,若在江南,被浸猪笼怕也不是不可能的。 曹颙听了皱眉,对这真是吃人的礼教很是腻味,对文绣道:“你想拧了,若是至亲,见你平安都会谢天谢地,哪里会在乎这个虚名;若是外人,随便怎么说,又干你何事?实在不行,移居他乡,重新开始就是,何必因小失大,忍受漂泊在外、与人为奴的委屈!” 文绣听着心动,面容不似方才那般绝望,但仍有犹疑。 曹颙知道她还要斟酌,并不迫他,问道:“你还没说你怎么在这里,朝鲁呢?” 文绣道:“奴婢今儿躁了,失手打了件东西,被罚到马厩干活,朝鲁大叔喝酒去了。” 正说着,身后忽然响起马蹄声,曹颙回头时,只见到一个穿着褐色蒙古袍子的汉子牵马离去。 文绣过来帮曹颙牵马,道:“刚才那人明明进了院门,想是听我说起朝鲁大叔不在就走了。” 曹颙点着头,隐隐觉得这人背影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这段日子跟着十六阿哥四处打猎,见过的蒙古汉子也确实不少,只是不打个招呼就走,有点不符合蒙古汉子的豪爽。他见文绣步履蹒跚,腿脚仍不利索,问道:“上次的伤还没好么?找没找大夫?回头我叫人送些药给你,伤筋动骨一百天,勤擦药酒好的快些。” 文绣挤出一个笑容,道:“多谢曹大人惦记,上次的伤已好了。刚刚被嬷嬷罚在外面石子地上跪了两个时辰,腿有些不便利……” 这就是为人奴婢的苦楚,曹颙摇了摇头,道:“到底还是家里好,你吃了这些苦头,还有什么可顾忌的,难道亲人还能打骂欺负你不成?” 文绣低下头,并不吭声。 曹颙知道她怕也正矛盾着,就止住这个话题。 文绣要帮曹颙刷马,曹颙哪里肯,自己打了几桶水倒进水槽里,掖好衣襟下摆,挽了袖子,亲自动手。 等到将自己与十六阿哥的两匹马刷洗完,暮色微现,曹颙瞧了天色,向文绣道:“就要过饭时了,还有几匹,我来帮你?” 文绣忙摆了摆手:“奴婢还应付得来。大人还是赶紧回去吧,少一时怕是就有人要找您了。” 曹颙想想也是,瞧文绣刷马的手法娴熟,速度比自己快得多。塔娜那边,敷衍了好几日,还不知那小姑奶奶有什么后续的,若是万一找到这里,怕是又要牵连文绣。想到这些,曹颙就对文绣点了下头:“那我先去了。你也别忙了,吃了饭再回来,别错过饭时没的吃了。” 文绣笑道:“奴婢不碍事,有一会儿就好。乌恩会帮我留饭。” 曹颙点点头,打了桶水洗了手,整理好衣服出了马厩。走出没多远,他忽然想起刚才说要给文绣药酒之事,忙往回走,打算问问文绣住哪里。 * 刚转到这边院子,就听“咚”的一声,又是“哗啦”的水声,曹颙还道文绣失手翻了水桶,想着她腿脚不利索,怕她跌倒,忙快步转到马厩,然而眼前景象却让他一惊。 一个身穿褐色蒙古袍子的汉子用马鞭死死勒着文绣的脖子,文绣双目圆瞪着,大张着口,双手死死抓住领口,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将将窒息。 救人要紧,曹颙来不及多想,顺手操起滚到脚边的水桶向那汉子掷去。 那汉子没料到曹颙去而复返,一惊,忙松了手,闪身躲过那水桶,毫不迟疑的扬鞭子袭向曹颙。 曹颙侧身闪过,眼角四下划拉能充当兵器的物什,可除了丢过去的那个水桶什么都没有,不由暗叫糟糕。 谁知道那汉子并不擅长用鞭子,拿马鞭纯粹为了勒人,这一鞭子甩出去自己也没什么谱,鞭子回旋时候险些捎上自己。他忙撒手丢了鞭子,抽出腰上挂着的蒙古刀,准备近身肉搏。 曹颙最不怕的就是这短打,几个回合下来料准了他进退步伐,抽冷子狠狠一脚踹在那汉子左腿小腿骨上。那汉子一趔斜跌倒在地,急中生智就势一滚,远离了曹颙,然再想站起来却是不能。 曹颙快速扫了一周,移位挡了那汉子的退路,也不动作,只冷冷盯着他。天光未尽,那汉子的脸曹颙瞧的清清楚楚,完全陌生,他不由纳闷,为什么自己瞧他背影这般眼熟……猛然间他警醒过来,此人正是那在喀喇沁河边刺杀乌力吉世子的刺客之一! 刺客原是两人,眼前这个是一个,却不知道顶罪的是替死鬼还是本尊。也不知道这群刺客到底有多少人。而且刺客既然找上门来,怕就是查到文绣是目击者,因此来灭口。那晚、那晚,曹颙想起遗忘在河边石头后的酒壶与纸钱,看来刺客就是通过那个查到了文绣身上。对方到底是什么人,从喀喇沁到巴林少说也有七八百里,竟然能够追踪至此。 那汉子一直盯着曹颙脸色,见他稍有迟疑,立时抓住时机突然发作,未瘸的右腿一撑,猛跃起身,舞者蒙古刀像曹颙砍去。 曹颙虽想着事情,却是早有防备,余光一直没离开他的周身,见他手动忙就闪身躲避,同时击到他的手腕,使得蒙古刀脱手。 那汉子跌倒在地,看了一眼旁边的文绣,再望着曹颙,却是略带得意的笑容。 “扑通”一声,文绣跌倒在地。曹颙忙望过去,只见她面色一片惨白,张着嘴巴拼命喘息。 曹颙大骇,想过去救文绣,又怕这汉子妄动,大力望那汉子后背踹了一脚。那汉子喷出一口血来,眼见动不了。 曹颙跨步走到文绣身边,轻轻扶起她,只见她后襟流淌出鲜血,后心处插着一把匕首。 那匕首并没有刺进文绣心脏,然而却伤了她的肺叶。文绣喘息之间,血液不断的从口鼻中流出,目光有些迷离。 曹颙见文绣的状态,知道她已经不行,心下懊恼自己晚来一步,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文绣的脸色渐渐转红,空洞的眼底闪过一丝光华,低声道:“大人……文绣想回家……” 曹颙知道这是回光返照,说不出的难受,攥紧了她的手,使劲点了点头:“嗯,回家去。你放心,我一定送你回家……你还记得什么?” 文绣的脸上显出喜色,似乎是望着曹颙,又似乎是望着遥远的天际:“园子里尽是桂花,文绣最爱吃桂花糕……上面唧唧喳喳落喜鹊……爹说喜鹊招财是好的……” “妹妹小小的,软软的,眼睛黑漆漆的最漂亮……可是有妹妹那天娘没了……” “奶娘会唱好多好多的曲子……‘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十枝花。’” “还有‘大风车、小风来,去到雨花台,吃完面再回来……’”文绣的声音渐渐飘渺起来,大量的血液涌出体外,让她的吐字变得含混不清,最后变成轻微的哼唱。 曹颙忍不住附耳过去,待听清那支曲子,待听到“雨花台”身子一僵。雨花台是江宁的,难道文绣的家在江宁,他还想再问,文绣的眼睛却闭上了,声音消散在晚风里。 这个苦命的女子,就在样结束了她凄苦短暂的一生。 “江宁,桂花园,妹妹,文绣,你放心,我会送你回家。”曹颙使劲攥了攥文绣逐渐是失去体温的手,沉声地对她说出自己的承诺。 曹颙心里抑郁难挡,若是自己早点来巴林,若是刚刚察觉出那汉子不对,若是…… 曹颙放下文绣的手,站起身吼了一声,扑到那汉子身边一顿拳打脚踢。 那汉子却始终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吭,曹颙觉得不对,蹲下身抬起他的脸,见他嘴角渗出一股黑血,已然服毒身亡。 郡王府的侍卫听得异声赶来时候,只见到曹颙孤身一人立在院中,地上两具尸体已凉,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空中,久久不散。 ++++ 注释:南京雨花台,宋朝就开始这个名字。 第六十五章 漩涡 第六十五章漩涡 郡王府死了个女奴,又会引起几人关注?在王府管事过来查看过后,就给下了逼奸为遂的定论。那蒙古汉子是自杀,身上带着郡王府的腰牌,但是郡王府里里外外的人却没有一个认识他。 圣驾即将到巴林,竟出现这种行踪诡异的男人,这才是引起王府众人关注的原因。经过缜密调查,终于从一位神情紧张的门房那里调查出点线索。他曾在赌场以腰牌做抵押,向两个汉子借过银钱,后来还银子后取了回来,并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 曹颙的心情很不好,虽来这世界好几年,但是他仍没有办法轻贱人命。文绣,一个可怜的、柔弱的、对任何人都无害的女子,就这样在他眼前咽气。他很愤怒,现在想想看,前些日子在喀喇沁河边发生的惨案,只是阴谋的一环罢了。就算当时死的不是乌力吉世子,也会有其他人被凶手盯上,目标只有一个,就是攀诬太子。不管过后如何侦查,只要有一半的认为这是太子所为,那幕后的黑手就算是达成目的。 曹颙性格谨慎,并不是那种热血青年,但是如这般眼睁睁地看着凶手得逞,却让他难受万分。这样无辜的女子,就因为与阴谋沾了个边,就横遭惨死,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世界? * 次日,巴林右旗,多罗郡王府,后山。 曹颙使了些银钱,叫了府里几个下人,将文绣的尸首抬到后山。既然答应了送她回家,就不能让她孤零零地葬在塞北草原。 文绣五岁被拐,七岁入王府为奴,在王府充当低等杂役十年。临行,却只有个十来岁的小女奴乌恩来送行。曹颙认出她,就是当时在热河见过的,那个只会蒙语的小姑娘。 文绣的尸首一点点被烈火吞噬,乌恩哭得差点断了气,嘴巴里咿咿呀呀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曹颙看着眼前的一切,再次告诫自己,不要忘记对文绣的承诺,一定要送她回家。另外,就是没有说出口的,那就是要报仇。说报仇太冠冕堂皇了,无非是为了自保而已。如今,对方凭借遗落在河边的锡酒壶就查到了文绣身上,那谁又保证没查到他身上。那晚,他背文绣回营,看到的人不止一个两个。既然能够千里迢迢地追杀一个女奴,那也没有理由会放过他。 曹颙想到这些,原本很愤怒的心变得沉重起来,真是“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自己已经夹着尾巴做人,避开权势纠纷,没想到仍是无意招惹上麻烦。虽然活了两世,但是他仍珍视自己这条性命,若是有人打他性命的主意,那怎么肯束手待毙。 王府的那几个下人,听乌恩哭得凄惨可怜,怕曹颙嫌她吵,就在旁解释着。这乌恩是王府的家生奴才,三、四岁就死了娘,老子又继娶了媳妇,对这个闺女根本不管,都是毛乌痕这些年照顾她,感情难免深厚些。 曹颙看了看穿着粗布衣服,哭得昏天黑地的乌恩,这就是文绣小时候的写照吧!单薄的身子骨,满手的茧子,永无休止的劳作与打骂。 “曹颙,终于叫本格格逮到你了!”随着略带得意的话音,塔娜手里拿着马鞭走了过来。 刚刚还哭得凄惨的乌恩,听到塔娜的声音,立即住了声,满脸的恐慌,小身子缩成一团,哆哆嗦嗦。 曹颙没心情搭理这个蛮横的格格,想着她给文绣起的名字,对她不由有几分迁怒。或许正是因为在她手下为奴,文绣受到的苦头要更多些。 塔娜见曹颙不理睬,刚想发火,看到前面的火堆,用鞭子指了指,道:“那烧的就是毛乌痕吗?一个奴才而已,哪里值得你过来看着!” 曹颙看向塔娜:“格格,她侍候了你十年,对你就只是个奴才而已吗?” 塔娜听了,脸色多了几分恼:“不是奴才还是什么?就见不惯她那唧唧哇哇的幺峨子样!一个奴才,就该懂得自己的本分,装模作样地巴结我,我不理睬她,又去哄乌恩。摆什么姐姐的谱,根本就是不知规矩的奴才!” 曹颙能够想象到那个场景,七岁的文绣被卖到王府,分到塔娜身边后,定是真心地关爱这个小主人吧。如今斯人已逝,还想这些做什么,他心里很是自嘲。 塔娜编排了文绣,像是很懊恼,跺了跺脚:“曹颙,陪本格格打猎去!圣驾这两日就要到巴林,那时就不得空了!宝雅那个浑丫头,又要缠上你!” “格格另找人去吧,我要等着给她收骸骨!”曹颙无悲无喜地答道。 “什么?”塔娜尖叫道:“往日你不得空便罢了,今儿我特意来寻你,你宁愿在这里等着给个奴才收骸骨,都不陪我玩儿!实在是太过分,我们府里的奴才,哪里轮得着你操心!” 曹颙实在没兴趣费口舌,没有应付塔娜的话。 塔娜越发恼怒,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曹颙道:“我知道了,你为什么这样对这小贱人上心。六月祭荷包那次,听人嚼舌头,说这小贱人是被个男人背回来的,莫非就是你不成?” 见曹颙并不否认此事,塔娜冲郡王府那几个下人道:“给我灭了火,谁许这个小贱人火葬的,拖到草甸子上喂野狗就是!” 那几个仆人都是见惯塔娜淫威的,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曹颙转过头,看了塔娜一眼:“文绣的卖身契,我已出十倍的价格从贵府管家那里赎回,如今,她不是格格的奴才了,就不敢劳烦格格来操心!” 虽然平日里曹颙见到塔娜能躲则躲,没给过什么好脸色,但是像今日这般冰冷的态度却是头一遭。 塔娜眼泪朦胧,喃喃道:“为什么?我不如宝雅就是了,难道连个奴才都不如了?” 曹颙不是爱说教的人,也没兴趣安慰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小姑娘。 塔娜站了一会儿,哽咽着转身离去。 * 巴林右旗,多罗郡王府,客院。 曹颙收了文绣的骸骨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十六阿哥已经在这里等了好一会儿。 该来的终会来,曹颙给自己倒了杯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十六阿哥难得的严肃:“昨晚见你心情不好,懒得说话,就没有问你。那个凶手到底是谁?你是不是惹了不该惹的人?” 曹颙苦笑道:“怎么会想到与我扯上关系,不是说我只是路过吗?” 十六阿哥没有回答曹颙的话,自顾自说着:“我查过了,死的这个女奴如今虽叫‘毛乌痕’,两个月前却是叫‘孛斡勒’的,年纪十七八、身形消瘦,不正是你要找那人?那凶手,今儿上午我也去看过,虽然是蒙古装扮,但是却未必是蒙古人。费尽心思弄腰牌,小心翼翼地混进郡王府,就是为了调戏一个女奴?这种鬼话谁会相信!他是不是奔着你来的,那‘孛斡勒’却不幸受了你的牵连!” 乌力吉世子的事,曹颙本不想对十六阿哥说,没有必要让他跟着悬心。不过,发生了昨晚的事,他不问个清楚是不会罢休的。跟在十六阿哥身边两个月,曹颙知道他远比表现出来的聪颖。或许,他这种大大咧咧的性格,就是为了掩饰他的睿智。眼下,十六阿哥既然已经上心,就算是曹颙继续隐瞒,他也会按照蛛丝马迹查询下去,那样万一打草惊蛇,引起敌人的警觉,就得不偿失。 曹颙放下茶杯,望着十六阿哥的眼睛,问道:“十六爷,可还记得乌力吉世子之事?曹颙想问问,你相信那番蒙古副都统因口角杀人的说辞吗?” 十六阿哥听了,摇了摇头,说:“不过是给蒙古诸王交代罢了,只有憨实的蒙古人才会相信!”说完,察觉出不对劲,略带疑惑地看着曹颙:“你这话问得可有些大不敬,莫非昨儿的事与乌力吉世子之死有关?” 曹颙点了点头,将在喀喇沁营地附近河边目睹乌力吉被杀之事细细讲述了一遍。 十六阿哥越听神色越郑重,听完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眼中多了几分担忧:“照你这样说来,他们已经查到孛斡勒身上,说不定也查出你来,这可是麻烦!我一会儿就是找乌尔衮,点明这等可疑份子在圣驾到来前定要在掌控中。不管是谁的人,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就此灭口好,省得将你卷进那漩涡里!” “十六爷,看这像是谁的手笔?”曹颙沉默了下,问道。 十六阿哥摇摇头:“不好说,那几位,没一个手里干净的。这种给太子泼污水的事,他们都是巴不得的!” 或许是见曹颙不说话,十六阿哥安慰道:“你也别太担心,终究还有我,还有讷尔苏,咱们也不是任人捏吧的!咱们不去趟那浑水,但也不会任由人欺负!实在逼急了,告到皇阿玛跟前,他们也得不到好去!” 第六十六章 议亲 第六十六章议亲 康熙四十八年八月十一,圣驾抵达巴林右旗,随扈而来的后宫嫔妃、文武百官、蒙古诸王、八旗兵勇不下十万众。 十三阿哥、十五阿哥、十六阿哥御前回了差事,随后在行宫外住下。 在曹颙出来办差事后,小满就跟着十六阿哥的护从在一块,如今跟小太监赵丰混得很熟。这次见到自己公子爷,小满满是雀跃。 曹颙的心情却算不上好,杀死文绣的凶手的同伙终是没有找到。 曹颙与十六阿哥不在御前这半个月,宝雅与苏赫巴鲁的关系倒是比先前密切。宝雅性格爱动,经常跟着苏赫巴鲁赛马打猎。 到达巴林右旗后,宝雅与塔娜这对冤家碰头,自然又是一番争执。不过,两人都是自小受规矩长大的,御前不敢放肆,在康熙面前始终是其乐融融地模样,私下里恨不得吵个翻天覆地。 宝雅没有做客的觉悟,塔娜也没有身为主人的涵养,两个小格格每每见面,就要张牙舞爪。 曹颙渐渐想开了,就算对方查到他身上又如何?自己多加防备就是,对方不过是想要抹黑太子,早已达成目的,若是还无休无止地,那自己就先行一步,将这个秘密公之于众。众所周知下,自然没有灭口的理由。只是,那样的话,自己难免成为靶子,说不定还会引起康熙的不满,实在是下下策。 * 康熙四十八年八月十五,康熙在巴林行宫设宴,招待随扈的蒙古诸王与文武百官。同日,加封和硕荣宪公主为固伦荣宪公主,乌尔衮为固伦额驸,公主之女塔娜指婚给皇长孙二贝勒弘皙为嫡福晋,明年三月完婚。 固伦是满语“天下”的意思,皇帝是“九五之尊”,其女儿自然当得上固伦的称号,但是不是所有的公主都有资格都有“固伦”的名号,通常只有皇后所出的公主才能受封为“固伦公主”。 如果说和硕公主位比郡王,那固伦公主就为位比亲王。弘皙是太子最年长的儿子,未来储君的不二人选。似乎所有的巴林人,都相信在十几年、或者几十年后,他们的小格格会成为太子妃、会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整个巴林沸腾了,为了万岁爷洪恩举部欢庆,各种大小盛宴不可胜数。 曹颙冷眼看着这一切,心中为荣宪公主叹惋。虽然只跟着十六阿哥见过公主两次,但是曹颙对她的印象很好。 在康熙诸位公主中,荣宪公主虽然排行第三,但是因前两位公主早夭,使得她成为实际的长女。她是个很温柔的女子,脸上总是带着恬淡的笑容,不怎么爱说话,对待与女儿同龄的幼弟十六阿哥很慈爱。就算是对曹颙,她也不摆公主的架子,拉上几句家常,让人倍感亲切。 曹颙不知道这位荣宪公主在历史上结局如何,但是既然成为皇太子的姻亲,那下场应该也好不到哪里去。 * 塔娜被指婚后,就被拘在王府学习各种规矩。曹颙算是得了清净,抽空写信给父亲报了平安,还给京城的母亲李氏、姐姐曹佳氏、紫晶与曹忠写信。 曹家抬旗的恩典已经颁了正式旨意传到了南边,曹寅的谢恩折子在前几日到的。还有给曹颙的家书,无非是感念天恩浩荡,嘱咐儿子要好好当差之类。 在京城郡王府照看女儿的李氏也有信寄来,除了感念十六阿哥的提挈外,还提了见过几家小姐,正在为儿子寻找良配,不过最后还是要等曹颙回京后,再确定此事。 曹颙看了李氏的信,哭笑不得,自己这个小身子才十五周岁好不,娶媳妇是不是早了点儿。想到娶媳妇,他不由有些想入非非。两世为人,虽不是处男,但是在婚姻上却是实实在在的菜鸟。未来相伴一生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样?按照隐约记得的红学资料,历史上曹颙的妻子是马氏。眼下,认识的小姐还真有两家姓马,马俊的妹妹与内务府郎中马连道的女儿。 马俊的妹妹,就是当年在林下斋见过身形的小脚闺秀,年纪与曹佳氏相仿,如今已经十七、八岁,看年纪应该早已婚配。马连道的女儿,十三岁的豆芽菜,低眉顺眼的小姑娘。 曹颙想到这两位马姓小姐,顿时失了做梦娶媳妇儿了兴致。“老天爷,看在我熬吧得这般不容易的份上,那些不影响大局的历史能改就改点吧!”他忍不住要暗暗祷告。 不过,若是媳妇换了人,那曹雪芹还能够有机会来到这个世上吗?这算不算大事件?没有曹雪芹,就没有《红楼梦》这篇瑰宝巨作,那他曹颙岂不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罪人!不过,就算是生出小曹雪芹又如何,曹家不败落,自己不早夭,后代子孙的生活亦不会大起大落。 至于牺牲自己,牺牲曹家,保全《红楼梦》,这个念头曹颙是半点都没有的。他承认,自己不过是个寻常人,可没那么伟大的情操。一切的牺牲,都建立在保全自己的性命、保全自己的安逸生活的基础上。至于《红楼梦》,等以后有了儿子,讲给那小子听,咱不跟儿子抢署名权。 十六阿哥过来寻曹颙时,曹颙正看着李氏的家书想这些乱七八糟的。等他发觉有人进来时,十六阿哥已经在他身后站了好一会儿,看到了李氏信中打算给儿子定亲之事。 十六阿哥这两天正觉得闷,找到这个话题,自然开始借此戏弄曹颙。曹颙素日里表现得温文儒雅,连荤话也很少出口,对于主动示好的女子只是一笑了之,颇有些不动如山的架势。 十六阿哥性子颇为轻佻,以为曹颙在男女之事上还是懵懂,有心帮他开荤,所以才会在前两个月的祭敖包的日子灌曹颙酒,同时安排了两个蒙古女子去曹颙的营帐等候。后来,听说曹颙背了个女子回来,以为这木头终于开窍,怕耽误他的好事,打发人送走营帐里的女子,没想到最后只是个误会。 * 让十六阿哥闹了两天,曹颙即将定亲的消息在行营传了开来。像德特黑、述明这两什同僚,见了曹颙,自然是贺了又贺。就连宝雅也信以为真,睁着亮晶晶地大眼睛盯着曹颙,偏要打探出是哪家的闺秀不可。像苏赫巴鲁那样的老实人,则开始琢磨着,准备什么作为曹颙的大婚之礼。 曹颙终于见识到“三人成虎”的威力,传来传去,定亲都被穿成曹家等他回京完婚,照这样下去,过不了几日,怕就是要传出他已婚的消息。 果然,有人开始送贺仪上门来,来人是自打指婚后就消失在众人面前的塔娜。她面容有些清减,眼神不像过去那般傲慢,可能是近日学规矩累的。为了做一个合格的皇孙福晋,如今塔娜由专门的人教导规矩,估计再也不能像过去那般逍遥自在。 曹颙对这个刁蛮的小格格没有好感,但是心中也谈不上憎恶,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她对待奴仆的态度,在贵族中只是寻常,只是因为出身与生长环境的局限性。对于她爱纠缠自己,在曹颙看来,不过是使小性。只因他与宝雅关系好些,经常在一起玩儿,塔娜吃味而已。 塔娜送来的贺仪,是一只尺长的红木盒子,里面放着十二个小金锭子。每个五两,总计六十两。 曹颙见塔娜打开盒子,露出里面的金锭子,有些不解:“格格,这是……” “这是我送你的贺仪!”塔娜脸上挤出些笑模样:“三十两算是补做你上个月的生辰礼物,三十两算是你的大婚之礼?” “格格误会了,婚姻之事不过是十六爷戏言而已,这些还请收回吧!”曹颙虽不憎恶塔娜,但是也没兴趣与她有所瓜葛。 塔娜看向曹颙:“终究有一日你要成亲不是,不过是早点送了罢了!” “格格,礼还是太重了,曹颙愧不敢当!”曹颙仍是推辞。 塔娜半天不应声,只抬着头,望着屋顶,眸子里慢慢蒙上一层水雾 曹颙看向塔娜时,她的眼泪顺着略显苍白的小脸流了下来。她低声说着,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曹颙:“我知道,你们都不喜欢我,你们都厌烦我!我不如宝雅讨喜,不如三格格乖巧,大家都不喜欢我!” “我羡慕宝雅,有你们陪着她玩儿!” “我打听你家的事了,确实是需要银钱。这些虽不多,却是我的心意!” “知道你不待见我,可我仍想做你的朋友,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给人送礼。” “你别退给我,退了我也没脸收回,要是收着不自在的话,就准备份回礼。大婚的,是我呢!” 最后,塔娜离去,留下了那一小盒金锞子。 曹颙不是心软之人,也没有多余的同情心,但看过这个小姑娘孤单绝望的眼神后,终究没有开口再次拒绝这份不合时宜的礼物。 第六十七章 回銮 第六十七章回銮 巴林右旗,行宫。 曹颙的定亲传言,传来传去,竟传到康熙那里。不知道这位老爷子是不是近日闲暇,竟然特意为了这件事将曹颙召到御前问话。 等到知道不过是十六阿哥就曹颙家书借题发挥,康熙只是点着头笑了笑,最后近似安慰地对曹颙道:“如今你远离父母,在朕跟前当差,你的婚姻大事,朕会放在心上,总会指门匹配的亲事给你!” 曹颙听了,哭笑不得,略带尴尬地谢恩。十六阿哥等人看了,都以为曹颙是听到亲事腼腆。实际上,他是在心中埋怨康熙太爱操心,闲着没事做什么不好,偏偏做“红娘”。 随扈三个多月,曹颙到圣驾前的次数不多,但是每次都能够感觉到康熙的慈爱。对于一位皇帝来说,慈爱似乎是笑话,但是曹颙就有这种感觉,康熙对他不像对个臣子或者奴才,而是像个长辈般。怪不得后世的红学家曾下过结论,康熙对曹家是当成家人与心腹的,所以贯穿整个康熙朝,曹家始终倍受皇恩。原本,曹颙还以为这只是帝王的驭下之术,但是换个角度就能够理解康熙的所作所为。 曹家在康熙眼中是包衣家奴,是能够依靠与信任的人。又因孙氏老太君的抚育之恩,他与曹家之间已经超越了单纯的主奴关系。相对那些随时需要防范的皇室宗亲来说,像曹家这种无条件忠诚的包衣世家更能够让康熙放心使唤。 * 或许是受十三公主病逝的缘故,或许是上了年纪的原因,自从七月下旬康熙的身体状况就不算很好。 为了昭示皇恩,加强蒙古各部与朝廷的联系,在巴林过完中秋后没几日,圣驾就转移,从东往西,选择水土佳处,游行调养。康熙心情好的时候,也偶尔地乘马行围,虽然仍有些消瘦,但是精神头却一日日好起来。 * 进入九月,圣驾自西往东折返,到九月初九,圣驾转回热河北面的木兰围场,并且在这里举行了规模宏大的“行围”,这就是有名的“木兰秋狝”。参加行围的除了满洲八旗外,还有蒙古各部王爷的扈从。 塞外蒙古的各个部落的首领,都在康熙北巡这几个月,赶到行营来朝见皇帝陛下,例如:科尔沁、乌朱穆秦、喀尔喀、厄鲁特、鄂尔多斯、阿霸垓、阿禄科尔沁、扎赖特、苏尼特、郭尔罗斯、四子部落、阿霸亥纳、扎鲁特、土默特、敖汉、柰曼等部。 行围结束后,康熙对来朝随扈的蒙古各部亲王、郡王、贝勒、贝子、额驸、公、台吉等,赏赐衣帽银两,随围的蒙古官兵也各有银两赏赐。至此,一场满蒙亲善大戏彻底落幕。 九月初十,圣驾离开木兰围场,返回热河行宫。感受了皇恩晃荡的蒙古诸王随后散去,等着明年春或者明年秋再次朝拜皇帝陛下。 九月十一,圣驾抵达热河行宫。在这里休整几日后,圣驾将结束塞外之行,启程返京。 曹颙的小日子过得还算悠闲,仍是挂着御前侍卫的差事,做着十六阿哥所谓的“伴读”。说是伴读,更像是伴当,曹颙眼中,将十六阿哥看成与曹颂一般的弟弟。有时候,他也会觉得自己有些好笑,这身份转换得委实是快了些。 有时想到乌力吉世子之事,曹颙也会琢磨到底谁才是幕后黑手,可是正如十六阿哥所说的,那些成年皇子竟似个个都有嫌疑。不知这算不算康熙老爷子教子有方,众位皇子皆各有所长,不学无术的半个皆无。甚至有的时候,曹颙恶意地想,会不会是平日看起来最老实巴交的十五阿哥。因为母亲是汉女,后宫位份又低,十五阿哥与十六阿哥两位一向被视为边缘皇子。虽然很得圣心,但是却没有夺嫡的资格与筹码。十五阿哥为人行事,不似十六阿哥这般爽朗坦荡,要是暗中投靠了哪位哥哥,也说得过去。不过,终究只是想想而已,没有任何头绪。 最近,小满有些郁闷,向曹颙唠叨了不少次。因为,新来的小丫鬟乌恩老是缠着他,要跟他学汉话。小满十三岁,正是皮猴子的时候,哪里肯安静下来当先生。不过那小丫头总是可怜兮兮的模样,又让人实在无法拒绝。 曹颙听了,告诉小满耐下性子,在教乌恩汉话时也跟着学点蒙语。若是学会了,等以后有机会随扈仍带着出来。小满听了,顿时眼睛亮了不少,心甘情愿地找乌恩去了。 没错,正是巴林郡王府的小女奴乌恩,如今被曹颙从郡王府要了出来。或许是被小姑娘那撕心裂肺的哭声触动,或许是看到她手上脖子上的累累旧伤,让曹颙在她身上看到文绣受苦的影子,使得他这个懒人主动去向郡王府讨了这个小女奴。 曹颙不是喜欢自作主张的人,在向王府要人前,他找了会蒙语的同僚,与这个小姑娘做了简单的交流,询问她是否愿意随他回京城。 或许是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小姑娘对王府的亲人并没有什么留恋之情,而是开口问起姐姐的骸骨要安葬何处。她口中的姐姐自然指文绣,小姑娘从三四岁开始就跟在文绣身边。对她来说,文绣既是母亲,也是姐姐。 曹颙让同僚用蒙语转告乌恩,她的姐姐想要回家,他会完成逝者的心愿,将其骸骨带离草原。 乌恩听了这番话后,哭着跪在曹颙面前,求他带自己一起离开,她想要看着姐姐下葬,愿意为姐姐守陵。 就这样,在曹颙随扈离开巴林右旗时,身边就多了个不会说汉话的小丫鬟。因曹颙住在侍卫营这边,不适合安置女眷,乌恩就被安排在十六阿哥处。 乌恩还不满十岁,曹颙只是因对文绣的愧疚,对这个文绣带大的孩子格外怜惜而已,并没有打算用童工的想法。不过,偏偏乌恩年纪虽小,却是个勤快惯了的,每日早早地到曹颙身边当差。若是曹颙打发她回去,就是一副要哭的模样,嘴里叨咕着,什么“布似非五”。她学着汉话,不过有些说不利索。她生怕曹颙嫌弃她不干活,将她再扔在草原上,所以老是在曹颙面前转呀转,想要干点什么。曹颙被她转的眼晕,就发下话,让她找小满学汉话去。 * 要说这次塞外之行,有什么高兴事,那就是认识了苏赫巴鲁这个朋友。苏赫巴鲁虽然其貌不扬,但却是典型的蒙古汉子,憨厚、老实、够义气。 木兰秋狝后,苏赫巴鲁没有随同父兄回科尔沁,而是留在御前,被封为二等侍卫。每日里穿着崭新的侍卫服,雄赳赳、气昂昂的,很有当差的架势。因述明这什护卫本就不满员,只有八人,其中曹颙只挂个名,许久不轮值的,所以苏赫巴鲁就被分到这什。 述明本担心苏赫巴鲁摆王子的架子,不服管束,后来才知道自己多虑。又加上苏赫巴鲁与曹颙交好,与这些侍卫原就熟识,相处起来很是融洽。 苏赫巴鲁留下,高兴的除了曹颙,自然还有十六阿哥。 对于苏赫巴鲁在草原上驯服的“哈尔巴拉”,十六阿哥始终存着几分不甘心。“哈尔巴拉”,汉语的意思是“黑虎”,是苏赫巴鲁给那那匹黑马起的名字。 在苏赫巴鲁驯服“阿尔巴拉”时,正好十六阿哥与曹颙在场。在三人认识后,十六阿哥一方面是真喜欢这匹黑马,一方面也有试探新朋友为人行事的意思,就开口讨要。 苏赫巴鲁是个爽直的蒙古汉子,虽然这黑马也算心头爱物,但仍是毫不犹豫地将它送给十六阿哥。偏偏这黑马是个脾气大的,任由皮鞭也好,上等草料也好,竟是软硬不吃,单单只认苏赫巴鲁一个。 十六阿哥恨得牙痒痒的,却又舍不得杀“阿尔巴拉”泄愤,只好任由它自在。不过,终究是不甘心,每隔一段日子,总要到它面前逗弄一番。而“阿尔巴拉”更像是马中的贵族,总是傲慢地转过头,打个鼻音,对于十六阿哥的各种挑衅完全漠视。 苏赫巴鲁看到此情此景,总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以为是自己没有训好“阿尔巴拉”。曹颙却更喜欢看小十六吃瘪的样子,因为只有这个时候的小十六才真正像个十四岁的少年。 * 康熙四十八年九月十七,圣驾休整六日后,自热河回銮。 康熙四十八年九月二十三,圣驾回驻畅春园。至此,曹颙结束了他的第一次随扈生涯。 第六十八章 秀女 第六十八章秀女 京城,曹府,西侧院。 因得了信儿,知道曹颙今儿回府,紫晶带着几个丫鬟早早就起。西侧院,早在四月里改名为葵院。因曹颙在这边起居,总是侧院侧院的叫着别扭,就想着要改个名字。 府里的几个院子,大多是根据院里所植草木起名,例如:庄席先生所在的榕院,李氏过来后住的兰院,挨着花园子的菊院、桂院,东边闲置的松院、竹院,与曹颙住处相邻的槐院。 曹颙所在的院子清净是清净,可草木稀少,只有门口充作影壁的几株芭蕉。不管是芭院,还是蕉院,听起来都够好笑。院子里有块小花圃,被小丫鬟们无意扔了几颗葵花子,竟长出几根葵花苗来。曹颙想着葵花金灿灿的也算好看,就让丫鬟们不要拔了,小心照看着,院子也因此更名为葵院。 “紫晶姐姐,赵安家的与钱康家的来回事儿!”丫鬟珠儿在门口道。 紫晶正在东厢房看着一张换季的衣服单子,如今大爷做了皇子伴读,身份较过去不同,各色衣物还要添加,可不能再由着他的性子,只挑细布的料子,省得失了身份,惹人笑话。 赵安家的,就是曹颙过去的丫鬟惠心,又叫玳瑁,原是老太君身边的二等丫鬟,后来被指到曹颙身边侍候。她比紫晶小一岁,前两年大了,嫁给了南边门房的儿子赵安为妻,出嫁后在那边府里仍兼着差事。钱康家的,是曹颙小时候的另一个丫鬟暗香,也是大了放出来,嫁给府里家生子钱康。 曹颙上京,身边只带着几个人侍候,其中:三个丫鬟,两个长随,一个小厮。而后曹颙在京城发生变故,被打成“重伤”,李氏得了信儿,亲自上京,因想着儿子身边人手不够,这边府里的下人又眼生,怕使唤起来不尽心,就带了赵安与钱康两房人同行。 听说赵安家的与钱康家的来回事儿,紫晶放下手中的衣服单子,开口道:“唤她们进吧!” 京城这边宅子空了多年,二门里的事原由曹忠家的管着。曹忠家的五十多岁,身子又不算好,曹颙进京后,在这边府里常住。曹忠家的就有点顾不周全,幸好有紫晶接手,一切还算妥当。紫晶名分上虽然家奴,但却是侍候过老太君的大丫鬟,又得曹颙的敬重,府里的管事都要称声“姑娘”,小一辈的就赶着叫“姐姐”。 赵安家的与钱康家的都是少妇装扮,进来后身子矮了矮:“紫晶姐姐!”两人与紫晶在南边就是熟识的,仍是按照旧日称呼。 紫晶笑着起身:“今儿府里府外的尽忙着,你们怎么得空到我这边儿?快坐下说话,咱们姊妹之间,哪有那么多规矩!” 赵安家的与钱康家的应声坐下,随后钱康家的先起身,开口道:“紫晶姐姐,今儿庄先生又打账房支了十两银子去茶馆。这个月,从初一到今儿,日日不拉,整整支了二百三十两银子。昨儿就同他说起,大爷今儿回来,庄先生仍是出去了!” 钱康家的口中的庄先生,是曹寅为儿子聘的西席,四月里打江宁来京的。 紫晶沉思片刻:“大爷走前特意吩咐过,不可怠慢庄先生,若是用银钱,千两以下随意支取。前两个月在给大爷的信中,我提过庄先生喜欢出门喝茶的事儿,大爷回说随他。往后这样的事儿,照常记账就好,终究大爷心中有数!” “是,晓得了!”钱康家的应了,然后才坐下。 赵安家的见钱康家的回完差事,起身道:“紫晶姐姐,今儿菊院的表小姐身子不适,想着要歇两日再学规矩,偏郡王府过来的几位嬷嬷不依,那位面子腼腆,硬挺着呢,可看起来却实在是身子不好!” 紫晶听了,微微皱眉:“这几位嬷嬷真真是老糊涂了,那位是宫留牌子等着复选的贵人,哪是她们能够随便拿捏的。在郡王府那边,由福晋压制着不敢放肆,如今到咱们府里作威作福来!”说着,站了起来:“因是老太君娘家的亲戚,太太特意接到这边照看,若是因几个不懂事的嬷嬷得罪了她,那咱们这些人可都是罪过!” * 安定门外,曹颙带着小满与乌恩骑着马进城,魏家两兄弟骑马在后头跟着。自打知道圣驾今儿到京,兄弟两个就早早出城,在畅春园外守着,迎了曹颙回来。 两个汉子在曹颙身边八年,算是看着他长大的,这冷不丁地分开大半年,实在是让他们挂心。直到今儿中午,见曹颙平安无事地打畅春园出来,兄弟两个才算松了口气。 曹颙见到魏家兄弟两个,问起母亲李氏与姐姐平王福晋的近况,才知道母亲八月末回南边去,姐姐那边前几日平安诞下了小阿哥。曹颙有些失落,原本还以为回来后,能够陪母亲好好待上几日,陪着母亲好好逛逛京城景致。不过,随后也释然,南边一大家子事,曹颐毕竟年幼,又是女儿家,管上十天半月还好,时日久了肯定负担重。 * 城西,曹府,大门口。 停着一辆蓝篷马车,一位胡子发白的老人家从马车里出来。 大管家曹忠上前道:“陈太医,又劳烦您了!” 老人家摆了摆手:“我与你们府好几辈子的交情,说这些个做什么!” 两人正寒暄着,只听“哒哒”的马蹄声响,曹颙骑着马回来。 那马车上下来的是曹家的世交,太医院里致仕的陈太医,出自医学世家,他兄长曾担任太医院院使,早些年被康熙派到南面,照看孙氏老太君。仔细算算,两家是好几十年的交情。曹颙离京前,曾见过陈太医两次,所以认得,忙下马,行了个晚辈礼,道:“原来是陈老,曹颙给您请安了!” 陈太医摸了摸胡子,看着曹颙,略有所思地笑道:“颙哥儿的个子又高了,模样也越来越好。听说前一阵子你母亲要帮你议亲,不知便宜谁家的闺女!” 怎么人人都知道此事?曹颙微窘。这陈太医每每见他都要想法子打趣一番,听说他家里有个年纪与曹颙相仿的孙女,有心与曹家结亲。不过,眼下陈太医应该不是来闲话家常的,曹颙看了看他身后,有个小厮提着药箱。 “大爷!”大管家曹忠过来,给曹颙打千。 曹颙伸手扶住:“府里一切可好,哪个病了,怎么劳烦陈老过来?” 曹忠回道:“回大爷话,府里都好,是常州进京待选的表小姐微恙,才特意请了陈太医过来。” “常州表小姐,嫁到陈家的那位表姑姑的女儿?”曹颙听到常州,想起一门亲戚。老太君有个娘家侄女,是与汉军旗的陈家结的亲,那侄女婿好像近些年在常州任道台。 “回大爷话,正是陈家的表小姐,八月进京的,当时太太在,因陈家没人在京里,就接到咱们府暂住!”曹忠回道。 这亲戚虽不算远,但也不算近,母亲怎么不避嫌疑,安排在自家?曹颙心存疑惑,但是有陈老太医在旁,也不好多问,忙对老太医道:“原来是待选的贵人,怪不得要劳烦您老人家,快请进府看茶!” 陈太医见曹颙后面的马上驮着行李,知道是刚打外面回来,让他自便,自己个儿随着大管家去看病患。 曹颙骑了一上午的马,身上落了不少灰尘,也不和老太医客气,回院更衣。小满是小厮,不进二门的,曹颙让下去歇着。乌恩小心翼翼地跟在曹颙身后,很是乖巧温顺的模样。 * 曹府,葵院。 丫鬟翠儿正在门口清理芭蕉的枯叶,见到曹颙进来,欢喜道:“大爷回来了!” 听到说话声,房里又走出个着绿的丫鬟,笑嘻嘻地迎上去:“真是大爷回来了,奴婢们等了好几日了!” 曹颙没见到紫晶,有些意外:“珠儿,翠儿,怎么就你们两个在?你们紫晶姐姐与钗儿、环儿两个呢?” 珠儿与翠儿是曹颙打江宁带来的,是曹颙房里的大丫鬟。曹颙问起的钗儿、环儿也是大丫鬟之一,是到京城后,由这边府里的家生子儿中选出来的。原本不叫这个名字,曹颙懒得重新给她们想名字,让紫晶安排。紫晶顺着珠儿、翠儿的名字,给起了那两个新名。 听到曹颙的问话,珠儿回道:“紫晶姐姐去了菊院,听说是那边表小姐身子有些不爽利。钗儿与环儿两个在厨房,正看着下面给大爷准备吃食!” 曹颙点了点头,说:“喊几个人抬水过来,身上尽是尘土,可要好好洗洗。”说着,指了指乌恩:“她是我打蒙古带回来的,以后算是咱们府上的人,她年岁还小,你们多照看她,不用安排差事!” 第六十九章 前因 第六十九章前因 城西,曹府,葵院。 曹颙洗完澡,紫晶打发小丫鬟过来请,说是陈太医正在前厅奉茶。曹颙换了身素净的夹袄,去了前厅。 * 陈太医在这里奉茶,已经开了方子,曹颙询问起,才知道菊院那位是因天气乍寒,引发的虚症,并无大碍。按照陈太医的方子,调理几日就好。 陈太医走后,紫晶才处理完菊院那边的事儿,药上派了妥当的人看着,几个老嬷嬷也安抚住。 乍一进前厅那刻,紫晶晃了晃神,这小半年曹颙的变化极大,个子蹿高了不少。不过,看到曹颙那身打扮时,她还是微微皱眉,抱怨道:“大爷,眼看就要进十月,怎么穿得这般单薄,要是着凉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曹颙知道她是好意,笑着说:“左右这两日天气还好,赶明儿再换也不迟!倒是那位,或许是南方人的缘故,耐不住北边的秋寒!” 紫晶听了好笑:“这位、那位是大爷能说的?虽然年纪与大爷相同,但是月份却长了几个月,算起来是大爷的表姐呢!” 不管是表姐,还是表妹,听着都够暧昧。不过想想那吓人秀女的身份,还是少几分好奇心得好。既然已经有紫晶安排照顾,曹颙是完全放心的。 等到两人坐下,曹颙开口问:“姐姐那边的满月礼准备齐当没?虽说家里这两年不宽裕,可也不能短了那头!” “大爷放心,太太在京时就开始置办,早就准备好的!”紫晶笑着回道。 曹颙想到刚刚在葵院的屋子里,略感阴冷,发现上房至今和还没有支炭盆。等到洗澡水上来后,丫鬟们才送上盆银碳。想到这些,他开口问道:“账面上银钱不多了吗?” 见到紫晶点头,曹颙微觉诧异:“咱们进京时不是带了三千两归到账上,短短几个月,怎么支出这般快?” 紫晶叹了口气:“大爷,京中不比江宁,每月的人情费用委实太多了些。今儿这府红事,明儿那府白事,处处都要随礼。奴婢看过往年的账册,先前有昌平庄子的进项,一年五六千两,京城的开支就差不多,今年减了这块收入,账面上就紧起来。另外,府里内外七八十口,每月月例与嚼用还得三四百两银钱。” 曹颙听到人口,问道:“我出京前不是放出过几房人吗?记得那时府里只剩下六十来口人,怎么又添了这么些个?” 紫晶回道:“太太见大爷身边侍候的人不多,家生子儿中矬子拔大个儿,也挑不出几个齐整的,就唤了牙婆,买了八个小丫头进府。再加上太太自江宁带来的赵钱两房家人,还有四个长随,都归到京中册上,人口就又多了些!” 曹颙暗叹**,但是也能够理解李氏的爱子之心。不过,对于身边再添加小丫鬟什么的,他真是完全没有兴趣,忙对紫晶说:“新添的小丫头,有妥当的,往表姐与庄先生那边派两个,咱们院子就别安排人了!” 紫晶笑着应道:“知道大爷素爱清净的,大爷放心!” 曹颙想到银钱不够的事,叫人将自己行李里那个蓝布包裹的盒子拿过来。里面是十六阿哥送的田契,塔娜送的金锭子,还有一些碎银与金叶子:“这些先归到账上,若是实在还紧,就动我年初给你的那笔银子,别太让忠叔为难,这几个月实在劳烦他!” * 主仆两个正说着话,门外来人禀告,说是府前有客人递帖子。 曹颙接过来看了,署名是“侄顾纳”,沉思了片刻,叫人请顾纳进来。 在江宁时,顾纳在曹家生活了四五年,紫晶是见过他的,也听说过他联合外人算计曹家之事。因此,很是不解自己小主子为何不气不恼,还要见这人。她叫了个小丫鬟留在这边奉茶,自己去找曹忠对账目。 * 顾纳比曹颙大将近四岁,身体修长,穿着青色的长袍,带着几分南方人的儒雅。 “顾纳给颙叔请安!”顾纳进来后,规规矩矩地施礼道。 曹颙坐在椅子上,没有起身,点了点头,算是回礼:“既然来了,就坐下说会子话!”这倒不是凭借辈分拿大,而是看着这十来岁的小少年一点点长大,不由就将他当成孩子般对待。 “是!”顾纳恭敬应着,眼圈却已经泛红。 曹颙虽没起身相迎,也没有亲热的寒暄,但却让人心中熨帖不少。因为此刻他待顾纳的态度很熟悉,就如同几年前在江宁时一般无二。 曹颙见顾纳低着头,半天不吭声,气氛实在抑郁,主动开口道:“是不是快放缺了,是留京,还是去下边,你心里有个章程没有?” “到京城四年,侄儿想去下边见见世面!”顾纳回道。 曹颙看着顾纳,心里有些不放心,忍不住开口嘱咐道:“官场自有官场的规矩,为人不要过于方直,你自小就聪颖,这些本不用我多说,但望在外一切还要三思而后行。” “颙叔教诲,侄儿谨记!”顾纳低着头应着,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望着曹颙,开口问道:“林下斋之事,颙叔可曾怪侄儿?” 曹颙点了点头:“怪,怎能不怪?费了好几年心血,被人连窝端了!” 顾纳脸色苍白,满眼内疚,喃喃道:“颙叔!” 曹颙瞪了顾纳一眼:“我更怪那个傻子,进京几年,也算长了见识,学什么不好,偏偏学人家报恩!就算不提先头顾家母亲,就是顾家祖母那里算,你也是曹家的血亲。彼此亲戚间,让你吃几年白饭又如何,哪里就是天大的恩情,让你卖了自己的前程来回报!” 曹颙所说的先头顾家母亲,指的是曹寅早逝的结发之妻顾氏,顾纳的姑祖母;所说的顾家祖母,是指曹寅的生母顾老太太,顾纳的曾姑祖母。 顾纳侧过头,不让曹颙看见自己眼眶里的泪,闷声说道:“侄儿不是傻子,侄儿只是为了自己的良心罢了!自打侄儿记事起,吃的就是曹家送的米;大了些,又在曹家进的学,侄儿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曹家倒了!” “那也是胡闹,那些个皇子阿哥是好相与的?你就算不念自身安危,也要想想你的母亲。这些年,她眼巴巴地望着,就指望你能够平安!”曹颙想着顾纳小小年纪,搅进京城的浑水,就有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听曹颙提到母亲,顾纳不应声了。顾纳的母亲周氏,八年前由儿子做主改嫁街坊陈六,前些年在孙文起那边当差,后来在曹家的帮助下,回江宁定居。 “你那年回江宁,被你母亲赶了出来,这些也算你自作自受,弄出这些幺蛾子往自己个儿身上倒污水!我从清凉寺出来后,私下里曾看过她,说过你定有苦衷。她很是惦记你,只不过一时拉不下脸来,你的家书要勤快些!”曹颙说着,都有些佩服自己,这絮絮叨叨的,跟个老妈子是的。实在没办法,对于顾纳、曹颂、曹颐这几个看着长大的孩子,他实在是很有长兄如父的感觉。 “嗯!”顾纳乖乖地应了。 对于眼前比自己年纪还小上几岁的这位表叔,顾纳是打心眼里感激与敬重的。对于自己的那个赌鬼父亲,他的记忆中只剩下无休止的打骂,面容都记得不清。但是那人对曹家的伤害,顾纳却始终不能忘。曹寅的憔悴,李氏的病重,还有曹颙回府那日露出的笑容。 不管织造府有几人知道曹颙离府的内情,那日,阖府上下,只当是主母与少爷打亲戚家归来。 顾纳听了消息后,趴在角门处偷偷瞧着,心里却是无尽的惶恐。这位小表叔身份贵重,是曹家长子嫡孙,与他这个罪人之子比起来那就是云泥之别。父亲害他吃了大苦头,他怎能不想着报复回来?顾纳虽然害怕,但是想着母亲,想着只要不牵连到母亲,还是心甘情愿地等着最后的审判。 七岁的曹颙,牵着母亲的手,脸上带着微笑回来了织造府。 看到躲在不远处的顾纳,曹颙没有指责与谩骂,而是随意地走上前,看了顾纳几眼:“两月未见,你怎么清减了许多?” 一切的恩怨,仿佛都不曾发生过。 第七十章 观局 第七十章观局 城西,曹府,大门外。 远远地胡同拐角,站着个中年汉子,三十多岁,倚在墙根,像是在晒太阳。若是仔细看,就会发现他的视线始终落在曹府门口的方向。 “世态纷纭,半生尘里朱颜老;拂衣不早,看罢傀儡闹。恸哭穷途,又发鬨堂笑。都休了,玉壶琼岛,万古愁人少。”随着咿咿呀呀的低声哼唱,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骑着青骡,很是悠哉地行来,前面是个十三四的小厮牵着缰绳。 路过那中年汉子时,老者看似无意地往那边看了两眼,又眯着眼睛继续哼哼道:“你看他两分襟,不把临去秋波掉。亏了俺桃花扇扯碎一条条,再不许癡虫儿自吐柔丝缚万遭。” 不一会儿,就见曹家大门里走出一个弱冠少年,脸色有些苍白。出来后,他转过头去,看了看曹府大门,使劲地跺了跺脚,神不守舍地离开,正好迎着那老者来的方向,差点撞到那个牵骡小厮。 那小厮见有人这般冒失,想要不依,但却是个有眼力见的,见对方穿着青素锦,又是打前面府里出来,可见是有身份的,便只是牵着缰绳,想要避开。 待到听到骡子的鼻音,那少年才晃过神来,侧身退到一边,脸上多了几分歉意,忙拱手道:“实在对不住!” 那老者先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下拐角那边,然后才点头道:“无妨,无妨,小哥儿客气了!” * 曹府,前厅。 曹颙喝了口温茶,十八岁不过还是大孩子,竟要背负这些个,实在沉重。 顾纳过来,不是为了请安,毕竟在外人眼中他是“背叛”了曹家,若是还彼此走动实在是会令人觉得奇怪。三月里那次,他是因为几年不见曹颙,就打着为九阿哥“拉拢”曹家的旗号登门。眼下这次,却是来送银子的。他生性节俭,爱好又唯有读书写字,这些年曹颙给的也好、九阿哥这边给的也好,倒是攒下了一些银钱。 这两年,户部追缴亏空的事闹得沸沸扬扬,顾纳在九阿哥手下自然也是尽知。如今,曹家是数一数二的欠债大户,曹家嫡子在京城卖地遣奴的事,并不算秘密。 顾纳已经定了放外任,不是去山东,就是去安徽,这几日就能够下来公文。他知道自己这位小表叔虽然不是性喜奢华的人,但自小却实实在在没受过苦的,不愿意其在京中过得委屈,就将自己的这几年的积蓄换了银票送过来。 曹颙眼下虽然银钱有些紧,却还是没有收下这些银票。九阿哥既然肯放顾纳出去做官,目的无非是两个,为了捞银子或者发展地方势力。顾纳自小方方正正,缺少变通,怕不适合这般差事。到时候若是引得上面不满就糟了,有到时候拿些银钱孝敬上去,也能够花钱买个舒心。 顾纳虽说面上年长几岁,但是讲道理又哪里说得过曹颙?最后只好不情不愿地收起,怅然若失地离去。 * 小满虽被安排下去歇着,但又哪里是肯安静下来的,换了干净衣服后,就跟着府里几个岁数差不多大的小厮讲草原见闻。 看到有人打大门进来,小满好奇地望过去,旁边有人低声道:“庄先生又喝茶听戏去了,从没见过像咱们府里这般清闲的西席!” 小满素日对曹颙忠心,心里对这庄先生已经腹诽,面上仍小声说:“多嘴,先生是老爷特意给大爷请来的,岂能随意编派?大爷虽然对下人宽泛,却容不得这些个!”说完,起身迎了过去,打了个千:“小满给先生请安,几个月不见,瞅着先生气色较先前倒好,也不枉我们大爷惦记!” 庄席点了点头:“你也好,个子高了,也比过去礼全,看来这塞外倒是个调教人的好地方!” 小满听到夸奖,挺了挺小胸脯,略带几分得意道:“先生说得是,小满虽身份卑贱,但是出去也不能够丢曹家的脸面不是。大爷身边往来的,不是皇子阿哥,就是郡王贝勒的,小满确实长了不少见识!” 庄席笑了笑,吩咐身后的小厮:“将刚刚在正阳门外买的吃食送到厨房,仔细吩咐了,要切得薄薄的,剩下的收好,不可浪费了!” 小满见庄席说得郑重,看像那小厮手中提着的一个纸包:“先生,这是?” 庄席道:“上个月正阳门外新开了个复顺斋,这就是他家的招牌酱牛肉!” 小满听说是牛肉,失了兴致,在塞外这几个月,牛羊肉吃得反胃,恨不得顿顿清粥小菜才好。 * 曹颙在前厅,已经得了庄先生回府的信儿,起身相迎。 面对曹颙的请安问礼,庄席面上仍是淡淡的,等进了屋子落座,才简单问了几句塞外的话,其中对曹家抬旗之事尤显关注。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曹颙从不敢看轻长者的智慧,见庄席皱眉沉思,问道:“抬旗之事,先生觉得有所不妥!” 庄席点了点头,看了看门口那边,没有说话。 曹颙见庄席有所顾虑,打发厅里奉茶的小丫鬟到出去守着,谁也不许进来。随后,两人到前厅里间的小书房说话。 * “先生所虑,是不是怕曹家没了包衣名分,失去上面的庇护?”待两人落座后,曹颙开口问道。 庄席摇了摇头:“今上对曹家恩厚,众所周知,自不会为了虚名轻慢!” “那先生担心什么?”曹颙有些不解。 庄席神色有些郑重:“我活来大半辈子,自问对世情也算有几分通透,却实在无法揣摩出那位的心思!”说着,用手指指了指上面,然后继续道:“这抬旗之事在本朝也是有的,多是有军功或者有女为贵人,阖家或者全族抬旗。像曹家这般,因为子弟生辰抬旗的,是头一遭,却不知那位到底是什么心思!” 曹颙想到姐姐:“说是因姐姐成了郡王福晋的缘故,只因父亲前几年婉拒,这事才拖了下来!” 庄席用手指敲了敲桌子:“只是说辞罢了,不可尽信!自从七月中收到你的家书,知道抬旗之事,我就私下将京城各王府福晋的出身打探了一遍,因嫁入宗室抬旗的,不是没有,但是鲜少有娘家跟着一起接受恩典的。多是如平王福晋一般,指婚后抬了旗,提了身份备嫁。” 曹颙倒是头一遭知道这些,顿了一会儿,道:“若不是沾了姐姐的光,那应该就算是那位对曹家的补偿吧!曹家忙活了这些年,算是尽到臣子的本分,眼下又是一个大窟窿!” “想来也去,也只剩下这一个缘故!虽没有入朝为官,但听说那位最是重情谊的,曹家算上大爷,可是祖孙三代在本朝效力了!”庄席说完,面上沉重未减:“就算如此,曹家眼下仍是未脱离险境!” 曹颙心里一沉,费心安排这些年,亏空还了近半,照这样下去,三五年后应能将账务还得干净,为何仍不消停? “颙儿,你可知道,眼下京城说得上来的茶馆,十家里有八家用了曹家的茶;各大茶庄,中高档的茶几乎被曹家的茶垄断。茶叶之利丰厚,眼热的绝不止一家两家,若不是圣驾不在京里,怕早有人忍不住出手。如今,圣驾回来,约莫着用不了多久,就该有人试探!”庄席正色道。 原来是此事,曹颙心里一松:“无欲则刚,丰衣足食过后,金银不过是数目字。曹家开发这几处茶园,本就是为了还账,等到账清了,上缴内务府就是!” 庄席听曹颙说的洒脱,忍不住击掌叫好:“好一个无欲则刚!曹家有子如此,实在是家族的福气!” 原来,曹寅自这两年茶叶之利渐丰后,心里就有了这个担忧,怕曹家在还账的时候再埋下其他的祸患,因此就有了将茶庄上交的念头。不过,毕竟开发这些茶园都是曹颙的主意,还不知道儿子所想,就迟迟没有下定主意。 庄常先生怕因为茶庄之事,父子有所隔阂,就在给堂弟的信中提起此事。 曹颙听了庄席的称赞,才想同其中的缘故,暗自好笑,这种摆在桌面上的浮财,有什么可贪的,要知道除了茶园与珍珠外,还有魏信那边。魏信去了广州三年多,在十三行那边学习经营,如今偶尔也小打小闹地发发利市,开始有了进项。 庄先生放下一桩心事后,又想到刚刚回来时看到那行迹鬼祟之人:“颙儿,若是要曹家一时平安,有那位照拂即可,若是放长远来看,怕还是要早拿个主意才行!” 第七十一章 故友 第七十一章故友 西城,曹府,前厅,小书房。 “颙儿,若是要曹家一时平安,有那位照拂即可,若是放长远来看,怕还是要早拿个主意才行!”庄席开口说道。 曹颙听了皱眉:“先生,这,是父亲的意思?”心中颇为不赞成,曹家与皇家走得太近,使得处处被动,应吸取教训,怎能再掺和到夺嫡这污水里?稍有闪失,就是抄家灭族的下场。历史上,曹家的败落就是取祸于此。 庄席摇了摇头,道:“令尊的忠心实在过了些,并没有将家族安危思虑再内!” 曹颙想想曹家巨额债务的由来,突然觉得有些无力,曹家竟似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站了队伍。虽然康熙知道曹家是纯臣,但在外人眼中,怕早已将曹家当成是太子党。毕竟,曹家这十几二十年来,也算是充当了太子的财源之一。 在曹寅眼中,忠于君主,忠于君主选出的储君,只是臣子份内之事。但是,其他人怎么会这样想。 “历数秦汉以后各代帝王,在位四十年以上的仅三五人,在位五十年以上的仅汉武一人,万岁登基至今已经是四十八载,又曾多次带兵亲征。”庄席道。 庄席说得隐晦,曹颙却明白他所指,古代帝王本来就长寿的不多,康熙已到暮年。人人皆以为如此,否则文武百官也不至于这般热衷结交皇子阿哥。 曹颙心中暗笑,眼下不过康熙四十八年,距离康熙六十一年还有十三年,这个时候去讨好皇子才是作死。 “先生,我随扈这几月,见过皇上几次,即便在病中,仍能开得两石弓。古今帝王在位超过五十年的虽不多,但是寿命过七十的并不罕见。若是如此,该如何应对?”曹颙开口问道。 “若是如此……”庄席松开眉头,沉吟着。 “若是如此……”曹颙的眼中多了种从容。 师生两个,各自在书案上写下一四字成语,相视一笑。 与庄席说完话,在前厅一起用了晚饭后,曹颙才回到葵院。 * 葵院,上房。 眼下已是深秋,就算是屋子里支起了炭盆,也驱散不了浓重的凉意。 上房已经点灯,紫晶带着几个丫鬟在东侧间的炕上做活计。听到曹颙回来,都迎了出来,侍候更衣的更衣,端水的端水,投帕子的投帕子。 闻到曹颙身上的酒气,紫晶笑道:“先生也太不体恤大爷,明儿还要去王府那边!” 曹颙回道:“与先生说话,说高兴了,你别担心,就喝了几盅,一两来酒!我叫人送过来的酱牛肉,你可吃了?那个确实比咱们府里做得味道好些!” 自老太君去世后,紫晶开始吃起了半斋,初一十五全素,平日里饮食也越来越清淡。曹颙怕这样久了,紫晶越发没有红尘气,怕她到时真出家当姑子去,素日里就经常劝她吃些荤食。 紫晶点了点头:“多谢大爷惦记,奴婢吃了不少,就着多吃了半碗饭,带着淡淡的草药清香,没有半丁点儿肉腥味,确实是好东西,怨不得大家都爱出去下馆子呢!” “既然喜欢吃,就跟厨房那边的采买打声招呼,隔个三五日买上一次,也不是什么吃不起的东西!”曹颙一边接过湿毛巾擦脸,一边说道。 “尝尝鲜儿罢了,厨房那边自有定例,奴婢可没脸为了自己个儿馋嘴坏了规矩!”紫晶摆弄着手里的绣活,说着。 曹颙擦完脸,将毛巾递给珠儿,见她层层叠叠地裹了好几件衣服,想到紫晶她们三个都是打南面来的,怕是受不了京里的冷,就对紫晶说:“咱们屋子里不是有火炕吗?如今天也凉了,早早烧起来吧,省得你们几个冷!” 几个丫鬟听了,都捂着嘴巴吃吃地笑。一向嘴快的翠儿说道:“听听大爷这话,可见是个不当家的!” 曹颙被几个丫鬟笑得莫名其妙,想想自己刚说过的话,似乎并没有什么听着不对的地方。 紫晶用手指点了点珠儿与翠儿两个:“是谁前两日就说‘紫晶姐姐,怎么还不烧炕’的,如今倒厚着脸皮笑起大爷来了!” 珠儿、翠儿笑而不答,曹颙听了,知道这其中自有典故:“哦,看来这烧炕还有什么说头不成,谁来给我讲讲!” 紫晶见曹颙进来后,钗儿与环儿两个始终拘谨,就冲钗儿道:“钗儿,给大爷讲讲,这北边确实有不少规矩与南边不一样呢!” “是,紫晶姐姐!”钗儿先应声,然后才对曹颙讲道:“大爷,这烧炕是有讲究的,可不是哪天天冷就哪天烧的。北面讲究九月里不糊窗户、不迁居,十月初一祭祖扫墓,给祖宗送了寒衣后方能烧炕暖屋。” 曹颙听了,觉得稀奇,虽然上辈子他在北京生活了二十多年,但是那时火炕已经成为历史,像这些传统的习俗更是无人知晓。 到底是喝了些酒,加上因这些日子的长途跋涉有些累,曹颙看了几页书后,就回卧室安置。 * 次日,照常早早起了,在院子里活动活动筋骨。 今儿要去平郡王府那边一趟,从草原上带回来些土仪,要整理了送过去。虽然宝雅也在随扈,这些东西也是准备了的,但终究是份心意。这就是所谓人情往来的,不管对方是否需要,该走的形式还是要走。 用完早饭,曹颙换了衣服,看着那些草原上的土仪,想起一件心思,叫曹忠找了个妥当的家人过来,安排他去趟江宁。除了给父母请安,给弟弟妹妹送些小玩意外,曹颙还给了他一封信,让他到江宁后转给曹方,信中自然是让曹方在南边打听文绣家的消息。 刚出大门口,曹颙就见到一位老朋友,竟是三年多未见的宁春。 康熙四十四年,圣驾驻留江宁时,曹颙、宁春、马俊、永庆作为地方官员的嫡长,曾一起见过圣驾,随后还到秦淮河上吃酒。虽然这次花酒吃得并不香艳,但是几个少年却是混出了交情。 不久后,永庆离家回京,宁春父亲调到江北,江宁只剩下曹颙与马俊两个。马俊在中了举人后,又长期留在京城备考,见面的次数就少了。 宁春比过去更胖了些,穿着宝蓝色的长袍,脸上尽是肉,原本不大的眼睛显得更小,唯一没变的,仍是爱笑,嘴角弯弯的,像个大阿福。 “小曹,可算把你盼回来了,昨儿容你歇半天,今儿我可是来上门逮你的!”宁春跳下马,将马缰递给身后的长随,笑嘻嘻地说道:“啧啧,比小时候越发俊了,可惜我那大妹子还不到十岁,否则定要肥水不流外人田!” “宁兄?”曹颙很是意外,笑着说:“八月里在马俊信中得知你婚期延到年底了,还以为你进京日子也要晚些,快快请进。” “我家老爷子任满回京,我就跟着回来了。”宁春应着,看着曹颙的外出装扮:“这是要门,那我来得倒不巧了!” “昨儿刚到京,去平郡王府那边点个卯儿,耽搁不了多长时间!”曹颙说道:“宁兄先到厅上吃杯茶,半个时辰我就能回来!” “那敢情好,马俊放了外任,听说就这几日离京,咱们几个好好聚聚,既算给你接风,也算给他饯行。永庆守了半年孝,估计也正闷得发慌!”宁春笑着说着:“你赶快去,也不必太赶,午初咱们在贵宾楼聚!” 这样安排更妥当,曹颙点头依了。宁春上马,朋友两个并行到胡同口,方各自去了。 第七十二章 酒楼(上) 第七十二章酒楼(上) 平郡王府,客厅。 曹颙与姐夫讷尔苏说着闲话,无非是问问曹佳氏产前产后的情况。不一会儿,就有问琴来传话,说是福晋请曹颙过去说话。 曹颙因为姐姐还在坐月子,本没打算今儿能够见到。 讷尔苏听说妻子叫曹颙过去,笑着说:“你随扈这几个月,倒叫你姐姐好生惦记,常说你是没出过门的,生怕有一丁点闪失。既然她等着,你就过去陪她说说话。我正好有事去康王府一趟,等我回来咱们好好喝一盅。” “姐夫,我有位江宁时结识的老友今科中举,马上要放外任,约好今儿中午到贵宾楼的!”曹颙说道。 讷尔苏点了点头:“既然这样,咱们就再说,反正不是外人,没必要弄那些个客套!” 曹颙笑着应是,随后才跟着问琴进了内宅。 * 王府内院,正房暖阁。 曹佳氏缠着包头,披着衣服,靠在床头,神情微显疲惫。 曹颙叫声“姐姐”,看着有些心疼,还不到十九岁,就经历两次生育之苦,这实在是有些不人道。 曹佳氏只有再为人母的喜悦,伸手招呼着曹颙在床前坐下,细细打量了:“倒比四月间壮实了不少,如今倒是有了几分侍卫的模样。” 曹颙坐好,环视了下四周:“二阿哥呢?” “刚刚哭闹过,哄睡了,叫**抱下去安置。这小家伙,全然不像他哥哥那般乖巧,长大了定是个皮猴儿!”曹佳氏笑着回道,脸上是满满的喜悦与骄傲。 孩子真是带给人希望,曹颙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随后又忍不住调侃道:“开口小家伙,闭口小家伙的,姐姐也还是个大孩子呢!” 曹佳氏笑着瞥了曹颙一眼:“你当谁都跟你似的,自幼被祖母宠着惯着,十五、六了还劳烦母亲跟着担心。你也别得意,若不是江宁那边来信请母亲回去,你的亲事就定了呢!等到迎回了新娘子,你可要睁大眼睛仔细看看人家是大孩子,还是小孩子!” 曹颙忍不住心里叹息,哎呦,这算怎么回事,怎么人人都拿自己亲事来打趣?若是自己真的是“大龄”了,婚姻大事害大家跟着操心还好说,自己眼下才十五六,大家这般凑趣是为了哪般? 曹佳氏见曹颙不吭声,只当他是害羞,轻笑了两声,不再逗他。 因房间里不通风,又放着几个炭盆,曹颙坐着有些闷热,正想着这种坐月子方式是不是健康合理,就听曹佳氏郑重地问道:“弟弟,你这两日遣人回南边一趟吧!” “姐姐?”曹颙看着略显郑重的曹佳氏,不解这句话的用意。 “八月底,母亲匆匆离京,只说是家务繁杂,需要回去料理。虽然百般掩饰,只叫我安心待产,但是我看其中另有缘故,实在难以放心。不过毕竟我是出门的女儿,没理由插手娘家的事,何况王府这边总还有些规矩要守。”曹佳氏略显无奈地道。 曹颙听了这番话,想起进九月还没有收到曹寅的家书,想着他的身体这几年始终不算好,心也跟着沉了下去。能够让母亲抛下即将生产的女儿赶回去的,还能够有什么呢? 曹佳氏叹了口气:“父亲已经五十有二,身上差事又繁重,委实让人放心不下。” 曹颙想起那年听曹寅与李氏说起,曹家祖上鲜有人活过五十的话,心中戚戚然。不过,眼下曹佳氏毕竟是在坐月子,怕是这般忧思对身体无益。又开解一番,劝她好好调理,方才起身离去。 * 出了平郡王府,曹颙掏出怀表看了看,还有一刻钟就到午初(上午十一点),看来时间有些赶了。回头看了看,小满,魏家兄弟,另外两个长随,就摆了摆手道:“我去与朋友吃酒,用不着这些人跟着,你们先回府吧!” 小满涎着脸,不肯动地方笑着说:“大爷,总要有人照看马匹不是?” 魏家兄弟也不肯走,弄得另外两个长随不知该应命,还是该如何,满脸为难。 曹颙知道这是自己上次独自遇袭留下的后遗症,即便在京中,魏家兄弟也不敢再大意。总归是好意,曹颙从荷包里抽出一张银票,递给小满,说:“既然大家要跟着凑热闹,那去贵宾楼见识见识也好,他家的招牌菜确实不错,今儿算我请客。” 对于魏家兄弟,曹颙始终带着几分敬意。本是最不耐烦规矩束缚的江湖汉子,只因替师傅报恩,入曹府为仆,暗中保护曹颙八年,如今又跟他来京城。三十来岁的汉子,无家无业,孑然一身。曹颙真不知该佩服两人忠义,还是该骂两人迂腐。看来,要找两个妥当的人,给他们个安家。既然他们对得起曹家,曹家也应该对得起他们兄弟。 * 前门,大栅栏,贵宾楼。 因为还不到饭时,大堂的客人不多,只有一桌书生,和一对父子。 曹颙几个下马,将手中的缰绳交给饭馆的下人。小二哈着腰迎了上来:“哎呦,这位公子爷快请进,您是楼上雅间,还是楼下大堂?” 曹颙听了,看了看魏家兄弟。魏黑笑道:“公子,我们就在大堂,这里敞亮!” 曹颙点了点头,对小二说:“给我这几位家人找个靠窗户的位置,来几道招牌菜,其他就可他们点的上。另外,有位姓宁的少爷好像订了席,不知到了没有?” 小二笑着应道:“原来是宁爷请的贵客,宁爷已经到了,刚刚还叫人问起呢!” 这小二这待客也太热情了些,难道这就是贵宾楼生意兴隆的诀窍之一? * 上到二楼,宁春已得了信,迎了出来:“小曹也到了,就缺善余一人!”后面跟着马俊,与曹颙又是一番寒暄。 三人回到雅间,一边说着闲话,一边等着永庆。方才宁春所说“善余”,就是永庆的字。 “天成兄放了哪里的实缺?六月新婚我就没赶上,一下子多了两位嫂子,这可是三喜临门!”曹颙开口道,心中真是佩服古人的记性。统一用一个名字多好,偏偏又有字号等等的规矩。“天成”就是马俊的字,他中进士后,由伯父给赐的字。 马俊伯父家没有子嗣,马俊是两房唯一的独苗,按照宗族传承制度,就有点一人肩挑两房承嗣的意思。六月新婚,马俊同时娶了两房媳妇,不分大小。一房算作伯父伯母的儿媳妇,一房算是马俊父母的儿媳妇。 马俊成亲三个月多,脸皮也愈加厚了,笑着问曹颙:“小曹问这些个做什么,莫不是想女人了?听说塞外的姑娘可多情的很,小曹没被轻薄了去?” 曹颙看着马俊,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京城真是大染缸,当年那个口口声声“不为良相,即为良医”的小秀才怎么成了这个德行,简直就是不良文人的代表,有辱斯文,实在是有辱斯文。不过,最头疼的,应是马俊那老夫子般刻板的父亲。 宁春给两人倒上茶,笑嘻嘻地看着两人斗口,一副纯良无害的模样。 马俊看不过眼,开口道:“别在小曹面前装好人,就你那点儿风流事,还能够瞒得住我和余善。正妻未娶,小妾纳了好几个,外头养得粉头也不少。纵然是风流,也要有个度,真当自己的身子是铁打的不成。我可听说了,你在海棠院可歇了好几宿(xiu)了,这次又梳笼了哪个?” 宁春笑着不吭声,外面传来“噔噔”的脚步声,是永庆到了。 永庆还在孝中,穿着素淡,一身月白色的袍子,倒显出几分斯文来。 曹颙起身:“善余兄!” 永庆笑着进来,拍了拍曹颙的肩膀:“黑了些,壮了些,有几分男子汉的意思。只恨我守孝脱不得身,要不也就跟着去塞外见识见识!” 马俊听了,打趣道:“怕你不是想要去见识,而是想着找蒙古汉子比试比试吧!二十多岁的人,还是喜欢争强斗狠的,哪里有半分伯爵公子的模样!” 永庆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冲马俊伸了伸大拇指:“知我者,天成也!”说着,又对宁春道:“景明,你这次要在京中待上些时日吧?要不,就同你父亲商议,让你留京算了!有我与小曹,大家还有个伴儿!” 宁春笑眯眯地回答:“家父也正有此意,只是他老人家的缺还没定下来,暂时考虑不上我这边!按照我岳家的意思,是想让我留京的!” 宁春的未来岳父,是户部员外郎,官职虽不高,但是家族背景显赫,也算是京中大户。 马俊环视了众人一眼:“眼下大家也大了,都要在仕途上努力,还不知往后的成就如何?” 永庆爽朗一笑道:“人活一生,但求逍遥,随心而已!” 马俊很是意外地看了永庆一眼:“你倒说出这般话来,也算稀奇。如今,你与小曹都是武职,我与景明都要混文职的。待过十年,在看看咱们四个到底能够走到哪一步!” 朋友几个正说着话,就听见楼下传来吵杂声,还有桌椅倒地的声音。 宁春皱着眉,打开雅间的门出去,站在二楼楼梯那里往下张望。 “天子脚下,何处来的山野村夫,竟敢动手打人?”一个书生打扮的人,站在桌子后,捂着嘴巴,仰着头道。 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满脸怒气:“爷打得就是你,谁让你满嘴喷粪、胡咧咧!” 那书生一副不屈的模样:“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曹寅,国之蛀虫,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仗着圣上的恩典,在江南作威作福,谋盐茶之私利以肥己,不除不足以平民愤、不除不足以正法度!” 第七十三章 酒楼(下) 第七十三章酒楼(下) 前门,大栅栏,贵宾楼。 “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曹寅,国之蛀虫,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仗着圣上的恩典,在江南作威作福,谋盐茶之私利以肥己,不除不足以平民愤、不除不足以正法度!” 楼下大堂里的书生说得大义凛然,楼上雅间的几位都变了脸色。 “看来爷打得轻啊,你竟然还敢胡吣!”魏黑气得不行,迈开步,奔那书生而去。 “住手!”有人拦在魏黑前面,是大堂那对父子客人中的儿子,二十来岁,身材微显魁梧。他见魏黑阴沉着脸,怒视自己,忙磕磕巴巴地解释道:“虽然那位公子说话不中听,但不过是一届文弱书生,这位大哥打了一巴掌也就是了,否则闹出事来两下都不好!” “滑天下之大稽,文弱书生怎么了?文弱书生就能够肆意污蔑朝廷命官?这样说来,文弱书生就可以凌驾于律法之外,今儿我到头一遭儿听说世上还有这个道理!”随着说话声,马俊冷着脸,走下楼。 “我又没有信口开河,何谈污蔑?”那书生看着马俊,挺了挺脖子,很是不服气地说道。 马俊是秀才、举人、进士一路考过来的,身上自带几分清贵儒雅,当下看着那书生道:“敢问,你是刑部的,还是大理寺的,要不就是御史台的?既然不是信口开河,那有何为证?” 那书生青白了脸,应道:“学生是国子监的监生,清谈又不违法纪!” “清谈不违法纪?曹大人是都转盐运使司运使,皇上钦点的从三品大员,岂容人随意污蔑?此风若长,何人敢入朝为官?单凭无知后天的清谈,鞠躬尽瘁的忠臣的官声就要蒙诟,公理何在,天道何在?看来是有人对朝廷心存不满,指责圣上是非不分、用人不当!说出的话,没有收回去的道理,眼下众人皆是明证,咱们还是顺天府里走一遭吧!”马俊朗声说道,嘴角含着一丝冷笑。曹家卖地遣奴之事,他是尽都知晓的,就连曹家亏空的缘故,官场上又有哪个不知?无非是掏空曹家的积蓄,补皇帝历年南巡的花费。 小满与魏家兄弟听马俊说得痛快,都忍不住拍手叫好。 那书生本就是喝了点酒后,对时世不满,从怀才不遇说到吏治**,才引出曹寅的话题。没想到,刚一说出口,就引来魏黑的巴掌。因仗着自己是监生身份,而魏黑几人都穿着布衣,像是百姓,又在同窗面前,就仍是强辩。待见楼上下来几位贵公子,具是气度不凡,心就虚了几分。听到马俊这番要送顺天府的话,更是吓得战战兢兢,牙齿都忍不住打起架来。 曹颙与宁春、永庆三个,是跟在马俊身后下楼的。听到那番“曹寅蛀虫论”,曹颙心中不仅仅是愤懑,还有说不出的悲凉。到曹家八年,除了感受长辈们的慈爱,他另外一个感受就是曹寅的勤勉。一年到头,根本没有几日闲暇。每年总有几次,曹寅会因过度劳累而病倒。这般敬业的臣子,被外人视之为佞臣? 曹家自打祖上从龙入关,至曹颙已经有五代,五代官宦之家,积攒的那点家财一朝散尽,还背负着沉重的债务,只是因曹寅的尽忠,为了皇家的脸面罢了。结果呢?落下个“不除不足以平民愤、不除不足以正法度”的名声。 想到这些,曹颙对康熙那所谓的明君也开始厌恶起来。 这位皇帝爷,是既要里子,又要面子,生性好大喜功,每隔两三年就带着皇妃阿哥浩浩荡荡地下江南,美名曰“视察河务”。又怕在史书上留下糜费国库之恶名,每每南巡都要提前下圣旨,一切从简。可是,帝王的颜面又是要的,哪里是说从简就能够简的呢?结果,国库账面上是省了,但是地方接驾的银子却半两也省不下,无非是由臣子们分摊了这部分费用。其中,曹家因接驾数次,负担最为沉重。 若是没有曹颙的转世,没有前几年的绸缪,曹家这个百年望族就会如后世所知的那样,生生地被这些债务拖垮。 “公子!”魏黑见曹颙沉重脸下楼,看不出喜怒来,有些担心:“犯不着与这种孬人置气!” 小满在旁,紧握着拳头:“大爷,不能够轻易饶了这小子去,要不那些人真当咱们曹家是软柿子,谁都能捏两下!” 那书生本被马俊的话吓住,但在同窗面前失了面子,终究心有不甘,听了魏黑与小满的话,才知道他们是曹家的家奴,眼下这个不吭声的少年就是曹家之人。虽然有几分胆怯,但仍是挺着脖子道:“曹家远在江南做官,家仆就敢在京城跋扈至此,我说的话到底是不是污蔑,由此可见一斑!” 那书生的几个同窗见了几位贵公子下楼,就已经有些后悔,圆滑点的已经跟马俊套话,想要脱干系。眼下,竟是曹家正主到了,更是惴惴不安,拉着那书生,不让他再说话。 曹颙上前两步,望着那书生,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气势。那书生的几个同窗,被他的眼神骇住,都不自觉地退到一边。 那书生吓得退后一步,面露惊慌,吱唔道:“你……你要做什么?我非布衣,身上带着功名的!” 曹颙仰起头,嘴角多了三分笑意。 那书生被笑得浑身发麻,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一个大耳刮子就已经狠狠地甩到他脸上。他身子像陀螺似的,转了个过儿,堆萎在地上,一张嘴从嘴里吐出几颗牙齿。 曹颙看了看自己微微泛红的手掌,拿出块帕子轻轻擦拭了,然后,才低下头对那书生,很是平静地道:“清谈不清谈的,与曹颙无干,只是既为人子,多少要有些作为!” 那书生看着地上红红白白的,张着漏风的嘴巴,满脸悲愤:“尼当中行熊,窝去丫们膏尼(你当众行凶,我要是衙门告你)!” 旁边永庆早就看这小子腻腻歪歪地不顺眼,只因曹颙还没表态,不好先动手。如今见曹颙一个巴掌下去,正感觉痛快,偏偏这小子还不长教训,当即上前,狠狠踹了两脚:“我叫你作死,我叫你作死,谁看见行凶了?谁看见了?小曹是御前三等侍卫,正五品的官职,你个监生竟然对侍卫大人不敬。这是正当防卫,懂不?” 大家都登场了,怎么能够拉下宁春。他笑眯眯地上前,拉住了永庆:“善余,踹两脚出出气便罢了,瞧这小子的身子骨,没二两肉,万一咽了气,倒要让你浪费张铺盖钱!再说,他在这酒楼用餐,还没给银子呢!小本生意做着不容易,你先容人家把饭钱给结了!”说着,冲那小二使了个颜色。 那小二笑嘻嘻地上前,看了那桌子上的菜,有模有样地盘点一番,然后才走到那书生面前,躬着腰道:“承蒙惠顾,共计纹银八十六两,请公子结账吧!” 那书生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指着小二:“胡说,我不过点了四道菜,要了两壶酒,怎么就八十六两?” 那小二伸手在鼻子面前扇了扇:“啧啧,公子啊,你嘴巴臭不打紧,出来熏人就是你的不对了!那几道酒菜虽然不值这些个钱,但是……”他指了指那边的桌椅:“这些个,既然染了公子的‘贵’气,哪里还能再用来招待客人,就算是劈柴烧火,怕都要脏了空气。”又指了指大堂:“公子你抬抬屁股可以一走了之,这堂里堂外的,还不得我们几日收拾的!这个价格已经是极公道,难道公子还想吃白食不成?” 一席俏皮话,说得马俊与永庆都笑出声来,望向宁春的神色多了几分深意。 那书生被小二挤兑得又羞又恼,偏偏口袋里没有足够的银钱结账。 那曾出声阻拦魏黑打人的年轻人看着众人戏耍那书生,略带不平,想要开口说话,被他身边的老者止住。 第七十四章 上书房 第七十四章上书房 康熙四十八年十月初一,城西,曹府,葵院。 今儿是曹颙首次进宫为伴读的日子,丑正二刻(凌晨两点半)紫晶与几个丫鬟就都起了,准备曹颙所穿的衣服与早间的吃食。 曹颙虽然习惯早起,但今儿这般这也太早了些,不情不愿地起床。温水净面,青盐漱口,还是忍不住打了几个哈欠。 紫晶看了,笑道:“外头的百姓,都以为皇子阿哥是何等金贵,谁又能想到他们竟这般辛苦,连累着大爷也要勤快些了!” 曹颙点了点头,深有感触,由侍卫转伴读原还以为轻省,事到如今却知道根本不是那回事。他一边眯着眼睛瞌睡,一边无比怀念那为期不长的侍卫生涯。每六日一倒班,上六日,歇六日。当值那六日每天只要站两个时辰大门就算是齐活,实在是很轻松。 与侍卫相比,伴读倒算是累活。清朝皇子皇孙满六岁,就要去上书房读书。夏秋每日寅正(凌晨四点),冬春每日寅正二刻(凌晨四点半),一直到未时二刻(下午一点半)才下书房。一年下来,只有端午、中秋、万寿节(皇帝生日)以及皇子本人生日已经春节前后才能够休几天假。 吃过早点,曹颙见紫晶捧了套新衣服过来,笑着摇头道:“又不是小孩子新入学,换什么新衣服,找一套寻常的就是。” 紫晶笑着回道:“且不说大爷这一年个子高了不少,去年的衣服已经小了。就是还合身,也是在南边穿的,怎耐得住京里秋寒?别说是这一套,就是冬天里的大小毛衣服,都要在京城现做呢!” 曹颙伸着胳膊,任由几个丫鬟穿上了长袍,又套了马甲,戴上帽子,收拾得利利索索。紫晶将曹颙上课所需的《四书》、《五经》、《资治通鉴》等书包好,这就算是曹颙的书包。 前院,曹忠早起侯着,小满、魏家兄弟等收拾了马匹等着。 曹颙见因自己一个,折腾得满府人不安,就对曹忠道:“忠叔不必早起侯着,跟班的人也是提前一日安排好就成。” 曹忠笑着说:“知道大爷体恤下人,但是哪有主子起了,奴才们还懒睡的规矩?只望大爷好好读书,日后光耀门楣!” 曹颙知道这老人家固执,就不再多费口舌,骑马往宫里去。小满与魏黑、魏白,还有其他两个长随跟着。 到了东华门,曹颙下马,打发小满等人回去,自己拿出腰牌进宫。 * 上书房在乾清门内,乾清宫东侧的五间排房里。曹颙从东华门到上书房,需要过好几个门户,验了好几次腰牌才到。这腰牌与侍卫腰牌又不相同,都是在宫里备过档的。 曹颙虽在内班侍卫没当过几天值,但是大家都随扈塞外,混了不少眼熟的同事。大家知道他是万岁另眼相待的,自然也客气十分。 * 上书房寅正二刻上学,曹颙寅正到的,屋里稀稀拉拉的来了好几个小阿哥。其中有几个年纪小的,不过六七岁的模样,规规矩矩地站着,见到来了新人,略带好奇地望过来。 曹颙忍不住要羞红脸,在江宁时因年纪小,在宗学里读了不少年的书。眼下自己这年纪也算不小,怎么还混学堂?这个,实在是有些奇怪。别人穿过来,风起云涌自不必说,就算混不成王权霸业,起码是一手遮天的首辅重臣,像自己这样读了七八年书后,又来做学生的应该算是其中异类。 皇子皇孙们,不管穿着打扮如何,腰上都系着黄带,以示身份。 寅正一刻,十五阿哥与十六阿哥结伴而来。看到曹颙到了,十六阿哥笑着上前:“辰时前学习国语与蒙语,还是有用处的!” 十六阿哥所说的“国语”是指满语,清朝皇子到上书房后,除了学习《四书》、《五经》等儒学经典外,还有专门的满蒙师傅。伴读们跟着学习,只是老师与皇子皇孙们的区分开,有专门指派来的伴读师傅。 曹颙随着十六阿哥进了上书房,上书房共五间,没有隔断,但是众人进书房后却泾渭分明。东侧两间屋子,稀稀落落地摆放了十三、四个几案,是皇子皇孙们的所在。西侧两间屋子,桌案就多了些,二十五六个几案,是曹颙等人的所在。 因上书房学制是九年,通常都是六岁到十五岁,到十五岁后皇子皇孙分封爵位或者有了差事后就不来上学。若是没差事的话,每天过来,却不用像小阿哥们那样熬时间,通常到午初(上午十一点)就可以下学。伴读们都是分在诸位皇子皇孙名下的,某某阿哥的伴读,某某皇孙的伴读等等,他们的年岁通常也同跟着的皇子差不多。因此,曹颙的上书房同窗里,多是十来岁的小少年,像他这般十五、六的,只有四五人。 将到寅时二刻,随着一阵爽朗的笑声,一个眉目俊朗的少年走进上书房。不管是东侧,还是西侧,除了十五阿哥、十六阿哥与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仍坐着外,其他人都起身。 曹颙入乡随俗,自然也跟着起来的,心里却想着,能够有这种身份的,应该就是诸皇孙之长,太子的儿子二贝勒弘皙。那坐在十六阿哥右侧的,不声不响的就是以后的“四爷党”十七阿哥。 上书房里,除了十五阿哥、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外,其他都是皇孙。弘皙年纪最长,身份又最为贵重,大家自然起身相迎。 弘皙个子高挑,脸上始终带着三分笑意,进来后环视了四周,在看到曹颙时,目光停顿了一下。随后,他才到十五阿哥、十六阿哥、十七阿哥前:“侄儿给几位叔叔请安!” 十五阿哥面容平和:“起吧!” 弘皙这才到十七阿哥下首坐下。 随着弘皙的到来,皇子皇孙那边的座位都满了。曹颙简单看了一眼,那些说不上名字的皇孙中六、七岁的有三个,八、九岁的有两个,十二、三的四个,加上第一排的三位皇阿哥与弘皙,上书房里的皇子皇孙总共有十三人。 大阿哥胤褆自打一废太子后,被夺爵圈禁,他的儿子也失去到上书房读书的机会。四阿哥胤禛的长子、次子夭折,三子弘时好像年岁还小,没有上书房学习的岁数。八阿哥胤祀儿子是康熙四十七年出生的,眼下估计也就刚学说话。 或许正是因此如何,这上书房还算清净。否则按照十六阿哥所说的,要是那些个强势哥哥们将小阿哥都堆到上书房来,那上书房也就不用待了。 眼下的上书房,算是弘皙的天下。虽然有三位叔叔在,但是这三位皇子都是汉女所出,生母地位不高,又没有显赫的外戚可依仗。弘皙则不同,他已经封了贝勒,父亲又是太子,自认为是皇家嫡孙,身份贵重无人可比。虽不会做出欺负弟弟之类的蠢事,但是身上带着的傲气却是无法掩饰的。 偏偏不是所有的皇孙都任由弘皙嚣张,弘皙坐下后,就有人冷哼一声。 弘皙回头,冷冷地看了一眼。坐在十五阿哥身后的那位,就是刚刚发出冷哼之人,冲着弘皙扬了扬下巴,满脸不服气的模样。 曹颙在远处瞧着,想起十六阿哥之前对上书房诸人的介绍,知道这不服气之人就是三阿哥诚亲王的嫡子弘晟。虽然眼下还没有封世子,但凭着嫡长身份这个却是跑不掉的。二贝勒弘皙是太子庶子,只因太子妃没有嫡子,他自己又占了个长孙,才倍受康熙宠爱。因此,像弘晟这样,瞧不起弘皙的嚣张,也算情有可原。 在各个王府贝勒府中,嫡庶之分可谓天差地别。除了铁帽子王世袭罔替,宗室爵位共有十二等。各王府中,除了一个儿子降级继承父亲爵位外,其他儿子都是到成年后根据出身来封爵位的。庶子的爵位要比嫡子降两级,有的低更多。 寅正二刻,上书房的几位师傅迈着方步进来,大家开始上课。 第七十五章 传旨 第七十五章传旨 皇宫,上书房。 曹颙本来还有几分担心,怕自己刚到这里,有人要跳出来给个下马威。到了后才发现竟似高看了自己,那些个伴读里都是八旗世家子弟,甚至还有宗室,自己这个外官之子根本就称不上分量。 刚落座时,还有人探头探脑地询问他父祖的官职爵位,听说是个从三品官的儿子,父亲爵位不过是个二等男,对方神情立刻冷淡下去。 曹颙心中暗暗好笑,这些个小屁孩,一个个年纪不大,都学得如此世故。不过,这样也好,没人关注,消停地陪着十六阿哥混上一段时间就是。 总的来说,上书房里的硝烟味儿还是很浓的,只是都集中在弘皙与弘晟之间。弘皙有个十三岁的弟弟弘晋在上书房,弘晟那边虽然有两个弟弟,但是一个七岁,一个六岁,实在太小了些。二对三,加上几人的伴读,课余时间就是一场大戏。 课间休息时,十六阿哥就到曹颙这边,一边向他介绍那几个皇孙,一边同他一起看热闹,不良地很。其实,那些皇子皇孙也算好区分。除了三个皇子外,十个皇孙是出自四个阿哥膝下。太子与五阿哥每家两个,三阿哥与七阿哥每家三个。五阿哥由太后抚养大,七阿哥则早年随扈讨伐葛尔丹时落下了残疾,两人都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夺嫡争斗。他们的儿子,也都是行事低调,颇具乃父之风。而与之对比的,太子与三阿哥的儿子们,则显得张扬一些。 差一刻辰时,康熙来到上书房。待众人请安问礼后,他很是慈爱地询问了几个年幼的皇孙功课,最后又劝勉了几句才出去。曹颙有些奇怪,因为发现这位老爷子似乎往自己这边多看了好几眼,甚至好像还冲他笑了笑。 辰初(早晨七点),上书房下了早课,是大家用早饭的时间。早饭都有宫里的膳房提供,不管是皇子皇孙,还是诸位伴读,都有一定的份例。 此时,不远处清晰地传来鼓乐声,康熙皇帝在乾清门早朝听政。 早饭过后,到了辰初二刻(早晨七点半),就是汉师傅来授课,学习内容就是《四书》、《五经》与《资治通鉴》等。这些内容,曹颙在江宁时已经学了七八年,已经很熟悉。因伴读师傅都是翰林院的翰林,讲起书来另有一番味道,课程倒也不显得枯燥。只是授课时间太久了,到了午正(中午十二点)才结束。 十五阿哥与弘皙都是到十五岁的,熬到午初(中午十一点)就走了,引得十六阿哥一阵羡慕。 午饭后,又换了师傅,来教授大家书法与诗赋。这次课程是半个时辰,未初二刻(下午一点半),曹颙结束了上书房课程。 与十六阿哥相随到阿哥所,过后曹颙自己按照早晨来的路线,从东华门出宫。 * 小满、魏黑魏白以及另外两个名叫吴茂、吴盛的长随,牵着马在东华门外守着,见曹颙出来,都迎上前来。吴茂、吴盛也是兄弟俩,年纪都不大,一个十七、一个十五,曹府的家生子。他们的父亲是曹家在京城的一个管事,前几年病死了,家中只剩下孤儿寡母。 曹颙进京后,大管家曹忠给他选长随,因念及吴家兄弟憨实本分,就挑了他们出来。两人话不多,曹颙比较满意。魏黑与魏白兄弟两个,对这两个老实本分的孩子也印象很好,闲暇时分就指点指点两人拳脚。 曹颙出了东华门,就忍不住伸了下腰,除了早饭与晚饭的半个时辰外,整整上了四个时辰、八个小时的课,这功课实在不轻松。江宁时族学里的功课,与上书房相比,根本不是一个份量。 曹颙看到吴家兄弟的马鞍边上挂着两个蓝缎包袱,一个大些,一个小些,问小满:“那是你紫晶姐姐送出来的?” 小满回道:“嗯,紫晶姐姐说大爷交代的,小包的算是给马爷的新婚贺礼;大包的是南面带来的各种药材。” 曹颙从小满手中接过缰绳,上了马,没有直接回曹府,而是去了位于东四十条的马府。这是礼部侍郎马衍的府邸,是马俊的伯父家,马俊进京后就住在这里。 上几日在贵宾楼,因遇到那书生编派曹寅,扫了众人的兴致,最后大家说了几句闲话,就散了。 马俊定了十月初二离京,去湖南长沙县任县令。 曹颙明儿要去上书房,没有时间送行,就在今儿过府送程仪。因人人都知道曹家眼下缺钱,所以金银之物曹颙就免了,只让紫晶寻了些上好药材。湖南那边多湿气,气候不像江宁那般宜人,多准备些药物还是妥当的。另外,马俊成亲时,曹颙在塞外没赶上,这新婚贺礼也补了一份,是紫晶准备的一些精细物件,给两位新娘子的。一式两份,也不显得厚此薄彼。 * 东四十条,马府。 马俊听到门房通报,知道曹颙来了,亲自出门相迎。 两人到了客厅,马俊明日要早起赶路,行囊物品都准备妥当。 马家虽不是旗人,但是世代诗书传家,祖父那辈就入朝为官,到马俊父亲这代,兄弟两人都是进士出身,其中马俊的伯父还是探花及第。兄弟两个,一个为京官,一个为外官,如今一个是二品侍郎,一个是正四品道台,在汉官中也算是显赫。 马俊伯父在部里当差还没回来,伯母听说是侄儿的至交好友来了,叫人出来传话,请客人留下用晚饭。曹颙与马俊两个要说话,也就不推辞。虽然在宫里中午吃了些,但是那些饭菜只是看着体面,实在不合胃口。不过,从这个细节,也能够看出满汉规矩的不同。满人的主妇是不避外客的,汉人之家礼教守得更严些。 清朝官场有句俗话:“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其中“知县附郭”,指知县与知府同城;“附郭省城”就是知县、知府与巡抚同在一城:“附郭京城”就是京县。 马俊带着几分读书人的清高,在谋缺时不愿动用伯父的关系,结果落得个附郭知县。不过,瞧他的精神头儿,实在是很有信心的模样。他在侍郎府里好几年,已经远非昔日阿蒙,曹颙对他倒是没有什么好担心的。马家就这一棵独苗,长辈们当然不可能袖手旁观。上头有人好做官,何况上头的这位又是二品京官。就算是看在马俊伯父面子上,相信湖南的那些官员绝对不敢刁难他。 用过晚饭,曹颙与马俊又说了几句闲话,看看时辰申初二刻(下午三点半),想着马俊远行事务繁多,就告辞回府。 刚出马府没多久,对面就有人骑马过来,却是眼熟的,是赵安,李氏从江宁带来的下人,惠心的丈夫。 见到曹颙等人,赵安下马打了个千,说出的话却让曹颙吓了一跳:“大爷,宫里来人了,大管家派奴才过来请您回去!” 曹颙扬了扬眉:“是十六阿哥来了?”心里却琢磨着,皇子不是不能随意出宫吗?这小十六找什么理由出来的? 赵安听了,连忙摇头:“不是皇子阿哥,是位年轻的公公,带着圣旨来的!” 康熙的旨意?曹颙有些意外,冲赵安点了点头:“知道了,回府吧!” * 城西,曹府,客厅。 一位二十来岁的内侍笑吟吟地坐着吃茶,大管家曹忠站在旁边陪着说话。 后堂里,紫晶与庄席两个神色都有些凝重。贵宾楼的纠纷,小满回府对两人说了。曹家处境尴尬,眼下两人都悬着心,不知道这所谓圣旨到底是福是祸。雷霆雨露,具是天恩,曹家又哪里有回旋的余地? 等到曹颙回府,看到那内侍,脸上却多了几分笑意,竟是熟人,忙抱着拳道:“魏公公,七、八日没见您了,瞧着气色倒好!” 来人是乾清宫的太监魏珠,曹颙几次见驾,都是他带着引进的。 魏珠起身笑道:“曹侍卫如今儿在上书房,往后自当常见的,还是让咱家先结了差事,咱们再闲话!” 大厅上,接旨的香案曹忠早准备好的。 曹颙背靠门站立,魏珠面南背北,举起手中的圣旨,高声道:“一等轻车都尉、乾清宫三等侍卫曹颙接旨!” 第七十六章 恩典 第七十六章恩典 城西,曹府,大厅。 曹颙跪下听旨,只听圣旨中赞曹寅“老成持重、谨厚宽平、殚力转输、悉心经画”,接任江宁织造十余年间“从无稽迟贻误之事”,又说到“今年齿已长、而精力未衰、久任勤劳、良可嘉尚”,因此在圣寿节(皇太后生辰)到来之际,加封为二等伯。然后,又赞曹寅之子曹颙“人才壮健、善骑步射、通晓文艺、恪尽职守”,赏赐田庄一座。 曹颙听得迷迷糊糊,这二等伯照曹寅原本的二等子,可是连升三级;点名赏赐自己庄子,更是有些莫名其妙。难道关于曹寅“贪污”的传言已经传到康熙耳朵里,老爷子因内疚又开始下恩典了? 不管心里琢磨什么,曹颙还是先谢恩接旨,起身将圣旨双手奉到香案上,随后才请魏珠坐下闲话。 魏珠笑着道:“是内务府那边拨出的庄子,听说足足有八十顷,万岁爷中午叫交代人办去了,想必这两日就有人上府来交割,府上还是提前准备好人手才是。” “多谢公公提醒!”曹颙开口道谢,状似无意地说道:“我们曹家都感念太后老人家的恩德,想必京城其他人家这几日也沐浴天恩?” 魏珠不以为然:“不过是借由头罢了,看万岁爷的意思,怕是心里早就准备赏的。” 曹颙听了,心里嘀咕,难道是塞外小十六弄银钱买地的事闹的,使得康熙老爷子心生不忍,因此拨下给田庄给自己? 魏珠还要回宫复旨,吃了半杯茶,就起身告辞。大管家奉上辛苦费,魏珠笑着接过,掂出分量不轻,心中带着几分欢喜,看来自己没交错人,这小曹侍卫确实是个够意思的。 * 送走魏珠后,曹颙回到厅上,见庄席与紫晶都出来了,知道两人是跟着担心,笑着指了指圣旨:“不是坏事,好大一份恩典呢!” 庄席摸着胡子,笑着点了点头:“看来万岁爷是表态呢,眼下对曹家示恩,也算是给那些蠢蠢欲动之辈一个警告!” 紫晶也是满脸喜色,只是又有些为难:“早知老爷要升伯爵,咱们府当初就不该放人出去,眼下人手又该不够了!” 旁边曹忠跟着点头:“是啊,大爷,咱们府的牌匾都要新制,人口怕也是要酌量添些个!” 曹颙听了,忙摆了摆手:“人口别再添了,何必讲那个排场,毕竟父亲又不在京里居住,门面上过得去就行。眼下这七十来口,已经不少了!” 曹忠想着宅子虽不用扩建,但是换匾额,重新粉刷大门,再定制两个大些的石狮子,这些都是起码的,下去找账房规划去了。 封爵赏地,是曹府的大喜事,紫晶去找曹忠家的,准备内外下人的赏了。总要让大家都沾沾喜气,才会对曹家更忠心。 * 厅上,只剩下曹颙与庄席二人。 曹颙在脑子里盘算着自己名下的土地,祖母留下的庄子十顷,密嫔与十五阿哥送的十五顷,再加上今儿康熙赏赐的八十顷,总计一百零五顷,一万零五百亩。一不小心,自己又成了大地主。若是再加上让昌平管事何茂财私下买进的那几十顷荒山,那曹颙名下的土地超过了一万五千亩,已经超过孙氏老太君最早留给他的一万两千亩。这半年来,因为折腾这些地,得了几万两银子出来,还了曹家的部分亏空,没想到到头来,竟然土地不减反增。 曹颙没做过农民,对于一万五千亩地,没有什么具体的概念,但仍忍不住有些兴奋。若是不沾政治,做个大地主,过着悠哉的日子多美。不过想想社会现实,又觉得那种想法太不切实际,若是没有相符合的社会地位,拥有这么多土地,也未必守得住。说不定哪日,就有权贵惦记你这点地,寻个由子吞并了。不过,他还是告诉自己,即便当个地主,也不能够当个太黑的地主,虽不会冒着大不韪弄什么人人平等的论据,但是在不惹眼的情况下让佃户们生活的好点还是要的。总不能像电视上演的那种地主,叼着个旱烟袋,脸上贴块膏药,逼得那些佃户卖儿卖女,嘴里还阴阳怪气地说:“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得,这些,想得有些远了。 就这次圣旨,庄席先生似乎想得更多。犹豫了片刻,他才对曹颙道:“看来颙儿你这种不骄不躁、温良孝顺的脾气确实对了上边那位的胃口!” 曹颙从自己的地主大梦中醒来,不解地看着庄席:“先生此话怎讲?” 庄席看了看圣旨的方向:“颙儿,那庄子可是指明赏给你的!” 曹颙点了点头:“恩,这个,估计是因为大家都知道我卖了昌平的地吧!不过赏赐给我,与赏赐给曹家,不都一样吗?” 庄席摇了摇头:“颙儿,若是赏赐给曹家,是整个家族的公产;若是赏赐给你,是你的私产,这怎么能一样?” “私产?”曹颙笑了笑:“先生怎么会想到这些个,公产、私产的,不都是家里人用吗?” 庄席略有深意地看了曹颙一眼:“颙儿,你不看重外财,这算是好事,但是有时还应多想想!曹家两房人,就算是长房这支,也并不是只有你一个儿子!你前几年在寺庙里,今年又上京,时日久了……” 曹颙无奈地笑了笑,虽然这几年都不在家里,但是江宁那边的消息通过各种渠道也算尽知。对于父亲宠爱幼子之事早有耳闻,难道还让他费心机与幼弟争宠不成?母亲李氏也是因这个缘故,到京城后不愿意回去。 幸好曹家不是王公之家,否则要上演一场继承人的闹剧,听说那边的琉璃姨娘在府里的风头已经一时无二,除了在李氏面前不敢放肆外,在其他人面前很是跋扈。 曹颙并不怨曹寅,曹寅五十多岁,寻常人正是“含饴弄孙”的年纪。曹顺是他年近五十才得的老来子,自然不会对长子那般苛责。 曹颙是曹家的长子嫡孙,又是郡王福晋的同母兄弟,家族继承人的位置不容置疑。没有人会质疑这点,即使庄席先生也是这样认为。只是这时候,还有分家一说,按照民间约定俗成的宗族制度,分家时是不分嫡庶、财产均分的,只有女眷的嫁妆除外。例如,曹家若是分家的话,李氏与兆佳氏的嫁妆是不算在内的;曹寅这房要是分家的话,李氏的嫁妆留给亲生子女,其他家产由曹颙与曹顺两兄弟均分。 庄席先生一番分家的话说出口,听得曹颙瞠目结舌。曹家还有那么大一个窟窿等着填,哪里就能够想到分家?再说,曹家从康熙四十四年开始还亏空,眼下哪里还有什么家底?除了京城与江宁的宅子外,怕是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而江宁的宅子毕竟是官宅,若是曹家人不任织造了,自然由内务府收回。 想到这些,曹颙觉得很没意思,自己为了曹家的亏空费心筹谋,到了京城又是装孙子,做到这个地步也算尽了为人子女的义务。若是这般,曹寅还想着要算计着大儿子,偏疼小儿子,那他只有对这个父亲就只有无语。就算是更年期,也不至于糊涂如此吧?难道他这个做哥哥的,就不会照顾弟弟吗?不过,就算曹寅想法子将家财都留给小儿子,又有多少? 曹颙往椅子背靠了靠,觉得当个大地主也不错,心里踏实很多。若是曹寅还一味宠惯琉璃母子,那是不是该将母亲接到京城来?不知不觉,曹颙心里萌生这个念头。 第七十七章 菊影 第七十七章菊影 康熙四十八年十月二日,曹颙自上书房下课,就到乾清宫外递谢恩折子。结果,听到圣驾去了畅春园。 十六阿哥没有回阿哥所,跟着曹颙身边。他昨晚就听十五阿哥说到曹颙受赏之事,很为曹颙高兴。听说曹颙要去畅春园谢恩,十六阿哥去太后那请了个懿旨,寻了个见驾的由子要与他一起出宫。 当值的领侍卫内大臣巴浑德调了八名侍卫,又叫人从护军营抽调五十人,这才安排十六阿哥出宫。 这些人,加上十六阿哥与他贴身小太监,再加上曹颙主仆几个,六十来人的队伍颇有点浩浩荡荡的意思。 曹颙看着众人将身穿常服的十六阿哥护卫在中间,心里就想着上辈子看那些电视剧也好,小说也好,别说是皇子阿哥,就是皇帝老子,也是只带上三两个人满街溜达。可是,眼前的小十六,好不容易逮个出宫的机会,被这六十来人围成一团,哪里有半点自由可言。 十六阿哥被围得难受,拉着马缰往曹颙这边靠过来。这下可好,连着曹颙主仆几个都被众人围住。 十六阿哥与那领头的侍卫抱怨了几句,对方只是一句“上命难为”,丝毫不肯散开来。皇子身份贵重,虽然在京城不至于有什么危险,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因懈怠磕着碰到有点什么闪失,那大家的身家性命就不用要了,所以他们自然是格外恪尽职守。 幸好畅春园不远,从安定门出城,往北快马疾驰大半个时辰也就到了。 将十六阿哥平安送达,侍卫与护军营的官兵就算完成任务。接下来,十六阿哥是留宿畅春园,还是返回宫里,那自有这边的大人安排。 曹颙吩咐小满等人在园子外等候,自己跟着十六阿哥进了畅春园。按照规矩,他是不能够进园子的,需要园子外递谢恩折子,等着康熙召见,才能够进入。不过,十六阿哥嫌麻烦,让曹颙随行,去侍卫处侯着,等他去见康熙时,帮曹颙递折子。 太朴轩,领侍卫内大臣在畅春园中的当值地点,今儿当值的内大臣是鄂飞与贵升。两人见十六阿哥来了,都起身行礼。 曹颙原本跟在十六阿哥身后,见状连忙退到一旁。两人都是一品大员,一位还是宗室,十六阿哥哪里肯受他们的礼,笑嘻嘻地扶住,问了圣驾所在,知道是在澹宁殿,就先去见驾去了。 十六阿哥走后,曹颙又给鄂飞与贵升见礼,眼下他虽然是十六阿哥的伴读,但是挂的仍是侍卫营的职位,眼前这两位正是他的顶头上司。 两位都见过曹颙多次的,其中贵升与曹寅、李煦等还有交情,叫他坐下说话。只是鄂飞,第一次见曹颙时失态,以后却再没什么异样。在塞外时,见过曹颙几次,也是不冷不热,很符合一个上司的态度,但无意中望向曹颙的眼神总是很复杂。 贵升还是一如既往地和蔼,让曹颙有时间去他府上转转,不要过于外道。 曹颙恭声应了,道是以后若是大人有空定上门拜访。 有一本正色的鄂飞在旁,贵升与曹颙寒暄了两句也就噤声,屋子里气氛有些古怪。幸好,康熙派人来传旨,召曹颙澹宁殿居见驾。 * 畅春园,澹宁殿。 这是位于园子东路的主建筑之一,正殿五间,正中间放着鎏金的龙椅。 曹颙跟着传旨的内侍,到了澹宁殿的东暖阁见驾。 康熙身着宝蓝色常服,坐在东暖阁的炕上。十六阿哥坐在靠东面摆放的椅子上,旁边还有几位站着的大臣。 “奴才曹颙见过万岁爷!”曹颙一边按照规矩见礼,一边在心里腹诽不已。谁说包衣抬旗就可以不称“奴才”的?满清履行的八旗制度,有点半奴隶半封建的性质,皇帝是八旗共主。八旗臣子不管王公权贵,还是平民百姓,都是皇帝的奴才。就连皇帝的亲兄弟,只要定下君臣名分,就也算是皇家奴才,在折子里有的时候称“臣”,有的时候则称“奴才”。 “起吧!”康熙态度很是温煦。 曹颙按照规矩,先是起身,随后又跪下,代父亲叩谢天恩。康熙一番劝勉,无非是曹寅当值多年,忠心耿直,辛劳不堪,当赏云云。 代父亲谢完恩,曹颙又为那庄子谢恩,什么“小子顽劣、天家恩重、感激涕零”等等,都是庄席先生昨晚帮着拟定的。 曹颙表演完,就是康熙的,不外是“好好当差,多学学问,别给家族蒙羞”什么的。 两次谢恩后,曹颙终于起身,心中松了口气,看来以后见驾能避则避,好好的大男人,转眼就跪了三次,若是见的次数多了,怕身子就直不起来。万恶的封建社会,万恶的封建等级制度,他在心中嘀咕着。 曹颙谢完恩,康熙就叫退下了。曹颙退到门口出来,就听屋子里的几位大臣开口汇报明儿圣寿节的安排,看来这些都是内务府与礼部的官员。 曹颙才出来没一会儿,十六阿哥也跟着出来,今晚他将留宿这里,明儿随同圣驾一起回宫。两人说了几句话,各自散去,十六阿哥去了他在园子里的住处,曹颙出园子回城里。 * 西城,曹府。 曹颙主仆回来时,已经是申正初刻(下午四点)。从昨儿圣旨下至今,不过一天功夫,曹府匾额已经换了,而且大门粉刷一新。 知道曹颙回来,曹忠迎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中年人,正是昌平田庄的管事何茂财。前些天,曹颙刚从塞外回来时,何茂财曾回府禀事。不过,眼下的精神头儿明显比那时好,看来是知道曹家又有了庄子高兴的。 曹颙一大早出门,又骑马在外跑了近两个时辰,浑身有些酸,便请何茂财稍待,自己先回院子换件衣服。 路过前厅时,曹颙被堆了半屋子的各式礼物吓了一跳,听了曹忠解释才知道,今儿从早晨开始,各府就有贺礼过来,到了下午来的人更多了。其中,数平郡王府那边礼最重,除了给曹颙的各色衣服料子,上等笔墨纸砚,还有成盒子的银锞子。另外,平王福晋还给在曹府暂居的表妹准备了礼物。 * 葵院,正房。 曹颙叫了热水,洗了澡,换了身干净衣服才算是解了乏。看来,以后每日还是要抽出点时间来锻炼身体,否则这样在上书房大半天大半天的,身子越坐越软。 虽然肚子有点饿,但是曹颙因何茂财还等着,所以就对紫晶说:“一会儿再摆饭,财叔在前院等着,我先与他说了庄子的事再吃。” 紫晶道:“除了见财叔,怕大爷还要先见另外一个客,等天晚了就不妥当了!” “见客?谁来了,没听忠叔说起啊!”曹颙理了理袖口,问道。 紫晶笑着回道:“是菊院的表小姐,今儿福晋打发听琴带着几个婆子来送礼,还去探望了菊院那边。表小姐调理这几日,身子渐好,听说府上有喜事,要亲自向大爷道喜呢!说是叨扰多日,还没有拜见主人,实在是失礼!” “这……”曹颙有些顾虑:“没有长辈在府里,见面妥当吗?” 紫晶沉思了一下,说:“请到厅上见,应该不会失礼数。”说到这里,打量了下曹颙:“这样说来,大爷倒要换身衣服了,这身细布家常衣服,见客显得有些怠慢,还是换一身吧!” 曹颙点头应了,换了身衣服,自己先去前院见何茂财,让紫晶带着两个丫鬟到菊院请那位表姐到内院正堂相见。 * 何茂财拿出随身携带的小算盘,开始计算起曹颙名下的土地总和,自是一番欣喜。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他,对土地有些异乎常人的热情。曹颙还惦记自己的温泉计划,再三吩咐何茂财,在小汤山附近继续寻觅有温泉的荒山田地,争取多买些。 因不好让那位表姐多等,曹颙与何茂财说了几句,便去了后堂。 * 内院,正堂。 曹颙才进内院,廊下就有两个小丫鬟边打帘子,边传话:“紫晶姐姐,大爷到了!” 曹颙看着却是眼生,想想也是,内院除了葵院的几个,其他的小丫鬟他还真不认识。 进了屋子,门口就是四五个婆子,有眼熟的,有眼生的,都俯下身子:“老奴给大爷请安!” 曹颙点了点头,往厅上看去,只见厅上坐着的一个女子向自己望过来。 那女子一张小巧的瓜子脸,皮肤白皙,薄唇殷红,狭长的眉眼,眸子中水汽氤氲,乍一看并不十分漂亮,细细瞧来却有着一股水乡女子特有的温婉气韵,观之可亲。通身素色,月白浮云纹绉绸袷袄,月白簪暗花绫绵裙,外罩石青缂丝小褂,并无佩饰,单右手上一个翠绿欲滴的玉镯子,挑起了满身的颜色,犹显得清雅脱俗。 第七十八章 惊变 第七十八章惊变 曹府,内院,正堂。 见曹颙进来,那女子向这边望过来。坐在她下首的紫晶起身,看了曹颙一眼,对那女子道:“陈姑娘,这就是我家大爷了!” 那女子盈盈起身,曹颙又近前几步,才抱拳俯身道:“曹颙见过陈姐姐!” 虽然隔着好几米,但是堂上却弥漫着似是而非的菊花香。曹颙想起紫晶私下提到这位表姐生**菊,不止闺名里带着“菊”字,平日熏香、喝茶、沐浴处处都要用到菊花的。这样一株“雅菊”送进宫廷,曹颙总有“暴殄天物”之感。再说康熙虽然看着四十来许,但毕竟是年近六十的老人,他的外孙女比这陈小姐也小不了两岁。不过,既然人家是特意进京侯选的,若是期待她选不上也有点不厚道,还是祝福这个女子吧。 那陈小姐轻轻俯下身子,回了个礼,声音柔柔地说了两句闲话。 曹颙亦规规矩矩地对答,而后有个眼生的婆子,笑着帮陈小姐道乏,簇拥着回菊院去了。 望着那婀娜地身影远去,曹颙一时有些失神。紫晶在旁,忍不住促狭道:“大爷,醒来,人去的远了!” 曹颙叹了口气:“却不知她以前是什么样子,眼下这般,规矩礼数过了,人倒失了鲜活!” 紫晶笑道:“自家的姐姐妹妹不够大爷操心的,还替人家担忧这些个!陈姑娘是要进宫的贵人,若是行止有什么不妥当的,那才是大祸。据平王府那几个老嬷嬷讲,这陈姑娘学规矩极有天分!” 曹颙摸了摸肚子:“客也见了,咱们回院子吃饭去!” * 那日内堂的匆匆一见,曹颙再没有见过这位陈小姐,在圣寿节后,十月初四,各位留牌子的秀女进宫复选,这次是由康熙亲选的。选上的女子,除了留下几个封为贵人、答应外,其他的根据家世,有的成为皇子福晋,有的成为皇子庶福晋。就连被圈禁的大阿哥,康熙都选了几个秀女送过去。 在这次选秀上,都统石文炳之幼女、太子妃胞妹瓜尔佳氏被指为十五阿哥的嫡福晋;前湖广巡抚年遐龄之女年氏被指为四阿哥的侧福晋。曹颙那位爱菊的表姐,则受到康熙老爷子的青睐,封为贵人,留在宫中。 菊花,纵然自比君子,终究是养在里,娇嫩赏玩之物。 * 与内廷选秀同时进行的,就是今科的武举。 十月初四,武举人聚集太和殿前,进行会试。上书房的这些小阿哥们,多是爱热闹的,下了学就都围到前面去。曹颙也被十六阿哥拉了去,想要看热闹,却只看到黑压压的后脑勺。 武举内容,第一场试骑射,第二场试步射,第三场试策论。因骑射与步射在宫里比试不便,所以太和殿前进行的是策论比试。由翰林院那边出题,礼部负责主考。每位武举子根据给出的考题,在规定时间内做出策两道、论一道,再由两名主考官随着四位副主考共同阅卷,从中择出优等的送到康熙面前御览。 十六阿哥打听出骑射与步射在畅春园进行,急得抓耳挠腮,实在是想去看热闹,但前几日刚找由子出的宫,眼下去没有什么好借口。 不过,在初五早上,就有旨意下到上书房,让皇子皇孙们免了午后的功课,中午前往畅春园。看来康熙是要让儿孙们不忘骑射传统,见识见识天下的俊杰。 曹颙自然也是跟着去的,而且还在举子中发现个熟人,就是那日在贵宾楼打抱不平的那个年轻人。 不管是初五的骑射,还是初六的步射,那个年轻人的成绩都非常突出,十箭中没有脱靶的,而且最少有**支正中靶心。偶尔有一到两支偏的,也距离靶心极近。 十六阿哥在旁忍不住叫好,曹颙却忍不住有些手痒。当然,手痒的不止曹颙一人,连高坐看台的康熙都忍不住下场来,亲自射了五箭,当然是俱中的。随后,他又在侍卫中挑了三人出来,命大家为诸位举子演示射箭。 这三人是德特黑、纳兰富森与曹颙,自然在射箭上都有几分实力的。各位举子本来还有几分狂妄之心,眼下见了三人的技艺,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望向帝王的神色越发恭敬。 康熙满意地点了点头,命人赏赐三人御酒,然后召礼部侍郎马衍御前对答。 曹颙在台下,与几位侍卫同僚寒暄问好。十六阿哥也在,他性子随和,与这些侍卫都是混熟了的,大家倒也不拘谨。说话间,难免提到那个骑射俱佳的年轻人。那人叫田畯,是今科会试的会元,看样子殿试成绩也不会低了,一甲是跑不了的。 * 到了申时,德特黑这什侍卫交班,因正好曹颙也在,大家就约好回城去喝酒。 才出了畅春园,小满与魏家兄弟等已经在那里等着了,旁边还站着曹方。曹方不是回南边去了吗?曹颙心中疑惑。 曹方上前两步,先是给各位侍卫打了个千请了安,然后向曹颙道:“大爷,二爷并三姑娘来了。还请大爷家去。” 曹颙奇道:“颂儿萍儿来了?”见曹方一脸凝重,他当下回头朝德特黑与纳兰富森等人一抱拳:“小弟俗务在身,今日不能陪诸位哥哥了,这顿酒且记下,改日小弟做东,咱们再一醉方休。”众人皆拱手相送。 回京的路上,曹颙从曹方嘴里得到了个惊人的消息——曹顺殁了! 曹颙迟迟没能从这个消息中缓醒过来,曹顺殁了,原来他的穿越他的努力并没能变成那片蝴蝶翅膀,历史还按照原来的轨迹行进,如果一切都没有改变,那岂非自己正一步步走进死亡? “大爷……大爷……大爷节哀啊大爷……” 在曹方的急声呼唤下,曹颙才回过神来,见他满眼的忧虑,忙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曹颙稳了稳心神,沉声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究竟怎么………殁的?” 曹方细细将前因后果讲个明白。原来是曹顺调皮,一日里在院中逮了曹颐那只小京巴玩耍,不顾丫鬟婆子的阻拦,硬是抢了小狗回自己屋里,不慎惹毛了那小狗,被咬了几口。当时大夫来瞧说无妨,包扎了外伤,开两副药了事。谁知后半夜曹顺竟浑身痉挛抽搐,呼吸困难,未及大夫赶来就咽了气。 彼时曹寅到扬州巡视,李氏远在京师守着女儿待产,曹家上下唯一的当家人只有曹颐。然而正是因曹颐的狗咬伤了曹顺才引起这场悲剧,在琉璃眼中她便是凶手,承受不了丧子之痛的琉璃疯了一样冲过去要和曹颐拼命,曹颐却因为愧疚和恐惧无力还手,狠挨了几下子,曹家上下乱做一团,最后还是兆佳氏带着几个健壮的嬷嬷赶来才救下了曹颐。 对于这样的事情,曹荃兆佳氏夫妇也是不好插手的,因此只得一面将曹颐禁足在院里,一面分派人去通知曹寅和李氏。 曹寅虽回家早些,但是本就身体不好,又受丧子之痛就病倒了。待李氏赶回家中,琉璃恨意未消日日夜夜声声诅咒,近乎疯魔不说,曹颐更是情况不大好,多次自杀未遂最终导致精神恍惚,李氏无奈之下只得让曹颂护送她到京里暂避风头,医治休养。 曹颙越听心情越沉重,脑里乱成一团,只急催马向家奔。 * 曹颂早就带着两个小厮在门口等了,不时张望着巷口曹颙回来的方向,一见到他骑马进来,立时快步奔了过来,离老远就开始喊道:“哥!……” 曹颙下马迎上前,拍了拍他肌肉鼓鼓的臂膀:“半年不见壮了不少。” 曹颂憨憨的一笑,比量了下身高,道:“哥如今可比我高多了。”说着忽然收了笑容,道:“三姐姐她……不大好。” 曹颙默然跟着曹颂进了院子,刚过了穿堂,就见芳茶迎面扑了过来,不顾行礼便抓了他的胳膊,大放悲声道:“大爷,您可回来了……” 曹颂先不耐烦喝道:“嚎什么?” 曹颙素不喜芳茶这副泼辣样子,但见她双眼哭得桃子一般红肿,心下恻隐,也不好说她,只轻轻推开她,问跟着赶过来的珠儿:“紫晶呢?” 珠儿看了一眼芳茶,向曹颙曹颂请了安,回道:“紫晶姐姐在竹院陪着三姑娘呢!” * 曹府,竹院东厢暖阁。 曹颐手里抓着条系玉佩的络子,倚着锁子锦靠背,安安静静的窝在炕上。紫晶则搬了个凳子在炕边坐了,细言慢语的陪她说话。曹颐总是似听未听,脸上带着梦游般的神情,像在瞧着紫晶,又像是透过她看着什么虚无的东西,有些木讷,有些恍惚。 见曹颙曹颂进得屋来,紫晶脸上一喜,忙轻推曹颐道:“三姑娘快看谁来了。” 曹颐却充耳未闻,毫无一点儿反应。 曹颂压低声音向曹颙道:“头前儿半个月还明白事,却是天天寻死觅活的。后来倒是不闹了,又变得这般不死不活的模样,也不认人了,有时候还不肯吃喝……” 曹颙看着曹颐消瘦的面容,心里一紧,快步走过去,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萍儿,哥回来了!” 第七十九章 家书 第七十九章家书 曹府,竹院东暖阁。 “萍儿,哥回来了!”曹颙摸了摸曹颐的头发,轻声说。 不知道是哪个字眼儿触动了曹颐,她眉头微微颦起,眼睛也似有了焦距,缓缓歪过头去,认真打量曹颙一番,半晌才试探似的轻轻叫了声:“哥哥?” 这一声叫得满屋人都红了眼圈,张根家的拭了眼角沁出的泪水,勉强笑道:“三姑娘已好几日不肯说话了,如今还是认得大爷的,却是要好了。” 张根家的是曹家在杭州别院那边的下人,后来因照顾曹颐得力,就被李氏带回江宁。她的女儿香草,是曹颐的贴身丫鬟之一。 曹颙见曹颐这副样子无比心疼,低低应了一声。 “哥哥?哥哥……?”曹颐犹不敢确信似的,连着又唤了两声,得到了曹颙的回答后,她那张小脸骤然皱成了一团,伸出小手怯怯的拉住曹颙的袖子,带着几分惶恐、几分委屈,反复唤道:“哥……哥……”声音越来越尖锐,最后已经要喊哑了嗓子。 屋里的丫鬟都是一惊,连张根家的也唬了一跳,都只道姑娘又魔怔了。就在众人要过来分解两人时,曹颐忽然放声大哭起来,仿佛在宣泄积郁许久的冤怨,哭得那般悲切伤心。 众人皆心下戚然,要上前来劝,却被曹颙摆手止住。 曹颙知道曹颐遇到这番变故,正需要一场大哭来宣泄,不然一直憋着才会闷出毛病来,便由着她哭泣,得闲的那只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以示安慰。 良久,曹颐的哭声才渐弱,只闻嘤嘤咽咽,曹颙回头低声问张根家的:“她今儿吃东西了没。” 张根家的点了点头,道:“早上醒来水米也不肯沾,但下晌进府后想是饿了,哄着吃了两调羹红枣粥。” 曹颙对紫晶道:“让厨下再拿些,再拿杯白水兑些盐端来。”不沾水米又这样大哭是极容易脱水的,心态只能慢慢调理过来,身体一定要调治好才行。 不一会儿,粥水都端了上来,曹颐异常顺从的由着紫晶喂了饭,但却始终眼巴巴地盯着曹颙,手也紧紧抓着曹颙的袖子不肯放,好像生怕他消失了一样。 曹颂在一旁小声嘀咕道:“三姐姐只有一个兄弟吗?这一路上也没见她待我这般亲近。” 曹颙知道曹颂自小待萍儿就好,不然李氏也不会同意让他护送萍儿北上,这会儿见他忿忿然说着小孩子的气话,也不在意。 曹颐乖乖吃完了饭,紫晶哄她躺下睡觉,好放手让曹颙去洗沐更衣。曹颐却说什么也不肯,不放手也不吭声。 曹颙用哄小孩的语气哄了她几句,见她有了松动的意思,刚想抽出袖子,曹颐却又紧紧抓了上来,一脸紧张,怯生生地道:“哥……别赶萍儿走……” 曹颙听得心酸,也红了眼圈,拍了拍她的头,哄道:“我是你哥,怎么会赶自己的妹子走?听话,好好睡觉,养好了身子骨,哥带你京里各处玩去,天桥的把式可多了,都是南边没有的……” 曹颙一边儿哄着,一边儿示意紫晶过来服侍她躺下。曹颐听他说话,渐渐放下心来,最终松了手,沉沉睡去。 曹颙听曹颐呼吸均匀绵长,知她睡熟了,这才轻轻抽出袖子,低声吩咐丫鬟们伺候好,有什么事及时来报,然后叫上曹颂、紫晶等人出了暖阁。 曹颙边走边问道:“请大夫了?大夫怎么说?” 紫晶道:“请了大夫,说是心气虚而生火,清阳不升、清窍失养,奴婢不尽懂,也说不大上来道理,开的方子交给香草了,待会儿奴婢着人拿来给大爷瞧。” 曹颂插嘴道:“家里请大夫也这套话,还有说是失心疯。” 曹颙听了,眼前浮现起许多年前在杭州的破庙里,萍儿勇猛的替生病的自己抢馒头的情形。彼时她虽又脏又惨衣衫褴褛,却是锐气无限,连那群无赖乞儿都能被其震慑。而现如今,他把她带回家去,原是盼她过好日子,却不想本以为的富贵窝竟是她的繁华冢。锦衣玉食却生生磨平了她的锐气,最后落的这般模样。 紫晶看出曹颙脸上带了懊恼之意,忙道:“今儿三姑娘认得大爷,便是个好兆头,假以时日必能痊愈。大爷刚打外头回来,还是先回房洗沐更衣吧,再和二爷好好叙叙。” 曹颙点点头,刚待和曹颂说话,忽听后面有人喊他,一回头,见是芳茶气喘吁吁追了上来。紫晶与曹颂两个都皱了眉。 芳茶却不瞧二人,急急道:“大爷,我们姑娘是冤枉的!明明是六爷拿蜡烛去燎傲霜的尾巴,傲雪吃疼才回身咬他的,怨不得我家姑娘!”说着伸手就要去扯曹颙袖子。 曹颙侧身避开,那边紫晶已然沉下脸道:“芳茶!休得无礼!” 芳茶根本不理她,又道:“章姨娘当姑娘面儿生生打死了傲霜,还要打死姑娘,这才把姑娘吓成这般的,分明就她不满夫人安排姑娘管家,要借引子对付……” 紫晶皱眉喝道:“你浑说什么呢?还不住口!……” 曹颙被吵得脑仁疼,冲芳茶摆了摆手:“好好回去侍候三姑娘吧!”说罢转身离去,紫晶与曹颂都瞪了她一眼,也跟着离去。 瞧着三人的背影,芳茶一脸不甘,咬咬牙还想要追上去,却又想起这是京里比不得江南,当下狠狠跺了下脚扭身回了竹院。 * 曹颙回葵院换了衣服出来,曹颂在前厅等他说话。因为封爵的旨意还在路上,所以曹颂并不知道信,眼下听曹忠等人说了,才知道有这样喜事。但是又因曹顺的夭折,曹颐的病症,又实在高兴不起来。 曹颂带来李氏的家书,曹颙接过来,细细看过。他早在五、六年前,就从母亲那里知道了曹颐是自己堂妹的事,眼下见家里出了这番乱子,却没有颐儿身份大白的消息,多少有些疑惑。李氏在信中却解了这个疑惑,她已经对曹荃说了曹颐的身世,但是曹荃却不愿意认女儿回去,说是只当没有这个女儿,任由兄嫂处置。另外,李氏还在信中提到,安排曹颂北上,是他父母的意思,想让他去兆佳氏宗学里读书。到时候,曹颂愿意留在府里,还是去外祖家住,都由他,不要过于干涉。 曹颙看了,心中气愤,不过是惧内罢了,竟然连亲骨肉都不认,这位叔叔实在是没的说。但是眼下,可不是顾及这位叔叔颜面的时候,曹颐的心结,多是因她不是曹家骨肉而起的,自认为惹了滔天大祸罪无可恕。 滔天大祸吗?曹颙想到曹顺之死,心里像塞了一团棉花。虽然后世历史上偶提一笔说曹寅有个夭折的儿子,但是谁会想到这孩子平安养到四岁,最后会因一只小狗而死。若是自己没有送给曹颐那只小狗,她也就不会受到这无妄之灾。对于自己那个小兄弟,曹颙见过的次数总共不到十次,感情远不及对曹颂、曹硕等人深厚,但是毕竟是一条鲜活的小生命,就这样突然没了,实在让人心里难受。 曹颙看完信还没开口,曹颂在旁嘀咕了一声道:“都是母亲的不是,若是肯接三姐姐回家养着,也不至于非让个病人折腾这么远!” 曹颙看了眼曹颂:“你知道三丫头的事了?” 曹颂神色有些复杂,点了点头:“那天我去上房取东西,正赶上父亲与母亲口角。父亲本是想认回三姐姐,接回家里调养的,母亲哭闹,只是不依,说年轻时做错事已经愧疚了,但实在担不起这个恶名!” 曹颙想着二婶的泼辣,担不起恶名?这才是狗屁理论,难不成不认回曹颐,她名声就好了?!将丈夫辖制得服服帖帖,将庶子教训得跟小猫似的柔顺,畏畏缩缩的,丁点都不像个男孩子,这就是好名声!想想她那点小心思,也能够猜得出,无非是因曹颐大了,这两年就要做亲,虽然老太君去世前给几个孙女、孙子都留下婚嫁银子,但是曹家是大户人家,也没有几千两就打发姑娘出门子的道理。 虽然不忿曹荃的怯懦与兆佳氏的自私,但是曹颙还是有些庆幸。曹颐眼下这般状况,若是送到那夫妻名下,未必是什么福气,还不如来到京城自己这边更妥当。 “哥,若是三姐姐埋怨爹娘,会不会捎带着连我也厌了?”曹颂有些担忧地问道。 曹颙摇了摇头:“怎么会?萍儿自幼心善,待人又好,哪里会怪到你头上!” 第八十章 休假 第八十章休假 次日,曹颙又是如前些天那般早起,想着要宫里要请一段日子假。曹颐的病要请人来瞧,曹颂也要陪他去兆佳府请安。这就是为人长兄的感觉吧,不是担心这儿,就是担心那儿,生怕有一点想不周全,照顾不到。曹颙想起上辈子的兄长,大自己将近二十岁,想来他对自己的心情也是这般的吧! 紫晶见曹颙脸上带着感伤,以为他是担心曹颐那边,安慰道:“大爷放心,三姑娘那边昨儿里里外外都安排妥当了!” 曹颙想起一件事来:“怎么没见香草在那边房里?昨儿我去那两次,都没见到。” 紫晶沉吟了一下:“香草,情况不大好!” “怎么了?旅途劳累,水土不服?昨儿怎么没人说起,这可不能耽搁了,早点请人瞧病!”曹颙问道。 紫晶摇了摇头:“不是因为这些个,说起来香草倒是个一心护主的好姑娘。章姨娘要打三姑娘时,她在前面拦着,被抓到脸上,留下两条疤。毕竟是个女孩儿,顶着这样的脸不愿意见人,主动要了给三姑娘煎药的差事,就猫在厨房里。” 曹颙皱了下眉:“你去看过没有,严重吗?” 紫晶犹豫了下,回道:“左脸颊两道印子,都有一寸来长,虽说已经过去四十来天,但还是能够看出来。我问过张根家的,在南面已经请人看过,没什么好法子,只是说了用珍珠粉慢慢调理。” 曹颙点了点头:“只要有法子治就行,不要心疼钱,若是府里没有,就安排人去外头采购。她们母女照料萍儿多年,很是尽心,这次又是替萍儿挡灾。只是厨房那边不能待,油烟对伤口愈合也不好。找个由子给她安排点针线上的活儿,清净地养着。” * 竹院,东暖阁。 曹颐恍惚间只觉得浑身发冷,孤零零一人站在织造府门口,望着紧闭的朱漆大门,恍若隔世,身后白茫茫一片水色,似是那望不到边际的汪洋。那水,无端的越漫越高,渐渐涨过她的腰际,她正惶然不知所措,水面却忽然涌起恶浪,呼啸着冲她迎头扑来。她吓得不行,慌忙用力地拍打起织造府的大门,惨然高喊道:“母亲,母亲!!哥哥,哥哥!!” 可无论怎样呼喊,那大门却始终紧闭,没有任何会开启的迹象,她紧紧抓着兽口中的门环,终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浪头扑下,脸上已分不清泪痕水痕,只剩下一片冰寒,刺骨锥心。 …… 张根家的听了动静,忙赶过来,知曹颐魇到了,推着她道:“姑娘,姑娘,快醒醒儿!” 曹颐霍然睁开眼睛,眼中却毫无焦距,任由张根家的给擦了眼泪,脸上木木的没有一丝鲜活,嘴里喃喃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张根家的看着心酸,附耳过去仔细听了,才知道曹颐在叫“哥哥”、“哥哥”,心下越发难过,抬眼看了窗外天色,夜色尚浓,开口安慰道:“姑娘,再睡会,等天亮了大爷就来了!” 一边悉悉索索,是芳茶起身穿衣服的声音。 张根家的将曹颙的帐子放好,低声对旁边的芳茶道:“姑娘魇好一会儿了,我在外屋都听见了哭叫,姑娘值夜也当精心些!” 芳茶听了这话,立即横眉竖目,道:“难道只有你们母女忠心,别人都偷懒不成?坐了这些日子的船,身子乏了,睡得沉些,就是天大的罪过不成?”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大。 张根家的怕惊到刚刚躺下的曹颐,不同芳茶争辩,转身回外屋了。 芳茶仍是不忿,嘀咕道:“哪里轮得着你说我,当我是好欺负的吗?” * 乾清宫外,上书房。 曹颙早早地来了,等十六阿哥过来,好打听请假的事。眼下,府里不是他一个人,升级为家长了,自然要把弟弟妹妹安置妥当了,才好安心。 十六阿哥却将到寅正二刻(凌晨四点半)才到,进来就兴致勃勃地曹颙道:“你昨儿回去的早,那会元田畯被点为武状元了,也不枉咱们给他赞了半天好,算是名至实归。官禄为榜眼,韩光愈是探花,今儿要金殿传胪。” 曹颙并不意外,田畯骑射俱优,就算不是状元,也跑不了一甲的。眼下,可没心情关心那些武举人,他低声对十六阿哥询问了请假的相关事项。 听说曹颙想请十天假,十六阿哥忙摇头:“上书房的假哪里是好请的?若是病假,需要大夫开具的诊病单子,再有内务府的人上门核实后才可;若是事假,要有亲长书写原由,提前三日交到宫里来,等这边师傅允了方可休假。” 曹颙没想到会这样麻烦,对十六阿哥道:“我家弟弟妹妹来了,昨下午到的,这几日我得照看他们一下!若是十天不好请,那今明两天呢?” 十六阿哥眼睛转了两下,让曹颙附耳过来,再他耳朵边嘀嘀咕咕了一会儿。 曹颙听了苦笑,这虽不是个好主意,但是目前也没有其他法子。想到这里,站起身来,趁着老师没到前往厕房。 紫禁城里没有固定厕所的,这上书房的厕房就在其后的一间小屋子里,里面是两个隔断,每个隔断里放着一只便桶。 “上吐下泻”,泻是泻不出来的,只有吐了。曹颙走进一个隔断里,开始用手指催吐。十六阿哥提供的这法子也简单,不过是“装病”而已,但因宫里有御医侯着,上书房这边有人病了,师傅会立即请专人来诊治,这装得还要有模有样。先吐上几次,然后在御医来时,咬定自己不舒服,这样下来一两日假应该是不难的。 曹颙出来前只喝了半碗粥,吐了两次后,胃里就没剩下东西,但是想着十六阿哥嘱咐的,要至少吐上三次以上才能够显得气虚些,就只好继续了。 这期间,听到有脚步声,看来是有人来出恭。 等曹颙吐了三次,从隔断里出来时,对上得却是十七阿哥胤礼很是懊恼的脸。 “十七爷安!”曹颙揉了揉喉咙道。 十七阿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曹颙,开口问道:“曹颙,你‘病’了?” 曹颙略显无力地点了点头,十七阿哥笑笑道:“今儿你来得早,倒便宜了你,原本爷打算今儿‘病’的!”说完,转身出去了。 曹颙哭笑不得,原来这招是万金油,谁逮谁用,今儿竟是“幸而”自己用的“早”。 虽然过程恶心了些,来诊病的御医眼神闪烁了点,但曹颙总算是如愿以偿,请了两日病假。 * 回到曹府时,天已微亮,曹颙刚进大门,就见前厅门口站着一个身影,正是曹颐。 曹颐看到曹颙回来,从厅里奔了出来:“哥哥没有走,哥哥回来了!”身后紫晶、芳茶、张根家的等人跟出大堆来。 曹颙见曹颐摇摇欲坠的模样,连忙伸手扶住:“早上怪凉的,跑到这里做什么?” “哥哥没有走,哥哥回来了!”曹颐仍是翻来覆去说着这两句话。 曹颙看着曹颐呆呆傻傻的神情,实在心疼,轻轻拉过曹颐的手:“嗯,哥没走,哥回来了!萍儿咱们去我的院子,让紫晶给你准备好吃的!” 曹颐乖巧地点点头,任由曹颙牵着,前往葵院。 躺在暖阁软榻上,被曹颙哄着喝了半碗粥,又喝了半碗药后,曹颐才慢慢睡去。 曹颙心中不解,昨天睡觉前见曹颐已经好些,怎么今天看起来还不如昨日清醒?出了暖阁后,他转过头问跟在后面的张根家的:“昨晚还好好的,今儿怎么了?” 张根家的尚未开口,芳茶抢着回道:“大爷,姑娘半夜梦魇了,哭着喊着闹了半宿,醒了就要找大爷。因天还黑着,奴婢就哄着姑娘又睡了会子,只说大爷天亮就会过来。结果姑娘等到天蒙蒙亮,就起来梳洗,说要等大爷呢!奴婢派人去请大爷,紫晶过来说大爷上学去了,姑娘就非要到前面等着不可,谁劝也不依!” 曹颙看了眼芳茶:“辛苦你费心!”又对紫晶说道:“萍儿披着那袍子是你前几日新制的吧,请裁缝来再制些冬衣吧!” 紫晶回道:“奴婢省的,本就打算早饭后打发人去叫的!不止三姑娘,就是二爷,还有下头跟着两位主子北上的都要制些棉衣裳。” 曹颙点了点头,看了眼神情难掩疲惫的张根家的,再看了一眼荣光满面的芳茶,对两人摆了摆手:“姑娘这里,有珠儿几个先侍候,你们昨晚辛苦了,下去歇着吧!” 芳茶听了,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瞧了紫晶的目光,只垂下头,应了声,和张根家的一起退下。 第八十一章 访客 第八十一章访客 方家胡同,兆佳府外。 曹颙与曹颂拜见过老尚书后,出得兆佳府来,催马回家。曹颂回头望了眼后面的马车,对曹颙道:“张嬷嬷话实在多了些,母亲也是,偏偏让她跟着上京!” 张嬷嬷是兆佳氏的奶妈,后来跟着到曹家,帮着兆佳氏照看几个孩子。这次兆佳氏安排儿子随曹颐一同进京,大抵抱着些沾光的念头——就算是等不到皇帝对曹家曹荃这支的恩典,也能够让儿子与外祖家族多多联系,好在他日后的前程上有所助益。不过,京城繁华,这边虽说有个哥哥,但是年纪也大不了丁点儿,兆佳氏怕儿子不学好,这才巴巴地劳烦张嬷嬷跟过来照料。 曹颙想起紫晶提到曹颂从南边带上来的两个丫鬟实在不成样子,新安排的又让这张嬷嬷给派着干粗活,不许近前的,不由多打量了兄弟几眼——这家伙再过两三个月就十五周岁,难道那张嬷嬷防贼似的,是怕他有了通房丫头? 曹颂的小脸堆成了包子,见哥哥不应声,又道:“哥,我不去这边宗学不成吗?虽说是亲戚,可是都没有见过,更不要说留在这边住。” 曹颙回道:“不在这边住成,但是上学的事是二婶安排的,刚刚又同这边长辈们打了招呼,马上变卦倒显得不恭敬。你先上着看看,若是实在闷,咱们再想法子!” 曹颂有气无力地应道:“嗯,知道了!” 曹颙见他不痛快,安慰着:“家里又不指望你求功名,就当是顺二婶的意,认认亲戚也好。等十天半月还是不中的话,咱就家里学,京里什么样的先生找不到?”又思及这个小兄弟自小就不是爱做学问的,想起前几日看得武举,便道:“实在不行,咱们就请两个武夫子回府,过两年去考武状元!” “武状元?”曹颂立马来了精神:“哥,我能去考吗?我行吗?” 曹颙笑道:“武状元三年一个,还真不容易;武进士每次却取百余人,大有希望。只是,骑射、步射、策论,要求三项都过,可见无论怎样,书还是要读的!” 曹颂大力地点了点头:“那我会好好读书的,我要考武进士!” 兆佳府离曹家不远,兄弟俩闲话几句就到了。 * 曹府门口,停着辆华盖朱轮的马车,曹颙瞧着很是眼熟,待问过门房,正如心中所料,宝雅来了。门房又回禀说,同来的还有蒙古小王爷苏赫巴鲁。 苏赫巴鲁如今在御前当差,而曹颙做了十六阿哥伴读,故此自回京后,两人还始终没有机会见面。 曹颙边往客厅走边寻思,不知道这次这两人,是赶巧碰上了,还是约好了同来的。 客厅里,苏赫巴鲁正在品茶,见到曹颙回来,忙撂下茶盏,起身道:“曹……曹兄弟,听……听……说你病了,我……我……探望……探望途……途中,碰……碰……碰到宝……宝……” 因看到曹颙后面跟着个生人,苏赫巴鲁有些紧张,一句话半天也没说清楚。 曹颙知道苏赫巴鲁因口吃的缘故有些怯生,忙将曹颂介绍给他:“苏赫巴鲁,这个是我的兄弟曹颂。”又对曹颂道:“这位是我在塞外时结识的好朋友苏赫巴鲁,你要称呼一声哥哥,他是我见过的马术最精湛的人,骑射的功夫也是好的。若是论起来,就是前几日出的那个武状元也未必有你巴鲁哥哥强。” 这一番夸奖,使得苏赫巴鲁臊红了脸,摸着头“嘿嘿”笑着,却不似方才那般拘谨。 曹颂原本觉得眼前这个人有些怪,长个大脑袋不说,还结巴得这样厉害,听着他说话都觉得替他累得慌。不过,他素来敬重武功英雄,听了哥哥的话,观感即刻不同,想着这就是书中提过的“人不可貌相”吧,心底对苏赫巴鲁多了几分敬意,上前毕恭毕敬地打了个千:“小弟曹颂,给巴鲁哥哥请安!” 苏赫巴鲁在家中是老幺,并无弟妹,虽然后来在草原上结交了年纪比他小的十六阿哥与曹颙,但是大家都是朋友论交,称呼很随意,对他都是直呼其名。眼下倒是第一次有人叫他哥哥,不由十分欢喜。他想着是初见曹颂,论理应该给个见面礼,但出来时并未准备,给金银又太俗气,周身扫了一番,瞧见了腰上挂的蒙古刀,忙摘了下来,递过去,道:“来……来……来的匆……匆忙,仓……仓促间……不……不及备礼,这……这是……我……我从……蒙古带……带过来的,还……还算锋……锋利,权……权……权为……贺……贺敬……贺敬之礼。” 那蒙古刀刀鞘上满满雕着精美的花纹,中间掐银填金不说,另有数十枚细碎的小宝石点缀其间,晃一晃烁然生辉,刀柄顶端更是镶嵌一枚拇指盖大的红宝石,一望之下便知是名贵之物,价值不菲。 曹颂自幼也见过不少好东西,颇有几分眼力见,虽是最喜欢刀剑的,但也瞧出那蒙古刀不是凡品,哪里敢直接收了,当下只犹豫着望向哥哥。 曹颙知道蒙古汉子最是爽直,这个时候推诿客套,倒会惹得苏赫巴鲁不快,就对曹颂点了点头。 苏赫巴鲁虽然口笨些,却不是蠢人,看出曹颂顾忌,笑着摆手道:“一……一……一把刀……刀而已,值……值不得……什么。” 曹颂既得哥哥首肯,又听苏赫巴鲁这般说,就不再客气,恭恭敬敬地向苏赫巴鲁道了谢接过来,到底是小孩子心性,心里高兴,脸上就挂了出来,又忍不住细细看了一番才放下。一抬头,发现苏赫巴鲁和曹颙都笑眯眯的瞧着自己,曹颂倒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讪讪道:“让巴鲁哥哥见笑了。” 苏赫巴鲁自己就是爱刀的人,见曹颂喜欢自己才高兴,忙道:“喜……喜欢就好。府……府里……还有,改……改日……你来挑……挑……挑几柄……趁手的。” 曹颂也是爽快性子,见苏赫巴鲁这般大方,更是好感倍增,聊了几句话就热络起来。 曹颙没见到宝雅,有些奇怪,问苏赫巴鲁:“格格呢?” “去……去内院看……看你妹子了!”苏赫巴鲁不似方才那般拘谨,说话也利索不少。 曹颙一愣,曹颐被安置在葵院了,自己哄了半天,又把自小带的那块玉佩摘下来给她,才让她相信自己不会走了不回来,这才得以抽身离开。但即便这样,曹颐的精神状态也不太稳定,实在不宜见客。 曹颂虽不知两人所说的格格是谁,但是却知道曹颐的情形不好,怕被外人冲撞,忙对曹颙说:“哥,快去看看客人去吧,我陪巴鲁哥哥在这边说话!”说着,拉着苏赫巴鲁的袖子,在厅上落座:“巴鲁哥哥,草原上真得有狼吗?给弟弟讲讲!” 苏赫巴鲁来到京城半月,正是十分想家的时候,听到曹颂问起草原上的事,更是勾起思乡之情,沉思了一会儿,开始磕磕巴巴地讲起:“草……草……草原上,狼……好多……” 曹颙不放心曹颐那边,见两人说上话,就转身去了葵院。 葵院门口,两个小丫头在踢毽子,一个是曹颙从蒙古带回来的乌恩,一个是宝雅身边的小丫鬟,名叫豆儿。两人在塞外就在一起玩过,算是熟识的。见曹颙过来,两人都停了玩耍,俯身道:“大爷!” 曹颙摆了摆手,示意两人继续,自己进了院子。 珠儿正从小厨房出来,端了点心要送去上房,翠儿在那里掀帘子。 曹颙跟着进屋,却不见紫晶,暖阁里只有曹颐与宝雅两个在那里下棋。两个专心致志,一时之间没察觉有人进来。 曹颙安下心来,退到外间,问翠儿:“怎么就你们两个在,其他人呢?” 翠儿笑吟吟地回道:“紫晶姐姐本在这边招待宝格格来着,后来因三姑娘与宝格格摆上棋了,就去了内堂那边。早上打发人去叫的裁缝上门来,大家都到那边选料子去了,三姑娘自己不耐烦去,紫晶姐姐去给三姑娘挑了!” 暖阁里,曹颐听到曹颙的声音,站起身来,差点带倒棋盘:“哥哥回来了?” 宝雅见曹颐眼神发直,跟下棋时换了个人似的,觉得有些不对劲,回过头喊道:“曹颙!” 曹颙走到暖阁,先冲宝雅点了点头算作招呼,随后走到棋局前:“你们下棋呢?”看了看棋盘又说:“棋面看不出来啊,萍儿,格格,你们继续,我观战!” 曹颐悄悄伸手拉着曹颙的衣袖,低声唤道:“哥哥!” 曹颙应着,拉着曹颐坐下,给她递上装棋子的棋盅。 曹颐见哥哥做自己身边,神情安定下来,从棋盅里拈出一枚棋子来,思量着该下到哪里。 曹颙安顿好曹颐,这才放下心来,问宝雅:“今儿你怎么得了空过来?” 宝雅笑道:“我又不像你,每日要去上书房,哪天不是空闲的?早想来找你玩,可你忙得很。中午去看嫂子,听说你家南边来人了,你休假在府上,我就过来凑凑热闹。可巧,遇到这位三姐姐也是爱棋的,看来以后我要厚着脸皮常来了,你这做主人的,可不许嫌我闹。” 第八十二章 姊妹 第八十二章姊妹 对于宝雅说要常来的话,曹颙只是听听,王府那边自有规矩,就算再没有长辈辖制,一个格格也不是能够天天在外面溜达的。 宝雅见曹颙笑而不答,就知道他没当真,也不多说,反而望向曹颐,说:“三姐姐眉目之间,与嫂子七分相似,怪不得是同母姊妹呢!”说到这里,有些觉得不对劲,转过头对曹颙道:“曹颙你是十五,三姐姐也是十五,原来是龙凤胎?”话问出口,自己跟着摇头:“不对,不对,刚刚我问过三姐姐的,她是腊月生的,比曹颙你小半年呢!” 曹颙没想到宝雅会突然问这个问题,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曹颐的脸色则愈加苍白,拈着棋子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 宝雅见兄妹两人都沉默不语,还不知自己说错话,仍是面带疑惑地问道:“若不是龙凤胎,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屋子里气氛有些压抑,曹颙见妹妹脸色不好,对这口无遮拦的小格格有些恼,但知道这小白向来是有口无心的,怕就是你怪罪,她都不会想到自己哪里错了。 曹颐看了眼哥哥,又看了眼茫然不解的宝雅,忽然绽出一个极淡的笑容,认真道:“我本是二房庶女,生母去得早,母亲就接了我到大房这边抚养,与哥哥并非龙凤胎。” 曹颐的话,像个大榔头砸到曹颙的心上——这丫头怎么会知道这些?!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真相……?! 宝雅哪里会顾及什么嫡出庶出,只是听曹颐说生母去得早,倒引起几分同病相怜来。她上前两步,拉起曹颐的手,满脸歉意道:“实在对不住,让姐姐想起伤心事!我额娘去得也早,咱们都是没娘疼的孩子,一般可怜呢!”说话间,眼圈已经红了。 这月余,曹颐已不习惯这般与外人亲近,手一颤,就要抽手出来,但见宝雅泫然欲泣的模样,不禁又放松了神经,由着她握着手,然并不赞成她的说辞,轻轻侧过脸去,低声道:“我不可怜,有母亲与哥哥疼我!” 宝雅听儿,猛地点了点头,灿然一笑:“三姐姐说的极是!是宝雅失言了。宝雅也不是那可怜人,——阿玛生前最疼我,就是阿玛去了这几年,也是有好哥哥好嫂子疼我呢!” 曹颐就宝雅又是笑又是泪的模样,心中一软,默默从袖口里抽出块帕子,轻轻给她擦拭了。 曹颙满肚子的疑问,但碍于当着宝雅之面,又不能问起,只好强压着。 屋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听说话声,是紫晶回来了。 随同紫晶进屋子的,还有宝雅的大丫鬟灵雀,她是京城人,又是王府里长大的,对京城闺秀流行的衣服料子也有几分见识,所以被紫晶请去帮忙。 见曹颙在,灵雀俯下身子:“颙大爷安!”起身后才发现宝雅面有泪痕,她也不知什么主子为的哪般,想劝又无从说起,只得站到主子身后缄默其口,也不敢去瞧曹颙了。 宝雅刚刚因想起阿玛额娘流泪,这会儿过劲儿了,又有些不好意思,揉了揉眼睛,跟曹颙兄妹客气了两句,就起身告辞离开。 曹颐依规矩将宝雅送到二门,宝雅又笑着说了下次再来的话,方走了。瞧着宝雅孤单又倔强的背影,曹颐似有所思,默然站在原地良久,直到紫晶轻声哄着让她回去,这才移步回房。 * 等到曹颙送客回来,就见曹颐歪在炕上,手里擎着他的那块玉佩,反复摩挲,只低着头不说话。 曹颙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问道:“萍儿,你方才……说的那番关于二房的话,……是从哪里听说的?” 曹颐半天不吭声,好一会儿才抬起头,似是而非的说了句:“哥,我肚子饿了!” 曹颂也正好回院子换了衣服过来,听到曹颐的话,便接口道:“我也饿了!” 曹颂进府后,就住在曹颙隔壁的槐院,因他年纪还小,没那么多避讳,就在曹颙院子里吃饭。 曹颂坐下来,不无惋惜的说道:“原本巴鲁哥哥都被我说动了,答应留在咱们家吃饭,饭后好与我试试身手的,不想那个什么格格的,非要回去,巴鲁哥哥就跟着回去了!”转而又有些忿忿然,“那个臭丫头真个讨厌,爷又不是娘们,要什么好皮囊!” 曹颙听了不禁莞尔。 刚刚才前厅宝雅见了曹颂,知道是他是曹颙兄弟后,竟然脱口而出一句:“你可没你哥哥长得好看!” 因曹颙初次见宝雅,宝雅也夸他相貌好来着,想来小姑娘就只注意这些,因此只一笑而过。 曹颂却是气得脸都青了,小拳头紧紧握着,只是碍于规矩,又瞧对方是小女孩儿,不好冲撞罢了。 他自视英雄了得的,拳脚功夫上的好手,如今却被个小丫头片子揪着说容貌,自然气闷,一路上嘟囔了数次,这会儿想起来还觉得窝火,就憋不住骂上两句。 曹颐并不曾注意他们说了些什么,因见曹颂腰带下挂着个物件,亮闪闪,不由多看了两眼。 曹颂骂了一气,发现姐姐的目光注视着他腰间那把刚刚从苏赫巴鲁那里得来的蒙古刀,忙摘下来,双手递过去:“三姐姐你瞧瞧,这是真正的蒙古刀呢,巴鲁哥哥给我的!” 曹颐接过去,歪着头细细看了上面的装饰物件。 “三姐姐,这宝物是不是很好?”曹颂亮着眼睛问道:“转送给你好不好,瞧,上面的小石头颜色够鲜亮!” 曹颐看着曹颂一本正经的,浅浅一笑,摇了摇头,将蒙古刀递了回去:“你习武的,方能用上,我又哪里用得着?” 这大半个月来,曹颂听她说话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过来,而拢共也没这一句的字多,因觉得她是好了,不由大喜,并不接回,美滋滋的说道:“削个苹果、吃个梨的,偶尔想自己动手,用这个不是正好?还有啊,哥哥说过的,哪天给咱们做草原上的那种烤羊腿,用这个割着吃岂不应景!” 曹颐见曹颂不接,便将蒙古刀搁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这是别人送你的,就这般转送给我也不妥当!” 曹颂忙摆手,又把刀推了过去:“没关系的,巴鲁哥哥最是豪爽,才不是那种小气人。” 曹颐见曹颂急急的模样,道:“那我也不收这个,太大了些。若是真要送我,哪天二弟从外头买个小巧的给我就好!” 曹颂也是从小和曹颐一处玩的,感情颇好,这些天因父母之事,总怕曹颐连带着也不喜欢自己了,所以才想送她这个蒙古刀哄她开心,眼下见她待自己如常,于是放下心来,乐呵呵的又说了些别的,一时之间,也没有细想曹颐的精神怎的就好了大半。 晚饭后,曹颙再次与曹颐提到二房的事时,她却仍是含混避开。曹颙看出她不想提这个话题,就只好将满肚子疑惑压在心底。 次日一早,平郡王福晋派了人来曹府,将几位弟弟妹妹都接了过去。因曹颐身子弱,福晋就将她留在那边王府调理,却被曹颐婉拒了——福晋还未出月子,诸事都不方便。 曹颙在上书房的假只有两日,假满后便又开始两点一线的生活。他原本想要再写折子请假的,但其中手续繁杂,眼见着曹颐自打从平王府回来后一日日地好起来,脸上也多了些神采,他也就放下心来,只剩下些困惑。 最后曹颙实在忍不住,还是特意在某天下学后去了趟平郡王府,看望了一下姐姐,并且询问姐姐怎么治愈了曹颐的心病。 曹佳氏听了弟弟的问话大奇,原来她得了曹府的信,只知道曹颐身子有些不好,并不知道还有其他的不对。那日宝雅回来后,也只说三姐姐的身子很是单薄,没有其他的。 待到接了曹颐过来,见她神情之间有些恍惚,曹佳氏以为曹颐只是因曹顺之事郁郁寡欢,不免又是开解一番。谁也不会想到一个小京巴能够闯出这番大祸来,命运无常,哪里又能够归罪到人头上?若是非死脑筋认为是人的罪过,那也是曹颙的不是。谁让他送妹妹什么不好,偏偏送了这只小狗呢!又略带责怪地说了曹颐几句,将自己弄得这般憔悴,实在对不住母亲与曹颙两个。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当女儿的正是应该好好安慰父母的时候,怎么能让自己病倒,累得父母再跟着担心?又告诉她曹颙的京城的辛苦,让她打起精神快快好起来,别让哥哥再操心。 随后的半日,宝雅拉了曹颐到自己院子里下棋去了。至于两人聊些什么私房话,曹佳氏就不得而知。 曹颙听了姐姐讲的这些,依稀明白是怎么回事。 曹颐原本是很焦虑不安的,怕因曹顺的事家里人怪罪她,眼下就大家待她一切如常,就踏实不少。这小家伙肯定又在反省自己的不是,认为自己不该消沉下去,惹得母亲难过,害得哥哥操心。她就是这样善良体贴的姑娘,心软得要命。 宝雅正如她前些日子所说的,经常到访,又常带着曹颐与曹颂姐弟去京中各种闲逛。遇到好的馆子,大家就直接在外头吃了。曹颂本因宝雅挑他容貌,对宝雅有些不满,后来见宝雅也是爽利人,便也不在意了。他现在倒很自在得紧,——十一月上旬才去上课,眼下正得闲。 虽然宝雅身边有王府侍卫跟随,但曹颙可不指望他们有什么好身手。他们所依仗的,不过是王府的身份罢了,若是遇到不开眼的市井流氓,怕未必就能够护得众人周全。为防万一,曹颙就拜托魏家兄弟暂时护卫弟弟妹妹出行。 小半个月下来,曹颐的面色红润起来,身上也不在那般单薄。曹颙看了,忍不住要检讨一下,是不是府里的伙食真不如外边,私下里和紫晶开玩笑的提了一回,紫晶倒啼笑皆非,只说礼记云“心广体胖”,古人诚不欺我。 生活要是永远平静,那就不会有所谓的故事了,平静终有被打破的一日。 这日,曹颙下了学,刚出东华门,就见到满脸焦虑地小满迎上来:“大爷,不好了,三小姐与二爷遇袭了!” 第八十三章 劫杀 第八十三章劫杀 从东华门到曹府这一路,曹顒将弟弟妹妹遇袭的事知道个七七八八。 原来,今日宝雅又过府来,带着曹颐、曹颂姐弟出去,等到众人逛累了,去馆子吃饭时,在馆子门口突然遇到袭击。 这些人的攻击目标显然是曹颂——七八个人都奔曹颂而去,并未管一旁的马车。魏家兄弟受曹顒托付,自然将曹颂护住,而王府侍卫那边,则护住了女眷乘坐的马车。 凶徒被放倒两人后,见得不到好去,竟使了火药土雷。魏家兄弟机敏,抢着护了曹颂避开,但是却顾不上马车那边。几匹马虽然离着不近,却也都受了惊,纷纷嘶鸣人立。王府护卫们固然手忙脚乱牵缰勒马,那边车夫也控马不住折下车来,车厢亦被颠翻。 众人大骇,想救不及,眼见惊马就要拖着残车奔走,幸得迎面来了个骑马的路人,见这边情况不对,扑将过来,制住了马,这才没酿成大祸。宝雅与曹颐只是受了轻伤,但是与她们同车的永佳却伤得很严重。 曹顒听着,心里说不出的愤怒。曹颂不过是个孩子,到底是什么人这般歹毒,竟想要至他于死地!!不管对方是谁,他都不会就此罢休!! 人的忍耐是有限的,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西城,曹府。 门口停着青呢骡子车,却是陈太医的。曹顒跳下马,快步走了进去。 前厅有客在,曹颂在这里陪着那人说话。见曹顒回来,曹颂站起身,对坐上那人介绍道:“塞什图大哥,这位是我的兄长!”又转过头,对曹顒道:“哥,这位是方才救下三姐姐与格格她们的塞什图大哥!” “塞什图?”曹顒听这名字就眼熟,看了那人的圆脸后,想起这就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三等侍卫。那还是在四月时的事,他第一次进畅春园,找不到领侍卫内大臣当值的地方,还是由塞什图热心带路才知道。 “曹顒?”塞什图笑道:“方才听这小兄弟说是江宁曹家,我就想着会不会是你,但这小兄弟说大哥在宫里做伴读,我还以为是同姓,没想到真是你!” 曹顒虽没有亲眼所见方才的情景,但是听到小满所讲,已经能够想象到其中凶险,当下认真地行了个大礼:“塞侍卫大恩,曹顒谨记!” 塞什图没想到曹顒会来这出,忙伸手拦住:“你我同僚,说这些做什么?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举手之劳。”说到这里,指了下旁边的曹颂,向曹顒道:“我随你兄弟回府,可不是贪这什么劳什子的大恩!只是见那凶徒有几人逃逸,而你兄弟手下那两位护卫又被带去了顺天府,因怕回府路上有什么闪失才跟着来的。曹侍卫,那些人出手很是毒辣,你要心里有数,看看你兄弟到底得罪了什么了不得的人!” 若是别人说这番话,曹顒未必相信,但是塞什图这般说,他却不会有丝毫疑异。——这塞什图就是个热心人,当初在畅春园里就主动帮他带过路。 曹颂看起来并无损伤,但是眉毛却给燎去了大半块。听到塞什图提醒哥哥,要注意自己是不是得罪了了不起的人,他当即开口反驳道:“我到京城才半个月,整日间接触的不过那么几个,哪里有得罪过什么人?……不会是那些坏蛋认错人了吧?” 一句话说得曹顒变了脸色,是啊,曹颂刚进京没多久,又只是个孩子,哪里会有什么仇人,又是痛下杀手。 莫非……那些人又是冲自己来的? 曹顒先是想起镶黄旗子弟与自己的恩怨,可随后又否定了这个想法。不会是他们,莫说康熙态度鲜明维护于他曹颙,那群人不敢妄动,单说这样光天化日下的劫杀,未免太过愚蠢,怎么说他们毕竟都是大户人家子弟,这等摆明了掉脑袋的枉法之事怕还做不出来。 那,会是谁?还是,并非对着曹家,而是真的将曹颂错认成别人? 塞什图本意就只是护送曹颂等人回府,见曹颙沉思不语,又是知道内院还有病患的,当下不便多打扰,又叮嘱两句告辞离去。 送走了塞什图,边往回走曹颙边问曹颂,“魏大哥与魏二哥两个怎么样,还都好吗?” 曹顒听说当场击毙两人,情形很是危险,因此颇为担心魏家兄弟。 曹颂回道:“他们都没受伤,只是魏二哥的头发燎了,比我这眉毛还厉害!” 因为有了人命,他们两个都被收监,要到审判后才能够放出来。虽说已经知道大管家曹忠去顺天府走动,但曹顒还是不放心魏家兄弟两个,寻思着还得找找门路能保人出来是最好。 不过,眼下去还是要先去竹院看受伤的永佳。累她受此无妄之灾,实在是曹家对她不住。 * 曹府,竹院。 曹顒与曹颂过来时,正好紫晶与陈太医从院子里出来。 曹顒见了礼,开口询问了下永佳的病情。陈太医摸了摸白胡子,道:“左臂伤了骨头,需要养上两三个月才能好,其他并无大碍!” 曹顒道谢,等陈太医走后,才进了院子。 还没到上房,就听屋子里传来“嘤嘤”地哭声。先是宝雅的声音:“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硬拉着姐姐出来,姐姐也不至于受伤。” 没听永佳回话,就听曹颐略带着哭音道:“永佳姐姐……” 接下来,却是一女子略显低哑的笑声:“真是两个傻丫头,只是意外而已,又干你们两个何事?快别再掉金珠子了,难道还要我来哄你们不成?” 曹顒对永佳有些敬佩,这个时候还不忘记安慰别人,真是个温柔体贴的女子。 有丫鬟掀帘子出来,见到曹顒,忙俯下身:“大爷!” 曹顒点了下头,伸手掀开帘子,进了屋子。 曹颐看到曹顒进来,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哥哥,永佳姐姐都是为了护住我,才伤了胳膊的!” 曹顒听了,越发愧疚,望着软塌上那脸色苍白的女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上次见她,还是在半年前,那时她虽称不上是神采飞扬,但是也自带一股飒爽之气,哪里是眼下这种较弱模样? “你……疼得厉害吗?”曹顒见永佳额角有冷汗沁出,开口问道。 永佳的脸色多了些血色,不似方才那般苍白:“还行,不算很疼……” 伤筋动骨,哪里有不疼的道理?曹顒暗暗骂自己,这么问出这般蠢话来。想到这些,他再次开口道:“告之伯爵府那边了吗?累完颜小姐受牵连至此,曹顒实在是羞愧!” 永佳没回答,宝雅开口道:“告之是告之了,只说是我留永佳姐姐在王府住几日。姐姐想调理几日再家去呢,一会儿就跟我回王府去!” 曹顒听了,忙摇头道:“完颜小姐若是不嫌曹府拥挤,就暂时在这边调理把!虽然伤口在胳膊上,但是也是伤筋动骨,能够不移动最好。” 虽然曹顒开口挽留,但是永佳觉得不妥。最后,还是宝雅格格也劝她留在这边府里静养,并且说自己也会来,永佳才松了口。 曹府门口,十来骑侍卫簇拥着平郡王讷尔苏疾驰而至。 第八十四章 浑水 第八十四章浑水 顺天府,大堂。 顺天府府尹施世纶端坐在“明镜高悬”的匾额下,望着地上的数具尸体,铁青着脸,从案台左上的竹筒里抽出一个令箭,扔到地上:“来呀,先把这几个凶徒各打二十板子!” 随着皂吏一声声“威武”,堂下开始噼里啪啦地打上了板子。 * 城西,曹府。 平郡王讷尔苏下马,不等门房通报,就直接进府。 曹顒正要去顺天府看魏家兄弟,见讷尔苏进府,迎上前去:“姐夫!” 讷尔苏问道:“二弟呢?” “回他院子换衣服去了,姐夫找他?”曹顒问。 讷尔苏脸色带着几分郑重:“顒弟,这到底是什么缘故,你问过小二没有?里里外外,死了五个人,这事儿闹得太大了!” 死了五个人,不是魏家兄弟击毙了两人吗?怎么会是五个?!曹顒正疑惑着,忽见庄席先生满头大汗,快步走进府来。 他见曹顒与讷尔苏在厅上站着,先给讷尔苏请了安,然后急切地问曹顒道:“听说三姑娘与二公子等人在陶然居门前遇袭,到底怎么回事?” 曹颙简单的将过程讲与他听了,庄席沉思片刻,望了下讷尔苏,道:“王爷是打顺天府回来?” 讷尔苏点了点头:“出了这样的事,顒弟又在宫里,总要有人去顺天府照应一下!那个施老头为人最是刻板,偏偏又有个爱民的好名声。——今儿死的五个人中,除了两个匪徒是当场被魏家兄弟击毙的之外,其他三人,两人是陶然居的掌柜与伙计,一人是陶然居的客人,都系火药炸死。虽然是咱们遇到袭击,但是在那施老头眼中,怕是连咱们都怪罪上了。我担心魏家兄弟吃亏,叫两个侍卫与他们一同去录了口供,自己也去见了施老头招呼的!” 讷尔苏口中所说的施老头,就是顺天府府尹施世纶。施世纶,字文贤,靖海侯施琅之子,康熙二十四年以荫生初授泰州知州,后历官扬州、江宁、苏州三府知府、江南淮徐道副使、安徽布政使、太仆寺正卿,康熙四十四年任顺天府府尹至今。 康熙老爷子对施世纶下过这样的考评:“世纶廉,但遇事偏执,民与诸生讼,彼必袒民;诸生与缙绅讼,彼必袒诸生。” 讷尔苏与庄席都知道这位施府尹的好护平民,心里都有些忧虑。万一这位大人倔脾气上来,“节外生枝”的话,怕是曹家又要有麻烦了。 曹顒却觉得有些恼,明明己方是受害人,怎么还这般提防?施世纶,不就是后世评书中那个有名的“施青天”、“十不全”吗?就算是殃及平民,罪过也不在己方,难道那施世纶还要是非不分,原告被告各打五十大板? 说话间,去院子里换了衣服的曹颂走了出来。他脸色仍有些青白,看来这孩子经历方才的事,心底也是害怕的。虽然强忍着不让自己表现出来,但是仍在无意中流露出几分惶恐。 曹顒见了心中不忍,勉强笑着,拍了拍曹颂的肩膀:“忘记夸奖你了,听宝格格说,你还擒获了一个歹徒,我弟弟真了不起!” 曹颂的小胸脯使劲地挺了挺,脸上露出几分得意,认真道:“我马上就十五了,大丈夫就应快意恩仇才对!我只怨自己功夫不足,让那帮家伙跑了两个,若是我有哥哥的身手,定会将他们全部打倒的!”一边说着,一边握着拳头挥舞,原本的惶恐不安已荡然无存。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了,厅上气氛方不似刚才那般凝重。 讷尔苏虽是郡王,但还不到二十,人生阅历哪里比得上庄席?他以为凭借自己的郡王身份,亲自去顺天府打了招呼,施世纶多少会给些面子,不会为难魏家兄弟等人。 庄席却想得更周全些,对曹顒道:“若是施大人得了双方口供,下一步怕是要传二公子上堂了!” 曹颂听说自己要上堂,神情又有些急,忙转过头望向哥哥。 曹顒冲曹颂点了点头:“二弟,我同你一起去!”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这边话音落地未久,那边小满就过来禀报——顺天府来人了,请曹顒、曹颂兄弟两个过去问话。因曹顒是五品官身,曹颂早就捐过监生,都不是布衣身份,否则怕是直言传讯了,说话断不会这般客套。 * 东城,九贝子府,书房。 九阿哥胤禟皱着眉头,对几个兄弟抱怨道:“你们说,这算什么事儿!曹家那小子就不能消停两天?刚进京就惹出贵山那出戏,无端的,倒害我挨了皇阿玛一顿申斥!——眼下,这又闹到我的陶然居去,真把爷当成脾气好的了?!” 原来,今儿本是九阿哥胤禟纳妾之喜,八阿哥、十阿哥与十四阿哥等一干人都过来道贺。实际上,九爷府里数得上名字的小妾就够凑几桌牌的,还有数不上名字的不知多少,他纳妾,委实不新鲜,因此与其说众兄弟是来道贺,倒不如说是借个由子名正言顺聚在一起商议眼下的对策罢了。——太子复立大半年了,如今又开始协理政务,圣意难测啊,若这样时日久了,怕是他储君之位可就又稳当了。 既然是纳妾喜宴,样子自然要做足。早早的,贝子府就摆了席面,搭了戏台,也没外人,心腹一桌吃了,然后哥儿几个悠哉游哉地听着小曲,看着戏,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带些个机锋的“闲”话。 正乐呵着,不承想陶然居那边派人来禀报,掌柜德希孙死了!!——这德希孙不单单是九爷的心腹、陶然居的大掌柜,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他是九阿哥府上眼下颇为得宠的侍妾布尔察氏的父亲,私下论起来也算是九阿哥的老丈人。 听了这消息,九阿哥哪还有心思听戏。哥儿几个书房一坐,就开骂。 “他姥姥的,就曹家那小兔崽子九哥你还顾忌什么?就算是抬旗了,也他妈的是咱家的奴才!爷都典卖东西还亏空了,偏偏就他家在江南捞钱不算,又把手伸到京城来!那卖茶的银子流水一般,实在让人眼气!”十阿哥操着一贯的大嗓门,骂骂咧咧地说道。 其实众人本来还有几分不解,论起来曹家来京中不久,眼下又得圣眷正隆,真不知哪里蹦出来个了不得地仇家,竟然敢在天子脚下这般肆无忌惮地行事,好大的大胆啊。可现下听了十阿哥的话,却如醍醐灌顶一般。 九阿哥的阴郁一扫而空,不由拍案笑道:“哈哈哈,是了,是了,老十,你小子脑子也快了一回!没错,没错,定是这茶叶的缘故了!——曹家赶着还库银,垄断了好几种好茶,却有些不自量力了!这盐茶之利最丰,人人皆知,南边几个出名的茶园子,哪个是没靠山的?曹家这般行事,已然是犯了众怒,人家要拿他的子侄开刀,就是要给他点颜色看看吧!” 十四阿哥最是知道自己这位哥哥的手段的,虽然自己这九哥封的爵位只是固山贝子,俸禄不高,但是家底绝不比那几位封王的哥哥薄。京城中谁人不知道,九阿哥名下的产业不可胜数。这会儿见九阿哥笑得这般得意,十四阿哥就知道,这哥哥定是打起了浑水摸鱼的主意。 八阿哥瞧了他们一眼,略有沉思。这一年来,他可谓是大起大落,曾离储君仅一步之遥,最后被康熙皇帝一句“胤禩获罪于朕、身撄缧绁。且其母家微贱。岂可使为皇太子?”,生生地击碎了太子梦。 太多的变故,使得这位“贤王”的性子变得越发谨慎起来,他沉默半晌,微微皱眉道:“九弟,小心里面有其他缘故!皇阿玛对曹家仍是宠信万分,否则也不会在月初升了曹寅的爵位,又赐给曹顒庄子。八十顷,这赏赐可不是一般的重!” 九阿哥被曹家的茶园子弄得心痒痒的,再多的顾虑也抵不住金山银山的诱惑,当下笑着对八阿哥道:“八哥放心,我才不会傻乎乎地现在去讨园子!咱们自然要好好合计合计,断不会让人寻了不是去!” 正说着,就听他的太监何玉柱进来禀告:“爷,布尔察家女眷来了,并布尔察主子……哭着闹着要求爷给德希孙做主呢。秦管家将她们安置在偏厅了,让奴才来请爷示下。” 九阿哥听了,满脸不耐烦,挥手道:“什么东西,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是她们能够闹得的!叫布尔察给爷滚回后面去。再告诉她老娘,爷念她死了男人,不跟她计较,账上支点银钱打发了!” 何玉柱应了正要走,九阿哥忽然挑了挑嘴角,又喊住他,笑道:“等下,先别打发了,直接派几个人送到顺天府,让她去顺天府闹去。告诉她,爷给她做主,定然不让她男人枉死!” 第八十五章 盘算 第八十五章盘算 顺天府衙在鼓楼北大街,离曹府并不算远,曹顒等人骑马一刻钟就到了。 曹颙对这位后世广为传诵的施青天施不全多少有些好奇,但在大堂上见到本尊,实在没了细细打量的心思,只大概瞧了对方其貌不扬,甚是普通而已。 不知道是有平郡王同行,还是曹颙世家子的良好教养表露无遗——礼仪周全,言辞得体,并非施世纶所厌恶的纨绔子弟。施世纶的态度还算平和,只认真问了详细情况,着师爷录了。 施世纶康熙二十四年步入仕途,至今已经二十多年,其中大半时间都是做地方主官,对于各种案子判断自有一番心得。袭击曹颂的凶徒共有八人,除了当场击毙两人,逃逸两人外,还有四人被抓获,施世纶上来就先是一顿板子灭了他们锐气,再行审讯,几人早就撑不住打,老老实实地尽数招了。 他们确实是有备而来,目标是江宁织造曹寅的两个儿子。 看了这方的供词,施世纶就心中有了几分明了,料想这买凶之人自是对曹寅恨之入骨,要断了他的子嗣,才会有此歹毒之举,因此他也没多为难曹颙等人。 讷尔苏听得对方已招,忙问详情,施世纶也没隐瞒之意,便让师爷讲与他们听。 这伙凶徒本是通州的一群无赖,其头目叫万九——就是当场被击毙两人中的一人。万九是屠夫出身,有几分蛮力,纠集了一批乌合之众,混迹在市井之间,靠平日里做些收保护费或者替人寻仇讨债之事为生,渐渐的在通州也闯出些名头。 七日前,不知通过什么渠道,万九接下一桩大买卖,光定金就收了一千两。对方要求可以算一个,也可以算两个,因为他要求万九杀死江宁织造曹寅的两个儿子,而且还说了曹家长子在京城,次子在江宁,并且承诺每杀死一人,再付白银三千两。 万九等人都觉得江宁千里迢迢的,有些心里没底。“强龙不压地头蛇”,到人家的地盘杀人家的儿子,实在不够稳妥。于是,就决定上京,先解决曹家长子。 到京城打探两天,知道曹家二公子前些日子来京,众人心中暗喜,这才是想什么来什么,再没有更合意的。 曹家门上高高挂起的伯爵府大匾额,还是使得万九他们顾忌几分。伯爵到底是几品,他们心里不知道,但是瞅着那丈高的院墙,膘壮的门房,也开始悬心。挑着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他们爬上了院墙,望着层层叠叠的院子,当即就傻了眼。结果,动静引起犬吠,吓得几人屁滚尿流地跑掉。 等到打听出曹家长子是御前侍卫,万九他们更是大眼瞪小眼。御前侍卫,他们没见过,但是谁不知道《包公传》里的御猫展昭啊?那得是什么样的身手,才能够到天子眼前当差?就凭他们哥儿几个三脚猫的功夫,哪里会是对手。 进京这几日,这兄弟几个除了在曹府附近打探外,就是花天酒地、胡吃海塞的,花银子正花得痛快。因此,若是就这般空手回通州,他们哪能甘心?杀一个就是白花花的三千两银子,就算那大的是御前侍卫打不过,这小的不过是个毛小子,还杀不了吗?于是这般,他们就盯上了曹颂。为了有备无患,他们还通过这几日结识的狐朋狗友,弄到了一包火药。想着若是失手,也可以用火药制造混乱后好逃脱。 今儿,在曹府盯梢的看到曹颂跟着女眷外出,就尾随其后。等到快到中午饭时,宝雅打发人去陶然居订餐时,被跟踪的人听到。这些人就提前到陶然居斜对过的一见茶馆等着,等到众人来时就出手袭击。 越是光脚的越是胆大包天,几个三流混混在重赏之下,简单制定了个蹩脚的计划,拙劣的表演因有火药的引入,杀伤力大大强化,直搞成眼下这个局面。 师爷讲罢经过,曹颙未语,讷尔苏先道:“此万九一死,买凶人也不得而知。然元凶一日不除,舍弟就多一日凶险。还有劳施大人费心,早日缉凶归案,免了我等悬心忧虑。” 施世纶道:“王爷言重。天子脚下出这等大案,本府已有不察之过,本府自当写折谢罪。早日结案本府责无旁贷,请王爷放心。” 曹颙见再说下去也无意义,当下施礼道:“有劳施大人。”顿了顿,又道,“听闻有人无辜受累殒命,在下深感不安。虽是人命不能银钱相换,但逝者已矣,生者犹需抚恤。抚恤银钱曹家愿出,一切皆遵大人裁断。” 施世纶听了,不由暗暗点头,此人倒是有仁义有担当之人,道:“本府自会秉公处置。” 魏黑魏白兄弟与另外两名王府护卫因系自卫反击才伤人命,又有平郡王为保,因此并没判收监,而是当堂释放,跟着讷尔苏及曹颙曹颂一同离堂。 众人还未走出衙门院落,迎面连哭带喊的进来一群人,为首的是个满头金银满身绫罗中年胖妇人,擎着块帕子,堪堪能捂住她半张圆脸,另半张脸早叫泪水沾花了妆容,皂白相混青红驳杂,乍一看还唬人一跳。 那群人一路哭嚎着“青天大老爷啊,你可要为咱们做主啊……”之类的言辞,也不击鼓鸣冤,直接就奔着大堂去了。 衙门案子本就多,众人各想心事,也就没在意那些人。待出得衙门口,长随们牵了马过来,众人刚要上马,忽然门内一阵吵杂,竟是那胖妇人一伙人被一群衙役叉了出来。 那胖妇人被衙役推搡着,嘴里骂道:“瞎了你的眼,敢撵老娘出去?!你算什么东西……”话没说完,被那衙役使劲一推,跌跌撞撞扑了出去,摔倒在街上。 两个小丫鬟连忙跑过去扶,谁知道那妇人虽胖,也不怎的竟十分灵巧,一骨碌自己就爬了起来,也顾不上掸掸衣襟上的尘土,立时就破口大骂道:“你个王八羔子,几个脑袋敢推老娘?瞎了你的狗眼!满北京城打听打听去,谁不知道我家爷们儿是九贝子爷的人!老娘动动小手指,叫你粉身碎骨,我告诉你,九贝子爷那是……” 那妇人带来的一干随从慌忙奔过来,掩了她的嘴,架了就走。远远的,大约随从放了手吧,又听到那妇人尖利的嗓子叫骂起来,言辞恶毒,随即又是九爷长九爷短的。很快又再次被堵了嘴,再没了声息。 讷尔苏露出个讽刺的笑容,和曹颙相视一眼,各自上马,曹颂却颇为好奇,还朝那边张望,忍不住道:“这个真是个泼妇,不知道这九……”话没说完,光洁的额头就挨了讷尔苏轻轻一巴掌,他抬头见姐夫和哥哥都一脸凝重,当下也不敢言语了,乖乖上马打道回府。 讷尔苏出来半日,怕福晋惦记,出了顺天府衙门后,又嘱咐了曹顒兄弟两句,就带着护卫先回去了。 曹顒问了魏家兄弟,确定两人确是无伤,才放下心来,而后谢过两人对曹颂的救命之恩。 魏家兄弟本是江湖人,自打进曹府后,这还是第一次打架,情绪中倒带着几分兴奋。曹颂受两人影响,对于中午的那段经历也能谈笑风生地说起了。 回到曹府,曹顒见魏家兄弟模样狼狈,便请两人回房去更衣梳洗,又叫人吩咐厨房那边,晚上好好治一桌酒席,为兄弟两个压惊。 厅上,庄席正等着,见曹顒兄弟回来,忙询问:“衙门那边怎么说?可有了什么线索?” 曹顒刚要开口作答,门房前来通报,勇武伯爵府的两位少爷来了。 曹顒忙让曹颂将方才衙门中所知的转告庄先生,自己出府去接两位客人。 永庆与永胜两兄弟穿着素服,站在曹府门口。兄弟两个一个高大威武,一个温文儒雅,不过此刻却都是满脸忧色。 “善余兄,永胜兄!”曹顒带着几分愧疚,打了招呼。 永庆尚未开口,永胜已经抢先问道:“听说有人行刺,马车翻了,宝格格怎么样,我妹妹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宝格格没事,只是令妹伤了胳膊,正在鄙府养伤!”曹顒回道。 “伤了胳膊?你们曹家怎么回事,为何沾上了就这般倒霉……”永胜愤然说道。 “二弟,不得无礼!”永庆见弟弟越说越不客气,忙喝止住。 “我哪里说错了?”永胜虽有不忿,但嘟囔了一句后,终究闭上嘴巴。 * 勇武伯爵府,正房。 万吉哈坐在炕上,丁忧半年来在府里养的,身量富态了许多。他哼着昆曲,气定神闲地品着一杯铁观音。 地上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走来走去,正是万吉哈的正室、永庆三兄妹的生母福惠郡主。见丈夫悠哉自得的样子,她不由地添了几分恼,走到炕沿边上坐下:“别哼了,女儿还不知道情形如何,你这个做爹的怎么这般不上心,枉费永佳平日里那般孝顺你!” 万吉哈笑着回道:“我的好夫人,你就放心吧!陶然居出事到眼下已经小半天,若是永佳真有什么不是,平王府与曹家那边早就来人报信了!” “若是没事,那宝丫头撒这谎做什么?还将咱们永佳带到曹府去!”福惠郡主疑惑不解。 “大事没有,小伤应该是免不了的!宝格格最是好强,将永佳接走,连累她受伤,肯定是没脸见我们,想着养两天再送回来!”万吉哈道。 “永佳受伤!”福惠郡主一下子站了起来:“不行,永庆嘴巴笨,永胜又一向敬着宝丫头,他们兄弟两个怎么能接回永佳?我要去曹家!” “接什么接?”万吉哈皱眉道:“你真想让女儿成了老姑娘,再将就这亲就结不成了。” “咱们永佳是伯爵府嫡女,怎么会将就着结亲?”福惠郡主竖着眉毛反问道。 “永佳因为孝期,延误了这次选秀,三年后可就逾龄了!本来还想着让永佳好好参加今年的选秀,咱们再托人宫里宫外地活动活动,指到哪个王府里。就算比不上永宁,也不至于差太远。——谁想到正赶上阿玛的孝期!”万吉哈叹了口气:“等到孝期满,永佳就将近二十,到时找门户相当的良配谈何容易!” 福惠郡主听出丈夫的用意,忙摇了摇头:“曹家怎么行?曹家是包衣出身,虽然眼下抬了旗,但还是不匹配!” “妇人之见!”万吉哈看了眼炕桌上的那杯铁观音:“就算曹家是奴才出身,那也是万岁爷的奴才!八旗上下,哪个不是万岁的奴才?曹家虽不能说是富可敌国,但是怕也是比寻常王府底子厚多了。三四百万的亏空,三两年就还了近半,这是多大的手笔?就单说曹顒,那八十顷的赐田,就比咱们府那两处庄子都要大。曹顒的名字是万岁爷亲赐,听说在塞外还亲自给曹顒过了生日,这抬旗的恩典就是他十五岁生辰的赏赐。万岁爷最念旧情,曹顒又是奉圣夫人的爱孙,曹寅的爱子,因此才会如此这般当子侄似的疼爱。这样的人若是做了永佳的女婿,咱们家在万岁爷的心里分量也要重上几分!” 第八十六章 偶遇 第八十六章偶遇 曹府,客厅。 曹颐含着眼泪,在永庆与永胜面前盈盈拜倒:“若不是为了护着我,永佳姐姐就不会伤了手臂,都是小妹的过错,小妹给两位完颜哥哥赔罪!” 曹颐算是典型的南方女子,身量不高,略显单薄。与宝雅这种北方女子比起来,更有一番楚楚之态。 “不怨三姐姐,说起来,都是我的不是!永佳姐姐今儿本不想出来的,硬让我拉了出来,才会赶上这等变故!”宝雅撅着嘴巴,满脸地懊恼。 永庆虽担心妹妹,但是却没有迁怒与被人的想法,连曹顒都不会去怪罪,更不要说怪眼下这两个小丫头了。他伸手虚扶了下曹颐:“曹家妹子快起来,只是意外而已,说起来又与你们有什么相干?——都是那凶徒的过错!” 永胜本带着十分的恼怒,但是见了眼前两个少女争相认错,不快就去了七分,剩下的只有怜惜。听哥哥说完后,他也开口安慰道:“格格,曹小姐,不必过于自责,谁会想到这般变故呢!” 看着在旁沉默不语的曹顒,永庆正色道:“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如此放肆,那些人简直是无法无天!小曹,朋友不是白交的,你家亲长虽不在京,但是有我与宁春两个痴长你几岁,算得兄长,但凡用得着的地方只管开口!” 曹顒心中一暖,点了点头:“这个我省的,自然有劳烦两位哥哥的时候!” 话说开了,完颜兄弟又提要接妹妹回家,但一来永佳刚好喝了药,现已经熟睡;二是宝雅的坚持,既然太医说不要移动,那还是谨遵医嘱的好,否则万一有了不是谁能够担待?因此,完颜兄弟终究没能带走永佳,两人去竹院看了妹妹一眼后,就自行回府去了。 晚饭前,郡王府那边来了一群丫鬟婆子,都是宝雅屋子里的,知道宝雅要在这边照看永佳,讷尔苏与曹佳氏打发她们过来侍候。竹院正房厢房拢共算起来不过十来间,哪里能够容的下这些人?幸好菊院因前些日子住过人,眼下烧过炕就能够住,所以紫晶就请宝雅留下两个贴身的侍候,其他的暂时安置在菊院。 因想着完颜府那边怕也要派人过来,紫晶还特意留下两间房子,不想等了半天却没有动静。永佳没有贴身丫鬟在身边,紫晶又安排钗儿与环儿过来服侍。 虽然案件有了眉目,但是那买凶之人尚未查出,曹顒怎能安心?对方竟是冲着曹寅去的,不知是不是江南那边的仇人?只是若是江南的仇人,怎么会在京畿买凶,还挑了那么一帮不入流的家伙?若是京城的仇人,又有些说不过去,曹寅一两年才回京一次,哪里有机会与人结仇?那万九是通州地痞,看来还要去通州查线索。只是眼下,他这边就算是递交事假申请,还要有个批复的过程。至于亲长的签字,看来还要麻烦姐夫。 剩下那两个逃走的,到底还是得尽快揪出来,免得再生枝节。曹颙和魏家兄弟商量一番,亲自出去瞧了现场。 来到陶然居前,魏黑一指不远处并不起眼的小茶馆,“公子,就是那间茶馆。”又一指离茶馆不远的胡同口,“之后歹人就是趁乱从那边逃窜的。” 因这条街上本就是商铺云集,又有个陶然居,更是近乎变成商业区了,与这街相通的几条胡同都被借光的摆摊小贩占满了,吃食果子日用品,卖什么的都有。当时贵宾楼门前一乱,众小贩借怕受殃及,都纷纷收拾摊子躲避,谁还顾得上管瞧是不是有人从这边逃了,而且,就算瞧着了的,也是不敢管的,谁还巴巴的留心歹徒的去向呢。 因此曹颙三人打听了一圈,一无所获。刚从胡同口出来,忽然听见有人喊曹颙,却是纳兰富森打马过来。 两下见礼,纳兰富森面有忧色,道:“刚刚过来贵宾楼,才听说贵府出了些事故。还想着了结了俗务就去探望,现下怎样了?” 曹颙道:“有劳富森大哥挂念,舍下家人无妨。案子由顺天府受理了,还在缉凶。” 纳兰富森点头道:“家人无事就好。这些歹人,端得大胆,竟敢在天子脚下行凶!” 曹颙不想再提,便岔开道:“富森大哥此来是……?” 纳兰富森道:“我随两位叔父给姐夫饯行,原来去贵宾楼的,来了才知道出了事,贵宾楼今日不开门待客。刚才远远瞧见了是曹兄弟,这才过来说话的。”说罢又拉着曹颙过去贵宾楼前引荐给他两位叔父并姐夫认识。 纳兰富森口中的两位叔父,就是明珠的次子揆叙和三子揆方,而那位姐夫,则是赫赫有名的年羹尧——年羹尧娶了纳兰容若的次女为嫡妻。虽然这位纳兰氏已过世多年,但年羹尧和纳兰家族的关系一直非常好。此时年羹尧刚刚外放四川巡抚,纳兰一家此来贵宾楼就是来为他设宴饯行的。 曹颙跟在他身后,心道,今日名人见的实在不少,方才大堂上见了传说中的施公,现在又要去见传说中的年羹尧。 这几个人最次也是从二品大员,任一个都比曹颙官阶高,但因穿了便服,曹颙仅作为晚辈打千问安,揆叙和揆方都受了他的礼笑着问了他好,年羹尧拱拱手算作回礼。 年羹尧比曹颙想象的要俊朗几分,面皮白,蓄着短须,一身蟹壳青长衫,整体看着颇有儒士风范,只一鹰钩鼻显出几分武人气质来。曹颙没从他身上感到什么霸气或者阴霾,但也察觉不出什么热络。 年羹尧基本上没怎么说话,只在听到曹颙是曹寅之子时,笑道:“舍妹婿如今在江宁为宜兴县令,少不得请世弟在世翁面前美言几句,关照他一二。” 曹颙只知道年羹尧的妹妹给了四阿哥,就是那著名的年妃,并不知道他还有妹夫在江宁为官,瞧他不过是客气话,脸上虽笑着,并无真切笑意,当下也就只是敷衍客气两句。 众人里唯揆叙态度出奇的好,说话间始终带着长者般的慈爱笑容,让人如沐春风。只是此人是铁杆的八爷党,曹颙又久闻他善于网罗党羽,自己没兴趣被捆上八爷这条沉船,自然对他也热情不起来。 大家寒暄几句,也就别过,他们去喝他们的酒,曹颙带着魏家兄弟打道回府。 * 晚饭,曹顒与曹颂、庄席先生、魏家兄弟一起吃的。看着兄弟两个衣服随便一掖、辫子也不太齐整,曹顒难免旧话重提,再次劝魏黑魏白考虑考虑成亲的事。 当初刚进京的时,曹顒曾劝过魏家兄弟,但是两人都是散漫惯了的人,不愿意成家受约束。这半年来,两人若是想要女人了,就去妓院找个顺眼的女人睡两晚,过后扔下银子,拍拍屁股走人。也曾有姑娘看上兄弟两个,愿意跟着他们过日子的,但是他们又瞧不起欢场女子,因此一直是单身。 听曹顒说要请媒人帮兄弟两个说亲,魏黑仍是摇头:“公子,千万别费这个事!女人家家的,太过麻烦,外头的女人多的是,想睡花银子就是,可不想讨到眼前来!” 魏白却似有所松动,看了曹顒一眼,欲言又止的模样。 庄先生人老成精,看了魏白的神色,对曹顒努努嘴。 曹顒笑着问道:“魏二哥莫不是看上了哪家的闺秀,不管是谁家,我定为你周旋就是!” 魏白“嘿嘿”笑道:“我是大老粗,哪家的闺秀能够看得上我?公子,我是见芳茶长得好看……也不瞒公子,自打见过她,任哪家窑子里的女人在我眼里,那都是母猪了!” “芳茶?”曹颂听了,很不赞同,撇嘴道:“那丫头哪里好看?走路扭来扭去的,说话嗓子又尖,因为祖母调教出来的,对谁又都瞧不起!” “哈哈哈哈!”魏白一抹嘴,笑道:“二公子还小,不知道女人辣点儿才够味!女人嘛,就是需要调教。那天她出来给三小姐送披风,我一看就直了眼。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顿时就感觉舒坦了不少,然后……这心里,嘿嘿,这心里就跟猫抓似的,再也放不下了!” 若是魏白看上的是外头的小姐,曹顒肯定毫不犹豫立即请人去提亲;但是没想到他看上的竟是芳茶。芳茶虽是曹家婢女,曹顒对她也没有好感,但是却不愿妄自帮她定下婚姻。他虽不会将“人人平等”挂在嘴上,但是也不会因身份高低去主宰别人的人生。 犹豫了一下,曹顒对魏白道:“这事儿,我是应了。但话也得和魏二哥说个明白,芳茶性子烈你也知道,若她应了,没说的,操办亲事不用二哥费一点儿心思,我定给二哥大办一场;但若是她不肯应,咱也不好为难她,还望魏二哥豁达些才好!” 魏白爽快地应下:“那是自然!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娶老婆的事我不知道,但也明白个理儿,强扭的瓜不甜!到底老婆不是窑子里的女人,睡过就睡过了,她不乐意,这日子也就甭想过快活了。” 一席话说的满桌人都笑了,只曹颂似懂非懂,看人家笑,他也跟着笑了一回,然后又咔吧咔吧眼睛问魏白什么意思,魏白拍了拍他肩膀,“二公子大了就知道了。” 曹颂哼了一声,嘟囔了一句“谁小了?!”也就埋头吃饭不再言语了。 第八十七章 末节 第八十七章末节 乾清宫,上书房。 满蒙师傅授完课,众人用了早饭,三三两两地坐着说话。诚郡王府的弘晟阿哥破天荒地走到曹顒面前,开口问道:“曹顒,昨儿陶然居前的事我听人说了,到底什么缘故?听说九叔那里还死了好几个人?” 弘晟的话引起不少人的注意,大家都往曹顒这边望过来。在伴读这边,不少人对昨日之事也有所耳闻,听到弘晟问起,便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听说是前门那块让人使火药炸了,死了十来个百姓,引得施老头都怒发冲冠了!”一人开口说道。 “哪里是十来个?”另外一人反驳着:“听说是几十个,那炸得稀巴烂的尸体摆满了顺天府大堂,披麻戴孝到顺天府衙门喊冤的人多了去了!” “好像是刺杀格格,却不晓得是哪个王府的!”有人笑得诡异:“不知是不是由爱生恨、求而不得,使出这般决绝的手段!” “不是有人围杀曹顒吗?”又有人仔细打量了曹顒:“看今儿的样子,那些人也没得了手去,其他的肯定是讹传了!” 大家说得热闹,十六阿哥听着,脸色越来越黑,走到曹顒这里,沉声问道:“陶然居什么事儿?又是死人,又是火药,到底是哪个不开眼的,又把主意打你身上了?这日子若是不让人安稳过下去,那咱们就闹上一闹,省得谁都要来踩上一脚!” 曹顒见十六阿哥满眼关切,知道他是担心自己,怕是那些皇子们暗中使扳子,故意在众位小阿哥面前说出这般话来。有心将内情告诉他,但是眼下众人都眼巴巴地看着,实在不宜当众说起,就道:“是我家二弟在前门那里与几个流氓发生争执,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等会儿得闲了我讲你给你!” 十六阿哥看了曹顒一眼,知他不想当众提起,便点头了头,回座位上了。旁人没听到热闹,也就散了,私下仍低声议论着。只那边的弘皙阿哥一言不发,回头望了望曹顒,若有所思。 * 乾清宫,东暖阁。 康熙看着顺天府送上的折子,脸上辨不出喜怒,只是眼角眯了两下。刚好总管太监梁九功进来传话,看到这点,心里明白,主子爷怕是又恼了,脸色却不敢有丝毫异样,躬着腰禀告:“启禀万岁爷,顺天府府尹施世纶在门外侯见!” 康熙将折子扔到书案上:“传!” “嗻!”梁九功应声出去传旨。 传召施世纶,自然是为了他折子上所写之事——到底是谁,在京畿买凶意图杀害曹寅的子侄? 施世纶进了暖阁,给康熙跪拜后,按照规矩跪着回禀。 “京畿重地,竟然有这等不法之事,你这个顺天府府尹当得好啊!”康熙心中有气,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 施世纶听了,再次叩首:“万岁爷教训得是。歹人当街行凶,连累无辜百姓枉死,臣难逃失察之罪!” 康熙见他头发花白,摇摇晃晃的样子,想着他父子两代的功劳,微阖下眼,出言让他起身回话。 “案子查得如何,可以什么眉目?”康熙开口问道。 “回万岁爷的话,据那几名凶徒口供,昨晚捕快到南城崇文门内后沟胡同抓捕提供火药的李雄,可是李雄被人杀死在宅中。”施世纶回道。 “确实如你所说,这火药是从军中流出去的?”康熙追问。 “回万岁爷的话,据现场遗留之火药残渣,辅之爆炸后之遗痕,种种迹象表明确实如此。本朝对火药管制甚严,民间鲜有这般威力的火药。那几名凶徒在赌场结识李雄,原本要买些炸后有烟有雾的炮竹火药,只做事后逃跑之用,没想到却得了这种火药!”施世纶脸上带了几分痛惜,心下感叹那几位平民的枉死。 “看来想要推波助澜的人不少!”康熙没脑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施世纶心里猜到几分,想想曹家眼下的处境,亦感觉几分悲凉,忍不住开口道:“启禀万岁爷,为防那幕后买凶之人还安排了其他人去江宁,曹大人那边是否应知会一声,省得其在南边之次子遭遇什么不测!” 康熙叹了口气:“不用费那个事了,曹寅幼子八月夭折了!眼下,在幕后凶手未查明前,曹顒之安危就交给你们顺天府了!”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中带了几分沉重:“查,给朕仔细的查,昨日上街劫杀朝臣之子,今日说不定就敢谋害王公百官,以后说不定就要惦记上朕了!” 康熙最后的话如同铁锤般,重重地击打在施世纶的心上,他不由地打了个哆嗦。 * 未时二刻,上书房下课。 曹顒没有直接出宫,而是被十六阿哥拉去了阿哥所。听曹顒详细讲过后,十六阿哥陷入沉思,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断人子嗣,得是多大的仇怨?你家有什么宿敌没有?” 曹顒摇了摇头:“这个,父亲从未提起过!不过,对方虽然买凶,但是所请之人如此不入流,可见并不是周详筹谋此事,估计是仓促之下决定的。不过,我实在想不出,父亲远在江宁,怎么会在近期得罪京城这边的人!” 十六阿哥隐隐松了口气:“让几个地痞来做杀手,怕也不是什么有脑子的人!我原本还担心是草原上那伙人查到你身上,那可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曹顒苦笑,看来自己真是“幸运无比”,这半年来经历得比江宁的八年都动荡。可是,又哪里有退路?总有些责任需要背负,保护自己的亲人不受伤害,是男人应尽的职责。他的神色渐渐坚毅起来。 * 曹府,内院 曹颙曹颂照例和魏家兄弟并庄席先生一道吃了晚饭,然后兄弟俩往后院来,拟待去看曹颐、永佳、宝雅三人,刚过穿堂,就瞧见宝雅从小厨房里冲了出来,站在院子当中一顿喷嚏咳嗽,并扑弄着身上的面粉。她那贴身丫鬟灵雀也跟了出来,紧着帮她拾掇身上,劝道:“我的好格格,这心意到了就是了,诚心也不在这上头,还让奴婢来吧。” 宝雅撅嘴道:“不成,说了我做就是我做。再来,我就不信做不出来个汤了!”说着掳胳膊挽袖子又要往厨房里进。 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笑声,曹颂的大嗓门响起,“宝格格这是怎的了?栽面缸里了?” 曹颂与宝雅年纪相仿,又都是性子爽直、不那么讲究大小尊卑的,因此些日子相处下来,混得极为熟稔,常常会相互开个玩笑,彼此嘲讽几句,不过逗个乐子,也不较真。 这会儿宝雅听了他的声音,一跺脚,扭过身气呼呼回道:“哼!你瞧好吧,本格格有把面缸治好的时候!” 瞧着她眉毛刘海都像上了白霜,脸上也还挂着残粉,嘟着嘴气鼓鼓的样子,曹颙也撑不住笑了:“格格这是做什么呢?” 宝雅见到曹颙也在,无力地挥了挥手:“永佳姐姐这两日喝药喝得没了胃口,只说嘴里苦,打昨儿晚上起就没怎么吃东西。今儿晚上又只喝了两口粥,吃了小半个饽饽。我瞧她这样下去身子骨必熬不住,就想着做猫耳朵汤给她。从前我病了不爱吃东西,嬷嬷就给我做好吃的猫耳朵汤……” 曹颂接口道:“咱家府里又不是没有厨娘,怎么还让你动手? 宝雅白了曹颂一眼:“你懂什么?我亲自做了,这才是诚心!” 曹颂撇撇嘴:“那你会做吗?瞧你弄得这一身——没得糟蹋东西!” 宝雅被他触了软肋,一皱鼻子。方才她已是极力回忆着嬷嬷做饭的细节,又有灵雀现场指导,却还是弄得一团糟,可因生性不肯服输,便梗着脖子道:“你怎知我不会做?我这就做给你看!”说着就往厨房走。 曹颂忙拽曹顒:“哥,咱也去看看。多新鲜,宝格格会下厨!瞧她那个样子,呵呵……” 宝雅耳朵尖,听了曹颂的话,恨道:“瞧我热闹?可不成!你得来打下手!” 曹颂笑嘻嘻地说:“君子远庖厨。” 宝雅气得跺脚:“不行,不行,都给我打下手来!!”说着跑过来一手拽一个,将两人拖到厨房里。 曹颙瞧着案台上剁碎的肉馅,问道:“这你打算做什么?” 宝雅笑着回答:“一会儿和了三丁炸肉团子,也是我最爱吃的,顶好吃的。” 曹颙摇头:“永佳既是被苦药拿得没有胃口,又几顿没好好吃东西,不当吃这些油腻腻的,需做得清淡些才好。” 宝雅偏头想了想:“那你说做什么?” 曹颂一拍手,说:“你可真问着了,当年林下斋的菜单子搭配不少都我哥做主呢!大师傅都听他的。” 宝雅奇道:“林下斋是什么?” 曹颙岔了过去:“既然你做了猫耳朵汤,那不妨再拌上四个清淡小菜,开胃又下饭。”说着瞧了一圈箱柜筐篮里的各色菜蔬,道:“先煮个盐水花生;然后把这海蜇皮泡上,做个海蜇皮拌萝卜丝;那鸡爪子是现成的,甚好,剔了骨做泡椒凤爪;最后再把山药蒸好,去皮打成泥,倾到模子里压实,做山药糕。这咸酸辣甜就都全了,瞧着好看,吃着好吃,还不腻人,怎样?” 宝雅忙笑着点头:“好,好,没想到你还懂这些个!” 曹颙笑道:“这样四菜一汤,格格选一个做就是了,亦是心意到了,不必非要和那猫耳朵汤较真。” 灵雀也忙在一旁敲边鼓:“是啊,格格,您就交给奴婢吧!格格的心意在里头,奴婢做不也一样?” 宝雅想了想,寻思自己也确是做不出来了,当下点了点头:“那我做山药糕。” 曹颂却摇头晃脑地取笑她:“罢了,格格,你还是煮花生吧,不拘火候的,多加水,也不怕糊锅。” 宝雅给了他一拳,佯嗔道:“我就那么不顶用?不成!我非得做山药糕不可!倒是你,去给我看着煮花生的火去。” 这几道菜都是极容易做的,很快也就弄好了,只宝雅那山药糕,倾出来了,却切得歪歪扭扭,宽一刀窄一刀,也不大成形。 曹颙看了,想到当年他哥哥家那没比他小几岁的侄女也是这样,切片不均可能是所有厨艺初学者都会遇到的问题。当初他还亲自指点过侄女切片技巧来着,这会儿想起来,忍不住顺手从宝雅手中拿过刀,一边比量着,一边教宝雅怎么下刀省力又切得稳。一招一式,极有大厨的架势,看得曹颂与宝雅皆意外不已。 几道菜摆了盘,灵雀拿了个朱漆食盒盛了,问宝雅道:“格格先回去更了衣裳洗了脸,再去永佳格格那边吧?” 宝雅摆了摆手:“天冷,菜凉得快,先给永佳姐姐送去,见她吃了,我再回房更衣。”又向曹颙曹颂道:“这可是咱们仨人做的,没的我一个人邀功的理儿!正好咱们同去。” 第八十八章 乱姻缘 第八十八章乱姻缘 曹府,竹院东暖阁。 永佳半倚在软塌上,与曹颐、紫晶说起江宁的旧事。来曹府两日,看着紫晶穿着打扮自与别人不同,连曹颐与曹颂都喊“姐姐”,又里里外外安排一切,永佳就知道她身份不比寻常,对她亦十分客气。 偏偏紫晶是个不肯僭越的,就算众人敬她,也不肯有半点失礼。虽然陪着两位小姐,却只肯浅浅地坐个凳子边,笑着听两人说话,并不随意插口。永佳见了,暗暗称赞,这曹府不愧是历经几代的大户人家,各人行事自有一番气度。 在江宁机杼社时,永佳与曹颐还是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彼时天真浪漫、少不知愁,眼下却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妙龄少女,各也有了各的烦恼。 再道起昔日与会的群芳,曹颐的两位姐姐已经出嫁,马小姐因父亲升了道台,随着去了山西任上;崔府丞家的小姐因父亲贪污受到牵连,被卖为官奴;魏家七小姐前两年染了时疫,年纪轻轻地就夭折了;**钱庄的江二小姐招了上门女婿,听说没拜堂那男人就急症发作咽了气,她做了望门寡,打理家里的钱庄;璧合楼的杨小姐与外祖白家的表哥定下婚约,到年底就要出嫁。 人生无常,自有悲喜,魏家七小姐与江二小姐虽然各有不幸,但不知下落的崔家小姐,更让人悬心,永佳与曹颐难免又是一番唏嘘。 紫晶听了两人的话,脸上微微变色,好一会儿,才开口劝慰道:“都是各人的缘法,谁又说得准?或许那崔小姐被好人家买去,亦能得到善待呢!” 永佳与曹颐两个只当她是随口安慰,虽点头应着,但是心中仍是担忧,房间里一时沉寂下来。 随着脚步声响起,宝雅与曹顒、曹颂进来。虽然灵雀已经帮宝雅擦拭过,但是她头发丝里、衣服褶里的白面仍是不少。 曹颐与紫晶都起身,招呼丫鬟端水取帕子伺候宝雅擦脸。曹颐笑着问道:“格格这是怎么了?面人似的。” 宝雅一边“咯咯”笑着,一遍招呼灵雀递上食盒:“三姐姐,紫晶姐姐,这是我亲自给永佳姐姐张罗的吃食呢!”说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地回头看了看曹顒与曹颂:“当然,这里面也有曹顒与曹颂两个一星半点儿的功劳!” 永佳见曹家兄弟在宝雅身后,颔首致礼。 曹顒笑着点头回礼,曹颂则不服气地向永佳告起状来:“完颜姐姐别信格格的,昧下我的功劳就昧下了,毕竟我也没帮上什么忙。哥哥的功劳却是少不了的,哥哥不止定了菜单子,还亲自动手切盘了!” 这番话,听得永佳、曹颐与紫晶都满是意外。永佳嘴角弯弯地看了曹顒一眼,没有应声。 曹颐却忍不住走到哥哥面前,拉住他的袖子:“哥哥,哥哥,我怎么没听说过你会厨艺?” 紫晶一边拿湿帕子给宝雅擦头上、身上的白面,一边笑着问曹顒:“三姑娘说得是呢,大爷下厨房,这可是头一遭听说,怪新鲜的!眼下,连奴婢心里都好奇大爷到底定了什么菜单子呢!” 宝雅收拾得利索一点儿了,急着在众人面前献宝,就让灵雀并钗儿、环儿几个摆了炕桌,将四个小菜取出放好,又用小碗给永佳盛上半碗猫耳朵汤。 永佳虽是少有没胃口,也不习惯这般在众目睽睽之下吃东西,但见宝雅眼巴巴地看着,这吃食里有着曹家兄弟的情谊,她怎会不知趣地说不吃?当下先向三人道了谢,随后在钗儿服侍下褪了镯子,洗了手,这才接过筷子,往炕桌上望去。 四个小菜皆用巴掌大小的荷叶翡翠碟子装着,看起来清爽美味,丝毫不见油腻。浅尝了两口,喝了半碗猫耳朵汤,永佳放下筷子,用帕子擦了擦嘴,笑着对众人说:“真真没想到,咱们宝格格还有这般手艺,这几样看着寻常,味道却委实不错!眼下天色尚早,也不怕积食,大家都来尝尝吧!” 钗儿送上几把乌木嵌银筷子,众人各自持了,都尝了几口。 曹颐与紫晶都点头道好,宝雅听了,越发得意不已。曹颂就见不惯她的得意样子,撇了撇嘴,道:“这算什么,与江宁林下斋的美味比起来,这些就是家常小菜!”说到这里,忍不住皱眉:“都怪顾家那小子,哥哥待他那般好,他竟好意思撺掇外人来谋了林下斋去!哼,也就是他离京早,否则我定要好好教训他!” 在厨房时,宝雅已经听过林下斋,眼下见曹颂又提起,忍不住好奇地追问:“林下斋是饭馆子吗?听你说了好几回,里面的东西真有那么好吃?” 曹颂骄傲地点了点头:“那是当然,江宁谁不知道,林下斋的美味独一无二!”见宝雅满脸质疑的神色,他忙说道:“你若不相信,就问完颜姐姐与三姐姐,她们都是在林下斋用过饭的!不过三四年的功夫,应不会忘记!就连我都记得,那日完颜姐姐穿了身红色的旗装,与杨家小姐乘一辆车子!” 曹颐想了下,点了点头:“嗯,我是记得,那年是二姐姐提前庆生,约了机杼社的各家小姐去的林下斋。只是,二弟怎么会知道得这般清楚,当时没见你去那边呀!” 曹顒听曹颂前面的话就知道不对,刚要开口阻拦,曹颂已经说了出来:“是魏信那小子要带哥哥与我看什么群芳会,不想就在林下斋斜对过的茶楼上,看得就是你们呢!” 曹顒臊得老脸都红了,这傻孩子,难道就不知道有许多事算是男人的秘密,不宜对女人开口吗? 宝雅最先忍不住笑了起来,一边揉着肚子,一边用手指了指曹顒:“好呀,好呀,竟被你素日里彬彬有礼的样子骗到,没想到你还有这种摸摸索索、不入流地时候!” 曹颐也吃吃笑着,望着哥哥,用手指刮了刮脸。 永佳半垂下头,隐住眼底的笑意,但是肩膀却微微抖着。 紫晶见曹顒满脸羞红,刚想着怎么帮他解围,就听外头有小丫鬟来禀:“大爷,前院来客了!” 曹顒如蒙大赦,与众人招呼一声后,飞快地出门。 * 打竹院里出来,已近酉初(下午五点),冬日里天黑的早,此时日将西沉,暮色微显。 曹颙走到二门,小厮候着,说是宁大爷来了,再前厅等着。 曹颙出来时,宁春正端着盖碗牛饮,一眼瞧见他,便忙放下盖碗,快步过来,拉住他上上下下的打量。 曹颙瞧宁春额头满是汗,衣襟不甚至整齐,长衫下摆、官靴上皆挂着尘土,一脸焦急,忙道:“景明兄莫急,兄弟没事。” 宁春拍拍他肩膀,长出一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倒把我唬了一跳!——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他一叠声说了几个“没事就好”,曹颙瞧他头上汗嘴边水都来不及擦,满脸关切神情,不由心下感动,兄弟当如是!当下握了下他的胳膊,点点头:“连累兄长跟着忧心了。”说着扯着他过去坐下,又让小厮换了新茶。 宁春是真渴了,又饮了半盏,才放下碗,顺了顺气:“到底怎么回事?昨儿我在外城,并不知道什么,今儿下晌一进城,就影影绰绰听路人提说,陶然居门前出了事,死了多少多少人的。派了小厮去打听,却说是你曹家出的事!——唬得我三魂七魄丢了大半,赶忙过来看看。可是得罪什么人了?” 曹颙摇了摇头:“实是不知得罪了什么人。”然后将昨日之事和歹徒的供词一一和宁春说了。 宁春听罢,一拍桌子:“他姥姥的!做事好不歹毒!若撞到我手里,非活剐了他们!”又骂了两句,因问:“那顺天府现下怎的说?听说那府尹施世纶倒是个有些本事的,回头寻人——或是你姐夫,去催催。” 曹颙道:“顺天府也只说在查。论起来这也是大案,他们也急着破案,倒用不着咱们去催。这事里,多少有些蹊跷,我拟将这几天自行去通州查查。” 宁春点了点头:“我也是个闲的,这边手里也有着几个人。小曹,你若有用得上的地方,招呼一声,随传随到。——对了,永庆那边知道了没?我这就去找他。伯父没在京城,可你还有咱们这俩哥哥!” 曹颙笑着说:“都是好兄弟,善余兄昨儿来了,和景明兄说得一样话!小弟若有了难处,定会去请两位兄长帮忙的!” 宁春有些恼:“他昨儿就来了?唉,这怎么话说的,我却晚了一日!都是秋娘误我……”后来的话音儿却越来越低,最后只剩下讪笑,摸着溜光的脑门,神色间颇有些不好意思。 原来,宁春在海棠院瞧上了个清倌唤作秋娘的,老鸨子却一直压着不叫赎人,直到前儿才被他好说歹说要了人出来,安置在城外的私宅。宁春得偿所愿,胡天胡地的耍了两日,今儿下晌才回城。这会儿听说永庆是昨日来的,思及自己为了个女人误了瞧兄弟的事,他心底多少有些懊恼。 曹颙也不是那不知人事的,见他笑的尴尬,又提到女人的名字,当下一乐,说些个别的岔开了话题。宁春也就顺着他的话转了。 少一时,外面又来报,内务府广储司郎中马连道马大人到了。曹颙听到“马家”二字就脑仁儿疼,然此刻却也不得不亲自去迎,宁春听了是内务府郎中,忙也整了整衣襟,同他一道出去。 见了马连道,曹颙施礼道:“曹顒见过马世伯,世伯安!” 马连道一把扶住他,急声相问:“贤侄无妨吧?” 曹颙回道:“累及世伯挂怀,曹颙无事。”说着往里请,又将宁春引荐给他。 马连道略和宁春说了两句,进了厅堂落座,视线又黏到了曹颙身上,又一阵嘘寒问暖。 曹颙最怕他这种瞧“准女婿”的目光,只偏了头,耐着性子简单说了事情经过,能引起发问的地方统统略过不提,免得和他啰嗦。 马连道唏嘘两句,忽然道:“明日老夫宅中设宴给贤侄压惊。——拙荆也是多日不见你,前两日还念叨着,听闻你弟妹皆来京了,论起来也当多走动才是。” 曹颙躲还来不及,哪敢往他家凑合?忙推说幼妹虽未受伤,却是受惊,需要静养几日,不便过府拜见伯母。 谁知道马连道似是摽上了,立刻表示明日让妻子田氏带着两个女儿前来探望,甚至还说曹家京中无长辈,曹马两家世交没什么避讳,要接曹颐到他府上住几日,由他妻子“悉心照料”。 原来,这马连道与他妻子田氏一直都是心心念念的要将女儿嫁把曹家的,夫妻俩本觉得凭借私交,这婚事当是板上钉钉毫无问题。四月里曹颙母亲李氏上京,田氏得了信儿立时带了闺女去拜访,没在曹家见到人,又一咬牙直去了郡王府,就寻思早早将两家亲事定下来,心里踏实。 谁知道见了李氏,初聊还算热络,可几句下来,田氏也不知自个儿说错什么,就觉得李氏渐渐淡了下来,而后稍一提婚事,李氏就道儿子尚幼体格偏弱不宜早娶,搪塞了她。加之当日平郡王府设宴,李氏与郡王福晋都没有留她陪客,田氏多少有些赌气,回来就和马连道抱怨,只说不肯与曹家结亲了。 马连道一向惧内,虽有攀附的心思,却也不敢驳了悍妻的意思。 及到曹颙从草原回来,京中盛传曹家抬旗、曹颙要议亲,田氏便又有些松动了。再到曹寅升了伯爵、曹颙得了八十顷御赐庄子的消息出来,就犹如火上浇油,马家夫妇那想联姻的小火苗噌一下熊熊燃烧起来,两人只急得不行,就愁没由头找上门来。 故此今日马连道一听说曹家事出,忙就赶来,又摆这颇为死缠烂打的架势。 曹颙心里也猜他八成为了推销自家闺女,头疼不已,磨破了嘴皮子,婉拒了几次才勉强推掉他热情的建议。 末了宁春起身告辞,外头天擦黑了,马连道便也告辞离去,曹颙送出门外。 马连道上了马,瞧了眼伯爵府锃亮的匾额,深吸了口气,心里寻思,便是明日不叫田氏过来,也得备份压惊礼送过来,以后还得常走动才是。曹家这门亲,断不能就这么拱手让人。 第八十九章 夜审 第八十九章夜审 缉凶的告示张贴了几日,京城往外的官道也一直严加盘查,然而那两个逃逸的凶徒却如人间蒸发一般,消失无影无踪。 不止顺天府在找,魏家兄弟在寻,平郡王府那边也在暗地里派人查着,却始终一无所获。 京城各方都没什么动静,除了九贝子府上。 “……据说九哥听了,眉毛都气歪了!当场就把手中的茶壶甩到了管家脸上,大骂他们糊涂,办事不利,又吼着叫把布尔察家的统统打二十板子撵出去——不止那德希孙的婆娘、在九府当差的兄弟子侄的,就连那小妾也挨了打,撵了!” 阿哥所里,十六阿哥像个说书人一般,眉飞色舞的给曹颙讲着这两日宫里流传的“笑话”:“该着布尔察家人倒霉。这九哥本来骂了一通,气消了些,待要喝茶,却发现刚才撇出去的是素日里他最为心爱的那个卧牛盖彩釉紫砂壶,——可好,摔个稀碎。九哥是又气又恼又心疼,这火就又上来了,跳脚骂了半日,那群布尔察的板子也就由二十加到了四十,撵出去的时候人都只剩下一口气了。” 曹颙想起当日那胖妇人的嚣张气焰,再瞧如今遭遇,忍不住摇了摇头。 十六阿哥瞧了他一眼:“依我说,是那布尔察家的狗仗人势的现世报!三品的顺天府尹都敢不放在眼里,扯着九哥的虎皮大旗上顺天府堂上撒泼,也不想想,那施老头素来有个刚正不畏权贵的名声,岂是好相与的?要是爷的人,爷非活活敲死他们不可,脸面都叫他们丢尽了!这次九哥是聪明了,先行打了这群狗奴才,要不回头皇阿玛还得责他不约束门人。如今皇阿玛听了,就哼了一声,倒也没责他。” 曹颙无可奈何的一笑,陶然居折了个掌柜的,如今又演了这一出,加上之前林下斋事件,贵山事件,这和九阿哥的梁子是越结越深了。 从宫里出来,魏黑魏白兄弟就迎上来,悄声告诉曹颙,那两个逃跑的痞子找到了! 曹颙大喜,忙问怎么找的。 魏黑回说:“庄先生日里在茶馆听得信儿,告诉我俩的。方才我俩去先生说的那院子瞧了,果然是那天跑了的两个,当下捆了,又锁了房门,他们是休想跑掉。现在讨公子个话,咱们是送他们去衙门,还是……公子先问问话?” 曹颙略一思索:“咱们自己问了,然后再送去衙门。” 魏白接口道:“我和大哥也这么想。只是若还要送去衙门,咱们就不能露了相,得晚上去审才成。另外,这几日我俩打探了京中几个小帮派,前门陶然居那片是黑虎帮的地盘,而黑虎帮三四十号人,其少当家二十不到,公子正好可借他身份。只要最后吓上他们一吓,就算那两个瘪三到大堂上供出黑虎帮,也不碍什么事。” 曹颙点了点头,魏家兄弟不愧是老江湖,如此甚是妥当。 * 入夜,南城,椿树胡同某院。 房内,一灯如豆,曹颙穿着一身黑衣短衫,蒙着面,坐在阴影里,自己感觉颇有点教父的意思。 同样黑衣蒙面的魏家兄弟提了那两个凶徒出来,松了腿上的绳索,踹跪在地上,粗着嗓子道:“咱们黑虎帮少当家有话要问你们,说了实话还则罢了,要有半句虚言,小心咱们剁了你们喂狗!” 黑虎帮在京城里小有名号,这两个小痞子也是听过得,只当是了不得地势力,磕头如捣蒜一般,都不知道怎样表达“尊重”好了,混喊着:“少爷饶命,不,不,爷爷,爷爷饶命,不,不,不,太爷爷,太爷爷……祖太爷爷……饶命啊……” 曹颙心道照这个辈分增长下去,天没亮自己就可以和兵马俑平辈了,当下咳嗽一声,放深沉了声音,按之前和魏家兄弟商量好的台词:“你们两个混蛋好大的狗胆啊,竟敢在爷黑虎帮的地盘上闹事,扰了爷护着的生意不说,还害得爷手下的弟兄被鹰爪子提去了几次!说!谁叫你们来给爷添腻歪的?” 这两个痞子边磕头,边不停道:“爷爷饶命,小的们实在冤枉,都是万老大,是万老大,收了人家银子,带着我们来京里杀人,不干小的们的事啊……” 曹颙冷笑一声:“叫你们来京里杀人,哼,要在京里杀人,就算不来找我们黑虎帮,还有专门做人头买卖的七弦会呢,轮得到你们通州的来插一脚?你们抢买卖抢到我们地面上了,还在这里胡言?” 其中一个年长的忙表清白:“小的们实在不知啊……都是万老大接的活计吩咐我们的,他许了我们三百两银子,我们也是鬼迷心窍就跟来了,不想冒犯了黑虎帮的爷爷们,小的们该死,小的们该死,爷爷饶命,爷爷饶命……” 曹颙道:“一人三百两银子?好大手笔!万九那混蛋到底吃下去多少银子?说,是谁托的万九那混蛋?!” 那痞子见这黑虎帮的少主凶得紧,哭丧着脸回着:“小的们不知是谁,自来都是万老大自个儿接的活计,小的们只后来瞧见了买家抬来的一千两银锭子,说是定金。” 曹颙一愣,若是买凶人拿着银票,那是本地外地人皆有可能;但若是抬了沉甸甸的元宝找上门,那有九成九是通州本地的,最少也能从当地各钱庄银钱兑换上查出东西来!看来必是要去通州才行。当下又问:“你果然看清楚了?拿的是现银?” 那痞子赌咒发誓确实见的是四十个二十五两一锭的银元宝。 曹颙点点头,话锋一转:“你们倒有本事,火药也搞得到,连累爷罪加一等,说,谁给你们的火药?爷非活剐了他!” 那痞子乖乖回道:“是万老大在通顺坊里赌钱认识个叫李雄的,是他给搞的火药。” 曹颙与魏家兄弟相视一眼,他们早两天就得到了消息,顺天府准备去缉捕李雄时,发现李雄已被灭了口。这李雄只是南城的一个赌鬼,终日混迹在赌场,并没有直接接触火药的途径。 魏黑上去给了那痞子两脚,破口大骂:“姥姥!你们拿个死人来垫背?那李雄早见阎王去了,你们再不说实话,让你们同他一道去!当真是李雄?没有旁人?!” 那两个痞子吓得魂飞魄散,颤颤巍巍道:“小的们不曾说谎,真的是李雄给的火药……,爷爷饶命啊,小的们说的都是实话。” 那年长的忽然推了旁边的同伙:“爷爷们,是他,那日是他跟着万老大取的火药,小的什么都不知道……” 那同伙连瞪人的力气都没有了,瘫软在地上止不住的磕头:“小的不曾说谎,不曾说谎。” 曹颙恶声恶气地道:“你仔细给老子想想,那日到底什么人给了你们火药,又说了些什么。” 那年轻的痞子边想边回话:“是在南城接的火药。万老大当时和李老大说,请图爷安,事了了必去登门谢他。当时小的听成了兔儿的兔爷,还曾和老大说笑来着,结果被老大打了个耳光,说图爷在贝勒爷手下办事,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曹颙眼睛一亮,忙问:“什么贝勒?” 那凶徒摇头:“万老大只说贝勒爷,不曾说是什么贝勒。” 曹颙皱了眉头,京中皇子宗室不在少数,而贝勒爷这个称呼实在太过民俗,不知道是实指还是虚指——一些百姓常会把所有宗室贵族都叫贝勒爷。 正待再问下去,忽然靠近窗口的魏白打了个手势,魏黑迅速熄了灯,闪到曹颙身边,低声道:“公子,外头有人来了。进了院子。”说罢魏家兄弟两人一个擒了一个流氓,三下五除二捆结实了堵住嘴,踹到内室。 曹颙心中暗叫不好,莫非是顺天府的衙役来了?这速度可够快得,这若将他们三个堵到屋里,情况可大大不妙。 三人一般想法,皆贴着门两侧站好,拟当外面得衙役进来后,就侧身冲出去。左右眼下是月末,残月如钩,天幕昏暗,出了院子仗着夜黑溜走就是。 然而门外就传来低低的声音:“刚才有星点儿的亮光,这会儿又没了。看来是这里没错。兔崽子反应够快的,这就灭了灯火。” “哼,四九城找了这两个小子好几日,没想到他们竟然藏在这里!”有人小声应道。 “不管是他们两个,还是这院子里其他喘气儿的,统统……”声音中透着一丝阴冷。 曹颙的心里有些紧张,听这说话的口气,哪里是顺天府的衙役?!分明是来灭口的。他的手握上怀中的匕首,不知为何带着几丝兴奋,那草原上的暗杀、前门的火药,似乎所有的阴谋渐渐地浮出水面。 第九十章 死士 第九十章死士 脚步声在门外就顿了顿,突然门被推开,接着随着一声闷哼,火折子一晃而熄,钢刀入肉之声清晰可闻。魏黑手中刀快,片刻就已经解决了一个,魏白咳嗽两声示意曹颙别出来,随即也冲了出去。 院中影影绰绰,来人大概有五六个,将魏家兄弟合围圈中,纠斗一处。 另有一人,根本不管打斗,径直往屋内来了,忽然察觉门后有人,挥刀便砍。 曹颙身子轻轻一闪,避开对方的袭击。刀刃砍在门框上,顿时木屑四溅。那人抽出刀,还想再攻,曹颙已经飞起右脚,正中那人腕子,将他的刀踢落。 钢刀落地的声音在子夜分外刺耳,魏家兄弟不放心曹颙,都想奔这边过来,可是被缠得死死的,抽身不得,只好放开手脚厮杀,以便尽快脱身。 那人见曹颙手上没有刀剑,并不把他放在眼里,眼角余光盯着曹颙,俯身去地上捡刀。曹颙趁机左手虚晃,右手照那人脖颈挥去。那人听他掌风无力,本混不在意,只稍一偏头,不想曹颙右手袖中暗藏了匕首,这一击匕首插进了他脖颈后,卡在骨肉缝隙中。 那人吃疼,怒吼一声,也不去理会脖后的匕首,杀气腾腾地舞着钢刀砍向曹颙。 曹颙不闪不避,反而迅速地冲进那人怀中,擒了他握刀的手,旋一转身将他手臂别到背后,不及那人挣扎踢踹,迅速将那扎在后颈的匕首拔出,又斜着向上挑刺。 只听“扑哧”一声,那人的喉咙处喷出一腔血来,匕首穿喉而过。 那人如同被定住一般,站在那里不动。随着“扑通”、“扑通”的倒地声,魏黑与魏白那里结束了战斗。 魏黑奔到曹颙身前,瞧了一眼那人,用刀尖一捅,那人便直挺挺的栽倒地上,已是死透了。 曹颙也如定住了一般,目睹杀人和自己动手杀人完全是两回事,他深吸了几口气,平缓了急剧跳动的心脏,勉强朝魏家兄弟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无事。 魏家兄弟见了,想起当年自己头回杀人的时候,紧张多于恐惧,过后又有些无力感,论镇定,实还不如曹颙。 魏黑从那人脖子上抽出匕首,就着尸首的衣裳擦拭干净,递还曹颙:“少当家,外边留了一个活口,咱们好好问问!” 曹颙点了点头,从容接过匕首,放回怀中。没有人知道,表面镇定的他心里已经惊涛骇浪。刚刚用那把匕首穿透敌人喉咙时,他惊恐地发现一件事,那就是从打斗开始,他的心中就充满了杀意。不知是因他们差点伤害了曹颂,还是因认出这人的身形,——竟是草原上暗杀乌力吉之人。或许是潜意识里,他已经将这个人当成危及自己生命的定时炸弹,毕竟这人的同伙曾千里迢迢地追踪文绣灭口,说不定也会在暗地里盯上自己。 当他们走向那魏黑所说的“活口”,还是失望了。虽然为了防止那人牙缝里藏毒丸或者咬舌自尽等手段,魏黑已经卸了那人的下巴,可没成想他不知哪里又弄了把匕首,捅了自个儿心窝。 魏家兄弟神色都凝重起来,若是寻常的打手狗腿并不可怕,但看眼下这些人身手具是不错,又没有一点贪生的念头,这是经过专人训练过的“死士”。 举着火折子,魏黑在几具尸首上翻了一遍,在两具尸首上翻两枚黄铜所制的牌子,当下递给曹颙。 曹颙忍不住牵了牵嘴角,做了御前侍卫又做十六阿哥的侍读,他对皇宫内外各大王府官邸的腰牌十分熟悉,这两块,赫然是八阿哥府上的腰牌。 魏白见曹颙嘴边带着笑,知道他是识得,忙道:“少当家,这个玩意儿可当不得真!做事谁会带着这劳什子?江湖上这种事情多了,出去办事特特带上仇家的兵器之类,到时候就算不得手,把那家伙往明处暗处一丢,祸就引到仇家身上了。” 魏黑点了点头:“此二人刚才与我交手,是这一干人中功夫最差的。显然是没有十成的把握全身而退,就带这牌子,一旦死这里了,便可陷害栽赃。” 曹颙不由同情起那位“贤王”,不知有多少层局等着他。“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句话看来是不错的,这位八阿哥倒霉也就倒霉在“贤”名过盛,不管是太子,还是其他惦记储位的皇子,怕都容不下这个兄弟了。 草原上乌力吉王子被杀事件,明面上是太子背了黑锅,但是暗地里的嫌疑却被引到一向与太子针锋相对的八阿哥身上,无论谁亡,那人皆坐收渔利。而这次曹家遇到火药袭击事件亦然,事情若成,引得曹家变故,说不定可以浑水摸鱼;事情若败,瞧这牌子就知道,那人也会想法子让八阿哥惹上一身腥。 方才院子里的打斗,引起附近的犬吠,不过因是午夜时分,附近又是平民百姓之家,就算有人察觉出不对,又哪个有胆子出来查看? 曹颙与魏家兄弟问出想知道的话,就没有再理睬那两个泼皮。 那些杀手死士共来了五人,魏黑有心焚尸灭迹,但是眼下是十月末,天干物燥,若是引起火灾,怕是要殃及附近百姓。他就检查了下,在曹颙杀死那人的伤口处横七竖八地砍了几刀,觉得再也无纰漏了,向曹颙点了点头。 三人迅速地离开,没入无边夜色中。 * 根据魏家兄弟的查看,曹府前后大门,都有顺天府的捕快日夜值守,也有保全曹家的用意。毕竟那买凶之人一日不揪出来,曹家人的安危就得不到保障。不过曹颙并不担心会被他们发现自己外出,因为三更半夜的,他们本来就没打算从大门出入。 回到葵院,躺到床上的那刻,曹颙瞪大了眼睛,望着床幔。自己,竟真的杀人了!!!而且,是没有一丝犹豫地杀人,杀了后也没有后悔。不知不觉,竟慢慢融入这个社会。虽然上辈子只是个小人物,也不会口口声声地去维护所谓“公理正义”,但是他却从没想过自己有动手杀人的一天。心中是说不出的无力与酸涩,想要舒心自在地活在这个落后而法制不健全的世界,不是很容易的事。 屋子里沉寂地迫人,曹颙突然感觉孤寂起来。自打上次醉酒拉着紫晶胡说后,他就不让人在上房值夜了,所以空空荡荡的几间房子,只有他一人。 * 次日,曹颙并没有如往常那般早起。 前些天曹颙递给上书房师傅的请假条子已经批了下来,因照看受到惊吓的弟弟妹妹这个理由也算充分,又有平郡王的签名,上书房那边就给了他三天的假。 卯正(早六点),紫晶带着珠儿、翠儿两个到上房,像往日那般侍候曹颙起身。 “屋子里到底什么味儿,怎么怪怪的!”珠儿向来是心直口快的,一边点燃香炉,一边小声嘟囔着。 曹颙只当没听见,但是脸却不易察觉地变红了。半夜回来后,胡思乱想了许久,将到丑初(凌晨三点)才迷迷糊糊地睡着。接着,就是无休止地做梦。先是做梦打打杀杀,尽是各种杀人的情景,自己一会儿成为战国时的杀手门客,去刺杀别国君主;一会儿成为三国时的谋臣武将,想法子取人性命;一会儿成为占山为王的土匪,带着帮小喽啰拦路打劫。而后,就是绮梦连连,嘿咻嘿咻,其中滋味无法言语。 紫晶虽是女儿家,但是年纪长些,见了曹颙的神情,心中有数,打发珠儿与翠儿去找婆子要洗澡水。等两人出去,她找了套干净的内衣裤进来,递给曹颙,自己则转过身来。 曹颙的脸更红了,在被窝里迅速换好衣服,将脏的卷成一团,犹豫了一下,从床底下摸出来一个布包,搁在一块,交给紫晶:“没人时,找个地方烧了吧!” 紫晶照料曹颙起居,他身边的衣服鞋袜都是亲自经手的,却从没见过这个布包。她想开口询问,但见曹颙穿鞋下床,不想再说的样子,终究没有开口。 好一会儿,紫晶才问道:“大爷,上房不能老不留人。珠儿她们四人中,您选个合心的留在房里吧!半夜喝口茶水,也要有人使唤。” 房里丫鬟?还是房里人?紫晶此刻提这个问题,使得曹颙不得不想到歪处去。 珠儿与翠儿两个是李氏亲自在南边府里挑出来的,不仅模样好,而且性子还柔顺。在她看来,这两个应该是儿子小妾通房之理想人选。老实本分、知根知底,以后也不会因夺宠之事闹得家宅不安。 钗儿与环儿两个,则是曹忠家的挑上来的,怕是也有给小主子选房里人的意思,模样都很齐整。 想做小妾的丫鬟不少,但是不想做小妾的丫鬟还是有的,钗儿就算一个。自打进了葵院,她就成了谨言慎行的典范,轻易不往曹颙身边凑合。实在避不开了,也只是埋头做事,绝不肯说笑半句。无形之中,竟似防着色狼般防备曹颙。 曹颙活了两辈子,这小姑娘的心思哪里瞒得过他?有时候,也觉得可气可笑,自己满脸良善的模样,哪里像是色狼了? 环儿在众人中容貌最好,但年纪最幼,不过十三岁,平日行事说话都带着稚气,还不解男女之事。 胡思乱想这些做什么?曹颙清醒过来,忙摇了摇头:“别了,眼下这样还好!” 第九十一章 世事 第九十一章世事 因惦记着去通州,曹颙更衣后,胡乱吃了几口早饭,便出了院子。 二门外,庄席身上穿着竹青长袍,脚上踏着千层底的布靴,腰板挺得直直的,自有一番儒雅,完全是饱读诗书的老学究派头。他的身后,跟着略显局促的魏家兄弟。 “先生,早!魏大哥、魏二哥早!”曹颙笑着给几人道早安。 庄席点了点头算是回礼,而后又从头到脚看了曹颙几眼,见他一身外出的装扮,问道:“公子打算去通州?” 这声“公子”听得曹颙一愣,自打庄席进京后,他始终执学生礼,而庄席也颇有师长的架势,隔三岔五与他讲讲功课,平日里都是称呼他“颙儿”。 去通州是曹颙昨晚听了那两个地痞的招供后决定的,想去找找线索,说不定会有所发现。看魏家兄弟的样子,定是庄席从他们口中问出的。 “是的,先生,我打算去那边看看!”曹颙回道。 庄席微微皱眉,想要说什么,见不远处有小厮走来,没有开口。 那小厮是来禀事的,是管家曹忠知道曹颙今儿休假,叫人到二门来问,大爷要不要出府,用不用准备马匹与马车。 没等曹颙开口,庄席便吩咐那小厮下去到马房那边准备两匹快马。 等小厮走后,庄席转过头对魏家兄弟道:“刚刚我说的,你们可都记下了?先去钱庄询问几句,支取千两银子这样的,伙计们都会有点印象。若是钱庄无所获,就打听打听通州附近的大户人家,看看有没有最近典房卖地、凑大宗银钱的!不过,要切记一点,那就是不能与顺天府的衙役对上,若是知道他们去了,就撤出来。” “是!记下了,庄先生!”魏家兄弟两个应了。 曹颙在旁听得一愣一愣的,怎么好像没自己的事啊?不解地看了看庄席:“先生?” “颙儿读了这些年书,应该明白‘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解!更不要说通州是买凶人出没之地,若是你这般冒冒然去了,岂不是正合了对方的意?这般浅显的道理,你不应该想不通!”庄席神色凝重地道:“你虽年纪小,但是素日行事极有分寸,为何眼下这般莽撞?” 一连串问话,使得曹颙哑口无言。 魏家兄弟算是看着曹颙长大的,虽称呼他“公子”,但是心里早已当他是子侄般看待。凌晨回府前,曹颙说次日亲去通州,两人就觉得不妥当,劝阻了好几回,却不见成效。眼下见庄先生说得这般有理,都跟着应和。 魏黑道:“先生说得却是在理,那些人目标在公子身上,若是两眼一抹黑,就这样去了,说不定会吃亏!” 魏白也劝:“是啊,公子,还要顾及府外的顺天府捕快啊,公子就这般去了,他们要是有几个机灵的跟了去,那昨晚的事儿咱们可就有了嫌疑!” 众人都这般说,曹颙怎好还一意孤行地去通州?只好点了点头,任由魏家兄弟去了。同时,心里也有些空落落的,不用去上学,不用去查案,自己好像无事可做。 庄席见曹颙不似往日那般从容,眼神略显迷惘,想到魏家兄弟讲述中提到的那伙杀手。虽然魏家兄弟没有具体说到打斗厮杀的过程,但是庄席不是傻子,既然能够从对方几人身上翻出牌子,是活人的可能性就很小了。曹颙是宅门里长大的贵公子,哪里有机会见识过打打杀杀的场景?怕是吓到了。 至于曹颙杀人之事,庄席是压根就没有想到。估计就算是魏家兄弟提起,他也不会相信。没法子,曹颙的长相太具有欺骗性,任是谁看了都不会将他与凶杀联系到一起。 “若是颙儿无事,陪老朽出去喝盏茶去,这京城的茶馆,别有一番不同!”庄席的神色和蔼起来,仿佛刚刚那个表情凝重、精明干练的老头不是他一般。 曹颙去不成通州,眼下也得空,就随口应下。 * 两人出府,也不骑马,溜溜达达,往前门去了。 今儿是晴天,天空瓦蓝瓦蓝的,阳光通透明净,使得人的心境也敞亮起来。 因出来得早,师生两个到前门时,还不到巳时(上午九点)。街面上往来行人不多,但是道路两旁的商铺却齐刷刷地都开门迎客了。 庄席带曹颙去的茶馆叫“如云轩”,地点在前门北大街。 曹颙本以为大早上的,不会有几个人喝茶,没想到里边的座位满了一半。有的人茶桌上放着鸟笼子,看来是清晨溜完鸟就直接过来了。 两人进了茶馆,找个靠边的位置坐下,要了一壶普洱。 曹颙进京半年来,头一次如此悠哉地出来,喝了一口热茶,只觉得浑身通泰。虽然味道不如家里的好,但是却自有一番闲情逸趣。 坐不不到一刻钟,就听有人扯着嗓门,大声喊茶馆伙计:“过来,过来,这是怎么回子事,今儿的三国怎么还不开场,昨儿正听到关键时候呢!爷可等得不耐烦了!” 其他座位的人听了,纷纷附和,有的说:“是啊,昨儿正讲猛张飞大闹长坂桥,却不知吓退了曹贼没有?” “还有白马将单骑救主呢!这段可着实是热闹勾人!”另外一人嚷嚷。 那伙计笑着向众位客人道:“就得,就得,各位爷就看好吧!” 说话间,一个穿着蓝色长袍的中年人从楼梯口转过来,后边还跟着两个搬东西的少年。 茶馆靠北墙处,早有一片空地,中间有一个三尺来高的台子,还有几把椅子。 那中年人就是说书先生了,在台子后站定,向各位客人抱了抱拳。两个少年则坐在侧边的椅子上,一个人面前支面鼓,一个人怀里抱了个三弦。 曹颙看了,顿觉稀奇,原来三百年前的说书人,不像后世那种一块惊堂木就可的。看来,是要有鼓弦伴奏了。 果然,待说书人讲起,两个少年就开始跟着敲鼓拨弦,将战场上那种杀伐之气贴切地表现出来,听得茶馆的看客们热血沸腾,叫好连连。说到最后,那说书人又唱了几句,算作收尾: 长坂桥头杀气生, 横枪立马眼圆睁。 一声好似轰雷震, 独退曹家百万兵。 一段《三国演义》听罢,曹颙的心痛快了许多,男儿当如是!张飞赵云哪个不是大英雄,谁杀的人又少了?自己不过杀了个当杀之人,若是再这样记挂在心里就太娘们了。 庄席见了,一拂胡须,道:“去复顺斋切块酱牛肉,咱们打道回府?” 曹颙想起紫晶也爱吃那牛肉,点头应是。 两人出了茶馆,悠悠闲闲地,一路往正阳门走去。 一路上庄席随手点指街旁有些名气的商铺,给曹颙讲上几句,或是评点铺中名品,或是论说商家背景,他所讲内容本就有趣,又不时引经论典加些生动形象的词句,便是妙趣横生又发人深省,曹颙听得津津有味,心底也越发佩服起庄先生来。 刚过大栅栏,迎面正瞧见苏赫巴鲁带着几个随从,曹颙忙向庄席告了罪,打马过去招呼苏赫巴鲁。 苏赫巴鲁本是面色不虞没精打采的,见到曹颙才有了些精神,一把拽了他道:“小……小、小曹,走,喝……喝酒去。” 曹颙瞧他神色,像是不大痛快,便点头应了,回头向庄席说了,又道:“也快近饭时,先生也一道外面吃吧。” 庄席笑着婉拒,拱拱手向苏赫巴鲁见了礼,自行回府去了。 曹颙与苏赫巴鲁两人就近找了个酒家,进了雅间,点了四五个菜,要了一坛子酒,对饮起来。 苏赫巴鲁像有心事,却一直不肯说话,菜也极少吃,只是一碗一碗地喝酒,转眼功夫,一坛子酒见了底,他又喊小二要酒。 曹颙虽知他酒量不小,可这样喝下去实在是无益健康,况且酒入愁肠,怕是越喝越闷。于是,他一边劝着苏赫巴鲁多吃菜,一边拿言语套问出了什么事。 苏赫巴鲁抬腕尽干了杯中之物,红着眼睛,苦笑一声,“我……我……我要……要……成……成亲了。” 曹颙习惯性的第一反应是道喜,刚张开嘴,忽然想起苏赫巴鲁思慕宝雅的事情来,再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也就明白了他难过的缘由,那“恭喜”二字生生又咽了回去,化做细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苏赫巴鲁压根没瞧他的反应,只说“太后恩典”,便又埋下头,喝水一般地灌酒。 曹颙上辈子有过失恋的经历,也曾借酒浇愁,因此十分理解苏赫巴鲁的心情。说起来,苏赫巴鲁比他更无奈,他毕竟得到过那个女人,苏赫巴鲁却还没有机会去获取心爱姑娘的芳心,就被一道指婚的恩旨断送了所有希望。 想起旧事,又思及现在,曹颙也一口气干了一碗酒,现如今,他自己的婚姻又岂是自己能做主的?就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可以不遵,可以讨价还价,那康熙的指婚呢?他能抗旨吗?谁又知道苏赫巴鲁的今天不是自己的将来? 理论上说,若是没有心爱之人,单纯地和一个不相爱的女人共度一生并不是太困难的事。曹颙并非什么有感情洁癖的人,最少相敬如宾、不互相伤害还是做得到的;可要是遇到一个心爱的女人,却不能给妻子的名分,他到时又将如何?在宅门里呆了多年,曹颙深知这个时代妾的地位低到了什么程度,也清楚一个宠妾可能给一个家庭带来怎样的动荡,他自己是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两人各想自己心事,都是一言不发地喝酒。苏赫巴鲁满腹愁绪,酒量大打折扣,很快就醉倒,伏在案上起不来了。曹颙酒量本就不弱,又喝得没有他快,这会儿倒是神智清明,并无大碍。 曹颙叫了小二来结账,然后架起苏赫巴鲁出了雅间,往楼下去。楼下苏赫巴鲁的随从就坐在大堂靠楼梯口的位置,瞧见了曹颙二人出来,忙快步上来接过自家主子。 苏赫巴鲁忽然极低唤了一声,“宝雅……” 这一声带着一分压抑、两分无奈和足有七分的伤心,听得曹颙心里一紧,几个随从也都暗自摇了摇头。曹颙拍了拍他一个亲随的肩膀,叫他们好生照顾苏赫巴鲁,目送他们离去。 曹颙想着给紫晶买那牛肉,因此方才没好意思让庄席捎带。这会儿,他想到苏赫巴鲁那一声“宝雅”,不知道宝雅心中苏赫巴鲁占得几分,便打算带些吃食回去给宝雅她们几个。 * 曹府,竹院 曹颐拿着件绣活,一边行针走线,一边和倚在锁子锦靠背上的永佳聊着闲话。宝雅懒洋洋地半躺在软榻上,摆弄个曹颐旧日绣好的荷包,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外面小丫鬟进来回说,“大爷往这边来了。” 宝雅听了,立即起身:“好哇,抓他都抓不到,出去玩了都不带咱们,瞧我说他去!”说着跳下软榻跑到院子里,见了曹颙就过去扯他袖子:“你跑去哪里了?” 曹颙虽然换了衣裳,但还带着些酒味,宝雅闻到了,一皱鼻子,佯嗔道:“竟是去喝酒了!也不叫上咱们!该罚!” 曹颙指了指身后丫鬟捧着的食盒:“带了些精细点心回来,也不知道对不对你们胃口。” 宝雅眼睛一亮,忙扑过去,揭开一个食盒,喜道:“核桃粘、蜜饯金枣、菊花佛手酥?好,好,这几样我都顶爱。算你有良心!”说着自己接过食盒,欢天喜地的跑进屋里,招呼丫鬟抬炕桌过来,把食盒一摆,笑嘻嘻地对永佳曹颐说:“算曹颙有良心,给咱们带了点心回来。三姐姐,有你最喜欢的蜜饯马蹄与木犀糕。还有永佳姐姐最爱吃的翠玉豆糕!” 说话间,曹颙也进了屋。永佳和曹颐都笑着谢过,然后方洗过手,吃起点心。 宝雅吃了口糕,含了块蜜饯,满意的咂咂舌,便问坐在椅子上饮茶的曹颙:“你到底跟哪个喝酒去了,大白天的也这么有闲情?” 曹颙撂了茶盏:“遇上了苏赫巴鲁了。”顿了顿,又道,“宫里面给苏赫巴鲁指婚了,故去喝了酒。”说罢,状似无意地看了一眼宝雅。 宝雅却是一脸惊喜,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兴高采烈的模样:“这等喜事都不叫上我!回头要他好看!非补我一顿酒不可!指的哪家小姐?” 曹颙未想到她这样反应,摇头道,“我不知……只知道太后赐婚。” 宝雅小脸垮下来,嘟着嘴:“你竟说不知道?!哼,真真糊涂!!哪有喝了人家喜酒还不知道结亲哪家的?!”转而又兴奋地掰着手指头算起来,“秀女早就指完了,苏赫巴鲁又是蒙古小王爷,定是个宗室女,我看跑不了宜尔哈姐姐或萨木素姐姐,再不就是雅拉!永佳姐姐,你说是不?再想想也没谁了……” 永佳拿绢子擦了她嘴角的点心屑,笑而不语。宝雅犹自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中,又开始兴奋地盘算起送什么东西。 曹颙瞧着宝雅这般开怀,知道这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了,多少有些替苏赫巴鲁惋惜,转念又觉得这样也好,总好过棒打鸳鸯,落得两个人伤心,当下只垂低头饮茶。 永佳瞧着宝雅天真烂漫,心底暗暗叹息。她与二哥永胜年纪相近,关系最好,永胜对宝雅也存了份爱慕之心,没瞒妹妹。 永胜原还央过妹妹在宝雅面前多赞自己的,后来又和妹妹抱怨,自宝雅从草原回来身边就多了个苏赫巴鲁,他守孝不能陪着宝雅出去玩,生生疏远了,平白的给了苏赫巴鲁机会。 这几日来,宝雅每和永佳说起草原,必是要提苏赫巴鲁,不是说苏赫巴鲁帮她打猎,就是说苏赫巴鲁给她好物什,永佳对苏赫巴鲁有意于宝雅之事也知道些。 这会儿瞧了宝雅这般光景,她禁不住思及自己,那个人不也如宝雅一般浑然不知么?自己守孝三年,出孝已然逾龄,彼时那人怕是早已觅得良配结得良缘了。说不定,她还不及苏赫巴鲁在宝雅心底尚存份朋友情谊,至始至终,她在他心里,可曾留有点滴痕迹? 一时间,永佳柔肠百转,兀自怅然。 第九十二章 水落 第九十二章水落 魏家兄弟很晚才回府,带回的消息却让曹颙与庄席很是吃惊。之前所猜测的完全应验,那买凶的是通州本地人,但是身份有些出乎众人的意料。那人竟是一年近古稀之老翁,姓梁名勉,乃是通州大户。 原来,魏家兄弟快马加鞭前往通州后,就将县城的三两家钱庄都访遍,这半月来并没有大额的银钱支取。 两人又按照庄先生所嘱,打听了通州地面上的大户人家,看看近日有没有大宗买卖的。虽然也有两家典房卖地的,但是银钱数目不过千八百两,只有梁勉在十月初以五两一亩的价格, 卖了几个庄子,总共算起来也有八、九千亩。要知道,这通州地面的良田价格是每亩七、八两银子,好的甚至能够达到十两。像梁勉这样低的价格,实在是反常。 魏家兄弟查到这里,就细细打探梁勉的家世背景。梁家是通州大户,诗书传家,族中有不少子弟入仕。不过梁勉子嗣艰难,只一子一女,其子中了进士后,曾做了十多年京官;女儿则嫁给兄长的房师,一个熊姓京官为填房。那熊家是名门望族,那人又是高品京官,梁家实在是高攀。梁氏出嫁三年,留下个稚子后,就病逝了。 梁勉怕姑爷家子弟多,外孙年幼失母受欺负,就同姑爷商议后,将其接到身边抚养。几年后,他儿子放外任,赶上洪水,阖家遭了难。梁勉的血脉只剩下其外孙这一脉,自是当成心肝肉似的,捧在手心里。 这般娇纵之下,这个孩子渐渐长大,倒还真给外祖长脸,康熙四十五年中了进士,封为庶吉士,今年四月升了翰林院编修。不想九月底不知因何入狱,没几日就自缢在狱中。 梁勉年近古稀,只有这点血脉,就此断绝,其人似疯癫。几日内就出手了将近万亩良田,引得那些惦记其家产的族人痛得直跳脚。登门劝告的人络绎不绝,想要给老爷子做继子继孙的不可胜数。老爷子始终不松口,开始还应对,过后就是闭门不纳。 而其管家梁喜近些日子却阔绰起来,置了个外宅,养下了两个粉头。整日里,呼朋唤友,胡天黑地,嚣张无比。 经过在梁家附近的盘查,魏家兄弟差不多能够确认去找万九的中间人就是梁喜。因为在万九等人进京之前,梁喜曾两次出入万九家。另外,他还在醉酒后向人吹嘘,连万九那般人物如今都要赶着自己叫“梁爷”,在自己手下办事。 不过,等到兄弟两人想要找梁喜时,却是晚了一步。顺天府的捕快来了,也顺着梁喜这条线,查到了梁家。 因梁勉的儿子生前是朝廷命官,不是寻常百姓,所以捕快还算客气。不想梁老爷子听到通报,说是要换套衣服,进房间后就再没出来。等到捕快们进去时,老爷子的尸体也硬了,等到仵作来验过尸,结论是吞金。 梁家只有梁勉一位主人,出了这么大的事,顿时轰动了整个通州。梁家的远支近支族人,闹闹哄哄地都上门来,想要瓜分家产。结果,顺天府的捕快派人快马回京请了旨,以买凶谋杀朝廷命官的罪名查封了梁府,同时将梁喜押回了顺天府。 魏家兄弟远远地看了这场热闹,实在想不通这里的一个土财主如何能够与远在江宁的曹寅结下仇怨? 曹颙听了通州那边的消息后,心中也想不明白原由。只有庄席,沉思许久,隐隐理出些头绪来。 “颙儿,可知前吏部尚书熊赐履其人?”庄席开口问道。 熊赐履?这可是康熙朝有名的内阁大学士,曾经与明珠、索额图、高士奇并称为“四相”。三藩之乱后,熊赐履因曾上书反对撤藩被罢官,随后寓居江宁。十余年后,再次入朝,直到康熙四十二年告老乞休,康熙四十五年返回江宁。 远在曹颙进京前,就对这位大学士的履历知道得七七八八。只因这位大学士在江宁的宅子,就是曹颙当年守孝待过的清凉寺附近的清凉台。当年曹颙在的寺里,曾多次听那些和尚们提到这位大学士。在江南人眼中,熊赐履不是官员,而是一位大学者,他的著作《学辩》、《学统》、《学规》《学余》等书流传于世。因其祖籍孝感,本名孝昌,所以世人也尊称他为“孝昌先生”。 曹颙想起一事,问道:“孝昌先生不是八月就去世了吗?影影绰绰的,好像听说上了遗折!” 庄席点了点头:“确有此事,还引出一场不小的是非!孝昌先生死前写了遗折,死后其家人将折子送到京中。当年圣驾在塞外,中间辗转了好些日子才到御前。遗折上有举荐其族侄翰林院编修熊本的话,上边那位不信此事,命人详查。结果竟查出遗折是篡改过的,是熊本买通熊府下人所为,这可是欺君之罪。熊本入狱,随后被判了斩首,没几日自缢在狱中。” “熊本是梁勉的外孙?”曹颙有些明白其中的缘故。 庄席摸了摸胡子:“看来是如此了,只是既然是朝廷下旨要处斩熊本,为何梁勉会怨恨令尊,这就是让人不解之处了!” 莫非在熊本案过程中,自己那位“密探”老爹提供了什么了不得的情报,成为其定罪的依据,因此才会被人恨上?可是既然是“密探”,上的又是“密报”,那一个田舍老翁怎么会知晓?被换了的**呢?灭口的杀手呢?买凶之事真相大白后,明里的答案竟是如此的简单,可细细思索,却是迷雾重重,太多的东西隐在这迷雾之中,只漏一鳞半爪的痕迹,越发让人困惑。 草原凶杀的幕后之人到底是谁?这京城买凶案的背后又有何隐情?曹颙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在接下来的十来天,魏家兄弟早出晚归,从账面上支出了不少银钱,只为这个答案。 曹颙原本怀疑前些日子杀掉的那些人是四阿哥的人,毕竟无论是雍正皇帝的正牌特务机构“粘杆处”,还是野史里写的暗人组织“血滴子”,在后世都太出名了,想不联系起来都难。 此外,他心中也隐隐地怀疑三阿哥。毕竟在这场尚未落幕的夺嫡大戏中,四阿哥表现得是看客,不管其心中怎么想,行为始终是恭顺低调的。三阿哥则不同,虽然他在诸位皇子中才能并不出众,母族也不显赫,但是却始终表现得很积极。 然而魏家兄弟监视了三阿哥府与四阿哥府半个月的时间,却始终未发现有任何异样之处。 顺天府那边,在众捕快从通州归来后第四天,以梁喜斩立决、梁家家产充公为终审判决,彻底结了案子。 这场轰动京畿的大案就此尘埃落定。 * 城北,大井儿胡同,塞什图宅邸。 自那日塞什图帮忙拦马救人后,曹颙虽然心底感激,但是出于对自家和塞什图安全的考虑,一直没有带着弟妹去拜谢这位恩公。 如今案子水落石出,危险警报彻底解除,兼之永佳的臂伤也大为好转,该是谢恩的时候了。曹颙去打听了塞什图住址,赶在他休沐的日子,下学后带着曹颂、曹颐并宝雅、永佳,到塞什图宅邸登门拜谢。 门房见了曹颙等人宝马香车,身后又随了数辆满载礼物的车驾,不由暗暗咂舌,接了曹颙的帖子忙不迭往里面通报。 少一时,塞什图快步迎了出来,见了曹颙,刚要笑着问好,见到后面的东西,却是沉下脸,一指那些车驾:“曹侍卫这是为何?” 曹颙先是抱拳见礼,随后才回道:“当日多亏塞侍卫仗义相救舍弟舍妹,彼时真凶未现,我等不好登门来拜。如今案子已了,曹家备下薄礼一份,虽是大恩不敢言谢,却是我兄妹三人一份心意,还请塞侍卫不吝笑纳。” 塞什图忙摇头:“当日之事于我不过是举手之劳,也和你说过我并非图得贵府答谢。况且你当日谢也谢过了,如今又拿了这些东西来做什么?你既然来了,就请进来喝杯清茶,这礼物我是万不能收的。” 曹颙打听了他尚未娶妻,家中只有一位寡母,笑着说:“不是什么重礼,都是我们晚辈孝敬伯母的些许心意。今日我带了弟妹过来,也当去叩拜伯母,不知道是否便宜。” 这时早有街坊悄悄开了门探头探脑地瞧热闹,塞什图见了,不好让他们这样门口站着,又听他们提及拜见母亲,也说不出推却的话,只得请他们进来。 塞什图家是小三进的院子,并不太宽敞,曹家马车往里一赶,越发显得窄迫。一位年迈的老管家跟出来,见了这许多东西微有诧异,随后给曹颙等见了礼,等着塞什图发话东西怎样处置。 塞什图却瞧也不瞧那些东西,一边儿引曹颙一行人到正房客厅,一边儿吩咐管家说:“郝伯,告诉内院一声,一会儿客人会过去见太太,叫派个丫鬟来领路。”那郝管家领命去了。 进了厅里,曹颂、曹颐四人齐齐站好,或一辑到地,或郑重蹲礼,口称拜谢恩公。 塞什图上次见过宝雅、永佳等人,是知道众人身份的,唬了一跳,如何肯受?忙俯身拜了回去,口中直说:“这又是做什么?!都是谢过了的!你们这是要折我的寿啊!” 曹颙见他热心又憨直,便两下拉了,一同落座。 小厮奉了茶来,又回说太太请客人过去。曹颐、永佳和宝雅三人告了罪,跟着个小丫鬟到了内院。 * 内院虽小,却花坛草木一应俱全,收拾得非常整齐。正房三间,小丫鬟引着三人进了东边暖阁。 暖阁内临窗大炕上设了两个半旧的青缎靠背,上坐一位五六十岁的老妇人,容长脸,微有些瘦,头发有些花白,却梳得一丝不乱,只一银制嵌松石团花扁方,显得整齐而端庄,一身鸦青色衣袄,前襟一串佛珠。 三人向老妇人行礼请安,老妇人笑眯眯地问了她们好,又让炕上坐。三人笑着谢过,只在挨着炕所设一溜椅子上坐了。 那老妇人正是塞什图的母亲喜塔拉氏。喜塔拉氏中年守寡,膝下三女一子。三个女儿早已经嫁人多年了,只剩下这个小儿子塞什图,现年二十有一,却一直未有娶亲。倒不是别的,只因“门当户对”四个字犯了难。 这喜塔拉氏幼年时母系家族也曾显赫一时,后因牵扯到鳌拜案中才家道中落。少时的良好教养使得她行事极为讲究,眼界又甚高,加之觉罗家是正经八百的宗室红带子出身,塞什图虽然只是三等侍卫,身上却也袭着奉恩将军的爵位,因此一般人家的姑娘根本入不了喜塔拉氏的眼。 喜塔拉氏既不喜攀附权贵,也不肯娶商贾女儿为媳,而那些门户相当的人家却又嫌他们家贫,不愿女儿嫁过来过穷日子。就这样,高不成低不就挑挑拣拣,塞什图的亲事也就耽搁了下来。要说这做母亲的心里一点儿不急,那是假的,但她也是断不肯随意娶个媳妇进门的。 今儿见着这三个水葱似的俊俏姑娘,喜塔拉氏心下极是欢喜,客套了两句,便忍不住细细问起她们年纪、家世。然而这一问,她那才热乎起来的心又凉了。——这三个闺女,两个是伯爵府千金,一位是郡主格格。 姓爱新觉罗的宝雅格格自然被排除在联姻之外;这两位伯爵家的,论身份倒也配得,可终是女方家境太好,喜塔拉氏怕她们瞧不上自家。 一番聊天下来,喜塔拉氏对文文静静、进退有度的曹颐与永佳好感更增,心底也就越发惋惜;越是惋惜,越是觉得喜爱她俩。她言辞本就和蔼,这会儿面上也挂出喜色。 曹颐察言观色,趁着老人家高兴,恭恭敬敬把礼单奉了上去。 喜塔拉氏并不肯接,正色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机缘巧合我儿救了你们,这是他的造化和修行。他若不救,便是他错了;他救了,方是应该的。且他自得了修行,还受什么谢礼呢?先头并没听他提及此事,直到今儿你们上门,我才晓得还有这么回事,可见他是知道这是当做的,故未放在心上,所以也请你们不必挂怀。” 曹颐满脸真诚地喜塔拉氏:“伯母慈悲为怀,这救命之恩,于您,不过‘当做’二字,可于我们,却是天大的恩情,此生断不敢忘。眼下,并不是拿这些俗物来污了伯母的慈悲之心,实是晚辈们今日初来拜见,没什么可孝敬的。若是给我们几个做侄女的脸面,伯母留着做件冬装,就算是我们的心意到了!” 喜塔拉氏脸上虽然带着笑,但是神情却很坚定:“你们说孝敬我,你们来瞧我这老婆子,陪我说说话,我便十分高兴了。这便已是一份厚礼了,所以外物还请带回。” 曹颐三人费了不少口舌,却仍没能说动喜塔拉氏,最终她还是带着高雅的微笑拒绝了这份谢礼。 三人见老人家说了许久的话,多少流露出些倦意,便起身告辞了。 喜塔拉氏让丫鬟送了她们出去,隔着窗户犹瞧着她们的背影,心里仍是极为喜爱,想了一遭,终只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 前厅里,曹颙兄弟与塞什图也相谈甚欢。 塞什图问了案情详细,又怒而谴责了那些人一番。他为人热心和气,圆圆的脸上始终带着几分笑意,极容易与人热络起来。因此,曹颙与曹颂两个都觉得和此人聊天一点儿不累,是件愉快的事情。 这会儿也就抛开了职务称呼,大哥兄弟的叫了起来,显得十分亲厚。 换了两盏茶,曹颐三人打内院出来了。曹颐见到哥哥,便轻轻摇了摇头。曹颙知道塞什图母亲也不肯收那礼物,心底也佩服这家人风骨,安于贫困或许很多人都能做到,但是这样施恩不图报、拒绝外财的实在少之又少。 曹颙心里盘算过两日送些人参药材保养品来送给老人家,多少表达一下心意,想来应该不会再被拒绝,这才收回礼单,又再次谢过塞什图,带着众人一起告辞回府。 第九十三章 薄礼 第九十三章薄礼 进入十一月,曹颂去兆佳宗学读书。除了打江宁带过来的两个小厮、两个长随外,曹颙又让曹忠在府中护院中寻了两个办事利索、身手矫健的护着他上学。 永佳自打随着曹颙等人去拜谢过塞什图后,就叫人给完颜府那边送信,请他们派车来接,可是却迟迟得不到回复。她本是心思通透之人,这次父母允她在曹府养伤实在是出人意外。但是她以为是因宝雅的缘故,另外就是二哥因自己的小算盘,在父母那边说了好话。因为她在曹府这十来天,永胜隔两三天就要打着探望妹妹的幌子来上一遭。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身上,更没想到父母已经存了联姻的心思。 待到眼下,完颜府不肯派车来接,只来了几个婆子,劝小姐安心养伤云云。永佳这才想到其中缘故,顿时不知是羞、是怒。自己贪恋这边府里的温情,自欺欺人地当了傻子,怕是倒成了别人眼中的笑话。 永佳哪里有脸再住下去?立即央求宝雅这边,当天就回完颜府去了。 而后,宝雅与曹颐曾探望过永佳两次,想要再拉出她出来逛逛还好,若是请她再登曹府大门却是不能。伤筋动骨一百天,永佳用养病做搪塞,宝雅她们两个怎好再强她? 为了酬谢曹家对女儿的照顾,万吉哈特意设了家宴,请了曹颙兄妹三人。就连他的郡主夫人,都亲自出来见了三位晚辈。在看到曹颙时,她细细打量了,脸上倒是多了几分热络。 曹家兄妹三人虽说在南边长大,但是自幼养成的良好教养并不亚于京中权贵子弟。说话行事,不曾有半分失礼,万吉哈夫妇看过,心里暗暗满意。 或许是万吉哈夫妇那看女婿的神态太过热切,使得曹颙心里直发毛。虽说他对永佳印象还好,但是还不到想娶之为妻的地步。永佳是典型的满洲贵女,不同于宝雅的娇憨,吟吟笑意中却始终流露出几许清高。满汉生活习性终有许多不通,曹颙并没有打算娶满人小姐为妻的打算。 幸好完颜府在孝期,不宜应酬过多,所以曹颙也不用硬着头皮去应付万吉哈夫妇。若是马连道夫妇,曹颙还可以借口推辞;但是万吉哈夫妇的的话,他必须要斟酌再斟酌了,毕竟其中还要顾及到永庆与永佳兄妹的情分。 永佳走了,宝雅也没有理由留在曹家,恋恋不舍地带着人回王府去。不过仍是三两日过来一趟,与曹颐的感情日深。眼下,曹佳氏已经出了月子,身体渐好,见妹子与小姑子要好,也常派车接她过王府那边住上几日。 每日在上书房学习,曹颙的成绩还算是良好。同窗中很多人都挨过先生的手板,只有他始终没有被抓到不是。他的功课虽不错,却不是一等一的那种,并不会引起其他人的嫉妒或者侧目。就这样,曹颙的上书房生活低调地重复着。 * 十一月中旬,江宁来人,带来了曹寅、李氏等人的家书。 曹寅在信中提到了太湖珍珠养殖的事,今年的珠子第一批已经采获,总计有五千多颗,其中上等珠近千颗;另外,他还提到要在月底进京。 李氏则是殷殷切切地关怀,一遍又一遍地嘱咐儿子要注意身体,尽心照看弟弟妹妹。又提起曹颐,听说她痊愈心下甚安。曹颙在十月的家书中曾提过,所以李氏知晓此事。另外,李氏还提到郑沃雪,说是十月里来府里问安,如今出落得极好,待人行事也温柔。 虽然在曹家多年,与曹寅交流得少,但毕竟是骨肉天伦,因此曹颙得知曹寅要进京的消息,心里不由地生出几分欢喜。在他的心里,还是很信赖父亲的能力的,眼下许多看不清的迷局,说不定曹寅能够知晓其中关键。 至于母亲提到的郑沃雪之事,曹颙怀疑是父亲的意思。既然郑沃雪熟知养珠的秘密,那曹寅怎容她离了曹家?想起那个扮着男装、哭着要替兄长为奴的少女,曹颙隐隐地生出几分愧疚。自己当时思虑得太不周全了,莫名其妙地将人家兄妹绑到曹家的船上。不过,为了保住养珠的秘密,就要纳郑沃雪为妾这样的法子,曹颙极不赞同。若是这般行事,以后再有需要,难道自己的媳妇还要一个一个地娶个没完吗? 随着曹寅与李氏家书到的,还有江宁那边为兄妹三人准备的各种衣物吃食。其中,还有曹颙前几个月就特意指名要的蛇油精。因这是福建那边的,产量又极少,所以寻了好几个月,才得了巴掌大的几瓶。 另外,曹方还有信奉上,主要是回了关于查询文绣她家的事。因隔了十多年,并不好打探。因为江宁本地人多喜桂花,差不多家家都要种上几棵,有桂花园的人家不在少数。因此,这半个月多,并没有什么有用的消息,还需要继续访查。 紫晶带着几个管事婆子,将江宁送来的衣物吃食都清点好。又按照那边的单子,分到曹颙等人的院子。 如今京城府里,住了两位公子爷,一位小姐,里里外外的,有点居家过日子的模样了。这两位是两房嫡子,曹家将来的顶梁柱,家中下人侍候起来,也极是尽心。一位小姐,虽然是养女的名义,但是也没有人敢怠慢。在曹颐初进京时,曾有个婆子不开眼,说过几句不咸不淡的话,被紫晶撵了出去。她家的人巴巴地求了曹忠向曹颙求情,曹颙听了,脸色很是难看,连带这家子都打发了。自打这以后,再也没有人敢看轻这位小姐。 就这一个妹妹,曹颙生怕委屈到她。母亲李氏买的那八个丫鬟中,除去服侍庄先生的两个,其他四人给了曹颐,两个给了曹颂。另外,各种供给,都是可着竹院这边,银钱上并不拘泥定数。 紫晶也怕姑娘闷,打永佳、宝雅等人走后,就每日去竹院几次,与曹颐商量商量家务,陪她做些针线等等。 这次,曹寅与李氏也都有家书给曹颐,曹颙亲自送到竹院。 曹颐听说父母来信,微微颤抖地从曹颙手中接过,思量了一下,先打开了李氏的,只看了一句,眼泪就流了下来。 “萍儿?”曹颙有些担心,关切地看着她:“可是母亲信上写了什么?” 曹颐哭泣着说:“母亲在怨我呢!说是精心教导我多年,却是如此不顶事的,遇到点弯弯坎坎,便轻生贱命,实在是不孝之极!还说等我回南边后,就要好好管教我,定不让我再这般糊涂!” 曹颙听了,忙安慰道:“母亲只是吓你的,她一向最疼你,哪里舍得责罚于你!” 曹颐微微摇头:“哥哥想左了,我并不是怕母亲责罚我,我是在高兴啊!母亲她没有怪我,终将我当成她的女儿!” “傻丫头,有什么好怪你的!又不是你的过失,一家人哪里有那么多的怨气!”曹颙喝了一口茶,说道。 曹颙轻轻擦了泪,又忐忑地拿起曹寅的信,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拆开来看。 曹寅的信中只有寥寥几句,询问她身体可康健,并且愧疚因自己前几个月病重,没有照顾好女儿这边,随后提到进京后会接她回江宁。 不管是母亲的怪罪,还是父亲的不怪罪,都引得曹颐一阵感伤。 曹颙见妹妹虽然是强忍着不哭出来,但是脸上又隐隐地带了欢喜,放下心来。 * 紫禁城,东路,阿哥所。 从上书房下学后,曹颙跟着十六阿哥去探望养病的十三阿哥。十三阿哥自打从塞外归来,身体就一直不算好,风湿极为严重,若是没人搀扶,自己都无法行走。 康熙对这个儿子是有几分偏疼的,不管是南巡、北巡,但凡离京都将他带在身边。除了太子外,他与十三阿哥相处的时间最多,感情最为深厚。哎,这就是“爱之深、责之切”吧,在去年的一废太子风波中,十三阿哥受到的处罚也极重。十三阿哥的病,就是监禁在养蜂夹道时坐下的。 如今太子复立,仿佛去年的夺嫡风波已经烟消云散。康熙想起了这个儿子,对他的病情也格外关注,曾多次下旨要太医院那边尽心诊治。 无奈,十三阿哥是湿寒入骨,哪里是那样好治疗的?太医院那边开了好几个方子,都成效甚微,只好以调理为主。 见到曹颙送上来的几个小瓶子,十三阿哥喜出望外:“这个,又找得了!你上次送我的,就用着极好,因知道是山里偶得的土物,也就没向你再开口。曾叫太医院的人炼制过几瓶,功效却并不明显。难为你有心,实在是应好好谢你!” 曹颙忙道不敢称谢,随后又从怀里取出张方子递上:“十三爷,这是这次觅得的方子,因这蛇油是由金环蛇炼制。那东西本来就少,又带着剧毒,很少有人抓到,这蛇油也就不多得,炼制法子却是简单的。这金环蛇算不上福建特有,广东、广西也有的,若是知会了三地官员,弄些来并不算稀罕物件!” 十三阿哥苦笑着,摇了摇头:“我算是那个排位上的,敢劳烦三地官员为我炼药?只怕是药还没得,御使的弹劾与宗人府的训令就要下了!” 从康熙最宠爱的皇子,到眼下这种不尴不尬的身份,如此地大起大落,确实不是谁都能够受得了的。如今,连比他小两岁的十四阿哥都封了固山贝子,十三阿哥成为诸位成年皇子中,唯一没有爵位的一个。 曹颙与十六阿哥想到这些,不知该如何劝慰,房间里静寂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十三阿哥才笑道:“方才倒是忘记了,四哥有个门人在福建做知府,看来这事也可以请四哥帮忙!” 正说着,就听门口一个小太监禀告:“爷,雍王爷来瞧您了!” 第九十四章 潜龙 第九十四章潜龙 雍王爷,就是被封为和硕雍亲王的四阿哥胤禛。早在八年前,曹颙流落杭州时,就是获得四阿哥与十三阿哥的援手,才得以获救的。 而对于曹颙来说,四阿哥自然不是救命恩人这么简单,还是他所知道的未来的冷面皇帝,而且是极不待见曹家的皇帝。 听到小太监的禀报,知道雍亲王来了,十三阿哥原本略显颓废地面容立即添了不少神采,挣扎着起身:“四哥来了,快快请!” 曹颙与十六阿哥自然也是起身恭候的,都齐齐往门口望去。 虽说不是第一次见四阿哥,但是曹颙心中还是有些紧张。毕竟当初获救时他口不能言,和四阿哥并无言语交流。虽然八年前,四阿哥是位语气和蔼、神情温和的年轻皇子,但谁知道他现如今是什么模样呢?况且康熙还曾给他下了“喜怒不定”的评语,对这样一个人侃侃而谈,曹颙对于言语尺度实在是心里没底。 十六阿哥也改了在十三阿哥面前那副皮皮的模样,带着几分拘束与忐忑,他对四阿哥这位兄长始终是怀着敬畏之心的。 随着脚步声响起,门外走进一人,首先入目的就是明晃晃的金黄色蟒袍,石青色织金缎镶边披领与马蹄袖,绣九条蟒,前后左右开裾。再往上瞧,见那人三十来岁的年纪,蓄着短须,容貌清瘦,眼角微微下垂,便显出几分深沉,脸上却是看不出半分喜怒的。 和硕雍亲王胤禛,不再是那个年轻皇子,开始有了王者气度。曹颙暗暗深吸一口气。再想起前些日子遇到的年羹尧,他已经去四川巡抚任上了,历史缓缓地按着既知的轨道行进着。曹寅兼任两江盐政,曹顺夭折,曹家的历史也仿佛没有改变。难道,他真要面对早夭的命运,真地一日日走近死亡吗?曹颙突然感觉到很压抑。 “四哥!”十三阿哥想要近前见礼,因腿脚不便利,身子一趔斜。 四阿哥见了,连忙快走两步扶住,眉头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太医院的方子怎么还不见效?这都将将两月了,还不见你好些!” “四哥安!”十六阿哥的声音有些发虚。 “三等侍卫曹颙见过王爷,请王爷安!”曹颙则是规规矩矩地请安见礼。 四阿哥亲自将十三阿哥扶到座位上,然后向两人点了点头,算是回礼。又先对十六阿哥道:“我前几日见过上书房的师傅,问过你的课业,听说你入冬以后越发怠慢了,如今连小一辈的阿哥都要超过你去。你这做叔叔的可真好意思!” 十六阿哥是被这位哥哥教训怕了,并不敢像往日那般嬉皮笑脸,老老实实地应道:“四哥教训地是,弟弟知道错了!往后定当好好争气,不给哥哥们丢脸!” 曹颙听了,心里大奇,这十六阿哥何时成了乖宝宝了?怕是在康熙面前,他都没有这般恭敬。 四阿哥与十六阿哥说完话,落了座,才对曹颙道:“曹颙吗?几年未见,你竟这般大了,那年的伤处,可都痊愈了?” 曹颙听他提到江宁往日,想起自己在烈日炎炎下将烂桃子骨碌到这位脚下的情景,四阿哥破了那些坏人的巢穴后,不嫌肮脏将自己抱在怀中,为自己擦脸的情景……虽然事隔多年,但是各种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历历在目。他心里由衷感激,对这位未来皇帝的畏惧就减了几分,真诚地谢道:“多谢王爷垂问,曹颙尽好了!” 四阿哥神情淡淡地点了点头:“没有留下伤患就好,你四月与十月送的茶很好,不过眼下你们家正紧着,这些都是值钱的物件,往后就免了吧!” “王爷,这都是曹颙实心孝敬的,是早先就叫人去了茶园那边,特特地留出的几株茶树,并不与其他的混同。”曹颙望着四阿哥,脸上满是感激与恳切。 四阿哥还待再拒绝,十三阿哥见曹颙那样子,便在旁笑道:“四哥,可说好了啊,就算你王府那边免了,我这边也是不能免的。这半年,被曹颙送来的好茶养刁了胃口,若是再让我喝黑糊糊的团茶,我可是受不了!不过几斤茶叶,哪里就喝穷了他!还有那茉莉花茶,北面可是没有的,你的几位弟妹都是极爱的,想来诸位嫂子们亦是!” 四阿哥被十三阿哥的话逗笑了。他也是通达之人,并没有再拘泥此事,又对曹颙道:“那佛香却是不错,虽然看着朴实,味道却是极佳,与市面上所购有所不同,这是哪里得的?” “回王爷的话,这是托江宁清凉寺里的和尚特制的。”曹颙回道。 四阿哥听了这话,不免又看了曹颙几眼:“小小年纪,难为你有心!” 十三阿哥拿起小几上的瓶子,递到四阿哥眼下:“四哥,你瞧这是什么?” 四阿哥眼睛一亮,看着十三阿哥:“这难道是十三弟上次赞好用的蛇油精?” 十三阿哥点了点头,指了指曹颙:“这个是小曹颙特意寻来的,如今竟连方子都觅了来,算是我的小恩人了!” 四阿哥的神色添了几分温和,很是郑重地对曹颙道谢。曹颙忙道是应当的,不敢称谢。心下腹诽,怨不得后人都道四阿哥与十三阿哥兄弟情深,如今看来半点不假。他特意投其所好送上的佛香,都没换得这冷四爷一个好脸色,可一知道曹颙给十三送来蛇油精后,冷脸立刻变暖脸,有温度多了。 十六阿哥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听着众人的谈话,其中有明白的,也有不明白的。但知道两位哥哥向来感情好,这次四哥来怕也是有事的,便又说了两句话,拉着曹颙告退了。 * 直到出了阿哥所十三的住处,十六阿哥才算松了口气,见曹颙也是如释重负的模样,不由得笑道:“我这位四哥,自打我记事就少了几分热气,整日礼斋念佛的,越发冷冰冰的了!” 曹颙心里想起多年前,四阿哥援手相救后,对他与萍儿两个都很温和体贴,虽然没说什么话,但是绝对与冷冰冰扯不上关系。 见曹颙沉思不语,十六阿哥开口问道:“原本以为你亲近十三哥,是早些年在江宁见过的缘故,怎么今儿听你们说话,仿佛另有隐情似的,你小时候受过伤?” 不管当时吃了多大苦头,毕竟已经过去八年,曹颙对那段噩梦般的经历也能够平静讲述。 十六阿哥听得瞠目结舌,哪里还想到曹颙小时候竟然遭过如此大罪?等听到曹颙被毒哑嗓子,打折了腿,他已经气愤得不行:“朗朗乾坤,竟然还有这等恶人,实在是罪该万死!” 听到最后是四阿哥与十三阿哥救下了曹颙,十六阿哥才恍然大悟:“怨不得你又是送茶、又是送药的,这般不避嫌疑,与你素日行事大不相符。我还心里纳罕,怕是表姨父那边起了什么念头,命你如此应酬,正思量着要不要规劝于你,没想到还有这般典故。救命之恩,你这般行事,也不算僭越。” 曹颙苦笑道:“我这已经是亏心了,为了避嫌疑,十三爷这边还好,来请过两次安;四王爷府那边,却只是去了一次,还没有遇到正主。” 十六阿哥笑着给了曹颙一拳:“怪不得你见到四哥也心虚!哈哈,你呀,谨慎得有些过了!” * 出了宫,回到曹府,用了晚饭后,曹颙去榕院找庄席,同他讲今日见到四阿哥的情形。 门外来报,平郡王讷尔苏来了。 曹颙忙迎了出去,到了前厅,见了讷尔苏,还未及打千儿请安就被他拉了。 讷尔苏一脸正色:“颙弟,里面说话。”说罢,也不跟他客气,就直接往书房这边来。 曹颙极少见讷尔苏这般郑重其事,心里十分困惑,跟着进了书房。上了茶后,他就把里里外外伺立的小厮都打发了出去。 讷尔苏这才道:“里面有人传话于我,说两江总督噶礼上折子弹劾岳父与李煦。” 曹颙一皱眉,自亏空一出,朝堂上时有弹劾曹家的折子出现,但都被康熙压了下去。究竟曹家的亏空怎么来的,康熙是心知肚明,自然要相护几分。只是从前多是小小的御史出言弹劾,高层大抵都知道康熙对曹家的恩宠,不会冒冒失失触这个霉头。这次居然是江南总督上奏折弹劾…… “又是说亏空问题?”曹颙问。 讷尔苏牵了牵嘴角,露出个讽刺的笑容,道:“弹劾侵用国帑。” 曹颙愕然:“侵用国帑?!”这是什么话?谁不知道曹家眼下都变卖自家家产堵皇上南巡糜费的窟窿,居然还说曹家侵用国帑!! 讷尔苏说:“嗯!说是弹劾两淮盐运使李斯佺亏空三百万两,其中岳父与李煦侵用八十万两。” 听说是盐差上的侵用,曹颙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盐差就是个肥缺,前些年,曹家因接驾的缘故,从两淮盐运司挪借银子,并不算什么稀奇事。所谓侵用,也都是用在了前几次接驾上。虽然曹家眼下有茶园的收入,但是毕竟欠的债务太多,地方的、户部的尽有。前几年都可着国库的先还,看来是暂时还没顾及到盐运司这边,就被一些人以为是抓到了曹家的把柄。这事,关键就看康熙的态度了。康熙要认账,那就是协调平衡地方财政;皇上要不认账,那就是曹家挪用内库银两。实在没理可讲。 讷尔苏见曹颙沉思不语,忙劝道:“颙弟也不必太过担忧,据说噶礼上了三个折子,两个都立时批复下发,只弹劾岳父这个被留中,圣意昭然呐!” 曹颙心道康熙比谁都清楚那银子到底去了哪里,他肯认账就好,嘴上则得颂道:“幸得万岁爷知遇明察。” 讷尔苏点点头:“万岁爷是信得过岳父的,只是这噶礼可不是小角色。你修书一封给岳父吧,想来他自会多加提防。” 曹颙点头称是,讷尔苏又叮嘱了他几句,告辞离去。 * 讷尔苏一走,曹颙立即请来了庄席,将刚刚讷尔苏所说之事一字不漏地告知先生。 庄席听了噶礼之名,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嘲讽之色。 曹颙见了,想起刚才讷尔苏说到噶礼也是满脸讽刺神情,不解地问他:“这噶礼究竟是何人?先生似是颇为……” 庄席叹了口气:“江南百姓要受苦了,此人竟好意思弹劾别人,他才是天下一等一的贪墨之人。”说到这里,简略给曹颙讲了噶礼其人其事。 噶礼,姓董鄂氏,满洲正红旗人,是“开国五大臣”之一何和礼之曾孙,真正的名门子弟。 噶礼由荫生授为吏部主事,后升为郎中。在康熙三十五年,皇上亲征噶尔丹时,他曾随军督 运中军粮饷,最先到皇帝驻地,解过当时的断粮危局,因此得到皇帝的青睐。康熙三十六年授为内阁学士,康熙三十八年授山西巡抚。 噶礼其人贪婪异常,审案收贿算是最正常的行为了,克扣火耗中饱私囊在当时贪官里也不算太出格,只是他扣的多了些——四十多万两。令人发指的是,他竟派家仆到平阳、汾州、潞安三府强迫富民馈赠,还常借修解州词宇、寺庙,用巡抚印簿勒索百姓纳捐! 更可怕的是,此人不止是贪官,还是酷吏!他肆意纵容手下官吏虐待百姓,有时这酷刑还是用来满足他的贪欲的,不给钱,不死也要脱层皮。他巡抚山西那几年,地方百姓苦不堪言。 曹颙默然,康熙朝虽称盛世,但因为对官员的宽容,使得某些官员已经贪婪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难怪雍正一上台就惩治贪官污吏,若是纵容他们继续鱼肉百姓,只怕盛世也变末世了。只是那群瞎子御史只会当党争的枪杆子也就罢了,当地百姓这般被欺压,都没有人反抗吗? 想到这些,他不由奇道:“难道没有御史弹劾?原总听说百姓联名上书云云,圣驾也到过山西,竟没有喊冤的吗?” 庄席摇了摇头:“怎会没有弹劾没有喊冤的?打四十二年起,就不断有御史弹劾噶礼贪婪无厌、虐吏害民,上面只让噶礼上折自辩,噶礼当然是反咬御史诬陷,最终不了了之。四十五年腊月山西百姓有人投状到御史袁桥处,袁桥上折列举噶礼恶行。然上面虽然让吏部察议,仍许噶礼上折自辩。这事情拖了两年多,直到四十七年二月,吏部察议结果是,袁桥以无凭据之事参奏今又支吾巧供,革职;御史蔡珍、参山西学臣邹士璁、受托题留噶礼,亦无凭据,各降一级、罚俸一年。”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这是是非非,孰是孰非,还得看上面那位的意思。这不,今年噶礼先平调回京为户部左侍郎,未出三个月,连升了两级,外放两江总督。” 曹颙皱眉道:“那江南百姓岂不倒霉了?” 庄席闻言,笑了笑,看似并不忧心:“江南不比山西,可不是他为所欲为的。我料他此时正在试探各方反应,也包括上面那位的反应。从九月起,他已经陆续弹劾了多名所辖官员,安徽布政使邵穆布、江苏巡抚于准、江苏布政使宜思恭,皆是疏参贪婪克扣、挪用库银等,上个月十六宜思恭已被革职。” 听了这番讲述,曹颙这才知道讷尔苏与庄席那讽刺的笑容因何而来了,这简直就是贼喊捉贼啊,最大的贪官喊着反贪,真是天大的讽刺! 庄席道:“他眼下又参两淮盐运使,捎带令尊和李煦李大人,应仍是在投石问路。既然上面那位折子留中,他当知道圣意,想来应不会继续为难令尊。如我所料不错,他未撬动曹家,必会来示好,这才真是要叫令尊提防的。只亏空这条,上面是不会查办的,但若沾了贪墨虐民,那可是大罪。” 曹颙深以为然,遇上噶礼这种人最是麻烦。“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这是至理名言。得罪了他就有苦头吃了,他怕是会想尽千方百计整你。皇帝也是人,便再信任你,听多了谣言也难免会动摇。况且,瞧前面的事,康熙对这噶礼也是颇为宠信的。因此,能不把他推到对立面上去,尽量不要推。可是若不和他划清界限,将来一并归类成贪官污吏了,那也是大大的不妙。 庄席又道:“现在算算日子,令尊也该启程了,你也不必修书了,且等令尊到了,再细细说与他知道吧。” 曹颙点头应了。 第九十五章 家法 第九十五章家法 曹府,门口。 魏家兄弟带着几个长随护着两辆马车回来,前面的蓝呢面,看着车厢高些;后面的青呢面,车厢较前边的小。 马车停下,后面的车里先下来两个婆子,走到前面的马车前侍候:“芳茶,香草,侍候姑娘下车吧!” 里面有人应着,一双玉手掀开马车帘,先下来一个穿着胭脂色马甲、鹅蛋脸的姑娘,正是曹颐身边的丫鬟芳茶。魏白看了,心中暗喜,不枉他特意讨了今儿护送小姐进香的差事,一来一去地见到她两面。 芳茶察觉出有人盯着自己,正想着是哪个不懂规矩的家伙,顺着视线望去,竟是那长了一脸胡子的中年粗汉,正色迷迷地望着自己。有心想要开口大骂,又知道他是大爷身边得用的人物,无奈只有忍下,只狠狠地给了他一个白眼。 魏白被那一个白眼弄得神魂颠倒,只觉得浑身舒泰至极,不由地“嘿嘿”笑出声来。 魏黑早听过弟弟心事,如今见他这般上不了台面的模样,摇头不已,心底思量着,是不是晚上该带兄弟出去耍耍。女人家,熄了灯不都是一个模样,就算这芳茶长得好些,不也是两个**一个…… 正胡思乱想着,在芳茶后面,又下来一个丫鬟,个子不高,身材娇小,始终低着头。下车后,她从车沿边上搬下板凳,搁在地上,而后轻声道:“姑娘下车吧!” 魏黑想想这丫头早晨出来就是这样,低着头避着见人,看来就是那个忠心护主的香草。进京这一个半月,香草还是头一遭出门。 一个婆子撩开车帘,曹颐起身往外来,因手里拿着个白玉提梁小手炉,有些不便利,就将小炉递给一旁的芳茶,自己搭着香草的手下车。 芳茶正为那中年粗汉的无礼恼怒不已,漫不经心地接过,结果手一滑,没拿稳,那手炉落到地上,顿时摔成了几半,里面尚未燃尽的银碳散落开来。 曹颐脸色一白,皱皱眉没有说话,带着两个婆子簇先进了府去。 芳茶还没醒过神来,香草已经俯下身,一边拾起地上的白玉碎片,一边对芳茶道:“你也尽心点吧,没得糟蹋东西。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个是大爷怕姑娘手冷,特意寻来的,是姑娘的心爱之物!” 芳茶自然知道那手炉是曹颙费心寻来的,心中本来就因闯祸有了几分胆怯,听了香草的话却委屈起来,带着哭腔说:“哪个是故意的?怎么都成了我的不是!自比不过你的忠义,难道我就是那谋害主子的!”越说越觉得委屈,眼泪簌簌地落下:“章姨娘闹时,我正在厨房给姑娘做桂花羹,因此并不在眼前。等得了信,赶过去时,都是那个情景了!若是我也在,难道我还能躲到姑娘身后去?现今人都说你好也就罢了,何苦踩了我来相比?一日两日的,我怎么就是个罪人了?” 香草本就娴静,没想到一句话引得芳茶这番述说来,一时也不知该劝她别哭,还是先劝她不要当众说这等私隐之语。 魏黑见芳茶如此失态,引得众人侧目,皱着眉上前两步,硬邦邦地说:“两位姑娘还须慎言,快快进府吧!” 芳茶自打进京后,始终战战兢兢,不敢肆意行事。就连方才那汉子的窥视,她也只能忍下。眼前这汉子与方才那人容貌相似,看来是兄弟手足了,她顿时羞恼不已,顾及不上那么些,指着魏黑高声骂道:“你算什么东西?横竖也是奴才,哪里轮得着你管我?就算大爷器重你又如何?我是姑娘房里的,自有主子来管教我!” 魏黑尚未开口,就听那边有人冷哼道:“你又算什么东西?我就不相信,除了三姐姐,别人还管教不了你了不成!来啊,给爷去找两个婆子来,这丫头不懂规矩,在府门口撒泼,给爷先打三十板子让她晓晓事儿!” 却是曹颂到了,骑在马上冷着脸看着芳茶。虽然眼神有些吓人,但是脸上青一块,红一块,嘴角还隐隐有些血迹,这副样子实在没有什么威严。 魏白本来听着芳茶的委屈,还觉得有点那个意思;见她出言得罪哥哥,却是脸上也没了笑模样。长兄当父,做弟妹的这般跟大伯说话,实在不像话。因此,听曹颂叫人打她三十板子时,虽然有点心疼,但是却没有开口求情。不过,望着曹颂那张花脸,他却唬了一跳:“哎呦,我的二公子,这是怎么着的?” 曹颂翻身下马,用袖子蹭了下脸,颇为畅意道:“进京这一个半月,直到今儿我才算痛快些!” 挨欺负了?也不像啊,后边跟着的小厮、长随一个个得意洋洋地,不像是吃了亏的模样。魏白扫了众人一圈,笑着对曹颂道:“原来二公子今儿是活动筋骨了!” 曹颂脸上多了几分憨笑:“可不是吗?魏二哥猜得正着!” 众人簇拥着曹颂进府,早有两个婆子被叫了出来,拿了条凳同板子,拖着芳茶要去行家法。香草被吓得脸色发白,红着眼圈低声对芳茶急道:“姐姐,你赶紧求饶啊,我去请姑娘来给你求情!” 芳茶却紧紧咬着下唇,脸上神色木木的,仿若未闻。 香草没法子,只好大着胆子上前道:“二爷,看在我们姑娘面上,饶恕芳茶这一遭吧,她再也不敢了!” 曹颂见香草脸上的伤痕淡淡的,好了很多,很为她高兴,见她多话也不恼,只摆了摆手:“香草,这事你别管。这贱婢不过是仗着在老太君院子里呆过几年,就如此不懂规矩,早就该教训教训她!” 香草还想再劝,那边婆子们已经噼里啪啦地抡起板子开打。 芳茶紧咬嘴唇,满脸倔强,生生挺着,仍不肯求饶半句。 曹颂本就在外置了气,见芳茶又是这番不服管教的模样,心下更恼,喝道:“打,给爷狠狠地打,让这贱婢知道知道什么是规矩,直打得她求饶为止!” 香草见情势危急,不敢耽搁,忙跑去内院搬救星去了。 * 曹府,竹院,东暖阁。 紫晶听说曹颐礼佛回来,过来陪她说话。曹颐换了家常衣服,坐在椅子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姑娘回来了?”紫晶笑着进门:“听说白塔寺的香火极盛,想来定与寻常庙宇有所不同。” “紫晶姐姐!”曹颐起身:“早就让姐姐跟着一起去的!就算是府里琐事多些,也不能老圈在家里,总要出去透透气。” 紫晶笑着说:“我的性子,姑娘又不是不知道,最是不耐烦出门的,远远地躲得清净!” 曹颐请紫晶坐了,又喊丫鬟上茶。这几个还是李氏在京时买的,名字就依着香草、芳茶两个,分别叫春芽、夏芙、秋萱、冬芷。另外,打南边带来的还有两个丫鬟,一个叫小芹,一个叫小艾。 紫晶知道今儿曹颐去礼佛,一方面是为了赴觉罗太太的约,另外是为了带香草出去转转。经过一个半月的调理,香草脸上的伤痕淡了好多,却仍是不愿意见人。这心结总是要解开的。 “香草呢?又躲回房间去了?”紫晶没见到香草,开口问道。 曹颐往门口望了望,也有些奇怪:“方才她们两个落在后边,也该回来了!” 紫晶见曹颐脸上虽带着笑,但是眉头微颦着,似有什么心事:“姑娘,怎么了?” 曹颐看了一眼紫晶,略带自责地回道:“紫晶姐姐,哥哥送来的那个白玉手炉,这才用了不到一个月,就让我打碎了!” 紫晶安慰道:“一个手炉当什么,姑娘且安心,大爷哪里会计较这些个!” “哥哥虽不会计较,但我心中却是难过!”曹颐神容黯淡:“月初时,姐姐不是让我看了府里账册吗?那白玉手炉,是哥哥花了六百两银子买来的。哥哥自己向来节俭,我这个做妹妹的还给他添乱!” 紫晶还要再劝,就听屋子外传来香草急促地声音:“姑娘,不好了,快救救芳茶!” 这没头没脑的话,听得曹颐与紫晶都莫名其妙,香草已经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姑娘,紫晶姐姐,快去救救芳茶吧!她要被打死了!” “芳茶在哪儿?”曹颐问道:“怎么会有人打她,这是怎么回事?” 紫晶脸色也多了几分不自在:“是谁这般胡闹?芳茶是姑娘身边的,哪里不对,自有姑娘管教,哪里轮得着别人!” “是二爷!”香草哭着道:“姑娘与紫晶姐姐快去前院吧,再耽搁下去,三十板子就要打完了!” 曹颐与紫晶开始还以为芳茶与其他的内院管事发生争执,知道是曹颂下令打人的,也跟着慌了神。曹颂可不是怜香惜玉的主儿,除了自家姐妹外,哪里对其他女子好脸色过?就像永佳与宝雅她们,还是看在哥哥姐姐面子上。 果不其然,曹颐与紫晶到前院时,芳茶已经挨完了三十板子,人已经昏死过去,背上、股上血红一片,看起来不成样子。 看到曹颐与紫晶过来,曹颂站起身来,摸了摸后脑勺,有点心虚地道:“三姐姐,这芳茶着实不像话,在府门口又哭又闹地撒泼,我就做主替姐姐教训了!赶明儿让哥哥再买两个好的侍候你,这芳茶……”说到这里,想到刚刚进府后避开的魏家兄弟:“这芳茶眼下年纪也大了,就放出来给魏二哥做媳妇儿吧!” 紫晶听着皱眉,曹颐已是埋怨道:“二弟,就算她有过错,这责罚得也太重了些!”忙吩咐婆子抬人回房,又命出府请大夫。 * 曹颙下了学,刚出东华门,就看见永庆和宁春两人站在荫凉处,手搭凉棚往宫门口瞧。 曹颙忙笑着过去,招呼他们道:“善余兄,景明兄,可是在等小弟?” 宁春笑着拍了拍他胳膊,道:“可不就是在等你!走,跟咱们走吧,打发谁家去告诉一声,今儿宿在外头。” 曹颙一愣:“景明兄这是……” 永庆爽朗的大笑:“哈哈,景明这是要真心诚意地做东请客,一早就来找我,又拉了我来堵你,快应了他吧,要不他急了,保不齐绑了你去!” 宁春忙摆手道:“别说有善余你这练家子在,就小曹一个,我也不是对手,哪里绑得了他去?小曹,确是我要请客,带你们去处好地方,畅快喝上几杯。”顿了顿又道:“放心,在城内,不会误了你明早的课业。” 曹颙点点头,转身吩咐长随回去知会家里,跟着永庆宁春一路策马往城南去了。 三人在城南吊儿胡同一户人家门前下了马,宁春的小厮上前拍门。 少一时,一个媳妇子来应门,见了宁春,操着明显的南方口音笑道:“宁大爷来了!”说着,给三人见礼,引了他们进去。 永庆皱了皱眉,问宁春:“这是什么地方?我和小曹比不得你白身,可都是挂了官职的,这若被查出来……”言下之意已将这里当成暗娼。清廷规矩是明令严禁官吏嫖娼的,虽然实际上遵守的人少之又少,但若真因这被御史逮到了参上一本,那也是无言可辩的。 宁春道:“我哪里敢带你们到那样地方!其实本是想去城外我那私宅的,但想着小曹明儿上学忒早,怕城门不开误了他的事,所以我这特地借了个地方。这家主人原是倚月楼的一个倌人,现在自赎其身,买下这个院子养老,不再做那营生。此处可是干净地。” 第九十六章 韵事(上) 第九十六章韵事(上) 曹府,槐院。 曹颂难得地安份,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 曹颐坐在炕沿上,手里拿着块湿帕子,一点点帮曹颂清理脸上伤口上(的)污渍。 张嬷嬷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絮絮叨叨道:“明儿我回府找老太爷去,哥儿哪里吃过这般苦,可不能生生被那帮人给白打了!” 曹颂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嬷嬷别多事,是我与几个表兄、表弟切磋拳脚呢!窝囊废才去告状,我可没吃亏,好好地教训了他们一顿呢!” 张嬷嬷还要再说,曹颂高声唤道:“玉蝉、玉萤,快扶嬷嬷下去喝酒,叫厨房多弄两盘小菜!” 随着应答声,两个丫鬟从门口进来,虽说是十五、六的妙龄,但是容貌身形实在是上不得台面。一个胖的,身材粗壮,圆圆的大饼脸;一个瘦的,尖嘴猴腮,嘴角有颗豆大的黑痣。两人一左一右,架着张嬷嬷出去了。 虽然曹颐是多次见过弟弟这两个丫鬟的,但是每每见到都仍忍不住皱眉。 曹颂见曹颐皱眉不言语,以为她怪罪自己责打了芳茶,撅着嘴巴道:“实在是她闹得过分,又指了魏大哥的鼻子骂人,我才恼的。魏大哥和魏二哥是哥哥都敬着的,三姐姐与我都要客气几分,哪里容得她这般嚣张!” 曹颐横了曹颂一眼:“就算她再有不是,这三十板子也重了些。一个弱质女子,哪里受的这些个?她性子是傲些,你瞧不上她,姐姐也不强你;只是看在姐姐的面子上,不要再与她为难。” 曹颂见姐姐对芳茶有回护之意,心下不满:“那丫头都是三姐姐纵的,难道老太君那院子有仙气,在里面呆过就有仙气不成,她竟养成这样的跋扈性子!” 曹颐摇了摇头:“二弟,你是对她存了偏见。她心地是好的,只是坏在一张嘴巴上。这些年,除了香草,就她侍候我最久。小时候,南边府里那些媳妇子、婆子想要拿捏我时,都是芳茶替我出头,我心里是感激她的。她的性子实在好强,我劝了几次都是徒劳。我只好这样不咸不淡地对她,也是想保全她,好让她没有倚靠,能够有所收敛。” 曹颂还是不服气,仍辩白道:“既然为奴为婢,就要晓得自己个儿身份,若是三姐姐早早就敲打敲打她,她也不至于如此呢!” 曹颐叹了口气:“她也是可怜人!当初我初进织造府时,因一下子成了小姐,日日睡不安稳,就怕一觉醒来,这不过是一场梦。” “姐姐!”曹颂想到因母亲之故,使得姐姐幼年多磨难,脸上多了愧疚之色。 曹颐继续讲道:“晚上睡不着时,我就听到芳茶在哭。她在人前又不显,私下里却伤心得紧!” 曹颂奇怪:“她有什么可伤心的,十来岁就做了大丫鬟,先服侍了哥哥,又服侍了姐姐!” “我也奇怪,问了她几次,她都不承认自己哭过。后来等到熟识了,她才告诉我,是为了哥哥!哥哥小时候与芳茶感情最好,两人在老太君院子一块长大的。自打哥哥会走路、会说话起,就粘着芳茶,要芳茶陪着才肯高兴。”曹颐说道。 曹颂点了点头:“这话倒不假,我好像也隐隐约约地记得有这么回事。” 曹颐道:“嗯,确实如此。后来我悄悄问过老太君院子里的姑娘们,芳茶所言不假,这是因为如此,老太君才让她去照顾哥哥吧!可是,哥哥不知为何,自打那年七月生病痊愈后,就疏远了芳茶。等到我进府,就将芳茶打发到我这里了!将心比心,你想想,若是你的小伙伴突然冷淡你,不跟你玩了,你难过不难过?” 曹颂似懂非懂,想了好一会儿:“这芳茶也真是的,就算小时候陪哥哥玩过又如何?奴婢毕竟是奴婢,总要先记得自己的身份。哥哥待她只是寻常,哪里还要依仗这个?” 曹颐见自己鸡同鸭讲,与他是说不明白的,暗暗摇头,懒得再费口舌。 * 竹院,西厢。 芳茶与香草两个,在曹颐身边最久,待遇自然与众人不同,都各自拥有自己的屋子。 芳茶趴在床上,还在昏迷着。伤处大夫已经瞧过了,板子实在打得狠了,伤了内腹筋骨,开了内服外敷的药。 香草坐在床前,看着毫无生气地芳茶,很是自责。她后悔自己不该多事说了芳茶一句,引起后面这些是非。虽然平日里与芳茶偶有口角,但是眼下却没有任何幸灾乐祸的意思,倒是有点物伤其类的悲凉。这就是为人奴婢的命运了,就算是主家再好,保不齐哪日就犯下了忌讳,任人打骂。 “连……”芳茶昏迷中发出低呓。 香草听得迷糊,俯身过去,问道:“是冷吗?你后背上敷药,不能盖被子,要不再加个炭盆子可好?” 芳茶又低呓一声:“连生!” 香草这次听得真切,脑子里一团浆糊,这“连生”是谁?!芳茶嘴里怎么会出来这个名字?!正惊疑着,就听到身后微微的叹息声。 香草回头见是紫晶,吓了一跳,想着刚刚芳茶嘴里那声“连生”,忙看紫晶的脸色,不知她听到没有。见她面色如常,才放下心来。 “芳茶怎么样了?”紫晶走到床边,看了看芳茶,回头问香草。 “刚刚有些发热,眼下好些了。大夫说让人这几日晚上也看着,怕有些凶险。”香草回答。 紫晶点了点头:“安排春芽、夏芙她们几个轮流照看吧,你也别太累了,姑娘那边还需要你多精心!” 香草一一应了,紫晶又看了芳茶几眼,挑了帘子出去。 * 城南,吊儿胡同。 曹颙与永庆跟着宁春进了一个小院子,这里虽是不大,却十分考究,亭台花木皆是仿着南边儿样式造的,如同浓缩的苏扬园林一般。 说话间,已经到了花厅,厅上两个女子早候了多时,见三人进来忙过来福身施礼。 两女都是妇人打扮,左首女子年岁较长,约有二十二三岁,身材高挑,鸭蛋脸,浓妆之下五官鲜明艳丽,身上是玫瑰紫盘锦镶花绵衣裙并丁香色缂丝缎面灰鼠比肩褂,发髻高绾,斜插一支金步摇。右首女子只有十五六岁,瓜子脸,淡淡妆容,一双眸子犹如两痕秋水,盈光涟涟,煞是动人。她作新妇打扮,一身绯色衣裙,连头上扁方也是石榴红的玛瑙所制,越发衬得肤白面嫩。 那年长的女子未语先笑,带着南方口音的嗓子极是糯甜:“宁爷可算来了,我妹子可是等了多时了,快请入席吧,奴家给大爷们催菜去。” 宁春笑道:“有劳杏媚姐姐了。” 那叫杏媚的女子就是宁春所说的自赎其身倌人,此间的主人。她拿帕子掩口一笑:“宁爷倒还和奴家客气起来了!几位爷莫嫌弃奴这地方简陋饭菜不堪才是!”说着,福身告罪,退了出去。 剩下那个年轻女子略显有些局促,勉强一笑,一双美目落在了宁春身上,似有相询之意。 宁春回以一笑,拉了她过来,向永庆与曹颙介绍道:“这是秋娘。”又向那少妇道:“秋娘,这就是我先前说过的两位至交好友,这位是我大哥永庆,这位是我兄弟曹颙,快快与他们见礼。” 那秋娘盈盈一拜:“奴家秋娘见过两位爷,给两位爷请安。” 宁春一拽她,皱眉道:“怎地又叫爷?都说了这是我兄弟,按规矩叫伯伯、叔叔吧!” 那秋娘闻言脸上泛起一团红晕,眸子里聚结了水雾,隐隐地带着些许欢喜,声音里添了几分呜咽,重新施礼:“奴家见过伯伯、叔叔,给两位请安。” 永庆和曹颙皆拱拱手算是还礼,两人相视一眼,彼此都是诧异。听宁春介绍时,并未用任何妾、侍的字眼儿,可见是没个名份的,两人只当此女是宁春养的外室。这下再听宁春教她喊叔伯这称谓,竟是将她当妻一样看了。这样看来此女当是他心尖儿,只是宁春腊月里即将成亲…… 按照当时说法,男子在婚前纳妾便是不给女家做脸,便是从小的通房丫头,在正妻过门一年内也都不得抬举为妾。女家地位越高,男方对这纳妾之事就需越慎重,否则折损了女家颜面,日子也是不好过的。宁春如今要娶的正房家世甚是显赫,他此时出这么一手,实在让人堪忧。 宁春瞧他们脸色,知道他们所想,当下哈哈一笑,拉了他们入席。 酒菜上来,宁春先自敬了两人一杯,又让秋娘敬酒。 秋娘尽饮了一杯,说了两句吉利话,又言下厨去添两个菜,告罪退下,留他们兄弟自行席上说话。 永庆是个急脾气,压不住话,见秋娘身影消失在门口,就立时向宁春道:“景明,你也当有个分寸!这当口抬举个妾,回头哪有好果子吃!” 宁春笑了笑:“善余兄莫急,兄弟自是有分寸的!实打实说,今儿让她拜见两位兄弟,也是我有事相求。自家兄弟也不相瞒,她算是要了我的命了,我是舍也舍不下!只是如今领了家去,实不妥当,只等生了儿子,再接回去,那边也没什么话说。我成亲后,便不能来得这般勤了,且恐年前年后几个月压根来也不能来的。故此相求,若她有什么事,就让她给两位府上传话。你们能帮的帮一把,帮不上的就做个中间人,来转给我。” 永庆一挥手:“自家兄弟,什么求不求的!有啥事还有我和小曹呢,这你不用操心。只是你媳妇那边可要安顿好了。” 宁春一举酒盅:“那我就先在此谢过两位了!”说着,一仰头干了。 永庆和曹颙连忙说:“客气什么!”陪饮了一杯。 一会儿菜上齐了,秋娘过来亲自与众人执壶,那叫杏媚的也上来敬了一圈酒,笑道:“几位爷这么干吃也没什么趣味,奴家恰有两个姐妹在这儿,叫她们来弹唱助兴可好?” 宁春“嘿嘿”笑着:“好是好,只是不知道杏媚姐姐这姐妹是哪两个?” 杏媚一甩帕子,媚笑道:“寻常人哪敢叫来有辱宁爷清听呢!宁爷也是认识的,是咱们倚月楼的翠袖和唐娇娇,那都是一副好嗓子、一手好琵琶!” 宁春兴奋不已,拍案奇道:“娇娇竟然也在这里!好姐姐还不快快叫她过来!” 杏媚朝秋娘一努嘴:“宁爷真真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有了美娇娘还惦记着旁人!” 宁春嘴上说着我娘子最是不吃醋的,手里却紧紧揽了秋娘的细腰。秋娘臊得满脸通红,撕掳着推开他,躲到厅下去了。 杏媚“咯咯”一笑,也下去招呼人了。 宁春美滋滋的喝了口酒,扭头笑着对永庆和曹颙说:“今儿真是难得,这唐娇娇算是倚月楼的台柱之一了,端得一双好金莲!待会儿你们瞧去,那是‘肥、软、秀’三字齐全,妙品、仙品矣!”然后就口若悬河谈起品金莲来,什么四照莲、锦边莲、钗头莲、佛头莲的逐一点评两句,说着越发下道,又论起赏玩金莲来。 第九十七章 韵事(下) 第九十七章韵事(下) 宁春那边口若悬河的兜售他的“小脚美”理论,这边曹颙听着一阵恶寒,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曹颙正想出言打岔过去,一旁永庆就已先不耐烦起来,打断宁春:“你说这些头头道道的好不啰嗦!娘们的脸美些白日里瞧瞧也就罢了,晚上还要瞧脚?脚有什么好耍!照你说的耍脚耍上半天,那话儿哪里还忍得住?” 曹颙一口酒险些喷出来,呛得咳了半晌,哭笑不得。 宁春哈哈大笑:“善余兄自来就是急性子,立时提枪上马的人,自然不晓得其中妙处!”说着,凑到曹颙身边,挤眉弄眼:“小曹,甭和那粗人学。一会儿哥哥叫这唐娇娇坐你身边来,你哄着点儿,今儿晚上就依我方才说的法,好好品品个中滋味。” 曹颙想起那些畸形的脚骨就恶心,更不愿意碰个千人骑万人跨的妓女,就算没什么病,想着也腻味。他连忙摆手道:“打住,打住。景明兄可饶了小弟吧!” 宁春一捅永庆,奇道:“难不成咱们这兄弟还是童男子?” 永庆一脸坏笑,刚想揶揄曹颙两句,忽然想起来听阿玛、额娘说想将永佳许给曹颙的事来。他本就和曹颙好,又疼妹妹,自然一百二十个乐意,觉得这是妹妹最好的归宿。 这会儿,听宁春要给曹颙安排睡个勾栏女,永庆哪里肯依!心道小曹眼下少不更事,万一迷上了哪个,将来妹妹岂不伤心!想到这里,立即板了脸,对宁春道:“别拿小曹取笑了,拿什么脏娘们来给小曹!这可不行!” 宁春被他说的一愣,也摸不到头脑,不知道好好的他冲哪儿来的火,刚想问两句,外面环佩叮当,杏媚已经带了人进来了。 两个倌人一翠衣一粉衫,身量相当,都抱着琵琶。翠衣那女子叫翠袖,本也容貌姣好,可跟一旁穿粉衫子的绝色佳人唐娇娇一比,登时显不出来了。 那唐娇娇瞧着也有十七八岁年纪,在这行当里算是大龄,但一身粉嫩嫩的衣衫把人也显得粉嫩嫩的,巴掌大小一张小脸,小鼻子微微翘着,正宗的樱桃小口殷红欲滴,最媚人的是一双大眼睛,顾盼间生生要勾了人的魂儿去一般。 打唐娇娇进来,宁春眼睛就一直绕着她裙角瞧,只想见那双极品的金莲。偏她罗裙甚长,移步间竟是丝毫不露半点鞋尖,宁春这脸上就挂出几分惋惜来。 杏媚吩咐小丫鬟们抬了两张椅子放到桌席对面,翠袖唐娇娇两个过来拜了三人,往椅子上坐去,单腿翘起,放好琵琶,准备着唱曲儿。 就唐娇娇这一掀裙子一翘腿功夫,曹颙和永庆就听到宁春猛烈的抽气声。两人瞧了一眼呆愣愣的宁春,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那裙角下显出一双鲜亮俏丽的粉缎小鞋来。暗红线绣映雪梅花,精巧细致,真真是三寸不到,头尖尾弧,宛若莲瓣。 永庆头次注意汉女的小脚,看得瞠目结舌。他忍不住看着自己的巴掌,心里比量起来,那脚也就他半个手掌大。 曹颙瞧那鞋子就像童鞋,更像玩具;那脚就像假的一般,比例很成问题,说不出来的别扭,就不想瞧上第二眼。当下,他收回视线,只吃菜喝酒,心中暗道,这小脚女人是说什么也不能要的,将来若指婚给他个小脚女,他也非抗旨不可,为了心理健康也是坚决不能认命的。 唐娇娇是见惯了男子迷她小脚的,对宁春和永庆的目光不以为意,倒是对曹颙不搭理她略有诧异,忍不住多看了曹颙两眼。 这么一瞧,芳心就动了一动。俗话说“姐儿爱俏,鸨儿爱钞”,见曹颙相貌俊朗,唐娇娇心里就有几分欢喜;又见他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觉得这样的少年经的女人还少,应是极好哄的,保不齐就能哄得他抬自己回去做个偏房;再细细瞧他衣着,虽看着朴实,但是衣服料子与手工俱是不凡,想来是大家子弟;又想便是进不了宅门,养在外宅也是好的,再不济也能多捞些金银,终身有靠。 算盘打得极好,唐娇娇这脸上就更带出几分妩媚来,柔声问道:“几位爷想听个什么曲子?”说话间,特地媚眼如丝地朝曹颙望了一眼。 谁知,曹颙只埋头吃菜,瞧也没瞧她。唐娇娇正暗自咬牙,就听宁春那边回了魂,涎着脸笑道:“久闻娇娇姑娘的嗓子最是好的,不拘什么曲子,姑娘只挑体己的唱来就是。” 唐娇娇眼波流转,嫣然一笑,玉指勾了弦,拨出个音儿,轻启朱唇,又甜又嗲的声音飘了出来: 俏冤家。你情性儿着人可意。你眉来,我眼去。为你费尽了心机,我二人不到手长吁气。 见了你又腼腆,离了你似痴迷。羞答答无颜也,教我这事儿怎么处。 俏冤家。你怎么去了一向。不由人心儿里想得慌。你到把砂糖儿抹在人的鼻尖上,舐又舐不着,闻着扑鼻香。你倒丢下些甜头也,教人慢慢的想。” 那翠袖见这光景也知道抢不过唐娇娇头里去,连口也没张,只轻弹琵琶与唐娇娇合音。 两人又弹唱了三两支**小调儿,席上酒已下了两壶。 秋娘红着脸换了新温的酒上来,宁春那眼睛便也不往唐娇娇那边瞧了,只腻在秋娘身上,眼珠子跟着她转了两周,忍不住温言拉她入席,然后又招呼那两人并杏媚同来吃酒。 那唐娇娇就在曹颙身侧坐了,先大大方方地敬了众人一盅,然后就拿出看家本事,娇滴滴腻歪歪地赖上曹颙,又是敬酒,又是软语撩拨,热情似火。 本来曹颙初见这唐娇娇极漂亮的脸蛋还有着十分的好感,但因那一双小脚立时去了三分;后听她唱曲调子,唱腔还好,曲意太不入流,好感又去了三分;待坐到身旁,她身上透出一股子浓郁地甜香来,香则香矣,却是呛得曹颙脑门子生疼,好感又去三分;剩下最后这一分,又生生就被那似火的热情烧成灰。接客如此老道,不知陪过多少人睡,就是没有洁癖,曹颙也实在生不出一亲芳泽的念头。 一来二去,曹颙对这唐娇娇是半点好感皆无,原也曾觉得在花楼喝花酒众美环绕是每个男人的梦想;如今真撞上了这么个花魁,却只觉得是见见世面而已。对于这些风尘女子,曹颙心里并不歧视,却也没心思去怜香惜玉。 因那毕竟是个女孩子,又身份敏感,这回绝的话轻重很难拿捏,一句没说好便是得罪了全桌女子。毕竟宁春的爱妾也出身青楼,若是害得她多心,怕宁春脸上也不好看。因此,曹颙只做懵懂,随口敷衍唐娇娇几句,然后只摽着宁春与永庆说话。 因容貌身段都是楼里最拔尖的,唐娇娇一向自视甚高。打挂牌子起,她就被众恩客捧着供着;又是媚骨天成,勾勾手就有人爬到石榴裙下。因此,她就把自己当了万人迷,压根就没想到过这世上还有男人会不喜欢她。 眼下,唐娇娇正喜爱曹颙什么似的,见他避闪,就只一厢情愿当他是少年郎,没怎么和女子调笑过,因羞臊才避她。曹颙越是如此,她心里越发痒痒,也就越发黏糊上来,已将曹颙当作唐僧肉,恨不得一口吞下去。 曹颙推了两杯酒,见这女子忒没颜色,脸上淡了下来,连敷衍都懒得敷衍,干脆不理她。 永庆原还有替妹子看着曹颙的心,这一喝上酒,一旁的翠袖细语淡笑的,他就把这茬抛在脑后,只自己畅快了。 和宁春耍了回酒令,灌了他两盅酒后,永庆高兴着回头和曹颙说话,正看见唐娇娇那白晃晃的小肉手举着个酒盅使劲往曹颙嘴边儿凑合,曹颙撇开脸躲避。他登时想起自己的使命来了,不由沉下脸,瞪了唐娇娇一眼,伸手从荷包里抓出几个金瓜子掷在桌上:“都给爷下去,给我们哥儿仨个清净!” 此言一出,满桌人都愣了。唐娇娇和翠袖又气又恼,那秋娘却是脸色一阵青白,宁春脸上也多少有些挂不住。 虽然知道永庆是替自己解围,但曹颙多少有些怪他鲁莽,这不是让宁春下不来台么?当下只得小心措辞,寻思给大家找个台阶。 那杏媚却是在风月场里打滚十数年的,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什么场子都经过,听了永庆的话也不气恼,脸上犹挂着最灿烂的笑容,一抖帕子:“呦,瞧奴家这记性,原还有一道汤在火上炖着呢!大爷莫怪!这是南边儿的法儿,汤要炖上两个时辰才入味的,奴这就去瞧好了没,盛上来给大爷们尝个鲜。娇娇、翠袖跟我厨下瞧瞧火去。”说着,起身朝翠袖和唐娇娇使了个眼色。 唐娇娇不情不愿地站起来,虽舍不得曹颙,却也不敢再纠缠。无奈之下,她只能强装笑脸,福下身拜了一拜,跟着杏媚出去。偶一回头,瞧了眼曹颙,暗自咬碎银牙。 宁春深知永庆脾气,自然不会生气,只是心头肉的身份那里摆着,多少有些尴尬;又瞧媳妇委屈得要哭出来的样子,有些心疼,便一手紧紧攥了秋娘的手,另一只手在她身上揉搓几下,又在她耳边低低说了两句。 秋娘红着脸啐了他一口,也起身告罪退下。 宁春悄悄掐了秋娘翘臀一把,笑吟吟地瞧着她出了门去,方才扭回头来,收了笑,无可奈何地推了永庆一把:“爷爷,你真是我的亲爷爷!把你那金瓜子收拾好了,下次多少也给兄弟我留些脸面!” 永庆虽然也经过风月应酬的,但素来没有温柔小意的时候。在他眼中,婊子当不上什么人物,只玩玩乐乐罢了,呵斥两句、撵了下去甚至给上两脚都是常有的。因此,他也没觉得自己做错什么,听宁春这么说,哈哈一笑:“我只瞧那粉团子的婊子不顺眼,不想扫了你面子,倒给你陪个不是,明儿贵宾楼我做东。” 唐娇娇一出去,曹颙这呼吸立刻就顺畅了许多,见永庆还开口“婊子”、闭口“婊子”的,怕宁春心里恼,开口打岔道:“不知道天成兄近况如何了,还没收到他的书信,景明兄可有什么消息么?” 永庆就抛开那婊子的话题,顺着曹颙的话说:“天成估计也该到任了吧?我说,景明,你的差事怎么样了?” 宁春也说没有马俊的消息,又说自己的差事自家正活动着,三人便谈起官场上的事来。 酒过三巡,杏媚打发了个丫鬟上来悄声回宁春,说厢房收拾妥当了。 宁春问两个兄弟的意思,永庆执意不肯留宿,曹颙也怕那花魁唐娇娇再缠上来,便也附议永庆。宁春无奈,只好送了两人出来。 * 出来时天已全黑,还飘飘洒洒扬起了雪花,风并不大,卷着雪落在脸上,凉凉的,煞是惬意。 永庆舒坦的伸了伸胳膊扭扭颈,打了个哈欠。曹颙知他困倦了,便不肯让他再送了。原来,出来时永庆怕再出什么事,非要相送他一程,这会儿瞧了路离曹家也不远了,这才应了,叮嘱了曹颙两句,打马自行回府去了。 打出门曹颙就瞧见小满一脸贼笑。待永庆走了,小满几乎笑出声来。曹颙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忍不住开口问道:“什么事?这般开怀?方才你们几个小子在外间吃到山珍海味了?” 小满笑着答道:“小的是佩服大爷呢!” 曹颙听着稀奇,这话是打哪说起?小满挤挤眼,笑道:“大爷原不是打发人回家告诉要留宿外面么。方才在那院子里,虽隔的远,但奴才也遥遥地见到几个天仙似的美人。不想大爷倒没留宿,就这般出来了!” “小孩子家家的,瞎琢磨什么呢!”曹颙笑骂道。 小满不服气地嘟囔着:“谁还是小孩子?再过几个月,小满就十五了!窑子里的事儿,就算没见过,也听说过!” 曹颙想到曹颂与曹颐,虽然自己出去见识见识风月场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是在弟弟妹妹面前还是要维持“优质哥哥”的良好形象。因此,就特意嘱咐了小满一句:“你得记着,我只是被宁爷拉去吃酒了。回头可别说瞎说!” 小满忍着笑,佯装一本正经,点头应道:“这个小的省得,咱们大爷可是正派人!” 曹颙懒得再听小满贫嘴,想起宁春那心尖子小妾秋娘来。难怪宁春对她另眼相待,就刚才那几个女子看来,秋娘品貌都是好的,没有半点风尘味儿,怎么看都是个水样温柔的女子。再想到那花魁唐娇娇,他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赶紧甩了甩头,不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 曹府,葵院。 珠儿、翠儿等人坐在东屋炕上,一边做针线,一边说着闲话。环儿呵着手,从外屋进来:“雪下得越发大了,明儿早上就堆雪人玩呢!” 珠儿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鼻尖:“真是个憨丫头,就知道玩儿,大爷早上出去可没带防雪的斗篷,晚上又不知歇在哪儿。明儿雪要是不停,脏了衣服不打紧,若是着凉了可了不得!” 钗儿听着这话,竟是紫晶的口气,忍不住看了珠儿一眼。珠儿低下头,已经问翠儿花样子去了。 说话间,脚步声起,曹颙与紫晶前后脚回来。 珠儿几个都从东屋出来,帮曹颙弹雪更衣。曹颙见紫晶围着披风进来,问道:“去萍儿院子了?今儿她陪觉罗太太上香去了吧,一切可都顺利?” 紫晶点了点头,去了自己的披风,思量着怎么回禀曹颂与芳茶的事。 曹颙打了个哈欠,这顿酒,喝了好几个时辰,坐得人实在腰酸背痛,就开口道:“实在是乏了,让人送热水吧!” 紫晶闻言,不再多说,叫人安排曹颙洗浴安置了。 第九十八章 莽少年 第九十八章莽少年 直到次日寅初(凌晨三点),曹颙起床,外边的雪还没有停。 紫晶见曹颙洗漱完毕,捧了件藏青缂丝灰鼠氅衣帮他换上。曹颙见着这个眼生,开口问道:“这是上个月中定制的?怎么之前未见?” 紫晶应道:“这是平王府那边送来的,王府早先制冬衣时,福晋派人过来要了大爷的尺码,这样的小毛、大毛褂子各十二件。” “姐姐真当我是孩子了!”曹颙笑着摇摇头,心里却是感动的。不管东西如何,难得的是这份贴心。 “萍儿与二弟那边,可也得了!”曹颙对着镜子,理了理衣服领子。 “嗯,不过因王府那边九月末制的冬衣,三姑娘与二爷还没来,不比大爷的做了这些多。三姑娘那边是四件小毛的、两件大毛的;二爷这边两件小毛的、两件大毛的,其他的是送来的料子。 曹颙点了点头,对紫晶道:“萍儿还好,很少出门;二弟那边,每日上学,挑几套给他那边,京城这么冷,可不比南边。” 紫晶见曹颙一副父兄的模样,忍不住笑道:“大爷,操心得过了,哪里就冻到二爷了?十月间,请人过来制冬衣,二爷与三小姐每人都是十二套呢,大爷忘了?” 曹颙拍了拍脑门:“是了,有这么一回事!这日子过的,还当他们两个初来呢!” 钗儿与环儿抬了小桌来,将早饭摆在东屋炕上,省得厅堂里饭菜凉得快。 见曹颙吃上了,紫晶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曹颂与芳茶的事回了。 听说曹颂在学堂里打架,曹颙并没放在心上,见紫晶面带忧色,还劝慰她:“你别担心这个,二弟那性子,绝不肯吃半点亏的。若是外边的人,咱们还要掂量掂量,不过是那些亲戚家的权贵子弟,三五个都不是二弟对手的!当年在江宁学堂,二弟也没少与同窗打架。都是男孩子,正是争强好胜的年纪,不必拘了他!” 紫晶没有展颜,看了曹颙一眼:“除了二爷的事,还有芳茶,昨日挨了三十板子,眼下情形不太好!” “芳茶?”曹颙有些意外:“三十板子,怎么回事?” 紫晶将芳茶失手打碎了手炉,与香草在大门口口角,指责魏黑,被曹颂惩罚等事,不偏不倚地简明讲述了一遍。 曹颙微微皱眉,虽然并不心疼东西,但是知道芳茶顶撞魏黑还是有些不快。不过,就是犯下过失,打成这样也过了。因此,特意嘱咐了紫晶两句,请个好大夫云云。 紫晶见曹颙没提要去探望的话,犹豫再三,开口问道:“大爷,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 “小时候的事?”曹颙想了想:“原本好像是记得的,可不知为何影影绰绰的都模糊了!”心里也奇怪,刚从这个身子上苏醒时,是有曹颙幼时记忆的,但是没几日就都模糊了。所以被绑架时,他写求救信才会那样困难,不记得之前学过的一些字。 虽然当年曹颙被绑架的事,曹寅为了瞒住老太君,严禁府里的人嚼舌头,但紫晶也隐隐地知道些。想着大爷自打经历那次事变后,为人行事与以往大不相同,懂事得令人心疼,她心里叹息一声,没有再多说。 * 出得府去,就是白茫茫地一片。曹颙想到芳茶挨打之事,怕魏白心里不痛快,特意多望了他几眼,想着要不要替曹颂向他陪个不是。 魏白只是踩着地上没过靴面的雪,觉得稀罕。他们虽祖籍是河北,但是在南边出生、在南边长大,还是第一次见这样大的雪,不由添了几分童心。 小满穿着厚厚的棉衣,更是要撒欢,捧起一把雪向吴茂、吴盛兄弟扬去。吴茂年长些,不与他计较,笑着退避开;吴盛跟小满差不多大,也带着孩子气,见大爷不开口怪罪,就也捧着雪,跟小满打起了雪杖。 最后,还是魏黑看了看天色,对他们几个笑骂道:“别闹了,送完大爷回来,任你们闹几个时辰,眼下再不走,可就耽搁大爷上学了!” 众人笑着,抖落衣服上的雪,各自翻身上马,往紫禁城方向行去。 * 到了上书房,或者是因雪的缘故,大家都穿着厚厚的冬衣。饶是如此,也冻得几个小阿哥哆哆嗦嗦的。紫禁城里的采暖是用的地热,在房子下边有一通透的隔层,每年立冬后往里面塞满压得半实的木屑,点燃后就缓慢燃烧,能够用几个月。因此,屋子里虽不冷,但是温度却也不高。马上就要进腊月,又赶上场大雪,屋子里的热乎气就更少了。 十六阿哥裹着酱色宁细面青狐肷皮袍进来后,就开始跟曹颙掰手指算年假的日子。进了腊月,就是腊八;过了腊八,转眼就二十三小年;熬到二十六,皇帝封笔,就是年假。 曹颙听着,开始羡慕后世的孩子们,起码寒假也有四十多天啊,比这几百年前的皇子幸福得太多。 算来算去,十六阿哥想起一件事来,笑着对曹颙道:“过几日,四哥府上要纳个侧福晋呢,到时咱俩一起吃酒去,正好可以出了宫,到时候去逛隆福寺去!” 曹颙也听过这事,四阿哥这次要纳的侧福晋,是十月选秀时宫里指的,年羹尧的妹子年氏。由年氏想到与她同期选秀的陈表姐,不知那株菊花在宫里如何了。 半日匆匆过去,曹颙回府的时候,雪已经止了。 * 曹颙进了院子就先往曹颂这边来,看了他挂彩的小脸,忍不住笑道:“吃亏没?” 曹颂洋洋得意道:“哪能丢哥哥的脸,自然没吃亏!别看我脸上挂了彩,他们七八个人都叫我打趴下了!还想欺负我,哼,找死!” 曹颙素来知道他不出去欺负别人就不错了,基本上没什么人欺负得了他:“还有人敢欺负你?讲讲,怎么事儿?” 曹颂就眉飞色舞的讲了起来。 原来是学堂里有几个子弟素来横行,颇有点说一不二的架势,平素和曹颂井水不犯河水也就相安无事。谁知道昨儿是怎么了,几个人说要看曹颂的宝刀。曹颂卸了给他们瞧,他们却大有要扣下不还的架势。曹颂多咱受过气过?当下翻了脸,两厢说僵,就约了下课后到学堂后巷较量。曹颂那是身经百战,那几个人哪里是对手,自然被打得落花流水。 兄弟两人正说着话,门外来报兆佳府遣人来请曹颂过去。 曹颂不晓得怎么回事,只觉得奇怪,忙叫传话的人进来细问。 那人却只说是老太爷有请,其余一概不知。 伺立一旁的小满深知其意,摸了块儿碎银子出来悄悄塞到那人手里。 那人接过,用手指按了按,才陪笑说:“回表少爷的话,奴才实不知道到底什么回事,只恍惚听着也叫德五爷、彻六爷并北院廉大爷来着。” 曹颂一听,就知道昨儿打架的事发了。这人所说的五爷六爷是曹颂三表舅家的两个儿子丰德、丰彻,那北院廉大爷是曹颂堂姨的独子索绰络?和廉,跟曹颂一样是在兆佳宗学里附学的,昨儿就是他们仨带着几个小孩子跟曹颂打的架。 打发走了来送信的人,曹颂心里多少有些没底,心虚地喊了曹颙一声:“哥……”却又把后话咽了回去。这要是打架找哥哥来助拳还成,如今怕是要担罚的,怎好开口叫哥哥陪着去? 曹颙拍了拍他肩膀:“去换衣服,哥哥陪你走一趟。” 曹颂眼睛一亮,立刻有主心骨了,重重一点头,匆忙跑回去换衣服了。 * 两人骑马出了府,一路上曹颙叮嘱了他几句,叫他注意说词,就算这次错不在己,也不能把不是都推到对方身上,都是表兄、表弟的,说话留个余地,态度一定要诚恳。 曹颂一一记下了,遥遥看到兆佳府的大门了,他忙跟曹颙道:“哥,待会儿外伯祖要责罚我,你可要替我求情。打我板子我是不怕的,可……也忒丢人……” 曹颙笑着说:“不怕挨打,倒怕丢人?” 曹颂一挺腰板:“男子汉大丈夫,士可杀不可辱。” 曹颙瞥了他一眼:“待会儿可别说这两句,实在不相干。回头你外伯祖还得嗔着你书没读好,保不齐再打你一顿。” 曹颂一缩脖子,也不言语了。 * 方家胡同,兆佳府。 客厅里,年过七旬的玛尔汉须发皆白,身着乌檀面猞猁狲褂子坐在主位,端着盖碗慢慢品着茶,底下并排跪着丰德、丰彻与和廉三人。 玛尔汉没问话,三个人莫说不敢出声,便是大气也不敢出,心下忐忑不安。 曹颙曹颂兄弟被引到厅上,正瞧见这么一幕。两人相视一眼,齐齐施礼给玛尔汉请安。 玛尔汉见曹颙也来了,便撂下盖碗,笑着叫起来,又问了曹颙好,让他一旁落座饮茶。 曹颙见这边地上直挺挺地跪了仨,那边弟弟规规矩矩地站着,自己怎好去坐?因此客气了两句,只垂手站在一旁。 玛尔汉瞧了,晓得他心思,也不勉强,当下咳嗽一声,问曹颂道:“颂儿,昨日学堂后巷怎么回事?” 曹颂没想到外伯祖上来就让他说经过,怔了下。他本就讨厌告状的行为,又思及来时路上哥哥嘱咐他留余地什么的那些话,当下躬身回道:“回外伯祖的话,昨儿下学了孙儿和表哥们无事在后巷练布库来着。” 听了这孩子气的谎话,玛尔汉眼皮都不抬一下,又问:“可是丰德他们欺负了你?” 曹颂仍是老老实实的样子,回道:“孙儿不敢欺瞒外伯祖,丰德表哥一向待孙儿好,从不曾欺负孙儿。” 那跪着三人听了,紧张的神经这才放松下来。 玛尔汉素来威严,家中儿孙都畏惧他的。因此,这三人一听说老太爷叫去问话,都十分害怕,四下打听为的什么事,怕就怕是昨儿打架的事发。那毕竟是三人理亏,又是以大欺小、以主欺客,怎么说都站不住脚。 打听了一圈也没打听出来,三人只好硬着头皮到前厅,道上就应急编好了一套词儿,对好了口,等着老太爷问起来就把错儿都推曹颂身上去。 没想到,磕了头请了安,玛尔汉却没叫起来。他们仨也就跪着不敢动,只盼老太爷问上一句,他们好表白表白,撇清了自己。结果,玛尔汉却连问都不问他们,只慢悠悠地喝茶,三人准备好的词儿都用不上了,又不知道老太爷心里什么主意,都不由惶恐起来。 等到曹颂来,老太爷又开口先问的曹颂,三人心里都翻了个个,只道曹颂一定咬死他们,今儿跑不了一顿打了。哪想到曹颂非但没告状,反而替他们说了话。惊诧之余,他们明显松了口气。 玛尔汉将众人表情都看在眼里,心里已有计较。叫众人来之前,他已着人探访了,昨儿的事虽不尽知细节,却也了解个大概,再叫他们来既有确认的意思,也有两方加以惩罚,以示公正。 眼下,本是苦主的曹颂一口咬定昨日无事,又是憨憨厚厚、实实诚诚地赞了丰德三人。玛尔汉知道这个侄孙并非口不对心的奸猾之辈,喜他厚道,便也就不打算严惩三个孙子。 玛尔汉目光扫过三个孙子的脸,厉声道:“莫以为我真不知道你们做了些什么!今儿颂儿这般说了,便饶你们一回。再有下次,两罪并罚!下去吧!” 三人忙不迭给玛尔汉磕了头,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玛尔汉又叫曹颙、曹颂坐,两人这才告罪坐下,陪着老人说了两句话,也就起身告辞了。 * 出了院子,拐进穿堂,正瞧见丰德、丰彻与和廉三个在拐角处等着曹颙兄弟。 因有哥哥在,曹颂那是天不怕地不怕,当下冷笑一声,挥了挥拳头,向三人道:“怎么着?昨儿没痛快?来来来,今儿继续来,我奉陪到底!” 丰彻最没城府,因曹颂帮他们免了顿板子,立时就当曹颂是自己人了一般,听了他的话不以为忤,反而笑嘻嘻地道:“肋条还青着呢,可不敢再打了。况且再打,老太爷非打死咱们不可。” 年长的丰德横了弟弟一眼,然后向曹颂说:“你今儿没告状,我们承你情,以后不和你打就是。” 曹颂一撇嘴:“哼,告状的算什么英雄?也不用你承我情,不服就再打!” 丰德梗梗脖子,还待要说,却被和廉拉到一旁:“刚才怎么说的?不是说好了认他这个兄弟。你还惹他,难道还要和他打?他的力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丰德想起昨儿曹颂凶猛的拳头来,也就不言语了。和廉走过来,认真对曹颂道:“瞧你也是爽利的,咱们就交你这个朋友,以后你就是我们弟弟了!” 曹颂在南边曾将江宁地面上的小混混扫了一遍,不管年纪大小都收了做小弟,自己称王称霸的。这时候让他当三个手下败将的弟弟,他如何肯?因此抱着胳膊斜眼瞧他们:“做我哥哥?你们连我都打不过,还想做我哥哥?这才是我哥哥!”说着一拽曹颙,然后道:“我哥功夫比你们好多了!我才学到我哥功夫的三成,不,两成!等你们比我哥功夫还好时候再来做我哥哥吧!” 曹颙本来还有点儿家长的感觉,笑眯眯地瞧着这群小孩子斗嘴,谁知道被弟弟扯进战团,当下拍了拍曹颂的肩膀:“他们都比你大呢。论辈分也得叫哥哥。” 曹颂一波浪脑袋:“不对,他们就得叫我哥哥。要不,就再打,谁厉害谁是哥哥!” 丰德三人瞧曹颙一派书生样,不像练家子,忍不住道:“你哥哥真有你说的那么厉害?” 曹颂得意的一扬下颌:“我哥是御前侍卫!你说厉害不厉害?!” 丰德三人一听“御前侍卫”四个字,登时刮目相看。在他们眼里,高手除了大将军就是御前侍卫了,因此瞧曹颙的目光里充满了钦佩,也不论年纪辈分了,没口子的叫曹颙“曹大哥”。 曹颙被一群小孩子搞得哭笑不得,曹颂却是得意非凡,拍了拍胸脯道:“以后,你们就叫我曹二哥!” 众人听着这混话,只是翻翻白眼,没人再理会他,都围着曹颙打听宫里的事了。 第九十九章 石出 第九十九章石出 安定门内,雍亲王府。 虽然是迎娶指婚的侧福晋,但四阿哥仍保持了一贯的低调作风,并没有广发请柬大排宴席。因此,当曹颙跟着十六阿哥在雍王府门前下马时,发现车马并不多,门口也无高声唱诺之人,只一个执事、两排小厮门前迎客。 那执事是认得十六阿哥的,忙迎过来请安,然后安排个小厮引着十六阿哥和曹颙进去,随从们则依照规矩一概在外面候着。 十六阿哥一早吩咐了四个心腹侍卫一会儿要混出去玩,因此这会儿只留下这四人,将其余大队护卫随从都打发了自行别处吃酒去。曹颙也将吴茂、吴盛打发了回府送信,而留下小满与魏家兄弟在门前守候。 虽说曹颙不是首次来雍王府,但上次只被引到西路待客的小厅,这次却是首次进入东路的花园。这花园不同于一般皇家花园的富丽堂皇极尽奢华,却颇有苏州园林风格,讲究淡雅和写意,树木叠石亭台楼阁布置别具匠心,显得古朴而安逸。虽是冬日花木凋零,缺朱少翠,却仍不掩宜人景色。 宴席设在东院戏楼,即后来被康熙御笔亲提匾额的五福楼,戏楼对面则是一尺来高、三面凸出的戏台。 皇子阿哥们自然是正中主席坐了,宾客按照官职等级分在周围席位。十六阿哥特地把曹颙安排在较靠外的角落里一张桌上,好方便一会儿溜走。曹颙正巴不得离那群皇子阿哥们远远的呢,别人倒没啥,九阿哥也那席坐着,虽然不怕他什么,但是叫他阴阳怪气的说上两句还不能还口,实在让人气闷,倒不如躲着的好。 在这边桌上,曹颙一个人也不认识。不知道是不是今儿来的客人也和主人家一样低调,众人甚至连名字都没有互道,只彼此说了两句“您请,您请。喝酒,喝酒”之类的客套话,相互举了下杯,就径自吃菜喝酒听戏,旁若无人。曹颙本也不喜欢虚伪应酬,这下倒是省事了。 台上唱完两出戏,十六阿哥就坐不住了,悄声向四阿哥说身子不大爽利,告罪离席。曹颙一直盯着十六那边动静,见他起身,自己也就跟着出来了。 出了雍王府,十六阿哥就近找了个酒馆雅间,换上了事先准备好了的侍卫衣服,高高兴兴地跟着曹颙他们往隆福寺去了。 隆福寺在东四牌楼,每逢九、十日有庙市。开庙之日,百货云集。无论珠玉绫罗,还是花鸟鱼虫,乃至日用之物,无所不有;兼之星卜、杂技之流吹打弹唱,热闹非凡。实际上这一带就属于商业区了,店铺云集,不止在开庙之日,平素也是十分热闹的。 十六阿哥就如同出了笼的鸟,一路上都乐颠颠的,瞧什么都舒坦,更是老往一些小玩物摊子上瞄,还问曹颙知道什么新鲜好玩的物什不。 曹颙摇了摇头,以他的心理年龄实在没关注过小孩子的玩具,问他打算买个什么类的玩意儿,虽然不在行,但好歹能给参考一下。 十六阿哥笑道:“原想着给额娘买些个有趣的物什解闷的,宫里的东西虽然精细,却不新鲜。我只当外面的好玩的多些,但这么瞧下来,也都十分寻常。” 曹颙听了,也没什么好的建议。这样的集市是面向大众百姓的,基本上都是些日常杂货,要想找新奇的东西怕是不容易。再说,这等集市上,手工制品的做工大抵要粗糙些。 两人挑挑拣拣走了半条街,十六阿哥只瞧上了套四个彩纸扎的描花小灯笼并一个藤编的胭脂匣子。虽然东西不多,总算不是空手而归。 走到北街口,小满眼尖,远远瞧见了曹颂跟着一群人从东边来了,忙凑近曹颙说了。 曹颙往东边望去,曹颂也瞧到哥哥了,大老远地就兴高采烈的大喊“哥”,然后扬鞭打马赶了过来。紧跟着,他身后几个锦衣少年也都凑过来,赶着叫曹颙“曹大哥”。 曹颙瞧着其中三人正是之前在兆佳府见过的丰德、丰彻与和廉,另两个并不认得。一个年纪和他相仿也就罢了,另一个看上去少说也有十八、九岁,也一脸恭敬的叫他大哥,曹颙还真真有点做黑社会老大的感觉。 十六阿哥噗嗤一笑,捅了捅曹颙,戏谑道:“你哪来这么多弟弟?” 曹颙指了指曹颂:“这是我二弟,那些是我兄弟的朋友。”又拉曹颂来给十六见礼,待要介绍,微有踌躇,十六阿哥是私自出来溜达的,身份不好说破。 十六阿哥知道他所想,见他顿了顿,自己就先行抢着对曹颂说:“我在家行十六,说起来我也是你表哥,叫表哥就好。” 曹颂挠了挠头,不知道哪里又多出这么个亲戚来,又瞧着十六阿哥面相很嫩,身量不高,也没他壮,便不大信服他是哥哥,只说:“还没说年纪,怎么就是表哥?你是哪一年哪一月生的?” 曹颙刚想拦他别鲁莽冲撞,十六阿哥却不以为意,笑眯眯地说:“我是康熙三十四年六月的,不是你哥哥?” 曹颂哈哈一笑,得意地大声道:“不是!我是正月的,我是你哥哥!” 曹颙好笑地看了曹颂一眼,这傻孩子,攀当皇子的哥哥是好玩的?当下岔开话题,问他:“你们这是哪儿去?” 一旁的和廉抢先回答:“咱们约了去喝酒的,大哥也和咱们一起去吧!”说着,瞧了一眼旁边的十六阿哥,见他也穿着侍卫的衣服,便恭恭敬敬道:“这位侍卫大人也请赏脸一道去吧!” 曹颙摆手道:“咱们刚吃完席出来的,便不去了,下次吧!” 几人又诚恳的再三让了,见曹颙和十六都执意不肯去,这才作罢。 曹颙因见六个人中有两个年长些的,后面又带了不少长随小厮,料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当下嘱咐曹颂两句,也就让他们去了。 十六阿哥一圈逛下来,只又添了三块奇石,一块送了曹颙留着把玩,两块自己收起来准备回去跟十五阿哥分了。两人打马回了雍王府那片,换好了衣服,招呼上众侍卫随从,十六阿哥回宫,曹颙回府,分道扬镳。 * 曹府,竹院。 迷迷糊糊了三日后,芳茶终于幽幽醒来,香草这才松了口气,忙叫人热了红枣糯米粥。 看见香草黑了眼圈,再看到张根家的满脸关切地站在床前,芳茶终于流下了眼泪。 “姐姐饿了好几天,先喝半碗粥吧!”香草一边帮芳茶拭泪,一边柔声劝道。 芳茶却说不出话来,只埋头在枕头上无声哭泣。香草还要再劝,张根家的向女儿摆摆手,坐在床前,轻轻拍着芳茶的后背。 芳茶渐渐地哭出声来,嘴里喃喃道:“姆妈,姆妈!” 张根家的叹了口气。芳茶是曹府里的家生奴才子,因其祖母赵嬷嬷是老太君的陪房,所以自幼就在那边院子里长大,因上下都对她另眼相待,多少与其他的丫头脾气秉性有所不同。她为人不坏,平日里做事也算爽利,可偏偏长了一张不饶人的嘴,又喜欢说道人,在丫鬟仆从里便没了人缘,常是办了好事没落得好评。 芳茶虽不是那细腻性子极贴心的丫鬟,却是真心诚意待主子的。原本这次打江宁来京前,赵嬷嬷曾求过李氏恩典,想让孙女放出来安排婚嫁,但芳茶因姑娘当时正病着,实在放心不下,才好说歹说地陪着进京来。 哭了好一会儿,直到再流不出眼泪,芳茶的哭声才止了。 香草一调羹一调羹地喂了她喝了半碗粥,又喝了几口参汤,她才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 东暖阁里,宝雅吸了吸鼻子,对曹颐道:“三姐姐房里熏得什么香儿?清清淡淡,怪好闻的!” 曹颐指了指百宝格上摆着的两个果盘子:“哪里是熏香?是果子的香味儿!” 宝雅顺着她的手望去,只见一个白玉盘子里放着三、四颗红艳艳的苹果,还有两个黄油油的橙子;另外一个玛瑙盘子里则放着几颗白梨与几个黑荸荠。 宝雅忍不住赞道:“这才是好呢,既有了香味,又不觉得烟熏火燎的,三姐姐的主意倒是精巧!” 曹颐笑着摇头:“我可不敢居功,这是紫晶姐姐的主意呢!” 宝雅眼珠子一转,冲着曹颐皱皱鼻子,笑着说:“是不是眼下叫姐姐,往后咱们得叫嫂子了?” 曹颐听了,忙向门口望去,见没有人在,才放下心来,拉着宝雅的袖子道:“格格,这可不能说笑。紫晶姐姐向来高洁,哥哥又是敬着她的,这般打趣可实在不该!” 宝雅俏皮地一伸舌头:“知道了,往后再不说了!只是见她年纪大了,又没有做亲,保不齐你哥哥不是这么想的。就说我们府里,早先侍候哥哥的几个,都做了哥哥屋里人。” 曹颐反驳道:“哥哥才不会,哥哥最是守礼的!婚姻大事,自有父母做主,哥哥才不会肆意行事!” “置个通房、纳个妾算什么肆意行事?”宝雅说着,又叹息道,“永佳姐姐说得对,天下间的男人有几个不三妻四妾的,咱们不过是生成了女子,往后可有得苦要熬呢!” 曹颐见宝雅原本稚气的小脸显得有些沉重,不由打趣道:“格格才多大,这就这般男人不男人的,莫非是看上哪位少年郎,动了芳心了?” 宝雅心下一动,脑子里闪出一个清雅俊秀的人影来,脸上不自觉收了笑模样,往炕上歪了歪身子,不再吱声。 曹颐瞧着不对,莫不是让自己猜着了?当下半是揣测、半是玩笑地说:“格格看上的是谁?难道是我哥哥?”嘴里是玩笑说着,心里却开始琢磨上了,若论人品家世,格格和哥哥倒是极般配的,却不知马家那边的亲事能否推掉。 原来,马连道的太太也登门拜访了好几次,对曹颐与曹颂等人是极尽殷勤。不过,她家的姑娘性格略显得怯懦,行事也不大气,长相又寻常,充其量能说是清秀。曹颐是打心眼里觉得马家的小姐配不上哥哥的。 只是,马家每次都打着通家之好的名头拜访,又端着长辈的谱,曹颐等人也不好怠慢。三番两次下来,马家的竟渐渐摆出亲家太太的做派,话里话外地提点着,说是往南边的信已经送去了。曹颐听了心下不快活,但婚姻之事还是长辈做主的,她也无法,因此这会儿是十分希望宝雅能嫁了过来的。 宝雅听了曹颐的话,忍不住笑出声来:“行了,行了,三姐姐就放心吧,可没人惦记你那宝贝哥哥!想这天下做妹子的都是这般,只当自家哥哥是世上最好的!当年我哥哥没做亲前,我也是这样的,但凡有个女子出来,便都以为会是看上哥哥的。却不知,各花入各眼,因缘各不同。” 曹颐听着宝雅略显惆怅的话语,不由得想到自己个儿身上,虽说自己月份小,还有一个月才到十五周岁。但是按照北面的算法,却是虚岁十六,转年就十七。若是父亲、母亲做主,给自己做了亲,自己岂不是要离开曹家? 想到这些,曹颙忍不住有些惊恐。但随后想到自己上头还有哥哥,长幼有序,断没有自己越过哥哥去的道理。眼下,哥哥的亲事还没影子,自己瞎担心什么!这才踏实了些。 * 曹府,榕院。 曹颙回府后,就直接来这边,偏先生还没回来。丫鬟怜秋送上茶来:“大爷请稍坐,看时辰先生应该差不多回来了!”话音未落,门后另外一个丫鬟惜秋脆生生地道:“先生回来了,大爷在厅上等着呢!” 怜秋与惜秋是李氏在京买的八个丫头中的两个,是同胞姐妹,在众人中年纪最长,行事最稳重,就被选到榕院侍候。 听到庄席的脚步声到了门口,曹颙从座位上起身。 庄席穿着厚厚的皮袍子,一边咳着,一边缓步走了进来。 “先生!”曹颙听他咳得难受:“请陈太医来瞧瞧吧!” 庄席摇了摇头:“不碍事,二三十年的老毛病了,每年冬日都犯的,试过各种方子,终去不了根!” 庄席见曹颙神色有些沉重,知道他定是有事找自己,就请他移步书房说话。 到了书房,只剩庄席与自己两个时,曹颙讲了刚刚从魏家兄弟那里得来的消息。 原来,自打从雍王府回来,魏黑魏白神色就有些异样,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后因十六阿哥在的缘故,始终没有开口。直到众人与十六阿哥分开,他们才说出一个惊人发现。他们兄弟两个在王府外等候曹颙出来的时,发现了一人,容貌身量与那晚在南城椿树胡同杀的其中一人很是相似。不过那人是二十五六岁,今儿看到这人年轻了些,十**岁。 两人心下暗惊,悄悄打探那人身份,一时半会儿也没人知道那人到底姓甚名谁,只知道他是随同十五阿哥过来的。 “十五阿哥……”庄席摸着胡子,沉吟着。 曹颙见他眉头紧锁,知道他也如自己似的,对十五阿哥卷进来感到很意外。十五阿哥只比曹颙大一岁,母亲是汉女,不论是年龄,还是身份,与诸位成年阿哥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又是住在紫禁城,未封爵开府的皇子,哪里有机会培养外面的人? 曹颙努力回忆自己后世所知的那点“九龙夺嫡”的事儿,并不记得其中提到十五阿哥。只依稀记得十六阿哥好像是过继给庄亲王为嗣、十七阿哥是“四爷党”,关于十五阿哥的事迹却根本无人提及。 沉思片刻,庄席摇了摇头:“不应是十五阿哥!十月间二公子遇袭时,老夫曾调查过京城诸位皇子的私宅,看是不是哪位培养的暗子。结果众王府虽说各有势力,但是宫里的小阿哥们却是没有这个便利的!只是,这些年,上面那位对王嫔所出的这几个年幼的皇子很是宠爱,十五阿哥与十六阿哥虽说尚不能成事,却也日渐长大,眼见着就到了封爵建府的年纪,因此若是被其他年长皇子惦记或拉拢也不稀奇。眼下,当顺着今儿发现的那人好好查查,说不定能够吊出大鱼来!” 曹颙本来还担心若真是十五阿哥卷进来,应对起来就要有所顾忌,毕竟还要看着王嫔与十六阿哥的情分。听了庄席的话,他暗暗赞同,同时也带着好奇,不知那幕后之人到底是哪个。 寻思一番,曹颙忽然隐隐地觉得有些蹊跷,看了庄先生一眼,没再说话。 第一百章 桃源(上) 第一百章桃源(上) 康熙四十八年十一月二十六,圣驾往谒暂安奉殿、孝陵。命皇太子胤礽、五阿哥胤祺、七阿哥胤祐、八阿哥胤禩、十三阿哥胤祥、十五阿哥胤禑、十六阿哥胤禄随驾,是日自畅春园启行。 曹颙迎来了期待已久的悠长假期。 二十七这日,曹颙终于踏踏实实地睡了个懒觉。其实所谓懒觉,也只比平日上学时晚上两个时辰而已,按现代时间是七点钟起床。吃罢早饭,曹颙打了趟拳,又去书房翻了会儿书,寻思日子要这么过就太舒服了。 赶上庄席出去听书,曹颙闲来无事,便也跟着去。听罢一段儿三国,出来后照例是往正阳门去切复顺斋的酱牛肉。 在正阳门,曹颙碰上了宁春。瞧着宁春的几个随从大包小裹地拎着东西,曹颙不由一乐,打趣宁春:“景明兄这是要搬家?” 宁春一拍腿,笑道:“果然是兄弟,说得一点儿没错,正是要搬家!” 曹颙一怔:“真是搬家?” 宁春凑过来,低声道:“当初是没在城内觅到好宅子,临时把秋娘安置到城外。我总怕有点子什么事这边鞭长莫及,一直打发人在寻着呢,眼下得了,便让她搬过来。” 曹颙点了点头:“到底还是城里安全些。” “可不!”宁春拍拍他肩膀:“现在家里还有些乱着,这一两日就收拾立整,回头你和永庆可要来喝酒!哥哥知道你不好唐娇娇那口儿,这次定给你弄个绝色的……” 曹颙忙道:“打住,哥哥,你再这么着,小弟我可都不敢登门了!” 宁春哈哈一笑:“你可得来认认门,以后少不得求你们照应!既不喜欢那调调儿,咱回头京郊打猎去?我原想着就这两天——三十儿或者腊月初一,嗯,反正赶在腊八前吧,去打猎,怎么样?” 曹颙笑道:“甚好,我这也是闲赋下来!”说着,讲了十六阿哥随扈去、自己得了假期的事。 宁春听了大喜,两人便约定好了同去打猎。 因今儿给家里添置东西,不便请曹颙喝酒,宁春告了罪,匆匆走了。曹颙和庄席买了牛肉自行回府。 * 曹府,葵院。 曹颙回房换了衣服,见紫晶了来,随口道:“切了复顺斋的牛肉,在厨下改刀,一会儿就能端过来。” 紫晶笑着说:“大爷费心了,下次却也不必买!便是仙桃,总这么吃也厌了!” 曹颙点了点头:“话是这么说,可难得你赞了个好,也不是天天吃的,待真厌了再说!” 紫晶一笑,转而又问道:“大爷,腊月初一是三姑娘的生辰,眼下就得开始准备了。虽然不是整生日,却是头一回在京里过,比不得寻常,咱们这边儿也没先例可循,还要大爷先拿个主意。” 曹颙拍了拍额头:“我竟是给忘了!萍儿也不小了,得正经办一场。嗯,到底是萍儿的生日,咱们去问问萍儿的意思,看看是想看戏,还是想怎么着!” 两人来了竹院,见曹颂放学回来也在这边,盘腿坐在炕桌旁,擎着双乌木三镶银筷子,一边吃着牛肉,一边摇头晃脑地和曹颐说话。 看到曹颙与紫晶进来,曹颂忙撂下筷子,起身问好。曹颙在他身旁炕沿坐下,笑道:“姐姐吃了吗?你就先吃上了?!” 曹颂不好意思地笑笑:“饿了,三姐姐让吃的。我这就让玉蝉把我那份送过来给三姐姐。”说着,就喊丫鬟过来。 曹颐摆摆手,一边请紫晶落座,一边打发了丫鬟,佯嗔道:“哪里就让你还了?还差这几片牛肉不成!” 曹颙接口道:“二弟若是有心还,等到过几日你三姐姐生日,尽心备个大礼吧!” 曹颂连连点头称是,又问曹颐喜欢什么,说明儿下学就买回来。 曹颐笑着说:“哥哥玩笑话,你也当真!” 曹颙道:“倒也不算玩笑,我们正是来和你合计合计的,初一是你生辰,怎么过需得你做主,咱们是请个戏班子还是……” 曹颙话没说完,曹颂就先嚷着:“叫戏班子,叫戏班子!要那种一口气能翻十八个跟头的!” 曹颙拍拍他的头:“这次得听萍儿的,正月里给你做生日再随你点。” 曹颐摇头道:“不过是个生辰,府里就咱们仨,也不用请亲戚们来吃喝,还是不必请什么戏班子,不如安安静静吃顿饭便是了。” 曹颂那张小脸垮下来了:“那不和平日一个样了么?”曹颐笑而不语。 曹颙忽然想起昌平小汤山温泉那边的庄子来,打四月里吩咐了管家何茂财去置地盖房,九月里他从草原上回来时,那边庄子就已是建好了的。只是曹颙这两个月一直在忙,始终不得空去看。如今想来那边庄子应该是各种设施一应俱全了,左右闲来无事,既然曹颐不愿意在家里做生日,不如举家出去度假! 曹颙将去庄子上住两天的想法提了出来,立刻得到了曹颐曹颂的热烈响应。 听说要去几天,自己可以请假不用去上课时,曹颂高兴得险些在炕上学那武生翻十八个跟头,逗得满屋子人都大笑不止。 兄妹三人达成一致后,开始商量起去的细节来。 “哥哥,萍儿能请宝雅格格与永佳姐姐一道去吗?”曹颐问道。 曹颙点点头:“你的生辰,请哪位客人你决定就是了。只是回头告诉你紫晶姐姐,咱们好提早安排那边的院子什么的。” 曹颙想着碰到宁春,约好这几日去打猎的,既然是出去度假,不如多叫上几个人热闹一些。小汤山附近都是荒山,也是可以打猎的。但毕竟是妹妹的生日会,他还是问了曹颐的意见。曹颐自然不会反对。 曹颂在一旁听了,也瞪圆了眼睛,问自己能带朋友去不。曹颐笑着说当然能。曹颂就乐颠颠地开始数起了丰德、丰彻那几个学堂里刚摆平的朋友的名字。 曹颙笑笑:“你的假我去给你请来,丰德他们的哪里有假?” 曹颂想想也是,忍不住撅了嘴,嘟囔道:“哥也请朋友,三姐姐也请朋友,就我没朋友能请……”他抱着脑袋想了一阵子,猛然抬起头,高兴地说:“我知道了,我请苏赫巴鲁大哥与塞什图大哥去!” 曹颙拍拍他肩膀:“苏赫巴鲁是御前侍卫,早护着圣驾孝陵去了;倒是塞什图是外班侍卫,不随扈,可以问问他休沐的日子,请他一道去。” * 曹府,葵院。 曹颙想着即将开始的温泉之旅,心里格外舒坦,因见紫晶吩咐小丫鬟帮自己收拾行囊,还仍里里外外的忙个不停,就喊住她,叫她不用管这边,自行收拾自个行李去。他原也是这个打算的,紫晶也累了大半年,正好大家一起出去,让她好好歇歇。 紫晶摇头道:“眼看就进腊月,府里事务正忙呢,我哪里得空?家里没个人留下也不成。大爷日日学堂课业重,倒是这几日好好歇歇乏才是正经。” 曹颙知道她是惦记这边府里的,就故意道:“家里自然是离不了你的。只是不知道那边庄子里能不能过得痛快,请了宝雅与伯爵府的小姐,还有我的朋友,就连二弟也请了客人。毕竟是城外,又是新庄子,只怕有不妥当的地方,出来纰漏让人看笑话。” 紫晶听了,果然不放心,微微皱眉道:“确实如此呢,奴婢先前思虑欠周。那还是奴婢带人先过去吧,总要三姑娘面上好看不是!” 曹颙应下:“嗯,多带些人手,这边还有忠叔在呢,只留下看院子的人就够了!” * 次日,勇武伯爵府,仪静居。 这是永佳的小院子,位于伯爵府西北,紧挨着旁边的花园子。 上房西屋,永佳叫人取了一些点心,招待登门造访的曹颐与宝雅:“这是按照宫里传出来的做法制的,虽不算稀奇,但味道还好,两位尝尝吧!” 宝雅探头看了两眼,对曹颐道:“三姐姐,这个黄澄澄的是金丝酥,咸香口的,你吃一块,定会喜欢!” 早有宝雅的丫鬟灵雀、曹颐的丫鬟春芽帮两位主子净了手,曹颐按照宝雅所指的,拈了块拇指大的点心,放到嘴边咬了一口,笑着赞道:“确实好呢!” 吃完,曹颐用帕子擦了擦嘴,看了看永佳受伤的胳膊:“永佳姐姐的伤处怎么样了?” 永佳回道:“都养了一个多月了,早就好了的!只是大夫那里谨慎些,还让再留意一段时间!” 宝雅听了,立即欢喜起来:“好了就好,好了就好,正好咱们一起去温泉玩儿!” “什么温泉?”永佳听得有些稀奇。 “三姐姐家在昌平有个庄子,听说还有温泉呢!曹颙这几日放假,又赶上三姐姐过两日生辰,大家就说好了去昌平庄子玩儿,今儿过来就是特意来请永佳姐姐的!”宝雅美滋滋地说。 永佳听了,脸上一僵,微微低下头,没有应声。 宝雅浑然未觉永佳的异样,兀自继续说着:“打算在那边待上三两日的,行李铺盖、换洗衣服这两日可就得预备了!” 曹颐却是瞧见了永佳那副神情,心下微微诧异,不明白为何永佳自打从曹家回来后就避了嫌疑。如今请她出去还好,若是沾了曹家的边,却总是不肯开口应下。 * 伯爵府,内院,正房。 万吉哈的夫人福惠郡主坐在炕上,想着方才见过的宝雅与曹颐二人,一个娇憨活泼,一个娴静可人,品貌都是上上之选。若是不论出身,哪个拿出来都配得上自己的宝贝儿子永胜。不过,宝雅是宗室女,婚配都是宫里边做主。这几年近支宗室女适龄的少,像宝雅这般铁帽子王府嫡出的格格,留京的可能性极小。若是没有什么意外,应该就是下嫁蒙古诸王。曹颐,为人行事都是好的,不过一个庶出,就是千般好也不显了。 想到这些,福惠郡主叹息一声,掐着指头开始算孝期,二十七个月,这才过去不到八个月,眼见还有一年多才孝满。到底是丈夫见识不凡,早早想到这点,眼下除了曹家,永佳一个二十来岁的老姑娘,哪里还觅得良配呢! 门口有人传话:“太太,小喜来回话!” 福惠郡主正等着,听了忙道:“让她进来!” 这小喜十六岁,是仪静居的丫鬟,因她老娘是正房这边浆洗上的头儿,算是福惠郡主的耳报神。 福惠郡主性子急,不等小喜开口,便问:“宝雅她们来找姑娘做什么,可都听仔细了?” 小喜先矮了下身子,一边给福惠郡主见礼,一边回道:“回太太话,宝格格与曹家三小姐是请姑娘去昌平温泉庄子玩的!说是曹家大公子那边放假,又赶上三小姐生辰,要一起去昌平那边玩儿!” 福惠郡主听了,面露喜色:“温泉庄子,听着就是好地方,姑娘可应了?” 小喜摇了摇头:“姑娘先是半天没吭声,直到被宝格格催急了,才说近日要陪着老太太吃斋,不方便外出呢!” 福惠郡主皱着眉:“这傻丫头,谁要她这个时候表孝心,不行,我得过去看看!”说话间,叫人准备份点心吃食,出了堂屋,打算往仪静居去。正赶上永胜打外头回来,见母亲步履匆忙,问道:“额娘,这是要去哪儿?” 福惠郡主最疼这个儿子,虽然他都十七八了,但在她眼中还是未长大的孩子。眼下见他耳廓鼻尖红红的,忍不住心疼地拉住他的手,使劲捂了捂:“我的儿,这是去哪儿了,怎么不穿件大毛衣裳?下人们怎么侍候的?回头额娘叫人打她们板子!” 有丫鬟婆子们看着,永胜很是不自在,抽回自己的手:“儿子跟顺承王府的充保贝勒城外跑马去了,整日拘在府里,儿子的骨头都僵了!”说到这,看了看丫鬟们提着的食盒:“额娘这是去给永佳送吃的?” 福惠郡主这才想起那边还有正经事,对儿子说道:“我的儿,你先回院子换上厚衣服,额娘叫厨房那边炖野鸭子汤给你驱寒!宝雅与曹家三丫头来了,我去瞅瞅她们!” “宝格格与曹家三小姐来了?”永胜的眼睛亮了亮:“额娘,我陪你一道去,倒是有小半个月没见她们了!” 若是论起来,永胜与宝雅算是远房的表兄妹,两人又是自小认识的。因此,他这般说,福惠郡主也没有多想,笑呵呵地随着儿子一起前往仪静居。 仪静居这边,宝雅与曹颐劝了好一会儿,永佳只是不松口。宝雅涨红了脸,嘟着小嘴,眼看着要恼了。曹颐帮拉下她,恳切地对永佳道:“若是寻常日子,也不敢劳烦姐姐,是小妹生辰。在京城,就只有姐姐与格格两位朋友。” 永佳心里不想去,但是曹颐话说到这个地步,却是不好开口再回绝的。正在为难之际,就听门外有人道:“三小姐说得是呢!”随着说话声,福惠郡主与永胜走了进来。 曹颐与宝雅忙起身,福惠郡主笑呵呵地说:“正好厨下新制了几种点心,想着你们姊妹闲话,正好当零嘴儿吃。”说到这里,看了炕桌子上摆放的几种点心,牵了牵嘴角,没有叫丫鬟从食盒里往外摆,而是对永佳道:“方才额娘在门外刚好听到,你这做姐姐的也太没个样子。就算是眼下忙些,也不差这两日,既然是她们两个实心来请你,你再托辞却是无礼了!” 永佳低头不语,永胜好奇地问宝雅:“你们来请永佳?是去进香,还是又要下馆子?” 宝雅眼见事情有了转机,心情大好,笑眯眯地回答:“是赶上三姐姐生日,我们打算去昌平的温泉庄子玩儿。你得空不,咱们一道去?” 永胜正嫌在府里守孝憋闷,又是佳人相邀,当即强忍下欢喜,脸上做正经状,说:“既然你们请永佳,我就陪着她走一遭吧!” 宝雅与曹颐都点头道好,又说了出发与回程的日子。永胜听说要在昌平逗留几日,再也压不住的笑意布了满脸。 永佳在旁,见事已至此,再无回绝的道理,心里叹了口气,但隐隐地又存了几分欢喜。 第一百零一章 桃源(中) 第一百零一章桃源(中) 十一月三十,是大家约好了出发前往昌平庄子的日子。 早早的,宝雅就第一个到了,先送上自己的贺礼一套五件金银缠丝簪珠的首饰:一枚扁方、两枚簪子、两枚边花;然后,叫人抬进来曹颜给的贺礼:两箱子衣裳,四件炕屏玉器等摆设,并寿桃寿面等吃食,另有两个装吉祥如意锞子的内制荷包。 不一会儿,永胜与永佳兄妹也到了。因永庆有事未能来,只托弟弟妹妹送来了贺礼。他们的礼不外乎是纸笔字画之类,另有永佳自己绣的荷包,并一匣子胭脂、一匣子宫粉。 因都是熟识,又都是少年,也没有男女避讳,便都在厅上喝茶闲聊。 塞什图和宁春是前脚后脚到的。 塞什图进来时单手提了个食盒,先和曹颙见了礼,然后笑着向曹颐道:“家母非让我拿几样素点心来给你路上吃。我原说你家定是备了更好的,她非不依,直说这个是你赞过喜欢的,非得叫我拿来不可。你别嫌老人家啰嗦!” 曹颐忙叫丫鬟接过,笑着谢了他:“伯母做的点心确是最好吃的,多谢伯母费心。” 塞什图又拿出个小匣子,内盛一白玉的挂串,说是母亲选的贺礼。曹颐谢过收了。 宁春却是携着秋娘同来的。秋娘今儿没穿那身大红新妇装,而是一套藕荷色暗纹绵锦衣,丁香色满绣掐牙小羊皮坎肩,显得极是娴静素雅,毫不逊色于大家闺秀。 除了曹颙,其他人都没见过她,都当她是宁春的娇妻美妾。在介绍时,宁春依旧没加妾侍称谓,塞什图、永胜他们也就知道这是外室。 秋娘落落大方地给众人施礼请安,谈吐甚是温柔有礼。大家心里都暗暗称奇,也没人小觑于她。 宝雅本没思量那称谓代表什么,因见秋娘生得好看,衣着也不俗,更是喜欢她头上戴着的那个垂珠的步摇,头一动那长长的珠串就前后摇摆,荡啊荡的十分有趣,因此这一双大眼睛就滴溜溜的盯着人家打转。 曹颐见了,忙悄悄拉她一下,悄悄提点她,这么瞧着人家实不礼貌,万一人家多心就不好了。 宝雅却不是能够听劝的,虽然也在克制着,可是还会忍不住瞧上几眼。 曹颐无可奈何,好在人到齐了,也没呆多久,喝了盏茶,大家整装出发。 宝雅图热闹要大家一辆车,当下曹颐和永佳都坐上了她的车,自己的车在后面跟着。也邀了秋娘,秋娘笑着婉拒了,自行坐了一辆车。后面丫鬟婆子或两人一车,或三人一车,一溜下去十来辆马车,俨然一个小车队了。曹府这边前一日紫晶已经带着一批仆从先过去收拾了,因此今儿曹府跟车的人并不多,但郡王府侍卫、伯爵府的随从呼啦啦的人却不少。 大队人马浩浩汤汤往城北来,出了安定门,直奔小汤山。 * 曹家旅行团上午才走,下午马连道夫人田氏带着两个女儿踩着曹颙往日下学的点儿来了。 田氏本来盘算得好好的,就打着初一去寺里上香的名头相约曹颐,最好还能想法子拿言语套住曹颙,让他护送着妹妹同去什么的,最次也得喊曹家兄妹来家里吃顿饭。内务府那边有公文往来,马连道已经知道曹寅上京的消息。这会儿,田氏只想着两家关系拉的越近越好。等曹寅来了,也算给足他脸面。他不在京,亲家帮着照料他一双儿女,多大的情分! 不想,田氏想得美滋滋的,却是连曹家门也没进去。 门房告知,主子不在。 那去门口问话的婆子回来隔着车窗向田氏禀明了,又道:“想是真不在,咱们刚才拐进巷子口时,老奴依稀听见有人议论早上不知道谁家一大队人出游,好不气派。想这周围,也就曹府有这体面了。” 田氏听了摇了摇头,心想曹家就三个娃娃,出个门哪里会大队人马,况且要是出去游玩,没有不叫亲家的道理啊。当下忙打发那婆子叫个门房小厮过来问话。 因田氏这个把月来常往曹府跑,没有十趟也有八趟了,如此高频率的拜访,门房里几个小厮想不认识她都难。加之她平素里也摆亲家太太的谱,给赏钱并不小气,那群小厮便都还算敬她。 因此马家太太一招人问话,几个小厮都乐不得过去回禀,谁知道这太太连珠炮似的问主人家都谁去了、去了哪里、多咱回来,那好不容易抢了这差事的小厮不由犯了难,这话也是客人当问的?这些事下人便是知道了,也不能当外人说去。 那小厮甚是机灵,含糊地回道:“回马太太的话,我们大爷二爷三小姐庄子上住去了。您有事儿可留个口信,小的们给您传到。这多咱回来却不是小的们能知道的了。” 田氏在车里哼了一声,问庄子在哪里。想起婆子说的大队人马,心下不快,就又问是自家人去的还是请了旁人,都请了谁。 这么一问小厮也不痛快了,这问的越发不靠谱,当下只说不知。 田氏恼了,喝道:“分明是一大队人出游,怕不单你一家!你是门房当差的,怎会不知?!” 那小厮最懂得瞧人眉眼听人话音儿的,见她恼了,当下陪笑道:“太太莫怪,小的位卑,主子的事哪里尽知?早上是有几辆别家的车马,谁知道是往哪里去了?” 田氏听了那小厮的话,知道真是曹颙请了旁人去玩没请她家,如同被冷水兜头淋下,大冬日里的,冻了她个脸色紫青,一口恶气生生凝在喉咙,是又气又堵。二话没说就让调转马头回府。 待回了家,关起房门,田氏跳脚骂了半天,然后揪了马连道质问:“你说给那曹寅去信了,莫不是在哄我?怎的曹家小辈儿还敢这般对咱们?出去庄子上游玩,请了多少家公子小姐,居然没请咱们!这什么意思?你到底怎么写的信?” 马连道忙不迭给夫人抚胸捶背顺气,再三发誓真是写信给曹寅说了两家联姻的事情,又道:“不是告诉你有公文说曹寅就要上京了么,许是咱们给他的信送两岔了。夫人莫急,莫急,左右他都是要来京的,定亲就是早晚的事。那庄子,将来咱们女儿管家,夫人想去住,随便什么时候都去得,清清静静的好好赏玩,不比现在和一群人凑热闹强上百倍?” 田氏又骂了一顿,才渐渐消气。 * 昌平,小汤山 晌午时分,车队拐进了小汤山。宝雅窝在车上睡了一觉醒来,吃了块儿点心,醒了醒神,就觉得车行的甚是平稳,全无刚才的颠簸。因问永佳和曹颐,永佳笑着对曹颐道:“刚才我就觉得了,往窗外瞧了,这段路想是你家后修葺的,很是平整。” 曹颐笑说自己不知道,要一会儿问了哥哥才晓得是不是自家修的。 宝雅来了兴致,挑帘子往地下瞧,果见平平整整一条路,看着很不打眼,比寻常的路还窄上不少,不过路面是细砂石铺就,行车跑马少有尘土,忍不住赞了一句。 永胜一直跟在她们这辆车左右,见宝雅挑了车帘探出头来,忙催马凑过来问:“宝格格要做什么?” 宝雅笑道:“只是看看罢了。”说着,往四下里眺望,冬日里本就素淡,少有颜色,这远远近近大片的树木皆光秃秃的枝条,看着甚是萧索,不由皱了皱眉,喊前面骑马开道的曹颙:“曹颙!你把咱们带哪里来了?” 这一嗓子出来,前头骑马的曹颙、曹颂和塞什图一起回了头。 永胜见曹颂要打马过来说话,忙先拦在头里,向宝雅道:“格格想是闷了,估计待会儿就到了。” 宝雅嘟着小嘴:“这是什么地方啊,荒山野岭的,瞧这些树啊,缺枝少悠地想要上前说话,被一个兵士伸胳膊推倒在地,萍儿、紫晶等人都被捆着,穿成一串,被押去发卖,各个衣衫褴褛、悲悲切切,模样实在可怜。 “不,不,我不要死,我要活着!”曹颙闭着眼睛,一边喃喃道,一边伸手比划着,像是要推开什么东西似的。“我要活着,我要活着……”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已经不可听闻。 这时,就听耳边传来簌簌的脚步声响,接着是女子甜糯的话音:“方才就听着像,真是曹家大爷呢!” 曹颙眯着眼睛,只觉得眼前影影绰绰地站着两个女子,一高一矮。矮的正是方才说话之人,宁春的爱妾秋娘;高的提着灯笼,沉默不语,只睁着双大眼睛望着自己。怨不得永佳如此,曹颙素日都是规规矩矩的模样,为人行事都方方正正,哪里有过这样憨态?实在是让人觉得稀奇。 曹颙想到宁春素日风流,但是如今却独爱秋娘,两人恩恩爱爱的模样,实在是慕煞旁人。就算是朋友看着,也为他们两个开心。想到这些,曹颙不由醉醺醺地打趣道:“小嫂子,赶紧加油,早日添个大胖小子,我来做干爹!”因醉得实在厉害,这几句话说得舌头打结,磕磕巴巴,含含糊糊的。 偏偏秋娘都听清楚了,立即羞得不行,轻轻道了声:“曹家叔叔醉了!”就扭身跑了。 永佳正打量着曹颙,并没听清他嘴里到底嘟囔什么。秋娘这般跑了,只留下她一个,顿觉尴尬,想要抬腿离开,可眼前这人醉成这样,实在放心不下。 打趣完秋娘后,曹颙困意上来,渐渐阖上了眼睛,身子蜷着,渐渐地往一侧歪去,要看就要倒在地上。 永佳忙放下手中的灯笼,半蹲下身子,犹豫了一下后,轻轻扶住曹颙的肩膀:“曹颙,醒醒!外边天冷,我喊人带你去屋子里歇着吧!” 曹颙喝了酒,又见了风,只觉得浑身发冷,嘴里含糊着,不知在说什么。 永佳见曹颙闭眼蹙眉、哆哆嗦嗦的模样,心下不忍,解下自己披着的雪青缎面灰鼠里鹤氅,帮曹颙盖上,又掖了掖衣角。 曹颙似有所察觉,慢慢地睁开眼睛,正看到永佳近在咫尺的侧脸。或许是因旁边红灯笼的映衬,她的脸上如染了朝霞,大大的眼睛,浓而长的睫毛,挺直的鼻子,微抿着双唇。乌黑柔顺的头发,松松地编了两个辫子,垂在两耳边,衬她的鹅蛋脸恰到好处。 鬼使神差的,曹颙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来,慢慢抚上她的脸颊,然后使劲地捏了两下。 永佳浑身一颤,慌忙侧了身子退避开来。 曹颙举着自己的手,迷迷糊糊地道:“是个真美人,怎么长得这般像完颜永佳?”原来,他醉得稀里糊涂,被永佳唤了几声,仍是半梦半醒,眼前面多了个美人,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忍不住动手捏了两下。 永佳用手摸着刚才被曹颙捏过的地方,脸越发红了,说不清是羞还是恼,只觉得浑身发软,一颗心“扑通”、“扑通”的就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姐姐!”略带愧疚的声音,是去而复返的秋娘。她小声致歉道,“实不当把姐姐丢这里……对不住姐姐了……” 她们原是先打发了丫鬟送东西到温泉那边,两人自己打了灯笼沿着游廊慢悠悠逛荡过去,刚好走到门口,听见这边院子有人说话,像是曹颙声音,就过来瞧瞧。还真是曹颙,偏他有又醉倒说话臊跑了秋娘。秋娘跑出去蛮远的,才想起来把永佳撇下了,忙不迭赶回来。 永佳轻轻抚了抚胸口,稳了稳心神,笑道:“不相干,只是风寒夜重的,他醉在这里实在不妥当,咱们喊人来送他回前院。” 说话间永佳瞧了一眼曹颙,见已微微发出鼾声,整个人事不知的样子。有心想要扶他,却因有秋娘在一旁,姑娘家实在不方便,便快步回了粲梅院喊紫晶。 * 山庄西侧,粲梅院。 这是冬景院子之一,院内围着温泉池子栽的梅树,故名粲梅。这院中室内室外两处温泉,室内自不必说,室外池子外围也有山石所雕屏障挡风遮影,适宜女眷使用。宝雅曹颐她们就选在此处安置。因天寒,她们只在室内。 紫晶是被宝雅与曹颐硬拉来泡温泉的,因永佳和秋娘还没到,紫晶也不肯自己先下去,曹颐便陪着她一旁坐着聊天。只有宝雅急性子,早早下了池子。虽屋子里都是女儿家,也都不好意思像平素洗澡那般赤身。因此,宝雅去了衣服,穿着肚兜亵裤坐在水里,一会儿拍拍水,一会儿摆弄摆弄那雕花的注水,玩得不亦乐乎。 听说永佳和秋娘过来说曹颙醉倒在隔壁院子里,紫晶与曹颐忙往外走。宝雅也要从池子里出来,却被灵雀劝下:“我的好格格,外边怪冷的,您头发都湿透了,可不敢出去走,冻着了可不是好玩的!” 宝雅想想也是,不过看不到曹颙醉酒的糗样,多少有些不甘,吩咐灵雀道:“既然我去不了,你快追三姐姐她们去,仔细看了曹颙的醉态,回来讲给我听,看我明儿怎么羞他!” 灵雀笑着应下,吩咐池边的两个丫鬟小心服侍,自己掀帘子出去了。 第一百零二章 桃源(下) 第一百零二章桃源(下) 腊月初一,曹颙日上三竿才醒来,脑子还有些沉,晃一晃就像有个铅疙瘩在里面逛荡一样。抽抽鼻子,感觉一面鼻子有些堵,大约是感冒了。他揉了揉太阳穴,想了想昨儿晚上的事儿。 怎么回来房间的全然忘记了,只依稀记得好像喝醉了,出去吹风,见了漫天星星。之后的记忆就有些混乱了,好像一会儿在梦中,一会儿在现实。梦见了李氏萍儿她们受苦,又梦见了紫晶拿着披风过来,恍惚还梦见完颜永佳…… 嗯?梦见完颜永佳?曹颙甩了甩头,稀里糊涂的,这是哪儿跟哪儿。 曹颙眯着眼睛,瞧着窗外天光也不甚亮,不知道什么时辰。 守在屋里的丫鬟环儿瞧见曹颙醒了,忙端了茶过来:“大爷可觉着好些了?” 曹颙嗯了一声,坐起身来,拍了拍后脑勺,接了盖碗喝了两大口,仍觉得口干舌燥,又打发她再去倒茶。 因问什么时辰了,环儿笑着回道:“到了巳正一刻(上午十点十五)了!”瞧着曹颙探头去看窗外,忙道:“只阴着,还没下雪。大爷可要起来了?” 曹颙点点头,难怪觉得天暗。他伸了个懒腰,睡得可真沉,昨儿酒喝的实在太多了,只觉得浑身骨头缝都疼。他揉掐一下身上,却发现衣服潮乎乎的,跟水捞过似的。 环儿已向柜里拿了一套内衣裤出来,递给曹颙:“大爷昨儿晚上发高热,喝了姜汤下去捂了一身汗出来,后半夜才退了热。大爷先换了衣裳再起吧,省得衣裳潮,吹了风再受凉。”说着,把幔帐放下让曹颙在里面换衣服,自己下去催水。 一会儿,珠儿也跟着进来了,见曹颙换好了衣服下了地,一边儿伺候曹颙换外衣,一边儿埋怨道:“大爷也真是的,昨儿怎地身边都不带人跟着?醉倒在外面!幸而是被人瞧见了,这要是没人瞧见,这么冷的天,别说躺上一夜,就是躺上个把时辰也是熬不住的啊。就这样到底冻着了!昨儿可把咱们吓坏了,幸好喝了姜汤发了汗退热了……” 曹颙听她满口紫晶腔,笑道:“都是我的不是,害你们担心。你紫晶姐姐呢?” “给三姑娘筹备席去了。今儿是三姑娘生辰的正日子啊!”珠儿回说。 曹颙点点头,洗漱完毕,早饭是极清淡的清粥小菜。 吃饭间,紫晶打外面进来,见曹颙吃上饭了,心下安稳了些,问道:“大爷觉着怎样?已打发人去请大夫了。” 曹颙摆摆手:“不碍事了。”又问,“萍儿颂儿他们呢?” 紫晶回说:“二爷宁爷他们都出去打猎,三姑娘、宝格格和宁家奶奶也去了。只永佳姑娘因胳膊旧伤未好,不能骑马开弓,便不曾跟去,方才已叫人带着她逛园子去了。” “竟是去打猎了!”曹颙心下觉得可惜,原也是极想去的,只是眼下这般头疼脑热的,让他弯弓射猎也难。 紫晶又和他念叨了一回晚上宴席的事,然后匆匆下去忙了。 曹颙觉得无事可做,又不想再睡觉,当下决定去泡温泉。昨儿酒醉都没泡上,今儿补回。 不过,恍惚好像记得从前看过关于感冒能不能泡温泉的知识来着,只是不记得到底是能,还是不能了。稍稍琢磨了一下,温度高,发汗,又有矿物质,应该是好的。关键是,来了一回温泉庄子,最后自己没泡上,怎么甘心? 于是,曹颙还是决定了要去,随口吩咐珠儿给他准备手巾备换的衣服等物。 珠儿却劝道:“大爷才发了汗,这会儿出去叫风吹了怎么办?依奴婢说,大爷还是在屋里歇着吧。况且已经叫人去最近的镇上请大夫了,说话儿就回来。” “待大夫来了再叫我吧!”曹颙道,“我只在西边粹松院,池子在屋子里的,不碍事。” 珠儿这才应了,收拾了东西跟着曹颙出来。 到了粹松院门口,把东西交给了里面当差的小厮,又叮嘱了那小厮几句,方转头回去。 * 粹松院也是冬景院落,院子四周栽的松柏,池子边却无树木,而是用奇石垒搭的半壁。同粲梅院一样,粹松院也是室内外两套温泉池子。两个院子虽在同区却并不相邻,中间隔了主景一片梅林。 曹颙一时兴起,在池子里游了两圈儿,畅快极了,似乎头也没那么沉了,胳膊腿也没那么酸疼。从前老说富翁家浴缸里都能游泳,现如今,他不也成了这样的富翁么。 池子一侧设有一张小几,上面朱漆雕花双拼食盒里放着甜咸两样点心,旁边黑漆描金的茶盘里放着五个色泽花纹各异的紫砂壶,壶身很小,只比拳头略大,里面至多装能装下两盏茶,却是只为了泡浴的人喝着方便。 曹颙取了一壶喝了一口,又拈了块点心放进嘴里,却发现因为靠近浴池水汽重,点心变得有些潮了,酥脆的外皮变得松软不堪。 曹颙勉强咽了下去,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到好法子解决点心变软问题,室内湿气太大,便是加个罩子,点心也未必能干燥,只好弄些不怕潮软的点心,或者干脆让上果盘来代替点心。 曹颙正在专心致志的琢磨点心返潮问题,外面小厮来回话,说大夫请来了。回过神来,他不由觉得自己好笑,这里是自家的庄子,又不是准备待客的度假村,自己瞎琢磨什么。 曹颙穿了衣裳回去,见来人是个乡绅打扮的中年人。 那人想是很少与富贵人家打交道,行为显得有些拘谨,诊了一会儿,论起医来,却有几分头头是道,结论却还只是风寒。开了两副药,说让曹颙吃了发散发散就好了。 曹颙拱手谢过,紫晶叫小厮给了那大夫二两银子的诊金,仍叫人驾车送回去,回头打发人熬药。 吃了药,曹颙又睡了一觉,珠儿给他压了大被上去,又捂出一身汗来。再起来时,身上果然爽利多了。 曹颙刚吃罢东西填饱肚子,外面呼啦啦进来一群人,却是出去打猎的宁春曹颂等人回来了。 宝雅冲进来就大叫:“曹颙,听说你昨儿喝醉了,死活要在园子外睡觉?!” 曹颙有些尴尬地笑笑,宁春忙接过话,帮着打圆场:“昨儿高兴,大家也都是喝高了。我也是凳子上坐不住,溜地上去了。” 塞什图笑着说大家原都是醉了的,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去的,然后又问曹颙:“可好些?早上听说你昨儿晚上发热了,所幸退了。大夫请来没?” 曹颙便说已经喝过药好多了,又问他们今儿出去战果如何。 提到打猎,宝雅就忘了先前想揶揄曹颙的心思,忙不迭炫耀道:“你今儿没去上真是亏了,咱们猎了一头鹿!塞大哥好身手啊,箭无虚发!马上的功夫不逊于苏赫巴鲁了。哎,要是苏赫巴鲁来了就好了,可以和塞大哥比试比试!” 曹颙奇道:“一头鹿?”这又不是东北森林里,这周围荒山野岭有些山鸡野兔獐子就不错了,还能有鹿? “是啊,很大一头!”宝雅比比划划地形容了一番,旁人也皆点头说确是一头鹿。 这里永胜是常去权贵家庄子里打猎的,深知这猎兽实情,荒山野外的,哪有那么多猎物可打。若非是仿照皇家猎场那般豢养野兽专门供打猎,大抵就是庄子管家花银子买来的活物,在主子要去打猎前放到林子里。想来这鹿啊什么的就是曹家管家特地放进去的,想到这些,他这脸上就挂出个心知肚明的笑容来。 曹颙原也想到这节儿,见永胜笑的古怪,便知自己所料不错,没有再多说。不管是圈地养猎物,还是临时买活物充事,他心里都不赞成。虽说是享受了狩猎的过程,但心理上实在不舒服。 宝雅犹在哪里兴高采烈的说着这鹿,又说了自己射下的一只兔子。曹颂忍不住插了句嘴赞了她一句,在女子里箭法确实不错。 宝雅极少听到曹颂赞自己,因此十分得意,自我夸奖一番,而后又说:“其实永佳姐姐的骑射都是极好的!可惜了她今儿没能去。” 正说着,小丫鬟打起门帘,却是永佳和曹颐一前一后进来了。 曹颐刚才回来先去找了紫晶问了哥哥的病情,而后才过来这边瞧哥哥的,一进门就关切地问曹颙道:“哥哥可大好了?” 曹颙点头说无碍了。曹颐过来仔细瞧了他脸色,这才放下心来。 宝雅一旁笑道:“我瞧曹颙没什么生病的样子!”然后又扭头向永佳道:“永佳姐姐,今儿我们猎了头鹿呢!可惜你不在,我刚还和他们说,你骑射是最好的。” 永佳微微笑道:“你这般替我吹嘘,我可不敢认了。没的让人笑话。” 宝雅摆手道:“我又没有虚言诳他们。” 因今儿是曹颐的生辰,等到下午吃了席后,宝雅就嚷嚷着要大家晚上聚在一起热闹热闹,省得如昨夜般各做各的,实在乏味。众人都是爱热闹的,自然赞好。 因曹颙歇在瑞华院这里,大家照顾他不能见风,就将晚上的聚会定在这边。 * 瑞华院位于庄子东路,是庄子的主院之一,正房三明一暗的结构,很是宽敞明亮。紫晶早早地叫人烧了西屋的大炕,房间里弄得暖暖的。炕上拼了两个大些的方炕桌,摆了满满的干鲜果品、点心蜜饯。 下午开始天上纷纷扬扬地洒起雪来,到晚上越发大了,大家都围着披风提着灯盏从各个院子过来。 曹颐穿着件绛色梅花缎的衣裳,脸上带着笑,很是有几分寿星的坐派。大家齐聚,十来个人开始分配座次,自然是齐齐地请寿星上座。 曹颐哪里肯?又让永佳、宝雅、秋娘等人上座。众人皆不依,笑着推她上炕坐好。她右手这边,依次是永佳、宝雅、秋娘,紫晶被拉来静陪末座;左手那边是男宾,自然要挨着自己兄弟。曹颙年长,又赶上身子还不很爽利,就让大家让到炕里坐。他的左右边,侧是按照年纪,依次是塞什图、宁春、永胜,曹颂最后,正好与紫晶相邻。 待到大家坐好,紫晶又招呼两个小丫鬟送上酒,气氛就渐渐热闹起来。 大家说说笑笑,商量着找些什么乐子。有说击鼓传花的,有说连诗对句的,有说划拳行酒令的,众人意见不一。最后,还是秋娘柔声建议,掷骰子,抽花签。 这本是闺阁女儿常玩耍的游戏,宝雅与曹颐等人都附和。曹颂听了,不禁目瞪口呆:“那是女儿家玩儿的,我们这些爷们参合什么?” 说得宝雅猛瞪他:“不过是个游戏,哪里就分爷们不爷们的?好不容易是我们都喜欢的,看你可敢扫兴?” 宁春因是自家娘子说的,笑嘻嘻地在旁帮着说话。塞什图将几个小姑娘视之为妹,只当是哄她们高兴,自然也不反对。永胜更是没原则的,虽然心里想得与曹颂一样,但是在宝雅与曹颐面前却半分不肯显。 曹颙靠设在北墙的靠背上,望着眼前此情此景,想到红楼里面的夜宴,却是几分相似。想来这个时代的休闲娱乐少,翻来覆去也就这么几样。 曹颂反驳一句,却没有得到大家的回应,不禁在心里埋怨诸位哥哥实在不够义气。他想要再说什么,抬头正见姐姐正面带期盼地望着自己,心里原本的那点不情不愿也烟消云散,笑呵呵地对宝雅说:“抽花签,就抽花签!我倒要看看格格你是什么花,千万别是鸡冠子啊、狗尾巴花才好!” 宝雅见曹颂肯松口,也不恼他的打趣,皱了皱鼻子,笑嘻嘻地道:“我是什么花不打紧,保佑你抽个牡丹花,那才是真国色呢!” 曹颂被宝雅一句话噎得没话,扬了扬下巴,好一句才憋出一句:“哼,我就不信抽不出不带女儿气的花!” 说话间,小丫鬟送上来一个竹雕的圆筒,里面放着二三十支签子。又送上骰子盒,里面是两个玛瑙骰子。 谦让了一会儿,还是由曹颐先掷了,是个四点,数到紫晶。 紫晶接过签筒,笑着说:“倒是沾了姑娘的福气,就让奴婢为诸位抛砖引玉!”说着,摇了摇竹筒,掣出一根签来。 宝雅早等着了,立即伸手拾起,曹颐与永佳两个都侧身去看。签子上画着一株幽兰,提着“墨客知花”四字,下边是一句旧诗:兰蕙芬芳见玉姿。又有小注:花中君子,自饮一杯,上下两人陪饮一杯。 众人听说是兰花,皆道紫晶当得。秋娘是她上家,曹颂是她下家,两人都对紫晶举了举杯子,各自饮了。紫晶自饮一杯,而后轻轻掷下骰子,一个三,一个五,总计是八点,正好数到宝雅。 曹颂见了,忙将签筒递过去:“快些,快些,倒要让我们大家好好见识见识!” 宝雅也不扭捏,接过签筒,随手掣了一根,刚要拾起看,被曹颂抢先得了去。 “琐窗春暮!”曹颂举着签子,高声念道:“‘梨花有思缘和叶’,坐中同庚者陪一杯,同月者陪一杯。格格是株梨花呢!” 宝雅听得懵懵懂懂,也不放在心上,只举了杯子,问大家喝酒。曹颂与她同龄,宁春与永胜与她同月,三人皆举杯陪饮了。 宝雅再掷,却是一个六,数到塞什图。曹颂、永胜等忍不住笑了,塞什图也不计较,笑着从竹筒中抽出个签子。众人看了,只见上面是株荷花,四个题字“不怨东风”,下边是古诗一句“映日荷花别样红”,又有小字注解:得此签者,子孙繁茂,大家恭贺一杯,共同饮一杯。 花签上,还出现子孙繁茂的话,看来是取“莲蓬多子”的寓意,大家忍不住一阵哄笑。永佳与曹颐等人则暗暗庆幸,幸好没抽到这支签子,否则实在是羞煞人。 不过是吉祥话,塞什图也不放在心上,举着杯子,与大家共饮了两杯。饮罢,塞什图再掷,是一个三点,数到永佳。 永佳握着摇了一摇,掣出一根来,上面是一株百合,题着四个字“绝品可寄”,又有诗云: 几枝带露立风斜。下边的小字注道:共掣者三杯,大家陪饮一杯。 永佳见是百合花,想到其中寓意,不由得脸上微微发烧。因她年长,又一向端庄,大家倒不好与她说笑,随手放下签子。塞什图与众人陪饮了,永佳再掷,是个十二点,数到秋娘。 秋娘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去,上面是株杜鹃,题着“诉于苍穹”四字,也是一句古诗,道是:最惜杜鹃花烂熳。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 曹颙听着这注词耳熟,不知为何想起“三春过后诸芳尽”这句话,心里隐隐有些不自在。秋娘为人纤细敏感,也觉得这“诉于苍穹”几字过于悲切,神情中露出几分忧虑来。 宁春最是有眼色的,知道这是心肝肉没掣到好签子心里犯膈应,当即笑着道:“这女儿家家的游戏,实在是文绉绉的没情趣,咱们还是击鼓传花,讲几个笑话听听,保准大家肚子疼!” 众人都笑着应了,因一时之间找不到鼓,就用了个小酒坛代替,又取了一支绢制的梅花。宁春先转过身,背对大家,随后用筷子,击打起酒坛来,口里还振振有词:“传花传花,传到谁家?传花传花,各个别拉!” 这梅花在众人手中过了两圈,宁春还没有喊停的意思。永胜实在是不耐烦了,伸手推他。偏偏这时宁春道出“停”字,梅花正落在永胜手中。 永胜正要在宝雅与曹颐面前卖弄,笑着喝了一杯酒,心里却有些犯难。平日间在朋友中说起的笑话,哪里适合在女儿家面前讲起?怕是大家还没逗笑,自己就要落得个轻浮的评语,那可实在是得不偿失。为求稳妥,还是讲了个古书上看到的中规中矩的旧笑话: 有甲乙两人,打算合本做酒。甲对乙说:“你出米,我出水。”乙问:“米若是我的,如何算帐?”甲回答:“我决不亏心。到酒熟时,只逼还我这些水罢了,其余多是你的。” 众人齐笑,都道那甲却是不亏心的,不过是黑心罢了。接着,是永胜转过身“击鼓”,梅花停在曹颂手里。 曹颂哪里会讲笑话?抓抓后脑勺,想了好一会儿,想到宗学里听来的一则笑话: 有个新媳妇初拜堂,就产下一个儿子。她婆婆嫌丢人,赶紧抱走孩子藏起来。新媳妇说:“早知亲娘如此欢喜,家中大的、二的,何不一发领来?” 这笑话虽是可乐,不过眼下讲来,还是不太妥当。大家应付着笑几声,反不如刚才永胜讲时热闹。 夜已深了,大家都有些困乏,又说了两句话,就各自回去安置了。 第一百零三章 老父 第一百零三章老父 虽然才是腊月初二,又赶上午后,但因昨日下雪的缘故,今儿的天气极冷。曹颙骑在马上疾驰,只觉得寒风是利刃一般。官道上人烟稀少,只有曹颙与魏家兄弟的身影。 原本打算今儿在小汤山庄子歇上一日,明儿再启程回京的。然而中午京城府里派人过来,说是老爷到京了,庄先生请大爷快点回府。 曹颙与众人说了缘故,言道自己要先行回京,大家可以在这边随意玩耍,明儿再回京。大家玩了两日,已经尽兴,便都决定也今儿返程。 曹颙急着回去见父亲,就将车队托给塞什图与宁春照看,自己带着魏家兄弟先行一步。 小汤山到安定门有六十里,纵然是快马加鞭,曹颙他们也走有了一个多时辰。 回到曹府时,已经是申初(下午三点)。 刚进府门,老管家曹忠就迎了上来。曹颙忙问:“老爷呢?” “刚用完晚饭,眼下与庄先生在书房说话。大爷是先换了衣裳,还是直接过去请安?”老管家见曹颙脸色有些憔悴,不禁有几分担心:“大爷这是怎么?瞅着比两日前倒清减了!” “没大碍,我先给父亲请了安,再换衣服吧!”曹颙简单地整理整理领口袖口,往前厅去了。 前厅门外候着的,是曹寅身边的管事曹元。他是南边府里大管家曹福的长子,曹方的哥哥,小满的伯父。四十来岁,微微有些发福,见曹颙走来,忙打千行礼:“奴才给大爷请安!” “闹这些虚礼做什么?老爷在里面?”曹颙伸手虚扶,对他很是客气。 曹元恭声答道:“回大爷话,老爷在里边的,可需奴才帮您通报?” “嗯!”曹颙点了点头:“通报吧,我来给父亲请安!” 门口的说话声已是传到了书房里,曹寅听闻,便高声问道:“可是颙儿回来了?进来吧!” 曹颙应声进了。见到曹寅的那刻,他顿时觉得心酸不已。 父子自打三月分别,至今还不到一年,曹寅却已经是头发花白,面容枯瘦,却与过去大不相同。若不是他腰板仍挺得笔直,眼神依旧带着几分犀利,实在很难让人将眼前这个老者与那个谈笑江南官场数十年的曹织造联系到一起。 曹颙上前来给曹寅请了安后,庄先生就退了出去。 曹寅叫曹颙坐了,随口询问了几句,不过都是以往家书中提到的事情。曹颙则问了母亲的身体,与江宁府上的一些近况。接着,就是无声的沉寂。 想到夭折的幼弟,曹颙对曹寅多了些许怜悯。这个倔强的老头,在大儿子面前摆严父的谱摆惯了,眼下竟不知该如何与儿子相处。同时,曹颙也忍不住检讨一下自己,自打幼年开始,就表现得不像个孩子,对母亲尚有呵护之心,对这个父亲却实在是没亲近过几回。 打破沉寂的还是曹寅,他略微打量地看了儿子两眼,清咳了几声,然后方开口说道:“茶园子已经上交内务府了,九月时候的事。原本说要问过你的意见的,不过自从你小兄弟去了后,我算是明白了,只有保住了性命才是要紧的。我已经老了,如今又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只要你能平安,我也就别无所求。”说到最后,甚是寂寥。 曹颙对那茶园本来就没有贪念,又是早就知道父亲有心上交的,因此并没有什么舍不得,只是想到曹家的债务,忍不住问道:“父亲,若是交了茶园,那亏空那边……” 曹寅见曹颙没有太在意的样子,面上神情也柔和了些,揉了揉眉头:“万岁爷知道咱们家的难处,特意给了恩典,许咱们家再经营三年,内务府三年后方派人接收。另外,还给拨了二十万两银钱,算是买茶园的费用。若是按照前两年的收入看,三年后就算不能还清全部亏空,也剩不下多少了!” 说到这里,父子两个都松了口气,几百万的债务背着,就像是悬在头上的利剑,如今总算是有点指望。 气氛不再似刚刚那般沉寂了,曹颙由茶庄想到珍珠那边,眼看珍珠就要有所进益,那收入就算比不上茶园子,也定会很可观的。只是眼下还没有引起世人关注罢了,若是两三年后众所周知,难道还要这样拱手让人不成?不知不觉,他说出心中所惑。 曹寅并不是很担心,笑着宽慰曹颙道:“珍珠那边与茶园大为不同。盐茶之类,关系到国计民生,长久地握在手中,就是犯了朝廷的忌讳。但这太湖珍珠再好,也不过是速成之物,还能够好过东珠不成?咱家这类珍珠是做不得大用的,不过是些闺阁饰品罢了,便不必顾及许多。且咱们曹家,置办下一两处产业,也是无可厚非的。因此,颙儿你就不必忧心了!”说到这里,又顿了顿,看了一眼儿子:“只是这养珠之法,却是绝密,绝不能让外人得了去。那郑家的闺女……” 听了曹寅的话,曹颙自然明白他的用意,无非是纳了郑沃雪,不让养珠之法外流罢了。不过,那人工养珠,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技术含量,不管曹家怎么防范,只要养珠规模有所扩大,那外流是难免的。只要曹家的珍珠上市,引起行家的关注,自然就会出现有心人。 想到这些,曹颙突然想到了一个一劳永逸的法子,那就是技术转让。邀请南北的采珠大户,将技术一次性转让给十家八年,可不就是短期之内将未来几年的养珠之利都赚出来。自己成为众养珠户之一,虽然以后的利润薄些,但是却不那样扎眼,也不会成为靶子。 曹颙对父亲说了自己的想法,曹寅看着儿子,沉吟了许久。虽然不通经营,但是他却听出儿子这法子确实是消弭祸患的好法子。眼见万岁爷日益老迈,若是等到新皇登基,曹家未必会有今日的地位。到时候手中握着赚钱的产业,也难保没有眼红的。真是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小小年纪,竟如此通透世情。曹寅心中不知是叹息,还是高兴,自己的儿子已经成了一个有担当的男子汉。 通过这番长谈,父子两个都觉得彼此亲近了许多。从最开始曹寅提到一次夭折的曹顺后,父子俩谁都没再提及此事。聊完亏空与官场上的事后,曹寅还特地问了曹颂的学业与曹颐的身体。听话里话外的意思,这次觐见完康熙后,他要带女儿回南边。 * 曹颐与曹颂等人回府时,天已经黑了。 听曹颂所说,这还是大家紧赶慢赶,将巴赶在关城门前进城的。 姐弟两个,齐齐去给曹寅请安见礼,见了曹寅容貌枯瘦也都吓了一跳。曹颂还好,毕竟是男孩子,又粗心,以为伯父是旅途劳乏至此。曹颐却实在忍不住,落下泪来。曹寅对幼子的疼爱,曹颐尽知。虽然八月发生变故后,她有些精神不定,但是却仍记得父亲听到噩耗回家后就卧床不起的情形。想到当时的情景,再看到父亲的苍老,她怎能不愧疚自责? 愧疚自责的不止曹颐一个,曹寅望着女儿的目光多了些关切:“说起来,还是为父的不是,那时候病着,没有顾上你,让你吃了委屈。你北上这几个月,你母亲甚是想你。京城这边,虽有你兄长在此,但毕竟是没有长辈,你一个闺女也不好多待。等为父觐见完万岁爷,你随我回江宁吧!” 曹颐含泪应下,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难过。欢喜的是父亲还认自己这个女儿,自己将能够回家去见母亲;难过的是就要离开京城,与哥哥就要分开,也见不到宝雅、永佳和觉罗太太等人。 * 石驸马大街,平郡王府。 得知宝雅格格回来,曹佳氏有些意外,这都晚上了,怎么巴巴地赶回来。想着小姑子的脾气,怕是又与谁置气斗口,待到问过,她才知道父亲到京之事。 宝雅见嫂子竟不知此事,有些意外:“不是说上午到的吗?怎么,没给咱们府里信?” 曹佳氏苦笑这点了点头,自己这个父亲,最是刻板守礼,怕是为避嫌,不愿与王府这边走动。虽然实在想念父亲,但是她还真有些怕见父亲。否则,父亲遵照礼法,要对她大礼相见,她这个做女儿的怎么受得起? 见嫂子不说话,宝雅想起一事,随口问道:“嫂子,‘梨花有思缘和然道:“咱们一双儿女到他庄上叨扰多日,论理咱们也当还席。顺便,为曹寅洗尘。” 第一百零四章 出京 第一百零四章出京 曹府,大门外 马连道因被夫人逼得紧,日日关注曹寅上京的动态,初二这日得了消息知道人到京畿,偏公务繁忙抽不得身,初三这日又是忙了小半天才得了空。 因圣驾不在京里,马连道料到曹寅是要赶去孝陵那边面圣的,生怕他就此从那边直接回江宁去,便匆忙赶来。他心里盘算着,怎么也得抢在曹寅走之前见上一面,把儿女之事敲定。 才进胡同口,马连道就先打发一个随从过去递拜贴,自己整了整衣冠,慢悠悠催马过去,好显得不那么急切。 那随从却是快马到了门前,翻身下马捧着帖子递到门上,先自报家门,然后言说马大人特来拜见江宁织造曹大人。 门房接待的小厮先听说内务府马家,还高兴来着,只道财神婆来了,结果后面听说是马大人求见老爷,热情登时退了个干净。这马大人来过两次,却是一文钱也没赏赐的,还有一次他牵马慢了些被马大人一个跟班随从骂了两句,实在是心下有怨。 想到这些,这小厮的态度就有些含糊,只说大人不在,就想打发了那随从。 那马家随从趾高气扬地,说上两句留下拜贴、改日再来拜会之类的话。小厮随手接了拜贴,自然也是一般没有分量地客套话。 马家的那人因自己是三品官的近身随从,平素颇有体面,大部分人家的管家执事都待他客客气气的,今儿却似没被曹府这么个低三下四的门房小厮看在眼中,心下有气。不过,因跟着大人出来,实不好发作,他冷笑着看了那小厮一眼,便要上马去告知自己大人。 忽然马蹄声起,一骑黑鬃马驰到门前,马上下来个身着素白缎面皮袍的男子,招呼那小厮道:“这位小哥儿请留步……”说着,取出一只四角包金的紫檀木拜匣,双手托了,言道是勇武伯爵府的请帖。 这小厮对“勇武伯爵府”五个字是最熟的,满府上下,谁不知道他家公子小姐都和自家三位少主子极要好的?又见那男子衣着坐骑都不凡,说话又客气,知道是位管事,他忙笑脸迎上去打千儿请安,恭恭敬敬接了拜匣,又客气两句说老爷大爷一早就离府了。 马家随从在旁看了,气了个半死,但对方是伯爵府的名头,又是有极有气派——光那拜匣,翻遍马府怕也早不出个角儿来。当下只好忍了,腹诽不已,打马迎上正往这边来的马连道,和他回了曹寅不在。 马连道料想曹寅是见驾去了,心里颇觉得可惜,却也无计可施。唯今,只担心没请来曹寅回去,如何向悍妻交差。 出了胡同,马连道正和一个锦衣骑马男子走了个碰头。双方都觉得有些眼熟,却都想不起是谁,便错马擦肩而过。 那锦衣男子乃是平郡王府一个外管事,受讷尔苏的命来请曹寅过府的。刚刚在胡同口瞧见马连道身着三品官服,忍不住就瞧了两眼,只觉得眼熟,待要到了曹家门口,却是正经碰上了个熟人。 “老鄂!”锦衣男子高高兴兴冲那完颜府来人喊了一嗓子。 老鄂见了他,忙翻身下马,打千儿请安道:“请索爷安!”完颜府和平郡王府也是常有走动的,因此两家有头有脸的管事们彼此都认识。 索管事笑呵呵地说免了,问他来做什么,老鄂回说到曹府送个请帖。两人寒暄了几句别过,索管事径自到了曹府门前。他一报号,门房小厮们忙不迭将他迎进去,说了老爷见驾去的事。 索管事听说岳家老爷不在,也就不呆了,只把平郡王相请岳父的话说明白,便告辞出来。 出大门时,因想起来在胡同口遇到那个眼熟的三品官,索管事随口向小厮打听。 小厮便告诉他是内务府广储司的郎中,索管事想了想,好像是和他打过一次交道,难怪瞧着眼熟,也就抛诸脑后,回府复命去了。 * 石驸马大街平郡王府 讷尔苏听了索管事的回报,就往内院来告诉福晋曹佳氏知道。 曹佳氏听说父亲今儿就去见面圣了,不由红了眼圈。讷尔苏忙揽了她,劝慰说:“我知你是想念岳父,但你也知岳父最是忠君,自然是先公后私的。他老人家见了圣驾还是要返京的,咱们又不是请不到他了,不过迟个两天罢了!” 曹佳氏也知道这个道理,但本是抱着希望今日能见到父亲的,现在难免失落。她拭了拭眼角沁出的泪珠儿,又开始担心父亲的身体。这寒冬腊月的,千里迢迢地打南边过来,还没歇上两天,就又要奔波,怎么也是五十岁多岁的人,怎受得了?除了担心父亲,还有曹颙那边,听说在温泉就是着凉的,病还没还利索,又陪着父亲出行。 听到妻子担心岳父身体,讷尔苏自然少不了一番劝慰;又听说担心曹颙,不由笑道:“我的好福晋,这心操的实在过了些。咱那弟弟,是个精细人,不用你这做姐姐的担心,他也会想着照顾岳父的。至于那小子,却是结实着呢!便不是铁打的,也比寻常人壮上几分。只你老当他眼珠子似的,怕他磕怕他碰的。” 曹佳氏不满地看了看丈夫:“颙儿打小儿身子就弱,近几年才慢慢好些的。父母不在身边,我这个做姐姐的不疼他,谁疼他?” 讷尔苏知道妻子心里不痛快,便忙换了个话题勾她开心:“你不知道,岳父这才进京,就有拜会的人堵到门口了!刚才老索说,瞧见了内务府郎中马连道亲去拜会。此外,勇武伯爵那边也派人下了请帖要请岳父!” “内务府马家?”曹佳氏微微皱眉,轻哼了一声:“他是妄想。” 讷尔苏本想借由逗妻子开心,却不成想让她皱了眉头,刚想哄两句旁的,就有人来报访客登门。他只得拍了拍曹佳氏后背,好言安抚两句,出去待客。 弄书拧了条热手巾递过来,曹佳氏接了擦了脸,又补了妆。想起四月时见过一面的马连道夫人田氏,她轻轻摇了摇头,忍不住自语道:“真真是妄想!” 弄书笑道:“福晋别和不相干的人置气了!” “怨不得我生气。”曹佳氏道:“这马家死乞白赖地把女儿塞过来,好不腻味!当初他们家人就有些不知礼,如今越发不堪。四月里母亲过来时,那马家太太竟大咧咧地带着闺女撵到咱们王府来拜会母亲!” 弄书想了想:“听福晋这么一说,奴婢就记得了,可是那位音量略高、说话极快的太太?我瞧咱们太太也是不喜她的。” 曹佳氏点头道:“可不就是她吗,像个炮仗似的!虽然始终挂着笑模样,但是却没有眼色,别人正说着话,她那边噼里啪啦一串儿都插上来,兜着弯子地提当初说两家联姻的事。虽说颙儿小时候,他们曾提过一次,但父亲母亲都没回话。那时都是奶娃娃,哪里就定得了姻缘?因两家的老交情,若是这会子她家闺女出落得好,配得上颙儿,这亲事自然也有商量。不过,眼下……”说到这里,摇了摇头:“本就品貌不出色,又摊上这样的娘亲,倒可惜了马家的大姑娘!” 弄书笑着说:“大爷是个出挑的,哪里是寻常女子配得上的!” 曹佳氏听了这句甚是满意:“那是!” 不过,想着马家的事,曹佳氏很难展颜:“四月里母亲话虽说得委婉,拒意却是明明白白的,那马家太太也应当晓得了。谁知道她是真不要体面了,又糊了上来,听说这俩月她老带着闺女往那边儿府里去。今儿,这不又来找父亲,若是父亲拉不下脸来回绝可怎么好!” 弄书劝道:“福晋不用恼,想来老爷也认识他家多年了,必是心里有数的。” “但愿吧!”曹佳氏喝了口茶,顺了顺气,由曹颙的亲事又想起完颜府,笑着叹了口气:“看来颙儿倒成香饽饽了,不知道多少家打上他的主意!” 未等弄书接话,曹佳氏又自言自语道:“要论起来,当年机杼社里,这完颜永佳也是个拔尖儿的。模样不错,行事也大方有礼,就是……”她皱了皱眉头,“就是个子忒高,还练骑射,手都硬了,少了几分女儿家的妩媚!性格也不够柔顺……” 听福晋这话就如同一个尖刻的大姑子在数落兄弟媳妇一般,弄书忍不住笑道:“王爷说得极是,福晋就是把大爷当眼珠子般待,凭谁都是配不上的!” 曹佳氏自己也笑了一回,又道:“其实若单论这个人也罢了。她额娘福惠郡主却不是个省事的,眼睛生在头顶上。若是她做了颙儿的丈母娘,怕是挑剔不少!” * 孝陵在直隶遵化,距离京城二百五十里。曹颙骑着马,带着十来个扈从,护着父亲的马车从东直门出发,顺着官道一路往东行进。 因进了腊月,又要外出赶路,紫晶就帮曹颙选了厚厚大毛衣裳,带耳包的皮毛帽子,加了毛里子的皮靴子。因此,曹颙骑在马上,并不觉得太冷。虽然曹寅曾叫儿子上车,但是却被曹颙婉拒了。这时的马车是木头车轮,没有减震,不是一般的颠簸。就算是走官道,一个时辰能够行十几二十里就是快的,又颠簸,又气闷,还是外边马上自在些。 当晚到达通州,在驿站行了公文住下。正赶上有陕西督粮道王用霖也是前去见驾的,是个从四品的官。虽说曹寅的江宁织造只是五品衔,但是身上有巡视两江盐漕监察御史的职务,又是二等伯的爵位,就是看到总督巡抚也都是平常论交。另外,曹家坐镇江宁五十年,曹寅的大名也是众所周知的,王用霖哪里敢拿大?因此,打发了管家,恭敬地递了拜贴,要设宴邀请。 曹寅待人向来谦和,见有同僚在驿站,也是前往见驾述职的,欣然应下,带着曹颙赴约。 王用霖四十多岁,身材略显魁梧,圆盘大脸上偏偏长着两条细眼,看着有些不协调。不过,他见人三分笑,脑壳与脸上都油光光的发亮,整个人看着很是喜庆。加上进士出身,说话风雅幽默,因此与曹寅父子还算投契。 听说曹寅也是去遵化的,王用霖便相约同行。曹寅虽心急去见驾,但不过是两日路程,就算再快也难一日到达,就允了。 次日,两行三四十人并作一处。魏黑见王道台的随从下人具是喜气洋洋的,随口问了几句,才知道他们老爷并不是寻常述职。是三年任满,又得了个“优”的考评,觐见完万岁爷,述了职后,最少是升一个品级,只是尚不知道是哪里的缺。 魏黑与曹颙说了,曹颙想着昨晚父亲提到的这位王大人的履历,康熙二十七年的进士,从七品知县做起,如今是四品,眼见就是从三品。在对比下曹寅,康熙二十三年去江南任织造时就是正五品,二十五年后仍是如此。若是在京城发展,凭曹寅的才学,混上一部主官也不稀奇。不过想想当年的党争,被卷进去的朝臣不可胜数。曹家这么多年圣眷不衰,始终远离朝廷纷争也是主要原因之一。 亏空的问题眼下不愁了,怎么劝曹寅同意从江南政局脱身呢?曹颙骑着马上,开始思量起来,像后世所知的那般三代人继任江宁织造的蠢事还是要想法子避免。帝王的耳目不是那么好当的,等到新皇上台,怎么能够允许这样的人继续存在? 腊月初五晚上,曹颙等人到达孝陵附近的唐家庄驿站。不想,圣驾初三谒暂安奉殿、孝陵后,初四就出发,前往两百里外的青山大营巡视。 在唐家庄休憩一晚后,众人又上路,直到初七,才在汗尔庄追上圣驾队伍。 第一百零五章 圣眷 第一百零五章圣眷 冬日行军,与五月那次还不相同,每日只行进三十里。因是三九时节,天寒地冻,随扈之人就遭了罪,又被众多规矩束缚,不能信马由缰,说起来要多无趣就多无趣。因此,曹颙陪着父亲赶到圣驾驻地时,可是将十六阿哥高兴够呛。又有德特黑、述明、纳兰富森等人,都是与曹颙熟识的,知道他过来,自有一番热闹。 康熙知道曹寅到了,没有让候着,立即就下旨召见。而后,又赐曹寅膳食。君臣两个,谈了好几个时辰,直到戌正二刻(晚上八点半),曹寅才从御帐出来。至于相谈内容,却不为人知晓。 随行的皇子阿哥,有心的自然不少,见了皇帝如此对曹寅,才确信曹家圣眷犹在。上个月,江南总督噶礼弹劾曹寅的折子,虽说被康熙压下来,但是有消息灵通的,还是隐隐知道些风声。大家也尽在观望,看看康熙会如何处置,曹家又怎样应对。若是曹家不稳当,那江南官场难免就是场大波动,怕是比噶礼弹劾掉三两个巡抚道台还要影响巨大。想到或许会有利可图、安插人手下去,怎能不让人心痒痒? 然而,曹寅的到来,以及康熙随后的态度,使得皇子们头脑又清醒起来。想想曹寅,算是康熙的总角之交,两人君臣相得了大半辈子,早超越了君臣的情分。若是有人想到动曹寅,就算是噶礼那样的督抚重臣,康熙也绝对不会允许。 十六阿哥自然不会想这些权谋之事,拉着曹颙闲话,听说他前几日去了温泉游玩,不禁一阵羡慕。 次日是腊八,圣驾没有移营,仍驻扎在汗尔庄。随扈各营驻地免不了都熬了腊八粥,倒也有过节的气氛。 与曹寅同行而来的陕西督粮道王用霖在午后应召见驾,听说被升为广西按察使司按察使,正三品衔。曹寅得到消息后,又去一番贺喜。王用霖升了两级,心满意足,带着人回去准备赴任去了。 腊八晚上,康熙在驻地举行小宴,曹寅父子也在赐宴之列。从康熙离京算起,曹颙已经半个月没见到这位天子。如今看起来,气色还好,瞅着还是四十多岁的模样,比曹寅年轻不少。实际算起来,他比曹寅还年长四岁。 不知是不是看了曹寅的老迈心酸,席间,康熙三两次对曹寅表现出关切之情,又赏赐下内制的元狐大氅,并一件元青缎貂皮褂。就连曹颙,也借光得了一件乌云豹短襟皮袍和一件貂皮马褂。 皇帝如此关爱,曹寅自然是感激涕零,离席叩拜谢恩。父亲都去磕头了,曹颙作为儿子,哪有幸免的道理?自然是跟在后面跪下的。 康熙见曹寅的花白头发,十分不忍,挥手命十五阿哥与十六阿哥上前扶起。想到两人初见时,都是稚龄,而今竟是两个老头子,真真是岁月不饶人。又想到自己这边,儿孙繁茂,曹寅年过半百,只得了两个小儿,年幼的那个又夭折,怎能不让他这个做父亲的心痛。而今,只剩下曹颙这一条血脉。 想到这些,康熙望了望曹颙。上书房那边的功课,他始终有所垂询,知道曹颙功课都算得上良好。康熙心里也明白,此子行事向来低调本分,怕是这成绩也有几分藏拙。不过,想其父曹寅也是向来谦逊守礼的,家教使然,儿子如此温良也不让人意外。 望着曹寅父子,康熙想起昨日曹寅所提之事,忍不住开口劝慰道:“曹颙的亲事,爱卿不必为难,既然你将他送到京城当差,自然有朕来照拂他。往后再有此事,就说一切有朕做主,你这个做父亲的也说不上话!” 这一席话,曹寅与曹颙两个听得感触各不相同。曹寅是解了心头难题,又觉得是天大恩典,若不是康熙叫人拦下,怕是又要叩首谢恩。 曹颙听着,小心肝却颤颤的。虽然早听说康熙说过指婚的话,但是原以为就是家里找到合适的亲事,禀告康熙,而后又以恩典的形式下来。听说在宗室与近臣指婚中,大多是这种形式,像苏赫巴鲁那般的盲婚哑嫁并不是常例。正是因为如此,曹颙对自己的婚事并不是特别担心。 在给父亲母亲的家书中,曹颐早就三番两次地请求两位不要轻易帮自己定下婚约。总要等到他见过对方,家人商议后再做定论。曹寅与李氏原也都是应了的,真不知今儿这两个老爷子玩得又是哪般? 可眼下这两位老爷子是一副君臣融融的模样,也轮不到他这个小辈臣子说话,曹颙只好微微低头,将满腔疑惑藏在心底,暗地揣度。 听康熙这话的意思,好像是有人欲同曹家联姻,曹寅本人不好拒绝。是哪家?马家吗?曹颙想起马连道家的“豆芽菜”,随后又在心里否定。——马家不过是个三品官,家族又不显赫,还不至于让曹寅如此为难。可除了他家,也没谁表现的这般殷切。到底是谁家?实在让人想不出。 康熙要给曹颙指婚的话,这并不是第一次提起,在草原上就已经说过了。因此,塞外随扈的太子、八阿哥、十三阿哥、十五阿哥与十六阿哥等人并不意外,只五阿哥与七阿哥却是头一次听说。 五阿哥没有在意,七阿哥却忍不住多看了曹颙几眼。他府上的大格格今年十三,与其长子、次子同母,是其最宠爱的侧福晋纳喇氏所出。因满蒙亲善,不管是宫里的公主,还是各个王府的郡主宗室女,十个里有八个要远嫁蒙古。到时父女相别,想要见上一面着实不易。 七阿哥难免有了自己的小算盘。瞧皇帝眼下对曹家的恩宠,估计要是宫里有未出嫁的公主,指婚给曹颙也不会令人意外。既然没有适龄皇女,那适龄的皇孙女呢? 不过,七阿哥也知道,适龄的皇孙女中,可不单只有自家长女。大阿哥嫡出的三格格、四格格,一个十八,一个十六,年龄上更相当。虽说大阿哥因参与夺嫡之事被罢爵圈禁,但是康熙对这支孙辈却仍照顾有加。去年九月将大阿哥府上二格格封为郡主,安排出嫁,并没有因其父的罪责轻慢了这个孙女。另外,还有太子的嫡女,十二岁;四阿哥的次女,十四岁,都没有婚约。 若是皇帝想要抬举曹家,想要与之联姻也是情理之中。想到这些,七阿哥忍不住动心,想着等回京后与纳喇氏商议,若是可行的话就好好筹谋筹谋。他没有夺储之心,自然也不用避讳那些个,只一心想为爱女谋个好夫家。 或许是七阿哥往那边瞟的次数多了点,曹颙有所察觉,忍不住抬头看去,正好与其望了个正着。 七阿哥的眼神也不避闪,而是笑眯眯地、略带“慈爱”地向曹颙颔首致意。七阿哥胤祐,被封为多罗淳郡王,因腿脚带着残疾,性子有些古怪,平素待人极为冷淡。眼下这反常举止,看得曹颙莫名其妙,只觉得说不出的诡异,却又不知是哪里不对。 七阿哥却越看曹颙越满意,曹家人口简单,曹寅夫妇又在南边,曹颙除了平王福晋外,没有同胞手足兄弟。女儿嫁过去,不用应付一大家子人,日子定会过得和美。 曹颙突然觉得浑身发寒,赶紧低头喝了一口酒。看来腊八还真是冷日子,就在这御营里也让人暖和不起来。 * 京城,曹府。 自曹颐知道要随着父亲回江宁,便叫人开始收拾行囊,能打好包的先打包,免得临走忙乱,又到平郡王府和曹佳氏宝雅辞行。 宝雅万般舍不得她,硬留她在王府住了两日,又陪她去向永佳辞行。 永佳素和曹颐谈得来,又算是手帕交,想她这一去便不知道再见是何日,颇有些伤感。 曹颐强笑着劝道:“咱们原来在机杼社不也曾做过那聚聚散散的诗句么?姐姐务须这般感怀。当初咱们在江宁聚了又散了,如今在京城不又聚首?可见这天下事原就是聚聚散散的,今儿妹妹南边儿去了,保不齐伯父出了丁忧再放南边儿的差事,姐姐跟了下来,咱们不又在南边儿聚了?” 永佳点头称是,却还是湿了眼角。孝期一过自己必是要嫁的,他日身在何处还未定呢,不知道修得何等缘分才又再度相聚。 宝雅原就舍不得曹颐,在家就哭过两场,今儿一见永佳和曹颐都红着眼圈,自己也忍不住掉起金豆子,倒是哭得比她俩还伤心,弄得曹颐和永佳慌了手脚,忙不迭哄着劝着才把她哄好。 宝雅便提议这几日把京中好玩的好吃的去处再游玩一遍,也算给曹颐送行。她可怜兮兮地嘟着小嘴,眼泪汪汪的这么一说,曹颐和永佳哪儿还能说个“不”字,只得依了她。 永胜听说曹颐要走,心下只觉得可惜,刚刚对她有了那么点儿感情,却又这般断送了。不过他的心思大半还在宝雅身上,因此可惜过了,也没什么锥心刺骨之痛,陪着妹妹和曹颐、宝雅一起游玩了两天也就撂开了手。 曹颐打王府回来,安稳了一天,拟定翌日去向觉罗太太辞行的。结果翌日一早起来,还没出门,就被曹颂房里的张嬷嬷堵在院里。 “三姑娘倒是管管二爷!”张嬷嬷被让到屋里,在小杌子上坐下,茶也没喝就开口抱怨:“打大老爷和大爷出了这府门,二爷就像脱了缰似的,可劲儿的撒欢!三天两头吃醉酒,这还了得?如今他大了,越发谁也说不得了,现下府里也就三姑娘说他还能听。三姑娘当叫他不要出门才是!” 其实当初曹颙在家的时候,曹颂就和表兄弟们出去吃过几次酒。曹颙只告诫他贪杯伤身,不能喝过了,却没拘过他不许他去之类。曹颙自己不少哥们就是通过一起喝酒结交的,包括永庆宁春他们都是,自然知道酒桌上是极容易建立兄弟情谊的。曹颂这个年纪正是广交朋友的时候,又是个阔爽性子,拘他作甚? 对于哥哥的态度,曹颐也是知道的,且思己度人,自己跟着永佳、宝雅出去游玩还是满心欢喜,何况曹颂这素来爱动爱闹的人?他和自己表兄弟的出去喝个酒,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因此,听了张嬷嬷抱怨,只是一笑,温声道:“二弟是和自己表兄弟一路交游的,嬷嬷别担心,只劝着他少吃些酒便是。” 张嬷嬷一张马脸拉得多长,皱眉道:“三姑娘还觉得二爷没有错?二爷昨儿一宿都没回来!” “啊?”曹颐一惊:“一宿未归?怎么昨晚不来报?”说着,站起身叫丫鬟去请紫晶,又叫去问昨儿谁跟着二爷出去的。 张嬷嬷本是想先声夺人唬得曹颐出面去管束曹颂,如今见这事要闹大,又是自己话没说清,查出来白白地自己赔了进去,忙站起身拦在头里,讪讪道:“姑娘莫急,姑娘莫急。原是……原是二爷打发人说了不回来的……” 曹颐冷了脸,认真道:“嬷嬷,这话玩笑不得,他到底有没有打发人家来告诉?” 张嬷嬷讪讪道:“是有打发人回来说。可……可……可便是说了,这也是不当!三姑娘,你可得管管他……” 曹颐听说弟弟没事,这才放下心来:“嬷嬷的意思我知道,回头我会劝他的。我一会儿还有事要出去,便不相留嬷嬷了。”说罢,示意丫鬟送客。 张嬷嬷因一句话说错,闹得不占理了,也不好再说什么,耷拉着老脸退了出去。 曹颐吩咐人去告诉紫晶二爷的事,让她在曹颂回来后就去槐院瞧瞧,别让曹颂和张嬷嬷吵才是。然后自己出了院子,准备往觉罗家去。 出了大门口,曹颐正打算上车,那边儿曹颂带着长随小厮骑马回来。曹颂见姐姐在这边,一拍马过来,下了马笑问:“姐姐又去哪里玩?” 曹颐嗔道:“你就知道玩!怎的没去上学?昨儿去哪里了?张嬷嬷急得不行,刚才都找我去了,还唬了我一跳。” 曹颂听了一皱眉,嘟囔道:“先生休病,放了咱们三日假。我不过是和兄弟吃两盅酒,偏她啰嗦扫兴。” 曹颐正色道:“咱们自是不拘你结交朋友的,可你自己也当注意些,别贪杯让家里人担心。再要醉酒回来,我可不依。若是屡教不改,我便告诉父亲和哥哥知道,叫他们罚你。” 曹颂笑嘻嘻地应下:“知道了。三姐姐疼我,回头别和大伯说。” 曹颐一点他额头,笑着说:“你呀!”因闻到他身上酒味十足,又混着熏香味,便道:“快些回去洗漱换了衣裳。回去了张嬷嬷若说你,你不爱听也罢了,只别和她吵!她年纪大了,又是为你好,还要看在你母亲的面上,倒要让她一步儿的是。” 曹颂摆手道:“知道了。姐姐也快些去吧,一会儿宝格格等烦了,骑马冲到咱家里来。” 曹颐笑道:“你就会和她斗嘴!今儿我不是和她出去玩的。我要去向觉罗太太辞行。” 曹颂听是去觉罗家,忙说:“我也要去……”还没等曹颐答话,自己就先摇了头:“不成了,今儿太乏。姐姐去了替我向塞大哥代个好。改日我再去找他喝酒。” 曹颐应下,又笑他:“你现在是就知道吃酒了!快些回去好好歇了吧。”说着,又嘱咐了他两句,自上了车。 曹颂回了院子,进到房里,果然见张嬷嬷铁青着脸站在那里。见他进来,张嬷嬷便开启一张血盆大口喋喋不休起来,打兆佳氏的期许说到兆佳老太爷的关怀,进而推进到曹家的未来。曹颂听得极不耐烦,但是答应了三姐姐不和她吵,也就强忍了听着。 抽冷子瞧见张嬷嬷口干舌燥停下来喘气的功夫,曹颂忙喊那哼哈二将玉蝉与玉萤:“嬷嬷累了,快扶嬷嬷回屋歇着去,给嬷嬷沏壶好茶!” 玉蝉与玉萤这活计干惯了,应声上来,架起张嬷嬷一阵风似地走了。 曹颂这才伸个懒腰,扭了扭脖子,喊了人去打洗漱的热水。然后,他仰面朝天向炕上一躺,从荷包里摸出个小元宝,擎到眼前,翻来覆去地摩挲,瞧了又瞧,傻呵呵地笑了一回。 第一百零六章 行孝 第一百零六章行孝 京城,大井儿胡同,觉罗家。 内院暖阁,塞什图盘腿坐在炕桌旁边,一边儿和母亲喜塔拉氏闲聊着,一边儿挥舞着小锤子砸着核桃。因他技术实在不算好的,好半天功夫才砸了二十几个核桃,额角已是隐隐沁出汗来。 喜塔拉氏见了,心疼儿子,笑着劝他道:“罢了,我的儿,原也吃不了那么些。别砸了,歇歇!” 塞什图把手里核桃剥了,果仁丢进一旁的食盒里,推到母亲一侧:“额娘尝尝。” 喜塔拉氏笑着拈起一片来,放到嘴里,然后把食盒又推了回去。 塞什图却摆摆手:“这么累人才得了那么点儿,儿子倒舍不得吃了,额娘吃吧!”说完,掐起个榛子,凿了两下,根本凿不开,不由笑道:“这核桃算是大的,怕还算好剥的,却不知道这榛子怎么个剥法。再遇见三小姐,可得好好问问她!” 喜塔拉氏听儿子提及曹颐,细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塞什图从温泉回来时,带了两口袋榛子核桃松子之类的干果来,说是曹家馈赠的庄上所产之物。喜塔拉氏说自己牙已不行,叫儿子自己拿去吃,塞什图却拿出个食盒,里面装的几样去了壳的果仁。 原来初三一早定了初四返程时,曹颙就提山庄现下尚无他产,只有些干果相馈,叫大家别嫌弃,拿些回去也算是些许心意。 塞什图想到母亲牙口并不好,当时就以此为由婉拒过这馈礼。结果下午离开时,曹颐给了他个食盒,里面装了剥好的果仁,说是着人赶着剥出来的。虽然不多,但多少是个意思,请拿回去给觉罗太太尝个鲜,那些未去壳的可留着节下待客或送人用。塞什图不好再拒绝,便收下了。 喜塔拉氏心里暖暖的,连连赞叹曹颐仔细贴心,仔细地问儿子去昌平这几日的境况。 塞什图大致讲了曹家庄子的布置,又挑他们打猎逛院子什么的有趣事给母亲讲了。 喜塔拉氏听儿子这话,才知曹家富贵远超出她的想象,神色又黯淡下来,心中只叹这姻缘可遇而不可求。 * 今儿,那些剥好的果仁吃尽了。塞什图一时兴起,就自己给母亲剥起核桃来。哪里知道这活儿颇讲究巧劲儿,技术含量颇高,他累出汗来也没什么成果,因此方有那要去问曹颐怎么剥榛子之言。 塞什图丝毫没察觉母亲的异样,认真地试了两下,不是砸飞了,就是碎了榛子仁。他实在没辙,略带歉意地向母亲道:“额娘,回头叫人到果子铺里买去壳的吧!这些带壳的回头给几个姐姐送去,原记得她们在家时也喜欢吃的。” 喜塔拉氏笑着点点头,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忙你的去吧,也在额娘这儿拘了小半天儿了!” “嗯!那儿子去送干果给几个姐姐。”塞什图下了炕,掸了掸衣襟上的碎屑,又扭头问母亲:“额娘要捎什么话么?有寻思吃的东西没有,我回来时给额娘买回来。” 喜塔拉氏摇了摇头:“去和她们说额娘很好,不用惦着,就行了。也不需买什么。” 塞什图点点头,行了礼退出去。 塞什图前脚才走出去,后脚外面小丫鬟就来回禀,曹家三小姐来了。 喜塔拉氏面上一喜,几乎不假思索就向那小丫鬟道:“快去喊大爷回来!” 小丫鬟刚扭身向外跑,却又被喜塔拉氏喊住:“算了,别去了!” 小丫鬟愣怔地瞧着太太,不知所措起来,奇怪太太今儿是怎么了。 喜塔拉氏淡笑着朝她摆了摆手:“请三小姐往东屋去。” 曹颐进门给喜塔拉氏见了礼,又谢她送的白玉挂串和点心。 喜塔拉氏则笑着谢曹家款待儿子多日,然后拉了曹颐上炕来坐,又问了她父亲好。 和往常一样,曹颐陪着老人家唠了会子家常,才把话转到正题上来,告诉喜塔拉氏自己要随父亲回南边儿。 喜塔拉氏握着前襟长串佛珠的手一紧,只觉得那珠子异常硌手,便又很快松开,脸上流露出不舍,却依旧含着笑问她多咱回去,走什么路,大约多久到家,又道天寒地冻路上颠簸,叮嘱她多备些活络丹之类的药。 曹颐心里感动,一一答了,红着眼圈说请喜塔拉氏多保重,又说他日自己往后上京再来瞧老人家。听上去是客套话,却说得字字句句情真意切,暖人肺腑。 喜塔拉氏终于忍不住拉过曹颐的手,再次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心底唏嘘不已,这样一个好闺女,不知道谁家造化得了她去! 待曹颐告辞离开多时,喜塔拉氏还沉浸在惆怅的情绪中。直到小丫鬟进来换了热茶,她才回过神来,然后开始一颗一颗数着佛珠,认真思量起来。 * 腊月十一,圣驾抵达青山大营。 关于是否有人向曹家逼亲之事,曹颙曾在两天前问过父亲。曹寅并没有明确回答,只是言道一切自有万岁爷做主,就算没有类似之事,曹颙的婚姻也不是父母所能够确定的云云。 曹颙听了,心中默然,这就是帝王的权谋之术吗?一方面示之以恩,一方面防之坐大。康熙不要臣子私自联姻,是不是另有用意?自己这样想会不会太过小人之心?康熙这样爱面子,既然是“恩宠”,那定会给自己找个出身清贵、家族又没实权的大家千金。不管对方品貌如何,这种自己丝毫不能做主的婚姻实在让人感觉很是不好。 不知为何,见过宁春与秋娘的恩爱后,曹颙也有意无意地想起婚姻之事。自己在这个世上,虽有父母亲人,但是心底却是隐隐寂寞的。若是有了温柔的妻子,生三四个孩子,承欢于父母膝下,那定是更惬意的人生。 曹寅要在年前回江宁,之前还要回京城接女儿,时间已经很赶。因此,随驾到达青山大营后,他便要与康熙辞行。曹颙想起一事,那就是金鸡纳霜。前任江南总督邵穆布就是在六月间得了疟疾病逝的,而后才是噶礼接任。隐隐记得,历史上曹寅也是死于疟疾,康熙得到曹寅病重的折子后,还曾御赐下金鸡纳霜。不过,药没到江宁,曹寅就去世了。 金鸡纳霜就是从一种叫“金鸡纳树”的树叶与树皮中提炼出来的生物碱,对治疗疟疾有特效。康熙三十二年,康熙患疟疾,服了不少药都无效,群医束手。法兰西传教士与葡萄牙传教士刘应等献上金鸡纳霜。服用后,康熙疟疾速愈,从此将金鸡纳霜尊奉为的“圣药”。 在魏信去广州时,曹颙就曾嘱咐他,注意那边的传教士,看看能不能从他们手中买到金鸡纳霜。结果,传回的音讯却是,金鸡纳霜被朝廷尊为“圣药”的同时,也成为皇家独享。为了能够得到朝廷的传教许可,那边教会从欧洲引进的金鸡纳霜都上贡了朝廷。 曹颙别无他法,为了曹寅的性命,只好想着从康熙这边“求药”。因此,在曹寅陛辞时,他就特意随同父亲一同前往。 在君臣相勉道别后,曹颙就出列跪下,恭恭敬敬地对康熙道出了自己的请求,那就是为父亲求一份金鸡纳霜。 见曹颙为父“求药”,康熙微微皱眉,忍不住有些担心地看着曹寅:“东亭身子不妥当?朕多次问你,为何要有所隐瞒?” 曹寅虽说八月间因幼子之死病了一个多月,眼下却是痊愈了的,却也不知儿子“求药”是为哪般。不过,既然是康熙问询,他来不及思量,忙回道:“奴才哪敢欺瞒万岁,确是好了的。小儿无知,方会这般作态。”回完话,低声训斥曹颙:“胡闹,还不下去!” 康熙又细细打量了下曹寅,见他虽见老,又枯瘦得厉害,但是却不显病态,也放下心来。因曹颙是拳拳孝心,他并不怪罪,反而开口劝慰道:“曹颙啊,曹颙,起身吧!估计你是听说过‘金鸡纳霜’是圣药,当成是包治百病的。那不过是治疟疾的,对其他病症却是无效。” 曹颙并没有按照规矩谢恩站起,仍是跪着,讲出了心中忧虑。父亲日渐老迈,身体大不如前,对疾病根本没有什么抵抗力,最易病邪入侵。江南湿热,每年夏不少人会得疟疾。就算在文武官员中,死于疟疾的也大有人在。虽说万岁恩重,得到官员患疟疾的折子,常赐金鸡纳霜下去。然,江宁与京城相隔两千余里,通过驿站送药,最快也要五六天方能到。换作年轻官员患病,自然能够等得,可是父亲的身体…… 一席话,听得康熙与曹寅两个都有些动容。两人都想到七月初因疟疾病逝的江南总督邵穆布,他因患疟疾病故的折子还是曹寅上的。算算年纪,邵穆布比曹寅还小几岁,五月末患得疟疾,后又由疟疾转为痢疾,七月初病故。要知道,那金鸡纳霜只对疟疾有效,若是转成痢疾后,就药不对症,甚至还会有所凶险。 想到这些,康熙点了点头:“起吧,朕允了,难为你一片诚孝!”说完,又对曹寅道:“东亭只有一子,却不亚于朕有十数子。那金鸡纳霜是春夏用药,眼下行营这边未必有,朕稍后写一手书与你,回京后去内务府自取。” 曹颙与父亲一起叩谢皇恩后,方从御帐出来。如今,亏空有望还清,金鸡纳霜也预备下了,曹颙心里松了口气,自己能做的都尽力了,剩下的只有尽人事、听天命。 接着,曹颙去与十六阿哥、德特黑等人告别后,就护送曹寅离营回京。如今,已经是腊月十一,就算是快马加鞭,也要三五日方能到京城。到时,怕又歇不了两日,曹寅就要启程回江宁。 与出京时不同,曹颙没有再坚持骑马,不是因为天气变冷的缘故,而是为了多陪曹寅说说话。就算曹寅不愿提曹颙的亲事,曹颙也有其他的疑问想要解惑,例如曹家在江南的暗差事,例如庄席庄先生的身份等。 听了曹颙的疑问,曹寅很是意外。江南通政司并不为世人所闻,虽然官场上早有曹家是皇帝在江南的耳目之传言,但是传言毕竟是传言,并没有几人有证据确信此事。儿子不过一黄口少年,怎么就会笃信曹家确实有暗差,还开口劝自己想法子放手。 “颙儿怎会这么说?从哪里知道这些事,可是在京城听到什么关于江南的风声?”曹寅忍不住发问。 曹颙看着父亲,摇了摇头,心里想着找个合理的解释,总不能告诉他曹家的“秘密”在三百年是后众所周知的,自己是后世之人。 曹寅是比较传统的文人,若是曹颙敢这样讲,他不会信所谓神鬼之说,估计会认为儿子魔怔。 实在想不出好措辞,曹颙就直接点出,曹家在江南经营将近五十年,这本身就是个大大的反常。圣心难测,岂是“恩典”两字就能够说明白的。不管曹家有暗差事也好,没有暗差事也好,都到了抽身之时。否则,这样拖下去,待到新皇登基,怕就是自取其祸。 类似于这样的话,曹颙并不是头一回说起。四年前,他就曾提过,不止提曹家在江南的处境,还说了亏空的问题。未几,朝廷果然开始清查亏空,曹家成为满朝第一欠债大户。 父子两个想起陈年旧事,都缄默了。 第一百零七章 应酬 第一百零七章应酬 腊月十五,曹寅与曹颙父子回到京城。算算回南的行程,曹寅在京城最多只能逗留一两日。曹家在京的亲朋故旧不少,总要有几家需要亲自拜访的,因此曹寅就同走马灯似的应酬开来。 京中有不少存了些心思的人一直都关注着曹家动态,曹家人拿着康熙的手书去内务府领药的消息就宛如昭告了曹寅的回京,那些人得了信儿便纷纷登门,或拜会或下帖宴请,更有甚者,直接上门提亲——比如马连道。 马连道来了曹家简单几句叙旧之词,立时切入正题,表示欲修秦晋之好。 曹家和马家都是内务府世家,确实算是相交多年。也正因此,曹寅于马连道其人秉性十分清楚,其实本就未曾认真将对方纳入过联姻范围,加之四月里李氏来京,对马家妻女皆没看上眼,当时就写过书信给丈夫说他家不是良配,因此曹寅早已不再考虑他家。 马连道后来写与曹寅两家联姻的书信他并未接到,否则当时就会修书回绝了。而这次马连道再提起,曹寅也没兜圈子,当下就婉转而明确地说了两家姻缘并不适宜。 马连道自然不甘,又费了些个口舌。曹寅还是客客气气的回绝,末了又将康熙那金口玉言要恩旨指婚之词也说了,言下之意让他知难而退。 果然,此言一出,马连道立即蔫了,惋惜之情溢于言表。又客套了几句,门外又报有人来访,马连道就起身告辞了。 出了曹府,马连道只觉得朔风凛冽,愁云惨淡万里凝。一路到家,他与夫人田氏说了详情,田氏听说皇上要亲自指婚,又是气恼,又是沮丧,却是连抱怨都不敢抱怨出声的,只自己生闷气。 枯坐半晌,田氏忽然想起了她那做了三阿哥侧福晋的侄女,便如抓住根救命草一般,一把揪过马连道,急声道:“雨英儿如今是三阿哥的侧福晋了,待我去央了她转求宫里的娘娘,在万岁爷面前递上话,将咱们女儿指给曹家不就得了!” 马连道苦笑道:“我的夫人!曹寅已是回绝了咱们提亲的,咱们这般……” 田氏一瞪眼:“求人自我去求,不折你半分脸面!曹家不依又怎样?他便是有一千个一万个不依,万岁爷亲口指婚,他还敢抗旨不成?!” * 勇武伯爵府,客厅。 虽然万吉哈与曹寅同在江宁为官多年,但两人一文一武,喜好风格全然不同,其实论不上什么交情。然共同经历过的岁月,还是有话可谈的。 茶水上来,正是铁观音。万吉哈就先赞了这茶一番,言说此茶一出自己再饮别的茶都没了味道,连赞曹寅慧眼识好茶。 曹寅则是儒雅的微笑,满口诗文引经论典,既谢了万吉哈的赞,又包含自谦,且让人听了只觉得那些词句恰到好处,并不显得晦涩或迂腐。 万吉哈虽是武夫,却也非胸无点墨之辈,听懂了十之七八,也能相迎一两句,只是远不及曹寅这般出口成章罢了。当下他满脸堆笑,嘴上又赞了曹寅好文采,心底却暗道这么说话自己非累死不可。于是,他就舍了这个话题,转而谈起江宁风景人情,然后又感叹光阴荏苒,因指着厅上相陪的永庆、永胜兄弟并曹颙道:“我在江宁任上时,他们还都是黄口小儿,如今一个个的也都能撑家业了,而吾等也老迈矣。” 曹寅也笑着点头道正是,听万吉哈继续称赞曹颙小小年纪行事稳重,将来必是前程不可限量云云,虽然他嘴上谦逊,望向儿子的眼神中多了丝欣慰和骄傲。 万吉哈又笑说曹颙与自己两个儿子交好,这老一辈儿的交情又在下一辈儿中延续下去了。如今在京里两家算得是通好之家,他叫曹家父子不必客气,曹颙有什么事尽管来这边府上,他一家必鼎力相助。 换了两盏热茶,曹家父子便起身告辞。万吉哈苦留饮宴,曹寅因还有几家要拜访,婉言谢绝。 今日曹寅是带着曹颙与曹颐两个同来的,曹颐去内院探望永佳去。万吉哈只在永佳送曹颐出来时,让女儿给曹寅请了安。至于要联姻之类的话,他一点儿没提,甚至一丝口风都没有露出来。 永庆与永胜兄弟两个,都是知道父母心思的。见父亲如此,他们心下十分疑惑,但毕竟没有僭越询问父亲的理儿。对于与曹家结亲之事,兄弟俩看法大有不同。永庆因与曹颙亲近,觉得他家世人品都算得上是妹妹的良配;永胜却不以为然,在他心里,妹妹便是配不得皇子,亲王、郡王福晋也是当得的。 曹家父子走后,福惠郡主却是迫不及待,回到房里就问丈夫怎地不提婚事。 万吉哈皱眉道:“夫人糊涂了?咱们守丧之中,怎能提婚事?” 福惠郡主立了眉毛:“便是不直说许亲,也当提点一二,或是先把这事定下来。夜长梦多,谁知道一两年间又有什么变故?” 万吉哈瞧了夫人一眼:“夫人别心急。夫人可曾想过,这时候若直言提亲,被曹寅回绝,那便是再无松动了。” 福惠郡主恼道:“咱们这样的人家,永佳这样的人品,与他家结亲已经是屈就,他还会回绝?” 万吉哈一笑:“我的夫人,你可知这两日多少人往曹府去?怕是提亲的人把门槛都踏破喽!” 福惠郡主扬了扬下巴,满脸傲气:“凭谁家,难道还能好过咱家去?” “正因是咱们这样的人家,才不屑和他们等同。便是提亲提成了,不也入了那等人之流,又有什么体面?若是不成,更没脸面!”万吉哈顿了顿,又道,“今日话已说尽,曹寅是个聪明人,听到小辈儿之间交好,他自会思度咱们两家关系的。无论咱们永佳人品相貌,还是咱家家世身份,都是上上选,曹寅算明白这帐,自然会过来提亲。到时候要面子要里子都有了,咱们女儿也不会叫人小瞧了去,岂不齐美?” 福惠郡主想了一会儿,确是如此,但仍有疑虑:“可若曹寅没算明白账,不来提亲呢……” 万吉哈摇了摇头:“夫人真是认了死理儿了。曹家虽也是咱家的上上之选,天下却也不是只一个曹家!他来提亲自是好的,若不来,咱们永佳还嫁不出去了不成?左右还在孝期,也不急在一时,只再慢慢寻访吧。” 福惠郡主叹了口气,思量女儿,终道:“不是我护短自夸,咱们佳丫头自小样样都比旁人家的闺女强上许多。天下只有男子配不上咱永佳,没咱永佳配不上的。再怎么样,我也不会依她随便嫁了受委屈的!如今好不容易有曹家是个匹配的,你我也都合心,若你说咱们提亲没得让永佳矮了一分,那我就向宫里见太后去,求她老人家个恩典,你意下如何?” * 城西,曹府。 曹颐的行李,已经都准备齐当了。张根家的与香草母女与小芹、小艾都是南边人,并不习惯北面的冬寒,听说能够回去都带着几分喜气。芳茶的伤养了半个月,好得差不多,只是人安静了许多,知道姑娘要回南边,也默默地收拾东西,别无他话。 春芽、夏芙、秋萱、冬芷四个,早就听小芹、小艾赞过江宁的繁华与那边府里的富贵,隐隐地也带着几分期盼。 实在是往来路途太远,兆佳氏怕耽误儿子课业前程,早早就在曹寅带来的家书中讲了,让曹颂不必赶回去过年,等到明年冬再回去。曹颂是少年,离家不过三两个月,没到想家的时候,自然也乐得留在京城这边。只是有些舍不得曹颐,这几日下学后也就马上回府,到姐姐这边说话。 倒是张嬷嬷,有两个女儿嫁在南边,有些想念小外孙。不过,等曹颂撺掇她随着老爷回去时,她又想起兆佳氏的交代,便说什么也不肯。曹颂暗暗翻白眼,却也无可奈何。 曹颙这边,打心底是想回江宁过年的。不只是思念母亲,还有些不放心曹寅的健康。老爷子往来奔波了一个月,还要再颠颠地赶回去,想起来就叫人不忍。然,这边等圣驾回来,上书房的课业还要继续。 早就打听好了,过年只休五日,到大年初一就要继续上课。短短半个月内,想要往返江宁与京城,实在是笑话。因此,曹颙只好歇了心思,开始与紫晶商量起给母亲准备的各色礼物还有部分年货。除了这些,就是叔叔婶婶等人也要有所孝敬。眼下曹颙虽还没成亲,但是毕竟是出来当差了,该准备的礼还是要准备的。另外,平王府的四阿哥福秀眼看就百天,曹颙是舅舅,贺礼也少不了的。 四阿哥福秀,就是曹佳氏九月里添的儿子,在兄弟中排行第四,上面除了同母所出的大阿哥,还有两个庶母兄弟。 讷尔苏还不到二十,却已经是四个孩子的父亲,曹颙不知该不该赞他能力够强。 腊月十七, 曹佳氏穿戴整齐,带着大阿哥福彭,随同丈夫讷尔苏一道回曹府探望父亲。福彭马上就两岁了,口齿渐渐清晰,继承了阿玛与额娘的好容貌,粉团似的,极是招人喜欢。原本曹佳氏还想抱着四阿哥福秀同往,到底被王府里的老嬷嬷们劝下。四阿哥才三个月,眼下又是腊月,若是见了风就不好。 宝雅不必像哥哥嫂子这般拘着身份,早早地就过去曹府,找曹颐去了。想着与曹颐相伴这三个月,过得极是逍遥自在,明儿她就要回南边,想要再见上一面,又谈何容易。眼看大家都大了,做亲也不过一两年的事,到时候天南海北,还不知会嫁到哪里去。想到这些,一向开朗活泼的宝雅也忍不住添了几分离愁。 曹府这边,早得了福晋午后归省的信儿。打从十五就开始张罗收拾,府里内内外外地粉饰一新。 因曹府这边没有年长的女眷,只有曹颐还是未出阁的小妹子,平王福晋就叫听琴与弄书带着几个嬷嬷提前过来,帮着紫晶置办内外酒席。 曹颙看着内内外外的人忙着一团,想着自己上次生病姐姐也回来过,却不似这般规矩繁琐。这古时候的礼,实在是说不清楚。这样往来折腾一遭,不知是曹家敬着福晋女儿,还是福晋敬着娘家父亲。不过,就算是骨肉天伦,就算是过程再麻烦,这中间的礼节还是要守的。否则就是曹家不知礼,就是福晋怠慢娘家。 曹寅按照爵位品级,换上了蓝色蟒袍,外罩。曹颙也换了带着绣豹补丁的礼服。其实,按照官职,他应该穿武官五品补服,不过因身上有三品的轻车都尉爵,就可以穿三品服饰。就连曹颂,也换上了新衣裳,跟在大伯与哥哥身边,等着迎接福晋姐姐与郡王姐夫。 未初二刻,平王府的车驾到达曹府。自从康熙四十五出嫁,父女已经三年多未见,加上曹佳氏未嫁前,一向与父亲最为亲近,如今眼见父亲如此老态,眼睛簌簌落下。若不是丈夫在旁劝慰,几乎要悲声痛哭。 曹寅见女儿女婿夫妻和美,外孙儿乖巧可爱,甚是欣慰。众人闲话了一会儿,就有人来报,酒席已经预备好了。 平王福晋这次归省,还有为父饯行之意。夫妻两个,陪着父亲吃了晚饭,又送上为曹寅与李氏准备的各色奇珍礼品。直到戌初三刻(晚上七点四十五),夜色渐深,夫妻两个才告别离去。 第一百零八章 萌动 第一百零八章萌动 腊月十八,曹寅带着曹颐启程返回江宁。 宁春这两日因忙着自己婚事之前的筹备,一直未得空登门拜见曹寅,这一日特地拉了永庆去给曹寅送行。 送走了曹家父女,宁春又拉曹颙和永庆到他城内私宅一聚。因婚期在即,他就想着带他们去认认门,此后好把秋娘托付给他们。 宁春这次置办的私宅在京城西南茄子胡同,极为普通的两进小院,院内花木山石布置得也很简单,并非像杏媚那院子那般考究。然而房内的桌椅家什就大有不同了,从用料到做工都是极尽精细的,雅致又实用。 永庆瞧着实着赞了一番,宁春却笑着一拍曹颙:“我却和小曹一样心思,不想人注意还想着自己舒坦的。” 永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曹颙却知道他是说自己那外表无比低调、内里别有洞天的庄子,不由跟着“哈哈”一笑。 这次宁春没请歌妓来,而且饭菜大半出自秋娘之手,更像是常家宴。因宁春一会儿还要回府继续筹备婚礼事宜,大家也就没敞开了喝酒,小酌几杯,天南海北的扯上一通,倒也兴致盎然。 三人吃完了酒,出了宅子,宁春向曹颙和永庆说:“这里我可就托付给两位兄弟了。廿二是我的正日子,喜帖这两日就送到府上。” 曹颙和永庆都道:“外面自有我们,不用惦记。” 三人分道扬镳,曹颙一面策马,一面想着这些日子忙乱,宁春大婚的贺礼还不曾备下,回去得赶紧和紫晶商量,尽快准备妥当。 曹颙一路思量着给宁春的贺礼,行到自家门口,忽然见一侧停了辆蓝帷马车,车夫规规矩矩坐在车辕上,眼睛却望着曹府门前往来之人。 曹颙不由一愣,按理说如果有人来访,若主人家不在,门房都会劝回去的,堵在门口等的却不多见,这般无礼盯梢的更是稀罕。 曹颙在门前下了马,向迎上来接缰绳的小厮问道那是什么人。 小厮回说:“她自称是官媒,要见老爷,咱们说了主子们都不在家,她便说在门前等着。大爷恕罪,实在是小的们撵不走他们,又不好动粗……” 曹颙点点头。这时那边车夫已经注意到曹颙这个主人归来了,大约向车里说了什么话,挑车帘下来个梳双髻的小丫鬟,然后放下小板凳,扶着一位中年妇人出来。 那妇人走到曹颙身边行礼问安,自言乃是官媒,前来府上提亲。 那自称官媒的妇人颠覆了曹颙对媒婆的认知。受从前影视作品的影响,曹颙一听到“媒婆”二字脑海里首先出现的是一个浓妆艳抹、能说会道、头戴大红花、手擎旱烟锅的老妇人形象。而眼前这个妇人四十来岁年纪,妆容淡雅,衣着得体,言谈有礼,倒像个体面人家的当家主母一般。 曹颙对“提亲”二字有些过敏,当下就向那官媒说自家亲长都不在这边,万事做主不得,请她回去。 那官媒却道:“老身受人之托,必是要尽力而行,哪能无功而返?虽然曹家老爷不在京畿,有大公子在也是一样的,且先看了老身带来这红帖,成与不成的,大公子再做定夺,可好?” 曹颙想她等了大半天,算是敬业的,又不好和个媒婆在大门口这么说话,便吩咐小厮请她到偏厅。 曹颙先回了院子换了衣服,又吩咐紫晶同去偏厅,看情况不好就帮两句腔。他对媒婆实在没什么好印象,虽然觉得这个媒婆瞧着还不错,但万一对方纠缠不清,他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断不想沦落到和个媒婆斗口的地步,实在是丢不起那个人。 回到偏厅落座,那官媒拿出一张红笺来,恭恭敬敬递过来,陪笑道:“老身是受了正黄旗觉罗太太所托,来向贵府三小姐提亲的。” 曹颙一愣,眼底不由多了几分笑意,有人给萍儿提亲,真让他这个做哥哥的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随后,他才反应出这“正黄旗觉罗家”是哪个府。果然其然,接过那红笺,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塞什图的姓名、旗籍、年纪乃至三代名号、籍贯和官阶。 曹颙掐着这帖子觉得有些可惜,父亲今儿才走,若早上一天……当然,那也得问问萍儿的意思。想罢,他向那官媒道:“方才也和嬷嬷说了,我家亲长不在,我这个做哥哥的是做不了主的。您的红帖子我留下了,麻烦回话觉罗家,待我回头修书一封与我家父母相商,再给那边回信儿。” 那官媒也没有纠缠,见对方收了帖子,她也算“不辱命”,便起身告辞。 紫晶见过塞什图的,也常听曹颐提觉罗太太,细细思量了一回,也觉得这是好姻缘。曹颙虽然对塞什图很有好感,但是毕竟是妹妹的终身大事,还是慎重又慎重。虽说他自己的亲事不能自主,但是妹子这边还是希望能够找到妹妹喜欢的人家。因此,他立即提笔修书,一封给曹颐,提了觉罗家提亲的事,询问她的意见;一封给父母,将塞什图的人品家世详细说了,最后提到希望二老问问萍儿的意见,若是她满意觉罗家,可以考虑结亲的事。 曹颙才写完信,曹颂就回来了。今儿他没像前些日子那般跟着表兄弟们玩儿,而是放学就回了府,外头衣服也不换,就在曹颙身边打转转,有一句没一句说着闲话,神色之中有些扭扭捏捏,与平日的爽利大不相同。 曹颙瞧着稀罕,这个弟弟有什么为难事,难道是银子不够花销?早就吩咐账房那边,曹颂的月例银子是三十两。这银钱不算多,但是对个十四、五的少年来说,绝对不算少。想到这些,曹颙有些内疚,这半个月来忙着陪父亲出京回京,对这个弟弟好像有些疏忽。 等了一会儿,见曹颂还是支支吾吾地不肯说主题,曹颙等得有些不耐烦,笑着说道:“行了,行了,就别兜圈子了,到底来找我说什么?” 曹颂听到哥哥问话,憨笑两声,摸了摸后脑勺,脸上竟多了抹红晕。 看得曹颙大奇,能够让这孩子害羞的,是什么?难道是看上兆佳府那边哪个表姐、表妹?曹颂说出的话,却让曹颙吃了一惊。他竟然开口向哥哥要六百两银钱,目的是为了给妙秀坊一个叫香琴的歌妓赎身。 “妙秀坊,歌妓?”曹颙微微皱起眉来,问道:“你们喝花酒去了?谁的主意?”曹颂虽然看着壮实,但毕竟还是个孩子,又去那种不干不净的地方,实在让他不放心。 曹颂见哥哥神色不对,也敛了笑脸,忙辩解道:“不过是几个年长的同窗,带我们去见见世面,听了几个小曲!” “只是见世面、听小曲?那香琴又是谁?”曹颙自然不相信曹颂的说辞。 曹颂臊得满脸通红,反不似方才那般扭捏,稍稍侧开头,憨声憨气地说:“香琴就是香琴,以后就是我的女人了!我可不想让她在青楼继续卖唱,我要赎她回来。哥哥要是不给我银子,我就典当东西去!” 曹颙哭笑不得,使劲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好小子,你倒是有理了!仔细跟哥哥说说,那香琴到底是什么人物,看把我兄弟给迷的!” 提到香琴,曹颂又有些不自在:“香琴的曲子唱得好,人也长得好,说话待人也是极好的!”说着,就翻了翻荷包,像是找什么东西。 翻了好一会儿,没找到,曹颂才想到自己是怕带着身上丢了,搁在卧室的百宝格上。 曹颙对妓女没有偏见,但是也没有什么好感,不过听说对方是歌妓,还指望兄弟能够遇到个好些的。想要问问对方具体情况,没想到这傻弟弟只说出三个“好”来。曹颙起上个月见过的唐娇娇,那样充满算计,想要粘上富家公子脱身的妓女也是常见。若是这香琴也是那般,他可不想让兄弟被人哄了去。考虑到这些,曹颙想到一事,望向弟弟的眼光有些奇怪。 曹颂被哥哥看得心里发毛,很不自在地晃了晃脖子:“哥哥看我做什么?” 曹颙原本想问问弟弟有没有妓院留宿,并且还想摆出哥哥的谱来训斥他几句。不过,转念一想,这个社会毕竟与三百年后的不同。宅门公子,十三、四岁就放两个房里人在家里,都是常见的。就是自己,去年从清凉寺回府后,母亲不就特意挑上珠儿与翠儿上来。只是因自己还算个君子,实在对十三、四的小姑娘下不去手,大家才这般清清白白。 因此,曹颙也就没有啰嗦,只是正色问了几个问题:那香琴多大年纪,怎么流落到妓院的,知不知曹颂的身份,是不是她主动提出让曹颂筹银钱赎身的,等等。 曹颂虽有些后知后觉,但是也听出哥哥的意思,怕是将香琴看成拿话哄他的坏女人,忙替她辩白道:“香琴没让我筹钱,就是我主动说要帮她赎身,她还劝我不要胡闹,说以后少去那些地方耍,还说欢场上的话是当不得真的。” 曹颙点了点头,单听这几句话,就看出这香琴倒是个通透的女子,没有像唐娇娇那般甜言蜜语哄人。 曹颂辩白完,又回答哥哥方才的问题:“香琴十八,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因她爹得病死了,娘亲还要拉扯两个小兄弟,实在没法子,才进了那种地方。她只晓得我姓曹,排行第二,并不知是谁家的子弟。” 曹颂一时心热,曹颙却冷静得很。为妓女赎身,也算是救人苦海,他心里并不反对,只是关系到弟弟,又关系到那女子的一生,就要慎重些。他认真问过曹颂,可曾想过往后。曹颂点头如捣蒜似的,再三说了自己确实是喜欢香琴,而且也愿意成亲后纳她为妾。 “妾”就妾吧,在曹家做妾,总比在青楼迎来送往强。曹颙见曹颂拿定主意,就没有再劝,叫人喊了紫晶,跟她取了些银票,带着曹颂去妙秀坊。 * 妙秀坊在西珠市大街北面的胭脂胡同里,因天还大亮,不到宾客盈门的时候,显得有几分冷清。 曹颙与曹颂下了马,看到弟弟满脸喜气的样子,曹颙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自己还是个处男,这小子倒逛了妓院。看来以前对他管教得太松范了,往后还要“严厉”些方好。 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这话说得没错。曹颂来晚了,香琴两天前被一个外地的商人赎身了。曹颂初还以为老鸨哄她,犹自不信,因为四日前他还来过。只是这几日,因大伯在府里,不敢随意,才没有过来。 曹颂嚷着要帮香琴赎身,并不是一次两次。老鸨也是认识他的。见他带来一个儒雅公子,两人容貌又是相似,猜到是请来兄弟来帮香琴赎身,她不禁后悔不已。 在曹颂这里,老鸨子是开价一千两银子的,就算后来那些公子帮着还价,也是说好了八百两。那赎了香琴去的商人,不过给了五百五十两。原本是当曹颂不过是因歇在香琴屋子时是童男子,少年一时热心,并没有放在心上。虽不知道是哪个府的,但是看穿着打扮,都不是寻常之家。大家公子**的并不稀奇,但是有几个帮妓女赎身的?父母家人,都有得管教。 不过后悔归后悔,老鸨面上还是殷勤地招呼,要帮兄弟两个介绍姑娘。曹颂拉着脸,哪里有耐心应付她,只追问香琴的下落,那架势恨不得要追了去,将人抢回来。 老鸨子愁得不行,那赎了香琴的是个行商,谁知道往哪里去了。 曹颂见实在问不出什么,恨恨地出去了。曹颙知道这事没法劝,弟弟初尝情事,对香琴的心正热,等些日子凉凉就好了。 等回了府,曹颂仍是气闷不已,晚饭也没吃什么,找魏白喝酒去了。魏白前些日子看上芳茶,还想要娶来做婆娘的,但因曹颐回南边,芳茶就跟了回去。魏白还想找曹寅直接要人,被哥哥魏黑给拦下。不知劝了些什么,最后他算是松了手,但是今儿却喝了半日酒。 第一百零九章 屋里人 第一百零九章屋里人 次日,曹颙的头有些发沉,醒来时已经是辰正(早上八点)二刻。自打初三从昌平回来后,陪着父亲折腾了半个月,这一松弛下来,只觉得浑身骨头酸痛。他心里警觉,这样下去可不成,好不容易锻炼好的身体可不能就这样懈怠下去。 梳洗完毕,用了早饭,曹颙就在院子里活动开了拳脚。紫晶早早就去忙了,宁春的新婚贺礼、平王府四阿哥的百日礼,京中往来各家的年礼等等,都需要费心准备。看着她如此辛劳,曹颙都有些羞愧了,心里盘算着,等会儿去给紫晶搭把手。 曹颙伸展完胳膊腿,正想着用不用开上几弓,就听南边的院子影影绰绰地传来打骂声。他皱皱眉,怎么回事,这个点曹颂不是去宗学上课去了吗?是张嬷嬷?她虽然平日有些倚老卖老,对小丫鬟也有些横,可是若是肆意打骂则有些过。 想到这些,曹颙唤在正房收拾屋子的翠儿:“翠儿,过去瞧瞧,问问清楚,到底怎么回子事!” 翠儿应声出来,还没出院子,环儿与乌恩就前后跑了进来,口里还唤“紫晶姐姐”。见曹颙站在院子里,两人止了脚步:“大爷!” 随着曹颙进京三月,乌恩的汉话磕磕巴巴地能够说上几句,小脸蛋上有了肉,有点十岁孩子的可爱劲了。这边院子,环儿比她大不了几岁,又是个活泼的,两人关系最好。 “大爷,紫晶姐姐呢?张嬷嬷要打死玉蜻呢,让姐姐快去管上一管吧!”环儿是急性子,噼里啪啦地说道。 “打死玉蜻?”曹颙对乌恩道:“去前院账房找你紫晶姐姐!”又对环儿与翠儿道:“随我过去看看,到底为何打骂?” 玉蜻,曹颙隐约有些印象,是当初李氏在京时买进的八个丫鬟之一。曹颂来后,她与另外一个丫鬟被分到槐院。 环儿也说不清那边的原由,只知道玉蜻跪在院子里,张嬷嬷正举着木棍打骂。 说话间,曹颂已大步出了葵院。曹颂所住的槐院在葵院南面,两个院子前后相邻,不过几十步的距离,转眼功夫就到。 还没进院子,就听到张嬷嬷的咒骂声:“你这小骚蹄子,早就看你不是安份的。你这贱人,还有脸哭,装着这狐媚样子给谁看!” 曹颙听这几句话没头没脑的,不知这玉蜻哪里得罪了张嬷嬷,但无论如何不能眼睁睁地任她打骂下去。 因张嬷嬷背对院门口,所以没看到曹颙进来,仍挥着木棍,往玉蜻身上打去。 玉蜻跪在地上,只是一味地哭。另有个穿着蓝布褂子的丫鬟,跪在一边,不住口地向张嬷嬷求情。 “够了!住手!”曹颙见那玉蜻战战兢兢的样子,脸上红肿一片,脖子上好几条血印子,心中有了怒意。 张嬷嬷这才发现是曹颙来了,仗着自己是兆佳氏的奶妈,曹颙又向来对她客气,并不畏惧:“是大爷来了,这院子里乱糟糟的,老奴正教训这个不要脸的小贱人,没得让大爷看了笑话!” “这丫头到底犯了什么错儿,害得嬷嬷如此大动干戈?连我那边的院子,都听到了动静。” 曹颙淡淡地问道。 张嬷嬷讪笑着:“惊扰了大爷,却是老奴的不是。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小蹄子向来奸猾,又懒又馋的,大早晨又碎了个瓶子,老奴就要让她长长记性,已经叫人去喊人牙子,稍后就领出去!” 那玉蜻不过十四、五岁,身形略显单薄,脸上满是惊恐,听到张嬷嬷要卖自己的话,更是青白着脸,骇得要死。 曹颙听了这些,实在恼怒,不过是碎了个瓶子,将人打成这样还不甘,还要叫人卖了去。这老婆子实在心黑,若不是看在曹颂面子上,他还想撵人呢。强忍下怒气,他对张嬷嬷说:“眼下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嬷嬷就饶了她这遭吧!若是看她实在不听话,就打发到厨房那边好了,这边让紫晶再安排着补人。” 张嬷嬷却不是有眼色的,也不知借坡下驴,略带不满地努努嘴,嘟囔道:“大爷,这是二门里的事,不是爷们该管的!大爷还是回去,读书写字用心功课要紧!” 曹颙怒极而笑,这是自己家里,难道还有自己管不了的事? 那张嬷嬷还要再说话,就听有人道:“嬷嬷真是糊涂!这还挂着牌子是曹府呢,怎么还有大爷管不得的?”却是紫晶到了。 张嬷嬷初进京时,还想揽府中的管家之权,吃了紫晶几个不软不硬的排头,才死的心。因紫晶管着账,她倒不敢得罪,堆着笑说:“紫晶姑娘说笑了,老奴不是那个意思。只是知道大爷课业重,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没有扰他的道理!” 紫晶见曹颙的神色,知道他已经是恼了的。这位爷心地和善,对下人虽不亲近,但是却从来没有过凌辱打骂的时候。不过,眼下这事曹颙却实在不宜插手,若让张嬷嬷以后在兆佳氏面前搬弄是非,倒是容易引起口舌。想到这里,她拉了下曹颙的袖子,笑道:“刚刚看到庄先生了,正找大爷说话呢!”说话间,冲曹颙暗暗点了点头。 曹颙看她的意思,是让自己放心,由她来处理。他知道紫晶待人一向宽泛,断不会让那丫鬟再受打骂,自己也不愿在这里与老婆子斗口置气,便冷哼了一声出去了。 身后,就听紫晶道:“翠儿,环儿,先扶着她回她房里。大冷的天,院子里怪冷的,嬷嬷咱们屋里去,您同我仔细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子事!” * 榕院,上房。 曹颙进去时,庄席正披着件大氅,嘴里哼着小曲,歪靠在炕上,手里拿着本书,随意地翻看着。惜秋跪在炕尾,帮庄席捶腿;怜秋挨着炕桌,正在用一个炭火小炉煎茶。 真是惬意,曹颙忍不住羡慕道:“先生好滋润的日子!” “是颙儿来了?”庄席放下手中的书,坐起。 怜秋与惜秋两个都起身,给曹颙见礼。曹颙挥挥手,叫两人起来,随意地坐在炕桌前,望着那炭炉上的一个拳头大小的铜壶:“这么郑重其事地煎茶,用得可是雪水?” 怜秋轻轻点头:“正是前些日子攒的雪水,先生特意嘱咐的,大爷可要来上一盏?” 这时候虽然污染不严重,但是这雪里也是裹挟了尘埃的,曹颙顿时没了喝茶的兴致。 庄席因上了年纪,有些畏寒,自进了三九,就很少出府了,连院子都出得少。眼下见了曹颙,笑眯眯地问道:“算算日子,圣驾没几日也该回京了,颙儿的悠哉日子没几天了,怎么有空到我这边来?” 曹颙听了,知道紫晶方才是找由子支自己出来,笑了两声:“眼看年下了,先生又是喜欢热闹的。要不,咱们过年就请个班子来唱两日,让大家也乐呵乐呵!” 庄席最近正迷昆曲,听了这话,登时来了兴致,随后说了两个熟悉的班子名,见曹颙听得懵懵懂懂的,又道:“瞧我,你又不懂这些个,同你说这些做什么!这请班子的事就交给我,我挑挑看,找个好些的来这边唱两天。” 曹颙见庄席高兴,心情也跟着好些。越到年节,就觉得庄席这边冷清。像他这个年纪,搁在别人家,早已儿孙满堂。不过庄席是个鳏夫,只有两个女儿,又出嫁多年。想到这些,曹颙笑着对惜秋、怜秋道:“取了棋盘来,我与先生下一局。” 下了两盘棋,又消磨了大半个时辰,曹颙才向庄席告辞,回了葵院。 紫晶早已经回来,坐在暖阁里发呆,直到曹颙开口唤她,才缓过神来。 “怎么?那玉蜻真犯了大罪过,留不得了?”曹颙见紫晶微皱着眉,略带为难之意,开口相问。 紫晶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大爷,方才我已经劝过张嬷嬷,叫她不要再打玉蜻,也去瞧了玉蜻,只是皮外伤,并无大碍。只是,往后玉蜻的月钱要长些了。” “嗯!”曹颙随意点了点头:“长月钱什么的,你做主就是。只是张嬷嬷打人的毛病,也要告诫一下,省得明儿又打这个,后儿那打那个的。” 紫晶见曹颙没听出自己话中的意思,只好微红着脸,说道:“大爷,玉蜻成了二爷的屋里人!” “屋里人?”曹颙忍不住睁大眼睛。他不是孩子,当然知道这“屋里人”是什么意思,只是昨儿曹颂还为外头那个叫“香琴”的歌妓闹腾,怎么只过了一晚,这就多了个屋里人? 紫晶点了点头:“奴婢问过玉蜻了,确实不是她的过错。只昨儿二爷回院子时醉着,张嬷嬷要上前啰嗦。二爷不耐烦,让玉蝉与玉萤两个架着她下去吃酒。上房没人,二爷喊人送水洗脚,赶上玉蜻端水进去……” 曹颙听得怔怔的,只觉得身子渐热,呼吸有些急促。 紫晶浑然未觉,犹自说着:“虽说咱们这种人家,二爷这般大了,有了屋里人也不算什么,但毕竟还未做亲,二太太又忌讳这些,要是先有了孩子反而不好。奴婢已经叫人去请大夫,还是要开些药给玉蜻吃。”说到这里,才发现他面色潮红,唬了一跳,想要上前查看:“大爷怎么了?可是方才没披大衣裳见了风?” 曹颙忙起身,快步往卧室去,头也不回地说道:“没事,就是有些乏了,要睡一觉,谁也别来吵我!” 紫晶怎能放心:“大爷,大夫一会到了,也给大爷瞧瞧吧!这样天气,冻着可不是好玩的!” 曹颙往床上一躺,闷声道:“我要睡了,晚饭前谁也别来吵我!” 紫晶在卧室门口止步,心里疑惑不已,大爷这是怎么了?是与庄先生置气了,还是实在是前些日子太乏了,没缓过来。虽有些不放心,但是知道他素来爱清净的,既然接连吩咐了两遍不许人吵,那就是要一个人呆着。 曹颙躺在床上,垂下眼,往自己腰下望去,那里已经赫然支起一座“小帐篷”。 这算怎么回事,自己这个当哥哥的,连丫鬟都没调戏呢,曹颂那小子连“屋里人”都有了。这小二脸皮够厚,怎么下得去手,实在是让人佩服。 曹颙将枕头扒拉一下,心里喃喃道:“我想要个女人,我想要个女人!”脑子里紫晶、珠儿、翠儿,连永佳、马家豆芽菜都出来转了两圈。可是随后,脑子里又出现一个画面,李氏病倒在床,笑着看曹寅的几个妾室在床前请安,却难掩眼底哀愁。想到这些,就如同当头浇了一桶冷水般,使得曹颙满腔**化为乌有。 曹颙不禁抬起胳膊,使劲地捶了下自己的脑袋,自己这是怎么了,又不是莽少年,怎么突然精虫上脑。等娶了媳妇,自然就有了女人,自己这般急躁什么。 想到曹颂,曹颙还是有些恼,这孩子该好好敲打敲打了,别这样肆意胡为下去,没得糟蹋人家小姑娘清白。同时,也忍不住暗暗告诫自己,如今自己这身体不比过去,往后还是少喝酒,省得哪天借着酒劲,放松了警惕,放任自己做错事。 一时的痛快,说不定就是一辈子的麻烦,那怎么得了…… 第一百一十章 指婚 第一百一十章指婚 打腊月二十二起,曹颙便忙得不行。 二十二是宁春的喜宴,曹颙和永庆作为宁春最铁的哥们,挡酒这差事是跑不掉的。两人都是喝得大醉,最后被随从送回家。 二十三小年是家宴。这一天也是圣驾返京的日子,于是之后二十四、二十五两天,上书房那边又上了两日课,才开始正式休年假。 紧接着二十六又是平郡王府四阿哥的百日席,一大清早,曹颙与曹颂兄弟俩就穿了礼服,往平郡王府来。 曹颂一路上神采飞扬,一会儿拉了曹颙闲聊,一会儿自己哼着小曲瞧着街景。他这般高兴不为别的,却是因为前两日灭张嬷嬷的威风,好不快意。 原来,前两日曹颂收了房里的丫鬟玉蜻,本是酒醉糊涂,但酒醒后自己也知道做了什么,心里自是视她不同。结果他前脚上学去,后脚玉蜻就被张嬷嬷给打了。曹颂回来听说,很是不痛快,回头去翻放在百宝格里那个小元宝时,怎地也找不到,因问了玉蝉,却被告知张嬷嬷摸去喝酒了。 曹颂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那小元宝原是青楼的一个规矩,接了童男子都要给对方个小物什,图个吉利。这小元宝便是曹颂初夜时香琴所赠,现如今对于曹颂而言,已是香琴留给他唯一的念想。 曹颂这边心中恶火正旺,那张嬷嬷又极不开眼,听得曹颂回来了,又跑来责他,口口声声兆佳氏一片苦心二爷却不争气。 曹颂哪里会有好脸色,便耷拉下脸撂了几句狠话。 张嬷嬷听了,却越发气起来,又破口大骂玉蜻,小娼妇长小娼妇短,只说玉蜻装狐狸媚子哄二爷、让二爷不听她的话云云。 曹颂也急了,不由和张嬷嬷吵了起来。曹颂是越吵越怒,后来想也不想一个窝心脚踹过去,把张嬷嬷踹翻在地,骂道:“是谁惯得你成了祖宗?不过奶过母亲几日,真当自己是正经长辈了?不长眼的老奴才,不如撵出去大家干净!” 曹颙与紫晶闻声赶来,才把两人拉开。 曹颙瞧了坐在地上捂着心口嚎啕大哭的张嬷嬷一眼,把曹颂拽了出去。曹颂犹不服气,还嚷着定要撵她出去。 紫晶忙喊人,扶了张嬷嬷下去,又温声劝曹颂道:“二爷,她是二太太的乳母,就算您不瞧别的,还要瞧二太太的面子。再说,她年岁大了,唠叨点也是难免的,您一个爷,同她个老婆子计较什么。” 曹颂冷静下来,也知道这张嬷嬷在兆佳氏那边最得脸,母亲是断不可能撵了她的。便是今儿这么吵了,回头他回家去时,保不齐还得挨母亲的板子,因此心底也多少有些悔意。 到了第二天,曹颂还有些忐忑,怕张嬷嬷没有好嘴脸。结果,张嬷嬷却称气得心口疼,在房里装病不出来了。只不知道紫晶怎样弹压的她,她只静悄悄装病,倒也没有大闹。 曹颂平日里最不耐烦张嬷嬷唠叨,如今她装病也不管他,正好耳根清净,自然心中大喜。但在家里,他还怕张嬷嬷那边嚼舌头,多少还是收敛些,今儿这一出门,他那压抑久了的高兴劲儿也就都蹿出来。 到了郡王府,曹颙兄弟先被带进内院瞧了姐姐曹颜和两个侄子福彭、福秀,然后出来被小厮引到王府的戏楼瑞戏楼。 曹颂瞄着戏台子,连声问领路的小厮今儿请的什么班儿,有什么打戏没有。 曹颙笑着摇摇头:“过年咱们府里也请戏班子,回头戏由着你点,今儿可别没了规矩让人笑话。” 曹颂眼睛发亮,一口气说了几折子武戏,又说了两个功夫好的武生名字,央曹颙请来。曹颙笑着应下,叫他回头告诉庄先生,庄先生负责请戏班子。 瑞喜楼,从一楼大厅到二楼雅间,摆下几十桌席,来宾实在不少。而今儿赴宴的人,十之七八比曹颙官职大,曹颙实在没兴趣来来回回请安玩,上了楼一眼瞧见了德特黑与述明,就往他们俩那桌去了,位置较偏,并不起眼。 讷尔苏晓得曹颙的秉性,过来和他聊了两句,也没把他往主席那边请。只曹颂觉得这位置偏看戏不舒坦,但是哥哥也许了自己过两日家里请戏班子,他便也就认了。 才开席没多久,有两个小厮过来相请曹颙兄弟,只道福晋找他们。 兄弟两个随着进了内院,问琴迎出来,悄声提点说:“里面几位老福晋因问到咱们福晋兄弟,要见见,福晋才让叫大爷和二爷的。” 曹颙兄弟听了,心下有数,整了整衣襟,跟了问琴进去。 曹颙一进屋,扫了一眼便垂下头,规规矩矩地给诸位福晋夫人行礼问安。他忙着低头固然因为礼节,却也是因为这满屋子珠翠,明晃晃的刺眼。 屋里坐着十来位贵妇人,十几岁到五十几岁多大年纪的都有,半数以上穿着亲王、郡王福晋的香色大礼服,一片金光灿烂。 几位年长的老福晋坐在炕上,笑着把兄弟俩叫到近边,上下打量一番,不住嘴地夸:“真真是平王福晋的亲兄弟,这模样、这气度没个不一样!”又拉过手来,细细问了年纪读书等事。然后众人又纷纷拿出见面礼来,大抵是“状元及第”、“笔锭如意”之类的金锞子。 曹佳氏笑着代兄弟俩谢了一回,众人都纷纷道因来的匆忙未备表礼,太简薄了些,让他们勿怪。 实际上,众人给出的金锞子都不少,这些拢一拢百金还多,折算起来是千余两银子,兄弟俩倒着实发了一笔小财。 俗语云“二十七,洗疚病;二十八,洗邋遢”,腊月二十七与腊月二十八是京城人年前沐浴的日子。一年下来,吃剩的药饵,也都丢弃在大门口,还把用的方子都烧了,取“丢百病”的吉祥寓意。曹府上下,裱糊窗格,粘贴年画剪纸,已经尽是过节的气氛。 转眼,到了三十这天,曹颙午后匆匆进宫去。今儿,康熙下午在太和殿赐宴给蒙古藩王、内大臣、大学士与诸侍卫。曹颙眼下虽是十六阿哥的伴读,职位却挂在侍卫处,却是要去领受皇恩的。 德特黑、述明与纳兰富森等人早已经到了,见到曹颙,又是一番亲近。曹颙在诸人中年龄最小,少不了打千拜年。 曹颙随扈草原,见过康熙赐宴外藩的情形,不过跟眼前太和宫的盛宴比起来,塞外那些就是小巫见大巫。上千人的宴席,宫人往来不绝,各种外界不得见的精美器皿,装着各色美食佳酿,陆续上来。 在宴席开始前,像曹颙他们这样的侍卫还另有殊荣,那就是获赐“福肉”。就是祭祀用的白水煮猪肉,不带一丝盐味的,肥多瘦少,几乎看不到红色。每位侍卫一大块,没有一斤,也有八两,看着就已经饱了。幸好曹颙也不是侍卫小白,对这传说中的“福肉”虽是初见,却闻名许久。荷包里早有准备好的细盐包,悄悄取了撒了,咬牙吃尽。在看其他人,也是小动作不断。 大半斤肥肉下去,就算眼前再是山珍海味,曹颙胃口也失了大半,不过是拣着新奇的夹上两筷子。还不容易挨到申正二刻(下午四点半),宴席结束,众人出宫散去。 曹府大门上,对联门神都是早早贴好的,门房小厮也是穿戴一新,见到曹颙回来,殷勤上来牵马。 回了葵院,换了侍卫服,曹颙狠狠地喝了两杯浓茶,解了解油腻。这顿宫宴吃的,竟似只记得了油腻的肥肉味。 曹颂听说哥哥从宫里回来了,笑呵呵地赶过来,也是从里到外穿了新衣服。曹颙看他满面红光的样子,想着他这些日子又是“歌妓”、又是“屋里人”的,就瞧他不顺眼。不过,想想,大过年的,实在懒得说他。 曹颂坐在哥哥对面,好奇地询问了些宫宴的事。 听说吃的是肥猪肉,其他的菜又是温嘟嘟、不冷不热的,曹颂顿时没了兴致。 曹府的家宴分在两处,曹颙、曹颂、庄先生等人的席面设在内院,正堂。这边屋子宽敞,分东西屋子。西屋子摆两桌,炕上是曹颙、曹颂与庄先生、曹武,地桌是魏家兄弟、大管家曹忠与昌平那边的管事何茂财。东屋子是三桌,炕上是曹忠家的、张嬷嬷并两个年岁大的婆子,地上一桌是紫晶带着玉蜻与一些管事媳妇,另外一桌则是葵院与槐院的大丫鬟。 剩下的粗使婆子、小丫鬟,长随护卫门房小厮等人,则在前院吃酒。也是分了男女两处,各自热闹。 老管家曹武虽然已经八十三岁高龄,但是却认准死理,绝不肯同主子们一道吃的。曹颙与曹颂兄弟再三劝了,老人家才挨着炕边坐下。 随着酒菜上来,下边魏家兄弟等都开始推杯换盏。曹颙也举起杯子,先敬过庄先生与曹武,随后又谢地上的几人,感谢他们大半年的操劳。众人皆举杯,道是应做到,不当谢。 酒过三巡,曹武也来了兴致,从曹家太爷说起,又说起如今的体面,老人家忍不住抹了两把眼泪。 庄先生话不多,看着大家说笑,偶尔与曹颙说上一两句。 屋里酒菜吃得正好,就见小满急匆匆地打门口进来:“大爷,宫里来人,是十六爷同上回来的那位公公,请大爷前头接旨呢!” 十六阿哥来了?还有旨意?曹颙下了炕,心中有些疑惑,大过年的,是恩赏?金子、银子,还是地,总不会是个“福”字吧? 紫晶在东屋听到动静过来,知道曹颙要去接旨,喊了珠儿、翠儿两个一起随他回葵院换衣裳。曹颙身上虽然是换的新衣服,可是那是常服,穿着接旨就显得不恭敬。 曹忠与何茂财则先去前院,准备接旨用的香案。 等曹颙换了大衣裳,去了前院正厅,十六阿哥正穿着簇新的金色皇子服坐在那里美滋滋地喝茶,微微翘起二郎腿,看得出来,心情不错。坐在他下首的内侍,正是乾清宫太监魏珠。 见曹颙进来,十六阿哥就扬起头,上下地打量他,笑得有些贼。曹颙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还是拱手向两人问好。 十六阿哥这才慢悠悠地起身,弹弹衣袖,向魏珠伸了伸手。魏珠早已跟着起身,恭恭敬敬地将圣旨奉上。 十六阿哥面南背北站了,等曹颙跪下,才清了清嗓子,打开圣旨,朗声念了。 圣旨不长,却听得曹颙感触莫名,不知该喜该悲。旨意一,是曹颙爵位升了一级,由一等轻车都尉提为三等男;旨意二,则是从即刻开始,曹颙多了个未婚妻,淳郡王府的大格格——和瑞郡主。 十六阿哥忍耐许久,等曹颙接了圣旨后,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使劲地拍了拍曹颙的肩膀:“没想到啊,没想到,往后你可就要叫我十六叔了!” 魏珠在旁,随着笑着对曹颙道喜:“曹大人,奴才也给您道喜!” 婚姻大事终于有了眉目,可是为何心里这般酸涩,但是曹颙面上却是不显的,只是笑着问十六阿哥道:“不是听说晚上要宫宴吗?你怎么还有空出来?” 十六阿哥笑着回道:“还不是为了你的大喜,七哥倒是下手快,怪不得自打回京后,他就接连入宫见皇阿玛,却是为了这事!”说到这里,又挤眉弄眼道:“听说我那几个七嫂还相看过你,很是满意!” 曹颙面上笑着,脑子里想起廿六日在平郡王府见的那满屋子珠翠,怪不得当时就觉得有些奇怪,这些福晋们怎么想起见外眷。他心里苦笑不已,七阿哥也不过二十八、九的年纪,竟然成了自己的岳父?他家的女儿能多大?到底与皇室扯上关系,不过对方是素日低调的淳郡王府,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十六阿哥没有多留,赶着回宫去。魏珠那边,自然免不了接了个大大的赏封,很是心满意足。 曹颙将两人送至府门口,耳边响起劈里啪啦的鞭炮声,新年到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小定 第一百一十一章小定 因过了年,十六阿哥虚岁十六,不必像过去那般学到下午,只需像十五阿哥似的,上到午初(上午十一点)即可。连带着曹颙也比年前自在不少。 过完上元节,没几日就是正月十八,曹颙放小定的日子。 一到上书房,曹颙就察觉出屋子里气氛有些不同。诸位小阿哥都笑嘻嘻的,就连平日里很是傲气的弘皙亦是。 曹颙望着一堆小小子,头皮有些发麻,这些往后都是他的大小舅子。其中,淳郡王府的三个小阿哥,更是与他的小未婚妻同母所出,那是嫡亲的小舅子。另外,十五阿哥、十六阿哥、十七阿哥则长了辈分,眼下还好说,等以后成了亲,见面就是晚辈礼。估计众人也是想到这一点,十七阿哥这几日就爱背着手到曹颙前面转两圈,腰板倍儿直,眼睛笑得弯弯的。 曹颙的好日子,十六阿哥跟着高兴,乐颠颠过来询问小定的安排。 旁边的那群人也都支着耳朵听着,就连伴读这边的权贵子弟,也不少人往曹颙这边看。曹寅升了伯爵,曹颙本身也是三等男了,这样的门第已经足够引起他们的注意。自打正月初一上书房开课,来与曹颙套近乎的人就不少。看着这帮十三、四岁的小孩子,个个学大人般应酬客套,曹颙都替他们累。 京城这边定亲分“小定”与“大定”,小定是男方这边亲族中的“全福太太(父母、公婆、丈夫、儿子俱全)”到女方家,送如意首饰与糕点,算是定亲,只是还不能确定迎娶的吉期。“大定”则是送聘礼,商议婚期的日子,通常在成亲前两三个月。 曹家在京城没有亲族长辈,曹佳氏本想亲自张罗弟弟的定亲仪式,但是因上无公婆,算不得“全福人”,只好请了兆佳府的大太太出面。下定所需之物,包括如意一柄与首饰四样。首饰是平郡王福晋那边准备下的,如意则是由宫中密嫔所赐。 小定能有什么安排?反正也不需要他露面,曹颙只需等着姐姐那边消息这成。想到这些,他忍不住往弘曙、弘卓和弘昕阿哥那边多看了几眼,自己的小未婚妻与他们同母,长相应该有几分相似。 这三位阿哥继承爱新觉罗家的长相特点,容长脸,细眉细眼的。曹颙心中暗暗祈祷,希望自己那小妻子还是肖似其母好了。听姐姐说,淳郡王那位侧福晋容貌性格都极好,否则也不会这般受宠,接连生了五个子女。 十六阿哥与曹颙混久了,见他有意无意地往几个小舅子那边看两眼,便“嘿嘿”笑了两声,压低声音道:“曹颙,好奇大格格的容貌了吧?哪天我想辙,安排你们小两口见上一面可好?” 曹颙干笑两声,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望向十六阿哥的目光却带了几分期待。 “啧啧,看你在草原上的做派,还当你是柳下惠,没想到你也有猴急的时候!”十六阿哥打趣着,还要再说,先生来了,便笑着回了座位。 曹颙也觉得自己有些好笑,对自己那小未婚妻很好奇,很想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小姑娘。自己哪里是柳下惠啊?若是再延期下去,怕自己就要化身为狼。不过,这门亲事也让小曹心存遗憾。毕竟对方年纪太小了,成亲估计要两三年后。若是自己的未婚妻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那就更合曹颙的意了。 挨到午初,曹颙下了学,仍是打东华门出宫,正赶上德特黑与纳兰富森他们进宫当值。他们已经听了康熙给曹颙指婚的事,难免又是一番贺喜,并且约好了过几日去喝酒。 回到曹府,进了葵院,紫晶随着平王福晋与兆佳太太去淳郡王府了,还没有回来。刚换了衣服,环儿就来报,大管家曹忠在前院请大爷过去。 虽然已经是立春,但是天气仍寒着,曹颙换了件较厚的袍子去了前院。曹忠是请曹颙拿修院子的主意的。 曹府是伯爵府,曹寅夫妻虽然在南边,但是曹颙作为儿子也没有住主院的道理。眼下住的葵院不算宽敞,未成亲住着还可,成亲后就显得太小了。虽说如今婚期未定,但是破土动工之前的筹备也需要时间,总要先定下来预备着才好。 按照老管家的建议,如今有两个法子,一个是将曹颙眼下住的葵院扩建,将前后的两座院子打通,充作新房;另外一个是在桂院、菊院那边的几个空院子打通,重新修建。关键之处,还在于修院子的费用。 虽然康熙去年赐的庄子年底时有几千两的进账,但是年前年后人情往来流水般用去了大半。曹寅走前,留给曹颙的三千,早让曹颙给何茂财拿去买荒地。眼下,账目上很不宽裕。 其实,大管家曹忠也郁闷,不明白为何自家大爷这般爱买地,而是还是买的荒地。想当初,老太君留给大爷的可是一百多顷良田,结果变卖了大半,荒地却买进不少。 账面上又没银子了?曹颙忍不住拍了怕额头。这般眼巴巴地吃着死银子,没有进账,可不是花得快。茶庄与珍珠那边的银钱,都是要还亏空的。广东魏信那边年前派人送回来五千两,也让曹颙给何茂财了。 突然,曹颙想起一事来,自己身上有职位,还有爵位,都是有银俸的,忙问曹忠叫人领了没。 这时的俸禄是春秋两季领取,春天这次是正月二十前。曹颙的三等男,俸银是二百六十两,外加二百六十斛米。三等侍卫是五品,原本俸禄是八十两银子,侍卫是双响,御前当值是三响,总计也有二百四十两,外加二百四十斛米。 曹颙倒没惦记那几百两银子,而是好奇那些禄米。这一斛米是五斗,七十来斤米,五百斛也不是小数目。三万多斤,够满府的人吃一两年。 曹忠早已叫人领过了,听曹颙问起,就同他商量起去年陈米的处理法子。去年七月间领秋俸时,曹颙人虽不在京城,但是也是领过的。虽然当时没有五百斛米,但是也差不了多少。如今新米领回来,那些就算是陈米,搁下去只会越积越多。 曹颙一时之间也没什么好法子,让老管家等等再说。京城大小官员这么多,这禄米积压问题绝不会是一家两家,曹颙不禁有些心动。这粮油生意经营好了,利润也不会薄了,只是如今自己眼下不方便出面,府中下人里也找不出能够出面料理的。若是曹方在就好了,倒是个合适的大掌柜。 正想着,有人来报,紫晶姑娘回来了。 曹颙不耐烦搬院子,况且若是在西路动工,还要让曹颂也跟着挪地方,就对曹忠说在东路这边选址,银钱从紫晶那边支,自己先回葵院了。 * 葵院,上房。 紫晶去了外面的大衣裳,着着一件青缎小袄坐在那里。珠儿、翠儿等人围成一团,拐弯抹角地打听未来主母的详情。 紫晶笑着嗔怪道:“瞧把你们几个给惯的,越发没规矩了,这些话也是你们能打听的!” 环儿最小,上前摇了摇紫晶的胳膊:“好姐姐,你就快点告诉咱们吧!既然是皇帝老爷恩赐大爷的亲事,郡主的人品相貌自然是上上乘的。大家只是好奇,想要早点知道郡主的脾气秉性,预备着讨她欢心不是!” 环儿平日最是大大咧咧,哪里会有这般的心思?不用说,定然是别人教的。紫晶看了珠儿、翠儿一眼,笑着说:“你们就放心吧!郡主不仅容貌好,待人也是和气的,不像是容不下人的!” 珠儿、翠儿听出紫晶的话中之意,都有些不自在,却又隐隐地露出欢喜。 钗儿没有攀附的心思,看得倒比她们通透,暗自叹息不已。就连在大爷身边侍候了不到一年的自己都看出来,想要做大爷的屋里人,不是要看未来的奶奶,而是要看这位大爷自己的心思,为什么她们两个还是不明白?这就是所谓“当局者迷”吗? 曹颙打外面进来,听屋子里正热闹,笑着问:“说什么呢?大家兴致倒高!” 珠儿、翠儿等笑着起身,向曹颙道喜。曹颙笑着摆了摆手:“嗯,嗯,谢谢大家伙!” 大家都是有眼色的,见紫晶前脚到屋,后脚大爷就跟回来,怕是也追着打听那位郡主的,都笑嘻嘻地退了出去。 紫晶心情大好,仿佛定亲的是自己般,脸上始终是笑眯眯的,只等着曹颙开口打探。 曹颙摸了摸脖子,有些不好意思,虽说是自己的未婚妻,但毕竟只是个十三、四的小姑娘,自己这样眼巴巴地是不是有些过! 紫晶等了一会儿,不见曹颙开口,知道他窘了,也不迫他,双手合十道:“真是老天保佑,大爷实在是好福气!淳郡王府的这位郡主,不管是人品相貌,还是说话行事,都是极好的,福晋那边也甚是欢喜呢!”说着,从旁边的案几上拿过来个巴掌大小的檀木小盒子,推到曹颙这边。 虽然这时候的人讲究“娶妻娶贤”,但曹颙不过是个正常男子,好色爱美之心难免,自然也希望自己相伴一生的妻子好看些。倒不是追求那倾城倾国貌,但若真遇到无盐妻,想要恩爱却实在不易。 这个檀木盒子不大,却极为奢华,镶金包银,又嵌着各色宝石。曹颙拿起来打开,里面的物件却不似盒子那般炫目,乃是一个淡雅素净的方形荷包。 靛蓝缎子为底,水蓝锦线嵌边,中间是碧蓝、宝蓝、藏蓝、黛蓝一系列蓝色绣的富贵花开。虽然针脚并非特别完美,略显稚嫩些,但是也能够看出是用心缝制的,那些蓝色深深浅浅、层层叠叠,勾勒得花瓣的立体感十足,显得又干净又大方。 曹颙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瞧了两遍,忽然发现内里反绣着一双彩蝶,想到小姑娘心思,他心里也暖暖的,忍不住问道:“这……是她主动给的?” 紫晶笑着摇了摇头:“郡主面嫩,哪会主动给这个?今儿宝格格跟着去了,这个是宝格格逼着郡主送出来的!哪天宝格格来了,大爷还要好好谢谢呢!” * 不知是不是新年新气象的缘故,曹府的喜事亦成双。 正月末,曹颙接到江宁那边送来的家书。曹寅、李氏知道康熙赐婚,儿子的亲事有了着落,都很是高兴。另外,李氏就觉罗家提亲之事问过女儿。曹颐虽没有说塞什图如何,却是红着脸言道觉罗太太待人极好,言下没有反对的意思。因此,父母的意思,让曹颙回复觉罗家,允了这门亲事。 此时,距觉罗家提亲至今已经过去近一个半月,他家始终没有派人上门催问。但实际上,喜塔拉氏等得是有些绝望的,——曹家本来就富贵,又有了指婚郡主的事情,结亲的希望越加渺茫。若不是实在喜欢曹颐的品貌,老人家实在不愿意这般“攀附”似的提亲。但对方若无意自己还去催问,这样的事情喜塔拉氏绝对做不出来,因此只是她只自己暗暗悬心焦急。 塞什图看着曹颐也好,但是却不愿意母亲为自己的亲事太过忧心,再三劝说了,一切都看缘分,希望母亲想开心。 喜塔拉氏越见儿子这般孝顺,越发心里难过,这一个来月竟有些煎熬。 等收到曹家的回信,喜塔拉氏真真是喜出望外,不过几日间,就寻人下了定,心中庆幸终于选了个好媳妇。 第一百一十二章 看戏 第一百一十二章看戏 曹府的陈米还没想出法子怎么处理,京里却因支放米石的事出了个不大不小的乱子。 虽然宗室、民爵与官员的禄米是正月与七月支取,但八旗兵丁的支米时间却是二月与八月。按照定制,八旗兵丁每人每年可以支米四十斛,这也有二千八百斤,足够一般人家嚼用。不过满洲八旗入关十六余年,早已不是昔日那支叱咤风云的劲旅,京城的繁华早已迷花了大家的眼。“忽于生计、习为奢侈”,就是整个京城八旗兵丁的写照。 每年正月,八旗兵丁就可以到各旗的米仓闹着支米。支了米后,有部分人会运到家中,大部分都会直接卖掉。得了的银钱吃喝嫖赌,随手花销了,等到家中实在揭不开锅,就四处借贷,等下次支米在还上。 偏有一些兵丁不肯安份,除了自己的俸米外,还打起米仓的主意,趁着大家支米的时节,勾引些流氓、恶棍行偷盗之事。 曹忠与曹颙提到这些时,还一阵心悸:“大爷,幸亏您的禄米打东四这边的米仓支取,若是按照咱们府的旗分,去朝阳门那边的正白旗米仓领取,说不定就要遇到这等祸事。” 关于正白旗米仓的事,曹颙也影影绰绰地听说过几句,却不得详情,听到曹忠说起,问了原由。 原来,正月二十八那天,是正白旗旗丁支米的日子。本来车马就多,再加上有人故意捣乱,想要趁乱行偷窃之事,便惊了两匹驾辕的马,引起一片骚动。在惊慌恐惧之下,大家争先践踏,有几个随着家人领米的老人家被拥倒在地,因活活踩死。 正月未出,京畿就发生这样的惨剧,怎能不让天子震怒?不仅顺天府的人奉命去详查,就连宫里去派了侍卫下来,不到半天的功夫,顺藤摸瓜抓出的闹事之事就多达三十七人。另外,看守正白旗米仓的几个章京,全部被摘了顶戴。 听曹忠提过自打去年冬伊始,京城米贵之事,曹颙想到了那个去年赴任的江南总督噶礼。他到江南不过半年,就把大小官员弹劾个遍,搅和得江南官场一塌糊涂。能够去江南做官的,哪个朝里没有依仗,他这番胡搞,早已引起很多人的不满。不过因他风头正旺,又占着“反贪”二字,众人手脚也不干不净的,就没人出头。 京城的米,都是从江南运来的漕米。因去年江南水患,很多田地欠收,地方粮价偏高,引得京城这边米价也跟着上扬。米价贵贱,涉及到民生大事,众人岂会错过这个消减噶礼风头的好机会。怕是用不了多久,弹劾噶礼在江南任上渎职的折子就要堆满御案。这下子,看来那噶礼也没心思打曹家的主意了。 二月初二,圣驾打畅春园出发,幸五台山,命太子胤礽、三阿哥胤祉、八阿哥胤禩、十阿哥胤誐、十三阿哥胤祥、十四阿哥胤祯随驾。 圣驾不在宫里,自然也没人隔三差五来上书房训诫一番,小阿哥们松快了不少。唯一不满的,就是十六阿哥。他性子活泛,最是不耐烦上书房这课的,偏偏随驾的阿哥到十四阿哥止,没有他的份。不过,他也没亏待自己,隔个几日就找由子出宫溜达一圈,使得曹颙都跟着悬心。 二月初九,上书房下课,十六阿哥又笑眯眯地踱到曹颙这边。 曹颙瞧他那笑脸就知道他想干嘛,却实在没法子,毕竟这孩子劝也劝不住。这十六阿哥一贯天不怕地不怕,且总认为天子脚下,哪有那么多的歹徒!因此总对旁人的劝解当作耳旁风,依旧我行我素,溜达乐呵自己个儿的。 他自是不怕,可曹颙却不敢掉以轻心,生怕遇到个不开眼的,让这位皇子有点什么闪失。不过,四个皇子侍卫手底下都有两下子,外加上魏家兄弟两个,细论起来这护卫实力也不算是弱,曹颙只消加倍提防周遭就是。 出了宫,曹颙与十六阿哥并马前行,其他诸人骑马跟在后面。最近,十六阿哥同庄先生似的,迷上了昆曲,偶尔也能够唱上一嗓子,倒是学得有模有样。他们前往的目的地,就是崇文门内的浙江会馆。红遍京城的三喜班,平日就在这里搭台子。 曹府过年时,也曾想过要请这三喜班唱戏,不过他们的场子早排满了,就只好请了另外两家。 戏台在浙江会馆的西部,是个单独的大院子,中央是戏台,四周是半开放式的茶座。 曹颙他们到时,座位上已经满了一半。有个年长的侍卫,看来是对这地方熟的,喊了茶馆掌柜的,递上一个小元宝。那茶馆掌柜哈着腰,操着口余杭话,“大爷长”、“大爷短”地将大家让到靠前的两张桌子。 曹颙与十六阿哥坐在前面的桌子,魏家兄弟与四侍卫坐了后面的,小满与小太监赵丰则去茶坊那边盯着他们泡茶去。 今儿上演的正是《牡丹亭》中的名段《惊梦》,随着锣鼓声起,盛装的“杜丽娘”扶着小丫鬟,轻轻地走上台来。尚未开口,单单媚眼如丝地往四处看了一眼,台下已经是叫好声一片。只见她黑鸦鸦的头发挽着云鬓,额前都用飞金贴巧,越发衬托着雪白的一张鹅蛋脸。两条微微蹙起的蛾眉,一双稍稍开合的凤眼,再加上玉脂般的鼻梁,樱桃般的小嘴,真真是个绝色佳人。 就连两辈子见惯了美女的曹颙,看到台上这体态风流、风姿绰约的美人,也不由得心热。不过,随后发现有些不对劲,没听说这时候有女优伶的。想到这里,他忙仔细往那美人脖子处望去,果不其然,虽然穿着小立领的戏服,但仍掩不住那微微突起的不正是喉结吗?!曹颙忙喝了口热茶,心里一阵恶寒。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那旦角已经轻启朱唇,慢慢地吟唱起来。台下的人大多看直了眼,一时之间肃静下来,满场就是那戏子的清音。 随着一个曲牌唱毕,终于到了生角上台。曹颙随意看了一眼,却是个熟人,正是宝雅曾赞过的柳子丹。 那柳子丹穿着绣着梅花的衣服,手里举着一截柳枝,开口唱到:“‘莺逢日暖歌声滑,人遇风情笑口开。一径落花随水入,今朝阮肇到天台’,小生顺路儿跟着杜小姐回来,怎生不见?” 接下来的戏份自不用说,自然是才子佳人“领扣松,衣带宽”,“忍耐温存一晌眠”。 出了会馆,曹颙还是叹息,若是那旦角是个女子的话,那真算得上是如花美貌。这样一张脸长在男人身上,实在让人不能不觉得遗憾。仔细算起来,他却是曹颙来到这世上看到的最美之人。 十六阿哥意犹未尽的样子,说起那旦角,满脸的欢喜:“曹颙,这杨子墨真真是个绝色,四九城的班子里,就没有见过比他妆扮好的旦角。那神态实在是妩媚,勾得人心里难受。啧啧,我就是住在宫里,若是开府在外,就将他抢到府里去。” 曹颙听着前面还没什么,后面却有些怪异,忍不住瞥了十六阿哥一眼,平日里没发现这孩子有那方面的嗜好。莫非,那杨子墨魅力大的,已经让他转了性趣。 十六阿哥笑着捶了下曹颙的肩膀:“瞎想什么呢?我是那号人吗?不过是见他妆扮起来实在美,就是瞅着养养眼也是好的。” 两人正说着话,等会馆的伙计牵马出来,就听侧门那边闹腾得不行,隐隐地传来打骂声。曹颙虽不知多事之人,但无奈十六阿哥是个爱凑趣的,被他扯着过去瞧热闹。 “红颜祸水”这词果然不错,原来方才听戏的客人中,有两位辅国公府上的小公爷,算起来也是黄带子,见了那杨子墨就爱上了。听完戏,带着人赶到后台,要“请”他去公府唱戏。那杨子墨自然婉言拒绝,这两个小子发起混来,命人拖了人就走。但凡有拦着的,就是一顿拳脚。这不,就拉扯到了侧门那边。 班主与会馆管事得了消息,都追了出来,一边好言向那两位小公爷求情,一边不卑不亢地打出和硕简亲王府的名号。 十六阿哥原本笑呵呵地看戏,听到和硕简亲王府的名号却忍不住愣了下。和硕简亲王是八个铁帽子王爵之一,如今的王爷雅尔江阿是宗人府宗令,正是权贵中的权贵。 偏偏那两个混小子是愣头青,压根就不相信简亲王府会为几个戏子出头,只当那班主与会馆管事是扯虎皮说大话,毫不犹豫地给踹到一边,仍去拉扯那杨子墨。 杨子墨还没来不及卸妆,仍穿着旦角戏服,但毕竟不是真的女人,没那般柔弱。拉扯之中,抽冷子一把推开糊到他身上的那位小公爷。那小公爷色迷心窍,没防备,一下子跌了个屁墩。这时,已经有不少看热闹的围了上来,见了他的丑态都忍不住哄笑起来。 那小公爷臊得满脸通红,从地上爬了起来,满肚子邪火,抬起手就给了那杨子墨一个大耳朵刮子,破口大骂道:“敢推搡你家大爷我?不过是大爷我瞧上了你,你倒拿上架子了,你丫算是个什么东西?不男不女的玩意儿!装个狗屁,还不是个卖腚货!” 那一耳刮子打得实在狠些,杨子墨白皙的脸上顿时红肿一片,满眼的惊怒羞愤,拳头握得紧紧的,却不敢回嘴。曹颙虽不愿意多事,但是见那两个恶少如此欺负人,也有些不忿。 十六阿哥忙对曹颙道:“别急,用不着咱们出头。我方才叫人打听,他们是辅国公图寿的两个小子,没想到这京里阿猫阿狗的也能够称王称霸了!只是这三喜班子,却不是他们两个小崽子能够动的!” 辅国公图寿?虽没见过,曹颙却听过其名。此人虽然只是闲散宗室,但是却有个有权的老丈人,那就是眼下权势正盛的江南总督噶礼。去年噶礼弹劾曹寅后,曹颙与庄先生曾把噶礼在京的关系摸个七七八八,这大女婿图寿自然在内。 那两个小公爷还在骂骂咧咧,远远地疾驰过来几匹快马,下来一个精干的中年男子与几个健仆。看着穿着打扮,就不是寻常之辈。 那班头与会馆管事如同见了救星般,立时扑了上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道:“齐爷,您可来了,您得替咱们做主啊!” 那齐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得了,得了,一边去,别脏了爷的衣服!”待到看到杨子墨脸上的巴掌印,神情骤然冷了下来:“这是怎么回事?!老福晋还惦记这两日叫戏,这不是扫主子们的兴吗?!” 那两个小公爷也曾随父亲在王府应酬过几次的,看到那齐爷时脸色就有些发白,不过还硬挺着,当下讪笑两声:“哈哈,是齐管事来了,王叔他老人家安好?” 齐爷却看着二人眼生,瞟了眼他们腰间系着的黄带子。作为简亲王府的头面管事,他对京城各个王府贝勒府都是了如指掌的。眼见这两位虽然是系着黄带着,但是衣服妆扮、随从小厮都不成个样子,可见不是什么牌面上的。 于是,那齐爷扬了扬下巴,问道:“敢问这两位,是哪家府上的爷?”神态之间,却不见恭敬。 那两个小公爷脸上一阵青红,都带了恼意,却是不敢造次。他们还没考虑好要不要抬父亲的名号出来,却发现那齐爷变了脸色。 上一刻还是一脸骄横的齐爷,下一刻却突然低下了脑袋,快走了两步,规规矩矩地打了个千,垂头道:“奴才齐海,给十六爷请安!”却是认出了一旁看热闹的十六阿哥。 第一百一十三章 乐生悲 第一百一十三章乐生悲 那两位小公爷虽然浑点,却不是傻子,能够当得起简王府管事大礼的“十六爷”,这京城中哪里还有第二个?俱都乖巧地垂手打千,恭恭敬敬地道:“请十六叔安!” 十六阿哥笑了笑,好嘛,这点功夫,就多了两个大侄子,看两人的年纪,大的十八、九、小的也有十六、七,当下很有长辈样子地一挥手:“嗯!你们俩,谁家府里的?爷看着倒是有些眼生!” 那兄弟两人中,年长的那个有些愣,就是方才动手打杨子墨的;年幼的那个看着机灵些,乖顺地答道:“回十六叔的话,侄儿父亲名讳上图下寿。没想到这这里能够碰到您老人家,实在是侄子们的福气,怪不得今儿早上出来时看到喜鹊叫。” 齐海听说是图寿的儿子,微微撇了下嘴角。原来这图寿是康亲王府的旁支,向来最喜钻营,平日里也没有个当爷的样子。虽然是黄带子,却处处依仗岳父家的势力,最是让各个王府的人瞧不起。 这俩小子得罪简亲王府,自然没什么好果子吃。十六阿哥不愿参合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随便应付一句,就道了别,拉着曹颙先走了。 身后那俩小子一改之前的嚣张,低眉顺目地恭送。齐海亦是恭送,眼角却斜睖着那俩人,心下琢磨着怎么收拾他们。 直到骑马离得远了,十六阿哥才状似惋惜地摇了摇头:“唉呦,可惜了我这两个大侄子了!看来图寿家有得受了,我老人家还真有些不忍心!”声音中却是毫不掩饰地幸灾乐祸。 “都是宗室,不至于吧?为了个优伶,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声?”曹颙有些不信。 简亲王雅尔江阿虽是显贵,但曹颙平日出入平郡王府的应酬也见过两次,三十五、六的年纪,平日行事很是低调,与讷尔苏的关系较好。 十六阿哥摇了摇头:“你素日里不爱听曲,所以不晓得这三喜班的底细。这原本是简王府的家班,杨子墨与柳子丹,还有另外一个叫林子白的,都是雅尔江阿的心头肉。只因前些年老王爷去世,府里守孝,遣散优伶,他们才出来搭班子,借的仍是王府的力。就是这三喜班的名字,还是雅尔江阿亲自给起的。”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大前年,因太子派了几个管事抢了林子白,雅尔江阿曾带人直接敲折了那几个管事的腿,两家的过节至今未解开。太子他都不怕,小小的辅国公他还放在眼里?” 曹颙听了,只觉得好笑,那位太子爷还真是博爱,这风流债竟惹了这么多仇家。光曹颙知道的,就有两个铁帽子王了,那不为他所知的还指不定多少。 “戏子不算什么,大家不过是当个玩意儿养着,不过争口闲气罢了!”十六阿哥又道:“这老实人发起火来,也是骇人!” 出宫快两个时辰,十六阿哥也该到了回去的时候。曹颙与魏家兄弟将他送回东华门,要进宫时,十六阿哥才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瞧我这脑子,被杨子墨迷得找不到北了,差点忘记与你说件大事!我叫人仔细打听了,淳王府的几个福晋与格格二月十五会去潭柘寺上香,到时候我找由子出来,陪你去瞧你媳妇!” 曹颙眼睛亮了亮,隐隐地有些期待。只是他虽对自己的小未婚妻十分好奇,却也知道这时候规矩太多,既然是王府女眷上香,那肯定要安排人手护卫跟随的,若是去偷窥,说不定要被打出来,那可就是大笑话。 十六阿哥听了曹颙的顾虑,笑道:“既然我说了要安排你们小两口见面,那就我来想法子安排,定让你如愿以偿就是,你就等我的好吧!”说到这里,又拍了拍曹颙的肩膀:“前几日,大格格随着她额娘到宫里请安,我也见过的,确实出落得好,实在是便宜了你!” 打趣了曹颙几句,十六阿哥就进了宫,曹颙则打道回府。 刚到府门口,就有小厮上前牵马:“大爷回来了,府里来客了,庄先生陪着客厅说话,叫人问过大爷好几次了!” “哪里来的客?姓甚名谁可知道?”曹颙翻身下马,将马缰交给小厮,随后问道。 “听先生称他‘小程’,后又称他‘五桥’,五个桥,这名字到怪!”那小厮很是机灵。 曹颙听了,心里有数,应该不是“五桥”,而是“伍乔”才是,庄先生曾提过的一个才子,姓程,名梦星,字伍乔,听说在园林设计上有所长。庄先生听说曹颙要修园子,又没有合适的图纸,就推荐了这个忘年之交。 前厅,庄先生与一个看着二十五、六岁的儒生说话。见到曹颙进来,那儒生起身,庄先生为两人做了介绍,来人正是程梦星。虽然他不过是个举子,但是出入曹府却没有任何拘束之意,言谈之间不卑不亢,颇具大家风范。 两人见了礼,曹颙笑着请程梦星坐了,自己则顺着庄先生所指去看铺在几案上的园子图纸。 虽然只是简单的勾画,但是却看出布局不俗,既有北方园林的大气,又有南方园林的精巧。最关键的是,从主院到辅院到花园子的设计,都透着一种舒适悠闲的韵味。同这个设计的自在雍容比起来,昌平的庄子倒像是暴发户般。 曹颙心里很是满意,忙又拱手道谢。 程梦星谦逊了两句,又一一对照图纸为曹颙讲解各处的花草布置,既有点睛之笔,又有锦上添花,处处透着匠心独到。曹颙暗暗折服,这时的文人真不能小觑,心中有丘壑的大有人在。 讲解到后来,这程梦星对修园子的热情反而比曹颙这位正主还盛,最后略带期望地对曹颙抱拳说:“曹公子,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程兄客气了,有什么小弟能做的,烦请开口就是!”曹颙笑着说。 程梦星抚了抚那图纸,带着几分不舍,而后才道:“不瞒曹公子,这园子本是在下闲暇之余为自己所绘的,因我只是暂住,家眷不在京城,也就一直拖延至今没有动工。贵府的园址、周围的景致、各个房基所在,在下都尚未看过,如要这般照图筑园,怕有不圆满之处。若是公子允许,在下可否见见园址,也好修正完善,减少瑕疵。” “这哪里算是劳烦,曹颙正求之不得。早听先生说过程兄大名,若是程兄不嫌弃,还要多多往来才好!”曹颙能够理解他的想法,在他眼中,怕这图纸就同自己的孩子般,生怕有一点不完美。 天色不早,已到了晚饭时间。虽然曹颙与庄先生挽留,但是程梦星还是客气地告辞,并且约好下次再来的时间。 * 二月十三,曹府。 打外面回来,曹颙就被小厮们告知平郡王府的宝格格来了,二爷与紫晶姑娘厅上陪着。 曹颙一路往前厅走,刚到门口,就听见宝雅那倍儿清亮的嗓声就自厅里传出来:“你哥哥怎么还不回来?我等了他好一阵子了!” 然后,又是曹颂的大嗓门:“我哥日日忙着呢,哪里像格格你这般清闲!” 曹颙莞尔而笑,上次见宝雅还是上元节在平郡王府饮宴时候,算起来快有一个月没听过她这脆生生的小动静儿了。 宝雅刚待反唇相讥,忽见曹颙带着笑走进来,便忘了与曹颂斗嘴,跳下椅子,凑到曹颙近边,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真真不假!” 曹颙被她揶揄惯了,也不恼,笑问:“让格格久候了,格格可有什么事儿?” 宝雅依旧歪着头,笑嘻嘻道:“可瞧见大格格那荷包了?还不谢我?不是我连激带哄的,你哪能这么快拿到手!” 曹颂不明就里,奇道:“什么荷包?” 曹颙一张老脸微微红起来,不愿地在曹颂与紫晶面前继续说这个,忙转开话题:“格格可有什么要紧事?别耽搁了格格的正经事才是!” 宝雅见他不耐烦说这个,才止了调笑:“倒没什么大事。这个月十六是永佳姐姐生辰,我想提前给她做生日,你和曹颂来不?” 曹颂显然是刚才就听她说过了,这会儿就瞧着哥哥。 曹颙一愣:“这……完颜府尚在孝期……” 宝雅点点头:“这个我知道,永佳姐姐自己也是不会做生日的。我原也没打算这般,但前儿去瞧她,见她人清减了些,没什么精神的样子。想是因守丧,正月里也不得四处玩去,在家闷的。因此我想给她好好做个生日,让她乐呵乐呵。当然不能在完颜府,宣武门那边新开了家馆子,听说不错,已在那里定了席了。” 曹颙点点头,问道:“不知格格选的是哪一日?” 宝雅回道:“十五。” 曹颙想起十六阿哥口中潭柘寺之约恰是十五日,便说:“那天我有些俗务,实在不得空,怕是过不去了。”瞧见曹颂脸垮下来,又道:“二弟腊月里、正月里都请过几日假,这个月倒不好再请了,等到下了学,再过去吃酒吧!” 曹颂听让自己去,脸上先是一喜,随即似乎想起什么,又皱了眉:“哥不去,我也不去了!” 宝雅嘟起嘴道:“本也没找太多人,只想着咱们几个要好的一桌热闹热闹,你们要是都不去,怕就支不起来了!” 曹颂嘟囔道:“哥不去,我去和你们一群女人喝什么酒?!” 宝雅瞪圆了眼睛:“这话到新鲜,你原来没跟着咱们喝过酒?去年三姐姐在的时候,你还不是日日跟着咱们混酒喝?!” 曹颂涨红了脸,道:“那时是那时……现下……现下……” 曹颙见这俩人还是一见面就斗口,就打岔道:“并非不给格格面子,实在是有事,早就与人约好的。这还少不得要劳烦格格,替我捎份贺礼过去。” 宝雅白了曹颂一眼:“哼,不去就算了,谁还稀罕你不成!我找佟家兄妹去!”然后向曹颙问:“什么贺礼?” 一时之间,曹颙也没有准备,只好望向紫晶。因见紫晶微微点点头,曹颙便向宝雅告了罪,与紫晶两个出了前厅。 紫晶低声道:“大爷,家里原有两套备着走礼用的甜白釉暗纹茶盏。一套菊花的,那时表小姐喜欢,就带去了宫里;库里还有一套山茶花的。奴婢取来大爷瞧瞧?” 曹府于各处往来走礼均是紫晶打点的,她既这么说,必定是妥当的。曹颙点点头:“也不必我瞧了,就这套了!包得精美些,写个笺子,回头让宝雅捎去就是!” 紫晶自去库里取了那套茶盏,曹颙又回厅里陪宝雅聊了几句。 宝雅兴致勃勃地等了小半天,没约到曹颙与曹颂觉得甚是扫兴,也不大爱呆着了。过了一会儿,见紫晶取来了包裹好的贺礼,便起身告辞了。 * 勇武伯爵府,仪静居。 宝雅嘴里含着颗蜜饯,含糊的声音劝永佳:“我的好姐姐,你就去吧!瞧你在家呆的,颜色都不好了!当多出去走动走动才是,咱们去年秋天过得多舒心!” 永佳笑道:“你只当谁都像你一般爱四处玩的?格格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身上不爽利,大概是春困的缘故,倦怠的紧,实在玩乐不动。” 宝雅皱了眉头,嘟囔着:“可席都定下了,人也告诉了……” 永佳略一迟疑,问道:“格格都请了谁?” 宝雅道:“也都不是外人,宜尔哈姐姐、奇琳姐姐、佟家那兄妹三个,然后就咱俩和你二哥永胜了。本来也叫了曹家兄弟的,但是他们有事不能去。” 永佳听罢,垂了眼睑:“既然格格都同他们定好了,我自当去的。真是多谢格格费心了!” 听了这话,宝雅才高兴起来,历数了众人喜欢的菜式,又讲了那家酒楼的招牌菜,快到晚饭时才起身告辞。 她刚跳下炕,大丫鬟灵雀就凑过来,低声问道:“格格,您是不是把曹家大爷让咱们捎的礼给忘了?” 宝雅一拍腿:“哎呀,可不是!快拿过来。”又向永佳笑道:“因我的礼今儿没带来,就把捎的礼也给忘了!这是曹颙的,说不能来了么,托我捎的。我的那份礼,后个儿给姐姐。”说话间,灵雀取了个蟹壳青包袱奉到了永佳面前的炕桌上。 永佳淡淡一笑:“倒让你们费心,先谢过格格了。改日格格见了曹家大公子,还请代我谢他的礼!” 宝雅笑着说姐姐见外了,然后告辞离开。 因到了摆饭的时候,永佳的大丫鬟如意见主子坐在炕桌前,不知在想什么,没有动那包袱,便过来道:“姑娘可要让摆饭了?这东西……” 永佳“嗯”了一声,这才伸手打开那包袱,檀木匣子里静静躺着四只白若凝脂、柔润如玉的茶盏。她信手拿起一只。斜阳由窗外洒进来,落在她的脸上,手上,还有那茶盏上。光线流转间,盏体的暗纹呈现出来,是一朵绽放山茶花,栩栩如生。 永佳端详了片刻,放了回去,盖了匣子重新包好,向如意道:“收起来吧!” 如意瞧着那套茶盏精细,又是姑娘喜欢的清素淡雅的样式,只道定能被常用,接过来后就送到放姑娘常用物什的雕花柜里,却听见永佳平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收在西屋那个黑漆箱子里吧!” 如意顿了顿,那是放陈年不用东西的箱子。她回头悄悄瞧了姑娘一眼,见姑娘拿着本书看着,面上并无异样,她这才抱起包袱往西屋去了,又叫传饭进来。 * 次日,离淳王府女眷上香的日子就剩下一天。上书房下课后,十六阿哥将他拉到阿哥所,做了一番着装指点,直说曹颙平日穿的太素雅了,要他收拾得体面些,什么衣服什么带子什么靴子全部点评个遍,甚至配什么荷包都说了。曹颙哭笑不得,但见他张罗得热心,不愿意扫他的兴致,只得一一记下。 曹颙也有些上辈子第一次与女朋友约会的感觉,兴奋中透着丝紧张。虽然不会像女人约会那般,将衣橱翻了个遍,但是也特意叫紫晶找出一套才制的春衣。然而,天不遂人愿,圣旨到了。 这次是康熙的口谕,传旨的是御前二等侍卫纳兰富森。 曹寅病了,康熙口谕,命曹颙速速回江宁侍亲奉药。 第一百一十四章 返乡 第一百一十四章返乡 九匹快马疾驰在官道上,扬起一路尘沙。 已是二月中下旬,越往南走春意越浓,柳绿花红,一派煦色韶光。可马上的曹颙哪里有功夫去瞧这风景,只心急如焚往江宁赶。 打十五接到康熙口谕知道曹寅病了,曹颙登时方寸大乱。怕什么来什么,他原觉得赐婚郡主就代表着历史的改变,谁知道改变是改变了,却不是向着好的方向。历史上曹寅五十一年病故,现下病倒到底…… 曹颙还哪有心思做别的,立时叫紫晶收拾东西,就要启程往家去。 接圣谕时,曹颂也刚下学回家,一听说伯父病了,也急了,也嚷着要回去。曹颙是准备快马疾驰回去的,哪里肯带他,连劝带喝,才压住他,让他安心读书,自己轻装简从,带着小满、魏家兄弟、吴家兄弟一行六人,牵了十二匹快马自京里出发。 因为一路策马狂奔,经常是连夜赶路,刚入山东地界,就累趴下了两匹马。曹颙心急,找了个大州府,将六七匹体力较差、已是筋疲力尽的马换了,又补齐十二匹马,继续赶路。 然匆忙买来的马,远不及曹家旧马,进了江苏没多远,又生生累趴下三匹。因进江苏这一路都是小镇,贩卖马匹的并不多,更加没有脚程快的好马,曹颙想着也快到家门口了,便没有再将就着换新马,觉得可以坚持到家。 正疾驰中,忽然魏黑胯下的马匹哀鸣一声,四肢脱力,冲倒在地。魏黑反应机敏,听到马嘶立时放了缰绳纵身侧跃出去,这才没有随马摔倒。他方站稳,待要去拉那马,仿佛传染一样,小满胯下的马也闷嘶一声,前腿一折,向前翻倒。 小满的身手可差多了,眼见躲闪不及要倒头栽下来,却是一旁的魏白跳下马来提了他的衣襟滚到一旁。小满惊魂未定,不住拍着胸口,没口子的相谢魏白。 魏白拍拍他肩膀以示安慰,然后走过去与哥哥一起瞧那两匹倒下的马。但见那两匹马皆是力竭,一匹已经气毙,另一匹虽未死,却是拽也拽不起来。 曹颙与吴家兄弟也都下了马围过来,见了这情形,都摇了摇头。还有七匹马,虽然不够换用的了,可到江宁也没有两日路程。 “上马吧!”曹颙无奈道,“前面遇到镇子,再补几匹马。先这么走。大家都机警些,别伤了自己。” 众人点头复又上马,刚要启程,魏黑忽然喊住曹颙:“公子,等等!” 曹颙回头望他,魏黑一指前面岔路那边:“公子瞧那边。”众人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果然瞧见影影绰绰出现一队人护着四五辆马车。 魏黑道:“眼下这几匹马皆是不中用了,若是商队,咱们不妨花点银钱,先和他们买上几匹马。” 曹颙也知道剩下这几匹马基本上也都到了体能极限了,再跑一段路,不知道又要毙倒几匹,到时候更加耽误事情,不如现在换马。当下吩咐吴家兄弟过去问问,用重金买他们几匹好马。 不一会儿,吴茂与吴盛满脸喜色,带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回来,向曹颙道:“大爷,这家主人同意卖给咱们几匹马。” 曹颙拱手相谢,本觉得当高价买的,便就没关心价钱,只想着赶紧换了马好上路,结果却听吴家兄弟说只用了平常价钱。因自己这边要换马,这些疲马也不带着上路,吴家兄弟就道,这几匹换下来的马,除了主人的坐骑外,都做添头给对方留下。可是,对方却不肯占这个便宜,派个管事过来估马价,再算要找补多少银子。 曹颙略略诧异,商贾趋利,做这样赔本儿生意的绝无仅有。曹颙口中和那管事客套,眼睛瞧向魏家兄弟,魏家兄弟也是一脸疑虑。 说话间,那一队人已经走到近前,---几个护卫先行过来,牵着十几匹马过来给曹颙他们挑。魏家兄弟过去选了十一匹马出来,冲曹颙一点头。曹颙会意,叫吴家兄弟付了帐。 虽然那家主人一直在车里没有露面,但终算是自己一方受了恩惠,于情于理都当去谢一下。曹颙翻身下马,同管事一齐走到那车队中最为华丽的一辆前。 那管事隔了帘子说了几句,曹颙才抱拳朗声道:“多谢主人家大义,解了我们燃眉之急!” 就听车里传出个略显沙哑的女声:“小妇人不便下车回礼,还请见谅。却是这位公子客气了,在商言利,您这几匹马我们转手也是有些银钱可赚的,因此算不得纯是助人,当不得您的谢。” 曹颙听了是位女眷,又是商家口气,也无需多言了,客气了一句,便转身上马,带着众人继续赶路。 魏黑魏白兄弟是老江湖了,一直关注这批马的状况,怕是有看着不妥当的。然而想象中的状况并没有出现,这批马虽算不得什么好马,却比他们之前在山东买的耐力强上许多。众人皆道幸而碰到的不是奸商。 * 经过数日的匆忙赶路,二月二十二,曹颙终于回到了江宁。 因为是午后,路上行人很多,不宜策马狂奔,曹颙只好按捺下急切之心,驱马往织造府赶。随着距离织造府越来越近,他的心就悬得厉害,生怕看到一片白色。没有曹寅支撑的曹家,还能够算是曹家吗?母亲李氏还不到四十岁,若是没有了丈夫…… 万幸,织造府前不似与过去有什么不同,也没有挂白灯笼,匾额上也没有白布。 侧门这边,刚好停着一辆马车,老管家曹福带着两个小厮站在门口,与一位老者道别。 看到曹颙等人策马过来,曹福恍惚不已,还以为看错了,用袖子使劲揉了揉眼睛,才知道自己没有眼花:“哎呀,是大爷!大爷回来了!” 曹福已经六十多岁,说不清是欢喜--,还是难过--,鼻涕眼泪地流了一脸,颤悠悠地要给曹颙请安。 曹颙翻身下马,上前扶住,迫不及待地问道:“福伯,老爷身子可还好?” 曹福一边用袖子擦着鼻涕眼泪,一边回道:“大爷,你不知道,这半个月来,老爷着实凶险,眼下却是无碍了!” 听说眼前无大碍,曹颙微微放下心来,因着急去看父母,没有时间细问,快步进府去了。后面,自然有小满给爷爷请安,魏家兄弟向老爷子问好。 * 织造府,开阳院。 曹寅软软地半倚在床头,李氏坐在床前,手里端着碗药,一调羹一调羹地喂他。 望着妻子鬓角的白发,曹寅很是内疚,想要劝慰两句,又不知从何说起,好一会儿才道:“苦了你了!我没事!” 看着丈夫青灰的脸,听着丈夫干哑的声音,哪里像是个没事的?只是如今这个情景,为了丈夫安心,李氏也没露出悲戚的样子,强挤出几分笑:“嗯,老爷福大命大,自然是无事的!” 曹寅实在没有力气,因刚刚见大夫才坐起身来,与妻子说了两句话,精神就用得差不多。 李氏看丈夫身子这般虚弱,心酸不已,忙唤了两个丫鬟,扶他躺下。正这时,就听院子里传来急促地脚步声。李氏微微皱眉,因丈夫需要静养,她早就发话院子里的人要静音。不过,下一刻,她却是有些惊呆了,因为听到儿子的声音。 “母亲,父亲可好?”随着说话声,风尘仆仆的曹颙大踏步进了屋子。 李氏回过头,眼睛直直地看着曹颙。直到曹颙走到她跟前,她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不敢置信地喃喃道:“颙儿?颙儿?” 两个在屋里侍候的丫鬟矮了矮身子,向曹颙请安问礼。 曹颙摆了摆手,叫她们起身,而后回握住母亲的手,大力点了点头:“嗯,母亲,儿子回来了!”说话间,眼睛往床上望去,刚好与曹寅望个正着。 曹寅原本毫无生气的眼睛,似乎也多了几分欢喜,挣扎着要坐起来。 不过才三个月未见,曹寅越发显得老态。头顶的头发稀疏得要露出头皮来,眼睛深深地洼陷进去,瘦得骇人。 尽管一再克制,但曹颙的眼圈仍是红了,放下母亲的手,快步往床前两步:“父亲,儿子回来了!” 上辈的父母身体都还好,曹颙自是从未有过“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感觉。而这辈子因隐隐约约地知道些历史走向,一直在为曹寅的身体忧心。原本,他们父子之情并不深厚,他担心曹寅的健康,大半也是因为想要避免家族走向衰败,而事到如今,亲眼目睹曹寅的病态后,曹颙才是从里到外的感觉到悲伤。 曹寅在妻子的搀扶下坐起,眼中的欢喜尚未褪去,却又摆出严父的嘴脸:“胡闹,谁让你回来了?不好好在京里当差,怎么如此妄为?”因话说得急了,最后忍不住弓起身子咳了起来。 看着这个倔强的老头,曹颙只是俯下身,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试图让他呼吸顺畅些舒服些。 “是庄常派人送消息到京里了?”曹寅的神情柔和下来,开口问道。 曹颙拿过靠枕,垫在父亲身后,随后才回答:“是万岁口谕,说是父亲病了,命儿子回江宁侍亲。” 曹寅有些意外:“万岁爷口谕?”随后,有些顿悟,不赞成地摇了摇头:“天行这家伙,这些小事,还要惊动万岁爷!”说到最后,声音已含糊不清。 曹颙见曹寅疲态尽显,似乎连说话的精神头都没有,略带担忧地回头望了望母亲。李氏强忍着泪,微微地点了点头。 曹颙心里难受,面上却不显,笑着对曹寅道:“儿子这一路赶回来,身子也有些乏了。父亲先休息会,等儿子下去洗了澡、换了衣裳再来陪父亲说话。” 曹寅硬撑了这大半天,也是在是没力气了,只是在儿子面前,不愿意露出老态,才硬撑着。见他如此说,就点了点头:“嗯,颙儿你先下去,也好好歇歇,这么老远赶回来,怕也是累了!” 曹颙应了,转身先出去,站在门口等母亲出来。 房间里,又是好一阵咳,而后是大力喘息地声音。等安置好丈夫,李氏又吩咐那两个丫鬟好好守着,而后才出来。 因不在丈夫面前,李氏再也克制不住,扶着儿子的胳膊,眼泪簌簌地落下。 曹颙将母亲东边的书房,这里与西边卧室隔着中间的小厅,两人说话不会吵到曹寅的休息。 扶母亲坐下后,曹颙问道:“正月底收到的信上还没提到,怎么父亲说病就病了?可是年前进京时累到了?” 李氏擦了泪,凝眉犹豫了一下,最后叹了口气:“这事,也不当瞒你!” 曹寅自打年前往来京城奔波后,身子就有些虚,一直就不大见好。偏偏二月初,府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原来,章姨娘自打曹顺死了后,精神就不大好,不怎么爱见人,也不愿意说话。进京前曹寅曾在她房里留过几夜,而后,她就有些神神叨叨,整日里摸着自己的肚子,说是自己有了。 李氏听说后,派大夫去诊脉,并无喜脉迹象。李氏念在她之前的失子之痛,并不怪罪,只吩咐她身边的丫鬟婆子小心照看。 等到曹寅从京城回来,因身子虚弱的缘故,很少到其他侍妾的房里,一直歇在李氏这边静养。 这一日,章姨娘亲自熬了两盏燕窝端来,说是给曹寅夫妇进补。因李氏那天刚吃了点心,肚子还不饿,两盏燕窝便都叫曹寅喝了。谁知不一会儿,曹寅就上吐下泻,还咳出几口血来。待大夫看过,又查了盛燕窝的空碗,才确定其中给李氏那碗是下了砒霜的。幸好下了极少的分量,曹寅虽然中毒,但还不至于立即毙命。 章姨娘当然不承认,但是经过盘查,却查出她正月里出去烧香时,去过城里的药铺,确实也买过砒霜。一时之间,李氏也没心思发作她,只叫人先关起来。章姨娘却是大呼小叫,直说自己有了身子。 毕竟关系到丈夫子嗣,李氏也不敢随意,又叫人给她再次诊了脉,确定了她确实没身孕。章姨娘却仍不肯安份,口口声声地诅咒李氏,说是她指使养女害死了自己的大儿子,如今又要害自己个儿肚子里的小儿子,几近疯癫。最后被几个婆子塞了嘴巴,拉下去关了。没想到,当夜她却撞墙死了。 曹颙听得愣怔,忍不住有些后怕,若是那砒霜分量足些,那后果实不堪设想!没想到,琉璃一个养在宅门里的小女子,竟然会生出这般恶毒的心肠。当初在老太君院子里,看她也是不错的人,现如今却全然不同了。想着母亲素日里因为她生了不少闲气,父亲此时的病症更是因她而起,曹颙对她实在生不出什么怜悯之心。 李氏却是眉头紧锁,眼泪流不止,很是内疚自责:“都是我的不是,若是我能早日发现章姨娘魔怔了,叫人看着她,也不会有这样的事。看着你父亲的样子,我的心都要碎了。为什么那日我迷了心窍似的,将两碗燕窝都给你父亲喝了。要是我自己个喝了,就算是药死了,我也感谢菩萨!” 听了李氏这样说,曹颙忙劝道:“母亲这样说,置我们这些做儿女的于何处?就算不忍心我们失父,难道就忍心我们失母不成?快不要这样说,都是意外。父亲能够平安脱险,已经是不幸中之大幸。” 曹颙连着赶了六七天路,每日只休息三两个时辰,这一番奔波下来,人已露出疲态。 李氏心疼儿子,不愿意他跟着担心自己,听到他的劝,就点了点头,止住了眼泪。一边招呼人服侍曹颙下去梳洗,一边对他道:“等你歇歇,也要去劝劝你妹妹。这章姨娘的事情一出,她的心里指定也是难受的,怕是又要把过失往自己身上揽了。” 曹颙应了,随着丫鬟回自己院子梳洗。 第一百一十五章 欺君 第一百一十五章欺君 因求己居没有大丫鬟在,李氏就打发那边的一个叫绣莺的大丫鬟,带着几个小丫头们在这边侍候。 求己居虽然一年没有住人,但是始终有人打扫。泡在浴桶里,曹颙望着熟悉的屋子,颇有些感慨。去年三月启程上京,至今将近一年,中间风风雨雨的,很是热闹。只是回到这屋子,才发现自己似乎已经疲了,开始怀念江宁自由自在的生活。 实在是路上太乏了,曹颙不知不觉阖上了眼睛。等到再睁开眼睛时,已经是掌灯时分。入眼是床幔,好一会儿曹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躺在床上。记得刚刚在浴桶里,好像有人与自己说话,彼时他困得迷迷糊糊的,想不清楚,这时也是忆不起。 曹颙正回想着,就听有人问道:“大爷醒了?” “嗯!”曹颙拉开身上的被子,翻身坐起,低头看了下自己身上,一套白色的亵衣,却是熟悉的款式,不过却有一点点紧。看来是去年制的,今年穿着却是不合身了。 方才说话的是绣莺,手里拿着件青色素缎的长袍,一边服侍曹颙穿衣,一边说道:“大爷往日的衣裳都小了,穿不得了,这件袍子是老爷的。太太找出来的,叫大爷先穿着,明儿再喊裁缝给大爷制衣裳。” “母亲吃晚饭了吗?”曹颙穿好衣裳,看了下厅上个挂钟,已经戌时二刻(晚上七点半)。 “太太原本等大爷来着,后来听说大爷睡下了,就自己吃了。倒是三姑娘,因要等大爷一起用饭,好像还没吃呢!刚刚,亲自来瞧了大爷两次!”绣莺正说着,就听门口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是曹颐到了。 见曹颙已经起来,曹颐满心欢喜:“哥哥!” 曹颙见妹妹下巴都尖了,想起母亲说的,这半个月来,因曹寅病着,李氏离不开,内宅琐事都要她来操心,而她又免不了自责愧疚,一下子消瘦了许多。 曹颙实在有些心疼,伸手摸了摸妹妹的头:“几个月不见,萍儿过得好吗?” 曹颐点了点头:“我很好,哥哥在京城可好?二弟、紫晶姐姐可还好?还有宝格格与永佳姐姐她们,还有觉……”说到这里,脸上不由升起红晕,知道自己失言,忙止了话。 曹颙见她一口气问了一堆人名,却不知最后要问得是“觉罗太太”还是“觉罗大哥”,笑了一下说:“等我先去看过父亲与母亲,回头咱们一边吃饭,我一边给你说京里的事。” 兄妹两个相伴去了开阳院,曹寅在晚饭前醒过,如今喝了药又睡了。李氏也瞅着乏,两人陪着说了会子话,就先回了求己居。 香草与春芽已经将曹颐的饭送了过来,绣莺带着人也摆好了曹颙的饭。兄妹两个坐了,边吃边说了江宁与京城两地的家事。 见妹妹不仅穿得素淡,而且也没戴什么首饰,曹颙想起一事。月初时,曾打发人到南边,把觉罗家的定礼给妹妹送来,却不知到了没有。因此,他开口问道:“萍儿,前些日子我曾打发人回来给你送礼盒,你收到没有?可还喜欢?” 曹颐笑得有点酸涩:“父亲病重,我哪里有这个心思,还没打开看呢?” “傻孩子,难道你这般陪着母亲熬神,父亲就能提前病愈吗?总要你自己有些笑模样,才能够哄父母开心。心情好了,病自然就去得快了!”见曹颐神色之间隐隐露着感伤,曹颙难免又劝解了几句。 曹颐点了点头,口里应道知道了,却不知到底听没听见去。小丫鬟来禀,说是庄先生打发人来问大爷醒了没,若是醒了,请大爷去前厅说话。 曹颙已吃得八分饱,闻言放下筷子,叫妹妹再吃点,自己先去前厅看看。曹颐起身,送哥哥离开。 * 织造府,前厅。 曹颙进去时,庄常正坐在那里,不知沉思什么。庄常比曹寅还大五、六岁,眼下却没怎么显老,仍是曹颙小时候见过那般模样,瞧着倒比曹寅年轻了。 或许是与京城的庄席相处久了,如今看到他的兄长,曹颙不再像小时候那般只是好奇与探究,而是从心底多了几分亲近:“庄先生,好久未见,您老可还康健?” 见曹颙进来问好,庄常笑着起了起身,抱了抱拳:“多谢大公子惦记,老朽还好!听说公子十五从京城出发,两千多里,只用了七日不到,公子实在是孝心可嘉!” 这样寒暄来,寒暄去的,尽是客套话。曹颙摇了摇头:“这是为人子女者,应当做的,可不敢承先生的夸。只是,先生找我来,不是为了赞我的吧!” 庄常挥了挥手,打发上来送茶的小厮退出去,而后方说:“公子,老朽还要先告罪啊!给万岁爷上折子,叫你回来侍药是老朽自作主张,还望公子不要怪罪!” 曹颙想想方才吃饭前,在母亲那边知道的,父亲虽然看着病重,却实在没有生命之危,只是由庄先生做主,对外只说是凶险。其中深意,李氏也不得而知。只是因素日曹寅不在时,就是将织造府的外事托付给庄常的,所以李氏虽然疑惑,也没有多问,以为是丈夫这样安排的。直到曹颙回来,曹寅说是庄常多事,李氏才知是庄常自己个儿的主张。 早在曹颙出世前,庄常就是曹家的幕僚了,因为曹颙也相信他不会有恶意,当即开口问道:“先生客气了,先生既然这般安排,定然自有深意,只是小子愚钝,不能解其中之惑,还望先生直告之!” 庄常摸了摸胡子,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态,先把一个册子推倒曹颙眼前。 曹颙接过,打开看了,里面记着南北诸省的一些采珠大户的资料,后边还有标注,有的注明“请帖已送达”,有的注明“途中”。看来是年前与父亲提到的那个养珠秘法的转让已经在进行中。 庄常在旁解释道:“如今大人身体不适,托给老夫,却有些不妥当,这个毕竟是曹家的私产,还是应该曹家人出面才好。这是老朽设计让公子回来的原因之一。” 有其一那必定有其二了,曹颙放下册子,等庄常的下文。 庄常却沉思许久,方问道:“听大人说,公子对大人在江南的差事心里有数?” 曹颙点了点头,想起年前与父亲同去见驾时提过的曹家从江南官场抽身之事。 “那老朽也就不瞒公子了,大人身为江南通政司的主官,老朽为大人的副手,已经多年矣!这次京城归来,因被公子所劝,大人似乎萌生退意,却因念及万岁爷对曹家的恩情,迟迟拿不定主意。如今曹家已经抬了满旗,这织造的职务按理来说,应是自大人止,不会轮到公子头上。不过,通政司这边,却不知万岁爷到底是什么安排。而今,大人已经五十三,老朽也是六十的人,万岁爷却始终没有安排能够接班当值的人到江南来。”庄常顿了一下,瞧了曹颙一眼,道:“老朽只是担心,万岁爷的恩典过了头,会让公子来接大人的班!若是那样,曹家再想要从江南脱身,恐怕就万万不能了!” 庄常说到这里,唏嘘不已:“我与大人同僚近二十载,知道他虽然很少提到公子,但心中却是甚为惦记你的。若是万岁爷真存了心思,等大人西去后,安排公子回江南,那就是将曹家将烈火上烤啊!我们都老了,万岁爷又能够护住曹家几年?” 虽然身为属官,在曹寅病重之时自作主张安排这些个有些僭越,但曹颙心中只有感激。——冒着欺君的危险,这样费心筹谋,不还是为了曹家吗!这种古代士大夫之间的拳拳相交,让曹颙既感动、又心折。 曹颙当即从座位上站起,恭恭敬敬地施了个礼:“多谢先生费心,小子感激不尽!” 庄常嘴上称曹颙为“公子”,实际上早当他是子侄般,又为他费心筹划许久,这个礼倒是受得心安理得,伸手虚扶起:“公子不必客气!” 等曹颙又回到座位上,庄常才又到:“而今借了大人病重的由子,请了公子回来,也是想探探万岁爷的心思。若是万岁爷真有心让公子来接大人的差事,怕是不久后便会有旨意下来,安排公子跟着学差事。那样的话,公子心里有数,也好想应对的法子。大不了挑无关紧要的差事,错上那么一两件,让万岁爷熄了这个心思。若是万岁爷没有旨意下来,这边大人就该主动推荐一两个人来接我们两个的职务,也好让曹家有个抽身的缓冲时机!” 曹颙听了这番话,果然想得妥当,不过想到其中不解之处,问道:“先生,若是父亲因年老交了通政司的差事,那万岁会如何安置父亲,总不会就此致仕吧!” 怪不得曹颙发问,因为这时候官员虽有致仕这么一说,但是都要熬到七老八十,实在老迈得不行,才回上折子“祈骸骨”,告老还乡。若是遇到是皇帝器中的臣子,那告老的折子就更是驳了又驳的。例如,兆佳氏的伯父尚书马尔汉,就是七十六岁才致仕。凭借曹家与康熙的关系,又有曹家倾家荡产还亏空这个情分,康熙怕是绝对不会许曹寅五十三就致仕。 庄常无奈地点了点头:“公子说得正是,老朽也再三思量了。就算大人卸下通政司的职务,怕织造府这边的还是卸不下!这江宁织造的府邸先前老大人在江南营建的,太夫人、夫人又一直在这边生活。万岁最是体恤臣子,怎么会让大人去外地养老?怕是恩典之下,大人要在这边任上终老。” 见曹颙皱眉,庄常劝慰道:“这边织造衙门都有一定章程,不必大人太过劳神,公子倒无需为此担忧!” 曹颙想到京城之中看似平静,但是太子储位不稳,其他皇子私下里未必都是安份的。早先太子一废前,太子与大阿哥、三阿哥就都到江南打过秋风,噶礼弹劾曹家时,就有私下送银钱给阿哥这条。幸好,曹寅早在折子上提过这些,康熙对那几个儿子心中有数,不会猜疑什么。 若是曹家仍在织造位上,怕是还有这样的事。到时候未来的雍正皇帝,眼睛里可会容得这些?想到这些,曹颙暗暗下了主意,若是再遇到阿哥勒索银钱的事,要先给四阿哥悄悄送份大头,不能让他因此心中生刺儿。 大主意已定,接下去就要等着京城的旨意行事了。两人心照不宣的转移了话题,又随意聊了几句,方散了。 * 接下来的半个月,曹颙有点古代孝子的模样,每日随着母亲在父亲床前侍疾问药。正月里派去南北各省那些采珠大户那里发帖子的下人也陆续回来,由曹方整理统计,接待各地派人的信使。这期间,康熙也来过一次旨意,却是过问曹寅病情的。由曹颙亲自写了谢恩帖子,并且说了父亲的病情正在渐渐起色,其中自然有难以掩饰的“忧心”。 转眼,到了三月下旬。曹寅虽然卧床,但是身体却渐渐痊愈。待到康熙的万寿节赏赐下来,曹颙与庄常却不知该欢喜,还是该如何了。因为,在给庄常的密旨中,康熙提到由苏州织造李煦接替曹寅江南通政使的职务。 第一百一十六章 妾意 第一百一十六章妾意 江宁,清凉寺,后山。 曹颙席地而坐,面前是两个打开的纸包,一个里面放着熏鸡,一个里面放着酱猪蹄,都是切好的。在他的对面,坐着一个穿着青色僧袍的少年和尚,剔得青旋旋儿头,正双手合十,很是虔诚地望着那两包荤食。 “小和尚,明儿你真要受戒吗?不再仔细斟酌斟酌?虽说出家清净,但是红尘也有红尘的趣味。人活一世,自在随心些多好,何必用这些个清规戒律拘了自己!”曹颙忍不住劝道。 他这样子,不过一贪嘴的少年,哪里有什么佛性! 这小和尚是清凉寺的沙弥智然,他正从容伸出手来,十分优雅地掰了一只鸡腿送到嘴边,听了曹颙的劝,不在意地说道:“大自在就是不自在,不自在就是大自在,曹施主不必再劝了!”说完,已经咬了口鸡肉,边吃边点头,看样子对其滋味甚为满意。 曹颙不赞同地摇了摇头:“你才十六,自幼在清凉寺长大,没有见过外头的花花世界……哪怕是出去游历两年,再决定是否正是受戒也不晚!” 智然迅速地吃完一个鸡腿,又拿了半块猪蹄,边吃边说道:“若是耐不住修行寂寞,就算是七老八十还俗也无不可,眼下受戒不受戒又算得了什么。师傅只有小僧一个弟子,若是小僧不能正式受戒,师傅他老人家该多失望!” 曹颙笑了笑,这小和尚,既贪嘴,又孝心,也离六根清净也差太远了。罢了,还是随他,待到到他想还俗时,再帮他就是。 智然想来也是许久未开荤了,转眼七七八八地将两包荤食吃个干净,随后才对曹颙道:“寺里月初又新制了一批香,准备下月佛祖诞辰用的,师傅想着曹施主年前来信曾提过的,就留了一份出来,这次施主来,正可以带回去。” “新制了香了?”曹颙很高兴,这可是“行贿”四阿哥的好东西,就这般不远不近地联系着,再在十三阿哥面前多亲近些,也让曹家做个隐形的“四党”。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曹颙提到明儿会来观礼,智然小和尚郑重谢过。他本是弃婴,襁褓之中就被人扔在清凉寺门口,自幼由师傅拉扯大,实在没有什么亲人,朋友也只有曹颙一人。 回到织造府,正看到庄常皱着眉从二门出来。曹寅虽然近日精神头渐好,但仍是不能下床,庄常年岁大了,没那么多避讳,一些需要与曹寅商议的公务就进去开阳院,与之商议。 曹颙迎上前去,问了声好,因见庄常眉头紧锁,不由问道:“先生可是为前几日的旨意烦恼?” 庄常点了点头:“按照章程,这几日老朽交接了织造府的幕僚差事后,就要去苏州那边去,往后大人这边,还需要公子多担待了!” “李家?”曹颙不知是该为曹家庆幸,还是为李家悲哀。但是毕竟两家实在是休戚相关,往来得太密切。在别人眼中,江南三大织造曹家、李家与孙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李煦与曹寅不同,更像个官僚。他与曹寅出身一样,这些年却始终位于曹寅之下,如今能够直接效忠康熙,成为通政司主官,怕是难免醉心于权利。在前几年,他就曾大肆挪用盐课的银钱填补苏州迎接的亏空。曹寅曾劝他几次,他都不知避祸收敛。 想到这些,曹颙与庄常都有些忧心。庄常叹息了一声,道:“毕竟是公子母族,若是公子能够帮时就帮一把,实在无法援手就要想着摘下干系,不要被牵连进去,否则之前这些就白筹划了!至于老朽,明年就是花甲老翁,实在没辙子就只好祈病。” 都是肺腑之言,曹颙点头应了。 庄常又道:“虽然老朽不在这边府上,但是老朽的堂弟公子却可以信赖。他年轻时曾受过公子父祖的恩惠,对曹家只有一片感激,不会有二心。” “先生多虑了,即便先生不在这边府里,也是家父至交。京城庄先生,小子一向以师待之,绝不敢有半分简慢之处!”曹颙郑重道。 庄常点了点头:“公子心地纯良,颇具大人年轻时的风范,是老朽啰嗦了!” 两人别过,曹颙进了二门,仍是先去开阳院给父母请安。 经过一个多月的调理,曹寅的面色好了很多,倚坐在床上。李氏坐在床前的小杌子上,手里剥着荔枝,然后递到丈夫的嘴边。 曹颙站在门口,看到这个画面,心里暖暖的。这些日子,随着曹寅身子渐好,李氏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仔细算起来,夫妻两个这样守着几个月的日子实在不多。往年,曹寅有大量的公务需要处理,每月有大半月的时间在江南各处,留在织造府里的时间少之又少。 “大爷来了!”李氏身边的大丫环绣鸾从外间进来,看到曹颙道。 李氏起身回头,这才看到儿子来了,见他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也有几分尴尬。 曹颙心里暗叹,母亲的人实在是太羞涩了,不过是丈夫喂个荔枝,老夫老妻的,有什么的?不过,面上却一点也不显,上前几步,给父母请了安。 父子说了两句闲话,绣鸾低声请示李氏,厨房那边饭菜好了,是不是现在摆饭。 曹颙虽然刚刚瞧着小和尚吃了两包肉,自己却是未吃的,肚子也有些饿了,就笑着对李氏说:“今儿儿子就在母亲这里混饭吧!待会儿,也去把萍儿叫来,咱们一家人也许久没一块儿吃饭了!” 李氏望着儿子,慈爱地笑笑:“今儿却不行,大夫让你父亲这几日清清肠胃,我陪着你父亲喝粥呢!再说,萍儿那边早准备好的,等你一起用晚饭!还有客呢,你换了衣服也去吧,别叫人家等得久了!” “三妹妹那里有客?”曹颙倒是有些好奇:“谁家的千金,是姐姐在家时往来的那些小姐吗?我去了,却是不妥当吧?” “不是那些个,等你去了自然就知道了,快快换过大衣裳过去吧!”李氏却偏偏与儿子卖起来关子,不肯直说。 回到求己居,曹颙换了家常衣服,擦了把脸。因见绣莺进来,他就问道:“你去过春暖阁没有?可知姑娘那里到底来了什么客?” 绣莺却是知道的,笑嘻嘻地回道:“是郑姑娘来了,早上婢子去太太那边回事时,正赶上郑姑娘去给太太请安。后来三姑娘得了消息,也过来瞧郑姑娘,好像是留了郑姑娘在府中住下!” 曹颙苦笑着摇了摇头,怪不得方才觉得母亲笑得古怪,父亲也是一副看戏的情景,原来是郑沃雪来了。因珍珠养殖的事,曹寅不愿意让郑沃雪脱离曹家,这曹颙可以理解。但是,眼下既然想出要把那养殖法子转让出去,就没必要再将她往自己身上牵扯了。 不管怎么想,曹颙还是换了衣服,去了春暖阁。郑家兄妹毕竟是因他的缘故,才被牵扯到曹家来,这个结总要解开。另外,他当初遇到郑家兄妹时,曾允诺过会帮他们兄妹两个报仇。如今,他也渐大了,若是兄妹两个有这样那样的想法,他也想尽心帮着达成。如此一来,也不枉他二人为曹家操劳多年。 还没到春暖阁门口,就见秋萱、冬芷两个迎面走来,见到曹颙身子福了一福:“大爷可回来了,姑娘等正等着呢!” 曹颙摆了摆手,命两人起身。等进了春暖阁,正听到曹颐的声音:“京里的冬天不必咱们南边,却是真冷。不过,越是天冷,温泉庄子里却越是好呢!” “温泉庄子?”陌生又低柔的女声。 |“嗯,哥哥修了一个好大好大的庄子,带着我们过去玩。那里的温泉,除了在屋子里的,院子里也有!水汽缭绕,人走在其间,似画中一般。原本宝格格说要等今年春天桃花开的时节大家再去的,却是错过了时节!”曹颐意犹未尽地说道。 曹颙进了好一会儿,两人都没有发现,还自顾自地聊得愉快。就算是她们说的没什么,曹颙却不好意思偷听了,轻轻地咳了两声。 曹颐笑着起身:“哥哥回来了!”那原本坐在曹颐对面、背对着门口的女子,也起来转过身子,正是曹颙经年未见的郑氏沃雪。 较寻常的南方女儿相比,郑沃雪的身上颇高,比萍儿高出一拳头,身上穿着米色的衣裳,外面套了件竹青掐牙坎肩,看起来甚是清爽。 “沃雪见过公子!”见到曹颙那刻,郑沃雪徐徐下拜。 “郑姑娘,好久未见!”曹颙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只好客套着。 曹颐在旁,看着两人都这样生疏客套,笑道:“若非听郑姐姐说了,我竟不知,当年哥哥与二弟还是江宁的小霸王呢!真真没想到,哥哥也有那么招摇的时候!” “当时顽劣,很多事做得不妥当!”曹颙略带遗憾地说道。 郑沃雪只是浅浅笑着,曹颐却不相信:“打我见到哥哥起,哥哥便是一副稳重的模样,着实想不出哥哥还有顽劣之时!” 香草带着春芽几个摆饭,曹颐请哥哥在正位坐了,又请郑沃雪坐下,自己下首相陪。虽然郑沃雪比较娴静,话也不多,但是毕竟是透着生疏,曹颙也就匆匆用了碗饭,便放下筷子,道了声“慢用”,随后起身回来求己居。 郑州兄妹报仇之事,不宜在人前说起,还是等到见到郑虎时,再问他的意思。曹颙这样想着,就将郑家的事先放开,又想起从清凉寺带回来的几包佛香,应赶在佛诞前派人送回京去才好。想到京城,又想着京中众人,十六阿哥费心安排的见面,却终是没赶上;还有府中的新园子,不知修得如何;曹颂、紫晶与庄先生他们可好都好…… 正想着,就见小丫鬟彩儿来回话,原来是小满在院子门口,说是有事找大爷。 小满自打回到江宁,祖母与母亲都猛着给他进补,一个月下来,整整胖了一圈,都出了双下巴。见到曹颙,小满忙笑道:“大爷,用了晚饭了?” 曹颙见他目光闪烁,像是有鬼的样子,笑道:“别废话了,说,到底什么事?” 小曹抓了抓后脑勺,“嘿嘿”笑了两声:“大爷,小的也是没法子,实在是被郑家姐夫给逼的。”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他想见大爷,又被他妹子压制着,不敢直接来找大爷,便求了小的给大爷传话。” 小曹口里的“郑家姐夫”就是郑沃雪的哥哥郑虎,他两年前娶了管家曹福的孙女、小满的堂姐为妻。 曹颙微微皱眉,问道:“他也回江宁了?” “嗯,在前街张家的茶楼等消息呢,爷见不见?”小满回道。 曹颙点了点头:“咱们过去看看,我正也有事找他!只是你,回来没多久,倒是出息了!”说到这里,淡淡地看了小满一眼,虽一直没当小满是外人,但是他这种揽事的性子实在要不得, 小满跟在曹颙身边四年,知道他虽然素日脾气好,但是却厌烦身边人多事的,当即脸色一白,可怜巴巴地道:“大爷,小的再也不敢了!” “行了,行了!”曹颙看了小满一眼:“等会回来,你仔细思量思量,若是实在爱揽事,就跟着你祖父与伯父他们学着管家。” 第一百一十七章 郎情 第一百一十七章郎情 早在几年前,郑虎就长得很魁实,眼下看来,却是比那时更高更壮。见到曹颙进来,他从座位上起身,按照规矩给曹颙请安:“小的郑虎见过公子!” 郑虎本名郑海的,因为“海”这个名字是其父所起,到曹家后他就弃了这个名字,改做郑虎。 “嗯!”曹颙点了点头:“刚才我见到令妹了,还曾问起你,听小满说你年前添了个小子,我这声‘恭喜’却是有些晚了!” 郑虎憨笑两声,取了桌子上茶壶,亲自给曹颙倒了杯茶。 看着眼前这个当年在破庙中那个咬着牙喝道“要杀便杀,想要老虎做奴才,下辈子再说”的少年,曹颙颇有感触。只有到过京城,在康熙与皇子宗亲面前咬牙跪过后,他才能够真正了解当年郑虎的心情。自己做了什么?为了曹家,为了珍珠的利润,将老虎关进了笼子。 如今,见郑虎这规规矩矩、服服帖帖的模样,看来也是被“教导”出来了。曹颙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愧疚,笑着开口说道:“听说你找我,却不知是何事,我这里正也有事找你!” “公子找我?”郑虎的脸上多了几分喜色:“那,公子先说。” 曹颙轻轻点了点头,问道:“还记得那年初见时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公子是指?”郑虎皱起眉毛,想了一会儿:“公子是指当初答应十年后助我报仇之事?” “嗯!”曹颙应着,看着郑虎,神色转为郑重:“如今,已过了五年。听说这几年杨家的生意并不好做,璧合楼几乎将要被白家吞并。你如今也做了父亲,算是成家立业,报仇之心仍盛吗?” 郑虎却有些迷茫,显然之前并没有特意想过这个问题,过了许久方喃喃道:“小的都不记得他的样子了,虽然想到娘亲时仍会怨那个人,但是说来也怪,却没有过去那种咬牙切齿的痛恨。” 对郑虎的反应,曹颙并不意外。这个时候的人受儒家传统影响,就算是父子不和,又有几个能够生出弑父的念头。当年郑虎少年意气,又是生活落魄,对父亲自然是恨得不行。如今,生活有了着落,又娶妻生子,过起小日子,又哪里有功夫去念叨那个抛弃自己多年的父亲。 这些年,杨明昌也隐隐知道一双儿女投奔了曹府。因理亏,又顾及白家的脸面,否认过这对嫡子嫡女的身份,不好光明正大地查找。另外,他也算是江宁城中的老户,自然知道曹家不是他们这些商家之家所能够触动的,最后只好不了了之。 等郑家兄妹去了太湖,为了守住养珠的秘密,那边用的全部是曹家的家生奴。珠场附近,这些年都是许进不许出的。尽管如此,养珠的几个关键环节都是分开的,由不同的人负责,也是为了防范外泄。几年之中,郑家兄妹回江宁的次数也屈指可数。直到年后,因曹颙想着要转让养珠的秘方,众人活动方宽泛些。或许正是这个原因,郑虎兄妹与其生父杨明昌反而没有什么交集。 见郑虎也似没什么主意的样子,曹颙问道:“五月珍珠大会的事,你晓得吧?” 郑虎点了点头:“嗯,听小的妹子提过,说是要将养珠的法子转给别人。”说到这里,有些犹豫地道:“却不知公子怎么会想起这出,这不是把财路给了别人了!珠场那边,小的这些年也没做什么,不过是带着些人护院,出把子力气罢了。小的妹子却是费尽心思,每年到种珠之时,却是连小的都拦在门外的。只她一个女儿家,每日只歇一两个时辰,一忙就是半个月。” 曹颙想到方才饭桌上就发现郑沃雪有些异常,似乎袖子格外长些,遮住大半个手。看来她是为了保住这养珠秘法,最关键的种珠环节不假他人,被过度的湖水浸泡与劳作伤了手。 这个时候的人,将任何手艺都是当成传家之秘的,郑虎的不解也算正常。想到这些,曹颙想要为郑家兄妹安排个好出路的想法就更盛了,这些年兄妹两个与坐牢有什么不同? 斟酌一番后,曹颙开口说道:“我这般做,也是为了不再让你们过这样的日子。就算那边珠场再赚钱,但是却要大家日防夜防的,如同牢狱般不得自由,那还有什么意思?况且,你已经成亲生子,也不能一直在偷着过日子。记得当年你曾提过,若不是为了妹子,早就入伍当兵去了,却不知你如今对前程有什么想法!是想经商,还是想做个地主收租子,还是想要入伍?不管你有什么想法,只要是在曹颙能力范围内,定帮你达成。” 听了曹颙的话,郑虎大力地摇了摇头,从座位上站起,在曹颙面前单膝跪下:“公子,郑虎别无所求,只求一事,望公子看在小的兄妹这些年也算尽职的份上应允。” 曹颙看了郑虎一眼,点了点头,缓缓开口道:“除了纳令妹为妾这件事恕我难以从命外,其他的,还是那句话,但凡是在我能力范围内,定不会让你失望。” 郑虎脸色一白:“公子这位为何?难道小的妹子还配不得公子的妾?若不是我们兄妹受了公子大恩,小的又怎么舍得让她为妾?” 曹颙拍了拍郑虎的肩膀:“为什么偏要与人做妾?今儿我见过令妹,却是个品貌双全的好姑娘。就是别人要聘为正室,我们还要仔细挑拣,要寻个人品家事都好的,为何要委屈了她与我做妾?” “可是,小的妹子……”郑虎还想再说。 曹颙出口拦住:“我京里订下亲,想必你也听说了。对方又是身份高贵之人,若是她仗着身份,欺凌你的妹妹,那就是事关生死了!你们兄妹相依为命多年,难道你就愿意她落下这样的下场?”口中这样说着,心中却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小未婚妻有些愧疚,为了熄了郑虎送妹做妾的心思,他只好这样“赞”了自己未来的媳妇两句。 郑虎小时候是见过杨白氏嫉妒的嘴脸的,当然知道女人狠毒起来更是可怕,因此有些犹疑起来。 曹颙扶起他:“五月初,各地采珠世家会派子侄来就江宁,到时候我们留意些,看是否能够为令妹寻得一桩门当户对的好亲事。” 郑虎原本是因妹子没有外嫁的想法,而曹颙迟迟没有纳妾之意,妹子年纪又大了,才厚着脸皮主动提起的。如今,见曹颙这样说了,便也不再多言。 四月初五,魏信风尘仆仆的从广东赶了回来。 他虽才二十二岁,却是上唇蓄了短须,白绸长衫配个绿沉色竹纹马褂,一洗当初地痞少爷形象,显得成熟稳重,又有了几分儒商的味道。 曹颙打量他一番,笑着打趣道:“四年不见,你倒像换了个人似的。这身行头果然不错。” 魏信这咧嘴一笑,又显回几分痞气,笑嘻嘻道:“托公子的福,小的是混了层人皮罢了。小的瞧着公子是越发的气宇轩昂、气度不凡……” 曹颙摆手道:“罢了,罢了,不张口倒好,张口却是油腔滑调的魏掌柜了。” 魏信忙收了嬉笑:“确是在商会里与人打哈哈惯了,公子恕罪,但小的却是诚心赞公子的。”见曹颙并无不虞,他才恢复了笑容,取出个漆木匣子,捧给曹颙。 曹颙知是广州商行的获利,打开看来,厚厚一叠银票。简单翻了下,最少面值的都是千两,这些足有几万两。曹颙一愣:“这是……” 魏信笑道:“听闻公子被圣上赐婚,小的想着必是要用银子的,故此将近几盘生意的利钱都拢回来了!” 曹颙想着家里下半年拓建房宅、曹颐和自己的婚仪等等,各处开销确实不小,便也不和他客气,谢过他的心意,收了银票。 随后两人谈起了广州的生意,太湖出产的珍珠也有部分放到广东去卖了,魏信讲了大致的行情,又谈了前景展望和自己的设想。之后曹颙说了准备转让珍珠养殖技术的事宜,魏信也就细节问题提了建议,两人细细推敲。 因到饭时,曹颙便约了魏信一道出去下馆子喝酒。 两人带着小满、魏家兄弟并几个长随出了织造府,穿街过巷抄近路往城中最大的酒家福来楼去。走到陌泉巷时,前面的路被人堵了去。那是一群地痞流氓站在某户门前骂街,外围又远远围着一群看热闹的百姓,陌泉巷本就不甚宽,被这群人堵了个水泄不通。 曹颙刚想吩咐驳马退出巷子换条道走,却听魏信笑道:“竟是**钱庄的江家!不知道他们惹了谁,铁膀子谢老六都出来坐镇了!” 魏信原也是江宁城北有些名气的混混头子,对这些老牌地头蛇十分熟悉。曹颙随意一瞧,却也瞧见了两个熟人。只见那门前横眉立目的一群人中,有一高一矮两个少年,均是绛紫色袍子,腰间明晃晃系着黄带子,却是那日在京中大闹三喜戏班的镇国公图寿家两个小公爷。 曹颙十分纳闷怎么这两个家伙会从京里来到江宁,随后想起他们是江南总督噶礼的两个外孙,也就不奇怪了。只不知这两个小子今儿又唱的哪出,要惹什么事情。不过他也没兴趣看这个热闹,便驳了马,魏信却是涎着脸求道:“公子且等小的片刻。”说着已经是翻身下马,拉了周遭个看热闹的相询。 不一会儿,魏信回来上了马,向曹颙笑道:“原来**钱庄被江三爷整个给了江二小姐做嫁妆,江二小姐招了个上门女婿,结果那女婿命短,没成亲就没了,江二小姐成了望门寡。这江三爷过世,钱庄就江二小姐一个人承了,她这群叔伯兄弟瞧着眼热,都想来咬一口。” 他说着一指为首的那两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就这俩小子,江文证、江文讯,是他们江家长房的,最不是东西……” 说话间,江府大门忽然开了,十几个彪壮家丁护院鱼贯而出,在府门前站了,随后跟出来个四十来岁管家打扮的中年男子,他冲着门前人群一抱腕,朗声道:“各位爷,是非曲直已不是第一次讲了,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三爷,四爷,一笔写不出两个江字来,难道您非逼得咱们衙门大堂上去辩上一辩?丢的都是江家的面子!” 那江文证呸了一口,骂道:“我呸!江进宝,你就是江家一个奴才,这轮不到你说话!叫韩江氏滚出来!一笔写不出两个江字来,没错,但韩江氏她现在姓了韩,凭什么还占着江家的产业?叫她给爷滚出来!” 江文讯也在后面叫嚣道:“今儿咱们可是请来两位黄带子爷给咱们做主!识相的赶紧滚出来!” 那叫江进宝的管家果然瞧见人群里站了两个黄带子,心里也有些怵,当下口中敷衍,已叫小厮往里面通报了。 这边吴茂、吴盛凑到曹颙身旁,低声道:“大爷,这人就是卖咱们马的那个。” 曹颙仔细瞧了那管家,果然是那日卖马之人。原来当日买的是**钱庄的马,曹颙暗暗想,若论当日救急之举,理应今日帮他们一把,嗯,还是瞧瞧怎么回事再说。 片刻,内院又出来两排八个丫鬟,个个是穿戴考究、相貌不俗,一出来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魏信在一旁也不住的咂嘴:“江二小姐就是个大美人,这调教出来的丫鬟也各个跟水葱似的,水灵灵的勾人……” 曹颙瞧了他一眼:“我可听你大哥魏仁说你在广州已是纳了三四房小妾了,还四下惦记?魏仁还让我写信劝你早些娶个正房安稳下来呢!” 魏信抿了抿上唇的胡子,笑道:“公子也知道小的性子,最不耐烦人拘束的。好不容易脱了老太爷的管教,自在两年,没得讨个婆娘给自个找别扭不是?!我且得自在就自在几年吧……哎,怎么抬了屏风出来?嗨,真是,我还想瞧江二小姐一眼呢……” 他这后面话说的却是江府下人抬了个一人多高绣八骏图的六扇屏风,打开来放在院内正对门处,又有人抬了把八仙椅,置于屏风后面。那八个丫鬟站在屏风两侧。 这时,就听一个低哑的女声在屏风后响起:“未亡人韩江氏这厢有礼了。” 曹颙听了,正是那日马车中女眷的声音。 江文证哼了一声:“韩江氏,你面也不露还叫有礼?你若真是知礼的,就赶紧把我江家产业让出来,爷也不难为你。否则,今儿可没你好果子吃!” 江二小姐似乎对他的挑衅混不在意,声音毫无起伏:“江三爷这话说的奇怪。**钱庄原是我母亲嫁妆,现下是我的嫁妆,什么时候成了江家的产业?” 江家族人惦记这**钱庄也不是一日两日,但**钱庄是江南第一大钱庄,背景自然不会简单。这江二小姐生母是自扬州大盐商之女,跟江南官场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这群江家人虽然多次伸爪,却都没在江二小姐手下讨了便宜去。 这次江文证在赌场偶然结实两个黄带子,又知道他们是江南总督噶礼的外孙,便如获至宝,只当了他们是靠山,也不管自家是否理亏,就大摇大摆闹上门来,一心想着对方要是怕了,便是得不了钱庄也能捞上一笔横财。 江二小姐忽而低笑一声:“江三爷说的是我母亲嫁入江家,这产业就是江家的了?” 江文证道:“没错!” 江二小姐又道:“我嫁与韩家,便是韩家的人。” 江文证更加得意,大声道:“没错!你既认了,就速速把钱庄交还江家!” 江二小姐缓缓道:“江三爷,这产业,是母亲传与我的嫁妆,文书写得明明白白。若按你这么说,我嫁与韩家,这产业,就姓韩了。你来讨要什么?” 江文证一时语塞,搜肠刮肚竟找不出句话驳倒她。江文讯见不好,在一旁喊道:“三哥,你和那娘们啰嗦什么?她就能逞口舌之快!今儿有两位小公爷给咱们做主,她不认账,咱们就打到她认为止!” 那江二小姐抬高了声音,道:“光天化日,你们还敢强抢吗?凭你是皇亲国戚,也得守个‘法’字,触了大清律,一样难逃!” 两个小公爷中年长暴躁的那个一扬手中扇子,骂道:“这泼妇胡吣,听她作甚?给爷把她揪出来,爷倒要看看她舌头有多长、牙有多利!” 第一百一十八章 纨绔 第一百一十八章纨绔 随着那小公爷一声令下,那起子地痞流氓奔着门口一拥而上,和那十几个护院撕掳起来。里面立时有几个小厮奔过来,并那八个丫鬟护了自家主子往内院去了。 曹颙见那边动手了,便吩咐魏家兄弟去解围,因道:“手下小心着,别出人命,回头不好收拾。” 魏信忙插口道:“不必公子费心,小的去会会谢老六。”他本就是个争强好斗的,这会儿早就手痒痒了,满眼期待的望着曹颙。 曹颙一笑:“凑凑热闹就好,别惹大事儿。江宁地界上官儿多着呢,总督、巡抚衙门都在,没得咱们自己惹麻烦。” 魏信忙道:“公子放心,小的有分寸。”见曹颙一点头,他立时跳下马,又向魏家兄弟道:“还请两个哥哥帮兄弟助拳。” 魏信一个箭步冲进过去,高喊一声:“谢老六,干什么呢?!也不瞧瞧哪里的地面!” 那谢老六是个匪头儿,哪里用他动手,他只站一旁指挥着小喽啰打架。听有人喊他,谢老六回头一看,愣了一下,皱着眉头上上下下打量了魏信一番:“你?你是……魏家小五?” 他话音刚落,就听那边乒乓声、惨叫声大作,他再一回头,发现他手下的小喽罗被魏家兄弟撂倒了五六个,其余的都惧了,忙不迭收了手,退出几步摆了防卫架势,不敢妄动。 谢老六骂了他们一句:“兔崽子,谁叫你们停手的?!”因见没人敢动,心下气恼,回头冲魏信道:“小五,可有日子没见了,倒出息了?啊?!敢跟你六爷叫号了是吧?这身皮不错,是看不出你什么瓤子了,这人模狗样的,你仗着的什么……” 他说着说着自己也想起来了,魏信如今是曹家的人!曹家在江南那是一个威仪的存在,就连总督巡抚都要卖几分面子,他不过是个小小地头蛇,哪敢炸刺!忙不迭改了口,道:“你小子来干什么?” 魏信一笑:“谢老六,你甭我这装大辈儿。今儿这事做的不地道,城北的地面你城南的来凑什么热闹?回你城南去,没话。瞧你手下兄弟们也累了,不如临江楼喝酒去,大家爽快,如何?” 谢老六见对方两个汉子上来就撂倒自己几个人,招式之间不难看出是真正的练家子,今儿自己是占不到便宜了,这魏信又是曹家的人,回头曹家要是找自己麻烦,怕是在江宁都存不住身的。反正江文证兄弟不过是许了他些银子罢了,以他对他们的了解,便是他不办事了,想要敲诈江文证的银子也一样能敲来。临江楼有魏家的本钱,魏信这么说就是给他台阶了,这会儿不下,就没机会下了。 于是谢老六选择了借坡下驴,哼了一声,道:“你小子又不在城北做事,老哥哥来分上一口你也不许,忒没道义。临江楼的酒可是要记在你头上。” 魏信哈哈一笑,也不答话。谢老六回头冲江文证一抱腕,二话不说就要带着人走。 江文证兄弟都急了。江文证年长几岁,是认得魏信的,因而犹豫着未动。江文讯到底年轻,扑过去抓了谢老六的袖子,怒道:“你收了我的银子,事没办,就这么走了?!” 谢老六一反手,揪起江文讯的前襟,狠狠道:“江四爷不说我都忘了,许了我们三百两银子,才给了一百两做定。如今我们人也来了,却不是白跑腿的,那二百两银子明儿一早我就要见到,不然……哼哼……” 江文讯又气又怒:“你……你……!” 江文证忙向那两个小公爷道:“二位爷,您瞧这事……”他也知曹家不能惹,只盼着搬出这黄带子、总督外孙来压一压魏信,叫他少管闲事。 那两个镇国公家的小公爷,是图寿的长子元威和次子元智。那日他们搅了三喜戏班,被随后赶来的齐海冷嘲热讽的损了一番,憋了一肚子气却不敢发火。待他们喝酒泄愤后回到家,简亲王府上的管事正坐在他家厅里悠哉的饮茶,他们老爹陪笑的脸在他们进入厅里那一刻变成了罕见的锅底黑。然后,这俩素来受宠的混小子罕见的挨一顿棒子炒肉。 便是这样罚了两个小子,简亲王府的管事走时仍丢了两句不冷不热的话,让图寿颇有些不安。加之其夫人董鄂氏又是最疼儿子的,两口子一商量,便决定把元威兄弟送去江南外祖噶礼处暂避风头。 “江南总督”四个字丢出来,也能砸得江南地面三响,加上元威兄弟又是黄带子,江南一干纨绔谁人不捧他们!两兄弟早把在京里挨的那顿板子忘得一干二净,继续作威作福起来。那一日在赌场了跟江家兄弟相识,江家兄弟嘴上抹蜜一样,紧着恭维谄媚,又替他们付了输的银子,然后求他们来管档子“小事”,他们俩欣然应了。 今儿来坐镇,正是斗志高昂的时候,就被魏信打断。俩人又不知道魏信是谁,只恼他坏了好事,算是公然折了他俩这坐镇人的颜面,元威火爆脾气,当下向魏信道:“你这泼皮,识相的给爷滚远点!”又一指谢老六,骂道:“滚回去给爷打!!” 谢老六也不知道这两个黄带子什么来头,虽然对皇家有着天生的敬畏,但实际在他眼里,黄带子的杀伤力远没有曹家凶猛,因此只冷眼瞧着,并不动弹。 魏信却是哈哈一笑,抱腕道:“这位公子,在下不知道您是什么爵,但这江南到底也是万岁爷的天下不是,万岁爷的法度谁敢不遵呢?江宁地方上,各路衙门都有,何必当街逞凶让人笑话呢。若是您不是到公堂上去告人,反被人告乱了地方法纪,怕是更丢公子您的面子。” 元威哪里听得这些,骂道:“啰嗦什么?今儿爷就是‘王法’!你还不滚,等着爷来赏你巴掌?”说着,掳胳膊挽袖子就要去揍魏信。却被他兄弟拉住。 元智听了大哥犯浑的话,唬了一条,这一句可是大不敬,若落到御史耳朵里参上一本,一家人都跟着倒霉。他一面拉了大哥,一面儿下意识的四下扫了一圈。 这边刚一打起来的时候,围观百姓大部分都怕被殃及,纷纷散去,只有些个胆大的,是站得老远瞧着。这一没了人群,最外圈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曹颙一众就显得格外突出。 元智一眼认出了曹颙,此时虽不知曹颙身份,却是那一日在十六阿哥身边见过的他的。皇子亲信伴读本就都是显贵之家子弟,而那日元智见曹颙的神气,完全不似随从奴才,竟有和十六阿哥平等相交的气度,他心里不免犯了嘀咕,暗道保不齐这是位什么小世子。 今儿再见曹颙,稳稳当当坐在马上,丝毫没有下来给他这黄带子见礼问好的意思,脸上一点表情没有,却是一身的不怒自威。元智更加坚定的认为这是个惹不了的大人物,今儿这事撞到他手里可不是什么福气,忙附到大哥耳旁说了两句。 元威听了,就觉得屁股上早就好了的板子伤又隐隐作痛起来,也没了底气,可又下不去台,一时僵在那里。 元智却是机灵,忙咳嗽一声,端了架子,向江文证道:“这人说的也不无道理,江宁各级衙门都是开门理案的,你们去写一纸讼状来,爷们给你做主!” 江文证心下腹诽,要有理能写状纸还犯得着用这手段来逼韩江氏?可眼见俩小公爷不想管,魏信他有惹不起,只得见好就收,当下指着门口站立的江进宝,故作硬气道:“今儿就便宜你们了,回头咱公堂上见!!” 一干人就此灰溜溜的走了。 江家那群护院里也有在地面上混过认识魏信的,便把魏信的身份告诉了江进宝。江进宝已经认出了魏家兄弟和在不远处策马而立的曹颙,两下一印证,便知道了曹颙身份。当下先向魏信道:“魏五爷仗义相助,江家感激不尽,请里面……” 魏信一摆手,打断他,轻描淡写道:“我等路遇而已,也不过是为了保一方平安罢了,并非为江家做什么,故请不必挂怀。就此告辞。”说着拱拱手,带着魏家兄弟回到曹颙身侧,上马扬鞭一同往福来楼去了。 到了福来楼,曹颙、魏信又拉着魏家兄弟也跟着坐了。虽然不是宗亲族人,但因为同姓,魏家兄弟与魏信也有几分亲近。魏信虽如今做起了买卖,但是少年时是渴望做大侠的,对这两位很是钦佩。四个人要了一桌上等席面,边吃边聊,倒也尽兴。 等到几个人吃得差不多,魏信还提议带着两位新结识的哥哥去“快活快活”。曹颙想着他今儿刚回江宁,还没有回家总看看,怕是父兄也等着,就让他们改日。反正这次魏信要在江宁带到五月份再走,往后有得是机会。 因喝了酒的缘故,又被前面魏信的荤话逗起心火,魏黑那话儿就有些硬,想要下窑子找个女人睡上一睡。因此,等回了织造府,曹颙进了内院后,魏黑就与弟弟商量出去逛窑子去。 魏白却似意兴阑珊,魏黑见了大奇,自己这兄弟向来生猛。寻常要是能够忍上十天半月已经是不易,这次随着曹颙回江宁,因曹寅病重的缘故,两人也不好出去鬼混。这算起来,可都有一个月多没搞女人。实在好奇,忍不住伸手探了探弟弟的额头:“兄弟,你这是身子不爽快?” 魏白难得地叹了口气,没有回答哥哥的话。 魏黑见他这不痛快的样子,有些憋闷:“怎么着,白天打架没打痛快,还想要活动筋骨?” 魏白见哥哥实在追问急了,抓了抓脑袋道:“大哥,你猜兄弟早上瞧见谁了?” 魏黑见弟弟这般别扭,仔细打量他两眼,微微皱眉道:“上次以为都跟你掰扯得差不多了,怎么还忘不了那个丫头片子?就算你想要娶个婆娘,外头什么人家的好姑娘找不到,何必就盯着那一个?” “大哥,原本听你说,怕芳茶存了攀高枝的念头,打得是公子的主意,兄弟这才歇的心思。可是,明显咱们公子不像个爱色的,芳茶如今又从府里放了出来。”魏白搓搓手道。 魏黑瞥了兄弟一样:“好么?这你都打探出来了?那像如今这般唧唧歪歪地,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魏白憨笑两声,回道:“我哪里是诚心打听的,只是无意听说,无意听说。那芳茶的祖母赵嬷嬷是先前太夫人的陪房,虽求了太太恩典,接了孙女回去想要做亲。但因咬死了不做妾的,聘礼又要得太高,至今还没找到合适的人家。” 魏黑心中叹息一声,看来自己这兄弟是真看上芳茶了,这都大半年过去,还这样心热。罢了,自己就这一个兄弟,而且毕竟还需要子侄后代将来为兄弟两个养老送终。成亲就成亲,女人么,娶进门哪里还有不听话的余地。若是那芳茶实在不贤惠,大不了再给兄弟买两个美妾。至于彩礼那块,怕还是要请公子帮忙。 “那你是想要聘她做婆娘了?若是她看不上你,你又如何?”魏黑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魏白挑了挑眉毛:“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丫头家自己做主的道理?咱们家是因父母早不在了,而大哥又不是会反对的,方这般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佛诞 第一百一十九章佛诞 且说曹颙回了内室,才换了家常衣裳,曹颐就赶了过来。 曹颐坐稳了身便开口道:“哥哥,今日有件事须得说给你知道。” 曹颙见她一本正经的,脸上还略带紧张,不由奇道:“什么事?” “下晌时候城北开**钱庄的江家送礼过来。说的是给我和哥哥送礼。”曹颐小心翼翼地瞧了哥哥一眼,“江家二小姐当初我只在机杼社见过几面,却并不熟络,自她嫁人后变再没往来,实不知她送我的哪门子礼。而送哥哥的,说是谢礼。” 曹颙一皱眉,江家手脚真快,其意昭然:“你收了?” “自然不曾。”曹颐道:“两家虽然都在江宁住着,却是素日不走人情的,她这礼送的奇怪,我不知她什么心思哪里敢收?所以我直接叫人打发回去了。生怕他们是有所求……。因恰好父亲与母亲都在小憩,我不好惊扰详询问,就直接叫人打发他们回去了。” 曹颙点点头:“你做的对。你不知道,今儿出了点事,他家这既是想向曹家示好,也是做给别人看的,不过是想要拿曹家做保护伞罢了。” 曹颐展颜道:“哥哥既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原还怕真是给哥哥的东西,让我拒之门外了呢!” 曹颙笑道:“那也没什么。”想了想,还是将今日江家发生的事情简略告诉了曹颐,让她心里有数,倘若江家人再次登门攀附,她也好应对。 曹颐是知道江家二小姐守了望门寡的,但对她家这争家产的事却是头次听说。待曹颙讲完,她沉默良久,想要开口说什么,但见哥哥醉意朦胧,有了困意,就笑着起身回去。 * 次日一早,魏信就过来“听差”,在书房里和曹颙继续商量珍珠会的事,外面小厮来报,江家管家江进宝求见,称有珍珠相关事宜。 曹颙、魏信对视一眼,魏信失声笑道:“这江二小姐耳朵倒尖,手脚也够快。只是没送礼来未免显得没诚意……” 曹颙摇摇头:“昨儿已经送来了,叫我三妹打发了!” 魏信本是调侃之言,听说江家真送礼过来,不由一愣,略一沉思,道:“江二小姐果然是个聪明人。想必昨儿是想借曹家的威仪震慑江家那群人吧!因见没收她的礼,她便转而打了珍珠的主意,获利之心也是有的,怕主要还是要向曹家示好求庇佑吧!却也是不必,那江家也不是什么大户,就是她母族那头的姻亲故旧,随便出来一个,也是都能够上得台面的。估计着,是被昨儿那两位黄带子吓到,心里没底了!”他顿了顿,道:“要不公子稍候,小的去瞧瞧?小的看,别让那管家进府,谁知道是不是无赖的,今儿让他进府,明儿他们就敢自称曹家人了!” 曹颙见他原本正经的脸上又露出戏谑之意,不由笑道:“没有曹家的应允,就想打着曹家的幌子?量他们也不敢。” 魏信呵呵一乐:“倒是。但还是小的先去探探他口风吧。” 曹颙点头应了。 盏茶的功夫,魏信便回来了,手中还擎了张泥金笺的礼单。 见曹颙直皱眉,魏信笑着说:“公子别恼,小的是那眼皮子浅的吗?他们这些个,就算值几个银钱,却也未必入得了魏五的眼!这次他们倒乖觉,先谢罪说昨日送礼鲁莽云云,然后把礼单奉了出来,拐弯抹角说了一堆,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公子要瞧得过去,他们就按这单子上的悄悄抬来。” 曹颙瞧也不瞧那礼单,只道:“咱们这边正忙着事,自顾不暇,哪有空管别家?我瞧这江二小姐颇有手段,又如你所说,就是咱们不出面,她也有使得上的亲戚,不是那谁都能够欺负的弱女子,想必她自己处理得妥当。退还礼单,不必再提。” 魏信听曹颙话音儿,就知道他有些烦了江家的算计,便抛开这个不提,又说珍珠。说江家也想涉足珍珠生意,因他家既除了有银子,养珍珠所具备的其他条件一样没有,所以当初并没有得到请柬。现在江家登门,除了希望得到请柬、期待之后合作外,还提出愿意为本次珍珠会上各采珠大户的银钱做担保。 曹颙心下暗道,珍珠利润丰厚,江家趋之若鹜是商贾本能,但这一箭下去就是三雕,既讨好了曹家,又得了珍珠的利润,而那为各大户银钱担保不止得了利钱,更是将**钱庄的信誉声望推向巅峰。江家二小姐真是精明,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魏信说的也是这三件,但他又道:“人都说**钱庄家底丰厚,少说也得有上百万两。江家二小姐外祖家在扬州很有声望,但听说前几年老爷子老太太都不在了,现在江二小姐的舅父对她的照拂远没有当初老太爷那么多,看现在她这么急着找上门来,怕也是想在舅舅家之外再找座大靠山。其实,若咱们和江家结盟,拿他们银子翻买卖出来,也不失一条好路。” 曹颙点点头:“这得需从长计议。你去把礼单还了江家,而请柬和银钱担保,暂时不必提,先拖他们一拖再说。” * 转眼,到了四月初八,佛祖诞辰之日,是两府女眷去清凉寺上香的日子。 曹颙的二叔曹荃去年丁忧期满后,因不愿去外地做官,等到年底,才在巡抚衙门候到一个五品缺。因守着江宁的地界,现任江苏巡抚张伯行与曹寅关系虽称不上亲密,但是也很是客气,对曹寅之弟自然也就略加青睐。 再说兆佳氏这头,因这几个月李氏忙着照顾丈夫,曹家一些场面上的女眷应酬也都托了兆佳氏。兆佳氏素来又是爱风头的,这些日子倒是过得颇为得意,只因三月里查出有了喜,这才算消停些。 这次礼佛,兆佳氏因身子沉,原本说是不去的,不知到了今日为何又想要去了。这边府里,曹颐早早就穿戴整齐的,想着陪母亲李氏上香,为父亲的健康祈福。没想到就要到出发的时辰,偏偏又出来兆佳氏要去之事。 从京里回来这几个月,曹颐与兆佳氏两个见面,彼此都有些不自在,能够避开的日子都避开。今儿却是避不得了,这边马车仆从都准备齐当,若是她临时说要不去,倒是落下了嫌疑。她心里实在憋闷,就到了曹颙这边坐着。 曹颙因要护送母亲上香去,也换了外出的衣裳,见妹子坐在那里闷闷不乐的模样,摇了摇头:“又不是你做了亏心事,心里发虚,为何要避开她?就算有刺,也是她心里有才是。照我看,你避开才是没必要的,总要在她面前多溜达两圈,让她碍碍眼也是好的!” 曹颐好奇地看了哥哥一眼:“哥哥这话说得可不恭敬了,毕竟她也是长辈。” “就如同你说的,她是长辈,而且也不过是长辈罢了。见不到的时候,想不起来;见到之时,当她是泥胎佛像般拜上一拜,不缺礼数就是。有那瞎琢磨的闲功夫,还不如想想怎么孝顺父亲母亲!”曹颙不以为意地道。这却是他的心里话,他实在对那位二婶没什么好感,总觉得她太过于功利,对家人亲戚也都透着假。 兄妹两个正说着话,就听门口的小丫鬟彩儿道:“大爷,三姑娘,三爷带着四爷、五爷来了!” 曹颙与曹颐对视一眼,看着是兆佳氏到了,这三个应该是跟着母亲过来的。 “嗯,请他们进来吧!”曹颙扬声道。 说话功夫,曹硕带着两个弟弟自门口进来:“请大哥安,请三姐姐安!”如今他们都上学堂好几年了,行起礼来倒是有模有样。曹颙点头应好,请三个堂弟坐了。 这三人,曹硕十一岁,曹项九岁,曹頫八岁,因是同父兄弟,眉目之间都有几分相似。不过,论起容貌来,却是曹頫最为出众,而且说话之间也尽显乖巧。 若是历史没有改变,自己避不开病逝的命运,那眼前的曹家小五爷、二房的四子曹頫,就要过继到大房的名下,为母亲李氏养老送终。想到这些,曹颙心里难免有些异样,对曹頫的感觉着实有些复杂。想要亲近些,好好教导他孝道,为以后做个万全打算;又是打心里的排斥,无法坦然面对这个取代自己身份的小堂弟。 曹颐也是望着三个弟弟,随后视线落在低着头坐在那里的曹项。他是二房唯一的庶子,生母也是丫鬟上来的妾,说起来倒与曹颐出身差不多。他比最小的曹頫大上一岁,但是个子很是瘦小,坐在那里束手束脚的,显得很不自在。再看他身上,虽然是八成新的浅绿袍子,但是样式却有些老旧,明显不合身,袖口、领口有明显的针线痕迹,看来是拿了大衣裳修改的。不用说,自然是哥哥们穿不了的旧衣裳。 曹颐暗暗叹息,同时又是说不出的庆幸,转头望望哥哥,里面是满满的感激。 这兄弟三个却是奉了伯母李氏之命,来请曹颙、曹颐兄妹两个起身的。 曹颙听了,看了曹颐一眼。曹颐笑着起身,神情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松快:“既然是母亲唤了,哥哥咱们快过去吧!” 曹颙放下心来,笑着点了点头应着。 清凉寺算是古刹,又是这样的日子,前来上香的女眷不少。幸好曹家早就去了人,与寺里打了招呼,那边准备了专门院子落脚,倒不担心外人冲撞。 等安排妥当,曹颐陪着母亲去上香,曹颙就去找智然。偏今儿的法事多,智然正忙着念经,根本不得空。曹颙实在无聊,就去寻魏家兄弟说话,他们与曹家的车夫护院,都在寺外等候 虽然不过是四月初,但南边天热得早,日头也亮亮地晃眼。魏家兄弟在寺庙斜对过的一棵大树下乘凉,魏白还拉着吴茂、吴盛兄弟两个,指着远处的那些平民小户叫的女眷品头论足,大谈南面美人与北面美人的不同。 吴家兄弟都未成亲,原本是老实本分,这跟着魏家兄弟身边半年,却也生出几分风流心来,这一双眼睛就不知往哪里放了。 曹颙到时,正听魏白传授这瞧美人的心得,不禁脸上带了几分笑意。 吴家兄弟因自己这位公子爷自来是守礼的,怕他觉得两人不学好,立即目不斜视起来。魏白见到曹颙过来,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笑了好几声,才似下了决心般将曹颙拉到一旁:“公子,如今老白倒是厚着脸皮,有事求您呢!” 魏白向来嬉皮笑脸惯了,如今却是难得的郑重。曹颙便也止了笑:“魏二哥客气什么,有什么说就是,难道我能应的还会推辞不成?” 魏白却似很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公子,老白想借笔银钱使使。” 提银钱的事,魏白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开口。跟在曹颙身边这一年,曹颙从不在银钱上面亏待过魏家兄弟他们每月的月钱银子比曹颂的还要多些,不过,因兄弟两个向来大手惯了,并没有什么积蓄。 曹颙笑着点了点:“我还道什么大事,看把魏二哥为难的,眼下身上却是不多,用多少?等会回府里拿给你!”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地关心了一句:“魏二哥,那花柳之处,毕竟不算什么干净地方,身子可还要保重。实在有看上眼的,挑清倌买上一个家来,可不比每次去要强!也都是可怜人,能跟了你,也算是她们这些风尘女子的福气!” 魏白脸憋得通红,好一会儿才说:“公子,这银钱不是要去嫖的,是打算给芳茶家下聘的!” “芳茶?”曹颙有些意外:“听说她年前就放出去做亲,怎么还在家中?”说完,又点了点头:“我想起来了,她那个祖母赵嬷嬷最是爱财的,看来定是聘礼要得好些。” 见魏白笑着应是,曹颙连道恭喜,这事若成了,却也是成全了魏白的一片痴心。 众人又说笑一会,里面小厮过来回话,说太太、二太太与姑娘都上完香,叫准备车回去。这这般,如来时一样,曹颙带着各个长随护院护着马车又回到织造府。 魏白虽有心聘娶芳茶做娘子,但是却也不知道该送上多少礼钱才能够让芳茶家里松口。毕竟说亲下礼之事,对他们兄弟都是生疏。曹颙也不晓得其中的门道,虽拿了几千两银票给魏白,却不是都给赵家准备。他就托了曹方帮忙张罗,按照江宁地方上的聘娶来行事,务必要礼钱给得足,让赵嬷嬷满意,但又不能太大头。毕竟,这门亲事若成,接下来七七八八还有很多花销。 曹方是知道自己大爷对魏家兄弟另眼相待的,况且听小满说过在京城他们兄弟还曾救过二爷的性命,便也不敢怠慢,尽心应了下来。 * 初九一早,曹颙去开阳院给父母请安,刚好曹颐也过来。曹寅用了早饭,精神不错,因实在不耐烦在床上躺着,就在李氏的搀扶下起身,披着件衣裳坐在床边与儿女闲话。 曹颙与曹颐见父亲心情好,也跟着高兴,坐在地上的凳子上陪着他说话。 李氏提到昨日上香的事,却是刚好遇到了总督府的太夫人,老人家慈眉善目的、对佛祖很是虔诚,七十多岁了,还一个佛像一个佛像地叩头。 曹寅与曹颙父子对总督噶礼都无好印象,听到他家的家眷也兴趣了了。倒是李氏下一句话,引起两人的注意,昨儿噶礼的侄女也在,就是前几日李家聘给李鼎的那位小姐。瞧着模样倒是好的,侍候在祖母身边也很是孝顺,只是有些年轻,才十三,与李鼎差了八岁。 若说方才曹寅与曹颙父子是无兴趣,眼下却是不得不叹气了。 那噶礼也是不愧是官场老油条,政治嗅觉相当敏锐。自打曹寅重病,李煦从苏州往来江宁频繁后,他就隐隐地察觉到什么。而两人四月初见过一面,就定了儿女亲家,结了亲。算起来,却是李家高攀,毕竟李鼎是庶子。不过,眼下李鼎已经在父亲身边当差,又长得仪表堂堂,李家的定礼也甚是体面,总督府那边很是满意。 李氏见丈夫与儿子的神色有些不对,想起去年丈夫曾同自己提过,总督府想与自家结亲之事。那总督没有亲生之女,看来当初要想要许给自家的应是昨儿那位小姐,不禁有些后悔自己失言,忙岔开话题道:“昨儿颂儿母亲提到,如今那府几个小兄弟都渐大了,院子却有些不够住,想在府后哪块空地上,再修两个院子,让我来问你的主意。” 曹寅点点头:“若是他们想要修就修,不过她眼下那般,二弟衙门里差事又多,这乱糟糟地谁来理事?” 李氏答道:“我初听她说时,也是这般顾虑。不过,颂儿母亲心正热着,又说那边人手不缺,我也不好多劝。” 曹寅挥挥手,道:“罢了,由她吧!”虽也不喜兆佳氏,但毕竟还要弟弟情分,便又吩咐曹颙这几日有空,多去帮衬些。 曹颙起身应了,见父亲坐了一会儿有些乏意,就跟着曹颐两个退了出来。 曹颐往日里首饰戴的少,今日手腕上却多了一串翡翠珠子,绿莹莹的很是好看。曹颙无意看到,觉得有些眼熟,却并不曾见妹妹戴过。 曹颐见哥哥望着那串珠子,微微红了脸,解释道:“因觉得这颜色看着清凉,就戴了出来!这是、这是……”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低不可闻:“这是他家送的。” 没等曹颙反应过来,曹颐已经羞红了脸,飞快地跑开。 曹颙这才明白妹妹刚刚说的“他家”是觉罗家,不过也难得见她这般羞涩的样子,望着她的影子笑笑。 想到觉罗家,曹颙不由又想起妹子的婚事,当初下定时觉罗家透漏过想要在年前完婚的想法。毕竟塞什图是独子,年纪又不小了,觉罗太太想要早点抱孙子的想法也是可以理解的。曹颙却并不愿意让曹颐这么小出嫁。这个时候的医疗条件落后,很多年轻女子都熬不过生育那关。就连皇帝的女儿,出嫁后死于难产的都不是少数。因此,曹颙想起来这些实在有些后怕,不敢让妹妹冒这个危险。 不过,看李氏的意思,却是同意今年嫁女的,想来也是顾及到丈夫的身体。怕万一曹寅有个好歹,儿女需要守孝。儿子这边还好,毕竟大格格年纪也小;女儿这边,若是拖上三年,怕年纪就大了,引起亲家那边的埋怨。 第一百二十章 暗算 第一百二十章暗算 曹寅病着,但仍是织造府的主官,不过幸好每年南边到京城的差事大部分都集中在春秋两季。春季时,庄先生还在,自然料理得清清楚楚。秋季的,眼下预备还早。衙门里的公事虽轮不到曹颙过问,但是织造府的私交往来却需由他这位嫡子来出面应酬。 这一日,曹颙刚从父母院子里请安出来,前院就有人打发小厮来请,说是有两位自称是小公爷的人要见老爷,眼下已经请到前厅安置。 两位小公爷?在江宁出没的哪里还有别人,曹颙立即想到了元威与元智兄弟。果不其然,前厅里,翘着二郎腿坐着的,正是图寿的大儿子元威,一脸懒散地品着茶,一副“我是大爷”的张狂模样;而坐在他下首的元智,则望着四周不同一般的陈设,凝眉沉思什么。 那日在**钱庄门口胡闹一番后,兄弟两个回到总督府,还想着央不央求外公噶礼。毕竟因钱庄的事闹腾了小半天,他们也听到些江家有百万家财的话,隐隐地有些动心。想着不过是平民商户,若是寻个什么罪名,狠狠地勒索下两笔银钱,手上花销也能够松快不少。 不想,噶礼这边早有人报了上来。因近日户部尚书张鹏翮正奉旨在江南调查噶礼弹劾前任江苏布政使宜思恭的贪墨案,所以噶礼早就告诉子侄门人不许随意妄为。元威兄弟结结实实得了一顿教训。两人虽心有不满,却也只有忍着。 今儿,兄弟两人上门,是来替总督府送请帖的,——四月二十八是总督府太夫人的寿日。原本像这般跑腿的活儿,是轮不到两位小公爷的,只因两人正闷得慌,看到舅舅干都在给管事们派差事,就要掺和进来。 干都虽是噶礼的独子,却不是嫡出,他与嫡母舒舒觉罗氏关系也不算好。元威与元智之母却是嫡女,两人因外婆的宠爱,又依仗自己的黄带子身份,对庶出的这个舅舅也谈不上恭敬。干都虽笑眯眯的,表面上并不在意的样子,实际上却是小小地算计了两个外甥一把——那就是把织造府的请帖派给了他们,却并没有告诫他们曹家是可不怠慢的。 元威与元智两兄弟就骑着高头大马,带着长随仆人上门来。兄弟两个心里盘算得好好的,对方不过是个五品官员,咱们这样的身份,又送的是总督府的请帖,那自然会是无比恭敬,大大的红包。 没想到,两人报了总督府名号,那个叫姓曹的织造根本就没有想象出的中门恭迎,只是出来个管事。看对方那样子,竟似要将他们带到偏厅奉茶打赏。 实在是岂有此理,元威差点当场就发作起来,幸好元智望着织造府的大门,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拉住了哥哥,亮出了自家的黄带子身份,同时暗暗观察那管事。那管事只是微微觉得觉得有些意外,并没有太过诧异,只礼数上更客套一些,将两人让到前厅,并没有刻意的巴结与真正的畏惧。 进了客厅后,元威有几分得意。元智打量着四周的陈设,却暗暗有些心惊。刚刚看织造府衙门大门,明显的逾制,比总督府的门前还气派;再看这个客厅,虽然看着只是寻常,但是四处的摆设物件,样样都不像是凡品。图寿这个镇国公虽然比不上其他宗室爵高势大,但毕竟其家也算公府,元智还有几分眼力见的。 元智想到方才出来前,干都的笑容略带一丝古怪,心里生出几分防备。不过,一时之间,他也猜不出干都的用意,难道这曹家是外祖的仇家,自己兄弟两个到这里要吃亏?可转而想想,又不太像,毕竟外祖是江南总督,没什么人敢在江南地面上直接与他作对。 等到曹颙出来,元威与元智都很惊诧,不由自已地从坐位上站了起来。 曹颙抱拳笑了笑:“在下曹颙,不知两位找家父有何贵干?” “曹颙?这名儿爷听着怎么这般耳熟?”元威晃了晃脑袋,打量着曹颙。 旁边,元智已经笑着回礼了:“哎呀,没想到竟然遇到了熟人,看来咱们兄弟真是缘分啊!”说到这里,对哥哥介绍道:“大哥,这位就是平王福晋的兄弟、淳郡王爷的女婿、十六叔的伴读、伯爵府的大公子,咱们在京中虽只见过一面,但是却是久闻大名的!” 这一连串的头衔砸下来,元威听得一愣一愣的,嘴巴半天合不拢,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哈哈”两声:“怪不得听着这名眼熟,原来就是与贵山那小子打架的曹颙啊!” 这兄弟两个虽然有时会嚣张些,但是却也不是那种自不量力的人。曹颙去年在京城,也算是出了不少风头。与镶黄旗的子弟打架,被康熙亲自指婚。官场上,也有各种各样的流言,原来甚至还有人说曹颙是万岁爷南巡时留下的血脉。否则,为什么万岁会如何庇护?不过,等到赐婚的旨意下来,流言自然不攻自破,天下也没有叔父娶亲侄女儿的道理。不过,而后又有新的传言,说是曹颙之祖母奉圣夫人死前上了遗折,请万岁爷照看自己的嫡长孙,因此康熙才回格外优容。 不管如何,就连莽撞的元威也知道,眼前这人不是他们兄弟能够得罪的。不说别的,就是那一堆这个王府、那个王府的头衔就听得他颤颤的,屁股痒痒的。想象二月间,不过是打了个与简王府有关系的戏子,他的屁股就挨了好十几板子。 曹颙见这两位小公爷脸上阴晴不定的,倒不像是要来找事的模样,微微一笑,又问了一遍:“在下确是曹颙,两位找家父?” 元智脑子里已经转过弯来,既然是曹颙的父亲,那对方不就是平王爷的岳父、一个伯爵吗?伯是超品,比自己的外祖父的品级还高,方才自己兄弟还大大咧咧地让人家出来相见,却是失礼。因此,忙道:“曹公子,咱们兄弟是被郭罗玛法派来送请帖的!”说着,将烫金的请帖送上。 曹颙笑着接了,吩咐人再上新茶。兄弟两个却如坐针毡,敷衍两句便借口还要去巡抚衙门送请帖,告辞离去。 曹颙听了,心里暗道好笑。回到江南两个多月,这边官场上的事他也知道些。总督噶礼与巡抚张伯年之间,就算不是势同水火,也差不多了。不止两人,就是总督衙门与巡抚衙门的官员都少有往来。只是这些乌七八糟的事与曹家无干,曹颙也只是听听热闹就算的。 送走元威兄弟,曹颙打开请帖看了,见写的是太夫人寿日,想起那日母亲提到的那位礼佛虔诚的老太太。不管如何,这种人情上的往来还是要走的,送多厚的礼,还是请父亲定夺。正想着,就见曹方走了进来,却是有事找曹颙商量。 原来,是广东那边的采珠世家已经有人到了江宁,想求见这次珍珠会的主家,曹方来请示见或是不见。曹颙略加思索了下,还是决定先不见了,怕是有人打着独家的主意,倒是一番纠缠,并让曹方打发人找魏信,让他出面先探探对方的底细。 等曹家小厮到了魏家,魏信却是没在家,只说是陪着人提亲去了。 * 西府,兆佳氏房里。 兆佳氏面如寒霜,望着丈夫的眼神几乎要射出刀子来。曹荃只觉得浑身发寒,身子往椅子背靠了靠,嘴里辩解着:“也不是我的主意,那路道台是总督府的心腹,这般悄悄送个人过来,虽有拉拢之意,却也是私下进行的。若是我这般送回去,不仅扫了总督府那边的颜面,就怕是巡抚衙门这边也误以为我是吃里扒外之辈。” 兆佳氏冷笑一声:“是了,你自有你的难处,一个娇滴滴的美妾又怎么舍得送回去?” 曹荃赔笑道:“太太勿恼,我是那样人吗?不过是避开这段风头,再想个由子打发了她就去?” 兆佳氏拍着桌子,站了起来,尖声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打我跟了你,又享了什么福?当初哄我,说了不纳妾,不过几年功夫,就搞大了丫鬟的肚子。我这边刚生了硕儿,你就又偷上宝蝶。就是老太太指了翡翠来,你当我面假惺惺地说是不情愿,还不是立即收了房。”说到这里,已经“呜呜”的哭了起来,擦了一把泪,又立起眉毛道:“你若是没有沾了那狐媚子的身,人家怎么敢这般送上门来。我呸,说什么族里的孤女,还不知是那个花坊上买来的粉头!” 曹荃被骂得羞怒,但向来是被兆佳氏拿捏惯了的,又自是理亏,只好吭吭哧哧道:“却是我的不是,猪油蒙了心,太太就饶了我这遭吧!就算给路眉一个名分,还能盖过你这位大太太去?” 兆佳氏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曹荃,怒道:“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休想?难道当我兆佳氏是好欺负的吗?你若是不要脸面,我自然也就不要了,大不了咱们到大伯嫂子面前撕扒撕扒,看看到底是谁理亏?” 曹荃毕竟是官场众人,自然也知道去年噶礼与大哥的嫌隙,虽然有顾忌收下路眉在府中,但是若是在大哥面前交代其中这些弯弯道道,怕是大哥会心下不满。想到这些,又想起素日被同僚笑话惧内,又想到路眉的美艳与那双招人爱的三寸金莲,看兆佳氏就有几分不耐烦,皱着眉道:“不过是纳房妾,又不是什么罪过!换做其他家,大房像你这般有了身子,哪个不主动想着给夫君选两个通房?就算是到大哥面前,又能怎样?你学学大嫂,不要整日拈酸吃醋!”说完,也不等兆佳氏回嘴,就快步出去了。 兆佳氏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自打嫁给曹家,哪里受过这般的气,眼泪哗哗留下。无奈,娘家又离得远,连个做主的人都没有。想到这里,便帕子擦了泪,唤丫鬟来换衣服,一心要去东府告状。 * 织造府,开阳院。 曹颐因见父亲吃了好些日子的粥,近日虽能够进些荤腥,但是却没什么胃口,便想起去年在京城中宝雅做得那几道小菜。虽然看着清淡,但是吃起来味道极好,便寻哥哥仔细问了做法,亲自下厨张罗起来。 与从未下过厨的宝雅不同,李氏曾叫人教授过曹颐一些厨艺。虽然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太太小姐不用亲自在厨房劳作,但是该学的东西还是要学的。女儿家,女红厨艺都是应该知晓的。 因此,曹颐这几道小菜却是不假手他人,亲自做的,倒也是她一片孝心。 曹寅与李氏见女儿如此贴心孝顺,自然是笑着承情,一起用了起来。李氏吃那山药糕甜糯可口,很是喜欢,忍不住问道:“这个看着倒是新巧,并不见咱们府里做过,萍儿是打哪学来的?” 曹颐见小菜合父母口味,脸上很是欢喜,笑着回道:“这几个菜,却是女儿见过宝格格做过,今儿却是第一次做!” 李氏听了,很是意外,摇了摇头:“真没想到宝格格还会这些个?我见过她几次,都是娇憨、不知世事的模样,跟个小仙女似的!”说到这里,想起未来的儿媳妇:“却不知淳王府那位格格的品性如何?到底是天家贵女,想来也是金贵的。” 曹寅看了眼妻子,心里明白她的忧虑,无非是担心齐大非偶,怕儿子受到郡主媳妇的压制。他想要开口劝慰,因女儿在场,又放不下脸来。 这时,就听丫鬟绣鹤在门口回话:“太太,二太太来了!”话音未落,就听兆佳氏在外间哑着嗓子哭道:“嫂子,我没法活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礼单 第一百二十一章礼单 随着小丫鬟的通报,兆佳氏在外间哑着嗓子哭道:“嫂子,我没法活了!”幸好她还晓得些分寸,没有直接往里间闯。 李氏听了,忙起身出去招呼。曹寅微微地皱起眉头,不知这个素日里向来精明干练的兄弟媳妇怎么唱起这出。 “嫂子,呜呜……”兆佳氏在外间什么也没说出来,就先哭了一场。李氏一边问着缘故,一边将她让进西面暖阁说话,这才算安静下来。 因兆佳氏过来,虽然不在这屋里,曹颐也满是不自在,向父亲低声道别。等走到厅堂,还犹豫着用不用给兆佳氏请安,就听西暖间那边兆佳氏边哭边说道:“不过是嫌我年岁大了,全不念夫妻多年恩爱,又要爱那年轻的……” 这长辈的话题,却是她这个做女儿家不能听的,曹颐赶紧快走几步出去。 正巧春芽过来寻曹颐,见到她,刚要开口说话,曹颐连忙示意噤声。等出了开阳院,她才抚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神情却轻松不起来。 “姑娘?”春芽见曹颐面色沉重,又疑惑又担心的表情:“莫非是姑娘做的吃食不和老爷的口味?就是如此,姑娘也不必恼,咱们再想法子做其他的就是!” 曹颐笑着摇了摇头:“不是这样子,老爷很是喜欢,你来找我?” “嗯!”春芽点了点头:“方才彩儿来请姑娘,说是大爷那边有事找姑娘呢!” 求己居里,曹颙看着书案上摆放着一个物品册子,还散落着几张写了一半的礼单,开始想念起紫晶来。往日,有紫晶在身边时,这些哪里用他操心过? 魏信打广州带来的不少海外来的稀罕物儿,像什么衣服料子,珍宝首饰,摆设物件等。除了给府里的、西府的,剩下的这些都要送到京城做人情。虽然其中很多都可以交给紫晶分派,但是有几处,却需要他先来拿些主意。例如:平郡王府的、淳郡王府的,十三阿哥的,十六阿哥的等等。另外,雍亲王府送还是不送?前些日子刚派人回去送了佛香,这眼巴巴的又上其他的,太落痕迹。 正想着,曹颐已经笑着进来,看着书案上铺了这些礼单,问道:“哥哥这是要送礼?” 曹颙正头疼着,见到妹妹来了,便笑着撂下笔:“美食做出来了?父亲可还喜欢?” 曹颐笑着点了点头:“还给哥哥留了一份呢!因想着哥哥这边晚饭素日用得晚,便没让人先送来。小菜都是得了的,就是那猫耳朵汤,也是捏好了耳朵,吩咐厨房那边,等哥哥这边叫饭了再下锅!” “难为你费心!”妹妹如此乖巧,曹颙颇觉欣慰,因想到她这几年是帮衬着母亲管家的,就叫人喊她来帮忙的。于是,就将要送礼的事说了。 曹颐听了,却是用帕子捂着嘴巴,望着哥哥笑了起来。 曹颙被她笑得很不自在,不由开口问道:“萍儿,这是怎么了?” 曹颐笑着回道:“就算是姐姐府里,十三阿哥、十六阿哥那边,哪次送礼不是紫晶姐姐定的单子,偏偏这次哥哥倒是不放心了,要亲自写礼单子呢!却不知,其中是为了什么缘故呢?” 竟是被妹妹戏谑了一把,曹颙的脸皮也是渐渐厚了,只是一笑了之,并不反驳或者辩解。他因是第一次往淳王府送礼,就不想怠慢,格外留心了些。到底是不是特意为了自己的小未婚妻,他心里也说不清楚。 曹颐原本只是猜测,没想到瞧哥哥这神情,竟是真的,想着哥哥为了未来的嫂子这般费心,她又是觉得有趣,又是带着点说不出的酸意。若是哥哥娶了嫂子,那对自己还能像过去那般好吗?脸上不自觉就带出些怅然来。 曹颙见曹颐一副被抛弃的小猫样,点了点她的额头:“胡思乱想什么?就算你嫁了人,难道我就不是你哥哥了?到时候,我是伤心没了个妹妹,还是高兴多了个妹婿?同理,你往后就要多了个姐姐疼你!”他虽然嘴里这样宽慰着曹颐,但心里却实在没底,实不知自己那个未来的小媳妇有没有做姐姐的样子。毕竟她年纪还小。可转而一想,她同母弟弟妹妹就四个,还有异母的,倒是实实在在的长姐。 曹颐只是一时惆怅,听哥哥这般讲,自然都是明白的,当即心情转好,询问了曹颙的意思,帮他搭配起各府的礼物来。 曹颙想起觉罗家也要送份的,便笑着对妹妹说:“既然你来了,那觉罗家那边的礼物应该也轮不到我来费脑子!” 曹颐方促狭完哥哥,眼下就轮到自己个儿,当即红了脸,皱着鼻子,没有应声,但却望着物品单子,按照顺序看下去,暗暗留意起有没有佛珠之类的物件。 最后,定下了各处礼单。只有淳王府大格格那份,是曹颙特意挑出的两个物件,一件八件套的西洋宫廷里传出来的银梳子,一件是镶嵌了几颗小钻石的银怀表。都是在物品单子上看过后,又对着找出来,看着实在好方定下的。另外,曹颐还在物品册子上看到有串紫水晶珠子,正合着紫晶的名字,便同哥哥说了,将这个单列出来,指名留给紫晶,省得混到其他里让紫晶都安排着送人了。 * 魏信却是陪着魏白去提亲了。 去之前,魏信是使劲了浑身解数替魏白收拾了一番,换了身体面的行头不说,头剔得锃亮,脸也刮得溜干净,原本的络腮胡子修剪成魏信那般的短须。这么一来,整个人立时不一样,看上去年轻了至少十岁。 对于自己的新形象,魏白是十二分满意,也照了会子铜镜,摸着下巴傻笑了一回。 待魏信要重新打造魏黑时,魏黑却摆手道:“罢了,我可不鼓捣了。又不是相看我!” 魏信笑道:“你是正经大伯哥呢!怎么不看!” 魏黑顿了下:“原这话我也不好说,但实打实的是这个道理。虽然我当是陪我兄弟去的,但我不是那能说会道的人,今儿就告个罪,不跟过去了,一切拜托方二哥和五兄弟了,成不?” 魏信见魏家兄弟二人脸色,显然是商量过的,他个外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当下点头道:“大哥这么说是信得过方二哥和我了,怎不从命!”然后又向魏白道:“二哥一会儿去了,也不用多说话,一切有我和方二哥呢。” 曹方也在一旁笑着说:“魏大兄弟既信得过咱们,定不负重托就是!二兄弟你要记得,那赵嬷嬷是张刀子嘴,最是利害的,她说什么你就听着,也别恼,也别驳她的话,只笑就行了,还显得憨厚。放心,有我和魏信帮衬你。” 魏白忙不迭点头,应着:“我嘴笨,可不会说什么,全靠两位帮忙!” * 赵家在织造府后街,一个独门独户的两进小院。因赵嬷嬷是曹府孙老太君的陪房,这么多年来曹家一直对她家十分照拂,因此她家颇有些家资,也是过着使奴唤婢的日子。 众所周知,曹方和魏信都是曹家经商的大管事,是老爷与大爷跟前极得力的。芳茶的祖母赵嬷嬷见魏白能请得他二人来做媒,就知道魏白是有些体面的,又听二人介绍说他是大爷跟前的红人,又是自由身,便就先生了三分好感。 上下打量了魏白一番后,赵嬷嬷觉得这人虽是年纪大了些,倒不怎么显老,人长得满周正的,衣着光鲜体面,这好感又多了两分。再瞧那份聘礼,比自己要的又厚了一成,于是这好感一下子涨到了十分,满满当当。 赵嬷嬷心里虽然欢喜,脸上还摆着谱,不冷不热地说了几句,这才许了亲。 一旁芳茶的母亲赵冯氏却满心的不乐意,她始终觉得魏白年纪太大,又相貌平平,实配不上自己那如花的闺女。听见婆婆应了,她心下一梗,忍不住借故把赵嬷嬷拉了出来,低声向婆婆道:“您老人家……就……就这么应了啊?这人……是不是年纪大了些?要不咱先再看看……” 赵冯氏话还没说完,就被赵嬷嬷瞪了回去。赵嬷嬷那目光比刀子还利,直剜得她肝颤,慌忙低了头,也不敢言语了。 赵嬷嬷压低声音骂了她一句:“你懂什么!年少的有几个得体面的?又有哪个是这般家底的!”说着冲那丰厚的聘礼一努嘴。 赵冯氏一向软弱,又因在府里没什么差事,在家里也就说不上什么话,万事都是赵嬷嬷做主。她也知道婆婆最是爱财,看来就冲这聘礼亲事也是必定下了,虽然不高兴,也只得违心点头,不得不恭维道:“还是您老人家想的长远。” 赵嬷嬷“哼”了一声,脸上却带出几分得意来,自觉的这亲事做得好。回了屋里,她便开始和曹方他们商量下定之类的事情。 屋里正讨论得火热,就听外面小丫鬟一叠声地高喊:“姑娘!姑娘!”呼喊间,芳茶一挑帘子闯了进来,一双杏眼瞪得溜圆,狠狠地将屋里人扫了一周。 众人还在愣神,就见后面跌跌撞撞追进来两个小丫鬟。她两人进得屋来站稳了身,先向众人行了礼,然后轻轻扯了扯芳茶的衣襟,低声道:“好姑娘,您就当可怜可怜奴婢们,回去吧……”虽是对着芳茶说话,却向赵冯氏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赵冯氏忙站起身,向众人陪笑道:“咱们姑娘这是有事寻我呢……”说着,站起身就去拉她女儿出去。 芳茶一抽手,冷着脸问道:“祖母要把我许给谁?” 赵冯氏生怕女儿惹得赵嬷嬷不高兴,忙攥了她的手道:“娘有个好物什要给你……”边说,边往外拽她。 芳茶猛挣开,脸上像凝了一层寒霜,眸子里满是寒意,仿佛一眨眼就能落下些冰碴子来,话音儿也跟三九天的北风一般冷:“祖母这是要把我许给谁?” 赵冯氏实在没法子,只得苦着脸哄她道:“这是门好亲事呢……走,咱们出去说。” 见芳茶执意不肯出去,还当众问婚配之事,这哪里是女儿家能够开口的?赵嬷嬷也有些恼了,咳嗽一声:“芳茶,有客人在呢,怎地都不问好?” 曹方和魏信脸上都有些尴尬,魏白却是打芳茶进来后眼珠子就没离开她,痴痴地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芳茶听了祖母搭话,就撇下母亲,抢步到了炕前,扶着赵嬷嬷的腿道:“祖母,孙女不想嫁人,孙女留在家里孝敬您不成吗?” 赵嬷嬷脸上有些挂不住,喝道:“胡说!谁家闺女大了不是要嫁人的?你别在这里耍小性子。小红,小青,扶你们姑娘回去。” 两个小丫鬟应声上来搀扶芳茶,却被芳茶一把推开。 芳茶退了两步站到墙边,把早藏在身上的小剪子拿了出来,一手打开头发,一手擎了剪刀,看了一眼魏白,对赵嬷嬷道:“便是嫁人,我也不要嫁他!您要是逼我,我就铰了头发做姑子去!” 魏白听了这话,脸色骤然变得灰白。曹方和魏信对视一眼,都皱了眉,各自想辙子救场。 赵嬷嬷压根没当芳茶说的话是真的,自古婚姻大事哪里轮的到小孩子家做主!况且,让她眼睁睁看着那份丰厚的聘礼再抬出去,她哪里肯?当下一拍炕桌,怒道:“都是平日纵的你没了规矩,在客人面前丢人!”又指着她儿媳妇赵冯氏骂道:“你是做什么的?还不把她带下去管教?” 芳茶知道这婚事是免不了了,紧咬着下唇,怨恨地瞪了一眼魏白,一脸的决绝,抓起头发就铰。 众人都是一声惊呼,赵冯氏和两个小丫鬟都唬得半死,慌忙过去抢那剪刀,魏白虽然离的远,但反应却极快,两步赶过去扼了芳茶的腕子。 芳茶见是他,心里恨极,使劲一挣腕子,又要去铰。魏白原怕伤了她,并没敢用力抓她手腕,她这一挣使的力气又大了些,剪子奔着她肩头就去了。 魏白不及多想,一伸手挡在前面,抓着剪刃夺下剪刀。他右手被割的颇深,鲜血顺着胳膊淌了下来,血点子淋在浅色的衣服上触目惊心。他却浑然不觉,犹一脸紧张关切的问芳茶道:“没伤着吧?” 芳茶却是骇了一跳,望着他衣服上的血渍,一张小脸吓得惨白惨白的,张了张嘴,却是说不出话来。 魏白看了心疼,刚要伸手去扶她肩,才发觉一手的血,忙把右手在身上蹭了蹭,改伸左手过去。 芳茶又是惊又是怕,不由后退两步:“你别碰我!你走!你走!” 魏白伸到一半儿的手生生顿住了,看着芳茶一脸嫌恶,他心里实在不是滋味,不由涩然道:“你这是何苦。我也不是要逼你。你要是不乐意……你要是不乐意……就……” 魏白本想说“你不乐意就算了”的,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实在是喜欢得紧,实在是舍不得。 他翻来覆去说了两遍,脸上满是失望和惋惜,眼仁儿里仍透着痴恋,脑子却是一团糨糊,丝毫做不得自己的主了。 赵冯氏在旁边看了,暗暗叹了口气,心里对魏白年纪的不满也淡了,只觉得这是个值得闺女托付终身的人。当下,她走过来打圆场道:“魏二爷莫恼我们姑娘,她这是气话,回头我们劝她。”又喊丫鬟们道:“愣着什么,快去给魏二爷包扎伤口!” 赵嬷嬷也缓过神来,一边儿骂芳茶“作死”,一边儿问魏白的伤,又让他上座喝茶。 芳茶靠在墙上,手扶着心窝,大口喘息着,眼里蓄满了泪水,却倔强的扬着下颌,死死盯着魏白。魏白也正失魂落魄的望着她。 芳茶原本因魏白在京城时就曾色迷迷地盯着自己,便当他是好色的无耻之徒,每再见到他,都是嫌恶不已,因此今日听说要家里要把自己许给他,真真是死的心都有了。可这会儿,她忽然就体察了魏白的心思,不由心里一酸,终别过头去,阖上眼睛,两行清泪沿腮滑下。 第一百二十二章 珍珠会(上) 第一百二十二章珍珠会(上) 到了四月末,曹寅的身体也好了很多。因三月、四月康熙都赐下药来,还曾下旨过问过曹寅的病情。因此,等曹寅身体好些后,也亲笔写了两封谢恩折子。 圣驾二月幸五台山,三月才返回京城。如今,好像又准备五月的巡幸塞外。曹颙回到江宁后,一直想着寻找文绣的家人。无奈,实在是知道的线索太少,只知道她是七岁时被拐的,大概是出生于康熙二十九年,或者是康熙三十年,家境还算宽裕,有个桂花院子。家中有个妹妹,母亲是生妹妹时难产而死。 因曹颙年前就将找文绣家人的事,这半年曹方也寻了不少人家,最后仍只是失望而归。曹颙想到文绣,一时也没有什么法子,只好扩大大查找范围,在江宁城外的地界也派人打听。 再说西府,便是兆佳氏一哭二闹三上吊,一千二百八十个不乐意,又能如何呢?曹荃纳妾,毕竟是私事,况且又是长官做媒,不容拒绝的。就是李氏听了,为兆佳氏抱不平,也只能够好言宽慰几句。而曹寅做兄长的,更没有管弟弟纳妾的道理。 进府半月后,那个路道台大人送来的路眉,到底以曹荃二房的身份端了盏茶来拜大姐。 西府,正房。 兆佳氏在上座坐着,一张脸板得僵硬,没一丝笑模样,死死地盯着门外走进来的倩影。 那路眉微低着头,一副低眉顺目的样子。上身是银粉纱衫,下面配粉线绣桃花的白绫裙,既不僭越又显得俏丽。因是小脚,被丫鬟搀扶着过来,走起路来摇曳生姿,端得妩媚。偶一抬头,一双美眸里光华流转,煞是勾人。 这女子便是在江南这么个美女云集的地方,也能称得上绝佳,在曹府里更是无人能出其右。 兆佳氏暗暗咬碎一口银牙,横了身边丫鬟一眼,那丫鬟立时过去拿了个垫子过来,摆在地上,备二房拜兆佳氏见礼用的。 那路眉恭恭敬敬走过来,先仪态万方地福了福身,然后提起衣裙向那垫子上跪去。这一跪下,她心里就是一凉,那哪里是垫子,分明是木板子外头包了层锦套,生硬的硌人。这是大房给的下马威啊。 路眉心里咬牙切齿,脸上仍带着笑容,毕恭毕敬磕了头,口称“姐姐”,然后从身边丫鬟手里接过放了个五彩盖碗的小茶盘,高举过头顶,奉给兆佳氏。 兆佳氏压根不接,甚至瞧也不瞧,一边摆弄自己的玳瑁指甲套,慢慢地挤出个笑容,和和气气地问道:“听说,路姑娘家中亲长都过世了?” 路眉面露戚色,眉头微蹙:“眉儿家门不幸,襁褓中没了双亲。幸得族中叔伯帮衬,才有今日造化,得以服侍老爷和姐姐。” 她这说着说着,脸色忽然就由阴转晴,嘴角眉梢带出丝丝欢喜,甜甜糯糯的声音道:“眉儿年轻不谐事,以后还得姐姐多提点我。族叔曾与我言说,老爷和姐姐您最是仁义大量的,叫眉儿不必自怜身世,又说姐姐会好生照拂于眉儿,必不会叫路家寒心。” 兆佳氏是想点拨路眉知道自己是孤儿没有娘家可仗势,叫她老实些。不成想这路眉倒是个厉害碴子,三言两语就把路道台搬了出来,还了好大一枚软钉子。 兆佳氏母家地位甚高,原并不把一个道台放在眼里,但这道台背后站着个总督,又是江南地界的,又是不能不客气的。 兆佳氏心下发堵,挑了挑眉毛:“既然是道台大人的族侄女,路姑娘家学渊源,想必针线女红都是好的,回头细料子的衣裳还得路姑娘动手才妥当。” 路眉淡淡道:“族叔族婶都嫌这女红费神损手,只交与下人去做,不肯叫眉儿沾手。” 曹家哪里用得主子亲自做衣裳,做荷包也不过是闲暇时当作玩乐罢了。兆佳氏只不过想压她一压,然听她这么说,便当抓了她的小尾巴,十分得意,咳嗽一声,正色训道:“路姑娘这话倒奇了,闺阁千金还有个不会针线的?路家未免娇纵女儿了。曹家的女儿没个不会的,便是我们家做了平郡王福晋的二姑娘,也没说不沾针线。却不知令叔婶都让你做些什么!” 路眉却半点未被震慑,反而笑得十分灿烂:“路家以诗书传家,族叔婶是怕眉儿累坏了手眼,写不得好字。眉儿是自幼修习琴棋书画的,如今略有小成,姐姐若是闷了,眉儿陪您抚琴、下棋,岂不快哉?” 兆佳氏噎得够呛。这琴啊棋啊她没出阁前也学过,却没个精的,早也弃了多年了,哪里还谈论得起来?她恨恨地盯了那五彩盖碗半晌,才伸手端了起来,抿了一口,撂在一旁。 路眉这才松了口气,胳膊举得都酸了,腿也跪得麻了,就要示意自己的丫鬟浮云过来扶她,却见浮云一动不动,悄悄递了个眼色给她。她不明所以,还歪头瞧着浮云,一脸诧异。却听兆佳氏身后的婆子咳嗽一声,她这才警醒过来,兆佳氏没发话,她是不能起来的。 路眉心里已经把兆佳氏全家咒骂了千八百遍了,还得在这里继续装温顺驯良,跪得直挺挺的听着兆佳氏后面的训话。 兆佳氏清了清嗓子,开始长篇累牍背诵起家训家规,间或又插了几句“你要注意……”“你要仔细……”之类的诫言。 路眉垂着头听着,脑子又昏又沉,腿上又麻又疼,心里又恨又骂,几欲崩溃,只咬牙挺着。 好不容易等兆佳氏说“起吧”,路眉已经站都站不太稳了,被浮云强架着起来,走路趔斜踉跄,那妩媚姿态全然不见。 按规矩,路眉是正经二房,曹荃的几个妾是要来拜她的。然而她才在侧位做好,就听兆佳氏道:“妹妹是缠脚的,难怪走路不大方便。浮云,扶着路姨娘回去歇着吧!”说到这里,又笑着对路眉道:“以后呢,妹妹你就好好在院子里呆着吧,少出来走动,不要伤了脚才好。” 路眉气结,一眼扫过那两个本来要过来拜的妾,见她们脸上虽没明显的笑容,却像都带着点嘲讽的笑意。她不由心下恼怒,却又无法,只好强忍着气,挤出个笑容:“谢姐姐体谅。”说着,扶着浮云的胳膊,起身施礼告退,步履蹒跚地出了门。 兆佳氏终于扳回一局,畅快地出了口气,带着愉悦的话音儿吩咐宝蝶与翡翠下去。待人走光了,她盯着那五彩的盖碗,自语道:“咱们走着瞧。” * 转眼,到了四月二十八日,是总督府办寿宴之日。 这样的应酬,因曹寅正病着,曹颙代表父亲上门送礼。寿礼是尊白玉观音,虽然看着不张扬,但是却也不显得单薄了。 总督府门口,车水马龙。如今,除了一向刚直的巡抚张伯行外,在江南地界谁敢不卖总督噶礼的面子。这位总督虽然官声不好,但是人家背后有皇帝撑腰,上来就是一连串的弹劾,使得江南官场重新洗牌。虽然不少人恨噶礼恨得牙痒痒的,但是表面上却需更加巴结他,哪里敢得罪。 因曹颙就带了小满、魏黑与吴家兄弟,穿着又只是寻常,所以总督府的管家也没把他们太当回事,只当是寻常小官家的。又因赶上李家派人来送礼,那个大管家屁颠屁颠出去迎接了,只打发一个门房来接曹颙带来的礼。 见对方这般怠慢,小满与魏黑都很不忿,想要发作。曹颙笑着拦下,如此来更好,正好不用在这边多浪费时间。约好了与魏信在临江楼见的,早点完结这边的差事,正好可以早点过去。 等登记完礼物,对方还按照规矩,给了封二钱银子的赏封。不过,对方也看出曹颙不像是仆下之人,便把赏封给了小厮妆扮的小满。小满笑嘻嘻地接了,还谢了赏。 曹颙等人从总督府出来,正赶上门口停着好几辆大车,不少衣着光鲜的仆从随行。一个三十来岁的锦衣男子,正站在门口与个年轻人寒暄。 曹颙见那年人有几分面熟,不禁多打量两眼,却是李煦的次子李鼎。曹颙上次见这位表哥,还是在老太君的丧礼上,眼下虽然过了三、四年,不过李鼎的样子没太大变化。 望着那一溜几辆马车,还有簇拥在李鼎身后的十多个长随,曹颙微微皱眉。这个舅舅也是的,就算是要送份大礼给噶礼,难道不会低调些?这般大张旗鼓地过来,生怕别人不知道李家与总督府的关系亲密。转而一想,怕是李煦为了巴结噶礼,故意如此为之。难道,他忘了,这天下说了算的只有京中那一个。 想起这些破事,曹颙真是忍不住头疼,好容易家里的亏空差不多了,父亲的病也渐渐见好,却还要跟着李家悬心。他心里有些腻味 ,不愿意多留,招呼大家上马,离开总督府。 那年轻人正是李鼎,随着父亲李煦来江宁送礼的,因父亲先去了织造府那边,所以他押送着礼物过来。他对面站着的这锦衣男子,便是噶礼的庶子干都,算起来他还要叫声“兄长”。 或许是方才曹颙多往这边看了两眼,李鼎有所察觉,一边与干都寒暄着,一边扭头往那边望去,正好只看到几人上马。虽然曹颙能够认出他,他却一时之间没认出曹颙。毕竟上次见曹颙,曹颙还是十二岁的少年,与眼下大不相同。 说话间,曹颙已经骑马走的远了。李鼎并没有在意,转过头来,随着干都进了总督府。 * 临江楼,秦淮河畔有名的酒楼,是魏信家的产业之一。打四月中旬开始,南北的采珠世家还有些出名的珠商都陆续来到江宁。曹方与魏信两个就将众人都安排到了临江楼住下,一是打着肥水不流外人田,二是想着知道些根底,省得让人浑水摸鱼。 养殖珍珠,这是从未听过的事儿,大家心里多少都有些将信将疑。不过,当初送请帖过去的人,带着的是广东十三行的担保。而且十三行也开据了证明,确实在康熙四十八年夏与四十八年冬,在江宁收购了价值将近四十万两银子的珍珠。 近些年,因珍珠采量日渐稀少,很多赖此为业的世家也渐渐凋零,大家正是四处找出路的时候。南北同行,采珠大户也好,珠商也好,大家掰着指头都能够说个一二,江宁这个曹家却是头一回听说。然,十三行名声在外,又不可能给别人做幌子。因此,这次珍珠会又不是不可信的。等他们怀着忐忑,到了江宁,发现来了不少南北同行时,自然也开始打起了小九九。 遇到个熟人,大家都寒暄一场,话间提到珍珠之事,都笑称是无稽之谈。可是,等各自回到房里,就开始了算计。若是此事是真,若是能够自家拿下这桩买卖,那可就是发了大财。 这其间,魏信又状似无意地说露了嘴,言道这次珍珠会还是要各家凭借实力说话。那养殖珍珠的秘法,最后估计要价高者得。 距离江宁近的,已经有送信回去叫家里再送银钱的。来时便带着大量银票过来的,笑眯眯的暗暗得意。那些身上银钱不足的,往返又来不及的,几乎要跳脚。更想跳脚的是**钱庄。他们不只为的珍珠,眼下珠商缺钱,他们若此时借贷,那是极大的一笔生意。但因曹家尚未开口允许,他们不敢轻易介入,只能暗暗着急。每日里,总要过来几个头面管事,到魏信面前尽心奉承。 魏信因曹颙吩咐过,便也不肯轻易松口。大家该吃吃,该喝喝,谈到正经事却只有一个“拖”字诀。 第一百二十三章 珍珠会(中) 第一百二十三章珍珠会(中) 等曹颙到临江楼时,这里虽不算客满,但是楼上楼下也坐了不少客人。曹颙穿着打扮并不招摇,但是仆从小厮俱全,小二上来招呼得很是殷勤。 曹颙并未开口,只是示意下小满。小满早得了吩咐,递上块碎银子,笑着说道:“麻烦帮忙通报魏五爷,就说曲公子求见!” 小满声音并不高,但是就近仍有几桌客人耳朵尖,听到了个“魏五爷”三个字,不由都往这边望过来。如今,这往来江宁的商户们,谁不知道魏五爷的大号。 那小二听说是曲公子,并没有收银钱,而是态度越发恭敬地带着几人上楼,看来是早已得过吩咐的。 楼下那几桌客人越发惊诧。他们都是浙江过来的珠户,提前到江宁来,就是为了探探究竟,这会儿都开始暗暗思量这姓曲的到底是什么来历。采珠贩珠这行当住中,只有广西有家大户姓曲,听说已经转行多年,莫非他们回头要从操旧业?众人皆是惊疑不定。 二楼雅间,见曹颙进来,魏信忙迎了上去,一边请曹颙入坐,一边道:“公子,你可算露面了!” 曹颙看他猴急的样子,与人家的沉着稳重截然不同,不禁莞尔:“怎么,还有咱们魏五爷解决不了的?” 魏信笑道:“公子还不知道小的,不过是个装腔作势罢了!这南北珠户珠商到得差不多了,整日里围着小的追问养珠之事。小的哪里知道这些个?虽然一直推着说,到时候各位就知道了。毕竟是外行,若是让他们识破,怕是对咱们珍珠会的进程不利。公子体恤小的,还是把珠场那边的人手调过来两个吧!” 曹颙点了点头:“嗯,是这个道理。那边本来也是要过来人的,想想日子,约莫着这两日也该到了!” 魏信大喜,又想起**钱庄的事,如今拖了他们好一段日子了,而且暗暗打探仔细,却是来的珠户珠商中有银钱银钱并不宽裕的。若是允许他们放贷,虽说他们能够赚些利钱,但是于珍珠会这边却也是便利。 曹颙坐在那里,用食指敲了敲桌面,思量着上辈子知道的那些关于暗标、担保之类的大致程序,心里渐渐有了主意。 * 江宁码头,璧合楼东家杨明昌带着些家仆马车站在岸边,伸着脖子张望着。管家张全站在他身后,指着远处要靠岸的大船:“老爷,那倒像是咱们家的船!” 杨明昌眯着眼望了望,摇了摇头:“不是,刷的漆颜色不对!” 说话间,那艘船渐近了,张全也看出不是杨府的,心里暗暗腹诽。 主家如今越来越“阴盛阳衰”,自打三年前少爷患疟疾死了,小姐又说给了白家,这太太就越发拿捏着老爷,就怕他不服管要纳妾生儿。 老爷起初来曾强硬过两遭,结果家里太太带着小姐要死要活,外头白家的人差点要来砸店打人。最后,还是老爷服软,太太出面求情,白家才肯罢休。 这白家人的打算,哪个明眼人看不出?这哪里是亲家,简直就是活仇人。上个月末,已经嫁人的杨瑞雪有了喜,她母亲白氏很是欢喜,想着女儿早点生出外孙继承家业也是好的,便在四月初带着女儿、女婿去杭州灵隐寺求子。 前几日方,白氏打发人回来,说着月底这几日返回江宁,让丈夫来码头接。 杨明昌算计了大辈子,没想到老了老了,却成了绝户,又因他本是孤儿,连个兄弟手足也没有,更没有说是过继侄儿之类。难道自己攒了一辈子,就为了将万贯家财送给女婿?杨明昌怎么肯甘心,就算是心里有几分畏惧白氏,但却真生了纳妾生子的心。偏偏,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出门,时时都有白氏的眼线,竟是没有半刻偷香的机会。 夜深人静之事,杨明昌也会想起当初自己不敢承认的那双儿女。算算他们兄妹的年龄,儿子应该成年了,女儿也到了出阁的年纪。若是他们在自己身边,白氏不过是填房之妻,哪里还敢这般张狂?就是那白家,又怎么敢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就算计他的家产。听说,当年带走他们的是曹家的两位公子。如今,那曹家的大公子是皇帝面前当差,二公子也在京城求出身,就算是将女儿送与两人做妾,也比给商贾为妻要体面。每每想到这些,杨明昌就隐隐生出些希望来。但毕竟是织造府威望太高,他也不敢上门去问询,曾私下里派人去盯着织造府那边,看看有没有儿女的踪迹,却没有什么收获。 杨明昌还在惆怅不已,就听身后的管家道:“老爷,您瞧,那不是昔日林下斋的大掌柜曹方曹二爷吗?” 杨明昌听了,抬头望去,那船上下来的一行人中,打头两人里那个三十多岁穿着蓝色缎面褂子的可不正是曹方?那可是曹家的大管事之一,这些日子传得沸沸扬扬的珍珠会面上虽是魏家小五主持,但杨明昌暗暗打探了,幕后操办的却是曹方。 杨明昌很是心热,忙快走几步,想要过去攀谈,但只迈了一步,却惊呆了。那与曹方并肩而行,谈笑风生的正是他的大儿子郑海。康熙四十年他们母子三人到江宁来寻他时,郑海已经十四岁,是个少年。如今虽然身量高了,嘴巴上留了短须,但杨明昌仍是认出他就是自己昔日闭口不认的长子。 杨明昌只觉得自己的心“砰砰”地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因为他又看到了跟在儿子身外的、那个容貌与自己的郑氏发妻有几分相似的年轻女子。她的身份,呼之欲出。她梳着辫子,还是闺阁打扮,虽然没带什么钗环,但是却难掩秀色。 怪不得曹家突然弄出个什么珍珠会,原来是有他们兄妹跟着帮手。郑家是采珠世家,或许备不住真有那种养珠秘术。想到这里,杨明昌又开始暗暗埋怨前妻,夫妻一场,生了两个儿女,她还守着这样的秘密。可见,女人是养不住的,都是处处为娘家算计,一点不知道“以夫为天”的道理。真真是心下暗恨,那本应是他杨家的秘法儿,偏偏让曹家从那对不孝的兄妹嘴里哄了去。怨不得堂堂的曹家少爷,会去收留两个街头乞儿,原来是打着这样的好算盘! 杨明昌强忍下怒火,攥着拳头,深呼一口气,挤出几分笑来,就要上前去认子认女。没想到刚走一步,袖子便被张全拉住:“老爷,这次是太太的船了,那个船头站着的可不就是白家的长随周旺!” * 临江楼里,听了曹颙对**钱庄的安排,魏信忍不住击掌叫好,两眼发亮地望着曹颙:“公子,您可不能再藏拙,到底是打哪里学来的这些经济法子?听着虽然稀奇,可用起来实在是好用,可要好好教授小的方好!” 曹颙略一思索,往后魏信在十三行那边经手的买卖还多,自己捡着上辈子熟悉的传授他一些也好,虽然自己不是多么专业的,但想来也会颇有助力,于是便点头应下。因近日忙着珍珠会,也不得空,曹颙便提到等过了端午写点东西给他。 魏信大喜,忙从座位上起来,恭敬地执了弟子礼。 曹颙见他这般正经,笑问:“这是做什么?莫非是认下我做先生?” 魏信正色道:“若没有公子这几年的费心教导,哪里有魏信的今天?虽说这几年不在公子身边,但是公子每月两封长信,一点点教小的经济道理,小的却直到今日,才行了这该行之礼!” 教导那些个不过也是存了利用之心,毕竟魏信南下拿得是他的本钱,收益也是他占了七成。想到这些,曹颙实在有些羞愧,忙摆了摆手:“赶紧起来,怪酸的,再说我的牙就倒了!”说着,又交代道:“与那**钱庄打交道,你可要仔细些,瞧他们那个女东家,实在算是个精明人物。虽然咱们定下了章程,但是也别让他们钻了空子!” 谈到这些,魏信又恢复常态,笑着应下:“小的省得了,公子您就瞧好吧!怎么着小的也算是公子的半个弟子,就同那江家二小姐好好交交手也是不怕的!”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将珍珠会的行程敲定个七七八八,就散了。 * 因台面上总督大人和巡抚大人的关系十分紧张,这路眉算是暗地里被送来的,虽然有二房的名分,却是不能摆席大肆张扬的。 曹荃只是一时贪杯好色,着了路道台的算计,虽然打心里爱这个妾的美色,心里很是心虚,不敢声张,一省百省。 兆佳氏本是在府中一手遮天的,就算是有宝蝶与翡翠两个妾,也常年是个摆设。没想到,突然之间出来个道台的侄女,生生地分去她半个男人,她怎么能不狠?但这种官场上的联姻往来,却是不是能够轻易拒绝的,她也只好认下。见丈夫不提操办的事,她更乐不得不开宴,路眉敬了盏茶,就算正身了。 外面的人可以不请,家中的兄嫂不能不拜。横竖拘了路眉在院子里小半个月,因快到端午,合家要在一处饮宴的,到时再将这路眉引见给兄嫂实在不妥。兆佳氏这才吩咐了几个婆子,带了路眉去东府那边去拜见李氏。她自己只装病,也不陪着去,根本连见也不肯见路眉。 多少也是有些不好意思,当初东府琉璃生子上位,兆佳氏背后没少嘲笑李氏是面人,是个不能够当家的。没想到,这次自己又哭又闹,却还是落得个这般结局。若这路眉是丫鬟粉头之类还好,寻个过错找人牙子打发了就是,偏偏还算半个官家小姐,轻易动不得的。 路眉这是进了西府以来首次出门,又是兆佳氏没跟来她最大,这心里有着几分畅快,一路上瞧着左右亭台楼阁山石树木,不由赞了几句曹家高雅。 几个婆子虽然被兆佳氏吩咐过不许恭敬这二房,但谁也不是傻子,二房正得宠中,枕头风强劲,几人都不敢太过怠慢。因此路眉赞一句,她们也都迎合着打哈哈,不至于太冷场。 待进了开阳院的正房,路眉就觉得自己的眼睛不够用了,这悬挂摆设,无一不是真迹精品,任哪一样都是宝贝。本来她在西府那边,因曹荃正宠着她,夜夜歇在她那里,兆佳氏在吃穿用度上倒没克扣于她,房中摆设用品也都十分精细考究,她几日过下来,就知曹家富贵。而今日一见开阳院的这些,才发觉这曹家的富贵远远超出她的想象。她也是经历过些大场面的,却没见过哪家强过曹家,且看来是大房比二房更甚,怪不得是长房嫡支。 路眉一面暗暗庆幸自己的好运,入了曹家,将来若得个儿子有了倚靠,后半生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一面又有些惋惜,这两日听说了曹家长房独生的大公子正是十六岁少年郎,虽被指婚了,却并无妾室在房内,若自己能嫁与他就好了,得了少年的心,将来这些还不都是自己的,岂不更是合心! 路眉胡乱打着自己的算盘,被丫鬟引着到了东暖阁,拜见李氏。路眉知道李氏才是一家主母,见了面就规规矩矩的行礼问好,又不着痕迹地恭维起来。 李氏素来和蔼实诚,因瞧这路眉相貌极美,言谈得体进退有度,又没有官家小姐的娇气,心底就有几分喜欢。于是说话更加和气,又给了她四匹尺头做表礼。因曹颐也在这边,两厢见了礼,客客气气地聊了几句。 路眉见她母女二人都是好性子,又待自己好,再想兆佳氏的嘴脸,心底不免喟叹起来,自己到底是福气不够,没能嫁到大房来。若真有这样的婆婆和小姑,那日子不知怎样逍遥呢。 几人闲聊两句,因李氏还要照顾曹寅,路眉也不便多留,就起身告辞。 出了开阳院,过了穿堂拐进后面花园,路眉遥遥地就瞧见一个高挑的少年郎往开阳院这边来。她心里一动,莫不是老天垂怜,送了那大公子到自己眼前? 一时间,路眉脑里转了三百六十个弯,一双美目只盯着那少年,然而却是越看越觉得眼熟。她心下觉得奇怪,自己在这江宁可是一个人都不识得的,怎会……忽然之间,她想起个人来,忙瞪大眼睛,仔细瞧了。 老天,不是那人是谁! 路眉只吓得花容失色,登时乱了手脚,低下头,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迎面而来的,正是曹颙。他还没到织造府,正好遇到曹方派来寻曹颙的小厮。因这次从太湖珠场带着许多贝母,曹方早就与曹颙请示过,还是将这些暂时安置在织造府,省得有人算计。自然,这些贝母都需要郑沃雪看护的。曹颙知道这样才省得有人在珍珠会前打其他主意,便同意了,提前与母亲说了,在府中为郑沃雪准备个客院。 郑沃雪说起来不过是曹府的家奴,因曹颙对他们兄妹另眼相待,曹寅与李氏便也带着几分客气。往日她来请安,也是留下住的,都在曹颐那边,算是半个客。没想到,如今曹颙又亲口吩咐要给她单独准备客房。李氏原本还以为儿子要开窍,很是欢喜地去张罗,竟是迎接娇客的规格来布置。 曹颐见了,暗暗觉得不妥,又不好和母亲说这些,便悄悄对曹颙说了。 曹颙颇有些头疼,但不想让误会加深,忙不迭找母亲说了自己没有纳妾的心思。 李氏听了,缄默许久,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叫将那边院子重新布置,不要怠慢客人,但也不要过于富丽堂皇。 曹颙这才松了口气。 回到府里,与曹方说了几句闲话,曹颙就打算去郑沃雪处看贝母,这些年来,因他始终不得空,珠场那边竟是一次未去。 刚进二门,就见迎面走来群丫鬟婆子,簇拥着一个华装少妇缓缓走来。曹颙心里还略觉诧异,不知是谁家的女眷造访,母亲竟然在开阳院这边招待。心里还犹疑着,是上前见礼,还是暂时退避开。不过,又觉得有些不对,这少年妇人虽看不清容貌,但是后面跟着的丫鬟婆子确有几个眼熟的。 不说曹颙,单说那路眉却吓得花容失色,只想着找个地方躲起来,心里求着老天爷,千万不要让前面那人瞧见自己。若是穿了帮,自己被卖都是小事,搞不好连命都没了。 路眉神色慌张,几个婆子都有些诧异。因路眉之前一直端着大家闺秀的款儿,历来端端庄庄稳稳当当的,几时有过这样的慌乱,这可实在有些不寻常! 那几个婆子探头瞧了,见是自家大爷从外面回来,便猜想路眉是深闺里出来的小姐,见到外人男子有些羞怯,心里也叹服到底是官员家的小姐面嫩,忙向路眉道:“姨奶奶莫怕,那不是外人,是本家大爷呢!不用避嫌,算是您的侄子,当他来见礼的!” 路眉听了,更如五雷轰顶一般。原来,他是曹家大爷!这可如何是好?真真撞到刀口上了。她脑里一片混乱,也想不的什么妙计良策了,咬了咬牙,总不能在这里傻站着,还是先躲过今日再说吧。 因瞧见几个婆子都用探究的目光望着自己,路眉轻咳一声,强稳住心神,故作镇定道:“虽是侄儿,但二老爷现在不在家呢,这般见了与礼不合,还是改日再见吧。”说着抬脚就往另一侧的小路上走。 几个婆子都道大家闺秀说道真多,只得跟上路眉的步伐,一众人绕着道过去了。 曹颙还想着见不见礼呢,就见她们不肯走直线过来,偏要绕路。曹颙这才觉得有些好奇,仔细望了一眼,认出见是西府二房那边的下人,却不知为何是她们陪着外来访客。不过对方年轻,为避嫌不见自己绕道而行,也算不上什么失礼。当下也没放在心上,兀自进了上房,先给父母请了安,又和曹颐说了几句。 曹颐因问他:“哥哥刚进来?可瞧见路姨娘了?她过来给母亲请安,刚刚告辞离去!” 曹颙微微一愣,回想起刚才见的一群女眷,想来就是她们,于是点头道:“远远瞧见了。并没碰面。” 曹颐笑道:“那路姨娘却是个绝代佳人呢。”然后,又滔滔不绝称赞起路眉来。 娶妻娶贤,娶妾娶颜。想到这两句,曹颙看了一眼旁边笑而不语的李氏,不留痕迹地岔开了曹颐的话题。心里却暗暗奇怪,自己那二婶向来是跋扈的,怎么会允许西府又多出个姨娘来?但毕竟是他们的家务事,与自己不相干,曹颙也没太放在心上,向曹颐问起郑沃雪在哪个院子安置。 第一百二十四章 珍珠会(下1) 第一百二十四章珍珠会(下1) 珍珠会上,需要有人来主持拍卖,并且来为大家介绍养珠之事,让人相信这世上确实有养珠秘法。 郑沃雪本是想自己照旧女扮男装去做这个主持,但曹颙和魏信都觉得不妥,因为如今社会风气严谨,对女子抛头露面之事世人多有鄙视。就算是换了男装,但郑沃雪毕竟有几分姿色,若是被人认出来反而有违诚信,许多事情多有不便。 一番协商,最后敲定了。由郑沃雪将珍珠的概况讲给魏信听,让他背下来,等到珍珠会上就由魏信出面对众人讲解。 因郑沃雪住在曹家内院,魏信整日里出入也不甚方便,加之魏信又要兼顾临江楼那边的珠商动态,因此两人商量了,在临江楼后院客栈单开一雅间作为临时驻地,郑沃雪每日由曹家坐马车过去“授课”珍珠事宜。 这一日,郑沃雪如往常一样坐车往临江楼去。正行到华安街时,她的车驾忽然被拦下。对面是一辆贴金饰银的华贵马车,护卫、随从包括拦了郑沃雪车驾的车夫,各个都是衣着光鲜,显然是大富之家。 那家车夫过来施了礼,问道:“敢问车里可是郑小姐?” 曹家护送郑沃雪的随从拿捏不准对方什么来头,便不答话,反问道:“你们是何人?拦我们车驾作什么?” 那车夫倒是很有规矩,恭敬地答道:“我们是城西白家,我家少奶奶求见郑小姐。” 郑沃雪在车了听了,一皱眉,她自然知道那白家是谁,但并不认识什么白家少奶奶,跟那白家人也无话可说,当下车窗帘子挑了条缝,低声对随从道:“跟他们说认错人了,咱们走咱们的。” 曹家随从当即这样说了,然后吩咐车驾就要走。 那边车上忽然传来一声娇啼:“姐姐,慢些走!”说话间,后面上来两个丫鬟放下板凳,从车中搀扶下来一个满身绫罗的少妇。 那少妇有着几个月的身孕,身形已显。她一手虚捧着肚子,一手扶着腰,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款款行礼,柔声道:“小妹瑞雪求见姐姐。” 郑沃雪听是“瑞雪”,才想起来之前魏信偶然提到璧合楼杨家的那位小姐嫁给白家之事,当下牵了牵嘴角,依旧吩咐随从不用理他们,直接走人。 自从前几日郑沃雪跟着哥哥从太湖带了贝母来江宁,不知怎么让杨明昌知晓。之后,他曾明里暗里多次找郑家兄妹,要约他们出来见见,叫人递话想要认回他们。 当年被拒之门外的场景历历在目,兄妹俩哪里会稀罕这样的父亲?更不要说再去认他,再来也深知他没安好心,因此打定了主意,始终不见。想是老的计谋用尽,现在又拿推大肚子的女儿出来。 若不是为了那珍珠会的主意,这父女两个能够这般轮番上阵?郑沃雪相通其中关节,不禁齿冷,心下更加厌烦杨家父女。 杨瑞雪哪里肯让他们就这么走了,当即眼里蓄满了泪水,楚楚作态,凄然道:“姐姐还在嗔怪父亲吗?纵然父亲有万般不是,毕竟是姐姐的生身之父。骨肉天伦,怎么能说不认就不认呢?天下做儿女的,哪里有这般道理……这些年来,小妹始终惦记着姐姐,难道姐姐您就这般狠心,不肯见上妹妹一面?”说着,柔柔弱弱地“嘤嘤”哭了起来。 周围已经停了些看热闹的人,听了杨瑞雪这般说辞,叽叽喳喳的声音也渐渐响起,多是同情那孕妇的,也有说车中人不孝的,怎么能够不认父亲云云。 郑沃雪在车厢内怒极而笑,虽然不会忘记母亲的凄凉死去,但是她也没有忘记那人是自己的生身之父。虽然这些年怨着恨着,可是也在担心,生怕哥哥放不下执念,闹出父子相残的惨剧。这可到好,如今她与哥哥不想报仇,对方却偏偏还要粘上来,竟用这样的法子逼自己相见,真真无耻!她本待不搭理他们径自走了,却听见人群中忽然传来这样的声音“这跟着的不是织造府曹家的人么……” 郑沃雪微微皱眉,自家的乱事当然不能牵扯到曹家声誉,当下无奈地清了清嗓子,沉声道:“白少奶奶认错人了吧!你姓杨,我姓郑,好不相干,我安敢做你的姐姐?别在这里大放悲声了,便不看在孩子,也要给白家人留些脸面呢!” 杨瑞雪仍只是哭,呜呜咽咽说在前面酒楼设了宴席,想请姐姐过去冰释前嫌,大有郑沃雪不跟她走,她就站这里哭到死为止的意思。 周围人越来越多,说什么的都有,杨瑞雪又挺着大肚子在车前,怎的也绕不过她去。郑沃雪蛾眉倒蹙,咬了咬牙,吩咐随从跟了她去,心中暗道,若你们欺人太甚,就由不得我们不客气了。 * 金泉楼雅间,杨瑞雪向郑沃雪盈盈一拜:“小妹见过姐姐。” 郑沃雪侧身避过,并不受她礼,面色平静地说:“话已说过,我不敢当你白少奶奶的姐姐。你硬拉了我来,还有何见教?” 杨瑞雪眼里又蒙上水雾,可怜兮兮道:“姐姐真个恼了父亲,却也不肯认我这个妹妹吗?虽长辈的事我不当说,但确是我母亲的不是,其实父亲常常思念大哥与姐姐,多少次都想着把你们接回来……” 郑沃雪见她这般作态,只觉得恶心,当下摆手打断她:“白少奶奶要没什么事,沃雪先告辞了。”说着,转身就要走。 “姐姐!”杨瑞雪忙伸手去拽郑沃雪的袖子,然而却是脚下一踉跄,闷哼了一声,撒了手去扶着桌子支住身体,另一只手按在肚子上,眉头紧皱,一脸痛色。 郑沃雪见她似是动了胎气,也唬了一跳。她毕竟心地良善,便是再恨杨、白两家人,也不会拿人命开玩笑,当即走过去扶住杨瑞雪,安置到凳子上,关切地问道:“怎么样?没事吧?叫人来送你回去吧!” 杨瑞雪却不提自己,反抓了郑沃雪的袖子:“姐姐真的不肯认我吗?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记挂着哥哥姐姐。我常想你们若回来了该多好!想我一人,孤零零地嫁了,在婆家受委屈也不敢提,只因娘家连个给我做主的亲兄弟姐妹都没有……”却是呜咽着说不下去了,眼泪像断线的珠子般滚滚而下。 郑沃雪轻轻叹了口气,递了帕子给她。 杨瑞雪又道:“自我嫁了后,父亲母亲两人也常感膝下荒凉,甚是孤苦。你和哥哥搬回来好不好?咱们一家人共享天伦,岂不和美?他们也知道错了,想要好好补偿你们。而现下你们在外,毕竟是寄人篱下,不是妹妹我说嘴,到底不在自家,便是被奉若上宾,终是不比自家舒服……” 郑沃雪凝视着杨瑞雪的眼睛,见她泪光点点,满脸真挚,当下垂了眼睑:“往事已矣,不提也罢!” 杨瑞雪见郑沃雪似乎有松动的意思,忙趁热打铁道:“咱们父亲已是年过五旬的人了,身子骨早没头些年那样好,如今生意上的事,还就得指望哥哥姐姐能替他分忧。我不敢说这‘谢’字,有哥哥姐姐在父母跟前承欢尽孝,我也诚感厚恩……”说着,站起身又是一拜。 郑沃雪挑了挑眉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是杨明昌说的,让我们兄妹俩去杨家?” 杨瑞雪揣摩不透她心思,只点了点头。 郑沃雪又问:“他说让我们帮忙打理他的生意?” 杨瑞雪点点头,放柔了声音:“这也是哥哥姐姐的产业啊!做咱自家产业,总强过给外人做不是?” 郑沃雪笑了笑,二话不说,站起身就往外走。杨瑞雪一怔,忙跟着追了出去,心下不住琢磨到底哪句话说的不够妥帖。 杨瑞雪本就走的不甚快,又有了身孕,紧赶慢赶到了门口拦下了正要上车的郑沃雪。她一到外边便立刻又是哭哭啼啼:“姐姐到底哪里恼了我?妹妹口拙,不会说话,给你赔不是还不成么……” 郑沃雪正想说话,忽然那边来了一行人,就听有人唤道:“瑞雪,你有身子的人,到处跑什么?”说话间,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公子走了过来,白家下人都向他行礼,口称“少爷”。 郑沃雪本背对着白家少爷,听他喊话,下意识回了下头,见是个年轻男子,随即又转了回来。 白家少爷远远地就瞧见了个背影曼妙的女子和妻子站在一起,走近了刚待问上一句,瞧瞧佳人芳容,佳人这一回头,他就像被定在地上了一般,张着嘴,迟迟合拢不上。 眼前这女子和妻子有着几分相似,一样的美貌,却不似妻子那般娇弱,而是明朗大气,透着别样的俏丽。白家少爷这一看心里就痒痒起来,虽郑沃雪扭回身没瞧他,他的目光仍盯着人家耳垂裙角胡思乱想。 杨瑞雪轻轻咳嗽一声,道:“相公,这就是我说过的亲姐姐,父亲最是挂记的。” 郑沃雪有些不耐烦:“白少奶奶,多次说了,这‘姐姐’二字我当不起,还请收回。告辞了。” 杨瑞雪还没说话,白家少爷白德喜倒蹭过去,伸手一拦,嬉笑道:“姐姐。别走啊!” 那一声“姐姐”分明是调戏的腔调,郑沃雪冷冷地扫了一眼:“白家少爷,请放尊重些!” 曹家的随从也聚了过来,个个冷眼盯着白德喜,若他再有无礼便要出手教训他。 白德喜浑然不觉周围人的目光,犹涎着笑:“既然是亲姐姐,理当亲近亲近!金泉楼,妹夫做东,姐姐赏脸一聚啊……” 郑沃雪不想惹事,抬手拦下已经掳胳膊挽袖子准备动手的随从,懒得再看白德喜,只把目光挪向杨瑞雪,本想刺她两句叫她出言管管自己的相公,却见杨瑞雪半垂头,一脸的温顺贤良,一双手却死死绞着帕子。郑沃雪忽然有些同情她了,当下什么都没说,扭身就要上车。 白德喜向来是放荡惯了的,哪里肯放佳人走?他并不知道这是谁家的车谁家的护院,只仗着自己带的随从多,也不惧对方,又要过去纠缠郑沃雪。 忽然马蹄声大做,三匹快马驰到众人眼前。魏信带着两个长随翻身从马上下来,迎着郑沃雪抱腕道:“郑小姐安好?” 郑沃雪见他来了,松了口气,点了点头。 魏信瞧了一眼白德喜,一挑眉:“白二少爷?” 商场上谁人不知道曹家商行管事魏信?混赌坊妓院的又有哪个不识得地头蛇魏家五爷?白德喜一见他立时胆怂了,忙不迭请安道:“魏五爷,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幸会、幸会,正巧这不金泉楼么,咱上去喝一盅?小弟做东孝敬您……” 魏信笑道:“有俗务在身,改日吧!”说着也不瞧他和杨瑞雪,只向郑沃雪道:“郑小姐请上车,公子还等着,咱们走吧!” 郑沃雪嫣然一笑,上了马车。在他的护送下前往临江楼。 白德喜眼巴巴地望着佳人绝尘而去,咂舌惋惜一回,回头瞧了眼杨瑞雪:“你说你,有身子的人,乱跑什么!上车,回家。” 杨瑞雪默然上了车,白德喜弃了马,也钻进车里,开口问妻子:“那女的,就是那个郑沃雪?你来找她做什么?” “父亲让我来劝她和哥哥回去。”杨瑞雪闻着白德喜一身青楼脂粉味,不禁颦了眉头,却仍柔声道:“你这是打哪里过来的?” “我有事路过,瞧见你的车就过来问一声。你爹也是,你肚子里有孩子呢,还打发你来做这做那,伤了孩子怎么办!”白德喜不满道:“还有,你也是糊涂了?你劝他们回去?那郑海回去了,你爹有了儿子,这杨家的万贯家财哪里还轮的到你?” 杨瑞雪垂下了眼睑:“怎么说都是我亲哥哥,毕竟是一家骨肉。” 白德喜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哎呦,你可真是杨家的好女儿!” 杨瑞雪忙抓了他的袖子,垂泪道:“你这是什么话?我虽是杨家的女儿,却也是白家的媳妇!我已经是姓了白,我的孩子也姓白,就冲孩子,我哪里能害咱们白家?还不都是为了白家打算?你竟不信我?” “得,得,得,姑奶奶,你别哭,别哭。我的不是,我的不是,我给你赔罪了还不成么!”白德喜最怕这个娇滴滴的小媳妇甩眼泪,忙不迭搂着好一顿哄。 杨瑞雪伏在他怀里,闻着阵阵呛人的胭脂味,心里拧劲儿的疼。想到刚才郑沃雪衣着打扮都不寻常,曹家人又对她那般恭敬,怕是曹家对她另眼相看了,保不齐就是准备给了那个人的。杨瑞雪又妒又恨,明明自己强她百倍,为何自己要受这苦,她却那般得意快活? 再说魏信是得了曹家随从的信报,知道郑沃雪被杨家人拦下来,特地赶来救援的。这一路上郑沃雪什么也没提,他也就没问。 到了临江楼,郑沃雪饮了一盏茶,心平气和地把刚才杨瑞雪的大概意思说了。魏信听了心知杨家这是挖墙脚来了,却拿不准郑沃雪的态度,因此一言不发,只等着她开口。 郑沃雪见他不说话,笑道:“五哥是信不过我?” 魏信忙道没那回事。 郑沃雪认真道:“曹公子于我们兄妹的大恩,虽未每每宣之于口,却一直铭记在心,片刻不曾忘。我们岂是那忘恩负义的小人?我今日说这些,也不是要向五哥说这个忠心的,却是想求五哥帮个忙。” 她顿了顿,道:“其实往事已矣,我和哥哥本都不想如何报仇了。可杨家太过下作,是可忍,孰不可忍。当给他们个教训,省得他们这般没完没了的纠缠!” 魏信笑着说:“想必郑家妹子有妙计了?愚兄愿供差遣。” 郑沃雪摇了摇头:“想到他们,我就烦躁得不行,一时半会儿哪里有什么好法子,我还想着五哥帮我出个主意。” 魏信一怔,思量片刻,也摇头道:“我哪里会想到什么好法子,无碍乎些不入流的,譬如找人敲他们一顿……还是等公子来商量吧!” 不一会儿,曹颙也到了临江楼。一进门,郑沃雪和魏信两人就把想教训杨明昌的事情说了。 曹颙听了,向郑沃雪道:“这事交给我吧,我原就许过你们替你们报仇。这次,定为你们兄妹出这口气!” 魏信插口道:“公子有法子了?” 曹颙略作思索,笑着点点头:“你们就瞧好吧,定叫他占个大大的‘便宜’才是!” 第一百二十五章 珍珠会(下2) 第一百二十五章珍珠会(下2) 自打五月初一开始,临江楼对外便停止营业,上上下下全部都为初五的珍珠会做准备。发出帖子的二十六家珠会珠商,具都派了子弟管事来,不少家是家主亲到。 曹颙打着“曲公子”的名号,在临江楼定下个雅间。听魏信说起,如今**钱庄那边的掌柜也入住临江楼,开始为那些手头银钱不足的珠户提供借贷。 转眼,到了五月初五,好不容易熬到掌灯时分,“珍珠会”才拉开序幕。 一楼正对着二楼走廊处,空出几张桌子的地方,临时搭建了一个四尺来的高台,台子上放着个半人高的长案。长案右侧,放着个一尺来长的小铜锤。台子对面,是扇型摆放的十几张圆桌,桌子上摆放着笔墨纸砚。每个桌子边放置着不多不少两把椅子,收到这次珍珠会帖子的客商,每户可以有两人出席。 等到楼下坐满,楼上招呼的伙计也示意各个包厢的客人都已到齐,魏信才一身光鲜地从二楼下来,笑着走到台后,轻轻地拿起铜锤,往桌子上敲了三下。原本,有些喧嚣的大堂立即安静下来。 曹颙坐在二楼雅间,透过珠帘望着楼下带着几分熟悉的布置,心下很是感慨。就这样照猫画虎似的摆弄,竟也有几分拍卖会场的感觉。与曹颙同来的,原本是魏家兄弟带着吴盛等人,还有郑家兄妹与曹方。因要封闭会场,怕有人偷窥或者捣乱,魏家兄弟与郑虎都带着人去楼外守着。因魏信已经下楼,曹方也跟着出去照应,雅间里只有曹颙与郑沃雪两人。 郑沃雪看了一眼面色沉静的曹颙,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过了今晚,这养珠之法便不再是秘密,她也不会在因此失去自由。不过,为什么心里只有迷茫,却没有挣脱束缚的喜悦? 魏信已经在楼下朗声讲这次大会的几个规矩了,这次“珍珠会”共有南北珠户珠商二十七户参加,将以暗标的形式对养珠之法竞价,底价五万两白银起,出价高的前十家将获得养珍秘法。在拿到秘法后的十年里,不得以各种形式将秘法外泄,否者拍卖方有权利按照竞买价格的十倍予以索赔;就算最终没有竞拍到养珠秘法,在十年内也不得以各种形式窥探此事,否则拍卖方有权按照竞买均价进行十倍索赔。 这些都是在之前就说了又说的,而且还落实到文案上。与会各家,都是签订了保密协议的,否则的话就失去参会资格。 另外,参与竞价的各家,必须在今日前交纳万两白银的担保金。担保金直接存入**钱庄,若是谁家高价竞价,最后无法支付,那这一万两担保金就成为违约金赔偿给拍卖方。**钱庄这边,除了为珠户提供部分借贷外,还为拍卖方做担保。若是拍卖方在拍卖后,不能将养珠秘法交代对方手中,那**钱庄愿按照竞拍家价的双倍进行索赔。 想着今天下午才存入**钱庄的那万两白银,杨明昌直恨得牙根痒痒。这本是他家的秘法,却得花了银子才竞价,这是什么道理?想着这几日的奔波,他差点气个半死,那个不孝子已经娶妻生子,根本就不认他。女儿也是油盐不进,自己去见她不肯见;派了杨瑞雪去,又碰壁。 等到他知道儿子娶了曹方的侄女,与曹方去攀谈时,曹方却不冷不淡给他一个软钉子,还有一番类似威胁的话语:“江宁地界,谁能够占得曹家的便宜,若是有人想要打养珠的主意,怕是要惹祸上身!” 杨明昌虽是腹诽不已,却也知道曹方所说不假,毕竟他不同其他珠商,就在曹家眼皮子底下谋生的。若是惹恼了曹家 别说是养珠发财,怕是人家抬抬小手指,他的产业就不姓杨了。 但与曹家做亲家相比,养珠秘法又不算什么! 瞧女儿出落的模样,又有哪个男人能够抗拒这美色?如今她住在织造府,昨儿杨瑞雪又说曹家人对她甚是恭敬,由此可见,那曹家大公子好逑之心昭然。若是两人事成,女儿就算不是正室,等生了孩子,升了二房,赚个诰命也不是难事,自己这老丈人…… “岳父,快看,好多珍珠!”与杨明昌同来的白家二少爷白德喜,开口打断了他的美梦。 高台上灯火辉煌,魏信举着个匣子,向众人示意:“这些日子,大家最常问的就是这世上是否真有这养珠秘法。因这是传家的诀窍,发财的本钱,魏某自不可能对诸位一一讲明该法的奥秘。不过,在正式竞价前,总要给大家个交代。口听为虚,眼见为实,这里有匣珠子,烦请哪位上来给鉴定鉴定!” 坐在离高台最近的,是个中年汉子,闻言当即站了起来,操着一口山东腔道:“俺来上上手!” 魏信笑着请他登台,又唤了小厮,递上个翡翠盘。那中年汉子先从怀里掏出块丝帕,仔细擦了手,随后先从盒子里拈了一颗珍珠在手,放在眼前仔细看了,随后放在玉盘的一端轻轻滚动。那珠子直接滚到玉盘龄一端。那汉子的手臂微微颤抖着,又从那匣子里抓出一把珠子,也是在玉盘一端散落下。 满屋都是珍珠落玉盘的清脆响声,台下众人眼睛都看直了,大家都是同珍珠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眼力早就磨炼出来。那些都是上等珠啊,别说是一匣子,就是一颗也得几十上百两银钱。 魏信见了众人的反应,向那中年汉子道了谢,请他先回座位,随后拍了下手。就近从原本后厨的方向走出来两列端着托盘的青衣小厮,一排上楼,一排到大堂,将托盘送到每个桌子上。 众人都聚精会神望去,托盘上是两个装着贝母的海碗,外加两个花色不同的装着几颗珍珠的小碟子,旁边还放着一把剪刀。兰花小碟子里盛着几颗大珠,菊花小碟子里盛着几颗小珠。不管是大珠,还是小珠,都是圆润光滑,少有瑕疵。只是这贝母,却无人晓得是做什么的。众人议论纷纷,猜测不已。 魏信面前的长案上也摆放了同样的托盘,他又起小铜锤,敲了两下,等众人肃静下来,方说:“自古以来,采珠不过是靠天吃饭,就算捞出贝母,若是不到去肉剥珠之际,也难以知晓自己的收成。然,今儿这里,魏某就同大家一起来开开眼,一起来赌赌手气。这两大碗贝母,每碗十只,大家一起来开,哪桌开出的珠子最多最好,那这些珠子就送给那位手气好的东家掌柜。” 一时间,楼上雅间也好,楼下座位上也好,大家都开始当场开蚌分珠。随着一只只贝母被打开,一颗颗晶莹圆润的珍珠被放到小碟子里,到处都是吸气声。大家怎能不诧异?那两碗贝母,一碗出的都是大珠,与兰花小碟子里盛得相差无几;一碗是小珠,自是同菊花小碟子里的差不多。 众人都激动着,眼前这些说明什么?说明自己猜疑了许久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这养珠之法确实存在。 等众人拨完珍珠,青衣小厮又上前收了托盘,手气最好的是二楼西侧一个雅间的客人,总共剥出二十四颗大珠与三十七颗小珠。按照之前约定,魏信让人将那些珍珠重新装了锦盒,送给那位客人。 “小姐真是好手气,这些珍珠最少能够值三千两以上!”一个容貌略带消瘦的老者摸着胡子说道。 “好运气吗?叔公,事到如今,我倒有几分惶恐了!”雅间里坐着的正是**钱庄的东家江家二小姐韩江氏,她脸上带着面纱,望着眼前的两只锦盒说道。 那老者是韩江氏母亲的原支族人,是钱庄里的老朝俸,是韩江氏最倚重的人之一。楼下已经是一片火热,大家见识了养珠之妙,自然都催促着魏信快点进行竞价。 魏信做足了戏肉,自然也是等着眼前这个,立即叫小厮送来一柱香。一柱香为限,请各家出价投暗标,并署名,而后宣布出十家中标者。 事已至此,学这养珠之法已经成了必然之势,否则就算自己家不学,其他家也会学,谁会舍得这样的横财。只是,到真拿起笔来,要写标价时,大家神色各不相同。纵然是先前上过台鉴定过珍珠的山东汉子,也失去素日的爽直,皱眉不知如何下笔。若是写少了,就白白失去个发财的机会;若是写多了,说不得就要变卖家产,倒时有没有本钱来养珠还是两说。 那山东汉子犹豫了再犹豫,最后提笔写下个数字。 杨明昌也只觉得脑仁儿疼,到底该写多少?五万只是起价,怕就是写到七万、八万,也未必能够稳稳当当地拿到养珠秘法。 那白德喜一心撺掇岳父拿下这秘法,反正以后是他来享用,忍不住往四周张望,想要看看他人的出价。大家自然都是用胳膊挡得死死的,哪里看得着半分。白德喜实在没法子,就低声劝岳父道:“十万,岳父,稳妥些!” 杨明昌正心烦意乱,又见附近几桌的人听到“十万”都往这边看过来,忍不住瞪了女婿一眼。拿起旁边的茶,想要先安安心神,却正好看到茶盘上有两个小字。他连忙放下茶杯,望了望周遭,见大家都转过头去写竞价,方轻轻抚了抚胸口,小心地挪开茶杯,看清那两个小字“十五”。虽然高得有些肉疼,但是他却心里也着实欢喜,到底是自己的亲闺女,总还记得提点自己。 于是,杨明昌得意洋洋地瞥了瞥四周还犹豫未决的诸人,提笔在纸上写个数字,署了自己的名字,小心翼翼地折好,唤了候着不远处的青衣小厮来取。 魏信见杨明昌交了暗标,状似无意地打开,看了一眼,随后往二楼东侧的包间看了一眼,点点头。 曹颙刚好站在包间门口,望向眺望,见此放下心来,笑眯眯地退回雅间。 郑沃雪见过曹颙好几次了,却有一遭见到他心情这般好,不由好奇问道:“公子可是为竞标的顺利愉悦,底价五万,均价怕是在八万以上,倒是一笔好收入!” 曹颙笑着摇了摇头:“这竞标收入早就算好了的,没什么可欢喜的。我只是高兴,善恶到头终有报!郑姑娘,五年前我答应你们兄妹的承诺就要兑现,我是为了这个欢喜!” “公子……”郑沃雪还是不解,虽说前两日曹颙听了杨家纠缠之事,说要帮他们兄妹出口气,但却不知为何仍是准了杨家参与这次珍珠会。毕竟公私有别,郑沃雪也不好多问,眼前听曹颙这般说了,才知道他原来另有打算。 曹颙笑着从袖口里掏出一个小册子,递个郑沃雪:“你仔细看看,与你的那份有什么不同!” 郑沃雪结果,只见上面写着“养珠秘法”四个字,却不是自己昨儿交给曹颙那十份之一。等从头到尾仔细看过,她才诧异地捂住嘴巴,望着曹颙道:“公子,这少了那一步,贝母十只里有九只会死掉,怕是养珠的人要亏大了!”说着,若有所悟,眼力不由多了层水雾:“公子,为了我们兄妹……” 曹颙看向她,神色却变得有些郑重:“这也算个是了结吧!他既然为了爱财而抛弃了你们兄妹,以后破破财,也算是报应到了!只是,既然他存心不良,郑姑娘切不可心软,否则难免被他利用!” 郑沃雪点了点头:“公子放下,沃雪晓得!” 曹颙放下一桩心事,很是舒坦,想要再问郑沃雪以后有什么打算,但毕竟男女有别,还是让她哥哥来问她吧。既然累他们兄妹为曹家操劳五年,也当到了曹家回报之时。 第一百二十六章 新路 第一百二十六章新路 珍珠会上白家二少爷白德喜的那一句“十万两”委实帮了曹颙大忙,他座位周围不少珠商听了都惊疑不定,既怕他出言相诈,又怕别家信了他的话写高了标价自家落选,所以不少人都咬着牙写了高出自己心理价位的标价。 于是,在这场投标里,排名前十的最低一家也出到十一万。 当魏信公布这个中标的最低价格时,各家反应不一。没中标的十六家自然都有些懊恼,因投机的、写十万带个零头的也大有人在;而中了标出价却比最低价高的珠商,也有懊恼肉疼的。 最为气结的就是杨明昌,他瞧了那托盘上的字,原想写十五万,却怕不保靠,自己又加了一万两,写的十六万,结果比最低价整整高出五万两!他一边肉疼,一边诅咒郑家兄妹狼心狗肺不帮他这个老父,心道左右珍珠秘方也到手了,回头非要教训下这对不孝子不可! 因全部是暗标操作,秘方是分别出示在中标珠商面前,而且原始方子只有一份,各人都是自己亲笔抄写了一份。有求稳妥的,自然是将那方子背得牢牢的,当夜就撕毁,省得有泄露的机会。 是否中标,大家都是只知自家不知别家,那中了标的更是丝毫不露痕迹。接下来的两天里,魏信依照曹颙的主意,安排众珠商在江宁游玩饮宴两日。众珠商有着急走的就走了,大部分人还是多多少少带着希望以后长久合作的心态,留下来和魏信套了两天近乎。 五月初八,送走最后一批珠商,魏信也得了空,向曹颙报账。刨除七七八八的费用,整个珍珠会的收入是一百四十三万七千两银子。 这也大大出乎了曹颙预料,他原觉得七八十万两银子就了不得了,自家珠场和茶园在经营个几年债务就可还上,现下看来,债务转眼就还清了。 无债一身轻,曹颙看了魏信报上来的账簿,长长地出了口气,脸上多了些许笑意。那把悬在头顶的利剑终于移走,接下来几年里,再攒些家底,自己就算是彻底没有可担心的。 魏信心里也是十分得意的,盘算的东西更多:“公子可知,这场珍珠会里**钱庄共借贷了多少银子给珠商?” 曹颙笑道:“别卖关子,直说了吧!” 魏信凑过来,伸出一手比量了个八字:“整整八十万两。” 曹颙略有些惊奇,其实江南富庶,大富之家有百万两家产的比比皆是,但那些家产通常是由房产、田地古董物件等许多不定产构成的,家里有现银几十万两的人家都不算太多。虽然**钱庄号称江宁第一钱庄,但从曹颙他们收集到的资料看来,**钱庄的资本并不特别雄厚,要不然周遭这些官宦早就开始打江家主意了。虽然韩江氏母族那边有些官场上的关系,但是若是家底实在雄厚,就凭那些关系也未必能够挡住别人的贪婪之心?何况如今还是个年轻寡妇当家! “看来倒是咱们小觑了她。”曹颙摇了摇头。 当初曹颙答应让江家拿三万两“入场费”揽下这笔为珠商贷款的生意,不过是顺水推舟,却也不无试试江家底的意思。之前签订的条条款款,可都是**钱庄为这次珍珠会承担担保与风险的。没想到他们的女东家还真有几分魄力,很是痛快地接受了那份看似很不平等的条款。彼时,曹颙和魏信根据得到的情报分析,以为江家最多也就能拿出五六十万两现银。 “八十万两。”魏信咂咂舌:“小的派人去打听了,江家其他生意根本没受影响,这八十万两竟是轻轻松松拿出来的!原来外面都传他家百万家产,如今小的看,光现银就百万不止了。没个一百五六十万银子,一个钱庄敢这么拿出八十万两借贷?!” 曹颙见他目光闪烁,满是算计,不由戏言道:“你打的什么主意?难道要去打劫他家?” 魏信摇头道:“公子说笑了,小的便是有那贼心也没贼胆。不过却是有个别的道子,还是前些自己与公子提过的那个意思,想法子拿他们家的银子盘咱们的生意。”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细细解释给曹颙听:“过些时日,外面的海船就该陆续到到广东卸货了,十三行也有讲究囤货的。原也不是什么大把戏,不过是货多价低的时候囤下,货少价高时候卖出去,赚个倒手的利钱。这固然瞧的是眼力,却也是在拼家底。谁有银子谁囤的多谁赚的就多,还得不怕压银子。这三四年,咱们的买卖本钱不多,这囤货的生意并没敢自己做,不过依附些大户小打小闹赚点零头,若是现在咱们能挪来江家的银子,小的保证能给您赚个盆满钵溢!” 曹颙微微思索,问道:“囤货,风险会不会太大?本钱压住了不说,一旦行市不好,多少货都赔在里头。” 魏信道:“公子说的是。但广东的囤货和别处不同,都是些洋货,那些巧件物什不提,不少金银锻造,便是化了铸些别的,也是值钱的。而且只要不是吃食衣料,放不腐、存不坏,若本地行市不好,转运外地卖去,不过多搭些运费,也不会赔在手里的。只是差一个压本钱,要不怎么想着压江家的银钱呢!” 曹颙想想也是这么回事,一年运往广东的洋货数量都是有限的,没那么多货源,就不会出现挤兑市场的情况。而且,就算广东本地供大于求,就整个中国而言,需求量仍远远大于供应量。到时候转运出去不过是少赚些罢了,赔本的可能性确实很小。 如今,曹家虽然一举得了百万两银子,却是要去还债的。若要做这生意,还得找江家这样的。无论从资产数量上看,还是从家世背景上看,江家都是合适的合作伙伴,其实也不用欺他们,只需让**钱庄为他们提供低息贷款就可以。 曹颙也在心里做了盘算。如今有了这珍珠会收入的银钱,曹家外债在基本上利索,三年内珍珠园和茶园的利润还是曹家的,有没有必要涉足囤货这个行业?是稳稳当当赚钱,还是冒些风险赚大钱?然而他很快想到李煦那边,照李煦现下的做法,说不定没几年李家就先垮了。曹颙虽然没兴趣替李家谋划,更无意于替李家买单,但是毕竟是至亲,李家真有什么,曹家也跟着倒霉,这不是轻易能摘出去的,到最后少不得要破费,还是手里多攥点银子有备无患。 曹颙揉了揉太阳穴:“是条好路。但总有些风险,还得从长计议。这次珍珠会顺利结束,理当开个庆功宴,就定在明儿吧,大家热闹一下。江家算是跟咱们合作的,请他们也来,到时候可以商议一下咱们这事。” 魏信点头称是,两人又商量了怎么做这席面,怎么和江家谈借贷。直到商量妥当了,方散了。 * 回到府中,曹颙将那些银票分成几分,杨家的十五万两单独拿了出来,这个是准备留着郑家兄妹的。其他的还剩下一百二十八万七千两,留下一百二十万的整数,其他的八万七千两也单拿出来,这个是留给魏信那边。这次魏信回江宁,把广东那边生意的本钱利钱拿回不少,还是应该补上些。其他的,曹颙仍用匣子装了,去了开阳院。 开阳院正房里,只有曹寅在,李氏去了西府探望号称生病的兆佳氏。 曹寅披着衣服坐在炕上,虽然仍很消瘦,但是脸色却红润了很多。望着儿子递过来的小匣子,他简直有些不敢相信,竟然是满满一匣子银票。他粗略看下去,决不是几十万能够打住的。 “怎么会这样多?”曹寅放下小匣子,惊诧地开口询问。 曹颙回道:“商人趋利,若不是咱们要用钱,再抻抻他们的话,还不止这些。这里是一百二十万两,父亲,够平亏空了吧?儿子问过曹方,今年春茶已经上市,剩下了二十多万银子,亏空那边还剩下一百一十万余!” 曹寅点了点头,长吁了口气,望着儿子,脸上也多了不少欣慰。若是没有儿子早年的筹划,这三百万两银子的亏空,就算是倾家荡产也难以还清。不过,却也隐隐地存了愧疚,自己未能给儿子攒下家底,反而累得他为曹家亏空费尽心思。 曹颙想起去了苏州的庄常,想起一事,抬头问道:“父亲,对于苏州舅父那边,您有何看法?” 曹颙也是想求个稳妥,眼前自家亏空马上就能够平了,但千万别受他人连累。李家如今与总督府结亲,风头渐盛,这样下去难免取祸。且不说那噶礼与九阿哥是姻亲,与太子那边也是不干不净的联系;就说李煦如今的职责,康熙怎么会愿意他与督抚等人走得太近。他本来就充当上面的耳目,监察江南官场的,这般将自己搅和进去,只会落得里外不是人。 曹寅听儿子提到李煦,眉头微皱,想起前几日李煦到访之事。 那日,李煦来江宁,在参加总督府的寿宴前,曾先到过织造府探望过曹寅。言谈之中,露出几分自得来。曹寅以自家为例,再次开口提醒李煦注意亏空之事。 李煦却没有丝毫忧虑,当初是为万岁爷南巡拉下的亏空,如今有盐课的银子补上,不是刚好吗?反正都是皇家的差事,万岁爷还会追究不成?再说,之所以安排他与曹寅轮流兼管江南盐课,不正是为了让他们早日还上亏空。 其实,在李煦心中,对曹寅用自家银钱还亏空之事,多少有些不满。总认为,这般做作,只会使得别人为难,落得众口埋怨。这样果然显得曹家的忠心,却让其他人家难做!别人是卖不卖自家家产呢?又有几家有曹家这般的家底,能够说还就还上的? 这江南地界上,对万岁爷忠心的奴才又不止曹寅一人。想他李煦,也是少年伴驾,忠心了一辈子,然却始终被曹寅压了一头。说起岁数来,他比曹寅还年长几岁,窝在苏州织造的位置也将尽二十年。曹家出了个铁帽子王福晋,还要迎娶一个郡主,李家子女哪里有这般恩典?想到这些,李煦再听曹寅的劝告,就越发觉得刺耳。——曹家守着几处茶园子,金山银山一般,自然站着说话不腰疼。 李煦到底说了几句负气话,最后,两人不欢而散。 曹寅将那日两人见面的情节,对曹颙说了,父子两个也没有其他法子。虽然他们的个性都是不喜张扬,但是别人未必会愿意如此。 曹颙仔细回忆了下后世所知,好像曹家在雍正朝获罪的原因,有一条就是在李家抄家时,帮着私藏了财物。若是以后李家真有那么一天,过来人求母亲,那母亲怎会拒绝?不行,这简直是隐患!就算自己万一没能逃脱过早夭的命运,但是为了母亲的后半生,还是提前筹谋些为好。 思量了一会儿,曹颙提出自己的建议:“父亲,外祖母膝下只有母亲一个,又没有其他骨肉,是不是也该接到咱们府上,让我们尽尽孝!” 曹寅看了儿子一眼,明白他的用意,不禁有些皱眉,高声喝道:“李家,到底是你的母族!”瞧儿子这安排,竟似做了最坏打算,以避免李家因为高氏太君的缘故牵连到曹家。虽然是为了保全家族,但是人情这般淡薄,实在让曹寅有些心寒。 曹颙心里有些恼,但因曹寅身体不好,不愿意跟他顶撞,仍很是平静地看着父亲,说道:“这天下哪里有永不衰败的世家?就算是昔日权顷朝野的索额图与明珠,也保不了其家族长盛。江南官场,势力纵横,像父亲这般避身其外,还免不了有人倾轧;而似舅父这般掺和,能够有什么样的下场,难道父亲想不到?若是保住曹家,就算是李家没落了,我们可以给钱给地,安顿他们的家人生计。若是被牵连其中,那又有谁能够对咱们施之援手?” 这番话说得却是实实在在的道理,曹寅心里明白,脸上却有些放不开。难道自己活了半辈子,还用他这个做儿子的来提点?刚皱起眉毛,想要再训斥他几句,视线扫过那匣子银票时,曹寅终是没说出话。 看到儿子年纪轻轻,却竟似比自己这个做父亲的还勘透世情,曹寅不禁生出几分怅然。 一时之间,父子两个都没有说话,屋子里有些静寂。正巧,李氏从西府探望兆佳氏回来,见到儿子也在,很是高兴。因银票还未收起,李氏见了这么多忍不住唬了一跳。虽然曹颙说了是珍珠会上赚来的,她却仍是有些不放心。曹寅开口叫她不要跟着操心,这边自然他们父子会料理好。 李氏知道儿子这段日子忙着,忍不住拉了他的手,仔细打量,确实是没见他太现疲色,才松了口气。想到晚上这边在准备佛手海参与罐儿鹌鹑,李氏便留曹颙在这边用饭。 曹颙虽与曹寅有些别扭,但不愿意违了母亲的意,点头应了。李氏又打发人去春暖阁请曹颐,一家四口,一起用了晚饭。 * 次日,临江楼停业内部庆典。大堂里摆了十几桌席,请的是曹家、魏家、江家为珍珠会出力的管事仆从以及临江楼的人,二楼雅间里设了两桌席,用屏风隔开,屏风内是韩江氏和郑沃雪,曹颙、魏信、郑海、曹方并江家几个大管事在外桌坐了。 几句客套的开场白过后,大家开始推杯换盏。酒过三巡,曹颙向曹方使了个眼色,曹方便和郑海起身,约江家几个管事下楼去跟伙计们喝酒。屏风内郑沃雪也向韩江氏告罪,说要出去解手。 韩江氏知道必是曹家有事相商,当下叫自己的丫鬟跟着一起出去了。外面**钱庄老朝奉、韩江氏的舅公程文魁见了,也知其意,便叫打发了那几个管事出去,自己留下。 包厢里只剩下了曹颙、魏信、程文魁和韩江氏四人。 曹颙和魏信相视一眼,正待开口说话,屏风内韩江氏却抢先开口:“这次蒙曹公子与魏五爷不弃,让我们**钱庄参与这桩大生意,小妇人感激不尽,大恩必当后报!这盏酒先干为敬,还盼以后两位多多照拂我们。” 第一百二十七章 买卖 第一百二十七章买卖 江宁,临江楼,二楼雅间。 韩江氏在屏风里说了请曹颙与魏信两人多多照拂,外边的程文魁也笑着向两人举杯。曹颙两人陪了一杯,心下有数,韩江氏这仍是急切的寻找靠山呢,只要她还有求于曹家,这下一步的借贷就好办。 曹颙撂下酒杯:“韩夫人却是客气了!合作合作,讲究的就是双方共赢。这次的珍珠会,**钱庄鼎力相助,曹某也是晓得的。日后若有机会,自然首选与**钱庄合作。” 韩江氏笑道:“如此便多谢曹公子了!曹公子远见卓识,小妇人实在佩服得紧,日后还得仰仗曹公子多多点拨我们。若曹公子、魏五爷有什么事用得着我们的,尽请开口,我们必竭力而为。” 曹颙说了声“夫人谬赞了”,魏信又笑着接口道:“正是这个理,大家都在江宁地界上,少不得有相互用得着的地方。” 程文魁也笑道:“老朽倚老卖老说上两句,魏五爷说得正是呢!江家底子薄,却也有几处小店营生。二位若不嫌弃,那珍珠茶悠道:“韩夫人也不问问魏某什么生意,就肯襄助本钱,魏某惶恐。这若是折了夫人的本钱,却是不好。” 韩江氏笑道:“这江宁城中,谁不知五爷是有本事的?小妇人有什么担心的,只愁魏五爷不肯提携小妇人罢了!” 魏信问道:“不知道韩夫人能出多少两本钱,要分多少利银?” 韩江氏道:“魏五爷既然要五十万两,小妇人就出五十万两。利钱么,那也要看魏五爷多久回本了,年底回本,小妇人占五成利。若是三年回本,小妇人占六成利。五年以上,另当别论。” 曹颙一口酒险些呛到,这可真是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亏她想得出! 魏信也忍不住大笑起来:“韩夫人莫非拿我们说笑不成?别说您出五十万两,就是出五百万两,也不到我们本钱的三成,倒想分五、六成的利!罢了,你这点私房钱还是留着买花粉吧,魏某可不敢用了!” 程文魁见魏信这般大笑颇为无礼,心里微微有些恼,但想到那不止是魏家的买卖,还有曹家参合在里面。曹家有三个茶园子,又有这珍珠,前些年接驾,银子流水似的花出去,圣上赏赐的宝贝也流水似的抬进门,全江宁人都知道曹家财大气粗。这会儿魏信说本钱一千五百万两,多少有些虚夸,但想来几百万两应是有的,自家怕是占不到大头了。 他老人家刚待驳魏信两句,压压他气势,却听到屏风内韩江氏笑吟吟道:“魏五爷这么大的本钱,想来也不差五十万两银子周转了,实是小妇人莽撞失礼了。当敬魏五爷一杯赔罪。”说着,酒盏一响,她又喝了一杯。 程文魁心里叹气,这丫头还是年轻毛躁了些,虽然赌的是曹魏两家需要江家的银子,这才出言激将,但这般说出来若惹恼了对方,后果不堪,这些日费力和曹家套近乎的苦心就都付诸东流了。 魏信却也没恼,仍挂着笑:“是了,我只缺些周转的活钱罢了!其实本地钱庄实在不少,便是不能一下子拿出五十万两借贷的,二三十万两还拿得出,我多找几家就是了。那陈家的隆兴钱庄素日里都只收我二分六厘的利息,便是借银一年,利银也不肖多少。” 曹颙也彬彬有礼道:“**钱庄既然不方便借贷,也无妨,韩夫人不要为难,也不必介怀。” 程文魁知道他们半真半假,但这时韩江氏要是说死了,那真就没有回旋余地了,忙道:“魏五爷何必跑多家那么麻烦!咱们便是想法子也得给您凑不是!买卖不在人情在,便是这次魏五爷嫌咱们本儿小,不用咱们,待下次咱们收回些银子,再向魏五爷效力也不甚迟啊!” 曹颙和魏信嘴里打着哈哈,只吃酒不答话。 韩江氏却笑道:“魏五爷却是欺我妇道人家不谐外事了。您做的定是要压本钱的大买卖,这才需银子周转吧。隆兴钱庄确是拿得出三十万两,却不知道他们肯不肯这银子在外面压上一年半载。——那他们自家别的生意便不用做了。” 程文魁一听急得暗暗跺脚,谁知道韩江氏话锋一转,又道:“我们受魏五爷恩惠良多,不敢赚您的银子,但魏五爷您也是知道的,商家素来有些个忌讳,不能做蚀本的生意。小妇人倒是诚心想要随着二位发财。要不这样,五十万两就五十万两,魏五爷说个分利的法子来听听,合适不合适的,咱们打个商量。” 魏信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当下装的十分不在意:“隆兴钱庄贷银子给我,才收二分六厘利息,韩夫人您说我分您几分?” 韩江氏是一点儿不信魏信能从隆兴钱庄拿到三十万这么多的,以她对江宁几家大钱庄的了解,还没有哪家敢拿二十万两以上在外面压一年的,利钱也不会收这么低。当下她略一寻思,还价说要占四成利。 魏信就和她展开拉锯战,曹颙和程文魁在一旁的打圆场,偶尔插上几句,各自相帮己方。最后定下来二成半利。 * 韩江氏随着程文魁方离开,就见曹方面带焦色,搓着手进来,对曹颙道:“大爷,有点棘手!” 曹颙与魏信彼此看了一眼,满是疑惑,就听曹方说道:“大爷,方才来了一个人,是山东日照王家的小厮,他们东家在扬州城外被绑架了!” 山东日照王家,是北方最大的珠商,他们这次来的是家族的当家人王鲁生就是珍珠会那晚曾上台来验珠的那位中年汉子。他家,也是这次暗标标价最高的,二十万两银子。因为财大气粗,那王鲁生是极讲排场的,随从护卫不下几十。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被人随便绑去? “大爷,要不给他点银钱,打发了,让他去扬州衙门告去!”魏信开口道:“他们已经离开了江宁,实在与咱们不相干系!咱们要是插手进去,却又是浪费银钱,又浪费时日” 曹颙眉头微皱,在珍珠会之前,他就曾担心过会不会因秘方的缘故,引出什么事故。如今看来,却是怕什么来什么。因为诸家投的都是暗标,谁都不知道是哪十家中的,但是王鲁生实在太显眼,谁都知道他的实力。却不知是谁家这样大的胆子,使出这般手段。 对方既然不在江宁地界动手,看来也是有几分顾忌的,但是毕竟是因珍珠会引起,又关系到人命,曹颙怎能无动于衷。想到这里,他摇了摇头,对魏信道:“这事咱们得琢磨琢磨,但是你放心,误不了你南下的行程。” “公子,这保不齐就是其他珠商所为,若是咱们这样插上一脚,逼得那些人狗急跳墙,将咱们的方子公之于众可怎生是好?”魏信还是有所顾忌。 曹颙也是头疼,略略思索后,对曹方道:“那小厮安置在哪儿了,带他过来!” 曹方应声去了,不一会儿,带了那小厮上来。 那小厮不过十三、四岁,完全的乞儿妆扮,身上都是泥,头发也有些零落。因跟在他家主人王鲁生身边,他是识得魏信的,知道对方是这边珍珠会的主办,当即跪在魏信身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道:“魏五爷,您可要救救我家主子啊!若是再晚些,我家主子怕就是性命难保。” 魏信看了眼曹颙,见他点头,方开口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哪里遇到的劫匪,其他的随从呢,为何只跑出你一个,你仔细讲来,切不可有所遗漏!” 原来,王鲁生是前日一早离开的江宁,因着急回山东,一路没怎么歇着,当晚就到了两百里外的扬州。在扬州歇了一晚后,昨儿一早就出城,一路往北,不想才行了一个多时辰。众人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有马匹倒地,众人也开始有人下吐下泻。 起初,大家还以为是天热跑得急了,随后见倒地的马越来越多,就有些觉得不对劲。这小厮叫郭四儿,因在众人中年纪最小,肚子泻得最厉害,跑到树林后一连拉了三次,还觉得不爽利。因想着要换个地方再拉,往后退了几步,却刚好是个斜坡,失足滚落下去。没等他爬上去,外边已经是“嗒嗒”的马蹄声响,随后便是打斗声。 郭四儿惊魂未定,正想着要不要爬上去,就听自家东家高声说道:“诸位侠士且慢动手!俺是山东沂州府的王老七,平生最爱交朋友。若是兄弟们手头紧,支会一声就成,不必伤了和气!” 打斗声渐息,随后就听有人回道:“请问你可是人称‘活孟尝’的王鲁生王七爷?” 又是自家东家的声音:“正是兄弟俺,这位好汉,不知与俺有什么误会,万事好说!” 那人沉默了一会,方道:“王七爷虽在山东,但是兄弟也听过七爷的大号,本不应叨扰。但兄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实在是没有法子。兄弟这百十来号人总要混碗饭吃,今儿就要先得罪七爷。兄弟也不愿意与诸位为难,只是眼下诸位已经在扬州城里着了道,眼下便是再打下去也没有意思。若是七爷信得过兄弟,就到兄弟那边做个客,兄弟那边的野味却是地道。” 那人说完,郭四儿就听自家东家笑道:“既然这位兄弟盛情相邀,俺王老七哪儿还能给脸不要脸。走,这回要与兄弟好好喝上两盅。兄弟可要好好招待俺,俺对这山里野味可是稀罕!” 第一百二十八章 程家 第一百二十八章程家 郭四儿趴在草坡下,直待马蹄声远了,方战战兢兢地爬上来。第一个想法就是回扬州城去报官,不过等他走了小半天,到得扬州城外时,却想起那强盗的话来,他们是在扬州城里着的道儿,那马匹肯定让人下了巴豆。 事关主人生死,郭四儿那自然是十二分的小心,想着就算那伙歹人没发现他跑了,到衙门来堵;仅凭他一个小厮,身上只有主人随手赏的几颗金瓜子与星点碎银子,怎么能够使动官府出面来救主人?因顾忌重重,他就捡起旧日的勾当,拿几个铜钱与一个乞儿换了衣裳,去衙门周围转了一圈,果然发现有些鬼祟的人向人打听一个小厮。他骇得要死,实在没法子了,就想到了这次珍珠会的主办者魏信。当即,也没在扬州停留,连夜雇了车返回江宁。 讲述完这段遭遇,郭四儿又是一番大哭。 曹颙始终盯着郭四儿的神情,这番讲述不似作伪,但仍让人心有疑虑,开口问道:“你说自己本是乞儿,不是王家的家生子,那为何还这般出头?若是寻常人,遇到这等祸事,怕是早就远遁了!” 郭四儿本来哭得伤心,听到这番话,立时横眉怒目,因见曹颙坐在魏信旁边,衣着不俗,不知他是什么身份,怕得罪了他连带得罪魏信,便也不敢回嘴,只是用袖子擦着眼泪,对魏信道:“魏五爷,小的自幼父亲双亡,原是济南街头的的乞儿,有年冬天差点冻死在街头,是我家东家救了小的。我家东家最是心善,这沂州一代,谁不晓得我们东家是大善人。小的受了东家的救命之恩,哪敢丧了良心远避!” 魏信点了点头,随口又询问几处他方才提过的细节。多是前后颠倒,忽左忽右的,郭四儿俱都回答上来,与方才讲述的并无不同。 曹颙心里明白,看来这郭四儿说讲述的都是实情了,便示意曹方先带他下去。 “公子,若是如这小厮所述,那就是对方早有预谋,步步为营,就是奔这珠方来的,又买通山匪,怕是王东家的性命堪忧!”魏信说道。 “扬州的山匪?”曹颙很是奇怪:“没听说扬州附近有什么深山老林,怎么还会有山匪肆虐?这扬州的地方官不管吗?”说到这里,心里有些明白:“或许不是扬州地界的山匪,再或许根本就不是山匪!” “公子说得极是,扬州为烟花繁盛之地,又遍地是盐商,鱼龙混杂,说不定是哪帮哪派打着山匪的幌子出来做些无本生意。”魏信点了点头,说道。 “这件事,你暂时就不要操心,回家陪老爷子老太太几日,等**钱庄的银钱到了,再启程南下吧!”曹颙心里有了主意,对魏信交代。 “那怎么成?反正**钱庄的银钱定在十五日给了,眼下还有好几日,若是公子打算去扬州查看,小的自然要跟着去的!这些年在广东也交到不少好朋友,扬州的也有两家!小的知道公子是体恤,想让小的在父母身前尽尽孝道。但公子还不知道我家老爷子与老太太吗?小的若真在家里住上几日,怕就要给小的说个媳妇拴住,到时哭天抹泪地不让小的南下了!若真是那样,小的可就要埋怨公子了!”魏信忙摇头道。 曹颙看着魏信苦着脸的样子,知道他确实不爱在家里待着,便点头允了。 曹颙想到府里,自己回江宁这两个多月,还从未在外留宿过,也没有出去江宁。总要想个说辞,让父母安心。 * **钱庄,内账房。 核完最后一笔账,韩江氏推开算盘,从一旁玉匣里拿出张浅红薛涛笺,一边提笔写字,一边向程文魁道:“这边的银钱不够了,还得烦劳舅公跑一趟扬州,从信云庄那边拨些银子过来。” 程文魁接过笺子,见写着一百万两,皱眉道:“小姐才从信云庄提过百万,现今又要提百万,这不太稳妥吧。虽然这边魏公子银子要的急,咱们的存银去了那五十万两,还有二十来万,依老夫看,足够这边生意营生的了。况且珠商那边的银子,最多三四个月也就能收回来了,本加利亦有百余万两,何必再去扬州提银子?银子放在这边到底是不如放在扬州踏实。” 韩江氏道:“嗯,这我知道。我这一百万两,却是备着那魏五再来借的。” 程文魁奇道:“再来借?” 韩江氏点点头:“他们刚收了百万的款子,这会儿还来跟咱们借银子,却是为何?是极压本钱的大买卖无疑,却未必是只缺周转的银子。我料他们是自家的银钱不舍得压,而要借贷,又利滚利,怕是压不起,所以找上咱们,想省份利钱。五十万怕是投石问路吧!吃了甜头,他们还得来。压本钱的买卖,大抵是压的越多赚的越多,他们还想赚更多,自然要压更多。咱们也就跟着赚些。” 程文魁听了这番话,仍未展眉:“话虽如此,但,小姐,唉,不是老夫说嘴,你今儿着实急躁了些。既知他们想要银子,让些利钱给他们又何妨?便是不指望曹家庇佑帮衬,也不当得罪于他们。在江宁地界上,得罪了他们,那就是条死路。到时候咱们就真的只能回扬州了。” 韩江氏不以为然,淡淡一笑道:“那就回扬州好了,毕竟舅舅们不过要些银子,这里江家族人却是想要我的全部家当呢!曹家要能帮着把江家收拾了,我宁可给他们五十万两!可您没瞧曹大公子的意思?竟是半分麻烦都不沾手的。他可不是凡人,我竟琢磨不透他呢。瞧着,五十万两入不得他的眼,便是我给他百万,他怕也不肯帮上半分。眼下,他们既然想不搭人情的要银子,在这江宁,除了咱们家,没有谁家能给得起、压得起了。除非他们不想做那生意了,否则就只能找咱们。他不想搭人情,咱们又何必赔钱供他们?” 程文魁瞧着韩江氏眼角眉梢带着倔强,不由摇了摇头:“哪有那样简单?” 韩江氏笑道:“却也没舅公想得那样麻烦。舅公且想,若曹家想借由子吞了咱们的家产,扬州的舅舅们肯答应不?到时候他们得比我还急!就算曹家权势再大,程家也不是任由人捏拿的!” 程文魁说服不了她,也不再纠缠这件事,但仍是劝道:“只是你这毛躁的性子还得磨。你呀,也不知道随谁,和你爹娘都不一样,倒有些像咱家大老太爷了。” 韩江氏叹了口气,怅然道:“可惜我不是大老太爷那一支的,不然何惧他们?反正京里还存着银子,他们若再逼我,我就到京里寻三堂舅去。” 程文魁也喟然不语。 韩江氏沉默了片刻,道:“还是提些银子过来吧,现在扬州那边也没什么生钱的买卖。这边二成半的红利,虽不多,可若他们做的好,也能翻出百余万两来,不妨赌上一赌。” 程文魁点头道:“既然小姐这么说了,我明儿就去扬州提银子。” * 曹颙回到织造府,先回求己居换了衣裳,用盐水漱漱口,盖住了酒气,随后才去开阳院给父母请安。 上房偏厅,李氏主位坐着,曹颐下首陪坐,正听两个媳妇子回话。看到曹颙来了,那两个媳妇忙俯下身子来请安。 曹颙看到那为首的媳妇子,却是上个月随着她男人进京送礼的曹元家的,便问道:“你们几时回来了,元大哥呢?” 曹元家的回道:“回大爷话,奴婢们是申正到的码头,酉时回得府里。奴家男人方才去给大爷请安,因大爷不在,便先去了库房那边,将京城带回的礼物入库!” 曹颙点了点头,因都是家务琐事,也没有多问,便进了里间去见父亲。 曹寅坐在里间的椅子上,披着件衣服,正拿着卷《杜工部诗集》看。 昨天曹颙提议要接高老太君来江宁的提议,曹寅想了一晚,实在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法子。 曹颙给父亲请了安,又询问了几句饮食上的话。 曹寅以为儿子是为李家之事来的,揉了揉眉头道:“昨儿你说的事,为父仔细思量过了。虽还未同你母亲商量,但想必她也是乐意的。如今想想,倒是为父的疏忽了,你想得很是妥当!” 曹颙没想到曹寅能够这么快妥协,原以为还要再劝几次,见他这样应了,微微有些意外。上次见到外祖母,还是他七岁那年。与祖母的老迈不同,外祖母高太君年岁并不长,比曹寅大不了几岁。又因丈夫死的早,高太君一只跟在嫂子文氏生活在一起,愿不愿意来曹家还真是难说。若是老人家不愿意来,怕还是要鼓动鼓动母亲这边。曹颙心里盘算着,看了父亲一眼,见他也沉思着,不知是不是也想到了这点。 “父亲,明天儿子打算去趟扬州!”曹颙想起正事,开口对曹寅说道:“有户山东的珠商在那边遇到些麻烦,儿子与魏信想过去瞧瞧!”原本他是想随口编个谎话的,但是话的嘴边,却不知为何又如实说出。 曹寅想到昨儿那满满一匣子银票,皱眉道:“打方子的主意吗?莫非有官家介入?” “这个儿子不知,只是有些蹊跷,据那回来报信的小厮讲,对方似乎请了山匪出面,将那珠商与其随从护卫都绑了去!”曹颙说到这里,将扬州那边的大致情形讲了一遍。 曹寅思索片刻,开口道:“扬州附近虽没山匪,但那附近的江面上却有几伙悍匪。前两年曾出兵剿过一次,不知哪里出了纰漏,只抓到些小鱼小虾,大头都跑了,不知是不是他们!” 曹颙觉得有些不对头,若是江匪,到岸上接买卖不知算不算犯忌讳?那些人骑的马匹是哪里来的?若是原本就有的,那他们的水寨规模肯定不会太小,否则哪里有地方放马? 曹颙沉思了一会儿,又道:“扬州各大盐商世家也多有护院保镖,平平常常拉出个百八十人的队伍并不是难事!只是盐商富足,应该不会为了银钱接外边的活计。还是仔细在客栈、码头,打听打听那些捞偏门的吧!” 这确实一番谆谆教导了,曹颙点头应了。曹寅本想劝儿子小心行事,先派人过去打探仔细,再过去,但是转念一想,这扬州还是江苏地界,离江宁又近,要是这样都不放心,那儿子什么时候才能成事?他不再多说,只是从柜子里取了纸笔,写了封亲笔信,交给儿子:“扬州盐商中,以歙县程家为首。程家先人,曾在平三蕃时带头捐过军饷,与朝廷是有大功的!历年接驾,民捐中他家亦是大头。仔细算起来,他家与我家算是几辈子的交情了。这是我给他们当家人写的信,若是到了扬州,你需要人手的话,可以去找他们家!” 这歙县程家,近些日子曹颙可是久仰大名。他与魏信之所以打**钱庄主意,也与韩江氏与程家的关系有关。韩江氏是程家支系外孙女,背后依仗的就是这程家。程家是盐商世家,传了好几代人,家族子弟出仕者众多,家资不是一般的雄厚。就算她手头银钱不足,通过她来从程家那边搭上关系也是好的。只是没想到,这程家还是曹家的世交之一。这些年来,并不见他们怎么往来江宁。怪不得顶着江南第一盐商的帽子,还没人打主意,原来他们是砸银子在康熙面前挂了号的,也真真是财大气粗。 第一百二十九章 剿“匪”(上) 第一百二十九章剿“匪”(上) 王鲁生在扬州驻留的客栈是城北的平安居,经过打探,只知道前几日走了个马房伙计。听说是家里老娘病重,辞工回乡去了。 虽然怀里揣着父亲的亲笔信,但曹颙却暂时没有动用程家人的打算。魏信认识的那两位朋友势力虽比不上程家,但是打探城里地界的风吹草动却也不成问题。五月初八当日,扬州城西赵家的四少爷辰时带人出去跑过马,午后回来的;城南卢家的大管事带着几十护院,护送十多盐车去安徽天水;漕帮扬州码头的杜老八也带人出过城,却是乘船到镇江,与镇江码头的有点小摩擦。除此之外,扬州城那天并没有出动几十人马的地方。 三家人之中,看似只有赵家四少爷有所嫌疑。但是花了点银钱,从那日随从赵四少爷出城的仆人中买通两个,知道了那日的行程。哪里是什么打猎,不过是那四少爷瞒着长辈,带着位客人,去城外一处园林喝花酒。那位客人是位年轻公子,下人也不知到姓名,只知道四少爷对那人很是尊敬,称那人为“二哥”。午后,那“二哥”却未随四少爷一起回来,好像是得了个美人,在城外的园子里“松快”。 等魏信与曹颙得了这些消息,曹方那边已经报案回来,还带了衙门里的一个师爷、两个捕快并一顶官轿。扬州府知府赵弘煜来了。他是去年三月到扬州任上的,来也巧,这赵弘煜是镶白旗的,正好是淳郡王府的门人。若是论起主从来,这曹颙正好算是他的半个主子。 去年淳郡王府大格格指婚曹家,赵弘煜当然是知晓的,除了往京城这边送贺礼外,江宁曹家这边自然也没落下。这论起来他与曹家也不算外人了,自然这官做得就越发踏实。 只是没想到,一不小心竟然出了纰漏,在这扬州地界上二十几号人竟然光天化日下匪徒给绑架了。偏偏他们动谁不好,动得还是曹家的远亲,怨不得隐隐听说曹家这两年也经营珍珠生意,原来他们有山东王家的关系。 虽然曹颙与魏信并排站在一块,但是赵弘煜一眼就认出哪个是曹颙,心里还忍不住嘀咕道:“怨不得主子愿意将大格格许给曹家,莫不是看中了他的容貌?”面上仍是一团和气,毕竟曹颙还没娶大格格,也不用自称“奴才”,口道:“怎敢劳烦大公子亲来?在赵某辖下竟有这般匪人横行,实在是愧疚难安。公子尽请放心,赵某定竭尽全力、早日寻到那帮匪徒救回贵亲!” 曹颙来扬州前,曹寅已经对他提了赵弘煜的身份,因此对他这般热情也并不意外,笑着请进屋内,寒暄了几句。 赵弘煜先问了曹寅的病情,随后提到京城的淳郡王府,自然少不了对曹颙这桩“御赐姻缘”的恭维。 这一奉承,就是大半个时辰过去。曹颙还好,在京城磨炼出来了,对这些官面上的话笑着听着。魏信在一旁,可实在憋闷得够呛。因他正对着曹颙,曹颙刚好能够见到他挤眉弄眼的模样,心里暗暗好笑。其实他也着急,想早点去案发地点瞧瞧,奈何场面话不得不说。好不容易绕两个弯子送走了赵弘煜,众人便骑马出了扬州城。 等到了那片树林,曹颙心里暗暗庆幸,因这两日没下雨,这边道路两边还留着已经干涸的马粪。既然当日王鲁生这些人的马都被喂了巴豆,那就算是被拉走,路上也难免有所痕迹。何况,又是拖拖拉拉的几十人,青天白日下想要完全隐匿行踪那是不可能的。 那两名捕快,一个叫张鹰,一个叫韩周正,都是三十多岁,看起来很是精明干练。看来他们也是想到了马粪的问题,双眼放光,一人往北、一人往南,各自查看了,终于有所收获,在南边一里外,又发现了与林中相似的马粪,其间还有尚未消化的巴豆。 就这样一路查下去,到了十里外的泰安镇。经过打听,却是在前天下午有一伙骑马的人在镇郊过去,往镇东的“望凤庄”去了。曹颙等人近前看了,那是临河而建的庄园,丈高的围墙,二里见方的院子,远远的还能够看到他们的私家码头,那边还停留着好几艘船。 曹颙不禁眉头微皱,若是这些人真隐匿其中,那打草惊蛇的话,他们就有可能从水上逃窜。 那两个捕快显然对这一带极熟,张鹰指着远处河心的几个岛屿,对曹颙介绍道:“曹爷,这就是咱们扬州的‘七河八岛’,其间有高水河、太平河、金湾河、凤凰河、新河、壁虎河、古运河,这里有壁虎岛、凤凰岛,自在半岛、芒稻半岛、金湾半岛、聚凤岛、新河岛与山河岛。这庄子正对的就是凤凰岛,估计就是因这个缘故,才得了这个名儿!若是这庄子里的人与岛上的人无干系还好,若是有所相干,那事情怕是要难办!” 另外一个捕快韩周正也在一旁道:“是啊,曹爷,要说咱们这扬州地界,本来也是消停的。自打十来年前,不知哪里来了伙凶徒,盘踞在这‘七河八岛’一带,虽没有太过张狂,但是隔三差五却总要犯上点案子。上任府尊大人为了还这一方百姓平安,请了上命,调了扬州的绿营,想要剿匪了这帮凶徒。因行事不机密,让他们晓得了风声,提前驾船离去。等官兵撤退了没日子,这帮人自然是卷土重来,官府也实在没法子。那些绿营兵各个都是大爷,哪里肯白白劳烦的,把这沿岸的大户搜刮了一番辛劳费才肯罢休。那府尊大人极是爱民,这番这般善举,却又扰民,本已愧疚难安。偏有人落井下石,不知怎么使了关系,给大人定了个‘办差不利’的罪名贬官……” 曹颙心下暗叹,自古以来“官匪一家”,这个定是不会错的。若是没有官府的势力,这些人怎么就敢在这繁华地界落地生根?看来是有人嫌那知府多事,暗中使了绊子。曹颙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噶礼,不过想想又否了。那前任是去年三月被罢官的,但是噶礼还在京城为官,前任江南总督尚在。 既然绿营兵不好使唤,调动起来也麻烦,那衙门这边呢?扬州是大府,衙役捕快也应不少。想到这些,曹颙问张鹰与韩周正二人道:“不知贵府能够出动多少人手出来?” 张鹰和韩周正皆是面上露难色。张鹰低头算过,摇了摇头:“不瞒曹爷,不过三四十人,不少人都领了差事下去。但若是曹爷能够等到明儿,咱们还能再凑些人来。” 兵贵神速,等他们拼凑人手怕是要误事了。曹颙向张鹰与韩周正拱手道:“劳烦两位回趟衙门,将这里的事向赵大人禀告,并且请他下个‘剿匪’的手令下来,咱们也好师出有名。” 张鹰与韩周正也是识趣的,眼前这位可以是府尊都要亲自拜见的曹家大公子,自然也带着几分殷勤:“曹爷放心,咱们这就快马回去,顺着着将衙门的人手带来!” 曹颙笑着道:“那就劳烦两位,如今天也热,自然也不能让大家累着,不管这剿匪结果如何,只要来这面的捕快衙役,曹某定当酬谢!” 两人虽口称不敢,却是笑着合不拢嘴地上马去了。 曹颙又从怀里掏出了父亲的信,交给曹方,让他去向程家借上一百人手。随后,又让魏信去找那两个认识杜老八的朋友,让他们像漕帮借十条船与几十水面上的人手。 “公子,这一会儿还不知情形如何,若是这般匪徒凶恶,难免一场恶战。公子身份贵重,万不可亲临险境!”魏黑在一旁劝道。 小满也急得不行:“是啊,大爷,这般也太仓促了些,若是这庄子里真是岛上的水匪,那可怎么得了?”他被上次因多嘴,被曹颙下令跟着他大伯曹元“学管家”去了,上个月又去了趟京城,昨儿才回来。知道曹颙要出来,一步也不肯落下地跟了出来。 “就是,公子还是到镇上喝茶等着消息就成。倒不是不信公子的身手,实在是我老白手痒痒地狠,想趁这个由子好好地开开杀戒。公子自幼信佛的,菩萨心肠,自然见不得这些!”魏白嘴里叼着根草棍,望着不远处那庄子,满脸地兴奋之色。 曹颙苦笑,自己信佛?这是哪儿跟哪儿,不过是被父亲送到清凉寺吃了两年斋罢了。人也是杀过的,还信守什么杀戒不成?他也不多说,只是摇摇头。 魏家兄弟是知道他的脾气的,知道再劝也无用,只好悄声吩咐了从府里带来的十多个护卫。等到一会儿战起,不许妄动,护着公子要紧。当然,就算不用他说,众人心里也晓得,大家的身家性命可都在公子身上。 约摸过去了大半个时辰,却是曹方先回来的,随同而来的还有程家的百名护院。皆是身强力壮之辈,看着就很有气势。为首之人,是个二十七八的汉子,下马来给曹颙问好,自道是程家子弟,名字唤程梦昆,是奉来当家人之命来曹家大爷跟前听候差遣的。 说话间,远远地有十多条从水路过来,小满眼睛尖,看到了前面船上站着的那人,对曹颙道:“大爷,是魏爷他们来了!” 等到其他的船一字长蛇地封住水面,曹颙就请程梦昆下令,让程家的人将庄子围住,主要人手堵住他们的几个门。 看看天色,已经将尽日暮,那庄子里的人也似乎察觉出不对,开始有人探头探脑地张望。见外面情况不对,就开始大门紧闭。 曹颙心里越发笃定,换作良善人家,早要派出人来打探,眼前这般不是心里有鬼还是什么? 又等了两刻钟,扬州府的差役方到。人来得到全,除了三十多衙役外,同来的还有赵弘煜与一个眉目与之相似的年轻人。 那赵弘煜是文官,一路骑马过来看来也是颠得够呛。但,望着这岸上,河里百十号人已经将庄子团团围住,他脸上满是焦急,忙下马奔到曹颙身边,指了指庄子那边:“公子,这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这是误会啊误会!” 曹颙见他这般,皱眉道:“赵大人,此话何意?” 赵弘煜擦了把汗,苦笑道:“公子,这里是李家的别院,苏州李大人家的,眼下公子的二表兄正这在此避暑!” 第一百三十章 剿“匪”(下) 第一百三十章剿“匪”(下) 苏州李家?自己的二表兄?曹颙望着不远处的那庄子,微微地皱着眉。 赵弘煜声音压得很低,除了曹颙,只有站在他身后的魏家兄弟听见。魏黑看了一眼,丈外与小满站在一起的郭四儿,又看了看另一侧的曹方与程梦昆,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当。这事情实在有些棘手,却不知公子会如何应付。事关曹李两家,说不定就要出大乱子,到时候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李家又是公子的母族,若是处理不当,怕是母子之间也要生嫌隙。 赵弘煜见曹颙面色微沉,脸上的汗滴渐下。他也不是傻子,方才两位捕快回去衙门请他的手令时,已经将调查的情形说了个大概。那伙在扬州地界光天化日绑架了王鲁生主仆二十余人的,十有**就在那庄子里。可是庄子又是李家的,这是怎么话说的?让人看了实在糊涂。 曹家言道,这王鲁生是他家远亲,虽不知真假,但是既然能够劳烦他家大公子亲自出来料理的,想来自然是关系亲近的。曹家势大,李家如今也不含糊。自曹寅病后,李煦接替了两淮巡盐使的差事,又与总督府联姻,已经渐渐有取代曹家之势。若不是曹家长女成了平王福晋,大公子又眼看着成了皇孙女婿,怕是已经被李家取而代之。 赵弘煜实在为难,这江南地界,谁不知曹家、李家与孙家是“联络有亲”、“一荣皆荣、一损皆损”的,怎么会出眼前这般状况?竟不似亲人,如同仇人了一般。 “公子,这是不是请程家与漕帮的兄弟先回去!”魏信低声对曹颙道。事态发展至今,再这样人多势众,非但没有原本的意义,反而更容易引起流言蜚语。 曹颙嘴角牵了牵,心里对李煦与李鼎腹诽不已,真是当官迷了眼,傍上谁不好,非要往臭名昭著的噶礼身上靠。眼下这般阵仗,是什么意思?是真窥视曹家的产业,还是叫人拿了当枪使唤,要借此探探曹家的底线?莫非他们就认定了,曹家会百般忍着?! “大公子,让小犬进庄,与李家二公子说明干系,解了这场误会吧!”赵弘煜擦着汗建议着,眼下这般情况,双方都需要一个台阶,只好他这个地主来充当润滑油。 曹颙闻言,笑着看了眼赵弘煜:“我若说里面是‘匪’呢?赵大人能否出个手令,请扬州的绿营前来帮忙剿‘匪’?” 赵弘煜听得心里一颤,难道曹家与李家要决裂了?这自己未来的主子肯定要护的,可那总督府的侄女婿也不能不管啊? 他还要开口再劝,曹颙笑着摆了摆手:“赵大人,请绿营兵协助剿匪,也是为了免下后患而已。”说道这里,他指了指那座庄子:“咱们外面,虽将近两百人,但是却不知他们到底有多少人。万一双方实力相当,难道赵大人愿意看个两败俱伤的情景?” 曹颙虽笑着,但是神情却难掩冰冷。赵弘煜大惊失色,这要是调请驻防绿营的话,就要闹大发了,少不得上达天听。不管这两家如何闹腾,自己这里怕是要被上面看成是“不识抬举”。想道这些,他为难地问道:“大公子,那李二公子?” 曹颙摇了摇,叹息道:“二表哥实在是倒霉,怎么那帮劫匪哪里不好躲,就这般赶巧占了他家的庄子!我们是表亲,我这个做弟弟的自然是责无旁贷!”说道这里,声音却变得有些深沉:“那些绑匪既绑了我家远亲,又来打扰我表兄,实在是可恨至极!若是我那远亲有了闪失,若是这些歹人敢有所反抗,我这里也只好要战上一战!” 赵弘煜能够做到知府之位,也是宦海沉浮十多年的,听曹颙的意思,竟似又要保全那王鲁生的性命,又要李鼎有所交代,否则的话怕就要大动干戈。 这般**裸的威胁,实在是让人不解。赵弘煜不知道其中的弯弯道道,以为不过是曹李两家起了点误会摩擦,自然无什么干系。大家彼此“哈哈”笑过,一个“误会”二字就什么都揭过了。至于那王鲁生,随便一个说辞糊弄过去就是。因此,他对曹颙不由生出几分畏惧来,没想到他年纪轻轻竟如此犀利,这一番话说出来,是一点让步的余地都不给。 暮色渐黑,河面上魏信那里已经派人乘坐小船上岸,催问何时动手。 那随着赵弘煜而来的年轻人,见前面庄子被团团围起,连水路也堵得死死的,心下很是着急。虽不知眼前这位到底是谁?但是既然连父亲都要恭敬对待的,他当然也不敢放肆,只是远远地眺望庄子那边,想着温文尔雅的李家二公子这般被扫了颜面,会是怎样的恼怒。 赵弘煜脸上变幻莫测,不知在想着什么主意。曹颙却没有耐心让他选择,笑着指了指那边的年轻人:“那位就是令郎吗?前儿与我表兄出城狩猎的那位?呵呵,实在是巧!” 赵弘煜顿时脸色苍白,忙抱拳对曹颙道:“大公子明鉴,小犬虽年少荒唐,但却万万没有那胆子勾结歹人!” “这个我自然晓得,我自己觉得令郎气宇轩昂、眉目之间正气尽显。”曹颙从容说道:“若是因令郎明察秋毫,破获了扬州境内这桩大案,辅佐大人剿灭了这些凶徒,保地方百姓平安,怕就是万岁爷,也要赞大人教子有方,令郎自然也少不了谋个好出身。” 赵弘煜听着心动,但噶礼与李家却不是那般可以得罪的,心里还在犹疑。曹颙冷笑两声,不再看他,回头对魏黑道:“派个人去程家,曹颙请他们再派两百人手来这边,怕是我人小势微,劳烦不起府尊大人出手令来请绿营了!” “是,公子!”魏黑应声答道,转身便要往程梦昆那边去。 赵弘煜忙出身止住,又哭着脸向曹颙说道:“大公子,这可不是折煞人了!且不说公子是大格格的未婚夫婿,是赵某将来的主子!您看这样成吗,就让小犬先带几人去探探那庄子的底细,若是李二公子为人英明,制住了那帮绑匪,却不是更便宜吗?省得这般里外不通,等到动起手来,误伤了却也不妥当。” 曹颙笑着点了点头:“赵大人说得是,尊者有命,我也只好听从,那我就让诸人再等等!” 赵弘煜陪了笑,唤过儿子,低声交代一番,让他带着两个心腹家人奔庄子侧门去。 * 望凤庄,正堂上。 李鼎面色阴沉,望着对面的锦衣汉子,冷笑道:“干都大哥,怨不得您这忙人,不在江宁帮着总督大人管理府务,到有闲情约我来消暑,这番布置确实不小,莫非,真当我李家人是傻子,如此好欺吗?” 那锦衣汉子正是噶礼的庶子干都,看出李鼎着实恼怒,忙笑着说:“哎呀,这里哪里话?咱们兄弟一向投契,我哪里会弄那些幺蛾子!前些日子,祖母大寿,咱们喝酒时,不是还提到这曹家的生意委实叫人眼热吗!我这也是一时糊涂,对那珍珠方子动了心,却也没打算吃独食,这不是巴巴地叫了兄弟来吗!” 李鼎冷笑两声:“是要拉兄弟发财,还是要使我做盾牌,干都大哥心里有数。只是眼下外边已经被围了,还是请大哥来拿主意,兄弟我可担不起‘勾结’匪徒这个罪名!” 干都挑了挑眉毛,刚想再说,就见这边庄子的管家过来通报,说是赵四公子来了,已经到了门外,要见二公子。 李鼎还未说话,干都就道:“这不是给公子送台阶来了,我就说吗,这江南地界上,谁还能不给你我两家颜面!” 李鼎面色也松快些,觉得自己方才有些太惶恐,说话有些重,想要对干都说两句软话,但见他满脸算计,心里顿时腻味得不行,扬了扬手道:“请赵四公子进来说话!” 干都本是想要退出去,却是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侧身低头坐在那里,借喝茶来遮住自己的脸。 赵四公子大步踏进来,虽见干都的身形有些眼熟,但是眼下却没空理会那些个,面带焦色,将李鼎上下打量了,见他确实毫发无伤,方道:“我的好二哥,你可是吓死兄弟了?方才我实在是悬心,眼见哥哥平安这才踏实些!” 李鼎听这话有异,微微皱眉,开口问道:“外边那些是什么人?” 赵四公子顿时带了几分喜色:“是哥哥的表弟,曹家那位大公子。”说到这里,压低声音道:“哥哥是不是遇到了麻烦?” 李鼎斜眼看了干都那边一下,曹颙到了,看来是为了王鲁生而来。也并不奇怪,还未出江苏,就劫了与曹家做买卖的珠商,这不是打曹家的脸是什么? 赵四公子见李鼎沉默不语,不禁有些埋怨:“小弟一向与哥哥亲近,哥哥竟还见外不成?若不是父亲对我说知,我还不知这庄子里竟然进了歹人。哥哥这院子,我也来过,也有不少好手,若不是那些歹人挟持了哥哥的爱妾,怕是哥哥早就将那些人拿下。眼下小弟过来,就是与哥哥商议的,需不需要再进些人手,父亲大人与曹家公子在外面等公子的回音!” “进了歹人,挟持了我的爱妾?这都是你父亲对你讲的?”李鼎听得稀里糊涂。 赵四点头道:“是啊,原本我还糊涂着,怎么外边那个阵势,竟然连漕帮都出动人手,封了水路。待到父亲与我说知,我方知道,是哥哥这边遇到了麻烦。因怕那些人狗急跳墙,父亲他们也不好妄动,就让小弟先来与兄长知会一声。对了,父亲交代了,曹家公子很为二公子的事恼呢!曹家公子说了,若是二公子与那个王鲁生有半分闪失,就要请绿营过来剿匪!” 李鼎握了握拳头:“他到底重情义!他还说了什么?” 赵四公子回道:“对,父亲还交代了,让我转告公子,对那些歹人不必心慈手软!就是公子下不去手,怕是曹家公子也饶不过他们。若是实在棘手,那也不必担心,就算外边的两百人手不足,大不了去请绿营便是,不过是费些银钱!” 一瞬间,李鼎只觉得如堕冰窟。 * 夜色渐浓,河面船上的漕帮汉子们开始有人抱怨起来。虽说不过是五月上旬,但这水面上的蚊虫却实在咬得厉害。就算大家皮糙肉厚,也少不了被盯得一身的包。 魏信与杜老八站在船头,因离岸上远,也不知那边是什么安排,方才打发人去问,也只是说叫等着。眼见抱怨声起,魏信抱拳对杜老八道:“八爷,因咱家公子的事,耽搁了兄弟们歇息,还请八爷跟弟兄们说一声,除了按人头的答谢,一会儿回城里,百花楼里松快去!” 杜老八虽头一遭与魏信办事,但是很是喜欢他的爽快,何况他背后还有曹家,自然痛快应下,笑着冲附近船只吼了一嗓子:“小崽子们,装什么熊儿,一会儿魏爷要请你们百花楼乐呵去!” 各船的人将老大的话喊了下去,顿时使得漕帮诸人多了不少精神头,水面上高呼身一片。又赞老大英明的,有赞魏爷够意思的,不一而足。 * 曹颙与赵弘煜仍站在哪里,望着庄子的方向,赵四公子进去已经将近一个时辰。旁边众人早已点起了火把,程家那些围着庄子的护卫,一个个浑身戒备地模样,丝毫没有因时间的流逝而有所松懈。 庄子边,显出几只火把,赵四公子终于出来了。 他脸色灰白,一只手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衣襟,像是全力克制什么。赵弘煜却没有时间关心儿子,心下更是忧虑,忙开口问道:“怎么?那王鲁生死了?还是‘匪徒’不好对付?” 赵四公子摇了摇头,刚想要开口回答父亲的话,却实在忍不住俯身呕吐起来。不过,却没呕出什么东西,看来吐了不是一次两次。 * 望凤庄,西院院子里,灯火通明,地上横七竖八地倒放了数十具尸首,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王鲁生拖着伤痕累累地身子,仔细看过了,除了已经硬了的、死了一两天的他的几个随从与两个掉了脑袋的美人外,其他的都是前儿绑架他的人。 这山东大汉噙着眼泪,“扑通”一声跪在曹颙面前:“曹爷大恩,我老王记下了!” 这珍珠会虽始终由魏新出面,但是明眼人谁不知这是曹家的买卖?曹颙往日露面化名是“曲公子”,却没有逃过王鲁生的眼睛,这“曲”不就是“曹”的上半拉吗?曹家的“上人”,年纪轻轻的,自然就是织造的那位大公子。论理,他与曹家的买卖已经完结,就是曹家不出面搭救也没人也说什么,没想到竟然是这位贵公子亲自出马。 曹颙微笑着,扶起王鲁生:“王东家谬赞,曹颙却不敢厚颜居功!”说到这里,指了指站在一旁的李鼎道:“这是我的表兄,这次王东家实在是运气好,赶上我表兄在此,那帮歹人自然跑不了!” 王鲁生虽然被关在庄子两日,但是却也没机会见到李鼎,眼下见李鼎陪着曹颙身边,又不像要居功的模样,不禁心里叹服,到底都是大家公子,行事就是大气。自然,又是免不了一番拜谢救命大恩。 李鼎忙摆手,道:“实不敢当!”眼睛却看向曹颙,正遇到曹颙也望着他,两人具是含笑点头,神情很是亲近。 赵弘煜毕竟是文官,虽然也审过凶杀案子,但是哪里见过这般的屠宰场?若不是强忍着,怕也要如他儿子般呕个不停。 * 望凤庄内院偏厅,暗黑一片,黑暗中却有一双满是恨意的眼睛。干都坐在哪里,心里是从未有过的挫败。那些人手,可都是董鄂家门下豢养了多年的,还未派上什么大用场,就这般都折子这里。其中为首几个,都是他的心腹倚仗之人。 干都紧紧地抓着椅子把,心里不停地念着曹颙与李鼎的名字。曹颙够狠,不过是为了争口闲气,就给亲表兄下了那般不留半点余地的通牒;李鼎够狠,为了脱干系,竟是一个人都不留,没与他商议,就通通下了毒,再带人去屠杀。 若是不贪那珍珠的方子,前日就将王鲁生等人统统诛杀,哪里还有他们表兄弟得意的机会! 原来,自己竟是败在不够狠上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议嫁 第一百三十一章议嫁 织造府,开阳院,西侧间。 李氏趁着曹寅精神头好,拿着觉罗家的来信,和他商讨曹颐的婚事。 这次曹元回程时除了带回了几家的回礼,还带回了一封觉罗家老太太的信。喜塔拉氏在信里提及自己年迈身体也不甚康健,希望能早点抱上孙子,便此生无憾了,委婉的表述希望塞什图和曹颐年底之前成亲。 曹寅点头道:“既然亲家太太这般说了,应了就是。只是时间上赶了些,可叫人看了日子了?” 李氏笑道:“瞧了信就先叫人翻了黄历,筹备嫁妆、再上京也需要些时日,九月往前的都没叫看。往后的九月十六、十月初五、二十四、十一月二十二都是宜婚嫁的好日子。只是这么查着,老爷要是应了亲事,我就叫曹元家的拿两个孩子的生辰八字并这几个日子寻人去算。” 曹寅道:“嗯。九月也太赶。我瞧着十月二十四倒好。且先算吧,若算得九月的好,就早些让颐儿上京便是。这边赶着些备嫁妆吧。” 李氏点头道:“已在筹备了。只是没例可循。颜儿嫁的是郡王,颐儿这嫁妆自不能和她的比肩,但亲家是黄带子,也没法子比量西府二姑娘那么备。我想着头面衣裳和颜儿是一样的,不打眼的金银略薄一成,打眼漆器、尺头各减两成——这比二姑娘的要厚上一些。老爷您看……” 曹寅道:“甚是妥当。只一样,颙儿曾说觉罗家不甚宽裕,嫁妆也莫太张扬,莫折了亲家的面子。另外,老太太给颐儿留下的嫁妆银子尽数叫她带去吧,她的嫁妆咱们房头另出。” “我正和老爷想到一处去了。”李氏笑了笑,“银子的事回头我再跟颐儿交代交代,叫她到觉罗家只悄悄贴补家用就是。其实,她素来识大体,也不肖咱们担心的。” 曹寅听了笑着点点头,他对这个女儿也颇为满意的,知道她不会做出让婆家难堪之事来。 李氏踌躇片刻,又问道:“还有个事得讨老爷个主意。颐儿年前成亲的事,是不是也当同西府那边知会一声?” 提起兄弟曹荃,曹寅也颇为烦闷。噶礼与自家嫌隙不必提,现下噶礼与巡抚张伯行已是势同水火,曹荃却在这节骨眼上被路道台摆了一道,娶了个路家女做二房,简直就是自动站了队一般。若非看在曹寅面上,怕是曹荃早不知道被人修理了多少回了。曹寅明里暗里几次提点兄弟,曹荃仍不知死活,总想着什么平衡,寻思再从张伯行这边寻个亲事、表表忠心就能站在中立。最终曹寅几乎捅破了最后那层窗户纸,才叫曹荃警醒过来。 外面的事一团糟,家中的事曹荃照样搞的一团乱。曹颐这个事,从头到尾曹荃都是半分主都做不得的,兆佳氏一闹,他就没辙。曹寅实是倦怠于和曹荃说些事情,然曹荃毕竟是曹颐的亲生父亲,这事于情于理都是当去说的。 曹寅无奈的望了李氏一眼:“请西府的过来说罢。” 李氏道:“那就先着人去算日子,若得回两个日子都可的,便让西府选一个,也算……”她见丈夫只点了点头,面露疲色,便止了后面的话,扶着丈夫躺好,自行交代人去了。 * 曹家,西府。 路眉自那日在东府见了曹颙,一直忐忑不安,生怕身份穿帮,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老实的呆在自己的小院子里,而端午合家宴那日,她更是称病没去参加。 一连装病几日,兆佳氏派了婆子领大夫来瞧。大夫自然只说思虑多,脾虚肝火旺之类的话,开了药方。而那婆子不甚委婉地点拨路眉,兆佳氏有孕在身,沾不得病气,路眉这病要大发了,就得把她挪出去住。路眉哪里还敢再装,也就“不治而愈”了。 路眉这带着一肚子气往正房来给兆佳氏请安,刚过穿堂,就瞧见翡翠和宝蝶结伴走过来。她问了才知,曹荃夫妇都被请去东府了。 路眉乐不得不见兆佳氏,因难得出来,又本就存着些打探的心思,——她原向丫鬟浮云问过,知道翡翠本是伺候老太太的,是东府的人,当下便要拉翡翠和宝蝶到她那边去饮茶。 宝蝶本是兆佳氏的陪嫁丫鬟,又得了儿子,原本家里除了兆佳氏谁人不奉承她,不是二房胜似二房!这会儿却叫路眉得了二房的实名压了她一头去,她心里哪里会痛快?她也知道兆佳氏是容不下这二房的,便也懒得和路眉客套,两句话辞了,就想拉翡翠走。 路眉见她这样态度,那股子对兆佳氏的怨气立时转嫁到了宝蝶身上,脸上犹挂着笑,却紧紧攥了翡翠的手,再次邀她饮茶。 翡翠本就是个安分人,又叫兆佳氏修理的没脾气,只冷眼瞧着家里的局,却是那边都不肯得罪的。因此她两手分别被宝蝶和路眉拽着,十分为难,也不好说话,只得尴尬的一笑。 宝蝶知道翡翠秉性,今儿让她撕脸是不可能了,当下轻哼一声,撒了手,扭头走了。 路眉便得意地拽着翡翠去了自己院子。 茶水沏上来,路眉撇着茶叶沫子努力措辞,由铁观音的茶说起,渐渐往东府上转移。然而翡翠却多喝茶少说话,路眉赞谁夸什么,她就跟着迎合两句;路眉要说什么不足,她但笑不语;路眉要问什么,她是能说一个词绝不说一句话。 路眉兜了一圈子,自己也觉得闷了,最后舍了那些花样,笑问:“听说咱们二爷在京里读书呢?来年乡试才回来么?东府大爷也有十六七了吧,如今是举人还是进士了?” 翡翠笑道:“大爷如今已在御前当差了。” 路眉眼睛一亮,佯作惊诧道:“大爷竟这般了得!只是……如今外放到江宁了么?听说是指了婚的,这个……” 翡翠摇头道:“不曾外放。过几日还要回京成亲吧。” 听说曹颙会回京,路眉这悬了多日的心终于落回原位了,立时觉得敞亮了不少,暗暗松了口气。然后又开始算计起曹颙多暂能回京,她还要躲到几时。 * 织造府这边,曹颐在厨下试了两道新点心,自己尝了不错,便叫丫鬟拿食盒装了两碟子,亲自捧去给父母吃。 刚进开阳院,就碰到李氏房里的丫鬟锦鹭。锦鹭过来见礼,道:“姑娘找老爷太太?他们在上房正堂呢。” 曹颐一愣:“怎的,有客来?”又觉得不对,有客来也是在外院正厅,哪有让到内院的道理。那么应该就是…… 果然,锦鹭道:“是西府的二老爷二太太过来了。” 曹颐嗯了一声,道:“那我过会儿再来吧。”说着扭身往外走。 锦鹭送她出去,在穿堂里见左右无人,便笑着悄声道:“姑娘大喜,奴婢给姑娘道喜了。” 曹颐奇道“什么大喜?” 锦鹭笑道:“奴婢方才送茶,听得是老爷太太商量姑娘成亲的事呢,说是年前就办了。岂不是姑娘的大喜。” 曹颐红着脸啐她道:“你这蹄子,竟拿我取笑了。” 锦鹭知她羞臊,抿嘴一笑,福身告罪退下去做自己的事了。 放下曹颐捂着发烧的脸回自己院子不提,却说开阳院正房,曹寅夫妇向曹荃夫妇说了准备让曹颐年前成亲的事,又拿了人算出来的日子让曹荃选,算得的一个是十月初五,一个是十一月二十二。 曹荃心里百感交集,其实一直以来对曹颐这个女儿不无愧疚,也想着为她做点子什么事,却未承想,到头来只能是给她选个婚期。他越琢磨越不是滋味,不由开口道:“颐儿的嫁妆……” 他这五个字刚出口,兆佳氏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接话过去:“三姑娘的嫁妆老太太不是留了五千两?想来绰绰有余了。咱们二姑娘的嫁妆也不过耳耳。” 曹寅沉了脸,却是没说话,只垂着眼睑,品着茶。李氏瞧着丈夫的脸色,想他是恼了兄弟媳妇无礼截话,再瞧曹荃的铁青脸和兆佳氏的烈火眼,当下笑着向曹荃道:“嫁妆的事情不必叔叔费心,都是备下了的。叔叔且看哪日好,咱们好给亲家那边回个消息,也好让人家筹备着。” 曹荃恨恨的瞪了兆佳氏一眼,瞧着眼前红笺上写的两个日子,随手捡了十一月二十二,道:“我瞧这个日子倒好。” 曹寅看了也点点头,这日子既给曹颐上京留了时间,又错开了腊月年节忙时,确实不错。李氏也赞了两句。 兆佳氏觉得没趣,只低头扶着肚子,也不插话。李氏见了,笑道:“原也没什么别的事,婶婶身子沉,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兆佳氏也不推辞,便稳稳当当站起身,笑眯眯的向曹寅和李氏告退。曹荃本还想问几句曹颐的事,见兆佳氏眼里两团三昧真火烧将过来,再坐着怕就被焚成灰了,只得也跟着起身告退。 他两人走后,曹寅撂了茶盏在桌上,一脸不快,踱回里间。李氏叹了口气,虽也没指望他们什么,但这般总让人寒心,她暗自摇头,跟着丈夫进去。 曹荃和兆佳氏两人都是憋着一肚子气回了西府,关上房门,却是一改常例,并非兆佳氏先发威,倒是曹荃摔了个茶盏在地上。 兆佳氏冷冷道:“爷真会挑贵的摔,再这么摔下去,家里就喝西北风了。” 曹荃怒道:“嫁来曹家这许多年,可曾亏了你银子花销不成?你攥得这般紧,为的到底是什么?!” 兆佳氏指着肚子道:“为的什么?为的还不是咱们孩儿?!这几个大的,老太太都各给留了五千两嫁娶银子的,咱们这小的却是毫厘没有!!不省些嚼头拿什么来给他娶妻?” 曹荃道:“曹家还能短了个他的娶妻银子不成?” 兆佳氏冷笑道:“娶妻,还要纳妾呢?没银子拿什么养二房呢?爷不妨小南院里看看去,看看您那二房奶奶吃穿用度,哪样是寻常的,哪样是不费银子的?” 一提路眉,曹荃便是理亏心虚,登时没了言辞。 兆佳氏瞧见曹荃脸色缓和,便掏了帕子出来,虚往眼角拭泪,口中带了悲音:“你顾着自己快活罢了,怎知道家里艰难?咱们是吃着官中的,可哪里有大房哥哥嫂子那本事日进斗金?颐儿那孩子,我也想尽份心,却也得有银子才能尽心不是?有老太太的那五千两嫁妆银子,足够她使,哪里用咱们什么?你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曹荃哼了一声,瞪了兆佳氏一眼,二话不说,站起身往后院路眉房里去了。 待他出了门,兆佳氏撇了帕子气了一回,扶了肚子自语道:“不知道哪年你也得这五千两聘嫁银子。” * 织造府门口,疾驰而来一队人马,正是打扬州回来的曹颙等人。曹颙很是疲惫,不止是往返奔劳的乏,更是心累。 昨晚,他没有谢绝赵弘煜的好意,带着魏信、魏白等人在赵府安置下。 事情也算是圆满落幕,赵弘煜的心情也好得不行。他叫儿子进去递话,又对李鼎百般提点,自然李家也要记下他的好。曹家这边,他堂堂四品知府,鞍前马后的,也算是做足了面子。除去那枉死的几个王家长随与李鼎的两个爱妾外,其他的可都是“匪徒”,足足四十具尸首,这般“剿匪”的功劳自然大大的,更不要说儿子那边还有曹家帮着美言。 李鼎虽与赵四公子交好,没有在赵家歇着,仍留在望凤庄那边。赵四公子很是咂舌,当然免不了又佩服这位哥哥好胆色。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两难 第一百三十二章两难 回到求己居后,曹颙坐到椅子上就不想再动弹,觉得身心俱疲。绣莺侍候了他两个月,知道自己少爷最是爱干净的,也不用他开口吩咐,就叫人送来了浴桶热水。 因还未去给父母请安,李家的事也需要同父亲商议,所以曹颙洗澡换了衣裳后,就从求己居出来。将到开阳院时,刚好遇到曹颐也过来,春芽提着食盒跟在后边。 见是曹颙,曹颐忙快步走过来:“哥哥回来了?听母亲说哥哥去帮着父亲去扬州府办事去,要好几日方能回。眼下见到哥哥,想必是差事处理妥当了?” 曹颙笑着点了点头,望了望春芽手中的食盒,问曹颐道:“又下厨给父亲做小菜了?” 曹颐摇了摇头:“是两碟子点心,绿豆糕与肉末烧饼,这要刚出锅才好吃呢。刚才耽搁了一会子,却不知味道如何了!” “天正热,凉的正好!快进去吧,我要沾父亲母亲的光,好好尝尝!”曹颙见她好像有点情绪不高,忙笑着迎合道。 兄妹两个进了院子,就见绣鸾与锦鹭从正房出来,见到两位小主子,都笑着请安。两人一个是要去厨房安排晚饭的,一个是奉命要去春暖阁请曹颐的。 锦鹭笑着对曹颐道:“姑娘真真是成全婢子了,倒让婢子偷了回懒,太太还叫婢子请姑娘过来呢,姑娘快随大爷进去吧!” 曹颐想到那阵过来时锦鹭的打趣,顿时满脸羞红。曹颙却没注意到,已经掀了帘子进屋去了。曹颐从春芽手中接过食盒,打发她先回去,自己提着跟在哥哥身后进去。 曹寅与李氏两个在西侧间,心里都有些不好受。他们是听曹颙提过的,知道曹颐早已清楚了自己的身世。其实刚刚请曹荃夫妇过来,他们也都希望曹颐在出嫁前与那边关系有所缓解。没想到曹荃还是扶不起,兆佳氏又是这般戒备着,生怕吃了半点亏,没有一个人想着曹颐是二房亲骨肉,却只担个养女的名儿,实在是亏欠她太多。 看到儿子与女儿一道来了,曹寅与李氏都有些意外。因曹颙去扬州前的那番说辞,李氏也同曹颐一样,以为他要去上个十天半月的,前晚还帮着准备行李来着。连曹寅也感到意外,儿子这般快返回,难道那人一天就救回来了? 虽然曹颙故意露出轻松地神态,给父亲母亲请安,但是李氏还是发现了他的憔悴,不禁心疼道:“那扬州城离咱们江宁也两百余里呢,你昨儿早上出发,今儿就折返回来,这可是四百多里路!家里没什么事,怎么这般匆忙?就算办完了差事,歇上一歇再回来不就不会这般辛苦了!”说到这里,又喊人吩咐厨房那边,多添两道补的菜。 曹颙在椅子上坐了,曹颐将点心摆在炕桌上。曹寅与李氏见她这般孝顺乖巧,实在心慰,叫他们兄妹坐在炕沿来,一家四口团坐。 曹颙早晨从扬州出来前吃的东西,途中虽然打尖,但也没吃几筷子,却是有点饿,拿着块肉末烧饼吃了起来。 李氏拉着女儿的手,看了看女儿,又望了望儿子,想着到再有几月女儿就要出嫁,儿子也要进京当差,不禁显出几分寂寥来。 曹颙吃完了烧饼,取帕子擦了擦手,正见母亲神情不舍地望着自己,心头一动,笑着说道:“母亲,好些年没见到外祖母了,趁着儿子还在江宁,将外祖母接过来住上些时日可好?” 李氏摇了摇头道:“这两年,我也曾派人接过,你外祖母却是不耐烦动的。每日里,只随着你舅姥姥吃斋念佛,就爱个清净!” 曹颙只见过外祖母一次,想想老人家确实是话不多,性子安静得紧。但想到李家的事,他还是开口再劝道:“外祖母就母亲一个孩儿,定也是想念得紧呢,不过是怕麻烦咱们家罢了!老人家,上了年纪,难免想得多些,若是母亲亲自去接,哪还有不来的道理?况且我还不知何时上京,妹妹也是这两年就要出嫁的。把外祖母接来,让我们做孙子孙女的尽尽孝心也好!” 曹寅在旁听着,却是心下越来越沉。见曹颙这般迫不及待地怂恿他母亲去接高太君,看来是对李家已经绝望,那扬州发生的事故…… 李氏见儿子这般贴心,十分高兴,脸上多了几分喜色:“说得也是呢!你妹妹定下十一月的日子,你最多也在家中能够待上三两个月,趁着这个机会,接了你们的外祖母来住上一段日子正好!” “萍儿定下十一月的日子?”曹颙有些意外:“什么时候的事?萍儿还小呢,怎么这么早就安排她出嫁?” 曹颐本来坐在李氏身边,听母亲与哥哥闲话,听说要接外祖母来,也是满脸的期盼。没想到,竟说到自己亲事上,却是坐不住了,忙借口去给大家泡茶,避了出去。 “你妹妹都十六了,转年就十七,哪里还小?当年你姐姐不是十五就出嫁了?”李氏笑着对儿子道:“知道你舍不得妹妹,可觉罗家来信催了,你妹婿年纪不小,又是独子,人家想早日完婚也合情理!” 曹颙心里还是有些不情愿,但是既然是父母定下来的,自己再多事也不好,就对母亲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母子两个又说了几句闲话,丫鬟来报,有两个管事婆子有事来回太太。 李氏出去了,曹颙方将扬州的事情与父亲说了。曹寅听得直摇头,不管是自己的儿子,还是那内侄李鼎,都有些过了。李鼎若是真知道高低,应该告诉曹颙相关内情。曹颙也不该不留半点余地,直接威胁。眼下,虽说曹颙与曹寅都怀疑是总督府那边动得手脚,但毕竟没有证据,还不好说。 不过事已至此,再说其它的也没意思,曹李两家如今背道而驰,实在让人心下难过,毕竟两家除了姻亲,还是几辈子的交情。接高太君过来,虽不是上策,但眼前也没其他更好的法子。父子两个,在这点上倒是达成共识,要尽快催着李氏去苏州娘家一趟。 * 因圣驾一直在塞外,曹颙既没跟去也就没了京里的差事,因此才能一直呆在江南。按照往年行程算,九月圣驾就能返京,曹颙需在那之前赶回京城。 曹颙回去照例是小满、魏家兄弟、吴家兄弟都要跟回去的。赵家这边听得魏白大概八月中旬就要走,便想着在此之前把魏白和芳茶的婚事给办了。因赵家这边亲戚不少,赵嬷嬷又是年事已高,老人家是不可能跟去京里瞧着孙女成亲,所以才有这个念头。只是女家先于男家摆成亲席不合江宁的规矩,多多少少有入赘的嫌疑,赵家怕魏白挑理,还特地找了人来与魏白说和。 魏白巴不得早一日媳妇娶进门呢,自己是没什么说道,家里又没父母,只一个大哥,魏黑也是盼着弟弟早成家的,自然应允了赵家。 赵家拿着两人的生辰八字去算,要来的日子是五月十六,虽然赶得紧些,但因芳茶的嫁妆都是早几年就办下的,魏白又不计较,倒也便宜。魏白便用曹颙先前给的银子,托了曹元在赵家邻近买了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子暂做新房,准备两口子这三个月先在这里住了,八月一起跟了曹颙回京,这处房子就放租出去,也算做产业。 魏信本来打算五月十五拿了**钱庄的银子就南下的,听得魏白的婚期定在十六,便要吃了喜酒再走。 十五日这天,魏、江两家约好了在临江楼交割银子。 韩江氏却是早早就到了,反复摩挲着装银票的紫檀木匣子,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前几日程文魁从扬州取了一百万两白银回来时,带回一条消息,程家当家人派了百余人襄助曹颙剿匪,而且是少当家亲自出面。 韩江氏母亲虽是嫡出的小姐,但是属程家旁支,亲外祖那房并不十分显赫。韩江氏自己因自幼聪颖,深得程家当家人那边的欢心,但说到底是差了一层,且她的几个亲娘舅都不太招当家人待见,多少也连累她了些。如今她自己掂量掂量,怕是想请当家人帮忙易,请少当家亲自出面料理,难!曹家到底使了什么法子,竟然能让程家如此效力? 韩江氏自从父亲手里接过产业时,就将江宁各方势力细细打探了。曹家在江宁树大根深,她固然知道,虽未曾小觑,却也未太放在心上,官商殊途。论起来,她和曹家三个女儿都是手帕交,因她颇为自负程家的强势,始终没想过利用机杼社的关系搭上曹家。直到那次江文证兄弟堵门来骂,曹颙帮她解围,韩江氏才生了些攀附曹家的心思。 然而至始至终,韩江氏都带着小商贾的精细算计,想用最小的付出获得最大的利益——不想被曹家占太多便宜,还想着拿曹家做个幌子来震慑江家。当她发现曹家大公子是个滑不粘手的角色时,就知道曹家没可能替她出头料理江家,这做幌子的心思也就歇了,转而打起曹家生意的主意。 韩江氏始终把程家当作最大的倚仗,进攻退守都因有程家坐镇而无所畏惧。直到听到了有人能驱使程家卖命这个消息,她方彻底惶恐起来,自己究竟和什么人在交易?她这才真正相信了程文魁所说的“若得罪曹家就是死路”这句话。 魏信比约定的时间迟了近一刻才到,进门就先赔罪,笑称被家里俗事缠了手脚,然后就向程文魁问银子。 程文魁将备好的银票推了过去,魏信点清了,在契书上签了名字按了私印,递给程文魁。程文魁才拿了契书往屏风里去,交给韩江氏。 韩江氏已是早已签字了的,只差按私印。这会儿她却不拿私印,只笑赞:“魏公子真是爽快人!” 魏信笑着说:“韩夫人巾帼不让须眉,买卖利索,这样做起生意来魏某怎会不爽快?” 韩江氏道:“魏五爷谬赞了。五爷爽快,小妇人也不当绕什么弯子,就直说了,小妇人又东挪西凑拼了些银子出来,不知道魏五爷还有没有兴趣。” 魏信有些意外,挑了挑眉毛,问道:“不知道韩夫人又拿了多少银子出来?” 韩江氏回道:“一百万两。” 魏信吃了一惊,能够从**钱庄支出五十万两他已经很是满意,如今韩江氏竟然又轻轻松松拿出一百万两来,怎能不十分的心动?但是没有曹颙发话,这银子他也是不敢拿的,又不甘心放过,便打个哈哈:“说起来有五十万两周转已是够用了,但是韩夫人这般替魏某费心,魏某实在过意不去。银子好说,只是这分红的利钱,魏某怕吃不消。” 韩江氏一改那日强硬态度,笑道:“魏五爷这般说却是见外了,利钱的事好商量。” 魏信眯起眼睛,略一沉思,道:“今日家里还有些个事情要魏某回去料理,实没功夫同韩夫人这里商讨详细。魏某还会在江宁盘桓几日,到时候再给韩夫人消息如何?” 韩江氏无法,只得应了,按了私印,各人一份契书,又客气了两句便两厢告辞。 魏信赶到曹府,将今日韩江氏的态度和又拿出一百万两银子的事跟曹颙说了。 曹颙道:“她想添银子进来,想必是想通了这银钱是好赚的,想多赚些吧!咱们若拿了这一百万两能多赚倒也罢了,实则又不然,广东那边有多少货能让你囤起来?买卖做太大,也会太过照眼,这可不是能吃独食的买卖,到时候指不上又出什么事。还是稳妥些好。” 魏信拍了拍脑袋,笑道:“都是小的一听这百万两银子就眼热起来,还是公子想的长远。广东那边货源虽多,但囤货到一百五十万两的却是数得上来的几家,咱们突然这般,断了别人的活路,自然也没有好果子。” 曹颙点点头:“去回了韩江氏吧!” 魏信咂舌道:“这江家二小姐这样大的手笔,却是没料到的。不知道她今儿想的什么,似乎还想让些利出来……”他顿了顿,忽然道:“公子,莫非她家生意出了问题,想把银子堆咱们这边?” 曹颙摇了摇头:“想这做什么?既然不拿她银子,她怎样又与咱们何干?” 魏信笑道:“是小的糊涂了。只是她今儿着实奇怪。罢了,公子这般说了,小的回了她就是。” * 赵家,后院。 芳茶把两个小丫鬟都远远地打发了,自个儿蹲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吃力挖着个小坑,听外面丫鬟喊道:“姑娘,府里的香草姐姐过来瞧您了!” 芳茶充耳不闻,兀自挖着自己的。香草觉着奇怪,不由走到她身边,笑问她:“你这做什么呢?找金子呢不成?” 芳茶也不回头,淡淡道:“也没什么。”手里也不停,只问她,“姑娘那边不忙?你怎地过来了?” 香草蹲在她身旁:“姑娘叫我过来留一晚,看着帮你忙活忙活。” 芳茶手下一顿,死死咬了下唇,一言不发。香草叹道:“你原和我说,掏心掏肺地待姑娘,姑娘却总待你不亲近。依我说,其实,姑娘是很惦着你的。姑娘待你,比待咱们谁都好……” 芳茶红了眼圈,也不言语,只埋头挖掘。香草瞧了奇怪,不由再次问道:“你到底做什么呢?我帮你?”又瞧见一旁撂了个巴掌大的红漆木匣子,便伸手点点:“这是什么?” “没什么!”芳茶眼皮也不抬,打量着坑有三寸见方了,就把那匣子丢到坑里,然后又铲土过来埋了。末了站起身,用脚踩了踩,再洒些浮土上去,收拾的和旁边一样了。这才拍了拍手上的土,向香草道:“屋里来坐坐吧。” 香草瞧这她奇怪,也不敢问,走到里间,小丫鬟给芳茶卷袖子伺候她洗手时,香草才发现她腕子上少了一个金镯子,再往上瞧,那对儿猫眼坠子也不见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走亲 第一百三十三章走亲 香草十分诧异,这两样都是芳茶一直戴着的,尤其那猫眼坠子,当初还是曹颐的,芳茶得来后素不离身的。 小丫鬟送了茶点过来,芳茶一边拿香蜜沤手,一边相让香草喝茶吃点心。 见香草盯着她的耳边瞧,芳茶下意识摸了一下,然后才想起来那坠子摘了的,便回身到柜子里拿了个妆盒出来,打开里面是赤金四样,钗、镯、坠子和戒指。芳茶拿了那镯子戴在腕上,又拿坠子往耳朵上戴。 小丫鬟过来伸手帮忙,却叫芳茶打发一边儿去了。香草摇头笑了一回,站起身过来帮她戴了。因见那虽是金子,没镶嵌什么,却打成梅花样,蛮别致的,不由赞了一句。 芳茶淡淡地道:“这是魏家送的小定。” 香草有点窘迫,不知道接什么好,却听芳茶摸着耳垂幽幽道:“我打小怕疼,哭喊着不肯打耳眼,老太太也不难为我,还劝我老娘,说丫头大了再打也不迟。直到留头那年,要梳妆了,不打不行了,才叫两个嬷嬷按着打了。我只一直哭一直哭,连……连……他在一旁拉我的手哄我说,将来送我个最好看的坠子……” 香草听她说了两个“连”字,想起了当初她昏迷时口唤“连生”,便十分想问这“连生”是谁,但涉及人家私情,又不好问出口,只好拍了拍她肩膀以示安慰。 芳茶抿了眼泪,神情说不出是哭是笑:“原来小孩子的话却是当不得真的,却是我傻瓜似的信以为真。就算他远了我,还想着他是信得着我,哪会想到却是厌了的。” 香草听得心里难受,推她劝道:“大喜的日子,寻思这些个没用的做什么?如今只好好过日子吧。你又不是不知道,那魏家二爷在大爷面前是极得力的,又是自由身,你回去京里也不肖在府里当差了,自己做奶奶的,岂不是福气?” 芳茶轻哼一声,撇了头过去,半晌才道:“魏……他不过和我一样,都是傻子……” * 十六日婚宴,魏白虽然没有亲戚,朋友却是不少,都是回江宁这几个月结交的,织造府的各级管事。 小小的院子摆满了席面,却还坐不下。有不少亲近的朋友干脆奉了礼上来,只和魏白喝了一杯,也不吃席便离去了。 魏信瞧着院里的热闹,拿着酒杯喟叹了一回,却道娶妻和纳妾果然大不一样。他纳了几个妾,喜事也算办了几回,到底没这样的喜庆。 郑虎正坐在他旁边,闻言也忍不住打趣他道:“那你也早些正经娶了媳妇吧!也老大不小的人了。” 魏信一拨浪脑袋:“谁像你这般,早早被媳妇拴了!如今吃个花酒还怕回去被媳妇哭闹,半点自在都没了。” 郑虎捅了他一拳,瞪了眼睛:“你才怕媳妇呢!就是没娶亲的时候,我多暂去过那腌臜地方?” 魏信却笑着击掌道:“是了,你原是正经人。如今呢,你也是有儿子的人了,自然被媳妇拴得更紧。” 郑虎听提他宝贝儿子,心里高兴,也不理会他揶揄,兴高采烈地说了一回儿子多么招人稀罕,又说长相随自己,小身子很壮实。 魏信就在一旁笑呵呵地拆台损他,同桌的都笑得打跌。 郑虎强了几句,却哪里说得过魏信,便岔了话题,问起魏信广东那边风光。魏信便滔滔不绝给他讲起了海港贸易繁华,又说了洋人和稀罕的洋货。 郑虎听了,心下羡慕,不由道:“若有机会,我也定要随着你去那边瞧瞧!” 曹颙并没有来观礼。毕竟是赵家的主子,他知道自己一出现,赵家人再见礼再让上座什么的着实麻烦,也破坏了婚礼气氛。因此曹颙只在开席后过来陪魏白喝了两杯。 曹颙到时,魏白已是喝高了,帽子有些歪,舌头也大了,真心诚意和曹颙说着感激的话,却是呜噜一团,听也听不清。曹颙笑着和他干了三杯,让小厮扶着他继续敬酒了,自己往魏信郑虎他们这桌来。 满桌人都站了起来,又有忙不迭拿酒要敬曹颙的。曹颙忙笑道:“今儿没那么多规矩,大家随意。” 和众人让了一回酒,曹颙向郑虎道:“原想着明儿去找你,但不巧明儿我要出趟门,只得今儿和你说了。一会儿散了往巷口张家茶楼说话。”郑虎忙应了。 酒过三巡,新郎官被送进洞房,魏信带了一伙人闹洞房去了。郑虎没去跟着凑热闹,便随了曹颙离开魏白的新宅,到了张家茶楼。 雅间里,曹颙取出个匣子,递给郑虎。 郑虎一愣,打开来见是厚厚一沓银票,另有两张卖身契,却是自己和妹妹的。他不由唬了一跳,忙问道:“公子这是何意?” 曹颙道:“这银子,是杨明昌投标的十六万两。这些年来辛苦你们兄妹了,这些银子虽不致让杨家破产,但却够他肉痛的了,也算为你们兄妹出口气!那年破庙里我对你们兄妹两个的应承,这也算完成了一半,剩下的仇怨,自有老天爷为你们兄妹来报,你们就好好过日子吧!” 郑虎掐着那卖身契,犹有些惶恐:“这……公子……” 曹颙摆手道:“从今以后,你只管做你想做之事便是。” 郑虎一时百感交集,半晌说不出话来,忽然猛站起身来,跪倒在地,口称:“公子大恩,郑虎没齿难忘。有无这一纸契文,小的这条命都是公子的,愿为公子肝脑涂地!” 曹颙忙拉了他起来:“快快请起。珍珠一事,若非你们兄妹,也不会有今日这般光景。你们已是为曹家做了良多!” 郑虎并不瞧那银票,只将两张卖身契揣到怀里:“公子已经是对我兄妹恩重如山,这银票我们不能拿。” 曹颙道:“你如今已经成家立业了,便是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妻儿考虑。还有你的妹子,有份嫁妆也是依靠。这银票原是杨明昌投的,原也当是你们的。” 郑虎听提到妹子,犹豫了一下,最终说:“再次谢过公子大恩。那就将这银子里的十万两给我妹子做嫁妆,只是我妹子……” 那日曹颙已是把话说的明白,不会纳郑沃雪为妾,郑虎也想通了。其实郑沃雪品貌皆是上乘,又有养珍珠的技术,如今又添十万两之巨的嫁妆,若说出去怕是多少户人家抢着来娶的。只是到时候从中择出良配,端得不易。如今,太湖那边也没有合适的,这次珍珠会上也没瞧见可心的,郑虎不由犯了难。 更有一点,珠场这边暂时还离不开郑沃雪,还需要她再监管两年,可现下郑沃雪就已经到了论及婚嫁的年纪,若再两年,她这年纪也大了,怕是良配更加难寻。 曹颙知道郑虎的顾虑,也是颇为头疼的。只好宽慰郑虎,叫他们慢慢寻访,觅得良人便让郑沃雪从珠场抽身。郑虎得了曹颙的许诺,也稍稍安心,只待回去给妹妹寻访个好人家。 曹颙又问郑虎之后有何打算,无论是做生意还是买田置地,曹家都会帮忙。 郑虎却摇摇头:“珠场这边还需小的看守。多暂珠场这边事了,小的再另做打算吧!”他顿了顿,一脸羡慕的说:“其实今儿听了魏信说广东那边的情形,小的也有些心痒。若是这边珠场事毕,公子身边没什么差遣,小的想去那边见见市面!” 曹颙笑道:“也好。这几年魏信在那边也站住脚了,你若想过去倒是不错。” * 被曹寅父子劝了几次,李氏终于决定亲自接母亲高太君过来住一段日子。因好多年没回门,康熙四十年虽从杭州回来时在苏州逗留,也都是来去匆匆,这次却是要准备各色礼物。文氏与高氏两位老太君的,李煦与其妻妾的,李鼐与其媳妇儿女的,李鼎的,再加上一些族人远亲,在里里外外的礼物就备了十多个箱子。 五月十七,曹颙亲自护送母亲从水路前往苏州。魏白新婚,曹颙放了他的假,只带着魏黑、小满、吴家兄弟并织造府选出的几十护院随行。一共用了两艘船,一艘大的,是李氏并一些丫鬟婆子等女眷乘坐的,曹颙带了其他人乘坐在后边的小船。 打江宁到苏州四百余里水路,沿途有曹元带着人陆路前行侍候。每到停驻码头,便早有人从岸上买了新鲜吃食送上来。赶上天气好的时候,曹颙也陪母亲上岸去溜达溜达,吃一些风味小吃,买一些地方特产。李氏自打出生到现在,一直生活在宅门里,哪里见识过这么多外面的东西?实在是眼界大开,又有儿子在身边,李氏倒丝毫没有觉得旅途之苦。 因这一路慢行,停停走走的,直到十日后,曹颙与李氏才抵达苏州。 早几日前,李家就得了消息,知道李氏母子从水路来苏州,码头早就派了人的。等到曹颙扶着母亲下船,李鼐与李鼎兄弟已经带着快马赶来了。 李鼐年近三十,身子微微有些发福,颌下留了胡须。如今他也领了内务府的差事,在苏州织造府这边当值。李鼎则一边读书,一边替父兄两个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他仍是满脸温文的笑容,恭敬地给随着哥哥给姑母请了安,有客气地与曹颙道好。扬州之别,不过半个多月,他与曹颙竟都是似不记得了一般,闭口不提。 迎接李氏的马车,早就准备齐当的。等进了李府内院,见到母亲与伯母两位至亲长辈,李氏又免不得一番泪流。曹颙作为孙子辈的,按照规矩,给舅姥与外祖母都磕头请安。两位老人,文太君年近八旬,高老君也将近六十,不过却都很康健,精神头很足。见到曹颙,还当他是孩子似的,拉到炕边看了又看,爱不够似的。 李鼐已经娶了几房妻妾,生了三四个儿女,被祖母与母亲带着过来给姑奶奶与表叔见礼。 最小的一个小子方三岁,正是淘气的年纪,因是嫡出,平日常腻在两位曾祖母这边,最是受宠的。眼下,见了两位曾祖母都拉着个不认识的高个子说话,并不理会自己,实在心里委屈得很。没等他母亲叫他给姑奶奶与表叔见礼呢,他便迈着小腿奔到炕沿,要爬上炕。偏偏个子小,使了吃奶的劲也没爬上去。 就听李鼐之妻梁氏低声呵斥道:“诚儿,不许淘气,快快下来给姑奶奶与表叔见礼!” 李诚却不是怕母亲的,只回头做了个鬼脸,还要往炕上爬。曹颙见他实在费力气,就笑着俯下身子,将他抱到炕上。 李诚上了炕,也不知道道谢,直接就滚到高太君怀里:“叔祖母,诚儿半日没见您,可想您了!” 文太君因孙儿在客人面前失了规矩,板着脸说了两句的,却被高太君劝住:“他才多丁点的孩子,况且淑卿母子又不是外人,哪里有那么多规矩呢!” 李诚就窝在高太君怀里咔吧眼睛,也不说话,微有好奇的打量李氏母子。 文太君摇摇头,笑着对李氏与曹颙道:“你们瞧瞧,这宠得实在不像话,就是鼐儿与鼎儿小时候,也没见她这般上心过!” 李氏见母亲对曾侄孙比对外孙都亲,心里忍不住有些酸,然这也不奇怪,谁让自家离的远。她面上却是不显,只是笑着夸李诚模样好,招人喜欢。 地上,梁氏带着几个孩子,给李氏磕头。 李氏这边,自然拿出了准备好的各色见面礼,是人人都有份的。 给两位长辈见完礼,曹颙就被请到前厅,却只有李煦在。曹颙给堂舅请了安,又客气的问起两位表哥怎么不在这边。 李煦叫曹颙坐了,随后笑着答道:“衙门有点事,我刚让你两位表哥过去照应了!”说着,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曹颙,像是要说什么。 第一百三十四章 挑拨 第一百三十四章挑拨 李家,前厅。 曹颙被李煦请到前厅,见过礼后,分宾主落座。李煦始终带着笑,不过却似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 曹颙知道这是戏肉来了,却不知自己这位堂舅到底要唱哪一出,因此并不主动开口,只端起几上的茶杯,慢慢地吃了两口茶。这茶虽是茉莉花茶,但又与寻常的茉莉花茶不同,花香淡淡的,茶味却更香醇。他掀开盖碗,看了一眼里面的茶色,怨不得如此,原来这选入的胚茶是碧螺春。 李煦正琢磨着从哪里开口,见到曹颙看茶,笑着开口道:“这是你二表兄弄出来的,他听说你们家弄了几处茶庄,推出几款名茶来,对这茶叶也上起心来。一时找不到上等的茶树,就取了巧,将这碧螺春加工成了茉莉花茶,没想到还不错。”说到这里,脸上留出几分得色,抱拳往京城方向拱拱手:“四月贡进京里,听说太后她老人家是极爱的!” 曹颙笑笑道:“却是好茶,二表哥如此聪敏,着实让人佩服!”话说着,心里却想起一事,那碧螺春的茶庄挂在内务府名下,幕后主事的却是郭络罗家的人,九阿哥的母族;再想那总督噶礼是九阿哥嫡福晋的族人。九阿哥是八爷党的核心人物,这其中的猫腻就有些道道。平白无故的,郭络罗家凭什么拿自家的茶叶来让李家得好处?这茉莉花茶又不是什么独特方子,照猫画虎也能够加工出来。他不由暗叹口气,李家,陷得实在太深了! 看着曹颙半句不可多说,李煦心里很是不舒服,总觉得其城府太深了些,再想想半月前之事,越发觉得这个外甥叫人想不透。 半个月前,李鼎从扬州赶回来,将那边的事情对父亲说了。李煦火冒三丈,他是有心与噶礼交好的,但是却从未想过与曹家决裂。 曹李两家,互为倚仗,若是任由人挑拨,有了矛盾,那却是“亲者痛,仇者快”! 只是,这事一出,他不单单只为干都的愚蠢生气,还为曹家的强势而皱眉。本不过是误会,私下解开就好,为什么半点余地不留?虽说死的都是噶礼的人手,没什么可心疼的,但是却也给了李家一个耳光。 李煦虽然恼,却也知道这种事情不能拿到台面上说,还没有想好以后怎么面对曹家。没想到,才过了没多久,就听到李氏要归宁的消息。 今儿,李煦请曹颙到前厅,也有试探之意,看他是不是因扬州之事来的。可是,等来等去,除了自己提到什么,他应上一声外,却不见他有什么话说。 没奈何,李煦只好先开口道:“你母亲也真是,如今你父亲尚病着,怎么赶在这个时候回来?虽然记挂着娘家,但是也要以夫家为重才是!” “父亲身体渐好了,母亲也是有缘故方出来的!”曹颙为李氏辩白道:“三妹妹下半年的婚期,外甥八月就要进京当差,父亲母亲的意思,是要让三妹妹随外甥一同进京!这时间就赶了些,母亲既要照顾父亲,又要为妹妹准备嫁妆,有些忙不开,就想接外祖母过去帮衬帮衬!而且,外甥和妹妹也想趁着我俩都在江宁时候,在外祖母面前尽尽孝心。” 李煦恍然大悟:“原是这个缘故,想必是你母亲眼见儿女都要离开身边,联想到自家身上,思念起自己的老娘来!”心里却惊骇不已,曹家这是什么意思?接走高太君,是想与李家决裂?就算是自家无意掺和进去扬州的事,该给的交代已经交代了,为何还要这般? 李煦心下有些恼,转而一沉吟,脸上带着郑重道:“你们来的却也正好,我头些日子就想去江宁瞧你父亲去,与他说说话。只因衙门里的事多,一直未能动身。既然你来了,就由你帮我转达吧!” 曹颙见他郑重,便也郑重应下:“舅舅请讲,外甥定如实转达!” “嗯!”李煦点了点头,虽然眼下厅里没人,但仍是刻意压低声音道:“就说我说的,叫就父亲小心噶礼,那老家伙实在没安好心。扬州之事,颙儿处理得很是妥当,就是应该给他一个教训。他算个什么东西?去年就弹劾你父亲,今年好好的又打我们两家的主意,骗了你二表兄去,想要给我们两家下个套。实在不是个东西,真欺我们两家没人了不成!”说到最后,已经是满脸怒气。 时过境迁,虽然眼下李煦一副极其无辜又是满是愤懑的表情,可曹颙却不尽信。若是真有此心,就算人过不去,派人送信也成啊。 心里虽腹诽不已,曹颙面上却是半点不显,一副受教的模样,恭声道:“原本还以为那噶礼堂堂总督,应是好的,就算名声坏了些,怕也是世人污蔑。没想到私下里这般龌龊,却是如舅舅说得不是个东西呢!舅舅息怒,犯不着与那声名狼藉之人置气。虽说如今李家与总督府有了婚约,但毕竟二表哥的未婚之妻只是噶礼的侄女,并不是其亲生之女,到底远了一层。只是因亲戚,不好疏远,他们这么一折腾,倒也是舅舅的福气!江宁那边,总督与巡抚正相执不下,估计用不了多久又要闹到御前,若是舅舅不小心被牵连其中,岂不是冤枉?” 这番话听起来却是实心实意,李煦听得不停点头:“还是颙儿想得周全!”又说了两句闲话,便叫了管家,送曹颙回客院梳洗小憩。 曹颙走后,李煦的脸却耷拉下来,牵了牵嘴角,发出一声冷哼。 就见李鼎从里间出来,皱着眉不解地问道:“父亲,为何要与他解释这么许多?倒显得咱们家怕了曹家似的?原还以为他是奉父命来请罪的,这算什么?难道是上门问罪?” 李煦瞪了儿子一眼:“还不是你惹出来的祸事?干都那小子看上去虽是笑眯眯地,却不是什么好东西,哪里是噶礼的儿子?那就是总督府的一条疯狗。若是你没在他面前漏过珍珠的话风,他就敢这般明目张胆地诈你?” 李鼎先是低头认罪,然后方抱怨道:“儿子只是不服罢了!这曹家太过虚情假意,他们家又是茶园、又是珍珠,哪里是折腾了一年一年的?连父亲也瞒着,还不是防备着父亲也插一手。如今可好,他家银子流水般,又演出典房卖地的勾当,说是要还亏空,还不是在万岁爷面前献媚?结果呢?旗也抬了,小辈的婚也指了,是什么好处都占尽了!若真当咱们是亲戚,怎么会这般?到头来,还像占理了一般,又来数落父亲的不是!” 李煦虽对曹寅有些埋怨,却不像儿子想得这么多。如今,见儿子提到曹家满脸怨恨,又想想方才曹颙云淡风轻、不动如山的模样,他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李鼎听父亲叹息,还以为父亲真怕了曹家,不禁道:“父亲有什么可顾忌的,如今曹寅卸了职,若他们家还在南边,终有求着我家的时候!” “浑说什么?”李煦摆了摆手,忍不住呵斥道:“你瞧瞧人家曹颙,跟着好好学学,不要这般眼界浅!曹颙说得在理,噶礼太狂妄,张伯行又是出了名的倔驴,如今这总督府与巡抚衙门互相拆台,三天两天还罢,若是这般没完没了下去,闹到御前是早晚之事。当着噶礼的面可以说两句好话,难道还真要我们李家做他走狗不成?哼!他这是贪心得没边了,看着曹家产业眼热,又没胆子直接上手,倒是想拿咱们家当枪使!咱们为何要为他瞒着?我们远在苏州,噶礼算计张伯行也好,算计曹家也罢,咱们看戏就是,本也没必要跟着掺和!” 父亲竟是这“坐山观虎斗”的态度,李鼎仔细想想,眼前却是这般最妥当,不管哪边败了,李家只要靠上胜的那边,就是没没干系的,心里实在是佩服不已。 在苏州这边,曹颙最想见的人是庄常,但是曹李两家眼下的关系,若是他太过亲近庄常,怕以后庄常在李家这边难做。想到这些,他也就歇了心思。每日里,他不是随着李鼐与李鼎兄弟出去吃酒,就是陪着母亲去探访亲戚。 转眼,过去了四、五日。 李氏初到时就讲明了来意,高太君原本不耐烦,但架不住女儿苦求,又想着女婿病着,自己能够去帮把手也好,就勉为其难地应了。 算算日子,已经出来好些天,李氏终究放心不下家里,对文太君辞行。文太君知道她家里事多,也不多留她,选了跟着去侍候高太君的人手,又吩咐李煦安排她们娘几个返程。 李煦倒是大方,除了内宅那边置备的给曹家上下人等的礼物外,因听说外甥女婚期已定,又厚厚地送了一份嫁妆。 * 等乘上船,远远地离开苏州码头,曹颙却丝毫感觉不到轻松。 虽然接来高太君,算是达成目标,但是在李家这几日,瞧着老人家与李家儿孙的亲近程度,这份亲情并不亚于对江宁这边的亲女儿。她又是在李家生活了大半辈子的,若是到江宁住个一年半载想念这边的亲人,难道还非要拦下不成? 曹颙忍不住揉了揉眉头,想起二婶的大肚子,叹息着为什么不是母亲有了身孕。老人家怕寂寞,有个小孩子在眼前热闹多了,自己偏又大了。 只得先走一步看一步了,这会儿若是二房那边的几个小孩子能讨得老太太的欢心,留她下来也好。 * 江宁,曹家,西府。 打曹荃得了路眉,就少往其他几院那边去了,除了每月固定几日要去兆佳氏房里歇,其余日子皆在路眉这边。宝蝶和翡翠十几二十几天连他个人影儿都见不到。 翡翠对此习以为常,宝蝶却是十分不甘,三番两次在兆佳氏跟前挑拨。 兆佳氏因路眉初进府时不甚动了胎气,养了小半个月才好转过来,当下只以养胎为第一要务,没空腾手收拾路眉。然她听了几次宝蝶的话,心里也有些不快,就借着腹中孩儿没那五千两聘嫁银子那事,跟曹荃说要省嚼用。 原本内宅的事,兆佳氏从来没和曹荃商量过,万事皆由她做主的。曹荃素来就是服从,更不必说她举了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曹荃听了自然是想都没想立马答应。 兆佳氏得了曹荃首肯,便做起贤惠人,大刀阔斧开始对府里财务支出进行改革,首当其冲就是家中几个妾室,她们的吃穿用度、甚至月例银子都开始抽条,宝蝶和翡翠的月例还只是少了二成,路眉的却是少了一半儿。而且若曹荃在路眉这边用饭,自然是好吃好喝,若哪天不在,虽不至于残羹剩饭,却也萝卜青菜,半点荤腥都不带。 路眉从前被人供着也是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刚来曹家又是过了富贵日子的,这会儿让她“节省”,她既做不到,也不甘心。她原是惯哄人从人身上捞银子的,当下敲着边鼓在曹荃那边吹了几回风,既想撺掇曹荃教训兆佳氏,又想将曹荃的私房银子攥手里。奈何曹荃虽吃她哄,却只空口许她些物什,没一回动真格的,常常是俩人互相哄,一劲儿哄到床上拉倒。 曹荃那是一来并不敢和兆佳氏做对;再来,这减嚼用的事偏是兆佳氏和他商量过,他点头应了的,这会儿再去找岂非打了自己的嘴?只是他虽不给路眉些实惠,但听她说了几次,多少有些心疼她,最终便许她哪一日带她出去转转添置些料子、头面。 恰一日路道台摆了席下帖子来请,曹荃便借这引子,同兆佳氏说了要带路眉出去赴宴。 兆佳氏气了一回,却无可奈何,别说她有孕在身应酬不得,便是她能去,这路道台做东,少不得要叫路眉也去,好歹要给路道台个面子。 打进曹家,除了就去过一次东府,路眉连大门也没跨出去过。她本就是爱热闹的性子,忍耐这些时日已是十分无聊。这会儿听说要出去吃席,忙不迭欢天喜地翻出最体面的衣裳首饰,就要穿戴起来。 刚换了小衣、膝裤,路眉就顿住手了,寻思了一回,又叫丫鬟浮云把这身衣服收拾起来,挑了套素淡的出来换上,头发梳得整齐,却是只别了两只玉簪子。 出门前,路眉先去给兆佳氏请安。兆佳氏瞧她这身打扮,清汤挂面的没了那副媚人模样,心里就舒服了不少,也没言语刻薄,就嘱咐了几句便放了她去了。 待出了二门,上了车,曹荃见了不由一皱眉,脸也沉下来了。路眉有多少衣服,他最清楚,每次去路眉房里,路眉都换着样的穿衣服,看得他眼花缭乱。这会儿却穿这么一身出来,摆明了是准备要给他丢人。 路眉瞧了他脸色,糖似的黏腻上去,水汪汪的眼睛眨啊眨的,可怜兮兮道:“并不是眉儿存心给老爷添堵。这太太都说了阖家节俭,眉儿哪敢不遵啊?这会儿要是穿了锦衣华服,回头太太再治眉儿的罪,眉儿可受不起啊……” 曹荃皱眉不已:“出去了带着的是曹家的脸面,她有什么治你罪的!”因瞧着她实在穿的俭朴,跟自己这身绸衫一比,就像在曹家受了虐待一般,这要带到席面上去叫路道台瞧了…… 叫她回去换衣服,少不得要和兆佳氏费口舌,不如添两个像样的首饰省事。想罢,曹荃吩咐车夫往璧合楼去挑首饰。 打璧合楼里出来,路眉头上多了两个嵌宝石的边花,一支簪花步摇,耳朵上一对儿垂珠耳坠,瞧着也就有些官家奶奶的气派了。 坐在车里,路眉靠在曹荃身上,一只手让曹荃握着把玩,另一只手摩挲着耳朵上的珠子,犹不满足地道:“刚才那串珠子,颗颗大小一样,颜色润泽,实在极好。” 却是她刚才瞧上一串珍珠挂链,因店家开口要价六百两,曹荃压根就没有要给她买的意思。她虽是动心,但在外人面前却不好舍了身份央磨,只得选了对儿珠子的耳坠。 曹荃今日对路眉已是极为不满,听她这话,也不回答,只不动声色的放了她的手,闭目养神。路眉知道他恼了,忙小意服帖,不敢再说什么。 在路道台的席上,没什么政事,谈的皆是风月。路眉自幼被调教得琴棋书画皆精通,琴技尤好,席间抚了两首古曲,艳惊四座,之后诗词唱和,路眉也拔了头筹,强过了同席另几家奶奶。因此人皆赞曹荃得一才貌双全的如夫人,让曹荃十分自得。 回家的路上,曹荃瞧着路眉越发顺眼起来,搂着亲了一回,说她给自己做脸,回头就赏她那串珍珠。 路眉挂在曹荃身上,吐气如兰,娇嗔道:“老爷知道眉儿爱那珠子,赏了是老爷疼眉儿,不赏眉儿也不贪恋,却是可不许哄眉儿!” 曹荃笑着揉了揉她的胸脯:“整日介净瞧你搜刮东西了,老爷我非叫你搜刮穷了不可。” 路眉软作一团,腻声道:“老爷又编派眉儿的不是!”说话间,歪着头,佯作天真道:“方才席上听闻咱们家出珍珠呢!眉儿竟是不知。老爷也是,自家有珠子也不肯赏眉儿戴。” 曹荃一皱眉,放下胳膊,收了笑:“你听谁说的?” 路眉眼波流转,媚然一笑:“莫非老爷藏私不成?好几家奶奶都这么说呢,还问眉儿耳上这坠子是不是自家出的。” 曹荃摇头道:“那是大哥的产业。” 路眉撇撇嘴,往他怀里凑了凑:“眉儿本不当说这些,可老爷,这不还没分家呢么?怎么又分大房的、二房的,不都是官中的么?怎地大老爷那边吃用都是上上乘,咱们这边却紧衣缩食的?” 曹荃听了不快,咳嗽一声:“这些事你少说嘴。” 路眉望了曹荃半晌,慢慢直起身子,正色道:“今日左右眉儿多嘴了,老爷便是怪眉儿,眉儿也是要说的。路家兄弟之间皆是极力扶持,谁家难了,别家都会施以援手。想眉儿自幼失了父母,但族中叔伯没人嫌弃于我,族叔族婶更是待我如同亲生,若非他们这般,眉儿早就是孤魂一缕。人情冷暖,可窥一斑。这世上,哪儿有做哥哥眼睁睁看着亲生弟弟饿死的道理?没分家呢,这产业就是官中的;分家了,这产业也有老爷一份。怎地就咱们苦守着,大老爷那边金山银山快活着?大老爷不给,老爷你怎就不提……哎呦……”她这话没说完,就挨了一个耳光,肿了半面脸。 曹荃先前还压着火听着,听她竟是要指责大哥,再无可忍,就抬手甩了一耳光,怒道:“贱人!大哥也是你能说的?要挑拨我们兄弟不和吗,是谁指使得你?” 路眉捂着半面脸一呆,转而眼泪骤然下来,哀哀切切泣道:“眉儿为的谁?还不是为了老爷您?好心当作驴肝肺,呜呜呜……” 曹荃冷冷道:“我不管你按得什么心,既进了曹家的门,都给我安分些!再有不敬大哥,家法不容。 第一百三十五章 路眉 第一百三十五章路眉 这一日宴席归来,因兆佳氏歇的早,路眉并没有再去向兆佳氏请安复命。 次日一早,兆佳氏就得了三个消息:第一条,路姨奶奶回来时,多了头面首饰;第二条,路姨奶奶回来时捂着腮帮子,似乎被老爷打了;第三条,老爷昨儿在翡翠姨娘那边歇的。 兆佳氏听了那第一条时还勃然大怒,待听了后面两条,怒气也就烟消云散了。她低头思量一回,决定按兵不动,瞧两日再说。 一连数日,曹荃都没往路眉屋里去过。路眉这日子开始艰难起来,荤菜压根没影不说,开始热菜往冷菜上转变,素菜往咸菜上转变,饭菜量也逐渐减少。 起初路眉还当曹荃只是一时恼了,以她这几个月来对曹荃床帏之间的了解,觉得只要曹荃馋了再来她这一次,自己就能把他拴的牢牢的。因此初时,她瞧着那不入眼的饭菜,虽然是生气,却也不吵闹,只私下拿了银子叫浮云给她置办好的去。 然而路眉遣浮云去曹荃书房找他,浮云却是门儿就没进去就被人堵了回来;路眉自己倒几次在兆佳氏那里瞧见了曹荃,可碍着兆佳氏在,她又不能说什么,勾人的目光紧着往曹荃身上砸。曹荃却是视而不见,理也不理她。 曹荃一直不来,这饭菜一路恶劣下去,路眉心里也有些惶恐了。这样一个宅门里,要是不招老爷待见,光下人就能踩死她。现在就是,她再叫浮云去厨下私办饭菜却是不能了。不知是厨子得了兆佳氏吩咐,还是端着双势利眼睛见她这二房失了宠,怎么也不肯给她做好饭。 路眉勉强吃了一两日的点心度日,却是吃的口也酸,胃也酸,后来就像做了病一样,什么也吃不下,干脆闻着点心味儿就恶心,勉强吃两口又吐得干净。 这一日,路眉又是吐了一回,浮云端了花茶过来给她漱口,忍不住道:“小姐,咱们请大夫来瞧瞧吧。奴婢瞧着您……和奴婢嫂子有喜时一个样呢。这个月您不也没换洗……”她是路眉从路家带来的,所以这样称呼。 路眉一呆,她却是从未想过的。当初连着吃了多年的药,她一直以为自己要缓上三五年才可能受孕,这细细一算,确是这个月葵水迟了十余日仍未至。路眉紧张的抓了浮云的手,却是欢喜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心里默念,阿弥陀佛,天可怜见,真是老天帮忙了! 路眉高兴了一阵子,冷静下来细细思量,如今不能告诉兆佳氏,否则孩子就断送了,还是要去找曹荃才是。路眉开了箱子,咬咬牙拿了些体己银子出来,交给浮云:“去书房找老爷。有拦着的就塞银子,塞到他们让路为止。一定要见到老爷,亲口告诉他我有身孕的事情。” 浮云应了刚要走,路眉又叫了她回来:“刚好今儿那腌臜菜没倒呢,赶紧摆出来!回头老爷问,你就说日日都是这般饭菜。” 等了一会儿,曹荃并没有来,却是打发小厮悄悄请了大夫来。大夫瞧了确是喜脉,路眉忙不迭叫浮云送了双份的诊金给那大夫。片刻,曹荃才来了。 路眉抱膝坐在床上,只穿着薄纱衫,披散着头发,未施粉黛,眸子里闪闪的都是泪光,见了曹荃,怯生生的叫了声:“老爷……”然后,泪珠儿就滚滚而下,樱唇颤颤巍巍,满脸皆是委屈。 曹荃叹了口气,坐过去,把路眉揽到怀里,摩挲着她的后背,刚待说话,忽然瞧见桌上摆的饭菜,料是兆佳氏动的手脚,心下颇为恼怒,忍不住向路眉道:“你受委屈了。” 路眉本是低声抽泣,闻言忽然攥着曹荃的衣襟嚎啕大哭起来,曹荃心里一紧,又把她抱得紧了些。 两人搂了一会儿,路眉渐渐平静下来,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凄然一笑:“今儿能见着老爷眉儿就依足了。眉儿知道老爷恼了眉儿,也不敢求老爷宽恕。只盼能给老爷留下个一男半女,不枉老爷待眉儿一片恩情,便死也无憾了。” 曹荃只瞧着那一桌子残羹冷炙,沉默了半晌,吩咐浮云道:“去厨房说一声,今儿晚上我的饭摆这边。” 浮云应声下去了。曹荃擦了路眉脸上的泪:“怀了孩儿就别再哭了,免得添病。过去的事我就不再提了,你是聪明的,也当知道进退。你有喜的事先别声张,等过两日东府大嫂的母亲老太君就到了,你过去给她老人家行个礼,然后再说有身子的事,太太也就不会为难你了。以后本本分分的,你还是这院子里的二房太太,否则也别怨家法无情。” 他说罢,见路眉一脸惊恐的表情,当她是被自己言语震慑怕了家法,抑或怕兆佳氏害她和孩子,当下又好生安慰了两句,又在这边歇了中觉。 路眉心里翻江倒海,躺下却哪里睡得着?去见东府老太君,那不是也得见曹大公子?一旦被揭穿,此命休矣。可是如果再装病不去见,势必要惹恼曹荃,而且这孩子这么叫兆佳氏知道,怕也是保不住了的。若是没了孩子也没了曹荃的宠爱,想在这门里立足,也是千难万难。 路眉左右思虑,又抱着一点点的希望——万一曹大公子早把她忘了呢。这么想她心里多少有些不矛盾和不自在,她一向自负于自己的美貌,实在不肯相信有见过她容貌的男人能忘了她,然而这会儿她还不得不期盼着曹大公子忘了她。 或者,这个孩子能帮些忙。路眉把手搭在还是平坦的小腹上。若真事发,那么孩子就是她唯一的护身符了。 * 六月初十,高老太君被接回曹府。次日,曹荃夫妇带着合家人过来拜见。 高老太君素来最喜欢小孩子,见了曹硕几个就有些欢喜,又听曹荃说兆佳氏和路眉都有了身孕,老人家更家高兴,一手一个拉了她们俩,问长问短。 兆佳氏这才知道路眉有身子,恨得压根直痒痒,然当着长辈的面儿,她装也得装贤良。因此兆佳氏脸上虽挂着笑,目光却刀子一样只往曹荃身上招呼。 路眉进门时没瞧见曹颙,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只念佛盼着今儿见不着他才好。因被高老太君拉了手赞,又听高老太君问她孩子,她这心里渐渐踏实起来,恭恭敬敬地回了高老太君的话。 高老太君见路眉长得标致,人又文静,一旁又有不那么婉约的兆佳氏反衬,不由对路眉便添了几分好感,越发和蔼起来。 路眉瞧了高老太君对自己和对兆佳氏的态度,心里不免快意,兀自得意中,多多少少还幻想起自己生了儿子后的风光,就忽然听到外面丫鬟报说:“大爷,三姑娘来了。”这一声犹如晴天霹雳,警醒了路眉的好梦,直吓得她肝胆俱裂,忙不迭低垂了头,恨不得浑身都缩到地缝下去躲着。 帘子被打起,曹颙、曹颐兄妹从外面进了来。 曹颐本不想见曹荃兆佳氏,却也是躲不掉的,只得跟着哥哥来了,先给高老太君施礼请安,又给兆佳氏请安,然后依规矩也向姨奶奶路眉问好,退到一旁。 曹颙行礼时并未怎么仔细瞧路眉,一个侄子盯着叔叔的小妾看成什么体统。加之路眉一直低着头,他也没太注意。 偏路眉心虚,低了会子头儿,听着曹颙和李氏并高老太君说话,似乎没有异样,便偷偷抬头瞧了曹颙。恰曹颙含笑面向高老太君听她说话,两人对了个正脸。 曹颙见到路眉那刻,虽然是不动声色的,但心中也是惊诧不已。这是怎么回事?所谓道台的族侄女、二叔的爱妾,竟然会是在京中遇到过的那个“名妓”唐娇娇?! 第一眼,他也以为自己是看错了,只是两人样貌相似罢了,毕竟眼下唐娇娇一副贤德淑良的模样,与那时的风骚截然不同。然而唐娇娇那一脸惊惧表情,下意识后退之际露出的三寸金莲,却清清楚楚的告诉他自己没有看错。 官场之中,联姻是寻常手段,自己的女儿也好,外甥女侄女族女也好,都是有的。就是没有血脉的他姓之女,认下养女嫁出,也不算稀奇。但,堂堂四品道台,认下个婊子做族女,送进曹府,这哪里是拉关系?他就不怕东窗事发后,曹家的报复?这实在有些古怪。 况且那唐娇娇可本应是在京城的! 曹颙似乎发现些眉目,但是却又像隔了层迷雾般,影影绰绰地看不真切。 路眉,或者说唐娇娇,这会儿险些魂飞魄散。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自己是路家小姐,有路家做靠山,又有孩子可以护身,只要自己不认账,就能逃过一劫。虽然她自己也不相信这些,但也只有靠这些来让自己镇定。 饶是精神催眠法,也没能让路眉惨白的面容恢复血色。高老太君发现她的异常,温声问她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路眉立时借坡下驴,向高老太君告罪回府。这一刻,她只想躲过一时是一时。 * 路眉虽走了,曹颙却不放心。家族有这样个来意不明的女子,谁知道是不是祸患?沉思了片刻后,他还是去了开阳院。 曹寅正拄着拐棍在院子里溜达,他的病已经渐渐好了,每天腻烦在屋子里,便趁着日头还未足,出来活动活动筋骨。 曹颙看见父亲额头上已经汗津津的,还略带喘息,忙上前几步扶住:“父亲身子还未大好,如今又是进了伏,还是回屋子去吧!” 曹寅无奈地叹了口气:“到底是人老了,这还不到半刻钟!” 父亲两个进了屋子,绣鸾与锦鹭端水拧了帕子,曹颙亲自递给父亲。曹寅坐在椅子上,擦了擦脸,感觉松快了许多。屋子里摆了两个冰盆子,消了不少暑气,却是比外头凉快。 等绣鸾端上了茶,曹颙打发她与锦鹭下去。等屋子里只剩下父子二人,他方开口将路眉的身份说了。 曹寅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这些年他虽从未在人前张扬过,但是整个江南官场,从总督算起,哪个不是跟他客客气气的。他虽然明面的职位低,但是带着爵位——最低的子爵时,也是与总督平级。如今,不过是病了几个月,还没死了,就有人这般欺上门来!!用婊子来充当良家,居然还成了弟弟的二房,这不是打曹家的脸吗?看来,自己这病实在是养的久了啊! “父亲,那路道台是什么人物?这总是有些诡异,京城离江宁可不近,就算是想要利用烟花女子的美色,也不至于这般费事!”曹颙有些不解。 曹寅摇了摇头,不屑地道:“原不过是京中的候补知府,因抱了噶礼的大腿,混了个实缺道台,到江宁不过一年,就结了六七家姻亲,最是个没脸皮的!”说到这里,却觉得有些不对劲,看了儿子一眼。 曹颙也若有所思地看看父亲,父子两个的神情都转为郑重。是啊,一个无权无势的候补知府,能够有多少银钱?但若是按照宁春所说,这唐娇娇是倚月楼的花魁,那身价银自然不会是一笔小数目。路家在江南结了六七家亲,如唐娇娇这种的,未必就是一例。寻常人,就算想要到地方立足,借着联姻多建立些关系,也不必这样费事,又是提前规划好的。 这其中实在蹊跷,有很多事说不过去,就比如这唐娇娇眼下的做派,实在是没有半点风尘味。这期间,若是没有经过个把月的专人指教,是学不来的。 想到这些,曹颙感觉恼皮一阵发麻,路道台既然靠着噶礼,难道这些都是八阿哥那边的安排?若是,那倒也算是变相地深入江南官场了,只是这手段太过龌龊。然若是不是八阿哥主使的,那幕后之人了就太厉害了,借着噶礼这棵大树,在江南布置下这些耳目。 “父亲,您看是哪位?二、三还是八?”曹颙忍不住问出自己的疑惑。 “这手段却是不入流了!”曹寅叹了口气:“东边那位如今也艰难,前年废太子风波,万岁爷是狠了心的发作,其心腹党羽都砍得差不多。眼下,又是与八阿哥那边关系密切的噶礼经营江南,他着急想要插一脚也说得过去。三阿哥吗,每日里舞文弄墨,书读得多了些,想要用这女间的法子来发展势力,倒也符合他纸上谈兵的性子。虽说噶礼与九阿哥那边是姻亲,但是其人一向贪婪无耻,对那八阿哥又有几分真心?八阿哥怕是也知道这点。” 曹颙皱了眉,无论主使是谁吧,有一点却是要弄清楚的,那就是这冒名顶替的路眉之事,到底是只针对曹家,还是人家在漫天撒网。 父子两个,在这点上达成共识。 曹寅略加思索后,对曹颙道:“一会儿打发人去西院,请你二叔过来,你就暂且回避,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 曹颙应了,下去安排,不过小半个时辰,曹荃就到了。 方才去探望高太君后,他就想着过来看看哥哥,但是妻妾同来,又都大着肚子,需要照应,便想着明儿再来。却不想,这前脚方到府一会儿,这边就派人来请了。 “大哥,气色却是比前几日见好!”曹荃见哥哥出来坐了,脸色也不似前一阵那样憔悴,很是高兴。 曹寅点了点,指了把椅子,叫他坐下。兄弟两个,也没什么拐弯抹角的,直接言道:“二弟,那路眉的身份不妥当,想个法子悄悄处理了吧!但是别了,处理前问问清楚,她背后的主子到底是谁?” 曹荃神情一滞,一时没明白什么意思,喃喃道:“大哥?您说得可是我房里的路眉?” 曹寅点了点头:“我也是近日才得了外头的信儿,说这路道台有些不对,连带着也有那路眉的消息。她不仅不是路家族女,连良家都算不上,本是京城那边的青楼女子!” 曹荃的脸色阴沉,想着自己竟然纳了个妓女做二房,头上那帽子肯定是绿透了,亏自己还拿她当宝贝,已经是有了几分真心。越想越恼,却是再也坐不住,猛地起身道:“大哥,我这就回去打死那贱……”说到这里,他却生生顿住,茫然地看着曹寅:“大哥,她肚子里有了弟弟的孩儿!” 一时之间,曹寅也愣住了。真是这般,却是不留也要先留着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父母心 第一百三十六章父母心 八月十五中秋一早,曹寅就带着兄弟子侄开祠行朔望之礼,又赏瓜果月饼给曹府的老仆并各级管家。是夜,内外设宴,阖府赏月。 中秋节又有拜月之礼,在院中设台,焚香陈列花果以供月。彼时规矩是“男不拜月,女不祭灶”,因此入夜后,由高太君带着李氏并全家女眷上香叩拜,然后中秋宴席才正式开始。 曹寅、曹荃并曹颙几人先过来给高太君敬了一回酒,便撤去外院吃酒,内院里只剩女眷。 高老太君坐在主位,右首坐的李氏,下面是曹寅的两个妾。因西府兆佳氏刚刚生产,还在坐月子,而路眉又在“养胎”,这正房二房都没有过来,只宝蝶和翡翠两人在席。虽高老太君客气地让了一回,她俩谁也不敢往前坐的,便推了曹颐坐在高老太君左首,两人顺次坐下。 高太君平素言语不多,但席间一提到刚刚去看过的兆佳氏新生的女儿时,老人家欢喜之情溢于言表,话也多了起来。 兆佳氏因生了个女儿,心里不太畅快。然高太君跟着李氏去探望她时,因见那女婴不哭不闹十分安静,又叫高老太君逗笑了一回,高太君爱得什么似的,没口子的称赞那孩子,又给了份厚重的添盆礼。兆佳氏听了老人家的赞,又见老人家喜欢,这才高兴了些。 “囡囡好啊,不闹人,省心。”高太君由衷笑着,手指李氏道:“当初带她时我还不觉着,后来侄子、侄孙子多了,一个个淘气得紧,热闹是热闹,却端得让人悬心,还是囡囡好。” 高老太君说着又讲一回李家的几个侄孙子怎么淘气,口里虽是抱怨,眼角眉梢却是带着高兴笑意,一瞧便知她是极喜爱那几个小孩子的。她说着说着,又不禁提了两句李氏小时候的趣事,末了喟然道:“你是好的,素来没怎么叫我操过心,这是我的福气啊!” 李氏眼里已经见了泪光,笑着陪母亲饮了一杯酒,温言道:“这么多年女儿少在母亲跟前承欢尽孝,如今母亲就多住些时日,让女儿尽些孝心。” 高老太君拍了拍女儿的腿,也有些伤感。曹颐在一旁见了,忙岔了话题,说些个佛语经典,又提了老人家高兴的事,才把气氛又挑了起来。 月上中天,众人尽兴而散。 因翌日曹颐就要跟随曹颙进京待嫁,李氏这边走不开,无法亲自送她上京,十五这夜便在女儿处安歇。 母女同榻,李氏少不了又做了一番敬婆婆大姑、敬夫君、勤俭持家的叮嘱。说罢,李氏将曹颐一绺头发别到耳后,抚着她的额角,笑道:“这些话其实也不必我怎么说,你都是懂得的,不会叫我操点儿心,只是忍不住还想说说罢了。我母亲说我是省心的,是她的福气。如今,你也是极好的,这也是我的福气。” 曹颐红了眼圈,低声道:“这么多年蒙母亲不弃收养悉心教导,女儿已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了。只是远嫁,以后不能在母亲跟前替母亲分忧了……” 李氏眼角也湿了,伸手拭去曹颐的泪珠儿:“傻丫头,女儿家一代一代的都是这么过来的。嫁到夫家,就好生伺候婆婆相公吧,娘家这边不必悬心。幸好你姐姐与你哥哥都在京城,总算不使你太过寂寞。”说到这里,她从枕边拿起个三、四寸见方的锦盒,打了开来,里面是一只镶嵌了各色宝石的金手镯。 曹颐见这镯子有些眼熟,好像打哪里见过,就听李氏拿起镯子笑着说:“不要嫌它花哨,这还是当年我出阁时,你外祖母传给我的,听说是在五台山开过光的八宝镯子,带着它会得到佛祖庇佑的。原本是一对,你大姐姐那年出阁,我给了她一只,余下这一只却是留给你的。”一边说着,一边拉过曹颐的手,要亲手帮戴在腕上。 “母亲……”曹颐轻轻止住李氏的手,犹豫地道:“这镯子这般贵重,又是母亲的家传之物,还是留给未来的嫂子吧!” 李氏嗔怪地瞪了曹颐一眼:“傻孩子,难道你不是我的女儿?”说话间,已帮她戴在手腕上:“你虽不是我生的,但是在我心里,却当你与你姐姐哥哥一样的。说起来,最放心不下的也是你。你姐姐性子强,不必提;你哥哥虽然话少,但也是不肯吃亏的。唯有你,小时候的闹腾劲却是磨没了,什么都憋在心里。” “母亲……”曹颐心里暖暖的,却是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是将身子往李氏身边靠了靠。 李氏摩挲着曹颐的头发:“过去的都过去吧!天下间,哪里有不盼着儿女好的父亲?只是他多年不当家,也是不得已,你别太埋怨他。”这里的“他”,却是指曹颐的生父曹荃了。李氏知道,这是曹颐的心结,一直想开口劝解,但是又怕伤了她的心。如今,曹颐就要远嫁,总不能让她带着对生父的怨恨出嫁,所以还是开了口。 曹颐抬起小脸,望向李氏,摇了摇头:“女儿没什么可怨的!我有父母兄姊,福气已是太过,哪里还会贪心许多?如今,女儿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父亲、母亲并外祖母都身子康健、长命百岁,姐姐与哥哥的生活都顺心和美。” “傻孩子,父母最大的心愿就是儿女过得好。只要知道你们几个都过得好,我们这些做长辈的自然就心情愉快,就是有病也跟着好了!只是你要切记,在这个世上,能够伴你白头偕老的,还是你未来的相公。这男人啊,年岁大的也好,年岁小的也好,都像孩子一般,是喜怒不定的。你不可太拘了他,否则他拧劲上来,就要故意与你唱对台戏;你也不可太松了他,那样养成他的大爷脾气,往后就要吃苦头。夫妻两个若是私下里有什么口角,却不要带到屋子外头来,千万不能在人前给他没脸。不管是什么性子的男人,都是极好脸面的,万不可这这个上触他霉头,要不然让他下不来台,怕是心里也记仇呢!”李氏笑着说道。 这一番却是“驭夫之术”了,曹颐红着脸听了,一条条记下,心里却忍不住思量,瞧母亲与父亲福气这般和美,莫非父亲也同孩子一般,叫母亲给哄服帖了。 母女两个,又说了不少知心话,直到三更天方睡去。 * 曹颙这边,宴席过后随父亲到了前院书房。曹寅的身子已经痊愈,眼神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犀利。曹颙的心里很是宽慰,时间过去这般久,不管是身上,还是心上的伤口都渐渐愈合了吧。 这两个月,曹寅开始慢慢复出,曹颙也跟着父亲身边学些官场的权术。 因总督噶礼与巡抚张伯行的矛盾愈演愈烈,下边两派官员也矛盾日剧。六月十七,属于总督一派的江南狼山总兵官刘含高因“年老”解任。六月二十四,属巡抚一派的苏州知府陈鹏年,因被牵扯到去年噶礼弹劾的已革职的前江苏巡抚于淮、江苏布政使宜思恭侵吞国帑案,被定了个“畏惧徇庇”的罪名交予九卿严察。 七月初八,依附于噶礼的江宁总兵李如松,因“不能约束兵丁、在任所开设典铺”,被降三级留用。七月三十,游击唐之夔,因“侵冒兵饷”降三级调用。 闰七月中旬,江苏巡抚张伯行降“江南藩库赔补亏空疏稿”送江南江西总督噶礼会题。按照规矩,这要巡抚与总督商议后,才能够下结论。张伯行却没等与噶礼商议,就在后面写了结语,只交给噶礼联名。噶礼哪会让他如愿,没有盖印,原稿发回。张伯行写了将此事写了详细的奏折请罪。康熙下诏申饬,命总督噶礼与巡抚张伯行“为人臣者、当以国事为重协心办理”,不可因“不和之故”致使“公事两相予盾”。这督抚之争,终于闹到了御前。 曹家却甚是太平。曹荃拘了路眉在内院“养胎”,暗中监看是否有与之联络的人;曹寅则派人顺着路道台的线,查了其亲故家族。 这路道台本是安徽芜湖人氏,虽也算是书香门第,但是家资微薄,父母早逝,亲族凋零,在祖父母身边长大。出身贫寒,少年中举,后从地方知县做起。在噶礼任山西巡抚时,他刚好在山西任知府,两人算是有了渊源。所谓路家族女,根本就是扯淡,连同路眉在内的六个女子都是其宠妾刘氏收拢来的。这个刘氏二十来岁的年纪,是其在京城侯补时纳的,对外自然也是宣称的良家女,其真实身份却不可考。 要进京了,父子两人又简单合计一下,立场算是达成统一,那就是绝不让曹家搅和到夺嫡之争里去。原本曹寅还是很同情太子这边的,但是听了儿子的劝,又想想眼下太子的处境,傀儡一般,怕也不再是圣心属意的继承人。 对于曹寅的身体,曹颙还是不放心,劝了又劝,眼下江南这边既然差事不多,还是要好好调养。 * 八月十六,曹颙带着妹妹启程返京。 曹寅严父形象惯了的,不愿意在儿女面前流露离别感伤,便和李氏只送了儿女出府门,是曹元带着一众管家护送他们到的码头。 嫁妆行李一早就装好了,曹颐在丫鬟搀扶下上了大船,进了内舱。曹颙和曹元话别几句,刚要上船,就听有人喊他,却是曹荃带了小厮到了。 因兆佳氏坐月子,家中诸事不管,曹荃得了方便,赶着过来相送女儿与侄子。他勒了马,翻身下来,见曹颐已经进了内舱,暗暗叹了口气。拉过曹颙来,说了两句“路上小心”的话。 曹颙见他肯来相送,心里多少有些改观,笑着道:“二叔放心,侄儿省得。这就要登船了,江边儿风大,二叔请回吧!” 曹荃点了点头,从袖里抽出个软封来,悄悄塞到曹颙手中。 曹颙一愣:“二叔这是?” 曹荃有些尴尬,轻咳一声,低声道:“这……是给颐儿的一点儿嫁妆。回头你给了她吧。唔,别说是我给的。” 那是他素日里瞒着兆佳氏私攒的千余两体己银子,今日尽数带来给了女儿做嫁妆。因见曹颙掐着那银票有些愣怔,他顿了顿,叹了口气:“其实……唉,如今说这些也没用了。颐儿在京里,就靠你多费心照看他些。我……唔……多谢你。” 曹颙掐着那银票,有些无语,最终收起银子:“侄儿会好生照顾三妹的;觉罗家是好人家,妹夫、亲家太太皆为人仁善,断不会委屈三妹的。二叔请放心。” 曹荃点点头:“那就好,快上船吧,别误了时辰。”说着,往船上相送曹颙。 走到江边,忽然见曹颐被人扶着从舱里出了来。 曹荃尚不知女儿清楚了自己身世,但因素日曹颐一直都是能不见曹荃兆佳氏夫妇就不去见的,今日就站在对面,曹荃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先头曾在脑里想好的几句以二叔语气说的祝福词儿也都忘了。 就见曹颐深吸了口气,稳了稳心神,提衣角就在甲板上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向曹荃磕了三个头,然后垂了头,紧咬着下唇,一言不发,又扶着丫鬟的手回到内舱。 曹荃呆在了当场,心里翻了几番,震惊、心疼、后悔、愧疚,五味陈杂。这三个头,分明就是出嫁女向父告别之仪,显然女儿知道了自个儿的身世?却不知她什么时候知晓的,这么多年,他亏欠这个女儿的委实太多,可这个女儿却是…… 曹荃红了眼圈,怔了半晌,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叹了口气,望着坐船载着他可能今生都无法认回的女儿,渐行渐远。 第一百三十七章 大定 第一百三十七章大定 九月初二,曹颙并曹颐抵达京城。 九月初七,觉罗家算的吉日来下大定。 觉罗家并不富裕,而积蓄银钱大头儿还要留着筹备房子,因此这份十六抬的体面聘礼是喜塔拉氏当了些个陈年足金的首饰才添置齐备的。其实喜塔拉氏素不以家贫为耻,置这么大的礼也并不是什么死要面子硬充富裕,却实打实的是不想委屈了曹颐这个未来的媳妇,只为表示一种尊重和喜爱。 然而这礼在觉罗家亲戚看来,却大不一样。 本来不少亲戚当年都嫌她家贫,怠于走动,喜塔拉氏自不会主动攀结他们,这亲戚就少通消息。然而放小定大定都必须找个“全福太太”来,喜塔拉氏没法子,才不得不重新出现在那群亲戚视线里,找这么位“全福人”。这塞什图要与一位富裕的伯爵家千金成亲的消息在亲戚圈里这么一传开,许多亲戚又纷纷的走动起来。 下大定这天,亲戚女眷来了几个,瞧见喜塔拉氏备下了十六抬聘礼,不少人心里都暗骂喜塔拉氏过去是装穷,原来这般有钱!因此又生出些个来打秋风的家伙,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喜塔拉氏套近乎。 喜塔拉氏深知这些人的嘴脸,只淡然处之,不冷也不热,让那些想占便宜的找不到下手的地方。但其中还真就有一两个人舌灿莲花,说得喜塔拉氏有些动心的,——说的不是别的,却是宅子。 觉罗家现下这小院子只两进,母子住着尚可,若媳妇进来,那是根本住不下,难道让媳妇住内宅厢房不成!塞什图一早就在京城内寻了一回,实在没有太合适的,多半,还差在价钱,总不能买了宅子日子不过了吧。母子俩商议了一回,决定把西面邻居家的宅子买下来,把墙打通,拓出个院子来做新房。和邻居家协商了几次,邻居才肯的,却迟迟也没搬。 当亲戚中有人说有闲产要卖塞什图宅子时,喜塔拉氏倒上了心,细细问了一回,又悄悄吩咐了塞什图从曹家回来就去亲戚所说的地方看看,眼见为实。 塞什图应下,然后带着聘礼去了曹府。 曹府这次不只要供日后曹颙夫妇住的主院大动土木,连带着前院厅堂也都修葺一新,比起从前那是气派了太多。 塞什图一路进来,瞧见几处精巧的设置,赞不绝口。曹颙笑着客气了两句,将他让到厅上喝茶。 与汉人成婚男家置家具女家添摆设的规矩不同,按照满人的习俗,是男方负责糊好新房,而屋里陈设、家具和炕席等卧具都是要由女方陪送的。因此落座上茶后,曹颙便问道:“不知道你那边房宅如何了?咱们好找人上门量了尺寸置办家什。” 塞什图略有歉意道:“却是还没定下来。找了几处房宅都不太可心。原想着把邻近院子买下来扩拓了,奈何那家一时又搬不走。左右这几日吧,我定来给你信儿。” 曹家父子自知道觉罗家的境况,曾商量过替小两口买个宅子,但又怕伤了觉罗家的面子,实不好提。因此曹寅只把银子给了儿子,叫他便宜行事。曹颙这会儿听他要买房子,那是再好不过了,当下道:“都是一家人了,我也不说外道话。你家现下那宅子未免有些偏,离着皇城远了些,你日里当差也不那么方便。要我说,挨着皇城近点买套宅子吧。” 塞什图一笑:“虽远了点,倒也还行。想过寻个近些的,一直未找到合适的。” 曹颙想起去年宁春曾找了一气宅子,想来手上应该有些门路,便向塞什图说了,让宁春代为寻宅。塞什图上次同去的温泉山庄,和宁春也是熟识了的,因此也没什么见外的,点头应了。 * 竹院,上房暖阁。 宝雅是大清早就过来的,她今年十五了,个子比去年高了不少,原本圆圆的小脸也往瓜子脸靠拢,看着倒是去年更俊俏。脾气是仍是老样子,唧唧喳喳地半可不得闲。 “三姐姐,这觉罗家提亲之事,倒是好让我意外呢!当初方听说时,我还不信来着,却不知塞什图什么时候起的心思?原本还当他是正经人,没想到竟打三姐姐的主意!”宝雅说着,小脸愤愤不平的模样。 曹颐却是红了脸,低着头喃喃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宝雅仍是恶声恶起地道:“不对,怨不得去年在温泉庄子那边时,他又是牵马,又是帮着拿东西的,原来是没安好心啊!” 曹颐怕宝雅误解,忙抬起头,要为塞什图辩白,却见宝雅脸憋得通红,正强忍着笑看着自己,才知道是故意打趣,忍不住捶了她两下。 宝雅从炕上起来,躲到一边,用手划着脸,一边笑着,一边说道:“三姐姐羞不羞,这人还没过门呢,就是人家好了!” 曹颐笑着瞪了她一眼:“这大了大了,格格也越发没个样子,我倒要看看,难道格格没要这么一天!” 宝雅得意洋洋地抬了抬头:“我早同姐姐嫂子说过了,才不要早早嫁人,好好的姑奶奶不做,谁稀罕去嫁汉子!” 曹颐不由嗔怪道:“这‘汉子’都中出口了,哪里学来的粗话,往后可别说了!” 随宝雅而来的灵雀道:“三小姐说得可不是,奴婢都劝过好几回了,格格只是不听!今年格里随心所欲的,没在王爷福晋面前说出来,要不肯定会吓坏两位主子的!就算是再宠格格,怕也要拘了格格好好学学规矩!” 宝雅皱了皱鼻子:“我晓得轻重,只在三姐姐这里撒欢!” * 平郡王府,平郡王讷尔苏原本想下了朝过去曹府那边的,因被部里的差事绊住,午时才出来,便直接回府。 曹佳氏只当丈夫是从曹府那边回来,一边帮他脱外头大衣裳,一边问道:“送来的聘礼如何?我听说觉罗家可不太宽裕,可不能委屈了三妹妹!” 讷尔苏摇摇头道:“原以为能够过去瞧瞧的,不想临出宫,被拉去办差事,这才忙完回来,想来也午时了,就没过去那边!” “父母不在北边,咱们这做姐姐姐夫的要多精心,我可就这一个妹妹!”曹佳氏笑道:“爷可别恼我,我可要拿出体己来给妹妹添妆卤!” “瞧瞧,真是好姐姐,倒显得我这做姐夫的小气!”讷尔苏拉着妻子的手,炕边坐下:“这觉罗家,我也派人细细打探过,却是正经的过日子人家。家中人口又简单,那亲家太太听说也是大家出身,很是和气的人。说起来,我倒真羡慕你们兄弟姐妹间,彼此照顾扶持,却是实实在在的感情,没有寻常大户人家那种算计与盘算。” 曹佳氏听到这里,展颜一笑:“爷待宝雅不也是极好吗?” 讷尔苏叹气道:“宝雅不过是个孩子,年岁不小了,却只是童心,倒不知什么时候能够懂事些。” “瞧爷皱眉的样子,倒不像是做哥哥的,竟像是做阿玛的,怪不得世人皆道‘长兄如父’呢!只是爷也不用操心,我瞧着格格是个有福气的,面上活泼了些,心里却是明理的!”曹佳氏见讷尔苏现出疲色,就起身到丈夫身后,帮他捏肩。 方捏了两下,就被讷尔苏止住:“怪费力气的,快别做了,你不是嚷着这两日想吃酸的吗?万一是有了怎么办,赶紧请御医来瞧瞧!” 曹佳氏满面羞红地推了推讷尔苏:“爷浑说什么?只是那天吃甜果子腻住了,想要换换胃口。福秀还没周岁呢,我再大个肚子,没得叫人笑话!”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冲丈夫笑道:“爷今年才二十,就添了四个儿子,这还嫌少不成?” 讷尔苏笑道:“我这不是盼着闺女吗?若是哪天轮到咱们闺秀下定,那我这个做岳父的可就要好好地端起架子,将女婿制得个服服帖帖!” * 宁春四月里得了个工部笔帖式的差事,眼下虽然有些忙碌,但曹颙找他办事,他哪里会推辞?自然是拍胸脯答应下来。 因有着头年找宅子的经历,宁春轻车熟路挑了四五处大小适宜的院落,抽空带着曹颙和塞什图一一看了。 最终,三人都看好了一套位置在西华门外的宅子,四进的院子,还带了一大一小两处花园,朝向、布置都是不错。这原是位大理寺堂评事的宅子,因他告老还乡,合家都走,便要将京中房产卖了,要价四千五百两。 宁春却是个能说会道的,嘴皮子越发利索了,这嬉皮笑脸连懵带骗打哈哈,愣帮着砍到三千九百两。 塞什图当时没说,却是准备放弃了的。其实瞧宅子这个价钱不算贵,但他满打满算能拿出来一千六七百两银子已是不易,只得再寻能担负得起的。 曹颙猜得他难处,便拉了他到一旁,正色道:“我自江宁临行前,家父曾交给我三千两银子,叫我上京来给你们添置些什么,算是他给你家的回礼。如今正好觅了这处合心宅子,便由家父这三千两银子填了,岂不便宜?也算是帮我忙,省却我劳心劳力琢磨给你们买什么了。” 塞什图岂会不知道他的意思,摇头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也不是我迂腐,只不是那么个理儿。” 曹颙暗自点头赞他风骨,劝道:“这确实是家父的意思,毕竟是长者赐,你这做姑爷的,也要留些情面才是。难道还当我们是外人吗?你也知道我家,父亲这支,不过我们兄弟姐妹三个,就是你我,都没有同胞兄弟,谁还能亲过我们去?眼下要操办亲事,花销自然多些,既然给你,你就拿着。等赶明手头宽裕了,再给父亲置办礼物就是。人情不就是这般,你来我往的,何必较真,倒伤了老人的心!” 塞什图仍是摇了摇头:“既然是岳父所赐,本不应辞,可是母亲那边……” 曹颙忍不住拍了下他的肩:“初见你时,见你热心又性子活络,没想到你竟是个乖儿子!老人家在内宅住着,哪里知道外头的行情,就说是房主急用银钱的,两千银子出得手!” 塞什图看曹颙扯起谎像信口捏来的模样,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到醒过神来,已经被拉着在买房契约上按了手印。塞什图也不是婆婆妈妈的人,到了此时再作态,反而惹人笑话,便又郑重谢过曹颙。 * 买了房子,宁春便喊了他们两个去吃酒,又遣人叫上了永庆,照例贵宾楼二楼雅间。 这些日永庆也忙着,无暇去看曹颙,聚到一处好好问了一回江宁家里的事。 众人提到江南官场,又道近日里户部右侍郎王度昭为浙江巡抚的事,由此说到了户部亏空案子。 宁春饮了一回酒,晃着脑袋道:“户部现在的缺儿实在是多!从买办查到买卖人,供称得银之堂司官共一百十二来人!说是这些人打三十四年起,前后共侵蚀银四十四万余两。说是勒限赔完、免其议处,但那贪得多的想来都是要革职的。--说是侵蚀二十万余两的内大臣希福纳已是革职了的么。这官位一下子空出不少来,实在让人眼热啊。” 永庆笑道:“你小子就是贪得无厌!工部油水可是不少,你还不知足。那户部不过是个虚名儿的官位,没什么大实惠,你眼热什么?” 宁春咂咂舌:“我的大哥,我可刚说完,那希福纳两年贪了二十万两,户部的亏空就属他占了个大头儿,还没油水?” 曹颙接口道:“贪墨得来的银子。早晚要出事的。” 宁春嘿嘿一笑:“兄弟莫急,我也就是眼热眼热罢了。现下就算我没差事,也是插不进去的。”他说着伸出两个指头,往天上点指了指,压低声音:“上面几位多多少少也都和这事有些个干系,这里面怕是有几个冤大头不明不白妄送性命的。这会儿上面几位怕是都想着塞人进去呢,那像我这样的笔帖式,自然也就都是削尖了脑袋钻营呢。” 曹颙闻言不由是一皱眉,忙劝他:“你还是远着些儿那边!搅进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宁春笑道:“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第一百三十八章 历史 第一百三十八章历史 圣驾是九月初十回到畅春园的,曹颙自九月十一开始,就不得不恢复上书房的功课。大半年未见,不止十六阿哥长了个子,就是那些十来岁的皇孙阿哥都蹿高了不少。另外,还多出一个适龄的小阿哥来,那就是雍亲王府的弘时阿哥。 雍亲王胤禛是康熙十七年出生的,如今已经三十二岁,早已分府多年,妻妾也娶了不少,子嗣上却艰难,长子、次子先后夭折,眼下只有弘时这一个儿子。 弘时四十三年二月生人,此时年方六岁,是三月开始进上书房读书的。人不大,但是却分外懂规矩,行事不比那些年长的皇孙差。曹颙看到这个小人,不禁想起多年前的自己。这孩子说起来,与自己的命运倒是有些相似,只是自己是病死的,而这个小阿哥成年后却死得莫名其妙。有说是病死的,有说是自杀的,有说是其父雍正赐药毒杀的,无论如何,都不是得了好结果。 十六阿哥个子高了,脸上稚气渐渐褪去,已经有点少年英武的模样。他今年六月过的十五岁生日,彼时曹颙还特意派人从南边给他送的贺礼。 那礼物是西洋传过来的物件,算是当时的计算器了,圆柱型对数计算尺,英国牧师奥却德发明的。若是换作其他人,对那小孩玩具般的木制品或者没什么兴趣,但是因为十六自幼喜欢算学,就把那礼物当成宝贝一般。 课间休息,十六阿哥就到曹颙身边嘀咕上了,除了过问曹寅的病情外,自然还有曹颙的母亲李氏。提到李氏,十六阿哥突然想起一事,对曹颙低声问道:“这次回南边,你去了苏州舅舅那边没有?” 曹颙听他提到李家,有些好奇,点了点头:“五月间随母亲去了一次,怎么了?” 十六阿哥面带不解:“那你看他们家眼下如何,是要大发达了,还是要大败了?” 曹颙听得蹊跷:“为何这般说?我瞧着并不见与过去有什么不同!如今两位表兄都大了,有了差事,要说是发达了,倒也不算错!” 十六阿哥轻轻摇了摇头:“还是有些不对劲。他们家往年虽然也往额娘这边送礼,却是没有今年这般大手笔,连带着我与哥哥都是一人一份厚礼呢!” 曹颙心底暗暗思索,脸上却笑道:“或许是见十五爷与你都大了的缘故!” 十六阿哥瞥了曹颙一眼:“你别竟替他们家说好话,我虽在北面,却也是听说了的。那李家怕是抱上噶礼的粗腿了吧!他们勾搭起来,会不会对你家不利?这人情也太淡薄了些,那噶礼可是对你家下过手的,李家怎么能够见你父亲病了,就认敌为友?” 这些话不知是十六哪里听来的,如今就来替曹颙抱不平来。见曹颙只是笑而不语,十六阿哥想到他方才说的,李家的儿子有了差事的话,就开口道:“对了,你还不知道吧!怕是下个月,你也要去部里当差了!” 曹颙却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信儿,不禁问道:“这是哪里说起来的?我还真是不知道!” 十六阿哥刚要详说,师傅来了,忙低声对曹颙道:“一会儿下学我仔细告诉你!” 好不容易熬到午初,曹颙与十六阿哥出了上书房,刚想要再继续谈方才的话题,就见一个小太监颠颠的跑过来,恭敬地说道:“奴才张瑞给十六爷、曹爷请安,我们爷请两位过去呢!” “十三哥?倒是大半年没看到他,正是想他呢!”十六阿哥笑着拍了拍曹颙的肩膀:“既然是十三哥唤咱们,那咱们就赶紧过去瞧瞧。我这肚子可正饿着,若是能够就酒吃就更好了!”话虽如此,望向曹颙的眼神却带着几分询问。 曹颙轻轻地摇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十三阿哥相唤是什么缘故。他只知道今年草原随扈的皇子中没有十三阿哥,听说是因风湿的缘故在京城疗养,心下不免担心十三阿哥腿病加重。 等到了阿哥所,见到与去年那个连走路都需要柱拐杖截然不同的、神采飞扬的十三阿哥,曹颙与十六阿哥也都很惊诧。十六阿哥对这位哥哥是很亲近的,忙瞪大了眼睛问道:“十三哥这是痊愈了?四月间看着还没大好!” 十三阿哥心情好得也是不行:“我就知道,昨儿小十六回京,今儿小曹定要来上书房的!”说到这里,指了指厅上的凳子,叫两人坐了。 等两人坐下,十三阿哥冲曹颙笑了笑:“你能回京来,可见你父亲身体也大好了,这半年我却是与太医院的混得熟了,若是有需要的药材就同我说!” “谢十三爷惦记,家父已经痊愈了!”曹颙抱拳回道。 十三阿哥点了点头,对曹颙道:“那就好,这半年我虽然养病,也隐隐约约听到些江南的风声,却是乱糟糟的,我还真担心你父亲还病着,你被陷到那边回不来!” 这听着却是实心实意,曹颙心里暖暖的,笑着说:“瞧十三爷说的,我不过是回去侍疾,就算那边再闹腾,又有我什么事?” 十三阿哥微微皱眉道:“就算你不想掺和,别人还由你不成?六月间噶礼与张伯行闹得不可开交时,京城还真有人打你家的主意!那个江南狼山总兵卸任时,有人‘好心’要点你去补缺,理由还很充分,因你是独子,方便你尽孝。” 曹颙牵了牵嘴角,对方还真是“好心”。那原狼山总兵是噶礼的人,若是真有人在京城这边做了手脚,让曹颙补了那个缺,不仅要得罪噶礼,怕是巡抚张伯行还要误会曹家与噶礼同流合污了。 虽然曹颙很想知道那人是谁,但是看十三阿哥的意思,不像要继续再说的意思,就没有问。但他心里却明白一点,十三阿哥一个养病的阿哥,若是没有外边的消息,应该不会知道这些个,难道是四阿哥说的?这次圣驾去草原,京城的留守阿哥中,就有四阿哥雍亲王胤禛。 十六阿哥对政事虽然仍有些懵懂,但是也听出那所谓的“好心”是反语,不禁冷哼一声道:“让他们闹腾好了,有皇阿玛在,他们还能玩出花来不成?皇阿玛还没老糊涂,自然不会让曹家吃亏。” “嗯,小十六说得在理,不过是些个疯狗罢了!虽然要防备些,但是也不要太当回事!”十三阿哥笑着说:“倒是我这病,却是好得将利索了,这还要多谢你。我把那蛇油精的方子拿到太医院那边,又让他们给捣鼓出来‘蛇毒丸’来。那个是内服的,并着外敷的蛇油精一起用了半年,这腿却是好得差不多了!” 听着“蛇毒丸”这个霸道名字,曹颙却是有些不放心,这若是用蛇毒来攻湿毒的话,这毒素日积月累下来也是要人性命的。 十三阿哥见曹颙带着担忧,道:“你别担心,只是名字这般罢了,都是去了毒性的!那帮太医院的太医更是谨慎呢,但凡有半点不妥当的地方,就是有效也是不敢让我用的!” 曹颙笑着说:“妥当就好,那就恭喜十三爷了,这病虽不是急症,却实在是熬人,能够好起来实在是幸甚!” 十三阿哥颇有感触地叹了口气:“是啊,经历这些个,我方知道,这世上有个好身子骨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是扯淡!” 曹颙与十六阿哥都没有接话,两人却是思量不同。 十六阿哥想的是,自小就知道除了太子,皇阿玛最宠爱的就是这个十三哥,可是自打他掺和进去四十八年的废太子风波中后,父子两个的情分就淡了下来。若不是圈禁养蜂夹道,十三哥怎么会做下病来?这是前车之鉴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自己一定要避得远远的,千万别担什么干系。 曹颙却在想,若是这十三爷的风湿眼下就好了,那还能够如历史上那般沉寂十多年吗?历史,到底变了没有? * 曹府,葵院。 紫晶听了人回禀程梦星带了两车花过来,便打发人找送花的管事结银子,自己带着两个小丫鬟过来,见程梦星指点四个花匠将一簇簇菊花按照形状移入新砌好的花坛内,便笑着请他到偏厅饮茶。 程梦星几个月来因用人手、工程银钱等事见过紫晶几面,知道她在府中地位超然,忙抱腕谢过,问她道:“烦劳姑娘了。可是有事?容程某瞧了这花放妥帖了再去。” 紫晶还了礼,道:“程先生客气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不是要特特去厅上商议的。我家大爷上学前吩咐我们相请先生,说因前几日家中琐事忙乱,不得好好酬谢先生,恰庄上送来几篓好螃蟹,今儿想请先生留下喝杯水酒。” 程梦星笑道:“却是贵府客气了。本不当辞,但因一早约了旁人,只好改日再来讨饶,请贵府海涵。” 紫晶听了他这般说,便不好再留,只客气了两句,吩咐小丫鬟奉茶过来,又有丫鬟打了水过来伺候程梦星洗手饮茶。 程梦星再次谢过,向盆里洗了手,接过茶来,喝了一口,正瞧见一个花匠将品种摆错了地方,忙放了茶盏下来,喊他道:“那边给‘渗金葵’留着的,这‘金卷朱砂’往外摆。边儿上再留两寸宽的地方插‘慈云点玉’。” 紫晶瞧着一回菊花,心下喜爱,不由赞道:“先生摆得好生雅致,尤其这‘鸦背夕阳’,却是难得。” 程梦星笑道:“原来姑娘也是懂花儿的。这花,说来也是巧,初九重阳,又逢隆福寺开庙,不少好菊花都出来了。初十我走了大半日本不是为寻它,不想却是碰上了,倒是意外之喜。只是剩的不多,都叫我买了来。” 紫晶笑道:“虽不多,却是点睛之笔呢!我原瞧着这叠石布置,还道先生会种兰花。如今遍植菊花,却别有一番秋韵。” 程梦星听了,不由认真看了紫晶两眼,深有遇知己之感:“姑娘所言半点不错!兰花确是上上之选。其实程某也爱那兰花,只是若在咱们南边,院中的兰花还养得,这北方秋冬太寒,好些的兰花在外面是养不住的,到底还是这菊花耐霜寒。因爱这叠石,便没改动,只改了花池,好配这菊花。姑娘真是慧眼!” 紫晶因觉失言,忙道:“是我多嘴了,先生见谅。” 程梦星摆了摆手:“姑娘何必自谦!”因他素来不拘小节,原就不曾因下人身份小觑于紫晶,刚才听她说话也颇在行,便又就花坛几处设置问询了紫晶意见。 紫晶却不再多说,委婉地谦虚两句,便告退说要往前面理帐,又道:“庄上的螃蟹甚好,先生既今日不得闲不能留下饮宴,便请先生一会儿带些个回去,尝尝鲜罢!” 程梦星也不推辞,笑着拱手谢过。 待花坛布置好,程梦星走时,一个管事果然提了两大篓螃蟹,约有四五十斤,过来交予他的随从,就要装到车上。 程梦星拦下笑道:“哪里吃得了这么多,贵府太客气了,一篓就生受了。”便要留下一篓。 那管事忙道:“紫晶姑娘交代了,原就是备着席上请先生吃的,务必请先生收下。先生若不收,回头大爷还得怪罪咱们做事不周。” 程梦星只得收了,又让管家代为谢过曹颙并紫晶。 * 翠儿与环儿见花坛收拾完了,都跑过来瞧。紫晶正往葵院取东西,见了她们,不由笑道:“就知道贪玩,各自手上的差事都完了没?都拾掇拾掇去,一会儿也该是大爷回来的时辰了。” 翠儿笑嘻嘻地说:“姐姐放心,咱们都是做好了的。”又道:“因这花好才来瞧。恕个罪说,去年表小姐也在院里栽了几株,瞅着就没这个好。” 紫晶也往花坛边站了会儿,点头道:“这程先生真真大雅之人,这么摆着实不错。” 环儿则笑道:“咱们表小姐就是爱菊,却是不大会鼓捣园子的,要是她瞧见了这池子菊花,不知道有多欢喜。” 正说话间,外面小丫鬟进来,回说二门报有亲戚家来访,说姓陈。 紫晶笑道:“就你们几个招的,说表小姐,陈家人就来了。”说着,出去问了,知道是两个管家并他们女人一起过来请安。 因曹颙不在家,紫晶便叫小厮请了那两个管家到偏厅喝茶,请庄先生相陪,让那两个管家媳妇到内院花厅相见。 那两个陈家管家媳妇先奉了礼单,然后说明了来意。却是宫内被封了贵人的陈氏已有了几个月的身孕,陈家才得了信儿,忙不迭遣人上京来想往宫里送些吃穿用度。此来一是来拜会曹家这个亲戚,却也是因没有门路送东西进宫,想托曹家走内务府的路子,或是让平郡王妃帮着送。 紫晶不敢贸然应下,只问了她们在哪里落脚,说要回头问了大爷才能给他们答复。两个管家媳妇便告辞回去等消息。 * 曹颙回府,紫晶先说了陈家这事。 曹颙略一思索,道:“陈家这边,要再等等。现圣驾刚返京,尚在畅春园未回宫,紫禁城宫禁颇严,还是待圣驾回宫,再徐图送些儿个吧。咱们也得筹备份礼,一并送去。还得告诉郡王府那边一声。” 紫晶一一应了,又回了后院花坛修好,程梦星有事不能留宴,临走送了他两篓螃蟹等事。 曹颙笑道:“这倒无妨,多咱再请程先生就是。”说罢踱出去瞧那花坛,见果然别致,也赞了一回,不由向紫晶道:“若是早两天布置出来就好了,重阳正好食蟹赏菊。” 曹颐听哥哥下学回来,跟曹颂两个也过来请安,听曹颙这么说,便笑道:“现在赏也不晚啊!” 曹颂却道:“我可瞧见厨下还有几篓螃蟹呢,这又有菊花,正好今儿做酒酿菊花蟹。” 曹颐笑着指指他:“赏菊赏菊,你竟要食菊!真真是焚琴煮鹤,暴殄天物。” 曹颙笑道:“酒酿菊花蟹也不是这菊花做的。说到螃蟹,倒便宜你小子了,那些螃蟹留着今儿宴请程梦星程先生的,因他有事不能留宴,饱了你的口福吧!一会儿咱就院里设两桌,赏菊食蟹。” 第一百三十九章 前程 第一百三十九章前程 如今,不过九月中旬,天气还不冷,这酒菜就摆在了菊池这边。又请了庄先生过来,曹颙、曹颂兄弟作陪。另外一桌是曹颐拉着紫晶并曹颂房里的玉蜻坐了。此外,前院也摆了两桌,请曹忠、曹方、魏黑、曹颂的武师傅等人吃酒。其他的,各个院子的管事,也都送了螃蟹过去。 曹颂进京将近一年,别的本领不见长,酒量却是上来了。曹颙见他一连喝了好几杯,怕他醉倒,微微皱眉道:“怎么这样喝酒,你还小,小心伤了肠胃!” 曹颂不以为然道:“哥哥,我都十五了,没几个月就十六,怎么还小?” 曹颙看他憨态可掬的样子,微微摇了摇头:“武师傅请了快一年了,你拉得几石弓了?再让你松快几天,你也该好好用用功了!” 曹颂“嘿嘿”笑着:“哥哥放心,弟弟不会给哥哥丢脸的,明年我就考武举去!” 因庄先生在坐,曹颙又不是爱杯中物的,曹颂喝了几杯就觉得无趣,与两人说了一声便去前院寻魏黑去了。 曹颐身子虽然好了不少,但螃蟹性凉,也不敢多吃,与紫晶、玉蜻三人没一会儿也吃完了出去。 菊池旁,只剩下曹颙与庄先生两个。曹颙伸手提起酒壶,给庄席倒了一杯,又给自己也满上,然后端起酒杯道:“我不在这半年,京中全靠先生费心了,今儿借着这杯酒,聊表谢意!” 庄席举杯饮了,却是微微有些歉意:“终究是有些老了,难免有疏忽的地方。原本以为公子既然回了南边,京城这边应该不会波及到曹家才是。没想到这场督抚之争,还是差点将曹家卷进去!” 因开席前,曹颙将六月里有人“好心”举荐自己在江南担任总兵之事说了,庄先生有些自责。 “先生这是说什么?既然是有人暗中动手脚,又是没能如愿的,怎么会有音讯传出来?只是我琢磨半天,却猜不透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这般安排?”曹颙皱眉道:“总觉得是虚张声势罢了!那狼山总兵是正二品衔,我眼下才是正五品,中间差着多少个品级!再说,这也不是玩笑,哪有任命十六岁二品总兵的道理?” 庄席笑着点了点头:“公子能够想到这些,却是不容易!老朽也想着,那人这般作态是做什么,一时之间,却有些摸不清是敌是友了,或许是未雨绸缪,或许是浑人出昏招!” 曹颙略略思索,似有所悟:“先生的意思是,对方或许是好意,得知有人想要将我滞留江南,故意反其道而行,破了那人的手段!” “嗯!却有这个可能!五六月间,京城曾有流言,说是今春山东有海盗出没,苏浙闽沿海都加强了戒备,调动了不少绿营兵。还有说那边绿营糜烂,吃空饷严重,需要加强练兵的。公子的出身品级,不管是下去做五品的守备、千户,还是从四品的宣抚使,倒也都说得过去。”庄席一边摸着胡子,一边慢慢道。 自己在京城碍着谁的眼了?曹颙微微皱眉,有些想不明白。 庄席也沉思了片刻,放道:“当时大人病着,公子若是这个机会被留着南边,少说也要一两年方能回京,却也一时想不到他们的用意!” “还能有什么缘故呢?怕祸根还在那几处茶园子上!”曹颙想了想道:“若是真将我留在江南,父亲又病着,自然有能够拿捏着我的人。若是我回到京城,这边多少双眼睛看着,谁敢轻举妄动,就算想要陷害也难以做到十分机密!” 庄席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倒也未必是要拿捏公子,怕也存了拉拢之心。就算不倚仗大人那边,公子有平郡王府与淳郡王府的关系,又是十六阿哥的伴读,是万岁爷另眼相待的。况且,公子又是曹府长房嫡子,未来的家主。若是拉拢了公子,这其中的好处可也不小。在京城避讳太多,不好下手这个倒是真的!” 曹颙不由苦笑,自己小时候还想着做王爷的小舅子很威风,也算是纨绔,没想到又成了另外一个王爷的女婿。眼看曹家要从江南的那趟污水中脱身,自己又成了香饽饽,差点让别有用心之人拖下水。 如今,既然提起差事,曹颙想起十六阿哥说得去六部当差的话。自己是嫡长子,又没有其他同胞兄弟,若是为了将来支撑门户,总是要走仕途的,断没有一直在京城混闲职的道理。想到这些,他开口问庄席道:“先生方才所说的那些个守备、千户、宣抚使什么的,前途如何?” “公子想到军中发展?”庄席连忙摆手:“不成,不成!虽然眼下公子抬了旗,但毕竟不是纯粹的满人血统,家族又没有兄弟叔伯在军中,独木难支,前程有限。” 曹颙也想知道这点,只是京城这边风起云涌的,说不定哪天就是牵扯到自己头上,实在让人心生厌倦,若是能够早些离京,再避开江南官场,那就是大自在了。 “公子毕竟年轻,就算想要外放,也要熬上一两年,六部这里差事虽然累些,升迁却也是最容易的。以公子如今的品级,只要不出什么大错,想要升官却是不难。”庄席道。 还升官呢?曹颙想起前几日自己劝宁春那些话,暗暗祈祷,当差就当差吧,只是避开最麻烦的户部就好。最好是个顶顶清闲的衙门,每日过着舒舒心心的日子。熬上些时日,也找门路出去当当父母官什么的。那年马俊走时,自己还羡慕他“京里有人好做官”,回头若自己也能走那条路,便也可倚仗倚仗姐夫与那老丈人,在地方上悠哉几年。 * 城南,松树胡同,程府。 程梦星车刚进府门,小厮鹤鸣就迎了出来,悄声向程梦星说:“爷,胡家三爷来了,在厅上等您呢!” 程梦星“嗯”了一声,喊人把螃蟹抬下来,又吩咐道:“告诉厨下,挑鲜活的洗出二十只来,拿清水泡阵子吐吐沙土,然后蒸了。记住,叫他们只搁净水蒸,别做花样坏了鲜味。余下的先搁水养着。” 仆从应声去了。程梦星一边儿往里走,一边儿漫不经心问鹤鸣:“他又来打秋风?这回又怎么说?倒出息了,知道在厅上等我。” 鹤鸣回道:“这次却不是,三爷还送了礼来。” 程梦星顿住脚,略带诧异地瞧着鹤鸣:“送礼?这倒新鲜了。他说什么了?” 鹤鸣摇头道:“奴才不知。只是三爷今儿一脸的得意,与往日却是不同。” 程梦星摇了摇头,回房换了衣裳,往前院厅堂走,拐过甬道,正瞧见自己那拐了十七八个弯才沾上点儿亲的表弟胡季仁拦着两个抬螃蟹的下人,瞅着螃蟹指指点点评论一番。管家程海站在一旁,一脸的无奈,嗯嗯啊啊地支应着。 程梦星瞧了一眼鹤鸣:“我说什么来着,他要是知道规规矩矩等着,那就是出息多了。” 鹤鸣陪笑道:“怕是海叔搅缠不过他,奴才过去说说。” 程梦星点点头,径直往前厅去了。 少一时,胡季仁笑嘻嘻地进了厅,先行礼请安,然后笑道:“表哥真会挑蟹,瞧着真好!今儿我可就厚着脸皮留下来向表哥讨杯酒喝了!” 程梦星端着茶盏瞧了他一眼:“老三,怎么今儿想着过来了?” 胡季仁自己坐下,小厮送上茶来。他品了口茶,方笑着回道:“多谢表哥借我的银子,我托上了那门路,果然在户部得了个缺,堂主事,正六品!我已派人家中报喜去了,过些时日家中送了银子回来,我就还表哥。” 这胡季仁是程梦星姨丈的堂侄,勉勉强强算得上亲戚,本来并不熟识。因两人都是四十八年进京赶考,又多少带了些亲,便一同上的京,最初胡季仁还在程家借住过些时日。那年程梦星运气不好落了榜,胡季仁却只强了一点点,虽然中了三榜进士,却没得实缺去处。 胡家也有些个家资,胡季仁便四下攀关系使银子,好歹谋了吏部的笔帖式先做着。他家虽不是没钱的,但因多处随礼花销太大,又在京买了宅子,手头就紧迫起来,便开口向程梦星借钱。 程梦星家中甚是阔绰,又是个满撒手的人,并不拿银钱当回事。胡季仁张口,他自然是爽快借了。胡季仁是每借几百两,就来还几十两,做出个要还却着实困难的样子,然后一而再再而三的借钱,借钱的借口也越来越不靠谱。 程梦星并没指望过胡季仁还钱,却是极厌烦他找些愚蠢的借口来敷衍,后来就懒得见他,只叫管家程海打发了他。 然而前几日胡季仁一大清早就跑来,将程梦星堵在家里,却是开口要借万两白银。说是买官缺,要四万,他自己能凑三万,要跟程梦星借一万,又极其罕见地写了借据,上面还有程梦星姨丈的签押。 因胡季仁为了赖账方便,从前单次借银从不超过千两。这次程梦星见他开口颇大,理由过得去,这样早的赶来,一脸焦急,又是郑重写了借据,甚至拉了姨丈做保,便点头应了,又借了他一万。 今日程梦星见他这么快就跑来,还当他买官银子又不够,还想再借些,倒没想到他真捐上官了,还知道“还钱”二字。当下点点头:“先恭喜了。可告诉姨丈了?” 胡季仁道:“同喜同喜。已告诉大伯了。听了大伯好一番教诲。”他顿了顿,试探着问道:“昨儿跟几个同年喝酒,听广大哥说表哥你现在帮着人家打理园子?” “嗯,帮着个朋友小修下园子。”程梦星答道。 胡季仁看了看程梦星的脸色,又问:“听说,是曹家……可是江宁的那个曹家?” 程梦星“嗯”了一声:“怎么,听你这语气,是认得的?” 胡季仁摇头笑道:“唔,不算认得。表哥这几个月常去走动啊?”见程梦星微一点头,他忙道:“那我可得向表哥打听个人。” 程梦星道:“因只是帮着修修园子,那边府里我也没认得几个人。” 胡季仁想了一回,微微叹了口气:“也是。我问的算是内眷,表哥你也未必见过。”他顿了顿,“叫紫晶的,听说是跟来北京了,应该是曹家大公子房里的吧?” 程梦星奇道:“你认得她?” 胡季仁也惊诧地反问:“你认得她?” 程梦星仔细瞧了他一回,才道:“只见过两回面。” 胡季仁眼睛闪亮亮的:“她果然来了京里。”见程梦星一脸狐疑,他笑道:“细说起来也是我家亲戚,早年间还有走动的……嗐,我说这没用。表哥见着她了?她现下怎样?听说在曹府是管事姑娘……” 胡季仁一口气问了七八个问题,在程梦星听来都是极不靠谱的。待他问罢,程梦星忍不住笑道:“我竟不知你问的是什么了。我怎知她情况?我只见了她两次罢了,其余也不尽知。既是尊亲,怎地……” 程梦星本想问怎的是曹府的丫鬟,因想起紫晶气度不凡,怕是有些来历的,也不便多问。当下又岔开说了别的话。 胡季仁口里应着,却心不在焉,满脑里算计着休沐时上曹府去一趟。 第一百四十章 淳王府 第一百四十章淳王府 九月十五是淳王府嫡福晋纳喇氏的生辰,曹颙作为未来的姑爷,也提前三日就收到了淳王府的请帖。 按理说,曹颙已经与淳王府大格格定亲,早就应该登门,给未来的岳父、岳母请安的。因曹寅在南边,曹氏宗族又没有其他亲长在京,曹颙这未来的姑爷也没有自己登门的道理,这淳王府的大门他还一直没有机会进入。 这一日,上书房的课完了,十六阿哥就随曹颙一道出了宫,他也是要去淳王府吃酒的。 淳王府在东江米巷,出了东华门,顺着长安街,往崇文门方向骑马行上一刻钟就到。因礼部衙门与鸿胪寺、四译管都在这边,往来的车马官轿很多。这“四译馆”,就是“会同馆”,又被称为“四夷馆”,是专门接待来自安南、蒙古、朝鲜与缅甸四个藩属国时节的,所以这边还有一些异族打扮的行人往来。 曹颙想着自己可以会去六部当差的事,看到礼部衙门的牌子就觉得有些眼热,这可算是个轻省衙门,没有那么多弯弯道道,清水衙门最适宜偷懒。 十六阿哥与他骑马并行,见他望着那边的礼部衙门,笑着说:“怎么着?这就想着差事了?其他的部还可,只是礼部你却是不要想了!” 曹颙明白十六阿哥的意思,心中苦笑,自己也就这么一想罢了。如今,淳郡王正分管礼部,自己又是他的未来女婿,就算要避嫌疑,上面也不会让自己去礼部当差。 “我看还是户部不错!最近空了不少缺出来,听说各处都往里塞人呢!要不咱们走走四哥的门路,去户部,备不住能够谋个高品级的!”十六阿哥说着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不过,就四哥那脾气,可不是好相与的,就你这倦怠性子,怎么能够入得他的眼!” 曹颙笑着摆手道:“我可有自知之明,还是找个清闲处吧!” 说话间,已经到了淳王府。 淳王府门前已经停了不少车马骡轿,门口的迎客管事二十来岁,看来是认得十六阿哥的,忙快步上前,先打了个千:“奴才王青见过十六爷,给十六爷请安!”而后,亲自牵了十六阿哥的马缰,请他下马。 十六阿哥翻身下马,随手抛了几个金瓜子,笑道:“算你小子伶俐,眼下都那些府里的到了?” 王青回到:“各位主子爷、福晋都到了,简王府、平王府、顺承王府的几位爷刚进去!”因看着十六阿哥身后的曹颙眼生,又不是随从侍卫装扮,所以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十六阿哥笑骂道:“贼眉鼠眼的,看什么看,还不快请安,那是你将来的主子,大格格的额驸曹爷。” 王青眼睛一亮,一边凑上前来打千请安,一边忙唤小厮们来给两位爷牵马,而后自己亲自陪着十六阿哥与曹颙进府。进了外门,穿过狮子院,才是正经的王府大门。 刚进王府大门,王青就高声道:“十六爷与曹府大公子到。” 这边是王府前院,自然又有迎客的管事,带着曹颙与十六阿哥进去。 王府中路是银安殿虽然是主建筑,但是真正起居却是在东部这几进房子。东部前院,正房与东西配房都是五开间。正房上挂着一块匾额,上面书着三个大字“叠福轩”,这就是王府的客厅了。 叠福轩里,已经到了不少客,曹颙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不过看着着装品级,不是亲王郡王,也是贝勒贝子的,有几个非宗室的,也都是公侯品级。 “小十六来了,来,来哥哥这边坐!”大嗓门招呼的,正是与八阿哥与九阿哥坐在一起的十阿哥敦郡王胤誐。 淳郡王本来是坐在椅子上,侧身背对着门口与两位亲王说话的。听到十阿哥的招呼声,他转过身望门口看来,刚好看到跟在十六阿哥身后进来的曹颙。 看着曹颙温文儒雅的模样,淳郡王脸上不由露出一丝欢喜,随后又止住,慢慢摆出“威严”的长辈模样。 十六阿哥已经向十阿哥那边抱拳笑道:“谢谢十哥,弟弟见过七哥就过去!”说话间,与曹颙两个一道进了客厅。 皇子见礼,不按品级,只是抱拳礼。曹颙这边,却是要行晚辈礼,规规矩矩地打了个千。 淳郡王先与十六阿哥见了礼,然后冲曹颙点了点头:“起吧!”看向他的目光,颇带几分满意。 曹颙面上低眉顺眼,心里却有些哭笑不得,自己这老丈人实在太年轻了些,就算是端着长辈的样子,也难以让人打心里生出敬意来。 虽然曹颙与大格格只是订了婚,但是也算是半个主人,因此淳郡王略略抬了些下巴,对曹颙道:“跟着我,去给这些个叔伯兄弟去见了礼,往后你在京里,备不住哪里还需要倚仗他们。” 十六阿哥在旁“嘿嘿”笑着,曹颙自然明白他的得意,如今这淳郡王一发话,这长幼名分就算定下。以后若是在人前,按照规矩,曹颙就要叫他一声“十六叔”了。 * 内院,榴花堂 曹佳氏自是比曹颙他们来的早多了,却也不是最早的那个。她进门时,淳王福晋正在炕上坐着,跟左手边的十四福晋说话,右手边依次是五福晋、八福晋、九福晋、十福晋四个,一处品着茶,跟几位亲王、郡王福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曹佳氏因是晚辈,先过去给几位皇子福晋一一见礼,然后郑重给淳王福晋拜了寿。 淳王福晋忙叫人拉着,笑着往旁让座。十四福晋却是站起身,笑道:“快来这边坐吧,你们娘俩好好唠唠。” 曹佳氏忙推辞道:“十四婶折煞侄媳妇了!” 十四福晋虽然辈分上长曹佳氏一辈,但实际上与她差不多,且完颜家和平郡王府一向交好,十四福晋待曹佳氏也就没有待小辈儿的架子,只如姐妹一般,当下下地攥了她的手就往淳王福晋旁边拉。 淳王福晋笑道:“莫难为她,叫摆椅子那边坐也是一样的。” 十四福晋冲淳王福晋眨眨眼,放了曹佳氏的手,叫人摆了椅子,在淳王福晋下首安置了曹佳氏。自己偷笑了一回,凑到淳王福晋耳边嘀咕道:“可见是亲家,这般就护着了?” 淳王福晋笑着瞪了她一眼,嗔道:“你呀,哪有点做长辈的样子。” 十四福晋咯咯一笑,又向曹佳氏问了几句儿女家常话,曹佳氏陪笑答了。 不一会儿,三福晋、四福晋、十二、十三福晋也陆续到了,曹佳氏忙不迭起身逐一见礼,还没坐稳,太子妃带着十五福晋进了门。 诸人忙将太子妃让到上座,按照国礼请安,重新落座。彼时已是满屋子人,只几个亲王福晋还在座,郡王福晋、诰命夫人们就有坐不下的了。淳王福晋笑着说了几句场面话,就把诸人往外间席面上让。因还有络绎来拜寿的女眷,她还得在这边等着,不能入席,便委托了三福晋帮着照料。 众人都纷纷起身往外屋来,曹佳氏则被叫留了下来。淳王福晋这才拉了她坐在身侧,见她还推让,便笑道:“也没什么人了,你不必外道。且坐吧。”又问:“你家四阿哥快满周岁了吧?多咱办席?” 曹佳氏回道:“劳七婶挂念。这个月十九,这一两日帖子就奉过来。” 淳王福晋笑着说:“离上次瞧他也有小半年了。前两日听佟夫人过来说长得可壮实了,越发俊了,又是一脸福相,我就惦着哪日去瞧瞧呢。十九定去。” 曹佳氏谦道:“佟夫人谬赞了,小子只是结实些罢了,七婶肯赏光,那是最好。” 淳王福晋笑道:“又说外道了不是。” 说话间,外面报简亲王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前来拜寿。简亲王嫡福晋瓜尔佳氏卧病在床已是几个月了,因此是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代为出来应酬。她三十来岁年纪,和善的团脸,一身厚料子礼袍显得人略有些富态,进了来先给淳王福晋拜了寿,又笑着和曹佳氏两厢问了好。 淳王福晋让了座,因问她道:“怎么,你们府大福晋还未痊愈?前些日子我恍惚听着要好了啊!” 伊尔根觉罗氏面带忧色:“九月初是略好了些,也能下地了。但这两日天转凉,受了风又添了新恙。” 淳王福晋叹了口气道:“她这病总是反复也不是个事儿。你们也当换几个大夫才是。找找民间的验方,说不定就能管用。” 伊尔根觉罗氏点头道:“福晋说得是呢。已寻着了不少偏方了,挨样吃着,只是还没见什么成效。” 淳王福晋道:“唉,这也心急不得。只是,我瞧你眼下就穿了厚料衣裳了,怎的,最近身子也不爽利?上次你要的人参归脾丸最近又配了,回头想着拿些去。” 伊尔根觉罗氏感激道:“多些福晋惦着,我已是大好了,只手脚有些凉,才早早换了厚衣裳的。您上次给的人参归脾丸家里还有些,尚够吃一阵子的,待没了少不得再来您这边儿寻。” 淳王福晋笑着点头:“嗯。没了就打发人来说一声,我着人给你送去。我说你也是,你家大格格已是嫁了,你还有什么操心的?且宽心养着吧!” 伊尔根觉罗氏笑着称是,又客气了几句,退下去入席了。 淳王福晋瞧着她去了,忍不住喟然道:“她原来身子可好着呢,只是没福,四十四、四十五、四十六,三年连着折了四个孩儿,其中有两个半大小阿哥呢。这摧心损肺的,身子便就此不成了!这天下间,哪里还有比当额娘的更不容易的!”说着,想起自己早夭的女儿,眼圈微微有些湿润。 几个侧福晋并曹佳氏听了她说得伤感,忙劝着说大喜的日子,何苦提那些,又道各人有个人的福分。 曹佳氏因笑道:“上个月她家大格格成亲,我也去观礼来着。瞧着大格格出落得极标致,女婿人又是极好的,这不也是她的福气?还有她的六阿哥永叙,又是乖巧机灵的,必有出息,可见啊,若是彼处失了福,老天也是会给她补回来的。” 淳王福晋点点头:“说的极是呢!”当下撇了伤感,又说了一回简亲王府的婚事。 曹佳氏因妹妹出阁的日子已定下,兄弟成亲的日子却还没信儿,多少有些惦着,便想着问问七阿哥这边的意思。若是明年那还好说,不必着急;若是年前就办,那就得立时着人去算日子并筹备大定了。想罢,曹佳氏就借引子简亲王府喜事,提起了自家亲事。 淳王福晋听了,笑道:“原也是当商量了的,回头我跟我家王爷提下,看看王爷的意思吧!”说着,瞧了地上坐着的大格格生母侧福晋纳喇氏一眼,有几分相询的意思。 纳喇氏满是喜色,躬身笑道:“自然是听爷和福晋的。” 第一百四十一章 纷扰 第一百四十一章纷扰 东江米巷,淳王府,叠福轩。 听了十六阿哥那得意的笑声,曹颙只觉得头皮发麻,却又不得不遵从淳郡王的安排,随着他去给各位王孙贝勒见礼。 淳郡王从椅子上站起,曹颙想起他腿脚不便利,原本想要上前一步搀扶,但是想了想,还是止步,只是规规矩矩地跟在他后面两步远,不去看他的腿。 淳郡王的腿是以前随同康熙西征噶尔丹时落下的毛病,倒也不需要拐杖,只是有些长短脚。 曹颙心里算算了年月,当时眼前这人不过是位十五、六的少年皇子,随着皇父、皇兄们出征在外,若是不是少年骁勇,堂堂皇子又怎么会负伤?也是自有一番少年壮志的吧!不过,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在康熙的诸位皇子中,这位却是少见的得善终的几位之一。倘若是没有少年的负伤,就不会有随后多年的沉寂,那难免如同其他年长阿哥一般,被扯进夺嫡的浑水中。祸兮福兮,终是相倚相伏。 那些王爷贝勒的,不管心里对曹颙怎么看,在这淳郡王府中,旁边还有平郡王讷尔苏看着,谁还能够不知趣地露出几分不喜来?更何况这亲事又是万岁爷钦赐。众人自然都是笑眯眯的,年长一辈的点头回礼,与曹颙平辈的就抱个拳。 等曹颙见完礼,讷尔苏怕他待着闷,就招呼他过去说话。至此,曹颙才算松了口气。 在几位比淳郡王年长的皇子中,皇太子在畅春园伴驾,三阿哥与四阿哥都忙着差事,要在开席后方能过来。 眼下的众人中,只有五阿哥比淳郡王年长,需要淳郡王亲陪。他眼睛往曹颙那边瞟了瞟,对淳郡王道:“老七,这女婿挑得不错,曹家出身虽一般,眼下曹寅却有个伯的爵位,将来还不是落到曹颙身上!大格格往后在京城,你眼皮底下,不比草原上吃沙子强得多!嫁到草原上的公主郡主,有几个能够长寿的!” 正说着话,管事来报,和硕简亲王雅尔江阿到了。雅尔江阿不仅爵位高,而且与诸皇子同辈,年龄又长,所以五阿哥与淳郡王都起身相迎。 淳郡王虽然行事低调,但是在宗室中人缘却是好的,雅尔江阿待他也很亲热。几位年纪相差不大,说说笑笑,倒像是至交好友一般。 看着眼前看屋子的“叔叔伯伯”,曹颙有些不自在,不由往十六阿哥那边望去。出宫前,两人说好了的,来这边送了礼应个场后要找出去的。正好十六阿哥也被应酬烦得不行,不知对十阿哥说了句什么,起身过来。 将淳郡王拉得一边后,十六阿哥言道要去畅春园见驾去,所以就不多留了。自然,曹颙也是要陪着去的。 淳郡王知道他是个坐不住的,曹颙又略显拘谨,心里一软,便点头允了。 十六阿哥如蒙大赦,瞧瞧拉着曹颙退了出去。他却是想去看戏的,想等听了戏再出城去。 刚到狮子院,还未出外门,差点被迎面奔来的人撞倒,十六阿哥皱着眉训道:“赶着奔丧呢?” 那人忙赔罪:“十六爷恕罪,奴才这一时急得没止住脚。” “你认得我?哪个府上的?这般火烧火燎的,懂点规矩不?”十六阿哥弹了弹衣服上灰,问道。 那人忙回道:“奴才是简王府的,春日里见过十六爷一面。我们福晋眼看不行了,奴才来请我们王爷回去的。” 十六阿哥唬了一跳,忙摆了摆手:“怨不得你这般,快去快去,别耽搁了!” 到了浙江会馆的戏台这边,十六阿哥打听了没有杨子墨与柳子丹的戏码,也就没了看戏的兴致,院子都没进,就与曹颙作别,带着人出城去畅春园了。 曹颙骑在马上,溜溜达达的回府,心里想着简亲王的年纪,不过三十几岁,那福晋也应该如此,就要病死了,却不知是什么病症。倒不是他瞎操心,而是想到自己身上,若是历史没有改变,自己也是病死的,好像就是二十多岁时死在京城。到底是得了什么病? 通过小时候的多年锻炼,曹颙如今的身体却是很不错的,但是心里终究有些不放心,思量着要不要再请大夫给好好检查检查。 还未到府门口,曹颙就见一个穿了簇新官服的男子在大门外徘徊,正好那人也正望着曹颙一行人。 见曹颙在府门口下马,里面又有门房迎出来,却不似待客的模样。那男子上前两步,满脸堆笑道:“请问可是曹家大公子?” 曹颙看了那人一眼,却是没见过的。二十五、六的年纪,身材略显得消瘦,有点青蛙眼,笑得有些假。曹颙把手中的鞭子递给小满,开口道:“正是曹某,请问尊下是?” 那男子抻了抻自己的新衣裳,故意挺了挺贴着鹭鸶补服的胸脯,笑着说:“在下是户部堂主事胡季仁,今日除了来尊府访亲,就是要求见曹公子了!” 虽然曹颙不愿意以貌取人,但是这胡季仁挤眉弄眼的模样实在不太讨人喜欢。只是听到“访亲”这两个字,他却有些意外,自己怎么不知府里谁的亲戚是个六品京官,不由问道:“敢问尊亲是?” “我表妹是公子府上的紫晶姑娘!”胡季仁笑着说:“今儿来求见公子,就是为了给我表妹赎身而来。” 曹颙微微皱眉,自打他来到这个世上,紫晶就在老太君院子里,原本还以为她是家生子。等老太君去世,紫晶无处可去,他才知道紫晶是外边买来的,也曾问过她的爹娘亲人,只说是都没了,这怎么又跑出个表哥来? “紫茹年岁大了,哦,这是紫晶的本名,公子也必定不忍其孤老,在下刚好升了官,发妻又不在京中,这般赎了表妹去,也不忍委屈她,就纳她为二房!到时候,还要请曹公子赏脸喝杯水酒……”胡季仁越说越美,简直要手舞足蹈起来。 想要赎紫晶做二房?曹颙见了胡季仁的龌龊样子,心头火起,却强忍着怒气道:“两位是远亲?” 胡季仁忙摇头:“不是远亲,紫茹的娘是我的亲姨母,我们可是实打实的姨表亲!” “你最近方到京中?还是最近方打听到紫晶的音讯?”曹颙继续问道。 胡季仁略带一丝自豪道:“在下前年进京的,是去年春榜的进士,前些年听说紫茹在曹家,因在湖广老家,道路遥远,又一直没得空来见她。直到最近,打听出她在京里,在下就心切地赶来了!”说到这里,又很是遗憾地叹了口气道:“在下亡母生前,最是惦念这个外甥女,如今知道我找到她,就算是黄泉下也欣慰了!” 曹颙沉吟道:“既然是紫晶的表哥,怎么还想着纳她为妾,这不是委屈她了吗?” 胡季仁听了,不由睁大眼睛:“我抬举她为二房还是委屈她?况且哪里还轮得到她委屈?若不是小时有过婚约,亡母生前又立誓让我找到她,我怎么会要一个婢女做二房……”话没说完,人已经被踹飞了出去,含在嘴里的后半句话余音袅袅。 他摔了个四脚朝天,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一边用手揉着屁股,一边指着曹颙道:“你,你怎么踹人,我可是朝廷命官!” 曹颙看也不看他,对着门房道:“往后再有疯狗在门前乱蹿,先大棒子打折他的腿!” 那门房陪着小心道:“大爷,他自称是紫晶姑娘的亲戚,紫晶姑娘方才又见了他,小的们也不好直接撵他。” 曹颙听说这胡季仁已经见过紫晶,心里有些不放心,还不知道他会胡吣什么,一边告诉那门房往后不要留情面,一边快步进府去了。 这他妈算什么人啊?既然是有了婚约,又早就知道紫晶流落为奴,却因“道路遥远、不得空”就不管不顾。湖广到江宁远,还是湖广到北京远?真是混蛋!背信另娶不说,如今竟然还敢厚着脸皮娶紫晶为妾,曹颙想到这些,真有冲动拿棒子好好教训那混蛋一顿。可眼下,还是先去看看紫晶这边。 葵院上房,似乎一切如常。见到曹颙进来,紫晶有些意外:“不是淳王府吃酒吗?大爷怎么回来的这般早?” 曹颙细细看了她两眼,见她虽然挂着笑,眼圈却微微泛红,显然是已经哭过了,挥了挥手打发珠儿她们几个先下去。 “你见那人了?”曹颙略带关切地问道:“没事吧?” 紫晶微微摇了摇头:“没事,听大爷这般问,看来是在门口看到奴婢的表兄了!原本以为亲戚天各一方再无相见的,没想到他能找来。只是听到姨母去世多年,忍不住有些感伤,倒叫大爷惦记了,大爷快去了外头大衣裳吧!” 曹颙见紫晶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就没有再问,心里想着要好好打听那小子到底是什么来路,看看能不能顺着他查到紫晶其他的亲人。 曹颙才换了衣裳,曹颂就笑嘻嘻地进来请安。 曹颙见他一脸的快意,便笑道:“又出去喝酒了?怎么这么高兴。” 曹颂笑道:“没,去听戏了。柯子青的《单鞭夺槊》!”说着,眉飞色舞的讲了起来,间或比划两下,还挺有模样的。讲了武戏,他又想起今儿打了个无赖,也算一件快事,便也跟曹颙讲了。 曹颙听说宝雅女扮男装去听戏,不由皱了眉:“回头得好好劝劝她。那地方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又不方便亮出身份,万一吃亏怎么办?” 曹颂不以为然:“她带着人呢,也没见她吃过亏。”忽然想起柳子丹的事,又道:“不过今儿她还说再不去了的,三喜班那个台柱子柳子丹跑了!” 曹颙记得那个叫柳子丹的,问道:“这话怎么说?” 曹颂就讲起今日见到宝雅的情形来。 原来,曹颂下了学,跟着丰德、丰彻、和廉几个人一道去三喜班听戏。 他们进了门还没找座位,曹颂就瞧见了熟人。只见不远处站着个翩翩少年,头戴玄色六拼锦小帽,身穿丁香缎面缂丝八团箭袖,腰系亮银嵌玉鞓带,脚踏虎头盘云厚底靴,说不出的俊俏倜傥,不正是女扮男装的宝雅格格? 可这会儿宝雅完全没有往日的娇憨笑容,却是粉面含威,蛾眉倒蹙,怒目瞪着正被王府侍卫扭着往外推搡的两个无赖汉子。那两人中一人显然挨了宝雅格格一耳光,脸上一个五指纤细的掌印。 这样的场面曹颂也不是第一次见到了,圣驾不在京的那几个月,他曾多次碰到过男扮女装跑出来看戏的宝雅。 宝雅长得实在不像男孩,就是穿着男装也带着股子柔美,因刻意掩了性别,又是在戏馆出入,便被些个登徒子当作娈童之辈。尽管她衣着不凡,又带几个死忠的王府侍卫做保镖,但仍不时有色胆包天者,仗着有钱或有势无视她可能是富贵子弟的事实,出言调戏,甚至动手动脚。 曹颂也曾出拳帮着料理,自然也是要劝宝雅少来。但宝雅难得自在悠闲,还能听曹颂的?自然是一再偷跑出来。左右有侍卫在,那些人不过是讨些口头便宜,最终还是被侍卫修理了的,她心里有底也就无所畏惧。 今儿宝雅是趁着哥哥嫂子都出去应酬,又偷偷跑了出来,结果,又遇到登徒子。 第一百四十二章 秘辛 第一百四十二章秘辛 曹颂见到有流氓骚扰宝雅,立刻掳胳膊挽袖子,往那边走。丰德三人还愣了下,然后才瞧见了宝雅,不由道:“哎?不是宝……宝少爷么!”他们也是认得宝雅的,当下改了口,也跟着过去助拳。 曹颂两步走过去,听王府侍卫叫“二爷”,便点了下头,一把揪过一无赖的衣襟,轮圆了拳头揍到无赖脸上。 那无赖被削到了地上,左颊一掌印,右颊一拳印,牙齿掉了两枚,口鼻皆挂血痕,一张脸好不花哨。他犹想挣扎着起来,却被丰德丰彻兄弟过来死死按住。那无赖见对方势大拳头硬,便也不是刚才梗梗脖子装硬汉的模样了,忙不迭口里求饶。 曹颂“呸”了一口,他多次来此地,也知道这里不是能随便打架的地方,当下又踹了那人一脚,骂道:“瞎了你的狗眼,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滚!别叫爷再在这片儿瞧见你,不然叫你好看!” 两个无赖连滚带爬跑了。 掌柜的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俊俏的小爷惹是非了,好在也没损失什么,安抚了别的客人,他一脸为难地蹭过来,还没待他开口说话,和廉忙取了个银锭子塞过去,笑着打两句哈哈,那掌柜的转了笑脸,将众人往前排上座去。 曹颂斜着眼睛瞧着宝雅:“跟咱们坐吧?” 宝雅这会儿怒气也消了,笑道:“可是你做东?” 曹颂撇撇嘴:“你不说请客谢恩人,倒叫我拿银子?” 宝雅抬头望天:“你不出手,额穆他们也能修理那两个混蛋。怎的你又成了恩人了?” 曹颂“哼”了一声,还待反驳,丰德几个见惯了他俩斗嘴,知道曹颂基本没有能赢过这小姑奶奶的时候,忙不迭岔过去,叫伙计并了两张桌子,招呼两人落座。 好戏开锣,一个武生一亮相就是一连串跟头,引得场下一片喝彩声。 宝雅看着大奇,待曹颂他们喊完好后,诧异道:“怎么上来就是柯子青的戏?不当是柳子丹的吗?” 曹颂摇头道:“这却不知,只是那吭吭叽叽唱的劳什子有啥好看的?这柯老板的身手多好,瞧着多热闹!” 宝雅白了他一眼,又去问丰德他们,他们也都摇头说不知道。宝雅点手喊来一个伙计相询,那伙计陪笑道:“这位小爷,这柳老板家中有事返乡了。这几日都改成柯老板的戏了,有《三战吕布》,极好的,包您满意。” 宝雅一脸失望:“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那伙计道:“这小的就不知道了。您稍待一两日,咱们又新请了梅老板,就这几日便会登台,那也是一等一的嗓子,还请小爷您到时候来捧场。” 宝雅点点头,打发了小二去了。因台上锣鼓响,他们的说话声就大了些,邻桌的几人听了,也往这边瞧,见宝雅粉嫩嫩的小脸,嘟着小嘴,一脸憨态,不由交头接耳。片刻,一个蓝缎子长袍的年轻男子就过来搭讪,笑着问宝雅可是爱听柳子丹的戏。 曹颂他们一桌子人一齐瞪了过来,那人不由一哆嗦,他刚才也是瞧见曹颂打人的拳头了,也就不敢调笑了,讪讪地夸了两句柳子丹,就要退回去。 宝雅听他赞柳子丹,不由开心,就答了两句,也说柳子丹人好戏好。 那人得了回应十分高兴,又见这俊俏小哥儿一回话,那几个人也不那么死瞪自己,便又有了些胆量,蹭了个椅子边儿坐下,跟宝雅攀谈起来,点评了柳子丹的几出名段。 那人说到兴奋时,有些个忘乎所以,看来也是个爱听戏的。说到最后,他却忍不住跟宝雅摇头叹息道:“现在想再听柳老板的戏可是不能了。可惜了他那金玉嗓子,就这么断送……”话到一半儿,他忽然反应过来,四下看了看。 宝雅一呆,忙问:“这话怎么说?不是回乡了么?” 那人不敢再说,打哈哈两句就要走,却被和廉扼了腕子:“咱们宝少爷就想知道个所以然,兄台你只说半句话岂不吊人胃口?” 那人腕上生疼,无法子只得凑过来头来,低声道:“三喜班的台柱子杨子墨诸位都知道吧?不知道杨老板怎么得罪了人,生生被打死了。这柳子丹也险些遭了毒手,幸好跑得快,逃出北京城了,怕没个十年八年是不能回来了。这不,三喜戏班又新请了人么……” 丰德掩口惊道:“啊?谁这么大胆子动三喜班的人,这不是和……”他也压低了声音,“和简王府对上了?” 那人摇了摇头,声音低得近乎耳语:“听说,杨子墨的尸首就从简亲王府里抬出来的……” 丰德几个脸上都显出诡秘而扭曲的神情来,皆摇了摇头,噤若寒蝉。 宝雅一脸茫然,心里一时像堵了一团麻,乱糟糟的没个头绪,一时又像被挖空了一样,空荡荡的虚无得难受。她强做镇定,向曹颂几个人道:“既然没柳子丹的戏,我也不听了。先回去了。几位,告辞。”说罢,转身走了。 曹颂对那王府秘辛毫无兴趣,左耳听右耳冒,眼睛只盯着台上武生的功夫,听宝雅说要走,随口应了一声,也没在意。 却是和廉瞧着宝雅有些不对,忙捅了捅曹颂,低声说:“宝格格好像不痛快呢!” 曹颂只当她是因没听到戏才不高兴的,想了想,合计还是去劝她一劝,便起身跟了出去。 宝雅失魂落魄地走出戏馆,侍卫拉了马车过来,放下板凳,她抬起脚,却绊上了板凳,险些跌倒。胳膊狠狠撞到车辕上,一瞬间其他感觉模糊起来,只剩下尖锐的痛。 曹颂出来时正瞧见宝雅撞到车辕上,不由笑她道:“毛手毛脚的!磕了吧?” 当宝雅没有像往常一样反驳回来时,曹颂也察觉到了她的异常,忙又道:“嘿,咋了,不就是没听上这场戏么。明儿三喜班新人来了,我请格格你来听就是了!” 宝雅摇了摇头,半晌才道:“再不听了。那又不是柳子丹的!” 曹颂挠了挠头:“你竟是个死心眼的?没他还不能开戏了?没了他,不还有别人呢么!格格回头听别人的也是一样。其实柯老板的戏也不错啊,瞧那功夫,多俊!” 怎么是一样呢?宝雅觉得自己的眼泪要漫出来了,连忙几下上了车,隔着帘子对曹颂道:“我走了,你回去听戏吧!” 曹颂本来说到兴头上,还想着把柯子青的十八般武艺都讲出来,结果宝雅这么没兴致,听也不听就上了车。他没了讲述的机会,便应了告别,瞧着王府的马车走了,自个儿回去继续听戏。 * 曹颙听了曹颂的讲述,不由得眉头皱起。在强权面前,人命不过如草芥,更不要说是个身处社会最低层的戏子。他是知道宝雅对那戏子有些迷恋,不知道小姑娘多暂能解开心结。而简王府那边,嫡福晋病危,杨子墨与柳子丹这件事本身…… 关系到王府秘辛,曹颙懒得想其中内情,只郑重嘱咐曹颂道:“这事儿听了就听了,别到处浑说去。” 曹颂见他郑重,忙点头应了。其实在他心里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要是那柯子青腿断了翻不了跟头了,他还兴许会惋惜,会念叨上几天。那杨子墨啊柳子丹的,他压根没什么印象。顿了顿,曹颂还是忍不住嘟囔道:“我说这干嘛?又不是柯子青死了……” 九月十九,在平郡王府四阿哥的周岁宴上,曹佳氏与淳王福晋敲定十月初下大定之事。等曹颙听说此事时,已经是尘埃落定。虽然知道姐姐是好意为自己操办,但是曹颙心里仍是有些不自在,毕竟是自己的终身大事,怎么不问问他这个当事人的意见?何况,那大格格还不到十四周岁。 虽然知道更改的可能性很小,但是曹颙还是与姐姐、姐夫商量着,能不能延迟婚期。 曹佳氏与讷尔苏却都是摇头,其实这事也算不得他们自作主张。如今让曹颙去部里当差的风声已经出来,淳郡王也在讷尔苏面前探过口风,毕竟指婚大半年了,年前成亲倒也不算匆忙。 曹佳氏见弟弟带着几分郁闷,劝道:“父亲就你一个儿子,早点开枝散叶也是你应当的!” 讷尔苏则拉了曹颙的袖子,低声问:“你不愿意与大格格早成亲,是不是府里有人了?” 曹颙还没回话,曹佳氏就笑着看着丈夫道:“你当谁都跟你似的,惯会怜香惜玉。我家小弟,最是懂事的,才不会学人胡闹。” 曹颙见他们夫妻恩爱的模样,很是羡慕,心里叹了口气,生出几分寂寥。 不管曹颙心情如何,曹府上下都开始忙碌起来,筹备年前的大定。 紫晶每日忙得不行,葵院这边的事物就暂时交给珠儿与翠儿两个负责。她们两个,都是十六、七的妙龄,容貌娇美,性格柔顺。按照此时的婚嫁习俗,大定后二三个月就要迎娶的。等到大格格进府,自然也要带陪嫁侍女过来,到时候通房的位置是谁的就不好说了。她们两个心里虽然着急,但是知道自己大爷向来是守礼的,也没有胆子自荐枕席,只是对曹颙越来越温柔。 曹颙却没注意到女儿家的心思,每日里跟着庄先生研究各部的职责与人际关系。自己没有存心要巴结上司的意思,只是提前做好准备,省得在不知缘由的情况下被卷进纷争去。 如今,已经是四十九年秋,离康熙五十一年二废太子不到两年。曹颙心里暗暗盘算,不管去哪个部当差,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然后争取在二废太子前谋个外任。到时,父亲远在江南,自己又在外任,曹家应该不会受到波及才是。 庄席见曹颙全部心思都放在将来的差事上,对亲事那边不怎么过问,还以为他是腼腆。 曹颙却只有苦笑,两辈子算起来,自己这还是头一遭结婚呢,若说心里不激动,那是假话。只是除了激动,自己更是矛盾与忐忑吧!一个素未谋面的少女将成为自己的妻子,与自己相伴一生。不管两人脾气秉性是否合得来,也不管是不是看彼此顺眼,就要被命运紧紧捆绑在一起了。 圣驾是九月二十四从畅春园回紫禁城的,几日后,曹颙应诏面圣。康熙坐在乾清宫东暖阁的炕上,接受了曹颙的叩拜之礼。 康熙的心情似乎不错,随口询问了几句曹寅的病情,又问了问曹颙的亲事。随后,他才似随口说道:“有人向朕举荐了你,十月去户部当差吧!”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曹颙心里腹诽不已,不知在康熙耳边多嘴的是哪一位,面上却很是谦顺地道:“万岁,臣父如今在户部尚有亏空,这微臣是否应避嫌?” “你的珍珠会,还不够赚出亏空的银钱吗?”康熙略带感触地道:“真是没有想到,这不知不觉间,你已经长大成人,成了支撑门户、为父解忧的男子汉!” 曹颙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心中警醒,自己的江南行向来低调,康熙怎么会知道这些,难道是李家……他们主掌通政司,有暗线在江宁也说得过去,却不知是何用意? 康熙见曹颙不吭声,道:“别胡思乱想,是你父亲‘举贤不避亲’上的折子!朕看你为人行事都好,就是谨慎得有些过了!”说到这里,揉了揉眉头:“如今,你尽了人子之孝,也思量思量朕待你的情分!这差事,却是朕给你的历练!” 这番话听得曹颙稀里糊涂,不知父亲举荐自己的用意,也不知康熙话里所指,但是外边还有其他人要侯见,康熙说完这些,就摆摆手,命他下去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户部 第一百四十三章户部 城西,曹府,葵院。 不知是不是前些日子早起习惯了,寅初刚过曹颙就醒了。今天是他入户部当差的第一天,从五品的员外郎。虽然按理来说,三等侍卫转部官,应该是同品级的五品郎中才对。不过,六部郎中是各司主官,不管是资历,还是年纪,曹颙都有些不太合适。幸好,康熙老爷子也算是知理之人,仍留着曹颙三等侍卫的职位品级。 由侍卫兼伴读,变成侍卫兼部官,曹颙揉了揉脖子,至少听上去前程光明了许多。 如今,已经是初冬时节,窗外尚漆黑一片。曹颙披了件衣服下床,摸摸索索地去点灯烛,刚找到火石点上,就听院子里有推门声,脚步声。 紫晶并珠儿几个都起来了,掀了帘子进来。 “还早呢?你们竟都起了?”曹颙笑着问道。 珠儿去端水,翠儿找梳子,紫晶回道:“往日都是这个时辰的,到点奴婢们也就醒了,原本还寻思让大爷多睡会子,看到灯亮知道大爷也起身了!” 曹颙洗了脸,用青盐漱口,而后坐下来,翠儿侍候他梳头。 紫晶将簇新的官服、顶戴、朝珠捧来,放到桌子上。翠儿一边给曹颙编辫子,一边笑着说:“没想到大爷这么年轻就是官老爷了!奴婢听说,当官的,都要乘轿子的,大爷以后也要乘轿子吗?” 曹颙想到京官文官乘轿的规矩,除了三品以上能够乘坐四人抬的大轿外,其他的都是二人抬小轿,想想就滑稽。 紫晶闻言说道:“是啊,大爷,眼见天就冷了,咱们这里到衙门路程也不近,是不是也该备个官轿。” 曹颙忙道:“千万别再提这个话茬,前两日忠叔刚念叨了好半天,我费劲口舌方说服他。如今,我还没挂着侍卫的职呢!若是乘坐个轿子,怕要惹人笑话!” 说话间,钗儿与环儿端着点心吃食进来。部里当差的时间,与早朝时间相同,冬春两季是辰初(早七点),原本不用早去。可是,今儿是初一,大朝会,七品以上京官都要去的。曹颙就吃了早饭,换了朝服,准备早点过去。 珠儿见曹颙没有戴那串珊瑚朝珠,就双手捧着,道:“大爷,还有这个呢!” 曹颙对这镜子,正了正帽子,然后摆摆手道:“那个太扎眼了,侍卫戴得,从五品部官却是没有的!” 出了二门,天色渐亮,小满已经在这边等着了,也换了簇新的衣裳,见到曹颙,笑着说:“大爷的官服真是气派!”说到这里,挠挠头道:“只是这鸽子有些肥!” 曹颙听了,不由得笑出声来,低头看了两眼,小满说得还真没错,这五品文官的白鹇补服乍一看确实像个肥鸽子。 到了前院,管家曹忠与魏黑魏白、吴茂、吴盛都等着了。原本曹颙是想让魏白往后免了早晨的差事的,在府里兼个闲差什么的,可魏白却不干。他自己言道,不过就是这把子力气,能够充当个护卫随从,做其他的却实在是应不来。 户部衙门在**东侧,紧挨着宫墙。因要先进宫朝会,所以曹颙没有去那边,而是先去了午门外等着上朝。 眼下离朝会还有大半个时辰,但是午门外已经到了不少人,但是大家站着的位置都比较靠后,前面反而都空着位置。曹颙心里明白,这就是规矩了,越是王公显贵,怕越是踩着点来的。 虽然不至于交头接耳,但是等着上朝的官员还是三三两两地说着话。今儿虽然大朝会,却不是像以往那般在太和殿进行,而是就在午门前,举行颁布次年年历的仪式。 对于那些低品级京官,曹颙根本就不认识几个;那些品级高些的,却是有些眼熟,多是原来在上书房读书时,在乾清门偶遇过的。其中,还有几位是去年曹寅进京时,曹颙随着应酬过的。眼下,他也没有上前攀谈的兴趣,只看着诸人的补服,在五品六品这边靠后站了。 原先做侍卫时,他也曾参加过大朝会,不过是形式罢了,虽然庄严,却甚是无趣。今儿也是如此,不过是个过场罢了,却用了大半个时辰,直到辰正二刻钟方散朝。 昨儿曹颙去吏部办文书时,就仔细问过户部衙门。从午门往东,挨着宫墙的一溜的高墙大院,第一座就是吏部衙门,第二座就是户部衙门。 衙门门口,都有专门的笔贴式值班,验过腰牌后,请进入的大人们签到。 进了户部大院,除了正房几间外,四周一圈屋子,都是挂着不同牌匾的屋子,什么“江南司”、“山东司”、“湖广司”等等。 户部,除了满汉尚书与左右侍郎算是堂官与副堂官外,其他如郎中、员外郎、堂主事、主事、笔贴式就都算是司官。 圣命只是让曹颙来户部任员外郎,但具体在那个司当值还要看主官安排。不巧的是,满尚书是昨儿方任命的,还没来坐堂。汉尚书病了好些时日,只有个侍郎在这边,又不好直接安排人事。 直到初四,新任命的满尚书穆和伦上任,曹颙才被分派到福建司,方算开始正式在户部当值。 户部衙门下设江南、江西、浙江、湖广、福建、山东、山西、河南、陕西、四川、广东、广西、云南、贵州共计十四司。 除主管对应省份的财政相关事务外,每司还各有兼管。如江南司兼稽江宁、苏州织造支销,江宁、京口驻防俸饷,各省平馀地丁逾限未结者。湖广司兼稽奉省厂课,荆州驻防俸饷,各省地丁耗羡之数。山东司兼稽青州、德州驻防俸饷,东三省兵糈出纳,参票畜税,并察给八旗官养廉,长芦等处盐课。福建司兼稽直隶民赋,天津海税,东西陵、热河、密云驻防俸饷,司乳牛牧马政令,文武乡会试支供,五城赈粟等。 各司主官是郎中,下面办事的是主事与笔贴式。曹颙作为副主官,一时之间,还真没有什么上手的活计,新官路就是在一片清闲中拉开帷幕。 初五,是曹家向淳王府下大定的日子。因通书过礼的仪式需得上午进行,因此曹颙放假一日,早早带着抬聘礼的队伍往淳王府登门下定。前几日,曹佳氏已经依规矩先向淳王府要来大格格的衣裳尺寸和“小日子”,然后着人算的婚期。 并非曹家故意奢华,实在是过礼礼品讲究太多,导致整个送礼队伍十分庞大。 小件的聘礼皆要用大红什盒盛装。一抬什盒有四层,三尺长,一尺半宽,每层深六寸,每层只能装两样礼品。本就装不了多少东西的,而第一层还要空着,只能放装了礼单的拜匣。如此一来,光什盒就已是六十四抬。 依规矩,要有“鹅笼”、“鱼池”、“酒海”等等,皆是六角柱体笼皿盛装,所有的物什数目都要对称,每件容器只许装一双,这又十六抬。 再有尺头料子、四季衣裳、头面首饰、合欢被褥,猪肘、羊腿、干鲜果品……细细琐琐的物什,又耗上无数人手。 只有这样的时候,曹颙才会觉得家里人少。能用的男丁都用上了,还得向平王府借些人来才够使唤。 虽然繁琐又麻烦,但收到的效果不错,淳王爷与福晋对于这份体面的聘礼十分满意。曹颙也暗自松了口气,总算没白忙活。在淳王府少不得一番客套,行了过礼之仪,定下迎娶的吉期为腊月二十六。 回了曹府,曹颙跟紫晶交代近几日淳王府的人要过来量新房尺寸好打家具,叫她有个准备。 瞧见换茶上来的珠儿,曹颙想起之前看过聘礼中给新娘的四季衣裳,此时的衣裳虽看不出胖瘦,却是看得出高矮的,照那尺寸瞧,大格格倒是不太矮,能到自己肩头吧,那就和珠儿差不多高。他自己想着,又瞧了珠儿两眼,比量了一下。 曹颙是无心,珠儿却暗臊,碍着紫晶在,她也不好意思多逗留,放了茶又取了茶点,这才扭身出去。 紫晶瞧在眼里,暗自摇头,瞧小主人这样子,是不会在大婚前收屋里人了。且这是娶了天家女,这屋里人又哪里是好做的? * 十月初七,淳王府的管事上门量新房尺寸。因量的是内院,故此派来的主事是两位嬷嬷。 这两个嬷嬷,一个姓额苏里,一个姓瓜尔佳,都是王府的头等管事嬷嬷,淳王福晋的心腹。她们来既是有量屋子的差事,也带着点考察曹颙屋里人的意思。总是要为大格格嫁过来做准备么。曹家这边又没有亲长,大格格过来便是要撑家的,而她毕竟年纪尚轻,若有人会影响到大格格主母的地位,也是王府容不得的。 闻得门房通报,紫晶忙迎到门口。 两个嬷嬷一见紫晶都是一愣。那日下小定时,紫晶是跟着曹佳氏一同去的,两人是见过她的。彼时紫晶跟在曹佳氏身后,两人只当她是平王府的管事姑娘,这会儿瞧见,还道是曹佳氏派人来给弟弟帮忙的,也就没太在意。 虽然曹颐是待嫁女,不理家事,但按照规矩这两个嬷嬷是要先拜见她的。她们先在紫晶的引领下去竹院见了曹颐。 曹颐客气了几句,便将紫晶介绍给两个嬷嬷认识,笑着叫她们有事找紫晶就是,又叫紫晶带着她们去东院量房。 两个嬷嬷这才知道紫晶是这曹府的“女总管”,不由重新打量闺女打扮的紫晶一番,两人对视一眼,心底各有思量。 出了竹院进了主院,瓜尔佳嬷嬷开始细瞧各处布置,暗暗点头,难怪福晋都夸曹家做事讲究,小定大定的礼都是极精细考究的,瞧这宅子也知道主人家是风雅之人。想是这般想,却是没有丝毫表情带出来的。 额苏里嬷嬷则压根似无视周遭景致,微带着有些呆板的笑容,语气平平,客客气气问了紫晶几句年纪多大、管些个什么的话。 当听到紫晶已二十三时,额苏里嬷嬷吃惊的表情在脸上一闪而过,一直沉默的瓜尔佳嬷嬷也略有动容。 紫晶见了,知道两人误会,也有些尴尬,一个二十三岁未嫁姑娘,在少主子府里管家,任谁不误会也难。紫晶先岔开了话题,又绕着弯子委婉的解释了自己的身份。 两个嬷嬷听了,却是喜忧参半,喜的是此女并非额驸爷的屋里人,不必担心将来分了大格格的宠;忧的却是此女聪明如斯,又是管着内宅,若一直如现在这般柔顺倒好,一旦将来有些个争执,怕是想压制她也要费些个力气。 进了上房,珠儿翠儿四个大丫鬟都过来请安见礼。两个嬷嬷阅人无数,瞧着几个女孩儿都是没被收用过的,心底都替自家格格欢喜,但见几人都是美人胚子,又各个温柔和顺,不免担心日后。 瓜尔佳嬷嬷向额苏里嬷嬷略点了下头,然后便开始吩咐人进来量了屋子尺寸,又一一写下来当摆箱放柜的位置。额苏里嬷嬷则以免得挡碍为由,把几个人叫到屋外,似笑非笑和几人聊了两句,有意无意的拿话相弹压。 这几个丫鬟中,环儿最小,懵懵懂懂尚不知道她说的什么意思;钗儿最为聪慧,心底冷笑,她既没做妾的心思,也就事不关己,只做出恭顺的样子听着就是;珠儿翠儿听了却是五味陈杂,对未过门的女主子生出几分畏惧之心。 第一百四十四章 人际 第一百四十四章人际 淳王府的两个嬷嬷回去,好生赞了曹家园子一番,然后说起屋里人,先是将额驸爷尚无通房妾室之事说了,然后又提到紫晶。 珠儿几个丫鬟,额苏里嬷嬷并没太当回事,唯紫晶,让她忧心忡忡,忍不住和淳王福晋细细说了紫晶的品貌身份,又道:“现下曹家内宅的事,都是这姑娘操持。若是……福晋还是要早拿主意才是。” 淳王福晋听了,想了一回,摇头道:“听你这么说来,这姑娘保不齐是额驸小时候带过他的,额驸府里没乳母嬷嬷,她既能管内宅,必是额驸的亲近人了。这样姑娘非但动不得,还当敬着。否则不是打了额驸的脸?心里要生了嫌隙,咱们便是能压得小两口在一块儿,却也是压不得和睦的。况且,也不是压的事儿。” 两个嬷嬷忙点头称是。 淳王福晋顿了顿又道:“回头你们也别和大格格浑说去,她性子疏阔豁达,不是个多心人,叫你们那么一说,反倒让她思虑惦记了。虽这一年来教了大格格不少理家的事,可也只是说说教教,没真个让她操持过些什么大事,这过去了,还少不得这姑娘扶持。你们当同她提这姑娘的好,跟她说过去了多给这姑娘体面,若这姑娘敬她帮她,府内上下更是无人不服了。” 瓜尔佳嬷嬷见额苏里嬷嬷脸上有些尴尬,笑着向福晋道:“老奴们也是一片为大格格的赤心,但这眼界却是哪里及得上福晋的?到底是福晋想得周全,咱们是一味的担心,想左了。” 淳王福晋笑道:“我自是知道你们两个为的大格格好。其实你们多虑了,平郡王福晋你们都是见过多次的,也知她可是一等一的妥当人,行事最稳妥不过,既然下小定那日她能带着那姑娘来,你们还有什么担心的?” 两个嬷嬷陪笑着应是,然后告退去见侧福晋和大格格。 * 送走了淳王府的嬷嬷们,内宅的丫鬟婆子都松了口气。当初郡王府派来嬷嬷教尚是秀女的表小姐规矩时,她们就领教过王府嬷嬷的厉害。 今日来的这两个可是皇子府的嬷嬷,都是规规矩矩方方正正,虽刻板却不尖利,虽不跋扈,可骨子里透出的威仪却让人望而生畏。那些个丫鬟婆子站在她们身边,便都不禁屏气凝神,提着十二分的小心,生怕有一点儿错。 待她们走了,几个管事的媳妇子都忍不住过来和紫晶叨念两句皇子府的嬷嬷不好相与。紫晶笑道:“天家的气度自是不凡,却也不是无事便治人的,只是规矩更严了些。往后咱们担些小心就是了。” 几个人心里有数,说说笑笑也就散了,珠儿和翠儿两个瞧着紫晶欲言又止,到底没说出什么来,也悄声去了。 紫晶料理了账务,端了盏茶稍做休息,回手拿了《妙法莲华经》摊开来读了一段,又捻着手上的念珠想起心事来。待新主母进府了,也算功德圆满,该是回南边的时候了。待把家里事务都移交出去,就回去南边,找个一个小庵,安安静静的…… 正寻思间,外面小丫鬟来报,香草娘张根家的有事求见,紫晶忙将她让进来。 张根家的矮了矮身子,紫晶笑着问好,让她坐了。张根家的客气了两句,才道:“今儿是来求姑娘给我个主意,眼瞅着三姑娘就出阁了,论理,我家香草是当陪着过去的,可毕竟香草已逾陪房的年纪了……这个毕竟也不合规矩……” 紫晶笑道:“原来婶子是为了这个事。先前大爷和三姑娘不是都交代过么,香草愿意跟过去,也依她;若是不,那就你们自己寻亲家,府里是放人的。” 张根家的叹了口气:“也不瞒姑娘,虽是蒙大爷恩典叫自行聘嫁,但咱们却也不敢坏了规矩,自当是在家生奴才里寻的。只是香草年纪大了,府里年岁相当的小厮都已成家……” 紫晶道:“婶子的意思我明白了,只是咱们大爷和三姑娘的性子婶子也当知道,既然许了你们自行聘嫁,自是不拘府里的人。既然婶子还放不下规矩,我就再替婶子去问一次,好叫婶子放心。” 张根家的忙道:“烦劳姑娘费心。” 紫晶笑着点点头:“婶子客气了,且等着信儿吧!” 送了张根家的走,紫晶就往竹院这边来瞧曹颐。进门时,正见曹颐在忙着绣活。 紫晶过来请了安,瞧她炕上摊的花样子,是榴开百子图。一片绚烂的榴花如火似霞,枝间亦有结子的石榴,籽粒饱满,殷红欲滴,既寓意日子红火又暗喻多子多孙,是贺新喜的吉利图样。 看到紫晶满脸笑意,曹颐不由红了脸,忙道:“紫晶姐姐别笑,这幅不是给我自己绣的,是绣给哥哥嫂子的……” 紫晶一笑,拿过绣件瞧了,道:“确是极好的。只不知道姑娘要做什么。” 曹颐道:“我还想着问姐姐的。姐姐看这图可能裱成个四扇的小炕屏?” 曹颐是一心想给哥哥做个贺新喜的物件,但新婚夫妇的衣服鞋帽、衾被枕头都是有说道的,要“全福人”来做,好借福气,曹颐只好往别处想。她原打算绣个帘子铺布之类,可寻了花样比量一回,又觉得没甚意思,最后想到了做个绣屏,既吉利又好看,这才动起手来。 紫晶拿手扎量了图,点头道:“做得。回头我叫人送炕屏样子来,让姑娘选。绣好了就直接送去裱了。” 曹颐笑着谢过,又问:“姐姐过来是坐着的,还是有事?” 紫晶便将刚才张根家的所说香草之事和曹颐说了,又道:“他们始终守着规矩,不敢贸然从外面寻人家,这事还得请姑娘发句话,让他们安心。” 曹颐笑道:“张婶子素来谨慎,这是怕在哥哥那边失了礼,才来讨你主意。其实哥哥最是通情理的人。姐姐甭为这事操心了,我去和张婶子说吧,需得要香草找个好人家我才安心。” 紫晶应了。晚上曹颙下班回府,紫晶便将日里的事逐一跟曹颙回了。 听了香草的事,曹颙点点头:“原就是答应让他们随意找的。瞧上了哪家找媒人去说便是,不必管什么府内府外的。香草是个好姑娘,当初多亏她护了萍儿,又这么一直忠心耿耿的,回头她嫁了,咱们也当厚厚的陪送些嫁妆。” 至于别的事,他原就是撒手叫紫晶全权代理的,自己不过偶尔出个决策罢了,现在上了班,他是更加没时间也没心思管家里的事了。 * 户部没有曹颙想像的那般“风起云涌”,表面上看来很平静,而后便是走马灯似的人员更替。 十月初四,尚书穆和伦来坐堂;初七;左副都御史兼管顺天府府尹事施世纶被任命为户部右侍郎;十二,户部左侍郎赫申以病乞休,康熙允了;二十,转户部右侍郎塔进泰、为左侍郎。 升甘肃巡抚鄂奇、为户部右侍郎。 户部的堂官共六位,除了满汉尚书外,就是满汉左右侍郎。虽然按照制度,是满官为尊,但是实际上干活理事的都是汉官。如今,除了刚上任的满尚书穆和伦、右侍郎施世纶和右侍郎鄂奇是初来乍到外,汉尚书张鹏翮与左侍郎塔进泰是去年到户部的。只有左侍郎张世爵,算是这里的老人。 福建司的郎中李其昌四十来岁,原本是员外郎,也是九月升上来的。虽然曹颙年岁小,又不是科班出身,但是李其昌却不敢怠慢,对他很是客气。大家都是京官,谁是什么底细,两三日之内就打探得清楚。曹颙随便一个身份提溜出来,都不是这样小官能够惹得起的。 福建司除了主管福建的财政外,还兼稽直隶民赋,天津海税,东西陵、热河、密云驻防俸饷,司乳牛牧马政令,文武乡会试支供,五城赈粟等,算是户部十四个司中的忙衙门。 除了一个郎中一个员外郎外,福建司还有七八个主事,十几个笔贴式。因到年末,要清算今年的账目,所以诸人可没有曹颙那般清闲,都比较繁忙。 曹颙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因下边人各司其职,轮不到他插手,上边的郎中李其昌又有些是事必亲躬的意思,他就只好继续这般清闲。实际上,该看的他也看了,该记得也都记下,“少说多学”是他给自己定下的章程。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这句话显然是没错的。虽然曹颙觉得自己已经够低调的,但是仍是有人看他不顺眼。 为首的自然是那几位主事,司里空缺出来个员外郎,大家都挤着脑袋往前奔,努力办差事的办差事,想法子托关系的托关系,都想着要升一级,没想到突然来了个十六、七的半大孩子。 就算是那些笔贴式,对曹颙表面上虽恭敬,心里也没有几个服气的。他们有的是权贵子弟,有的是博学的举子,到部里也算是熬出身来,哪个不是勤快的?偏偏曹颙,不过是仗着关系,上来就高出大家一头来。 虽然大家心里都瞧不起曹颙,但是谁又敢当面嘲讽呢?且不说职位高低,就算是曹颙身后那层层叠叠的权贵势力也不是他们能够惹得起的。不知不觉中,除了两位没什么根基,想要巴结王府势力的主事外,其他人对曹颙都是“客气”得很。完全是“惹不起还躲不起”的架势,有意无意地将曹颙孤立了。 曹颙不是没有社会经验的愣头青,自然知道自己是触犯了部分人的利益。然而他却没有主动交好的意图,只是更加认真地学习与了解福建的财政状况,还有兼管的那些个差事。用嘴巴是不能够让人信服的,权势可以让人对你卑躬屈膝,却不能够得到真心的认可。 对于经济账目,曹颙毕竟是外行,自然有很多不懂的地方。他因年纪小,很少摆上官的架子,对那些主事、笔贴式讨教时也就不会让人觉得别扭。一来二去的,竟有不少人被他这些谦虚而刻苦的学习态度打动。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愿意为曹颙解惑。 曹颙话不多,但是为人却极大方,赶上司里晚上加班时,常叫府里送来吃食。为了避免有炫富的嫌疑,他还特地吩咐只送寻常酒菜。众人起初还有些不好意思,三番两次后也就坦然受了。论起来,大家都算是曹颙的半个老师,就是吃他点喝他点又如何? 有些主事与笔贴式家眷不在京城的,隔三岔五也会轮流做东请吃酒。曹颙偶尔也会凑凑热闹,也在府里置办过两次酒。 就这样,不过一个月的时间,曹颙不仅将福建司的事务了解得差不多,而是还逐渐化解了同僚的孤立。如今,除了少数两三个对曹颙有偏见的主事外,其他的人见到他都是带着几分真心的亲热。 曹颙熟悉了福建司的事务后,心里有些迷茫,康熙老爷子将这个扔到这个衙门,应该不是为了混资历。但是这众多事务中,都是有固定的章程,并没有什么能够开源节流让人发挥的余地。起初,他对天津海税这块比较有兴致,虽然这两年因沿海海盗出没,年年都有地方官员上折子请求禁海,但都被康熙给驳了。但是查询过近几年的账目后,他才知道,因天津港是内港,对外国船只与国内海商都有禁令的,这边多是官方与半官方的货物上岸,并没有太大贸易范畴可作为。 曹颙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个道理,并不妄想短期内作出什么令人刮目相看的事来,那样既不现实,也容易惹来非议。还是踏踏实实的学习再学习,不断充实自己,弥补经验与学识上的不足,攒足了根基才好做事。 第一百四十五章 嫁妹 第一百四十五章嫁妹 户部上面的几位堂官在度过最初的“磨合期”后,面子上开始有了些各司其职、上下一心的模样,但衙门里的气氛却渐渐微妙起来。 原来那些主事就是有派系分别的,只是这个派系在不断变换的人事任命中被打乱,局面有些混沌。而如今,堂官们陆续到任,人际脉络也就清晰起来,派系分割也隐隐显现出来。 曹颙冷眼瞧着也知道些原由,不过是因上面堂官的行事立场不同,下边的司官也开始有了站队现象。 一部分是本就喜欢巴结上司的,想要得到重用与提拔;还有一些,是新晋补缺上来的,户部贪墨案里空出来的中低层官缺,大抵被各处势力给“贩卖”出去了,而那些走一个门路进来的买官人,自然而然的站到一处,成为某些势力的独有亲系。 也另有一部分,是完全被动的。曹颙就瞧见过有人在被长官叫过去问话,出来后笑容十分僵硬,背人时就是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诸位堂官中,也不乏有想拉拢曹颙的,比如满尚书穆和伦。一来曹颙没兴趣投靠任何势力;再来,对这穆和伦的没什么好印象。这穆和伦肥头大耳、满脸横肉,腆着将军肚,怎么看都不像个清官。素日里仗着满尚书的尊贵,对些汉官吆三喝四。曹颙很是看不惯,自然不屑与之为伍。 至于汉尚书张鹏翮,他已经审了两次噶礼弹劾江南官员的案子,虽没明显相帮噶礼,却是隐隐为援。因他对曹颙没有特别表示,曹颙自然也是敬而远之。 后来在曹寅的家书中,亦提点曹颙提防张鹏翮,尤其是曹家在户部还挂着“亏空”的情况下。 五月里珍珠的收入确实足够抵债,但是曹寅并没有一次性将亏空还清。珍珠会本身就十分惹眼,若曹家在珍珠会后立刻将高达百万的亏空尽数还清,岂非昭告天下在珍珠上赚了大钱?这桩生意保不住了都是小事,彼时再有政治斗争,曹家想独善其身,难上加难。因此,曹寅曹颙父子两个商议后,准备分几年,悄无声息的慢慢补上亏空。 这个想法可以瞒得户部瞒得天下,却是瞒不得康熙的。且不说“君臣”二字,也不提通政司的暗线寻访,就是康熙回给曹寅的朱批奏折上,那句“两淮情弊多端,亏空甚多,必要设法补完,任内无事方好,不可疏忽。千万小心,小心,小心,小心!”,这照拂之恩就已是让曹寅感恩涕零,有了银子能还亏空的事他怎会瞒着康熙? 曹寅写了密折给康熙,将珍珠会的始末一一写与他知道,其中自然不得不提及儿子曹颙,虽然已是尽量写得简单了,可字里行间还是掩不住的自豪感。这完全是一个父亲望子成龙的骄傲,他也没想到康熙会就此把他的“能干”儿子放到户部里来。 曹寅接到儿子的信后,反复思量了许久,跟手下幕僚商量了许久,才给儿子回了信,教了他些个与人相处之道,又提点他注意哪些事哪些人。 对于分党分派现象,其实是历朝历代都有的。曹颙虽然初入仕途,但是之前在江宁父亲养病时也帮他处理些过公务时,对清代官场怎么回事也有些了解,再得父亲信中种种点拨,对眼下户部的局势看得分明。虽不是什么左右逢源,却也是半点麻烦惹不上身的。 户部衙门里这或明或暗的归队纷扰了一阵子,局势差不多定了,也就没什么乱的。只是康熙再度问起张鹏翮江南亏空案子时,张鹏翮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说江宁地方官员自愿俸工逐年扣除以补各项亏空。 虽然这个提议被康熙否掉,却仍在户部并江南官场上惹起不少涟漪来。张鹏翮这次没有明显站在谁那边,这一棒子已不知是要砸向谁,还有干脆搅局的。户部这边参与察审的官员都犯了嘀咕,也有些不安分的人蠢蠢欲动起来。 幸而有施世纶这个做过御史的侍郎在,大部分人即便是对立还不敢太过相互拆台,日常事务还算是有条不紊的进行。 施世纶在为顺天府尹时,因曹家被袭案子而和曹颙有了些接触,对曹颙的印象甚好。此时共事,虽未对曹颙有什么关照之举,却也没有对旁人那般近乎苛刻要求。 曹颙知道施世纶素来嫌恶权贵纨绔,自己虽然不是纨绔,但是“权贵”两字却是抹不掉的。本来还有些担心施世纶对他看不上眼故意刁难,后来发现施世纶反而待他颇为宽松,暗暗纳罕,却也放下心来。 自打进十一月,曹颙遭遇了最繁忙的一段时期。因福建受灾,要截留江浙漕米十五万石运往赈济,部里的工作开始忙碌起来。而一下班,曹颙就尽可能早的往家赶,与曹颐、曹颂一起在葵院晚饭,想在妹妹出嫁前再好好相聚。 曹颐的婚期在十一月二十二日,所有的嫁妆都已经准备齐当,只待觉罗家迎娶。 因顾及到觉罗家的脸面,曹颙不愿意太过张扬,除了父母在南面就准备好的嫁妆,让紫晶添的都是既适用又不奢靡的东西。 除了那些嫁妆,曹颙还让何茂财在昌平那边给买了个二十顷地的小庄子,算是陪嫁的奁田。不算荒山温泉外,他名下还有三处田庄,一处是孙氏太君最早陪嫁到曹家的那个,一处是去年生日十六阿哥送的那个,一处是康熙赏赐的,却都各有说法,不宜转送,所以又特地挑好地买了二十顷。 因李氏不在京中,曹佳氏身为长姐,自然而然地代替母亲的角色,接了妹妹过府几次,教导一些婚嫁之事。 * 十一月十五,圣驾要往谒暂安奉殿、孝陵,二阿哥胤礽、五阿哥胤祺、七阿哥胤祐、八阿哥胤禩、十五阿哥胤禑、十六阿哥胤禄随驾。 就在圣驾出行第二日,四阿哥出现在户部院内。 曹颙并不知道他是来视察工作还是为的别的。因为十四日,康熙贬斥仓场侍郎石文桂软弱无能,又说仓务最紧要,便授施世纶为仓场侍郎,而调石文桂补施世纶了的缺,为户部右侍郎。 这石文桂是太子妃亲叔父,被康熙用上“软弱无能”四字,臣工们都禁不住揣摩起圣心来。曹颙也难免俗,私下里和庄先生论了许久此事。这会儿四阿哥的出现,曹颙很难不往夺嫡问题上想。 四阿哥却没有任何举动,只按常例巡视一周,见到看见曹颙,淡淡问了句:“对差事熟悉了吗?” 曹颙回道:“已是差不多了。” 四阿哥只点点头,再没旁的话,便离去了,剩下曹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思量半晌也不知他什么意思。大约是让自己好好干吧,以备将来为他所用?曹颙只得这样想。 * 随着婚期的临近,曹颐脸上的笑模样却越来越少,饭量也越来越小,虽然在人前强装笑颜,但是偶尔会流露几分不安。 曹颂大大咧咧的,怎么会发现这些?曹颙看着她的样子,与去年进京时的那种惶恐有些相似,有点明白她的心思。 这个时候,讲究的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虽然觉罗太太与塞什图看着都是善良宽厚的人,但是毕竟不是相处多年的家人。对于即将到来的婚姻生活,曹颐是期待里带着不安与惶恐的吧?他劝解了两次,曹颐只是默默不语,也不知听见去没有。 这天,晚饭,曹颐又吃的很少。就连曹颂都察觉不对,对曹颐问道:“三姐姐,饭菜不合胃口吗?” 曹颐笑着摇头:“我不饿!” 曹颂睁大眼睛望了望曹颐的饭碗,不过才去了个尖:“才吃了两口,跟猫食儿似的,怎么会不饿?”他还想再说,玉蝉过来回话,说是张嬷嬷问二爷吃好了没,若是吃好了,请二爷回去。 曹颂虽然不耐烦,但毕竟是他母亲的乳母,又三口两口吃了大半碗饭,与哥哥姐姐道别,先回槐院去了。 看着曹颐已经尖了的下巴,曹颙微微皱眉,回头吩咐在旁侍候的珠儿道:“去给姑娘热一碗**!” 曹颐不安地看了看曹颙,喃喃道:“哥哥,萍儿不饿!” 不一会儿,珠儿端来一碗牛奶。曹颙亲手递到曹颐面前,看着她喝了,又吩咐她身后的春芽道:“明儿开始,早晚各给姑娘准备碗**,不管她吃了饭没有,都别拉下!” 春芽偷偷看了曹颐一样,俯了俯身子应下。 “哥哥!”曹颐知道哥哥如今当差很忙,又累他为自己操心,不由得生出几分愧疚。 曹颙见她低下脑袋,伸手使劲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傻丫头,骨肉天伦,血脉相依,难道你出了门子,就不是曹家人,就不是我的妹妹了吗? “哥哥……”曹颐听了曹颙的话,不由红了眼圈:“哥哥,萍儿害怕!”说话间,眼泪簌簌落下。 曹颙挥挥手,打发旁边侍候的珠儿与春芽退下,而后拿了帕子,给曹颐擦眼泪:“有哥哥在,你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嫁人而已,若是塞什图敢欺负你,就告诉我来教训他!看他那样子,可不是我的对手,我保管把他打得乖乖的!” 一席话,说得曹颐破涕而笑,歪着脑袋看着哥哥道:“哥哥如今都是文官了,看着又最是斯文的,怎么还想着打架?” 曹颙摸了摸下巴:“平日斯文可以,若是我的妹妹受欺负了,那就让斯文见鬼去!” 曹颐笑道:“哥哥真好!”说到这里,嘴角又忍不住往下弯,红着眼圈道:“哥哥,我想母亲与父亲了!” 曹寅身子虽好些,但是毕竟年岁大了,又有差事,不宜长途跋涉。李氏又要管家,又要照顾丈夫与高太君,哪里能够脱身?前些日子,特意遣人送信到京城,却是不能够来送女儿出嫁。 曹颙温言劝道:“若是想着父母双亲,更应该好好爱惜自己才是。他们做长辈的,不就是盼着咱们做儿女的过得好吗?虽然江宁到京里远些,但道路还算通顺。我看觉罗太太是明理之人,对你也是好的。你做了媳妇,就将她当成父母般,好好孝敬!她心疼你,自然体谅你思念父母之情,也不会拦着不让你出来!到那时,你带着妹夫回趟江宁也不是什么大事!” 听了前面的话,曹颐还不停点头应是;听到后面提到“媳妇”、“妹夫”的,就羞得坐不住,支吾了两声,告退出去了。 曹颙开解了妹妹,心情大好,就着还未凉透的菜,又吃了半碗饭。 珠儿、翠儿见曹颐出去,挑帘子进来侍候,见曹颙吃着冷菜,忙上前道:“大爷,等热热再吃吧!” 曹颙放下了筷子,摆摆手:“已经饱了,倒是你们紫晶姐姐那边,这几日为姑娘的嫁妆单子忙着,也没空回这边院子吃饭。你们记着点,叫厨房准备点补的东西送过去。” 曹颐出嫁的正日子虽然是十一月二十二,但是按照此时的礼仪程序,往往是前三后二五日的安排:第一日为添箱;第二日为送妆;第三日为聘女;第四、五两日为庆祝。这五日,女方要大摆筵席,招待亲友。 曹家长辈虽不在京中,但是亲朋故旧多,再加上如今曹颙在这边当家,就是那些王公府邸看在平郡王府与淳王府的面子,也要来应酬的。 打十一月二十开始,曹颙就在部里请了假,开始操办妹妹的婚礼。幸好都有章程可循,又有平王府那边帮衬,一切都井井有条。 虽然香草舍不得曹颐,但是考虑到自己年纪大了,做陪嫁丫鬟不合适,还是听着母亲的意思,留在曹府这边。除了春芽、夏芙、秋萱与冬芷四个贴身侍候的随着陪嫁的,另外紫晶还在下人中,选了两对老实本分的夫妻做陪房。 十一月二十二,在“劈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曹颐蒙着红盖头,被扶上了花轿。 鞭炮燃放后,满地的红纸屑,曹颙站在大门外,目送着妹妹的花轿离去,眼睛酸涩不已。 第一百四十六章 进补 第一百四十六章进补 十一月二十三,是淳王府大格格十四周岁生辰。因七阿哥随圣驾谒陵去了,淳王府虽然有给大格格办生辰酒,曹颙也是不好上门的,而且曹家这边嫁女儿的喜宴要摆到二十四才歇,曹颙也抽身不得,便只叫紫晶筹备份礼送去。 紫晶思度着拟了份礼单,无非是衣服绣件首饰胭脂之类,拿了来给曹颙过目。 曹颙道:“你看还有什么雅致有趣的悬挂摆设的,添上几样。” 紫晶笑着说:“记得年中给淳王府送礼时,听咱们家大姑娘说,格格极爱缠枝莲花样的摆设,刚想起来,前儿不是得了双玛瑙盅么,也是那个花样的,添上吧!” 环儿端了盅补汤进来,刚放下茶盘,听了这话,不由笑道:“添了悬挂摆设,怕也是没几日又要搬回来的。” 珠儿推她道:“又没大没小的浑说。”说着,端了盖盅放到曹颙面前。 曹颙端了盖盅喝了一小半儿,向紫晶道:“下次少炖些,实在喝不下了!” 最近半个月紫晶开始吩咐厨房每日早晚给曹颙做一盅补汤,曹颙猜大约是紫晶见她公务繁忙帮他补身子的,虽觉得年少没必要这么大补,但让身子壮些总不是坏事,况且他也知道冬日是进补的好时机,兼之补汤炖的又极好喝,他也就当餐后点心这么吃了。 紫晶笑着应了,然后下去添了给大格格的礼物不提。 * 等到曹颐回门,曹府的喜宴方算是告一段落。 因曹颙从南面回来时,曹荃与兆佳氏曾给曹颂带过家书,让儿子今年回南面过年。张嬷嬷这一年在京城虽然没人管束,却也不像在南面府中那般自在,巴不得早日回江宁去,便早早地收拾了行李,想着等到曹颐出阁后就动身。 曹颂却不愿意回去,虽然也想念父母,但是这边还有哥哥的婚事。如今,曹颐又出阁了,难道让哥哥一个人办喜事吗? 张嬷嬷还想拿着曹颂父母之命再劝,却被曹颂一个白眼给瞪了回去。 十一月二十五日起,曹颙又开始每日在户部当差。因到年底,各司都归拢属下各省的账目,众人皆忙得不可开交。 福建司有主事、笔贴式二十来人,但是毕竟兼管的差事太多,人手却是实在分派不开。曹颙这个员外郎,虽是副主官,但是名下却没有什么直属的差事,无甚可查,因而显得较为清闲。 有些主事与笔贴式,私下与曹颙已经混的很熟,但是在衙门里,身为属下,哪里有劳烦上官的道理?因此,众人是大家看着清闲得眼热,也只能暗暗羡慕而已。 曹颙进福建司这两个月,郎中李其昌也在观察曹颙。他进户部二十来年,由笔贴式做起,是踏踏实实凭政绩升上来的。虽然他素日只知埋头苦干,很少理会朝政时事,不过却也知道自打康熙四十七年开始查户部亏空起,江南曹家就成了户部的欠债大户,而且曹家家资丰厚,手里握着天下最赚钱的几处茶院子,每年收入的银钱数以万计、十万计。 最初,李其昌只当曹颙像寻常权贵子弟,来户部当差不过趁着这边缺多,来混个资历。司中,有嫉妒曹颙出身背景的,也有人提醒李其昌要提防曹颙,谁能保证他没有取而代之的身份。 李其昌只是一笑了之,旗人权贵子弟,在六部熬个资历,外放做官的不少,有几个能够做一司主事的?毕竟是衙门,总要有人干活卖力才是,哪里能够指望那些个纨绔? 曹颙做人的原则,向来是敬重年长之人的,对只比自己高一级的这个上司很是尊敬。时日久了,李其昌也不再将曹颙当成权贵子弟,有的时候还热心地帮他了解司里的事务。 如今,众人都忙着,偏偏兼稽东西陵、热河、密云驻防俸饷的那个主事因伤风请了病假。其他人各司其职,哪里还能空出人手? 李其昌沉思片刻,就请曹颙领了这稽查奉饷的差事。曹颙之前将司里差事的流程也都尽知的,当即进入角色,带着两个笔贴式对起账目来,直忙到天色尽黑才算忙完回了府。 因劳乏了一天,曹颙用完晚饭,早早就睡了,半夜醒来,觉得周身燥热难当,明明没有绮念,下身却又炙又硬。 曹颙摸了额头周身,没有发烧,并不像是生病的样子,可就是不知为何觉得浑身热得难受。他起身下地倒了凉茶,一连喝了两杯,才觉得爽快了些,回去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次日清晨醒来,曹颙就觉得口干舌燥,嗓子要冒烟了似的,想是天冷炕烧得太热了,屋里干燥缘故。 曹颙起身穿了衣裳,喝了两口水润润嗓子,见紫晶带着人进来伺候梳洗,便向她道:“炕烧得太热了,屋里太干,下回晚上在屋里地上搁两盆凉水。” 正说着,就觉得鼻腔一热,有液体流了出来。曹颙还当是感冒流鼻涕了,颇为尴尬,却觉得热乎乎、黏答答的有些不对头,转眼已经落到前襟上,猩红一片,原来是流鼻血了。 几个丫鬟忙不迭拿了绢子细纸过来,曹颙仰着头拿纸塞了鼻子,又往脑门上拍了些凉水,折腾了半天才止了血。 紫晶忙道:“可要找大夫来瞧瞧?” 曹颙摆手道:“不用,冬天屋里燥的,就容易出鼻血。不是什么大事。” 待梳洗完了,钗儿翠儿抬了炕桌过来,又摆上吃食,曹颙掀开那盅补汤,见又有人参枸杞,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摇了摇头:“这补汤可不能喝了,补得过了!” 紫晶很是歉然:“这补汤依规矩是……还是请陈太医来给大爷诊诊脉吧?” 曹颙摇了摇头说:“别,天怪冷的,没什么病,何必劳烦老太医!”说到这里,想起一事:“前两日程梦星送了礼过来,却似没瞧见他吃席,家里忙乱也顾不上好好敬他一杯。今儿他要过来瞧园子,你帮把他留下,晚上设宴请他。若是今儿没来,就送帖子到他府上,明儿请他喝酒。” 紫晶应了,又道:“院子差不多完工了,这几日程先生是日日过来看着的。今儿想必能来。” * 虽然曹颙有心请程梦星吃饭,但程梦星当天却是有事未能到曹府。曹府派人送帖子上门时,程府门房收了帖子,说主人家出去了,回来转告。 程梦星是被胡季仁请去喝酒了。 胡季仁捐官时,从程梦星处借了一万两银子,最近家中送了银子来,他却因部里繁忙没得空出来,又被大伯催的紧,这是忙里偷闲得了一日的休沐假,赶着把这有借据的银子先还上,又请了程梦星喝酒谢他。 两人在宾悦居的雅间里坐了,要了几个招牌菜小酌起来。 胡季仁这个把月来过得极其郁闷,活多上司严,最近又是累的要死,远没有当初做个闲散笔帖式时痛快。更让人不舒服的是,他发现九月里踹得他肋条青了数日的曹家大公子,竟然转到了户部当差! 上个月,胡季仁听说紫晶在曹家做了管事姑娘,实是抱着碰运气的念头到曹府去寻人。见紫晶还是未出阁的打扮,他不由动了些心思,想着若能纳她为妾,算是攀上了曹家,多少能捞些好处;就算不能,也算是完成母亲临终嘱托,得一个美妾终是不亏的。 胡季仁自觉得纳紫晶为二房完全是一番好意,已是自己十二分的抬举于她。虽说她出身官宦,毕竟已经沦落为奴婢,还能有什么奢望?原以为自己一提,她就会欢喜的跟自己走,谁知道紫晶竟然嘲笑似地瞪了他,一口回绝。 胡季仁心下不忿起来,然后才有拦了曹颙,偏要赎紫晶之事。被曹颙打了,他还满怀恨意,疑心紫晶和曹颙有私,越想越觉得是“夺妻之恨”、“奇耻大辱”,便念叨着迟早要报复回去。 没出半个月,胡季仁就在户部衙门院里瞧见了曹颙,还穿着从五品的官服,比自己高了一级。他忙不迭向人打听,才知道曹颙做了福建司的员外郎。他是一面妒恨,一面庆幸亏得自己在山东司。若是在福建司,岂不是正犯到曹颙手里了,哪里还有好果子吃? 胡季仁一边儿灌着酒,一边儿说了些个部里差事上的气闷事,宣泄了一阵官场,又挪移到情场上来,忍不住又和程梦星提了紫晶的事情。不提自己分毫,只说紫晶无情、曹府无义。 程梦星听着糊涂,不由问他:“你那日和我打听时,就提这亲戚,我是不明白,到底怎么个亲戚,怎地又流落到曹府了?” 胡季仁哼了两声:“原是我姨母的女儿,打小订了亲,后来她家抄家了,就断了音讯!”说着,有些愤然,恼道:“表哥,你说她知道她现在是个什么身份不?我抬举她做二房已是仁至义尽,还跟我端架子!当她还是官家小姐呢?” 程梦星皱了眉,这话怎么都听不出胡季仁有理来。既然早有婚约,就不该背信另娶;因断了音讯,联系不上,另娶了也算是无奈之举,就该看着本是亲表妹的份上,待之有礼,怎能说什么纳妾之类的屁话。 虽然和紫晶接触不多,程梦星对她的印象却很好。胡季仁信守承诺,至今未娶,紫晶给他做正室都是屈就,更不要说如今给个二房还像施舍般。别说紫晶姑娘生气,就是他这个外人也看不过去。 毕竟是人家家事,程梦星也不好多说,只不动声色的岔开话题。胡季仁却是说着说着又回道紫晶话题,越发骂起来,话已不堪入耳,又扯程梦星袖子说迟早要报复曹颙。 程梦星抽了袖子,冷冷道:“我倒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身份?” 胡季仁瞪圆了眼睛:“表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程梦星劝道:“你还是安安分分的吧,曹家大公子不是你能惹得起的!而且那紫晶姑娘是个好姑娘,当好生敬重,休要辱没了她。” 胡季仁瞧了程梦星半晌,忽然咧嘴哈哈一笑,扬手干了一杯酒,又狠狠把酒杯摔到地上,指着程梦星道:“表哥倒是怜香惜玉的人!对了,我倒是忘记了,表哥近日是出入曹府,莫非是瞧上紫晶了?” 程梦星皱眉道:“我不过说句公道话。也是劝你一句,别犯浑,否则,到时候胡家也保不了你。” 胡季仁酒喝了不少,心里却没糊涂到家,曹家什么权势他自是知道的,只是现在犹是嘴硬,梗着脖子横了两句。 程梦星懒得再理他,站起身掸掸衣襟,说了句“告辞”就往外走。 胡季仁京中好友虽多,像程梦星这般肯爽快借人钱的却再找不出一个来,大伯虽然在京,却是穷翰林一个,他若用钱,还得来找程梦星,自然不肯就此得罪了程梦星。胡季仁忙站起身,拉程梦星道:“我喝高了满嘴胡吣,表哥莫怪,喝酒,喝酒……” 程梦星道:“改日吧!”说着,脚不沾地就往楼下去。 胡季仁忙跟着追了出去,口里喊着:“表哥,你不过抱不平罢了,难道要为了个外人和自家亲戚生气?” 第一百四十七章 送妆 第一百四十七章送妆 任胡季仁在后面大呼小叫,程梦星只懒得搭理他,径直出了宾悦居的大门。 胡季仁刚要跟出去,却被掌柜的拦了请结账。 程梦星出了大门才觉得敞亮了不少,回头见胡季仁和掌柜的比比划划的,不知道是讲价还是做什么,心中嫌恶,暗骂胡季仁没个出息,深以同这种人是亲戚为耻。 小二牵了马过来,程梦星想也不想,翻身上马,不肯等胡季仁便要走,忽然听身后有人唤“程先生”。 程梦星回头,却见是曹颙。 原来曹颙想着今日宴请程梦星,早早结了手上的活计,早早回府。路过这条街,他正瞧见程梦星从宾悦居里出来,便笑着过去招呼了一声。 两厢下马见礼后,曹颙笑道:“先谢过程先生的礼。前几日宴席忙乱,也没得好好同程先生好好喝上一杯。这几日部里琐事繁忙,也没得个空。我原想今儿请先生吃酒的,看来,程先生这是吃过了,真是不巧。不知道程先生明日有空没有?” 程梦星忙摇头道:“曹公子客气了。值不得什么,这前后也吃过曹公子几次酒了,当是程某做东请曹公子才是……”话没说完,却被胡季仁一声“表哥”打断了。 胡季仁追出来时,只顾着撵上财神爷程梦星了,没注意后面的曹颙。待瞧见时,他这声“表哥”已经喊出口,还颇大声,引得曹颙一行人都瞧着他。 胡季仁想起月前叫曹颙踹得肋骨青紫,就觉得腿肚子有点软,看着曹颙身着高自己一品的官服又有些发虚,虽然不情愿,却也只能过去规规矩矩打千儿见礼,口称:“下官见过曹大人。” 曹颙看见他,就觉得恶心,也不理他,只诧异地望着程梦星,以目光相询那“表哥”何意。 程梦星既装不出来不认识胡季仁的样子,也装不出不知道胡季仁认得曹颙的模样,无奈之下,只得摇摇头,喟然道:“曹公子,这是程某的远房表弟。”然后也没有解释别的意思,便道:“今日实是俗务缠身,公子的好意程某心领了,改日程某做东相请公子。” 曹颙微一点头,自然也不会接胡季仁的话题,只说:“既然程先生还有事,便不打扰了,当是改日我再相请先生。”说罢,拱手告辞。 胡季仁被晾到了一边儿,干瞪眼也没人理会他。望着曹颙的背影,胡季仁还做了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嘴里小声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些个什么。 程梦星压根就不搭理他了,催马就走。 胡季仁这才回过味儿来,赶着去抓他缰绳,却哪里抓得住。自己的马还没牵过来,他忙不迭高喊着“表哥”,又骂店小二叫赶紧牵马,乱了一阵,待上了马,程梦星早就走得无影无踪了。 曹颙一早就叫人查了胡季仁,知道他新买的户部山东司堂主事,出身武陵胡家的旁支,至于其母族却是要到当地去查了,因此派了人下去湖北去详细查,好从中找寻紫晶家人的线索。因关注点不同,曹颙并不知道胡季仁和程梦星有亲这事。 待回了府,曹颙就找了庄席询问程梦星的事。当初用程梦星盖园子,因是庄席举荐,曹颙十分放心,也就并没有特别问询程梦星家世背景,只记得也是个京官的后人。 庄席听了曹颙的问话,道:“其父程文正已经过世有些年了,原是工部主事,康熙三十年的进士,素有才名,可惜了英年早逝,四十四岁就殁了。而后程梦星就带着寡母回了扬州老家。四十八年才再次进京的。” 扬州?程?曹颙一愣,忙问:“和扬州盐商程家可有关系?” 庄席点头道:“正是程家嫡系子孙。现下程家家主是程梦星的亲大伯。这些盐商家族的规矩是把银钱聚到一处,由家主择人经营生意,旁人则是按照祖辈留的分例分花红,自行做些什么,家主并不管。这程梦星从其父辈起,已是弃了商路,专事儒业,虽为官不为商,但仍有花红可抽,因此家资颇丰。他家京里就有不小的私宅,修的也是极雅致的,我故此将他举荐给你。” 曹颙点点头,又问:“那先生可知他有什么姓胡的表弟?” “胡家?”庄席想了半晌,道:“若说胡家,只就一处。程梦星的外祖汪懋麟无子,只两女,一女嫁与程家,一女嫁与胡家。若说是姓胡的表弟,怕就是程梦星姨丈家的人了。只是听闻这程梦星的姨丈胡期恒并无子嗣,想来是胡家族侄吧。” 这拐得七扭八歪的关系曹颙听着直迷糊,只问:“这胡期恒是武陵人?” 庄席道:“胡家是武陵望族。哎,令尊当认得这胡期恒。其父胡献征原做过江苏布政使的,与令尊是同僚。胡期恒在扬州考的举人。后四十四年万岁爷南巡,曾招了江苏举人秀才到御前考以文墨,胡期恒诗做的极好,深得圣心,便被万岁爷亲点破格拔擢入翰林院,授以典籍。如今还在翰林院当差。” 曹颙道:“这胡家和曹家没有亲戚关系吧?” 庄席一怔:“没有。颙儿何出此言?” 曹颙摇头笑道:“没什么。只这么一问。”不由心道,没关系就好。别绕了半天,那混蛋也成了自家亲戚,倒不好惩戒了。 * 圣驾十二月十八到京,十九恩赏的旨意就下来,内容是因曹颙在户部当差“操行勤勉”、“居官颇优”,将爵位升两级,由三等男升为一等男,并赐假期一月,以备娶亲。 “操行勤勉”、“居官颇优”,曹颙都要觉得臊得慌了。虽然康熙是好意,但是这旨意明发下来后,曹颙却都不知怎么见户部的同僚。与那些整日忙得脚打后脑勺的司官相比,他不过经手了两件事,哪里算是上什么“勤勉”,不过是为了娶亲时更体面罢了。 眼下,曹颙的婚期日益临近。他是长房嫡子,曹家未来的当家人,迎娶的又是淳郡王府的格格,婚事自然不能怠慢。 看到阖府上下为自己的婚事忙作一团,曹颙却是如梦似幻的感觉,没有半点真实感。是叹息,还是欢喜,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有时会失神发呆。 十二月二十四,平王福晋与曹颐都回到曹府,帮着料理曹颙的亲事。这边外事还好,有曹忠、何茂财等人跟着料理。内宅是紫晶,虽然有诸位管事婆子并王府派来的几个嬷嬷,但是因身份所限,没有能够出面招待女客的。曹颐是新婚不久的小媳妇,尚带着几分腼腆,只是帮着紫晶管事,请姐姐出面招待亲朋女眷。 前院的喜棚已经搭就,厨行进棚试灶落作儿,本家账房宣告成立,诸事都准备齐全。 虽没到正日子,却已经陆续有亲友上门道贺,自然少不了的酒菜席面。 等到二十五,簇新的花轿已经摆在喜棚前,同时也算正式开席了。按照这个时候的规矩,这天是本族近亲同堂宴会,然后是催妆,迎妆。 曹家在京城没有族人,近亲也就是平王府与觉罗家,兆佳府也勉强算上。讷尔苏与塞什图,一个姐夫,一个妹夫,倒很是尽心尽力。除了近亲,像宁春、纳兰富森、德特黑、述明等人,都是拿曹颙当兄弟看的,知道他长辈不在京,便都提前一日过来帮忙。 用罢午饭,就要去淳王府催妆。这个是宁春早就与众人合计好的,为了体面,让塞什图并七个御前侍卫,凑成八人前去催妆。因大家职高,又多有爵位,按照爵位品级穿上官服补挂,骑着高头大马,带着诸多随从,浩浩荡荡地往淳王府去了。他们是催妆人,也算“送妆”的,一会儿将随着那边的嫁妆队伍回来。 曹颐与紫晶又仔细将新院子看过,新房墙壁糊成四白落地,打扫干净,就等妆奁一到,即刻可以安妆。 虽然府里的院子都以树木命名,但是这处新院子却没有同例。因这是原本的几处小院子通开的,面积大些,还有个小花园,树木种类也多。曹颙一时想不出什么贴切的,就将院名空了下来。 * 从淳王府到曹家,一路上有穿着新衣新帽的曹府下人往来报信。王府那边发奁不久,这边就有音讯传回。曹颂带着他的表哥表弟,领着鼓乐手,在这里迎妆。 淳王府送嫁妆的队伍浩浩荡荡驶来曹府,整整堵了大半条街。 先是一百二十抬的家具开道,上等花梨木、紫檀木所制桌几箱柜一应俱全,按着王府早先量好的地方一一安放到位。 而后八十一抬的衾被枕褥、幔帐挂帘、四季衣裳并尺头衣料等等。这些都是捡紧要的摊铺悬挂,余者则要放入曹家的库内。 接着是六十四抬的悬挂摆设。这可好,书画古玩皆不论件而论箱,整箱整箱的抬来。这些自然也是挑喜庆吉利的悬挂摆放,余者入库。而此时曹家的库房已是满满当当,再塞不进去什么了,无奈之下,曹颙只得叫开了兰院和竹院两处厢房,让把箱笼先抬这里边去,又叫人守了。 大件之后便是琐碎之物了,四十八抬的大红什盒里盛了头面首饰、胭脂水粉等物。也是找了个厢房堆放进去,落了锁,只待日后在细细拾掇。 最后是田庄一座良田五十倾,房产两处,产业铺子四间,陪嫁的除了乳母、乳公外,还有丫鬟八人,男妇五户。 冗长的礼单耗费了厚厚一沓泥金红笺,淳王府派来持妆奁清单报帖唱呛的人喊得喉咙都哑了,最后灌下大半壶茶,才扯着嘶哑的嗓子请新郎曹颙接奁,并道喜。 光接收放置这些嫁妆就用了整整三个半时辰,从下午一直到天黑,接得妥当后,曹家设宴请送妆的众管事仆从吃酒,饶是院子大,也坐了得近满了。 最后曹颙吩咐人抬出事前包好的银封和若干串青蚨做赏钱,一一分发给众人。瞧着装赏钱的箱子渐渐见底,终是还剩了十几个封,没有出现不够的现象。曹颙才松了口气,幸亏是平郡王府那边有经验,问了各处王府给送妆赏钱的标准和总数,这才没出现赏钱不够分的尴尬局面。 第一百四十八章 花烛(上) 第一百四十八章花烛(上) 终于到了成亲的正日子,曹颙起床的时候却是皱眉不已。昨儿晚上同德特黑他们喝酒喝的,现下直觉得脑仁疼。他揉了揉太阳穴,眯着眼睛望了望窗外,却已经是日上三竿。 曹颙伸出手去,摸了枕头边的怀表,想要看看时辰。 外间珠儿、翠儿已经早候着,听到里间有动静,便挑了帘子进来侍候。 已经是辰正三刻(上午八点四十五),曹颙放下怀表问道:“怎么没叫醒我,前院有客来了吗?” 彼时婚俗,在男娶女嫁的正日子,至亲好友多是上午即去道喜祝贺,而且全家都来,这就是所谓阖第光临,方显得亲热。交情一般的,则是只是不带家属,什么时间来都行。 “紫晶姐姐说大爷今儿要忙到夜里呢,让大爷多睡会,省得白天乏!”珠儿一边递上衣物,一边回道:“前院却是不知,内宅这边听说有女客到了,紫晶姐姐迎客,福晋并三姑娘在内堂陪着呢!” 翠儿喊外头的小丫鬟送了热水,探探水温正好,请曹颙梳洗。 这年头,鲜少有女客单独登门的,既然女客到,那前院应该也有同行的男宾了。 曹颙摇头苦笑,自己这新郎官做得失职,得赶紧过去,省得让人挑理。 梳洗完毕,钗儿、环儿已经捧了醒酒汤与吃食过来。 曹颙正腻烦脑仁疼,看到醒酒汤却是正合心意,伸手端起喝了。再看吃食,却是两碟点心,龙眼小包子与金丝花卷;还有一品粥,人参枸杞粥;另有四盘小菜,拌芥菜丝,拌腐竹,酱瓜丁,红油耳丝。 曹颙夹了个金丝花卷,看着那人参枸杞粥,问道:“怎么又做这个,不是说过不用补了吗?” 钗儿回道:“是福晋与三姑娘特地交代的,怕大爷日间繁忙,没空吃饭,早晨的吃食让多进些呢!” 曹颙的脸上多了几分笑意,这姐妹两个,很是有点当家理事的模样,脑子里又想起这两世的父母来。 上辈子父母将曹颙这老儿子当成是宝贝疙瘩,虽然在他工作后也念叨过两次劝他早点与温琪结婚的话,但是后来知道温琪跟了别人后,因担心触动儿子的伤心事,就闭口不提了。这辈子的父母,却远在两千多里外的江宁。自己是他们两位唯一的儿子,却不能够在他们跟前尽孝。他们不能亲眼看着儿子娶亲,也算是人生憾事吧! “你们的儿子就要娶媳妇了!”曹颙在心里默默说着,是对两辈子的父母。这成亲是人生四喜之一,但是他此刻的心境却不单单是期待与欢喜,还有无尽的思念与孤寂。人就是这样,越是重要的时刻,就越发想念家人,想让他们分享自己的一切悲喜。 珠儿、翠儿与钗儿见曹颙脸色由淡淡的笑意转为沉思、再转为寂寥、最后只剩下无尽的惆怅,心情也都跟着悬了起来。那日淳王府嬷嬷的教导犹在耳边,过了今儿,曹颙就要搬到新院子去住,她们几个的去留却还要看大格格的安排。不过,今儿是主子大喜之日,就算她们不安也好,忐忑也好,都要埋在心里,不敢表现在面上。 环儿年岁小,想得最少,见曹颙拿着调羹,半天不动,就道:“大爷,粥就要凉了!” 曹颙这才醒过神来,就着酱瓜丝,将喝了两碗粥,吃了半盘小花卷。虽是早起没食欲,但是这时候规矩繁杂,他这个新郎官又要陪客迎亲的,怕是没空闲吃饭。 用完早饭,出了葵院,还没出二门,就见宝雅与曹颐并肩走来,后面跟着不少丫鬟婆子。见了曹颙,曹颐与众人都俯下身见礼,宝雅却笑嘻嘻地打量着曹颙,神色之间有几分得意:“新郎官,过了今儿,你可就要随着初瑜叫,唤我姐姐了!” 曹颐在旁,笑着看她打趣哥哥。曹颙哪里会与她斗口,虽然早已经从姐姐那里知道大格格的闺名是“初瑜”,但是此时听宝雅提起,仍会不由地自嘲,自己也算是够古人的,成亲前只知道未婚妻的闺名,竟然脸面也没见过,算是彻底明白什么是“盲婚哑嫁”。 宝雅是随着曹颐去迎兆佳府几位太太去的,因此打趣了曹颙后,也没有多耽搁,两人便往前面去迎了。 曹颙也随着出了二门,到前院客厅去。讷尔苏与塞什图都到了,两人在曹家算是半个主人,并着曹颂一块招待几户关系交好的贺客。还有几位年长的客人,则由庄先生陪着说话。 见曹颙进来,几位平辈的客起身,打着千礼,口称:“给您道喜啦!”曹颙这边回礼,笑着答:“同喜,同喜!” 长辈着冲曹颙点头,道:“颙哥儿大喜。”曹颙自然也免不了打千请安,说:“让您老费心。” 早到的客里有曹颙的姑父傅鼎与表兄昌龄,曹颙虽然进京一年多,但因昌龄在外任职,前些日子方回京,所以两人还是头一遭相见。昌龄二十来岁,高高壮壮的,颇有武人之风。可是不知为何,曹颙却很难生出亲近之心。或许是头一次见面的缘故,两人都很是客气生疏。 宁春也是到了早的,除了送自己的贺礼外,还有永庆的那份。因永庆在孝期,不能亲自登门,所以托宁春转送。其实,按照宁春与曹颙的交情,他应带着家眷过来的。可这种场合带着妾来不合适,正妻他又懒得带,便自己个儿来了。 过了中午,宾客渐渐盈门。曹家的姻亲远亲,李家的族人,觉罗家与平王府的宗亲,有曹颙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各种亲戚来了不少。 除了亲戚,还有些曹家的一些年谊世交,与曹颙父祖有交情的尊长。曹颙本人的同僚,侍卫处的,户部的。这些人中有平级、下属,也有上司。就是几位内大臣中,也有亲自过来道贺的。还有就是如程梦星般,平日认识的一些朋友了。此外,还有些籍贯在江宁,进京办事或者侯官的,也有不少人过来送礼。 《白虎通》谓:婚者,谓昏时行礼,故曰婚。《酉阳杂俎》谓:《礼》,婚礼必用昏,以其阳往而阴来也。 依规矩经卦卜,曹颙拜堂的吉时定在戌初一刻(下午七点十五)。 曹家请的娶亲太太依旧请的是兆佳府的大太太这位“全福人”。 申正三刻(下午四点四十五),三声锣响行了响房礼之后,娶亲太太先行到天地桌前上香叩首,然后侧立桌旁,招新郎官曹颙过来向天地桌上供奉的玉帝等诸神百份三叩首。之后娶亲太太点了灯花,进行“照轿”、“薰轿”、“压轿”一系列驱邪却煞气的程序,迎亲的喜轿正式出发。 曹颙身着礼袍,十字披红,骑着高头骏马走在喜轿前边。塞什图等八个御前侍卫着了品级官服,也披红也护在喜轿两侧,曹府下人身着簇新的衣裳,手持鼓乐、灯笼、香炉,一路喧嚣相送。 在锣鼓炮竹声中,喜轿到了淳王府。因是冬日天头短,此时天已渐暗,淳王府本就着红挂彩,此时挑起了大红灯笼照的四下火红一片,煞是绚烂。 毕竟是王府嫁女,虽然热烈喜庆,却也带着丝规矩方正,叫门时少了那些嬉闹逗趣,曹颙撒了喜钱红包后,顺顺当当就把花轿抬了进去。花轿往后院闺房去接新娘,曹颙则到正堂,给岳父、岳母三叩首,行谢亲之礼,然后再到闺房前隔符深作一揖的,催妆迎亲。 按照规矩是要新娘兄长叔伯抱入轿中的,因大格格没有兄长,只得寻叔伯来抱。因前面几位阿哥都是亲王身份,不好相请,七阿哥本待寻十二或者十四阿哥帮忙,然而这活计却叫最喜凑热闹的十六阿哥一口揽了过来。 临进去抱新娘前,十六阿哥还捅了捅曹颙,低声戏谑道:“可是要封个大大的喜封给你十六叔我,不然我这手上稍有不慎把大侄女摔了……” 曹颙见他兴致高,也愿意配合,果然塞了个封银锭的大红包给十六阿哥。十六阿哥掂了掂,这才笑嘻嘻地进去。 喜轿离门之前,女方必设宴分别招待娶亲官客和娶亲太太,但只是个礼节性的过场,塞什图等人根本未动筷子,只坐下瞧了一回。只等喜轿退出闺房,这边就上一碗清汤,茶房喊“上汤”便是宴会结束之意思。娶亲人就马上撂下汤封赏钱,起席告辞。 因规矩是从女家往回抬新人不能从原道回去,寓意不走回头路,因此不免绕路,喜轿回到曹府已是酉正二刻。 同花轿到女家一样,花轿到男家时,也是要先闭门再叫门的,曹府这边却是比王府那边多了不少逗趣的对唱段子,然后才开了打门,漫天洒了铜钱喜包,迎了花轿进门。 淳王府的送亲太太是嫡福晋纳喇氏的长嫂,她与娶亲太太兆佳大太太相携进了喜堂,往天地桌那边上香。这边花轿前摆好了一直在天地桌上供了的马鞍子,喜倌儿奉了弓箭上来。 宁春塞什图等人簇着曹颙过来,瞧着那落的严严实实的轿帘,曹颙忽然有点紧张,那帘子后面坐着的是将要相携一生的另一半儿。 宁春却在一旁凑过来,笑嘻嘻地在他耳边嘀咕道:“瞧那几个陪嫁的丫鬟,好生标致,兄弟你是艳福不浅啊……” 曹颙这边儿才涌起的一点儿感慨彻底被这句话削没了,他笑着瞧了宁春那没正经的脸,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塞什图见了,忙笑着把宁春拉到一旁去。曹颙从喜倌儿手里接过弓箭,隔着轿帘虚发三箭。 轿帘掀起,也是事先从兆佳府请来的“全福”少女从天地桌上拿来脂粉,为新娘填脂粉,然后扶了她下轿。 新娘子一身盛装,持苹果、抱“宝瓶”的小手白嫩嫩的,如凝脂一般,稳稳当当地过了马鞍、火盆,踩着红毡,由曹府这边请来的两位“全福太太”搀扶,一路进了喜堂,站到了曹颙身侧。 两人双双跪倒天地桌前,依规矩拜了天地,一条大红喜绸牵了两个原本陌生却注定要相携一生的人,齐齐入了洞房。 * 两位新人按照特地请人指点的方位坐帐,然后娶亲太太开始撒帐。她一边将桂圆、荔枝、红枣、栗子、花生等喜果撒在帐内,一边念叨着吉祥话祝福新人。而后撤了帐篷,裹了红绸的新秤杆被奉了上来。 那种紧张感再度涌上来,曹颙的觉得两辈子加一起也没这般紧张过,紧张里带着期待,又夹杂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还有一丝忐忑。他定了定神,见对面的站在一旁的送亲、娶亲太太都冲他微笑点头,像鼓励新郎官似的。他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心道:“这么大人了,不就是娶个媳妇么,紧张什么!”当下稳住手中秤杆,抬手掀了盖头。 大格格似乎也是一直在紧张,这盖头一起,骤见烛光,不禁眯了一下眼睛,又眨了两下,然后轻轻抬起头来,一双明亮的眸子透过凤冠上垂下的珠帘,略带羞怯瞧向曹颙。 第一百四十九章 花烛(下) 第一百四十九章花烛(下) 不知道是大格格肤色本白,还是上妆时被擦了太多粉,曹颙本觉得华丽的凤冠下,她的脸像陶瓷制的一般,颇有些不真实,然而这整个人却在这眼眸一眯一眨间鲜活起来。在揭轿帘填胭脂时,她的两腮被一边抹红,一面抹白,这会儿看上去有些俏皮,却衬得眼眸漆黑,樱唇红润。 大格格见新郎官这般瞧着自己,越发紧张起来,脸上浮起一抹的红晕,攥着衣襟的小手一紧,手心里满是汗,可是这心底又隐隐涌出丝丝欢喜。她在想要不要向新郎笑一下,可碍着规矩,又有些怯,终是垂了眼睑,半低下头,嘴角微微上翘。 曹颙忽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心里也甜滋滋暖烘烘的,竟开始期待起今后的日子来。 曹颙从新娘子头上摘了绒花下来,娶亲太太说今日喜神位于窗,他就依言把绒花插于窗上,人都祈祷早生贵子,他却默念孩子晚些来,毕竟媳妇年纪尚小,生子是件危险的事。 夫妇对饮了合卺酒,喜倌抬了烤羊腿、子孙饽饽进来,由娶亲太太分喂了两人,仪式算是结束,只待洞房前再吃长寿面。 作为新郎官的曹颙即退出了洞房,出去待客。新娘则需在洞房内面向喜神方位盘腿坐在炕上,不得说笑,不得随便下地走动,名为坐财,这规矩是要到当夜合卺之后,次日才能下地。 * 曹府院内的喜棚里,灯火通明,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瞅着满院子的桌子都要去敬酒,曹颙不禁有点头疼。幸好宁春、塞什图、苏赫巴鲁与纳兰富森几个都争先帮他挡酒。 苏赫巴鲁十一月随圣驾去谒陵,曹颐成亲便没赶上帮忙,今儿因白天当差,又来的晚了,自认为替曹颙挡酒是义不容辞。他虽口齿不利,帮不了曹颙说些客套话,可喝酒却是完全没有问题。 曹颙先到十六阿哥那桌敬了酒,这桌有几位贝子国公,都是平王府的近支,皇子阿哥只有十三、十五、十六、十七阿哥四位,是作为送亲官过来的,其余的皇子皆是在淳王府饮宴的。 十六阿哥瞧曹颙过来了,可得了热闹,拉了曹颙死活要他喊一声“十六叔”,一旁十七阿哥听了,也起哄,也要曹颙喊“十七叔”。瞧着这俩小毛孩子,曹颙好不尴尬,忙不迭望向姐夫,示意求助。 讷尔苏却也是辈分低的,虽然年长,也要管康熙这些小儿子们叫叔叔,因此只笑嘻嘻地望回来,颇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最终曹颙还是依足规矩,给几位皇子执了晚辈礼,才算是脱了身。 侍卫营同僚这边没个刁难的,就只一味灌酒。而后是户部同僚这几桌,众人心思不一,嫉妒的,眼热的,试图巴结的,真心祝福的,都有,而面上则清一色真诚地恭喜,吉利话说得极溜。 曹颙这么一桌桌敬下去,尽管有四位好友帮挡酒,他还是喝得晕乎乎的。照彼时的规矩,是子时之前必须合卺,因此二更天宾客也纷纷告辞散了,众人把曹颙送回了洞房。 * 洞房里,红彤彤的罗帐上带有双荫鸳鸯彩绘的宫灯,王府陪送过来的蜜里调油的长命灯摆在地中的圆桌上。背靠着窗前的喜字围屏前的条案上,燃着一对龙凤烛。 两位“全福太太”见新郎官回洞房了,让他与新娘子对坐,将一个铜盆扣在两人中间;又叫人送上长寿面,叫两位新人用了。随后,她们方笑眯眯地放下帐子,说了两句吉祥话出去,只留一对新人在房里。 不知是炕热,还是喝酒的缘故,曹颙只觉得浑身燥热。抬头看了对面的小妻子一眼,她已经摘了凤冠,洗去妆容,微微低着头,露出白皙可人的小脸。似乎发现曹颙望她,她羞涩地侧过头,脸上红晕越显娇艳,蔓延至耳后项间,连小巧的耳垂都变成了粉红色。 曹颙只觉得嗓子干得厉害,猛地从炕上站了起来。大格格吓了一挑,上半身往后仰避开,一手抚着胸口,抬起头来看曹颙。曹颙的视线顺着她的手,落到了她已经凸显的胸前,忙摇了摇头,又立即挪走视线,掀开帐子下了炕。 圆桌上放着茶壶茶杯,曹颙抓起壶,倒了一杯茶,等送到嘴边却止住,转过头望向炕上的大格格,问道:“口渴不?喝茶吗?” 大格格原本是望着曹颙背影的,等他转身,两人视线隔着帐子正好对个正着。曹颙一下子愣住,望着那张娇颜,只觉得心里“扑通扑通”的乱跳,脚下就不听使唤般、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等到反应过来不对时,才发现已经到炕沿前。 或许是曹颙的样子呆的可以,大格格低下头,脸上多了些许笑意。曹颙臊得不行,干咳了一声,撩起帐子,将手中的茶杯送到大格格前:“喝口茶吧!” 大格格顿了顿,方伸出白皙的小手,将茶杯接过,喝了一口,又放回曹颙手中。 曹颙深呼了口气,随手将剩下的大半杯茶水一口饮尽,方放回杯子,握着拳头到炕边,并不进内帐,脸冲外侧身躺下,哑声道:“夜深了,安置吧!” 屋子里一片寂静,曹颙望着窗前的喜烛,只觉得心里烧得难受的不行,他使劲地咽了咽唾液,呼吸越来越沉。半晌也没听见帐里有大格格躺下的动静,曹颙虽然脑袋里浆糊般,却也反应过来有些不对劲。 床上还有喜帕,依规矩翌日是要拿拜匣装了那染了落红的帕子送到女家报喜的。他本想着割了手指滴血上去什么的糊弄过去,然而这会儿忽然意识到,若不说清楚,对一个女子来说是种莫大的伤害。 曹颙也能够明白新婚之夜对一个女子来说有多么重要。若是受到夫君的冷落,怎能会不伤心?他忙翻过身,往红罗帐里看去。 大格格仍是原来的姿势坐着,头垂的低低的,在他的视角看来,她脸上不仅消去了红晕,而且变得十分苍白。 曹颙坐起身,进了帐,伸出右手捧了她的下巴。大格格顿了下,勉强挤出一丝笑,但是却难以掩饰眼角的莹光。 曹颙内疚起来,暗怪自己没先把话说清楚,右手不自主的顺着她的小脸抬到她的眼角,用拇指轻轻拭去她的泪,然而非但没止住,她的泪却涌得更厉害了。 曹颙就觉得自己的心都跟着紧了,一时间整个世界都消失了似的。除了眼前这个娇柔无助的女子外,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这一刻,好像散去所有的陌生与疏离,他伸手将她拥在怀里,轻轻地拍打她的后背,哑声道:“别哭了,小心伤了眼睛!” 怀中的小人不知是因抽泣还是紧张战栗,过了好一会儿,方平静下来,低声道:“额驸,是不喜初瑜吗?” 听着这温柔中略带着丝委屈的声音,曹颙拥着她的手臂不由紧了紧,两人之间再没有半点空隙。 怀里的身子柔若无骨,胸前紧贴着那软软的……曹颙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他闭上了眼睛,暗道不要去遐想不要去遐想,但是却无法克制,身子越发热得厉害。 “额驸,是不喜初瑜吗?”大格格抬起头,再次问道。 她的脸与曹颙的脸那般近,以至于她的眼睫毛触到曹颙的脸上。 曹颙听着她的追问,想要摇头,却刚好与她的脸贴了个正着。他心里明白此刻应该抬起头,或者睁开眼睛清醒过来,但是却偏偏不想那样做,只喃喃道:“没有,你很好,我很喜欢,只是你还小,我怕伤了你……” 大格格听了“喜欢”二字,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这时方察觉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顶着自己的大腿,便伸手想要推开,直到摸到它那刻才想起额娘之前的教导,立即缩回手,羞得往曹颙的怀里挤了挤。 曹颙只觉得脑里“嗡”得一声,再也克制不住,睁开眼睛,低下头,往大格格的唇上吻去。 “嗯?”大格格身子一颤,下意识往后退避,却越发引得曹颙**激荡。 两人纠缠着,倒在炕上。直到吻得大格格喘不上气来,曹颙又去吻她的耳垂…… 随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帐子里不停地有衣服扔出来,散落在地上。 屋子里,只剩下沉沉地喘息声,间或夹杂了女子低低的似喜似泣的吟哦。 不一会儿,随着“啊”的一声娇诧,喘息声立止,曹颙有些懊悔,充满怜惜地低声问:“怎么了,可是……弄疼你了?” “……”大格格身子微微战栗着,并没说话,只抱紧了那个委以一生的人。 帐子里的春意越来越浓…… * 云消雨散,大格格娇乏无力,渐渐合上了眼睛,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曹颙侧身躺着,望着小妻子娇美的睡颜,只觉得说不出的爽快与满足。她的身体,远比他想象得要成熟得多。但这个时代她这个年纪生子到底还是危险的事情,幸而他还记得这个事,关键时刻没留在她体内。 想起刚刚的缠绵,下身又涌起燥热,曹颙不禁捶了下自己的脑袋,深呼吸几次平息情绪,视线无意落到她凸起的胸前,还是禁不住凑过去啄了一口她的脸。 白天迎了一天的客,晚上又没少折腾,曹颙实在乏得很,打了个哈欠,拉了拉两人身上的被子,掖好了被角,也闭上眼睛会周公去。 * 曹颙在京城娶亲这日,江宁织造府也张灯结彩,各处贴喜。 虽无新郎新娘,但是依旧不少宾客上门随礼,喝酒吃席。曹寅李氏都忙了一日,酒席散罢曹寅有些倦意,就早早躺下了,李氏则去后堂陪高老太君说了会子话,才回到开阳院。 洗沐之后,李氏躺在床上,听着丈夫均匀的呼吸声,又想起远在京城的儿子,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曹寅却是闭目养神,并未真睡着,听见李氏叹气,他不由睁开眼,借着烛光看见妻子眼角一片湿润,心里也不舒服,便伸手拍了拍李氏的手。 李氏忙抹了眼角的泪痕:“老爷醒了?可是要茶?” 曹寅摇了摇头:“也忙了一日了,歇歇吧!颙儿那边……有平王府帮衬,他又是个撑得起事的,不必惦念。”他话虽这么说,其实自己心里也挂记着儿子的婚事。 不过,曹寅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也是知道的,虽然大病痊愈,但是眼下天寒地冻,水路不通,长途跋涉的马车陆路颠簸怎么受得住?况且没有圣旨,曹寅也不能贸然放了手边的差事就进京。 曹寅没想过上表去求康熙,康熙却记着这事,在他照例上的报雨水折子里批复,说他身子不好,叫他不必上京了,又言自己会照拂曹颙,叫他安心养病。如此一来,曹寅自然是留在了江宁。 李氏也知道丈夫身体受不了旅途艰辛,而自己这边因又要照顾丈夫,又要照顾老母,也无暇分身进京,但又实在挂念曹颙,还因一双儿女的婚事都未能亲自打理而生了些愧疚。只是李氏把这些情绪都藏了起来,怕惹得丈夫不快,病上添病。 现下听了曹寅这般说,李氏忙道:“老爷说得是,我原也……原也是放心的!” 曹寅没说话,只将攥住妻子的手紧了紧。 李氏眼圈又红了,半晌才道:“不是我瞎操心,只是这两日总能想起颙儿小时候的模样,这一晃眼,颙儿已是娶了媳妇了!” 曹寅想起儿子幼年时候的乖巧伶俐,也露出了笑意,兀自感叹了一阵,末了低声道:“待年后开春的,你跟着岳母进京去瞧瞧颙儿,也去看看颐儿女婿,亦算是让岳母散散心!” 李氏听了很欢喜,可想到丈夫的身子骨,又摇了摇头:“家里事多,哪里得空去?待再过些时日,得了闲再说。”因曹寅提起高老太君,又触了她的心事,便又道:“说到母亲,她却是放不下李家那几个孩子,今儿还叨念过一回,想着过完上元节就回去……” 曹寅皱了眉,这次高老太君若是回去了苏州,再想接出来怕是难了。 近几个月,噶礼和张伯行不断上折子弹劾对方。瞧万岁爷的反应,必然是李煦这边通政司和了稀泥。李煦这般做,无非是想双方都不得罪,可到头来怕是要引火上身。张伯行嫉恶如仇,必不容他;噶礼没得到好处,指不定多暂就回头咬上一口。 若李煦现在得万岁爷信任,坚定地站在万岁爷这边,那便任是谁都动他不得。可他现在偏偏走条险路,还想着左右逢源,在万岁爷面前给这两人和稀泥,实在不明智。身为通政司的主官,对皇帝的忠贞是第一位的,若在皇帝面前耍滑头,只会失了信任,彼时死无葬身之地。 曹寅自珠商被劫那案子后,对李煦已经不抱太大希望,虽不是想立时划清界限,但是高老太君在自己这边儿而不是在李煦那边,到底是件有利于己方的事。可现下,似乎没什么好由头留高老太君下来。 曹寅思索片刻,最终摇了摇头:“且先劝着岳母,好歹等天暖些了再说。” 夫妻两个,又提起儿子小时的趣事,夸起儿子如今的出息,不由感慨万千,又说起不知儿媳妇的品貌如何,想是不错的,只望小两口能够恩恩爱爱,早日开枝散叶。就这番,老两口直聊到深夜才安歇。 第一百五十章 双朝 第一百五十章双朝 京城,曹府。 迷迷糊糊醒过来时,曹颙还是习惯性地往枕头底下抹去,摸了半天没摸到,方睁开眼睛。入目的红帐子提醒他,这里是他的新房,不是葵院。 曹颙坐起来,往炕里看去,却是空的。 “额附,你醒了?”欢喜中略带羞涩的声音。 曹颙顺着说话声望去,在窗前喜字围屏前,那个穿着红色旗装的小女子正略带着一丝羞涩看着自己。他又看看窗外,天色渐白,却未大亮:“初瑜,你怎么起得这般早?昨儿我不是告诉你了吗,父亲母亲不在这边,没有那么多说头!” 初瑜指了指围屏前将要燃尽的龙凤喜烛,回道:“咱们忘记了守花烛!” 这时的婚俗有这一条,就是两位新人通宵不眠地坐守花烛,主要是怕喜烛漏损,出现不吉之兆。左烛寓意新郎,右烛寓意新妇,哪边先燃尽就谁先亡故。为了取夫妻结发、同生共死之意,就要在一烛灭时,立即熄灭另一烛。 曹颙披了件衣服下床,走到初瑜旁边,看那对红烛。虽然心里不相信这些,但是毕竟是新婚大喜,想要避凶趋吉也是人之常情。 却是左边的红烛燃得快,眼看就要燃到底,曹颙笑了笑,不知是该庆幸自己不会做鳏夫,还是该担心历史没有发生变化。 初瑜虽穿着整齐,但是或许是自己梳头不便,头发只是柔顺地散垂在肩后。她也站在围屏前,望着那红烛,眉头微蹙。 曹颙伸出胳膊握住她的左手,笑着说:“我比你年长呢!” 初瑜用着柔若无骨的小手回握曹颙,却仍是将盯着那左边的红烛。过了一会儿,那红烛将要燃尽,烛芯倒在殷红的蜡油上。 看着烛光渐熄,曹颙的心境突感悲凉。就是烛光熄灭那刻,右边的红烛也几乎同时熄了。 曹颙看着那还剩下小半截的红烛,侧过头去看自己的小妻子。 初瑜放下右手的团扇,抿着嘴,冲曹颙笑笑,满脸满眼的欢喜。 曹颙也不由的笑了,窗外已经大亮。两人就这般手拉手站着,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 院子里开始有人走动,婚礼次日,又称“双朝”,曹颙要带着初瑜祭拜神、佛、宗亲三代。虽然曹寅夫妇不在京城,但是平郡王夫妇与曹颐夫妇却是要过来的。 曹府这边,紫晶带着人过来,却不好叫门。淳王府陪嫁众人中,因初来乍到的,也不好上前。大家在院子里左右分站,很是泾渭分明。 珠儿翠儿因怀着心思,对主母陪嫁过来的侍女也就多看了几眼,越看越是心里没底。这八人,都穿着相同样式的藕合色旗装,容貌也具是出挑的。其中有一人,更是尤显出挑,姿色较众人更胜。 那人似乎察觉有人看她,抬着下巴往这边看了一眼,神色却是淡淡。 翠儿忙扭头避开,珠儿却抿了抿嘴,回望那人,倒也并不胆怯。郡王府出来的又如何?往后不还是在同一个府里当差。 那侍女略显意外,多看了珠儿两眼,瞧她穿戴不俗,又站得靠前,便也知道是个体面的,微微点头示意。 珠儿微笑着点头回礼,随后收回视线,只望向正房方向,心里却是堵得不行。 站在八位陪嫁侍女前的,是初瑜的乳母叶嬷嬷,四十来岁的年纪,身子略显富态,长着一副笑面,看着很是和蔼。她见上房还没动静,看了看天色,笑着低声对紫晶道:“紫晶姑娘,这还有贺红之喜,还要拜祭神佛宗亲,误了吉时却是不好!”其实,她想去叫门的,不过因不知道郡主额附脾气秉性,怕触了他的霉头,让郡主跟着为难。 在陪嫁过来前,大福晋就特地训诫过,这边府里虽然没有额附驸亲长在,但是却也不要任意妄为,给淳王府摸黑。瓜尔佳嬷嬷、额苏里嬷嬷两位则私下交代过,这边的内宅府事却是一位年长的侍女掌管的,不可怠慢了。 紫晶看出叶嬷嬷的顾忌,笑着说:“嬷嬷说得是呢!”说着,往前走了两步到窗下,试探着唤道:“大爷、郡主,可起身了?” 方才叶嬷嬷与紫晶说话,虽压低了声音,因曹颙与初瑜站在床前,却是听见了的。初瑜是新嫁娘,第一日就害得众人在外头等了,脸上就带着几分羞涩与不安。 曹颙低声劝慰道:“不碍事!” 初瑜抬头,见曹颙满是关切与鼓励,大力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渐渐褪去羞涩,很是端庄。 听到紫晶在窗外唤了,曹颙回道:“嗯,起了!” 外边有脚步声,掀门帘的声音,初瑜忙从曹颙手中抽出手来。珠儿、翠儿捧着曹颙的官服进来,因一会的拜祭,要穿得郑重。差不多随她们一起进来的,是几位陪嫁侍女。 珠儿、翠儿因是第一次见到初瑜,虽然自家两位小姐与常来的宝雅格格都是美人,但眼前这人却是毫不逊色,两人齐齐俯下拜倒:“奴婢见过郡主,给郡主请安!” 初瑜见她们两个进来侍候曹颙穿衣,知道是近身侍候的,便叫起了,又让旁边的侍女取赏。都是进门前就已经备好的,每人一双金镯子。 珠儿与翠儿又俯身谢了,方接了赏。 几个陪嫁侍女那边也给曹颙请安,曹颙这边的赏却都是紫晶备下的。 紫晶本来随着叶嬷嬷在外厅给两位准备梳洗之物,听到里面的请安声,方晓得自己疏忽了,没有交代曹颙准备好的那些备赏之物在外间百宝格上那个檀木匣子里。只得唤了环儿,让她给曹颙送进去。 虽然紫晶心里视曹颙这位小主子为幼弟,并没有什么可避讳的,但是却碍着郡主在里,又是没梳洗的,怕这般见礼不郑重。 叶嬷嬷在旁见了,心里对紫晶又高看几分,又佩服曹府下人的规矩,思量着要好好告诫那些陪嫁侍女,不可少了规矩,让人笑话。 翠儿与个陪嫁侍女出来,端了梳洗之物进去。 紫晶与叶嬷嬷都站着厅上,等两位主子出来。 这边正房共五间,东边两间是卧房与起居室,中间两间厅房,西侧一间小书房。其中家具摆设,都是淳郡王府那边陪嫁过来的,俱是大气雍容,与民间所出自是不同。 紫晶一边望着这些家具摆设,一边思量着郡主的模样人品,暗暗祈祷这位皇孙女是个脾气秉性都好的,千万别委屈了大爷。又想到大爷是自己看着长大的,相貌人品都是没得说,又不是轻浮风流之人,这位郡主却也是有福的。 里间,曹颙已经穿戴整齐,望着初瑜脚下刚穿上的那双足有三四寸高的花盆底,不由担心道:“扭了脚怎么办?换了吧!” 初瑜站起,看着曹颙,带着几分忐忑与祈求道:“一会儿子要拜祭,还要去见姐姐她们,换了显得不庄重!” 她本是中等身量,穿了旗装,再踩上这花盆底,显得亭亭玉立,已经到曹颙的鼻尖。 曹颙想起昨晚洞房的情形,不由低声问道:“你,身子不乏吗?” 初瑜刚要开口答话,方明白他所指,顿时羞得不行。 曹颙话说出口,方晓得失言,见珠儿、翠儿并那几个侍候初瑜的侍女都望向自己,干咳了一声,对初瑜交代一句:“我出去等你!”便快步出去。 到了厅上,紫晶对曹颙说了叶嬷嬷的身份。曹颙很是客气地问好,感谢她对郡主的照顾。 叶嬷嬷连道不敢,心里却是不由得替郡主欢喜。这额驸不仅模样长得好,待人还这般和气有礼,这小两口真真的天赐姻缘,很是般配。 说话间,初瑜已经梳妆完毕,走了出来。 紫晶很是恭敬地要俯身见礼,初瑜早就得过嫡母的交代,知道这边府里有位年长未嫁的侍女身份不同,是带过额驸的。原本还以为那人得三十多,没想到却这般年轻,看上去并不比自己大几岁。 这礼却不好受,初瑜忙上前两步扶住,却不知该如何称呼,只得笑道:“客气了,请不要多礼!” 紫晶却不是失礼之人,口称:“奴婢紫晶见过郡主,给郡主请安!”仍是拜下。 曹颙在旁不禁摇头,这两年因“奴婢”二字他劝了紫晶好几次,但紫晶却始终不改口。 初瑜往曹颙身边退了半步,没受紫晶全礼,用目光询问曹颙。 曹颙道:“紫晶原是祖母身边的人,我小时受她照顾颇多,这两年也多劳烦她。”又对紫晶道:“郡主虽出身尊贵,往后却是咱们自家人,你这般客气,倒是拘得慌!说起来,她比萍儿、二弟两个还小呢,往后也少不得你多费心!” 一句话,说得初瑜与紫晶两个都笑了。初瑜是因那“自家人”三个字,心里甜丝丝的;紫晶则是看出曹颙对郡主的宠爱之心,看出两人琴瑟相和,甚是欣慰。 钗儿来回话,厨房那边已经准备好了。曹颙带着初瑜去祭灶,紫晶与叶嬷嬷去卧房收了喜布,拿喜匣装好,安排人去淳郡王府报喜。 紫晶年纪虽大,却是姑娘家,叶嬷嬷本来担心她不自在,没想到她却是平静无波的模样,心里暗暗称奇。 按照祭灶规矩,本应由男家长拈香,新夫妇三叩,然后将临时设位供奉的灶神纸像取下,与一些纸钱一并在院内焚化。因曹寅不在京,讷尔苏是姐夫,外姓人不宜做家长,就由曹颙亲自拈香,而后与初瑜拜祭。 拜祭完灶神,又去兰院的佛堂拜佛,程序与祭灶差不多,只是曹颙按照规矩,还要恭读几句祝文,什么“男室女家,人之大伦,礼重婚姻,嗣源所系”、“迎娶爱新觉罗氏初瑜,共承宗祀”、“ 婚礼既成,特伸昭告”等。 因还要拜祖宗祠堂,这边府邸无无祠堂,便在兰院上房临时设置祖先位。曹颙与初瑜三叩首,算是带着新妇拜过祖宗,并且祷告“仰冀昭鉴,俯垂庇佑”。 这一番叩拜下来,曹颙没事,初瑜却是额上见汗。曹颙忙扶住她,还想着要不要劝她把那累人的花盆底换下,小丫鬟通报:“大爷,福晋、王爷与三姑娘、三姑爷他们到了前厅,二爷在那边陪着,紫晶姐姐叫奴婢来问大爷,是不是眼下就过去。” 初瑜脸上显出一丝紧张,曹颙握住她的手:“别怕,姐姐、姐夫你早就认识的。三妹妹、妹夫与二弟他们都比咱们小!” 前厅,众人听说曹颙夫妇在拜祭,都耐心下等着。曹佳氏拉着妹妹的手说话,讷尔苏他们几个则坐在另一侧的椅子上。听到新妇就要到了,曹颐、塞什图与曹颂都起身,曹佳氏则到丈夫下首坐了。 曹颙牵着初瑜的手进来,引得众人侧目。初瑜越发紧张,曹颙因在场的都是至亲,没那些顾忌,便大方地走了进去。 堂上并排放着两把太师椅,上面披着红缎绣花椅披,是翁、姑的位置。因曹寅夫妇在江宁,所以空置,夫妻两个只冲南面双双三叩首。起身来,却是要先给曹佳氏这位大姑请安的。因讷尔苏与初瑜同宗,满俗又是以出嫁女子为重,便不受初瑜的礼,只受了曹颙的。接下来,是曹颐夫妇,塞什图也是避开初瑜的礼,最后是曹颂。 幸好是平辈,都是请安作揖就成。而后,曹佳氏与讷尔苏两个就给新人送了拜敬。初瑜又拿出准备好的礼物,送给曹颐夫妇与曹颂,算是见面礼。 这番请安作揖下来,就是定了名分,认了大小。曹佳氏与讷尔苏是见过初瑜的,自不必说;就是方见到她的曹颐与曹颂,因这位大嫂温柔美貌,也都是打心眼里为哥哥高兴,待她很是亲近。 第一百五十一章 回门 第一百五十一章回门 婚后第三日,是新妇回门的日子。依规矩“回门不见婆家瓦”,娘家早早就要派人出来,必须在破晓之前将新姑奶奶接出婆家门。 初瑜回门的日子是十二月二十八,幸而这是腊月底,基本上要辰初一刻(上午七点十五)左右才会日出,因此淳郡王府那边通知的来接时间是卯正二刻(六点半),叫小两口不必那么早起。但两人还是寅正(五点)就起了。 梳洗完毕,喜云和喜彩抬上来吃食,她们两个都是初瑜的陪嫁侍女。初瑜只喝了一碗**,吃了两块饽饽,就撂了筷子。 曹颙瞧了,劝道:“怕又是如昨日般,拜来拜去的,怕是要到下晌才能吃上饭。若是直接进宫,那就更完了!你这会儿还是多吃些吧,到时候可没东西垫点的。” 初瑜乖乖地夹了块饽饽吃了一口,方放下筷子:“确是吃好了。”因见曹颙挑了挑眉笑望着她,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便又拿起筷子,吃了两口菜,又瞧曹颙,那目光似是在说“实在吃不下了。” 曹颙便也不再勉强她,扒拉完碗里的饭,叫人撤下炕桌。见屋里没人,曹颙问她:“可是想回家了?” 初瑜一怔,下意识道:“没,没想……”说着仔细瞧了曹颙脸色,见他没有生气的样子,才微微点了下头,喃喃道:“……有些想额娘了。” 曹颙有些心疼:“待会儿就见着了。咱们晚点儿回来,你多和你额娘说会儿话。” 初瑜红了眼圈,重重点了点头。 曹颙怕她感伤,便逗着她说别的话:“今儿不知道你的哪个兄弟来请我吃回门酒。” 按规矩是需新郎的内弟来接姐夫吃回门酒,淳郡王府现在的三个阿哥弘曙、弘倬、弘昕都和初瑜同母,因初瑜是长姐,最疼这几个兄弟,所以曹颙才这么问逗她开心。 初瑜果然忍不住笑了,佯嗔道:“还能有谁?弘倬、弘昕才多大点儿,怎么能让他们出来?必是弘曙的。” 淳郡王府的马车来时,果然是只大阿哥弘曙跟来的。他比初瑜小一岁,早就在上书房见过曹颙的,但是却没怎么说过话。在曹颙的印象里,他和弘倬、弘昕三兄弟里,只有最小的弘昕性子脱跳些,另两个都是很安静的少年。 弘曙规规矩矩地上来给曹颙请了安,收了喜封,然后二门处请家姐上车。见了姐姐,弘曙显然没那么拘谨了,过来陪着姐姐一道往马车那边走,悄悄地和姐姐说笑着。 这会儿初瑜却没了小女儿之态,言行之间颇有长姐风范。 曹颙远远瞧了小妻子的端庄模样,不禁莞尔,待两人到了近前,弘曙依规矩恭请姐姐姐夫上车。曹颙两人相携同上了马车。 * 到了淳郡王府里,曹颙与初瑜依足规矩,拜了家堂里的神、佛、祠堂里的宗亲三代牌位,然后到了正堂给淳郡王夫妇行三叩首的拜岳父岳母礼。 因在年根底下,各府事务都忙,这一日并没有皇子阿哥来观礼,曹颙与初瑜倒是省了不少事,少行不少礼。只是叩拜礼自然有红包可拿,这没拜诸位皇子“叔叔”在,省事是省事了,红包却也少了。 女家的亲族长辈里,只嫡福晋的父亲并几位娘家兄弟,算是曹颙与初瑜的外祖和舅舅,是可以受礼的,但等级又摆在哪里,只受得拜礼,受不得叩礼。 淳郡王府还没有曹颙与初瑜的晚辈,只有平辈的弟弟妹妹,三个阿哥与三个格格,最小的格格尚在襁褓中未满百天,所以这给出的银钱也是有限。 这收的多、给出的少,一番拜见之后,小两口也有两千来两银子进账,倒是笔小财。 而后依照规矩是女家设宴宽待新姑爷姑奶奶,但因曹颙与初瑜还要到宫里给康熙和太后请安,因此这宴席就推后了。淳郡王叫他们先进宫请安,然后再回王府饮宴。 曹颙与初瑜就上了车往宫里来。因外藩几位蒙古王公前来朝正,要康熙接见,因此康熙只抽空见了小两口一面,说了几句寻常话,就让两人去见太后了。 淳郡王生母成嫔也在太后这边,她是个极安静的人,只受了两口子的拜,说了几句要好好相处早日开枝散叶之类,赏了东西就罢了。倒是太后见了曹颙与初瑜一对儿璧人极是欢喜,问长问短好一阵子,本来叩首之后已是赏过喜封的,走时却又赏了几件摆设并首饰。 待从宫里出来,已过了晌午,初瑜却是有些饿了,想到早上曹颙叫她多吃的事儿,这会儿有些不好意思说。心里寻思左右就要到娘家了,少一时就吃席,也没什么。 曹颙见她神情有些倦怠,问道:“乏了?要不靠着我歇歇,回头到家就睡觉。” 初瑜咬着下唇摇了摇头,曹颙这才瞧见她手捂着胸口,忙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初瑜红了脸,低声道:“没……只是……有些饿了……” 曹颙哭笑不得,看她在人前对答的模样很是稳重端庄,眼下却带着几分孩气:“怎的不早说?”说着,侧身从一侧暗格里取出了个果匣子,打开来里面盛的是甜咸四样点心,又向一旁拿了个小紫砂茶壶出来,递到她眼前:“紫晶担心咱们饿着,叫人备下点心的。快吃些垫个底儿吧,就算到了王府,离开席也得一阵子吧!” 初瑜拿了块桂花糕慢慢吃了,对紫晶很是感激。 * 曹颙夫妇回了淳郡王府,王府才开始摆席。依规矩男眷桌新郎首座,女眷桌新姑奶奶首席,曹颙和初瑜虽知道规矩,但到底推让了一番,最后还是被叫坐了上座。 因有规矩,这一月里新房不得空,所以新郎新娘是不能在娘家过夜的,所以这顿酒吃的并不拖沓,众人只小酌了几杯便散了。 初瑜被福晋叫进了内院叙话,曹颙则被请进了淳郡王的书房。 落了座,茶水奉上,淳郡王端着茶饮了一口,问道:“一直也没得空问你,在户部做得如何?想来应也没人为难你,若有,怕也是施世纶了!” 曹颙回道:“差事熟悉得差不多了。同僚都是十分关照。施侍郎虽严厉了些,却是事事分明的。” 淳郡王点了点头:“倒是也听人夸了几次你的好,却是怕奉承的,不实在。施世纶不是个好相与的,他若不刁难你,必是你做得不错。” 曹颙笑道:“只是份内的事都做毕了。施侍郎也不会来硬挑毛病。” 淳郡王笑道:“搁我这里不必自谦。”他顿了顿,示意房内侍立的太监都退下去,然后方问道:“你家在户部的亏空,可有眉目了?” 曹颙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劳岳父挂念,家父尽力筹措呢!” 淳郡王道:“圣心还在,既能叫你去户部,想来是无碍。”又道:“现下你虽在福建司,江南司那边的事,你也机灵着点儿,多听着些。” 曹颙一时揣摩不透淳郡王此话用意,只先点头应下。 淳郡王瞧了他两眼,半晌才道:“江南总督噶礼和巡抚张伯行的事,年后怕还得大肆察审一番,因也有你家的账,论理不当调你去查。但你也要心里有数,指不上万岁一时高兴,就派给你这个差事了。你现在多留心些,总没错!” 曹颙心里一动,猜是噶礼和张伯行互相弹劾的折子又到御前了,却不知淳郡王只是给自己提个醒,还是他得了什么风声,暗示自己将有这事发生。 瞧淳郡王的脸上什么也没带出来,曹颙便恭恭敬敬应下了,心里盘算回去得同庄先生好好商量一下对策。 淳郡王见曹颙脸色郑重,点了点头,然后不提官场,谈起了些个轻松的话题。 * 榴花院,初瑜给淳王福晋见了礼后,被她拉上炕坐了。 淳王福晋笑问她道:“依规矩问你句,这亲事可是满意的?” 初瑜红着脸点了点头,低声道:“额驸人极好,家人待我也好。” 淳王福晋笑道:“既你这么说,我们也就放心。倒是桩天赐良缘。早那些话也都同你说过了,便不再说,省得啰嗦,有句话却是还要讲的,做了人家媳妇了,出去行事带着的是两家的体面,有些个事要三思了再做,且做什么事都给彼此都留个脸面,才能和和美美的,方是兴旺之家。” 初瑜自小受嫡母教养,这些话也都是极明白的,当下点头应了。 淳王福晋又问了在曹家饮食起居诸事,初瑜一一答了。末了淳王福晋瞧了一眼一旁的初瑜的生母侧福晋纳喇氏,笑道:“我也没什么交代的了,你们娘俩回房好好叙叙吧!” 纳喇氏笑着谢过福晋,拉了女儿到自己院里。 纳喇氏是淳郡王身边最得宠的侧福晋,共为淳郡王诞下三子二女,现下淳郡王府的三个阿哥皆是她所出。初瑜是纳喇氏第一个孩子,也是淳郡王府第一个孩子,一直被淳郡王和她当作掌上明珠。虽然初瑜被放在嫡福晋身边养大,但因嫡福晋的知礼和淳郡王的偏爱,初瑜也常跟纳喇氏一处,因而母女之间关系十分亲近。 纳喇氏到房里就拉着女儿上上下下看了一番,怎么看也看不够似的。 初瑜不由握着母亲的手,笑道:“额娘,女儿才走了三日!” 纳喇氏却是湿了眼角,把女儿揽到怀里,还像小时候那般摸着她的头发:“虽只三日,我的初瑜却是人家媳妇了,额娘是又欢喜,又伤怀……” 初瑜也红了眼圈,闷声道:“女儿也想额娘了!” 母女相拥了片刻,纳喇氏慌忙拉了女儿起来,给她抹了眼泪,道:“大喜的日子,瞧我,倒招了你哭。” 顿了顿,她又道:“听你刚才跟福晋报的都是喜,额娘却要问你,可是真好?额娘是过来人,自是知道人家的媳妇不好做,你若有什么委屈,别憋闷着,只管和额娘说,说出来心里就敞亮了!” 初瑜笑道:“不曾报喜不报忧,他……他待我真的极好。额娘就放心吧!” 纳喇氏长出了口气:“若当真如此,那我便放心了。阿弥陀佛,倒真是良缘!” 初瑜红着脸躲到母亲怀里。纳喇氏笑着摩挲她头发,又细细问了和曹家人的相处、管家持家等事,和初瑜说了好一阵子话。 直到有丫鬟来报说是时辰郡主额驸回府了,纳喇氏才放开女儿,忙不迭叫丫鬟端水给女儿洗了脸,又叫补了胭脂,收拾妥当了,才拉着她到嫡福晋这边。 初瑜给嫡福晋行了礼,被嫡福晋送到二门。 那边曹颙已经是带着车等在二门外了,两厢告别后,曹颙携了初瑜同上了马车。 纳喇氏自是不舍的,眼巴巴瞧着马车去了,嫡福晋转身回院,她也不好多留,又瞧了一眼女儿的马车,这才转身跟着嫡福晋进去了。 初瑜心里也是舍不得的,几次想掀了帘子回头去瞧瞧。但碍着曹颙在,怕自己恋家他不高兴,便强忍着,一双小手紧攥着衣襟。 曹颙见了,只她心思,温言安慰道:“只这一个月,章程多些,等过了这个月,你想回去随时都能回去。到时候想你额娘了回去看她就是。先忍这一个月,嗯?” 初瑜心里又酸又甜,轻轻“嗯”了一声。 第一百五十二章 早春 第一百五十二章早春 康熙五十年正月初八,曹颙休罢了婚假,再度开始了衙门、曹府两点一线的当差生涯。 曹颙才到户部大门口,便碰到本司的两个同僚,主事傅显功和彭铸。都是素日和曹颙交好的,两人过来打千请安,又向曹颙贺了新喜。 曹颙笑着回礼谢过,又向他们说这一个月没来部里,问差事如何,有没有新差事。 傅显功道:“却叫大人问着了,这阵子福建倒是不太平。去岁十一月遭了灾,百姓无粮,海上那几伙海寇因而北上,然在浙江叫官军堵个正着,被击溃四处流窜。这群凶寇却是丧心病狂,返回福建的便再度上岸杀戮劫粮,这百姓可遭了殃。现下司里正核查报上来的损失账目,怕是上面要再度调粮到闽,安抚百姓。眼下看来这一开年咱们就要忙上一阵子了!” 曹颙叹道:“去年年中我在江宁时也听过福建海盗北上的事,七八月间就说被剿了,这才到年下便又出现了!” 彭铸也道:“可不是!实在是大患。也不知多暂能尽数剿灭了!福建这一年大灾之后又大劫,唉,咱们也跟着脚打后脑勺地忙!” 说话间,几人已经进了福建司,和诸位同僚一一见礼招呼。一个小吏向曹颙道:“郎中大人方才交代了,若曹大人来,请曹大人过去一趟,有事相商。” 曹颙点头应了,彭铸在一旁笑道:“大人瞧着吧,必是海寇的事!” 曹颙笑而不答,去找了李其昌。两人见面寒暄了几句,李其昌开口提了正事,果然是让曹颙协领几个下属,稽查福建地方报上来的损失账目。曹颙自然一口应下。 傅显功正是管这摊儿的,听说曹颙做督官倒是十分乐意,曹颙也知道他能干,也是称心,于是叫上他并几个笔帖式,这就开始稽核。 跟傅显功忙了两日,曹颙又从他嘴里听得些别的消息,正是相关江南司的。本来噶礼弹劾江南地方官员多有挪用公款,江南司就一直在查这亏空问题,去年年底刚把苏州知府陈鹏年拖下马,本当顺着这线查下去,今年年初却歇了那边,反倒添了项别的,要查守海驻防的奉饷账目。 曹颙想着十几天前淳郡王的提点。当日他回去后和庄席先生商议,两人都觉得淳郡王说的应该是噶礼和张伯行互相攻讦之事,怕十是**还是围绕着江南亏空问题。这会儿听说江南司开始查起了兵饷,曹颙倒有些出乎意料,莫非噶礼参不倒巡抚张伯行,又要拿提督那边开刀? 曹颙听了就听了,只暗自寻思着,面上没什么表情,下边一个正做录撰写的笔帖式听了傅显功说的,不由嘀咕了句:“这要是江南守海驻防的奉饷也被挪用侵占,苦了兵丁,怕也没人奋勇杀敌了。那这海寇早就祸害浙江了,哪里还会跑回来祸害福建?” 傅显功本就是个敢说话的,又因眼前这几个笔帖式都算是他心腹,他也知曹颙不是个搬弄是非的,听了那笔帖式的话便笑了一回,然后低声道:“那也没有叫匪杀退了官兵的理儿!依我看,还是有些个事故在里面。你们说,要是他们肯杀敌,还不杀个溜干净,还能让海寇有命回福建?” 在场的几个人都点了点头。又一个道:“不是下官说嘴,这福建驻防的奉饷不是咱几个查的,咱不知道,这要是细细查,怕也不好说。就像大人这般说,若是肯杀敌的,那福建也没个海寇了不是!” 曹颙想起在扬州,听那两个捕快说绿营军的种种积弊,也知地方这些个兵丁十之**是不顶使唤的。若是再没个兵饷,搞不好会比匪还能祸害百姓,更别说叫他们去剿匪。 几人见曹颙这员外郎面露无奈,且轻轻摇着头,便知道他也是晓得其中弊病的,当下也就没什么顾及,又压低声音七嘴八舌地聊了一会子。 * 曹府,葵院。 虽然曹颙不在这边上房住了,但是这边的陈设摆设铺盖被褥却是半点没动的。初瑜看着眼前的一切,想着这些都是额驸用过的,细细地看过,满是好奇。待看到床铺上的被子都是细布的,她不禁讶然,回头问紫晶:“紫晶姐姐,额驸怎么用这个?” 钗儿刚好送茶过来,紫晶笑着说:“郡主先吃口茶,再瞧也不迟!” 初瑜本来很为难,不知该如何称呼紫晶的,后见曹颐与曹颂两个都称她“紫晶姐姐”,便也跟着这般叫起来。 虽然叶嬷嬷与喜云她们都觉得这般抬举紫晶,实在太过了,但却也不好相劝。曹颙心里本来就没有视紫晶为仆,自然不会觉得这般称呼又什么不妥当。就是在他小时候,不也是乖乖地叫了好几年姐姐。 紫晶本不应承,劝了好几次,最终却只得由她。紫晶原本管理内宅府务,只是权宜,如今有了正经的女主人,早早就就要交账册钥匙。 初瑜年岁不大,因自幼在嫡福晋身边长大,对管家诸事也不算陌生,而且自指婚后,嫡福晋也开始有意教她些持家之道,如今她也是懂得了不少。只是她来这几日,见府里上下有条不紊的,自有章程,不愿贸然插手。实在是紫晶说了又说,她方收了钥匙,但上下诸事仍是托给紫晶。 叶嬷嬷瞧在眼里不禁暗暗着急,想着格格未免太实在了些,眼下方进门,不竖竖威风怎么服众?虽然她身份尊贵,但是毕竟已经是曹家长媳,若是这一开始就显出好性子来,往后额驸有了侧室…… 却说初瑜端起茶来,就闻到浓浓的枣香,不禁拈起碗盖查看,却是一盏浓浓的红枣茶。 “如今天色正寒,又听说郡主方才不适,这个却是可以补补的!”紫晶笑着说。 初瑜想起在王府时额娘也曾刚给自己熬过红枣茶,眼圈不由有些红了,不好意思叫人看见,就低着头喝茶。暖暖的,甜甜的,身子却是比刚才舒服多了。 紫晶见她身上不适,还不在那边院子调养,这般过来却是有些怪怪的,却不好直接问什么缘故,就说起方才她问过的话题:“大爷的性子虽说极好,却也自小带着几分古怪,吃的用的却也不与众人同!” 初瑜果然很是好奇,忙抬起头还问道:“额驸哪里古怪了?紫晶姐姐是看着额驸长大的?” 紫晶笑着说:“算是,却也算是不是。奴婢到老太太的萱瑞堂侍候时,大爷已经五岁,却不似寻常孩童那般淘气,粉雕玉琢的,极是乖巧!只是经过那年……”说到这里,方察觉失言,立时顿住。 初瑜因要嫁到曹家,对曹家的祖上倒也知晓些,知道额驸的先祖母是皇玛法的保姆嬷嬷。虽然这位先祖母已经故去,但是因额驸与皇玛法的缘故,她的心里还是生出几分敬意。 初瑜正想着额驸幼时模样,却不知到底是什么样子,到底有什么古怪的,因此见紫晶停顿,忙追问道:“经过那年什么?” 这却是秘辛了,紫晶正想怎么岔开才好,初瑜却已经看着她似有顾忌,便抬头对整理炭盆的喜云与喜霞道:“天怪冷的,你们回去,取了我的那件狐腋斗篷来!”看到紫晶满身素淡,又吩咐道:“将前两日找出的那两件小毛氅衣取来,是绛色的与宝蓝色的那两件。” 喜云与喜霞看了眼格格身上穿着的貂皮斗篷,应声下去了。 屋子里只再无旁人,初瑜道:“额驸的事,我都是很好奇呢!我与额驸已是夫妻,又受他照顾良多,却不知能为他做什么。看他这边的陈设铺盖,却是与那边截然不同,却是为了迁就我,没有露出半分不适。我很是不安……”说着说着,声音也带出几分忐忑。 紫晶见她神情带着些忧虑,不禁劝道:“郡主是身子不适的缘故,本应好好调息,这样胡思乱想却是伤身呢,倒叫大爷回来惦记!” 初瑜脸上浮出笑意,道:“我只与紫晶姐姐说这些个,在额驸面前,我尽是欢喜,什么都不会想。”倒不是她脸皮厚,随意对人说起这些个,而是着实是欢喜得不行,紫晶虽不是长辈,却似姐姐般,让人信赖与倚重。 紫晶见她见提到曹颙,两眼亮亮的,看出是真情实意地喜欢,很是为这小两口高兴,就道起曹颙的童年趣事与爱好忌口,只是瞒下七岁那年夏天被拐的事。 初瑜仔细地听了,暗暗记在心上。 过了一会儿,喜云与喜霞捧了斗篷与两件小毛氅衣过来。初瑜亲手接了,搁在紫晶眼前的桌面上:“紫晶姐姐年纪又不是很大,哪里好整日这般素淡?这几件衣服是我的陪嫁之物,并没有穿过的,姐姐要是客气,就是不把我当自家人了!” 紫晶本不想收,但是听她这般说,也只好收下,郑重谢过,而后劝初瑜回新房那边。这边屋子半个月不住人,虽然点了两盆炭,但还是没有什么暖和气。 初瑜笑着点了点头,神色却有丝勉强。紫晶见了,心里不放心,便道有事要找珠儿,正好与她顺道回去。 初瑜便与她一起回了新院子那边。紫晶没有进上房,直接去了后廊珠儿、翠儿的住处。 初瑜因珠儿翠儿这四个大丫鬟是侍候曹颙的,便要都安排在这边院子。然而,钗儿对曹颙求了情,留在葵院那边跟着紫晶,环儿又本是处处依赖钗儿的,便也没有过来,因此如今只有其珠儿翠儿安置在后廊那排屋子里。 “珠儿可在?”紫晶站在窗下唤道。 “紫晶姐姐!”却是珠儿、翠儿两个开门,将紫晶迎了进去。 珠儿一边倒茶,一边问道:“姐姐怎么得空过来?有事唤我们过去就是!” 紫晶问道:“方才郡主到葵院去,我瞧着却是有些不对劲。昨儿晚饭后见,还是好好的,这是怎么着了?” 听了紫晶的话,珠儿与翠儿对视一眼,神色很是古怪,却都没有应声。 紫晶点点头:“看来是有缘故了,怎么,却是不能告诉我的?” 珠儿仍是不语,翠儿忙道:“就是姐姐不问,我们也是要去对姐姐说的,还要请姐姐好好劝劝叶嬷嬷!” “叶嬷嬷?”紫晶不解:“她是郡主的乳母,看着又是懂规矩的,自有心疼郡主的,还能给郡主气不成?” 翠儿低声嘟囔道:“怕是疼得过了,太操心了些!” 紫晶见她满脸怨气,正色道:“她是郡主的乳母,又是陪嫁过来的,就是大爷,也要客气三分,哪里轮得找我们这些人编派,这是哪家的规矩?” 翠儿忙认错:“紫晶姐姐,是我的不是,以后再也不敢了!只是今儿她实在过了些,因郡主身上见红,她就叫人烧了上房外间的炕!” 紫晶微微皱眉,上房外间与卧房连着,中间只隔着百宝格,若是有通房丫鬟上夜,就在外间安置。因曹颙不耐烦这个,这些日子上房晚上一直没留人侍候。 “郡主同意了?”紫晶问道。 翠儿咬着嘴唇,道:“郡主年少,又性格柔顺,就算是不情愿,又哪里好开口!” “可是选了那个叫喜雨的?”紫晶问的,就是陪嫁来的八人中容貌最为出色那个:“你们两个也同她们相处了些时日,可知道这喜雨是什么来历,郡王府那边怎么会安排这么个人过来?” 翠儿道:“倒是问过喜彩,八人中,却只有云、烟、彩、霞四个是自幼服侍的,雨、雪、霜、露这四个却是福晋身边的嬷嬷后挑出来的。” 这却是房内事了,就是紫晶也是不好多说的。她本还不放心郡主,不过再想想自家大爷的为人秉性,知道自己却是多虑了。 * 曹颙忙完差事,回到府里已经是申正(下午四点),因想着请庄席先生来说今日听得的事,便没有先回内院。庄先生已是在书房等他多时了,却是曹寅来了家书。 曹颙拆看完,将外事那几张递给庄先生,待他看完,才道:“下晌听说江南司在查守海驻防的兵饷,我还道噶礼要对提督那边下手了,原来却还是冲着张伯行来的!” 曹寅信上说了噶礼十二月上折子告了张伯行的黑状,说的正是福建这伙海盗到了浙江,浙江守军巡查失利才未能尽剿了匪徒。噶礼声称自己欲出海坐镇,而张伯行“非但无意出海,还再三反问‘何必出海’”,即说张伯行是存心回避,不肯诚心巡查。 最离谱的是噶礼称提督师懿德非但没率兵来,反而带了数名弹唱孩童,在上海县小河上与张伯行同驻月余。字字句句所指,那朝廷的兵饷没用来犒赏剿匪的兵士,倒用来给提督巡抚垫了卖唱童儿的水粉银子。 曹颙道:“怕这才是上面让江南司稽查守海驻防奉饷的原因。这显然还是打着张伯行的主意,看来噶礼是不把张伯行扳倒不罢休了。” 庄先生叹了口气,说:“张伯行又何尝不想把噶礼扳倒?只没得什么把柄,又没噶礼这般下作!噶礼如今是句句诛心,却是生死相搏了!若兵饷查出星点事故来,噶礼都能大做文章,张伯行必然革职;若查不出来,噶礼便是诬蔑命官,那就看上面那位对他荣宠几何,若失了圣心,他便是万劫不复。” 曹颙皱了下眉:“噶礼不像个能赌上性命的人,莫非他能做什么手脚……” 庄先生道:“户部这边张鹏翮如今也是立场不定,若他偏袒噶礼,那就无甚好说了!但老夫看来,噶礼怕还是赌的圣心。上面既然叫查了,至少信了他六成吧!” 曹颙默然,沉思半晌,才问道:“那前几日淳郡王的提点……依先生看,我能被搅进去吗?” 庄先生想了想,摇头道:“除非有人想叫噶礼败了,才会把你安排过去。上面那位现下不会。噶礼是九阿哥的姻亲,想来八阿哥那边自然不会。瞧四阿哥的行事,便是他想保张伯行,也不会叫你去查便是,一早就会安排旁人去了。如此算来,颙儿你当放心了。” 曹颙长出一口气:“但愿如此!”曹家好不容易方从江南政局抽手,他可不想再搅和进去。 第一百五十三章 规矩 第一百五十三章规矩 穿过二门,往右手拐,曹颙想起自己的小新娘,脸上不由带了笑意。 进了院子,就见两个侍女刚刚从廊后过来,看到曹颙,都俯身见礼。因陪嫁这八个侍女都穿得一样,曹颙一时也分不出谁是谁,挥手打发两人起身。 听到院子外的脚步声,上房门帘掀开,露出一张笑脸的不是初瑜还是哪个? “额驸!”初瑜笑着迎出来。 虽然眼下春寒,但是曹颙的心里却是热乎的不行,只眼下不是感慨地时候,忙上前两步:“外头怪冷的,快回屋里去!”说话间,已牵着她的手往上房走。 初瑜的手一抖,曹颙才想到自己打外头回来,手冷的却是自己,刚想着要放手,那双热乎乎的小手却又回握过来。 两人进房,曹颙觉得屋子里比往日要暖和。珠儿与翠儿都进来侍候,曹颙换了外头衣服,洗脸擦手。 初瑜安排人摆了饭,却是将炕桌摆在外间。曹颙走到炕边,见是两人的碗筷,微微皱眉:“不是中午打发人回来过吗?告诉你别等我吃饭,拖到现在你饿着了可怎么好?” 初瑜笑着说:“我那会子吃了点心,并不觉得饿呢!” 曹颙摸了摸炕,却是热热的,怨不得屋子不同往日,笑着对初瑜道:“早先怎么没想到,这外间的炕早该烧了,咱们在里面也能够暖和些!” 初瑜没有应声,只是点了点头。曹颙还是大清早吃的,眼下却是真饿了,见初瑜还在地上站着,便过去将她推到炕边坐了,自己坐了对面。 这几道菜却是不同往日,其中有两个都是曹颙喜欢吃的。曹颙实在是贴心得不行,伸出筷子夹了菜到初瑜碗里:“这是跟紫晶打听过了?我一个爷们,对这些有什么挑的,往后你叫厨房准备你喜欢吃的就好。” 初瑜想起紫晶白日提过的,但凡白米饭与白色切丝的东西他都是不吃的,再想想这半个月来,可不正是,厨房就算是上等米做饭,里面也常放了豆子染色的,像鸡丝、豆皮这类的东西,他都是避开的。自己却一时没有注意到这点,实在不应该,她不禁有些愧疚。 曹颙见她没有夹菜,也不应声,微微低头不知在想什么,问道:“可是一个人在家闷了?有什么喜欢得没有?喜欢看书的话,一会儿我叫人将前院书房的书挑些过来。要不就找紫晶说说话,她一个人也够没意思的!” 初瑜笑着点了点头,就着曹颙给夹的菜,吃了半碗。曹颙知道她饭量小,但是想着她正长身体,便逼着她又吃了半碗。 吃罢晚饭,天色却是渐黑,两个侍女将内外间的灯点了。 曹颙因要给父亲回信,便叫人将东边书房的也点了,与初瑜说了一声,过去给父亲回家书。 就算是这两日父亲的信不到,曹颙也是打算给江宁那边去信的。虽然年前父母来信对他的这门亲事并没有询问什么,但是他知道两位长辈肯定也惦记得不行。他要告诉他们,他们有个性子温柔乖巧的好媳妇。 曹颙笑着从笔架上拿起一只毛笔,旁边已经有个侍女过来侍候磨墨。毛笔在砚台里舔了墨,他却忽然闻得有淡淡的幽香传来。“《》”,他的脑子里突然出现这四字,不由抬头看了眼那侍女,却有些眼生,并不是初瑜身边常侍候的那几个。 过来侍候笔墨的正是喜雨,见额驸看她,不禁低头,脸上浮起一层红晕,偷偷抬眼时,却发现他正望着穿过客厅,望向西面卧房。 “请郡主过来,叫她披件大毛衣服!”曹颙一边低头在纸上落字,一边随口吩咐道。半天没听到动静,方起头来,略带疑色地望向喜雨。 那喜雨这方如梦初醒,应声下去。 不一会儿,初瑜从西屋过来,不仅乖乖地披着大毛披风,手上还搭着一件:“额驸唤初瑜?” “嗯!”曹颙笑着点头,见还有两个侍女跟着进来,便吩咐道:“这边不用留人侍候,你们下去吧!” 初瑜把披风给曹颙披上,曹颙抬了下手中的笔:“父亲来信了,母亲很惦记咱们的亲事,没能过来,却是伤心的。你做媳妇的,也写上几句,给公公婆婆请安问好。” 初瑜欢快地点了点头,因见曹颙拿着笔,便拿了砚台边的墨去磨。她哪里动手做过这个?虽然是小心翼翼,却仍是有墨汁溅了出来。她略带几分不安与懊恼,抬头看曹颙。 曹颙却是正在给父母提及初瑜的人品相貌等,并没注意她,待到去蘸墨汁时,方发现初瑜的手上溅上两大滴墨渍。他放下毛笔,随手拿起张宣纸给她擦拭,却仍留下淡淡的墨痕。 曹颙因问道:“这是先去洗了,还是先写信?” 初瑜只是不语。 曹颙觉得不对劲,看过去,见她虽然已经是克制,却是红了眼圈。 曹颙不由问眉:“这是怎么了?可是又想王府那头,想你额娘了?” 听着曹颙这般关切的言语,初瑜再也克制不住,低着头点了点头,眼泪一滴滴滑落。 曹颙心里叹了口气,虽然看着像大人了,到底是个孩子,拉了她过来,一边帮她擦泪,一边高声唤道:“喜云在吗?”因喜云、喜彩是常在初瑜身边侍候的,所以他记得她们名字。 喜云应声过来,见额驸搂着郡主,忙低着头不敢看。 曹颙道:“打发个人去二门,叫前院准备马车,就说我立时要用的。” 喜云应声去了,初瑜却不由得握住曹颙的袖子:“额驸要出去?” 曹颙将她圈在胳膊里:“咱们一道出去!你不是想王府那头吗?虽然依着规矩,咱们不能进去,在外头看看也是好的!且忍忍,这不是都过了小半月,忍过这个月就好了!” 虽然曹颙有心带着初瑜登郡主府的门,但是也知道满人最重规矩的,那样只会让初瑜与福晋为难,便想出这个折中的法子。 初瑜迟疑了一下,伸手回抱曹颙,在他怀里摇了摇头:“不要烦劳他们了……初瑜是想额驸了!”越说声音越低,若不是曹颙留心着,差点错过。 曹颙搂着她的手臂不由得紧了紧,越发拉近两人距离:“我也很是想你!” 这一折腾,信却是没心思写了,曹颙牵着着初瑜出了书房,过了客厅,想要回卧房。西外间,叶嬷嬷正坐着椅子上,对喜雨低声交代什么,见了曹颙与初瑜进来,忙起身行礼。 初瑜羞得不行,却只是低下头,没有像往日那般避开。 曹颙冲叶嬷嬷点了点头,随后对那喜雨道:“告诉喜云,就说我不出了,劳烦她再打发人二门说一声,另外准备壶茶到上房来。”说完,又对叶嬷嬷道:“天晚了,嬷嬷也下去安置吧!” 叶嬷嬷望着两人手拉手,心里叹息一声,却是没动地方,笑着说:“额驸,今儿格格身上不方便,还得请您在外间歇呢!”说着,又对旁边那侍女道:“还不快去端了茶来,然后侍候额驸安置!” 那喜雨答应一声,低头退了出去。 初瑜身子一颤,曹颙的神色却冷了下来,看着那叶嬷嬷没有说话。 叶嬷嬷被瞧得浑身不自在,笑着说:“知道额驸怜惜格格,定是懂得这些规矩的!” 曹颙没有搭理她,牵着初瑜要进卧房,叶嬷嬷急着唤道:“额驸,这不合规矩!” 曹颙原本不愿意在初瑜面前给她没脸,眼下却是忍不住,回头喝道:“谁家的规矩?到了这府里,就要按照我的规矩来!!” 想起初瑜身上不舒坦,她们这些身边侍候的,不仅不细心照看,还折腾这些刺她的眼,曹颙实在恼火,见叶嬷嬷还要再说,呵斥道:“出去!” 叶嬷嬷原当额驸是脾气好的,这些日子都没见他冷过脸,哪里想到会是这般凶,吓得一激灵,却是退了出去。 喜云与喜雨刚好结伴回来,曹颙见是方才与叶嬷嬷说话的那个,就皱了皱眉,对喜云道:“我不耐烦人多,往后我在时,这上房只许你与喜彩、珠儿、环儿进来!”说完,也不看她们,就牵着初瑜进去。 回到房里,曹颙却放了初瑜的手。初瑜因他恼了,忐忑不安。曹颙想着她吃饭时与方才书房的模样,心里定也是不愿意这样安排的,心头一软,不忍心责怪她,但是有些话还是要说清楚。 这一晚,夫妻两个自是说了不少悄悄话,内容却是无从知晓。只是次日初瑜又恢复往日的欢快样子,也叫人烧了外间的炕,额驸说的对,这样屋子确实暖和不少。 * 正月十二,平王府那边过来曹府报信,说十一日戌时(晚上七点),宫里陈贵人诞下皇子。 往日宫里得了皇子皇女,其余皇子府送的洗三添盆礼都是有大概定例的,初瑜原也是知道的。但现下她晓得那陈贵人是曹家表亲,因此这添盆怕还要厚上几分,另也需送些滋补之物,她便有些拿不定主意,忙不迭叫来紫晶来一同商量。 紫晶因为去年九月得知陈贵人有身孕时,就打点过一次礼物,当下把旧年的礼单找了出来,又问了初瑜皇子府的规矩定例,两人商量着拟了份单子出来。 当晚曹颙回府后,初瑜就拿了单子给他过目,问他可要添减。 曹颙掐着单子,想着新出生的皇二十一子,有些哭笑不得。说起来他和康熙一家子的关系着实混乱,这陈贵人是他的表姐,却是初瑜奶奶辈的;从自己这边讲当叫这孩子“外甥”,从初瑜那边论却是叫“叔叔”。 初瑜见曹颙表情奇怪,还道礼单有些不妥,忙道:“若是瞧着不妥,初瑜再拟就是。” 曹颙道:“单子没有不妥。你自己拟的,还是和紫晶商量的?原来府里的礼尚往来都是紫晶打点的,你多问问她。” 初瑜笑道:“自是和紫晶姐姐商量了的。” 曹颙点点头,顺口道:“嗯。那就送去平王府吧!” 初瑜一愣,半晌才道:“那初瑜,和姐姐一道入宫么?” 曹颙却是忘了这事的:“是我忘了。原先这些都是烦劳平王府那边送进宫的。以后你送就是了。也去问问姐姐那边,和她一道入宫也好。” 初瑜笑着点头应了。 * 这几日里,朝堂上下大抵都在谈论这个新生的皇二十一子,他与皇二十子的诞生相隔五年之久,众人不免都在猜测皇上的喜悦心情以及陈贵人能否进位、陈家能否进位。 户部自然也充斥着这些个言论。 曹颙既对分析这些事毫无兴趣,又因跟皇室、跟陈家都沾了亲,也不好谈这个问题,便只是听着众人议论而已,自己不置一词。 傅显功也是多年的资历攒出来这主事的官位,多少有些瞧不上那些因裙带关系而居高位的人。因他性子直,听几个笔帖式闲聊时,便插了两句嘴,言语之中多有讥讽。 其实在场几个人都不知道陈家和曹家有亲戚关系,但是笔帖式里有不乏有眉眼的,一个叫察德的瞧见曹颙脸色尴尬,忙悄悄捅了下傅显功。 傅显功也不是傻子,才想起曹颙也算是靠着权贵关系上来的。他是最早和曹颙混熟了的,因觉得曹颙勤勉,办事利索,为人和气,便忽略了他那显赫的身份背景。这会儿忽然想起这茬来,不由尴尬,刚才那骂陈家的话,倒是捎带上了曹颙。 傅显功虽是反应过来了,一时却也不知道怎么办好。要是道歉,他又觉得自己没说错什么,多少有些舍不下脸,况且真要道歉,就显得真是把曹颙骂成那等人了,可继续这个话题显然也不合适。怎么才能不动声色茬过去呢,他倒犯了难。 察德颇为机灵,见状忙拿了刚腾好的一页账,给曹颙审,又说了几个账目上的问题,这才把话儿给圆过去。 曹颙原也不是因傅显功他影射了自己而尴尬,本身他对自己是个权贵子弟这事没什么感觉,办起差事就更是不注意这个了,不过是因为和陈家是亲戚,听了傅显功贬斥陈家,他也不那么自在就是。 傅显功之后的尴尬表情曹颙也瞧见了,可他也是不好说什么,自然乐不得察德圆场,也就跟着瞧了帐,讨论起那几个问题来。 傅显功瞧着曹颙神色如常,这才放下心来,他也不是第一日认识曹颙了,对曹颙的脾气也知道一二,料他是不会怪罪,也就笑呵呵的跟着一道说了那几处账目问题。 几人正讨论着,彭铸从外面进了来,进门就笑问傅显功:“帐可对毕了么?那边可是要等着帐出来拨粮赈灾了!” 因他是负责五城赈粟部分事务的,这么问来却是往福建拨粮的事要准了。 傅显功皱眉道:“哪儿有这么快对完的。怎的,下了圣旨要拨粮了?” 彭铸跟众人都熟了,也不客气,自己拉了个凳子过来坐了,道:“圣旨没下,但是却已经筹备着,却是要依着你们这边最后核对出来损失的账目来拟拨粮的。” “已是在赶着做了。”曹颙奇道:“原来不都是先拨粮的么,去年十一月时就是吧?况且这次海寇劫粮也是年前的事了,这会子还等着账目出来再拨粮,那百姓还受得了?” 彭铸道:“大人是不知道。这不江南司又开始查账了,大抵是不准备从江南调粮了吧!可能是湖广。听闻湖广去年雨水不好,不知道是不是这粮食不多,这才要先瞧了账再拨粮。” 曹颙点点头,又问道:“前儿傅主事还说江南司查兵饷呢么,也查粮草?” 彭铸神秘一笑,把头凑过来,低声道:“何止粮草,还在查漕运总督的手底下。” 曹颙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不住摇头。这噶礼是唯恐天下不乱,他到底想做什么?搅得江南官场一摊浑水。 几人中最是口没遮拦的笔帖式石德金在一旁插嘴道:“便是查了,不过是帐上的事,实物要作假早就做了,还能拿这赈灾做多大的文章?何必从湖广调粮那么麻烦!” 彭铸“哼”了一声:“谁说不是呢,麻烦透了。偏上面不信这个。瞧着,上面是想彻查了?谁知道呢!” 傅显功笑着向彭铸道:“你小子不是怕调粮麻烦,是嫌湖广司的图明安不好相与吧!” 彭铸也笑了一回,摇头道:“他却是个大麻烦。却也莫说他,湖广司哪个是好相与的?都是横挑竖挑的。”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上元 第一百五十四章上元 正月十五上元节,宫内照例赐宴外藩王、贝勒、贝子、公、台吉、及内大臣、大学士、侍卫等众人。 曹颙夫妇自然是要进宫。开宴前,初瑜跟着淳王福晋一道女眷那边去了,曹颙则被十六阿哥拉走说话。 曹颙是除夕夜吃席时见着十六阿哥一次,到今也有小半个月,尽管不情愿,因在人前,也不得不行了个晚辈礼。 十六阿哥笑嘻嘻地受了,方拍了拍他肩膀:“得了,原不过是逗个乐子,知道你是不爱行礼的,还是从前的规矩,这礼都免了吧!”然后又道:“这也有日子没瞧见你了。还不抵从前,如今我想混出去玩儿都没人陪着了!” 曹颙见他得了便宜又卖乖的样子实在可笑,却也懒得与他计较。想到从前哪一回跟着出去不是提心吊胆的谨慎再谨慎,虽然知道十六阿哥是个不听劝的,但到底话赶到这里,便很是正经地劝了两句。 十六阿哥摆摆手:“没事儿,就是你们瞎操心!” 曹颙心里翻了个白眼,也不再劝他。 十六阿哥笑道:“过俩月就好,十三哥要分府了,回头出宫就到他府里玩儿去!” 曹颙问他:“年前就影影绰绰听说过几次,一直也没准信儿,这次是准了?多暂开衙建府?” 十六阿哥道:“这次是准信儿了!其实内务府筹措了好一阵子了,这次十二哥和十三哥一起分府,不是二月底就是三月初,吉日还没选。府邸收拾妥当,还差盛京的粮庄和人丁没拨过来吧!” 曹颙点点头,十三阿哥分府了对他来说也是个好事,至少下次请安不必进宫这么麻烦,只是这乔迁之喜的礼还得好好想想,最好的自然是又实惠又不张扬的。 十六阿哥兀自羡慕了一会儿这些分了府的阿哥们,不必像他这般拘在宫里不得自在,又叨念着自己多暂能分府。末了,又有些怅然道:“要是十三哥早些个分府就好了,他的府邸在金鱼胡同,那边有灯市儿,说是可热闹了!要他早住过去了,这两日就能想法子溜出去瞧瞧!” 正月十五日叫正灯,而灯节实际上是从正月十三始到正月十七止,市肆张灯结彩,挂灯的卖灯的都有,还有有卖烟花的、卖吃食的和七七八八的小物什的,点缀节景,十分热闹。 曹颙去年已经去瞧过一回,虽热闹,但也没什么好灯,笑着摇摇头道:“京里虽好几处灯市,但哪里比得上宫里的灯多?又何必跑出去,怕是那些灯也入不了你的眼,不过又是想着凑热闹。” 十六阿哥也笑道:“还是你知我,自不是看灯的花样,民间自有民间的乐子,岂是这红墙黄瓦的大院子里能够比的?不过说起来,今年工部又进了几个新样子的灯,回头咱们瞧瞧去。” 待宫里宴席散了,天上稀稀落落的飘起了小雪花。 初瑜还有些没看够彩灯烟火,临上车前,身后夜空上正爆开了大朵亮红的烟花,她忍不住停下来仰头去望,待烟花陨落才恋恋不舍地上了车。 曹颙见了便说:“家里也有烟火,你既喜欢,回头叫他们点了你看!” 初瑜笑着点了点头:“咱家后院那两个园子的彩灯也是好的,若衬了烟火就更好看!” 车从西斜街过,恰要横穿丰盛胡同,那里也是一处灯市,老远就听见热闹喧杂声,初瑜忍不住竖着耳朵听起来。 “是灯市。”曹颙解释着,见她不好意思挑车帘看,就把替她把车窗帘子挑了个半开。 初瑜看了一会儿,车过去了,才收了视线:“我还不曾见过外面的灯市,原来是这般热闹。我只有一年中元节,跟着额娘在庵里住,瞧过周围的百姓放河灯,有荷叶的、莲花的、鹤鹭的……各个都是极好看的。” 曹颙想起早几年在江宁每到中元节也曾去河边放过河灯,眼前又浮现起秦淮河上的波光桨影,热闹喧嚣,不由笑道:“等得空的,咱们回去南边儿,在秦淮河上看灯,也是美不胜收!” 初瑜听了不禁神往,乐呵呵地想了一回,可转而思及不知哪年才能去南边儿瞧瞧,便又有些怅然。 曹颙笑了笑,攥过她的小手:“今儿天晚了,又下着雪,冻着了不是闹着玩的。明儿部里的差事也差不多结了,我早些回来,咱们晚上去灯市看灯去!” 初瑜眼睛亮亮的,笑着瞧着曹颙,止不住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又皱了眉,将车窗帘子挑了个缝,瞧了眼外面细碎的小雪花,摇头道:“这一个冬天都没怎么下雪,临打春了却飘上雪花儿了。眼下瞧着不大,却不知道明儿怎样!” 曹颙忍不住拍了拍她的头:“不怕,明儿只要他们出摊子,就是下雪,咱也打着伞去看。” 初瑜“嗯”了一声,又想起了什么:“那回去叫人把最厚的大毛衣裳拿出来,备着明儿穿!” * 雪没下多一会儿就停了,正月十六,倒是个晴天。 福建损失的账目审核完毕,曹颙与傅显功拿了最终的账目交到郎中李其昌手里。经由李其昌大致审过,再发到五城赈粟彭铸那边筹备调粮诸事,曹颙几个人的差事算是结束。因这阵子众人一直在忙,现下又没那么多活了,李其昌便叫他们早些回去。 曹颙早早地打部里出来,打道回府,走到巷子口,碰到宁春从那边过来。 宁春老远就冲他打了招呼,催马到近边笑道:“正从你府上过来,就晚了一步。” 曹颙笑道:“也不晚,就请景明兄打马回转,到府上喝杯茶。” “不了!”宁春摆了摆手,“我就是送几盏灯过来,给你与郡主赏玩的!” 曹颙奇道:“什么灯劳你大驾亲自送来?” 宁春道:“部里元宵节新扎的巧活儿,走马灯。昨儿贡到宫里,龙颜大悦,不少人得了赏!”因见曹颙皱眉,他不由笑道:“甭那模样,我能拿上贡的东西给你吗?我这当哥哥的,还用你来担心这些个?是一样的,却没宫里那么讲究就是,料子珠子都没僭越,却也是极精细的。原留了八盏要给你和永庆对半儿分的,后想起来他家孝期不能挂,就都给你拿来了,或自己家挂,或留着送人吧!” 曹颙笑着谢过:“那就更应请你过来喝一杯了!” 宁春笑着摇了摇头,凑近曹颙,低声道:“今儿才得的信儿,秋娘有了身子,我这赶着回家前到她那边瞧瞧去!” 曹颙忙给他道喜,又道:“这两日我就叫紫晶送东西过去,有需要的叫小嫂子尽管打发人到我府上来找就是!” 宁春道:“少不得烦劳你这边。”又捅了捅曹颙,一脸坏笑:“弟妹那边,有没动静,嗯?” 这新婚还不到一月,曹颙耐着尴尬,说了因郡主年纪小,怕她生产时有危险,想向宁春讨个避孕法子。 宁春听了不解,皱了皱眉:“如今已是年后,郡主这都十六了,还小?且也只烟花巷里是有些个药方,却是不敢拿来乱吃的。这女人生孩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劝你啊,还是歇了这心思吧!便是你不着急,伯父、伯母还是早想着抱孙子呢!” 曹颙摇了摇头,宁春见他不想说这些,就岔了话儿:“还有件事你得贺我,哥哥最近却是要高升了!” 曹颙忙问详细,宁春回说是工部一位主事以病乞休,上面准了,他活动了一下谋了这个缺。曹颙又是一番贺喜。宁春笑着约了他改日喝酒,然后告辞而去。 宁春送来的走马灯果然十分精巧,初瑜上元节时在宫里见过工部献的,原就喜欢,现在瞧了这几个格外高兴。 初瑜取出四个分别包装好,叫人两个送去平王府,两个送去觉罗府,剩下四个找妥当地方挂好了,她就站在哪里怎么看也看不够,只到丫鬟来请吃晚饭,才肯挪动脚步。 吃罢晚饭,小两口穿了厚衣裳,乘马车去了丰盛胡同的灯市。 彼时北京城里最大的灯市并不在城西,而是在城东,东四牌楼和崇文街两处,那边大抵是整条街满满的烟花灯火,而丰盛胡同的这处规模要小得多,彩灯烟火样式相对也要少。 饶是这样,初瑜也看得津津有味。她挨个摊子瞧过去,许多东西都是从未见过的,觉得十分新奇。曹颙见有做工精良些、初瑜又流露出喜欢的物什,便立时掏银子付账买下来。 在回程时,马车已经装了小半下的各种物什。其中还有些个做工十分一般,但别致又有趣的小花灯,初瑜虽嘴里说着要回头去淳王府时捎给弟弟妹妹拿着玩,可这会儿却爱不释手,自个儿擎着反复把玩。 直到回到曹府中,初瑜还沉浸在快乐状态,小脸红扑扑的,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兴奋的,眉眼间尽是欢喜。 瞧得曹颙不由心动,这边小两口熄灯安置不提,同一个晚上,千里之外的江宁,有人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 江宁,曹家西府。 “啊……”一个女子凄惨的叫声,在静夜里传得甚远。 并不是每个母亲都期待孩子早日降生的,就如此刻的路眉。 早在去年六月间,她就由原来的小南院迁到了后面花园边缘这处院子,之后再也没有在人前露过面,而她陪嫁过来的丫鬟浮云、还有个姓贾的嬷嬷也被遣回路家。 曹荃在给路道台的谢贴中写得清楚,“深感”其用心,只是眼下路眉既然进了曹家的门,却用不上路家的婢子下人。 曹家并不好欺,曹寅病愈,曹颙将迎娶皇子府的格格,谁会这个时候来触霉头?原本他们安排路眉进曹家,也不过是因曹寅病重,想要在曹荃身边搅和一下,谋划曹家的产业。若是能够拉拢最好,就算拉拢不上知根知底的也好想法子应对。其实,在曹颙打京城回江宁后,他们就想改变主意,将这“美人计”使到曹颙身上,只是因顾忌到淳郡王那边,不敢下手罢了。 路道台因得罪了曹家,自然心里惶恐,向噶礼去讨主意。 噶礼因五月间折损了那些人手,也是恨曹家恨得牙痒痒,可是再恨又能够如何?他不过是因帝宠,十来年间顺风顺水,巡抚、总督地做下来混出点权势,而曹家,却是承康熙倚重五十来年。 初到江南时,他不是没打过曹家的主意,也上了折子弹劾曹李两家侵占国帑,私下结交皇子阿哥之事。 康熙压下了明折,回给噶礼的批示,只说尽知,而是还说了等曹寅上京再问他此事。 结果呢,曹寅尚未到京,提升爵位的圣旨已经明发到江南。在曹寅进京溜达一圈后,好嘛,成了皇子的亲家。长女为铁帽子王福晋,长子为皇孙女婿,江南谁能撼动曹家? 幸好接下来,曹寅病得要死,噶礼才算松了口气:曹家已经抬旗,曹颙自不会继任其父的官职;待曹寅去后,曹家只剩下曹颙年少,曹荃平庸,哪个又能够挑大梁?就是因存了轻视之心,他方会允许儿子干都算计来江南的珠商,未尝没抱着一石二鸟的用意,却是惨败。 望凤庄事发后,噶礼与干都父子两个对曹颙的毒辣很是心惊,开始私下查探曹家这位大公子的为人处事、脾气秉性,然而却是越查越迷糊。除了康熙四十年夏,传闻他被拐过两月外,进京前他一直生活在江宁,却是很少出现在世人前。进京后,先与郭络罗家的子弟发生纠纷,随后在塞外与镶黄旗子弟斗殴,结果却是步步高升,先是御前侍卫,成了皇子伴读,这其中皇帝的偏袒可不是一星半点。 曹家,背后站着的是皇帝,噶礼很是无奈地认清了这点。再加上如今巡抚张伯行与提督交好,隐隐有架空他这个总督的趋势,他有些焦头烂额,也就顾不到曹家这边。 总督都忌惮曹家,路道台怎么会有胆子挑衅?他已经是万分后悔,为什么因着一时贪心,任着上面打曹家的主意。不管他到底如何感慨,却是从此避开不提路眉此人,如同根本就没有过这门亲事般。 就这样,路眉彻底断了外头的音讯。她被软禁在花园旁的院子里,被两个健仆守着,这这样过了半年。 路眉心里有鬼,当然明白是东窗事发,却是倚仗着自己肚子里有了曹家的骨肉,曹荃又是个爱色的,想着要哀求于他。曹荃却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她,除了最初的探问外,再也不愿踏进这边院子半步。 路眉绝食,想要用肚子里的孩子辖制曹荃,却只换得一碗药。曹荃叫婆子传话于她,若是不想要这个孩子,就喝药吧,省的孩子到人间受苦。 路眉是说不出的悔,却也无人会听了,她知道曹荃至今没有处理他,怕也是看在她的肚子,到底是他的亲生骨血。她渐渐瘦下去,整日里动也不动,想不出有什么能够绝处逢生的法子。直到中秋后,听那两个看守她的健妇提到,东府的高太君过来瞧太太,还给襁褓中的四姑娘好些见面礼。 “高太君”、“李氏”,想到她们两位,路眉终于有了些指望。她也不过是可怜女子,生在青楼,不知父姓,自幼被当成摇钱树培养的,又哪里做了万恶不赦的坏事? 接下来的几个月,她一直找机会逃走,并且相信只要到了东府,自然会求得庇护,但是却始终未能如愿。随着肚子越来越大,她就越来越焦虑,越来越惶恐。 府里,难受的并不是只有路眉,兆佳氏却也不好过。生了个女儿不说,与夫君的关系也不协,二房又被当成宝贝似的迁到后院去。虽然府里没有人敢当面嚼舌头,但是私下里说七说八的却是免不了的。 兆佳氏咽不下这口气,想要去找路眉的麻烦,却是连院子门也进不去。那两个嬷嬷虽是曹家的下人,但却是曹荃自织造府那边叫来的,并不买这位“二太太”的帐。 第一百五十五章 家事 第一百五十五章家事 兆佳氏几乎要呕死,难道她真是那歹毒心肠、谋害丈夫子嗣的恶妇?至于这般防备,连带着大房那边都插手过来。 而累日里曹荃不是歇在宝蝶房里,就是歇在翡翠那边,对庶子曹项的照顾也比过去精心,唯独对兆佳氏,却是见也不爱见的。 兆佳氏想要如过去那般教训宝蝶与翡翠,却是不能。除了陪嫁过来的下人,不仅没有人敢动手,甚至还有人拦着。兆佳氏委屈得不行,实在不知道自己待产坐月子,不过三两个月时间,这府里怎么就回发生如此的变化。 直到有一晚,曹荃没有去任何女人房里,只自己个儿在书房喝得酩酊大醉。兆佳氏正攒了一肚子火要撒,怒气冲冲地赶过去,使劲发了一通脾气。 曹荃却混不在意,直到被兆佳氏抢了手中的酒壶,方抬头道:“你不配做嫡母,我不配为生父,我却没甚资格说你。只是你也是做母亲的,却怎会如此狠心!” 兆佳氏听得迷迷糊糊,曹荃又道:“如今我没了一个女儿,不愿意再失去一个儿子,老四,往后就由宝蝶带,不敢再劳烦你费心!” 兆佳氏横眉竖目,想要辩白辩白,却想起今儿正是十一月二十二,曹颐出阁的日子,也是带着几分心虚,终没有再说。她原想着等丈夫醒过酒后,再细语宽慰,好解了嫌隙。没承想直到过了年,曹荃仍是冷着脸。 她心中也生出些许悔意,不仅对曹项比过去好些,就是路眉这边,也想着等孩子生下,要好好相处,挽回丈夫的心再说。她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娘家又不是寻常人家,谁还能够越过她去不成? * 路眉的房里,仍是不停地传出凄惨的哭喊声。 曹荃站在院子里,叹了口气,心里说不出的纠结。他既期望这个孩子能够平安降生,又希望他不要到人间受苦;他既想要放过路眉一条生路,又不愿意留着任何关系家族安危的隐患。 曹荃还在长吁短叹,里面那惨叫声却越来越弱,在灯光摇曳下,能够看到屋子里人影晃动。随着脚步声,一个婆子掀了帘着出来,惊慌道:“二老爷,姨奶奶却是凶险,怕是要都保不住!” 曹荃的心里“咯噔”一下,伸手退开那婆子,进了们去。屋子里的几个婆子进到他进来,忙劝他出去,直说产房污秽。 路眉惨白着一张脸,躺在床上动也不动,因先前出汗的缘故,额前的头发都贴在脸上,再也没有往日的娇艳与妩媚。露在被子外头的胳膊,也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骷髅般骇人。 到底是做了两个月的夫妻,往日恩爱还历历在目,曹荃心里也是酸酸的,对她的怨恨也少了大半。 一个婆子取来人参片,塞到路眉口出,又在旁不停地唤着。过了好一会儿,路眉方幽幽醒来,见到曹荃,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睛。 曹荃叹息一声,终是开口安慰:“且宽心,不要胡思乱想,先把孩子生下来,还搬回南院吧!” 路眉闭上眼睛点了点头,却是泪如泉涌,似乎要流尽这半年的心酸与委屈。旁边的婆子又劝了曹荃出去,方道:“姨奶奶再使点儿劲,挺挺孩子就出来了!” 路眉睁开眼睛,望着房顶,想要大喊,却委实是没了力气,只微微地动了动嘴唇。 “哎呀,姨奶奶,这般可是不成啊!您得再用力,再用力啊!”产婆还在喋喋不休地劝着。 路眉的泪顺着眼角滑落,伸手去摸自己的肚子,这是自己的骨血,这就是往后自己的依靠。男人的恩宠算什么,还不是说翻脸就翻脸,往后自己安安分分地带孩子,往后自己规规矩矩地做个良家妇人…… 或许是想到以后的安稳日子,路眉突然觉得自己多了不少力气,她狠狠地攥住被子,用了吃奶的劲地大喊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让肚子里的孩子平平安安地来到人世…… 正月十六,曹家又多了位小姐,却是个福薄的,生而丧母。 闻信,兆佳氏松了口气,想要抚养庶女,以示贤惠,却没有如愿。 织造府内院,高太君房里,看着摇篮里的孱弱得像猫儿一样的女婴,高太君直念“佛祖保佑”,想到孩子去了的生母,不由得红了眼圈。 * 京城,户部衙门。 福建海寇损失账的差事做完了,曹颙带带拉拉地帮着彭铸忙了几日从湖广调粮的事务,与湖广司的人混了个脸熟,却也知道了彭铸口中所谓“湖广司最麻烦”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湖广司的人和福建司大有不同,去年九月里被卖出去的官缺不甚多,绝大部分是入部多年的官吏。这些人大抵是老油条,像傅显功、彭铸这样的实在人基本没有,都是些个滑不留手的角色,打哈哈的人多,做实事的人少,又是势利的紧。兼之内部派系分的复杂,相互之间摩擦不断,办事拖沓可想而知。 而主官郎中图明安又是这群麻烦中的大麻烦。一方面,他因有些个后台眼高于顶,对低于他官位的这些个主事、笔帖式都有些瞧不上眼,素来带搭不理的,摆得架子似乎比侍郎甚至尚书都高;另一方面,他又是个极其苛刻的人,账目到了他那里,总是横挑竖挑,非给你摘两个错处打发你回去再忙活一回不可,极少有痛快通过什么的时候。 彭铸是一百二十个不乐意和图明安打交道,前头几天还耐着性子,后来却是也没好脸挂着,虽然不敢直接顶撞上官,却是每每那边受气,就回来关起门大骂宣泄一番。直到曹颙来了,他才算得以解脱。 曹颙话不多,但思维敏捷,常常一句话就说到点子上,湖广司的人想和他打哈哈,常常是两三句就被拐到正题上。想不做事?却是没门! 又因为曹颙那一叠串的身份在那里摆着,谁也不敢得罪于他,便是图明安也对他十分客气,账目上没刁难过。 彭铸发现这件事之后,念了多少句佛,然后就连磨带恳求的,央着曹颙,凡往图明安那边送帐都是他去。 曹颙自然知道他那些个小九九,不过确实自己出马要比别人出马效率更高些,也就顺势应了下来。彭铸没口子地谢过,又许下了多顿酒席。 这一日,曹颙正和彭铸盘账,忽然有小吏来请曹颙过去,说石侍郎有请。 曹颙有些奇怪,这石侍郎就是石文桂,太子妃的亲叔父,去年十一月被康熙贬斥“软弱无能”,和施世纶调换了官职,成为户部右侍郎。石文桂安安静静地上任,而后也一直十分低调,没有任何动作,似乎消沉了一般。曹颙都快忘了户部还有这么一号人,这会儿实不知他找自己所为何事。 曹颙往石文桂那院子走过去时,正瞧见李其昌从里面出来,面色铁青,紧锁着眉,一脸的不快。瞧见了曹颙,他明显一怔,然后似是若有所思。曹颙过去俯首行礼,李其昌客客气气地虚扶了他,而后快步离去。 曹颙微微皱眉,莫非出了什么岔子,这是从上到下一级级的追究责任?他自信最近从手上过的账目都是没问题的,一时也想不出哪里出了状况。 石文桂被康熙骂作“软弱”,可这体态形象可一点儿都不软弱。他身体微胖,一张国字脸,因为年迈,双腮的肉微有下赘,使得整张脸看上去十分的严厉。即使他满是笑容,瞧着也不是什么好脸色。 曹颙进来时,石文桂就摆着这么一副自觉是十分和颜悦色的表情,然落到曹颙眼里,却是一种皮笑肉不笑的阴险模样。 抛却表情,石文桂的言辞还是相当温和的,先问了几句进来的差事做得如何,然后又对他之前协理福建海寇损失账目的事作出嘉许,最后多有勉励之词,又道“前程不可限量”。实质性的话是一句没说,就打发曹颙回去了。 曹颙听得莫名其妙,想了许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他旁敲侧击地打听,这一日石文桂只见了他和李其昌,再没找过旁人,而李其昌从石文桂那边回去之后,除了表情凝重外,并没有其他异常,也没有重新审查什么出现纰漏的旧账,仍是继续做手头天津海税的差事。 曹颙也懒得去想那么多,石文桂若是有所图,终会露出端倪来的。虽说是太子妃的叔父,曹颙却也没什么忌惮的,眼下太子的日子并不好过,连带着这些与太子有干系的权贵也个个老实得紧。就算石文桂想要算计点什么,却也要掂掂分量,应该不会轻易拿他开刀。因此,曹颙又回彭铸处,依旧处理调拨赈灾粮食事务。 * 新院子不能老没有名字,曹颙与初瑜商议了,又比量着原有院名,最后就起了“梧桐苑”。想着等天气暖和些,植两株梧桐过来,也算是合了意思。 因前些日子“通房”之事,曹颙对叶嬷嬷有些不放心,就将初瑜托给紫晶,请她每日多照看些。 紫晶本也喜欢初瑜,待她就越发亲近,又怕她待着闷,每日往桐院来得就频繁些个。却是有人欢喜有人忧。珠儿、翠儿因多了女主子,又有七八个不比她们逊色的侍女比着,本是没什么底气的,紫晶常来常往的,倒是能够让她们有“多个主心骨”的感觉。 忧虑皱眉的,自然是叶嬷嬷与喜雨几个。因喜雨长得好,淳王福晋本是不愿意她随着陪嫁的,可还是被瓜尔佳嬷嬷与额苏里嬷嬷劝着应下,原是为了防着这边的紫晶。 照她们两位说的,额驸这边虽然虽没通房丫头,或许是不解情事的缘故。等到娶了亲,晓得床笫之欢,还有哪个男子能够抵住美色的诱惑?虽说紫晶年纪大上几岁,但长得年轻,容貌又好,又是有着多年侍候的情分,且温柔知礼,处事周到的。若是让这样一个女子做了妾,怕是连格格都要顾忌三分。 喜雨便是相貌好些,却是淳王府的包衣下人,爹娘兄嫂都在那边府上当差的,还能够飞上天去?而且她是个聪明的,自然知道利害关系,哪敢僭越。用王府这边的陪嫁侍女做通房,总比曹府这边的几个强,省的有不懂事的,捣蛋惹得格格伤心。 淳王福晋听了这些劝,这才依着她们俩,把喜雨等四个丫鬟交到叶嬷嬷手里,又交代了一番。 叶嬷嬷奶大的这格格,心底早当自家闺女一样看待,疼得紧。格格嫁过来这些日子,因额驸爱静,上房是不留人值夜,也不知两位主子的房事如何。她私下问过格格,却是新妇腼腆不肯应答。 待到格格小月,依规矩也是要夫妇分床睡的,叶嬷嬷便想安排喜雨去侍候额驸,早早定下通房的名分,也省得节外生枝。没想到不仅惹恼了额驸,连带着格格也对她有几分埋怨,心下已是懊恼不已,又瞧着近日来格格和紫晶十分的亲近,心里忧虑着急,却是没法子说出来,只十二分的精神提防着,生怕格格吃一点儿亏。 这日紫晶来梧桐苑,找初瑜商议给曹颂过生日的。曹颂正月二十五的生日,衣服鞋袜是早就准备下的,只差这生辰酒。因曹颂爱热闹,去年也是给他请了戏班子回来的,紫晶便向初瑜说了,又商量要不要请上些亲友,吃上一日酒。 这是初瑜嫁过来后第一次主持宴客,自然要好好筹划的。两人商量了女客的单子,除了两位姑奶奶,还有宝雅格格,兆佳府的太太小姐并其他几家常走动的女眷。外客却要曹颙与曹颂兄弟两个来拟。 初瑜虽年纪比曹颂还小一岁,只是在娘家为长,下面弟弟妹妹又多,又因着曹颙,心里便将曹颂看成与弟弟们一样的,平日在他面前很有嫂子的做派。见初瑜言语庄重,曹颂也收了素日的随性,在这小嫂子面前很是服帖。只是初瑜离开后,他没少向紫晶感叹:“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这小嫂子绷着脸说话的神态,可不是像极了哥哥!” 因等给曹颂过完生日,就是正月二十六,初瑜嫁过来满一个月,按照规矩,还要回王府“住对月”。到时候,曹颙也要随着过去的,带的衣物,随行侍候的人都要提前打理。说妥了曹颂的生辰酒,初瑜和紫晶又商量起这事来。 喜云送上茶来,刚好听到初瑜与紫晶提及二十六回王府带谁回去侍候,不由低声道:“格格却不要忘了后廊‘病’着的那个!” 她是初瑜自幼的贴身侍女,自然一心想着主子这边,对叶嬷嬷为额驸安排通房之事颇有微词。格格金枝玉叶,又是这般品貌,难道还需要靠着丫头笼着自己的夫君不成?况且额驸是真心疼爱格格,两人感情正浓,哪里轮得到外人多事? 后廊‘病’着的,自然是说喜雨。 现下喜雨处境十分尴尬,那晚曹颙说“不耐烦人多”,在场的几个谁不知道说得就是她?就是其他侍女,见不得她的小意殷勤,却也是背后好好地笑了一回。又因着她,使得大家都招了额驸的忌讳,冷言冷语也是不少。 喜雨虽然包衣出身,却也是爹娘宠溺着长大,若不是瓜尔佳嬷嬷与额苏里嬷嬷打着福晋的名义选人,她也不会陪嫁过来。 喜雨是聪明人,通过几个嬷嬷的交代,晓得自己通房丫鬟的使命,却也是真心愿意服侍格格与额驸的。原本她还觉得委屈,哪个女子不想着找个好郎君,做个平头妻?待进了曹府,见到了额驸的相貌人品,看到他对格格的怜惜疼爱,便也就认命了。没想到,却是尚未近身,就引得额驸的厌恶,怕是他将格格的委屈都算到她上头。她也不是那没脸没皮之人,就告病躲在后廊屋子里,鲜少到前边来。 听到喜云的话,初瑜却是有丝为难。虽然喜云劝了她好几次,叫她早日打发了喜雨出去,但是毕竟是陪嫁过来的,又能打发到哪里去?喜雨不过长的好些,又没犯什么错处,那样待她也是不公。 额驸对自己这般疼爱,自己却要生生摆出那般妒妇嘴脸,倒是污了他的清名,实在可憎,那般下作,怕是自己也要瞧不起自己了。想到这些,初瑜就笑着对喜云摇了摇头。 喜云知道自己格格是个心软的,心里叹了口气,望向紫晶求助。紫晶也知道喜雨的事,但是她的身份却不宜就这院子里的事情多说。 第一百五十六章 远虑 第一百五十六章远虑 自石文桂找了曹颙嘉勉一番之后,再没找过他,却是又找了李其昌两次。 据那些个喜好听墙角的小吏传出来的小道消息,石文桂和李其昌还发生过一次争执。当然,这些小吏是没胆子进院子偷听的,只在院子口探头探脑罢了,所以谈话内容不得而知,只影影绰绰听见两位大人争吵声,以及石大人摔了个茶盏而已。 虽然只是枝末细节,部里的人自然说什么的都有,绝大部分人,还是觉得李其昌自寻死路。 石文桂满门显贵,从祖辈起族人就一直位居一品、二品高官,他这一辈兄弟里也是总督、都统、尚书皆有,更不必提其兄石文炳两个女儿,一个为太子妃,一个为十五阿哥嫡福晋,皇亲国戚。 石文桂若想让区区一个毫无背景的五品官李其昌在户部消失,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当然,也会有人赞赏李其昌,比如傅显功。 “李大人风骨实在让人佩服!”傅显功私下里一直这般说,连带着彭铸几个也都对李其昌赞不绝口。 曹颙听了,不置可否。风骨固然是有的,但是这么硬碰硬值得不值得?不提权贵与否,石文桂毕竟是上司,虽然也知道倘若石文桂仗势欺人,李其昌一味忍着也落不了什么好,但多少还是有些替李其昌可惜。 曹颙与庄席谈及户部差事时,也提起此事。当日石文桂先后找李其昌和曹颙两个训话,李其昌又是那样个表情,曹颙和庄先生就料石文桂是一面向曹颙示好,一面向李其昌示威。 毕竟曹颙是以御前三等侍卫转到户部,当是五品郎中的位置,只是年轻少经验不好做主官,这才以从五品的员外郎屈居李其昌之下。石文桂拿“提拔曹颙取而代之”来威胁李其昌,也说得过去。如今石文桂和李其昌不和的事传出来,越发印证了这点。 见庄先生沉思不语,曹颙笑道:“先生别担心,我有分寸的,不会叫石文桂得了便宜去!” 庄先生点点头:“虽说李其昌在京城没什么根基,不必惧他如何,但毕竟是你上官,若他生了疑心,故意要为难与你,你的差事怕也不好做,起了纠纷却容易落下口舌。” 曹颙明白庄席的顾虑,无非怕自己顶撞上官,落下年少轻狂、不服管束的恶评:“其实他要生疑,怕是早就当生疑了。他最初只供着我不让我做实事,未尝不是一种提防。如今他既然肯交差事与我做,当是信了我的,观他为人,也不是石文桂这般三言两语就能挑拨了的。” 庄先生道:“也不尽然。彼时无事,倒好说;一旦生出些事故来,他自身难保,难免疑神疑鬼!” 曹颙听了,心道确实有理。同僚之间信任度能有多高?上下级之间呢?更何况如今和李其昌多少还是有些利益冲突的。 “不信任也无法了!”曹颙最终说。其实也不必说李其昌是否信他,单就信任而言,他曹颙对李其昌的信任也是不及对傅显功、彭铸等人的信任多。他道:“我只做分内之事,左右账目差事上他挑不出我什么毛病,别的什么他也奈何不了我!” 庄先生喟然道:“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人心却是无从可防。李其昌算不上什么,石文桂这边却需要提防,若是他想要打你的注意,那也是不小的麻烦。回去我叫人多注意他家宅门户,若有异动,咱们也好心中有数!” 几日来,曹颙倒是没有什么麻烦,石文桂还是盯着李其昌不放,寻着由子又训斥了他两次。在他第三次训斥李其昌后,李其昌以身染急恙为由请了病假,再不来部里。 曹颙是立时就知道这件事情的,因为当时他刚好完成了调粮的账目,同彭铸一起去找李其昌交差。 彭铸一脸阴郁,忍不住道:“李大人不在,这帐拖到什么时候去?” 曹颙也无可奈何:“怕是只得往上面递了,这也不是能拖的事儿。” 曹颙便是一百八十个不想见石文桂,到底还是站到他面前,交上了最终调粮账目。石文桂简单看了看,就通过了。曹颙刚想带着账目退出去,却被石文桂叫住。 石文桂仍是摆出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慢悠悠向曹颙道:“李郎中抱病卧床之事,想来你也是知道的了!” 曹颙心道,这不是废话!若李其昌不生病,犯得着来找你么?但还是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石文桂又道:“司内诸事不能没个做主的,李郎中乃是一司之主官,这如今他抱恙,这些个差事难免要被耽搁下来。有些个差事或能等上一、二日,有些却是不能的。因此现下就由你暂代李郎中之职,全权处理司内事务。” 曹颙一愣,其实他知道这规矩,主官不在,副官可以暂代主官之职,去年曹寅病时,亦是副官代为处理公务的。但是若说石文桂完全是按规矩来,没一点儿别的意思,曹颙是断然不会相信的。 尽管不相信,却没有理由拒绝,曹颙只得应下。 石文桂又貌似关照地嘱咐了他几句,才打发他去了。 * 正月二十六,待曹颂生辰过后,就是初瑜要回淳王府住“对月”。原本新郎是可去可不去的,但是瞧着初瑜满脸期待的模样,曹颙就任由她张罗两人的行装,自己到前院打发人去部里请假,要迟些过去。 叶嬷嬷听说定下带喜云、喜彩与珠儿、翠儿四个跟过去侍候,不禁皱眉,终是忍不住私下劝道:“格格,这回娘家带着姑爷的贴身侍婢,是何道理?就算是格格不喜喜雨、喜雪那几个,带着喜烟、喜霞就是!” 初瑜摇了摇头,道:“额驸要在那边府里住几日,肯定不如在家里这般方便,身边再没有熟悉的的人侍候,该多不自在?” 叶嬷嬷叹了口气,又道:“格格与额驸都过去,那府里这边,竟全交给紫晶姑娘不成?” “嗯!”初瑜应着:“我回去住一个月,额驸过几日就回来,倒是没有什么可不放心的!”虽然她心里是想让曹颙陪她在娘家那边住一个月的,但是想了又想,还是怕太拘了他,只是住上几日,礼数都到了就是。 “格格!”叶嬷嬷又道:“这可是整一个月呢,这般新婚燕尔,断了房事,额驸这边……?” 初瑜听到问起新婚房事,脸上本有几分羞涩,但是听到后来竟似提点她防备额驸了,不由得侧过头道:“嬷嬷,我不想说这些个!” 叶嬷嬷还要再劝,喜云来报,王府的马车过来接了。 等到初瑜带着人出来,曹颙扶她上了马车,自己则骑马随行。到了王府,淳郡王还未散朝回来,曹颙便没有多留,对妻子交代了几句,便去户部了。 * 忙完差事,回到淳王府,已经是未时(下午一点)。 淳郡王也从礼部回来,换了便服,两人说了会儿话,等着几个小阿哥回来,一道用了晚饭。 按照规矩,新郎就算是留宿这边,也是不能与新妇同房的,否则就不吉利。因是姑爷,住在客房又太生疏,福晋与王爷便请曹颙在弘曙院子里安置。 弘曙本就认识曹颙,如今也熟了不少,不像先前那样拘谨。他虽然平日话不多,但却是喜欢骑马射箭的,又知道姐夫手下有几分真功夫,便拉他去较场射箭。另外两个阿哥弘卓与弘昕,一个十二,一个十岁,也是爱动的年纪,都嚷着要跟着哥哥姐夫同去。弘卓这会儿瞅着比弘昕还欢实,与在上书房时的沉静性子大不相同。 拿起弓箭那刻,弘曙挺直了腰板,多了几分英武之气。连着射出几箭,除了有一支微微偏了一些,其他的都正中靶心。弘卓与弘昕拍手叫好,曹颙也忍不住笑着点了点头。 弘曙却是有些沮丧,抓了抓头,道:“跟着十四叔学了这些日子,什么时候能同十四叔那般厉害就好了!” 曹颙早也听说过,康熙诸子中,除了已经被圈禁的大阿哥外,数十四阿哥算是个热衷兵事的阿哥。再想想上辈子所知的历史,曹颙不由得再次打量弘曙一眼,问道:“你随着十四爷学射箭?” 提到十四阿哥,弘曙满眼的崇拜,点了点头道:“不仅是我,还有两位弟弟,就连弘晟、弘昇、弘智他们也都爱去找十四叔!”后边这三个是三阿哥与五阿哥府的皇孙。 见着曹颙没应声,弘曙笑道:“姐夫,我正同十四叔学习兵法,日后找机会定要随着十四叔去疆场建功立业,为阿玛与额娘争口气!”说到最后,神态越发坚定。 曹颙虽是笑着听着,心里感觉很不好,要知道那十四阿哥的前程可不是光明的,看弘曙这样子,对十四阿哥的亲近不是一星半点,怎能不让人担忧? 或许是见曹颙一直没说话,弘曙扭过头道:“姐夫在户部当差,那有什么意思?整天来像阿玛似的,与那些官儿应付来应付去,想想也是闷,为何不担任武职?” 曹颙没回答,也拿起弓箭来,对着靶子射出几箭,幸好手下争气,没有脱靶的。 弘卓与弘昕忙围上来,这个道“姐夫好厉害!”,那个说“姐夫教我!”,原本还存着的些许生疏都无影无踪。 弘曙直直地望着那靶心,看了好一会儿,方转过头来:“早就听人说过姐夫的弓箭是好的,因这两年姐夫在书房半点不显,还不相信来着,看来却是真的了!” 曹颙略一思索:“这也不算什么,我家二弟也喜欢这个,府里还特意请了两个武师傅,倒也是有些本事的。往后你下了课,也可以去那边,他比你大点儿,也是个一直想着做将军的!” 弘曙听得心动,虽然堂兄弟中有年纪相仿的,但是因种种忌讳,鲜少往来,伴读什么的又都是恭恭敬敬,算不上伙伴。素日在上书房,他却是很羡慕十六叔与曹颙的交情。 但想到家规森严,他还是不禁又皱了眉:“阿玛那边……” 曹颙笑道:“又不是别人家,王爷不会约束的。那边府里人口简单,除了我与你姐姐,就只有这个二弟在!” 此时人都是算虚岁的,弘曙虽然方十三周岁半,但是按照虚岁却是十五了,大家都当他是大人看,这边王爷福晋对他管得也越发严了些。他正是拘得难受之时,听闻姐夫这个建议,不由喜出往外,忙大力点了点头,神情之中越发透着亲近。 就连弘卓与弘昕两个,也俱是欢喜,直嚷着也要跟着过去玩儿。 曹颙道:“都过去才好,叫你们姐姐置办好吃的给你们,那边的厨子也会几道拿手的。” 弘昕仰头道:“那姐夫呢?可会教我们射箭?”期待中带着一丝紧张地问道。 曹颙笑着说:“好,若是赶上我在家,自然不在话下。我在昌平还有个庄子,正好靠着山,等天气暖和了,咱们一起过去打猎!” 一席话,引得三个小阿哥都生出不少的盼头来。曹颙心里却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怎么都有些拐骗几个小妻弟的嫌疑,虽说这手段有些不光彩,但是只要能够疏远了他们与十四阿哥的关系就是大善。 第一百五十七章 查账 第一百五十七章查账 以病休假显然是早就备下的无奈之策,而李其昌是个好人。在曹颙代管李其昌的职务后得到这个结论。因为李其昌在“生病”之前,已经将手头上所有的账目工作全部完成。而此时部里几个大宗事务原就剩下彭铸这边调粮一桩,这事完成后,也没什么可叫曹颙终审定论的,因此曹颙轻轻松松接了手,倒是悠闲了小半个月。 直到有四阿哥遣发的公文送来。 前些日子,圣驾就往通州巡视河堤去了,太子、四阿哥、五阿哥、八阿哥、十四阿哥、十五阿哥、十六阿哥随扈。眼下四阿哥正和韶屯伴驾阅河,却发了加急公文来,叫户部重新盘查去岁海税与海寇损失。 康熙二十三年正式停止的海禁,翌年在粤东的澳门、福建的漳州、浙江的宁波府、江南的云台山,分别设粤、闽、浙、江四处海关,管理对洋贸易。 在户部这边,广东司、福建司、浙江司和江南司都是涉及到海税的,而因福建的海寇北上在沿海诸多地区上岸抢劫,各地都有报损失,所以,福建司、浙江司、江南司并山东司又都有海寇损失账目,这一番重新盘查却是让半个户部的人都忙了起来。 福建司两者都有牵涉,其中海寇损失还是曹颙亲自参与审查的,因此组织人手盘账时,他回避了再次盘海寇损失账目,而是带着傅显功几人去盘海税的账。 左右无外人,傅显功瞧着账目倒忍不住替李其昌打起抱不平来:“拢共五、六万两银子的事,这帐还能有错?李大人真是冤枉!那人实是欺人太甚!” 一句话既出,虽然在场的都算是他心腹至交,但一个个未免皆是心惊——他虽没点名道姓说石文桂,但谁还不知道他指的是谁?那日石文桂拿海税的事发作李其昌,是众所皆知之事。 察德几个都不由道:“大人慎言!不要惹祸上身!”曹颙也委婉提点傅显功注意言辞。 傅显功一拨浪脑袋,声音压低了几分,却仍满是不忿:“没由头生生寻由头,海税还能做文章出来?曹大人,你说,他不是欺负人是什么?” 曹颙拍了拍他肩膀,无甚可答。这就是明摆着的事。 康熙年间海关课税定得十分低,闽海关关税定额才三万两,这一年福建又是大灾又是大劫,贸易额降低了不少,这关税也大大缩水,至多两万余。福建司又兼稽查天津海税,这些年天津与东北关外往返发送粮食作物收的关税是大头,定额才两万五千两,别的零星拢共也没多少。 这两边加一起,李其昌这海税的账上满打满算也就五、六万两银子的事,比起别的动辄几十万上百万两的账目,这算是最简单最没可能出错的了。偏石文桂就能挑这个错儿出来,想必李其昌便是“生病”也是被气的。 但便明知道石文桂鸡蛋里挑骨头的找茬又能怎样?他分明就是故意为之,前几次和李其昌争执大抵是关起院门吼罢了,小吏们只传出些个摔杯子的事来,这次却是连口角内容都传出来了,而且小吏们还说不只一个两个人听到! 心知肚明是一回事,说出来却是另一回事,这般私下议论上司无论如何算不上什么好事。 曹颙对傅显功印象颇佳,不愿看他因口舌引起什么麻烦,便岔开话题:“雍王爷既然能发了加急公文回来叫查账,必是有些个缘故的,咱们还是仔细看看,别出什么纰漏才好。” 几个都点头称是,方才不说什么了,埋头干活。 曹颙一面对着账目,一面思索,突然让查海寇损失和海税看上去像完全不搭边的两回事,不知道让一起查到底是什么意思。若说海寇影响了海外贸易,那是一定的,但是海税本身定额就不多,甚至可以说在目前全部税收里,怕是连百分之一都占不到,何必这般大张旗鼓? 曹颙正寻思间,忽然听笔帖式察德那边低低惊诧一声。因屋里安静,虽然他声音不高,大家都听得分明,便一齐往他那边望去。 察德见大家询问的目光,有些个不自在,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个所以然,又摇了摇头。另一笔帖式金杰性子最急,忍不住道:“没事你‘咦’个什么?有事就说!” 察德叫他说的有些尴尬:“瞧着有点不对……待我再查查……” 众人都是一怔,忙问他:“什么不对?账目不对?” 察德犹豫了一下,还是腾了一页帐,拿了到曹颙和傅显功这边来,众人聚到一处瞧。察德拿着笔圈了几处商船,道:“这边写了因海寇,船上货物折损,没收税。但是……前几日恰是我稽的商船这块,并没见这几个……” 众人都陷入沉默,之前大家都是提李其昌打抱不平的,这会儿见出这等事情,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所有人都在想,莫非石文桂不是故意找茬,李其昌真有问题? 很快,这个想法就被傅显功否定了,他最先开口:“不是我说,李大人的为人我是信得过的,想必几位也是知道的。再说,这几条船也就千八百两银子的事,要说抹掉图私利,那也当抹个多些的!” 曹颙点点头,这事确实蹊跷,他虽然是才接触财务账目没多久,却也知道这要想做假账,是要把相关账目都做平了的,且不说李其昌会不会为了区区千两银子的事作假帐,单说他作为一司主官,这些账目最终都是要在他手里过的,他把两面的帐都做平了再容易不过,怎么会留下这样的漏洞给人察觉? 回去去庄先生说了,却也一时之间找不到原由,曹颙决定静观其变。想也不会是石文桂为了挤兑个郎中故意造假,那样的话可真就是蠢得不可救药了,难道当康熙老爷子是摆设不成? * 虽然曹颙在淳王府只住了三日,初瑜还要在郡王府那边住到二月末的。就算是惦记她,曹颙也不好每日过去,每日回到府里,感觉甚是清冷。 这一日,吃罢晚饭,天还大亮,曹颙百无聊赖,就去榕院找庄席下棋。 虽然已经是二月中旬,天气暖和了不少,但是庄席畏寒,还是懒得出门。见曹颙过来,又不像是个有事的样子,庄席就笑了:“可见这是新婚燕尔,两个人方分开几日,就觉得日子难熬了?” 曹颙也不拘泥,笑着点了点头:“先生说得正是,原不觉得,现在回到房里却是空落落的不自在!” 庄席摸了摸胡子,打趣道:“公子这是晓得闺房之乐了,看来年内令尊抱孙有望!” 刚好惜秋送茶上来,曹颙不经意看了一眼,发现自己似乎忘记了点什么。惜秋有所察觉,忙低下头退下。庄席在旁边咳了一声,打断曹颙的沉思。 曹颙看看惜秋的背影,转过头对庄先生道:“记得前两日,听紫晶提过先生这边的怜秋病了,还说请了外头的大夫过来瞧过。因这几日差事多,倒是忘记问了,不知痊愈了没有?如今正是乍暖还寒之际,别耽搁了病。先生这边也是,身体也不好,再传染上怎么办!” 庄先生脸上却是少有的不自在,看了看曹颙,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这可太不对劲!曹颙看着他这般,不由得心生疑惑,不过是侍女生病,有什么不能提的?难道有什么隐情,需要遮掩? 庄先生见曹颙这般看他,摸着胡子讪笑两声:“原想着找个日子跟你提的,今儿既然话赶话说到这里,就对你说了吧!”说到这里,又顿了顿说:“本没起什么续弦纳妾的心思,但是怜秋、惜秋姐妹两性子温顺,这两年侍候得也尽心,实在是……” 怜秋、惜秋姐妹两个?曹颙不由目瞪口呆。这两年也劝过庄先生娶个填房,省得老来孤寂,都让庄先生给推了,这边却是姐妹两个,又是什么缘故! 庄先生本就有几分不好意思,见曹颙不应声,有点抹不开了,老脸泛红。 曹颙见了,不知是先道“恭喜”,还是先说什么,想到怜秋那说不出口得病,难道是有了? 虽然心里敬重庄席如亲人,但是怜秋与惜秋不过十七、八的年纪,若是两人心甘情愿还好,否则的话实在让人感慨。 “先生,她们姐妹两个……”曹颙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虽然怜秋与惜秋姐妹是下人,买来后又一直在这边侍候,但曹颙心里却没有看轻她们的意思,也不会为了安庄席的心,强迫她们两个做什么。 庄席与曹颙相处了一年多,知道他的脾气秉性,当初芳茶那般刺头,他都不会任意处置,指给魏白,便笑着说:“我只是因喜欢她们姐妹两个性子柔顺,想着有着她们做个伴也好,自然是要她们心甘情愿的,难道我是那急色小子不成?”说话间,隐隐带着几分得意,也不再自称“老朽”,颇为精神焕发,倒显得年轻了好几岁。 这不显山不漏水的,一次就收了两个,曹颙见不得他的得意样子,看着他道:“先生既不是急色的,那怜秋小师母到底是何恙?莫非是我误会了,她不是有了喜?” 庄席正喝着茶,闻言差点呛道,却没有尴尬,倒是越发得意地摇头笑了两声:“不过是一次,谁承想倒是有了结果,真是没想到啊!” 曹颙想着他鳏夫多年,也是孤苦,心里对他“老不修”的不满去了大半,认真道:“先生愿意续弦,也是好事,况且也算是双喜临门。等初瑜回来,咱们在府里好好操办操办,这边的屋子也好好布置布置。”心里想着明儿就打发人去衙门,将怜秋与惜秋姐妹两个的奴籍消了,再让紫晶帮着准备两份齐整的嫁妆,别委屈了她们。 庄席忙摇头,叫曹颙不必太声张。他平日在府里众人面前,都是端着长者做派,如今要纳自己侍女,还是未婚先孕,想想也觉得臊得慌,所以才迟疑至今,也没好意思开口。 曹颙这里还罢了,情分这这里,能够体谅;郡主是刚嫁过来不久,还是要顾忌三分。因此,庄席只说选个日子,请紫晶打发两个嬷嬷给她们姊妹开了脸,再摆上两桌酒请请府里几个管事的,便罢了。 曹颙见外头天色黑了,便不多留,笑着告辞回去。 次日,曹颙将榕院的事告之紫晶,将她帮着庄先生操办操办亲事。紫晶听了,寻思了一会儿,道:“大爷,奴婢听着庄先生这意思,像是纳妾,可不像是要续弦!” 曹颙略带疑问道:“难道是顾忌到两人的身份,这边自会去消了奴籍的!” 紫晶看了曹颙一眼,苦笑道:“大爷待人都是好的,并不轻看奴婢下人,世人又有几个如大爷般?‘婢做夫人’,这要被人讲究两三辈子的,就是子孙也要跟着蒙羞!” 曹颙摇摇头:“先生素日性子豁达,不是在乎这些世俗规矩的人。” 紫晶沉思下,道:“就算庄先生自己不在意,也是顾忌到其他吧!虽说他女儿已经嫁人,但是娘家这边也不好胡乱行事!” 曹颙听了无语,没有再说话。 第一百五十八章 伊始 第一百五十八章伊始 重新盘账各司进度不一,曹颙几个虽然早早就把海税的明面账目查好,却一直扣下没有声张。待福建海寇损失的账目递到曹颙手里后,曹颙叫上傅显功、察德几人,私下将两边账目细细对了一遍,又研究了一遍,海税那看上去毫无漏洞的账目,却拢共差了一万七千四百两银子。 傅显功的态度依旧是“我信李大人的人品”。而察德几人位卑,虽也流露出相信李其昌的意思,但是却都明确道:“一切听曹大人的处置。”言下之意,曹颙若是相帮李其昌,众人愿意瞒着;若是曹颙要揭发,众人也肯佐证。 没等曹颙做出决定,随着圣驾的回京,更多的消息传了出来,在雍亲王下公文让重新查核海寇损失及海税之前,吏部、兵部给事中王懿上折以海寇猖獗为由奏请禁止海洋商贾。 “书生之见!岂能因噎废食?”听了曹颙的复述,庄席不禁出言反驳道。 曹颙微笑道:“折子被驳了,听说圣旨申饬了,问‘不知海洋盗劫、与内地江湖盗案无异。该管地方文武官。能加意稽察、尽力搜缉、匪类自无所容。岂可因海洋偶有失事、遂禁绝商贾贸易’。连带着吏部、兵部也受到牵连,说不肯尽力,不顾全局。” 庄席听了抚须,笑道:“皇上英明。这王懿虽然刚正,却是木讷得过了!” 曹颙一愣:“这王懿是个刚正不阿的?” 他心底原还想着这王懿会不会是某个阿哥的势力,这次借机生事。那边上奏折请禁海,这边海税账目就出了问题,这等巧合实在没法让人不多想。 庄席道:“此人我也略知一二,他确实为人正直,又是个敢说话的。康熙二十七年的进士入的翰林院,颇得皇上称许,还曾被拜为经筵侍讲,十足地严师,皇子违学规也照罚不误,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他都教过。后来官至……” “四阿哥?”曹颙大奇,忍不住出言打断庄先生的话。 见庄席点头称是,曹颙微微皱眉:“皇上虽然驳斥了王懿,四阿哥这边却下公文叫清查海寇损失和海税,别是在搜罗证据,真想禁海?” 曹颙知道清朝中期就实行“闭关锁国”政策直到鸦片战争,却记不得到底是雍正年间还是乾隆年间开始的,因此颇为担心这“闭关锁国”、害得中国走向殖民历史的实际上是四阿哥及其幕僚的政见。 庄席不解道:“搜罗证据?何出此言?” 曹颙沉思片刻,道:“也许是我想得复杂了!实际上从长远来讲,海外贸易是绝对有利的,但是短期内,因海税本身不高,如果上面有人不能顾全大局,只见明面上的海税不多,海寇损失又大,从而认为利小于弊,就此禁海……” 庄席道:“也不无这个可能,毕竟还是急功近利的人多。若真如此,也无他法,你广东那边的生意要叫人收一收了!” 想着“闭关锁国”对国家的消极影响,曹颙心中对四阿哥也开始犹疑起来,若是真是他一意孤行,那自己该如何应对?总不能揪过他来告诉他禁海的危害,告诉他若是那样,国家只会越来越落后,一百余年后,将让洋人用枪炮轰开国门? 若是四阿哥真受了老师的影响,有着禁海的打算,那自己就眼睁睁地看着不成?虽然胸无大志,没什么忧国忧民的想法,但是熟知后世中国那段屈辱史的曹颙,怎么无动于衷地袖手旁观? “若上面真想着禁海,那就糟糕之至,子孙后代都将由此受损。先生,可有什么法子化解没有?”曹颙开口问道。 受时代限制,其实庄席本人也只是觉得开海贸易可使得民间财货流通、沿海诸省多有裨益,是利民的政策,并没有特别深刻的认识。所以这项政策实行,他固然是举双手赞成,若不实行,他也不会想到有什么影响到子孙后代的极大危害。 庄席疑惑的,是曹颙对政事的态度,原先见他只是云淡风轻,除了家人,对诸事都随性的模样;如今,却是主动关心政事,还是与自己差事不相关的,这预示着什么? 曹颙目光清澈如昔,并没有被权欲熏陶过的野心,看着与往日并无不同。 庄席心里摇了摇头,看来是这两日在惜秋房里折腾得狠了,自己有点精力不济,开始胡思乱想了。或许是曹颙放不下广东那边的收入,才会对禁海之事格外上心。因此,他笑着安慰说:“不管四阿哥什么意思,上头有皇上在,这些年禁海的折子上了不老少,都是徒劳罢了。账目作伪固然可能是减少本就不多的海税,越发显得海寇损失大于海税收益,好证明应当海禁。但王懿确是刚正,而且给事中不过五品官职,他也使不动户部人为他大改账目。这次四阿哥让彻查这两项,也许是为的清查贪墨!” “贪墨?”曹颙道:“去年九月草豆案户部刚刚被革职一大批人,这些人还敢顶风上?”他想起海税账面上那对不上的万来两银子,摇了摇头:“这账目也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能够改得了的,不过万把两银子,值当这般费事?” 庄席笑道:“颙儿是生得富贵,不知贫苦。一个五品年俸不过八十两,千两银子都需要多年积蓄!” 曹颙点点头,确实是自己眼界变高。这平时交往的诸家,除了觉罗家都是非富即贵的,像那几家王府,一次走礼都可能用掉千八百两银子;进了户部,日里看的都是动辄几十万、上百万的账目,因此对银钱没了概念,看多少都不算多,没将这万余两银子当回事。 若是贪墨,那自然与自己无干系,自己年前因为成亲,拢共不过当了一个月差。曹颙懒得再想,他心里对这些贪官蛀虫是全无好感的,巴不得四阿哥能够多查些出来。 至于郎中李其昌,他倒不担心。李其中去年九月升得郎中,三个月的时间,怎么会贪墨一年的银钱?当能查得他清白吧。 公事公办,曹颙没有自己查案的兴趣。在雍亲王例行巡视户部时,曹颙谨慎措辞,将账目有疑之事报了上去。 剩下的,就让有心的人操心去好了。 * 现下天气暖和了,等初瑜从王府住完“对月”,曹颙就决定按照先前所想到,移植两株梧桐到这边。因花匠小厮要过来,等曹颙去户部后,紫晶就将初瑜先过葵院这边,那边留叶嬷嬷带着几个婆子照看。 初瑜穿着乳白绉绸袷袄外罩嫣红江绸五彩缂丝马褂,两把头上簪着两朵红宝石串米珠头花,并无其他首饰,却是不显素淡,映衬着人越发清爽。紫晶给她倒了茶,又细细打量了一遭,笑着说:“奴婢瞧着郡主倒是比上个月丰腴了些!” “可不是吗!”初瑜摸了摸自己的脸,无奈地笑道:“几位额娘轮番地给我补,整日里不是鸭子就是鹅的,虽然实在是腻味得不行,却也不好驳了长辈们的好意!” 紫晶笑着道:“先前郡主有些清瘦,现下是正好呢,大爷这边也会高兴!” 初瑜听提到曹颙,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我瞧着他倒是比先前清减了!”想起在王府那边几位福晋的教导,尽是叫早日生子、开枝散叶的,心里又是期待又是担心。又想起早上曹颙接她,送她回来时的炙热眼神,又不禁甜蜜起来。 紫晶对初瑜说了怜秋、惜秋之事,之前曹颙去王府探望时已经讲过。因庄先生年长,怜秋又有了身子,曹颙与初瑜商议后,便没有等初瑜回来,就依着庄先生的意思,请了酒抬举了怜秋、惜秋两个。紫晶又选了两个小丫头过来时候,还给两位新娘子准备了一份嫁妆。幸好榕院宽敞,也不用重新换地方,收拾了两间新房出来,就给两位新姨娘开了脸。 初瑜边听边点头,怜秋、惜秋两个她只见过一面,还是新婚次日拜祭完神佛祖先、认了亲戚后,府里众下人都来给她磕头请安时。 当时随着她身边的叶嬷嬷还奇怪来着,原以为曹颙身边的几个丫鬟就是出挑的,没想到榕院与槐院这几个也不逊色。后来私下打听了,知道这四个与随着三姑娘出嫁的几个都是李氏夫人前年在京时买下的,本是要叫她们去葵院伺候的,不知为何那边一个没留。 就因为这个,叶嬷嬷还特意探问了几次郡主与额驸的房事如何,也是担心曹颙异于常人或者有什么怪癖,委屈了郡主。 彼时,若是公主成亲,都是有宫女充当“试婚格格”,在正日子前去额驸家,与额驸同床的,次日在回到宫里向太后详细禀告额驸身体是否有缺陷,性情是否温柔等。再三确定无碍,才会接着举行婚礼。郡主却不许这般,只能盲婚哑嫁,听天由命。 初瑜只红着脸笑说叶嬷嬷多虑了,叶嬷嬷才放下心来。 等紫晶又说了这个月府里些杂七杂八的琐事,初瑜方叫喜云递来个小包,打开来,是一双石青缎女鞋。初瑜双手拿了,递给紫晶:“这是我前些日子做的,本想绣些个花草,但想到姐姐素日不喜那些个带绣的服饰,便就这般了,紫晶姐姐不要嫌手工糙才好!” 紫晶一怔,忙摇头道:“这可是折杀奴婢了!”并不伸手接过。这回娘家时,亲手做几双鞋子,对月后带给婆家这边的家人,也是婚俗,紫晶的身份却是不宜。 初瑜直接搁在紫晶手中:“并不是看着额驸这边,就是初瑜自己,也是觉得紫晶姐姐亲近!”说着,扳着指头道:“除了这个,还有额驸的,二弟的,南边公公的、婆婆的,外祖母的,整整六双!” 两人正说着话,环儿来禀告,昌平庄子的管事来了,是来见大爷回事的,现下大爷不在府里,大管家叫问紫晶,是不是请郡主出去拿个主意。 紫晶询问初瑜的意思,初瑜想了想,对喜彩低声吩咐两句,便起身随着紫晶去前院。 在偏厅里与大管家曹忠说话的,正是昌平庄子的管事何茂财。“年前就一直没下雪,年后虽然飘过两次雪花,却是地面也没盖住。原指望立春后会好些,却仍是少雨……”何茂财忧心忡忡地说着。 见到初瑜与紫晶进来,何茂财忙跪下请安。初瑜回王府前,他曾来请过两次安,这并不是头一次见面。 初瑜微笑着落座,并请何茂财与曹忠也坐下回话,两人皆道不敢,站着说了何茂财回京的原由。因冬春少雨,而下天气又照往年异常,何茂财担心今年的年景,想着是不是在几处田庄多打几眼深井,以防着干旱。不过眼下正是春耕时节,打井的各种费用就要贵些个,所以他方到京城来请示。 初瑜没有直接说是否同意打井,而是问道:“不知如今良田多少银钱一亩,与往年相比,是便宜了,还是贵了?” 何茂盛道:“因这两年粮价走高,这京畿附近土地的价钱也跟着长了有半成,如今上等田差不多到九两一亩。” 初瑜点了点头,又道:“我有处庄子,也在昌平那边,赶明儿打发人带你过去看下。有五十顷,若是能够寻到人,就出手了吧!” 一句话,说得厅上其他三个都愣住了。郡主陪嫁过来五十顷地,这他们都是知道的,只是这卖地又是什么缘故? “出手什么?”随着问话声,是曹颙办完差事回来,听说何茂财来了,在偏厅这边,便过来看看,正好听到初瑜的后半截话。 初瑜起身相迎,何茂财又要跪,被曹颙拦住。曹颙笑着说:“怎么得空过来?我可是正月就说过的,今年开春要再植上一些桃树,‘桃三杏四’,前年那些树明年就该能结桃子了!”让何茂财与曹忠坐了,曹颙方回头问初瑜:“寻什么人,出手什么?” 初瑜笑笑说:“是说我那几十顷地呢,咱们家有好几个庄子,又不缺那一处,我就想着看看能不能让何管事张罗张罗转手!” 那五十顷地是初瑜陪嫁的田产,按照时下规矩,可由她自由支配,通常都是要留着亲生子女的。因此,大家听着才会觉得奇怪,曹颙则摇了摇头,笑着道:“好好的,卖什么地?让人听了还以为咱们入不敷出,要靠着你的嫁妆卖了换银钱使!”话说出口,心中一动,又望了望初瑜。 初瑜听曹颙这般说,才知道自己还是年纪小,想得不周全,这卖地虽是好心,但是却伤额驸的颜面,就是王府那头也未必能够谅解。这样想着,她脸上不由多了几分愧色,心中有些不安。 曹颙见了,没有多言,听何茂财说打深井的事。年前,几处庄子收上来六千来两银钱,魏信也曾打发人送回来过些,虽然嫁妹娶亲花费了不少,但是随后收的份子又将账面平得差不多,眼下却是宽裕得很。 曹颙对农事是外行,可也晓得庄稼没有水是不行的,若是雨水少,就要减产甚至绝收,便让何茂财找人打井。 何茂财又说了在山上植桃树的事,怕要再等等看,若是到了清明谷雨还不下雨,就是植了也难存活。山上不比山下,就算是浇水,也都渗下去了。 曹颙想起这两年去昌平那边见过的佃户,若真是今年要旱的话,自己不过是少了几千两银钱的收入,对庄子上的几百佃户来说却是关系到生计的大事。想到这些,曹颙便又吩咐何茂财,不必在乎银钱,多打上几眼井。 何茂财都一一应下,曹颙见初瑜有些不自在,便笑着对她说:“何叔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是个省事的。既然他说怕要大旱,那就是**不离十了,你那处庄子,也打上几眼深井吧!就是王府那边,明儿咱们也打发个人去告诉一声!” 第一百五十九章 盛世 第一百五十九章盛世 雍亲王查账是毫不含糊,很快海税账面上差的银子就被查清,福建司和浙江司两处差了四万一千两,然而只揪出来浙江司两个主事。福建司这边,如曹颙等人所料,所有的责任都被推到李其昌身上。 虽然李其昌手下跟着做账的几个笔帖式前后口供不一,颇有闪烁之词,但在这种情况下也无法确认李其昌与伪帐毫无关系。 不知道是康熙深晓其中猫腻,还是适逢万寿节在即,又恰巧刑部奏报江南总督噶礼、福建浙江总督范时崇疏报缉获海贼郑尽心及其党羽,引得龙颜大悦,康熙并没有深究李其昌的责任。然而,他也没能留任京都,而是被平调为云南按察使司佥事、提调学政。 余下涉案的几个涉案主事毫无疑问的革职,并勒令补回亏空,浙江司郎中穆恪勋虽未涉案,却有失察之罪,也被叫分担了部分亏空。 至于石文桂,对他的处理实在耐人寻味。他被提升为正白旗副都统。明面上是被提了一级,但实际上,这副都统基本上属于闲职,远没有六部侍郎有实权。此项任命无异于明升实降。 福建司不能没有主官,不知几位尚书侍郎私下经过什么较量,原本想要安插人手过来的也熄了动静,最后将曹颙推了出来。 曹颙在员外郎的职上不到半年,升为五品郎中,因前边已经代管了月余,诸事上手,倒也并不忙乱。 随着新的户部右侍郎吴一蜚到任,户部新一轮站队又开始。曹颙无意牵扯其中,他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这渐渐显露的旱情上。 何茂财来的次日,他就去了淳郡王府那边,随后同淳郡王一起去钦天监查了晴雨记录,越查心里越沉重。“入春以来、雨泽沾足、无风”,最近虽有两日阴天,但是“云气方起、即继以风”,再对比往年的记录,这样的无雨天气持续下来,只有一个结论,那就是“交夏必旱”。 淳郡王上个月虽然没有随扈去通州,可是也听回了的人提过,因去年冬天无雪,河道水位较往年低不少,皇上又亲自下令修彻与新建了几处水坝,今年直隶将不会有水患。去年雨水多,引发洪水,淹了直隶还几个县。眼下,大家都防着水灾,谁会想到大旱方面去。 从曹家与淳郡王府开始,平郡王府、觉罗家、兆佳家、宁春家和永庆家,找人打井的人家越来越多。虽然打井费些银子,但是同一年收成相比,孰轻孰重大家心里有数。京畿土地,除了这些权贵名下的,还有不少平民小户,他们哪里能够拿出银钱打井? 几日后,淳郡王就冬春少雨打井防旱之事,上了折子给康熙。康熙询问了钦天监官员,却始终得不出有用的结论。 虽然旱情初显,但就要到万寿节,又赶上康熙登基五十年,满朝文武都在忙着“恳祈诞受尊号”,感恩颂德不已,谁会这个节骨眼上去关注民生,谈什么劳什子来的灾情不灾情。 曹颙虽然每日仍是户部到家中,但是却总是不自觉地望望天,而后看看魏家兄弟,想着他们的出身来历。他们兄弟就是农户出身,因遭了天灾跟着父母逃荒,后来父母都饿死了。若不是遇到他们的师傅,他们估计也随着父母团圆去。再想想家中婢女,除了家生子外,其他的也多是因灾难被家人卖了的。 曹颙虽然没有亲眼目睹过灾民惨状,但是在江宁时就听过一些。 江宁繁华,每年因旱灾水患过来乞讨的流民却是不少。因怕这些人身边带着疾病时疫,历届知府通常都将他们专门安置在一处。老太君与李氏都是信佛的,每年秋冬两季流民进城时,都会支起粥棚施粥。城中其他富户,也有不少人家如此。各个寺院道观,更是免不了的。 曹颙那时年幼,行动坐卧,都有人跟着,根本没机会看到那些灾民,更不要说接触到他们,所以并没有什么特别感觉。当时,他正因被绑架留下的后遗症,全部心神放在强身健体上,对外界的事务统统不理会。 曹颙原来的目标只有两个,那就是避免早夭的命运与挽回曹家的败落。如今,亏空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他的身体也请老太医检查了几次。除了腿上的伤口在阴天下雨时有些发痒外,他实在是健康地不能再健康。若是这样还是不能避免早夭的命运,那他也是没有法子。 他心中想着家族安危,连在二废前避出京城的打算也早就想好。眼下,却想踏踏实实地做点事了,不是为了家族荣誉,也不是为了个人权利。 这是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就好像男人就该为自己订立个目标,然后奔着这个目标使劲似的。但是他又能做什么?天天对着账册,听着同僚七嘴八舌谈论官场是非,还是凑到康熙、四阿哥前边,晃晃尾巴做个服帖的奴才,两个都不是他所愿。他每天就想着打井这个问题,怎么能够多打几眼井呢? 一时半刻,却没有妥当的法子,总不能自己使了银子去打吧?那才是作死,有个“施恩”的帽子下来,就能够砸死他。想到后来,曹颙不由得有些心灰,无休止的人事倾轧,贪墨成风的官场,这就是被粉饰赞扬的“盛世”! 这日晚饭后,因嫌屋子里闷,曹颙与初瑜就叫人搬了两张躺椅出来,在廊下坐着。喜云带着两个丫鬟给院子里的两株梧桐浇了水后,退了下去。 因近几日曹颙有些沉默寡言,初瑜不禁有些担心,试探地问道:“额驸是身子不爽快?用不用请太医过来看下?” 曹颙看着初瑜略带担心的小脸,笑着摇了摇头:“没事,约莫着是前些日子对账费了精神,有些乏了,过了这两日就好!” “既然这般,就算不请太医过来,也用些人参、燕窝补一补吧!”初瑜还是不放心。 看着初瑜绷着小脸,认真地说着,曹颙点了点她的鼻子,低声道:“只是精神头不足罢了,我是不是需要补的,别人不知,你还不晓得吗?” 初瑜顿时满脸羞红,偷偷地瞧了瞧四周遭,却是再无其他人,方轻轻地捶了曹颙两下。 曹颙拉了初瑜的手,放到自己胸前,闭着眼睛,陷入沉思。 “额驸在想初瑜?”初瑜问道,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这般问,只是看着曹颙直觉就是这般。 曹颙睁开眼睛,望着初瑜,点了点头:“不止在想初瑜,还想母亲。母亲早就惦记我的亲事,要是见到初瑜,定会喜欢得不行!” 类似的话,曹颙原本曾说过的,初瑜当时还以为是安她的心,现下听着,却不知为何莫名带着丝感伤。 曹颙握了握初瑜的手:“胡思乱想什么?只是大半年没见到父亲母亲,有些想念他们。父亲的身体不算很好,年纪又大了,我这做儿子的,不能够在身边侍候,实在是不孝!” 初瑜不解:“前些天,公公婆婆不是来过家书吗?家书尚好勿念,还说二叔正月里添了个女儿,眼下在外祖母身边带着。” 曹颙摇了摇头:“父母亲就是这般,因不愿意儿女跟着忧心,都是报喜不报忧的。去年春天,父亲大病,始终瞒着没有给我送信。后来还是其他官员在折子里提到,皇上知道了,命我回去侍疾,我才晓得!” 初瑜不由得担心起来:“那怎么办?要不咱们等万寿节后,回南边去!”见曹颙没应声,以为是因为差事的缘故:“咱们请阿玛向皇玛法求情,将你外放到江宁当差,咱们就可以在公公婆婆身边尽孝,省得额驸挂怀!” 真是小傻瓜,若是有那样简单就好了?为了慢慢消弭曹家在江南的影响,使得曹家不会这般碍眼,他这个嫡长子哪里都能够外放,就是不能够回江南。而父母那头,为了康熙面上好看,也离不开江宁,否则也显不出康熙“恩厚”来。想要接两位到身边养老,怕是要等雍正朝了,还需十一年。 曹颙正想着自己十一年后将是什么模样,怕是孩子都有几个了,就有小丫鬟来报,言道是前院有客人来,管家打发人到二门传话,请大爷过去。 这时候登门拜访,曹颙看了看夕阳,心里猜不出是哪个?难道是宁春来了,这小子,因这顿日子老往秋娘那里去,又要瞒着家里,便拿着与朋友吃酒的筏子出来,其中自然少不了曹颙。 来得却是十六阿哥,沉着脸坐在客厅,满眼满脸压抑不住的怒气。见到曹颙,也不应声,扭过头去,冷哼一声,又不像是冲着曹颙发火。 这孩子怎么了,平日里嘻嘻哈哈的,哪里受得这样大的气?曹颙略带疑问地看向随着十六阿哥来的小太监赵丰。 赵丰躬身道:“曹大爷,我们爷刚从能特大人宅里出来!” 曹颙在十六阿哥对面坐了,问道:“去拜见未来的岳父了,吃了闭门宴不成,恼成这样?” 月初宫里刚刚指的,三品官能特之女郭络罗氏为十六阿哥嫡福晋。说起来,这能特家与曹颙还打过“交道”,前年他初进京,遇到的那个纨绔贵山,就是这个郭络罗氏家的。能特是贵山的亲叔叔,为人很是低调本分。曹颙自然也不会忘记,贵山还有位姑母在宫里,就是五阿哥与九阿哥的生母宜妃。 十六阿哥这会子怒气平了不少,皱着眉对曹颙抱怨道:“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啊!原本还想着能特向来本分的,没事稍话要见我做什么?却是郎图与贵山这几个。” 郎图是内务府副总管,贵山的岳父,还有个女儿是九阿哥的妾。 “不就是打那几处茶园的主意吗?值当着你这般生气?”年后曹家的茶园算是正式上交了,内务府这边的几个头儿都各有主意,私下里为几个茶园的管辖闹得不可开交。虽然名义上归了皇家,但是只要将经营权拿到手中,其中的油水自然是不会少了的。 “他们狗咬狗的,咱们看看热闹也就罢了,我气得是他们竟这般迫不及待地算计起我来!”十六阿哥冷笑一声:“还定是我那个九哥想出的法子,想要拖我下水呢!他们争来争去的,没个结论,就想着推我出去做个幌子。” “你要管内务府这块?”曹颙摇摇头:“这个实在太琐碎了,你有那耐心法儿吗?” 十六阿哥笑道:“还是你知道我,我哪里是那块料?虽说阿哥兼管内务府不算什么,九哥也曾做过,但是我委实没那个兴致。就算要学着当差,也是看好七哥那边!” 想想户部那些整日翻不完的账目,曹颙不禁羡慕起十六阿哥,若不是自己的老丈人七阿哥在礼部,他还真想活动活动,跟着十六去礼部。 想来郎图他们没少在十六阿哥身边磨嘴皮子,使得他有所警戒。他除了恼那些家伙算计自己外,还恼八阿哥、九阿哥那边。他心里清楚,这门亲事里,少不了九阿哥与宜妃他们的推波助澜。难道以为这般,就能够拢着他,不过是痴心妄想。 太子储位不稳,是众所周之之事,但就算如此,十六阿哥也没有参合一下的想法。老老实实站在皇父身后,做个本分的阿哥,才是他想要的。 想到曹颙如今在官场,怕是说不定什么时候牵连进去,十六阿哥不禁告诫道:“不管是威逼,还是利诱,你可千万别趟这浑水,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就是四哥,你也须远着点。若是他们敢逼得紧了,还有我与皇阿玛,定不会让你吃亏就是!”说完,他自己都笑了:“倒是我多虑,就你那懒散性子,怕是给你个拥立之功,你也懒得去接!” 两人又说到十日后的万寿节,十六阿哥正在为敬献什么寿礼发愁,与那些开府分封了爵位的阿哥们不同,他银子不多,手下也没有门人去张罗。 曹颙眼睛一亮,笑着说:“我这里倒是有个法子,既费不了多少银子,又能够挣得几分体面!” 第一百六十章 万寿节 第一百六十章万寿节 江宁,清凉寺,住持堂。 望着棋盘上将要收宫的一条大龙,曹寅很是自得。坐在他对面的慧空方丈,看着棋盘再无转机,就将手中拈着的棋子放回蛊中,颔首道:“曹施主,倒是越发悠闲自在!” 曹寅一身青色绸布长衣,穿着双同色的千层底鞋,看着像个寻常文士,哪里还有半分显贵勋臣的模样。虽然仍是清瘦,精神看起来却是不错。 听了慧空的话,曹寅点点头道:“我活了五十多年,直至如今方晓得什么叫做真自在!”说到这里,他不禁陷入遥远的回忆。 自记事伊始,父母在耳边教导的就是要“皇恩浩荡”,就是要“效忠皇上”。他自幼就较同龄的孩子要强,极爱读书写字,那是期盼着自己长大后能够在学问上有所建树。当时入宫的诸位伴读中,他年纪最幼,功课却是最好,被众口赞为“神童”。年岁再大些,便是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到了十六岁,完结伴读生涯后,他又被选为御前侍卫。他亦是能诗善文,兼擅词曲之人,但是却在权势场地耳濡目染中失去灵性。 看着自幼结识的天子除鳌拜、平三番,一步步走上帝王的巅峰之路,他亦是热血沸腾。在他的心中,对康熙是崇拜与感激的,心甘情愿地摒弃自己的理想,为待他如手足般的帝王奉上全部忠心。 繁华落尽,就这般过了大半辈子。 背负数百万两的亏空,举家还债,他心不悔;一废太子前后的诬陷攻讦,他心不悔;病入膏肓,看着儿子满身风尘从京城飞驰回来,他仍不悔! 只是,累了而已。 再也没有精神去揣摩圣心,再也没有精神去应付各种阴谋与角力。 身体渐愈,只挂着江宁织造,卸下其他差事这大半年里,曹寅成了清凉寺的常客。与方丈下一盘棋,听着寺庙里的钟声,再读上半本经书,念上几句禅语,使得他竟蒙生出几分弃世出家之心。因顾及到长子年少,妻子情重,他终究是熄了这个心思。 由己推人,想到自己当年送儿子来这里修行,曹寅不觉有些后怕。他当时想的是化解儿子心中的郁结,让其能在平和地心态下学习谋略之术,为其将来继任自己的职位做准备。 如今想到这些,曹寅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荒唐的感觉,自己这般做,与当年的父母又有什么区别,就差提溜着儿子的耳朵说:“天家恩重,定要忠心谨慎!” 这“忠心谨慎”二字,束了自己五十来年,难道还要让他去束自己的儿子不成?过于执念,累己累人。 “万事随心”曹寅想到这四字,身上松快了不少,指了棋盘道:“来,来,老和尚,咱们再来一盘!” 谁说出家人“四大皆空”的,慧空因上盘输了,这盘却是步步紧逼、寸土不让,迫得曹寅节节败退。真是卯足了精神,才弄成了个和局。 撂下棋子,曹寅笑着叹道:“同老和尚下棋,就是畅快!想想你我结交近三十年,当初还是我指点你的棋艺,如今却是此消彼长,想要赢你一盘确实不易!” 慧空道:“曹施主人在红尘,心中有所忌惮,行棋布局之间难免有些思虑过甚。虽终是竭尽心力,却不过是个不败不胜的局面。说到底,终是施主将这看得重了!胜亦由他胜,败亦由他败,尽由他去!” 这其中却有点拨之意,曹寅正色谢过。 看看窗外,天色过午,想着妻子还等着自己晚饭,曹寅向慧空告辞。慧空请他稍等,而后叫了两个沙弥,捧了两只两尺来长、一尺来宽的木匣过来,说道:“这个是寺里新制的香,前两年大公子曾特意要过几次的,今儿正好请施主带回。” 曹寅谢过,心里却不由生出两个疑问,四阿哥真如他表现得这般无欲无求吗?儿子连着送了几年香,只是单纯地报恩吗?随后,想到方才慧空说的“胜亦由他胜,败亦由他败”,看来自己实在是操心过了,儿子自幼异于旁人,这些年来又哪里用自己操过半点心儿。 回到织造府,曹寅简单地问了下衙门的事,便回开阳院去。 李氏坐在西间炕上,摩挲着手上的新鞋子,脸上满是欣慰,眼角隐隐有泪痕。见曹寅回来,她放下鞋子,起身相迎:“老爷回来了!” “嗯!”曹寅望了望她:“这是怎么了?收到孩子们的家书了?” 李氏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打发几个绣鸾她们取水传饭,然后方对回道:“是咱们儿子与媳妇来的信,上封信颙儿就是将媳妇夸了又夸,这封信里也是!怨不得有句俗语说,‘娶了媳妇忘了娘’,我这做母亲的心里都忍不住吃味!” 曹寅见妻子满脸的高兴,却偏可以摆出一副严厉婆婆的模样,笑着摇了摇头:“别说是儿子,就是你这做婆婆的,还没见过媳妇儿,不也是整日间挂在嘴上!” 丫鬟们端上水,投了毛巾,李氏一边递给丈夫,一边笑道:“原本还担心媳妇儿出身尊贵,颙儿素日里对女子态度又是不冷不热的,怕两人年轻,拌嘴斗口。现下看来,却是我多虑了!” 待曹寅擦了脸,她将炕上的新鞋示意给曹寅看:“这是媳妇儿亲手制的‘对月鞋’,瞧着这针脚,活做得倒是仔细,难为她这份耐心!” 曹寅点了点头:“先前就对你说过,七阿哥母族不如其他几位年长阿哥那般显贵,却是个明白人,他家的格格,家教定会是极好的!” 说话间,饭菜已经摆好。曹寅到炕边坐了,见六道尽是素菜,刚想问李氏怎么想起吃素来,就想起今儿是十六,再有两日就是万寿节。这些年来,若是不能够进京贺寿,就是这般斋戒三日,为万岁祈福的。 * 三月十八一早,曹颙就换了侍卫服,进宫去了。虽然京城百官张罗得热闹,但是不知康熙老爷子怎么想的,并没有要大肆操办之意。昨儿才奉太后自畅春园回宫,按照往年惯例,今早他要率领诸王、贝勒、贝子、公、内大臣、大学士、侍卫等,到太后宫中行礼。 随后,康熙在太和殿举行大朝会,接受王以下文武百官的上表朝贺。 三月二十二,他又奉太后、移驾畅春园去了。 王公百官不禁傻眼,谁也揣摩不出康熙到底是什么用意,让大家费劲心思筹划的万寿节这这般平淡无奇地过去。 十六阿哥却是高兴的,他听从曹颙的建议,派人在大兴、宛平、良乡三县远离河道之处打了百眼深井,并且选了三地百姓敬献的几处土仪做为寿礼,在为康熙拜寿时,言道请赐御酒一坛,分倒京畿百眼水井,让京畿百姓得以沐浴皇恩。康熙龙颜大悦,准奏,大赞十六阿哥孝心可嘉。 圣驾回畅春园这天,是十三阿哥分府的日子,也是十三阿哥嫡子百天,十三府便为了省事,两宴并在一起。 十三阿哥同他低调的四哥一样,设的宴席并没请什么外人,只是简单十几桌席,请了自家兄弟,姻亲兆佳府数人并几户常走动的宗室人家。 曹颙与初瑜自是要去的,曹颂算起来是十三嫡福晋兆佳是的堂外甥,又因着曹颙的缘故,也在被邀请之列。 只是曹颂受身份所限,跟着哥哥给十三阿哥奉了礼单,贺了喜,便退下去了,出去寻丰德丰彻等几个兆佳府的嫡系子孙那桌坐了。 因十六阿哥也在厅上,曹颙便被叫着留下来说话。 闲聊了两句,厅上的人基本上都入席去了,十三阿哥见也没外人了,便笑着向曹颙道:“这些个日子忙分府的事,也顾不得旁的,听说你在户部差事做的不错,升了郎中了,很是不错!” “十三爷谬赞了,也都是些份内的事。”曹颙道。 这倒不是自谦之词,实在是曹颙对这次升迁并没有太多的喜悦感,想起户部那些没完没了的账目就有些头大。最近瞧着六部里的常有人被平调,他心底便时不时也盼着能平调到个闲衙门才好。 只是除了礼部外,六部里实在没有太过清闲的去处就是,吏部稽勋司的差事相对好做些,但因需掌管官员名籍、丧养,还不是得和账目打交道!若转了一圈还是看帐,那还不如不调,更别说那边的水也不浅,各方势力也纠结着。 十三阿哥摆手道:“什么爷不爷的,你也该改了口唤十三叔了!跟我这儿就不必打这些个官腔。那些事我知道些,四哥也赞你来着。” 十六阿哥在旁笑着看着,十三阿哥又是正经八百说的,曹颙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十三叔说笑了,并非与十三叔打官腔,实是没做什么,都是那边的同僚辛苦。” 能投上雍王爷的喜好,说难不难,说易不易。雍王爷信佛,曹颙弄些个佛香之类的来,也有投其所好之意。这雍王爷恨贪官,他虽是知道,却也没法子凭空造两个贪官出来给雍王爷修理。这次实在是机缘巧合,不过能得雍王爷一声赞,应该不算是坏事。 十六阿哥却没把这雍王爷的赞当作好事,听十三阿哥提这话,他倒怕曹颙被拉去站队,忙插口道:“十三哥可别赞他,我是知道他的,最是懒散得紧,不过是个摆设罢了,才不信他能勤奋些!” 十三阿哥看看曹颙,点了点道:“户部确实有些个气闷,谨言慎行也是好事,这就需要你耐着性子了!”说着,又向十六阿哥道:“倒是小十六,你要往哪边当差去?” 十六阿哥笑嘻嘻地道:“十三哥还不知道我?比曹颙还要懒散三分,倒是只盼着不必去上书房,多些个闲工夫出来遛遛儿。往后我是会常来十三哥府上的,十三哥别嫌我闹得慌就好。” 十三阿哥摇摇头道:“只怕你拴上了差事,到时我想请你来,你也是不肯来的。” 十六阿哥端起茶盏,做了个敬酒地姿势:“十三哥这边要是有好曲子有好酒,我就是拼了逃了差事被皇阿玛骂,那也是要来的!” 说话间,下人过来回说到开席的时辰了,十三阿哥一边站起身,一边向十六阿哥道:“那就现在去听听戏,尝尝酒,估量一下?今儿叫的集兴班,没三喜班那般名气,功夫却是扎实,嗓子也透亮。” 拐到园子里戏台边儿,十阿哥瞧见十六阿哥过来,打老远就招呼,直喊他过去。 因十阿哥素来如此,往常十六阿哥对其意心知肚明,便总是嬉皮笑脸的,只跟他们打哈哈。只是之前有了郎图、贵山的事情,十六阿哥今儿的笑容就有些个不自在。 瞧了眼坐在十阿哥身旁满脸笑容的八阿哥,和不动声色抿着酒的九阿哥,十六阿哥应了一声,这步子却是迈的越来越小。 他脸上挂着笑,却和曹颙嘀咕道:“哎,要是能坐你那桌就好了,瞧着他们就不耐烦,当谁都是傻子呢?还得想法子开溜。可惜了今儿你跟大格格一块儿来的,不然还能招你出去逛逛。” * 来道贺的女眷,都在内院。原本七阿哥和十三阿哥并没有什么结交,两家人也就交情寻常,淳王福晋过来不过场面上的客气一番,也就出去入席了。倒是十三福晋因为曹颙的蛇油精治好了十三阿哥的腿,因此对曹家人另眼相待,连带着对初瑜也格外亲近,拉着她问了几句话。 初瑜不知道曹颙小时被拐之事,自然也就不晓得十三叔对他有救命之恩。但因之前商量给十三府乔迁并嫡子百日贺礼时,曹颙特地叫她加厚一些,又都是挑着实惠的东西送的,她也看出他对十三叔亲近。加之她性子使然,十三福晋待她好,她自然对这个婶婶也亲近不少。 初瑜笑着和十三福晋应答了几句,外面又报兆佳府的太太和小姐到了。在曹颂的生辰酒上,初瑜是见过兆佳府女眷的,因此也笑着跟她们问了好。十三福晋又叫乳母嬷嬷把小阿哥抱了出来。 那孩子虎头虎脑的,黑溜溜的眼睛四下望着,毫不怕生,又是极爱笑的,旁人一逗,他就笑个不停,实在可爱之至,大家又不绝口地夸赞了一番。 初瑜家里年幼弟弟妹妹多,最小的妹妹还没满周岁,她是极喜欢小孩子的。这会儿见了这小阿哥这般可爱,又触动了心事,她眼里不由流露出些情绪来。 兆佳府的四太太年轻,和初瑜也十分投缘,因没有外人,又见初瑜眼巴巴的瞧着小阿哥,不由笑着推了推她,悄声道:“格格想什么呢?格格自己,可有动静了?” 初瑜被说中了心事,不由红了脸,轻轻摇了摇头,微有些怏怏的。 十三福晋就在初瑜旁边,听了四太太的话,笑着把话题岔了过去。待入席时,她拉了初瑜一道走,在初瑜耳边低声劝道:“你呀,别把那些个话往心里去,你才成亲多少日子?就开始担心这些个,我还不是成亲三四年才得了我家大格格。这些事急不来。” 十六阿哥到底半路开溜了。曹颙因要同初瑜一道回去,自然是等到了宴会快结束时才走。幸而他这一桌坐的皇孙、额驸们没有太讨人嫌的,一顿饭吃的还算乐呵。 待回了府,两人换了家常衣裳,初瑜叫端了醒酒汤来给曹颙喝了,又给曹颙讲了些今日的见闻,当提到那个虎头虎脑的小阿哥时,她的脸上流露出异样的神采。 望着她亮晶晶的眼睛,曹颙猜到了她的心思,却终究不敢冒那个险。 当夜,少不了曹颙又给初瑜大致普及了一次生育知识。其中,有初瑜听福晋前提过的,也有她首次听闻的。躺在曹颙怀里,她红着小脸听了,遇到不明白的地方,忍着羞涩低声问了。待到曹颙说了,他们这做父母的要先前准备,先要调理好自己的身体,才能够生出健康的宝宝,初瑜又眼巴巴地问需要准备的时间。 曹颙见她可爱的模样,嘴里说着不需多久,心里却懊恼不已。为何她年纪不再大上几岁,每次都临门克制,他真怕时间久了自己折腾出毛病来。 第一百六十一章 交夏 第一百六十一章交夏 万寿节过后,京城又是一番新的打井热潮。因满人入关时跑马圈地,所以京畿土地兼并比较严重,土地多集中的权贵手中。他们不会去考虑到佃户的生计,主要是怕庄子里没了收成,影响一年的花销。 工部都水司也渐渐忙碌起来,因人手不够,从其他几个司调主事过来,宁春就是其中之一。都水司是掌河渠航道、道路桥梁等事务的,他们主要是的任务是疏通河流,要千方百计把提灌工作做好;在没有河水水道的地方,打抗旱井。 宁春锦衣玉食长大,虽然当了半年差事,却多是笔头上的,这次却派驻到保定府去了。 今年是康熙等级五十年,其他地方遇到天灾还罢了,若是天子脚下闹出这些,可实在是打了“盛世明君”一个大大的耳光。毕竟此时人们认知有限,并不知道雨水风云都是自然变化,非外力所能干预。 在人们的认知里,自古都是因朝廷政事有违天和,才会得到老天爷的惩戒,引来天灾。当然没有人敢指责高高再上的皇帝,皇帝也不会拉下脸来认为自己哪里做错了。从宋朝开始,每逢大范围的水灾、旱灾等自然灾难时,宰相就要成为“替罪羊”,被罢免或者贬到地方,用来平息老天爷的怒气。 偏偏有清一代,皇帝为了集权,虽然设内阁学士,有宰相之名,却是没有宰相之权。这“替罪羊”不好找了,使得皇帝对天灾就有所避讳。 眼看就要立夏,却还是晴朗干燥的天气,只零星下了两场雨,却是地面也没打湿就歇了,水井里的水位已经降低了不少。任是谁也晓得京城怕要大旱,却并不是谁都如曹颙一般,因干旱想到的是那些依赖于土地的农民。 对于那些出身权贵的官僚来说,已经在自己的庄子打了井,那就是老天爷再旱也与自己不相干了。他们关注的是这场干旱,对政局的变化,对自个前程的影响。 皇帝登基已经五十年,历朝历代,在位五十年的屈指可数,京城大旱是不是预示着这“天”要变了呢?皇太子虽然复立两年,但是亲信党羽早已被砍得差不多了,只要不是傻子都能够知道他不过是个摆设。京城政局,不知不觉诡异起来。 就说户部,从三月下旬开始又是一系列的调任,侍郎鄂奇被平调为兵部右侍郎,而刚刚上任一个月的侍郎吴一蜚被平调为吏部右侍郎。在一些人的巴巴算计、翘首以待中,康熙却是升任两位内阁学士李仲极、噶敏图为户部侍郎。户部诸人多是惊疑不定,之前走了门路站好队伍的那些人更是傻了眼。 曹颙虽无法揣摩康熙的意图到底是什么,但就这么个调任法,倒是能少些个结党营私之事。现在这些个人怕都要观望一下,瞧自己的上司到底能做多久,才好站队吧。 四月初二,康熙下旨给诸位大学士、九卿,时值立夏,天气渐热,监禁人犯易于染病致毙,甚为可悯,除情实死罪外,其余刑囚命刑部皆酌量宽宥。这是要大赦了,虽然圣旨没有明说是为了京城大旱,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 剩下的,就轮到这些大学士、九卿头疼了,要想法子为皇帝脱“罪”,还要相措辞来主动“认罪”,这“替罪羊”总要有人当的,既然一个人分量不高,大家只好就一起上。 户部郎官说起这些时,都忍不住带着幸灾乐祸的口气。很快众人的视线就转移了,圣旨颁布了各省乡试新增名额,又开始指派各地正副考官。依照朝廷惯例,并不是只派翰林院的人下去各省主持乡试,各部的郎中、员外郎乃至主事都有资格做这个正副考官。 这做考官可是个大大的美差,不仅能够到地方游山玩水、吃吃喝喝、收受孝敬银子等诸多好处不提,还可以收拢些个“门生”,往后都算是人际网上的一环,甚至能成为官场上的助力。因此户部这些个人也都是挖空了心思活动,想谋个考官的差事做。 户部诸人求亲拜友,一番争夺,最终却是陕西司一个不大显眼的主事黄叔琬被指做了云南乡试的副考官。众人虽是不满,却也无话可说。黄叔琬在户部虽是无足轻重,其学识却是为人信服的。而且他的家族曾以“五子登科”名满京城——黄叔琬与同父的四个兄弟皆是进士,其中长兄黄叔琳在康熙三十年时仅二十岁就一举夺了探花郎,是当时一甲进士中最年轻的一个,一时被传为佳话。 曹颙倒也想着做个考官,不为别的,能够偶尔离开京城,透透气也好,最后再想法子带上初瑜。不过,只是想想罢了,这些考官素来都是进士出身为之,他却同弟弟曹颂一样,都是自幼纳的监生,离进士还差两个等级,只好作罢。 自通过宁春知道工部诸人低调出京后,曹颙就想着怎么尽些力。他想到司里兼管着直隶民赋,就将近二十年的账册记录都寻了出来,喊了笔帖式察德、石德金做助手,用了半日功夫,将历年因灾减免附随的县都统计出来。而后又托淳郡王从钦天监查了这二十年的雨水,将旱灾水灾的县区别开来,最后统计出数个容易旱情严重的县。 户部的数据不能随意外泄,他只把最后统计的这些县名列了一个单子,又写了封信,派人送往保定府宁春那边。就算是工部官员有所疑惑,只要派人照着单子,向当地人打探,自然能够核实历年的旱涝情形。 曹颙默默地做这些,只图心安而已,并没有求名求利之心。淳郡王看着这点,越发肯定自己选女婿的眼光,待他越发亲近。 或许这就是物以类聚吧,淳郡王少年遭遇变故,在世情方面较其他人看的透彻。曹颙没有权贵之弟的轻浮,又肯脚踏实地做事,待人处事不需长辈操心。因欣赏这个女婿,他就默许了几个小阿哥对曹颙的亲近,对他们隔三岔五就到曹家腻上半日的行为也没有制止。 最近户部没什么大宗账目,各个职位也尘埃落定,户部那群人便也没什么可闹腾了。曹颙整理完给宁春的那个表单,落得个手头耳边都清净,每日里早早地做完手上之事回府。 曹颙在门口瞧见看到曹颂也回来,有些奇怪,因还没到他下学的时辰。 曹颂下了马,没等曹颙问起,就抹了把汗,主动交代道:“哥,我这可不是逃课,是学堂里的先生病了,放了我们的假!”说着,不由得抬头,望了望日头,抱怨道:“这才立夏几天,就热成这样,这到了暑天还叫人活不活了!” “再热还能热过南面去?”曹颙说道:“我要给父母去信,问问那边的天气,若是那边也这般异于往年,那实在不妙。你也给二叔二婶写封信,好一并带过去!” 曹颂知道哥哥不放心伯父的身体,想了想,说道:“哥哥别担心,咱们江宁那里守着秦淮河呢,断不会像京城这般干巴巴的热得人闹心抓肺!” 曹颂如今已经同曹颙一边高,身子壮壮的,看着很是健硕。曹颙看了他一眼,不知不觉当年那个虎头虎脑的孩子竟成了大人。 “还有几个月就乡试了,你可拿定了主意,到底是要考文举,还是武举?”曹颙问道。 曹颂握了握拳头,神情很是坚定:“自然是武举,就算不能像先祖那般青史留名,也要如高祖、曾祖那般在马上建功立业!” 曹颂所说的先祖,是宋朝开国大将曹彬。曹家竟是曹彬的后裔,这个是曹颙在初次祭祖时才晓得的。 曹颙知道这个弟弟自幼就是好武的,见他意志坚定也为他高兴,只是还是忍不住说道:“这你可要想好了,若真要做了武官,在京城或江宁还好,若是外放到其他地方去,可就都要靠你自己了!” 曹颂点了点头:“我这般大了,本就不该靠着家里与哥哥才是!”说到这里,脸上浮出一丝愧疚:“这些年家里的情形我也知道些,原先还没觉得什么,到了京城方知道哥哥很是不容易,我这做兄弟的却什么都帮不上!” 曹颙见他懂事很是欣慰,却不想他就此有什么负担,当下摇了摇头:“说这些做什么!快回院子换衣裳吧,出了这么多汗!” 曹颂应声去了,曹颙回了梧桐苑。 初瑜在厅,正在同几个丫鬟分枇杷。见曹颙回来,几个丫鬟都俯身问好,随后有两个眼生地低头退了出去。 “好新鲜!南边刚贡上来的吧,是王府那边送过来的?”曹颙换了衣服,问初瑜道。 “嗯!”初瑜点头:“是阿玛派人送过来的,却是皇玛法指名赏给咱们的!我想着平王府那边自然有份的,要分些给小姑那边送些,剩下的咱们府里,小叔、紫晶姐姐、庄先生这三处自不必说,还有魏管事,老管家他们也送些,让大家都尝尝鲜儿。额驸看,可还妥当!” 曹颙点了点头,因想到宁春,又到:“单留出一份来,叫紫晶安排人给宁春他们家送些!” 初瑜见过宁春,知道是丈夫的至交好友,笑着应下。 次日,等曹颙去了户部后,初瑜就紫晶商议着打发谁去觉罗家送枇杷,因那边有长辈,不可像宁春家那样随意,不好巴巴地只送这些,还有再添些时令东西方好。两人还未商量妥当,喜云打外面进来,回说三姑奶奶回来了。 紫晶与初瑜都起身,出去把曹颐迎进来。 两厢见礼,初瑜瞧着曹颐眉宇间带着忧色,忙问她:“妹妹过来可是有急事?” 曹颐点点头:“我们太太病了,找了两个大夫,吃了几副药也没见好转。想来求嫂子,拿哥哥拜贴去请陈太医给我们太太看看去。” 陈太医与曹家几代的交情,但与觉罗家没走动过,曹颐也不好贸然去请他,只得来哥哥这边求助。 初瑜忙吩咐喜云出去找管家拿着曹颙名帖相请陈太医,又问:“亲家太太怎么病的?那几个大夫都说什么了?” 曹颐皱眉回道:“我家太太一向身子硬朗,前几日出去上香,怕是山上风大吹到了,回来说有些个头疼,后半夜泄了两回,身子就有些虚。次日微有些发热,又添了咳逆呕吐,直说嘴苦。找大夫来瞧,就只说是风寒,抓药吃了,也未见大好,只稍稳当些,但时不时的还是又泄又吐。因此我有些信不着那起子大夫,便想着请陈太医。” 初瑜关切道:“老人家这般这折腾不得的,家里还有些人参药材,且拿些个回去,便什么都吃不下,也熬了参汤顶着。再要什么就打发个人来说,何必自己跑来。你既忙我也不留你,只是你自个儿也注意着身子,别累到了叫这边惦记。” 曹颐无暇客气,点点头谢过,跟着紫晶去取了几支参回去。 待派去请陈太医的管事回来,初瑜传他到前厅问道:“可跟着一道去了觉罗府?老太医怎么说?” 那管事回道:“老太医说也是风寒,又吃了些性凉的吃食所致。说是前面两位大夫的药猛了些,他开了一副温补的药,并交代了些个饮食事宜。” 初瑜心里有底了,便交代他每日都去觉罗家探问,回来禀告,便打发了他去。 晚上曹颙回来,初瑜把这事跟他说了。曹颙想那老人家也是五六十岁年纪,刚一换季的时候难免染病,只是这病症未免折腾人,不止她自己难受,怕也忙坏了曹颐。因此又问初瑜曹颐瞧着怎样。 初瑜道:“瞧她只是急,略带了些疲态,倒没显出旁的来。已是嘱咐她注意自个儿身子了。又交代了人每日里去觉罗府探问,有什么事及时回禀。”说到这里,想到枇杷来:“今儿忙乱中,倒忘记了那些枇杷。明儿再准备些其他补药食材,我同紫晶姐姐过去探病!” 曹颙点了点头,又向初瑜说了,虽然现下天气干热,但是吃食上也别贪凉,初瑜笑着应了。 过了几日,觉罗太太病症减轻,身体渐渐好转,众人才放下心来。曹颙与初瑜又备了东西,去探望一遭。 到了四月中旬,仍然是无雨,各县开始有旱情报了上来。 户部的气氛又紧张起来,因为圣旨明发,言道大旱,或是“政事未尽合宜”,或“用人未能允当”,命内阁大学士会同九卿彻查大小官员,看是否有“暗结党援”、“残忍之人”尚居职位;催促刑部清查监狱,看是否有无辜之人。 圣旨都指明方向,一场自上而下的彻查在六部与其他衙门里轰轰烈烈地展开。高品级的官员,伸手势力交错,岂是轻易能够动得了的?重点目标,就是那些四五六品的小官,拔出萝卜带着泥的,牵出一串来。就是户部里,也有几位郎中主事中的。 折腾了几日,闹剧落幕,大学士与九卿都上了祈罪折子,将“天时稍旱”的原因,归咎为他们“奉职无状”的缘故。自然,康熙作为皇帝是半点错都没有的,行政无阙,用人都妥当得紧。他们又痛斥那些结党营私与存心险恶、馋毁嫉妒之人,祈求皇帝严加处分。 福建司这边,因为主官曹颙为人就是不喜张扬、四下结交的,顺带着这些主事、笔贴式这些日子也跟着安分不少,却是刚刚避过这场无妄之灾。 想到那些被摘了顶戴,因一场旱情、因为了维护帝王体面而断送了前程的各部郎官,众人不仅心有余悸。十年寒窗苦读又如何,进士出身又如何,若是没有势力倚仗,在权贵眼中不过是草芥而已。 众人待曹颙的态度,亲近中带着恭敬,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庆幸,有这样一位主官。只要他们本分行事,就算是有人想要打他们的主意,也要顾忌到主官曹颙。 曹颙还是往日模样,只是对所谓“政治”认识地更深刻些。 既然对这场旱情有了结论,原先因旱情引起的阴霾仿佛烟消云散,又是清朗世界般。 第一百六十二章 时疫 第一百六十二章时疫 四月二十二日,康熙奉皇太后自畅春园启行,避暑塞外。命太子胤礽、五阿哥胤祺、七阿哥胤祐、八阿哥胤禩、十二阿哥胤祹、十四阿哥胤禵、十五阿哥胤禑、十六阿哥胤禄以及十七胤礼随驾。 随着圣驾的离去,京城各衙门的紧张气氛渐渐消散,众人渐渐安逸下来。 这日,曹寅来了家书。曹颙班回来先到书房同庄席看了信,就曹寅所提江南诸事商量了几句,人后才回梧桐苑吃晚饭。刚走出书房,就见紫晶往这边寻来。 曹颙问道:“可是有事?” 紫晶回道:“正要寻大爷回话。方才秋姑娘那边的管事媳妇常贵家的来了。急得什么似的,说秋姑娘这两日害了病,宁爷又不在京城。那常贵夫妇因着秋姑娘有身孕,不敢担干系,故此依着从前宁爷交代的,寻咱们这边来了,想求着大爷打发人往保定送信!” 曹颙点点头:“晓得了,我一会儿叫吴茂带两个去趟保定找宁春。那边说缺什么了么,比如药什么的,送些与她,再给她那边送些去,叫她寻好大夫瞧,她有身子,可不是小事。” 紫晶道:“常贵家的并没提缺什么,我想着回了大爷知道,明儿得空去瞧瞧秋姑娘。待见了她缺什么再拿吧! 曹颙又到前院,叫人找来吴茂,让他带两个人收拾收拾,去保定找宁春报信去。这秋娘可是宁春的心尖子,怕是得了信定要即时回转的。 回了梧桐苑,珠儿正命叫两个小丫鬟往院子里的青砖上洒水,见了曹颙回来,都俯身行礼。 曹颙点了点头,又看了看院子里的那两株梧桐,虽然每日浇水,但是却还是不显精神的样子。初瑜在上房听到动静,笑着迎出来。 曹颙见她手上戴着顶针,不由皱眉道:“又做针线了?如今天气这般闷,好好歇着就是,还这般费神!” 初瑜却只是笑着,将曹颙迎进去。曹颙拿了她的右手查看,果不其然,手指上有多少针眼。西侧间的炕上,放着一件尚未缝完的细布中衣。初瑜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认准了什么事,就是曹颙劝也只是听过就罢了。 自打嫁过来后,曹颙的贴身物件她都是亲手缝制的。她自幼锦衣玉食,长大了学女红也不过是绣个帕子荷包的消遣消遣时间。曹颙不愿她辛苦,劝了好几次,她都是这个样子,只笑着听着,过后等曹颙出去当差,就又在家里摆弄这些个。 曹颙无奈地摇了摇头,换了衣裳后,叫翠儿取棉纱过来。他将初瑜拉到炕边坐了,先用湿帕子将她右手的几个手指头擦拭干净,又用棉纱缠好,最后自针线盒里寻了线系好。 初瑜望着五个被包的严严实实得手指头,不由得苦了小脸,歪着头满是祈求地望着曹颙。 曹颙只做未见,叫人摆饭,又特意吩咐给郡主准备调羹。喜云与喜彩都笑嘻嘻地去了,珠儿与翠儿见着大爷待郡主这般温柔体贴,心中说不出是嫉还是羡。 次日,曹颙到户部,就听主事傅显功与彭铸提到李相卧病之事。他们所说的李相,就是文渊阁大学士李光地。 李光地是康熙九年的进士,自翰林做起,累官至大学士,被人称为“官场不倒翁”。虽然他行事低调,近些年来潜心理学,但是却丝毫不减其在官场上的影响。他的门生故旧,虽不能说是遍及朝野,但是做到都抚尚书的大有人在。 又是生病?曹颙听着微微皱眉,不过想到李光地已经是七旬老人,也就不足为奇。 因都是年底年初忙,眼下司里实在是清闲得不行,只有各省文武乡会试支供这块需要盯着些。曹颙实在无聊,就随意找了本书,翻看起来。 好不容易挨到中午,曹颙收拾收拾,打算对其他人说声,手头办完差事的可以下家去,就见察德过来:“大人,方才贵府长随托人传口信,说是有急事,请您赶紧回去呢!” 户部外,魏黑魏白与小满他们都望着这边,旁边还有个满头大汗的半大少年。见曹颙出来,小满忙迎上去:“大爷,管家打发小六子来报信,说是紫晶姐姐病了,庄先生请您快些回去!” 早晨出来前还见过,都是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曹颙问小六子道:“到底怎么会事?怎么病的,大夫请过去没有?” “大爷,小的也不知详情,只是瞧着庄先生与大管家都满是忧心的。小的出来时,管家已经另安排了其他人去接陈太医!”小六子答道。 曹颙听了,心里“咯噔”一下,若是寻常病状怎么会是劳烦陈太医?庄先生也不会特意打发人来寻自己。 幸好是天近正午,路上行人不多,曹颙几个一路快马赶回曹府。 去接陈太医的人尚还未回来,曹颙见到庄先生与曹忠两个,忙开口便问:“怎么好好的就病了,可是早上吃了什么不洁净的东西?” 庄先生神色凝重,一边劝曹颙不要焦心,一边对曹颙说了原由。紫晶上午去了茄子胡同,去探望卧病的秋娘。见了秋娘的病症,她心中骇然,因为这与前几日觉罗太太的病症何其相似!最初是吐,后是又呕又泄,抓了药吃,这两症止了,又发了热,断断续续地添了咳痰之症。 紫晶少时经历坎坷,也有几分见识,当即就想到两个字“时疫”。当下没有多留,带着人匆匆回府。直接回了葵院,将钗儿、环儿打发出来,又请庄先生隔着窗子说了这个情形。 曹颙越听心里越沉,对庄先生道:“我去瞧瞧紫晶!” 庄先生与曹忠还没来得及劝,曹颙已经抬腿走远了。 葵院里,钗儿与环儿两个红着眼圈站在紫晶门外,见到曹颙,脸上多了些许喜色。她们因紫晶说得含糊,不知她到底何病,心里没底,又不敢违紫晶的话,去找郡主,正惶恐不安。 曹颙推门,里面却是拴着的,便隔开门道:“紫晶,是我,你现下身子如何,可有不适?” “大爷,奴婢无碍,只是为防万一罢了!倒是秋娘那边,大爷还是请人过去好好诊诊方好,若是时疫,也好早做防备。”紫晶声音里很是温和,并没有害怕与焦虑。 时疫就是夏季发生的疫病,古人认为疫病是因疠气疫毒从口鼻传入所致,是天时引起的疫症。春天发生的叫“春瘟”,夏则称“时疫”,秋则曰“秋疫”,冬则曰冬瘟。因此病大多具有很强的传染性,古代医学不发达,遇到爆发疫病时,都是将病人隔离开,有的就活活烧死。 曹颙心里虽然担心,但还是笑着安慰道:“或许是你多心,觉罗太太那边不是好了吗?老人家与秋娘,一个上了年纪,一个是有了身子,又赶上如今天气变换,得了一样的病也有可能!” 好一会儿,方听里面紫晶道:“奴婢的娘亲就是死在时疫上,觉罗太太病得轻些,并不显,秋娘这个情形却是同奴婢娘亲生前一般无二。”说到这里,顿了顿:“若是真如大爷所说的,那真是幸甚!” 曹颙听着心里难受,对钗儿、环儿吩咐:“叫厨房送热水来,要多多的!再拿几瓶子醋来!” 钗儿与环儿虽然听得迷糊,但还是应声下去了。 不一会儿,陈太医到了,像紫晶问了秋娘的详细病情后,提出要亲自去诊断查看。紫晶这里,又给开了两副清热去毒的方子。 曹颙在门口,对紫晶道:“谨慎些,终究没有坏处,却不是关着门就能够好的。待会儿,她们送来热水,你换下身上的衣服,屋子里在多撒些醋,我随着陈太医去秋娘那边瞧瞧儿去。” 紫晶听说曹颙要去秋娘那边,忙高声道:“大爷不可!” “我又不进房里,你别担心,又不是所有时疫都传染,觉罗府那边不就是没事吗!”曹颙说完,随着陈太医出去,往茄子胡同宁春外宅去。 * 十三府,赏翠园。 一个四、五岁的男童正在花池边蹿来蹿去,一会儿揪片叶子扯朵花,一会儿捡石子土块去丢那花丛上飞的蜻蜓,一点儿也不肯安分,兀自玩得不亦乐乎,正是十三阿哥庶出的长子弘昌。 弘昌的乳母嬷嬷带着几个小丫鬟就在他后面跟着,时不时过来给他擦下汗,又劝他树荫下面凉快会子。他正在兴头上,哪里肯离开?只嫌这些人啰嗦得烦,直挥手叫她们远点儿。 这又一次撵人时,弘昌刚抬手要去推搡个丫鬟,就瞧见了十三阿哥并嫡福晋兆佳氏往这边来,慌慌忙忙收了手,一时周身都不自在起来。 在丫鬟婆子的请安声中,弘昌垂着头抿着嘴蹭过去,规规矩矩地给父亲和嫡母见了礼,道:“儿子给阿玛、额娘请安。” 十三阿哥虽然性子随和,但是对于儿女仍有着严父的一面。所以弘昌自来对父亲有种深刻的畏惧。现下他眼角余光瞧着叫自己扔得满地的叶子花瓣,心里有些害怕,玩儿的时候没觉得什么,这会儿却担心起挨骂。 十三福晋知道今儿十三阿哥是心里闷才要出来园子里走走的,也怕他看见弘昌损花而生气,忙走过去向弘昌的乳母嬷嬷道:“瞧大阿哥这满头汗,日头怪毒的,别晒着他,还不带他回去!” 那乳母嬷嬷忙不迭告了罪,弘昌也不敢动,只拿眼睛瞟着十三阿哥。十三阿哥没有往日那般厉色,只点点头,“嗯”了一声,叫他下去了。 弘昌松了口气,谢过阿玛额娘,小心翼翼地退出园子。 十三阿哥瞧着儿子背影,想起自己年少时也是个淘气的,也常仗着皇阿玛的宠爱在御花园里扎窝子,花草雀鸟也叫他损毁弄伤无数。想到从前皇阿玛每每厉声训斥他之后,总能转为温和的脸,想起二十余年的圣宠,十三阿哥心底长长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 十三福晋见状,知触动他心事,忙想着岔开,便指着不远处的亭子,陪笑道:“爷也走了半晌了,到那边坐坐纳凉可好?” 十三阿哥点点头,移步往凉亭那边去,没走几步,身后气喘吁吁跑进来个小太监,回禀道:“爷,四爷来了!” 十三阿哥一喜,忙道:“还不快往厅里请,我这就前面去。”说着,就大步流星往外走,走了两步忽然顿住,回头瞧了眼身后跟着十三福晋,笑道:“不必回去换衣裳了,四哥又不是外人,我就这么过去。你甭跟着我了,自个儿逛逛吧!” 十三福晋见他脸上也有笑模样,心里稍踏实了些,顿住脚步笑道:“爷快去吧!”然后,目送着他离开。 进了正厅,十三阿哥就瞧见雍亲王端着茶盏,似乎在想着什么,并未饮茶。他忙过去请安,笑道:“四哥今儿不忙,怎么得空来了?” 雍亲王怎会不忙?自四月二十二圣驾出了京塞外避暑,京中的大小事务都由三阿哥诚亲王和四阿哥雍亲王两人全权负责,整日介忙个不停。然而就是再忙,他也得抽空来瞧瞧自己这兄弟,不因别的,只因这次圣驾出京未带十三阿哥。 打四十七年废太子后,十三阿哥就失了圣心,先是圈禁,而后未得封爵,但因为这一两年康熙时不时的还会垂询十三阿哥的腿病,无论在诸阿哥心中,还是在满朝臣工看来,十三阿哥还没有彻底失势。 去年年初十三阿哥腿疾一度反复,因此圣驾往塞外他没能跟着去,倒也没让人做他想。但今年他的已然是彻底好了,一点儿事都没有,康熙却仍没叫他随扈塞外。虽是留京的阿哥,又没有任何差事在身上,就这么被闲赋起来,这万岁爷的意思……朝野内外都不免琢磨起来。 虽然十三阿哥已经过次巨大挫折,到底还是撑过来了,但雍亲王仍不太放心。他最了解这个弟弟,十三也曾是多次在六部当差的,政事上毫不含糊,也知道在十三在腿康复后,抱着多大的希望,想重回朝堂。眼下这般局面,怕是让他失望了。 雍亲王就是怕他就此消沉,所以才推开诸多事务,特地来劝慰开导十三阿哥的。听了十三阿哥问的,雍亲王道:“打这儿过,便过来瞧瞧,也有几日没瞧见你了!” 十三阿哥笑道:“谢四哥惦着。我也没什么事。四哥来得倒巧,因天热得燥,开始供冰,新熬的酸梅汤,我尝着还好,四哥走这一路也热了吧,来一碗润润喉可好?” 雍亲王微笑着点点头,瞧着十三阿哥脸上什么也没带出来。他倒得寻思寻思措辞,想着怎么相劝方好。 这边酸梅汤端了上来,白瓷碗里赭色的汤液,剔透的冰块,瞧着就清爽。雍亲王瞧着那似浮似沉的碎冰,笑了笑,向十三阿哥道:“这冰看着冻得结实,只要天热,终也是要化的。” 十三阿哥脸色变了一回,顿了顿,方笑道:“四哥整日里奉经礼佛的,这说话都带着禅味了!”笑过,却带着点寞落:“不瞒四哥,嘿,也瞒不住四哥,确实有些堵。”心里想着,自己和皇父的关系果然就如这坚冰冻着,只是不知道多暂能化开。 雍亲王说:“我知道你心思,立业却也不在这一时。近来朝中也是乱糟糟的,你瞧见也是心烦。腿伤是好了,却需得去根儿,养好了身子骨才有得跟他们熬。不是什么禅道,是实话,这冰终会化的。” 十三阿哥黯然道:“我也堪堪是心有余。怕是皇阿玛对我灰了心,这两日常又想着从前的事,越发心里没着落。” 雍亲王默然片刻,又道:“皇阿玛的心思,咱们哪次料得准了?那边儿是忙活着呢,却是越忙活越不着皇阿玛待见,你说还折腾什么劲?还有近来六部里的人调来换去的,那边儿老九跳脚骂呢,皇阿玛这是对着谁?你且踏踏实实地养身子骨,好事在后头。” 十三阿哥虽然认真点了点头,但眼底仍有些阴郁。他对那位皇帝父亲有畏惧与崇拜,也有依赖与敬爱,那种深切感情既是天性使然,也是这二十余年的相处中点滴积累而得。就这样被父亲放弃了,还可能是被彻底放弃了,他心里无论如何敞亮不起来。 雍亲王也没指望一次就能把他劝得大彻大悟,况且这彻悟也未见得是什么好事。当下便不再提这个,又大致给他讲了些朝堂内外、地方上的事。十三阿哥也跟着分析了几句政局,倒也把先前那的沉闷抛开了些。 换了两盏茶,雍亲王婉拒了十三阿哥的留宴,起身告辞,十三阿哥跟着相送。才走到院子里,门上小厮跑来回禀,郡主额驸、户部郎中曹颙有急事求见。 第一百六十三章 决断 第一百六十三章决断 听到“急事”二字,雍亲王也顿住脚步,他也知曹颙素来沉稳,若说到“急事”,怕不会是小事。 十三阿哥也做此想,忙吩咐小厮道:“快叫他进来。” 小厮领命去了。十三阿哥又瞧向雍亲王:“四哥……这个,可留下来听听他有什么急事?” 雍亲王点点头,两人又回转到厅里坐下,就见曹颙匆匆忙忙进了来,后面还跟着个白须老者。 在离两人还有好几步远时,曹颙止步,给雍亲王和十三阿哥请安见礼,又向两人介绍了陈太医。两人听是个大夫,心里就隐隐觉得不好。果然,曹颙随后一脸凝重地说了近日两个亲戚的病症,又说和陈太医看过,恐是时疫,所以特地赶来禀告。 十三阿哥惊得险些从椅子上站起来,雍亲王眉头也拧成了“川”字,沉声道:“‘时疫’二字却是不可妄提的。究竟怎样脉象,细细说来。” 陈太医便从脉象病理上说了两人的情况,然后道:“先前那位太太,因病得轻,发现得早,疫病症状不大显,看着像风寒,颇为好治的,也愈痊的快,并且不会过给旁人。今儿这位 那般状况,已经是发现得晚,此时再治便有些个凶险。若此时仍不医治,再耽搁下去,就转成重症,彼时将是一人之病,染及一室;一室之病,染及一邑!恐成大患。” 雍亲王道:“是时疫,你有几成把握?还有,你知道这治疫病之法?” 陈太医道:“不敢诳语欺瞒王爷,老夫七十年来历经三场大疫,有两场都是这般症状,因此再清楚不过。这治疫重在‘及时’二字。防患未然是最好,可将银柴胡、桔梗、黄芩、连翘、银花、葛根等煎服,然后用苍术、白芷、艾叶等药拢烟熏房室厅堂;若是轻症,需在那方子上加羌活、防风、赤芍、玄参、甘草等几味,煎服。若是重症,各人不一,老夫便不好说了,要看具体脉象。这些个方子老夫稍后一一写与王爷。” 雍亲王对医术也略知一二,见陈太医说的都很合理,心里便有了七八成信他,但是此事非同小可,不能轻下结论。而且此时天旱之事找到“由头”压平了,这又出现时疫……这是皇父登基五十年啊…… 雍亲王的头越发疼了,稳住心神,向陈太医与曹颙道:“你们稍后把方子写出来,且先回去吧!记住,此事朝廷会处理,你们不要张扬了去。” 这事若是冒冒失失传出去,肯定会引起百姓恐慌,到时候非但救不了这些人,反而会引发更大的动荡;再者这时代里,若大咧咧就这么说了,说不定就回因“妖言惑众、扰乱民心”,成了朝廷的替罪羊。 曹颙与陈太医自然也是知道其中利害关系的。当下两人都忙点头应了。 陈太医写出了几个方子,标注详细,在曹颙的提示下,又写了制丸药的法子。曹颙则补充了自己所知的防疫措施,比如勤洗手,碗筷开水煮过消毒、用醋喷洒熏蒸房舍以及地面水源洒石灰等等。 两人把所知道的统统写了出来,而后告辞。 两人走后,雍亲王掐着几张方子,脸色凝重,向十三阿哥道:“此事非同小可,我这就回去找老三商量。你这边,先依他们给的法子做,自己小心。” 十三阿哥点头道:“我省得的。四哥也要小心。这事情……皇阿玛那边……” 雍亲王微微喟叹一声,拍了拍十三阿哥肩膀:“且看吧……”说罢告辞离去,往诚亲王府寻三阿哥去了。 * 曹府,梧桐苑。 初瑜望着包裹着的手指,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虽说她之前没有乖乖地听曹颙话不动针线,但是因是他给包的,她怎么会私自解下来? 叶嬷嬷进来时,正看到这个情形,也不禁说道:“早就劝过格格,少动针线,仔细伤了手,却只是不听!” 叶嬷嬷的儿子,在淳王府那边当管事。昨儿叶管事的小儿子周岁,便来像初瑜求了情,接了老娘过去住了几日。 初瑜笑着起身,请叶嬷嬷坐,叶嬷嬷就在地上的椅子上坐了。 “不是说要多住上些日子吗,大热天,又没有什么事,何必这般急着往返!”初瑜叫喜雨送上盘切好的香瓜:“嬷嬷快擦擦手,吃些解解乏!” 叶嬷嬷道了谢,喜雨笑着说:“嬷嬷倒是好福气,这可是格格方叫人准备的,本是留着给额驸的!” 叶嬷嬷擦了手,笑道:“老婆子要多谢格格体恤了!”拈起一片,咬了一口,不由赞道:“今年虽说雨水少,这香瓜却是照往年的甜!”说到这里,不由叹息一声:“雨水不调,实在苦了那些靠天吃饭的庄户人家!” 初瑜因听曹颙提过几次,就问道:“不是都打了井了吗?还有庄稼缺水的?” 叶嬷嬷摇了摇头:“格格不知外面的生计,方会这般说。虽说京城附近的庄子多,但也不是每家都舍得花费打井的这些银钱,这些家的佃户就倒了霉。还有那些小门小户,自己有十亩八亩薄田的,哪里有打井的银钱?只有咱们王府与额驸这样世代为宦的大户人家,才会舍得出银钱来打井。” 见初瑜听着皱眉,知道她心善,叶嬷嬷忙转过话茬说:“昨儿回去,老婆子还去给几位福晋主子请了安。如今王爷不在京城,几位福晋主子很是闲暇,轮流坐庄,抹叶子牌。也是赶巧,正赶上大福晋连庄自摸,赏了老婆子两个小银锭子并几个金瓜子。” 淳王府女眷,除了嫡福晋与侧福晋那拉氏外,还有李佳氏、伊尔根觉罗氏、巴尔达氏三位庶福晋。其中庶福晋巴尔达氏是康熙四十八年的秀女,选秀后指进淳郡王府,年纪只比初瑜大两岁,性子有些活泼,待初瑜也很亲近。 初瑜问过嫡母与生母近况后,就问起这位巴尔达氏。她有了身孕,再有两三个月就要临盆。 叶嬷嬷道:“怕是因显怀的缘故,倒是没见到她。”说到这里,瞧了初瑜一眼:“只是听说如今大福晋待她甚好,前几个月胎坐稳后,便安排着给换了新院子,丫鬟婆子也添了几个。” 初瑜点头道:“额娘做得大善,这两年府里接连没有两个格格一个阿哥,阿玛正盼着添丁。年前李福晋添了个格格,这次若是添个阿哥就圆满了!” 叶嬷嬷瞅瞅门口,没有人在,方低声道:“格格待人心太实了些!” 初瑜明白叶嬷嬷的意思,王府如今除了已经出嫁的她外,还有三位阿哥、三位格格。除了大福晋嫡出的五格格与年前李福晋生的七格格,其他三位阿哥一个格格与初瑜同母,都是侧福晋那拉氏所出。 大福晋这些年就盼着添个阿哥,十多年里却只生了两个女儿,又就站住一个。除了抚养初瑜外,她还抚养过伊尔根觉罗氏生的小阿哥,前年夏天夭折了。 到底是长辈们的事,何况一个是生母,一个是养母,初瑜也不好说什么。 叶嬷嬷还要开口再说,喜云掀了帘子进来,对初瑜道:“格格,方才大爷回府过,好像是紫晶姐姐病了,请了陈太医过来瞧。” 初瑜唬了一跳:“什么时候的事?大爷眼下人呢?” 喜云摇头道:“奴婢也不尽知,是小春方才去厨房,听那边的人说的。珠儿与翠儿急得不行,两个已经往葵院去了!” 初瑜哪里还坐得住,立即起身出门,快步往葵院去。喜云与叶嬷嬷都跟了出来,叶嬷嬷想着这样大的事竟然没来回格格,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不由嘟囔道:“就算病了,也要打发人来说声,何须劳烦大爷!” 初瑜心里担心得不行,即是请了陈太医,那可见是病得不清。 一进院子,初瑜便闻到浓浓的醋酸味。珠儿与翠儿站在院子里,正跟钗儿、环儿两个相问。 紫晶对曹颙最后说道时疫时,声音很低,钗儿、环儿两个听得并不真切;等陈太医来后,除了曹颙外,又屏退众人,所以钗儿与环儿两个也是稀里糊涂。 见初瑜来了,几个都俯身见礼。初瑜点了点头,直接往紫晶屋子这边来。 紫晶在屋子里,听到外头的动静,知道是郡主来了,不愿意她担心,走到窗下开口说:“奴婢只是小恙,只是因老太医交代不宜见风,郡主不必担心!” 初瑜听她声音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心下稍安,但没有亲眼看到,还是担忧:“那我进屋子瞧瞧姐姐可好?也不好一直这般隔着门说话。” 紫晶怎么会让她进来,自然三番五次地劝去。 初瑜见她不松口,心中越发不安,虽然应声离去,但却示意钗儿、环儿两个跟出来。 这一问,又问出庄先生来。初瑜眉头锁得越发紧,嫁过来三月她看的明白,庄先生同紫晶一般,都是额驸倚重之人。如今,连前院的庄先生都惊动,又派人接太医什么的,那怎么会是紫晶自己所说的小恙? 初瑜又细细问了钗儿、环儿两个紫晶的气色,可是提到身上到底哪里不适,诸如此类。钗儿与环儿两个的回答,却让她心里糊涂。想了想,她还是决定去找庄先生问个究竟。 * 曹颙在秋娘家里就把治病及消毒这些事情交代给给常贵夫妇,并没提是疫病,只是吩咐他们如此做,常贵夫妇是只要不担干系就万事大吉,自然不会多问。曹颙再三吩咐有什么事情要及时到曹府报信,两人也答应了。 因不放心觉罗府那边,曹颙又在回府前特意过去一趟,隔着几步远,向曹颐仔细询问了。觉罗家那边因为觉罗太太医治的早,并未转成疫病,因此觉罗家诸人尚无异常。但是不可不防,他便将从陈太医那里讨来的方子给曹颐,还交代了消毒法子,叫她不要声张多问,只这般照做就成。 回府时,已经是黄昏时分。 初瑜与庄先生都在前厅等他,见到他略带疲色回来,初瑜起身迎上前来。曹颙忙退后几步,笑着说:“初瑜别动,我刚打外头回来,身上都是土!” 初瑜方才已从庄先生那里问了原由,曹颙随着陈太医出去这般久,想来正如他们所担心的,那就是时疫。 初瑜即时红了眼圈,庄先生神情也沉重起来,曹颙在两人对面的椅子上坐了,笑着说:“我离病人远着,只是以防万一罢了!这身衣服却是不能要了,一会儿烧了吧!”实在是他对古代的传染病心里没底,也不知传染的几率大不大,万一他自己成了传染体,传给初瑜与庄先生那可就糟糕。 曹颙向庄先生口述了方才记下的方子,请他抄了几分,打发人给平王府、兆佳府、完颜府等送去。“疫”字是提也不能提的,只说是偶得的方子,防热症用的。 这边府里,立时派人照方子给紫晶抓药。 为了稳妥,曹颙没有回内院,笑着安慰初瑜一番,说这几日整理整理旧公文,要在书房歇几日。初瑜看了他好一会儿,点点头应了。 澡盆与热水也好,行李铺盖也好,曹颙都叫人放到书房门口,自己取了。 洗完澡后,曹颙方觉得饿了,折腾了一下午,还没吃晚饭,却不知厨房怎么回事,还不打发人送来。 曹颙一边用毛巾揉了揉湿头发,一边想着要不要喊个人去催催,就听到外边脚步声响起。 “可是送饭来了?搁门口吧!”曹颙扬声道。 外头有人应了一声,随后脚步声起,渐行渐远。 曹颙正饿得紧,忙拉开门去取,初瑜站在门口。他刚想开口再劝,初瑜已经提着食盒进来。那是多层的那种大食盒,初瑜提着颇为吃力,曹颙忍不住伸手,想要接过来,想了想还是放下,笑着说:“怎么是你亲自来?打发人送来就成?” 初瑜并不言语,将书桌上的东西收了,摆好了饭菜,却是两副碗筷。 曹颙见了,不由有些恼:“这都什么时辰了?你怎么还没吃饭,身子还要不要?” 初瑜也不反驳,走向曹颙。 曹颙还想要退避,却是不能了,小丫头扑到他怀里,紧紧地搂住他的腰,将小脑袋埋在他怀里。 曹颙刚想说话,胸前热乎乎的,湿了一片。 “不管额驸如何,初瑜都要同你一块儿!”初瑜哽咽着,声音不大,却满是坚定:“初瑜不要额驸孤零零一个人在屋子里!” 曹颙心里叹了口气,原本想要拉开她的手,停在半空,最后落到她的后背上:“真是个小傻瓜,我不过是找由子偷偷懒,在家里歇几日罢了!” 初瑜扬起小脸,一副认真的表情:“初瑜同额驸这般近了,为防万一,是不便再去后边的,只能随着额驸在这里了!” 都这般了,曹颙还能说什么?小两口一道吃了晚饭。 两人都放心不下紫晶,初瑜早就让厨房给紫晶备了补品。来之前,她还去葵院,仔细向钗儿、环儿紫晶晚饭胃口如何。又在紫晶门外,说了好一会儿话。 * 雍亲王离开三阿哥府时,已经近戌正(晚上八点)时分。他不禁摸了下嗓子,实在是干得紧,这三哥素日看着像个脾气好的,却是固执得要命。就算他费劲了口舌,三阿哥还是觉得此事过于重大,要派人往热河请了旨意回来,再做定夺。 热河离京城四百余里,就是用使用“八百里”加急,往返也要四日。 眼下还不知道四九城的疫病情形,只是单曹家结识的人家中,就有两户染病,可见这绝不是一户两户的事,所以雍亲王才不敢耽搁。偏偏圣驾离京前,交代了遇事需要两位阿哥商议解决,不可肆意而行。 直到他说愿意承担全部责任,三阿哥方同意一边派人往热河请旨,一边开始准备些防疫措施。 长随牵过马来,雍亲王却没有往王府那边去,而是直接奔顺天府衙门去了。 南城,歪柳胡同口的某处民宅,传出凄厉地哭声。邻人听了,不禁同情道:“实在可怜,不过半个月,连折了两个娃!” 曹府这边,虽然按照曹颙所说的,紫晶沐浴更衣,换了其他房间,住处也洒满了石灰与醋,但当晚,便出现呕吐腹泻的症状…… 第一百六十四章 端午 第一百六十四章端午 顺天府衙内,府尹官邸。 顺天府尹屠沂正在书房里,持着本《孟子》秉烛夜读。他的夫人已经遣人来问了两次“老爷是否安置”,然他正读得有滋有味,自是挥手打发了。 到了第三次,远远的脚步声从窗外响起,屠沂就有些个不耐烦。长随刚一开口叫“老爷……”,他就厉声打断:“不要来叫了,老爷我正在读书!困乏了自会回去!” 然而长随并没有就此离去,而是急切的喊道:“老爷!雍亲王、雍亲王驾到!!” “啊?!”屠沂慌忙撇下书,三两步过去开了门,惊道:“谁?雍亲王?官服!!快给我把官服顶戴取来!” 长随慌忙挥着手,没口子的应着:“老爷别急,别急,陈三儿去取了已经……” 屠沂站在院里望着天,焦急地等着官服。因是初一,天上没月亮,周遭一片漆黑。这都什么时辰了?雍王爷亲自找来,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吧! 天闷热的,一丝风都没有,汗很快溻透了他的纱衫,他已然不知这是出的是热汗还是冷汗了。 小厮陈三儿抱着官服顶戴匆匆跑来,因见他汗湿了衣襟,忙道:“老爷,小的给你取巾子擦擦汗……” 屠沂一把抢过官服,自顾自地穿上,骂道:“难道要王爷等着?这不是作死?!还不快来伺候老爷穿衣!!” 屠沂穿戴整齐了,忙着往前面厅堂走,远远地看见厅里的灯火,他下意识顿住脚步,整了整官服顶戴,稳了稳心神,然后大步走进去,给端坐在正位的雍亲王见礼请安。 雍亲王开门见山,直接提出要看最近一阵子死亡百姓的登记册簿,以及近几年同期的册子。 屠沂一怔,微觉得有些诧异,但这时候已容不得他多想,忙引着雍亲王往前面公衙去,到后堂存放档案册簿的屋子,打开箱柜,取出雍亲王所要册簿,一一摊在案几上。 雍亲王翻看了近几日的百姓死亡记录,发现从四月二十七起,就已经开始有超出往年的死亡人数了。往年四五月间全城报备死亡的人数也就三到五人,而今年四月二十七这一日,仅南城一片就死了六个人。因其中两个老人,四个孩童,还不算太引人注意。 到了今日五月初一,城南一日报上来二十一人死亡,其中不乏青壮,还有是之前已经刚死过人的人家再次出现死亡。 南城住户密集的几条街累计死亡四十九人! 侧立在雍亲王身旁的屠沂,冷汗已将官袍一并溻透,他感到巨大危机的临近。而在他身后同时陪着查册簿的师爷温鸿脸色也显出恐惧的神色,在他耳边低声嘀咕了一句,“大人,这不太对啊……莫不是……莫不是……” “时疫”二字便如山重,压得他舌涩牙颤,张了几次口,到底没说出来。 屠沂自然知道,他悄悄抬起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偷眼去看雍亲王。 若真是时疫,如果由顺天府发现,上面自然不会怪罪,还会褒奖;但如果是上面先一步发现,顺天府却不知的话,那就有着失察之罪——彼时要能控制了疫情,也只是将功赎罪;要是控制不住……那顺天府这群人就是朝廷用来安抚民心的第一批祭品。 雍亲王脸色虽然没有异常,心里却是揪了起来,看来确是时疫无疑,幸而曹颙来报得及时,现在叫人着手准备,应还不算晚吧。 * 康熙五十年的端午,在许多年后,仍成为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话题。 南城,歪柳胡同的赵二牛记得清清楚楚,应该是从五月初二开始,就觉得不对劲的。他是个小买卖人,在胡同前面的有间小小的油盐铺子。 那日,他吃了早饭,交代婆姨往邻家丧子的人家送吊钱算走礼,便溜溜达达地往前面来。到了铺子门口,却是吓了一跳,两个五大三粗的差爷正站在铺子前。许是等得不耐烦了,两人看赵二牛过来,上下打量两眼,没好气地大声道:“这这铺子是你的?” 赵二牛被唬得不行,虽然胆战心惊,仍是堆着笑脸,点头哈腰道:“正是小人的一点薄产,两位差老爷辛苦,这大清早的……”他往袖子里摸摸索索了半天,却只有二钱碎银,想掏出来孝敬这两位,又怕他们嫌少恼怒。 “是你的就好,利索开门,可不是你这一家,别耽搁工夫!”两人中年轻点的差爷说完,打了个哈气,嘟囔道:“从昨儿半夜就开始折腾,他姥姥的!” 赵二牛听说让开铺子,腿弯一软,差点就要给他们跪下。这是招谁惹谁了,大早晨的来抄铺子? 岁数大的那个见他吓得脸色青白,还笑骂道:“爷们是官差,又不是土匪,你怕个**?府台大人让我们买醋,赶紧开门来!” 赵二牛听着只是醋,稍稍放下点心,一边开锁,一边笑着说:“官老爷实在是说笑,不过是点子醋,全当小的孝敬。” “行了,行了,费什么话?”年轻的那个不耐烦,见他推开门,就大步进去:“醋呢,不许留,有多少分量,全都拿来!” 赵二牛虽说肉疼,却不敢不从,将两个尺高的坛子打柜台里提溜出来:“官爷,尽在这里了,都是三十斤一坛的,昨儿刚上的货,开封的这个卖了三斤半。” 年数大的差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打柜台上取了笔,在上面写了“老醋两坛,共计五十六斤半”,递给赵二牛手上:“收好了,下个月用这个去顺天府支银子!” 望着两人提溜着醋坛子往胡同口走了,赵二牛恨恨地往地上吐了口涂抹:“丫的,没听说官府有出银子的时候,哄谁呢?”说着,想要撕了那张纸,看到红彤彤的官印,到底没舍得,小心地收起,心里还是想要有点指望。 中午,赵二牛的媳妇来给他送饭,带着几分慌张说:“秦家不知是怎么了?你走不久,便有官差过来!” 赵二牛想着早间被提走的那两坛子醋,不禁嘟囔道:“怎么遍地官差,这还让咱们有没有活路!”话音未落,就见一队兵丁打门口经过,往胡同里去,忙住了口。看着这服色,却是五城兵马司的人,这些兵大爷往日里也没少沾百姓的便宜,却不知今儿又盯上了哪家。 但凡这些日子家里人口有因热症暴毙的,统统都收到衙门告示,尸首不许土葬,必须由衙门专人负责焚烧。另外,这些户其他人不许外出,门外都派了顺天府与五城兵马司的兵丁把守,有大夫来简单诊过,有病的,在宅子里隔离,没病的也要跟着喝药。在热症人口死亡相对集中的地方,街道上都撒了石灰粉。 到五月初四,不止外城,就是内城,气氛也诡异起来。家中有长者的,经过前朝旧事的,自然不会忘记崇祯十七年那场断送了汉人江山的的京城大疫。虽然现在还没有疫病的流言传出,但是往这方面想的人却不在少数。有些人家收拾了行装,想要出京避避,却是连城门都出不去的。 还有些人,对内外城的戒严有其他的说辞。据说,某人的二大爷的小舅子的内侄儿是南城兵马司的,因此通过一些小道消息,晓得了京城戒严的内情。原来,近日有一伙亡命之徒,流窜京城,仅在南城就抢劫杀人数十人。这是百年不遇的大案,顺天府也好、五城兵马司也好,自然都是使了吃奶的劲儿来缉捕,打着查“热症”的幌子,管胡同就封了好几条,挨门挨户地盘查。 到了五月初五端午节,街头巷尾贴出告示,公布圣谕:自本月初六日起,三日不宰牲、虔诚祈雨,并著于各庙诵经,合意虔诚祈祷。 每年端午节,南城北城都有石榴花会,百姓赶集看戏,今年却是一处都没有。再联系各种流言蜚语,实在是让百姓跟着心生惶恐。这求雨的圣谕一公布,也算是暂时转移了百姓的视线。 这自打立春以来,只下了两次小雨,却是连地皮都没怎么湿的。这雨水不调,是老天爷对上位者的警示,那皇帝老爷……得,这却是想得远了,大家关注的还是“三日不宰牲”这条,家境富裕的就开始提前收拾出鸭鹅来。 西城,曹府。 打葵院出来,为紫晶担忧了好几日的曹颙与初瑜终于松了口气。或许是药吃的早的缘故,紫晶前几日虽吐泻了两次,但随后就止了,只是身子有些虚,过后也没有再出现发热等其他症状。经过这两日的调养,她已渐渐痊愈,只是为求稳妥,暂时仍是没有出屋子。 紫晶病着,曹颙与初瑜行动不便,府里哪里还有过节的气氛?曹颂那里,曹颙也打发人去宗学那边请了假,让他在家里先待一段日子。曹颂渐渐听到些外头的风声,再想到自己家里这边,紫晶在葵院,哥哥嫂子在书房,都是避着人的,实在是担心的不行。 幸好,曹颙在书房只避了几日,而且也没有出现什么不对的症状,这才让曹颂安下心来。 因步军衙门这边协助顺天府在内城防疫进展的有些不太顺利,所以雍王爷临时将曹颙从户部抽调出来。 内城住的不是旗人宗室,就是官宦显贵,哪里把那些兵丁放在眼里?若是死的是下人,自然没有为了他们累得主子被封门的道理;若是死的是家人,这入土为安可是大事。三两天下来,雍王爷算是明白了,若是没有人在这边压着,怕是外城的疫病防御住,内城怕是防不住。 文武百官、王公大臣都住在内城,若是集中发生疫病,那真是太可怕了。虽然前两日到了求雨的旨意,但是疫病的还没到,估计是这旨意发下来时,京城的急信还没有到热河。 因要等康熙的旨意,这“疫病”两个字只有少数的几个王公大臣晓得。这些人,又是哪里能够去跟着步军衙门的人去查疫情的?最后,他想到了曹颙。曹颙是知情人,官职虽不高,却有个郡主额驸的衔。 葵院不许进人,格格额驸这几日又在前院书房,叶嬷嬷也是觉得不对劲。今儿又到了端午,按照规矩,嫁出去的女儿要回娘家探望父母的。不想,格格却说了,昨儿已经打发人去王府那边送信,说是因府里有事,不用派车来接了。 能有什么事,不过是因紫晶的病?叶嬷嬷一肚子不满,又看不到初瑜,就对着喜云几个抱怨了两句:“不过是为了个婢子,就算有小时拉扯的情分,也不必这般供着像姑奶奶似的!两位正牌子的姑奶奶都没她这般矫情!纵然是待下人宽厚,这般待个婢子也着实是过了!到底是包衣出身,不似其他人家那般大气!” 叶嬷嬷一口一个“婢子”,喜云几个听得腻烦,其中喜烟是嘴快的,冷笑一声道:“听嬷嬷这话,婢女的性命就是不相干的,不管侍候主子多少年,病了就要远远地拉出去才是正理了?” 叶嬷嬷这方反应过来自己失言,不该当着她们几个的面说这些个,讪笑了两声出去。 * 宁春也是端午这日到京的,自得到秋娘病了的消息,他就怎么也呆不住了,寻了个由头向郎中告了假,一路快马驰回京城。 因恰好是过节,宁春心里还想着要是道上遇见新花样的荷包香囊的,就买几个给秋娘,既应了节景,又能讨她喜欢。她这一高兴,病许就好了一半儿。自己正好可以好好陪她一段日子,这些日子在保定可把他累坏了,每天拖着疲惫地身子躺到床上时,他就越发地想秋娘。 他想得倒好,但进了城,就觉得气氛十分不对,远没有往年端午节的热闹喧嚣,街道上行人稀少,两边铺子有的关着,开着的也门可罗雀,竟显得十分的萧索。 一路走来,往常那些个走街串巷兜售小物什的货郎一个都不见。再穿过几个胡同,远远见几户人家门旁贴着告示,门口还有官兵把守,宁春十分地诧异,但此时没心情去管人家闲事,先去看秋娘要紧。 到了城西南茄子胡同,宁春再次见到了那些穿着五成兵马司服色的官兵,那些人有八个,分别站在相邻的几户人家门口,其中两个正站在自家的门前! 宁春心里一惊,忙不迭翻身下马,走到门口,向门口官兵一抱拳,笑问:“这位大哥辛苦,不知这家犯了什么事?”说着,袖子一掩,塞了块碎银子到那官兵手里。 那官兵不动声色的掐了掐银子,约莫着有一两多,颇为满意,悄悄向袖里塞了,一边儿上下打量了宁春,一边道:“瞧你这一身尘土,打外面才回来?可是出去有些日子了吧。现下京里查热症呢,这凡有热症死的,家里都不许人进出了。”他说着一指旁边墙上的告示,“瞧,就这个。” “热症死人……”宁春如同被人敲了一闷棍,脑子嗡嗡直响,脚下也发软。他一急,抓了那官兵的袖子,结结巴巴问道:“这家,这家,死人了?谁死了?” 两个官兵见他脸色大变,言行失常,不由奇道:“怎么?你认得这家人?” 宁春心急如焚,也不等两人回答了,推开他们就要叩门。那两个官兵忙去拽他:“嘿,你干什么?这家封了,谁也不许进去!” 宁春身上也有两下子,一甩手就推倒了一个,腾出手来就往门上砸,边砸边喊:“秋娘!秋娘!我回来了!秋娘!你答话啊,秋娘!” 两个官兵职责所在,忙扑上来扭他胳膊,却是哪里降伏得住他,两下又叫他挣开。巷子里别家门前的官兵见了,也过来帮忙,三五个人才拖了宁春离开那门口。宁春胳膊叫人扭着,嘴里仍喊“秋娘”。 院里的人听了动静,都跑到墙边门前,因官兵守了好几天了,谁都是怕的,也不敢开门,常贵夫妇隔着门喊道:“三爷,是三爷吗?” 宁春听是他俩,更加急了:“秋娘呢?秋娘呢!” 里面常贵夫妇哭着跪下磕头道:“三爷,奴才们没伺候好姨奶奶……奴才们该死……”院里骤然哭声一片。 第一百六十五章 伤逝 第一百六十五章伤逝 宁春听了常贵夫妇的话,犹如五雷轰顶,只觉得天旋地转,这一着急,一脚踹开了旁边的官兵,不顾命的乍着膀子往前奔。 那被踹的官兵急了,嘴里骂着:“哪里跑来的混账东西,敢踢老爷我?”说着抬手就要去扇宁春。 他刚一抬手就被人握了腕子,随后耳边有人陪情道:“王大哥,误会,误会……这位就是我要等的那位爷。” 来人正是曹府的一个长随,叫张义的。他与另一个曹府长随赵同两个按照曹颙的吩咐,每日守在秋娘院子外照看,送些果蔬吃食药材补品,也顺带着等宁春回来。 因在这边守了几日,张义与这群官兵混熟了的。方才他是憋了尿,去寻僻静地方解手去了,这一回来就见一帮人挤成一团,院子外面喊里面哭的,便料是宁春回来了,忙不迭过来劝架。 张义一边儿从袖子里摸出块银子,往这群官兵里为首的那人手里塞了,请众人放开宁春。 这几个官兵知道这户人家是曹府的亲戚,这两日也得了张义的不少好处,便也就借台阶松手。 宁春是认得张义的,身子被放开后,立时伸手揪起正要打千儿见礼的张义,急声道:“秋娘她……秋娘她……”像忽然想起什么,他没等张义说话,又一把推开,猛扑到门前,砸着门喊:“常贵?秋娘她……秋娘她……她……” 那个“死”字,宁春实不敢说,生怕一出口,一切都变成定局了,心里隐隐的抱着一丝希望,只要不说,兴许…… 张义忙也跟过去,使劲儿拉了宁春道:“宁爷,宁爷,节哀啊!节哀!” 旁边官兵都为难的瞧着张义,直咂舌道:“张兄弟,劝劝这位爷,别叫咱们不好做。” 张义满口答应着,将宁春硬拉到一边,又劝宁春:“宁爷,宁爷,您还要节哀!赵同去请我们大爷去了,约摸着也要到了!” “节哀”二字将宁春炸傻了,愣了好一会儿,方像抓了根救命稻草一般,反擒了张义的腕子,喝道:“节什么哀?秋娘哪里会有事?她定会好好的,还能往哪里去?” 张义吃疼,一咧嘴:“宁爷您饶了小的嘿,秋姑娘这……这谁承想呢?我们守了好几日,每日都按照大爷吩咐问过几遭,就怕秋姑娘有身子不好的地方,却只说是无碍渐好……” 宁春横眉怒目,盯着张义:“既是无碍渐好,还节劳什子地哀?别以为你仗着是曹府出来的,就给爷胡咧咧,否着爷就要代你们大爷教训教训你!” 张义方要开口,马蹄声响起,胡同口疾驰过来几匹快马,曹颙到了。 曹颙翻身下马,走到宁春面前:“景明……”只开口叫了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来。头晌打发人送补品与药材,这边还报说一切都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没了?秋娘带着六个月的身孕,出了这般变故,便是什么安慰话都没意思了。 宁春渐渐冷静下来,喃喃道:“小曹,这到底是怎么回子事?” 因赵同得了信就快马回曹府了,并没有细问根由,所以曹颙也不知道什么缘故?虽说是病重些,有方子,又流水般地送着上好补品,怎么会平生变故? 曹颙是知道宁春对秋娘的重视的,况且他出京前又将这边托给自己,心里愧疚得不行,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宁春撇开头,过去踹了一脚门:“常贵,你说,秋娘到底怎样了?” 起初还有官兵想伸着去拦,被其他人拉住,示意他往曹颙那边看。瞧张义的模样,这应该是他家大爷了。 这时候里面常贵也醒过味儿来了,带着哭腔回道:“三爷,奴才们该死,没有侍候好姨奶奶。自前几日曹家大爷请太医给姨奶奶瞧过病,开过方子后,姨奶奶就像是渐好般。她不耐烦喝药,奴才媳妇劝了她几次,就是不肯喝,还特意嘱咐不要对曹爷这边提起,省得累曹爷跟着担心。” 接着是常贵媳妇的声音:“三爷,今儿早间姨奶奶还没事,将近午时却是不好,还没等奴婢们出来给曹爷那边报信,就见了红,没了!” 曹颙是前几日陪着陈太医来的,想起那日的医嘱来,这去毒解热的方子中,有好几位药如柴胡、苍术、玄参等都是不利孕妇的。陈太医特意交代秋娘,要多用些补药料理身子,毕竟孩子已经六个月了,万一小产的话,要防着母体凶险。想必是秋娘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方不肯喝药的,只是硬挺着,终究是没有挺过来。 顺天府的仵作与衙役得到兵马司这边送去的消息,赶了骡车来运尸。按照上面规定的章程,将把因疫暴毙的尸体晕倒炼场火化。 就像是流干了身体的血,秋娘的脸白得骇人。虽然是没了气息,但她反倒比生前看起来更美。她两只手交叉,放在肚子上,即便是僵硬了,也没有松开,脸上的神情凝固在由悲哀伤心转为听天由命的那瞬间。 宁春却是哭也哭不出来了,唤了一声“秋娘”,呕了一口心头血,昏死过去。曹颙连忙扶住,一边打发人跟着仵作们去炼场收秋娘的骸骨,一边叫人找了马车,将宁春带回曹府。 宁春从保定快马赶回,本就疲劳不堪,又是这般打击,便有些挺不住。他向来为人伶俐,听了秋娘生病的经过,自然也就想到了她不肯服药治病的原由,不禁又恨又悔,对曹颙道:“都怨我,出京前整日里与她说孩子,还说等孩子生下来,接她回家安置,省得这般偷偷摸摸,十天半月见不上面!她只当我是看重子嗣,却不知我……我只是想找个由头,接她到身边,给她个名分罢了!” 虽然特意接了陈太医来瞧,但是因是心病,也只好说是慢慢劝解。 因雍王爷那边轮番过来人,找曹颙探问。宁春得知他要去做防疫的差使,也为他担心不已,仔细叮嘱再三。 曹颙倒情愿宁春骂自己一顿,若是自己早就想到这些,早点规劝秋娘,或许不会有这般局面。 在曹府歇了一晚后,宁春虽然身体还虚,但仍挣扎着告辞回府去了。 这般的生死离别并不是只在一处上演,不止是外城平民小户人家因疫暴毙多人,就连王公勋贵家,也不能幸免。最让雍亲王等人心惊的消息是,毓庆宫的五格格没了,瞧着正是时疫的病症。 虽说皇帝与太后如今不在宫里,但是后宫还有尚未随扈的嫔妃与几位年幼阿哥。若是她们出了什么闪失,那这个罪责却是连亲王阿哥都承担不起的。 当即,与几位阁臣王爷商议后,雍亲王又派人送折子往热河。 热河那边关于这次京城疫症的旨意是初五下来的,命各个衙门听从两位主事阿哥之名,全力防疫,使得疫病早日遏制。 随着参与防疫的人手增多,京城时疫的消息再也压不住了。平民小户还好,权贵人家消息灵通,原就影影绰绰地听到些,如今却是得了准信,着实是人心惶惶。 因曹颙要跟着九门提督的人在内城查疫情,庄先生也是放心不下,却也没有旁的法子。使点小手段让曹颙避开这样的差事不难,但是谁都不是傻子,哪里还想不出来是故意为之? 曹颙因不愿让初瑜担心,并没有告之她确切详情,只说户部衙门有事。 出了大门,魏黑魏白小满等人都牵马等着了。曹颙见到魏白,想起前些日子他略带得意地炫耀过,媳妇有了身孕,他要当爹了。又想到去了的秋娘,曹颙便说:“有些事要托给魏二哥!” 魏白拍拍胸脯道:“包在我老白身上,公子有话尽管吩咐!” 曹颙指了指曹府大门:“这两日巡捕营要派人到各家各户盘查,顺天府或许也会来人问询登记,大管家到底上了岁数,你留在府里照看些,出面应对应对!” 魏白挠了挠头,很是不解:“不是说公子今儿就去巡捕营那边,怎么咱们府里他们还要来盘查?” 曹颙道:“别说是咱们府,就是王公府里也是免不了的!” 魏白听了,不做他想,爽快地应了下来:“公子安心当差,这边交给老白,不必记挂府里!” “嗯!”曹颙在马上点了点头:“那就劳烦魏二哥费心了!” 等出了胡同,曹颙的神色却转为凝重,再也轻松不起来。在天灾与死神面前,人的性命被肆意掠去,根本不给你反抗的余地。 “公子,若是真这般凶险,那您不能去!”魏黑策马近前,拉住曹颙的马缰,皱眉说着,态度很是决绝。 打曹颙七岁时,魏黑就跟魏白暗中保护,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魏黑心里,对曹颙更像子侄般。 曹颙知道他为自己好,也不恼他的失礼,只是笑着说:“哪里就那么严重了?连雍王爷他们都忙这个,若是真有什么事儿,他们早就回避了!” 魏黑还是不信:“那公子打发我二弟在府里?” 曹颙知道瞒不过他,实话实说道:“也是以防万一罢了,咱们是男人,身子强壮些,就算是有点闪失,早点用药也能够挺过去。魏二哥这边却要顾及到芳茶,毕竟是有了身子,还是稳妥些好!” 魏黑越发不让曹颙去了:“公子能够顾及到我二弟,就不能够多爱惜爱惜自己?咱们犯不着去冒这个凶险!” 曹颙回头望了望曹府的方向:“眼下,可不是独善其身之时!这内城的疫病若是遏制不住,扩散开来,咱们府里这边也是难以幸免!”说到这里,神情越发坚定:“说起来,还要感激雍王爷将这差事安排给我,换作其他人,这关系到阖府安危之事,我还真是不放心!” “公子,咱们带着大家去昌平庄子不行吗?那边在山里,要比京里安全得多!”魏黑满是担忧。 “说这些却是晚了,初二开始出城就要受限,昨晚开始就正式禁止城门出入了!”曹颙摇了摇头,笑着安慰道:“魏大哥且宽心,我可是惜命之人,不会让自己有了闪失的!” 魏黑听了城门已经禁止出入,只好无奈地放下缰绳。他也是明白人,这内城出不去,若是再不想法子遏制疫病,使得疫病肆意起来,到时候谁都跑不掉。 吴茂、吴盛与小满三个在旁听着,也都神色郑重起来。曹颙看了他们一眼,问道:“你们怕不怕?若是害怕,就回府去,我不会怪罪!” 一句话,说得吴茂他们三个都急了,吴茂道:“大爷都不怕,咱们还怕什么,难道我们的性命比大爷还尊贵不成?不就是个时疫吗?大爷带着咱们出马,自然是战无不胜!”说话间,士气十足的模样。 小满则忍不住埋怨着:“大爷惯会小瞧人!就算不是为了别人,只为了满府上下百十来号,别说是查这个,就是刀山油锅小满也去的,要不还算什么爷们!“” 这一句“爷们”,逗得大家都笑了。小满今年虚岁十五,正是变声期,哑着嗓子,端起一副大人模样,样子实在滑稽。 气氛不似方才那般凝重,曹颙用马鞭指了指崇文门方向:“既然咱们都是不怕的,那就出发!” 众人笑着跟上,没人会想到,变故总是突如其来,使人措手不及;没人会想到,自身命运会因眼下这个选择彻底改变。 第一百六十六章 夺门 第一百六十六章夺门 步军衙门在崇文门内,其主官俗称“九门提督”,全称是“提督九门步军巡捕营三营统领”,从一品,辖制满蒙八旗步军营及九门官兵,同时节制汉军组成的巡捕三营。 因步军衙门卫戎京城,除了负责内城正阳、崇文、宣武、安定、德胜、东直、西直、朝阳、阜成内外的守卫与门禁外,还负责巡夜、禁令、缉捕、审理案件、监禁人犯等。 如今担任九门提督的是十二阿哥的母舅托合齐,曹颙拿着雍亲王的手令,来步军衙门,就是为了寻他,好随同他们的人在内城查时疫。不巧的是,他到的时被告知,托合齐刚往阜成门去了。 这边招呼曹颙的却是个熟人,傅鼎之子昌龄,他年后留京,在这里担任步军副校。纵然是素日鲜少往来,但是毕竟是姑表兄弟,曹颙只好耐着性子客套了两句。 昌龄的态度却比年前见到时亲切不少,笑着说:“昨儿听到大人提过,道今儿雍亲王要派过来个帮手给我们,原来竟是表弟!不知,表弟同雍亲王……”言谈之间,尽是探寻之意。 曹颙苦笑道:“弟而今在户部当差,怕是这边是苦差,雍亲王一时寻不到人,就将我提溜出来了!” 昌龄顿悟,怪不得如此,除了平王府与淳王府,也没听说曹家与哪个王府有往来。这雍亲王如今也难,连户部那边的文官都拿来用了,应是要借曹颙这郡主额驸的身份。 想罢,昌龄到底还是端着表兄的架子,对曹颙劝勉了几句,而后才喊了两个兵士,叫他们带曹颙去阜成门找托合齐。 说起来,曹颙对京城这姑父家始终很是好奇,若说是因姑父续弦,两家关系有所疏远,也说得过去。但这昌龄毕竟是他亲姑母之子,为何从未听祖母与父母亲提起?他还是前年初来京城去拜访曹家在京城的亲朋故旧时,见了父亲给自己的单子,方知道有这门亲戚的。 曹颙也曾问过母亲,李氏却也不晓得缘故,因她嫁过来时,曹颙这位姑母已经去世了;而他试探着问父亲,曹寅却对这个妹夫家避开不谈。 无论如何,既然曹寅没有将这个亲戚彻底刨除在亲戚名单外,那这门亲戚还得认下。 * 崇文门在东南,阜成门在正西,骑马大半个时辰后,曹颙方到这边。 阜成门前,却是剑弩拔张,城门卫与步军衙门的兵士站了几列在城门前,与一伙王府侍卫对峙。在那些侍卫身后,是一溜十几辆装饰华丽的马车。 曹颙没有立即上前,而是将周遭打量了一番。虽然在他们附近,人们都避得远远的,但是街头巷尾却有不少健壮男子都盯着城门这边。 那侍卫领头之人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眉目之间略带显阴柔,态度却极为傲慢,伸出手来,指着对面的兵士道:“混账东西,你们吃了豹子胆了,连咱们王爷的车驾也敢拦,还不快快让开!” 步军衙门这边的头目,是个四十来岁的校尉,身材略有几分发福。他上前两步,拱手道:“这位大人,实在是职责所在,不敢妄自放行,还望大人与王爷体恤!” 因步军校尉是正五品,而那侍卫领头之人穿的是王府二等侍卫服色,却是从四品,所以他还要执礼。 那王府侍卫却不领情,扬手就是一个耳光,怒斥道:“狗奴才,听不懂人话吗?你是个什么东西,就是托合齐来了,也不敢这般推诿我们王爷!” 那步军校尉被打得退后一步,他身后的兵士里有不忿的,想要上前,被他抬起胳膊止了。他回头往城门楼望了望,回过头来还是态度恭敬,对那侍卫道:“大人言重,卑职不敢怠慢王爷,只是因有圣旨,除非有诚亲王、雍亲王、提督大人三位的联名许可,否则九门禁止军民出入。方才卑职已经叫人去请诚亲王与雍亲王两位来此,还请王爷稍待片刻!” “好啊,你这奴才竟油盐不进了,若是两位王爷半天不来,我们还要等半天不成!”那侍卫并不领情,冷笑道:“爷数三个数儿,你们赶紧麻溜儿滚开,否则就定你们个袭击宗亲的罪名,咱们的刀子可不是摆设!” 曹颙觉得有些不对,望了望街角那些人,低声对魏黑道:“看他们不紧不慢、有恃无恐的模样,怕是送信的人早被拦下。魏大哥去趟东华门护军营,雍亲王应该在那边,将这边的情况告之,请他带着圣旨来此!” 魏黑不放心曹颙这边,便道让吴家兄弟去。 曹颙道:“若是他们在这前面几个路口都安排了人,吴茂他们怕是到不了东华门!我又不往前凑,魏大哥不必担心我!这边却不能让他们得逞,否则跟着出城的绝不会一家两家,这些人中若是有患时疫的,那怕就要扩散到整个直隶,到时就再难遏制,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魏黑点了点头,掉转马头。曹颙突然心生不安,郑重道:“魏大哥,若真是遇到有拦截之人,不必顾及太多,千万要先保重自己!” 魏黑回头,冲曹颙举了举手中的刀,笑道:“公子竟不信老黑的身手了?这些年来,我可曾败过!” 城门前,那侍卫已经数完三个数,毕竟是京城,他们当然不敢直接行凶,而是驾着王爷的马车,往那些城门卫与步兵营兵士冲去。看这样子,只要对方敢出手拦截马车,那这“袭击”宗亲的罪过就跑不了,到时候这些侍卫就可以理所当然的予以“反击”。 不少城门卫吓得退避到两旁,步军兵士也都退后几步,只那中年校尉不仅没动,反而拉住缰绳,跪倒,仰头道:“这九门封闭的原由王爷岂是不知的?还请王爷以百姓为念,不要再为难奴才!”说完,便是一连串的叩首,掷地有声,额角已是见了青红。 曹颙抬头往城门楼上瞅了瞅,这托合齐还想躲到什么时候?难道他自己龟缩在城门楼里,这边的变故就与他没关系了? 马车里传出一声冷哼,那个二等侍卫像是得到示意,抽出了腰间的佩刀,用刀指着那校尉道:“你还给鼻子上脸了?还不快放开?” 那校尉恍若未闻,仍是不停地叩首。 那侍卫脸上多了几分戾气,握着制刀的手动了动,就听有人道:“不知是哪位王爷在此,还请赏面,让曹颙请个安才好!” 众人皆扭头相望,就见一个着五品官服的少年公子带着长随催马过来,正是曹颙。 曹颙终究是没有忍住,也是实在没有法子,这托合齐不露面,难道就任由他们这边闯出城门去?更何况,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校尉送命。他并不是心软之人,但是这校尉着实让人敬佩。 那王府护卫没见过曹颙,但却似乎恍惚听过这个名字,一时想不起他是什么身份,但因曹颙年纪实在太轻,却着五品官服,那人也不敢太过小觑。 马车里传来两声略显沙哑的笑声,一个小太监打马车里出来,掀了帘子。下来的是位四十来岁穿着华服的男子,满脸笑容,语气亲近地道:“哈哈哈,原来是小曹颙!竟在这里遇到你,可见这是本王与你的缘分!”说着,伸出只戴着玛瑙扳指保养得甚好的手,冲曹颙招招手:“来,来,近前说话!这无论打讷尔苏那里论呢,还是打七阿哥这边论,你都要叫本王一声‘哥哥’!” 那双混浊的眼睛将曹颙打量来一遭,曹颙只觉得浑身寒毛耸立,他本不知道是谁家车驾,因形势紧急就出了头,可倒霉的是,这遇到哪位王爷不好,偏偏是这位顺承郡王布穆巴!! 这王爷是出了名的爱男色,而且据说这爱好实在是杂了些,不管年纪大、年纪小,但凡是容貌看得过去的,就恨不得拉过去。这传闻着实不美,以致于这两年在京城,曹颙也遇到过这顺承郡王两次,却每次都是避得远远的。 曹颙倒不是怕他对自己如何,只是懒得招麻烦,若是与这王爷打个交道,就算是没什么,怕也能够传出不少事事非非来。 曹颙心里腻味,面上仍笑笑,跳下马,道:“原来是郡王爷,给您请安了!”说完,又仰着头,对城门楼高声道:“托大人,卑职曹颙过来领差事,雍亲王随后便到,是顺承郡王车驾在此,您还不下来请安吗?” 这声音实在是大了些,布穆巴只觉得自己的耳朵振得生疼,但是听说雍亲王片刻就到,他实在顾忌不上这个,挑了挑嘴角道:“曹颙,四阿哥今儿不是在护军营那边吗?怎么得空过来?” 城楼上没动静,曹颙心里鄙视得不行,对仍跪在地上那校尉道:“劳烦这位大人去唤下托大人,若是托大人再这样打盹下去,怕是雍亲王到了,他再想下来就难了!” 见那校尉打门洞便的甬道上了门楼,曹颙方对顺承郡王拱了拱手,随口道:“这个曹颙也不知,看雍亲王的样子,并不是临时决定过来的,或许是与托大人有约也备不住!” 顺承郡王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心中犹疑不定。 “王爷,看在王爷与姐夫同枝的份子上,曹颙实在忍不住多事,想要奉劝一句!”曹颙压低了声音说:“王爷回头四下里瞧瞧!” 顺承郡王回头望了望,除了来不及缩回去的脑袋瓜子外,再看不到别的。自己安排的都在路口,人也没有这么多,就算是再笨,他也明白这不对劲了。 顺承王爷阴郁着脸,冷声道:“你们给本王下套!” 到底是位铁帽子王爷,曹颙可不想将自己卷进去,一副激愤地样子道:“看来曹颙实在是多事,这换不来王爷一声谢不说,还要替人背黑锅了!” 顺承王爷知道自己想左了,自己跟曹颙无仇无怨的,他一个郡主额驸设计自己做什么,不由低声道:“好个冷面王爷,这是要拿本王做筏子了,本王倒要瞧瞧,他还能杀了本王不成!” 曹颙心里真是拿这顺承王爷没辙了,怨不得他不像其他王爷那样领差事,这实在是没什么脑子。可不能让两位王爷在这里斗起来,他倒不是担心这顺承郡王如何,若是雍亲王因此获罪的话,那这京城的疫病谁管? 曹颙皱眉,仔细想了想,道:“王爷,有点不对劲啊!这雍亲王是早就决定要来这边的,难道是得了您这边的消息不成?若是那样,他直接去王府那边劝劝王爷,何必非要将王爷堵到这里。您们两位王爷要是发生争执,这传到万岁爷耳朵里,却是都落不下好的,这只能让其他人看笑话罢了!”说到“其他人”三个字时,曹颙特意加重了声音。 顺承郡王脸上惊疑未定,就听“嗒嗒”的脚步声响,九门提督托合齐从门楼上走了下来。 托合齐满脸堆笑,甩了甩袖子,给顺承郡王打了个千:“奴才托合齐给王爷请安了,实在是奴才的不是,昨儿晚上睡得晚了些,就忍不住在城门楼子上打了打盹,下来就迟了,还望您老恕罪!” 顺承郡王冷笑道:“这盹打得可真是时候?怎么着,这提督做得倒是滋润了,忘记了安王府牵马的时候,连主子都不认了?还是你以为到了内务府,就能够踩着旧主子了?” 托合齐本是安王府的包衣,后因胞妹做了康熙的贵人,方调到内务府。从司官做起,康熙四十一年开始担任九门提督。顺承王府与安王府都是礼亲王代善一系,所以也算是托合齐的主家。 托合齐这些年养尊处优,哪里还受得起这般奚落?心里恨得不行,但是碍于身份还是俯身道不敢不敢。他想着方才底下的情景,忍不住有些埋怨曹颙多事。 这要是闹得大了,怕是这顺承郡王就算是出了京,也没有好果子吃。又想着雍亲王马上就要到了,托合齐就巴不得顺承郡王闹,态度就不那样恭敬了,直了直腰板道:“方才似乎听到楼下喧嚣,王爷,这是要……” 顺承郡王方才被曹颙说得已经疑神疑鬼,眼下见托合齐又这般托大,越发印证了哪里不对似的。他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该这般出城,还是找个台阶下。若是闹大发了,怕是落不得好;要是就这样回去,这时疫大发起来,却是会要人性命。 他还在犹疑,远远地传来马蹄声响,终是松了口气,“哈哈”笑了两声,道:“还能有什么事儿?不过是在府里闲得腻味,来找你这个大提督喝杯茶罢了!” 然而扭头去看,却发现来人并不是雍亲王,而是许久不露面的十三阿哥,后面是五六十侍卫亲随。 众人皆感意外,曹颙亦是。 十三阿哥笑着下马,先是看了眼曹颙,见他无碍放下心来,随后方对顺承郡王与托合齐笑着说:“四哥正忙着,有些脱不开身,又怕不来耽误你们的事,就打发我过来!我倒是稀里糊涂,这到底要让我做什么差事?” 托合齐还好,顺承郡王算是彻底明白了,自己就是被算计了,这是有人想要挑起他与雍亲王之争,想要“渔翁得利”。 “哈哈!”十三阿哥瞧了他两人的脸色,笑了两声,望了望天,道:“从今儿到初八,可是圣旨命咱们祈雨的日子,那是连杀只鸡也是忌讳的!倒是无聊得紧。郡王到这边,可是怕有人抗旨出城,托合齐震慑不住?郡王哥哥放心,这不老十三来接你的班了,我倒是要瞧瞧,谁敢小视皇父的圣旨!” 这话里话外的,却是好几重意思。顺承郡王笑笑说:“这谁不知道,十三阿哥最是勇武的,有你过来,本王倒是放心了,那就改日喝酒,今儿就这样罢了!” 十三阿哥抱拳道:“恭送郡王哥哥!” 目送顺承王府的马车侍卫离去后,十三阿哥看了眼托合齐,然后将曹颙单独叫到一边,低声道:“曹颙,四哥不见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怒意 第一百六十七章怒意 “曹颙,四哥不见了!!”十三阿哥的声音压得虽低,却仍是满是焦虑。 十三阿哥的话,让曹颙大吃一惊,堂堂的皇子亲王,怎么会不见了?如今京城这般局面,又不知道三阿哥诚亲王是什么心思,若是四阿哥雍亲王不见了,那这防疫的事情怎么办? 十三阿哥看了不远处的托合齐一样,道:“我先打发了他,再同你说!”说着,抬手示意托合齐过来。 托合齐被刚刚一系列的变故弄得稀里糊涂,见十三阿哥叫自己,忙笑着上前:“十三爷有什么吩咐?” 十三阿哥笑了笑道:“连郡王的马车你都敢拦,不错,皇阿玛没看错人!这方是聪明人的做法,要知道这郡王若是真出了城,将时疫扩散到京外,总要有人要出来担当的。顺承郡王再糊涂,也是宗室,最多不过夺爵罢了。你这边,却是不好说!” 托合齐讪笑两声道:“十三爷过奖,过奖,这都是奴才的职责所在!” 十三阿哥道:“爷可不耐烦在这里耗着,你这九门提督也不是吃干饭的。别说是郡王,就是亲王来了,只要你这边不徇私,也会守住吧?” 托合齐忙点头:“十三爷放心,奴才自当遵从圣命,做好这门禁之职。奴才忠心耿耿,哪里会生徇私之心?若是奴才做了那等卑劣无耻之人,就让奴才不得好死,死后挫骨扬灰、不得托生……” 十三阿哥忙摆摆手:“得了,得了,就算不用说得比唱得好听,也不必说得这般毒!为了你自己的顶戴前程,你自晓得怎么做,爷就不同你废话了。若是遇到宗室皇亲,你不好说话的……”顿了一下,唤了几个侍卫过来,指了指托合齐道:“托大人这两日人手有些不够,你们在这边听使唤。” 侍卫们都应了,托合齐脸上有些生硬。这十三阿哥虽说是皇子阿哥,却是没有爵位的,如今这般大剌剌的,想要架空他这提督不成? 十三阿哥笑道:“若是有你拦不住的宗室皇亲,就让这几个唤爷去,爷倒是想同他们亲近亲近!” 托合齐这方明白,忙俯首谢过十三阿哥的“体恤”。 十三阿哥安排妥当,方唤了曹颙随自己同行离开。托合齐望着十三阿哥与曹颙的背影,皱眉疑惑道:“这曹家什么时候与四阿哥、十三阿哥勾搭上了!”终是不放心,叫了个心腹长随,低声吩咐几句,打发他去了。 * 曹颙心里担忧,骑马离开后立即问十三阿哥详情。 原来,魏黑离开后,在第二个路口就遇到拦截,且对方都是有几分身手的。魏黑并没将对方放在心上,不过几个回合,就解决了几人。行了一会儿,在又一处僻静处,却是又遇到埋伏,坐骑被射杀。 因对方是暗箭伤人,又不知道埋伏了几个,魏黑只是一人之力,终是中箭。带着伤奔开后,他怕自己耽搁事,正好路过十三阿哥的府邸。之前,他曾随曹颙来过两次,知道自家公子与这位阿哥交好,便求见了十三阿哥,请他派人去护军营寻四阿哥传话。 这青天白日,在内城设埋伏劫杀,实在是过于张狂。就算是十三阿哥久不当差,也知道这幕后之人定图谋不小。 不想,四阿哥并没有在护军营。这边四阿哥府的几个亲信长随都在护军营外候着,并没有见主子出来,可见不是回王府了。 说话间,到了魏黑二次遇袭之地。中箭倒地的马尸还在原地,一队巡捕营的兵丁在查看凶案现场。 曹颙的心紧了紧,问道:“十三爷,我那长随?” “他实是个勇武的汉子,并无性命之忧,你不必太担心!”十三阿哥回道:“这四哥,到底会去哪里?若是被这些想要出城的人调开,那中间还设这些埋伏做什么?” 曹颙倒不担心有人能够绑架或者杀了雍亲王,这些皇子阿哥,出入都是几十的侍卫长随。就是有落单的时候,所在之地不是宫里王府里,就是官服衙门,岂是寻常人能够进去的。像小说里那种说的,皇子之间靠暗杀、下毒来彼此相残的,实在是有些想当然了。 突然之间,他想到另一种可能,这方是最令人担忧的,忙对十三阿哥说了。 * 紫禁城南,内务府不远处的一间小房里,雍亲王面色灰白地躺在炕上,样子很是骇人。一个胡子全白的老太医颤悠悠地坐在炕边,凝神为他诊脉。 旁边站着个四十多岁汉子,紧紧地锁着眉,脸上满是担忧与不安。这京城正闹时疫,若是雍亲王染上,那可是在是糟糕至极。 老太医诊着诊着,神情古怪起来。 那汉子瞧着不对,忙追问道:“白太医,四爷身子到底如何,可是……可是……” 老太医起身,带着一丝无奈道:“隆大人宽心,王爷只是昏睡!怕是近日多思少眠,伤了心神,一时倦怠之至,方会如此。并无大碍,只需好好调理几日便是!” 这被老太医称之为隆大人的,就是御前一等侍卫隆科多。他是佟国维三子,康熙的表弟兼内弟。他康熙二十七年就开始担任一等侍卫,不久后被提拔为正蓝旗蒙古副都统。前几年,因受下属连累,被罢了副都统职位,现在仍是一等侍卫上行走。上个月随扈去了热河,昨日带着圣旨回京的。 今儿,雍亲王在护军营那边问过宫城防务后,便寻了隆科多,要到内务府来,从内库调用些防时疫之物。不想还未到内务府,就突然就晕眩起来,还未出声说什么,人已经倾在地上,昏迷不醒。 这隆科多在一废太子前,曾是八爷党,对京城皇子夺嫡之事知之甚详。不管四阿哥是中了暗算,还是染了时疫,都不宜声张,否则京城只剩下三阿哥一位主事阿哥,那会发生什么,谁都无法预测。 幸好旁边有排排房,隆科多便寻了最近的一间,将雍亲王扶了进去,又拦了个路过的小太监,打发拿了自己的腰牌去太医院请太医过来。 隆科多捏了一把冷汗,还好没事。 雍亲王浑浑噩噩间,只觉得自己的头沉得不行。他望着四周,除了身后些许光亮外,其他方向都是黑乎乎,看不真切。他转身往光亮处走去,方行了两步就止步。 这前面竟是万丈深渊,他不由得战栗,心胆俱裂地向后退去。突然,耳边传来令人窒息的咆哮声,他刚转过身来,就被扑倒在地。那是一只瞪着血红眼珠的恶犬,摇晃着毛茸茸的身子,露出白森森的利齿,上来就撕咬他,他竟然手脚疲软,无力还击…… “四哥,四哥……”在十三阿哥的呼叫声中,雍亲王方慢慢地转醒过来,却像是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动了几下方睁开眼睛。 “四哥,四哥,觉得好些没有?”十三阿哥关切地问道。 “十三弟?”雍亲王神情渐渐清醒过来,疑惑地看了看十三阿哥,后又打量了这屋子:“这是怎么了?” 十三阿哥松了口气,道:“四哥真是要吓死弟弟了!太医说你‘多思少眠’,因此一时倦怠睡着了。幸好是在走路时,这要是在马上……”说起这些,实在是叫人后怕。幸好是曹颙提醒,让他往宫里来寻寻。 雍亲王揉揉脑袋,从炕上坐起来,私下看了看:“舅舅呢?” 隆科多是雍亲王的养母孝懿仁皇后佟佳氏的弟弟,所以雍亲王在自己人跟前,称之为舅。 “方才出去迎我时,被观保看到,好像是有事,往内务府去了!”十三阿哥回道。 雍亲王在炕边稍作片刻,精神方算好些,起身道:“我也要去内务府,咱们去瞧瞧!舅舅也真是,既然我无碍,还劳烦你做什么?” 十三阿哥将阜成门的情形大致讲了一遍,雍亲王听着额上青筋蹦起,实在是气得不行,怒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算来算计去的,真是猪狗不如的东西!” “四哥,你这般下去可不成,不只是要防着时疫蔓延,对其他的也要有所防备,否则这出了死力,再背后中了刀子,就着实冤枉!”十三阿哥劝道。 雍亲王渐渐平复怒气,只是脸色仍阴郁得不行,点了点头:“我省得了!”沉思片刻,瞧向十三阿哥,道:“曹颙,我瞧着他还好!” * 因圣驾不在京,宫禁比平时严,就是曹颙也不方便随意出入,便没有随十三阿哥进去。幸好随后传来的消息,四阿哥无恙,只是往内务府去了。曹颙这才离开宫门,匆匆前往十三阿哥府来瞧魏黑。 十三阿哥府,前院客房,看着床上被包裹了好几处的魏黑,看着他右眼上罩着的纱布,曹颙的心情哪里还能好得起来?他的脸因愤怒而显得苍白,脸孔僵硬得有些可怕。 因失血过多的缘故,魏黑的脸色全无血色,却仍是冲曹颙笑了笑,安抚道:“公子,这点小伤,算不上什么!不必担心,养几日便好了!” “魏大哥,对方到底是什么人,你心里有谱没有?”曹颙的神色渐渐平和下来,他虽然看着不过是个少年,但是心境毕竟成熟得多,若是一再地露出担忧,只会让魏黑还要操心安抚自己。 魏黑略作思索:“瞧着身手,不像是市井出身,行动之中,自有章程,若不是军中出身,就是统一训练过的护院家丁!”停了一会儿,又补充道:“从箭支上,应该能够查出些线索!” 曹颙点了点头,暗暗记在心上,因方才问过大夫,知道魏黑这般伤势,暂时不宜移动,怕要劳烦十三阿哥几日。他回头对小满交代几句,留他在这边照看魏黑。 曹颙的平静不仅没让魏黑放心,反而越发有些担心,去年扬州望凤庄外,公子的神色也是这般。虽然看着平静,给人的感觉却是说不出的悲凉森冷。 “公子,老黑没事!不必为了老黑……”魏黑情急之下,忍不住要从床上坐起,不小心牵动伤口,立时疼得满头是汗。 曹颙忙上前两步,按住他:“魏大哥别急,我是什么样的性子你还不知?最是厌烦麻烦的,凶手咱们慢慢查,一切等你伤好了再说!” 魏黑似信非信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是愧疚难安。到底是这几年的安逸生活懒散了,若是搁在前些年,怎么会这般狼狈,反倒要累公子为自己操心。只是那句“我是什么样的性子你还不知”,他却是没底的。虽然跟在曹颙身边将近十年,但是他还是看不透其为人行事。 他还想要再说,药劲上来了,迷迷糊糊地听到曹颙又说了两句什么,最后闭上了眼睛。 早上出去时还是五人,大家还意气风发地想着为了保护府里众人安危如何如何,眼下方过了半天,却让人有时过境迁之感。 吴家兄弟自幼失父,这两年跟在魏黑身边,将他当父兄般相待。眼见他落得这般凄惨,都是万般难受的。吴茂还好,只是看了看曹颙的脸色,没有多说。吴盛终是年轻,忍不住不忿道:“大爷,难道咱们就这般忍下不成?难道魏大哥的刀子就白挨了,右眼……右眼……” 曹颙只是望着前面的街道,罔若未闻。吴盛还要再说,被吴茂低声喝住:“住口,就你一个难受不成?啰嗦什么,大爷自有安排!” 京城的阴谋、算计,本无他不相干,但是既是魏黑因此而受伤,这份亏欠定要讨回来。 回到府里,曹颙直奔榕院。 怜秋、惜秋姐妹两个本在上房陪着庄先生说话,见曹颙来了,忙起身,施礼后回避。 曹颙直接走到庄先生面前,望着他的眼睛,郑重道:“先生的身份,也该告之曹颙了吧!” 第一百六十八章 往事 第一百六十八章往事 曹府,榕院,上房。 庄席听了曹颙的问话,没有丝毫惊慌意外的样子,而是随意地指了指地上的椅子:“颙儿,坐!” 看着庄席略显落寞的神情,曹颙默默落座。 庄席抹了抹胡子,正色道:“老朽知你早就想问,这两年也一直在等你开口,然你却是混不在意的模样;今日却是这般,可是有什么变故?” 曹颙点了点头,算是应答,随后又问道:“先生到底是何身份?既然是等我开口的,那应该也无忌讳,还请实告之!” 庄席难得看到曹颙这般认真,盯着他的脸,目光炯炯,问道:“知晓了老朽的身份后,颙儿又待如何?” 曹颙眼睛眯了一眯:“知晓了先生身份,确定了先生的立场,曹颙或许会有些决断!” 庄席不由失笑道:“难道颙儿还担心老朽害你不成?” 曹颙摇了摇头:“虽与先生相处不过两年,但是却能察觉出先生的真心关怀。想必是小子福气,托了父祖余荫,能够得先生如此关爱。只是,我信得过先生,却信不过先生身后之人!” 庄席没有被人揭了真面目的恼羞成怒,而是如释重负的模样:“老朽倒情愿你早些开口!”说到这里,目光渐显深邃:“老朽这一生,受你父祖恩惠颇多,你祖父对我有养育之情,你父亲对我有救命之恩,而如今竟到你身边来,……实非本意。” 曹颙听得有些糊涂,但是却并不质疑,不仅是江宁的庄常大致说过些庄席受过他“父祖”之恩;就是看曹寅对庄席的态度,也是倚为心腹般,否则也不会托他北上照看曹颙。 不过,那“实非本意”却让曹颙的心沉了下去。这般大剌剌安插耳目、能够遥控江南、能够熟知曹寅心思的,除了上面那位,还能有哪个? 一时只觉得森冷无比,这就是所谓帝王心术?曹颙回想着进京这两年,萌侍卫,抬旗,赏地,赐婚,一环套一环,到底是自己幸运,还是成了被遮住了双眼、堵住了双耳的傻子? 曹颙叹了口气:“我父又不是藩王,不过是一心尽忠、谨言慎行的臣子,我虽是他嫡子,但继承不继承他的职务还不是上面一句话的事,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委实可笑!” 庄席点了点头:“天威难测,或许只是为保全曹家计!老朽这两年看着,上面对曹家的恩宠不似做伪!” 曹颙冷笑了一声,不知是不是该庆幸起自己的低调做人来。若非曹寅这般忠心,若非自己对权势没什么野心,那怕迎来的就是另一番“恩宠”。 庄席见曹颙神态,不由皱眉道:“公子心里明白就好,且不可心生怨尤,免得为人所察,招来祸患!” 这确是一番实心实意的教诲,但曹颙虽知道他是好意,却实在倦怠得连开口道谢都没精神。 庄先生问道:“你过来找老朽,应不只是想知道这些?是不是外头遇到了什么麻烦,想借我之力查些什么?” 曹颙看了看庄先生,道:“记得前年先生初来,父亲在给我的信中曾提过,先生早些年曾在京城这边。这两年,若是遇到有什么难知不解之事,多是先生为我解惑!看先生言谈之中,对京城各府、朝中诸官竟是了如指掌。先生又一直未出仕,想必就是早些年曾在王公权贵府邸为幕僚了?” 庄先生笑着点了点头。 曹颙想了想,又道:“京城权贵委实不少,因无心探究先生过往,曹颙也懒得琢磨这些。如今看来,既然先生是上面的人,那这受命所投,自不会是寻常人家。这康熙朝,除了早年的四大辅臣外,还有谁能显赫过明珠与索额图去?明珠在我进京前一年方病故,家族虽不如早年显赫,但仍是勋爵世家;这索额图吗?死了七八年……”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曾听过的一个略带几分话本色彩的事迹,不由大惊,认真看了庄席一眼,口中喃喃道:“庄……席先生,……习先生?” 对于赫赫有名的“明相”与“索相”,虽然两人已经先后失势过世,但毕竟没过去几年,各种相关的事迹故事在民间多有流传,甚至是广为人知的。其中就有这么一则,相关一位奇人幕僚。 那索额图先是以“议论国事,结党妄行”论罪,交由宗人府关押圈禁的。这一入苦牢,人情冷暖骤现。虽然显赫几十年,门生故旧遍及朝野,但是去探望这位昔日权相的,却就只有他的一位姓“习”的客卿幕僚。 那传言中,这位幕僚颇有点“来无影、去无踪”的意思,他乃是无声无息潜入牢狱,为索额图送酒菜。后索额图死在牢狱,又是这位姓“习”的客卿料理丧殓,事毕,竟是“痛哭而去,不知所终”。 当初听到这奇闻异事时,曹颙还同人曾赞过那位幕僚的风骨。这哪里像是清朝的事,听着就像春秋时的“士”,实在是当得起“忠义”二字。没成想,几年后,这他所佩服的“士”竟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他身边。 庄席苦笑道:“多年旧事,没想到公子也听过!” 曹颙仍带着几分敬佩,然而心底也不无叹息,既然去做“间”,就该有所取舍,这般率性而行,怕是犯了上面的忌讳。约莫着他所说的曹寅的“救命之恩”,就是这个事情的事吧。 知晓了庄席的身份,曹颙并没有豁然开朗之感,反而越发糊涂。这上面既然知道庄席深受曹家两代大恩,又是个颇具义气之人,怎么还派到自己身边来? 庄席一直在仔细观察着曹颙神情,已料得他的困惑,不由摇了摇头,微露出些笑容:“看来公子也是不解了。如此这般,老朽我总算是舒坦些。老朽可是琢磨了两年,都没弄清楚上面命老朽在公子身边的用意!如今,还望公子聪颖,早日为老朽解惑!” 曹颙第一时间来找庄席,本是知道他手中有门道,想用来查探今日各王府动态的。如今,这边却是远比自己想像的还要复杂,又怎么敢随便用他? 曹颙当下起身抱腕道:“终是我鲁莽了,打扰先生,还有些事需要处理,就先不打扰先生!”说着便要告辞离开。 “公子留步!”庄先生出声唤道:“既是找老朽的,可见是有用到老朽之处,要老朽打探些许消息了!上面只命老朽在你身边助你,所以这也是老朽分内之事!若是公子硬要将老朽摘出去,却要累老朽失职了!” 曹颙听了哭笑不得,做“间”做成这般的,怕庄先生也是第一人了。但心底还是十分受用的,一来为得他的坦率真诚、古道热肠,再来也因论能力庄先生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帮手。曹颙便也不客套推辞,就把今日诸事说了出来。 听到曹颙讲了阜成门的变故后,庄席的神色也凝重起来。不管是谁在幕后算计,竟然拿苍生百姓性命为儿戏,都是不可原谅的。 “先生,经过今日变故,我方觉得,再不能这般浑浑噩噩!就算只做看客,我也要看得明白,听得清楚!只有这般,才能够防患于未然,才能让父母亲人真正的平安!”曹颙的声音不大,但是语调满是坚定。 过了许久,庄先生方点了点头:“老朽明白了!” * 曹府,前院,西跨院。 前院西路这边本是安置些门人卿客的,所以是几处**的小跨院。原本魏黑与魏白住这边,后来魏白成亲,带着芳茶北上,魏黑就搬到另外一处,将这边留给他们小两口。 院子不大,小小三间正房,两明一暗结构。东西各有两间厢房,充做厨房仓库。 正房炕上,摆着些布料与针线,芳茶坐在炕上,与香草挑拣出几块好的来定绣花样子。看到芳茶略显疲惫地扶了扶腰,香草忙道:“是不是累了,快歇歇!这前几个月,可不是闹着玩的,这坐住胎之前,都要好生将养呢!” 芳茶见香草的模样,不禁笑着打趣道:“一个姑娘家,满口将养不将养的,这叫人听到了,还不当你是……啊……” 香草臊得满脸通红,想要捶打芳茶两下,又心有顾忌,只好白了她一眼道:“瞧你,都是眼看要当娘的人了,还尖酸刻薄一张利嘴,可改改吧,省得往后带坏了孩子!我与你同龄,说起月份来还要大两个月,知道这些个又有什么稀奇!” 芳茶见香草面带羡慕地盯着自己的肚子,不自在地扭了扭,摆了摆手道:“好了,我的姑奶奶,香草姐姐,别巴巴的看着了!你这眼神,可比我家那位还炙人!” 香草收回视线,拿起帮边的绣花绷子,拿起针线在头上抿了抿,一边做绣活,一边道:“只是羡慕你,却真是有福气的!” 芳茶想着香草打年前就开始张罗说媒,这半年下来亲事还是未定,不由疑惑道:“看张婶子,也不似我祖母那般爱财,你又是出挑的,这怎么还没定下来?” 香草低头道:“这府外的人,毕竟不是知根知底,我的性子又不像你这般爽利,妈妈很是不放心!” 芳茶在娘家待嫁过,也知道些事情。香草如今二十,在女儿家中就算是年龄大了。况且外头的人,正经人家,哪里会娶婢女为妻?就算是有说亲的,怕也多是填房纳妾之意。就香草这样的绵性子,若是稀里糊涂出嫁,别说是张根家的,就是芳茶都不放心。 两人在曹颐身边侍候时,并不算亲近,偶尔还有些口角。而今都大了,又经过之前的那些个事情,如今反而比小时要亲近不少。而且毕竟是一起生活了十来年,又是家中都没有姊妹的,两人彼此都有些相惜之意。 “我家那位认识的至交好友不少,我叫他帮着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相貌人品都合适的!指不定啊,你的大媒人就是我呢!”芳茶笑着说。 香草连忙摇头:“姑奶奶,不敢劳你费心,千万别同魏二爷说这些个!那样的话,往后我可没脸往你这院子里来了!” 芳茶见香草说得认真,知道她性子腼腆,便道:“好,好,好,不说就不说,你可千万别不来,就你一个能够说说话的,你若是再不来,那往后我还不得成了哑巴!” 两人正说笑着,门外小丫头道:“奶奶,二爷回来了!” 香草忙从炕上起身,笑着对芳茶道:“瞧瞧我,这说着说着忘了时辰,我先家去了!” 芳茶也下地:“这就要到饭口呢,要不吃了饭回去?” 香草道:“妈妈还等着我,况且魏二爷也在!” 芳茶抿嘴笑道:“咱们这小门小户的,哪里有那些个避讳,况且他又不是没见过你!既然这样,那我送送你! 香草摆了摆手:“送什么?这前院后院的,又整日里见面,快歇着吧!” 等香草出屋子,魏白正要进门,见了她,客套两句,等她走了,方掀帘子进了门。 “今儿怎么这般早?”芳茶一边收拾炕上的东西,一边问道。 魏白走到桌子前,拿起茶壶,猛灌了几口:“许是天热,这心里‘突突’的,只觉得浑身不对劲!” “不会是病了吧?要不咱们请大夫来瞧瞧!”芳茶放下针线盒道。 魏白摇头道:“没事,老白这身子骨,哪里像是生病的?却是有些饿了,叫摆饭吧!” 芳茶唤了小丫头,吩咐了一声。因不愿芳茶操劳,魏白在曹府下人的亲戚中,挑本分地请了个厨娘,负责这边院子的伙食。那个小丫头小红,是芳茶打娘家带过来的。 因看到香草,魏白就问了一句:“那丫头的亲事定下没有,前些日子看到她老娘,好像是有些着急!” “还没呢!能不着急吗,张根家的三个儿子,就只最小的这个是女儿,自然是想着早日有个好人家,却是也难!”芳茶叹了口气道。 魏白笑了笑道:“要不给咱大哥提提,自打成亲后,我瞧着大哥一个人孤零零的很是不落忍!” 芳茶不由皱起眉来,虽说是做了亲戚,但是她还是忘不了魏黑已经的冷脸。她还在犹豫是不吱声不接口,还是说点子什么岔过去,就听魏白忽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芳茶问道。 魏白因提起大哥,才想起方才的事来,便道:“方才公子回府来一次,往庄先生那边去了,后来又随着庄先生一道出府,不知往哪里去了!” 芳茶听到曹颙,心下一堵,随后摸了摸尚未显怀的肚子,笑了笑说:“大爷是做大事的,这上哪里还要向你报备不成?你也忒操心了!” 魏白摇了摇头:“我不是说这些,是方想到刚才像是没看见大哥回来!就大哥那脾气,将公子当孩子似的,既是跟着出去,便是一时离了也不放心。今儿这怎么没跟着来回的,实在有些古怪!” 芳茶笑着说:“瞧瞧,刚操心完大爷,又担心起大伯来!大伯是孩子不成?又不会被人拐了去!不是说出去办差,想是在哪里约好了,等大爷过去!” 小红摆了饭,魏白炕上盘腿坐了,举起筷子道:“是了,往日就大哥惦记我,这若是轮到我操心时,怕是日头要打西面出来了!” * 雍亲王与十三阿哥回到十三府邸时,已经是黄昏时分。 内务府的保柱很不像话,对着传旨太监魏珠百般刁难,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要什么,什么没有。直到雍亲王亲去,方算安分些。 雍亲王与十三阿哥都是一肚子的火气,难道这防疫不是为了大家?偏偏选这个时候闹,实在太不像话了,若是真忍让下去,还不知对方会出什么幺蛾子。 雍亲王并没有进去十三府,只是拍了拍十三阿哥的肩膀道:“这回哥哥实在是难,别人我也信不住,要求十三弟一次了!” 十三阿哥面带迟疑:“四哥,皇阿玛那边?” 雍亲王皱眉道:“难道拼死卖力气,还会有错不成?若是皇阿玛真是如此,往后你也别指望了!” 十三阿哥点点头:“嗯,四哥,我听你的!有什么使唤的,你别跟十三客气!” 雍亲王神色缓和些:“这方是我的好兄弟!” 因天色不早,雍亲王没有多待,直接回王府去了。刚进王府,就有个长随匆忙近前禀事。 雍亲王听了大吃一惊:“什么?曹颙带着护军营的人马围了那边的王府?” 第一百六十九章 陷阱 第一百六十九章陷阱 或许是因在海子边,又是黄昏的缘故,白日那种干旱燥热的感觉一扫而光。落日的余晖下,碧波荡漾的水面,随风而动的垂柳,秀色如黛的远山,端的是风光绮丽,盛景不凡。 托合齐却全然没有欣赏美景的心思,额头上不禁出了一层冷汗。他抬头望了望正对着兵士说话的曹颙,心里虽是怨其多事,但是也不禁要佩服其胆大妄为。就算是为了里面这位爷的安危着想,也要想着人家领情不领情,这般带着人大剌剌地围住,实在是太鲁莽了些。 若不是曹颙带着的是他辖下步军衙门的人,托合齐还是巴不得看这个热闹的。这曹颙午间可是随着十三阿哥走的,眼下就围住这里,就算只是碰巧也好,对自己主子那边,还是很有发挥余地。 曹颙望着不远处的招牌,心里想着各府的反应,这过去了大半个时辰,该来的也该来了。 三阿哥诚亲王的府邸在西直门内,离这边最近,是最先到的一个。如今,他正是烦着,防时疫之事让四阿哥抢了个头。他为了不担责任,本还称病来着,想要看四阿哥的笑话。没想到旨意这么快下来,不仅是全盘认同了四阿哥什么所谓的“防疫隔离”,还命他协办!这办好了,功劳是四阿哥大头,办砸了却是要陪着他一并受责罚的。想想他就觉得堵挺慌。 若是防疫顺利也就罢了,不想,这素日里上不得台面的顺承郡王居然在这个时候犯浑!想想要让他冲出城的后果,三阿哥是一阵后怕,这时疫若真扩散到整个直隶,怕是他与四阿哥两个的前程也就此跟着搭进去了。 然一波刚平一波又起,曹颙这么着带人围了郡王府,实在有些胆大妄为。不过,随行的是步军衙门的人,又是打着“为防时疫”旗号去的,毕竟是占了一个“理”字,也无可厚非。三阿哥也是没有想要责怪他的意思,当然,以他遇事能躲多远就躲多远的性格,自然也不是要来帮忙的,之所以这么匆忙赶来,一是怕老四先来了,又把他遮过去,主要也是想瞧瞧热闹。 * 雍亲王府,四阿哥听说曹颙带着人围了什刹海的郡王府,再想想自己那位弟弟的性子,不禁皱眉。曹颙办差事向来精心,这个他早就有所耳闻。前两个月户部出纰漏,十四个司中,唯有福建司让人挑不出毛病来。今儿上午,曹颙又能够顾全大局,出面拦截顺承郡王出城,可见是个没私心的。这事儿,就算这没私心,也该有所顾忌,如今圣驾又不在京里,这出了变故谁能够护他? 四阿哥眉头拧成了个“川”字,一边叫人备马,便唤了个管事,低声吩咐了几句。正要出门,却被人唤住:“王爷,留步!” 四阿哥转过什么来,见开口留人的是其心腹幕僚戴锦。戴锦上前道:“王爷这般赶过去,可是想要辖制十阿哥,保全曹颙?” 四阿哥点了点头:“这曹颙到底是年轻些,就算是发现那边府里有什么不对,也应先报与我或者三阿哥那边再做定夺!” “王爷,若是曹颙报与王爷与三阿哥那边,那两位爷会允许此子带人封府否?”戴锦问道。 “这关系到京城百姓安危,自然……”说到这里,他却有些说不下去了,因前些年的一废太子风波,康熙对阿哥间的彼此倾轧极其避讳。就算这些曹颙的理由正当,但是他与三阿哥怕是不敢轻易去招惹那个“炮仗”十阿哥,否则沾上这趁机为难对付弟弟的嫌疑,那就是要让皇父“另眼相看”了。 沉吟片刻,四阿哥终是舒缓眉头,点了点头。他早些年曾去数次出京办差,见过大灾大疫后,百姓的凄苦景象。若是那样的惨景出现在京城,那样的后果不敢想象。 戴锦忍不住叹了口气:“王爷,去便去了,但请王爷不要义气用事。这曹颙虽为郡主额驸,但是曹家今日却不同往昔。其父曹寅虽然明着提了爵位,但是其在江南的势力渐被李煦取代,若是为了他,与十阿哥那边翻脸,却是得不偿失。” 四阿哥面色一肃,开口道:“曹颙是我从户部调来用的,若是我这般看着他被老十收拾了,那明日内城的防疫会是什么状况?”说完便转身出了府。 戴锦初只是为了四阿哥筹划得失,没有顾忌到其他,眼下想起这个缘故,却是明白这是没有退步的,否则再想去查其他王府无异于笑谈。 他皱了下眉,却不禁疑惑起来,兀自喃喃道:“这曹颙是不是有意为之?”随后又摇了摇头,不过是凭着父祖萌恩的弱冠少年,别说是没有这番心机,就算是有人指点,算计这些做什么? * 什刹海南岸,敦郡王府前。 王府四周的空地上,都是撒满了石灰,百十来号步军衙门的士兵分散在各处。 三阿哥带着长随赶到,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下得马来。曹颙与托合齐忙迎上前去,给三阿哥见礼。 三阿哥诚亲王三十五、六的年纪,容貌略显清瘦,但着几分文人地儒雅,待人亦是透着温煦。他指了指前面的王府:“怎么了,可是郡王府上有什么不妥当?这得赶紧请太医过来才好!” 不过是一句话,就将这敦郡王府的定为“不妥当”,托合齐有些意外,这般行事风格,倒是与这位好脾气王爷素日行事不符。反常即妖,托合齐可不想把自己搭进去,忙指了指曹颙道:“回王爷话,这内城防时疫之事,眼下由郡主额驸曹颙负责详查,奴才也是方赶到,并不知详情。” 郡主额驸的身份,是等同于武官第一品,比托合齐这个九门提督还高一等,所以他面上还是很客气恭敬。 三阿哥又看向曹颙:“小曹颙,这是……” 话未说完,就听到“嗒嗒”的马蹄声响。众人皆顺着声音望去,尘土飞扬中,十几骑转瞬即至,为首的正是十阿哥胤誐与九阿哥胤禟。 十阿哥翻身下马,顾不上给三阿哥见礼,便用执鞭子的手,怒气冲冲地指着曹颙道:“好啊,欺负到爷头上了,是谁给你的胆子?” 九阿哥脸上阴晴不测,望了望三阿哥,皮笑肉不笑的见礼:“听说三哥这两日微恙,正想着明儿上门去探病,看着哥哥倒是气色大好!” 三阿哥笑道:“多谢九弟惦记,托皇阿玛的洪福,已然无碍了!说起来,哥哥倒是羡慕你,与八弟、十弟、十四弟这般亲近,同进同出,实在是兄弟情深!”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留心曹颙的反应。 曹颙一脸地为难,俯首道:“回十爷的话,却是曹颙自作主张了!本是想要先禀告了十爷,随后在这般处置的!”说着,指了指王府四周地方的石灰:“登门求见后,十爷却并不在府上,在下亦不敢耽搁,就先越俎代庖,叫人先将王府四周的地面都撒了这个。王府里面,为防万一,却也请十爷尽快处理!” 十阿哥听了这话,先开了九阿哥一眼,随后方对曹颙冷笑两声:“瞧瞧,这话儿说的,倒好像是为了爷好一般。怎么着,内城这么大地府,偏偏爷这王府闹瘟了?这可不是空口白牙就能够胡咧咧的!” 曹颙问道:“十爷,这……曹颙是晚辈,本不当说,但这且不可讳疾忌医!若是真有个万一,十爷乃是千金贵体,到时怕是后悔莫及!” 见曹颙这般正经八百的模样,不仅十阿哥听得糊涂,就连九阿哥都愣了。两人对视了一眼,十阿哥到底是没耐心,皱着眉毛道:“给爷说明白,到底怎么着?爷听着怎么不对味儿,这可不像是好话!” 曹颙又问道:“十爷府上前几日是不是没了个丫头?送到鼓楼殓场去了?” 十阿哥面上显出几分不自在:“这芝麻小事,爷哪里有闲功夫留意!”说到这里,看着的眼睛有些凌厉起来:“爷倒是奇怪了,这爷都没留意的事,怎么竟被你知晓?莫非,曹家真是财可通‘神’不成?” 这一句话说出口,不仅九阿哥变了脸色,就是三阿哥望着曹颙的眼神也有些不对。 曹颙心里暗暗可笑,世人皆当这素日脾气暴躁、言行无忌的十阿哥是“草包”,若真是草包,怎么能够在雍正登基后独善其身。要知道,那老八、老九可都是下场极惨的。若真是草包,怎么能够与九阿哥定出今天这“一石二鸟”之计。 不管心里如何,曹颙面上带了几分被人冤枉的那种强忍下的“羞恼”,从怀里掏出一个册子:“十爷说这话,却是让曹颙心寒!曹颙今日去步军衙门当差,彻查内城时疫,自是先留意几处殓场记录。”说话见,他翻开那个册子,指着其中一页道:“五月初三,敦郡王府婢女一名,因病暴毙!再对应四月末这一片的殓尸记录,十爷这边不当防范吗?” 十阿哥听着心里没底,摆了摆手道:“那爷还要谢你费心了!即是这般,爷就不追究你的狂妄之罪,你们赶紧带人走,这般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爷被圈了呢!” 曹颙并没有马上应答,三阿哥听了原由,见十阿哥转了性子,竟然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思,哪里会容他如意,正色道:“十弟,这可不是儿戏啊!这关系到内城安危,还当慎重方好!” 十阿哥尚未答言,九阿哥挑了挑眉头道:“三哥这话有意思,却不知这当是怎么‘慎重’法?莫非就要如今日这般,学着大阿哥那边,将十弟这边的府给圈起来?” 三阿哥被噎得一顿,九阿哥又看了看曹颙:“爷看你当是个聪明人,不至于这般不晓事,别愣头青似的,做了别人的枪杆子!不管你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看在七哥的面上,今天这事十爷不会同你计算,带着人撤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留心曹颙的神色。曹颙先是皱眉,随后是为难,最后像是拿定了主意,抱拳道:“九爷,这于私,曹颙是晚辈,理应听从您的吩咐,只是……” 这就是有后话了,九阿哥有些恼:“只是怎样?” “只是曹颙身上担着差事!”曹颙满脸认真地道:“这差事,不是牵扯一人两人之事,而是关系着内城官员百姓之身家安危!既接了这个差事,曹颙自应恪尽职守,不敢有失!”说到这里,又对十阿哥道:“十爷,那暴毙婢女之身份,还请告之,若是近身侍候的,那十爷今儿这般去九爷府,却也是不太妥当!” “不过是个粗使丫头!”十阿哥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随后方明白过来,瞪着曹颙道:“难道就因死了个丫头,爷这府里就是遭瘟了?连爷去九哥府都不妥当,这是什么意思?” 曹颙看了看十阿哥,又看了看九阿哥,道:“若是十爷这边万幸没事还好,若是有点什么意外状况,怕是九爷府那边也要有所提防!” “别他妈的废话?爷问你,你到底撤不撤?”十阿哥被驳了脸面,几乎要气炸肺,神情有些狰狞,瞧着那样子,若是曹颙敢说个“不”字,就要生撕了他似的。 第一百七十章 猎物 第一百七十章猎物 面对十阿哥咄咄逼人的气势,曹颙面上却是丝毫不显波动,褪去了“为难”、“羞恼”等等表情,就只是平静地看着十阿哥。 十阿哥身份贵重,又是鲁莽性子,一向盛气凌人,被人恭敬惯了,除了皇父康熙,他几时瞧过谁的脸色?又哪里受得了这个?他不由大怒,挥起手中的鞭子,就要冲曹颙甩去,却被九阿哥给拦住。 九阿哥想着曹颙素日低调,今儿怎么会这般有恃无恐?他脑子里突然记起一件事,去年干都来信曾特意提过曹颙是擅于伪装,看着虽是平平,却是“心黑手辣”、“需要提防”。信中,还提了望凤庄之事。 或许是曹颙给人留下的印象实在是良善可欺,与干都信中描述的算计周全、逼得李鼎下手屠人的没有半分相似。因此,九阿哥只当干都是因折了人手的脱罪之词。就算望凤庄事件不假,也不过时曹颙机缘巧合罢了。倒是李鼎,年纪不大,却有这般魄力,实在让人刮目相看。 看着眼前这不带畏惧的曹颙,九阿哥心里顿时觉得很是古怪。 曹颙望着十阿哥手中的鞭子,他没有受虐的倾向,对于领教鞭子这种事也没有兴趣。若是十阿哥真要一鞭子下来,那他也不知自己会“回报”十阿哥什么。就算是顾忌到康熙的底线,想要借着筏子算计算计人也是件很爽快的事。况且,还有个庄席在,若是不经常让他跟着动动脑筋,怕他也待着无趣的很。 幸好九阿哥出手拦着十阿哥的鞭子,才使得曹颙心里那个带着黑翅膀的小人扑腾扑腾又飞走了。 “九哥,你拦着我做什么?你瞧这小子,咱们耐着性子与他费了这般口舌,却是不领情嘿!”十阿哥扯着大嗓门喊道。 九阿哥越寻思越觉得不对,刚才被满地的石灰晃花了眼,又是那番“情真意切”的作态,他一时惊疑不定,不由真的往疫病方面想。眼下见了曹颙这般坚持,才思量起来,怎地偏偏这般巧?今天正好有不少人手在敦郡王府,他就来堵了门口,还是这般富丽堂皇的理由。 联想起干都之前的提醒,九阿哥不禁对曹颙生出提防之心,又想不通他到底在算计什么。他顿了顿,笑着对十阿哥说:“十弟稍安勿躁!这曹颙不过是办事之人,与他说这些做什么?他又拿不得主意、做不得主的!三哥就在这儿,又是皇阿玛指定的主事阿哥之一,你只需对三哥说就是了!至于曹颙这边,往后自然要好好‘说道’‘说道’!”最后一句话,说得低沉而阴冷。 曹颙有些无奈,这“杀鸡骇猴”的“鸡”也太大了些。若是有更好的选择,他也不会这般算计,只是如今却没有时间纵容这帮阿哥胡闹。 九阿哥虽是精明,但是却忘了自己这十弟的脾气。 康熙诸子中,除了嫡出的皇太子二阿哥外,就数十阿哥出身尊贵。他生母温僖贵妃钮祜禄氏,是康熙第二位皇后孝昭仁皇后之妹,辅政大臣一等公遏必隆之女,开国五大臣额亦都之孙女。虽然孝昭仁皇后与温僖贵妃先后病逝,但是被称为“铁血家族”的钮祜禄氏家族的势力仍是不容小觑。 额亦都不仅自己是开国名将,就是子孙也不坠父祖威名,十六个儿子中半数战死沙场,余者也皆是战功显赫,各具高位。遏必隆是其幼子,生母是太祖公主,是顺治皇帝的表兄,康熙初年的四位辅政大臣之一。虽然因早年在鳌拜与康熙的争权中独善其身,后被夺了爵位,但是遏必隆的子孙仍是受到了康熙的重用。 十阿哥的舅舅表兄,皆是身居高位;堂舅堂表兄,更是势力遍及朝野。若是钮祜禄家族的势力集结起来,并不亚于康熙的母族佟家与太子的母族赫舍里家。只是因遏必隆与孝昭仁皇后去世的早,使得这个家族没有了核心势力罢了。 或许正是这个缘故,康熙有所忌惮,对十阿哥的态度只是平平。 这般显赫的母族,使得十阿哥自幼就养成骄横跋扈的性子。就算是皇太子二阿哥,他也不过是面上恭敬些,并不放在眼中。如今,曹颙这般不给情面,又是在三阿哥与九阿哥面前,十阿哥怎么能够咽得下这口气? 十阿哥到底是力气大些,当即挣开九阿哥的手,又扬起鞭子,再次冲曹颙狠狠地甩下去。 “哎呦!”三阿哥大叫一声,捂住了右脸。 托合齐在旁诧异不已,没想到这曹颙身手怎么这般麻溜,只觉得鞭影一晃,他已经避到三阿哥身后。 十阿哥却是因变故愣住了,虽然只是无意扫到,但是三阿哥毕竟是担着兄长的身份,这事情若是传到康熙耳朵里,还不知道会受到怎样的责罚。都怨曹颙,他若是不躲闪,岂会如此?十阿哥气得浑身发抖,已是说不出话来,拿着鞭子望着曹颙的眼神满是恶毒。 曹颙脸上满满挂着愧疚不安,颇有些歉然的对着三阿哥道:“王爷,都是曹颙连累了您!” 三阿哥放下手,望望手中的血迹,看了曹颙一眼,随后冲十阿哥冷笑道:“十弟倒是长能耐了!小时候你就没将我们这些当哥哥的放在眼里,原当你大了出息了,今日却是见了世面!” 他不是傻子,心里虽然恨曹颙躲得不是地方,但却也赞这时机来得好。这脸上的鞭子印可不是一天两天能够消的,周围又有不少人看着,虽说是自己失了点颜面,但是怕是十阿哥却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九阿哥望了望四周,脑子急转,迅速思量着化解的法子。 曹颙冷眼旁观,看着几人的丑态,只觉得恶心。他往路口看了看,不知道雍亲王多暂能到,亦不知那位王爷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就在众人的冷场中,四阿哥快马到了。 看着敦郡王府前,两伙人泾渭分明地相对而立,四阿哥忙跳下马背。望着十阿哥手中的鞭子他已经皱眉,待看到三阿哥脸上血红的鞭子印时,四阿哥不禁怒喝道:“老十,你也太不像话了!是哪个师傅教的你,敢对哥哥动鞭子?!” 因四阿哥平日就冷着一张脸,这些个比他小的阿哥在他面前都不敢放肆,这一声怒喝更是使得十阿哥浑身一激灵。随后他方反应过来,气呼呼地说:“四哥不要血口喷人!都怨曹颙那小子,偏往三哥身后躲!”说到这里,十阿哥越发恼恨,想着自己这般狼狈,就算是无心,也落不下好了。他气呼呼的瞧着四阿哥,忽然就有些觉得不对来,不由得“哼”了一声:“四哥倒是来得巧,怕是在幕后坐不住,方赶来瞧这热闹吧!不知这场大戏,四哥可还满意!” 四阿哥本就恼,听着十阿哥的口气,竟似又把自己算进来,连好好劝他的耐心都没了,转过头去,对三阿哥道:“三哥,这到底是怎么回子事?老十这府邸这般,可是发现了时疫了?” 三阿哥受到无妄之灾,脸上火辣辣的疼,皱着眉应道:“你看这架势,还瞧不出吗?若不是考虑到十弟身份贵重,不容有失,何苦折腾大家都过来!偏偏有人不领情,好心当成驴肝肺!他们还不晓得光昨儿内城已经抬出去九十多具尸体,都是死在时疫上,还是事不关己的模样!”说到这里,他再望向九阿哥与十阿哥的眼神多了几分疑色。上午顺承郡王去阜成门闹的事,他也听说了,还骂了小半天。眼下想来,却是有些不对,长安大街上的马尸是怎么回事? “十弟打九弟府里出来,想必是商议大事吧?”三阿哥忽然换了脸,冷冷的对九阿哥、十阿哥问道:“不知道是谈到顺承郡王呢?还是谈到长安大街的埋伏?” 除了曹颙,所有的人都变了脸色。 “三哥,这帽子可不能乱扣!这顺承郡王去阜成门,长安大街发生械斗之事,我与老十在府里也听说了,却没有什么大事好商议啊!”九阿哥笑着说:“这其中内情,怕是要问问托合齐了!”说到这里,又对托合齐道:“这内城治安是你们的巡抚营负责,这也过去半日了,械斗双方可都逮捕归案?这内城地界,出现这等无法无天之徒,实在是可恨!” 这就是消息不灵通的坏处,他只听手下汇报说,那去给四阿哥送信之人到了十三府里,就以为是四阿哥或者十三阿哥的人,故意这般说,想要转移众人注意力,不想却是惹恼了曹颙。 四阿哥只淡淡地看了三阿哥与九阿哥一眼,回头向曹颙问了原由。曹颙将手中内城四处殓场的记录给他看了,又说了十阿哥府出现暴毙之人,怕也不太好,方如此这般。 一日死了近百人,四阿哥明白情势危急,见曹颙也是面带忧色,想必是他也担心不已吧。这个时候,只有“无知无畏”。 托合齐正是心怀鬼胎地看着几个阿哥的热闹,这却突然转到自己身上,有些措手不及,支吾着道:“这……这……”因听手下人禀告,知道那送信负伤之人往十三阿哥府去了,便也同九阿哥一般,将那人当成是四阿哥或者是十三阿哥的人。这有人敢在白日里设伏杀人,这哪里会是寻常势力,他又没有犯病,岂会主动招惹这些个麻烦。 四阿哥知道,现在已经晚了,若是再不能全力遏制,怕是越发危急,实在不是与九阿哥他们算账的时候。他看了眼十阿哥,道:“十弟,你方才也听见了,这内城的时疫再不遏制,怕是你我都要跟着百姓陪葬!不过是门禁半个月,外城那边都是这样处理的,明天开始其他人家也是如此。圣驾不在京里,我们这些做儿子的理应为皇阿玛分忧,若是让十弟觉得委屈,那哥哥在这里向你赔罪!” 十阿哥青着脸道:“四哥这是要圈定我了?” 三阿哥插话道:“十弟,你得顾全大局啊!多少双眼睛巴巴地看着,若是今儿我们纵了你,明儿查到其他王府贝子府,还有什么底气要求他们!” 十阿哥咬着牙还要发作,又是两骑疾驰而来,是这两日回来传旨的御前一等侍卫隆科多与尹德。尹德是遏必隆的四子,十阿哥的舅父,因他与隆科多两个只听说是在十阿哥府中发现时疫病患,也都是胆战心惊。 十阿哥生母去的早,对母族几个舅舅都很亲近,恭声道:“舅舅!” 尹德点头回礼,随后又同隆科多一道给在场的几个阿哥见礼。因两人都是皇后的兄弟,算是众位阿哥的舅父辈,大家都是很是客气。 昨天的死亡人数,使得这两个也惊得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尹德对十阿哥道:“十爷,三爷、四爷安排得很是妥当。即便万岁爷在京,怕也是这般处理!” “若是真是时疫,那我还在里头等死不成?”十阿哥恼怒道。 “皇阿玛将这次遏制时疫之事交给三哥与我,我们怎么让你有个闪失,今晚太医院便会过来人,他们那里有专门防时疫的方子!饮食等物,可传出单子,由外头的人负责采买,不过是半个月时日,转眼就过去了!”四阿哥耐心地交代着。 十阿哥环视众人一眼,道:“进去就进去,圈就圈,有能耐你们圈我一辈子!若是半个月内,我府里却有你们所说的时疫病患还罢,否则到时再算算说法!”说完,再也不看大家,转身大步往王府去了。 曹颙看着他的背影,又往九阿哥那边看去,正好与九阿哥对个正着。两人都看不出喜怒,各自移开视线。 第一百七十一章 雨下 第一百七十一章雨下 五月初十晚,京城天气转阴,戌初一刻(晚上九点十五)微雨一阵。不管是官员,还是百姓,都盼着下阵透雨,缓解京城干旱暑热。老天爷却偏向捉弄人一般,次日一早天色放晴,哪里还能够看过下过雨的样子? 因初六到初八的祈雨未现成效,礼部仍是依照先前圣谕,打十一到十三又是三日不杀牲,祈雨。只是原本在各寺祈雨的喇嘛都停止祈雨,而是开始诵经来祷告时疫早日散去。 十一晚上,又如初十般,晚上天气方转阴,下了一阵子小雨;十二白日晴,晚上初更小雨,二更时竟下起倾盆大雨,三更后方渐止。 雨后的京城,顿时平添不少鲜活。曹颙站在院子里,抬头望了望这两株梧桐,虽是经过暴雨洗刷,却似比每日精心照看显得青翠得多。 这场透雨驱散了暑热,对于早日消除时疫也是大有好处,曹颙不由得松了口气。 初瑜因干旱之事,还曾为京畿百姓忧心,如今下了雨,却也是心情大好:“额驸,前些日子实在是难熬,这下了雨了,想来你们户部也不用再向先前那般忙碌!” 曹颙这些日子带着步军衙门的人跟着四阿哥防疫,早出晚归,累得瘦了一圈。为了不让初瑜惦记,他便谎称是司里正为统计直隶历年减免钱粮忙着。 初瑜想法子弄了各种补品,但因这几日曹颙每日见得都是尸体病患,哪里还有什么好胃口?但凡带荤腥的,更是见了就反胃的。初瑜暗暗心焦,便整理日换着花样地研究素菜,这情形方算好些。 听到初瑜提到差事,曹颙笑着说道:“哪里是一场雨就能够解决的,约摸着还要再忙些时日,到月底应该会好些!” 初瑜听到还要忙大半月,不禁担心起曹颙的身体,眉头锁得紧紧的。 曹颙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我没事,前些日子是暑气弄得,有些苦夏,这雨水下来,天儿凉快些,便会无碍了!倒是累得你,跟我吃了好几日的素,明日开始饭食不必再如此!” 初瑜温顺地点了点头,喜云与喜彩两个在屋里摆好了早饭,出来请两位主子。 除了几个小菜并两碟子饽饽外,还有两品粥,一碗碧绿色,一碗金黄色。这绿色的是菠菜粥,是将大米碾成末,加上菠菜汁与盐熬的,透着清香。金黄色的则是将菠菜汁换成了南瓜泥。这两样粥品是初瑜这段时间琢磨出来的,菠菜粥正合了曹颙胃口,南瓜粥带着甜糯,她自己个很是喜欢。 曹颙想着初瑜平日在家没事,怕她嫌闷无聊,便指了指那两品粥道:“这些个确是养人的好东西,单单咱们自己个吃就有些浪费了!初瑜要是闲暇,可以这些研制出的菜肴粥品整理成册,淳平王府那边,三妹妹那边,还有南边父母处,咱们都送上一份。其他交好的人家亦是,保不齐有他们喜欢吃的,让大家也瞧瞧咱们初瑜的贤惠!” 初瑜前面还边听边点头,最后听到夸自己那句却是臊红了脸,好一会儿方道:“王府与三妹妹、南边还好说,其他人家,会不会有些招摇?虽是咱们好心,却是没得让人家笑话!” 曹颙笑着说:“那咱就不给他们,只给家里人就是!就是谁也不给,留着给咱们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女的也好!就叫《初瑜食谱》,做咱们家的传家之宝!” 听着曹颙嘴里儿子女儿孙子孙女都出来了,初瑜虽是红着脸,却是两眼亮晶晶地问道:“这样妥当吗?这传家宝不都是古董字画、奇珍异宝吗?” 曹颙摇摇头:“那样多俗气,咱们要留给儿女传承的,必是举世无双、独一无二的。这食谱里的每一道菜品点心都是你这做娘亲的、做祖母的费了心血研制出来的,往后出阁的女儿、孙女也好,进门的媳妇、孙媳妇也好,咱们都让她抄上一份!” 初瑜不禁摸了摸肚子,脸上有些寂寥,又即时想起丈夫对自己所说的,这女人家的肚子是否受孕并不是女人这边能够决定的,是要看男人那头。男人身强体壮的,自然就会让妻子早些日子受孕;男人身体有碍,妻子这边也没法子。又想起丈夫所说的,先调理一段日子,等过些日子再要孩子。 为了不让曹颙“难过”,初瑜寂寥神情一转而过,转眼就换了笑脸,问道:“怎能用初瑜的名字?这样,她们往后说起来不是都不方便!” 古人长辈的名字都要避讳的,曹颙点点头:“说的是了,我粗心,却是没注意到这些个!那初瑜再想想看,有什么适合的名字没有!” 初瑜笑嘻嘻地看着曹颙:“若是都是初瑜做了,那额驸这个做爹爹的、做爷爷岂不是就尽不上心力了?” “做爹爹、做爷爷啊!”曹颙不禁也笑了,两人少年夫妻,又是新婚,这般说起以后的事情,连升了两辈。想到自己须发皆白,颤悠悠地靠在躺椅上,与初瑜唠叨的画面,他不禁又心生想往。 曹颙抬头,透过窗纱望见院子里的梧桐,道:“要不就用咱们这院子的名字,叫《桐苑食谱》,初瑜听着可还好?” 初瑜略一思索:“听着好呢,虽不华丽,却正应景!”说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地望了望曹颙:“额驸,初瑜并不精通厨艺,不知何时方能撰好这食谱呢!” 曹颙不禁莞尔:“又不是就要的,急什么?你每年往上添两道菜,这五十年下来也有百种了不是!” 初瑜连忙点头:“今儿初瑜就将这两品粥与前天晚上那道‘清风佛柳’写上!” 吃了饭,打梧桐苑出来,曹颙看了看怀表,已是卯初二刻(早上七点半)。 或许是封敦郡王府显了功效,或许是那些王公贵戚也认识到事态的严峻,前几天的巡查防疫都很顺利。有人因时疫暴毙的府邸,也统统由步军衙门这边监管;就算是没有病患的人家,也很是配合地尽量减少外出。 到了前院,正好看到魏白打外头进来,见到曹颙,抱拳道:“公子!” 曹颙见他身上干着,鞋子上泥水也少,想起昨夜的雨,问道:“这是早间回来了?” 魏白笑着点了点头:“天亮前回来过一遭,寻了点东西,给那帮王八蛋加加料!” “左右都是一个死,你何必这般费事?到底需要注意些个,这时疫也不是闹着玩的,王府护卫也有警醒之人,不要把你搭进去!”曹颙知道他们兄弟情深,怕他再因此有所闪失,不免又嘱咐一句。 魏白脸上多了几分戾气:“既是伤了我哥哥,给公子添了堵,若是这般轻易死了,不是便宜了他们!公子放心,老白心里有数,再不敢像往常那般自大。咱不怕真刀真枪,只是那龌龊手段还需提防!” 曹颙知道,若是不让魏白出了这口气,怕他是消停不下来,便不再多言,仍是将府邸安全交代给他,自己带着小满与吴家兄弟往步军衙门去了。 原本,按照托合齐的意思,不好劳烦曹颙每日过去,就提出要叫随着曹颙去防疫的那几队官兵去曹府这边等候。曹颙不爱张扬,更不愿冒着让府中人染病的风险,让这么官兵进府,便婉言谢绝了托合齐的好意。 想是曹颙带人封了敦郡王府之事的缘故,如今步军衙门这边待他比过去不同。不仅托合齐显得殷勤些,就是下面兵士待他也客气几分。那日的事情,很多人都是亲见的,曹颙这般不畏权贵,正是为了全城百姓,实在是当得起大家伸着大拇哥,赞上一声“好”。 唯有昌龄,对曹颙亲切中透着几分提防,私下里也对着那日随着曹颙去什刹海的兵士仔细询问过,却都没有发现有何异常。更何况,这两日,敦郡王府已经传出消息,有不少人出现时疫症状,死了好几个护院家丁了。 昌龄实在琢磨不出曹颙的用意,就算是他看着良善,但是世家出身,自幼耳濡目染下,也该知道有所忌惮。如今这般做,是为了图谋什么?难道真这般无私,这般无害。不知为何,他总是不信,对自己这位表弟从初次见面,就有所防备。 对于富察家与曹家这亲戚不像亲戚、生人不像生人的关系,昌龄也曾心存疑惑。因母亲去的早,他对舅家基本没有印象,也鲜少听父亲提起。 今日,曹颙过来步军衙门,托合齐的殷勤又多了几分,却是有所图的:“额驸,这个在下今日要是九门巡查,怕是不能随额驸前往各府了!” 曹颙带着几分笑意,看着托合齐,不知该不该赞这托合齐“识实务”,为了惜命,是连面皮都不要的。 托合齐见曹颙笑得古怪,不由得有几分不好意思,道:“实在不是在下有心推托,这个……这个……确有些不便之处。辅国公鄂飞因身体不适,报到内务府处求医。宫里去了御医,却是看着不太好。三阿哥与四阿哥交代了,今日怕是要去他们府上处理处理。在下早年与鄂公有些误会,这般上门却是不太妥当!” “辅国公鄂飞?”曹颙沉吟片刻,脑子里出现那个容貌稍显清瘦,听闻他的生辰后有些失态的中年人:“鄂大人不是内大臣吗?怎么没随扈热河?” 托合齐笑道:“只是暂代罢了,这领侍卫内大臣本是孝昭仁皇后幼弟果毅公阿灵阿,前两年阿灵阿因……因党附皇子阿哥受到责罚,罢了内大臣的职务,便由鄂公暂代。年前,阿灵阿起复,鄂公这边就卸了差事!” 又是孝昭仁皇后的家族,那阿灵阿岂不是也是十阿哥的母舅?曹颙不禁有些头疼,实在没想到,十阿哥后边的力量竟然这般强大。或许,那八阿哥这般拉拢十阿哥,并非是单纯的手足情深,怕也有番算计在里头。 鄂飞的国公府在方家胡同附近,离崇文门并不算远。 这两日见过了亲王贝子府,这边的国公府显得很是不打眼,若不是挂着国公府的牌子,只是一座陈旧的大宅子罢了。 出来答话是公府的管家,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曹颙问了两句国公的病情,回说是“气结满肿、不思饮食”,与眼下其他人家的时疫症状并不相同。就是太医诊断过,亦是如此说,只说是暑热缘故,开了些清心安神的药。 不知为何,曹颙却是暗暗松了口气。近日因时疫去世的,多是老弱妇孺,像是寻常青壮即便染病,也不会卧床不起,有医治的余地。像觉罗太太那般幸运痊愈的,实在是少之又少。 为了防患于未然,曹颙难免又是对管家做了番防疫的交代,最后提出前想要去探望下国公。那管家略感意外,不敢自作主张,请曹颙稍等片刻,进去请示主人去了。 曹颙心里有些紧张,对位自己这位原上司,虽然说过两次话,却也并不显得亲近。但是不知为何,自己这般鬼使神差地,就是想要见他一见。 第一百七十二章 难解 第一百七十二章难解 整个国公府死气沉沉,一路上,只见到三两个小厮、仆人。虽然曹颙也知道宗室并不都是平王府那般有权势,但仍是为这般萧索景象而感到意外。 鄂飞是在内堂接待曹颙的,只披着件家常衣服,歪靠在半旧的靛青缎靠背上。他脸色很是不好,苍白里透着股铁青,又显得十分疲惫。 曹颙上前见礼,鄂飞伸手叫起,指着地上的椅子让他坐了:“这般病态,并不宜见客,只是听说你近日跟着四阿哥忙着防疫的差事,心里有些不放心,便请你进来!” 虽然曹颙做过鄂飞的属下,但两人不过是点头之交,鄂飞这明显带着长辈关爱的话却说得极其自然、毫不作伪。 曹颙想着他素日给人留下的印象都是办事严谨、讲究分寸的,眼下却是如垂暮老人般,只是让人觉得孤苦,不禁也是戚戚然,一时说话也带着关切:“卑职这边都好,只是大人您这里,也要多加保重方好。” 鄂飞看出曹颙脸上的关切,不由得失神,最后方笑了笑道:“我这算不上大毛病,都是老马多事,非要报内务府!不过是上了岁数,休养两日便好了!” 曹颙见鄂飞的衣袖处多有磨损,不由一愣,随即想到他是不思饮食,便又问了两句。 鄂飞或是点头,或是摇头,全然没有将自己身体状况放在心上之意。曹颙见他这般随意,还想要再劝两句,不过想到两人的关系,再说却是有些僭越,而且也不大合时宜,当下也就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又不咸不淡地说了两句京城局势,曹颙见他面色越来越和煦,带着亲长般的神情,终忍不住问出了埋在心底两年的疑惑:“卑职尚记得初见大人,大人神情略有异样,莫非大人识得卑职尊长?” 鄂飞听了一愣,好一会儿方反应过来,不由地咳了起来,直咳得满脸通红,样子实在难受。 曹颙忙起身,近前帮他拍了拍背。 鄂飞身子一僵,随后渐渐止住咳,却是因咳得力气大些,眼泪都出来了。他尽量相让自己显得平静些,但微微颤抖的双手还是泄露了他心中的紧张:“你怎么……想起问这些个?令尊早年常到京中,倒也是识得的!” 曹颙就算心里再有疑虑,也不好直接开口问他是不是认识自己的母亲,便只是婉转道:“卑职外舅是苏州李家,不知大人可识得?” 鄂飞的脸上神情变了几变,沉寂了许久,最终只是微微阖上双眼,长叹了口气。整个人委坐在那里,竟是从里到外透露着无尽地感伤。 曹颙瞧他这般光景,也是再问不下去了,不管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瞧鄂飞的神情,就知道定是痛苦的回忆。 就算是心生好奇,也不该在这个时候问这些,曹颙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装作随意道:“原本听到大人生病,还担心不已,如今看来倒不是大病,真是幸甚!因还有差事,卑职就不多待了,大人好好休息,在下改日再来探望大人!” 曹颙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听到鄂飞的应答,不禁又开口唤了声:“大人……” 鄂飞像从梦境中醒来一般,嗯了一声,然后缓缓道:“那是二十八年的事了,当时我不过是一少年,就同你如今差不多大,在万岁爷身边当差。正赶上圣驾二次南巡……” 是个俗套得不能再俗套的故事,在康熙身边当差的侍卫鄂飞,在随着圣驾南下,驻留苏州时,见到了一个美貌温柔的小姐。这小姐既没有满洲姑奶奶的骄横,也没有汉人姑娘的怯懦,行事端的是大方有礼。 鄂飞的父亲死在平定三藩之乱中,生母又早亡。因此,康熙对这个宗侄很是另眼相待,颇有栽培之心。 或许是因自幼缺少父母关爱的缘故,鄂飞在婚姻大事上格外慎重,曾求得恩典,要选自己心爱的女子为妻。苏州这位小姐,正可好入了鄂飞的眼。 鄂飞细细打听了,这位小姐同自己一般自幼失父,而今随着母亲住在堂兄家。因那小姐是大家闺秀,自重身份,鲜少在人前出现,鄂飞也不过是无意间见过一面。他虽有“慕艾”之心,却也做不出私相授受的勾当,便打了主意,亲近她的堂兄。 那小姐的堂兄年纪较长,是把这小妹当女儿般,如今到了婚龄,也想要为她寻一门合适的亲事。知晓了这小国公的心意后,他倒是很是满意的模样。毕竟这小国公是正经的黄带子,又是万岁爷带在身边教导的,可见其前程似锦。 因顾忌到自家出身有些卑微,那堂兄还是心存疑虑,怕国公有了出身高贵的侧室后,堂妹受委屈。 这小国公就赌咒发誓,这辈子就对这小姐好,否则定不得好死。这小国公的诚意打动了那小姐的堂兄,那堂兄答应了这门亲事。这国公将父亲的遗物,一把匕首当作小定,交给那位小姐的堂兄。 小国公还想着怎么开口求万岁爷,次日就接了差事,被派去山东。 等到圣驾回京,小国公有机会提起时,又赶上孝懿皇后崩。国丧期间,哪里能够提亲事?他只好耐着心继续等。好不容易等到国丧后,却又赶上噶尔丹入犯乌珠穆沁发动叛乱,康熙亲征,驻博洛和屯,后因疾回銮。就这样,在一波又一波的事情中,时间慢慢流逝过去,离当初与那小姐堂兄约定亲事已经过了一年多。 这期间,这小国公也打发人往苏州送信,那堂兄的回信却只是静听上命。等到这小国公终于忍不住,求康熙赐婚时,却得到另个惊人的消息。那小姐已经在国丧后,嫁江宁织造为继室,而这门亲事正是圣上所指。 小国公的悲愤莫名,想不通素日对自己向来疼爱有加的康熙为何这般乱点鸳鸯谱。没有人告诉他原由,没有人给他一个说法。康熙叫人将他留在李家的那把匕首给他,另给他指了门体面的亲事。 说到这里,鄂飞就止住了。曹颙听着,亦是唏嘘不已,可以想像得到当初意气风发的少年,是用何等热烈的心情地期盼这门亲事,得知变故后又是怎么样黯然心碎。 这些尘封往事,想必也是压在鄂飞心头二十多年,沉重无比,这般说了出来,他的神态反而较先前平和了些。看着曹颙脸上也颇有感触,他不由得摇了摇头,苦笑道:“到底是人老了,便得啰嗦古怪些,竟同你说这些个!” 因涉及到自己的母亲,曹颙一时不知怎么开口宽慰,过了好一会儿,方说:“我自打落地伊始,便在祖母身边长大,那时对母亲并不算亲近。而后大些,方知道感激父母的养育之恩。 “母亲平日里看不出什么喜好,针线女红并不出众,琴棋书画的才艺也只是平平,只是因性子好,脸上是常挂着笑的,甚少有烦心之时。祖母虽然略有些严厉,但是待母亲也很亲厚,就是在我面前,也常常教导我往后要好好孝顺母亲。 “记得,我十岁时,不知怎么,有人想起为我提亲。我还记得清楚,祖母特意将我叫到一旁,对我殷切交代,说我母亲心地虽好,性子却过于宽厚,不管是娘家时,还是嫁过来,都是没有同人拌过嘴的。 “我才多点儿大,祖母已经是告诫再三,不管我往后娶了什么样的妻子,容貌好不好看不打紧,家世体面不体面也不挑剔,唯要姑娘品性好,知道孝敬公婆。祖母说了,我母亲自幼是没受过气的,若是老了老了,要看媳妇的脸色,那她这个当婆婆的都不放心。 “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差事忙了些,每年在府里待的时间有半年就不错,家里都有母亲操持。母亲从没有抱怨过半分,亦没有同父亲红过脸。姐姐与我,都有些少年老成,在母亲面前,不像寻常孩子那般撒娇依恋,这点也算是母亲的遗憾吧! 我家虽不是显赫权贵,但这些年来也算是衣食富足,若非我小时身体不好,病了几次,母亲这二十多年过得也算安乐……” 曹颙回忆着,心底也涌起了对父母思念和对祖母的怀念,情绪也略有些激动起来,说到后来也有些说不下去了。收口后,屋内陷入一片沉寂。 过了许久,鄂飞方呼了口气,如释重负般,冲曹颙道:“你是个好孩子,我倒是羡慕令尊得紧!有你这样懂事的儿子,可想而之你的父母该多么宽慰!” “有句话,不知晚辈说得说不得?”曹颙看到他笑容里的凄楚孤独,一时不忍,开口说道。 等鄂飞点了点头,曹颙方说道:“往事已矣,再深的心结二十年的时间也该解了!大人,人生百年,您这也不过是方过去一小半!” 鄂飞半晌没应声,过了足有半刻钟,方点了点头。 气氛实在压抑,曹颙知道自己能够做的,也就这般了,接下去还要靠他自己想明白。 * 出了鄂飞府,曹颙看了看碧蓝的天空,不禁有些庆幸。若是他在成亲前,遇到动心的女子,也这般求而不得,会是什么样?若是他娶到的女子不是初瑜,而是个脾气秉性完全不投的,又会是什么样? 微有些唏嘘,而后他就收起那些情绪,眼下,实不是感慨的时候。曹颙问随行而来的步军衙门的兵士:“府外路上各处也都看过、洒过石灰了?”得到肯定答案后,他挥了挥手:“走,去下一家!” 小满牵过马匹,他方要翻身上马,就听到有人唤道:“公子!” 是魏白风尘仆仆地到了,见了曹颙他快言道:“公子,像是有人要从西直门那边出城去!” “什么?”曹颙闻言大惊:“怎么回事,什么人?” 魏白摇头道:“这个,却是不知,因那边都是官兵警戒,像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我本想要打探清楚,却是根本都上不得前去,瞧着那些人的打扮,像是护军营的!” 曹颙叫了吴茂与吴盛两个,吩咐道:“你们一个往雍亲王府去,一个往步军衙门去,告诉王爷与提督大人……”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便止了声。 吴盛见他不说了,也不是个心里有谱的,忙问道:“大爷,叫咱们告诉什么?” 曹颙摇摇头:“不必去了!”他记得分明,那天阜成门前那校尉说得分明,没有三阿哥、四阿哥与九门提督三个的联合署名,谁也出不得城去的。眼下这般,定是这几位妥协,却不知到底是何人,让他们忘记眼下京城的凶险。 曹颙叫了步军官兵里的两个头目,交代了一番,随后带着小满魏白几个去西直门了。 西直门内,三阿哥与四阿哥并肩站在门楼下,望着眼前浩浩荡荡的队伍,也都是无语得紧。前两日圣旨就下了,说是遣十六阿哥回来,迎宫妃小阿哥去热河避暑。没想到,昨天宫里暴毙了两个小宫女。若是后宫嫔妃或者小阿哥出事,那这却是他们两个谁都无法担待的。 最后,是几位宗室老王爷的决议下,三阿哥与四阿哥没有法子,只好妥协,应允让九阿哥护送着后宫嫔妃与小阿哥先行一步,往热河去。 第一百七十三章 莽十三 第一百七十三章莽十三 曹颙催马到西直门时,妃嫔的车驾已经出城了,远远地看到城门又被关上。 四阿哥眯了眯眼睛,妃嫔的出行难免会引起有心人的揣测,说不定会引起新的恐慌,这内城看来还需要加强戒备。 三阿哥想得则是另一番,原本以为留京做主事阿哥是体面之事,眼下看来却似乎成了弃子般。 曹颙望了望那渐渐合拢的城门,又看了看城门下那两个身穿蟒袍之人,没有再近前,在大家都没有留意到这边的时候,调转马头,漫无目的地走着。 “公子?”魏白见了他的沉寂,有些不放心:“咱们这是往哪儿去,若是公子乏了,就先回府吧!” 曹颙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接下来的大半天,曹颙都将精神放在差事上,带着步军营的人将发现过疫症病人的人家又过了一遍。在四处殓场又统计了新的病故人数,按区按片地划定需要严防的区域。又去了次雍亲王府,将得到的各种数字、结论以及建议递给四阿哥看,请他定夺。 一天下来,竟似走马灯似的,半刻空闲都没有。直到深夜,曹颙方回府。为了有备无患,曹颙自打出去查疫病,就叫人在门房边整理出两间屋子。他自己也好,随他出门的这几个也好,每天回来都是先在这边沐浴更衣。 曹颙沐浴完毕,披散着头发,紧紧了身上的袍子,神情有些抑郁。 他走的很慢,一时之间不想回梧桐苑,眼下这番心情,实在有些难装笑颜。 前厅的书房里透着灯光,曹颙快走几步进去,是庄先生在。他站在书案前,低头看着什么。不管他什么身份,这两年曹颙都渐渐当他为师友,像今日这般抑郁的心情,也想要找他倾诉倾诉。 听到脚步声,庄席抬起头来,笑着冲曹颙道:“颙儿回来了,若是得空,陪老朽喝一盅如何?” 曹颙这方注意到旁边的炕上摆了桌子,上面放了些酒菜与两盘面点。温到酒菜的香气,曹颙方想起这大半日滴水未沾,已经是饥肠辘辘。 请庄先生先坐后,曹颙也盘腿坐了,举起酒壶给庄先生与自己的斟满,随后举起来:“先生,曹颙先敬您一杯!”说着,举起酒杯,递到嘴边,仰头一饮而尽。 虽素日并不爱杯中物,但曹颙此刻却是舒坦了不少,只觉得这酒水顺着喉咙火辣辣地融进肠胃,驱散了满身的寒意。 他又将两人的酒杯满上,笑着对庄先生道:“怨不得世人多爱此杯中物,确实是好东西!” 他的笑容,掩饰不了他的沮丧,掩饰不了他的悲凉,庄先生心中低叹一声,道:“颙儿如此,是已经下了决定!” 曹颙放下酒壶,缓缓地点了点头,带着几分无奈道:“虽早有这个打算,原也不似这般迫切,只是经了这么多,我有些胆怯了!我怕自己哪天会忍不住,怕自己会头脑发热控制不住自己,说出、或者做下什么‘不得体’的事来,若是因此累及家人,那就是悔之晚矣!” 庄先生摇了摇头:“颙儿,你何必自苦,这次时疫虽发现得晚些,但是其后都是稳在控制中,并没有以往那般可怕,这其中多有你之功劳。你已尽了全力,就不要再想那么多!” 曹颙又饮了一杯酒,道:“不想了,再想下去也没有意思!我现下只想好好办好这个差事,尽早将这时疫控制住,能够少死几个人可是比什么都强!至于我自己,就要与先生讨教讨教了,这京城无法呆,江南回不去,这天下虽大,我竟似浮萍,不知往哪里去了!” “颙儿既然早有打算,那自己心中可有计较?”庄先生问道。 “若是凭心而论,我是想去广东那边见识见识的,只是父母如今都上了岁数,我这做儿子的往那么远处也放心不下他们。剩下的,就数山东、河南与湖广离江南还近些,到底往哪里去,我还没有思量过!”曹颙回道。 庄先生点了点头:“难得颙儿如此孝心。百善孝为先,你这般孝顺,能够事事先考虑到父母亲人,实在是大不易!这三处哪里当去,哪里不当去,还需要弄清楚各省的官场纠葛再做决定。京城这边,颙儿却要妥善收尾。通过这次时疫,加上围了十阿哥府之事,怕你就要被打上四阿哥的印记了!四阿哥虽说能力不低,但是这些年很少参合权利争夺,算是个‘孤’阿哥,即便如今储位不稳,但他要是想上位,却甚是不易。” “先生对四阿哥这人是这样的看法?”曹颙不禁有些意外,不过随后即释然,不止是庄先生,怕是很多人对四阿哥都是这般看待。是四阿哥此时还没有夺储之心,还是伪装得过好? 庄先生略一沉吟道:“若是老朽看来,这些年四阿哥虽说不如几位小阿哥受宠,不如三阿哥与八阿哥这般门人多,确可称得上是个实干阿哥。只是瞧他在户部的手段,未免凌厉了些,与万岁待下的宽厚截然不同,这点上怕是万岁难以认可!” 曹颙听着,不禁想要反驳庄先生,若是四阿哥在户部也“宽厚”、“广施恩德”,怕是康熙不仅是难认可的问题,能不能容下这个儿子都不好说。不过,这些只是想想就算了,自己没兴趣争拥立之功,也没兴趣揭开四阿哥的真面目,来给他设“坎”。 曹颙随意笑笑:“我这不过是为了差事,若是因此受到诋毁,那也实在是没说的。反正我又不打算留在京里,四阿哥也好,其他阿哥也好,又哪里有相处的机会?我只学我父亲,踏踏实实做事就好,其他的任由他去就是!等到父母百年,我就辞官致仕,做个富家翁!” 庄先生满脸不赞同:“颙儿方多大?虽不应少年意气,却也不敢这失了进取锐气!” 曹颙笑了笑:“我也只是这么一说罢了,哪里好万事随心?说不得以后我还封阁拜相,也青史留名一把!” 两人喝了一壶酒,曹颙的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这京城实在是难熬了,只是希望老天爷多下几场雨,缓解旱情遏制下疫病吧。 曹颙不知是不是只剩下苦笑的份儿,好好的无神论者,竟然将希望寄托在老天爷身上。 妃嫔的离去,使得内城的气氛诡异起来,开始有各种流言兴起。每日里,往九门去寻机会出城的人越来越多,其中不乏王公贝勒。 托合齐顶了两日,便有些顶不住了,实在没法子,只好像三阿哥与四阿哥求助。三阿哥哪里会沾手?四阿哥又要盯着外城的疫情,最后还是十三阿哥出面。 五月十六,三阿哥府上小阿哥患病夭折;五月十八,卧床半月的大学士张玉书病逝。这两位,一个是皇孙,一位是相爷,却都是因时疫而死。 三阿哥不知是真病了,还是想要趁机摆脱干系,直接告了病,守着府邸不出来,万事不理。 虽然内城死亡人数渐少,防疫成效甚好,但是却没有人肯相信时疫会就此过去。不止是权贵世家想要出城,就是富裕些的百姓也都嚷着要出城避难,每日守在城门口等机会的人越来越多,甚至大有无法驱散之势。 内城九门的人手早已加了三四倍,但是气氛仍是越来越紧张。五月二十,那条绷紧的弦终于断裂,在德胜门爆发了一场冲突。 当时情况十分危急,约有几百平民冲击城门,想要出城去。守门的官兵喝了几次,他们还不后退。推搡中,有两人被官兵推倒在地,不知是真受了伤还是故意为之,只躺在地上哀嚎,这就激化了冲突,人群中开始有人对官兵出手。 十三阿哥得到消息,带人过来时,现场已经一片混乱。若是寻常百姓,哪里有这样大的胆子?十三阿哥瞧着中间不乏家奴仆从之辈的青壮,便晓得这是有心人在推波助澜了。 他原本对百姓存着的那些不忍全部化作愤怒,当即叫官兵包围了众人,厉声喝令诸人立刻散去,否则就要定个谋逆之罪。 因人数众多,大家都抱着“法不责众”的念头,除了有个别之人听命离开,其余大部分人都在观望,另有唯恐天下不乱的还在叫嚣着出城去。 十三阿哥被他们喊得焦躁,哪里有心情与他们摆事实、讲道理,心知若是此事不严惩的话,明儿、后儿怕是抱着侥幸想法的人会越来越多,大家的胆子也就越来越大,今日能围堵城门,明日还不一定出什么乱子,后果实不堪设想。 十三阿哥便直接下令,叫人拿下叫嚣最凶、为首闹事的十数人,毫不留情的当众斩首。 人头滚出多远,血浆喷溅一地,现场当即鸦雀无声。 十三阿哥又叫人将这些人头分别送往其他八个城门,高悬杆上,用以震慑蠢蠢欲动之人,道是若再有无故靠近城门百米、被喝止后仍上前者,皆如这般,杀无赦。 曹颙听说这件事时,九门前已是空无一人,只余下高杆上挂着的几个人头。他不禁佩服起十三阿哥来,这般魄力,换作其他人,便是想得到也未必能够下得去手!这确是行之有效的法子,如此一来,就算是有人还不肯安分,也不敢轻易再敢打擅闯出城的主意。 而佩服的同时,曹颙又有些为十三阿哥担心,听说那被砍了脑袋的人中,还有三个黄带子——一个恩袭国公、两个恩袭奉恩将军的,这等到疫病过后追究起来,十三阿哥的功劳未必有人愿意肯赏,这罪责却肯定会有人出面声讨的。 * 想到了这点、替十三阿哥担心的自然不止曹颙一个,四阿哥此时就正满是焦虑地劝诫十三阿哥:“就算要杀一儆百,也不必下这样的狠手,十几条人命,十三弟,这就算你有天大的功劳都抵不过去!” 十三阿哥却只是笑笑:“四哥,别担心,弟弟不怕,弟弟也不稀罕这劳什子的功劳!” 四阿哥摇了摇头,对他的态度很不满意:“你赶紧写认罪折子,我来想法子,在别人未告黑状前,先将事情辩个清楚。务必要说明白确是事态紧急,没有其他法子,方出此下策!” 十三阿哥沉默许久,方缓缓开口道:“事已至此,四哥觉得做这些还有必要吗?皇阿玛的心思,咱们从来没有猜到过,但是他想来是讲个‘仁’字。” 四阿哥明白十三阿哥话中之意,不管是何缘故,总要有人为此事负责,来维护皇父“仁君”的体面。他疲惫地阖了下眼,很快又睁开,正色道:“既然这般,这认罪折子就我来写。你本是闲散阿哥,身上没差事的,是我请你出来,并且让你坚守城门!你只是听从了我的安排而已,过错并不在你!这两日,你安分的在府里呆着就事,诸事有我。” 十三阿哥闻言霍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声道:“四哥,难道弟弟还是小孩子?弟弟知道什么做的,什么做不得?!既是选择这般做了,弟弟就没什么可后悔抱怨的!更不会将这些都推给四哥担待!” “老十三!!”四阿哥的声音也带着几分恼:“你倔什么?这是赌气的时候的吗?难不成你想让皇阿玛再冷淡你十年八年,甚至……甚至……圈了你,你才满意?” “四哥,那弟弟问你,今日这般情形,若是换了四哥,四哥怎么处理?”十三阿哥盯着四阿哥的眼睛道。 四阿哥一愣,肃然道:“就算只有这个法子,也应该是我这做哥哥的来做,毕竟我身上还有个督管时疫的差事,最多不过是罚俸去了户部的差事罢了!” “我怕过什么?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十三阿哥的声音透着忿然和激动,“四哥做得,为何我就做不得?难不成四哥同别人一般,也将我这个失宠的阿哥当成了废物?” “十三弟……”四阿哥最终叹了口气,没有再多说。 十三阿哥别过头去看了看窗外,天上云层渐拢,看来,又要下雨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云散 第一百七十四章云散 幸好五月二十四、五月二十五连续下了两日雨,使得京城百姓安心不少。这打二十四日起三日,就是第三次禁宰牲祈雨了,偏偏这雨水应时而下。旱情已经缓解,大家对时疫的畏惧之心也淡了些,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吃斋念佛来祷告时疫早日过去,祈求佛祖保佑家宅平安。 就是在曹府,梧桐苑与葵院,都设了小佛堂。 曹颙本想劝初瑜与紫晶不要相信这些神佛鬼怪之说,偏两人又拿了祈雨的事来说明“心诚则灵”,实在他一时无法反驳。 这说起来,曹颙心中也很是不解,圣旨所下三次祈雨,两次雨下,一次虽然雨水未下,但是天色也见阴了。难道其中有什么干系,真是祈雨之人心诚不心诚的缘故?这实在未免过于匪夷所思。 康熙自然不会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这祈雨本是礼部尚书的差事,头一次命的就是礼部尚书贝和诺,结果只是天阴了小半天,雨水未下,然后圣旨就训斥他是是“懒惰懈弛之人”,再次祈雨时就命户部尚书穆和伦代他祈祷。 尽管自己经历了死而复生之事,但是曹颙仍无法说服自己相信这些神鬼之说,后像庄先生请教,证实了确是像他猜测的那般,是钦天监做了雨水“预报”,而后圣旨都是按照这些预报来定下祈雨日子的,不过是愚民的手段而已,但是对安稳民心却是大有益处。 五月二十六,在被封了二十天后,敦郡王府解禁,这也安抚了不少民众。不过大半月,十阿哥府上染病暴毙的仆从下人就达三十多人,他自然也就无话可说。何况,比起折了小阿哥的诚亲王府与夭折了小格格的东宫,他这郡王府不过是死了些下人仆从,也是万幸。 九阿哥已经郁闷了十多天,当初他护送诸妃前往热河,出京两天就遇到了奉旨回来的十六阿哥。他没有理由在跟着前行,没有恩旨也不敢在京城外逗留,只好又折返回京。 敦郡王府外,四阿哥、九阿哥、十三阿哥、托合齐与曹颙都在。等周围的官兵撤开,王府大门打开时,众人都冲门口望去。 十阿哥带着几个亲随,悠哉地走了过来,对几位阿哥抱拳道:“谢谢三位哥哥与十三弟来瞧我!”他本就有些瘦,眼下双眼洼陷,看着实在憔悴。 九阿哥皱眉道:“这些奴才怎么侍候的?难道还少了十弟吃喝不成?赶紧请太医瞧瞧,这到底是怎么着?” 十阿哥连忙摆手:“好哥哥,您可饶了兄弟吧!这些日子兄弟虽未染病,但这防疫的汤药可没少喝,顿顿不拉,影响了胃口,吃得便少些!这太医兄弟算是腻味了,往后最好远远的,能够十年八年见不到方好!” 见众人之中除了九阿哥外,其他的都见瘦了,十阿哥心里稍稍平衡了些,只是望向曹颙的眼神有些复杂。 四阿哥望望大门那边,再看看十阿哥,略带深意地说:“十弟,听说这二十天,你们府里暴毙了不少下人,这人名记录都在殓场那边,是不是叫个内务府的官员,来给十弟府上的人口重新登记登记。” 十阿哥扬了扬眉头:“自然要的,眼下却不急,总要再等些时日,这时疫之事了结再说。兄弟这边可不像三哥府上,至今还未‘解禁’,兄弟这边可是‘该死’的都死了,若是再被外人传进点什么,那可怎么好?” 三阿哥府上的禁令,却是三阿哥自己个下的,说得很是大义凛然,其实不过是觉得这疫症的差事烫手,就是完了也得罪太多人得不到好处,方这般龟缩在府邸。 这样一来,对四阿哥却是极为不利,不知详情的,还以为他是为了夺权,圈了弟弟又圈哥哥。 这些风言风语的,四阿哥也听到些,眼下见十阿哥刚从府邸出来便晓得府外之事,可见另有消息渠道了。再想着他府上送出来三十多具尸首,都是青壮之辈,虽然个个都有名有姓的,却还是令人觉得不对。 在加上月初之事,他过后也打探过一些消息,知道十阿哥府上好像有不少青壮出入。种种线索直指九阿哥与十阿哥,他怎么能不怀疑这是十阿哥在杀人灭口? 只是眼下事情正多,也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四阿哥压下心底的厌恶,又应付了几句,带着十三阿哥离去。托合齐与曹颙给十阿哥请安见礼后,也返回步军衙门去了。 望着他们的背影,九阿哥看了十阿哥一眼,道:“看到没有,最奸诈的就是老四!谁不知这疫病难防,老三为什么躲起来?若真是有功劳的好差事,就算是真病了,怕他也舍不得放手。不过是晓得其中的难处,方如此罢了!老四却狠,即要功劳,又不背埋怨,这十三人头一砍,谁还会想着老四的什么错处!” 十阿哥摇摇头:“不会吧!自小十三就跟着老四屁股后转,两人倒像是真要好!” 九阿哥瞥了瞥嘴角:“不信,你就等着瞧,看看这疫事完了,老四得什么,十三又是什么下场?什么兄弟情深,不过是狗屁,也就唬唬十三那愣小子!” 十阿哥看了看九阿哥,没有应答,望着曹颙与托合齐的方向,陷入沉思。 进了六月,随着一户户人家的解禁,被时疫的阴影笼罩了一个月的京城终于渐渐恢复生气。六月中旬,外城内城因时疫暴毙的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已经持续多日未见。到六月底,又迎来了几场大雨,早前的干旱早已无影无踪。 没有人会留意,十三阿哥回了府邸,再次开始足不出户的“休养”生涯;曹颙卸下防疫的差事,回到户部,继续担任合格的司主官。 三阿哥却不知该幸灾乐祸,还是该心凉,因为康熙在给他与四阿哥的奏折上,就十三阿哥特命三阿哥与四阿哥严加看管,批示道:“胤祥乃不大勤学忠孝之人,尔等若放任之,必在一处遇着他,不可不防!” * 七月初一,一大早,因时疫封了的内外城门,终于在百姓的翘首期待中缓缓推开,宣告了京城时疫已成为历史。 早已有人备下了锣鼓鞭炮,顿时之间锣鼓齐鸣,加上“劈里啪啦”的鞭炮声,很是喜庆热闹。虽然也有部分家庭,因时疫中失去了亲人,而挂起来白灯笼,但是能够在这场大难中死里逃生,还是感到庆幸。 何茂财开了城门当天中午就到了曹府,两个月不通音信,京外各种流言又是千奇百怪,他实在是忧心不已。直到见了曹颙,知道这边众人皆平安无事,他方松了口气。 曹颙问起那边的庄稼,虽然是打了井,但是对旱情只是缓解,减产是难免的。就算是这样,较那些没有井水浇灌的庄稼也是好出太多。因这五月中旬才有雨,下旬才算浇透地,那些没有井水浇灌的土地哪里还来得及种粮食,只能是种些熟得快的作物。 万幸的是,因乡下不比京城,并没有引发时疫。 闲话完毕,曹颙方想起不对来:“财叔,这城外难道是贴了告示了?是告示提前就说了今日开城门之事?要不,怎么进城这般早?” 何茂财拍了拍脑门:“瞧老奴这记性,竟唠叨这些个,好些忘了正事!”说着,叫随行来的小厮递上个篮子:“今儿是大爷寿辰呢,老奴与家里的早就准备的,虽知道城门关着,却仍是不死心想碰碰运气,这正可巧的,可见大爷福泽深厚,日后定是不凡的!” 曹颙心下感动,道了谢,叫人请带他去客房歇歇脚。 又是生日了,曹颙伸了伸懒腰,怨不得这两日初瑜有些古古怪怪,尽是探问他喜欢什么物件吃食,可见是用心准备了。 因福建去年今年都遭灾,外加上饥民暴动,他们福建司这两日也有些忙,就今儿因开城门的缘故,众人都高兴,早早地结束差事,各自归家。 若早日想起来,便请些朋友过来热闹热闹,这两个月的时疫闹得,除了在京有职的,其他的都关门闭户,大家好久不得见。又想到宁春,因过后忙着防疫之事,虽到宁春家门口两次,也不好进去。 不知道是不是运气好,却是想到宁春,宁春就到,同行的还有两个多月未见的永庆。两人见到出来相迎的曹颙,皆笑着抱拳:“给寿星公见礼了!” 宁春又仰着头,略带不满地道:“却是连一张帖子都没有,我们这想要喝你寿酒的,就只好舔着面皮上门来!” 曹颙笑道:“对不住,对不住,不是有心怠慢,实在是这些日子忙昏了头,压根没想起生辰来!”看到永庆身上穿了蓝色衣衫,看来是守孝期满,心中也为他高兴。 永庆则板起脸来,指了指曹颙道:“自打听说你被四阿哥调去防疫,就为你悬心,又想着你平日少年老成,应晓得分寸,却又闹出敦王府这一出来!” 曹颙晓得他是真心实意待自己好,并不恼,辩白道:“当时只想着早日遏制时疫,并未想那么多!” 或许是听两人说到时疫,想起了故去的秋娘,宁春的神色有些黯淡。曹颙与永庆见了,便心照不宣地转了话题。 这如今雨水足了,抗旱的差事也不用再下去,宁春道起自己的前程,却也是眉飞色舞。虽说工部抗旱这功劳,比不上曹颙这个大,但是毕竟是利于国计名生,多多少少也算是政迹,若是三年任满,这个都是大有利的。 说着说着,宁春又羡慕起曹颙来,他在三人中年纪最小,如今却是正五品,如今又跟着四阿哥防疫立了大功劳,保不齐有什么封赏。 曹颙心里却有数,就算自己这两月劳累有些功劳,朝廷也不可能明着有什么奖赏。就是京城时疫之事,怕他们也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粉饰太平,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出来当差大半年,竟是认清这点,实在是有些荒唐可笑,但偏偏事实就是如此。 永庆听着两人的话,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他年纪最长,又是早早就出来当差的,却多年没什么进益,又守孝耽搁了二十七个月。 他本是镶红旗护军营侍卫,与驻守皇宫的上三旗护军营不同,下五旗是也在京城,却是守王公府门的。 这王公府邸,都有自己的侍卫家丁,哪里需要外人驻守门户?他们不过是应付应付差事,按时辰在王公府邸附近巡逻巡逻,甚是清闲,却也没有什么升迁的机会。 曹颙也想到了永庆的差事,问道:“伯父那边有计较了没有?还直接回护军营吗?用不用同平王府那边说说看!” 永庆苦笑着摇了摇头:“我阿玛正忙着他自己个儿的起复,我二弟今年也是要当差的,还有我妹子的事,怕这一通忙下来,暂时顾不上我这边!原本想着,不是托十四阿哥,就是求平郡王的,但是眼下这两位又随扈,只能先等等看!” “明年方是选秀之年,你妹子眼下就准备,太早了些吧?”宁春不解道。 永庆看了曹颙一眼,随意说道:“因守孝,早报了逾岁,上头也批了自行婚配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紫晶 第一百七十五章紫晶 曹颙听他们提到永佳,这么算来,打那年去昌平庄子之后,也有一年半没见过她了。 温泉庄子那晚醉酒之后的事,他原当是梦里,次日听众人说起的在池子边找见的他,方晓得有些不对。虽然与永佳也不算陌生,却也不好意思询问一个女孩子家是不是自己捏了人家的脸,只好装作什么都不记得糊弄过去。 宁春也想起那次昌平之行,当时他正是刚娶了秋娘不久,两人正是如胶似漆,百般恩爱,如今却是天人永隔,再不得见。 永庆却是为妹子惋惜,若是没有万岁爷赐婚这档子事,妹子与曹颙两个也算是郎才女貌,甚是般配。而现如今,还不知道妹子会许个什么样的人家,心里多少有些唏嘘。 一时之间,各人寻思各人的,气氛便有些压抑,直到听小厮来报,说是有客到了。 却是来赴宴的人到了,兆佳府的几个孙少爷、表少爷跟着曹颂过来的,而淳郡王府弘曙也带着两个弟弟过来;女客这边,也就是觉罗府、兆佳府、淳平两个王府这几处的。 虽然初瑜与紫晶有些想要办得热闹些,但是毕竟时疫方过,死伤百姓不少,不好大肆张扬,便只请了这几府的亲戚,简单设了几桌酒菜。 等到外客散去,曹颙已经微醺,虽是生辰年年过,心境却又与往年不同。进京前,不管心里如何想,因是孩子身形,都是孩子待遇。进京后这三年生辰,一次在草原随扈,一次在江宁侍疾,一次是眼下这次。 回到梧桐苑,去了外头衣裳,曹颙坐在炕上发愣,这康熙五十年就这般过去了半年,明年就是康熙五十一年了,父亲那里…… 初瑜带着人端了醒酒汤与长寿面过来,看到曹颙的样子,关切地问道:“额驸怎地?不舒服吗?” 曹颙摇了摇头:“没,只是想起父亲母亲来!江南那边也有点旱,有的地方还闹了蝗灾,若是天气不好的话,不知父亲的身体会如何?还有母亲,听说生我时是难产,折腾了好几日,今天是我生辰,也是母亲的受难日!”说到这里,又想起鄂飞来,虽然同情他的遭遇,但是想想,若是李氏没有嫁给曹寅,那小曹颙也不能生出来,那他根本不可能在这世复活。 初瑜将醒酒汤递了过来,等曹颙喝过,又将一碗长寿命放在炕桌上。曹颙因席间喝酒,肚子正有些空,看了这清清淡淡的面胃口大开。见他拾了筷子,初瑜忙道:“额驸,这个可不能咬断,要一口气都吃了方好!” 长寿面都是这般规矩,一碗里只是一根长面条,要一口气吃完方算好。曹颙点了点头,问道:“这个是你亲手做的?” 初瑜点了点头,略带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想了好些日子,都不知该送额驸什么做生辰礼物,便亲手做了这碗面!” 曹颙吃完面,方看向初瑜:“我又不是小孩子,过个生辰又算什么?只是我瞧着,这两日你同紫晶嘀嘀咕咕的,还打发婆子出门,这是安排什么呢?” 初瑜答道:“是我同紫晶凑了些银钱,借着额驸的名头在几处寺里捐了香油钱,不仅超度这两个月因疫毙命的亡灵,也是为额驸祈福。” 曹颙不赞成地摇了摇头:“你们啊,这不过是便宜了那些个和尚,改善了他们的伙食了!神佛之说,不过是愚民罢了,又哪里当得真?前些日子就同你们说过,却只是不信!” 初瑜略带些不安,瞧了曹颙两眼,试探般地问道:“额驸,恼了初瑜了?往日额驸不是说,不必整日闷在家里,实在不方便去其他地方,就是去寺庙上上香也是好的!” 曹颙道:“我没恼,原本是害怕你在家太闷,又因各种规矩束缚,哪里都不好轻易走动,便这般说,不过是想让你同紫晶出去散散心罢了!” 初瑜用手紧了紧帕子,眼中带了几分犹豫,思量再三后,方开口道:“有件事,额驸尚不知,初瑜不知应不应多嘴?” 喜云送上茶来,曹颙漱了口,见初瑜为难的样子,不由笑道:“你我是夫妻,有什么话不当说的?瞧你这般郑重,想来也不是小事,我倒是好奇了,初瑜快说说看!” 初瑜蹙眉道:“是紫晶姐姐之事,自打五月中病好,她就吃了全素!当时我就劝过她,因她说是为了时疫早日过去与保佑额驸平安方如此,而后咱们院子也跟着吃素,初瑜就没想其他的!近些日子,时疫早好了,紫晶姐姐却仍是全素,我再三劝了,她只是笑着听过就是,我又不好强她,却也放心不下!要不额驸这边去劝劝吧,紫晶姐姐或许还听得也说不住!” 曹颙点了点头,对初瑜道:“你劝得对,她虽说过有修行的念头,但是咱们也不能支持。她才多大?整日里尽想着这些怎么成?我去葵院瞧瞧她,找她说说话!” 初瑜取了衣裳,帮曹颙穿好。曹颙唤她同去,她道还要去写食谱,就不同去了,只是站在院子门口,目送他远去。 已是黄昏时分,曹颙出了梧桐苑,往葵院方向来。 葵院当初本因花坛里的几个葵花得名,自那以后年年院子里都种上许多棵。虽然春夏干旱,但是花坛里的向日葵却没有受到影响。 一人多高,尺长的花盘,曹颙站在树下,望了好一会儿,想着前两年中秋前后这葵花籽熟时,自己也学做农夫来着。与眼下相比,那时亦算是无忧无虑。 “大爷来了?是寻紫晶姐姐的?,怎地不进去?”环儿打外头回来,见到曹颙站在院子门口处的花坛下,歪着头笑嘻嘻地问道。 曹颙见她手上提着个小篮子,里面露出些丝线等物:“你们怎么还做这个?”因珠翠钗环这四个算是大丫鬟,差事甚是清闲,除了曹颙的物件,很少有动针线的时候。 环儿听了曹颙的问话,却带了些扭捏,半低着头道:“奴婢正跟着钗儿姐姐学做绣活呢!” 因环儿在曹颙近侍中岁数最小,又是天真浪漫的性子,鲜少有这般女儿态时。曹颙不禁摇头笑笑,不知不觉,这小丫头也长大了。 彼时未出嫁的女儿家,做的绣活除了自家用的小物件,其他都是备出嫁用的,所以环儿才会觉得羞涩。曹颙也想到这点,紫晶是从来不做绣活的,身上衣物也鲜少有绣花。 或许是听到院子里的说话声,紫晶与钗儿两个都打房里出来,都有些意外。因曹颙除了紫晶病时,平日鲜少来这边院子,更不要说是都是这个时辰。 上房虽然大半年没住人,但仍收拾得干净整齐,而紫晶则住在厢房这边。钗儿与环儿送上茶,曹颙对紫晶道:“早说了这房子空着也是空着,若是你觉得不便,再收拾出一个院子也好。现下还罢,待到秋冬时节,到底还是上房要暖和些!” 紫晶一身素淡打扮,形容清减许多,听了曹颙这话,她不由笑着说:“瞧大爷这话说的,咱们府里,还能冻着了谁不成?更不要说奴婢这里的供给,样样又都是好的!” 曹颙沉吟片刻,还是道:“今儿索性就敞开了说,紫晶,打我心里,从没视你为奴婢过,在老太君院子里时,我最早记得的也是你的照顾。别说是我,就算是老太太在时,也是真心疼你的!” 钗儿与环儿两个彼此看了一眼,悄悄退了出去。 紫晶一愣,随后笑着应道:“大爷怎么想起说这些?奴婢心里有数,老太太与大爷待奴婢的恩德,奴婢是到死也偿还不清了!” “什么恩德不恩德,偿还不偿还的?”曹颙不禁有些躁:“你瞧瞧你自己个儿,如今成了什么样子?这十来年,咱们也算是一块儿长大。就算进府之前,你有苦楚,这也十多年过去了!人生百年,小时候受点磨难算什么?就值得心生怨艾,悲悲切切地过一辈子?若是照你这般,那我是不是也该进庙里当和尚算了?” “大爷……”紫晶吓了一跳,平日里曹颙都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很少有这般高声说话之时。 曹颙这番话说出口,已经是有些后悔,但随后想想自己这两年没少劝紫晶,为了消弭她出家的念头,也想了不少法子,连饮食都盯着。这不过才两个月,因整理日忙着防疫,没有顾忌到府里这头,她就又这般,怎么不让人恼? “紫晶,你好好想想,若是你父母在世,他们可会舍得你这般弃世?就算眼下他们不在了,难道你就没有其他亲人?”曹颙说起来这些来,忽然有些感伤:“那老太太与我算什么?老太太走前,最是不放心你,她待你可有半分假?还有我,实打实的当你是亲人,这进京就先为你安排这、安排那,难道只是为了你能够安心地吃斋念佛不成?还不是盼你好!” 紫晶不禁苦笑:“大爷说这些,奴婢都省得!只是图个清净罢了,也是奴婢倦怠!” 曹颙望着紫晶,认真道:“紫晶,我不是要逼你做什么,或是禁止你做什么!我只是想要你想清楚,你到底想要什么!活着虽说不容易,但是这般躲在院子里,借着佛经打发一生也太无聊了些!我是盼着你好,而不是这般慢慢枯死在佛像前!” 紫晶眼里泪光闪现,抿着嘴,许久说不出话来。 曹颙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罢了,我只再劝你一句,人应当是为自己活着的。若是你自己个儿都觉得人生无趣,那别人说再多也是徒劳。” 其实,还有一句话,他一直忍着没问,那就是紫晶这一番吃斋念佛,到底有几分真心,又有几分是给别人看。 自打初瑜嫁过来,紫晶的身份就有些尴尬,幸好初瑜懂事,与紫晶也亲近,看起来倒是风平浪静。紫晶是早就交了钥匙与账册的,但是初瑜仍是将家务尽托付给紫晶,这虽然也是好意,可是这时间久了,却难免有些闲言碎语出来,一些小人便道是紫晶做惯了“假主子”,向来会“揽权”,舍不得撒手等等。 这话紫晶听了,只能淡然处之,做不得其他。直到影影绰绰的一些言辞落到了初瑜耳里,初瑜狠狠发作了两个嚼舌头的婆子,叫人重打了板子撵出府去,方算好些。 然而待到紫晶病时,封了葵院,除了钗儿与环儿在里头外,只有曹颙与初瑜能够进去送药,这便又有闲话出来,却道是紫晶拿大,“倚老卖老”,辖制两个小主子。 初瑜恼了,追查这事,却终查出来这话竟最初是从初瑜的乳母叶嬷嬷口里说出来的。毕竟是乳母,初瑜气了一回,却也不好罚,当下便给淳王府那边送了信,让叶管事接了叶嬷嬷过去。 虽是二门里的事,曹颙也听到些,对那些人的心态也不无了解。这府里,不过就这几个说得上话的人,初瑜未嫁进来前,就算有人对紫晶不满,也不敢这般出言诋毁。现在说,大抵是存了挑拨的心思,想在初瑜面前卖好罢了,就算是初瑜待紫晶十分亲近,落到那起子人眼里也当主母是另有算计。 这些事,一直都是初瑜出面压着。曹颙因顾忌到紫晶的面子,怕郑重其事劝她反而让她觉得难堪,便一直没有说什么,但却十分担心紫晶因此而束手束脚,越发不自在。 今儿这番劝,幸而那句重话没问出来,曹颙稳了稳情绪,对自己方才的急躁也稍感不安,便向紫晶道:“我正想法子谋外任,说不定能够寻个风景秀美的地方。这京城待着实在烦,连我这般好脾气的人都逼得快成了疯子!” “大爷?”紫晶脸上现出担忧:“是差事太累的缘故吗?” 曹颙走到门口,背对着她摆摆手:“不是差事,这京城风水不好,要不就是气候不调,实在叫人呆不惯!” 第一百七十六章 相求 第一百七十六章相求 曹府诸人的生活,渐渐恢复平静。曹颙与曹颂都是清早出门,当差的当差,上学的上学;初瑜与紫晶则是每天说说家常,商量商量家务;庄先生仍是每日出来溜达溜达,茶馆喝喝茶,琉璃厂淘换个小物件。 魏黑的右眼因箭伤瞎了,这是曹颙最愧疚之事。魏黑却不放在心上,只是怕自己这副样子影响曹颙的体面,便想要像在南边时那般,暗中保护。 曹颙没有同意,魏家兄弟为了他,早年就过了数年暗人的日子,如今他怎么忍心? 因福建前些日子饥民暴动,圣命户部左侍郎张世爵同一等侍卫巴亥、三等侍卫赖希等去福建招安。原安徽巡抚叶九思,又升为户部左侍郎。 曹颙到户部还不到一年,这尚书、侍郎的换了好几波,如今都没什么感觉了。反正他又不打算在户部熬,只要做好自己的差事就是。 司里诸人,心里也敞亮,晓得自己这位年轻上司怕又要高升了。这跟着四阿哥防疫,可是不小的功劳。又因曹颙前些日子不在时,将司里差事托付给傅显功与彭铸,因此大家就当他们两个是郎中的热门人选。就算不是郎中那个,若是有曹颙举荐,怕也能谋个员外郎。这一下子就要空出两个主事的缺来,司里那些笔贴式怎能不跃跃欲试? 傅显功与彭铸两个,眼界要宽些,曹颙再有功劳,年龄在那里放着,最多赏赐爵位或者庄子什么的,若是再提拔,京官中四品的缺可不多。他二人原都是一级级做上来的,素来不屑于钻营,如今虽是同曹颙走的近,却也断不肯依附曹颙而升官,因此还都是踏踏实实做自己事的。 曹颙没想那么多,眼下圣驾不在京,有什么心思也只能先歇歇。不管外放能不能如愿,还要等康熙回京后才能见分晓。 * 雍亲王府,书房。 四阿哥望着御笔批示后发回的请安折子,心里一阵焦躁。六月末,康熙曾有过旨意,命在京城的这几个阿哥带着家眷儿女,轮番赴热河避暑。 京城有五个阿哥在,因御笔没有点名谁去谁不去,再与三阿哥商议后,四阿哥与三阿哥两个便上了折子,道是三阿哥与十阿哥一班,四阿哥与十三阿哥一班,两班谁去,“立候皇父旨定”,剩下的一班明年随扈。 上这个折子,是三阿哥与四阿哥都存了私心。三阿哥因提防九阿哥,不想让他去热河汇合八阿哥;四阿哥则是想为十三阿哥争取个机会,缓和父子之间的关系。 御笔朱批是:皇太后在此,则准五阿哥留此,十二阿哥、十四阿哥回,换四阿哥、九阿哥来此,三阿哥不必来,可明年来。 对于十阿哥与十三阿哥,康熙提都没提。 四阿哥当然不会操心十阿哥,只是替十三阿哥难受,心里不禁自责,若不是自己请他出来帮忙,也不会有后面的那些变故。 这些事情,他向来是不避心腹幕僚戴锦的,因此戴锦也知道些。 从前在诸位皇子阿哥中,除了皇太子外,康熙向来对十三阿哥最为宠爱,从康熙三十七年到康熙四十七年一废太子前,但凡离开京城,康熙都会带着十三阿哥。除了皇太子外,十三阿哥是在康熙身边时间最长的阿哥。可如今,却是由极宠爱转为极冷淡。 戴锦思度许久,心中仍有疑惑,不禁开口问道:“依四爷见,这旨意除了是为了安抚宗室、消弭十三阿哥城门杀人的影响外,这其中是不是还有其他的缘故?” “其他缘故?”四阿哥不解:“还能有什么缘故?皇阿玛的心思,实在是猜不得的。……都怨我,当时只忙着防疫,没想那么多,若是能够考虑周全,也不至于这般拖累十三弟!” 戴锦稍作沉吟,道:“四爷,十三阿哥这事虽然处理得鲁莽了些,却是功大于过,这点万岁爷心中也当有数。您看,万岁爷这般疏远十三爷,未尝不是变相保护!” “保护?”四阿哥有些焦躁起来,“哪里有这般护着的?!十三弟连个爵位都没有,府里人口又不比其他人家少,这眼下还好些,有着开府拨下的银钱,可明年、后年又如何?就是闲散宗室那点银钱,怎么拉扯这一大家子人?就算还有个庄子,多少算是有些进项,却也不宽敞!” 说到这里,四阿哥不由站起身来,背着手来回走了两步,像是拿定了主意:“不行,我不能让十三弟因我受委屈,等到了热河,我便向皇父求情。就算是不看在十三弟本人,看在去了的敏妃,看在死在草原上的两位皇妹面子上,皇父也该对十三弟开恩才是。” 四阿哥说的两位皇妹,指的是八公主和硕温恪公主与十公主和硕敦恪公主,她们两个与十三阿哥同母所出,先后下嫁蒙古各部,康熙四十八年先后病逝。 “四爷三思!”戴锦不禁出言劝道:“四爷且不可一时意气用事,万岁爷待十三爷冷淡也好,疏离也罢,却并没有明旨责罚或者惩戒。四爷这般冒然求情,捅开了这层窗户纸,怕反而不妙,那是逼着万岁爷表态啊!圣心难测,若是有利于十三爷还好,否则,岂不是令‘亲者痛、仇者快’吗?而眼下,又是这储位不稳,时局不清之时!四爷三思啊!” 四阿哥眉头紧锁:“那怎么办?总不能就这般袖手旁观,寒了十三弟的心!” 戴锦道:“四爷,‘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万岁爷与十三爷的心结也不是朝夕就能够化解的。四爷还需稍安勿躁,过了这两个月,待时疫之事影响小些再为十三爷求情,或许更妥当。省得为十三爷求情不成,万一被万岁误会成是挟功邀赏,那可实在是得不偿失!” 四阿哥想了一回,心绪渐渐平静下来,最终点了点头。戴锦说得有道理,“圣心难测”,单这四个字便能够让他随时警醒。被圈了的大阿哥,当年还是康熙最器中的长子,南征北战,战功显赫,如今又是什么下场?若不是康熙为了削减皇太子的影响,遏制索尼家族的势力,扶植起大阿哥的母族,怎么会让大阿哥一步步走到今天? 皇父皇父,先是皇,后才是父,若是忘记这点,那大阿哥怕就是前车之鉴。 * 虽然康熙并未下令十三阿哥禁足,但是那给京城几位阿哥请安折子上“严管”的批示,却是大家都见了。十三阿哥自那以后,便鲜少外出。而那些在十三阿哥初分府时还来走动的人家,也渐渐来的少了。 而或是因不打算留京,少了些许顾忌;或是因欣赏十三阿哥人品气魄、不愿意他因康熙的冷淡而消沉,曹颙如今却成了十三府的常客。 这日,户部差事完得早,曹颙便打发人快马回府取了两包南面刚送来的铁观音新茶还有一盒珍珠。 因曹颙这些日子常来,又是晚辈,十三阿哥便不同他客气,直接请他到花园子来纳凉。 到底是皇子阿哥,虽说因没封爵位银钱奉米很少,但是内务府的节令供应却是样样不少的。这七月底,正是瓜果正丰的时节。 十三阿哥穿着件半旧的绸衫,正坐在花园的凉亭里,同嫡福晋兆佳氏下棋。 等曹颙过来,两相见礼后,兆佳氏想要回避,被十三阿哥拦下:“回避什么,又不是外人?就算是不从淳王府的大格格那里论,他还要随着曹颂唤你声‘姨母’呢!”这样说着,自己也笑了,冲曹颙道:“我可还算是你‘姨夫’,今儿方想起这遭来!” 曹颙只是笑,该请安还请安,仍是“十三爷”、“福晋”的叫着。要知道,当初第一次见十三阿哥时,十三阿哥还是个少年,眼下年岁也不过和曹颙穿越前相当,曹颙心里能当他是长辈才怪? 十三阿哥指了指对面的石凳,叫曹颙坐了。在他心中,当曹颙这种不愿意叫阿哥们“伯父”、“叔父”的缘故是风骨所致,不愿意攀附权贵。这实打实说起来,他既然娶了七阿哥的长女,与诸位皇子阿哥是实在亲戚,可贵的是他还同先前一般低调本分。除了岳父淳王府与姐夫平王府两家至今外,其他皇子府都是不钻营的。 看到曹颙手中之物,十三阿哥眼睛一亮:“可是新茶到了?” 曹颙笑着点了点头,将茶包推到十三阿哥面前,装珍珠的木盒推到兆佳氏那面:“都是南面送来的,昨儿方到,想着十三爷好这口,今儿便送来!” 十三阿哥一边笑着道谢,一边高声唤人马上去煮茶。 兆佳氏看着木盒古朴,笑着问:“怎么,除了我们爷的,我也有份?春天送来的茉莉花茶还有呢,这次却是换了盒子装!”说着,打开盒子,却是一愣。 这个盒子外表平平,里面却贴了绒缎,分了好几个大小不一的格子,每个格子里都是珍珠。像小拇指盖大小的珠子就占了半盒,其余几个小些的格子,就要再小一些。 “确是好珠子!”兆佳氏笑着赞了一句,随后却将盒子又推回到曹颙面前:“只是这太贵重了,无功不受禄,我们哪里好收?没得占晚辈便宜的道理!”说到这里,她看了看十三阿哥:“爷,我说得在理不在理?” 十三阿哥冲兆佳氏点了点头,脸上满是“有妻如此、夫复何求”的骄傲,看的兆佳氏不禁红了脸。 转头看向曹颙时,十三阿哥却有些恼,皱着眉道:“弄这些做什么?赶紧收起来,你家方还了亏空多久,就这般大手大脚?这些个物件,不顶吃喝,要知道生计艰难,就算是手头上有了银子,也要攒些!” 这一番话说出来,十三阿哥倒是找到做长辈的感觉了,当下又“啧啧”了两声,继续训导道:“到底是没父母在眼前,放任得你这般,往后我要同七哥好好说说,也该束着你些!” 曹颙哭笑不得,忙摆手:“误会,误会,十三爷可千万别惊动我岳父那边!”倒不是畏惧七阿哥,而是明明不大的年纪,却次次用老气横秋的口气提点他,这滋味实在不太好受。 十三阿哥见曹颙像是顾及七阿哥,便笑着对兆佳氏道:“瞧瞧,可见有他怕的!想必在府里,在大格格面前也带着小心!” 兆佳氏怕曹颙不自在,笑着推了十三阿哥一把,道:“爷也没个做长辈的样子,哪里有这般打趣侄女婿的?” 十三阿哥笑道:“打趣他几句又能怎样?还没叫七哥七嫂酬谢四哥与我呢,若是没有我们两个,他们哪里还有这个好女婿?” 兆佳氏只知道曹颙与十三阿哥关系亲近,并不晓得其中缘故,原本还以为是因为十六阿哥,两人才开始有了往来的,还道曹颙送的蛇油精都是由此而来呢。这会儿乍听到这话,她满是好奇,不禁问道:“看来,这是有典故了,却没听爷提过!” 十三阿哥只是话赶话说了那么一句,听了兆佳氏的问话,神色一僵,没有应声。却是想起少年就跟着哥哥当差,走南闯北,而眼下二十多岁,却只能闲赋在家。 曹颙也想到了这里,心中一叹,笑着接过兆佳氏的话:“十三爷所说不假,若是没有四阿哥与十三阿哥当年的出手相救,别说我活着,怕是骨头渣子都不剩下了!” 兆佳氏只是摇头不信:“若说是四爷,还有点谱;我们爷才大你几岁,哪里就当得起恩人了?”她一边说,一边看十三阿哥,她也发现十三阿哥的异色,才故意这般说来,想引他反驳。 偏十三阿哥只是笑着听着,并不应声。气氛实在有些闷,曹颙只好又道:“却是真的,不敢说假话欺瞒福晋……” 为了转移十三阿哥的注意力,曹颙就将当年被绑架之事详细讲述了一遭。这其中,有十三阿哥知道的,也有十三阿哥头一次听闻的。 当听到他在学堂里,被人捂住嘴巴中了迷香。兆佳氏与十三阿哥就都转移了注意力凝神听着。 曹颙又讲了中了哑药与软骨药的无助,先是被带到苏州,又被客栈老板伙计扔到马路上;再到落到乞丐手中,被折断了腿骨乞讨;思量着逃跑时,又亲眼目睹其他乞儿的惨死;一直到最后遇到四阿哥与十三阿哥,借着枚烂桃子,爬到两人面前塞了那块写着血书的碎布。 听罢,兆佳氏已经是泪水涟涟,就连十三阿哥,也是头一遭知道其中还有这么多曲折。当初救下曹颙时,曹颙还哑着,他们又着急回京,所以等曹寅到杭州后便走了,并没有询问过详情。 十三阿哥不由得一阵唏嘘,也顾不得感伤自己,叹了口气,对曹颙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话看来是不错!虽是儿时经历些波折,终究是过去了,眼下你这般不是很好?京里的勋贵世家,谁不羡慕你父亲有你这个好儿子?不仅人品好,做差事也精心,哪里是那些纨绔子弟能够比的!” “十三爷过誉了!实在羞愧,不敢当!”曹颙忙摇头,自己说这些,可不是为了要他夸奖自己个儿的,不过是变相地劝解十三阿哥不要只看眼前罢了。 兆佳氏擦了泪道:“以前在娘家时,就听亲戚们提到过你,都当你由祖母带着,又是长子嫡孙,不知道会如何宠爱。没想到,也吃过这般苦头,遭过这般罪。怨不得你素日为人行事,与颂儿他们截然不同,没有权贵子弟的浮躁,说话做事有时比我们爷还显得稳重!” 曹颙被这两口子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忙指了指那装珍珠的盒子,道:“今儿除了送茶叶外,我还有事相求,就是同这珠子有关的!” 十三阿哥听了不解:“求我?这倒稀奇,你也不是外人,我的情形也尽知的,哪里还能够帮的上你什么?” 曹颙微微皱眉,假意恼道:“十三爷这话,却是要袖手旁观了?” 十三阿哥这方当真:“瞧你样子,倒是真遇到什么难处了?那就说来听听,若是我能帮的,那自然不用废话;若是我这里帮不上,你也不用着急,还有四哥那边!” “嗯!”曹颙点了点头:“就是没同十三爷见外,才厚颜相求的!就是这珠子的事,南边这两年有养珠子的,想必十三爷也听过些。那养珠子的是我父亲一位老友,前些年因受我家照拂,算是合伙弄了个珠场。如今我父亲卸了不少差事,在南面不比以往说得上话,这合伙的生意也不好做了。近日家里来信,那人嚷嚷着要退股,我们家的情况,十三爷你又是知道了,哪里还能够拿得出银钱来!” 第一百七十七章 危机(一) 第一百七十七章危机(一) 听了曹颙的话,十三阿哥没有立时应声,而是望着曹颙,不知在思量什么。 曹颙一脸苦笑,摇了摇头,伸手将装珍珠的盒子盖上,道:“是我太冒昧了,实在是因一时着急,没有考虑周全,十三爷这边才开府几个月,想必也没有什么富余的!” 或是听曹颙方才的遭遇太过悲惨,眼下这流露出的失望无助又让人看着不忍,兆佳氏不禁望了望十三阿哥,心里也在纳罕,自家爷向来最是义气的,搁往日定是爽快应声的,怎么今儿反倒不吭声? 曹颙脸上现出几分尴尬神情来,勉强笑了笑,起身道:“这……这也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唉,这借钱真不是好干的差事,他心中腹诽不已,像是不好意思等两位回话,俯身拱手告别便即转身,那样子像是恨不得立时消失才好,又不“小心”地轻轻叹了口气。 “且慢!需要多少?”就在曹颙转身欲离开时,沉寂了好一会儿的十三阿哥终于开口问道。 曹颙立时转身,脸上隐隐地透着些欢喜来:“拢共需要十五万两,父亲那边有些,我这边也有些积蓄,还缺九万五千两!” “怎么需要这么多?”十三阿哥与福晋都哑然失声。夫妻两个,对视一眼,都有些为难。按照章程,皇子分府内务府共拨钱粮二十三万两,但府邸、田庄、一些用物等都要折算在内,剩下的银子并不是很多。 曹颙不禁低下头道:“因这养珠不易,又是个收入颇丰的产业,所以这银钱实在多了些!原本是想同淳王府与平王府暂借,但我岳父与姐夫都在热河随扈,姐姐这边能够使动的银子实在不多!” “咱们府上还有多少银钱?”十三阿哥问兆佳氏道。 兆佳氏略微思索,回道:“春天里还有将近五万两,这半年人情往来,府邸上下人等的费用,用去了六、七千两,还剩下不到四万五千两!” “这,差的有点多了?”十三阿哥皱眉。 曹颙搓了搓手:“是啊,要不就算了!我父亲信中也提到过,若是实在凑不齐的话,这产业放手就是。有着俸禄银钱,也饿不着我们!” “不妥不妥!”十三阿哥摇头道:“虽然我不知南珠的市价,但这瞧这一盒珠子,也值钱万八千两的。听说你家还亏空,南面基本没什么产业了,北边这里也变卖干净。你名下虽有两处庄子,却是圣上所赐与十六阿哥所赠,不算公产,那阖家上下总要有个嚼用才是!若是这处产业,一年产上这一盒珠子,也是值当的!”说到这里,指了指座位:“你先别急,我看看还有没有其他法子!” 曹颙应声坐下,道:“要不我就派人往热河送信看看,只是平王府这边还好,应该能够挤出三两万两;我岳父那边,却有些难。几个小阿哥、小格格都渐大了,这婚娶银子又是好大一笔费用!” 十三阿哥心里稍作盘算,对兆佳氏道:“咱府不是还有两处铺子吗?叫人这两天收拢收拢银钱,凑上五万两吧!” 兆佳氏听了,先是一顿,随后笑着点了点头。 曹颙忙摆手:“这怎么成?我这边虽然难些,也不能这样,这要是十三爷这边需用要银钱可怎好?我这边,最快也要明年初方能还回些银子,而且……而且怕是要还上三两年的!” “开口时不客气,眼下要借你,反而这般作态!你啊……你啊……”十三阿哥爽朗地笑道:“咱们就别说那么多废话,什么你谢我,我谢你的,就没意思了!想想,这也算是渊源,若是没有你惦记着,帮我寻药,我这两条腿怕就是废了!眼下,你能够同我开口,想来也是没当我是外人,我这还能帮呢?为何不帮!你若是在啰嗦下去,可就没意思了!” 曹颙听了,便郑重谢过,不再多话,告辞先回府了。 待曹颙走后,十三阿哥止住笑脸,叹了口气。兆佳氏当他为曹颙剩下的银子发愁,劝道:“爷,实在不行,咱们同四哥那边说说,帮曹颙再借些!” 十三阿哥摇了摇头:“不必多此一举,我也算明白了,曹颙与他父亲一般,实在是谨慎了些,不仅没有攀附皇子的念头,怕更避讳些。虽然是我同四哥一块儿救得他,但是他对我与四哥却是不同。这般看下来,他倒是个好的,起码不势利,并未因我处境不堪而瞧不起我!” 兆佳失笑了笑:“是了,我也这般看呢,倒不是偏袒自己个亲戚,只是这曹家家教倒好,平王福晋也是个让人挑不出错处的!” 十三阿哥看了看兆佳氏道:“这下半年,咱们就紧紧,约摸着人情往来会少很多。你素日不是最腻味应付那些吗?咱们就关起门来,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小日子!” “嗯!”兆佳氏知道十三阿哥的苦处,面上却半分不显,笑得极是自然舒心。 * 出得十三阿哥府,曹颙方松了口气,一时冲动编了这个瞎话,差点没出了纰漏。幸好平郡王与淳郡王两位在塞外,这话就说圆过去了。 回到府里,曹颙直接回了梧桐苑。 炕上放着些布料与制成了一半的小孩衣赏,初瑜正摆弄得不亦乐乎,见到曹颙回来,笑嘻嘻地道:“额驸,王府那边中午过来人报喜,今儿早间添了个小阿哥,母子平安!后个派车过来接初瑜回去,给小弟‘洗三’观礼!” 曹颙点了点头:“确实好消息,只是‘洗三’礼还用不上这个吧?” 初瑜笑着说:“初瑜省得这个,只是心里高兴,想早点把满月礼也定下来!” * 曹府,前院,魏黑住处。 庄先生坐在椅子里,神情十分凝重。魏黑则满脸铁青,紧紧地咬着嘴唇,拳头握得死死的。 魏白目光闪烁,望了望庄先生,又看了看魏黑,好一会儿方挤出笑脸道:“先生,大哥,这事不是过去了吗?神不知、鬼不觉的,谁还能查出来不成?” “屁话!”魏黑一拍桌子,站起起来,指着魏黑道:“你……你个混蛋王八蛋,什么主意你都敢拿!”说到这里,就听庄先生咳了两声。 魏黑以为庄先生有话要说,虽是一肚子怒气,仍是先收声,略带疑惑地看向庄先生。 庄先生往门口处努努嘴,魏黑皱眉道:“是谁,给爷滚出来,这般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好一会儿,一个小丫头方低着脑袋哆哆嗦嗦地出来,是魏白院子里的小红。 魏白不高兴地呵斥道:“不好好侍候奶奶,你怎么跑到这院子来?” 小红吓得一激灵,忙跪倒在地:“回……回二爷话,方才冯嬷嬷看到二爷回府,同奶奶说了。奶奶等了一阵子,不见二爷回去,想着二爷在大爷这边院子,便打发奴婢请大爷、二爷过去用饭!” 魏白小心翼翼地望了望庄先生与魏黑两个,知道这事一时还没完,就摆了摆手道:“我晓得了,我同大爷商量正事呢,让你奶奶先用!” 小红应了一声,起身退了出去。 等脚步声渐远,魏白则满脸堆笑,抱拳对庄先生与魏黑道:“老白知道错了,还请先生与大哥原谅则个,原谅则个!也是情有可原啊,还不是因大哥的伤气得吗,就算是公子晓得了,相信也不会怪罪老白的!” 魏白虽然口里知错,脸上却是半点悔意都没有。魏黑实在耐不住,抬起胳膊狠狠地给了他一个耳光。 魏白没防备,看到巴掌下来时,只是怔住,因此这一下挨得倒实,身子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 庄先生见魏黑出手,想要阻拦,却已经来不及,不禁恼道:“有话好好说,不许再动手!” 魏白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嘴巴里腥咸,用手抹了抹嘴角,殷红一片,他带着不解与委屈道:“大哥?” 魏黑自幼失去双亲,与弟弟相依为命多年,两人从没口角过,更不要说是动手。他看着自己红肿的手掌,一时说不出话来,直到魏白开口,方低声问道:“兄弟,你还记得师父临终的话吗?” 魏白点了点头:“这还不到十年,哪里就忘了?师父他老人家说,收养我们只是机缘巧合,对咱们也没别得要求,就是要帮他尝还公子家的恩情!” “恩情?”魏黑冷笑道:“亏你还说你记得,你这是报恩吗?这是讨债,这是催命啊!其他人,死了、残了,也就罢了,三十多条人命,天大的火气你也该散了!偏你这般多事,给皇子阿哥下药,你不要命了吗?” 魏白仍是不服,挺了挺脖子道:“其他人不过是喽啰,这幕后指使得还不是这般皇子阿哥?为啥就要饶过他?没有一刀割了他的脑袋,已然是便宜了他!” 庄先生摇了摇头,轻叹道:“鲁莽了,鲁莽了啊!” 魏黑怒气反笑:“行啊,你魏二爷能耐了?什么人都不放在心上,是吧?” 魏白扬了扬头道:“我敢作敢当,就算是事情败露,用我这烂命抵了就是,怕个球儿!” 魏黑点点头:“你当你他是阿猫阿狗,他们要你这条烂命干什么?你有出息,这一手玩得漂亮,别说京城这满府上下百十来口,就是南边府里老爷、夫人他们也都要承你的情了!” 魏白抓了抓头:“不能吧,咱们公子是郡王额驸,大小姐是王妃,皇帝还能治他们的罪不成?况且又是我一个人做得,公子并不知情!”他虽然这般说着,但自己也没底起来。 魏黑呼了一口气,对庄先生道:“先生,这怎么安排方妥当?” 庄先生沉思片刻,又看了看魏白:“这件事,从头至尾,你确信没有任何纰漏?你要再仔细想想,万万不可轻心马虎,这件事若真的泄露出去,曹家说不定就会彻底垮了!” 魏白抓了抓头,想了又想:“应是没纰漏,那药吃了先会腹泻,与时疫的症状倒是有些相似,不过只是泻一回两回便罢了!” 庄先生摇摇头:“当时王府围着,有太医在里当值,就算是只泻过一次,因症状瞧着,与时疫同,想来太医们也不敢马虎。虽未必瞧出些什么,但是察觉到异常也说不住。那药呢?从哪里讨来的?” 魏白“嘿嘿”笑了两声:“这个,老白记不得了!” 见庄先生与魏黑都瞪着自己,他方使劲了想了一回,说道:“老白想起来了,这是去年娶媳妇前,几个哥们弄来的,本来是想要闹洞房用,好戏弄老白。让老白提前晓得了,便顺手收起来!这物件很是寻常,青楼画舫间都能够寻得的!” 庄先生这方稍稍放心:“万幸,不怕它寻常,越是寻常麻烦倒越小些!” 魏白想着自己做得机密,不禁好奇地问道:“先生,这事我同哥哥都没说起过,先生又是怎么知晓的?” 庄先生道:“公子冲动地围了郡王府,又纵着你去报仇,这事情过于义气。老朽怕有不妥当的,就叫人盯着那边的动静,却是有些不对!只是想着是不是,便叫你过来问问,没想到真是如此!” 第一百七十八章 危机(二) 第一百七十八章危机(二) 什刹海南岸,敦郡王府,书房。 虽是不耐烦药味,但是为了“重振雄风”,十阿哥仍是皱了皱眉,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十阿哥对面站着一穿着八品服侍的中年男子,许是天气太热的缘故,他额头上尽是汗,顺着脸颊直淌,他却是不敢擦拭,完全俯首听令的模样。 十阿哥本来就对太医没好感,眼下见那男子窝囊的模样,更是气不得一处来,将碗重重地摔到地上。 那太医两腿一软,跪在地上,不停地叩首:“王爷饶命,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 “给爷闭嘴!”这话十阿哥都听得腻味了,不耐烦的呵斥道。 “王……”这太医也乖觉,生生地将后面的几个字给止住,脑门紧贴着地面,不敢抬头。 十阿哥拍了拍几案:“给爷说说,到底怎么回子事?当初你不是说不碍事,只是累着心神,要休养半月,调理调理就成的吗!这半个月爷也养了,这汤汁子也早晚不落地喝着,怎地还不见好?” 那太医竭力想着措辞,小心翼翼地问道:“王爷能否同小臣说下,这床帏之间,王爷仍是如之前那般‘清心寡欲’否?” 虽说屋子里没旁人,对着的又是个大夫,但是十阿哥仍有些难堪,狠狠地瞪了他一样,方道:“月初开始,见好些;这两日,也偶有一二。只是,这时间忒短了些,未等入巷,便泄了身子!” 那太医心里有了底,略作思索道:“王爷稍安勿躁,这向来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王爷想是前些日子身子乏的缘故,眼下这般看来却是要渐好了!” “渐好了,渐好了!就知道说这句,这到底要‘渐’到什么年月去?”十阿哥不耐烦地问道。 “这……”那太医偷偷看了十阿哥一眼,道:“王爷,再有月余……” “什么?”十阿哥声音大的能震掉屋顶两块瓦。 “不……不……”那太医被喝的一个哆嗦,偷眼见十阿哥脸色发黑,忙改口道:“再有半月,再有半月!” 十阿哥青着脸,虽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但是也知道这治病不是三言两语就妥当的事,不由得又烦躁起来,吼那太医道:“妈的,还不快给爷滚,你还等着请赏不成?” 那太医如蒙大赦,忙不迭又给十阿哥磕了两个头,方退了下去。 十阿哥想着还要喝上半个月药汤,心里又是一阵恼,真想扇自己一个耳刮子。真是“乌鸦嘴”,好的不灵坏的灵,若是自己出府那天不说什么十年八年不见太医的话,怕也不用喝上这一个月的药。 他真一肚子邪火无处撒,就听到门口有人走动,想也不想,拾起边上搁着的玛瑙摆设就扔了过去:“滚,爷不是说了,谁都不准到这边来的,找死不成?” “哎呦!”来人被打个正着,不由痛呼道。 十阿哥一听声觉得不对劲,来的不是九阿哥是哪个?这可是正被砸到了肩膀头,实打实的硬玛瑙撞骨头,九阿哥这厢捂着痛处皱眉不已。 十阿哥忙站起身,一溜小跑往门口迎来,一边口中陪笑道:“九哥,嘿,你瞧,我不知道是你,这事闹的,这实在对不住,要不要唤太医来瞧瞧?” 九阿哥撇撇嘴,大步迈了进来,一边揉着肩膀,一边呲牙道:“别费事了,一会儿回府揉揉就好了!倒是你,这么大的火气,还恼皇阿玛没点你去热河呢?”说话间,他细细打量着十阿哥的神色。 十阿哥摇摇头:“有什么恼的?又不是没去过!这些年,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虽说比京城凉快些,可那草甸子上的蚊子也不白给!这般悠哉地在府里,又没什么差事,正乐得清闲!” “不为这个,又为哪遭?”九阿哥感到奇怪。 虽然素日关系好,但有些话关系到男人的面子,十阿哥也不肯事事都说,吭哧了两句道:“是我房里的事,九哥别问了!” 九阿哥笑了笑,自以为心下了然。 原来,十阿哥的内宅也不太平,虽说不过一个嫡福晋、两个妾,却也热闹着。其中一个妾郭络罗氏,员外郎永保之女,是宜妃的族人,也算是九阿哥的远支表妹。跟十阿哥最早,生育子女最多,却至今连个庶福晋的名分都没得上——只因十阿哥大婚后迎娶的嫡福晋出身高贵,是乌尔锦噶喇普郡王之女阿霸垓博尔济吉特氏。 这嫡福晋容貌长得好,人也不是善茬,不仅比郭络罗氏年轻,手段也利索,府里上下压的稳当,又将十阿哥笼络得服服帖帖。 郭络罗氏自然不甘心,虽不敢直接顶撞嫡福晋阿霸垓博尔济吉特氏,但是凭着自己是宜妃的族侄女,又生育了格格阿哥,也隔三岔五也给她上点眼药、添点腻味,或是刺十阿哥一下,让他心疼上几天。 虽说郭络罗氏不算外人,但到底没有兄弟亲,九阿哥也懒得唠叨这些家务事,便道:“明儿我就同老四去热河了,有句话还要先嘱咐嘱咐你!” 十阿哥忙坐直了身子,道:“九哥,您说,兄弟听着!” 九阿哥摸了摸茶盖,垂下眼睑道:“福六与马多他们,到底怎么处理,你想好章程没有?” “这……”十阿哥迟疑了片刻,犹犹豫豫道:“我想着……八哥、九哥的门人多,要不打发他们出京避避?” 福六与马多等人都是十阿哥府邸上长随侍卫。围府时因时疫死的那三十多人都是暗人,没有身份。因郡王府上的仆人名册都在内务府,人口都是固定的,而这送尸首到连场是要登记在册的,因此送这些暗人的尸首去火化时,不得已,就报了福六等人的名字。 四阿哥曾怀疑十阿哥这府上的人手不对,还提过要让内务府重新来登基人口,但几次都被十阿哥打哈哈、推太极给推过去了。眼下时疫过去两个多月了,就算再拖下去,也终会有来人盘点的时候。因此,九阿哥才会这样问,毕竟在官府的名册上,这福六与马多等人都已经是“死人”了,若这么被查出来…… “避?怎么避?还能避一辈子不成?况且他们又都是家在京里的,谁没个亲戚朋友,就算是忠心不二,就能够保证他们不同亲戚联系了?万一落到别人手中,咬出点什么来,咱们就是吃不了兜着走!”九阿哥的言辞冰冷而坚定,他瞄了十阿哥一眼,又收回视线,轻描淡写道:“想法子,支他们出京吧。都解决了,不能再留一个。” “九哥……这,这,这别人还好说,这福六与马多跟着兄弟好几年了!”十阿哥的声音里带了丝恳求:“他们两个对兄弟那绝对是忠心不二!这个兄弟都敢担保的!” “越是跟着你久的,才越是不能留!”九阿哥微皱了皱眉,颇有些苦口婆心劝他道,“就算平日不常在人前出现,但这年头久了,总有三儿两儿的识得他们的!既是他们忠心,你好好照拂他们的家里人,多给些抚恤也就是了。兄弟,不肖我说,你也当知道,为了杜绝后患,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十阿哥迟疑了一下,虽是不忍心,但是也晓得九阿哥说得在理,沉重地点了点头。 九阿哥见他应了,倒是略放下心来,忽然又想起一事,问道:“十弟,前两月死的这些人中,可有什么异常?这段时间,因时疫死人的,我也都着人打探了,这内城里,一府死了超过十人的并不多,不过十家八家,十弟这边却是最多!” 十阿哥想了想,回道:“异常?什么异常?没见什么不对啊,这些人赶巧都在一个院子里住着,不止他们,当初在这个院子侍候的三个小厮也尽数病了!因时疫传出来,后来就封了院子,虽然也往里送药,到底是一个也没救过来!” 九阿哥沉思了有半刻钟,方摇摇头:“不对,这人死得太干净了!虽说时疫险恶,但是其他人家吃了药的,十人中也有五人能够脱险,怎么可能都死了?” 十阿哥腾的一下站起身,瞪圆了眼睛:“九哥,这么说是有人算计我?!” 九阿哥点了点头,脸色也尽是阴郁:“怕打得就是你的主意!若是我没料错,那往你们府送的药材肯定不妥当!外边围着,府里这时疫遏制不住,到时候别说是你,怕就是几位弟妹与侄子侄女都逃不过!” “我操他姥姥!”十阿哥气得不行:“这是哪里来得不共戴天的仇人,这般对付我!” “还能有谁?”九阿哥冷笑道:“左右不过是咱们那几位好哥哥?” “老三、老四?”十阿哥恨恨地:“这也太歹毒了,我哪里招惹过他们?” “还有一个……”九阿哥脸比锅底还黑上几分,“还有皇太子呢?别忘记这个!”他越思量,对太子的疑惑越深。老三和老四可是奉旨防疫,要是老十这边有个三长两短,他俩头一个跑不了。 “太子?他不是在热河?”十阿哥挠了挠头,有些算计不来怎么回事。但细说起来,他同太子真就有过几次冲突,有两次还差点动起手来,只是因八阿哥拦着,方没真打起来。但彼此看不顺眼那是一定的了。 九阿哥哼了一声,喝了口茶,道:“太子是在热河,那皇长孙在京啊!咱们倒是小瞧了他,顺承王府那边,就是他找人给上得眼药!瞧瞧,这才十七八,使得出这般计策了!若是成了,不仅老三、老四没好,就是你我怕要也要引得皇阿玛生疑!” 十阿哥恼道:“管他是谁,竟然这般害我!我这就派人去查去!他妈的,真当我是脾气好的了!姥姥!”他骂骂咧咧的站起来就要往外走去喊人。 见十阿哥这副样子,九阿哥忙止住:“老十,别莽撞!太医院那边,就不用费事了,在你们府里当值过的两个太医,一个因时疫暴毙,一个醉酒摔死了!” 十阿哥一怔,不由急道:“这他妈的……这他妈的就这么算了不成?!” 九阿哥摇了摇头:“别急!哼,能够将事情做成这般的,若是没你府里人配合怕也不成。你要有那功夫,就将你这府里好好梳理梳理,保不齐就能够逮住一个两个卖主的奴才!收拾不收拾这小崽子的,再说,自己府里头必须得干干净净的。” 十阿哥咬咬牙,也无别的法子,只有点头应了。 曹府,书房。 听着庄先生的讲述,看着跪在地上的魏家兄弟,曹颙久久没有吭声,只觉得脑子一片混沌。虽说他心中除了十三阿哥、十六阿哥,四阿哥也勉强算上,其他的都没什么好感,但是听到这些却没有半分幸灾乐祸的感觉。 数年来的筹谋,进京后的谨小慎微,父子两人的兢兢业业,立时都成了笑话。 第一百七十九章 危机(三) 第一百七十九章危机(三) 或许是曹颙的脸色实在白得骇人,庄席心里不放心,低声唤了一声:“颙儿?” “颙儿……颙儿……颙儿……”似乎只是遥远空间传来的呓语,在曹颙的耳边回响不已,打破了他的冥想。 曹颙转头,望了望庄席,能够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的担忧;又低下头看了看魏家兄弟。魏黑满脸自责,紧握着拳头,说不出话;魏白也晓得妄为的后果了,愣愣地发呆。 曹颙摇摇头,事情都已然发生,自己就算是再怕又如何?他先是去扶魏黑,魏黑愧疚难当,虽起了身,却犹低着头,道:“公子……” 曹颙拍了拍魏黑的肩膀,冲他笑了笑,没有说话,回手又去扶魏白。魏白却直挺挺地跪着,说什么也不肯起来。 曹颙没有放手,只是手腕上加了力气,魏白不好再挣扎,便也跟着起身。 “魏二哥,这件事为何你做之前没同我商议?”曹颙随意问道。 “公子,我……哎……老白知道错了!”魏白低着脑袋,憨声道。 “你是知道如果对我说了,我八成不会许你这般做,是不是?”曹颙继续问道。 魏白沉默了好一会儿,方点了点头。 曹颙没有再说话,看着一边听着的魏黑眉头越皱越紧,摆了摆手,反而安慰道:“事已至此,急也无用,魏大哥且宽心!”说到这里,又对他与庄先生道:“有些话,我想单独同魏二哥唠唠!” 庄先生与魏黑听了,瞧了两人一眼,便先推门出去了。 曹颙的面容虽平静,但是魏白却甚是没底,稳当了一会儿,方小声翼翼地问道:“公子要对老白说什么?” 曹颙瞧着他,心情十分复杂,半晌才沉声道:“这事,错在我。” 魏白唬了一跳,忙摇头:“这干公子什么事?!都是老白自作主张,公子要再这般说,老白……老白可是真是没脸再……” “魏二哥。”曹颙出言打断他,认真的看着他道,“王府的地图是我给你的,害人的法子是我想出来的,若是没有最后阿哥这件事,那前面的虽是出你之手,却是我的授意!” “嗯!”魏白犹豫着点了点头,却道:“公子只是要出口恶气罢了,又有什么错?都是老白的错……” “你设计皇子阿哥,也只是为了出口恶气,又有什么错?”曹颙反问道。 “这……老白不该自作主张,不该去招惹这些惹不起的人!”魏白低着头,喃喃道:“若是连累到公子,那就实在是该死了!” “纵然是曹家有恩与你们兄弟的师长,有你们这十年保护,也偿还清了!”曹颙淡淡地说道。 “公子?”魏白听了,猛地抬头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公子要赶大哥与老白走?”说着,忙摇脑袋:“老白不走,老白做错了事,任凭公子责罚便是!” 曹颙认真道:“魏二哥是个血性汉子,我心里很是羡慕与敬重你!有些事,我能够允许自己错,却不能允许你错,你可晓得是为了什么?” 魏白不解地摇了摇头。 曹颙不再看他,视线透过窗子直望向遥远的天际:“有些事,若是我自己个儿错了,连累到我的父母亲人,我并不会为难,碧落黄泉,大家团聚就是;若是你错了,我该怎么办?”说这些,却是他的心里话,刚刚听到原由的那瞬间,他确实是起了杀心。随即,想着自己来这世上十年,打流落在外后回到府中后,这兄弟两个始终在身边保护。其中,还有七年多的时间做着暗人,便终是叹了口气。 只听“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曹颙回过神来,见魏白举着血淋淋地左手,小拇指已经齐根而断。他“扑通”一声跪倒:“公子,老白知道错了,老白发誓,下不为例!如有违背,形同此指!!” 曹颙看着地上血渍中的那根小拇指,实在是说不出话来,默默地蹲下身,将他右手的匕首接了过来,撇到一边,又将里衣衣襟撕下一条,帮他包扎起伤口。 魏白本想抓着曹颙的衣裳再说上两句,然而见曹颙脸色比方才还难看,他愣怔了一下,还是收了手,低下头,像个胆怯的孩子似的,不敢再吱声。 曹颙帮他包好,并没有起身,而是直接席地而坐,问道:“魏二哥还记得到曹家多久了吗?” 魏白想了想道:“是四十年秋进的,这算起来,再过两月,就整十年了!” “是啊,将近十年了!我来到这个世上有多久了?其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你们兄弟的照护下长大的!”曹颙提起往事,有种隔世之感:“魏二哥性格豁达,本就不是能够束缚到宅门之中的,何必强求?” 曹颙的声音不大,但是语气却甚为清冷决绝,魏白的脸色顿时灰白。 “我不走!”书房的门突然被推开,魏黑红着眼睛走了进来,原来他方才一直没走远。 “魏大哥?”曹颙有些意外。 魏黑傲然道:“公子好狠的心,莫非是见老黑废了只眼睛,不当用了?” 曹颙沉默不语,魏黑又道:“若是老黑走了,公子还哪里找身手这般好的去?老黑又哪里找这么好的主家?就算是公子骂我脸皮厚也好,今后老黑倒是赖定公子了!”说到这里,指了指魏黑道:“老二,你都三十多了,也不是孩子,别的哥哥也不同啰嗦,父母虽是去得早,但毕竟有生养之恩,你回老家去吧!支撑支撑门户,逢年过节到父母坟茔前锄锄草!” “公子?大哥?”魏白望望曹颙,又望望魏黑,哽咽着道。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就算你我手足兄弟,也没有守着过一辈子的道理!往后听哥哥一句,改改脾气,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你不要再为难公子,也不要再为难哥哥!只是……”说到这里,魏黑的声音变得犀利起来:“只是你要记得,你没有去过什么王府,也没有做过任何事,更同公子扯不上半点干系!” 曹颙想着方才魏黑望着魏白时眼里现出的杀意,心里叹了口气。本想借这个机会,让魏黑也脱身的,已经保护他十年,还要再让魏黑保护他二十年、三十年不成?但是魏黑为人重情义,就这般让他们兄弟两个离开,说不定魏黑出门就先杀了兄弟,随后自杀谢罪了。 待到魏家兄弟都离开,庄席才迈着方步走了进来,正色道:“颙儿,这收尾之事……?” 曹颙见庄席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禁摇了摇头:“先生,您就别吓唬我了,非要逼得我急火攻心、吐出口鲜血来您才满意吗?” 庄先生摸着胡子,笑了笑:“怎么叫你看出来了?实在是这回魏二胆子忒大了些,幸好没大事,我若不吓唬吓唬他,让他长点记性,往后惹出大祸事怎好?” “没有往后了,明儿他要带着家眷返乡了!”曹颙望着地上的断指道。 庄先生顺着曹颙的目光看去,见血糊糊的,眉头一皱:“这……这……” * 西山,山脚一处庄子。 一个二十多岁身材健硕的男子站在窗口,顺着窗户的缝隙,机警的往四周望去。房间里还有十来个人,或坐、或站,围着饭桌,都是屏气凝神,对满桌子的美味佳肴瞧都不瞧一眼。 突然,门外传来脚步声,屋子里的几个顿时都戒备起来,望着门口方向。 “是马多!”窗前那男人听听脚步声,道。 众人听了,这方松了口气。 薄木的门板被叩了五下,三紧两慢,正是先前约好的暗号,站在窗前的男子走过去抽开门栓,一个身材略矮的胖男子走进来,正是马多,冲他一点头,然后往屋里望去。 瞧见桌子上的菜,那马多眼睛一亮,忙上前两步,拾了双筷子,一边伸过去夹菜,一边好奇地冲众人问道:“你们怎么不吃啊?这是等我呢,这多不好意思嘿!”说话间,筷子已经叼了块肥鸭,他回手就要往嘴里送。 “别吃,你不要性命了?!”离他最近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出手,拦住他的筷子。 马多咔吧咔吧黑漆漆的小眼睛,不解地看了看众人:“这吃口鸭子,还能撑死我不成?”说着,又举了举手中的包银筷子:“瞧瞧,瞧瞧啊!这可是使的银筷子!!这是九爷的的别院,又不是龙潭虎穴,瞧你们几个那怂样!” 窗前那男子冷哼一声,道:“马多,都什么时候,你还贫?你低头瞅瞅你脚底下是什么?” 马多笑着应了一声,随后低下头去,离他鞋面也就一尺多的距离,毛茸茸的一只小猫,软软地躺在地上。 马多踢了踢,那猫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他“嘿嘿”笑了一声,指了指众人中年纪最小那个:“小戴,这不是前几日你闲闷得慌,逮得那只猫崽子吗?瞧叫你搓巴的,咋成了这样儿……” 话未说完,他突然反应过来,骤然变了脸色,一哆嗦将手中的筷子甩了出去。因力道过大的缘故,不小心刮到两个靠桌沿的盘子,“稀里哗啦”的跌到地上,摔了个稀碎。 马多顾不上溅到身上的汤水,直盯着窗前那人,颤声说道:“六……六哥,这……这是什么话说的?咱们何曾得罪过九爷?!咱们……咱们赶紧回府,请爷做主吧!” 这屋里众人不是敦王府的长随,就是王府的侍卫,皆是十阿哥心腹亲近之人,站在窗前、被马多被唤作六哥的那男子就是福六,也是众人之首。 福六阴沉着脸,瞧着马多道:“哼,请爷做主?若是没有爷发话,九爷有心思这般对付我们?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啊?”马多讶然出声,随后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不可能!咱们爷是什么人,别人不知道,你福六还不知道吗?咱们跟着爷也十来年了,爷什么时候亏待过咱们?你小子可不能忘恩负义,诋毁咱们爷,这我可不依!” 听了马多的话,其他几个人也都狐疑起来。但是地上的猫还在,一时之间不知道该相信谁的好。 福六懒得理会马多,对其他几个道:“他们将咱们引到这院子来,就有些稀奇,虽说是让咱们暂避,却也不用弄大牌这个院子;哦来。此处并不是最里边,偏偏只有前面一个院子门,四周的墙又是这般高,轻易跃不出去。” 众人中最年幼那个被称做“小戴”的,低头看了看地上的死猫,又抬着头瞧瞧屋顶,道:“六哥,要不咱们试试打上面出去?省得让他们用着弓箭,堵住院子门口,将咱们当成老鳖,抓个正着。” “嗯!”福六点点头:“好主意,正是饭时,他们暂时也过不来人,咱们打上面出去,先看看再做打算!” 众人应了,平时都是十阿哥近身之人,多少有些个身手,几个侍卫更是训练有素,这就挪了椅子放到炕上,几个人借着椅子、人梯,爬上房梁,因怕惊动院子外的人,他们挪动瓦片都十分小心。 马多有点发傻,怔怔看着,半晌才道:“六哥,怎么会这样?是同两月前病死那些人有干系吗?” 福六正忙着,不耐烦地道:“还能有什么?这些主子爷出身尊贵,咱们在他们眼中不过是条狗罢了!眼下闲咱们麻烦,就收拾了呗!” 马多不再吭声,只是站在炕边,帮着众人将拆下来的瓦片搁到地上。 因人多做事快,也就一盏茶的功夫,炕上方就拆出个不小的窟窿。众人将先送身量最小的小戴出去。 小戴小心翼翼的探出头去,望四处看着,越看越心惊,只见院门口的树丛中寒光点点,不知有多少人手,就是屋子里边,也有一队人左右巡视。 他捂着嘴巴,又缩回屋子里,将外头的情形说了。 屋子里一片寂静,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最后视线都落到福六身上,道:“六哥,你快给大家拿个主意吧!” 福六略作沉思,方道:“咱们原本三十来号人,这两日让十阿哥分拨指使到不同地方,想来那两伙兄弟也同咱们这般,说不定已经遭到不幸!他们又是下药,又是埋伏的,想必也是要悄悄地了结咱们,不会声张!咱们想想法子,看能不能挨到日头下山,倒是打后边逃更容易些!” 福六话音未落,就听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有人离老远就唤道:“六爷,马爷,可够吃吗?还需添些酒菜吗?” 福六听出是引众人来此的别院管事当下,便指了指炕上的几把椅子,向众人示意,随后一把掀了桌子,吼道:“马胖子,你他妈的别给脸不要!” 马多先是一愣神,立即反应过来,迅速伸手甩了自己一个耳刮子,骂骂咧咧:“老六,你这王八蛋说动手就动手,待我同爷说了,叫他老人家揭你的皮!” 外头的人走近了听到声音不对,推门就要进来,却被人狠狠地撞了出去,重重地跌在地上。 满腔忠义却被这般算计,马多心里也憋着火,当下佯装要起身未起身的模样,却死死地压在那管事身上,磨蹭了好一会儿,方满脸歉意地爬起来:“哎呀,赵管事,实在对不住,这没瞧进你进来!” 那赵管事本来是奉命进来看他们吃喝的,很是狼狈地爬起来,一边摸着腰,一边呲牙咧嘴道:“您,您是马爷吧?这话怎么说的,好好的咋动起手来?”说话间,眼神顺着马多身后,往屋子里望去,地上都是碗碟碎片,满目狼藉。 “哼!还不是福老六,整日里拿大,实在是碍眼,好好的一桌酒菜,就这般让他糟蹋了!”说话间,马多揉了揉肚子:“这头午出城,正饿着,有劳赵管事,叫厨房再弄些吃食来!”说着又摸出块银锭子,塞到赵管事手中:“这是一点小意思,请赵管事喝酒的,莫嫌少才好!” 赵管事笑得有些僵硬:“不劳烦,不劳烦,我这就下去叫人再给几位爷送酒菜来!” 第一百八十章 危机(四) 第一百八十章危机(四) 什刹海南岸,敦郡王府,内院。 鸳鸯帐里,女人高高低低的呻吟倾泻出来,偶尔化作声带着哭腔的娇嗔:“诶……爷……爷……嗯……” 门外伺候着的十阿哥的贴身太监小胜子听了,拍了拍心口,松了口气。一回身,见身后俩小丫鬟都红着脸,愣怔的听着声,他不由有点恼,唬着脸低声喝道:“傻愣着什么,还不快去准备热水去……” 两个小丫鬟回过神来,脸更加红了,忙不迭低着头跑开。 小胜子白了她们一眼,低声咒骂了两句,又双手合十,十二分虔诚地冲天空作了一揖,嘴里嘀咕着:“老天保佑,咱们爷总算好了。再折腾几天,我这小命儿怕也断送进去了……” 这祈祷还没完,就听里面十阿哥吼了一声:“滚!”吓得小胜子一哆嗦,心中暗叫“惨矣”。 果然,里头十阿哥已经大骂起来:“他姥姥的,给爷滚!有多远滚多远!” 侍妾王氏脸上的的春潮还未褪去,又因着委屈十分想哭,加之多少还有些害怕,诸多极端的感情使得她原本十分漂亮的脸扭曲起来,凝固成一个诡异的表情。她一边儿抽搭,一边儿慌乱地往身上套衣裳。 十阿哥邪火没泄出去,又添了闷火,再见她这个样子,越发的心烦,本来挥着砸炕的拳头就奔着王氏来了:“你他娘的哭个屁!滚!痛快给爷滚!” 王氏尖叫一声,从炕上跌了下来,顾不上挨拳头的地方生生的疼,连哭也顾不上了,爬起身三下两下裹严实了衣裳,俯了俯身,披头散发地就往外跑。 “小胜子!小胜子!”随着十阿哥的高喊声,小胜子忙不迭的往里来,一不留神,叫门槛绊了个跟头,连滚带爬的到了屋里。 见十阿哥赤着身子站到炕前,小胜子忙伸手去取搭在屏风上的衣裳,陪着小心道:“爷息怒……爷息怒……” 十阿哥一把扯过亵衣穿上,皱眉问道:“药呢?” 小胜子一怔:“爷不是说今儿不吃了……”药是压根都没熬呢,见十阿哥一瞪眼,小胜子立时把那后半句话咽下去:“火上呢……就好……就好……” “叫他们快着点!爷我等着喝呢!”十阿哥怒道。 “是,是,奴才这就去看,爷息怒,爷息怒……”小胜子迅速伺候了十阿哥穿了衣裳,然后一溜小跑奔了出去。 * 十阿哥在房里兜了百十来个圈子,小胜子终于颤颤巍巍地端了药进来。 十阿哥端起碗,十分的厌烦,皱着眉头瞧了好久,才闭着眼睛喝了一口。然而很快他就把这一口吐到了地上,指着小胜子,骂道:“混账东西,怎么熬的药?怎么比往日的苦?” 小胜子真是没处伸冤去,分明和往日是一样的,一味药不差,怎么会苦?可主子爷说苦,它就是苦的。他悄悄擦了额角的汗,陪笑道:“这个……许是熬的急了……这个这个水少了些,药汁浓了些,爷尝着就比往日苦……要不奴才重新给爷熬一碗?” 十阿哥不耐烦的挥挥手:“得了,得了,爷没功夫等你再熬。”说着,又端起碗,瞧了半晌也没往嘴边儿送,最后还是撂到了桌上:“姥姥的,爷不喝了,去给爷叫太医来!天天让爷喝这牢什子苦药汁儿,爷的病也没见好!这他妈的多暂是头儿?!叫那兔崽子来给爷讲明白了!快去!” 小胜子忙应声下去打发人到太医院请人。 十阿哥在房里,越想越是气闷,恨恨地又摔了几件摆设。伺候的太监、小厮们都在门外甚至院子外候着,知道爷在气头上,也没人敢进来触这个霉头。 这时,二门上的小厮进来传话,见几个人站在院门口抻脖子听着里面的音儿,忙顿住脚,拉了其中一个,道:“哥哥这是干嘛呢?烦劳您里面传个话,九爷府上一位管家求见咱们爷。” 那被拉着的往里头一努嘴:“我没胆子,你胆子大你去回。” “别介,哥哥,”那小厮笑道:“瞧那管家一脑门子的汗,想必真是急事。快去,要耽误了,保不齐爷发更大脾气呢!况且,那可是九爷府上的管家!” “你小子就扯淡吧,九爷府上的几个管家最少也是谭管家陪着进来啊,还轮到你来报信?”那人撇撇嘴。 “不是往日那几个,说是别院的……”他话没说完,就见小胜子打那边过来,他忙不迭打千见礼,又说了九爷的管家求见的事。 小胜子一立眼睛,抬手给了门口那不肯传话的人一嘴巴:“混账东西,九爷的事你们也敢耽搁?”说着,跺了跺脚里头通禀去了。留下那挨打的小厮哭丧着脸背地里“阉竖”的咒骂个不停。 十阿哥听到九爷别院来的管家,就知道是福六、马多那起子人的事。先头已经有两拨人回报说料理干净了,只福六他们这头迟迟没信儿,当下就叫那管家进来。 那管家进得门来,跪下就给十阿哥磕头。 十阿哥见这光景,心里“咯噔”一下,皱着眉挥手叫小胜子下去,然后沉声道:“老赵,怎么事?” 赵管家叩首道:“回十爷的话,奴才该死!那边十一人里,九个了结了,还有两个……还有两个……跑了……” 十阿哥拍案而起,两步走到赵管家身边,抬腿就想踹他,碍着他是九哥的人,生生收了脚,怒道:“一群废物!你们多少个人在那边,啊?你们几十号人,连十一个人都收拾不干净?养你们是做什么的?!” 赵管家磕头如捣蒜一般:“奴才们该死,奴才们该死!是奴才们大意了。也是……也是十爷的人,着实厉害……” 他倒是多少有些拍马屁顺带推托的意思,然而这马屁却是拍在了马脚上。十阿哥今儿是气不顺,听了这话反倒觉得刺耳:“王八羔子,‘大意’?爷交代的事你们还敢‘大意’?你们好大的胆子啊!还怎么着,还赖上爷了?爷的人厉害,亏你他娘的说的出来!” 赵管家也不敢答话了,只一个劲儿地磕头。 十阿哥又骂了几句出了气,回到桌子边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然后问道:“跑了谁?福六?” 赵管家道:“没,福六死了。跑的是马多和戴林。” 十阿哥甩手把茶盏摔到赵管家身边,骂道:“邪了门了!马多个废物点心,就一张贫嘴!戴林还是个毛没长齐的小屁孩子!你们能把这俩人放跑了?” 赵管家苦笑道:“不敢欺瞒十爷,真就是这两人跑了。”当下把那十一个人突围的事一五一十讲给十阿哥听。 那些人在饭时别院守卫最松懈的时候,突然从房顶跃出墙外,试图逃走,因这院子只有前门,院墙又高,大部分守卫都在前门伏着,后边就有几个人巡视,待听到动静,往后面跑便有些个迟了。 那些人各跑各的,也分散了追捕人手,福六不仅人高马大,身手也是最毒最辣的一个,连伤了别院七八个护卫,最后身中数箭被穿成个刺猬,这才气绝,这是赵管家亲眼所见的。至于马多与戴林两个究竟怎么跑的,竟没有人知道,总之整理尸首的时候,就找到九具。喊了先前带人进院子的管事清点了,马多与戴林不在其中。 十阿哥听着直皱眉,这事真棘手,两个名册上已经死了的人现在满街的跑,要是落在谁手上……该死,偏生九哥已经走了,都没个商量的人! 十阿哥一拳头砸在桌子上,唬得赵管家一哆嗦。 十阿哥沉声道:“你先起来,回去院子里细细地搜,许是躲在哪里了,没跑出去。” 赵管家嘴上应着,心里却是叫苦不迭,他自然是搜过了没找到人才敢来禀报的。可如今也没法子了。 十阿哥没理会他怎么想的,立时喊了小胜子进来,吩咐道:“立刻打发人去马多与戴林老子娘家门口守着,瞧见人了就给我带回来。” 小胜子点头应了,刚待退出去,又被十阿哥喊住。 十阿哥踌躇了片刻,像是下定决心似的,咬了咬牙道:“派明白人过去,手要干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小胜子瞬间屏住了呼吸,但很快就垂下眼睑,应了一声,退了下去。赵管家也就此告辞了。 十阿哥仰头靠在椅子背上,双手揉着太阳穴,寻思着之后的事情,却听见门前又有脚步声,是小胜子去而复返。 “爷,人安排好了。”小胜子回道。 “知道了。”十阿哥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小胜子又道:“还有方才爷叫人去太医院请太医……” 十阿哥这才坐直了身子,道:“叫他进来。” 小胜子道:“不是,爷,那位太医……没请来……太医院的人说他这几日告病,而去他家,也没人在,邻居说他们一家子前儿出城了……” 十阿哥呆呆地瞧着小胜子,失神了足足有半个钟,方从牙缝里挤出句话:“去钮祜禄府上……请我舅父尹德大人举荐位信得过的老太医过来……” 直到小胜子退出去许久,十阿哥还没从愣怔中缓过劲儿来。要知道,之前那位太医,是常给八阿哥、九阿哥府上瞧病的,如今,跑了…… 十阿哥心里翻了几翻,他和八阿哥、九阿哥那不是寻常兄弟的关系,几个人的命运早已经拧在一起,十阿哥并不相信他们会害他,况且,他们也没道理在这个时候害他。 有人插了间到他们身边么?太医?还是自己身边的人换了药?九哥说的对,是该好好梳理梳理府里了。十阿哥缓缓地阖上眼睛,脑海里筛了一遍可疑的人,并没有什么头绪。 最后他还是决定等九阿哥回来再说,现在当务之急,是要知道自己这不举到底是什么毛病,别是原没什么事,反被这太医害了! 老太医请来了,反复诊了十阿哥的脉,又瞧着之前的药方子药渣子,思量了半晌,才谨慎的道:“回十爷的话,这药并非被人换过,也不是开错方子蒙骗十爷。只是先前的先生走的补阳路子,虽也没错,却是量过了些,反伤了肾水,谓是阳常有余,阴常不足……” 十阿哥打断了他长篇大论的分析病情,只问结果。 老太医犹豫了一下,才吞吞吐吐道:“旁的倒无碍,只是伤了肾水,怕日后十爷子嗣上……要艰难些。” 十阿哥立时怔住,许久未说出话来。 那老太医手心也尽是汗,心里也不由得埋怨自己多嘴,当了一辈子差,哪些说的,哪些说不得,还不清楚吗?偏偏想着十爷同钮祜禄府的关系亲近,便失了分寸,这怕是要惹来杀身之祸。 老太医活了七十多岁,又是见惯生死的,倒不是太过畏惧,只是怕累及子孙,偷偷地瞧了一眼十阿哥,果不其然,他面上尽是狰狞,浑身散发者浓浓的杀意。老太医心里叹息一声,心里想着怎么死得便宜,想着保全子孙的法子。 第一百八十一章 送别 第一百八十一章送别 西城,曹府,梧桐苑。 今儿魏白出京,曹颙没有去户部当值,倒不是特意留下来送行,而是他病了。前一晚他与魏黑、庄先生给魏白践行,大家喝了不少酒,许是夜里回来时吹了风的缘故,上吐下泻地折腾了半宿,辗转到后半夜,方喝了一碗药歇下。 初瑜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望着躺在那边的曹颙,不忍心叫醒他,便打发人往户部请了假。 喜云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低声回道:“格格,王府那边使人来接了!” 因今儿正是淳王府新出生的小阿哥“洗三”,早给初瑜送过信的。 初瑜看了看熟睡的曹颙一眼,起身走到外间,小声吩咐道:“额驸眼下这般,我哪里走得开?你同喜烟替我去一趟,把我这两日准备的礼盒送过去,再给几位福晋请安。也不用提额驸不舒服,省得她们又使人来,里外折腾。就说府里有点事,走不开,待小阿哥满月时我再同额驸一起过去道贺!” 喜云应着,下去准备去了。珠儿与环儿进来,珠儿道:“郡主,醒酒汤已经得了,可是现下端过来?” 初瑜摇了摇头:“额驸这折腾了一晚上,受了不少罪,天亮方歇,这还不到两个时辰,晚些时候再说吧!” “是!”珠儿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环儿给初瑜请安,初瑜瞧见她提着食盒,笑着问道:“是紫晶姐姐差你过来给额驸送醒酒汤的?” 环儿先是点头,后又摇头,约莫着自己也有些糊涂了,方笑嘻嘻地回道:“是紫晶姐姐差奴婢来的,却不是给大爷送醒酒汤,原奴婢还问来着。紫晶姐姐说了,郡王最是心疼大爷的,指定早备好了,不用她操心这些个。是不放心郡主呢,怕郡主因照顾大爷累着自己个儿,便叫人特意熬了燕窝,打发奴婢给郡主送过来。若不是要准备给魏家二爷与二奶奶送行的程仪,紫晶姐姐就亲自过来了!” 说到这里,她放下食盒,从衣侧襟里掏出张纸来,双手递给初瑜:“郡主,这是紫晶姐姐暂拟的单子,请郡主定夺添减呢!” 初瑜接过看了,除了几块衣服料子,就是些银票与金叶子,都是轻便好带之物,拢共算起来也有千两之数。 虽说这已是不少,但是想着曹颙素日待魏家兄弟另眼相待,且还要看在留在府里的魏黑情分。因此,她思量了一回,对环儿道:“紫晶姐姐准备得妥当呢,只是我记得魏二奶奶有了身孕,请紫晶姐姐在库房里寻些人参补品,再加上十两金子,给孩子打项圈吧!” 因芳茶前年就在府里住过,去年随着魏白回来又住了大半年,与环儿她们算熟了。所以,环儿听着郡主这般宽厚,也替芳茶高兴,应声出去了。 * 前头,西跨院,魏白屋子。 芳茶青白着脸,双手将帕子攥得紧紧的,坐在炕沿边上发愣。炕上、地上放着几个收拾妥当的包裹,都是紫晶打发人来帮忙的。 不过一夜,魏白的眼圈就凹进去许多,看着憔悴不少。 芳茶咬了咬嘴唇,终是将心中的疑问道出口:“小红呢?昨儿你打发她去榕院,怎么过了一夜还没回来?” 魏白抹了抹胡子茬,回道:“不是同你说了吗?庄老瞧上小红机灵,冲我讨了去,侍候那院姨娘去了!” 芳茶闻言大怒,立时起身道:“那是我的陪嫁丫头,凭甚么他要你就给?他们院子姨娘身边丫鬟婆子哪里少了,我这不过一个小红,就巴巴地要了去!不行,我不许,你给我讨回来!” 两人成亲一年,因魏白年纪大些,又打心眼里稀罕芳茶,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着手里怕吓着,向来所求没有不应的。 今儿,却是反常,魏白做坐在那里跑神,直待芳茶忍不住推他,他方大梦初醒般道:“讨回来?讨什么回来?” 芳茶气得想要跺脚,又顾及到肚子,强忍了,指了指魏白道:“好,既劳烦不动二爷,那我就自己个儿去一趟。我倒要找庄先生问问,这索要别人的陪嫁丫鬟做侍女算是什么章程!”说话间,她便要往外走,却被魏白一把抓住胳膊:“别去了,还有什么闹腾的?小红昨儿晚上得急症死了,怕你忧心,就换了这个说辞!” “死了?”芳茶唬了一跳:“这好好的,怎地说没就没了?不会是挨人欺负了,或者是得罪了那两位姨娘吧?” 魏白摇了摇头:“我亲见的,没伤,一早送殓场去,早已化成灰了!” 芳茶听得怔怔的,打昨儿晚饭她就觉得不对劲,这京城待得好好的,回什么老家?况且从未听魏白念叨过回老家的事。 魏白将芳茶拉到身边坐下,从怀里掏出一把银票来,递给她:“这是昨儿大爷送的,收好了!咱们回去置办个大宅,买上十几顷好地,生他七、八个儿子,繁衍魏家生息!等儿子们大些,想要习文的,咱们请先生;想要学武的,我这当爹的教他。总要让他们出息,好好孝敬咱们两个!” 明明应是极乐呵的话,这打魏白嘴里说出来,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直听得芳茶心里酸酸的,眼圈不禁泛红,轻声问道:“是不是你做了什么错事,让大爷与庄爷恼了,要不咱们跟大伯求求情,请大伯帮着央求央求可好?” 魏白耷拉着脑袋摇了摇头,再抬起头时,又恢复了往日嬉皮笑脸地模样,道:“呵呵,关公子与庄先生什么事?还不是大哥一时抽风,说是梦到死了的父母,想着咱们做儿女的也大了,却连父母的坟茔都没拜过,实在是不孝。当年家乡遭灾,逃难出来,父母都死在道上,我同哥哥还小呢!多亏遇到师父,帮着我们收殓了父母骸骨,次年又花银钱打发人送回老家安葬,这才使得他们终有了栖身之地!” 芳茶虽是家生子出身,但因祖母的缘故,自幼也是丫鬟婆子照顾;大几岁,到了老太太院子,名分是丫鬟,却也只是充作曹颙的玩伴,锦衣玉食,并不比寻常人家小姐差,因此并不太清楚外面生计艰难。直到成亲后自己掌家,又常听魏白提起外边的世道,方知道有诸多不易。 这会儿听着魏白说得感伤,芳茶心下不忍,便道:“既然大伯思乡,那就请他随咱们一道回去吧!这府里千好万好,也不是咱们家,到时候再请人给大伯说门亲事,咱们扶持着过日子就是!” 魏白笑笑:“你还不知大哥那脾气?哪里是听得劝的,况且在公子身边久了,离了也舍不得!咱们也别强他,好好代他在父母坟茔前多拜两下就是!” 芳茶见到魏白强颜欢笑的样子,就没有多说。虽知道他们兄弟感情深,想着应该不是发生了口角,但她还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有人在门口唤道:“芳茶在吗?” 却是紫晶的声音,同行而来的还有香草、珠儿、翠儿她们。 魏白与芳茶听了,都站了起来。芳茶给魏白抻了抻衣服,魏白道:“既是她们来瞧你,你们就先说说话,我去瞧瞧大哥去!” 芳茶点了点头,走到门口道:“是你们来了,快请进,这边屋子有些乱,咱们东屋说话去!” 魏白也跟着出来,与紫晶她们打了招呼,方出了院子。 屋里子都收拾完了,显得有些空落落的。芳茶请几人坐了,又走到门口唤厨房的冯嬷嬷烧水看茶。 香草是常来的,见她里里外外自己个儿招呼,奇道:“小红那丫头呢?你这正忙着,她怎么不见?看她平日也不像是偷懒耍滑的!” 芳茶脸色一僵,随即笑着回道:“方使了她往榕院送东西了,还没回来!” 因她穿着宽松衣裳,还看不出身形来,但紫晶还是劝道:“快坐吧!我们这几个又不是外人,哪里需要你特意招待的,仔细别累着!” 芳茶想想也是,便在紫晶边上坐了。 大家说了一会儿闲话,紫晶便将随身带来的一个小匣子并一个包裹推到芳茶身边:“这是大爷与郡主送你们夫妻的程仪!” 芳茶没有立时接,略带疑惑地问道:“昨儿大爷不是给我家爷了吗?” 紫晶闻言一愣,昨儿因曹颙在前院喝酒,她在梧桐苑陪着初瑜说话,后曹颙醉着回去,见到紫晶也在,便只教备程仪,却没提已经给过的话。 芳茶虽不知盒子里到底是何物,但是仍是推了回去:“姐姐,保不齐是大爷回去忘说了,因而准备重了!昨儿已经收了一份,今儿怎么好再收呢?” 说起来,紫晶算是看着曹颙长大的,既是醉酒后都惦记不忘的,想必是舍不得魏家二爷,真心厚待的,便笑着又推回去:“昨儿是大爷送魏二爷的,今儿这些却是郡主送你与肚子里的孩子的!”说着,拍了拍那包裹:“这是一些衣服料子,都是软和又舒服的!” 因这般说了,芳茶不好推辞,便站前来接过,请紫晶帮着谢过郡主。 随后,紫晶又送上自己的礼,两对小金锞子,道是给孩子打长命锁的。香草与珠儿、翠儿也各自有礼物奉上,芳茶都是郑重谢过。 想着不知何日再相见,众人都有些唏嘘,又说了会子闲话,紫晶她们方起身告辞。因香草与芳茶最要好,想要留下来帮她收拾收拾,便没有随紫晶她们一道回去。 芳茶想着自己虽对魏黑不亲,但他毕竟是夫君的兄长,便又对香草嘱咐两句,请香草的哥哥们多亲近些,省得他一个人孤单无趣。香草有三个哥哥,除了一个留在南边府里,剩下两个都是去年来这边府当差的。 * 曹颙醒来时,已经是巳正二刻(上午十点半)。虽然脑袋沉得像灌了铅似的,但是他仍没忘记今儿是魏白离京的日子,忙披了衣服往前院赶。 行李早已装上马车,芳茶也上车了,只因未见到曹颙,魏白与魏黑、庄先生拉着家常,就是不肯走。 待见曹颙衣衫不整地奔出来,魏白的脸上方露出些笑模样:“公子,这酒量可实在不行,得好好练练,下次同老白好好喝一场!” 曹颙郑重点了点头:“魏二哥,你放心,我岁数渐大了,酒量也就有了,下次定陪二哥喝个痛快!” 魏白别过庄先生,又对吴茂、吴盛兄弟仔细叮嘱一回,最后揉了揉小满的头:“好小子,跟着公子好好干!”说完,翻身上马,冲曹颙抱拳道:“公子,老白先走了!” “嗯!二哥一路顺风!”曹颙抱拳回礼,目送着魏白的身影远去,直到他过了胡同口拐弯再也望不到了,方转身回府。 第一百八十二章 弹劾 第一百八十二章弹劾 曹颙一直惦记着外放之事,原想着山东、河南、山西这几个省份,离京城与江南都不远,算是比较合适的省份。可庄先生将这几个省份的资料拿给他看后,他不禁头疼。河南的水患是出了名的,山东的旱灾与蝗灾也是频繁得不行。 经过京城这次时疫,曹颙越发认识到这时代的局限性。 庄先生沉吟道:“要不就想个辙子,往湖广去吧!” 曹颙想了想,问道:“哪这么好的事情!若是河南与山东……”说到这里,陷入沉思。 庄先生眼底闪出一丝诧异:“颙儿,不会是前些日子在京城防疫忙上瘾,生出去抗灾的念头吧?” 曹颙微微点头:“若是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这又不是什么难事……”他这说的倒是心里话,虽然性子有些懒散,没有什么成就丰功伟业的野心,但是身为一个男人,总要有点事做方好。 之前两个月,在四阿哥手下忙着防疫,虽说是忙些、累些,但是看着时疫渐渐遏制,百姓生活归于平静,他的心里也很是愉悦。 庄先生不赞成地摇摇头:“虽然你是好心,但没有你想想的那般简单,这两个省因经常遭灾,钱粮减免频繁,火耗银子少,赈灾的银钱却多!” 曹颙虽进官场还不到一年,但是听到庄先生这般说也明白其所指。怕是这两个省上下的官员,没几个干净的,打得都是赈灾银钱的主意。若是到这样的地方去做官,你若是不肯放下身段来接受上下级的“好意”,随波逐流,那他们怎么会安心容你?你若是放下身段,与之同流合污,那瓜分的就是百姓的救济银子,良心上又怎能过得去? 想着康熙对贪官的纵容,曹颙心里不禁有些腻烦,隐隐地有些期盼康熙朝早日过去,雍正朝早些来,让那些贪官也吃吃憋。 * 转眼,到了八月初,十六阿哥回来了。 曹颙先前并未得到信,只知道十二阿哥与十四阿哥两个从热河回来,换四阿哥与九阿哥过去,并未听到有十六阿哥什么事。 回京当日,十六阿哥便去了曹府。 因户部正赶上清算福建上半年的赈灾账目,有点忙,曹颙下午方从户部回来,听说十六阿哥正同曹颂与弘曙兄弟在东院校场。大半年没见,倒有些想他,便也不去内院换衣服,直接往东院去。 十六阿哥又壮实了不少,大概是经常在草原上狩猎的缘故,气色比春天走时看起来好了不少。 见曹颙进来,除了十六阿哥外,曹颂与弘曙、弘卓、弘昕他们都放下手中的弓,“大哥”、“姐夫”地招呼成一片。 十六阿哥指了指曹颙的补服,笑道:“瞧你,这穿起官服来也有模有样的!”一边说着,一边细细打量他两眼,点了点头,道:“还好,还好,虽是看着清减了些,但还是早先的模样。听说你前些日子在四哥身边当差,我还担心来着。怕你跟在他身边待的,染了他的冷气,让人觉得冻得慌!” 曹颙见曹颂与弘曙他们都汗津津的,便喊了个小厮,叫给他们准备些瓜果吃食。弘曙笑着谢过,最小的弘昕仰着头,眼巴巴地道:“姐夫,我想去瞧瞧姐姐!” 弘卓也忍不住附和:“是啊,是啊,我也想去呢,姐姐院子里的甜水最好喝了!” 弘曙瞧着两个弟弟的贪吃模样,不禁低声呵斥道:“二弟、四弟!” 弘卓这方想到自己失言,瞧了瞧十六阿哥、又瞧了瞧曹颙,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道:“呵呵,十六叔,侄儿没说谎呢,却是姐姐院子里的吃食好,侄儿同弟弟都惦记着!” 十六阿哥笑着拍了下弘卓的脑门,转身对曹颙道:“好啊,还藏私不是?我到你府里也几遭了,怎不见你弄吃的给我?” 曹颙心里直道冤枉,十六阿哥之前虽来过几次,除了参加婚礼那次,哪回不是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 因要先应付几个小舅子,曹颙便对弘卓与弘昕道:“又不是别人家,想去就去,你们姐姐整日在府里,也是闷的,能够同你们说说话,自是高兴的!”说到这里,又对弘曙道:“你也随着去吧,你姐姐前两日还念叨你来着!” “是!”弘曙略带点羞涩应下。他心中也是喜欢那些吃食的,但是身为哥哥,年岁又大了,总要有兄长的样子。 曹颂带着几个小阿哥净手去了,曹颙陪十六阿哥到客厅坐下,因这官服穿着不自在,又是汗津津一天了,便请他稍等片刻,回了梧桐苑换了衣服再回来。 因方才说到吃食,曹颙便让初瑜挑了清爽不甜腻的装了两盘,送到前院来。 待小厮送上茶退下,十六阿哥的脸色立即转了郑重,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在户部好好的当着差,怎么牵扯到这时疫上去了?” 曹颙听他问得古怪,知道这其中定有缘故,怕不是什么好事,没有直接应答,反问道:“怎么?这有哪里不对?” 十六阿哥点了点头,正色道:“我虽不清楚你在京城到底做了什么,但是在皇阿玛身边,听这话里话外的,弹劾你的折子并不是一份、两份!” “弹劾?”曹颙心里低叹一声,看来还真让庄先生给说着了。虽然知道这时疫的事是不能放到台面上说的,也没指望能够得到什么奖赏,但是两个月每天早出晚归,冒着染病的危险去忙这忙那,回头来竟只换的几张“弹劾”,谁会心里舒坦呢? “弹劾我什么?我不过是奉四爷之命,做了分内之事,这错处在哪儿?”曹颙勉强笑了笑。 十六阿哥不禁摇头道:“谁让你好好的,偏往四哥身边凑!四哥这回立了这大功劳,你当别人就不眼红?又不敢直接冲着四哥去,不参你参谁?这四哥也是,谁不好用,怎么偏偏找你出来?这冒着危险不说,哪里是能够落好的差事?” 说到这里,十六阿哥忽然略带疑惑地看着曹颙,半晌才认真道:“你对我说实话,你,不会是对四哥有什么想头吧?咱们可之前就说过的,这些事可不是能够随意参合的!” 曹颙不愿让十六阿哥担心,便将四月末无意发现时疫之事说了,又提到是慌乱之下,也不知道往谁说去,去了十三阿哥府,正巧四阿哥也在那边。 至于为何四阿哥找自己出来,曹颙苦笑道:“这内城都是权贵,寻常官员去了,有的大门都叫不开!诚王爷‘病’着,四爷又要忙政务与外城的疫病,那位提督大人又是个聪明人,才不会管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差点半路就撂了挑子,一味的要四爷派人坐镇。这城里王爷贝勒不少,都有分量,但谁又肯吃这苦头?我瞧着,四爷也是没法子,借着我知情的由子,就抓了我顶缸!” 十六阿哥虽然知道些京城时疫之事,但并不真切,眼下听曹颙说来,方晓得其中的凶险和种种隐情,对四阿哥也不禁有些埋怨:“四哥真是,亏你素日还是敬着他的,怎么这般不体恤?怨不得你清减了,就这么忙上两个月,不清减才怪!” 说完这些,十六阿哥忽然想起一事,忙又问道:“那围了敦王府的事,又是怎么说?” 曹颙曾因这件事,也与庄先生再三提到过,都觉得当时理由正当,并没有不妥当之处,就算到御前,也是能够站住理的。所以,听十六阿哥提这个,曹颙微微怔了一下。 十六阿哥瞧了,越发担忧,犹豫了下,还是问道:“可是……可是四哥示意你这般做的?” 曹颙忙摇头,他可没有打算让四阿哥背黑锅,若是传到那“冷面王”耳中,小小地在心里记上一笔,那自己往后就不踏实了:“不干四爷之事,那日在各处殓场统计因病暴毙之人数身份时,正好看到在那两日敦郡王府暴毙了个侍女,正是热症没了,便按照之前的章程,请十爷暂时约束府里众人,省得时疫扩散!” 十六阿哥听完。不禁瞪大了眼睛,指了指曹颙,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竟是这样的!你啊,你啊,叫我怎么说你好?!就算是去当差,也不必这般较真,这是生生地得罪了八哥他们了,怕是在他们心中,就此将你归到四哥一伙了!” 曹颙想起防疫那两个月,低声说道:“一个半月,内城共死了八百四十七人,外城一千三百六十九人,共计两千两百一十六人!这已经是内城外城,全面防疫,遏制住的。若是时疫遏制不住,那不敢想……当时那般紧急,每日死去的人数近百,实在是想不起别的,顾及不到别的!” “两千余人!”十六阿哥看了曹颙一眼,脸上现出几分愧疚:“我不晓得这个,热河那边也没人提这些,怨不得皇阿玛七月初病了,怕也是因这个的缘故!” 曹颙摇摇头,驱散心里因想起时疫带来的阴郁,笑着说:“看来我还真成了靶子!原本还想着,好不容易勤快两月,能够得点什么奖赏,没想到这般令人意外!” 曹颙虽笑着,但十六阿哥已经恼了,拍了下桌子道:“那些王八羔子,为了巴结各自的主子,良心都叫狗吃了!在热河那边的不知道内情,这京里的还不知道?偏偏为了抹杀四哥的功绩,先拿你做筏子,哼哼,忒不是东西!” 曹颙没有说话,或许这正是个好机会,看自己不顺眼的人多了,正好让康熙能够考虑考虑是否将自己下放;不过这好要有个尺度问题,总不能自己彻底没了倚仗,放到地方,再叫这帮王八蛋在康熙身前谗言害自己。 十六阿哥见曹颙沉默,当他是难过,忙好言劝道:“有我呢,你担心什么?况且瞧皇阿玛的意思,也像是心里有数的。我这次临回来,皇阿玛还特特地嘱咐我,叫我找你打听清楚敦王府的事,也怕你受了别人欺瞒,被人当枪使呢!看来,皇阿玛倒是多虑了!” 这话虽是好话,但是却让曹颙听着心惊,瞧这意思,康熙对留京的这几个阿哥也是满心地提防,却不知是针对三阿哥,还是四阿哥。随即又觉得自己操心了,天家无骨肉,三阿哥想来应该是有些活跃,四阿哥虽然隐藏得深,但是年龄与能力在这里放着,能够让康熙安心才怪。 “你放心,那些个小人,终要看皇阿玛脸色的!试探了两次,晓得对付不了你,自然就会另找其他人去咬了!”十六阿哥笑着起身:“嗯,这我心里也放心了,你虽然待一般人并不热络,对熟人却有些过于实在,还怕你因此吃亏了!想想也是,四哥要是真有这般心机,也不会落下眼下这般的坏人缘!什么辛苦事都做了,就是半点落不下好来,想来有得他郁闷的!” 见曹颙还坐着,十六阿哥笑着挥挥手:“别这么呆着了,走,随我去敦王府。防时疫围王府那事虽是为了他好,但他终是个郡王,这面上还是要先圆过去!” 第一百八十三章 登门 第一百八十三章登门 曹府,梧桐苑。 初瑜坐在厅上,笑着看着三个弟弟同小叔吃东西。弘曙正巧看到,放下手中的甜碗碟,不好意思地道:“姐!” “嗯!”初瑜瞧见他碗空了,问道:“要不要再来一碗!” 弘曙摇了摇头,弘昕听了抬起小脑袋,道:“大姐姐,我想再要呢!” 初瑜道:“这吃食虽好,却是凉的,仔细肚子疼。你别同哥哥比,姐姐再叫人拿饽饽给你吃吧!” 弘昕拿着调羹,还有些不死心,曹颂也吃完了,笑着对他道:“嫂子说得不错,这个可不宜贪多,前些日子天热儿,我没了节制,多吃了两碗,折腾了两天!” 弘昕虽然不舍的,但是仍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 弘卓在旁,看着弟弟的样子,低头看看自己剩下的小半碗,推到弟弟眼前:“这个给你!”又对初瑜道:“我这不过剩下两调羹,应该不碍事的,是不是,大姐?” 初瑜看着弘卓这般懂事,晓得爱护弟弟,心里很是高兴:“不碍事!” 弘昕先是一喜,眼睛亮亮地望着弘卓推过来的碗,随后现出犹疑来,最后终是下了主意,将它推回:“还是哥哥吃,哥哥最喜欢这个,昨儿还特意提来着!弟弟这里的够了!” 兄弟两个正谦让着,就见喜云进来,向初瑜道:“格格,方才额驸打发人到二门传话,说是同十六爷出去,晚饭后方会。让留几位阿哥吃饭了,说厨房有十六爷刚从北面带过来的鹿脯,正好给几位阿哥添菜!” 几位小阿哥还没说话,曹颂已经是满脸欢喜,拍了拍旁边的弘曙道:“正可好呢,你跟我到前面吃酒!我可不止是弓箭上胜你,这酒桌上也是不惧的!” 弘曙虽没同曹颂喝过酒,但是见姐夫曹颙喝过,不像是有酒量的样子,便摇头不信。曹颂忙对初瑜道:“嫂子,你给二弟作证,什么时候还说过假话不成?” 初瑜见他们两个很是热闹,便道:“真话假话,一会子你们酒桌上见!只是到底还小呢,要仔细身子,什么时候喝不得,不必过量!” 这一番却是教导了,曹颂与弘曙都起身肃手听了。 初瑜又吩咐喜云打发两个婆子,去淳王府那边说话,就说这边留饭了,掌灯前派人送回去,不必惦记。 曹颂与弘曙到底大些,不比两个小的,可以同初瑜道家常,便说要去槐院见曹颂新讨还的两把刀去。 出了梧桐苑,两人都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弘曙道:“这真奇了,先前在家里看姐姐脾气性情都是好的,也没这般威严。怎地到了你们府里半年多,便这般了,虽然不是大声,但是说起人来半点不含糊!” “哈哈!”曹颂笑道:“你方晓得?我早瞧出来了!嫂子说话行事,越来越像我哥哥,估计这就是世人所说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吧!” 弘曙赞同地点了点头,随后想起不对来:“照你这般说,那姐夫到底是‘朱’、还是‘墨’?” 曹颂不禁翻了个白眼:“这说得可不是废话?我哥哥还能让人挑出不好来不成?” * 什刹海南岸,敦郡王府,内堂。 嫡福晋阿霸垓博尔济吉特氏捂着右边脸,浑身哆嗦,不知是吓的,还是气的。她二十来岁的模样,身量很高,黑漆漆的头发盘了个小两把头,簪着点翠镶嵌抱头莲,显得雍容又不失俏丽。她嘴唇微微抖着,眼眶里的泪珠已经止不住,成串地往下掉,模样甚是动人。 十阿哥却没有心情像往日那般哄她,只冷冷地盯着她,冷哼了一声。 博尔济吉特氏委屈道:“到底是我哪里错了,惹得爷这般恼?要杀要剐,也要让我做个明白鬼才是!” 十阿哥望着她:“既然你这般问,爷就说个明白,前儿弘参发热,他额娘问了你,要打发人去请太医,怎地你说是去请了,却故意推迟了两个时辰?弘参才九个月,这点大的孩子要是耽搁了,会如何,你心里明白不明白?” 博尔济吉特氏身子一僵,低下头轻轻拭泪,而后满脸愤懑:“瞧爷这话说的,我竟是这歹毒的,多大的胆子敢害爷的子嗣?虽说弘参不是我肚子里出来的,却也是我的儿子,往后大了孝敬的也是我,我有什么理由害他!”说到这里,越发觉得委屈,拧眉道:“想必我是碍了谁的眼,这样的污水都能往我身上泼,今儿是鼓捣爷来抡我耳光,明儿怕是就要怂恿爷来杀我了!这日子还叫人怎么过?我这就收拾东西,回草原去,让我阿玛晓得他闺女吃了多少苦头;还要去见皇阿玛,求他老人家给我做主……” 十阿哥只觉得被嚷得脑仁儿疼,使劲一拍桌子,怒喝道:“闭嘴!” 因使得力气太大,震得桌子上的茶碗一倾,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博尔济吉特氏虽然骄横惯了,但是也晓得自己爷这两个月身子不好,脾气有些暴躁,况且今儿又给她来了这一巴掌,平日两口子都是鲜少红脸的。因此,便也老实听话,不再吭声,只含着泪看十阿哥。 十阿哥猛地站起身来,在地上来回走了两圈,最后到博尔济吉特氏面前站住,双手扶着她的肩膀道:“诺敏,不管你瞧弘参的额娘有多不顺眼,都别牵扯到弘参身上。爷就这两个儿子,弘暄是嫡长,庶出就这一个,往后……”说到这里,顿了顿:“往后你们两个就别再闹腾了,外头的事爷都够心烦的,还要让爷操心你们不成?” 十阿哥原本就不胖,这几个月又清减不少,眼睛洼陷进去,里头满是红红的血丝,想是近些日子休息不好的缘故。 博尔济吉特氏与他向来恩爱,如今满是不忍,不停地点头:“爷不必操心家里,只要弘参的额娘安分,我自离她远远的!” 话音未落,就听小胜子在门外回道:“爷,十六爷并郡主额驸曹颙来了,在前厅奉茶,要见爷呢!” 十阿哥闻言皱眉,喃喃自语:“小十六来了,他不是随扈,怎么回来了?还有曹家那小子,哼,哼,他倒是胆子不小!”来不及细想,便对博尔济吉特氏吩咐道:“天转凉了,弘暄这边也要照顾仔细,万不可轻心。若是奴才们有偷懒耍滑的,就同今儿早上的呼和一般,打死了算,看哪个还敢怠慢!” 这话音中带着浓浓的杀气,听得博尔济吉特氏心里一激灵,却仍是笑着应下,又上前帮十阿哥整理整理前襟,扣好了马甲上的纽扣,然后扶着门框,目送他随着小胜子离开。 直到十阿哥望不到了,博尔济吉特氏方咬了咬嘴唇,脸上尽是怨毒。方才十阿哥提到的呼和,是她的奶兄,随着她从草原陪嫁过来的,在府里向来说得上话。 因看着博尔济吉特氏面子,十阿哥平日待呼和也很是器重。前儿请太医路上耽搁,事情落到呼和头上,十阿哥今儿查出来,直接叫人杖毙。 直到人死透了,十阿哥方叫人请了博尔济吉特氏来瞧。满府上下,谁不晓得呼和是博尔济吉特氏的心腹?这棒子虽没落到自己个儿身上,但到底是失了脸面,博尔济吉特氏哪里肯罢休,还要吵闹,就有了方才那一巴掌。 * 淳王府,前院,客厅。 十六阿哥一边端着茶碗,一边打量着四周,最后叹了口气,对曹颙道:“真是不知要等到多咱才能轮到我开府,想是这一两年没指望。毕竟十二哥、十三哥是今年方开府的,十四哥比我大七岁,这还在阿哥所熬呢!” “急什么?你才多大?若是这么早出来,就是姨娘那边也是不放心的!”曹颙说道。 十六阿哥点了点头:“我额娘也是,哥哥同我都多大了,每每见到却尽是嘱咐,生怕我们有不懂事的地方。连带着你,她也没少操心,总是问了又问!”说着,听到屋子外的脚步声,立时收声,对曹颙小声吩咐道:“十哥脾气躁,若是一会子说话难听,你也要忍着!” 曹颙见他满眼关切,心中一暖,点了点头。 十阿哥进来,十六阿哥与曹颙都起身请安。看到十六阿哥,他还勉强给了点笑脸;见到曹颙时,他却恨不得两眼要冒出火来,冷笑道:“好啊!还敢登堂入室,怎么着,是来瞧爷到底死没死?” 第一百八十四章 皇子 第一百八十四章皇子 什刹海南岸,敦郡王府,前厅。 “好啊!还敢登堂入室,怎么着,是来瞧爷到底死没死?”十阿哥瞪着站在十六阿哥下首的曹颙,冷笑道。 曹颙脸上挂着客气的笑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上次见十阿哥还是在六月间,人不壮却是精精神神透着骨子狠劲儿,眼下见他憔悴至此,曹颙想着魏白下的那药,不由对这个素日看着很是生猛的“草包老十”生出几分同情来。这二十七八的男人,有了这般难言之隐,想来这几个月“调理”得也不容易。 十六阿哥见这十阿哥果然进来就冲曹颙发火,忙岔开话题,笑着说:“好哥哥,这一别三四个月,真是让弟弟挂念着。这不,今儿我特意地带了鹿脯与鹿筋来,虽然知道哥哥这边不缺这个,总是点心意不是!” 十阿哥虽然与八阿哥、九阿哥、十四阿哥抱成一团,却也不是和旁人没了联络。不只是政治上的需要,这几个人对那几个年少的阿哥拉拢为多,还因为和十五阿哥相比,十六阿哥活份儿的多,也颇投十阿哥的脾气,因此十阿哥待他也有着几分亲近。如今十六阿哥的嫡福晋指了郭络罗家人,八爷党的几个虽没将他全然视为自己人,却也不算外道。 十阿哥本碍着诸多关系,眼下见十六阿哥满脸赔笑,也不好不给面子。当下他狠狠的横了曹颙一眼,然后才对十六阿哥道:“坐下说话,你不是应在皇阿玛身边吗,什么时候跑回来的?” 十六阿哥见十阿哥要晾曹颙,怕他尴尬,笑嘻嘻地拉了下曹颙:“十哥叫咱们坐呢!” 曹颙顺势坐了,十阿哥脸沉了下来,拧着眉毛瞪着眼,立时就要发作。十六阿哥心里有数,先一步笑着说:“十哥,今儿除了来看望哥哥,还有句话要提醒哥哥。” 十阿哥听了,不禁失笑:“呦,小十六,可见是长大了,这都知道提醒哥哥了!说说,我这里洗耳恭听!”说着,他往曹颙那边瞧了瞧,望向十六阿哥的眼神有些疑惑,言下之意既然有话说,怎么还带了外人来。 十六阿哥看出他的意思,便回道:“若是其他的事,我便一个人过来了;因这其中与曹颙也有些干系,我图省事便带他一起过来!” 十阿哥见十六阿哥说得郑重,不由也重视起来,皱眉道:“到底怎么着?别和哥哥兜圈子,有话说干脆些!” 十六阿哥往客厅门外望了望,确定再没有其他人,方低声问道:“十哥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十阿哥听了一脸的不自在,两眼顿时瞪得溜圆,半晌没吭声。自打知道自己的病症不对后,他就将识得的人寻思个遍,因没头没尾的,又不好大张旗鼓,至今仍是混沌着。故此对这些个话十分上心,听了十六阿哥的话,又不禁走神,自己思量起来。 曹颙不知道十六阿哥怎么突然提了这个,暗暗心惊。因他知道“内情”,多少有些心虚,虽然面色平静如昔,但是心里也有些忐忑。 十六阿哥一直注意着十阿哥的神情,见他这般,知道自己随口蒙着了,暗暗松了口气。 十阿哥省过神来,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望着十六阿哥沉声道:“十六弟此话何意?”他刚刚反应过来,这十六阿哥可是刚从草原回来,京中的事怕不会知道那么多,这平白无故的说了这些,必是有些个别的缘由,十阿哥皱眉猜测道:“难道是有人在皇阿玛面前给我上眼药?” 十六阿哥一脸的为难:“十哥,别的弟弟也不好多说!只是顺承郡王上了请罪的折子,因……唔……像提了……受人蒙蔽什么的。还有……”说到这里,却有些吞吞吐吐。 十阿哥脸色铁青,强忍着怒气道:“还有什么?” 十六阿哥瞧瞧他的脸色,小声道:“还有十哥府上暴毙的人数,委实多了些……有流言说这时疫十哥这边早就知道的,却不肯好好防疫,任由他们出入,使得内城……” “放他娘的狗屁!”十阿哥气得再也听不进去,伸着手指了指曹颙,喝道:“曹颙,你同小十六说清楚,那日你发现不对直接带步军衙门的人过来围了爷这府,爷可是没让你围不成?” 曹颙忙起身,答道:“十爷,我早对十六爷说了,这些都是无稽之谈。前后两月,涉及不少府宅,若不是十爷为了民生社稷配合在前,这时疫也不会这般容易遏制。这京城百姓,说起来还应感十爷一份大恩!” 十阿哥虽先前对曹颙很是不满,也有迁怒的成分,眼下听了这般盛誉,受用是受用,却也多少有些个不好意思,于是摆了摆手道:“甭扯这些没用的,爷那几个月就养着来着,没那厚脸皮去贪功。该是爷的错爷认,别人想要算计爷,爷也不是那性子好的!” 十六阿哥要的就是这效果,心下一笑,脸上仍是凝重,这该说得都说了,他便不肯再留,只说还没去十三府请安,怕明天再去哥哥挑理。 十阿哥虽然有心逼问到底是谁在热河兴风作浪,但是十六阿哥哪里肯说这些?他只嬉皮笑脸地客套了两句,便告辞离开。 曹颙跟着十六阿哥打敦王府出来,对他真是打心眼里佩服。这孩子,人精似的,怎么会在历史上留下个老糊涂的印象?随后立时明白,能够平安度过康熙末年夺嫡,在雍正、乾隆两朝都受到荣宠,怕就是因这份“糊涂”。 十六阿哥还怕曹颙不明白方才做那出戏的意思,笑着说:“咱们这也算是‘祸水东引’了,可也是没法子的事!十哥这脾气,咱们要是直接请罪,说当时鲁莽啊、着急啊,不管什么理由,也别指望他晓得轻重缓急。在他眼中,那是伤了颜面的事,哪管你这个那个的?只要这般,另立个靶子给他,转移他对你的怒气,也给他个台阶下,这方妥当!”说话间,神情有些得意。 曹颙骑在马上,笑着看了十六阿哥一眼:“有点这个意思,只是我正琢磨,这顺承郡王哪里得罪了你不成?” 十六阿哥一愣,随即笑道:“还真让你说着了,我原没有适当的人选帮你分怨,刚好想起他来!他也忒势利了些,七月间去热河,瞧着十五哥、我、十七弟没什么根基,言语间就有几分怠慢。我还好说,哪里会同他计较这些个?倒是十七弟有些恼,我这里顺便稍带上他布穆巴。至于是福是祸,布穆巴就得自己祈福了,十哥的主心骨是八哥、九哥,那两位可不是吃素的!”说到这里,不禁坏笑起来。 曹颙不知是该佩服,还是感叹,自己活了两辈子,身边还倚仗着庄先生,算计起人来,都未必会这般不着痕迹。十六阿哥,这才十六岁…… 在十三府的十六阿哥,与在敦郡王府的模样截然不同,又恢复往日的嬉笑懒散,见到十三阿哥,便嚷嚷着要喝好酒。 因去敦郡王府,十六阿哥便已经先打发人过来说了,要来给哥哥请安,顺带着蹭顿晚饭。十三阿哥这边早叫人准备齐当了。 早些年十六阿哥还小,十三阿哥同他并不算特别亲近,后来这两年因曹颙的关系,同十六阿哥往来比先前密切许多。况且这两年,十三阿哥历经沉浮,也算是见识到什么是“世态炎凉”,十六阿哥能不带功利的亲近于他,着实让他感到欣慰,自然对十六阿哥也好起来。 * 诚亲王府,书房。 三阿哥屏气凝神,挥笔书案上写了几个大字,而后将笔放下,自己横竖看了看,并不是很满意,摇了摇头,换了张纸拿镇纸压好,落笔前好好的寻思了一番。 在诸位皇子中,三阿哥没有太子的高贵出身、没有大阿哥的勇武、没有四阿哥的实干、没有八阿哥的好口碑、没有十三、十四阿哥那般受康熙宠爱。他能够倚仗的,引以为豪的,就是学术上的成就。他的几何是康熙亲授,另外,对律法、历法也颇有小成。 自康熙四十年起,三阿哥拨银钱支持门客陈梦雷纂类书,历时五年,成书《古今图书集成》,在士林中获得美誉。 原本,三阿哥是不太热心皇储的,毕竟太子名分早定;再说,即便储位不稳,还有大阿哥这个长子在前,哪里是他能够对抗的? 随着大阿哥母族明珠府的衰落,索额图家族势力的烟消云散,三阿哥也不禁动心了。都是龙子,除了嫡出的太子外,众位兄弟谁又比谁强去? 真应了那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老话,八阿哥异军突起,与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扭成一股劲,势力急速膨胀。不过几年功夫,就同大阿哥、太子隐隐成三足鼎立之势。三阿哥这排名不上不下的皇子,再次被世人疏忽。 好不容易熬到一废太子,圈了大阿哥;随后的举荐太子风波,让八阿哥又失了圣心。虽然眼下太子复立,但是明眼人都知晓,不过是傀儡罢了,再废是早晚之事。 除去大阿哥与太子后,就算三阿哥年长了,他既是心中暗喜,也是战战兢兢。幸好因喜好书法,每日里写上两幅字,也能够使得他的心气更平和些。 三阿哥晃了晃手腕,终觉得力道不足,摇了摇头,心里又思量起来,这皇阿玛让老四去热河,让自己留京,这是重视自己,还是重视老四? 关于这个问题,最近一月,他每日都要思量两回,想到或是重视自己,便有些欣欣然;想到或是重视老四,也会狐疑不已。 他正困于这个问题之中,就听门口小太监道:“爷,孟管事求见,说是有事情要向爷禀告!” “嗯!叫他进来!”三阿哥道。 小太监应声下去,少一时,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进来,给三阿哥打了个千:“奴才给爷请安!” 他是王府的包衣,三阿哥素日最为器重的,近期奉命带人盯着敦郡王府那边。 顺承郡王之事,三阿哥始终觉得不对劲,首要怀疑得当然就是九阿哥与十阿哥两个。只是查来查去,也没查出原由,三阿哥不死心,仍是叫人盯着这两处。 九阿哥那边倒没什么异常,十阿哥这边却怎么都不对劲。自打六月中,这太医就没断过,偏偏前一个太医离京“还乡”,第二位老太医自敦郡王府看完病回来,还未回府,便从马车上跌下来死了,这实在太过蹊跷。 三阿哥不由疑心十阿哥他们要使坏,京城除了刚回来的十二阿哥与十四阿哥之外,那就只剩下自己与十三阿哥了。十三阿哥已经失势,谁会费神对付他?他这样想着,便越加提防,饮食更是小心得不行。 “怎么这个时辰回来,那边有什么不对了?”三阿哥问道。 孟管事道:“回爷话,今儿未正二刻(下午两点半),十六阿哥与郡主额驸、户部郎中曹颙一同进了敦郡王府,申初三刻(下午三点四十五)方出府。两人进府前,看不出喜怒,出府时却是面露喜色,虽然奴才们离得远,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瞧着像是达成什么美事的模样。奴才想着爷的吩咐,不敢懈怠,捎带着跟着他们两位,结果发现这两位去了十三阿哥府。而且,是直接登堂入室,没用门房通报。” “小十六?”三阿哥心中惊疑不定,十六阿哥回京这他知道,因为十六阿哥午间先来他这边请过安,不过是走个过场,各自应付两句。 想想十六阿哥向来与十阿哥有些亲近的,似乎这两年与十三阿哥也有些交情,三阿哥便使劲握了握拳头,打发孟管事下去。随后,立时翻出张笺子,提笔写了信,用火漆妥当封好,唤了一人来,沉声吩咐道:“马上出城奔热河,将这亲手交到你们爷手上,说请他看着定夺。”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世情 第一百八十五章世情 九月初十,曹寅来了家书,提到两件事,一件是江南科场秋试异常,考生们已经在江宁闹了,用不了多久,应该就会有后续,这说不定将会打破噶礼与张伯行两人的平衡,江南官场要有大变;另一件,李煦因“疾”被“恩免”了通政使的职务,杭州织造孙文成接任,孙文成长子孙珏要携家眷进京当差。 因没有什么私密,曹颙就将家书与庄先生看了。两人看法倒是一致,那就是噶礼的江南总督要做到头了。这科举取士是国之大事,虽然历年来舞弊事件屡禁不绝,但是发生在读书人众多、士子云集的江南科场,这就是影响极其恶劣的大事件。 因满洲八旗军进关后,对江南肆意践踏,发生了“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这种血腥屠杀,埋下江南百姓对满清的怨恨。 康熙亲政后,为了化解江南百姓对朝廷的怨恨,对江南士子极为看重,开了好几次恩科。历年来,若是遇到水患旱灾,朝廷对江南的的钱粮减免也很是大方。 这般过了几十年,好不容易安抚下去的民心,怕又会因这次科举舞弊而浮躁起来。 那些读书人,之所以忘记祖辈的血海深仇,心向朝廷,不过是因为朝廷给他们出仕的机会,让他们有机会通过十年寒窗苦读,中举人、中进士,成为人上人,光耀门楣。如今,这官员贪墨,操纵科场,使得“文章不通、家具大富”者榜上有名,这些略有才名的寒门子弟名落孙山,这岂不是断了他们的盼头? 众人怎么能依?放榜当日便抬着孔子像砸了科场,将事情闹了出来。 李煦免职之事,曹颙并不意外。虽然心里对这个堂舅并不亲,但是想着母亲那边,他还是颇为感慨。只希望李煦能够有所悟,不要再被权欲蒙蔽理智。 庄先生思虑片刻,突然面上露出几分喜色。 曹颙心下一动,问道:“孙珏大表哥上京当差,这是不是我……”说到这里,眼中也透出些欢喜来。 庄先生笑着点了点头:“如今,令尊已经痊愈,这通政使的职务,就算免了李煦的,也该令尊起复方是。万岁爷这般安排,看来是体恤令尊,容他休养了。就算颙儿这边,只要不是江南,想要谋其他地方也能够顺当些!” 曹颙心里顿觉敞亮,这在京城熬着,实在费神。虽说弹劾之事,不了了之;十阿哥那边,也不像是记了仇的,但是整日间束手束脚,还要时刻提防别人的算计,委实累人。 曹颙同庄先生都仔细分析过,若是京官外放,多是要升品级的。当然,一品、二品这样的,就是笑谈了,毕竟他父亲熬了半辈子,明面上不过是个正五品,暗中担任的通政司主官是正三品,时而兼任的御史也不过是从三品。 曹颙虽然年纪小,虚岁十八,但是有着一等男的爵位,还是郡主额驸的身份,等同于武官一品。若是外放,谋武官的话,品级能够高些,从三品的游击、正三品的参将、从二品的副将,就是正二品的总兵都不逾越。文官的话,从四品的知府,正四品的道台都说得过去。 曹颙见庄先生是真心欢喜,想着他的经历,想必这京城也是伤心之地,不愿久留。想到父母,都已经是垂暮之年,但是康熙为了面子,对老臣都很优容,怎肯同意曹寅五十多岁就致仕? 要知道,这个时代做官,即便到了七十,耳聋眼花了,若是不耽搁什么大事,还能够一直做下去。曹寅与那些人相比,着实是年轻了些。况且康熙本身又比曹寅大几岁,你这边“告老”,也是不妥当,谁知道这天子之尊会不会往其他方面想。 “天威叵测”这四个字,就是悬在头上的利剑,需要时时警醒。 庄先生看出他的惆怅,安慰道:“再忍忍吧!这京城皇子阿哥们都不安分,江南也要乱了,此时不宜节外生枝。等过了这两年,风平浪静些,咱们再想法子!” 曹颙知道他说的在理,便点了点头应下。 与庄先生说完话,曹颙自书房出来,刚好遇到打府外回来的初瑜,夫妻两个一道回了梧桐院。 初瑜穿得很是素淡,头上也只簪了两朵珠花,眼圈微红,隐隐有泪痕。她是去十二阿哥府上探病去了,十二福晋病了。 “十二福晋无大碍吧?”回到房里,曹颙问道。 初瑜点点头:“无碍,只是因前些日子跟着十二叔在养病所苏麻喇老祖跟前侍疾,劳乏了,加上……”说到这里,有些哽咽:“加上前几日老祖去了,十二婶哭得伤心,便有些撑不住!” 她这番伤心却不是担心十二福晋,而是为了三天前去世的苏麻喇。 想起那位虽然素未谋面,但是却久闻大名的苏麻喇,曹颙也不禁唏嘘。 她本是草原上的女奴,后来做了科尔沁贝勒寨桑之女布木布泰的侍女,后随着布木布泰从草原到了建州,开始了主仆两人颇为传奇的一生。 她的主人布木布泰,就是清太宗皇太极的妃子,号“永福宫庄妃”,位列皇太极五妃之末。因诞育了世祖福临,在丈夫死后,儿子登基时尊为皇太后。等福临去世,康熙登基时又被尊为太皇太后。康熙二十六年去世后,上谥号为“孝庄仁宣诚宪恭懿翊天启圣文皇后”,这就是后世闻名的孝庄太后。 历经清朝三朝,辅佐两代幼帝,孝庄堪称“清代国母”。 在“国母”光辉的映衬下,世人本不应关注她身边的那个女奴。然而,就是这个一生未嫁、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爱新觉罗家族的女奴,因自己的默默付出,受到了皇家的敬爱。 在顺治朝,满清入关后,朝服衣冠式样的制定,便是出自心灵手巧的苏麻喇之手。又因精通蒙语与满语,写一手漂亮的满文,她成为康熙幼时满文启蒙老师。 孝庄称她为“格格”,康熙称她为“额娘”,皇子皇女们称呼她“祖母”,皇孙皇孙女们称她“老祖”,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成为皇室一员。 等孝庄去世后,康熙怕已经七十多岁的苏麻喇悲伤孤独,便将十二阿哥交给她抚养。 八月末已经九十高龄的苏麻喇病了,虽然十二阿哥与十二福晋昼夜在身边照料,但是仍无法阻拦死神的脚步,九月初七,苏麻喇病逝。 “虽然这几年老祖潜心向佛,很少过问俗事,对我们这些晚辈见得也少了;但是早几年,我跟着额娘去给她老人家请过几次安,极是慈爱的,待人也极好!”初瑜很是感伤,含着泪道。 曹颙伸手,帮她拭了泪:“老人家九十多了,又是对佛祖虔诚,这样往生说不定正如了她老人家的心愿,你就不要再难过了!” 初瑜点了点头:“嗯,这个初瑜也省得,只是还是忍不住心里难受!”说到这里,她思量了一回,还是开口道:“额驸,有些家长里短的,本不应该多说,可初瑜觉得有些不大对!” “怎么?是听到什么,还是看到什么?”曹颙心生好奇。十二阿哥府里,会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 初瑜蹙眉道:“是十三婶子,不知为何,除了四婶与十四婶外,其他府邸的福晋对十三婶很是冷淡,就连额娘那边也是如此……八婶的言辞更是极为不客气。十三婶像是很为难,虽然一直带着笑,但是让人看了心里堵得慌!” 曹颙听了,心里很是恼,就算是外面男人恩怨,又干内院女眷何事?怕是大家都心里有数,知道十三阿哥失了圣心,虽然没圈,但是也比大阿哥那边强不到哪里去,怕受到牵连,都远远地避开。 “初瑜实在不忍心,便陪十三婶多说了几句,过后额娘教训初瑜,说是我这般随意,会给额驸惹来麻烦!额驸,初瑜错了吗?”初瑜看着曹颙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 曹颙笑着摇摇头:“这算什么错?你是知道的,别说十三爷本与咱们家关系不错;就是不论这个,十三福晋还是咱们家的亲戚呢!况且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本不与女人相干。富贵的咱不巴结,清贫的咱也不小看,咱们凭心行事就成!” “那真如额娘说的,有麻烦怎么办?”初瑜有些不放心。 曹颙笑道:“哪里有那些麻烦不麻烦的,‘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况且,就算是有麻烦,我也甘之如饴。若是你如那些人一般世故冷清,我就算是太平了,心里也不舒坦!” 初瑜点点头,满眼柔情地望着曹颙:“额驸心善,这个初瑜早晓得!” 曹颙被她赞得有些不好意思,哪里算是心善呢?人也杀过了,阴谋也使过了,这身上百十来条人命也担着。若是阴间真有地狱,就算还不至于到十八层,三层两层总要下的。 虽然来到清朝十年了,但是曹颙仍是不习惯暴力与血腥,但是为了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他从没有因自己的所作所为而产生半点后悔。如果一切重来,他相信自己仍是同样的选择。 有的时候,曹颙实在乏了,也想同初瑜交交心,但是却从没有给她讲过这些阴暗与血腥,怕污了她的耳,污了她的心。若是让自己的女人跟着担惊受怕,让自己的女人再担惊受怕的同时还要来想着安慰、开解自己,那算什么男人? 因初瑜还有些抑郁,曹颙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将父亲来信提到的孙珏表哥进京之事提了。因之前,曹颙对初瑜提到家里人时,说过二房有位堂姐,就是嫁到先祖母的娘家去了,所以初瑜还记得,果然有些上心:“这位表哥,就是娶了大姐姐那位吗?” “嗯!”曹颙点头:“正是呢!就是嫁到他家,四十五年办的喜事!”说到这里,自己先笑了:“这样看来,咱们还不能称他表哥,应该改口叫姐夫了!大姐姐比姐大两岁,两人自幼最亲近的,明儿打发人往平王府送信,想必姐也是欢喜。还有三妹妹那边,也叫人送信。等他们夫妻到京,咱们好好聚聚!” “嗯!”初瑜应着:“二弟与大姐姐同胞手足,想必也是极为高兴的!” 提到曹颂,夫妻两个不约而同地往窗外望了望,瞧了瞧天色。往日这个时辰,曹颂早应下学回来了,今儿怎么还没回来。 初瑜站起身来:“要不打发人去宗学那边问问,看看是不是先生耽搁了?” 曹颙摇摇头:“他们的先生年岁大些,就是这半天下来都吃力,更别说有拖堂的时候。还是叫人往兆佳府问问,看是不是跟着他几个表哥哪里吃酒了!”这样说着,却也开始有点担心。 虽然曹颂性子活跃些,刚进京时与兆佳府的几位公子混过一些时日,但因近年年岁大些,懂事了,想着要考武举,便很少在外头逗留。就算是偶有应酬,也是先打发人回府说声的。 曹颙刚想去前院打发人往兆佳府去,就听院子里“噔噔”的脚步声。 夫妻两个相视一笑,都放下心来。 是曹颂回来了,因顾忌到有了嫂子,行事也守礼很多,在廊下问道:“嫂子,听说哥哥回来了,在屋子里不?” 曹颙听他憨声憨气的,笑着说:“我在呢,进来吧!” 曹颂大步进来,额头上汗津津的,像是急着赶回来的。初瑜给他倒了一杯茶,他先是谢了嫂子,然后接过,一饮而尽,两眼亮晶晶地对曹颙说:“哥哥,外头发生了件稀奇事!” 第一百八十六章 叩阍 第一百八十六章叩阍 “稀奇事?”曹颙问道:“什么稀奇事,这么晚方回来?” 曹颂颇有些故作神秘的意思,眨眨眼道:“哥哥,有人叩阍!” “叩阍”就是众所周之的告御状了,分两种方式,一种是到京城都察院、步军统领衙门或通政司击鼓,一种是拦截圣驾。“叩阍”者,通常都是官民遇到冤屈之事,原来的审理衙门审断不公的。 曹颙摇了摇头:“这算什么稀奇事?你下学路上途径都察院,不是见识过好几次了吗?” 初瑜却是好奇,这告御状是书中与大戏中都提过的,却没在现实里见过,她不由问道:“二弟,什么人告状,到底是何冤屈?” 曹颂瞥了哥哥一眼,似乎在埋怨他刻板无趣,然后方扭过头对初瑜笑道:“嫂子,这‘叩阍’虽说不稀奇,但是女人家千里跋涉地来‘叩阍’算是稀奇吧?” “女人家?”初瑜一愣,露出几分关切来:“这,怎么是女人家,那是家里的男丁……” 曹颙听着也生出几分好奇心:“女子‘叩阍’,那是夫君被羁押?” 曹颂点了点头:“最稀奇的还不是这个,而是两个女子同时‘叩阍’,还不是一家,而是你告我男人,我告你男人这般,在都察院衙门前好是热闹。虽没有动手撕打起来,但是瞧着两人的愤恨样,都是恨不得吃了对方一般!” 曹颙与初瑜都有些听糊涂了,自古以来都是有了冤屈才来叩阍。这两家都来叩阍,那是下边的官员判案时“各打五十大板”不成? 曹颂仔细讲到:“我们在衙门外听得影影绰绰的,好像是这回事。这两个女子一个姓孙,原是个知州太太;另一个女子姓王,原是知府太太。这知州太太控告知府与布政使向其夫勒索银两;知府太太则控告知州诬告,还顺带着连总督都捎上了,说是总督徇私舞弊,轻信知州,将其夫严刑拷讯致残。” 这虽然两个女子“叩阍”互讦稀奇了些,但是这案情却委实不稀奇。 这两年因追缴库银,使得大小官员也都慌了手脚,这想要继续当官的,就要填补上亏空,这自然是得有银钱才行。朝廷俸禄低,官员应酬多,若是不使些手段,怎么弄银钱?弄完银钱剩下的窟窿,当然要找人顶罪。 这知府也好、知州也罢,哪里是能够在地方说得上话的?总督、巡抚、布政使等高官当然不会将自己牵扯进去,倒霉的就是这品级不低不高的官员了。 “等到都察院堂官收了状纸外,那知府太太王氏就撞了柱子,血溅当场了!”曹颂说道最后,语气中带了几分不忿:“若真是贪官之妻,哪能这般贞烈?若是按照她状子里说的,不止是总督,还有巡抚、布政使等人,竟没有一个是干净的!” 初瑜听说是“血溅当场”,不禁讶然出声。就是曹颙,听着心里也是不舒服,这王氏千里迢迢地进京,既是一心要为丈夫洗刷冤屈,自不是心怀死志之人。选择这般刚烈而无奈的手段,应该怕“官官相护”,京城这边将案子压下来,就这般破釜沉舟,舍掉性命将事情宣扬开来。 曹颂原是因这事闹得稀奇方对哥哥嫂子讲的,但是讲到最后,觉得屋里气氛骤然沉重了许多,自己也觉得没意思起来,抓了抓头,又道:“还有稀奇的,这哭得最伤心的不是王氏的仆人,却是同在堂上的孙氏。大家不解,向两家仆从打探,方晓得他们两家原本是世交。就是这次上京,两家虽因官司之事人情淡了,但是途中遇到困难处仍会相互扶持。怎么看着,这两家都不像是恶人!” 曹颙听着心中抑郁,对曹颂摆了摆手:“快去回你院子换了衣裳,等你一起晚饭!” 曹颂应着,先回槐院换衣服去了。 初瑜怔怔的,好一会儿方省过神来,对曹颙道:“真是奇女子,虽是与之素未谋面,但却仍是让人不得不生出敬重之心!” 曹颙不赞成地摇了摇头:“这以命相搏,实不可取。如这王氏所说,他夫君已经致残,且在狱中,那长辈、儿女谁人看护?就算要将事情闹大,想寻个公道,也不至于非要这般。而且,这种做法要是平了冤屈,那往后岂不是人人效仿?明明是好人,还要轻贱了性命方能换取公道,这样下去不知要枉死多少人。” 初瑜听了,心里也晓得曹颙说得在理,可仍是忍不住为王氏感叹一回。 * 这血溅都察院,也是满清开国以来第一例,次日就传遍京城各处,不管是茶馆里的百姓,还是各部的官员,都当是新鲜事说着,当是新鲜事听着。 户部福建司这边,大家也说了一回,因这王氏来自甘肃,告的人中都是总督、巡抚这样的高官,使得大家不能不想到如今的刑部尚书齐世武也曾是甘肃巡抚任上升职的,还有就是另外一位由甘肃巡抚任上转京官的鄂奇。先是做了几个月户部侍郎,三月间平调到兵部去了。这事情是因亏空钱粮引起的旧案,这如今翻起案来,保不齐一把火烧到谁身上。 曹颙只是听着,心中微微警醒,这齐世武与鄂奇虽然没有明着站队,但是根据传言,都是党附太子之人。他心里寻思着“二废太子”的事,这到底是年初,还是年末,实在没印象。自己不是学史的,只知道是在康熙五十一年,却不知这具体月份。 转而一想,曹颙又觉得自己多虑了,这千里之外的钱粮亏空案,就算是能够清查出几个蛀虫来,应该与“二废太子”扯不上什么干系。 过了几日,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就渐渐从“血溅都察院”,转到“镶红旗瓦色之女在未婚夫病故后至夫家剪发守孝,奉姑三年,服满缢死”上来。因这与寻常守节不同,地方官越发重视,特意请了上了旌表,用以“教化”百姓。 没几日,康熙从热河发回旨意,就姚弘烈、陈弘道互讦两案,命都察院左都御史赵申乔、户部侍郎噶敏图赴陕甘一并察审。这姚弘烈就是原陕甘宁州知州,孙氏的夫君;陈弘道是原庆阳府知府,死在都察院的王氏的夫君。两人罪名都是“贪墨”,现下罢职关在地方狱所。 或是这陕甘离京城太远,或是这知府、知州在京官中实在不算什么,大家议论了两日,便已经是觉得寡淡无味,懒得再提起。 去陕甘查案的官员方出京,刑部又判下四川加派案。是前任布政使卞永式私自加派火耗,除送原四川巡抚能泰等银二万二百两外,共计入已银二万七千四百两有奇。原任布政使卞永式照律拟绞,已经病故,毋庸议。原任巡抚能泰身为巡抚,属官私派,不行觉察,又身受赃银,应照律拟绞监候,秋后处决。 这时就连庄先生,也察觉出不对来。这两个案子,牵扯的都是太子党的外围官员。一废太子时,因他们不是京官,党附的没那样惹眼,因此并未受到什么惩处。其后这几年,有的平调,有的升了六部堂官。如今被提溜起来处理…… 曹颙听了,知道自己所料不错,这八成就是二废太子的前奏了。他虽不能和庄先生多说什么,但是也流露想及早抽身的意思。而且他也早早地将京城的局势隐晦地在家书里道明,打发两个妥当之人送往江宁。虽然目前还不干曹家什么事,但是也要心里有数方好,处处小心为妙,省得被牵扯进去,不干不净地麻烦。 其实京城的有心人不少,而像曹颙这般想到太子头上的也很多,这一时间原本与太子稍有瓜葛的官员皆人人自危,挤破脑门似的,纷纷往各个阿哥府、王府打探消息。 就在京城暗流涌动之际,圣驾于九月二十二日奉皇太后,自塞外回驻畅春园,九月二十九日回宫。 * 九月三十,因要宴请前日到京的孙珏夫妇,曹颙早早就料理完衙门的差事,回到府里。 孙珏夫妇昨儿应邀去了平郡王府,其他的像兆佳府、孙家族亲等也都发了帖子,因曹颙这边虽然没有长辈在,却是曹家本家,便排在平郡王府后,定了今日宴请。除了孙珏夫妇,曹颙还请了妹妹与妹夫过来做陪客。 曹颖比曹颙大七岁,出嫁五年,已经诞下一双儿女,皆是粉雕玉琢,煞是招人喜欢。初瑜与曹颐都稀罕得不行,一人搂着一个,亲近个没够,口里赞个不停。 曹颖虽然娴静,但是毕竟是嫁人多年,看着弟妹与三妹妹这般喜欢孩子,猜到两人心事,便将话题岔开,提到进京前归省之事。 两人果然都望过去,听她细讲,心里都关切着曹寅夫妇的近况。 偏曹颖在江宁留了两日,只到东府吃过一顿饭,对曹寅夫妇的近况也只知道个皮毛。而曹颖本人,又不是个爱多说的,这讲了几句便冷了场。 初瑜与曹颐都是伶俐人,想着曹颖转开话的缘故,便也克制着不往孩子方面说。 不知不觉,话题就说到江宁旧事,曹颖略加思索,方问曹颐:“提起当年,我倒想起一件事。昨儿在王府那边,依稀听着提起一位永佳姑娘要被指给哪个王爷做嫡福晋,这个永佳可是当年江宁机杼社的那个完颜永佳姑娘?我记得她比三妹妹还要年长两岁,怎地还未成亲?” “永佳姐姐要指婚?”曹颐脸上露出欢喜神情来:“也是,她七月孝满,嗯,算算日子也该差不多了!” 她自顾自说了,见曹颖那边还瞧着她,这才想起没回答姐姐的话,忙笑道:“瞧我,欢喜的忘了说。大姐姐猜得不错,若是王府那边提起的永佳,那便完颜府的永佳姐姐没错了。因那府的宝格格同永佳姐姐交好,得到消息灵通些也是有的。因守孝,永佳姐姐这两年耽搁了,一直未出阁,这也是才孝满。” 因永佳是十四福晋的堂姐,十四福晋又和七福晋交好,初瑜原也是听过永佳这名字的,只是并不熟络。而嫁入曹府后,她也常听宝雅与曹颐提到永佳的,又知道她是曹颙好友永庆的妹子,心里便生了几分亲近。 眼下,她听着这话微寻思了一下,却是有些不太对头,因问曹颖道:“这大姐姐听着确是嫡福晋吗?可这京中各王府,没有哪家王爷未成亲呀?” 曹颖点点头:“应是没听错,确是嫡福晋!因听了是嫡福晋,还与人道她可是个有福的。”说到这里,她顿下来,细细想了想,笑道:“是了,好像是简亲王!没错,就是简亲王府!” 初瑜与曹颐面面相觑,许久说不出话来。这简亲王雅尔江阿虽是铁帽子王,声势显赫,但是却不是初婚。他的嫡福晋去年春天病逝的,看来永佳是要去做继福晋的。 简亲王府虽然前两年连着没了几个小阿哥,但是如今还有嫡福晋留下的两个嫡子,庶子也是简亲王最宠爱的侧福晋所出,其中最大的都十三、四,眼看着就到婚娶的岁数。 完颜家门第高贵,若不是永佳康熙四十五年选秀时病着,配皇子的就会是她,而不是她的堂妹。而偏四十八年她又因守孝耽误了选秀,否则便不是十五阿哥福晋,也会指给郡王为嫡福晋的。如今,这简亲王府论起来,虽是权贵中的权贵,身份尊贵无比,但是这继福晋却委实不容易做。 第一百八十七章 国事家事 第一百八十七章国事家事 对祖母娘家这位表哥,曹颙小时候只见过一次。今儿请他们夫妻到曹府来,是第二次见面。到底是长子,孙珏虽然才二十三、四,但是留着短须,话又说得少,给人印象极为稳重。 与李家对曹家的热络不同,孙珏反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疏远。在曹颙、曹颂与塞什图三人中,只对曹颂还算有些许亲切,对曹颙与塞什图两个却很是生硬。这当然不是因为曹颂是亲小舅子,而曹颙与塞什图隔房的缘故。 这孙珏不像是世家子弟出身,倒有些读书人的酸气,又因这次进京是到礼部做主事,官职比曹颙这个小舅子低,心里就有些不自在。 酒桌之上,他生怕被人误会巴结权贵一般,不冷不淡地与曹颙说了几句,吃罢饭便一刻不肯多呆,叫人传话给曹颖立时出府。 这出做派,看得曹颙、曹颂与塞什图几个面面相觑。曹颂最是直肠子,见姐姐进来,直接迎过去低声埋怨道:“大姐,姐夫怎么这般小家子气?大哥与我还好,没得叫三姐夫笑话!” 曹颖顿时红了脸,小声说道:“二弟,实在对不住,你姐夫人不坏,就是执拗了些!” 曹颂还要再说,孙珏见妻子停在门口与妻弟小声说话,有些不快,咳了一声。 曹颖不便再多留,带着丫鬟婆子随孙珏家去了。 曹颂哭笑不得,这算什么事?到底是亲戚呢,还是仇人,用得着这般避开? 曹颙却对孙珏的印象一落千丈,若是真具有这般傲骨,那何必按照亲戚爵位高低来赴宴?既然挑帖子时都这般,那又来上这么一出?实在过于做作了些。 塞什图与曹颙道了会子草原见闻,又谢过他四月间为觉罗太太请太医之事,直到天色有些黑了,方携着曹颐回去。 十月初一,按例是大朝会。 曹颙虽然在户部当差,但是因是郡主额驸,戴着红宝石顶戴,穿着四爪蟒补服,站在宗亲这边。 方才来时,曹颙看到了孙珏。他穿着六品补服,站在文官后边。 虽然孙珏在京官中品级不高,但是比照着他的年龄,直接恩萌到六品已经是恩典。原本他是有几分得意的,但是见到比自己年少七、八岁的曹颙漫步而来,一脸和气地应付着大小官员的招呼,他的身子不禁就往人群里挪了挪。 曹颙对他虽然无好感,但是毕竟是姐夫,刚走了两步,想要上前与他打招呼,便见他转过身去,退到人群里。 曹颙一愣,只淡淡地望了两眼,便转身往前面去了。他是懒人,才不愿意多事,既然这孙珏这般“风骨”,那成全就是,何必非要上赶子叫人为难? 孙珏等了等,没听到动静,转过身来,四处打量,曹颙已去得远了。他不禁摇摇头,腹诽曹颙太过张狂,就算娶了郡主、爵位高又如何,连起码的长幼尊卑都不分,这太过纨绔。这样的亲戚,还是少走动好,省得累及名声,他在心中暗自告诫自己道。 随着礼乐骤起,大小官员归位,大朝会开始。 先是颁布康熙五十一年时宪历,随后是六部按照吏、户、礼、兵、刑、工轮番奏事。这些尚书大人们像是半年没说话般,将这奏事弄得都极为啰嗦,听得大家昏昏欲睡。 因在户部当差,曹颙对户部奏事便格外留心些,多是减免某省钱粮什么的,听着像是报账,实在很是无趣。 直到刑部奏事,文武百官才恢复精神气,只因刑部奏事中,提到太原府民陈四等鸠党抢夺、绕行陕西湖广贵州等省一案。 这案子曹颙也听说过,这陈四等人本是太原府的,听说是因前几年灾荒,带着族人亲眷逃荒,中间做起不明不白的勾当,流窜陕西湖广贵州。后来又不知道怎么牵扯上“朱三太子”,使得百姓有自愿迎他们回去供奉的。 等到官府这边察觉,逮捕陈四等人,因这涉及到“朱三太子”,恐怕是谋逆大案,下边官员不敢自专,便直接上奏朝廷。 连带妇女不过是六、七十口,这若是谋逆实在可笑。因查实这些人沿路抢夺是实情,所以康熙只是严处了为首的陈四,斩立决,其他众人都发往黑龙江给披甲人为奴。 这不过是个小案子,用得着这般大张旗鼓地奏报到大朝会上请万岁爷亲断吗?大家望向刑部尚书齐世武都有些埋怨,这毕竟是进了十月,天凉了,大朝会又在外头,怎能这么磨叽? 没人发现,低着头的齐世武的脸色也不好看,虽然已经入冬,但是额头却显出汗来。 接着康熙对陈四案似有下情的意思,众人俯首做恭敬状听了,随后的处置却是使得百官震惊。对陕西、湖广、贵州三地原任督抚,俱照溺职例革职,又按照各自职责轻重,从降级留任,到彻底免官不等。 这其中可是牵扯到四个尚书与一个御史,既礼部尚书贝和诺、刑部满尚书齐世武、刑部尚书郭世隆与工部尚书陈诜,还有一个左都御史赵申乔。贝和诺著降一级调用,赵申乔著降四级留任,陈诜、齐世武俱降五级留任,郭世隆著革职。 一个小小的逃荒流蹿案子,就一下子发作五位从一品大员,怎能不震得文武百官头皮发麻? 这还不算完,康熙又下令“陈四经过府州县各官、应行文该督抚查参”,这牵扯的人却要更多了,众人都暗自盘算,看看有没有同年故旧的,在这些途径地方任过职。 虽然刑部过后,又有刚刚被降级留任的工部尚书陈诜奏事,但是谁还听得进去? 在百官的惊疑中,终于挨到这次大朝会散朝。三三两两的官员皆是加快步子,没有谁再像寻常那般悠闲地迈方步,怕他们都要找人揣测圣心去。大家都是官场老油子,自然能够从这次不同寻常的大朝会上嗅出不对头来。 这是为“二废太子”做准备啊,曹颙心里思量着。一个小小的流蹿案,就将一废太子时落下的几个外任党羽全都串了个遍。下一步参查这三处的府县,估计就是要寻由子,将中等品级的太子党也都连根拔起。 虽然这并不算什么意外,但是曹颙还是就觉得有些寒。康熙不愧是做了五十年皇帝的人,这是要将太子彻底拉下来,不留半点后患。 不过,不知这算不算机会。当年的府县官肯定都是调用、升级的,到时候查参下来,地方肯定要空出不少缺来。曹颙突然觉得自己有些邪恶,怎么能够在这个时候想起这些,是不是不够厚道? 回到户部福建司,因有大朝会的事,众人的心都散了,幸而眼下还是将忙未忙之时,曹颙并不束着他们。因都是京官,况且六部相隔又不远,不过半个时辰,就有人从刑部弄来陈四等人的途径府县名单。 众人整理出书案,将名单方中间,围着看了。连曹颙都带着好奇上前,众人看后皆是咂舌不已,这途径的有二十来个府、百余县。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说不出话来。这若是万岁爷的态度还如今日这般严厉,那这些地方的原任主官怕也是好不到哪里去? 大家有族人亲戚在外任的,都开始想着是不是这些个地方任职过;有些升官**强烈的,因在户部没什么升迁机会,便开始打着地方的主意,恨不得一日间空出百余缺来,让大家好能活泛活泛。 到了初九,大朝会的余波未平,因江南担任正主考的副都御史左必蕃的奏折,江南科场舞弊案立时轰动京城。过了几日,江苏巡抚张伯行的奏折也到了,说的也是这科场舞弊案。 曹颙还是老样子,庄先生劝得对,眼下西南要撤查官员,江南又是查科场舞弊,这个时候只要等着就成。到时候这些省份空出的缺肯定不少,只要选个好些的地方,往吏部走动走动,再让淳郡王往那边打个招呼,外放应不是大事。 * 十月二十一,是淳王府小阿哥百日,此子洗三时初瑜因着要照料曹颙而没有回去,这一日,曹颙自然是陪着妻子一同去赴宴的。 因苏麻喇前几日方出殡,淳王府原本压根没想正经办席,所以最初甚至都没有下帖子去各处请人。只是几家交好的人家记着这事,有提前送了贺仪过来的,淳王府这才摆了酒,请了几家常走动的,并较亲近的皇子阿哥,旁人一概未请。 人不多,酒席平平,戏班子自也是万不能请的,因此曹颙与初瑜到淳王府就觉出气氛有些冷清来。 给淳郡王道了贺之后,初瑜往后院去了,曹颙跟着弘曙一桌坐了。十六阿哥来的也早,便也蹭过来凑热闹。 弘曙虽然素来沉稳,但是也是带着孩子天性的,原本一和十六阿哥这个爱说笑的小叔叔在一块儿,也颇为投缘。今儿不知道因自己是主家还是什么缘故,带了些拘谨出来,脸上始终有些僵硬,说话也没从前随意。 曹颙觉得有些不对劲,不只弘曙、弘倬也没往日活份儿,就小萝卜头儿弘昕还像往日那般跳脱,但在席上也不好多问,只引些个别的话题含混过去。 十六阿哥也有觉察,暗暗奇怪,但见曹颙没问,自然也是不会问了,便顺着曹颙的话逗些闲磕出来。 弘倬听了两人说的有趣,也每每捧腹而笑,便没那般阴郁了。弘曙始终不太开怀,便是大笑里也带着些沉闷。 * 内院,榴花堂。 初瑜进院子时,已是满屋子人。乳母抱着方百日的小阿哥弘景站在淳王福晋身旁,九福晋和十四福晋在旁边逗着小阿哥,不住嘴地夸赞。 淳王福晋听了十分受用,虽然回了几句客套话,却是掩不住满脸的笑容。 初瑜依着规矩给诸位婶婶行了礼,淳王福晋笑眯眯地叫她近前来看小兄弟。初瑜本就喜欢小孩子,又有些心事,自然爱煞了这个小兄弟,逗了又逗,哄了又哄。淳王福晋虽然见她如此,心里高兴,笑意也就越发深了。 初瑜全部心神都在小阿哥身上,也没太留心淳王福晋怎样,但突然一个侧身,瞧见了在不远处人群里站着的生母纳喇氏脸色不是很好。她不由一怔,但很快掩盖了过去。 借着五福晋过来说话的空儿,初瑜向淳王福晋告了罪退开。原想着去问额娘一声,但终碍着规矩忍下了。她瞧见了平王福晋曹佳氏,便笑着过来向这大姑姐下首坐了,姑嫂两个说了几句体己话,便一同入了席。 初瑜想着额娘脸色不好,担心她是病了,所以也吃不下什么。待这边席散了,初瑜又陪着淳王福晋说了会子话,才去了生母纳喇氏那边。 纳喇氏见了女儿过来,脸色才好转了些,拉了女儿上炕,问了她家中情况。 初瑜一一回了,笑说自己好着呢,末了问纳喇氏道:“额娘可是身子不大爽利?” 纳喇氏笑容凝到了脸上,半晌才叹了口气,道:“身子没什么,只是这心里……”她伸手拢了拢女儿鬓角的头发,“初瑜,弘景被嫡福晋认在名下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风起 第一百八十八章风起 初瑜一时失语,她是嫡福晋带大的,与嫡母的感情也很是亲近,但生母这边…… 除了纳喇氏,淳郡王的庶福晋李氏和伊尔根觉罗氏也都有生育过小阿哥,夭折也是几岁后的事,他们幼时嫡福晋都未曾认为子。想必是原本还指望自己能够生育嫡子,眼下年岁大了,与丈夫关系又淡,淳王福晋才会这般筹谋。 初瑜有些为难,不知道当说什么好,她虽不爱琢磨那些个争宠固位的事,但毕竟从这样一个王府里出来的,耳目渲染,那些个事她心里也是明白的。 嫡福晋这么将弘景认到名下,若以后她生了嫡子,这个孩子自然什么都算不上,若她一直未得子,那么,六阿哥便不算做嫡子,按照满人子以母贵的传统,他的地位也要远在长子弘曙之上。 弘曙虚岁十五,原以为最迟不过三两年就要请封世子。虽然是庶出,但是府里府外的,早已将他这个淳王长子当世子待。眼下淳王福晋认下小阿哥,这弘曙的处境却有些尴尬。 初瑜想要安慰纳喇氏两句,但是那边也是尊长,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张了张嘴,又合上,最终只静静的陪着母亲坐着了。 纳喇氏瞧着初瑜为难,不由心酸,知道她出嫁的女儿,也不好说什么,便打破沉闷又说了两句闲话,虽是一心想要岔开话题,却怎么也乐呵不起来。 一会儿,跟着回来的喜云来禀,道是二门小厮传话,前院的席散了,额驸问格格是否还要在留些时辰。 初瑜不放心纳喇氏,正犹豫着,纳喇氏已经起身,吩咐喜云道:“去回话,就说格格别了福晋便出去!” 喜云应声下去了,纳喇氏伸手初瑜的大红春绸貂皮斗篷帮她系好,笑着说:“今儿忙糟糟的,乱了一日,额娘便不多留你。哪日闲了,你再回来!”说着话,眼圈又有些湿润起来。 初瑜紧紧握了握纳喇氏的手,终是劝了一句:“额娘,您别太担心,阿玛向来最疼弘曙的!” 纳喇氏勉强露出个笑容,点了点头,低声道:“这些额娘都省得。你也莫惦着我们这边,好生过你的日子,你过的好,额娘也就踏实多了。”说着拉了初瑜先到了福晋院子里,随后又一直送她到二门。 初瑜心中很是沉重,生母也好,嫡母也好,两人都不容易。 纳喇氏跟七阿哥最早,只是因出身不够高贵,只做了庶福晋,后来生了长女、长子后请封了侧福晋。而后,嫡福晋进门,正赶上纳喇氏刚生下弘曙,抬了侧福晋,与七阿哥感情最好之际,嫡福晋自然受到了冷落。 当初嫡福晋主动提出要带初瑜,也是为了给自己找个台阶,向七阿哥示好。这以后,虽然她也生育了两个女儿,但是对初瑜还是颇有几分真心。 初瑜未尝不知道这些,但在她心里,并没有特别倾向于生母还是嫡母,实在是两个额娘待她都是极好,这事于她,着实是个难题。 曹颙等初瑜出来,夫妻两个又向七阿哥与还未离开的亲长道别,随后出了淳郡王府。 虽然初瑜脸上带着笑,但是神情之中隐藏的忧色如何能瞒得了曹颙? 待回了曹府,到了梧桐苑,曹颙问她道:“这是怎么了,瞧着弘曙他们也不太自在,可是额娘身子不爽利?”这里的额娘称呼的就是纳喇氏了,私下里他这样称呼,与淳王福晋的“岳母”区分开。 初瑜想着生母与嫡母的矛盾,很是忧心,便讲了缘故。 因曹颙这些男客在前院,对小阿哥也是就**抱出来时瞧了两眼,并没人谈这些杂七杂八的,所以并不知道淳王福晋要认下下阿哥之事。 虽然是王府那边的事,他不该说什么,但是为了让初瑜安心,思量了一回,道:“额娘也是多虑了,这充作‘嫡子’养,毕竟不是嫡子,这爵位之事还要看岳父的意思!这点不用你操心,岳父与额娘感情向来好,定会早日与她讲清楚安她的心!” 说起这王府的关系,曹颙也头疼。按理来说,这嫡福晋是正经的女主人,其他侧福晋、庶福晋都要退避。偏侧福晋纳喇氏嫁淳郡王最早,又一口气生了五个儿女,与淳郡王恩爱了十几年。这嫡福晋反而是后进门的,生了两个女儿,还夭折了一个,与淳郡王真是“相敬如宾”。 初瑜瞅着曹颙喝了酒,有些乏,便不再同他说这些个烦心的事,喊喜云、珠儿端水进来,侍候他换了外头衣裳,洗手净面。 * 次日,方到户部,曹颙便听到一个消息,九门提督换人了。托合齐“以病乞假”,上命一等侍卫行走隆科多署步军统领,既“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 雍正朝的两个权臣,年羹尧已经在四川做巡抚,虽然前几个月因剿匪不力被提督弹劾,仍是有惊无险。因四川离京城这般远,虽然先前罢官,但仍是留任,几个月就又复职了。如今,后世传说中那个成为雍正登基助力的隆科多又按照历史发展的那般,当上九门提督。眼下虽然是“署”,但凭着他的资历,应该很快就能够有正式的任命。 眼下发作托合齐,却为了顺承郡王闯城门之事吗?曹颙想起那日十六阿哥所说的,顺承郡王七月间到热河请罪,告得可不是十阿哥,而是隐隐地将托合齐给推出来。 不过再想想,他又觉得不是那回事,这次京城时疫步军衙门也算是立了大功。估计还是因托合齐在九门提督任上久了,难免与储君有些往来,这算是犯了康熙的忌讳。 接下来,又是频繁的调令,几个旗的副都统对调。对京外的,则涉及几个省的督抚,有的限令清查地方亏空,有的则是“丁忧”的、“告老”的,名目繁多。 曹颙算着日子,这离康熙五十一年就剩下七十余天,难道废太子是正月间的事? 平郡王与太子有过节众所周之;淳郡王这边向来低调,皇子中只同十二阿哥与十四阿哥关系好些;觉罗塞什图如今是内班侍卫,自然也与太子牵扯不上;兆佳府是十三阿哥的妻族,完颜家是十四阿哥的妻族,宁春的岳父是八阿哥的门人,孙家方进京…… 曹颙将这些亲戚朋友挨个数了,却是谁都与倒霉太子扯不上关系的,便安下心来。上面动静再大又如何,只要波及不到自己个身上,就站在旁边看热闹好了。 曹颙眼下不缺钱,对权利也不似其他官员那般看重,自然能够泰然处之,然满朝文武像他这般随性的又有几个? 大家虽然隐隐地察觉出点什么,但是皆心里没底,这实在是圣心揣测啊! 就在大家精神都绷得紧紧时,康熙在十月二十五又下了个莫名其妙的旨意,谕八旗及部院衙门大臣:“各将灼知确见大臣以下、间散人以上笃行孝义者署名保奏。虽本旗无有,别旗有之,愿保奏者,亦著保奏。如大学士温达、尚书穆和伦、富宁安之孝,不但众人俱知,即朕亦深知之。孝者,百行之首。果有笃行孝义之人,尔等不可谓无由得知也。” 这才处置了一批堂官与督抚,怎么转到“孝道”上去?这是在点太子?那这太子到底是废,还是要继续在位呢?那些先前自以为揣摩出圣意的人心里又没底起来。 就是庄先生对曹颙提到京城各府,也只是四个字“暗潮涌动”。 最令曹颙苦笑不得的是,不管是正白旗都统,还是户部尚书,次日保奏的“笃行孝义者”名单上都有曹颙。 曹颙是曹寅嫡子,又有“御前求药”、“疾行千里侍父”这样的典故,这都统与户部尚书自然乐不得卖曹家与淳郡王府的面子。 回到府中,与庄先生说起此事时,曹颙只是摇头。这康熙老爷子哪里是要奖赏孝子的意思?怕就要对太子下手了。 庄先生也是叹息一回,毕竟他在索额图府为幕僚二十余年,就是这些日子被康熙发落的那些“索额图余党”,或多或少都有些交情。虽然对这些人在索额图倒台时的漠然心冷,但是他心里也明白,面对无上皇权,谁又敢冒着舍弃前途性命的危险亲近索额图? 他叹了口气,想到自己,凝神思索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方道:“颙儿,这万岁爷有些……若是真要监视你,对老朽这边早会有交代。可是,这也两年多了,只是过问些曹家家事,并没有问令尊与你父子两个的交际往来。这,难道就是安排老朽来帮颙儿的?” 曹颙一愣,不禁哑然失笑:“怎么可能?我是什么人物,能够使他这般费心?或是怕先生心结难解,故意找个闲差让先生解闷!”说到这里,点了点头:“保不齐真是这个缘故,以往听父亲说过,这两年我也亲见,今上对旧臣却是优容得很!” 曹颙不会自以为是,这庄先生更不会了。两人说了两句,还是不明白康熙这般做的用意。 突然,书房外响起急促地脚步声。 “公子,先生,榕院打发人来,道是怜姨娘要生了!”是小满过来回话。 榕院并不在二门内,而是在前边的东侧院。 庄先生听了,猛地站起,疾步往外出去。 曹颙刚想跟过去,又觉得不对,这不像是自己能够插得上手的,忙叫人往二门送信,告诉初瑜与紫晶,请她们出来帮着料理。 这榕院的怜姨娘怜秋,就是康熙四十八年李氏进京买的八个丫头之一。当时曹颙说了自己院子不添人,让紫晶在众人中挑两个稳当的侍候庄先生。 在诸人中,怜秋与惜秋姐妹年纪最长,行事又妥当,便被派到榕院。今年二月中旬,因怜秋有孕,庄先生就摆酒将姐妹两个都收了房。 按照先前大夫瞧的,这怜秋二月初时已是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这是春节前后坐的胎,论理在九月末十月初就该生。府里早早地准备了产房与产婆,可是等了大半个月,这怜秋还是没有半点要生的意思。 庄先生开始还着急,后来大夫瞧过,说是脉象无恙,方渐渐平和下来。不知怎地想起先古圣人都是生而异像的,他便忍不住向曹颙炫耀几回。 曹颙虽然对这产育之事不大懂,却也知道这或迟或早应都不是什么好事,但又不好在庄先生面前表露出来。毕竟庄先生五十多岁的人,又一心惦记着老来子,也实在怕他着急伤身。 曹颙为了稳妥,还特意请陈太医过来给怜秋诊了脉,也道是脉象平稳、无需担心。 * 这是曹府这几年第一次添丁,不止是初瑜与紫晶急忙忙带人过来照看。就是槐院的张嬷嬷也忍不住柱了拐杖与玉蜻过来。 这玉蜻虽然还没明着纳,但是早就做了曹颂的屋里人,眼下瞧着怜秋要生了,心里也是说不出的酸涩。因曹颂还未正式说亲,按照大家规矩,她这房里人是不能提前生的,每月喝着避孕的药。 过了一会儿,下学回来的曹颂与西院的魏黑也都得了消息,到榕院来听信。 第一百八十九章 诘问 第一百八十九章诘问 见庄先生走来走去,面带急躁,全然没有素日的镇定,曹颂不禁打趣道:“没想到先生还有这般心切之时?看着倒像是年轻了三十多岁!” 这是笑自己像个毛头小子了,庄先生止步,看了看曹颂,又看看一旁乐呵呵看热闹的曹颙与魏黑,笑道:“你们别笑话老朽,总有你们自己心切那日!这不做爹,是体会不到其中这滋味的!” 曹颂撇撇嘴,只是不信:“做爹有什么好?不过是多个奶娃子,就值当人这般?” 曹颙则看了看魏黑,想着怎么再劝他一遭,让他早点找个好女子成亲,这都三十四、五的人了,总不好一直这么光棍下去。 魏黑在曹颙身边十年,见他望过来,立时晓得他的盘算,忙摆手道:“公子莫算计老黑,要是羡慕先生,还是早日与郡主开枝散悠闲闲地在城里逛了两圈。 到了饭时,大家有些肚子饿了,便想着找个干净点的馆子吃饭。 偏偏不知什么缘故,看好了两家都是满客了。十七阿哥思量了一回,对曹颙与十六阿哥道:“瞧着这离十三哥的府邸不远,打塞外回来还没去瞧过他,要不咱们去他那里蹭饭?” 十六阿哥听提到十三阿哥,先是一怔,随后看了看曹颙,见他没有为难的模样,便笑着点点头:“好主意,倒是真想十三哥了!” 十七阿哥到底是孩子,听了顿时面露喜色,不小心露出几分得意来,像是达成什么美事一般。 曹颙瞧着有些不对,想想方才都是他打发人去馆子询问,又是有意无意地将大家往前门这边带。 哎,曹颙不知是该佩服康熙老爷子,还是该同情他,这些个皇子阿哥,个个都是人精。怨不得他这个皇父做得头疼,眼前这两个小的都是个顶个不凡的,更别说他们那十来个哥哥们。 第一百九十章 补缺 第一百九十章补缺 进入十一月,又是一大批的调令,升都察院左都御史殷特布为兵部尚书,吏部左侍郎哈山为刑部尚书,兵部左侍郎满笃为都察院左都御史。兵部与刑部的几位侍郎也都与其他部侍郎互调。 武职方面,实授一等侍卫行走隆科多,为“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上三旗镶黄旗、正黄旗、正白旗上至都统、副都统,下至参领、副参领都撤换一新。就连下五旗各旗都统、副都统也都平调,下面的中低品武官但凡有些嫌疑的,皆各有处置。 短短几日功夫,通过这频繁调令,康熙打破旧的权利构架,将京城文武百官又尽数掌控在自己手中。 一时间,几家欢乐几家愁,永庆与塞什图却是各有所获。孝满后闲置三个多月的永庆,托十四阿哥的门路,得了委署镶红旗前锋参领的缺,从五品;在三等侍卫任上好几年的觉罗塞什图则升调为正黄旗副护军参领,正四品。原本塞什图这边,还有外放正三品参将的缺,因他是家中独子,又有老母需要赡养,所以不愿意外任。 因永庆谋了缺,曹颙与宁春约好要好好请他一顿,为他庆贺庆贺。 永庆这几个月也是抑郁,原本八月间十四阿哥帮他问了个正六品前锋校的缺,但因他弟弟永胜要成亲,为了体面,他额娘便让大儿子将这缺让给弟弟。 永庆虽然不满父母偏心,但是为人子者,也没有为这个同家里闹腾的道理,便无奈地点头应下。 曹颙与宁春知道后,很是为他不平,寻思着找其他门路为他走动。偏永庆如今大了,不像少年时那般无所顾忌,不愿意越过父亲自己张罗差事,怕因此使得原本就不融洽的父子关系越发恶化。曹颙与宁春两个不好私下做主,见他拿定主意,便只能是替他叹息一回。 因户部与工部相距不远,曹颙与宁春当完值,便一起骑马到了贵宾楼。 正是饭口上,楼下已经坐满了人,幸好宁春是常客,早就订了包间,直接上二楼就成。 永庆已经先到了,看来也是从衙门直接过来,穿着簇新的武官五品补服,看起来威严不少。 永庆原本坐着,见到曹颙两个进来,笑着起身。 先是彼此见好,随后宁春围着永庆打量了两圈,满脸羡慕:“啧啧,瞧瞧,这眼下虽然因‘委署’两个字是个从五品,但不过三、五个月去了这两字,便是正四品,这实在让兄弟眼热得紧!” 永庆说不过他,憨笑了两声,对曹颙说:“先前小曹不是提过想谋外放吗?前些日子无意听十四爷提起,因涉及前些日子的‘陈四等流蹿陕西、湖广与贵州’的官员太多,眼下吏部开始有外任的缺了,走门路的特别多!若是小曹真拿定注意,便多留心留心吏部的动静!” 曹颙点点头:“嗯,谢谢善余兄,这个小弟也听到些风声,只是一时还没想好要往哪边去!” 宁春坐到永庆右手边,接口道:“这还有什么好想的?当年是往江南去,肥缺多,又有你父祖两代经营,不用束手束脚!” 曹颙笑着摇了摇头:“真是那样便宜就好了,天下间哪里有那样的好事?这自上月末到这个月初,倒下的家族也不是一个两个。” “天高皇帝远,还怕什么……”宁春说到这里,却生生止住。这江南是肥缺多不假,但是往江南做官的又有几个善终的?谁都不是傻子,人人都知道江南是好地方,红了眼的盯着你,就是没有不是,也能够找出几处毛病。 更不要说是曹家人,曹家前些年实在是风光过了些,这几年不是没有攻讦,全凭万岁爷的照拂保全至今。万岁爷为何能够这般对曹家心无芥蒂,除了曹家举家还债之外,自然也同曹家长房这几个儿女都在京中有些干系。 因见这边客人到了,小二敲门进来,大家点了几道招牌菜,又特意吩咐要上好酒。小二弓着腰应下,接了宁春赏的半块碎银子,满脸堆笑下出去了。 “若是不方便去两江,便看看闽浙与湖广!”永庆开口道:“这两地虽赶不上两江,但也算是中等省份,总比两广、四川、云贵好些。若是去两广、云贵等地,因道路远,往返不便,通常都要三两任方能调离!这几个地方,就算职位高些,也是没人愿意去!” 曹颙正思量永庆的话,这闽浙他不是没考虑过,关键是浙江离江宁太近,杭州织造孙家又是与曹家密切相关的。 就听宁春笑道:“善余太操心了,小曹是什么出身,哪里吃过什么苦头?西北的沙子、西南的瘴气,你道他肯巴巴地往那里赶!”说到这里,顿了顿道:“倒是湖广不错,前些日子马俊不是刚来了信吗,那里的巡抚刚好是他伯父的姻亲,对他颇为提挈。就算原先瞧他不顺眼的那个知府,也不敢再刁难他!” “嗯,湖广倒也是好地方!”永庆很是赞同:“还有马俊在,小曹同他彼此照应,也不显得无聊!若不是这两个月英儿额娘刚好有了身子,我也巴不得去求外任!”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倍感寂寥:“不怕你们两个笑话,自八月后我便有些心灰,不耐烦留在京城,想着耗上两个月便寻缺外放的,偏不巧又赶上这样的事,总不能让英儿的额娘大着肚子跟我出京!” 英儿是永庆嫡长女,是康熙四十八年五月生的。因在完颜府老伯爷孝期,这随后的满月、周岁便都没怎么张罗。因此,两岁多了,曹颙与宁春还一直没有机会得见。 宁春听永庆这般说,使劲地捶了他一拳:“笑话个屁?怨不得那些日子见你神情恍惚,原本还当你是恼你阿玛额娘,却是抱着这个主意!我同小曹是外人吗?早先瞧你还好,怎么如今大了,倒是不爽利了?你那阿玛额娘也是,难道你这长子是抱来的?都是同胞兄弟,怎么好处都是永胜的!” 永庆无奈地说道:“这做父母的,偏疼小儿子也是人之常情。早年我这心里尽是埋怨,这两年倒有些想开了!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既然他们要偏疼老二,那就任由他们去,这兄弟分产都是均分的,不过惦记的是祖先留下的这个爵位罢了!若是待以后建功立业,自己博一个就是!” 宁春摇摇头:“你是嫡长,就算他们再偏疼你兄弟,祖上的爵位也越不过你去。再说,还有嫂子娘家那头。你阿玛额娘就算有这个心思,还要顾忌三分!”说到这里,想起一事,笑呵呵地瞧着永庆道:“眼下你阿玛额娘肠子都悔青了吧?若是八月间他们没逼着你将那六品前锋校让给你兄弟,如今这副参领不就便宜了你兄弟!这你是副参领,你兄弟是前锋校,瞧着他素日对你这做哥哥的也不怎么恭敬,若是刚好在你手下当差,那可实在有意思!” 曹颙听着两人说话,见永庆脸上有些僵硬,不由问道:“莫非永胜正巧是善余兄属下?” 永庆点了点头,道:“这也是正赶巧,就因这,我额娘念叨了两日,生怕她的宝贝儿子当差受到什么委屈,让我这当兄长的尽心些,不可轻忽。听说先前调走的那个参领与副参领,与永胜都有些摩擦!” 说话间,酒菜已经得了,几道招牌菜,外加一个羊肉锅子,大家吃得畅快淋漓。 直到掌灯时分,众人方算吃好喝好。因宁春住得远些,先走了,永庆与曹颙有段顺路,便骑马并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曹颙见永庆自贵宾楼出来后就没精神,问道:“善余兄怎么?可是醉了,身子不舒坦?” “啊……啊?小曹说什么?什么不舒坦?”永庆好一会儿方反应过来,却只记得后半拉。 天色暗了,看不清永庆表情,但曹颙从他的声音中听出异样来,有些担心:“善余兄这是遇到麻烦了?可是衙门里的事,遇到上司刁难?” “呵呵!”永庆听了,不禁笑了两声道:“小曹还不晓得我,可是那怕外人欺压打架的?若是真有不开眼的,要拿我做筏子,那也要好好思量思量才行!”说起这些,是毫不掩饰地自信。 永庆身材魁梧高大,骑射功夫又好,有这样的本钱,还有什么不自信的? “那是哪里不顺心?”曹颙问道。 “哎!”永庆重重地叹了口气,沉寂了好一会儿,方道:“我是不知该怎么向小曹开口?” 曹颙略作思索,眼下不是差事,那还有什么是自己能够帮的? 永庆略带惆怅地道:“下个月我妹子出嫁,因要嫁入王府做嫡福晋,我额娘爱面子,便想准备份体面的嫁妆。正赶上前些日子我二弟成亲用了不少银钱,账面上有些紧,便对我说了,让我们这做兄嫂的凑一份钱出来!我家的规矩,我同二弟都是一样的月钱,每月不过十两八两,哪里还有什么富余?就算我前些年当差,得些银钱,也都是直接归到公里。房里有些,都是你嫂子的嫁妆银子。” 顿了顿,他又道:“虽然当年迎娶你嫂子时,还是我玛法在时操办的,算是体面;但额娘因疼二弟,前些日子操办喜事时甚是热闹,给弟妹的聘礼比你嫂子厚出几分。你嫂子虽然不在意这些,但亲戚之间说得却不好听。因这个,你嫂子心里也烦着。我这做丈夫的,不能给妻子撑腰不说,还要向她开口要她的嫁妆银子,实在抹不开这个脸来!”说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因此,我……我……” 曹颙见他不好开口,便笑着说:“这就是善余兄的不是了!早知你这般见外,方才就该让景明兄多打你两拳方好!正是巧,别的小弟不太晓得,只前两日昌平庄子的管事送来些银子,虽然今年因春天旱的缘故收成有些减,但应该还有四、五千两。我们府里,善余兄是知道的,开销不大,眼下也没有什么用银钱的地方。若是善余兄不当小弟是外人,就拿去用吧!” 永庆忙道:“四、五千两倒用不上,有上一千两足矣!只是,小曹不是要谋外任吗?这要是使银钱怎么办?” 曹颙道:“跑缺的银子,早两个月就准备齐当的,况且如今京城这种形式,大家不过彼此卖人情,可不比往年谁都敢伸手捞银子!一千两有些少了,要不善余兄明儿派给妥当的人过来,先取两千用着。就算为完颜小姐添嫁妆用不上这些,手上留些余钱也方便,反正小弟如今用不上这笔银子!” “我就这一个妹子,若是能为她多添些再好不过,我也不同你说谢了,只是小曹,这银钱怕哥哥要慢慢还你!”永庆说。 两人到了路口,各自散去。 永庆虽然嘴上没说“谢”字,但是心里还是感激,又想着自己比小曹年长这许多,却混得如此狼狈,很是愧疚。 曹颙想着永庆在家中地位尴尬,也替他叹息一回,偏这些父母儿女之事,又没有外人开口的道理。 回到曹府,刚进大门,就有小厮来报:“大爷,庄先生在书房等大爷许久了,说是见大爷回来,便请大爷过去说话!” 庄先生等他这许久,也是要谈外任之事,有缺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外任 第一百九十一章外任 “山东东兖道?”曹颙听着这陌生的地名,心中不解:“先生不是曾说山东与河南两省多灾,官场舞弊严重,不宜就职吗?如今,为何又提到山东?” 庄先生点点头:“若是寻常,老朽是不赞成你去山东的,这次却是不同。这东兖道是守道,官衙在沂州府,紧临江苏淮安府,沂州到江宁六百余里。” “六百余里?”曹颙眼睛一亮,这就是说若是快马加鞭几日便能够到江宁。 庄先生笑着说:“确实如此!颙儿纯孝,一直想着要找离江宁近的地方,这也算是机缘巧合。原本老朽不赞成你往山东去,也是怕因多灾,官场私弊严重,不好容身。今日却得了个好消息,现下山东巡抚蒋陈锡要连任。另外,就是这东兖道牟钦元升为湖北按察使司按察使,先前吏部拟订的候补道因先前在湖广做过知府,正是陈四等人途经的府县。因为被牵连到这案子中,尚不知何时方能脱身!” “蒋陈锡,内阁侍读学士蒋廷锡之兄?”曹颙想起京城闻名的御用画师来。因蒋廷锡前两年曾指导过十六阿哥画艺,曹颙听十六阿哥提起过,所以记得此人。 庄先生将这蒋陈锡三代大致说了一下,江苏常熟人,是当之无愧地“书香门第”、“清贵世家”,祖、父都是进士,先父蒋伊是康熙前朝有名的御史,蒋陈锡与他的弟弟蒋廷锡、长子蒋涟亦都是进士。现下,除了他弟弟蒋廷锡在京里,其长子蒋涟康熙四十八年中进士后选翰林院庶吉士,也在京中。 早先曹颙与庄先生提到谋缺时,两人看法大致相同,那就是选道台,不选知府。倒不是因道台是正四品,而知府是从四品的缘故。而是这知府毕竟是父母官,需要处理的政务繁多,曹颙的年龄与履历都在这里,到时候辛劳不已,还容易出现纰漏。相对而言,道台则不用顾忌那许多。 道台分为两种,一种称“分守道”,是各省布政司布政使的佐官,正式官名为左、右参政及左、右参议,分驻在各个辖区内,主管钱粮;一种称“分巡道”,是各省按察司按擦使的佐官,正式官名是按察司副使、按察司佥事,主管刑名。 这山东东兖道就是“分守道”,对别人还没什么,因离江宁近,很是对曹颙前期所想。 曹颙与庄先生又商议几句,稍微有些为难的是,因这事情急促了些,若是正跑上缺,怕年前就要往山东去。另外,就是康熙那头,总要想个妥当的法子,省得老爷子认你自作主张,心里不爽快。 思量了一回,曹颙觉得自己还是没有在康熙面前说假话蒙混过关的本事,便也不再想什么诡辩之词。他托庄先生帮着给康熙写篇“密报”,内容无非是提到他近日因思念父母,又因要为皇上与朝廷效力,忠孝不能两全,惴惴难安;正巧得知山东东兖道出缺,便想着谋缺,这样既不耽搁为皇上与朝廷效力,又能偶尔将父母家人接到身边团聚,正是两全齐美之事。 庄先生也赞成曹颙的打算,这一番说辞,有理有据,且都是实情。若是没有什么意外,康熙应不会特意反对。不过,他却建议曹颙自己上折子。其实,康熙对他们父子远比一般臣子亲厚。这要是换做其他臣子,在曹颙这个立场,肯定要赶到皇帝身边巴结,偏曹颙行事过于谨慎,轻易不肯上前。 曹颙听了庄先生的建议,想想也是,自己这般通过庄先生,还不如干干脆脆地直接上折子。即便康熙真是不许他离京,对这番孝心也挑不出错处来,省得这老爷子又胡乱猜疑。 一切商议妥当,庄先生见时辰不早,想着自己的小闺女,笑呵呵地回榕院了。曹颙也进了二门,回梧桐苑。 * 回到梧桐院,初瑜正坐在炕上,在灯下做针线。见曹颙回来,她忙笑着起身,帮他脱了外头衣裳,同时唤喜彩去端醒酒汤。 曹颙摆了摆手:“今儿没喝多,醒酒汤就免了,若是厨房有现成的饭菜,叫人热些端过来。下午吃时觉得饱了,这会儿却有些肚子空空的!” 初瑜应下,打发喜云、珠儿他们下去准备。 曹颙坐到炕边,看着三两巴掌大小的绸子面的小棉袄,觉得精致可爱,笑着问道:“这是给妞妞准备的?” 妞妞就是前几日庄先生添的老生闺女,生母是庄先生的妾杜氏怜秋。因民间有个说法,新生儿满月前不能够起大名,否则便会被无常把魂魄勾走,所以庄先生便给女儿起了这个小名。 初瑜点点头:“嗯,准备给妞妞满月时穿的!因这几日家里没什么,就想着要给妞妞做套小衣裳!” 说话间,喜云与珠儿已经捧了食盒来,将里面的菜品点心往炕桌上摆好。 曹颙见饭菜来得快,又摆放了两套碗筷,看了眼初瑜:“怎立时得了,初瑜叫人给我留饭了?还是晚饭没吃?” 初瑜帮曹颙一边布菜,一边道:“因晓得额驸是同宁大哥他们喝酒去,怕吃不好,便让在火上温着。我下午吃了几块点心,晚饭就不耐烦吃了,这会子看到额驸要吃,方觉得肚子有些饿了!”说到这里,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脸,略带不安地问道:“额驸,初瑜是不是太丰腴了?自打入冬就不爱动,紫晶姐姐又老惦记给初瑜补,身上多了不少肉!” 曹颙虽然没喝多,但是毕竟带了几分酒意,听着初瑜略带娇憨地声音,不由觉得情动。原本夫妻两个是面对面坐着,他这时挪到初瑜那边去坐下,给初瑜碗中夹菜:“你正是长身子呢,况且又是哪里胖了?” 初瑜就着曹颙给夹的几筷子菜,吃了小半碗饭。曹颙也只是吃了两口,便唤人撤了桌。 初瑜低头看那小绸袄,想着要绣什么花样,突然想起一事来,开口说道:“今儿觉罗府送来帖子,因三妹夫高升,好像要办两桌酒,请亲戚朋友热闹热闹,咱们去不去?” 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到曹颙应声,初瑜歪着头望过来,正好瞧见曹颙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夫妻做了将近一年,初瑜自然能够看出曹颙的心思,不由羞红了脸。 曹颙凑过去,在她耳边悄声问道:“可是干净了?”见她点头,顿时欢快地笑出声来。 初瑜脸色越发的红,直红到耳根处。 曹颙看了,恨不得立时将她搂在怀里,亲上几口。因碍着几个丫鬟正端来清水,侍候两人梳洗,他便强忍着。只是身上某一处已经发生变化,幸好是坐着,不至于在喜云几个丫鬟面前露丑。 好不容易梳洗完毕,打发喜云她们都出去,曹颙立时横抱起初瑜,往卧房里去。 不一时,重重的喘息声与偶尔的呻吟渐渐融合,屋子里满是浓浓的春意。 …… 这一番缠绵下来,两人都耗尽了力气。 曹颙将初瑜搂在怀中,摸着她的头发,只觉得甚是满足。初瑜也侧身,将身子都挤进曹颙的怀里。 曹颙想起外任的事,一边摩挲着她的头发,一边道:“还记得前几个月我与你提的吗?京城实在太闷,咱们到外头过几年!” 初瑜点点头:“额驸找到合适的缺了?前两日不是还说一时没有合心的地方,要再等等看!” 曹颙说:“可不是吗,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快,明儿就去探探信,若是妥当了,怕年前就要出京,你同紫晶说声,心里有个数!” 初瑜乖乖地应了,随后问道:“觉罗府那边也要给回信呢,咱们去不去赴宴?” “嗯!自然要去的,若是咱们真不在京城,姐在王府,那边不用咱们操心;大姐那边吗,姐夫是那个秉性,好像轮不到咱们操心;二弟直接跟着咱们去,他这次落榜心里正闷着,出去历练历练也好!”说到这里,沉吟了一会儿,方道:“放心不下的就是萍儿这边了!萍儿面上看着爽朗,性格却有些敏感,即便受了什么委屈,也只会自己一个人偷偷哭!” 初瑜知道曹颙对这个妹妹很惦记,但听他这么说,不禁有些奇怪:“委屈?三妹为何要受委屈?瞧着觉罗太太与三妹夫都像是性子好的,应不会给三妹委屈才是!” 曹颙说完,也觉得自己有些啰嗦了,听了初瑜的话,笑笑说:“你说得对,瞧觉罗太太与萍儿两个像母女,塞什图也不是多事之人!因看着萍儿长大,心里没怎么将她当妹子,更像当女儿待,这就有些瞎担心了!” 曹颙比曹颐才大五个月,眼下却是长辈的口气,逗得初瑜忍不住笑了:“额驸才多大,这口气听着同阿玛似的。照这样说,二弟比三妹还小两个月呢!” 曹颙点了点初瑜的鼻尖:“你别不信,我心里,也是将二弟当子侄疼的!他小时候虎头虎脑,很是招人稀罕,虽然爱粘人,可是也不惹人厌。虽然平日行事有些大大咧咧,实际上却是心肠很好的小家伙。” 初瑜听了,没有再出言打趣,而是将头埋在曹颙胸前。 曹颙见她半晌不吭声,以为她困了,便将被子拉了拉,将初瑜那边掖严实。这时,就听初瑜小声地嘟囔了一句什么,曹颙却没有听真切。直到她再次嘟囔着,他才听仔细。 初瑜说:“额驸,初瑜又大了一岁!” 曹颙轻轻怕了拍她的后背:“这个我没忘,不半月前才过的生日吗?” “那……那……咱们……咱们……”初瑜小声地说着,却终究没好意思说出后面的话来。 曹颙心下一动,将她往怀里搂了搂:“初瑜想要个宝宝了?” “嗯!”初瑜低声应着:“额驸也这般喜欢孩子,咱们要是有了就好了!” 曹颙顿了顿,说:“别急,咱们两个都好好再补补,然后生个白白胖胖的大胖儿子!” 初瑜欢快地点点头应着,又道起女儿好、还是儿子好来。 两人都有些倦了,慢慢地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 次日,曹颙将近辰时(早上七点)方醒,初瑜已经起身,穿戴完毕。曹颙收拾利索后,因想着怕是要晚了,便胡乱吃了两口早饭,匆匆出了院子。 刚出梧桐苑没多远,曹颙就隐隐约约地听到女子的哭声。他还当自己听差了,刚想揉揉太阳穴,便又听到女子的哭声。 他停下脚步,仔细听了一回,是女子的哭声没错,是打沿途这一处空院子传出的。虽然平日这些院子空着,但是也不许人随意出入,怎么有人进去? 曹颙不禁皱眉,这一大早的,是谁在这里哭?站在院门口,曹颙问道:“是谁在里头?” 院子里的哭声立止,随后是略带慌乱地脚步声,一个穿着月白色衣裳的女子走了过来,脸上尤带泪痕,看着甚是楚楚可怜,一双美目满是不安地望向曹颙。 曹颙不由一怔,恍惚觉得这美貌女子有几分面善,却又是不认识,开口问道:“你是哪个院子的?” 那女子听到曹颙的问话,身子微微一震,眼睛里立时泪光点点,低下头道:“回额驸的话,奴婢是梧桐苑的!” 第一百九十二章 贺仪 第一百九十二章贺仪 梧桐苑的?曹颙想了一圈梧桐苑的丫鬟,也没想起来。只是见她不算眼生,应该是府内的人没错。又见她不仅身上穿得素淡,头发上也只簪着朵月白色绢花,是孝中打扮。 虽然内院有那么条不许私祭的规矩,但法规也无碍乎人情,曹颙又并没有神鬼忌讳,因此顿了顿便道:“若是要祭拜亲人,就同郡主或者紫晶那边说声,后花园西北角那有个亭子,可以在那边焚香祭奠!只是眼下天干物燥,需得小心明火!” “是,奴婢省得了!谢额驸不罪……”那女子低头轻声应着。 曹颙点了点头,又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往二门去了。他一边走,一边思量,刚才的事倒给他提了个醒,回去得和初瑜说一声,府内防火也不是小问题,秋冬天干物燥,一旦失火可不是闹着玩的。 走了几步,他忽然就想起了那个女子是谁,正是年初叶嬷嬷想要安排做通房的那个丫鬟,叫什么他却实在记不起了。 那日曹颙在气头上,便言说自己在上房时只需留着珠儿、翠儿、喜云、喜彩这几个人,其他人不必上前。他说时不过是一时生气,并未思虑很多,其实别的不说,单喜烟与喜霞两个,都是自幼侍候初瑜的,也没的不让人家继续伺候初瑜的理儿。因此,曹颙过后便对初瑜解释了下,让大家随心,只是提前也要敲打一下,省得生出个别的心思惹得大家难安。 过后,虽然丫鬟们皆不敢放肆,也不用特意避着曹颙。只一个喜雨,恪守先前的规矩,再也没有出现在曹颙眼前过,这一晃眼就将近一年,所以他一时之间没认出来。 * 户部,福建司。 因将到年底,要清查各类账目,正是最忙的时候,不过因曹颙是司主官,下面还有分管各摊的主事,所以他反而比去年还要轻省许多。 因正闲暇,曹颙便往山东司走了一遭,借了府县图过来,查看沂州的位置,越看越是满意,这边不仅同江苏省接壤,而且离海边也不远。 在上一世,年年到了七、八月份,他或者同家人,或者同朋友,都要往海边玩几天,吃上几日海鲜,泡几日海水浴。 织造府每年只有几个月份忙些,李氏回回来信都是对儿子惦记不已。曹颙开始算起坐马车自江宁到沂州需要的时日。若是能够顺利下去,便先休上半月假,与初瑜去江宁,将父母与外祖母接到沂州来…… 曹颙想得正美,就听有人道:“大人,大人?” 他醒过神来,却是主事傅显功与彭铸面带欢喜地过来。到了近前,两人不约而同地抱拳鞠躬,口称:“卑职感谢大人提挈!” 彭铸年轻还好,这傅显功却是将近四十的人了,曹颙不愿意托大,站起身来,笑道:“瞧两位这般,曹颙羞愧,这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当什么,况两位又是有本领的!” 原来前几日,户部尚书穆和伦找了曹颙,让他从属下举荐一人补福建司员外郎的缺。曹颙思量了,福建司几个主事中,资历最深的是傅显功,但论起处事能力却是以彭铸为首。 傅显功能力较寻常人相比也是不差,只是少了些变通,有时候往往要用更多的功夫办差,却收不到相应的回报。彭铸能力虽然比傅显功强些,但是或是年轻的缘故,做事有些不踏实。 这两人倒是有些相辅相成的意思,曹颙那时还不知山东有缺。原本这种举荐之事,还轮不到曹颙这个五品官,但是穆和伦是特意要卖人情与他。 曹颙也不是死板之人,这样的人情若是不收,反而会惹人怨恨,便想到傅显功与彭铸两个,终是不好取舍,便都举荐上去。到底哪个能升职,就要看机缘了。 不成想,穆和伦倒是乖觉,将两人名字都报上去了。昨儿吏部批下来,两人皆升为员外郎,傅显功留在福建司,彭铸年后往山东司就职。因昨儿曹颙离开的早,所以两人今儿才特意道谢。 “山东司!”曹颙默念一遍,心道:“真是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这若真到山东任道台,就钱粮账目难免与山东司打交到!”心里正惦记山东,这听到“山东司”三个字就格外亲切,便笑呵呵的向两人道贺。 傅显功留在福建司,这也算是妥当,等到自己离任,他也能够撑起这摊子事来。一时之间,曹颙竟有些离别愁绪。 * 圣驾十一月初十方从畅春园回宫,曹颙听十六阿哥提过,知道圣驾在京驻留几日后便要去谒暂安奉殿、孝陵,这往返少说也要一个多月。虽然吏部那边使人打了招呼,但是也没有再三拖延的道理,他便于十一月十一上了请见折子。 十一月十五,太和殿大朝会。 参加大朝会的,除了京城的王公百官,还有各地任满进京的官员。这次朝会时间不长,多是些近期升调的官员谢恩。一个个规规矩矩,行事言谈都像是木偶,生硬得很,偏偏还要作出一副深感皇恩浩荡的感激涕零样子。语调哽咽是基本的,泪流满面者也不是一个两个。 等到散朝,十六阿哥拍了拍曹颙的肩膀,刚想对他说话,便见乾清宫太监魏珠过来,传了康熙的口令,户部郎中、郡主额驸曹颙乾清宫候见。 十六阿哥方才见两个外地督抚与几个新上任的都统都往乾清门方向去了,便对曹颙道:“估计要等着时辰呢,我正好有话要找你说,陪着溜达过去!” 曹颙见十六阿哥神情略显憔悴,问道:“这才几日没见?你这段日子病了?” 十六阿哥苦笑着摇摇头:“倒是巴不得病得是我,偏是难能如愿,是李氏病了!” 李氏是康熙四十八年的留牌秀女,去年被指给十六阿哥。她容貌品性都是好的,只是因父祖爵位低下,所以只能为侧福晋。十六阿哥身边早有房里人,对男女之事早已知晓,但是与这个侧福晋却甚是感情深厚。 虽然今年又指了嫡福晋,但是十六阿哥也没放在心上,反而对李氏越发看重,一心想要先于嫡福晋让李氏产下长子。 今夏随扈去热河,十六阿哥原本想要带李氏去,但是被王嫔劝下。这嫡福晋是宜妃的亲侄女,年底就要进门,这样宠爱李氏,落到别人眼中,最后不好过的还是她。十六阿哥虽然舍不得,但是李氏也是这个意思,不愿意出这个风头,便劝下十六阿哥。 待到京城时疫发,康熙要派人往京城接妃嫔与小阿哥,十六阿哥因不放心李氏,便特意讨了这个差事,没想到没到京城,这边宫妃已经由九阿哥送出京来。 十六阿哥忙问了阿哥所的情况,九阿哥这才想到十六阿哥还有个侧福晋在宫里。因这次妃嫔出京,圣旨来得急,这边也是乱成一团,谁还能顾到阿哥所那边的皇子福晋? 九阿哥听说过,十六阿哥对那位似乎颇有宠爱,便将过错都推到三阿哥与四阿哥身上,自己很是无辜,只是临时被指派出来的。 十六阿哥正是揪心之时,便有小太监过来传话,道是陈贵人身边的,十六侧福晋在贵人处,请十六阿哥无需担心。 这后宫的贵人不少,姓陈的就有两人,一人是十七阿哥的生母勤贵人,一个是二十一阿哥的生母熙贵人。虽然康熙赐二十一阿哥生母的封号为“熙”,但是因是康熙年号,大家皆以陈贵人称之。 陈贵人是孙文起的侄女,十六阿哥生母王嫔是李煦的表妹,孙家、李家、曹家皆是联络有亲的,说起来两人还是表侄女与表姑母的关系。两人都是汉女,又都是来自江南,素日里就亲近几分。 等到了热河,真如王嫔先前所料,宜妃对李氏就有些瞧不上。虽然看在王嫔的面子,不至于当面给她没脸,但是言谈之中也敲打不少。 李氏虽不是嚼舌之人,但十六阿哥也隐隐听到些风声,虽然对宜妃不满,但是又能如何?便只有忍着,直到京城这边时疫平息,他方想着各种法子,求动了康熙老爷子,携李氏先行回京。 前几日,李氏身子就有些不爽快,整日恹恹的,吃不下饭去。十六阿哥原本要叫太医来瞧,李氏怕传到宜妃那边,又认为自己是拿乔,便只说是冬困的缘故,并不碍事。 前儿夜里,李氏身子不净,开始还以为是“小月”,却痛得不行,流了好一会儿也不止。十六阿哥忙连夜叫人找了太医。 看着血中那块肉疙瘩,太医唬得不行,李氏小产了。十六阿哥听了太医的结论,悔恨不已,想着要是早两日请太医来瞧,说不定就不会这么糟。 虽然他女人不多,却是在宫里长大的,知道这宫里的龌龊。这李氏平日身子骨都好好的,又没有磕着碰着。他因李氏觉得乏,也是好几日没近身的,怎么会小产? 果不其然,追问过太医后,十六阿哥得知李氏是遭了暗算,怕是在饮食上吃了什么忌讳的东西。在后宫呢?瞧不上李氏,不想让李氏提前生下长子的,除了宜妃,又有哪个? 连夜将李氏身边的宫女都审讯一遭,这种事对方就算是皇帝宠妃,也不可能留下实在物证,那剩下的就只有她能够买通的人了。 最后有个小宫女吃不得打,交代出来一件事,曾无意看到同屋子的另外一个叫“采莲”的宫女拿什么东西喂猫。问她,她却只说是这小宫女眼花了。 结果采莲的交代差点将十六阿哥气死,对宜妃更加忌惮。采莲是包衣出身,小选进宫的宫女,有个哥哥在内务府当差,前两个月找到她,说是收了侧福晋家的赏钱,要她在阿哥所做助力。给了她一包药,让她掐着日子,在李氏“小月”之前的三两日,将这药放到甜品里。只说是侧福晋家特意求的求子药。 采莲本不想应下,但是耐不住哥哥央求,便犹犹豫豫地应下。她心里还不放心,便寻了只猫试药,确定这不是毒药后方放心。 十六阿哥叫人在采莲房里收出药来,叫太医看了。太医仔细辨别了,是掺了红花的糖霜。 等到次日派人去找采莲哥哥,人都死了大半个月了。 虽然杖毙了几个宫女,但是十六阿哥仍是不解恨,却也知道,事情只能这般了。就算明知道是宜妃叫人做的又如何,没凭没证的,闹到康熙面前也不顶用。不仅不能去登门问罪,还要封了太医的口,将事情隐瞒下来,否则因“不小心”没了皇孙,李氏还要担着责罚与训斥。 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十六阿哥素日不当曹颙是外人的,这又是心中抑郁之事,便三言两语对曹颙说了。 曹颙听了,也是恼怒不已,像十六阿哥这样什么也不掺和的皇子他们还要算计拉拢?而且,又是用得这般手段。 就听十六阿哥冷笑道:“害了我的子嗣,我管她是谁?总有一日,这仇我要报回来!” 前面就是乾清门了,曹颙想着十六跟自己过来,应该不是只为了发牢骚,便问道:“这些以后的事咱们先不提,眼下有什么能够用得上我的?” 十六阿哥点点头,道:“我正是要寻你帮忙,这两日我瞧着李氏,实在心里难受。想着腊月末郭络罗氏就要进门,怕她那时候身子没养好,还要去立规矩,便想起你在昌平的温泉庄子。借我用用,等到大婚前,我送她去那里将养将养。” 曹颙说:“庄子倒没什么,只是那里既不是十六爷的产业,又不是李福晋的娘家,这传出话来,却是不好听。”说到这里,顿了顿道:“我正想着该准备什么物件做十六爷的大婚之礼,现在看来这庄子倒是现成的了!若是十六爷不嫌弃这不是新建的,我这两日就把地契送过来!” 十六阿哥忙摇头:“那怎么行?不过是用些时日,实在不行,就麻烦大格格过去陪两日!你就这两处产业,我怎么好收你的?” 曹颙道:“那里因都是荒山坡地,当初都是我们那边管事用极低的价钱买下的,我因喜欢那边的温泉,便修了个庄子,也是取意自然,不像其他人家那般奢华,拢共算上也值不得几个钱!” 十六阿哥还在踌躇,道:“毕竟是你喜欢的,这怎么好?何况我能够用上的时候又少!” 曹颙心里算算,康熙修建小汤山行宫也应是近年的事,便低声道:“我前些日子与十六爷说什么,十六爷忘记了?我正要出京自在几年,今日见驾也是这个缘故,还留着那庄子做什么?原本还想着怎么处理,你这时收下我当是省了不少事!” 十六阿哥见曹颙这般说,便不再客气,笑着应了,只是特意嘱咐曹颙一句:“京城正是乱七八糟的时候,事事非非的,保不齐哪天就惹到身上。你出去松快两年,我是赞同的,并不拦着,可有一句话要先说好,你不能往太远了去,咱们总要一年见上一两遭方好!要不撇下我一个人在京里,实在不够义气!若是那样的话,小心我留你在京里一起苦熬!” 曹颙笑着道:“晓得,晓得,十六爷别再吓唬我了!总会挑近的地方,就是远的地方,这车马劳乏的,我也不耐烦去!” 十六阿哥见他应了,方笑嘻嘻地回阿哥所去。 曹颙过了乾清门,站在乾清宫门前等候召见。前面还站着几人,有识得的,也有看着面生的,看着官服顶戴,都是一品、二品的高官。 因是这里禁止喧哗,大家就彼此点头示意,算是见过礼。 第一百九十三章 事成 第一百九十三章事成 乾清宫,东暖阁。 康熙穿着常服,坐在炕上,望着地下跪着的曹颙,脸上神情莫测。过了好一会儿,方开口问道:“外放之事,你父亲并不知晓吧?” 因康熙没有叫起,所以曹颙只能跪着回道:“回万岁爷的话,是臣自作主张,臣父……臣父若是晓得,应是不依的!” 又是沉寂,曹颙觉得自己的腿都要跪麻了,方听到康熙叫起。 虽然这两年,曹颙也这般觐见过康熙几次,但是这次的气氛却是与之前大不相同。 “调你到户部,朕是想要栽培你的,想着你年纪尚幼,先让你学上几年。这一年来,你所做作为,朕都瞧在眼里,虽没有大成就,但贵在踏实谨慎,也算是没有给朕与你父亲丢脸!”康熙的声音有些寂寥。 曹颙听着心酸,康熙眼下的神容憔悴,与曹寅前两年的情形一般无二,都是累的,不只身累,而且心累。想到同样年迈的曹寅,曹颙对康熙不禁生出几分同情之心来。 顿了顿,康熙又道:“今夏时疫之事,四阿哥都对朕仔细报过了,你却是立了大功劳的!这有功不赏,你有没有因心里觉得委屈埋怨朕?” 虽然康熙问得温和,但是曹颙听着却是心里一颤,这老爷子因太子之事,正是狐疑不安之时,自己可不能犯了“怨望”的忌讳。这个时候讲究的是“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就算你真立下什么了不起的功劳,若是敢“心生怨尤”,那也得不到好去,反而是弥天大祸。 曹颙忙俯首道那些皆是自己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哦,不敢居功?”康熙沉吟着,望向曹颙的眼神中多了一分探究:“那照你这般说,这功劳都是四阿哥的?” 曹颙刚想应“是”,心下一动,回道:“雍王爷确实辛劳,但依小臣看来,这顺天府衙、步军衙门、内务府等几处的大人也恪尽职守、整日辛劳;诸衙门的衙役兵丁,全凭一分忠君爱国之心,不顾自己安危,奔波防疫,令人佩服得紧。” 康熙点点头,追问曹颙:“再没有旁人了?” 曹颙脑子里突然闪出德胜门前悬挂着的几颗人头,不假思索便开口道:“还有一人……”这话说一出口,他便觉得有些不对,这可不是自己能够插口的!但是想起十三阿哥如今的落魄与萧索,曹颙还是忍不住继续说道:“其行雷霆手段,制住危局,使得这时疫遏制在京中,实是功在朝廷、功在社稷!” 曹颙一口气说完,心里舒坦不少,虽然想到接下来难免要受到几句斥责,甚至是康熙的怒火,但是他并不后悔。在他心中,是极为欣赏十三阿哥这种不使权谋手段的义气之人的,而这般能直抒胸臆,亦是许久没有的快事。 “呵呵!”康熙并没有如想像中的那般拉下脸来训斥,反而笑出声来:“这两年,你从不肯多行一步、多说一句,朕还当你没有锐气,眼下听你这般直言陈述,真不知该赞你长进,还是斥责你多事!” 曹颙额头微微渗出汗来,不知道这老爷子说得是字面上的意思,还是另有所指,一时呐呐的说不出话来。 康熙看出他的不安与为难,以为他是不放心十三阿哥,还要为十三阿哥求情,便摆了摆手,道:“十三阿哥之事,无需再多言。朕为皇父,自有思量!”说到这里,他的语调越发郑重:“你也不是外人,瞧着你与诸皇子亲近,朕心亦感宽慰,但你要谨记本分,不可想着去党附哪个阿哥,生出些其他心思!” “党附”两字明晃晃的一出口,曹颙心里已经有数,这老爷子如今被太子结党之事刺激了,有些杯弓蛇影、疑神疑鬼了,自己可不能让他对号入座,忙俯首道惶恐,又道自幼受父亲教导,心中只有“忠君爱国”这四字,断不会学那些不忠不义之徒,辜负圣恩。 这一番“忠心”表下来,曹颙自己也要吐了,效果却是甚好。他偷偷看了眼康熙,脸上虽然说不上阴霾尽散,但是也依稀露出些笑模样,好像很欣慰的意思。 不知为何,曹颙突然生出一种很是荒唐的想法,那就是“老小孩、小小孩”这样的说法。康熙上了岁数,这言谈行事与前两年大有不同,是不是有点“老小孩”的意思? 只是寻常人家的老人,闹闹这“老小孩”的脾气,自然有儿子孙子敬着顺着,有老伴提点着。他身为九五之尊,不管是后宫妃嫔,还是皇子皇孙,都是他的臣民。就算其中,对他真心相待者不乏其人,又都是恭敬的多,亲近的少。 “这是你第一次为了自己个开口求朕,朕就依你,全当你时疫功劳的赏赐!”康熙道。 曹颙如闻天籁,连忙谢恩。 康熙下了炕,走到书案前,拿起笔来,写了两个字,然后对曹颙道:“都说孩子大了,做父母亲人的,不应再将他拢在羽翼下,应该让他出去历练历练,方能成才。你自幼在家中,这两年在京城也有朕看护,往后却要多靠你自己了!你及冠时的字,朕早已经想好,这次你要去地方做长官,有了字在交际应酬上也方便一些!”说完,命魏珠将方才御笔亲书的那卷轴递给曹颙。 曹颙先是谢恩,而后双手接过,虽然满是好奇康熙到底给自己起了什么字,但是因御前规矩,没叫打开,就只能忍着。 康熙搁下笔,又道:“吏部那边的旨意朕已经下了,你安心准备赴任就是。”说到这里,像是突然萌生出些许好奇,问道:“朕问你,你可想过,到任后最先想做的是何事?” 曹颙顿时怔住,直到康熙的脸色越来越黑,方小声地实话实说道:“臣想着,先请半个月假,带郡主回江宁探望双亲!” 这答案却是在康熙的意料之外,他原以为曹颙想要外任,又选了个与户部对口的缺,自然是想要建功立业,有番大作为。没想到,追根溯源,只是这么个原由。 他摇了摇头,心中隐隐生出些妒意来,意兴阑珊地对曹颙道:“因天寒地冻的,朕还想着留你两月,让你开春再去赴任;既然你思乡心切,那就交代交代手头差事,先回江宁过年,年后再赴任去!” 除了谋到了想要的缺,这又多了探亲假,实在是意外之喜。直到出了宫门,曹颙的脸上仍是满满的笑意。 曹颙心里盘算着,今儿是十一月十五,户部的差事倒好说,直接由傅显功接手就好,一两日就能够完结。京城府中之事,因不是立时到任上,可以托付给庄先生与紫晶慢慢料理,自己带初瑜先行一步,回江宁去,年后再在沂州汇合。剩下的,就是京城这几处亲戚朋友了。 因心中急切,曹颙也没心情往户部去了,打发人去告假,自己快马回府,想要将这个好消息告诉给大家。 * 曹府,书房。 “成了?”庄先生端着杯子的手微微一抖,险些拿不稳,忙放到小几上,再次问道:“真成了?万岁爷怎么说?” 曹颙笑道:“说是全当时疫功劳的赏赐!还许我年后赴任,年前回江宁探亲!” 庄先生脸上也满是欣喜,摸着胡子,笑着说:“这样甚是妥当,颙儿要赴外任,下面没人也不成,江宁大人那边,或许能够荐两个妥当的幕僚来!” 曹颙摇头道:“有先生在,这些都是次要的,关键是眼下到年底也不过四十余天,如今水路不通,陆路上颠簸了些,或许需要更多时日。这几日,我便将京城之事完结,与初瑜先回江宁去!” 庄先生点了点头:“早日上路也好,只是京城各处还要拜会到了,你终有回来之日,这些人情往来不能淡下来。再说,你既然要赴外任,需要他们在京城照拂的地方也多!” 曹颙知道庄先生说得在理,心里将要去拜会辞行的人家挨个数了,顿时觉得头疼,这样下去说不得也需要十天半月。看来,只能一日跑几个府邸,不留宴,大致打个照面罢了。 突然,他想起康熙赐下的字,因方才高兴,塞在腰间还没看,忙抽出来打开。 “‘孚若’,这两字出自《易经》‘盥而不荐,有孚顒若’。呵呵,看来万岁爷对颙儿确是恩宠不凡。本朝世家子弟,父子两代,或者祖孙三代同朝为官者不乏其人,像颙儿这般,让万岁爷这般照顾的又能有几人?”庄先生看着眼下的御笔手书,笑着说。 曹颙却是有些哭笑不得,来这世上十年,其中九年在读书,这《易经》也是通读过的,“盥而不荐,有孚顒若”并不算是好话,字面上的意思就是对于祭祀这类的大事,虽然表现出虔诚,但只洗手而不上贡;对于那些信守承诺的人与事,好像很是仰慕,但是却不去学着去做。不过,若是反过来讲,也有处事谨慎,不盲目跟风、人云亦云之意。 时下人们应酬称呼都是称字,如今多了字,以后他就是“孚若兄”或者“孚若弟”、或“孚若贤侄”什么的,这么一想,曹颙还是心里有些怪怪的,十二分的不习惯。 接下来的几日,曹颙马不停蹄周旋于各处,除了移交户部的差事,就是忙着拜会亲戚朋友辞行。平郡王府、淳郡王府、觉罗家、兆佳家、完颜家、宁春家、马侍郎家、孙家这些自不必说,还有雍亲王府、十三府,辅国公鄂飞府,姑父富察家。当初在侍卫营的长官同僚与户部的长官同僚,也要拜会几家。 对于曹颙将要外放之事,各府反应不一,像七阿哥与平郡王,因先前就听曹颙提起,虽然并不反对,但是也没想到这么快。七阿哥原主要是舍不得女儿远嫁,才挑了在京的曹颙,原还指望他们在京多呆些时日,谁知道曹颙这么快就外放了,他多少有些失算之感,但总的来说对这女婿是十分满意的,而且这外放亦是恩从上出,所以他也没有更多的别扭,只再三嘱咐了注意些个。 弘曙兄弟几个因早年就和初瑜感情极好,后又和曹颙、曹颂十分亲近,这听说了曹颙外放,也皆是恋恋不舍,往曹府跑得越发勤快。 平郡王府这边,讷尔苏是赞成曹颙出京的,一来省得在京里束手束脚的,再来,他的政治嗅觉也是极为灵敏的,对即将到来的动荡并非一点儿察觉都没有,这会儿内弟出京未尝不是一种福气。 倒是平王福晋曹佳氏,本来还舍不得兄弟外放,听说兄弟与弟媳妇要先回江宁探亲,立时准备给父母的年礼,便又想着催促他们早日离京,也好在父母身边多待些时日。大阿哥福彭已经四岁,开始拿着小弓箭玩了;四阿哥福秀也两岁多了,满地乱跑,她做了人家母亲,更加知道父母恩,极希望兄弟能代己多多尽孝的。 宝雅上个月被指婚给太后的娘家科尔沁部的一个郡王,明年要出嫁。如今轻易不出来见人了,与曹颙熟了的,没那些多避讳,到嫂子这边坐上一坐。虽然还是像过去那样带着笑,但是或是年岁大了的缘故,不再唧唧喳喳的,有点贵女风范了。 到底是姊妹,曹颐的反应与平王福晋差不多,虽是舍不得哥哥嫂子,但是更为他们回乡探亲高兴。准备了不少给江宁府里众人的年礼,虽然不如平王府那边丰厚,但也是费了不少心力筹备的,其中孝心一般无二。 第一百九十四章 驿站 第一百九十四章驿站 直隶,顺天府,武清驿站。 驿丞张富安就着花生米,还有半碗烧鸭子,喝着小酒。这眼看就要进腊月,外头正洒着雪花,天正冷得紧。幸好因这里还归京府管辖,又是大驿站,炭材银钱都是宽裕的,房间里烧得热乎乎的。 张富安四十来岁,因这驿丞做久了,眼界也大些,对这往来的官员也能够分出三六九等来,看着要高升的,紧着巴结,对方心情好,赏银自然爽快;对那些看着走“背”字的,也不轻易怠慢,这官场起起伏伏的事,多了去。就凭他这个不入流的没品级的小驿丞,还没有资格去势利。 随着门帘被撩开,一股冷风猛地打外头钻进来,张富安猛地一打寒战,对进来那个穿着驿卒衣裳的小伙子道:“百岁,快把门给关严实了,要冻死你叔怎地?” 这小伙子叫张百岁,是张富安的亲侄子,因哥哥嫂子去得早,便养在自己身边。 张百岁使劲扥扥脚,扒拉扒拉身上的雪,对张富安说:“叔,方才去挂灯笼,看到远远地有人往这边来,打南边方向来的,或是要进京去?” “娘的,这话怎么说?”张富安忍不住要骂娘:“这鬼天气,已经住进来一个提督、一个副将、两个按察使、三个总兵,还有江宁那些个犯官,怎么还有人要来!”虽然嘴里唠叨着,但是他还是穿戴整齐,出去相迎了。 张百岁瞅瞅炕桌上,抓了块鸭肉塞到嘴里,随后才快步追着叔叔出去。 看到对方只是几辆车行的马车,张富安心里有数,这样的寒酸,看来是草芥小官。果不其然,对方下了马车,一提身份,是原庆阳府知府陈弘道,如今已经被免了职。 若是平日里遇到这种倒霉蛋,张富安就算表面上仍客套,但是也幸灾乐祸地在心中腹诽几句。然,此刻他想起一人来,又看了看扶着陈弘道的那两个少年都披麻戴孝,知道自己所料不错,不由肃然起敬,道:“原来是陈府台,还望恕小的无礼,这是要进京拾王恭人的骸骨?” 其实,对待像陈弘道那种免官知府,他本不用这般客套,只是想起两个月前闹得沸沸扬扬的“叩阍案”。那王氏进京前,也打驿站歇过脚,是个极其规矩本分的诰命夫人。进京告御状已经难能可贵,更不要说为表夫君清白,血溅都察院,怎能不让人心生敬佩? 陈弘道听对方提到亡妻,眼圈泛红,哑声道:“正是如此!在下已经罢官,本不应再来叨扰驿站,只是眼下天黑了,无法进县城,只好来这边求个方便。” 张富安摆摆手:“大人客气,只是如今往来官员较多,上房都占了,还请委屈一晚,明日要是有离开的,再帮大人调换。” 陈弘道忙郑重谢过,张富安刚想吩咐侄子带着李家众人往偏院去,就听“得得”的马蹄声响起,影影绰绰像是来了不少骑。 张富安忍不住想要骂娘,这今儿是怎么了?难道又是哪里来的总兵进京,最不耐烦这些武职,都带着亲兵,一个个牛逼哄哄的,最是大爷。侍候得稍有不合心,就是被踹上一脚。 张百岁站在叔叔身后,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忍不住伸出手来摸摸自己的脸,这尚未消退的巴掌印,就是晚饭前那个打浙江来的副将给的“赏”。 只因那副将来得晚,三处上房都被去云南赴任的提督与总兵给占了。他官职比那三位低,当然不敢去挑衅,便将火气撒到驿站这边的人身上。 陈弘道虽然想催驿卒先带自己这些人安置,但是也省得眼下不是自己能够说上话的时候,便吩咐家人将马车退到一边,让出驿站的大门来。 先到的是两个长随打扮的年轻人,都穿着厚实的棉衣裳,跳下马背。因驿站门口点着灯笼,那年轻人将门口众人环视一周,认出张富安的衣服,道:“我家大爷是新升的山东东兖路道台曹大人,今带家眷回乡探亲,劳烦驿丞大人给安排个洁净的住处!” 听说是个道台,张富安放下心来,笑着应着,看到陈弘道等人还站在一旁,寒风里很是孱弱的模样,不由心中感叹。就算是清官又如何?既然翻出这么大的案子,弄掉了几个督抚的顶戴,谁还再容他做官?忙叫侄子引他们安置去。 又站在灯笼下等了一会儿,那车队才到达。 看着随行的三、四十护卫随从,护着七、八辆马车过来,张富安不禁心里开骂:“娘的,一个四品道台,倒比总督巡抚的排场还大?” 看着两个穿着皮毛衣裳的贵公子下马过来,容貌依稀有些相似,张富安心里暗暗咋舌,瞧这穿衣打扮,这道台要么是个大贪官,要不就不是寻常人家出身。 既然是回南边探亲,难道是两淮盐商世家出来的?心里虽然胡思乱想着,面上却堆着笑,拱手道:“想必这两位是道台公子了,下官武清驿丞张富安,还请公子帮着引见道台大人!” “道台公子?”那看着稳重些像哥哥的尚未开口,旁边那个少年已经笑出声来:“你想要见道台大人,眼前可不就是,哪里还需要引见?” 张富安闻言一愣,往兄弟两个身后看去,几丈外停着辆马车。看来道台大人是在车里了,他向这两个“道台公子”点点头,小跑着往马车那里去。 那两个“道台公子”因感意外,等回过头来,张富安已经在马车前俯首道:“武清驿丞张富安见过曹道台!” 这一声“曹道台”不仅引得方才那说话的“道台公子”爆笑出声,就连马车两面的护卫随从也忍不住笑起来。 张富安被笑得心下不安,不知道哪里出了纰漏,还在琢磨呢,就听马车里传出一女声来:“额驸!” 哪里跑出来的“额驸”?张富安还糊涂着,就听身后有人应声:“我在这儿,咱们到武清驿了,你再忍忍,我马上请驿丞帮咱们安排!” 张富安脑子这才清醒过来,这“额驸”是皇家与宗室贵女夫君的称呼,那这马车里不就是贵人了?抬头一看,可不是吗?朱轮车,红盖,红帏,红幨,盖角皁缘,正是郡主规制的车驾。 张富安正想着要不要立时跪下请安,就听方才应声那人道:“张驿丞,在下就是东兖路守道曹颙,携家眷回乡,劳烦安排下住处!” 一个郡主已经使得张富安吃惊,眼下看着这未及弱冠的少年口称自己是四品道台,他越发脑子糊涂。突然,如同醍醐灌顶一般,他想到一个可能,那就是这批人来路不明,假冒皇亲,却不知意欲何为。转而一想,又觉得不可能,这还没出顺天府呢,自京城到这里,又全是官道,真是歹人也不能这般猖狂。 但张富安终究有些不放心,笑着道:“下官见过曹大人,这因今日往来官员众多,各房都住满了,要不您看这样,您将路引先借下官,下官去同上房的提督大人商议,看看能否让与他同行而来的两位总兵大人让出个院子来,省得委屈了贵人!” 这“贵人”指的却是马车中之人了,若是车里真是郡主,别说是二品总兵,就是从一品提督该让也要让;若是那车里不是郡主,那事事非非有提督大人安排,就不干他这小驿丞什么事。 曹颙看了这驿丞一眼,对先前到的那两个长随吩咐道:“你们两个,跟着张驿丞去拜会拜会提督大人!” 那两个长随拱手应了,就见另外一个贵公子道:“怎地这么啰嗦?住个破驿站还这样不省事,早知道如此,在前面那个县城就该歇脚!吴茂、吴盛,你们两个跟那什么什么提督说清楚,赶紧腾房子!” 听着对方像是连提督都没放在眼里,张富安倒是有些相信那车里坐的确实是郡主了,否则怎么好这般托大? 离了门口,张富安带着吴家兄弟往后院上房走,边走边问道:“敢问两位小哥儿,这是哪位贵人出京?” 吴盛听了稀奇,回道:“嘿,你这驿丞怎地听不进去话?我们方才不就说了吗?是我家大爷,新任命的山东东兖路道台!” 张富安讪笑两声,道:“下官问得是车中之人!” 吴盛不禁翻了个白眼:“那还用问,自然是我们府的主母!” 吴茂听出张富安的探究之意,这也不是什么不能对外人说的,便道:“我们是二等伯江南曹织造府上的,我们爷是伯爵府长房嫡子郡主额驸,身上带着一等男的爵位,万岁爷亲自点为东兖守道,如今正是回江宁探亲的。车中是我们的女主子,淳王府的大格格,御封的和瑞郡主。” 张富安的心肝听着一颤一颤的,淳王府可是皇子府,这大格格是皇帝的亲孙女,真正的金枝玉叶,怨不得那道台那般年轻,出自伯爵府,又娶了郡主,看来正得圣宠。 他刚要后悔,是不是未刚才跪下请安有些失礼,又思量着不对,这驿站南来北往的,闲话最多,江南曹家前些年是显赫,这两年听说是没落了的,怎么还能这般风光? 驿站上房里,云南提督张谷贞正盘腿坐在炕上,同两个属下云南永北总兵汪一桂、云南开化总兵围着火锅喝酒。 说起来也是缘分,这三人都是前几日新任命的,张提督原来是湖广镇筸总兵,汪总兵原是沂州副将,阎总兵原是永昌副将。三人正好同一日去兵部领的路引,竟是同僚,武人又不像文官有那些个讲究,便约好了一同赴任。 听说来人是淳王府的大格格与额驸,三人都下了炕。张提督与阎总兵倒还没什么,只是思量着让出间上房来,去请个安;汪总兵却有些手足无措起来,见大家伙都看他,便道:“在下是镶白旗的,这淳王爷正是在下的正经主子,这眼下喝了酒请安,却是有些不恭敬!” 张提督是上官,不好说什么;阎总兵与他平级,笑骂道:“瞧你那怂样,咱们只是远远请个安,还能熏着谁不成?” 汪总兵说完已是后悔了,因为这酒是上官请的,这样说来好像埋怨人一样,瞧着张提督面色如常,方笑着说:“呵呵,是在下失言,失言了,既然是在下主子到了,那自然是在下该腾房子的,阎老兄,却是要到你院子里挤上一晚了!” 阎总兵忙道“无妨”,汪总兵唤了个长随,打发他往隔壁院子去,让跟着的随从等人赶紧给贵人腾地方。 等张提督他们到驿站门口,给郡主与曹颙请安见礼后,便簇拥着两人往上房来。 突然,不远处传来女子的呼叫声:“救命,救命啊!”声音分外凄惨,使人闻之不忍。 这是什么缘故?众人皆是变色,就听急促地脚步声响起,张百岁满脸是血地跑过来,对张富安道:“叔,不好了,厨房……”尚未说完,便“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第一百九十五章 武官 第一百九十五章武官 张百岁“扑通”一声,倒在地上,生死不知。张富安小小的驿丞,哪里见过这个阵势?浑身筛糠似的,哆嗦个嘴,哭不出来。 张提督与阎总兵、汪总兵都是军旅出身,虽然不能说身经百战,但是对于流血死人也都是常见的。阎总兵半蹲下身,摸了摸张百岁的脖子,还有脉搏跳动,估计只是晕过去。 初瑜被刚刚那凄厉的声音吓了一跳,略带不安地拉住曹颙的袖子。 张提督与阎总兵想去看看到底发生什么事,但是这边郡主与额驸还在,正颇感为难,又是一声喊叫:“啊!”他们也顾忌不上那许多,略一抱腕便顺着声音跑过去。 曹颙想要过去瞧瞧,但是顾及到身边初瑜在,便回头想要吩咐曹颂送初瑜先过去,这一看却哪里还有曹颂的影子? 汪总兵虽是留在了曹颙这边,却搓着手,也伸着脑袋巴巴地往大家离开的方向瞅。 曹颙只觉得手心一暖,初瑜已经悄悄地拉住他的手,低声道:“额驸,咱们也快去瞧瞧!” 曹颙本不想应,但是见初瑜满是忧心的模样,便点了点头。 驿站,厨房。 地上狼藉一片,米面散了一地,案板上还有切了一半的豆腐、青菜。一个穿着孝服的妇人被压在灶台前,衣衫都被扯开,露出雪白的胸脯,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骑在她身上,满脸通红,眯着双眼,喘着粗气,身子耸动,正在做那不可言传之事。 那妇人脸上一个清晰的巴掌印,神情木木的,眼神很是空洞,看不出半点活气。而墙角,团缩着一个同样着素白孝服的小姑娘,八、九岁的模样,只知瑟瑟发抖,满脸的泪痕,满眼的恐慌。 张提督与阎总兵、曹颂几个到时,入目的就是这个情景。虽然听到喊叫声时,大家已经想到大概是非奸即盗,但是亲眼目睹时,还是恼怒不已。张提督与阎总兵稍慢一步,曹颂已经上前揪着后脖颈子,将那汉子拽起来。 那汉子身材高壮,浑身酒气,不知灌了多少坛子酒,手上却仍是不含糊,虽在得趣时冷不防被拽起,但立时就反应过来,一手去推曹颂,一手抽出腰间的配刀,嘴里不干不净的骂道:“妈的,老子三年没进京,这世道还变了不成?小崽子,敢管老子的闲事,瞧老子废了你!” 曹颂撒了手,也抽了刀出来,虽然恨不得立时就将这人给剁吧了,但是一眼扫到那被凌辱的妇人,见她似乎乜傻了一样,也不知道收拾衣裳,就那般躺着,袒胸露乳,下身也光溜溜的,那光景实在难堪。曹颂便一把扯下自己的披风,抖开甩过去盖在那妇人身上。 那汉子被坏了好事恼羞成怒,挥着刀就向曹颂砍过来。一旁的阎总兵抢步上来,他也是好功夫,空手夺了那汉子的刀,又推得那人一个趔斜退开几步,厉声喝问道:“你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妄为,竟敢奸淫妇女?” “猴崽子你……”那汉子话说到一半,醉眼忽然看清阎总兵身上的官服,立时收声,脑子里惊醒一半,忙两下提好了裤子,归拢了衣裳,抱腕讪笑道:“误会,误会,是这小娘们贪财,故意勾引兄弟!” 阎总兵冷哼一声:“是吗?既然不是良家,那这妇人为何还高呼救命?” 那汉子忙陪笑道:“这个……是他妈的这娘们忒贪财。兄弟讲好了三两银钱,临入门了,死娘们居然还要再番一倍,很是不识抬举!……” 说话间,曹颙与初瑜也到了,曹颙见里面情况不堪,立时挡在初瑜前面,要喊曹颂过来送初瑜回去。 那汉子已是瞧见了初瑜,眼睛一亮,虽瞧着对方衣着富贵,不敢太过放肆,但目光仍腻呼呼的粘到初瑜身上,表情说不出的恶心。曹颙恼了,瞪了他一眼,张口喊曹颂过来。 曹颂那边已经察觉出地上那妇人不对来,这来了这些人也不见那妇人动上一动,或者紧紧衣裳什么的,而且目光涣散。听到曹颙喊他,他忙指了指那妇人,向曹颙道:“哥,她,她好像是死了!” 魏黑正跟在曹颙身后,闻言上前去查看,然后向曹颙点了点头。 那汉子只是借着酒力,一时急色,眼下被这些穿着官服的人撞见,心下已经有些慌了,勉强挤出几分笑来,道:“谁晓得这娘们这不禁操?这可怨不得兄弟!” 众人听他这般说,更是恼火,谁会信他的鬼话!张提督刚想开口叫人将他拿下,想想又不对,在场可不是自己官职最高,这郡主自不必说,郡主额驸相当于武一品,比他还高一级。因此,便看向曹颙。 曹颙冷着脸叫曹颂过来护送初瑜回去,见初瑜一脸忧虑,低声安抚了她两句,目送她离去。然后转回头来,瞧了一眼墙角边那个吓坏了的、犹在瑟瑟发抖的小姑娘,更是恨这汉子可恶,竟让一个这么小的女孩亲眼目睹这样的场面! 那小姑娘始终盯着地上那妇人的尸体,嘴巴一开一合,好像在念叨什么。 曹颙走了过去,小姑娘像是很怕人,立即惊慌的使劲地往墙角靠去。曹颙便在离她几步远外停下,尽量放缓语气,对那小姑娘和气的道:“别怕,这个人,是不是在说谎?” 那小姑娘泪珠儿滚滚而下,呜咽着也哭不出声,也说不出话,只是骇极了哆嗦不停。 曹颙看似随意地道:“那妇人真是可怜,死了还要背负污名!” 后面那汉子开始只是看着阎总兵与张提督都穿着官服,心中有忌惮,眼下听到曹颙个穿平服的毛头小子这样讲,不由大怒,刚想放声大骂,就听那墙角的小姑娘嘴里含混的吐出一句话。 第一遍大家没听清楚,第二遍却是真真切切,那小姑娘反复重复道:“二娘……二娘没要银子……没要银子……” 众人望向那汉子的眼神都冷冰冰,满是不齿。 那汉子脸色变了几变,最终讪笑两声,倒不像方才那般拘谨,反而挺了挺身板道:“这小毛丫头信口诬陷于兄弟,几位大人可别当真了。我姐夫是平阳副将,这进京也是要封赏的,同几位可都是同僚。嘿嘿,也不瞒几位大人,我姐夫可不是寻常人,八爷向来器重他,与其他爷也都是攀得上的。今儿也算是缘分,得遇几位大人,这若是今后几位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就是!” 不管他这话有没有吹牛的成分,但因提到“八爷”,倒实在让张提督他们都有几分顾忌。他们方打京城出来,自然知道这太子倒台已经是早晚之事,到时候诸位阿哥中若是立“贤”,那“八爷”就是皇储。因个山野妇人,得罪未来的皇帝,这事实在划不来。 那小姑娘似是缓过劲儿来了,不再反复重复那句二娘的话,也没了先前那种恐惧,见几个人说话不再理她,她便颤抖着,偷偷爬到那妇人的尸首旁边,嘤嘤的哭起来。 曹颙望向那汉子,冷冷道:“你姐夫是副将也好,受八阿哥器重也罢,与你有何相干?大清律上,哪一条写着副将的小舅子可以杀人不用偿命?便是副将犯法,亦是要按律处置。” 那汉子原本镇住张提督几个,心里还有些个得意,一听到曹颙说的话,梗着脖子瞪着眼睛就要开口大骂:“乌……”刚说一个字来,便被魏黑一个大耳刮子甩过去,咬了舌头说不出话来。 “打得好!”这时就听门口有人拍手赞好,进来的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板了一张脸,淡淡地扫了那汉子一眼。 那汉子双腿一软,不自觉地跪下:“姐……姐夫……我再不敢了,就饶了我这遭吧!” 那中年男人看着那汉子:“真是稀奇,我怎么不晓得,自己什么时候被什么八爷看重?又同其他什么爷的也攀得上?” 跪着那汉子看来也是怕他姐夫怕得紧,伸手就给自己两个大耳刮子,一边扇,一边道:“看我这臭嘴瞎咧咧,姐夫您还不知道我吗?平日最是能扯牛皮的,哪句能当真?” 那中年男子不理会这个小舅子,看了看地上那妇人的尸首,又看了看旁边哭着的小姑娘,道:“这位公子说得对,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明早送你去武清县衙!” “姐夫,姐夫,我姐就我这一个兄弟,看在没了的姐姐份上,您就再饶我一遭吧!我再也不敢了!”那汉子全然再没有先前的无赖模样,忽然就像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起来。 那中年男人见他这般出丑,不禁气得浑身发抖,伸手点指那汉子,想要再骂两句,终是觉得没意思,重重叹了口气,转身抱拳像张提督几个道:“标下浙江平阳副将左世永见过三位大人,家教不严,扰了几位大人,甚是羞愧。标下不敢徇私,明日定将这畜生送县衙法办,还请几位大人做个见证!” 张提督见左世永虽然有些桀骜不驯,但是满脸正气,不似奸邪之人,心中不由生出几分同情之心来。这驿站之中,进京的官员不少,若是此事传到哪个御史耳中,就算左世永不偏袒这个小舅子,起码一个“治家不严”之罪是跑不了,最后别说升职,就是这副将品级也未必保得住。 汪总兵见左世永只认官服,怕曹颙冷在一边尴尬,便道:“左大人,这位是江南曹织造的长公子、郡主额驸曹爷。” 听到“曹织造”时,左世永脸上显出异色,随后略带生硬地给曹颙见礼。 曹颙虽然没心情应付他,但仍是全了礼数,而后方问那个小姑娘:“你还有其他家人吗?” 小姑娘哭得说不出话来,门外又传来脚步声。张富安与张百岁叔侄引着几个人过来,是两个半大少年扶着个枯瘦男人,正是先曹颙他们而到的原庆阳府知府陈弘道与他的两个儿子。 看到地上那妇人的惨状,陈弘道险些昏厥过去。那两个少年一个搀扶父亲,另外一个过去抱起那小姑娘。 “这话怎么说,这话怎么说,怎么老天不长眼,这好人没好报啊!”张富安看着这陈家人的惨状,心中亦是愤愤难平,不禁低声唠叨了两句。 左世永知道是苦主到了,亦是满脸羞愧,忙上前两步拱手道:“实在对不住,左某在这里给几位赔罪了!” 陈弘道闭上双眼,牙齿打战,说不出话来,而那年长少年握紧了拳头,恨不得一下子打翻眼前人,恨恨道:“人都没了,一句‘对不住’就可抵了?” 左世永不以为忤,又道:“这抚恤银钱,左某立时叫人准备,稍后就送上!” “呸!谁稀罕你的脏银?人命是拿银子来换的?”那少年满脸愤怨地望了望屋里各人,对张提督等人格外瞪了两眼,骂道:“官官相护,没个好东西!” 曹颙见着这家人除了那病弱男子外,都是穿了孝服的,刚经历丧亲痛,又经历这些,怨不得他们这般愤懑,当下默然垂了眼睑。 张提督几人也瞧见孝服,虽不满那少年言语冲撞,但一来见他重孝;再来这妇人的事着实让人气愤;三来,毕竟曹颙在这里品位最高,额驸没说话,谁又敢出声?因此几人都保持缄默,眼睛瞟着曹颙。 那少年骂完,便对陈弘道说:“父亲,咱们先回去!” 陈弘道稳了稳情绪,摇摇头:“为父不走,为父不相信这世上没了公道!”说到这里,神情带出几分刚毅来,对左世永道:“在下沂州陈弘道,请问这位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一百九十六章 火起 第一百九十六章火起 虽然王氏“扣阙”之事,至今还不到三个月,但“王氏女血溅都察院,陈弘道冤白庆阳府”的典故却早已传扬开来。 不管是曹颙,还是左世永、张提督几个望向陈弘道的目光都各有不同。左世永、张提督这些武人,虽然平日粗鲁,但对读书人还是有几分敬意,况且这陈弘道又是个出了名的清官。别说官声如何,单凭那样的贞烈娘子,也让人羡慕三分。 左世永越发羞愧,抽出腰间佩刀,指着地上跪着那汉子,说不出话来,最后单膝跪在陈弘道面前,双手奉上佩刀:“这畜生是左某内弟阿克敦,素日就有劣迹,酿成今日之祸,不无左某人纵容之错。左某无颜自辩,现下将这畜生交给陈府台处置。” 左世永身为从二品副将,能够如此屈尊下跪,话又说得痛快,没有半点徇私之意。张提督几个都在旁点头,口里赞个不停,极为赞赏他的干脆果决。 曹颙刚刚就觉得那左世永有些不对,先前虽然对大家说要送内弟次日去县衙,但是等到苦主来了,却是又赔罪又送银子地,将他小舅子给摘出来。眼下,又是这一番造作,配上他的“一脸正气”,实在是让人心中发寒。 陈弘道被罢官之事,消息灵通些的都知道,一个布衣,真要是杀了人,会是什么后果?更不要说杀的是个满洲旗人。 再说,这左世永刚才在大家面前并不点明他小舅子是满人,只说送到县衙法办。可是,依照《大清律》,这旗人犯法,地方衙门无权管辖,需要由专门的衙门审理。外省是满洲都统与副都统审理,京师附近的普通旗人由步军统领衙门审理,内务府包衣由内务府审理,皇室宗亲由宗人府审理。 “阿克敦”这哪里是汉人名字,一个满人,怎么可能不在旗?陈弘道作为地方父母官,对刑名律法都是晓得的,当然知道汉人杀满洲旗人会是什么下场。到时候别说他自己,连带他的儿女都要牵连进去。 陈弘道看看了穿着一品、二品服饰的张提督三个,又看看眼前屈膝的左世永,心中满是绝望。发妻绝命,爱妾惨死,他自己落得半残半废的不说,还是“贬职为民,永不叙用”的下场,偏偏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悲愤绝望之下,他顿觉了无生趣,颤抖着接过左世永手中的刀,回手就要往脖子上抹去。 因事发突然,谁也没想到他会要自绝,眼看就要血溅当场,情况煞是危急。 这一刻,曹颙痛得浑身冷汗都出来了。其实,当他拦住刀刃那瞬间,便已经后悔得不行,因为实在是太疼了。 虽然是冬天身上穿得大毛衣裳,但是因那佩刀过于锋利,曹颙伸手去拦下陈弘道时,仍是利刃入肉三分,伤了小臂。 曹颙身上痛极,心中同样气极。因觉得这副将不对头,他才看似“漫不经心”地走到陈弘道不远处,悄悄观察那副将的神色。陈弘道接过刀的那刻,那副将眼中闪出一丝欢喜。 曹颙疑他要使“借刀杀人”之计,既在几位武官面前“大义灭亲”一把,了结那个给他惹祸的小舅子;回头再抬出律法来,还能够惩治陈弘道一家,轻而易举地报了今日之仇。 若是看不到还罢了,既然是遇到了这样不平事,怎好再缄默下去?曹颙刚要开口劝陈弘道放下刀,想保全其性命,没想到看到的是要抹脖子?委实来不及多想,他的身子已经向前两步,伸出胳膊挡出刀刃。 “哐当”一声,陈弘道手中的钢刀落地,望着曹颙血淋淋的胳膊,说不出话来。 众人皆怔住,还是汪总兵反应最快,忙上前来:“哎呀,额驸主子,这……这……”本想要埋怨他两句,话到口边,方觉得不对,生生止住了,掀开官服下摆,撕下一条白布来,慌手慌脚地帮曹颙包好。 陈弘道的两个儿子如梦方醒,先是给曹颙磕头谢恩,随后跪在陈弘道脚边,痛哭起来,一个道:“儿已失母,父亲何忍再使儿失父?” 另一个哭道:“就算不看我们兄弟份上,还有小妹无辜可怜,父亲怎能弃儿等而去!” 这兄弟两个,大的不过十四、五,小的只有十二、三,穿着重孝抱着父亲的腿,哭得甚是凄楚。那小女儿,经历这些事,只有“哇哇”哭个不停。 陈弘道长叹一声,搂着小女儿,拉着两个儿子,父子四人哭成一团。 别说曹颙本是心软之人,就连张提督、阎总兵与汪总兵这三个见惯了生死的,也不禁红了眼圈。 其中阎总兵看着最无城府,忍不住破口大骂:“姓陈的,爷本因你官声还好,又摊上个好娘子,敬你几分,没想到你这般孬种!既是这小子糟蹋了你的女人,左大人又是将他交到你手中,你好好地往自己脖子上试刀子做甚?瞧把这几个孩子给唬的!” 张提督与汪总兵虽然武人,亦是官场沉浮多年,心思比阎总兵稍稍细腻些。现下因陈弘道的异常举止,他们也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对,再望向左世永时,便带了些狐疑。 左世永神色一僵,随后起身,微微皱眉,朗声道:“陈大人这是作甚,莫非要陷左某于不义?既然大人下不去手,那左某就要代劳了!”说罢,弯腰拾了剑,向阿克敦走去。 陈家父子正哭着,哪里还管得上其他?曹颙托着右胳膊,只是冷眼旁观;张提督与汪总兵心下已经生疑,想要看这左世永到底如何作为;只有阎总兵还浑浑噩噩,觉得这样像是大家“逼迫” 左世永,怕他难堪,刚想要开口劝阻,却被汪总兵给捂住嘴巴。 左世永原本还指望大家唤住他,能够就此下台,没想到却只能如此,神色越发阴郁。 阿克敦跟在他身边十多年,自然看出姐夫真动了杀心,忙往后退着,嘴里一股脑地说道:“没有我们乌拉那拉氏的提挈,你个小小的汉军能有今日?爷明儿便回去告诉王爷姐夫,你早就投靠了……” 最后的话却未能说出口,随着左世永的一刀挥出,阿克敦立时身首异处。脑袋落到地上,骨碌出去好远;身子这段脖腔喷出不少血来,随即重重地倒在地上。 左世永没心思给小舅子收尸,勉强向众人笑了笑,眼中却尽是寒意,大步出去了。 众人看着地上的尸首,都诧异左世永的手辣,像阿克敦这种畜生虽然死不足惜,但是大家都看到了阿克敦骂时,左世永改变了拿刀的姿势,这方使得阿克敦换了死法。 对一个必死之人的辱骂,都这般记恨,这心胸委实小了些。不管是曹颙,还是张提督他们几个,都觉得有些发寒。 或是因失血的缘故,曹颙的脸色煞白。他见陈氏父子都被吓到了,瞧了瞧地上的女尸,便将驿丞唤过来,掏出两锭银子给他,吩咐就近喊两个婆子来,帮着妆裹妆裹,若是晚上找不到,就明早寻。 事情闹到现下,众人都感无趣,安慰了陈氏父子几句,张提督等人就同曹颙一起离开。直到将曹颙送到初瑜安置的上房院子外,张提督等人才告辞离开。 这是座两进小院,前面是临时会客用的上房,左右厢房是小厨房与随从住的地方,后面住内眷。 翠儿与喜彩从小厨房端热水出来,见到曹颙,俯身问好。曹颙忙问道:“郡主如何?有没有吓到?” 原本这种二门外的粗活是轮不到她们的,只是这次曹颙与初瑜为了赶路,没带那么多侍候的人,只带了珠翠云彩这四个丫鬟,她们也就没那些个讲究。 翠儿点点头:“郡主方才脸色难看得紧,二爷正陪着说话呢,已是好一些了,要等大爷回来吃饭!” 曹颙点点头:“就说我回来了,在前院说两句话,等会儿再过去!” 翠儿与喜彩应了,往后院去了。曹颙与魏黑进了屋子,魏黑见曹颙额上都是冷汗,知道他疼得紧了,不禁自责。因当时他护送曹颂与郡主回来,又仔细叫大家将四周都查看了,方回到驿站大厨房那边,曹颙已经伤了。 将那块已经被血渗透的布条解开后,魏黑解下腰间的酒囊,用烈酒帮曹颙处理了伤口,又撒了上好的金疮药。小满在旁看着,已经是眼泪巴巴的,不停地咒骂阿克敦,又忍不住骂那姓陈的窝囊。 曹颙听了,摆摆手:“快打住,这再磨叽一会儿,我的耳朵就要起茧子了!你去找珠儿要块干净的细白布来,别说是我用的,胡乱想个其他由子!” 小满这才省得还需要办正事,忙应声出去。 曹颙的神情转为沉重,对魏黑道:“这左世永看似正直忠厚,却是满是算计、瑕疵必报的小人。你没看到,陈弘道举刀要自戮时,他脸上分明是种如愿以偿的得意。这陈氏父子又是要上京收殓的,到时怕难逃他毒手,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够帮上他们一帮?” 魏黑返回大厨房时,正目睹左世永杀人那一幕,因此极是赞同曹颙所说,低声问道:“那老黑晚上去探查探查?”一边说着,一边看曹颙。 曹颙思量了一回,终是点点头:“先去看看也好,具体如何应对,咱们明日再商量!” 说话间,小满已经打后院取了细布回来。魏黑帮曹颙包扎好,曹颙让他们也热些吃食当晚饭,自己往后院去了。 他侧过头看看右手臂,觉得有些可笑,因破了衣袖,血沾到披风上,想要瞒住初瑜根本不可能,偏偏方才又使唤小满说假话。这脑子一乱起来,竟有些思量不周全。 在廊下站了好一会儿,他方掀开门帘进去。 初瑜与曹颂原本坐在桌前说话,看到曹颙进来,都起身。 初瑜脸色有些乏,想来是做马车累的。因着急赶路,他们大清早就出了城,中午打尖过一次,又赶了一下午路,才到武清驿站。 “哥,那……”曹颂相问那边奸杀案是怎处理的,张开嘴方想到不好当初瑜面提这些,便自己捂了嘴巴。 初瑜一边叫喜云她们将热好的吃食端上来,一边帮曹颙解披肩。虽然曹颙已经将右胳膊刻意地往身后挪了挪,但是她仍是一眼就瞧看包扎处,唬了一挑,讶然出声。 这下连曹颂也发觉不对,立时走了过来,拉曹颙的袖子看,正好碰到他的伤处。曹颙痛得一咬牙,好悬没叫出来。 初瑜顿时红了眼圈,哽咽着问:“这……这……” 曹颂已经火冒三丈,急着问道:“哥,这是谁伤的你,弟弟这就带了咱们的人找他去?” 曹颙用左手拉了初瑜到桌子边坐下,又指了指另一侧,示意曹颂坐下,而后方道:“是那苦主委屈得要自尽,刚巧我在旁边,就拦下他,不想却划到手臂,只是皮外伤,并不碍事,已经让魏大哥帮着处理了!” 曹颂还要再说,曹颙摸了摸肚子道:“赶了一下午路,快些吃饭吧,然后早些安置,明天还要上路呢!” 虽然曹颙神情尽是轻松,但是这段饭吃的还是闷闷的。曹颙到底是失了血的缘故,头有些晕,硬挺了这一会儿,就要撑不住。等曹颂离开后,他便扶着炕坐了,对初瑜说早些安置。 初瑜看出曹颙的倦怠,打发喜云几个去外间安置,自己侍候曹颙躺下。这些铺盖都是随行带的,曹颙晕晕的,阖上眼睛,沉沉睡去。 看着曹颙苍白的脸,初瑜哪里睡得着?想要查看查看他的伤处,又怕惊醒他。蹙着眉头,难受了好一会儿,她方轻轻地下炕,将桌子上的灯熄了,又蹑手蹑脚地回到炕上。 她还是睡不着,又不敢转身,便一直侧着,渐渐的,眼皮有些沉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就听外面响起急促的敲锣声,还间杂着喊叫声。 初瑜侧耳细听,隐隐约约的。像是听到有人在唤:“走水了!走水了!”她忙坐起,刚想叫曹颙起身。曹颙已经被敲锣声惊醒,揉了揉额头。 初瑜道:“额驸,外头像是走水了!” 曹颙坐起来,皱了皱眉。喜云几个也听到动静,在门口问道:“格格,额驸,有人唤‘走水’,要不奴婢们出去问问?” 初瑜刚要应声,曹颙省过神来,心下一动,道:“若是走水,定乱糟糟的,你们几个小姑娘出去不便,你们陪着郡主,我去前院瞧瞧!” 初瑜虽然不放心,但也知道曹颙说得在理,便下地帮他穿好衣服,又叫喜云取了件狐皮大氅来给他披上。 出了屋子,就见远远的有火光。曹颙来到前院,已经有人去打探消息回来,道是南边那头一一排房子靠边那三间不知怎地走水,相邻几家官员都跑出了,单那三间火势太大,来不及救人,烧死了一位进京的副将。 曹颙的心里“咯噔”一下,正好看到魏黑也打外头回来,脸上神情有些异样。 因敲锣声响了好一会儿了,大家都奔出来,看到他回来,也只当是他去瞧热闹。曹颂追问道:“魏大哥,真个是烧死副将了?那可是从二品官啊!”说话间,看了看四周,房子上都是积雪,略带奇怪地道:“这天儿还能走水,这副将真是背到老家了!” 又等了一会儿,看着那边的火光渐渐淡了,就听外头有几人的脚步声。 来人是欲哭无泪的驿丞张富安,因那边烧了一溜房子,虽然火势止了,但是也没法子住人了,便只好将那那几家的官员重新安置。 那官员是个三品按察使,这个品级按理来说应该能够轮到上房的,偏今日张提督与汪、阎两位总兵来得早,又比他品级高。原本心里还有气,知道自己隔壁走水,烧死的是个从二品副将,这按察使也就老实了不少。 如今,晓得这院子里安置着位郡主,眼前这个是郡主额驸,这按察使越发客气。 曹颙与他彼此见礼后,便让小满带人将前院的上房收拾出来,请他们住下。其他曹家的这些个长随侍卫,该安置的安置、该值夜的值夜。 等到人都散了,曹颙方跟着魏黑到他的房间,低声问道:“怎地这就动手了?可是惊动了他们!” 魏黑一愣,随即摇头道:“公子,不是老黑!老黑去时,就闻着尽是油味,却是已经晚了!瞧着人影,是往隔壁那两个院子去!” 第一百九十七章 保全 第一百九十七章保全 武清驿,上房共三个院子,都是相邻的,曹颙住的正好是西边这座,隔壁的院子住的是阎总兵与汪总兵。 这两人一直是外任武官,很少在京中,曹颙与他们都是初见,更谈不上熟悉。他们这样仓促除去一个从二品副将是何原因?总不会是见那副将睚眦必报,才下了狠手,免除后患吧?那样,委实太儿戏了些,更不要说,能够做到总兵这些个,谁背后没有家族势力,未必会将左世永放在眼中。 “陈弘道!陈弘道!”曹颙猛然想起他来,忙问魏黑:“若是纵火的话,难免会露了痕迹,这会不会扯到陈家父子身上去?” 魏黑略作思索后,点了点头:“这副将是从二品高官,这么莫名其妙地死在驿站,总要有人出面来查的,到时若是查不出什么,给姓陈的按个‘报复杀人’的罪名结案,也备不住!” 对于陈弘道这种不知变通、累及家人的腐儒,曹颙没什么好感。清廉固然是好的,那样节烈的家人也让人敬佩,但一个大男人,既然入仕为官,连自己与家人都保全不住,如何去做那为民做主的“青天老爷”?但是看着那三个孩子份上,曹颙却又无法袖手旁观。只是,眼下是凌晨时分,就是想要做什么也要天明再说了。 曹颙正要回房,就听外头有人唤人,是张提督的亲兵,来请曹颙拿主意的。 原本,驿站发生这样的祸事,与大家并不相干,但是那副将品级太高,驿丞自己已经唬得没主意,便请官职最高的张提督拿主意。张提督官职虽高,但是身份爵位与曹颙又比不了的,不敢托大,便打发亲兵过来,请曹颙定夺。 曹颙哪里会勤快地帮他们操心这些事?!便回话道,都请张提督做主。 当即,除了立时派人奔赴京城步军统领衙门报案外,张提督还挨院子通知了,请各位明日暂缓启程,一切都步军衙门的官差到了再说。这驿站上上下下,住了十几位官员,虽然也有心中不满的,但是这个时候怎好多话惹嫌疑? 次日,梳洗完毕,初瑜便想要帮曹颙的伤口换药。那好几寸长的血口子,曹颙怎会给她看?便看似随意地岔开话题,说起陈家那个小姑娘来,八、九岁大的年纪,亲眼目睹亲人被凌辱致死,这会受到多大的刺激。 初瑜略带忧虑地看了看曹颙,道:“额驸说的是呢,这丁点大的孩子,指定是吓到了,不知道昨晚睡不睡得着,要不,咱们过那边去看看她?” 曹颙点了点头,道:“也好,去看看吧!也不知她父亲状况好些没有,幸好那两个男孩像是懂事的,要不这一家人老的老,少的少,实在让人看着心酸!” 初瑜轻轻喟叹一声,顿了顿又道:“咱们打京城带的细点心,拣出一份来送她可好?小姑娘都喜欢这些零嘴的……” 曹颙知道初瑜是自己喜欢点心的,推己及人这般说,便握了她的手紧了紧,两人相顾一笑。 除了给小姑娘准备了点心,曹颙与初瑜还给那两个少年找了两件皮袄,另封了两包银子,而后才带着几个人,往陈弘道那边的住处去。 因半夜起火,烧死了副将,驿站各处都是议论纷纷,自然没几个人相信是“不慎走水”。说来说去的,因有人听到些阿克敦之事的风声,嫌疑便渐渐地落到陈家父子身上。众人说什么的都有,难听的话亦是不少。 也不乏有忠厚之人,忍不住出言为陈氏父子辩解。——这驿站三等房就是在大院子里,住了好几户品级的官员。陈弘道若是半夜出来行凶,怎可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不过是一病弱书生,虽然身边带着三个孩子,大的不过十四、五岁。那副将连带亲信随从十来人,哪里是他这一家子人能够对付得了的! * 陈弘道一家安置在这边大杂院的东厢房里,只有两间屋子。曹颙与初瑜来时,他们正围着桌子,看着几个馒头发呆。昨晚死的是陈弘道的二房,若不是因看父子几个吃着冷馒头不忍,去厨房做吃食,也不会无端惹上这样的惨事。 听到门外的招呼声,陈弘道连忙起身,请曹颙与初瑜进来。 昨晚他已经知道曹颙是郡主额驸,自然也猜测出初瑜的身份,恭恭敬敬地请了安。陈家兄弟两个因曹颙对其父的救命之恩,本还将他当成真英雄、真好汉,但是见到父亲这般恭敬地对待此人,也知道这也是官场中人,望向曹颙的神情就不再那般热切。 小姑娘安安分分地站在两个哥哥身后,略带着丝好奇与不安地神色看着曹颙与初瑜。 陈弘道请两人上座,曹颙与初瑜看着桌子上的冷馒头与白开水,彼此对视了一眼。 陈弘道整理整理衣袖,恭恭敬敬地抱拳给曹颙鞠躬:“陈某一时糊涂,多谢曹大人援手之义!救命之恩,陈某无能为报。若有来世,陈某愿结草衔环,以报大人的恩情!” 曹颙摆了摆手:“不过举手之劳,无需客套,只是我问你,这京城定是非去不可吗?这天寒地冻,‘道路艰险’,你要多为他们几个想想。” 陈弘道一怔,随后听出曹颙的弦外之音,但仍是坚定地点了点头:“多谢大人提点,只是陈某发妻的骸骨还在京城,无论如何,陈某都不能将她弃之不顾!” 迂腐!曹颙忍不住暗骂,死人重要,还是活人重要,明知有危险,还要这般鲁莽,这人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过骂过后,心里不禁又佩服他,这般执着地坚持自己的行事风格。 初瑜已经就随行而来的喜云手中接过点心盒,放在桌子上,而后轻轻唤那小姑娘。那小姑娘早已被点心的甜香引出馋虫,但是仍站在哥哥身后,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她父亲。 这一路行来,那小姑娘都是由庶母照顾的,这眼下头发乱糟糟的、小脸也没怎么干净,看起来着实可怜。陈弘道心里难受,先是谢过了初瑜,随后方向女儿点点头。 那小姑娘犹豫了一下,终是没抵挡住点心的诱惑,掰着手指,一步一步地挪到初瑜面前。 初瑜自幼家里弟弟妹妹多,最是会哄孩子,不过几句话,就让小姑娘对她亲近起来。初瑜拿帕子帮她擦了手,随后将点心盒子推到她面前,让她自己选爱吃的拿。 小姑娘看了看初瑜,直接捡了个最大块的核桃酥出来,然后双手送到陈弘道面前:“父亲,吃!” 陈弘道鼻子一酸,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是摇摇头,示意女儿自己个吃。 小姑娘却是不动,只是那么望着父亲,不知何时黑漆漆的眼珠上已经蒙了一层水雾:“父亲,别死!”或许在她心中,根本不知什么是死,但是因母亲不见了,二娘也不见了,多多少少知道“死”就是不在自己身边了。 曹颙再也看不下去,站了起来,对陈弘道说:“你的儿子很是懂事,女儿又这般孝顺,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不为他们兄妹三个好好想想吗?” 陈弘道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强忍着不让自己失态,但是仍是没有改口的意思。 这一刻,曹颙突然生出一种无力感,有种“人间正道是沧桑”的困惑。其实,这陈弘道又有什么过错?他的妻子,为了救他,帮他洗清冤屈,不畏生死;他一个大男人,怎好说因害怕前路坎坷,便弃发妻骸骨于他乡,让亡命之人无法入土为安。 这该说的都说了,再要如何就是他自己的选择。曹颙有些抑郁,叫那兄弟两个帮忙取了纸笔,将昨日所知大致写过,并且将知情的张提督、阎总兵、汪总兵,还有知道名字的几个按察使都写在上面,最后签上自己的名字。故意列上这些个名字,知道要告诉别人,不要打着胡乱结案、压下此事的想法,省得让陈氏父子做了替罪羊。 写完折好,交给陈弘道,而后道:“左世永在旗,你是汉人,这案子或是由步军统领衙门审问、或是由顺天府衙门审理,这两处的大人官声还好,但是保不齐还会出现什么纰漏。若是对方为了早日结案想要逼你认罪,那你就将这封信递出,或许可以护你一护;若是对方还算公正的话,你也无需节外生枝!” 陈弘道这一年多也见惯了人情冷暖,对曹颙这突如其来的热心不免有些疑惑,一时没有伸手去接信。 曹颙见了,心生腻烦,不禁自嘲,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般良善,想要撕了那信,看到旁边的兄弟三人,终没忍心,将它扔到桌子上。 初瑜看出他的不快,起身向陈家父子道别,跟着曹颙出来。 院子里,因听说陈家有“贵人”造访,同院子下榻的几个低级官员都穿戴整齐,在门口恭候。见出来的是对年轻夫妇,后头跟着丫鬟长随的,他们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避开了路不敢上前。 直到人去的远了,方有见识不凡的想起来,拍着大腿道:“哎,瞧那两位身上的皮毛大氅,那可不是一般品级能够穿的,这是谁个府上的小王爷吧?” 又有人撇嘴:“唬谁呢?这王府出来的贝勒爷可都是系着黄带子的,刚刚那公子虽然贵气了些,却不像宗室,应该是哪个督抚公子进京吧!” 大家各自猜测了一番,不晓得陈家何时有这样的贵亲,便多少有些顾忌,不敢再信口胡说。 曹颙特意走这一趟,也是为了这个缘故,虽然与陈弘道话不投机,但是也算是达成初衷。 中午时分,京城步军统领衙门的官兵协同顺天府的几个捕快都快马赶到。说起来,这步军衙门来的武官还是曹颙的熟人——步军校傅鼎之子昌龄。 虽然这两人并不熟络,但却是嫡亲的姑表兄弟,之前因时疫差事也打过交道,这彼此见了面,自然少不得一番寒暄。 曹颙离京前,傅鼎家也过了的,因只是匆匆辞别,并没有留饭,与昌龄没打照面。过后,傅鼎也没特意对儿子提到曹颙出京外放之事。因此,在初见到曹颙那刻,昌龄微微有些诧异。 待知道他已经外放任守道,这次是专门带郡主回乡探亲的,昌龄不知该嫉妒他少年得意,还是该笑话他终于失了圣心,被打发出京。 因凌晨走的水,大家着急救火,将那火灾现场弄得乱七八糟的,四处都是黑乎乎的脚印,根本看不出什么来。这步军衙门与顺天府的人查看了几遍,也没得到什么线索证据。但是堂堂个从二品大员,总不能这样死的不明不白,就算不是有人故意纵火,也要找到火起的源由才能交差。可是这断瓦残垣下,哪里还能找到起火根源? 上至曹颙、下至驿丞,都经过了简单询问。不出所料,最受怀疑的仍是陈家父子。 步军衙门的与顺天府的彼此推托一番,最后商量好,由顺天府押解陈家父子,而步军衙门这边将阿克敦的尸首与左世永等人的遗骸运送回京。至于如何审理,那就是两府大人的事,于他们这些当差的无甚关系了。 这一上午折腾下来,曹颙觉得伤处有些发痒,便去魏黑那里,请他帮着重新上些药。 等重新包扎好,曹颙觉得好了不少,这药不似昨日那般刺激,有些清清凉凉的,很受用。但再去看魏黑手中,仍是昨日的瓶子,并不见有什么不同。 魏黑见曹颙像是生疑,“嘿嘿”笑了两声,将瓶子搁在桌子上,神秘兮兮地向曹颙问道:“公子,你猜猜,这药是哪个送来的?” 曹颙摇头道:“这我哪里知道,只是魏大哥好放心啊,谁的药都敢往我身上用……”说到一半,似有所悟,苦笑道:“这……这莫非是郡主送来的?” 魏黑点了点头,略带劝解地口气道:“公子,不是老黑说,只是你这般什么都瞒着郡主也不是那回事!你不愿意说,她不愿违逆你的意思,就不开口问,可这心里能不惦记?这不,给老黑送来药,也不要老黑说是她送来的,怕你担心她知道!” 曹颙心里也是一热,笑着道:“倒也不是刻意瞒她什么,原是怕她见了担心,昨日又是那般血淋淋的,等明后个稍稍看着再好些,再让她看吧!”说到这里,扫了一眼魏黑,不禁打趣道:“魏大哥,你到底什么时候给咱添个大嫂?那香草可是个好姑娘,你若是再不赶紧地,那等她定亲了,想要反悔却也来不及!” 听提到香草,魏黑脸上带出些不自然来。 魏白与芳茶夫妇离开后,香草因受过芳茶托付,曾帮魏黑做过两次针线。后来,府里有媳妇子以此逗她,她为了避嫌疑,便不再上前。 曹颙与庄先生知道此事后,都觉得魏黑不该放弃这个好机会,当早日求亲,将香草娶进门。这样性格温柔,品貌俱全的好媳妇,那是打着灯笼也难找。 魏黑起先没有娶亲的心思,后来虽然有点被大家说动,但是顾及到自己年龄大香草十多岁,又伤了眼睛,怕香草委屈,便死活不肯松口。等到出了曹府,离了京城,他这才觉得有些空落落的,像少什么东西似的。 曹颙看着魏黑的傻样,心中暗暗盘算着,等过了年,众人在沂州汇合后,这首要之事,便是将魏黑的亲事办了。那陈弘道面相虽然老些,但是好像年龄比魏黑大不了几岁,眼下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爹,大儿子是个半大小伙子。 因思乡心切,自武清驿启程后,曹颙等人就一路往南。虽然是寒冬腊月,幸好越往南边,天气越暖和些,倒比初离京时好受得多。尽管如此,也终是路途劳乏,但怕路上耽搁的话,赶不上春节,因此鲜少在路上逗留,一路往南。 每日早早启程,傍晚方歇,直行了二十余日,到腊月十八,曹颙终于看到江宁城的大门。 第一百九十八章 天伦 第一百九十八章天伦 照曹颙的本意,是想给父母一个惊喜的,并不打算提前送信回来。而后被庄先生劝下,毕竟这次不是他一人回去,还要带着郡主。若是织造府那边仓促之下,招待有什么不周全,就算郡主不会计较这些个,曹寅与李氏这做长辈的脸上也不好看。曹颙听了有理,便还是先修书回家。 曹寅夫妇是十一月末收到曹颙的家书的,夫妻两个惊喜过后,各有感慨。 曹寅多少有些失落,因之前曹颙虽然与他提过想要出京外放之事,也只是提提而已。这次却是一切都料理妥当了,方才告诉他这个做父亲的。虽然因相隔的远,彼此不好通音讯是个原因,但是作为父亲,他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李氏则是又期盼,又紧张,既望着儿子媳妇早日到家,又担心郡主出身高贵,没有儿子信中说得那般好相处。 求己居在二门外,屋子又不是很宽敞。李氏与丈夫商议后,就将开阳院前的一处大些的空院子收拾出来,留待安置儿子媳妇。 彼时阖府上下,就都知道大爷两口子要回来了,众人脸上都带了欢喜。就连兆佳氏,因得了儿子要同他兄嫂一道回来的消息,阴郁了一年的心情也好了不少。 这一年,经历了太多磕磕碰碰,她变了不少,不再似过去那样尖酸刻薄,对待妾室也和气许多。曹荃也不是狠心之人,虽然对她仍有些埋怨,但是面上却缓和不少。 只是夫妻两个,虽说看上去与过去并无不同,但是彼此心里也都扎着根刺。 * 打初十开始,织造府就派人在城门这边守着的,因此曹颙等人一进城,立时就有人上来请安,又有人速速回府报信。 偏织造府这边,庄常来了,曹寅陪着他去清凉寺讲禅去了;曹荃又去了巡抚衙门。李氏得了消息,忙派人去请他们兄弟回来,又打发人请西府兆佳氏,自己忙换了衣服头面,在廊下站了,颇为忐忑地等着儿子媳妇进府。 等兆佳氏过来,看到李氏这般,不禁笑着劝道:“嫂子,瞧您,都说‘新媳妇见公婆’,这慌的应该是新媳妇才对,您这做婆婆的只需摆出谱来就好!” 李氏笑着摇摇头:“弟妹,等你有了媳妇儿就晓得了!这心里既盼着,又觉得空落落的,说不出什么滋味儿!” 兆佳氏笑道:“瞧嫂子说的,虽然都道‘有了媳妇忘了娘’,但瞧着颙哥儿不像那种的,你可不是瞎操心!儿子还是您的儿子,这儿媳妇既是嫁到咱们家,您可不就当闺女养着,怎还空落?” 李氏低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颙儿为了家里,委屈自己个儿!现下只盼着这郡主真如他信中说得那般乖巧懂事!” 兆佳氏听了这话,却有些不太自在,心中不禁腹诽两句,这万岁爷金口御赐的婚事,对方又是地道的皇孙女,若是提到委屈,也该是那郡主格格委屈才是。想归想,面上还是得劝慰再劝慰的。 她说话间,又由曹颙的婚事想到曹颂身上。因这个兆佳氏与丈夫说过几次,夫妻两个还没拿定主意。 曹荃的意思,是在孙、李两家的小姐里选,毕竟曹、孙、李三家也算是世代姻亲。兆佳氏则不然,当初长女由老太君做主给了孙家长子,她就有些不太满意。她一直想在娘家那边的亲戚里选媳妇,原本还因曹家门第低,怕攀不上。如今曹家抬了旗,说起来也算是门当户对。 曹荃自己娶了个满洲媳妇,满心不愿意儿子再受自己的罪,便推说满洲在旗的姑娘都是选秀剩下的,若不是容貌平平,就是身体有瑕疵,这样的就算门第高些,做自己的长媳妇也不体面。 兆佳氏听丈夫说得也在理,便另有打算。因宗室与觉罗都是免选的,宗室女通常都要外嫁蒙古诸部,就算是不用外嫁的,也多是嫁与高官显爵子弟,像曹颂这边父亲职位不显的想也不要想。而觉罗就宽泛些,虽然血统高贵,但未必个个都是富足的。这样人家做亲家,既有体面,又不会让儿子受到辖制。因此,她就拿定主意要说个红带子媳妇。 说话间,曹颙与初瑜的车马已经到了织造府。初瑜是新媳妇,与李氏的紧张又有不同。她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几次忍不住想要张嘴唤在车外骑马的曹颙,可又怕被人笑话,只好忍耐下来。 车驾直接停在二门外,喜云等过来,掀开帘子,请初瑜下车。 初瑜深深吸了口气,弯腰出了马车,正看到曹颙在马车旁等着她,不由展颜一笑。 伸手将初瑜扶下车后,感觉到那只小手汗渍渍的,又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曹颙笑着宽慰道:“别怕,母亲最是慈爱,父亲脾气温和,叔叔婶婶也不是挑理之人。” 这些话,曹颙这一路已经说了好几次,眼下旧话重提,只是想化解初瑜的紧张罢了。 初瑜笑着点点头,看着曹颙,又想起曹佳氏与曹颐姐妹,能够将儿女教导成这般好,想来公公婆婆也不是寻常人,心里也就放松了些。 曹颂在旁,见到哥哥嫂子腻腻歪歪的样儿,很是看不惯,忍不住打趣道:“这可见是一刻都离不了的,若真要分开个三五个月,那还不得想死哥哥啊!” 初瑜羞得满脸通红,立时放开曹颙的手,低着头笑而不语。 曹颙使劲敲了敲曹颂的脑门:“臭小子,什么心都操?有你也‘一刻也离不了’的时候!” 绣鸾与绣鹭已经带着婆子管事在这边等了,见到曹颙等人忙请安问好。因初瑜穿着大红旗装,又是气度不凡,众人也不会将她与其他人混淆,便都过来俯下身子,口称见过大奶奶。 初瑜微笑着颔首致意,随后示意身边的喜云给众人打赏。她面上没什么波动,心里却是美滋滋的,这“大奶奶”说的正是她呢!原本在京中府时,因没长辈在,下人们都随着曹颙叫她“郡主”,因此她虽是当了主母,却还不觉得什么,而到了这边听了“大奶奶”这个称呼,那股子做新媳妇的感觉便油然而生。 众人连忙谢过奶奶赏,道是大太太与二太太在开阳院等着了,请大爷、大奶奶、二爷过去。 开阳院,上房。 李氏与兆佳氏整理整理衣襟,等着孩子们过来。方才去请高氏太君的,高氏太君因自己毕竟是外姓人,不肯来,要等新妇见过本家后再说。 府里的丫鬟婆子也都巴巴地望着,不知道能够配上自己大爷的是何样的美人。 * 曹寅、庄常在清凉寺与方丈讲了会禅,便得到消息,道是曹颙夫妻到了,也是平添欢喜。庄常已经告病,如今离了李府,打算要在江宁置办产业,在这里定居养老。 曹寅请他一块回去,庄常想着今日曹家新媳妇上门,自己去了多有不便,就婉拒了他的好意,请他快些回去,自己又不是外人,正好可以留在清凉寺这边听两日经。 曹荃的欢喜并不亚于哥哥,他虽然才学平平,但是贵在有自知之明,知道这长房侄儿是曹家的顶梁柱。况且一块回来的还有侄儿媳妇与自己的儿子。立时,向衙门里的长官告了假,催马回府,倒比曹寅回来的早。 因问过管家,知道哥哥还没回来,他便在前厅候着,等曹寅也到了,方一块进了二门,往开阳院去。 开阳院上房里,初瑜跟着曹颙,低着头给李氏与兆佳氏行了大礼。 看到媳妇这般品貌,小两口彼此间又自有默契,李氏方才的疑虑立时烟消云散,打心里对她生出几分亲近之心。初瑜也是听惯了“婆婆严厉”之类的话,原本还满是不安,但是见李氏如此年轻,看着又是慈爱可亲,也稍稍心安。 倒是兆佳氏,打量了初瑜一会儿,又看了李氏两眼,笑着对李氏道:“怨不得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瞧着侄儿媳妇就觉得面善,这容貌倒是同大嫂有几分相似。这脸型与眉目,若是不知道的人见了,哪里会想到是婆媳,说是母女也指定是都信的!” 大家只当她说得是奉承话,并不太在意。只有初瑜听了,悄悄看婆婆几眼,越发觉得打心里亲近。 曹颙方才进府后,听管家说过,知道父亲与二叔都不在府里,因此没见到这两位倒还没什么,只是没见到高氏老太君在座,不禁有些奇怪,问李氏道:“母亲,外祖母吗,怎么不见?可是,身子有什么不爽快,要不我们现下过去请安?” 初瑜听曹颙提过外祖母在这边,听曹颙问起,也望向李氏。 李氏笑笑:“难为你们惦记,你们外祖母都还好,只是因你们今日车马劳乏的,道不急着见,让你们歇歇再过去呢!” 曹颙起身道:“那怎么好?既是外祖母无恙,我们先去请个安吧!就算是劳乏,也不差这一时!” 初瑜也点头附和,就听门口丫鬟来报,道是大老爷与二老爷回来了,已经进了二门,就要到这边来。 李氏笑着对曹颙与初瑜道:“就算要去给你们外祖母请安,也不急着这片刻,先给你们父亲与二叔见过再过去亦不迟!” 曹颙与初瑜恭声应下,兆佳氏看着这郎才女貌的一对壁人,心中说不上是羡是妒。因初瑜出身高贵,原本她还想着不知会怎么的傲气拿大。李氏又是个脾气好的,这婆媳相处起来说不定也会出些笑话。 这两年,因路眉之事,兆佳氏自觉有些没脸,便隐隐地盼着长房这边也出点笑话,省得自己在这大嫂面前端不起架子来。 谁想到,这新妇除了仪态端庄,让人挑不出错来。脾气秉性像足了南边的小姐,不仅不像个王府格格,竟连满洲姑奶奶的气势也没有。兆佳氏不由得有些失望,在未见到这个侄儿媳妇前,她还想着这新媳妇应该能够投自己的脾气。 曹寅与曹荃兄弟进门来,虽然一个是着布衣,一个是穿官服,但是两人威严不同,初瑜还是立时认定前面那人就是自己的公公,皇玛法昔日的伴读。 见两人进来,自李氏起,众人皆起身。 等到曹寅在主座坐了,指了指下首的两把椅子,叫曹荃与兆佳氏做了,李氏在另一面的椅子上陪坐。 曹颙已经听母亲提到,父亲这一年来有些沉迷禅学,本来心中还颇有微词,眼下见他虽然依旧清瘦,但是精神却比去年好上太多,亦是十分欣喜。 领着初瑜,曹颙给父亲与叔叔磕头请安。 同李氏一般,曹寅与曹荃见初瑜这般温顺,心里也是宽慰。若是进来的是个悍妇,身份又如此尊贵,说不得骂不得的,那才是家门不幸。 曹颙想着在京城听过的公主下嫁之事,开始暗暗庆幸,幸好初瑜只是郡主身份,自己这媳妇算是迎娶进门的,而不是自己去“尚”的。 否则,这家人见面,不伦家礼,只行国礼。做公公婆婆的也好,叔叔婶子的也好,都要给新媳妇磕头了。而这做丈夫的,想要入妻子房里,也不是容易事,还要等着传召方可。 第一百九十九章 高太君 第一百九十九章高太君 初瑜为新妇虽然将近一年,但是直到了江宁才有为人媳妇的感觉,甜蜜过后又开始有了新妇所特有的敏感和不安。当晚,要在织造府这边摆家宴,为曹颙夫妻与曹颂接风,初瑜却为穿衣裳发了愁。 她和曹颙却是先去给高太君请过安后,方回前边的院子去更衣,准备出席晚宴的。初瑜最初见婆婆未穿旗装,并没有什么感觉,但瞧见了外祖母所穿也非旗装,她这旗装就穿得有些不太自在。 她虽有心要换,但是现下的衣服都是出嫁时陪嫁的,除了旗装还是旗装,哪里有其他的?她不禁有些懊恼当初没考虑周详,没多做些个衣裳,实在无法,她心下忐忑地问曹颙道:“额驸,初瑜这都是旗装……怎么办?” 曹颙看着她皱着鼻子,嘟着小嘴,很是担心的模样,不禁哑然失笑:“旗装又怎么了?你素日不是尽穿这些吗?” 初瑜摇摇头,道:“婆婆都不穿这个呢。方才……”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带着些许沮丧,道:“方才去外祖母那儿请安,外祖母也没有穿旗装!” 曹颙怕她多想,忙劝道:“这是外祖母与母亲自幼生活在南边的缘故,这边就算是旗人,也是穿什么都有的,并没有什么说头。你瞧二婶不是穿着旗装吗?” 初瑜仍是不能释怀,犹豫了一下,方小心翼翼地道:“方才外祖母瞧着初瑜这个打扮,像是略带不喜……所以……还是想个法子才好!” 曹颙一愣,回想了一下,刚刚去给高太君请安时,高太君的态度确实是有些生疏。就算是对曹颙,也没有去年离开时的热络;而对初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是第一回见面的缘故,她打量了几眼后,便有些不冷不热的,只淡淡说了几句寻常话。 因高太君素来也是寡言之人,当时曹颙又沉浸在刚回家的喜悦里,并没有多想,眼下听初瑜这般说,细细琢磨了方觉得有些不对。但是他面上仍是笑着,安慰初瑜道:“外祖母去年才来咱家,或许不是自小看大我们的缘故,对我与颐儿也是如此,并没有特别热乎。加之素来就是安静性子,平时和谁也没太多话的。你放宽心,不要多想!” * 高太君院子,上房。 朱漆案台上供着一尊青白釉观世音菩萨座像,前面小白玉鼎中刚燃起三柱檀香,香火袅袅中,观世音菩萨眼睑低垂,面带慈悲,悯怜世人。 高太君坐在炕上,对着佛龛,慢慢数着念珠,却并没有念及经文,而是陷入了沉思。直到隔壁暖阁响起孩子哭声,她方醒过神来,微微阖了眼。 不一会儿,**抱着个女婴过来。这女婴就是路眉所生的女儿,如今已经十一个月大,身子壮实了许多,白白胖胖的,与刚出生时截然不同。 她虽然还不会说话,却早是会认人了的,瞧见高太君的那刻,她团团的小脸上立时现出欢快的笑容,挥动着小胳膊,口中咿咿呀呀的,直往老太君这边够,示意要抱。 高太君见了她,也不禁由衷的笑了,张开手臂将女婴接了过来,一边儿悠晃,一边儿哄着她道:“五儿乖,有没有想祖母?祖母的小心肝儿,看这觉睡的,小脸红扑扑的!你哥哥嫂子回来了,你都没看到!” 五儿就是这女婴的小名,大名叫曹頔。“頔”字音“狄”,字义为“美好”。因在叔伯姐妹中排行第五,所以高太君给她起了“五儿”做小名。 若是没有五儿,高太君早就回苏州去了,只因不放心这个没娘的孩子,便留在江宁。 高太君正在这里哄五儿,李氏打外头进来。她见老太君神色如常,才放下下来,挥了挥手打发丫鬟**们抱着五儿暂退下。 高太君脸上的笑容便淡了下来,也不看李氏,冷然道:“我这边没事。新媳妇头一回来家,你这当婆婆的也要忙,来这边做什么?” 李氏原是过来请母亲过去赴宴的,见母亲这般态度,想起方才初瑜来请安时受到的待遇,很是为难地问道:“母亲可是不喜欢颙儿媳妇?” 高氏没有应声,却是侧过身去,望向观音像,神情越发木然,与平日的慈爱判若两人。 “母亲……”李氏叹了口气,柔声劝道:“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母亲又何必耿耿于怀?况且这陈年往事,也怨不到颙儿媳妇身上。” 高太君闻言,不由得有几分恼,指了指李氏,埋怨道:“就算不是儿子,你也是当女儿的,怎能如此说?莫不是这皇帝给了你家小恩小惠,就让你将之前的仇怨都忘记了?” 李氏见老太君生气,忙过来帮她拍拍后背,越发陪着小心道:“母亲莫恼,女儿这般说,只是不忍心颙儿在中间为难罢了!女儿就这一个儿子,这次回来,听说最多也不多是在家待个十天半月,就又到北边去当差,再回来还不知是何时!母亲……就当是瞧着女儿、外孙儿面上……”她只这样说着,就红了眼圈。 高太君瞧了她半晌,最终喟叹一声:“我原就说过,落得眼不见心为静,要先回苏州去,偏你与曹女婿都拦着,说是年关,这般回去不好!眼下……,唉,罢了罢了,不叫你这做娘的为难。就说我身子乏,这几日不必叫他们过来请安了!” “母亲……”李氏还要再劝,被高太君的满目寒霜给冻回去。 高太君也不再看她,注视那观音像,肃然道:“淑卿,你要记住,就算嫁进曹家,你也是李家的女儿!李家给予你的,比你能够想到的还要多,不管多咱时候,你都不能忘记这点,否则我这老婆子就算是到了地下,也难瞑目!” 李氏见高太君话说得这般重,心下着急,忙道:“母亲,女儿没别的意思,只是这颙儿媳妇确是个不错的孩子,想着您若是放下心结,让他们小两口以后好好孝敬您!” 高太君闻言转过头来,盯着李氏的眼睛,沉声道:“淑卿,我还没有老糊涂,这几年你们府与你哥哥那边往来就少了,去年还特意地接我过来,也不像是单单因想念我的缘故吧?”说话间她一改平日温煦慈爱的模样,脸上除了郑重,更是带着一层寒意。 李氏听高太君提到这个,有些心虚,犹豫着想着该找个什么样的说辞。 高太君见了,摇摇头:“傻孩子,自小你说谎何时瞒住过我?!到底你们夫妻两个在算计什么,拦着不让我回去的缘故又是什么?总不会是怕担上干系,接出我老婆子来,省得被李家连累吧?” 其实高太君只是随口猜测,没想到却是点个正着。李氏脸色一僵,呐呐的,再也找不出什么话来辩解。 高太君本是无心,见她这个反应,这方觉得不对,慌忙一把拉着李氏的手,急声道:“看来,这是老婆子说着了?到底你哥哥他们家有什么祸事,害得连你们都要这般避开嫌疑?”说到这里,她脸上怒气渐生,又狠狠甩了李氏的手,指着李氏道:“我方才说什么了?你竟都给抛到脑后,李家对你……李家对你……” 高太君气得说不出话来,李氏心中委屈得不行,哽咽着道:“母亲!那您让女儿如何做?大哥那边,我们岂是没帮过,没好生相劝过的?颙儿父亲这些年哪次见到不劝他?劝他收敛收敛,尽快将亏空还上;劝不要落下太多纰漏,以免触怒了皇帝,惹来不测之祸。然大哥的脾气,母亲又不是不知,最是好强的,怎会听劝告?” 高太君听李氏是担心亏空这个,松了口气,道:“我还当是什么?就只得你们夫妻两个如同惊弓之鸟,草木皆兵了!这个先前我同你伯母也听你大哥提过,那亏空还不都是前些年接驾花费的,又并不是咱们自家的开销!你大哥官职不高,俸禄不多,家中人口又多,哪有什么积蓄?就算这几辈子人攒下一些,还要给子孙攒些个家底。拿自家的银子堵了皇家的亏空,难不成让孩子们以后喝西北风去?” “母亲,那亏空毕竟是以大哥的名义亏欠的!再加上听颙儿父亲说,大哥为了补前面的亏空,在盐政上又挪了银两!这万一哪日皇帝追究下来,想要再补就晚了!况且这亏空也不是小数目,若不尽早着手,到时候怕是一时半会儿的补都补不上。”李氏苦口婆心地劝着,心中还隐隐期盼着,若是能够劝动母亲,让母亲去信劝说大哥,说不定会有奇效。 高太君却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哼了一声:“这亏空是皇家的亏空,皇帝也当是知道的。你们这般小心又有个什么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皇上若是想要抬举哪一个,不会挑着你这些个不是;这皇上若是想要收拾哪一个,就算你没有不是也是不是!” 李氏听着不由生疑,母亲只是守寡多年的宅门妇人,怎么会有这般感慨?就算父亲之死与朝廷有些干系,也不至于如此愤懑。她愣怔的瞧着母亲,已是不知说什么应对才好。 高太君像是也察觉出自己失态,立时收声,低头捻动念珠,半晌,似是下了主意似的,坚定道:“既然你们夫妻担心受李家连累,那我这老婆子越发不能在你这边待了!我比不得你们心狠,就算李家真落难了,我也会回去陪着!你大伯母待我如何,待你又是如何,这个不消我这老婆子说,你自晓得!若真有万一,我那时回去,还叫你们为难,何苦呢?还不若眼下趁着太平,两家少了干戈,到时你们过你们的太平日子,我们守着我们的灾去!” 李氏听到这里,哪里还受得住,双膝跪在炕前:“母亲,女儿怎会是这个意思?就算颙儿父亲,也从没有想着单保全自己个儿的!早就思量妥当,只要不是两家同时落难,总好相互扶持着,也是以防万一罢了!母亲这么说,还叫女儿怎生辩白!” 高太君挪开身子,并不受李氏的跪拜,但也晓得方才话说重了,刚想婉言相劝,就听门外有人道:“母亲、外祖母!” 听是曹颙的声音,高太君忙低声唤李氏起身。待到李氏擦了泪,收拾妥当,高太君方开口叫曹颙进来。 原来,开阳院里,曹荃与兆佳氏已经带着几个孩子过来。曹颙与初瑜也去了,全家上下,就等着李氏请高太君过去。偏李氏去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回来,曹颙便自告奋勇地过来,顺便也想看看外祖母到底有什么不开心的,想着好对症下药,哄老人家开心。 一进屋子,曹颙就察觉出气氛有些不对。虽然高太君脸上慈爱依旧,李氏也是带着笑,但是总是让人觉得神情有些僵硬。再仔细看看母亲两眼,虽然眼泪像是擦拭了,但是微微泛红的眼圈却是无法掩饰的。 曹颙有些难过,担心是为了初瑜,母亲才会受到外祖母训斥。虽然他心中疑惑,却因身为晚辈,又是涉及到妻子,实不好当面直言相问,便面色如常,笑着请外祖母与母亲过去赴宴。 高太君本要开口拒绝,但见李氏满眼祈求,心中喟然长叹,点了点头。 第二百章 城里 第二百章城里 虽然高太君恼怒之下,说要回苏州去,但是又哪里好说走就走?毕竟只有李氏这一个女儿,还是不愿意她太过为难,况且又听说这几日李家就要使人来江宁。 李氏好不容易劝下老太君,这才想起儿子这边的异常来,这日等曹寅出去,便打发绣鸾将珠儿、翠儿带来。 虽然已经做了婆婆,但是李氏不好当众相问,便打发绣鸾与婆子们都下去,单留了珠儿、翠儿两个说话。 珠儿与翠儿心里也影影绰绰地有些数,满脸羞红,头垂得低低的,下巴直抵到胸前。 这两个丫头,都是曹家家生子,是曹颙前年上京前李氏特意给儿子挑的。抡起容貌品性,比寻常小户人家的小姐都强,李氏早有抬举她们做儿子房里人的想法。 如今,这过去了两年半,这两个还是少女装扮,眉头未开,身子未破。李氏不禁有些担心,想着媳妇是不是人前贤惠温顺、私下里嫉妒不容人的,但是又怕自己多心冤枉了媳妇,便道:“我记得你们大爷房里还有个叫钗儿的,她怎么没跟着侍候,她可是……可是开了脸了?” 珠儿与翠儿闻言一愣,随着都摇头,珠儿回道:“回太太话,大爷成亲后,换了新院子,钗儿并没有跟过来,留在紫晶姐姐身边了!奴婢们离京前,听大爷同紫晶姐姐说起,要放些适龄的出去婚配,钗儿像是就在其中。” 李氏点点头,又问道:“既然不是你们,也不是那个钗儿,那你们大爷如今的房里人是哪个?这喜云、喜彩两个是通房?” 珠儿与翠儿讷讷地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翠儿方道:“这个,不是奴婢们推诿不说,只是确实不晓得,不过平日里瞧着她们两个也不像!” 李氏不解:“这……这你们大爷房里总要留人侍候吧?总不会事事都由你们奶奶一手包办?” 珠儿道:“回太太话,平日上房就是如今跟着的这四个侍候。只是大爷的规矩,上房不留值夜的,这一直至今,并没有抬举哪一个!” “不留人在上房值夜?”李氏重复了一遍:“这个,是你们大爷多咱定下的规矩?是起先就有的,还是成亲后方有的?” 珠儿、翠儿对视一眼,心里明白,看来太太是疑心郡主善嫉,撺掇着大爷这般了。虽然两人对自己主子都有些盼头,但也不是昧良心之人,还是实话实说,道早就有的,在葵院时就已经如此。 翠儿嘴快,不自觉又带出叶嬷嬷与喜雨之事。李氏原本还想着没见初瑜身边有老成的嬷嬷,听过之后,才晓得还另有缘故。 思量了一回,李氏摆摆手,叫珠儿、翠儿两个下去。绣鸾是她这几年最倚重的大丫头,本在廊下等着,见珠儿、翠儿出去,便进了屋子来。 李氏坐在那里,神情似笑非笑,其中还有说不出的惆怅。绣鸾进了,心下担忧,关切地问道:“太太可是操心大爷?奴婢瞧大爷是个懂事的,太太还需放宽心怀!” 李氏点点头,笑着说:“原只当世间男人都是贪色的,却没想到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却是这个秉性!那小格格看着就纯良可人,能够找到颙儿这样的夫君,实在是她的好福气!” 绣鸾听得稀里糊涂,但是也听出李氏语气中的得意,笑着说:“瞧太太这话说的,就是太太不夸,大爷难道还差了不成?也只有老爷太太这样的品性,才能调教出大爷这样的公子来。虽然奴婢在二门里,但也曾听哥哥嫂子提起过,这江宁城中的官家公子哥儿不少,没有一个有大爷的口碑。不管谁说起来,都要竖起大拇哥,赞声孝顺又出息的!” 听绣鸾提到外头的人夸自己的儿子,李氏顿时心生欢喜,不过转而一想,又有些不信,问道:“不是他们哄你吧?颙儿方多大,哪个会知道他?” 绣鸾忙摇头:“不能不能,奴婢那哥哥嫂子,太太也是见过的,憨憨实实的,哪里是能够编瞎话的人?大爷虽然年岁不大,但是既然生在咱们府的,就是瞧在老爷份上,关注大爷的人也少不了去!更不要说,大爷在皇帝老爷面前当差,这可不是天大的出息?”说到这里,想起一事来:“太太,大爷如今升了道台,是不是比咱们的府台大人还体面?” 李氏笑着说:“这样说起来,颙儿却是出息了,这官职如今升得比他父亲都高了!年纪轻轻的,谁会想到呢!怎么想着他在京里不得熬巴十年八年的,这才多丁点功夫!” * 出息的小曹大人,眼下正做着不太出息之事。 秦淮河畔,或许是腊月天冷的缘故,青楼画舫也多是驻留岸边,生意甚是冷清。也这不奇怪,虽说这边河水与北面不同,是不结冰的,但是温度也不高。大家暖呼呼的屋子不待,谁稀罕到画舫上去吹风。 岸边不远处的树下,停着一辆看着平平常常的青呢马车。马车外,魏黑、小满还有几个长随护卫骑马而立。 车里,曹颙掀起车帘,对初瑜讲起秦淮河的传说。至于什么“秦淮八艳”的风流野史什么的,曹颙就是春秋笔法了,三言两语地带过。 或许是秦淮眼下的景色平平,曹颙的故事删减之后又乏味了些,初瑜很是不解,小声问道:“额驸,这秦淮河真是这样大的名气?这听起来,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呢!” 曹颙心中低叹一声,这是男人心中的“圣地”,自然是极其出名的。虽然早些年有“烟花三月下扬州”的说法,但是在明末清初,这秦淮河可是比扬州艳名更盛。 想着少年时自己第一次登上画舫时的窘样,曹颙很是自然地去握住初瑜的小手:“早劝你换了我的衣裳出来,那样的话咱们也能够挑间画舫去逛逛,说不定能够见见市面,遇到些好的吃食也备不住!” 初瑜笑着说:“若是在京中还好,在这边有公公婆婆在呢,就算是不说咱们,心中也不会高兴咱们胡闹的!” 曹颙见她满脸乖巧的模样,忍不住板起脸来,逗她说:“好啊,倒是像人家的好媳妇了!这见了公公婆婆,夫君就要先扔到一边去!” 初瑜听了,忙解释着:“额驸,别恼,初瑜不是那个意思!初瑜只是怕……怕公公婆婆不喜欢自己个儿……”说到这里,才看到曹颙正憋着笑望着她,哪里有半点恼怒的意思?她羞恼不已,忍不住捶了曹颙两下。 这秦淮河也逛过了,曹颙吩咐车夫,打道回府。原本他还想去清凉寺看小和尚的,但年底寺里香火旺盛,初瑜又没有丫鬟侍女跟过来,有些不方便,还是哪日准备妥当了再去。 初瑜还惦记衣裳的事,低声对曹颙道:“额驸,初瑜听说,外头有制衣裳的成衣铺子呢,要不咱们去裁两件吧!就是二婶那边,初瑜瞧着,她的旗装也不似初瑜的这般规整,样式都是有些活络的!” 难得初瑜这般上心,曹颙想起昨日高太君的神色,似乎真是看不惯旗装一般,便笑着点头应了,掀开马车帘,询问跟来的几个长随中,城里哪家成衣铺子最大、裁缝手工最好。 跟来的长随中,有个小满的堂兄弟,名字叫立秋的,看来是对江宁城最熟,一口气说了好几处铺面。曹颙听得有些糊涂,便叫车夫在立秋说的几处中捡名气最大的那家“裁云楼”先去。 或许真是名气大的缘故,裁云楼前停着一溜马车。门口出入的也都是花枝招展的女眷,魏黑是见惯了市面的,一眼见看出良莠不齐,有几名风尘女子混杂其中,便隔着车帘,低声对曹颙婉转说了。 曹颙看了看初瑜,已经是满满地好奇,准备下车了,不忍扫她的兴,便对魏黑道:“魏大哥,无碍,叫小满去对他们掌柜问问,看看楼上有没有清净的地方!” 不一会儿,小满领着裁云楼的掌柜的过来。那掌柜的经营了好几十年的生意,眼光最是毒,虽然这门外客人乘坐的车子并没有什么装饰,但是看着跟来的长随仆从各个都是高头大马,衣着光鲜,便格外殷勤地道:“客人请放心,鄙店二楼有专门招待贵客之处,甚是安静!” 曹颙先下了马车,对那掌柜地点点头。那掌柜的倒是一愣,随后态度越发恭敬。曹颙瞧着好奇,问道:“看掌柜的这般,像是识得曹某的?” 那掌柜的躬着身子道:“回大公子的话,去年公子在江宁时,小的曾见过公子一面!” 曹颙点点头,道:“掌柜的不必客气,今日我是带内子过来选两件成衣,还要劳烦掌柜的给选些上品!” 曹家大公子迎娶了皇孙女,这江宁城中谁不晓得?那掌柜的目瞪口呆,一时说不出话。 曹颙见了,微微皱眉,冲小满示意。小满上前往掌柜手里塞了块元宝,低声道:“掌柜的,还不快些带路,别想别的,这闲话可是不好随便说的,否则……否则……” 那掌柜的如梦方醒,就是方才他还想着以后是不是能够炫耀,有郡主格格来买过他们楼里的衣裳,这小满的一句话,就打碎了他的美梦。是啊,拿曹家做筏子,拿皇家格格做筏子,他 这不是要作死? 虽然是腊月,那掌柜的也不禁出了一头冷汗,忙道:“大公子,请……请……小的这就使人收拾楼上!” 曹颙这才掀开马车帘,对初瑜道:“下车吧,咱们看看他家的衣裳样子,有没有你合心的?” 结果却只有失望,这个时候正经的大户人家的女眷,都是按季请裁缝上门制衣裳的。出来买成衣的,要么是家境一般的,要不就是商贾之家。 这裁云楼虽然名声在外,衣服样子看着也式样不少,剪裁手工也是好的,但是单单差在这个料子上。 初瑜自幼见识的都是内务府分拨各府的料子,到了曹家后,不管是京中曹颙所用的,还是这边李氏、高太君所用的,也都不是凡品,哪里看的上这些?若是真要穿上这些东西,那结果未必会比旗装好多少,怕是还会引得府里上下仆从的笑话。 看着初瑜难以展眉的模样,曹颙道:“都是我考虑得不周全,想想也是,有几个在外头置衣裳的,他们能有什么好料子?咱们明儿请府里常用的裁缝来,不止是你,我也要置办些衣裳!毕竟到了山东那边,往来应酬的不比过去那样随意!”这样说,只是怕初瑜不肯单独请人做衣裳。 果然,初瑜听说曹颙要裁衣裳,也是赞同的;想着自己顺便制两套汉家衣裳,换下这旗装来,外祖母那边或许就会脸色好些,这样想着,便放下了心事。 出了裁云楼,曹颙微微有些愧疚,说起来成亲一年来,他还没给妻子送过什么礼物。算算日子,再过几天就是两人成亲一周年。 这样想着,正好看着隔壁有家珠宝玉石店,曹颙便对初瑜道:“咱们去那里瞧瞧,看看能不能寻两件首饰,预备着配你的新衣裳!” 初瑜笑着应了,随他进了隔壁店。 这里看着倒是气派不少,大堂里,客人也比隔壁成衣店少很多,柜台上摆着些玉石物件。 在大堂一角的椅子上,坐着个略显富态的老太太,正在那里挑拣首饰,身后站着个低着头的旗装少女与几个丫鬟仆妇。 第二百零一章 背信 第二百零一章背信 那老太太选了对上好的赤金缧丝嵌宝镯子,拉过那旗装少女的手,直在她手腕上比划着,旁边的丫鬟婆子满脸堆笑,没口子的奉承着说好看,老太太也似颇为满意,只有那少女,一脸羞涩,得空便将手腕缩回袖子中,遮得严严实实。 听到有人进来,老太太随意的往门口瞧了下,只见进来的是对年轻人,其中少妇又是旗装打扮,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她这越看心中越疑惑,她也是大家出身,嫁入的又是世代簪缨的董鄂家族,没到江南前,也是京城出入宫廷的,极有眼力。她自然看出这少妇的穿着打扮都是不俗,身上的大红春绸貂皮斗篷不说,两把头上带着的双喜双如意点翠长簪更是宫里的样式。 江宁城里,除了官宦人家,穿旗装的女子本不多,其中稍微有些体面的人家,这老太太也都知道一些,却想不到谁家的小媳妇能够拾掇成这副贵气模样来。 这进来的正是曹颙与初瑜。察觉到有人看自己,初瑜抬头望去,见是一年迈的旗装贵妇,便微微颔首致意。那老太太见她知礼,心里颇为受用,便也点点头,算是回礼。 掌柜的见这对儿小夫妇客人虽然面生,但都打扮不俗,气度不凡,招待得很是殷勤,一边介绍自己店的招牌,一边选了些上品的钗环珠串摆到初瑜面前,供她挑选。 听说这里此处这间“珍宝轩”,就是白家的百年老号,曹颙心中一动,笑着说:“久闻大名,原来是你家!听说那名声远播的璧合楼杨家,与贵东家是亲戚?我瞧过他们家的物件,倒是不错的!” 听曹颙提到杨家,掌柜的脸上不由流露出几分得意来,陪笑道:“看来这位爷不是久居江宁的。那璧合楼正是我们姑奶奶家的,前几年我们家二少爷又娶了杨家表小姐,这是亲上做亲了。去年杨东家中风卧床,如今生意都是我家二少爷张罗着呢,这虽说没有挂咱们‘珍宝轩’的牌子,但是谁不晓得,咱们两家本是一家呢!” 曹颙才回江宁,还没来得及过问这些,眼下听了姓杨的中风,便想起郑家兄妹来,心中感慨万分,略带诧异地问道:“杨东家染恙?这个我倒没听说,这是多暂的事?” 那掌柜的想了想,回道:“早两月前了,约莫着是重阳节过后!” 曹颙心中算了算时间,那时离去年卖养殖珍珠的方子不过一年半,这珍珠还没种呢,不知道杨明昌中风又是什么缘故?他虽然不信什么天命,但是想到“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还是觉得大快人心。 初瑜虽然挑着首饰,却也听见了曹颙对话,见他沉默了下来,便偏过头去瞧他。正瞧曹颙沉思的神情,初瑜还以为他是担心那位什么杨东家,便轻声问道:“额……爷,是故友吗?”她平日里习惯管曹颙叫“额驸”了,差点叫出口,说了一个字忽然察觉现在在外面,表露身份着实不妥当,便慌忙改了口。 听着初瑜软软呼呼地叫了声“爷”,曹颙只觉得耳朵发痒,笑着看了她两眼,方回道:“并不认识,只是与他的儿女认识罢了!”话说出口,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味儿,回头看看掌柜的,果然,对方正狐疑地看着他。 曹颙说的是郑家兄妹,但在这些人眼里,杨家却是只有一个女儿。曹颙话说完了,也反应过来了,再恍惚想起多年前在码头上拦住自己的那个小姑娘,虽然对她与她的父亲都没有什么好感,但是也知道这时礼法的森严,若是自己这话让这掌柜误会了,说不定会害了那个小姑娘。 虽然曹颙心里觉得失言,但面上仍是如常,嘴上却似无意地说道:“其实我这样说也不妥当!因为我前些年遇到那两个是对乞儿兄妹,是被杨家赶出大门的。虽然他们说自己的母亲是杨东家的结发之妻,但或许是冒认的也备不住!否则,一对嫡生子女,被扫地出门,这委实太过儿戏了些!” 初瑜听了,一时脑子转不过来。在她自幼的认知中,这个“嫡”字是极为贵重的。不管是皇室,还是各大王府,嫡后嫡妃的身份都高贵无比。尤其是这原配嫡妻,比继室填房更为高贵。就算是继福晋,在先前原配嫡福晋的牌位前,也只能行妾室之礼,所出之子女也比不上先头福晋留下的孩子高贵。她不由皱了眉头,想问上两句。 然初瑜尚未开口,就听不远处那老太太正色道:“抛妻弃子,竟然还有这样的事?年轻人,这可是关系到人家名誉的大事,可不好浑说?” 曹颙见那老太太满脸正气地教训自己,并没有着恼的,只是觉得诧异。因这老太太极有气派,虽然看上去也得七十多岁了,但是很有精神头,这几句话说起来也中气十足的模样。这使得他想起去世的祖母,心里有些感伤。 初瑜向来是打心底敬着曹颙的,眼下听到这老太太语气中带着指责,就有些不大乐意,微微皱眉,带了些不满语气道:“老人家这是为何?我家爷人品贵重,何故要诋毁他人?既然是他听说的,那自然就是‘听说’了,至于那人是否抛妻弃子,又干我家爷何事?” 曹颙见初瑜像个护犊子的小老虎,又是好笑、又是感动,轻轻地拉了拉她的手。虽然这老太太有些多事,但毕竟不是坏人,曹颙也不愿意让她难堪,笑着道:“这位老人家教训得是,是小子多话了,至于是不是确有其事……”说到这里,他指了指那掌柜的:“其实,倒可以询问下这位掌柜,因小子听说那位杨东家当初正是为了同白家结亲,方不认妻子儿女的。” 那掌柜的笑得有些尴尬,心下腹诽,怎么说着说着到了自己身上!他一边讪笑,一边想着找什么理由脱身,就听那老太太问道:“掌柜的,老身问你,这位小官人说得可是确有实情?” 这杨明昌发迹之后抛妻弃子,再娶白家女为妇之事,在江宁商场并不是什么秘密。就是前些年,他与白氏的独生儿子夭折后,还被众人私下里笑话过一回,都道是活报应。 那掌柜的想要摇头否认,又怕担上些干系;偏偏又是不好承认的,便干笑了两声道:“还请这位客人体谅小的,这东家的是非,实在不是小的能够说得的!” 那老太太活了大半辈子,自然也听得出真话假话来。曹颙一脸良善,就算自己失礼斥责后仍是态度可亲;而这掌柜的神情变幻、目光闪烁,带着几分心虚,这孰是孰非显而易见。 那老太太是大家出身,最讲究礼法尊卑的,又是熟知世情的,当即心中生厌。心道,这白家既然嫁姑娘,没有不打探对方底细的道理,既然知道对方有妻有子,还装作不知,将女儿嫁过去,也够卑鄙无耻的。 她放下手中正选着的几样珠宝首饰,对一旁站着的少女道:“祖母虽然想要给你添妆,但是这种人家的东西却不能要,等祖母给京城你的几个舅奶、姨奶去信,让她们帮着操办几样好的!” 那少女见祖母当众说起这个,越发不好意思,红着脸点着头应着,动静比蚊子大不到哪去。 那掌柜的听这老太太说得难听,还想要还嘴辩白两句,却被老太太一眼瞪过去,立时噤声。因看着老太太打扮不俗,非富既贵,必是自己惹不起的。他虽然有眼力见,不敢出头了,但大堂还有两个年轻莽撞的小厮,因见掌柜的受挫,皆心下不甘,便拦在门口。 曹颙在旁见了,心下着恼,因他上辈子是父母的老生子,这辈子又是在祖母身边长大的,所以对上了岁数的人格外恭敬,也见不得别人无礼。 未待曹颙近前,就听“啪”、“啪”两声,那两个小厮脸上都重重挨了一个耳光,却是那跟着老太太来的仆妇抢前一步出的手。只见她横眉竖目,厉声道:“在我家老太太面前,就算巡抚总兵也要肃手而立,哪里有你们撒野的地儿?!” 曹颙本是打算走过去解围,喝退那两个小厮的。刚走两步,听了这仆妇的话,立时止住了脚步,心下对这老太太的身份也猜到一二。 那老太太瞧也不瞧那俩捂着腮帮子哭丧脸的小幺儿,只是淡淡地对那仆妇道:“梅娘,何必同他们一般计较!” 那仆妇顿时没了方才母老虎的架势,很是温顺地回道:“老太太教训得是,梅娘晓得错了!” 老太太点点头,这才带着孙女,在仆妇丫鬟的簇拥下出了珍宝轩,乘着马车远去了。 * 江宁织造府,书房。 看着对面坐着的李煦,曹寅许久说不出话来。这不过方半年没见,李煦就像是老了十岁一般,原本微微发福的身材也消瘦了下来,又生了不少白发。这说起来,李煦比曹寅还年长三岁,如今也是五十六、七岁的老人。两人也算是总角之交,五十来年的交情。 曹寅心中低叹一声,还是开口劝道:“虽然当初妹夫也不赞同这门亲事,但是既然已经下聘,又是众所周知的事,大哥家要是悔婚,却是有损名誉!” 李煦摇摇头,道:“东亭不是外人,我也不瞒你,去年确是我昏了头,明知噶礼是存心拉拢,仍是生了攀附的心思。琢磨着咱们这种人家,能够娶到董鄂家这种高门大户家的闺女做媳妇,也是体面。然这一年多的起起伏伏,我也算是明白了,这奴才到底是奴才,咱们虽然身负皇恩,却也不能够忘记了本分!若是老二真娶了噶礼的侄女,那万岁爷想起李家来,这不是添堵吗?” 曹寅听他说得凄凉,全然没有过去的意气风发,眉目之间也尽是惶恐忐忑。因这些都是他曾经过的,所以格外体谅李煦的处境,忙宽慰道:“事已至此,大哥也不必太过忧心,万岁爷最是宽厚的,就算眼下有些恼,过些日子消消气就好了!既然留着你的织造,那个兼职也只是让孙家担了,并没有另外派人过来,可见还是倚重大哥的!” 李煦苦笑着,点点头:“如今,我是想明白了,过两年也送老二进京!李家本是卑微包衣,能够有今日地位,一切都是主子恩典。往后是富贵荣华也好,还是粗茶淡饭也罢,都看上面的恩赐,不敢再生贪念!这噶礼昏了头了,除了不停地上折子弹劾张伯行之外,又上折子弹劾了按察使焦映汉。虽然焦映汉被革职提问,但想必这噶礼也要挪地方了!”说到这里,还是满心地不解:“我就奇怪,这噶礼怎地就与张伯行对上了?这张伯行是万岁爷亲自点拨出来的抚员,就算噶礼再弹劾诋毁,难道还能抹杀其历年的政绩不成?莫非,这就是贼喊捉贼!噶礼自己手上不干净,看着别人也当是贼了,却忘了自古以来都是‘邪不胜正’的!” 曹寅听了愕然,去年李煦来江宁提到张伯行时,还是摇头道是“书生酸腐、不知变通”,如今却是心悦诚服的模样。 曹寅虽然出仕几十年,但行事更像读书人,对于李煦提出退亲这等失信之举还是很难谅解。但是不得不承认,李煦的顾忌也是大有道理的。他想着有没有更好的法子解决问题,虽然对噶礼颇为憎恶,但是他并不赞同迁怒其家人的做法,一旦遭遇退婚,这董鄂小姐再嫁不嫁得出去都要两说,最少是不会有什么好人家上门求亲了。 李煦与曹寅自幼相交,自是知道他的脾气秉性,害怕他再劝,当即岔开话道:“听说颙儿外放了道台,虽然不如京中体面,但是小小年纪,就已经是身居四品,这前途不可限量啊!”一边赞着,一边不免开怀地笑了两声:“如今,咱们都老了,也没什么提挈他的!这也没什么,毕竟有他姐夫与岳父在,只要中规中距的,熬上几任,升到督抚任上也不是难事!咱们这三家,往后还要靠颙儿来支撑!” 曹寅听李煦这般夸奖自己的儿子,忙谦逊道:“哎,大哥,切莫捧煞他!若是颙儿真是有出息的,万岁爷也不能打发他出京来!他到底年龄还小,妹夫一直忙着差事,老太太生前又向来是溺爱的,疏于教导,别说比不上大哥家的我那两个侄儿,就是孙家那边的孩子,也是个顶个有出息的!” 说话间,就有小厮来报,道是大爷与大奶奶回来了。曹寅笑笑,请李煦往客厅这边来。 因方才李煦到时,曹颙与初瑜不在府里,没有请安问礼,所以曹寅特地叫人交代门上,若是见他们回来,便来通报一声。 曹颙与初瑜也听说舅父到来之事,彼此看看对方衣裳,还算是大方整齐,不会怠慢贵客,便在偏厅等着父亲传唤。 等曹寅打发人来请,曹颙与初瑜便到客厅,给舅舅李煦请安行礼。 不过一年多时间,曹颙行事看着越发成熟大气,说话之间滴水不漏。这金贵的皇孙郡主,也没有想像中的娇蛮任性。李煦免不了是赞了又赞,心中说不出是羡慕,还是嫉妒。 * 内宅,高太君房里。 高太君抱着五儿亲了又亲,满是不舍,嘴里叨咕着:“五儿,别怪祖母心狠,祖母也是舍不得好五儿呢!谁让你表哥病了呢,这连亲事都要耽搁了,祖母哪里还放得下心来!” 原来,李煦到曹府,先过来给婶母高太君请安,说了因次子李鼎病重延缓婚期之事。其实,他在总督府那边说的是因儿子病重,怕耽搁董鄂小姐,因此退婚的。只是,想着老人家的想法都比较刻板,怕引起高太君的不满与唠叨,所以就换了说辞。 高太君原本还想着要劝他与曹家好好相处,眼下听说侄孙子病了,也顾不上那么许多,已经叫人准备行李。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落地那天就抱到她屋里来养的五儿。但五儿虽然没有生母,毕竟有父亲嫡母在,也没有抱去李家养的道理。 第二百零二章 邂逅 第二百零二章邂逅 “退亲?”待到只剩下父子两个时,曹颙才晓得李煦来江宁的目的,不禁摇头道:“父亲,董鄂家并不只噶礼一人,如今他家长房袭着公位,其他侧支袭爵伯位、子位的大有人在,几代人又多与宗室联姻,这舅父这般处置,太不妥当了!” 曹寅叹息道:“这道理连你都晓得,你舅父会不晓得吗?他是见噶礼在江南闹得太厉害,自己又被万岁爷冷了半年,心里没底,不想担半点干系!” “这……这就没有转圜的余地?”曹颙尤不死心,继续追问道。 曹寅苦笑道:“但凡还有半点余地,为父这边还能袖手旁观吗?只是你舅父并不是听人劝的,又是先去了总督府,才到咱们这头。就算眼下说服他去总督府收回之前的话,难道噶礼还会容他反复不成?” * 总督府里,内堂。 噶礼与其弟色勒奇坐在下首,一个比一个脸色难堪,只瞧着坐在主位上的嫡母觉罗氏。 觉罗氏满面怒容,气得脸色煞白,用手指着两个庶子说不出话来。干都与干泰两个孙子见祖母气得不行,父亲又说不上话,便都想要去祖母面前陈情。 干都离得近些,就抢在干泰之前上前两步,端了茶水恭恭敬敬奉给觉罗氏,劝慰道:“祖母且消消气,那李家包衣小人,如此反复,实不值当您老如此气恼!” 觉罗氏挥手打翻干都的茶杯,怒道:“不用你来献殷勤,当我老婆子不晓得?若不是你给你老子出的主意,怎么会给你妹妹定了那样的人家?!你三叔三婶虽说去得早,但还有我这老婆子在,容不得你们作践惠儿!” 干都闹了个没趣,身上的水渍也不敢掸,只垂了头,怅怅地退下。 觉罗氏看了看噶礼,恼道:“你说,那李家到底是什么缘故?既然已经有了婚约,又如何能说退就退?!你虽然不是惠儿的阿玛,却是她亲伯父,可不能这样随意对她!早我说什么来着,咱们家的姑娘,通过选秀指个体面的亲事何难!偏你说舍不得这个侄女,要将她嫁到江南,巴巴地叫我求了免选的旨!如今,这又怎么说?” 噶礼见嫡母当众这般训斥自己,心中有些不快,颇为不耐烦地道:“额娘就别操心了,这个自有儿子料理。就是这李家不来退亲,儿子也要退的,当初不过是说笑罢了,哪里当真!惠儿今年才十四,明年大选正是好时候,这十七皇子与几个王府世子还没有嫡福晋呢!就算这嫡福晋无望,侧福晋总是跑不了的,哪里不比给那包衣李家强!” 觉罗氏气得喝道:“你这是什么话!!说笑?!亏你说得出口!婚姻大事你当说笑,可叫惠儿怎么做人?还好意思提选秀?你当皇家是什么?皇家又岂容你这般反复?!” 她顿了顿,声音又提高了些:“外头如今都怎么说你,你当老婆子不知道,如今你又抱着这个要不得的打算!就算惠儿指进了哪个王府,这江南的事传过去,你还要她活不活?你这是要逼死她……”她越说越怒,声音也就越来越高,说到这里,竟是一口气提上不来,昏厥过去。 这唬了众人一跳,忙不迭打发人请大夫的,又将老太太搀进房里,总督府内堂乱成一团。 * 因李煦到的缘故,庄常并没有回织造府来。虽说宾主一场,没有什么可避讳的,但是他既然已经致仕,也就不耐烦再应付这些官场往来,便仍暂时留在清凉寺这边。 李煦原本想要次日便返回苏州的,但是因高太君坚持同他一道回去,便就又在江宁留了一日。李氏带着儿媳妇初瑜开始打理给李家各色人等的礼物,就是高太君这里,也是准备了不少。 曹颙还想着看看能否说服李煦改变主意,然才开口便让李煦不阴不阳地给顶回来。那老家伙笑眯眯地说:“颙儿到底出息了,如今也能指点舅舅了!只是这毕竟是家事,郡主额驸的教诲李煦就下次再听了!” 他这番姿态,曹颙还能说什么?就算曹寅,见儿子遭这般奚落,也有些恼,更加不愿管他家的事。 曹颙记得李家是雍正上台后才抄家的,算算日子,这还有十多年,知道他们眼下没什么,便也不耐烦再替他操心,省得这“轻狂自大、不敬尊长”的帽子扣下来,自己实在是冤枉。 本想带初瑜再出去逛逛的,因初瑜要陪李氏,曹颙就自己溜达出府,正好看到曹颂也出西府出来。 见到哥哥,曹颂很是高兴,拍马上前:“哥,这是要哪儿去?”他也是闷坏了,回来好几日,每日被兆佳氏提溜着耳朵教训。起因还是收通房之事,这次因路上赶得急,张嬷嬷并没有跟着回来。但是兆佳氏早在去年就得了消息,知道儿子在京里收了个丫鬟做通房。 兆佳氏当初嫁给曹荃时,曹荃房里就有两个通房,心里就很是不舒坦,后来都找由子打发出去。她自己受了这个苦,便不愿意给将来的媳妇心上扎刺,因此对几个儿子都管教得严严的。原本看这个长子,虽然性格鲁莽些,但是对家里的丫鬟媳妇都规规矩矩,并没有半点好色的模样,她还很骄傲自得。没成想,进京两月就收了通房。 起先,兆佳氏还想要埋怨埋怨曹颙,想着是不是儿子跟着哥哥有样学样,才这样的。结果打张嬷嬷信中知道,曹颙身边除了个正经指婚的媳妇,侍妾通房都是没有的。 虽然与李氏道家常时,不会说儿女晚辈的闲话,但是兆佳氏仍是觉得跌了份,心里就很不自在。对着曹颂念叨了好几日,让他立时写信将京城那个丫鬟打发了。 曹颂被念叨得没法子,便让小厮假装是哥哥唤自己,骗过了兆佳氏,溜了出来,正巧遇到曹颙也出来。 曹颙看到曹颂,笑笑说:“觉得憋闷才出来溜达溜达,二弟这是要哪儿去?” 曹颂挑挑眉毛,笑得有些暧昧:“哥,要不咱们哥两个去秦淮河边溜溜?”说完,就有些后悔,忙摇头:“不妥当,不妥当,哥是有嫂子的人了,怎还能去那种地方?” 曹颙听了,不禁失笑,瞧这孩子话说的,若是不知道的听了,还以为自己是欢场常客。 跟在曹颙身后的小满也听着不舒坦,便道:“二爷,这话说得可冤枉,我们爷是正经人,什么时候稀罕过去那种地方?” 魏黑则笑着说:“二公子嘿,倘若是有得趣儿的地方,应该唤老黑去才对!” 曹颂则先是瞥了小满一眼:“别跟爷装,你小子毛还没张全,就四处勾搭小丫鬟的破事还少?这倒是瞧爷不是正经人了!”而后又冲魏黑摆摆手:“魏大哥,以后可不好跟你胡混了,省得往后大嫂子不待见咱!” 一句话说得小满与魏黑都笑了,曹颙想了想,对曹颂道:“若是没事,咱们就往清凉山走一遭,庄先生的兄长在清凉寺呢!过去给他请个安,正好可以去好好唠唠。” 曹颙正闲得很,自然没什么异议,一行人往清凉寺来。 也是不赶巧,庄先生外出访友去了。曹颙又问起小和尚智然,却被告知他自六月间就外出化缘,听说如今在淮南的一个寺里挂单,并没有回江宁来。 众人乘兴而来,怅怅而归,偏偏天公不作美,下山时又赶上下雨。雨势虽不算大,但是这腊月的雨落到身上却使得人遍体生寒。众人便勒住马缰,在山门旁的一棵大树下避雨,想着雨势小些再回府。 相隔不远处,停着两辆马车,还有几个长随,看来也是避雨的。说起来,他们还是先到的。看着衣着打扮,都是光鲜得很,像是大户人家的骄仆。 这天冷,马匹也不舒服,小满骑着的那匹马便打了个响鼻,拉了一泡马粪在地上。 曹颙他们都是老爷们,虽然觉得难闻了些,却也不会计较这些个。 不远处那边的骄仆们,就有些不乐意。见曹颙他们穿着只是平常,跟着的仆从又少,就有些没放在心上。这也怨不得他们没眼力,他们看着体面,但是不过是商贾之家的仆人,又哪里见过真正富贵的人物?就算曹颙与曹颂身上穿的衣服料子,本不是市面上能够见到的。估计在他们眼中,还不如他们身上那些新褂子体面。想来也是傲慢惯了的,否则也不敢如何蛮横。 不知对车上的人说了什么,一个管事模样的便扬着头冲曹颙他们招招手。 曹颙与曹颂都觉得稀奇,看了那人一会儿,不明白什么意思,自然也就不理会。跟着他们出来的,除了魏黑与小满外,还有曹颂的小厮墨书。墨书瞧着,低声向曹颂道:“爷,奴才过去看看?” 曹颂哼了一声:“看什么?不必搭理。” 那管事有些不耐烦,开口喊道:“看什么看,叫你们呢!”说着,指了指地上那马粪:“赶紧拾掇了,省得熏着我家小姐!” 曹颂正是无聊,见有乐子上门,便“嘿嘿”笑了两声:“嘿,你家小姐怪金贵的。爷咋没听说,这清凉山啥时候成了你们家后园子了?” 那管事被噎得一愣,转而怒道:“你这小子,找死不成?看爷怎么好好教训教训你!”说着,招呼着其他仆人,冲曹颙他们过来。 听说对方马车里坐着女眷,曹颙本不想与之计较,但是见这管事对曹颂出言不逊,如今又得寸进尺,心下不快,呵斥道:“你们是谁家的,这般不懂得规矩?” 那管事还想要开口说什么,就见后边马车车帘微微挑开一角,传出一娇嫩的声音:“杨发,不得无礼!” 众人皆望马车看去,随着说话声,下来一个穿着银红色披风的少妇。虽然年岁不大,不过十八、九的年纪,但是看着头发与衣服样式,确实是已婚装扮。只见黑漆漆的头发纹丝不乱,粉嫩嫩的脸上描眉画眼,妆扮得极为精致。 只见她扶着个小丫鬟的手下车,而后便笑吟吟地望过来,最后视线落在曹颙身上,俯了俯身:“妾身见过大公子!” 曹颙微微一愣,只觉得面熟,却想不起眼前这人是谁。 曹颂与魏黑两个都是过来人,瞧那小妇人一双眼睛恨不得粘在曹颙身上,只当是他留下的风流债,在旁低声打趣着。 就是那少妇的仆从,望向曹颙也带了几分狐疑。曹颙心下好笑,自己若是真惹下风流债,曹颂还好说,哪里还能够瞒得过魏黑去? 见曹颙不应声,那小妇人眉头微蹙,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带着一丝无奈道:“大公子竟然忘记故人了吗?” 曹颙心中叹息一声,除了自己姊妹与亲戚家的,这女子他向来见的不多,在江宁见过的更是屈指可数。若是眼下这人换个做派,怕他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起来是谁,不过这般行径的,除了那郑家兄妹同父异母的妹妹、白家的那个外孙女兼媳妇儿杨氏瑞雪,还有哪一个? 曹颙不是与女子计较之人,否则昨天在珍宝斋也不会因怕掌柜的误会故意解释。因此,他只是点点头,道:“因一时不知该称呼‘杨小姐’,还是称呼‘白少奶奶’,有些怠慢了!” 杨瑞雪听了,眉目弯弯,脸上立时添了红晕。说起来,她与曹颙正经八百的相见只有一次,虽然心里存了念想,但是没想着曹颙真记得自己个儿。方才那般作态,也只是因为自苦。她虽然嫁了亲表哥,但是却是个纨绔子弟,并不把她放在心上。如今,她父亲又病了,母亲也是被白家的人哄得不行,对她这个亲女儿,也不怎么上心。 那杨瑞雪又上前两步,道:“公子与瑞雪本是少年相交,何须这般客套。”说到这里,心下稍作思量,笑着说:“若是从姐姐那里论起,瑞雪也是公子的妹子呢!” 曹颙见她上前,原本还想下马应酬两句,听了她后边这话,再见她媚眼如丝地望过来,身上顿时发寒。 他望着杨瑞雪,道:“事关郑姑娘声誉,白少奶奶还需慎言!” 杨瑞雪闻言一怔,眼中说不出是欢喜,还是懊恼,张开嘴还想要再说什么。曹颙那边却一抱拳,道是先行一步,没待她有所反应,一行人已经策马远去了。 魏黑与曹颂本来对“杨小姐”和“白少奶奶”两个名词没什么联想,但听到曹颙最后一句,这关系到郑姑娘的,那自然是璧合楼杨家的人了,因此两人心中对她半点好感不存。 曹颂嘟囔道:“这哪里像是个良家妇人,浓妆艳抹的,这样打扮来庙里,是要烧香拜佛,还是要勾搭和尚?” 魏黑听他说得刻薄,笑着说:“二公子这话可不该,没得糟蹋了清凉寺的和尚!” 曹颙听两人说得好笑,不禁摇头:“哪里有你们说得那样不堪?留些口德,到底是妇道人家,何必计较!” 曹颂撇撇嘴,不在吭声,魏黑低声道:“公子,瞧着她对你,倒是生了什么心思似的,这个咱们是不是要提防些?” 曹颂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来,被曹颙瞪了一眼,方止了。曹颙看看魏黑,略带无奈地说:“魏大哥,这话说得严重了,她一个小女子,能够算计我什么?只是今日碰巧遇到,咱们过些日子就北上,哪里还会遇到她?” 魏黑一想,也是,这还是京城养成的毛病,对谁都防范过甚。 雨虽然小些,但是因阴天的缘故,天色灰蒙蒙的。 快要进城时,曹颂发现路边不远处影影绰绰地地像蜷着个人,忙勒住马缰:“哥,魏大哥,那里好像躺着个人!”说着,策马过去查看。 曹颙与魏黑也都策马过去,可不是人怎地?穿着青色布袄,小厮装扮,脸上都是血。 曹颂唬了一跳:“死了!” 魏黑下马,试了试那人的鼻息,道:“还有气!只是晕了!” 第二百零三章 人心 第二百零三章人心 曹颂听说这人还有气,忙对墨书道:“去,将他扶上马来,约莫着是哪个丧良心地撞了他,也不说下来查看查看!” 墨书闻言刚要下马,就见魏黑摆了摆手,笑着对曹颂道:“二公子既然好心,何不救人救到底,这假手于人还有什么意思!” 曹颙见魏黑笑得古怪,听着这话,这人又不像是什么重伤,便往那“小厮”脸上仔细看了两眼。他心中渐渐有数,虽然知道不便,但是眼下也不是讲究这个的时候,便不应声,看着曹颂反应。 曹颂抓抓头,跳下马背,笑着对魏黑道:“魏大哥,你咋笑得这样贼,是不是被刚才那小娘们勾出火来,看到个小子都要琢磨开了?” 魏黑被他一句话堵得没话说,干笑了两声,抱着胳膊看曹颂作为。 曹颂虽然向来粗心,这次却精细了,扒拉扒拉那“小厮”的胳膊和腿,看着都没伤处,应该只是额头上磕出血来,便放心不少。他用袖子将那人脸上的血渍擦了擦,随后用胳膊将那“小厮”的腰身一夹,就这般回到马前。 曹颙与魏黑看了,唬一跳,生怕曹颂把这人再摔一下。幸好曹颂还知道小心,平安无事将那人扶上马背,两人这才松了口气。 刚进城,就见城门有一标兵丁,身上的兵号上写着“督”字,看来是总督府的督标。他们随同守门的官兵,对出城的百姓进行盘查,中间免不了顺手摸块银子什么的。百姓们虽然有低声诅咒的,但是当面谁又敢呢?自然是陪着小心,仔细应对着。 对于进城的,这些兵丁反而不管不顾。曹颙见了,不由皱眉,方才出城并不见这些督标,这又是唱得哪出? 小满见曹颙这个神情,就从怀里讨出几个铜板来,打离城门不远处一个卖炸糕的大嫂那里买了几块糕,顺便问了问话。 这大嫂也说不出缘故来,但是说这事并不稀奇,每月,总要这样来上几遭。不止是出城的百姓不容易,就是她们这些小买卖人也不易,这个兵爷爷京经常是白吃白拿。谁要是敢啰嗦一句,立即就会被掀了摊子,说不好还会挨一顿拳脚。 曹颙摇了摇头,只是“天欲令其亡,必先令其狂”,也不知噶礼哪里这样大的倚仗,敢如此胡作非为?他曾听父亲提过,去年春江南粮价上涨之事似乎就是噶礼的手笔。噶礼勾结海匪,将粮食运出阜,谋取暴利。张伯行听到些风声,全力缉匪,就要是釜底抽薪,彻底将噶礼这个大蛀虫拉下台。这才使得噶礼战战兢兢,一心要除掉张伯行。 因没有证据,曹寅也不好随便上报,况且张伯行在江南处事确实有“结党”嫌疑,不过这个党,与皇位没有干系,是“汉臣”党。 康熙下旨申饬了几次,对张伯行多有提防。虽然曹寅是旗人,但是毕竟是汉人,知道康熙的避讳,在噶礼与张伯行之争中,不好为张伯行说话,只能选择袖手旁观。 按照曹颂的意思,是要将那“小厮”送到医馆去。曹颙想了想,还是摇摇头,道:“既然魏大哥说不碍事,那就先带回府去吧!先请府里大夫帮着看看,不行再请外头的人!” 曹颂觉得哥哥说得在理,便点点头应了。 曹颙有些为难,看了看魏黑,见魏黑点点头,方放下心来。 回到织造府,天已过午。 管家曹元正在门房这边张望,见到曹颙与曹颂回来,忙上前牵住曹颙的缰绳:“大爷、二爷,老爷、太太问了好几遭了,一会儿要在开阳院摆宴,为亲家老太太与舅爷践行呢!” 曹颙翻身下马:“瞧我,忘记同门上交代一声,倒是劳烦管家惦记!” 曹颂也下马,笑着说:“哥哥同我都记着呢,这不巴巴地在饭时前赶回来!” 曹元见曹颙马上还趴着一人,略感诧异。曹颂一把将那人拉下马背,抗在肩上,问曹颙:“哥哥,这小子怎么安置?” 曹颙见曹颂这个动作,表情有些僵硬,忍不住看了看魏黑,后悔为何要任由他捉弄曹颂。魏黑像是也明白曹颙心中所想,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须,讪笑了两声。 “哥……”见曹颙一时没应声,曹颂拍了拍肩上那人:“这小子咋安置?” 曹颙对曹元道:“收拾出一间客房来,在叫元嫂子挑两个健硕的仆妇先照看!” 虽然看出这“小厮”是女儿身,这样救人危难之事,曹颙也愿意为之,但毕竟这人身份未明,还是要谨慎些方好。 曹元听得糊涂,不明白为啥看顾个小子还要选仆妇,但是既然是自己大爷安排的,那当然便痛快地应着。 * 内院,高太君房里。 高太君坐在炕上,抱着五儿,看了又看,亲了又亲,很是放心不下。李氏红着眼圈坐在椅子上,原本她也当李鼎是病了的,虽然舍不得母亲,但是也知道老人家放心不下李家那边,并没有想拦着不让回去。偏昨个晚上,听曹寅提起,李鼎生病之事只是一个说辞,现下她很是为难。 李氏想要与母亲道明原委,挽留母亲;又怕这样拆穿堂兄的谎话,引得老太太恼,使得曹李两家本就已经生疏了的关系越发紧张。若是不挽留母亲,按照母亲之前所说的,想要再接她过来却是千难万难。 初瑜坐在婆婆下首,看着高太君怀里抱着的奶娃娃,眼中一片艳羡。虽然李氏对她很是亲切,并没有追问过她怀孕之事,但是她仍是难免生出愧疚之心。 曹家长房只有曹颙一个,曹寅又已年迈,这繁衍子嗣、开枝散叶之事便落到曹颙身上。初瑜不由得有些黯然,这再过十来天便过年了,自己就十七了。 高太君摸了摸五儿的头发,对李氏道:“你与曹女婿轮不到我这老婆子多嘴,就是外孙与孙媳妇……”说到这里,看了初瑜一眼,道:“老婆子瞧着也是好的,只有这一个,生下来就是没娘的孩子,委实叫人心疼!” 李氏听了,隐隐又生出些希望来:“母亲说的可不是,五儿实在可怜,尽指着母亲多疼惜疼惜呢!” 高太君摇摇头:“老婆子毕竟是李家人,没有一直住在曹家的道理。这一年多来,能够与你团聚团聚,我这老婆子也没啥好求的了!你大娘上了岁数,八十多的人,谁还知道能够再有多少日子?你也知道,咱们娘俩能有今天,都靠你大娘的照看。虽说名分上是妯娌,但是老婆子一直将她当成亲长敬着。这人上了岁数,性子就独,除了我,你大娘与你嫂子、侄媳妇她们也说不上话。就算没有鼎儿生病这事,我也是要回去的!你若是真心孝敬我,便多劝劝曹女婿与外孙,让他们与李家好好相处。李家,是你的娘家人呢,就算是不看我的份上,也要念在你的份上啊!” 初瑜在旁垂首听着,只觉得稀里糊涂,心下有些奇怪,别说曹颙向来待人和善,就是公公看着也并非是刻薄之人,怎么听高太君的话,像是这父子两人与李家不合呢? 高太君说完最后一句,才想到还有初瑜在场,说这些却是不妥当,微微皱眉,扫了初瑜一样。赶上初瑜也好奇地望过来,两人正好对上。 虽然初瑜已经改了发式,学着婆婆盘着发髻,并没有梳两把头,但是因身上衣裳要几日方能赶制好,便仍是穿着件样式喜庆的旗装。可是这番妆扮落到高太君眼中,仍是引得她一阵心烦,立时拉下脸来,眼中满是寒意。 初瑜被高太君看得一哆嗦,眼泪已经出来,却又不敢吱声,便低着头不语。 李氏因高太君提到伯母李煦之母文氏,知道再不能留下母亲,还在默默感伤。待醒过神来,才发觉气氛不对,抬头望去,高太君神情森严,正是要发作初瑜,不由急着唤道:“母亲……”语调里尽是祈求。 不管怎么说,她只有一个儿子,又只有这一个媳妇。这几日接触下来,瞧着也是个乖巧懂事的,实不忍心媳妇平白无故再受什么委屈。 高太君被李氏唤过,方静了静心神,转过头去,看着供着那观音像,数起手上的念珠来。 * 西府,兆佳氏房里。 因要为高太君践行,兆佳氏同孩子们也要过去的。就是曹荃,也早早地打衙门回来,过去陪着李煦说话。 兆佳氏知道高太君有些古怪,看不惯妇人旗装妆扮,但是也并没有放在心上。她身量高挑,若是真换上汉家妆扮,那才是不伦不类。幸好老太太还是知礼之人,亲戚之间,说话还算客套。 正好**抱了姐儿过来,这是兆佳氏去年中秋前生下女儿,在叔伯姐妹中排行第四,大名叫曹预,如今一岁半,正是学说话的年纪,看到母亲,伸手要抱。 兆佳氏怕弄皱了新换上的衣裳,并没有接过来,而是拉过女儿小手,亲了两下:“预儿乖,跟着嬷嬷好好在家待着,晚上给你带个妹妹回来,陪着你玩儿!” 路眉留下的这个女儿,始终是兆佳氏的心病。这一年多他们夫妻之间这些变故,她以为根源都在五儿身上。曹荃私自做主,将五儿抱去给高太君抚养,这让兆佳氏心里很恼。她觉得这实在是丢脸丢大发了,怕是那些亲戚背后都要讲究自己。 有好几次,她都忍不住想要同李氏抱怨抱怨,但是又放不下身份,更怕因此让嫂子瞧不起自己,便只有苦水往肚子里倒了。 如今,听说高太君要回李家,最高兴的莫过于兆佳氏了。她是嫡母,想要抚养庶女,谁还能挑出不是不成? 下午饭摆在开阳院,用屏风隔着,女眷与孩子们陪老太君在屏风里;曹寅兄弟并曹颙、曹颂、曹硕陪着李煦坐在外间。因没有外客,大家都比较随意,亲戚之间说说笑笑,看着很是热络。 在酒桌上,李煦还悄悄注意了下曹颙的神色,早间说那些略带嘲讽的话,也是他有意为之,想要看看曹颙心胸如何。 见曹颙神色如常,与自己说话不见半点异样,李煦不由得暗暗心惊。想不通这曹颙的品性到底随谁,这看起来既不像其父那般博学耿直,也不似其母那般宽厚良善,这使得李煦有些看不透、摸不着的感觉。 李煦笑着与曹寅兄弟干了几杯酒,心里却满是不忿,自己那点比曹寅差呢?只是因曹寅早慧,正合了万岁爷爱才之心,自己这半辈子才一时屈居于曹寅之下。这论起来,他进宫伴驾的时间比曹寅还早。想起早年之事,他又不禁有些埋怨自己的母亲文氏,若不是告病离宫早些,也不至于让孙氏这般受到万岁爷看重。 心头郁结,不知不觉,李煦就有些醉了。 曹寅见他老态尽显,亲自与儿子将他扶到客房安置,坐在他床边,又思量了许久,终是不忍心他这般消沉下去。回到书房,曹寅犹豫再三,还是提笔写了一个折子,婉转地点明李煦的惶恐之心,又是一番自己因病误事的自责。虽然没有直接为李家求情之意,但是想来那位也明白他上这个折子的用意。 第二百零四章 哑女 第二百零四章哑女 腊月二十一,高太君随李煦启程回苏州去了。虽然李氏想留母亲过完小年再走,但是因到年底李家那边的事情也多,高太君不愿李煦为难,便没有继续在江宁逗留。 初瑜说不出什么感觉,这样一位待自己不假辞色的老太太离开,若说她心中没有偷偷窃喜,那是假话;但是见到李氏伤心不舍的模样,又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另外,她心中多少有些奇怪,因为见高太君对同样穿旗装的兆佳氏似乎还客气些,难道这就是对晚辈与对亲戚的不同? 五儿被嫡母兆佳氏带回西府了,虽然醒来找不到素日就亲的高老太太,在**的怀里哭闹了几次,但是她这么丁点儿,又不会说话,谁会明白她的不满与委屈? 曹颙最担心的还是曹寅的身体,这马上就是康熙五十一年了,谁知道……谁知道……这历史到底会如何呢?尽管曹寅一再声明自己无碍,身体很好,但是曹颙仍是不放心。他请了城里医术精湛的几位大夫,轮番为曹寅诊脉,再三确定其身体并无大碍,只是有些虚火,注意饮食调节就好。 曹颙又叫了内外管家,亲自过问父亲的饮食,却是让他发现不对之处。那就是府里人参用得太滥了,就算不是特意滋补,这人参也是经常用的。不止曹寅,连带李氏与高太君在时亦是如此。 曹颙虽然不是大夫,但是也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特意拿这人参的滋补单子,问过几个大夫,都道是补得过了。曹寅毕竟上了岁数,实在不宜多用人参。 曹颙特意叫了管家,将外头的人参都收了,除了给李氏制药丸用的,其他的若是要用需要问过大夫方可。 曹寅因儿子要放外任,正与庄常商量,想好好地教导教导他一番,没想到他忙里忙外的尽操心这些婆婆妈妈之事。想要板起脸来训斥他,又感念他一番孝心,便只能当着庄常念叨几句。 庄常听着曹寅遗憾中带着自豪的口气,也不禁羡慕道:“到底是东亭好福气,如今的年轻人,像大公子这般稳重又孝顺的不多见了!”因两人现下不是上下级,也就朋友论交,舍了“大人”、“属下”这些个称呼。 曹寅摇摇头,苦笑道:“孝顺是孝顺了些,却与早年所想差的太远!” “早年所想?”庄常略作沉思,想起孙太君去世后曹寅送子清凉寺之事:“这个,莫非东亭早年另有打算!” 曹寅点点头:“天行兄,这也没什么好瞒你的。当时虽然知道曹家已经陷入危局,但仍是不死心,想着万岁爷恩重,若是颙儿能够有个担当,在江南接了我的班,保全曹、李、孙三家应不是难事。”说到这里,顿了顿:“只是颙儿这秉性,除了家里这些个人外,对亲戚们并不亲近,还带了几分冷情。对李家、孙家,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 庄常听曹寅这样说,先是一愣,随后不赞成地摇摇头:“东亭兄实是待人过于宽厚了!这孙家,在太夫人在世时,还算好些;等到太夫人谢世,走动少了也是人之常情。李家更不必说,这几年反反复复,他们父子折腾得也很是欢实。但凡有半点顾及到这所谓‘亲戚情分’,也不至于一步步走到今日。总不能只是因担个亲戚的名,大公子就要为李、孙两家操心!且先不说大公子如何,就是李、孙两家,也未必乐意这般!” 曹寅想起李煦的脾气,叹了口气,也晓得庄常说得没错。 不管李氏心情如何,这已经是小年了,家里里里外外的事情都要她拿主意,忙得不行。初瑜去年虽然在京城府里过年,但是因是新过门,并没有操心府务。这次跟在婆婆身边,学了不少管家理事的学问。这些,与王府中的又有所不同。王府那边,年货什么的有内务府那边协办。像曹家这种大家,又是嫡支长房,各种祭祀之物也要准备齐全。 初瑜见曹颙忙里忙外,只是关心孝敬公公那边,对婆婆似乎有所疏忽,便婉转地提醒了。 曹颙这才留意到李氏的憔悴,很是感谢初瑜的细心。想起李家,曹颙只觉得脑仁疼,眼下他们又得罪了噶礼,连带着曹家都保不齐要受到连累。偏偏因李氏的缘故,这李家又是不能不管的。 曹颙找李氏,说了一会儿家常,又提起夏日海边的清凉,道是等自己去上任几个月后,要接父母过去避暑。 李氏虽然知道江宁这边未必能够放开手,但是听到儿子这般打算,仍是满心宽慰。 曹颙想到人参之事,少不得也劝一遍母亲,这种滋补之物,还要适量方好。虽说是吃得起人参的人家,但是若是因此适得其反,那不是冤枉。 李氏见儿子这般紧张父母的身体,以为是被去年春天的变故吓了,又细细地开解一番,叫他不必过于担心。 因李氏杂事还多,也没多少功夫与曹颙闲话。母子两个唠了一遭后,李氏便又去忙了。曹颙这里,则得了信,说是客房里的那位醒过来了。 原本那“小厮”妆扮的姑娘只是磕了头,早就该醒的,或许是因为淋了冷雨的缘故,当晚就高烧,连灌了两日药方好些。 曹颙过去时,小姑娘喝了药又睡了,魏黑正在外间向两个仆妇问话。这两个仆妇,就是前两日被管家曹元挑出来照看这个小姑娘的。一个三十多岁,男人姓冯;一个四十来岁,男人姓陈,都是有几分见识。 两人见曹颙进来,都俯下身子给曹颙请安。曹颙之前见过她们一次,因此知道她们的身份,摆摆手叫她们起了。 魏黑笑着说:“冯嫂子,陈嫂子,正好大公子过来,你们说说看,这小姑娘到底是什么来路?” 因在自己小主子面前,冯家的与陈家的也是成心要卖弄卖弄,但又怕说差了,引得曹颙不快,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晓得谁该先开口。 曹颙只当她们发现了什么不对,不由得微微皱眉。 冯家的与陈家的还以为曹颙等得不耐烦,心里突突的,冯家的先开口道:“回大爷与魏爷的话,依照奴婢看,这姑娘不像是小门小户出来的。虽然身上是下人衣裳,但是看着脸上细皮嫩肉,与寻常人家的女儿不一样。” 陈家的又补充道:“可不是咋地!虽然长相寻常了些,可看着手上顶针的痕迹与手指上的薄茧与针眼,想来女红是不错的,估计是哪个大户人家的针线上人,私跑了出来!” 曹颙听着有些糊涂,这前面听着,这小姑娘像个小姐,怎么后边又出来针线上人这么一说了? 魏黑听着也蒙,插嘴问道:“两位嫂子,这谁家的闺女不做女红,怎地因手指上的针眼,就说是针线人了?” 冯家的笑这说:“魏爷,虽说这大家小姐,也做女红,但是谁会将指头上做出茧子来?就是咱们家二姑娘未出阁前,虽然也偶尔动动针线,不过是做个小物件,过后都用蜂蜡护手的。” 陈家的又道:“若真是大家小姐,自然是知书识礼,奴婢们瞧着,这姑娘对墙上的几副字也不留意,案几上故意摆放的两本书也是动也不动的。她又是个哑巴,若是识字,自然早就要了纸笔!” 曹颙听了,不仅没放心,反而越发疑虑。因为看冯家的与陈家的这样说来,都是猜测罢了,对这小姑娘的身份却是一句准话都没有。他的心里,实在不愿意与总督府那边扯上干系。 这两日,他打发两个心腹让人拿着那小姑娘换下的衣服打探了,结果却打听到总督府。道是前几日打死了个侍女与小厮,并未听说有什么逃奴。曹颙担心另有隐情,便叫人格外留意总督府的动静,除了那府上太夫人病了,并没有传出其他什么话,这才稍稍地放下心。 总不成,这小姑娘就是已经被“打死”的那个侍女吧?因受了谁的庇护,得以溜出来。 曹颙还是有些不确定,就见曹颂大咧咧地走进来,见到曹颙与魏黑都在,很是奇怪:“咦?哥,魏大哥,怎地都在这儿,不是说这两日都忙吗?”说着,又对冯家的与陈家的道:“如何,那小子醒了没有?可是交代清楚了,这小子是哪个府上的?” 两位见曹颂这般问,还不知如何回答,曹颙摆摆手:“这姑娘是你们二爷救回来了,你们仔细说给她听!” 曹颂听了,莫名其妙,抓了抓后脑勺,问道:“哥,这说的是啥话,弟弟救了什么姑娘,这个是打哪儿说起?” 看着曹颂还在浑浑噩噩,曹颙与魏黑都忍不住笑了。就是冯嫂子与陈嫂子两个,也明白过味儿,怪不得二爷开口“这小子”、避口“这小子”,感情还没看出来里面那位是个闺女。 曹颂被笑得发蒙,隐隐地也听出些意思,忙不迭地摇头:“不可能、不可能,这丫头还是小子,我还分不清楚吗?我倒不信了,那小子还能变了不成?”说着,直接抬脚往里间去,走到床前才停下。 床上那小姑娘原本睡着,早在曹颂进来后,就被他的大嗓门吵醒了。因眼前这些人都陌生得很,也不知道自己在何处,战战兢兢的她抓着被子,也不敢起来,也不敢吭声。 听到曹颂的脚步声,她吓得忙闭上了眼睛,但是哆哆嗦嗦的,却泄露了她醒着的秘密。 曹颂看着被子一抖一抖的,也觉得好玩,轻轻拉一下。因那小姑娘抓得紧,哪里拿得动,立时又回去的。曹颂还要再拉,那小姑娘心里害怕,虽然眼睛仍然闭着,但是眼角立时流出泪来。 虽然长得只是寻常,但是因如今没戴小厮的帽子,头发披散着,所以曹颂也不会再将她看成小子。本是见她装睡,要戏弄戏弄她,现下见她小脸团成一团,眼泪顺着眼角留下,顿时失了兴致。 “丑死了!”曹颂一边嘟囔着,一边转身出来。走到外间来,他还是有几分不耐烦,向曹颙与魏黑抱怨道:“若是个丫头,这长得俊点也成啊,偏又是这样的长相,还是个哭巴精!白白地救了她,连道个谢都不会,还就知道哭,大年下的,实在是晦气!” 曹颙见曹颂说得有些过分,不禁瞥了他一眼。若是这姑娘身世清白,那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 魏黑也不是冷血之人,为里面那人辩解道:“二公子怕是误会了她,听这两位嫂子的意思,这是个哑巴姑娘。就算是心里想要谢你,怕也说不出口!” 冯家的与陈家的帮应和着,曹颂听了,倒有些不好意思,坐在那里,“嘿嘿”笑了两声道:“这我哪里晓得?这样听来,这丫头却是怪可怜的!那怎么问问清楚,她到底出城要往哪儿去,咱们打发两人送送她,也算是帮她一把!” “嗯!”曹颙点点头:“说得在理,等过了年咱们就北上了,倒是怕顾不上她,这两日寻个通晓哑语的过来问问!” 第二百零五章 宗亲 第二百零五章宗亲 腊月二十八,曹方、张嬷嬷、张根家的等人押运着曹颙在京置办的年货与平王府、觉罗家各处送的年礼到了。足足装了七、八马车,就连守着城门口的督标官兵们都忍不住动心,想要敲诈一笔银钱花销花销。后来听说是曹家的车队,才怅怅然地退下。 织造府门前,一片喜气洋洋。曹元笑呵呵地拍拍兄弟的肩膀,招呼人将车上的年礼卸下对册入库。曹方先向大哥问了老爷太太安,又问了大爷与大奶奶的,随后才问到自己老爹。他与曹元是同胞兄弟,是曹家老管家曹福的儿子。 曹福因上了岁数,近年来有些耳聋眼花的,在请示过曹寅夫妇后,便让大儿子曹元接了自己的班。这也是他早年就同曹寅夫妇说好的,对这个大儿子也是一小放在曹寅身边当差,就为了以后做管家使的。 曹方因是老二,就与哥哥不同,没在曹寅身边当差。早年曹颙上学时,他跟着做长随来着,后来因曹颙被绑架之事,受到责罚。后来,等到曹颙开林下斋时,便将他提上来做管事。等到林下斋关闭后,曹方因脑子活络又被曹寅打发去管理茶园,就是太湖那边的珍珠,前些年也都是由曹方管着。 曹颙原在屋子里看初瑜的新衣服来着,虽然针线上费事些,但是因当初量衣服时,曹颙特别交代了,要可着初瑜的衣裳先做。因此,虽然才十来日,里面三套衣裳却已缝制完。 初瑜这些日子,没用曹颙劝,便换下了花盆底的鞋子。否则她原本就身量高,又踩着几寸的鞋子,比身材略显娇小的李氏要高出大半头去,自己个儿也瞅着不舒坦了。 曹颙坐在椅子上,抿着茶水,看着初瑜。经过这十来日小媳妇的经历,初瑜的气质又有不同。如今,头上梳着发髻,只簪了两朵榴开百子镶嵌珠石翠花,既衬着喜气,又不显得花哨,看起来十分可人。 虽然在王府那边嫡母、生母、庶母的也不老少,但是毕竟有祖宗国法限制,相处起来都是另一番模样。如今,跟在李氏身边,学着管理家事,听些曹颙儿时的趣事,初瑜越发像个小妇人。每每望向曹颙,都是笑眯眯的,像是嘲笑他小时的调皮,看的曹颙心里直痒痒,真想好好地“惩戒”、“惩戒”她。 初瑜摆弄着衣衫,偶一抬头,瞧着曹颙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忍不住有些羞臊,微微地带着些责怪道:“额驸,你瞧,怎地尽是初瑜的?若是让父亲母亲知道了,倒像是初瑜奢靡浪费!” 曹颙撂了茶盏,笑道:“这衣裳单子母亲是瞧过的,我的比你的多好几套呢!你忘了不成,你定的是六套,我那却是八套!就是母亲见了,还埋怨我不该怠慢你,让多制几套,若不是我说怕十五之前赶不及制好,怕母亲还要给你再加上几套!” 初瑜听了,这才放下心来,看了看三套新衣裳,在身上比划了两下,满心欢喜:“在京城时,见紫晶姐姐穿着这些,就觉得很是好看。到南边来,母亲的衣服样子更是看着高贵大方,丝毫不逊色旗装!”说到这里,转过头问道:“姐姐与三妹妹在家时,也是穿着这样的衣裳吗?” 曹颙想了想,回道:“好像是都有的,出去见客时,还是旗装穿得多!” 初瑜将新衣服放下,想起一件事来,见屋子里没别人,走到曹颙身边坐下,带着丝疑惑、又带着丝好奇问道:“额驸,在京城时,听着你们说起三妹妹,都道是二叔庶出的,因母亲去得早,所以由母亲抱过来养的!怎地,这几日,无意听下头人提起,却说三妹妹是舅舅那边表亲家的,是母亲收养的女儿?” 曹颙闻言一愣,不知道初瑜怎地想起这个来,想着不知道是不是仆妇们嚼舌头,说起曹颐的是非,便有些恼,皱着眉问道:“谁提起的?你可记下是哪个了?” 初瑜与曹颙成亲一年,知道他最不耐烦家里的人多事,就有些后悔失言,但不愿意他迁怒别人,便仍厚着头皮说:“这个却是初瑜的不是,不是人家故意提起的。是前儿路过母亲院子后的空房子时,初瑜多问了一句,才晓得是没了的小叔子的地儿,而她们说来说去又道……又道小叔子的病又扯到三妹妹身上……”她越说越小声,已经开始后悔为什么要说起这个。 曹颙看出她的局促不安,伸手将她的小手握在手里:“这些家里的事,也没什么可瞒你的,只是这个是父亲母亲的心结,你知道就好,别在他们面前提起!” 初瑜原本还怕曹颙恼,眼下忙不迭地点头应下。 曹颙便简略和她讲了曹顺的事,末了又道:“往后她们要是在你面前再嚼这些是非,你也拿出大奶奶的谱来,好好让她们长些记性!” 又因怕初瑜误会曹颐,他不禁多加了一句:“顺儿的事,只是意外罢了,怪不到三妹妹头上!这若是追起根由来,还是我的不是,那小狗是我淘换来的!”说着说着,声音中就带了丝寂寥。 他是由曹顺之死想到曹寅与自己身上,他曾数次的设想过,若是当初没有送曹颐小狗,会不会就没有之后的曹顺夭折?只是思来想去,却始终没有答案。 初瑜在王府,也有几个弟弟妹妹夭折,但是毕竟隔了母的,又兄弟姐妹多,感情只是一般。但就算那样,也免不了的伤心难过。曹颙这边,却是只有这一个同父小兄弟,夭折又是牵着到自己身上,这心里该多难过? 初瑜看着曹颙如此,又是难过,又是自责,怎地听起这些事事非非的,还到曹颙面前来提起,倒引得他伤心。 曹颙说完,醒过味儿来,忙摇了摇头,拍了拍初瑜的手道:“瞧我,越说越没谱了!三妹妹确是咱们曹家血脉不假,前些年被父亲母亲无意遇到,因顾及到二婶……嗯……二叔不方便认下,当时祖母还在。父亲母亲怕闹大了,引得祖母生气,便将三妹妹收在咱这房养着!” 虽然无心为兆佳氏隐瞒,但是毕竟是曹颂之母,曹颙不愿意过多地说她的事非,便三言两语地简单交代了两句。 初瑜自幼在王府,对这些嫡嫡庶庶的事也听过不少,虽然曹颙没有点明,但是想着先前高太君在时抚养的就是二房的庶女,对兆佳氏的做派便晓得一二。 生母早逝,嫡母不认,若不是长房收留,这位三小姐眼下还不知是什么下场。初瑜想起曹颐来,很是同情,也有些明白曹颙说过不放心这个妹妹的话。 初瑜刚想说几句“三妹妹好福气”、“觉罗家是好人家”之类的话来宽慰曹颙,就听门口珠儿来报:“大爷,方才二门小厮传话,道是大管家请大爷过去,说是京里的年礼到了!” 曹颙听了,也带了几分欢喜。原本他与魏黑几个还惦记这几车东西呢,怕路上有不开眼的毛贼,东西值钱与否还是次要的,关键是人平安抵达最好。 曹颙起身,笑着对初瑜道:“你去母亲那边说一声,有姐姐与三妹妹在孝敬在里面!若是母亲得空,你们也过来瞧瞧,看看有什么喜欢的稀罕物,先挑出来使唤着!” 初瑜欢欢喜喜应了,与曹颙一起出门,看着他往二门去了,才带着喜云、喜彩去了开阳院。 * 曹家,西府。 兆佳氏也得了信,知道京里的年礼到了,便有些坐不住,但又不好巴巴地就过去,倒显得自己眼皮子浅,没见识似的。她手里捧着个手炉,在地上走来走去,打发人到大门前去看看,曹荃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偏曹荃与她没这个默契,因是年下,衙门马上就要封印了,曹荃便同几个部属喝酒去了,天将黑才回来。 兆佳氏等得小半天,才等回浑身酒气的曹荃,这心里怎能不气?因这一年来被曹荃给治的,也不好在丫鬟婆子面前给他没脸。 直到曹荃喝了醒酒汤,换下外头衣裳洗脚上炕,兆佳氏才打发丫鬟们都下去,坐在炕边对曹荃抱怨道:“怎这么晚才回来,我不是叫人给你送信了吗?这京里的年礼到了!” 曹荃头有着沉,眯着眼睛道:“到了就到了呗,这是年年都有的,有什么好稀奇的!” 兆佳氏不禁伸出指头,使劲地点点曹荃的头:“老爷,我说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啊!今年的年礼足有七、八车,那是往年能比的?你也不说赶回来瞧瞧,我这又不好一个过去,如今都入了库,再分到我们头上还能有好的?”说到这里,不禁又“啧啧”道:“不止是京里,这江宁城里各家送来的年礼,今年也照往年要丰厚呢!” 虽然听出兆佳氏话里的欣喜,但是曹荃还是忍不住给她提个醒儿:“因大侄子回来了,是郡主额驸的身份,又是刚放的道台,这都是看在他的面上,怕是这年礼也是指名要孝敬他的!” 兆佳氏听了,咬了咬嘴唇:“本地士绅如此,那京城过来的礼呢?” “自然也是看在侄儿面子上,怕是各个王府都要有礼送过来,再加上平王福晋与……与三丫头孝敬大哥大嫂的,就算七、八车,也不算什么!”曹荃想到那个没有相认的女儿,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兆佳氏听了,这竟是没自己什么事,不禁肉疼,拉着脸说:“这怎地什么体面都让大房挣去了?你与大伯熬了多少年,还在五品上。大伯还好,有个伯的爵位,体体面面,就是面对总督巡抚也不必躬身。你却只有个五品的云骑尉,比不上大伯不说,就连侄子也不上!都是老太太的儿子,这万岁爷的恩赏也差得多些!大伯也是,他就那一个儿子,早晚要袭他的爵的,怎么不想着拉扯一把你这兄弟?” 曹荃知道妻子向来有些贪财小气,本不计较她唠叨,但是听她越说越没谱,连皇帝带大哥都埋怨上,却有些不痛快,咳了两声,道:“乏了,早些安置吧!” 兆佳氏心里正憋着火呢,哪里有睡意,越想越气,又想着儿子武举落榜之事,心里就觉得有些不对,推了推曹荃道:“老爷,咱们是不是太实在了?这曹颙人虽不大,但是平日里像个小大人似的,想着就是心眼不少!咱们颂儿好好地读书研究学问,他给撺掇着去考什么武举,这荒废了学业不说,到底连个功名都没挣到!还有,就是颂儿收房里人的事,他这哥哥摆出正人君子的模样,倒放任兄弟胡闹,这是哪家的道理?” 曹荃听着妻子越说越不堪,猛地从床上坐起:“闭嘴!这是什么话?你那宝贝儿子有什么值得人算计的,你倒说说看!” 兆佳氏被曹荃唬了一跳,拍了拍胸脯,缓了缓气,才喃喃道:“这兄弟们都没出息了,不是越发显得他能了吗?” 曹荃听了这话,怒极而笑:“你还不傻,你也知道颙儿有本事!行,这哥哥带着弟弟倒是存坏心了!好,好,这话既然是你说的,那咱们就不劳烦别人,往后也别尽想着沾大房的光!” 兆佳氏只是不忿曹颙比曹颂出息太多,才忍不住唠叨几句,听丈夫这般说,也知道自己不对。她父亲前些年就病逝了,伯父又从尚书位上退下来,虽说娘家还有几个兄弟堂兄弟,到底远了一层。曹颙有个郡王姐夫,又有个皇子岳父,又是曹颂的亲堂兄,比兆佳氏那边的亲戚可不近多了。想着这些,她便怅怅地说不出话来。 曹荃虽然懒得理会她,但是为了几个儿子的前途,不免又正色告诫道:“项儿不是你生的,先不说他,就是颂儿他们兄弟三个,都是你肚子里出来的。大哥与我都老了,往后他们的前程还要落到他们堂哥身上。你往后说话行事,要先为你这几个儿子想想,若是你不指着这个侄子,那万事随意,否则你就要想想妥当!” 兆佳氏思量了一回,想要对曹荃辩白两句,却又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等到想着初一是不是陪着大嫂与郡主侄媳妇儿去上香,打算与曹荃商议商议时,曹荃已经鼾声渐起了。 兆佳氏躺在床上,仍是难以阖眼,想着下午乳母张嬷嬷讲着京城伯爵府的体面,对李氏不禁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早年,她阿玛本是想将他许给曹寅的事,她也晓得些。当初因听说是继室,她心里委屈,还曾跟额娘阿玛哭闹来着,后来不知怎地不了了之,说给了曹荃。 不管是相貌,还是为人行事,兆佳氏对李氏这个大嫂实在没有半点心服的地方。不过,是早年有老太太在,不好放肆,面上要敬着。等老太太去后,李氏又成了福晋之母,越发不能得罪。 兆佳氏心里叹了口气,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若是自己当初不闹,是否就是自己的女儿做福晋,自己的儿子娶郡主格格?这个问题,是谁也说不清了。 因心里有了顾忌,兆佳氏说话行事果然更加妥当,对李氏很是恭敬,对曹颙与初瑜也颇有长辈的样子。生怕因自己在侄儿、侄儿媳妇面前留下坏印象,影响儿子们的前程,连带着她对庶子曹项与庶女五儿都格外亲近许多,都收拾得体体面面的,一起带到东府过年。 因是新年,自然少不了烧香祭祖这些。连带着江宁城内外的宗亲,也来了不少。曹颙与初瑜虽然年纪小,但是辈分却大,就是侄儿辈、侄孙辈的都有了,少不了又费了不少红包压岁钱。 有消息灵通的,知道曹颙年后要北上做道台去,便到曹寅面前说情,想要跟着去混个差事。 曹寅因儿子头一遭外任,不比寻常,轻易没有松口。只挑了两户妥当的远支,为人老实本分的,辈分又比曹颙低的,再与曹颙商议后,给了回话。那些借着辈分,想要欺曹颙年轻,想要去混个太爷当当的,都让曹寅打发些银钱婉拒了。 第二百零六章 北上 第二百零六章北上 康熙五十一年正月初七,曹颙收到庄席与紫晶自京城寄来的信件。庄席信中,多论及时事,提到浙江提督王世臣告老准奏,四川建昌道卢询为江苏按察使司按察使。虽然两个任命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干,但是曹颙与曹寅还是从中看出些门道来。 织造府书房内,曹寅叹息一声,道:“看来,万岁爷还是想要保全噶礼啊!” 曹颙听了,不禁皱眉,实在搞不清楚为什么康熙老爷子如此纵容贪官。这王世臣与张伯行略有交情,曾经会同江苏这边的兵丁巡海稽盗。像这些年过六十的老臣,若是任满后,通常都会做出告老姿态,但是不过是走走形式,通常皇帝都会勉留,或者原任,或者升迁。像王世臣这般直接准告老的,实在不多见。因此,曹寅才会认为康熙是有心保全噶礼。 曹颙虽然不知这卢询的履历,但是能够从正四品道台直接升到正三品按察使,还是江苏这个富省,可见也不是寻常人,想了想,问道:“父亲,这卢询是汉军旗人?” 曹寅点了点头:“是了,那万岁爷这意思,看来也是要保全张伯行了!” 毕竟康熙还未眼瞎耳聋,保全噶礼怕是会影响满汉官员的平衡,不放心这江南官场;但是这张伯行是众所周知、在民间声誉极高的清官,怎么是凭噶礼没头没尾的诋毁就能够问罪的?曹颙想到这些,想起康熙的对满人的护短来,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满人虽然入关六十多年,但是对于中原人来说,他们始终是异族。就是他们自己,亦有蒙元的例子在前,所以对汉人才会加以防范。 父子两个由噶礼、张伯行的满汉之争,又说到江南官场的局势,越说越觉得圣心难测,不知康熙会如何发落这两人。虽然想要保全他们,但是江南这边的官场已经让这两人搅和成这样,估计他们留任江南的可能性不大。 紫晶的信上,说得却多是曹家与各府的交际往来。去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就是曹颙他们南下两日后,雍亲王府的四阿哥弘历百日。三日后,雍亲王府的格格耿佳氏又生了五阿哥。 因曹颙走前特意交代,诸王府阿哥府中,淳平两家王府自不必说,雍亲王府与十三阿哥府的人情往来也都要加厚,所以紫晶用曹颙与初瑜的帖子,都备了重礼奉上。自然,按照曹家一惯的传统,这些都是不招摇而又实在的东西。 去年腊月,主要有十三阿哥嫡长子弘暾小阿哥周岁,十六阿哥迎娶嫡福晋,完颜小姐嫁入简王府三件大事。相应的礼单,都是曹颙出发前就拟好的,紫晶只需安排妥当的人奉上即可。 十三府与完颜府这边还没什么,只是一些物件摆设、金银礼金。十六阿哥除了昌平的温泉庄子与庄子周边的二十顷山地,还有曹颙之前让魏信自广东那边寻到的一些术数方面的典籍。这使得十六阿哥不胜欣喜,特地写了信来向曹颙道谢,并且还随信附上内务府淘换来的一些养生药丸,这些个却是孝敬表姨与表姨夫的。 紫晶信上还提到,与庄先生商议后,京城这边这些人要正月十一出发,前往沂州。因先前听曹颙提过,要在南边过完十五再赴任,江宁离沂州却比京城离沂州要近上许多,所以他们就提前五日出发,在沂州与曹颙汇合。 这年前年后,应酬了几日,离曹颙夫妇北上的日期越来越近,不止曹寅抓紧时间与儿子提点一些官场上需要注意的门道;就连李氏,对儿媳妇初瑜也林林总总地交代了许多。 虽然高太君不喜欢初瑜,但是却不影响李氏对这媳妇的满意。初瑜教养好,容貌好,对待曹颙也没得说,这样的媳妇还有什么看不过眼的?唯一遗憾的是,初瑜进门一年多,肚子还没有动静。但是因曹颙与初瑜还小,而李氏当年也是进门一年多才怀上的曹颜,所以并没有过多提及此事。相反,她还担心初瑜难过,尽心宽慰了两次。 西府兆佳氏虽然心里想着与郡主媳妇好好攀攀交情,但是因过年时,抱着两个女儿两府的折腾,使得孩子们过了凉气,害起病来。曹预还好,毕竟大些,身子骨壮些;五儿还没周岁,自落地后身子就不算很好,这一病就病了小半个月。 兆佳氏也是有几分好强,生怕庶女有点什么闪失更坐实自己的“不贤良”,请医问药地亲自照看,整整瘦了一圈,就是曹荃见了,也不禁有些动容。宝蝶与翡翠房里去的也少了,几乎日日留在兆佳氏房里。有的时候,难免献些殷勤小意,帮着兆佳氏揉揉肩、捏捏脚什么的。 虽说早年曹荃夫妻两个也是这般,但是自打路眉入府,之后又吵闹了几次后,这样的温存早已不多见。 兆佳氏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酸涩,无人时就对着五儿发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止是待五儿如此,就是待庶子曹项,兆佳氏也和颜悦色许多。无奈,曹项是被她吓怕了的,又是十来岁的年纪,并不好哄,反而因嫡母的异常越发战战兢兢。 兆佳氏亲近了他两回,也不耐烦见他这样子,便摆了摆手打发他下去。 曹荃的妾宝蝶本是兆佳氏房里的丫头,见过兆佳氏早年的跋扈,眼下见她像换了个人似的,心中也是惊疑莫测。因在府里,她生的儿子曹项别说比不上哥哥曹硕的懂事,就是连弟弟曹頫的机灵都没有。 宝蝶知道大房曹颙向来对几个弟弟都疼的,便也动了小心思,想着儿子今年十一,若是在南边,有哥哥弟弟比着,不知何时能出头;还不若跟在堂兄跟前,过几年大了求个功名。因此,她便找机会对曹荃求了两次。 曹荃虽然体谅宝蝶爱子心切,但是想到侄子曹颙还未及弱冠,又是初次外任,他这做叔叔的帮不上不说,怎好再添麻烦?便安抚下宝蝶,道是三年后再商议此事,毕竟曹颙是去做道台的,哪里有功夫来照顾弟弟?曹项要是大些还好,眼下这点年纪,正是该督促着用心读书写字的时候。 宝蝶求不动曹荃,也不敢随意妄为,便一门心思让儿子好好读书,使得曹项一时之间苦不堪言。不过,十来岁的孩子,也懂事了,知道姨娘是为自己好,就咬牙硬挺着,一心要熬出头来,不让兄弟们小瞧。 正月十五,织造府又置办了家宴,也算是为曹颙夫妇践行。 次日,曹颙与初瑜告别父母亲人,启程北上。同行的除了曹颂、魏黑、曹方、小满并一些长随护卫外,还有曹颙的两个族侄曹延孝与曹延威,曹寅帮着请的精通钱粮账目的韩师爷与路师爷。 这热闹了将近一个月的织造府,又冷清下来。李氏送走了儿子、媳妇,就开始垂泪。曹寅知道妻子舍不得,但是又有什么法子,这孩子大了,总要离开父母身边的。 曹颙的心里也不好受,在江宁这些日子,没事陪着父亲下下棋,陪着母亲说说话,要不就带初瑜在江宁城里逛逛,既是舒心又是逍遥。这再次离开双亲,下次见面还不知什么时候,他心里如何会不担心。临行前,对曹寅不禁再三嘱咐,要收好金鸡纳霜,注意饮食,到了春夏之际小心疟疾。 曹寅后来,都忍不住笑骂儿子啰嗦了。曹颙心里感叹不已,自己这般筹谋了几年,不就是想改变父子两个先后病逝的历史,改变家族衰败、亲人流失的惨境吗? 看着曹寅并不放在心上,曹颙对母亲,甚至对西府二叔那边都特意交代了。他不在家时,千万要注意曹寅的身体,若是发现哪里不对头,立时给他去信,或者直接上报朝廷,切不可因隐瞒病情而耽搁了。 康熙五十一年,不管是对朝廷,还是对曹家,都不是寻常的年份。 自江宁到沂州府,只需一路过扬州、淮安沿着官道往北就成,路上不过六百余里。 途径扬州时,曹颙还遇到了一个老熟人,那就是**钱庄的东家韩江氏。在这之前,韩江氏早就派人往织造府送了年礼,曹颙并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曹颙北上路过扬州时,被程家的人硬是请过招待,这才晓得韩江氏也在扬州。江南这两年因噶礼与张伯行之间的党争,使得程家这种盐商大家也很为难。曹、李、孙三家的权利更换,外人虽然不清楚,但是他们这些江南本地的望族却是早就听到些风声。 因去年出面帮曹家“剿匪”,程家算是把李家的人给得罪了,但是却也并没有太放在心上。毕竟与曹家相比,李家的权势并不牢靠。果不其然,不过半年功夫,李煦就“告病”,声势远不如过去。而曹家这边,虽然曹寅处在半隐退状态,但是曹颙在京城,又迎娶了皇孙女,这个背景岂是谁能得罪的? 曹颙刚放外任,江南各大世家都已得了消息,这可是四品道台,就算是进士及第,不过是七品县令,这就是寒门与权贵子弟的差距了。虽然有些诧异,为何曹颙没有回江南来,但是对于曹家还是没有人敢怠慢。 这次曹颙北上,正好给程家人一个攀交情的机会,出面招待曹颙的就是程家的家主程老太爷与程家嫡子程梦昆。 曹颙去年受过程家人的帮忙,因程梦星的缘故,对他们家的好感又增了不少,还特意问起,才知道他去年回扬州来,年后又进京去了。 就说扬州,就不单是程家,还有几个其他大户,关注着曹家的消息,要好好交好曹家这位嫡长子。 曹颙这北上之路,也成了应酬之路。毕竟曹家打他祖父起,已经经营江南将近五十年,这些官宦大户,与曹家打过交道的不稀奇,若是没打过教导的反而不多见。这些人家,为了与曹家的未来的继承人拉交情,早早地打发人在驿站守着。经常是曹颙他们方到驿站,便已经有一叠拜帖送上来。 还有一些人,例如扬州知府赵弘煜等,则是看在初瑜这位郡主面子上。他是淳王府的门人,这王府大格格正是他的正经主子。除了赵弘煜,还有在江苏为官的一些皇子门人,出于不同的目的,对曹颙夫妇亦是殷勤得很。各种奇珍礼物,也都是舍了老本地送上。 因为曹颙不在江苏做官,这些“土仪”只是人情往来,算不到行贿受贿上去,所以他也就笑纳了。这个皇子门人,都代表各自不同的主子,不管是看在七阿哥面上,还是看在曹家面上,既然他们主动对曹颙示好,那曹颙也犯不着得罪为难他们。 就这般,一路应酬,直到正月末,还没有出江苏。曹颙怕庄席他们在沂州等久了担心,又实在腻烦了这整日里的迎来送往,便不再在驿站打尖,避开请客送礼的人家。 二月初三,曹颙等人终于到达了山东东兖道的驻地沂州府。 第二百零七章 沂州 第二百零七章沂州 望着陈旧的县城城墙,曹颙晓得自己好像是哪里弄错了。连带这曹颂与魏黑他们都是带着不解,这难道就是他们未来三年要随着曹颙待的地方。 沂州并不是府,只是直隶州,说起来这个地方也算是历史悠久,因为这里就是秦汉时的琅琊郡,诸葛亮的故乡。 曹颙这个东兖道的辖区只有衮州府靠东的几个州县与青州府靠南的几个州县,驻地就是这带着浓浓历史印记的沂州。 进了县城,望着那所谓的道台衙门,曹颙终于明白为啥这个缺能够轮到自己头上了。按照常理,这守道的驻地怎么着也是在府所在地,省内繁华点的地,而不是这个偏远的州县。 庄席与紫晶他们已经到了十来日了,也不知道他们怎么让知州认可他们的身份的。这十来日里,他们已将守道衙门的内宅修整了一番,并且将左右近邻的院子都高价买下,这样下来,才使得曹颙他们来了后不至于拥挤不堪。 曹颙这次到沂州,并不能直接上任,还要先到山东布政司衙门报道,见过长官,领取印信,外加上守道衙门的属员,再返回沂州才算是名正言顺。 布政司衙门与巡抚衙门一样,都是省府济南,离沂州五百余里。曹颙舍不得初瑜跟着往返劳累,才与庄席约定好,直接在沂州汇合的。想着,先安置了家眷,再带人快马往济南去。 或许在寻常人眼中,沂州这样有着十来万人口的县城不算小了。但是像曹颙与曹颂这些在江宁与京城待惯了的人,还是觉得这个是残旧冷清的地方。 不过,曹颙不是怨天尤人的性子,想着这样冷清的地方,自然也是差事少的。因离布政司衙门远,寻常也不用去报道听指使,正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没事往海边钓钓鱼,说不定隔个三两个月还能够往后江宁一次看看父母,这不是更自在悠哉吗? 眼下,沂州的知州叫叶敷,字来青,是上海县人。如今三十六、七的年纪,并不是正经的科班出身。出生于官宦家庭,早年纳的监生,后来以父难荫补广西玉林州知州,去年才平调到沂州来。 曹颙到沂州当日,这位知州大人便亲自造访。这叙起话来,曹颙才晓得,自己与这位大人还颇有渊源。 叶敷少时曾经师从大书法家宋斌臣长子,这说起来还算是曹颙的师兄。虽然他很是自谦,但是论起诗画山水来,却忍不住手舞足蹈的模样。 曹颙听了不禁瞠目结舌,再看到叶敷袖子上未洗尽的墨痕,不禁产生一种错觉。这是官员,还是才子啊?同时也有些庆幸,虽然两人是初次见面,但是因宋夫子的关系,也不显得生疏客套。 宋夫子是在康熙四十七年去世的,当年曹颙在清凉寺,叶敷在广西玉林,两人谁都没有去吊祭。现下说起宋夫子来,也带着几分感伤,气氛就沉寂下来。 这直隶州知州是正五品,比曹颙这个守道要低两阶,或许是文人的缘故,叶敷并没有带着下属初见长官时的拘谨。 直到此时沉寂下来,叶敷才察觉出不妥,又躬身坐了,按照官场的规矩,口称“大人”、“属下”地寒暄着。想来他也是做不惯这些的,否则也不会说了几句便有些话赶不上了。 对于叶敷的书呆子气,曹颙不仅没有心生鄙视,反而隐隐带了几分欣赏。在京城时,见惯了各式的人精,大家都是走一步看三步、话里带话的主,像眼前这样憨直的人实在少见,就越发显得珍贵了。 因此,曹颙笑了笑道:“来青兄,又不是谈公事,何必这样客套!你我同门,若是来青兄不嫌曹颙稚子年少,就以字称之吧!” 叶敷一顿,连忙摆摆手:“大人客气,下官怎好放肆,这不成体统,不成体统!” 曹颙道:“这公是公,私是私,你我同门,曹颙又是后入夫子门下,自然是师弟。师兄这般作态,看来是嫌弃曹颙学问不精了!”说着,叹了口气:“因家事繁杂,这些年来亦很少在学问上下功夫,看来真是愧对夫子。就算是师兄嫌弃,曹颙亦是无话可说!” 叶敷虽然带着几分文人的酸气,亦是带了几分真性情,听曹颙这般说,脸上不由得露出几分愧色:“…这……大……孚若师弟,是叶某酸腐了,因怕落得个巴结上官的名声,方这般畏首畏尾,这实在是令人汗颜!” 叶敷终是改了口:“早前曾在夫子信中听说师弟的名字,知道是曹织造的长公子;年前看到上面的行文,见书着师弟的名字,还以为只是同名同姓之人。见了生年履历,方知道正是夫子念念不忘的小师弟。”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实是没想到,夫子在时,你我同门无缘得见;如今夫子故去多年,你我却在这里会面!”说到这里,脸上已经带了欢喜,带着份探究与好奇地问道:“孚若师弟的字而今如何了?可否让师兄先开开眼界!” 曹颙听了,心里发虚,就他的一手字,若是蒙蒙不懂行的人还行,像叶敷这样的名门亲传弟子,那不是现眼吗? 借着旅途倦怠,书房凌乱等借口,曹颙总算是应付过去。叶敷这方想起曹颙是初到,起身要告辞离开,并且提到晚上要与州里官员一起为曹颙接风洗尘。 曹颙这边与庄先生他们还有一肚子话要说,哪里得空去应酬官员,忙婉拒了。毕竟眼下他还没正式到任,“名不正则言不顺”,等到传到布政司那边,还落得个“狂妄自大,轻蔑上官”的罪过,实在是不妥当。 叶敷听着曹颙这道理辩白得清楚,自责不已,直道是自己思虑不周全。同时,在心中对曹颙又赞赏有加,认为他稳重知礼。 等到送走叶敷,庄席已经在书房等着了,面色却很沉重,似乎是忧虑,又似乎带着几分寂寥感伤。 见曹颙进来,庄席勉强笑了笑,道:“叶知州是个文人,这个,与孚若还算能够说得上话吧!”因曹颙有字了,所以他已经换了称呼。 曹颙点点头,将两人的渊源三言两语说了。庄席很是意外,这回却是真带了几分欢喜:“孚若真是好运气,原本这种守道缺,最怕的就是与州府官员扯皮。虽然名义上是上下级,但毕竟只差了一品两品的,若是两个衙门长官交恶,那接下来的差事也难办。如今,有了同门这层关系,彼此往来到是便宜许多!” 曹颙想着方才进来时,庄席像是有心事的样子,开口问道:“先生可是有什么心事?” 庄席看了看曹颙,沉思片刻,方道:“《南山集》案结了!” “《南山集》案!”曹颙的脑袋“嗡”地一声,终于明白自己先前忘记的是什么了。 《南山集》,是戴名世所著,因戴名世字南山,所以他的文集名为《南山集》。去年在京城,因为在八阿哥等人的操纵下,太子党官员先后受到弹劾。后来太子党人发起反击,就是将戴名世这位大儒给告发出来。 在之前曾刊印过的《南山集》中的《与余生书》中,戴名世在提到南明王朝时,用了“永历”年后;在《孑遗录》记述明季桐城被兵乱始末时,亦是用了南明的“弘光”年号。虽然他在书中,并没有直接触犯满清朝廷权威的言论,但是单单是用南明年号,他便被定为“怀悖逆之心、书大逆之言”的“恶乱之辈”,落得个“诛九族”的下场。 因《南山集》叙起南明桂王明史事时,多采用了已故名士方孝标所著的《滇黔纪闻》中的记载,所以此事牵连到方氏宗族。方孝标的尸骸被刨出来挫骨扬灰之外,其祖父子孙兄弟及伯叔父兄弟之子,年十六岁以上者俱查出押解到刑部,即行立斩;其母女妻妾姊妹、子之妻妾、十五岁以下子孙、伯叔父兄弟之子亦俱查出,给功臣家为奴。方孝标同族人,不论服之已尽未尽,逐一严查,有职衔者尽皆革退。除已嫁女外,子女一并即解到刑部,发与乌喇、宁古塔与白都纳等处安插。 只是听着庄席讲述,曹颙已经是遍体生寒。怨不得庄先生难受,虽然他是汉军旗,但是毕竟是汉人,康熙借着《南山集》的发作,未尝不是给所有的汉官的告诫。“顺者昌、逆者亡”,不给任何人复兴前朝的希望。 因《南山集》案是秘密审理的,在刑部正月二十二的公文出来前,外界对此事知道些风声。谁也没想到最后会闹出这么大动静,从侍郎、翰林学士到庶吉士,被牵连到此案的官员多达三、四十人,若是将戴家与方家的亲族算上,就是三、四百人不止。 曹颙与庄先生在书房坐了许久,都是感触莫名。 * 道台衙门内宅。 初瑜与紫晶叙起别后这两个多月的闲话,因京城那边宅子空着,用不着那些人口,所以得力的丫鬟仆人都是随着紫晶与庄先生来山东。 因喜雨、喜雪、喜霜、喜露这四个与喜云等人不同,不是初瑜自幼身边服侍的,由福晋选出来做陪嫁,也有给初瑜做通房之意。 当初叶嬷嬷多事,使得初瑜与这四个侍女彼此都有了心结。她们虽然不敢违逆初瑜之意,上前巴结曹颙,却也不愿意浑浑噩噩,一直这么不尴不尬地混日子。就托紫晶求了初瑜恩典,另行发落。 喜雨与喜雪家里还有老子娘的,情愿留在京城看宅子;喜霜与喜露则想跟在紫晶身边,学着差事,等熬到年纪放人,好当个内管事什么的。 这次跟紫晶过来的,还有香草,因之前曹颙已经问过张根家的意思,而且香草本人也是应了的,所以虽然她与魏黑还没定亲,但是已经是板上钉钉之事。 听紫晶说了京城之事,初瑜又这两个多月的见闻说了。武清驿站之事,之前曹颙给庄先生的书信中曾提起,并且托他关注下陈弘道父子进京后的状况。因此,紫晶也听庄先生提过几句,却没想到会是这般凄惨可怜,不免又是感伤一回。 毕竟是女人家,说着说着,难免又说到衣服首饰上去,初瑜又对紫晶提到自己的汉服之事,并且道明了自己的钟爱之情。 紫晶到底年纪大些,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当,忍不住劝道:“郡主,这个衣裳在南面府上还好,在这边怕还是不能随心。毕竟旗人是国之根本,郡主又是这样的身份,若是对旗装、汉装有所偏好,落到有心人眼中,又是一番口舌,到时罪过怕要落到大爷身上!” 初瑜听着确是在理,唬了一跳,仔细回想自己这北上来,因见到都是官宦世家,换得都是旗装,不由得松了口气,郑重地谢过紫晶。 紫晶连道不敢当,初瑜又想起一事,唤了人来,叫带静儿过来见紫晶。 “静儿?”紫晶听着名字生疏,有些好奇。 不一会儿,就见喜云带了个低眉顺眼的小丫鬟进来,身量为足,十四、五岁的年纪。 第二百零八章 喜讯 第二百零八章喜讯 紫晶在江宁府里待了十来年,曹府家人家口也知道得差不多,眼前这人却是看着不熟悉。 就听初瑜道:“她就是静儿姑娘,额驸与二弟无意在城外救下的。原本额驸的意思是想问清楚她还有什么亲戚,看能不能帮上一把送走。好像是京城有个姨母在,初瑜便顺便将她先带到沂州了。她一个小姑娘,随便托付给外人,也让人不放心。等咱们这边什么时候有往返京城的,正好顺路将她送过去,岂不便宜!” 紫晶笑着点头,一边细细打量这个静儿,一边道:“大爷,二爷虽都是自幼心善,毕竟是男人家粗心,还是郡主想得仔细!” 初瑜冲那静儿招招手:“静儿姑娘,你上前来,这个是紫晶姐姐,往后你有什么事,就对紫晶姐姐说!”说到这里,她看了看静儿身边的打扮,不禁摇摇头,对喜云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让人家穿上你们的衣裳,这太无礼了!” 喜云捂着嘴巴,笑道:“格格别说奴婢,还不是喜烟与喜彩那两个小蹄子闹的,说静儿姑娘与喜霞身量长相六分相似,便给拾掇出来比看来着!喜霞欢喜得什么是的,说是向来是她最小,眼下又来了个妹妹!” 这个静儿姑娘先是低声向紫晶问好过后,才又小声地说到:“不……不碍事!”动静比蚊子大不了多少,幸而房间里就这几个人,还算安静,大家才算隐约听得见。 初瑜见她拘谨得可怜,声音都带着颤音,便叫喜云先带静儿客房安置。等她出去了,方对紫晶道:“没见过胆子这样小的女孩子,初救回那几日,连话也不敢说呢,这已经是比先前好太多!” 紫晶想着方才初瑜提到的,这个静儿要去京城寻姨母,既是投靠外亲,想来父母亲人都不在了,又是这样怯懦的性格,心中不由地叹了口气。 * 打初瑜房里出来,喜云看着低头不语的静儿,不由地也生出些愧疚之心来,道:“都是那几个丫头的不是,让姑娘尴尬了!” 静儿忙摇头:“没……姐姐们待静儿很亲近!” 喜云还想要再说什么,就听一声冷哼:“怎地,如今不装哑巴了?” 却是曹颂正巧路过,先冲喜云点点头,随后扬着下把,瞥了静儿一眼:“把爷耍得团团转,你可是得意了?累得爷特意寻了好几个患哑疾的,你倒可好,又会说话了!” 静儿被曹颂的冷哼吓了一跳,低着头直往喜云身后躲。 曹颂见她畏畏缩缩的样子,心中不快,皱着眉道:“瞧瞧,又是这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爷欺负你,实在无趣的很!” 静儿还是不言不语的,只是怕的厉害,身子不禁微微颤抖。 喜云很是为难,正想着怎么跟曹颂求情。曹颂却是摇着头,已经去得远了。 看到静儿眼圈红红的,喜云忙安慰道:“其实二爷人很好,最是爽利的,也不知你怎地就这样怕他?怕是你越这样,他就是越要刺上你两句才甘心。你只需大大方方的,毕竟是客呢,二爷还能欺负你一个姑娘家不成?” 静儿点点头应下,跟着喜云往客房去了。 * 因曹颙与初瑜方到,算是给两人接风,这府里准备的晚饭煞是丰盛。也是男眷、女眷分开,整治了几桌酒菜。 内堂这边,正席上是初瑜与怜秋、惜秋两位姨娘、玉蜻、紫晶,还有韩、路两位师爷的太太。原本初瑜也是请静儿姑娘上桌的,但是她却说什么也不肯,最后只是跟着喜云她们在另外一桌用了。 外堂,除了曹颙、曹颂、庄席与魏黑之外,还有曹廷孝与曹廷威两位宗亲与韩、路两位师爷。韩、路两位师爷与庄席的兄长庄常也算是故交,就是与庄席,早年也见过的,彼此到不生疏。 曹廷孝与曹廷威,一个二十五,一个二十二,都已经娶亲生子。如今妻儿留在南边照看老人,并没有跟着过来。他们两个,作为晚辈,本不肯与两位叔叔同席的。因他们为人忠厚本分,说话行事带着稳重,曹颙与曹颂对他们印象还好,便道一家人,不需要这些客套,让他们过来一起用饭。 虽然曹颙对任人唯亲这套没有兴趣,但是不得不承认古代宗族势力的强大。就是叶敷那个书呆子知州,衙门里的差事也都是由家族人把持着,才没有出什么纰漏。 看着与魏黑划拳的曹颂,曹颙不禁心里生出些许羡慕来。似乎像自己与庄先生这样,知道得多了,活得更累些。若是当初自己没有代替“小曹颙”活下去,而是“小曹颙”本人在这个世界上,又是如何?反正不会为了“文字狱”心里抑郁就是了。 曹颙抿了口酒,桌子上又有新菜送上来。就听曹颂笑了两声,伸出筷子给曹颙夹了一筷头,然后瞪着亮晶晶地眼睛看着曹颙。 曹颙看着曹颂这样子,实在好笑,用筷子将他送来的菜送到嘴里,还嚼了两下。不过是油炸蝎子,上辈子在庙会上吃得多了,又有什么稀奇。 曹颂见哥哥吃了,犹豫了一会儿,也夹了一只放在嘴里,不禁使劲点头。 虽然这油炸蝎子,除了庄先生外,其他人都是头一回见,但是连曹颙兄弟都吃了,剩下这些自然也要开开眼的,用了都说好吃。 一时之间,一边喝酒,一边听庄先生唠起这边的风土人情,酒桌上的气氛就活跃起来。 曹颙的心情也好些了,笑着听大家闲话,这时就有一小厮过来,在他身边低声传话,道是二门传话,紫晶姐姐请大爷过去。 曹颙吃得也差不多了,当即干了杯中酒,请大家慢用,自己出了前厅,进了二门。 早有环儿在这里候着,脸上带了几分焦急,见曹颙进来,忙道:“大爷,郡主不舒服呢?紫晶姐姐已经打发人去请大夫,您快过去瞧瞧吧!” 曹颙听了,心里“咯噔”一声,脚下立时飞快,一边往内院上房奔去,一边问环儿:“怎么回事?哪里不舒坦,这晚饭前不还好好的?” 环儿道:“奴婢也不晓得,瞧着紫晶姐姐慌张的样子,有些怕人!” 累着了,冻着了?曹颙的脑子里乱成一团,直到冲到内堂初瑜房里,才算镇静些。怜秋、惜秋、玉蜻都在,见曹颙来了,都俯了俯身子退避下去。 只有路师母与韩师母都上了年岁,没有那些个避讳,笑嘻嘻地看着曹颙,也没有什么太过担心的模样。 曹颙因牵挂初瑜,也没心思琢磨路师母与韩师母笑从何来,略微抱拳,算是执礼,便匆匆奔到床边,仔细打量着初瑜,问道:“到底哪里不舒服?可是这一路乏了?” 初瑜脸色苍白,眼睛却有透出些欢喜,看着曹颙这样巴巴地看着自己,脸颊上多了抹红晕。 就算是“关心则乱”,曹颙也发现有些不对头了,初瑜虽然脸色看着白了些,但是精神头却足,丝毫不显病态。 初瑜却似带了羞涩,只是微微低头,并没有开口应答。 曹颙正疑惑着,紫晶打外间进来,没有看到床边的曹颙,对路师母与韩师母道:“多谢两位师母提点,已去厨房查看过了,今晚的菜中并没有什么忌讳之物!就是郡主先前所用的,也问过喜云她们,并无不妥的,真是万幸!” “什么妥不妥的?”曹颙听得糊涂,转身问道。 紫晶这才看到曹颙也在,听她这样问,一时语塞,为难地望了望路师母与韩师母。 这一路同行,虽然曹颙与路、韩两位师爷有宾主之名,但是他向来平和惯了,很少摆架子。这不仅使得路、韩两位师爷心里熨帖,就算两位师母看着,也对他亲近三分。 如今,曹家没有长辈在,紫晶这个管事又是个姑娘家,两位师母就帮着给曹颙说了。 方才席间,初瑜闻到肉腥味儿就吐了,听跟着的喜云提起,这已经不是头一遭了。两位师母与怜秋姨娘都是过来然,当即就想着是不是害喜,这问过初瑜,却是小月日子晚了半月了。看来,八成是有了,眼下就等着请大夫来诊脉了。 曹颙目瞪口呆,怎么会有了?明明自己每次…… 回头看看初瑜,眉目之间满是欢喜,曹颙很是内疚,实不知自己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怕这所谓的“害喜”只是假象,使得初瑜失望;又怕这是真的,让初瑜这样小就要面临生育之苦。一时之间,他看着初瑜,竟说不出话来。 路师母与韩师母只当他是欢喜地傻了,彼此抿嘴,笑了笑,退了出去。 紫晶心里却七上八下的,既是高兴、又是担心,脑子里乱成一团。一会儿想着这边地方偏远,怕是没有什么好大夫,要打京里请才好;一会儿想着头一胎是个男孩就好了,大爷也算是有后,老爷太太那里还不知会如何欣喜。 说话间,丫鬟来报,郎中已经请来了。前院的庄先生等人也听到信,也都在等着这边的消息。 紫晶忙带着喜云几个放下床幔,请郎中过来诊脉。 那郎中姓赵,算是本地的名医,家里是世代为医的,知道这里是道台府衙门,行事就很是恭谨。又看着屋子里的摆设都不是常见的,越发不敢马虎。 隔着帕子诊了脉后,赵郎中心中有数,起身到了外间。 曹颙叫人奉茶,赵郎中见他如此年轻,还以为是随父上任的道台公子,抱拳道:“恭喜这位少爷,少夫人确是喜脉!” 虽然也带着担忧,但是想着初瑜不用因此失望,曹颙还是带了几分欢喜,也没太在意赵郎中的称呼有什么不妥当,忙唤人奉上诊金。 赵郎中还以为这是要送客,起身告辞。曹颙却开口道:“还请留步,我夫人是头胎,这需要注意些什么,或者如何养胎什么的,还请先生指教指教!” 赵郎中也是经常出入沂州各官衙府邸的,对官场称谓也晓得,听到曹颙称呼房里人为“夫人”,很是疑惑不解。按照本朝规矩,只有这一品、二品官员的正室才能称之为“夫人”,这道台公子怎地是这般口气? 这一疑惑,赵郎中才想到并没有听说道台上任的消息,保不齐是什么贵人路过沂州,才会临时在这里安置。因此,他生怕里面的“贵人”出任何纰漏,影响到自己的身家性命,便毫不藏私地将所知的养胎、保胎的偏方、秘法都写了一遍。 曹颙看了看那长长的医嘱,心下的不安稍稍缓和了些。也算是有备无患,了该注意的都注意到,再给京城淳王府去信,请两个太医与手艺娴熟的产婆过来,应该不会让初瑜出现闪失才是。 * 京城,阿哥所,十六阿哥住处。 十六阿哥在外间转来转去,很是焦躁不安,见太医从内间出来,立时迎了上去,问道:“如何?福晋她……福晋她可是有了?” 老太医立时笑眯眯地道:“小臣给十六阿哥道喜了,福晋确是有了身子,已经一个多月了!” 十六阿哥神色一僵,随后笑笑道:“真是大喜事呢!”心中却对尚在昌平养病的李氏很是愧疚,原本是想让她生下长子的,没想到与郭络罗氏新婚同房几日就有了结果。 成亲一个半月,虽然郭络罗氏身为新妇,很是腼腆,平日说话也是细声细语。但是十六阿哥还是不放心,便故意对一个陪嫁过来的丫头示好。果然不出所料,那个丫头几日后便叫郭络罗氏寻了个由子撵出宫去了。 十六阿哥想着她这般人品,怕李氏回来受委屈,就一直拖着没将人接回来。现下她又有了身孕,若是再寻点罪名给李氏,那可怎生好? 或许是因厌烦郭络罗氏,十六阿哥为即将到来的嫡子嫡女也没什么可开心的,思量了一回,还是决定等郭络罗氏安胎后再接李氏回来,也算是防备万一吧!省得到时出现些什么事事非非的,再弄到李氏头上,那可不是害了她? 后宫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边太医方给了准信,后宫的妃嫔就有不少得了消息,有勤快的,立时向宜妃与王嫔道喜。两位长辈自然少不了一番表示,就是后宫其他妃嫔也各有礼物送上。 王嫔是不胜欣喜,她生的三个儿子,早夭的十八阿哥不算,十五阿哥与十六阿哥都娶妻纳妾不少日子了,这还是头一次听到好消息。 宜妃则除了叫人准备了不少东西送过去,又有一番思量,派了大宫女过来探望侄女,见她身子都好,就接到翊坤宫去说话。 郭络罗氏比十六阿哥小两岁,今年虚岁才十六,正是青春貌美的年纪。又因怀了孕的缘故,整个人看起来很是喜气。 宜妃拉着侄女的手,细细地过问起有没有什么爱吃的、想吃的,又问道十六阿哥是否体贴,宫人有没有淘气的云云。 郭络罗氏虽然面对嫡亲姑母,但是却不敢像宜妃这般随意。她出生时,宜妃早就进宫,而且已经晋了妃位,成了整个家族倚仗的贵人。这说起来,在四十八年选秀前,她不过跟着伯母、母亲进宫请过一次安,见过这位姑母一次。选秀后,虽然请安的次数多些,但是一个手的指头也难怪数得出来。隐隐的,心里就带了畏惧。 宜妃絮叨了一会子闲话,才叫一个宫女上前给郭络罗氏请安,并且道:“你如今不同往日,还有个侧福晋在外头,约莫着也要回宫了!藕香是本宫使唤惯了的,极是忠心稳当,让她过去侍候你,本宫这边也好安心些!” 郭络罗氏很是不解,小声道:“娘娘,那边不缺人手啊?” 宜妃看了看郭络罗氏,笑道:“你前些日子不是还恼本宫撵了你的陪嫁侍女吗,今儿赔个藕香给你,也省得你平日里孤单!” 郭络罗氏听了,这方晓得宜妃的用意,虽然心下不情不愿,但是又能如何?皇家媳妇,“妒”字是万万不成沾的,只好笑着谢过姑母的照看。 第二百零九章 琐事 第二百零九章琐事 曹颙原本计划在沂州逗留一日,便启程去济南的。因初瑜有喜,又耽搁了两日,直到给京城与江宁的信都送去了,府里也安排得妥妥当当,曹颙才带了魏黑和几个护卫长随,快马往济南去了。 曹颂之前还想要跟着去,这回知道嫂子怀孕了,也有点爷们的样子——因哥哥不在,他便留下来照看府里。 山东布政司衙门在济南府,现下担任布政使司布政使的官员叫侯居广,汉军镶红旗人,前年从四川按察使任上升的。侯居广已经是六十来岁的老者,身子略显富态,有点须发尽白的意思,对待曹颙也是笑眯眯的。只是微眯的双眼中,不经意之间会露出一丝探究来。 曹颙并没放在心上,他这个年纪,出来做四品文官,确实是有些扎眼。侯居广的反应,也在他的意料之内。 按照程序,曹颙领取了印信后,又由侯居广带着,拜见了巡抚蒋陈锡与按察使司按察使李发甲。 蒋陈锡还好些,是江苏常熟人,与曹颙算是半个同乡,另外就是与曹寅也是颇有交情的。虽然知道曹颙如今的荣耀还是倚仗皇子岳父那边,但是见他虽然年轻,但是谨慎少言、稳重守礼,蒋陈锡对他印象颇佳,略微亲切地劝勉了一番。 按察使司衙门那边,曹颙受到的待遇就没那样客气了。这按察使李发甲,字瀛仙,河阳(今云南澂江)人,年纪比侯居广还略长几岁,已经六十五、六的年纪,身材瘦小。或许是这两年主管刑名的缘故,脸上总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 看到曹颙这般年轻,就担任守道之职,李发甲略感意外。本还以为曹颙只是长得面嫩,待问过年龄履历,知道其今年不过十九时,他的脸色就有些难看了。不阴不阳地说了几句,这话里话外虽然没有冒犯皇权的意思,但是还是将曹颙贬低得不行。就好像曹颙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如今来祸害地方一般。 长这么大,曹颙第一次受到如此奚落,心里很是不自在。就算自己确实是沾了皇亲的光,但是如今这还没到任上,哪里就成了祸害了?看着李发甲的花白胡子一抖一抖的,曹颙对这个对自己有偏见的老头不知道是该敬佩、还是该厌恶了。 对于济南这边的抚台、藩台、臬台这三大宪,庄先生那边的资料早就收集得详尽。 蒋陈锡是书香门第、官宦世家,正经的进士出书;侯居广是旗人,因父亲当年从龙入关立下的功绩,恩萌官位升上来的,身上还有着四品骑都尉的爵;李发甲则是最富有传奇色彩的一个。 李发甲出自农家,小时候读过私塾,少年入赘给施家为婿。他岳父很是忠厚,器中女婿才华,仍然支持他努力攻读,谋取功名。天不负人愿,等到康熙二十三年时,李发甲终于了乡试榜上有名,才了举人。 康熙二十四年与康熙二十七年,连着进京参加了两次会试,却均是名落孙山。 此时,李发甲已经四十岁,便通过吏部,谋了个不入流的教授回云南去了。后来,由教授转正八品教谕,因“建树卓著”,任满后升调为直隶灵寿县令。后因“政绩卓越”受到李光地的举荐,康熙特赐予同进士出身,因而恢复李姓,连升三级为从五品的监察御史。 这以后,李发甲就因“办事刚直”,成为天下闻名的铁面御史。后来因得罪的皇亲国戚太多,落得个“牵涉时政”的罪名,部议革职。 康熙爱才,存了保全之心,便外放了天津道。康熙四十八年,李发甲升为山东按察使司按察使。 攻读四书五经三十余年,步入仕途二十四载,李发甲才由不入流熬成了正三品,这其中还有康熙的破格提点在里头。 曹颙就算从侍卫营的履历算起,不过才二年半的时间,就已经是正四品。李发甲若是能够看他顺眼,那才叫奇怪。 侯居广与李发甲完全是两路人,虽然同地为官,但是几年下来却只是泛泛之交。 眼下,见李发甲倚老卖老地发作曹颙,侯居广却有些幸灾乐祸。先前被牵连到“陈四案”中的那个候补道台,算起来是侯居广的一个世侄。 原本侯居广想着,虽然那个世侄被牵扯到“陈四案”中,但是毕竟只是过路知府,应该不会担太大干系,不过三两个月走动走动就好了。而衮东道这边,又不是肥缺,惦记的人应该也有限。只要在吏部那边打好招呼,留几个月的缺应该不成问题。 没想到京中带回的音讯,却是已经有人补缺了。因此,侯居广看着曹颙就有些不自在。 侯居广是旗人,对官场的道道明白的通透,不像李发甲似的,就是个土包子。曹颙官品是正四品不假,但是郡主额驸的身份同于武一品,一等男的爵位是正二品,就算在巡抚面前,也能够平起平坐。更不要说这按察使本就不是直属上官,李发甲这番作为,实在是愚蠢之极。 侯居广一边火上浇油地为曹颙说几句好话,引得李发甲越发要反驳,一边暗中观察曹颙,抱着“坐山观虎斗”的心思。 若是早两年,曹颙没有户部为官的经历,怕对侯居广这番“维护”要感激涕零。但是,要知道户部这两年的内斗就没止过,什么样的人精曹颙没见过? 这好话赖话,听上几句,曹颙心里也就有数了,只是有些奇怪。 根据先前所知的,曹颙晓得自己与这位主官应该没有什么利益纠纷才对,他这番却是为何?总不会是与李发甲一个原因,看着年轻人当官,心里不忿,故意找茬吧? 实不怨庄先生收集的不仔细,因侯居广与那位“世侄”早前并无什么往来,到对方要谋山东的缺这才通了书信。庄先生在京城能够查询到的毕竟有限,怎能想到一个未赴任的候补道台已经攀上了主官的关系? 李发甲就算再耿直,也是官场混了二十多年的人物,待发过了牢骚,便也琢磨过来不对味儿来。他隐隐约约地明白,自己被侯居广这家伙当枪使了,心中暗骂了两声“老匹夫”;有些不自在地打量了曹颙一眼,见他仍是不卑不亢、一派从容的模样,牵了牵嘴角,端茶送客。 曹颙在济南,除了拜见三位上官外,还得到了京中的消息,那就是二月初四,江苏巡抚张伯行参江南江西总督噶礼得银五十万两,徇私贿卖举人程光奎、吴泌等,不肯审明,请将噶礼解任严审。 科场舞弊,本就是朝廷最忌讳的大案之一,若是处理不妥当,极易寒了江南士子之心。况且这其中,又牵扯到两江总督,朝廷二品大员,事情闹出来,自然是沸沸扬扬。 康熙准奏,噶礼著解任,派张鹏翮会同漕运总督赫寿确审具奏。江南江西总督印务,著江西巡抚郎廷极署理。 同样是二月初四,江南江西总督噶礼参江苏巡抚张伯行,诬陷大臣私卖举人得银五十万两,乞赐对质。康熙亦准奏,张伯行著解任,命张鹏翮会同赫寿查明具奏。江苏巡抚印务、著浙江巡抚王度昭署理。 历时两年多的督抚之争,终于要告一段落。曹颙想起被噶礼牵连的李家,不知是该同情他们倒霉,还是气恼他们的贪婪。 因惦记初瑜,曹颙在济南停留了几日,便又匆匆返回沂州。王经历与马都事虽然想要同行,但是都带着家眷,便只好先给长官送行,而后在随后启程。他们只道长官是京官出来的,谁会想到他会从南边回来,家眷已经到了沂州。 像小曹这样的新官上任,通常都是巡抚衙门下公告,由地方属官带着大小官员去城外接官亭等着的,然后再是接风洗尘这一套什么的。 偏到了曹颙这里,这些个章程都有些用不上了。 衙门下来的公告日期是三月初一,是曹颙报上去的,是按照王经历与马都事的行程安排的。他自己带着护卫长随,快马加鞭的,二月二十五就回到沂州。 不管是江宁曹府,还是京城淳平郡王府,都派人到了沂州。江宁这边,吃穿用度、保姆嬷嬷不说,曹寅在家书中,还提到过几个月李氏要北上来照看初瑜。京城王府那边,也送来不少补品,就算太医,也找妥当了,不过因手续繁杂,过些日子才能送过来。 平王府那边,福晋曹佳氏特意给弟媳写了封长信,将自己两次怀孕生产的相关经验之谈,细细地交代明白。觉罗府虽然没来人,但是曹颐得了信,也托平王府这边送上贺礼。 二十来日没见,初瑜这个小孕妇,不见胖,还略微清减了。因怀孕初期的缘故,她害喜比较严重,对什么都没胃口。虽然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勉强吃些东西进去,但是往往不到一刻钟,便又吐得干净。 整个道台府上下,都是研究各种食谱。连曹颙,都亲自到厨房里指导了两遭。虽然初瑜甚是感激,吃了也很香甜,但是仍是吃了就吐。最后,还是静儿出手,用新鲜荠菜包了水饺,这才合初瑜的胃口。后来静儿又做了些京式的家常饽饽,初瑜孕吐的症状才渐渐好些。 之前,曹颙与初瑜本想托淳王府的人将静儿带回京的。因初瑜害喜的缘故,静儿就主动留了下来。 曹颙与初瑜哪里好意思让她个无父无母的小姑娘操劳这些,再三婉拒。使得静儿都急哭了,最后才道出实情,京中的那个姨母是填房继室,本来是走投无路才想着要去投奔的,如今感念曹家人恩重,情愿留下来报答。等初瑜平安生产后,再行离去。 曹颙听这静儿说话反复,虽然通过这几个月相处来看,相信她没有害人之心,但是这样来路不明还是心里有些提防。除了她干活时,叫喜云几个跟着外,还特意询问了她姨母家的姓氏官职。据她所说,她的姨母是伊尔根觉罗氏,嫁入镶黄旗的富察家,姨夫的名讳上傅下鼎,现下为正黄旗的护军副都统。 镶黄旗的富察傅鼎?不知曹颙心里震惊,连带这初瑜都觉得听着有些耳熟。能不耳熟吗?虽然两家曹寅夫妇与富察家鲜少走动,但是曹颙进京后,作为晚辈与富察家还是有往来的,毕竟那是曹颙的亲姑父家。 若是静儿所说不假,那她就是傅鼎继夫人的外甥女儿了! 只是伊尔根觉罗氏是满洲大姓,在朝中做官的子弟不少,既然她母亲是伊尔根觉罗家族出来的,她又怎么会流落为仆,成为针线上人?这说起来,不是太蹊跷了吗? 第二百一十章 静惠 第二百一十章静惠 静儿,不,应该是董鄂静惠,略显拘谨地坐在厅上,低着头眼泪簌簌落下,双手紧紧地攥着手中的帕子。 曹颙与初瑜彼此对视一眼,一时没有说出话来。事情再简单不过,董鄂静惠就是两江总府噶礼的侄女,李鼎退婚的那个未婚妻。 董鄂静惠比初瑜小两岁,今年刚十五,自幼没了双亲,跟在祖母觉罗氏在长房伯父家生活。噶礼兄弟三个,拢共只有静惠这一个姑娘。虽然她小时候并没有注意,但是等到静惠稍大些,正赶上噶礼到江南做总督,不知怎地求了免选的恩典,后就被许给了李家二公子。 待到李家因“病”退亲,觉罗氏气得在厅上训斥儿孙时,董鄂静惠就藏在屏风后。看到觉罗氏昏倒,她很是自责,也感觉惶恐。 虽然是董鄂家嫡出的小姐,但是因没有父母,祖母又是个吃斋念佛的,对俗事并不上心,董鄂静惠的日子就不好过。早在她被许给李家前,噶礼夫人就有心将这个侄女嫁给女婿家的宗亲。噶礼的女儿是国公夫人,元威与元智兄弟的娘亲。因只有这一个亲生姑娘,噶礼夫人就想着帮衬女婿家一把。董鄂家高门大户,能够娶到他家的小姐,加强两家的关系,对女婿兄弟那边将来的仕途也好有个扶持。 为了这,噶礼夫人还与噶礼闹了两次,终究还是没有如愿,这邪火就撒在董鄂静惠身上。在觉罗氏面前不敢如何,背地里却很是怠慢无礼。 董鄂静惠自幼寄人篱下,对这个大伯母只有畏惧的份,又因祖母年岁大了,不愿意惹她生气,便一直忍气吞声。 偏小公爷元威不知怎地听到风声,知道外婆是想将董鄂家的“豆芽菜”许给自己的叔叔,当然是不入眼的,无意遇到时,也横眉竖目地瞪了好几眼。待到知道最后这“豆芽菜”没轮到自己家,他非但没有高兴的模样,反而更加不愿意了。也不敢指责外公放下身段拉拢李家,只恼董鄂静惠乖乖听命,宁愿许配个包衣奴才秧子,也看不到他那个叔叔的好。 尽管董鄂静惠始终躲着,但是这一年多还是被元威给堵着过几次。虽然男女有别,又有长幼辈分在,他没有什么非礼的举动,但是言语也极为恶毒。 等到李家退亲,觉罗老太太病倒,董鄂府乱糟糟的。元威又找上了董鄂静惠,极为得意地告诉她:“豆芽菜,你给爷听明白了,别做什么高攀皇子福晋的美梦,那不过是外公安慰老太太的话!你这样被退亲的,还有哪个正经人家会娶?爷的叔叔已经娶了正室,待赶明儿回了外公外婆,让你给叔叔做个二房!” 元威为人粗鄙不说,还是极为好色的,虽然客居在总督府,不仅房里的丫鬟都收了,外头赎身回来的粉头也有三、两个了。从他身上,亦能够看到国公府的家风来。 董鄂静惠虽说辈分上比小公爷元威大一辈,但是心里却极怕他,躲还来不及,更不要说去给他做小婶子了。 因知道伯母心里也存着这个心思,所以董鄂静惠急得不行,怕他们趁着老太太病,将自己真许给元威的叔叔,便想着先回京到姨母家避避风头。毕竟是年纪小,思虑得不周全,她给祖母留了封信后,央求身边的丫头弄了套小厮的服侍混出府。 等到了车行,董鄂静惠想要雇马车北上,又看到总督府的人出来四处寻人,便想着先出城再说,为了避开飞驰来的快马,跌到路边的坡底下。再醒来时,已经身处曹府,连着随身带的包袱也不知被谁拾了去。原本,她惊吓之下,想回总督府的,但是年后跟着初瑜她们出来进过一次香,无意中得知祖母觉罗氏已经北上回京了,便歇了回去的心思。 至于身份问题,先前不是有心欺瞒,只是董鄂静惠知道曹家是李家的姻亲,觉得实在丢脸、无法自处才没有实话实话的。 看着董鄂静惠柔弱可怜的模样,初瑜很是不忍,起身到她身边,给她擦拭了眼泪,道:“快别哭了,仔细伤了眼睛。之前的事先不说了,想必你祖母也是因没寻到你,才赶着进京的。这好几个月没你的消息,老人家怎受得了?” 曹颙暗暗骂自己“糊涂”,怨不得看着董鄂静惠身影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自己见过,那日在“珍宝斋”,可不是刚巧遇到。 知道事情真相后,曹颙反而不着急送走董鄂静惠。毕竟她与李家是那样的关系,曹家与李家在外人眼中又是一体的,这般冒然送进京去,若是出了纰漏,曹家倒是里外不是人。 虽然噶礼是个贪官,但是觉罗老太太倒像是明事理的人,曹颙心中对这个有点“较真”的老人家很有好感。 思量了一回,曹颙道:“这打富察家那边论起,咱们也算是表亲,既然你暂时不想回京,那就先在沂州住下,也算是帮帮我们!只是老夫人那边,还是要写信交代一声,省得她为你惦记操心!” 初瑜原是想劝董鄂静惠跟着淳王府的人回京的,眼下听曹颙的意思却是要留她在沂州住下,虽然不知道他是何用意,但是还是笑着说:“早先就觉得你亲,没想到真是表妹呢,往后就改了口吧!不必拘谨外道,要随意些方好!” 董鄂静惠眼圈红红的,站起身来,先是对曹颙低声唤了一声:“表哥!”而后又对初瑜叫了声:“表嫂!” 曹颙点点头,让初瑜陪她说话,自己去前院找庄先生去了。 喜云、喜彩她们都过来,给董鄂静惠执礼,改了口唤“表小姐”。董鄂静惠向来受她们照顾,哪里肯受她们的礼?想要避开,被喜云几个拉住,才受了半礼。 等到紫晶听了信过来,董鄂静惠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受的。拉扯了一番,最后大家都觉得这般拜来拜去,实在可笑,这方作罢。 初瑜听曹颙提过李家退亲的事,方才又见曹颙提也不提董鄂与李家这头,对府里人也就说是富察家那边的亲戚,只对紫晶说了董鄂静惠的真实身份。 紫晶亦是诧异不已,这若是李家没有退亲这档子事,她就是太太亲侄媳妇儿。落难都能够落到曹家来,这哪里是与李家没缘分的样子?只是不知道李家表少爷病情如何,若是能够万幸痊愈,那这小姐也不白白遭了这罪? 不止紫晶这样想,就是初瑜,过后思量思量曹颙留人的用意,也以为他是想要重新促成这门亲事,所以对董鄂静惠才会越发客气。当天就让人给她换了院子,丫鬟婆子也特意选了几个稳妥的过去侍候。 * 对曹颙的稳妥处理,庄先生很是赞同。这个董鄂小姐可是棘手得很,为了保全总督府的名声,李家退亲的事并没有传出来。李家如今正消停着,也不会对外宣扬此事。 曹家与李家关系不尴不尬的,偏这董鄂小姐又在曹家,若是处置不当,被董鄂家或者李家反咬一口的话,那曹家可实在是冤枉得很。 “要不,给父亲去信,请他再向李家探探底儿,若是有所缓和,总是好的!”曹颙的心里,还是不赞成退亲的,因此开口对庄先生说道。 虽然对李鼎那个表哥有些摸不透,但是总比毁了董鄂静惠的名节要好。这个小姑娘无父无母,只能与老祖母相依为命。若真是亲事不顺,待到祖母过世,任由亲戚摆布,实在可怜。 虽然不是迂腐之人,但是曹颙却知道封建礼教对女子的迫害性。那个小公爷元威对董鄂静惠所说的并不尽是威胁之言,这退亲的女子,实难找到匹配的姻缘。就算有人想要高攀董鄂家的门第,她没有父母兄弟扶持,嫁过去境遇如何,还是两说。李家不管李煦与李鼎父子如何,起码文太君与高太君都是慈善长辈,李煦的太太也是极为和气的人。 因这中间涉及到曹李两家的关系,庄先生不便多言,听了曹颙的话,点了点头。 说完私事,曹颙提到公事,将布政使侯居广的古怪讲了。庄先生也思量不出什么缘故,但是想着侯居广的出身,便没有将他放在心上。 既然是在旗,因家族关系牵扯的缘故,这官员反而不如汉官随意,没有满肚子儒家那套所谓的“忠君爱国”的想法,与“青史留名”的念头,思量的会更多。就算这侯居广真想借着主官的派头,给曹颙小鞋穿,那也要想想后果会如何。 曹颙仔细想想,自己所接触在旗的官员确是如此,连着自己在内,不是想得都是家族兴衰的多。不由得,他有些汗颜,摸了摸光秃秃的脑门子,再把身后的辫子拉到前面瞅了两眼。 庄先生见他举止有些古怪,不禁多看了两眼:“孚若在想什么?”顿了顿道:“难道是想起‘剃发令’?”说话间,眼神变得深邃起来。 这老爷子虽然待自己亲,但是上面的头儿却是康熙,曹颙就算心里真想到这个,也是绝不会承认的,忙面不改色地摆摆手:“先生说笑了,说笑了!只是听先生提什么‘青史留名’的,突然心生沧桑,想着这几年在京里煞费心思,不知道这头发白了没有!” 庄席听了,不禁莞尔,指了指曹颙道:“瞧你,眼下这调皮样,还有点年轻人的样子,只是如今既然做了主官,却是有些不合适了!” 曹颙哭笑不得,明明自己是顺口撒了个三六不着调的谎,怎成了“调皮”了,不过还是正色地应下。 * 苏州,织造府。 二月二十七,是李煦之母文氏太夫人的寿诞。往年这个时候,李家贺客盈门,热闹非凡;今年虽然族人亲戚亦来了不少,但是官场上的往来却少了很多。虽然碍于情面,那些收到请帖的官员也都派人送上寿礼,但是照往年相比却是怠慢不少。 不止李鼐、李鼎兄弟不忿,就连李煦的脸色也不好看。幸好文氏向来吃斋念佛的,很少理会外边的这些个关系,就算有官宦内眷往来,也多有媳妇招待。她自己同高太君两个,只同宗亲几个亲戚家的老辈子叙叙闲话、听听戏。 李家书房里,李煦坐在书案后,面色有些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李鼐与李鼎兄弟垂手站在他对面,也是各有心思。 李鼐为人忠厚,见父亲面上有些过不去,虽然心中亦对官场这些冷暖人情不满,但是仍劝慰道:“父亲莫恼,想来是因正月间《南山集》的事情闹得,这江南官场就有些冷清。外加上月初这总督巡抚同时卸任,这个时候大家思虑多些,少了往来,也是有的!” 李煦看了眼已经年过而立的嫡长子,再想想曹家的曹颙,心里叹了口气,点了点头道:“嗯,鼐儿说得不错,为父也是这般看。只是今儿有些乏了,不耐烦应酬,外头那些个客人,你替为父应酬应酬!”说着,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李鼐见父亲神情好些,心下欢喜,应声出去招待客人去了。 只剩下对外称病的李鼎,见父亲脸色露出疲态,便唤小厮沏了杯新茶,亲自奉到李煦手边。 李煦看了看这个次子,指了指书案前的椅子:“坐下说话吧,各处的礼物可清点了,江宁那边……”说到这里,沉吟了一下:“与往年相比,是多了,还是少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寒食 第二百一十一章寒食 李鼎听了父亲的问话,笑着答道:“怨不得父亲说姑丈待人宽厚,今年曹家的寿礼倒是比往年丰厚两成!” 李煦摇了摇头:“为父不服了大半辈子,如今实在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想想曹家与咱们李家,是打你祖父时就有的交情,这算起来也好几十年!因你姑丈向来爱研究学问,对官场上的往来并不热衷,为父心里很是瞧他不起,自认为没有任何不如他之处!现下看来,就是这份容人之量,为父亦比他不过!” 听了父亲的话,李鼎的神色有些僵硬,心里像揣了几只老鼠似的,只觉得乱糟糟地没头绪。 同样是包衣世家,如今李家别人敢怠慢,曹家谁敢?不说曹寅如何,就是曹颙北上赴任,这一路的风光也已经有人报到李家。 十九岁的道台,大清开国以来有几人?凭什么,凭什么,只是因娶了郡主,姐姐嫁了铁帽子王府?这论起来,李家才是正经的皇亲国戚,他的大姐姐早年入宫,只是因福薄,转年便病逝了。如今宫里的王嫔,不也是李家的近亲,通过李家入的宫吗? 李鼎想着这些,心中的怨气始终无法消散。因着不满,连带着对曹寅也开始怀疑起来,若不是曹家从中作梗,父亲这通政使司主官怎会只做半年便卸职?更不要说,接班的正是曹家的姻亲孙家。 李煦没察觉出儿子的不满,还自说着:“噶礼要倒了,张伯行想要留在江南也难!啧啧,自打他们四十八年开始互相拆台,就已经现出了苗头,可叹为父倒底存了贪念,硬是去参合进去!你瞧曹家那边,你姑丈又是病,又是沉迷佛法,躲得远远的。就是他们二房那边无意纳了个与总督府有些干系的妾,最后也都只是‘产后暴毙’,半分干系也不担!为父向来自诩不比你姑丈差,但眼下已经差了好几招式了!”说到最后,很是惆怅。 李鼎正色道:“父亲大人何必如此妄自菲薄?曹家若是没有先前的筹谋,如何会有今日的权势?若说咱们哪里不如曹家,无非是咱们拉不下脸来,学不得曹家的下作,又是‘变卖家产’,又是‘孝子慈父’的,轮番上戏码!若是真穷了,那寿礼又是什么?先是变卖家产,摆出还账的架势,然后弄出茶园来,使得万岁爷都不好轻易干涉。以国家的茶叶之利,肥曹家一家家私,这就是万岁爷称道的‘忠心臣子’!” 李煦听了,皱眉不已。他与曹寅总角相交,认识四十多年,对其为人还是有几分了解的。虽然曹寅为人谨慎些,思虑得多些,但却不是儿子口中这伪善、做作、贪婪之人。 想着曹颙面对自己指责时的云淡风轻,再看看儿子此时略显刻薄的嘴脸,李煦肚子里突然生出一股子邪火。他狠狠地瞪了李鼎一眼,怒斥道:“胡闹,曹家姑丈是你长辈,怎可如此不恭敬?这些无稽之谈,是你这个做晚辈的能够说的吗?” 李鼎见父亲恼了,忙站起身来,肃手站了。待李煦训斥完,他方喃喃道:“并非儿子有意辩白,只是这曹家并非只有姑丈一人!” 李煦闻言一愣,眯了眯眼睛,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道:“而今,为父与你曹家姑丈都老了,往后两家如何,还要看你们这辈人!等噶礼的案子有了结果,先前退婚之事冷冷,你也进京去吧!孙家长子也进京了,原本应该让你大哥去的,你大哥又是这样的品性!若是在江南还好,为父还能护他一护;若是进了京,还不得被人生吞活剥了!” 李鼎听着父亲的意思,怕将来李家还要交到自己手上,心中一喜,笑着说:“父亲放心,曹家表弟与儿子是骨肉至亲,哪里还能疏远了去?虽然儿子年长些,但是对这位表弟也是极为看重的,往后自然少不了亲近!” 父子两个,心里有谱,想起日后李家的腾达,相视而笑,各自久藏的阴霾立时消散净尽。 * 山东,沂州,道台衙门,偏厅。 曹颙接连地打了几个喷嚏,弄得满脸通红,看着对面坐着的两个举人,便有些不好意思,咳了一声,对两人道:“本官这还有些杂务,先失陪了!若是还有什么问题,二位询问庄先生即可!” 那两个举人忙起身,拱手道:“恭送大人!” 曹颙看了眼忍着笑意的庄先生,略作示意,便先起身出去。 这可好,刚一离开偏厅,曹颙的喷嚏便又开始了。他走到院子里,掏出帕子,擦了擦不小心喷溅出来的吐沫星子,略带疑惑地自言自语道:“这是哪个念叨我,怎没完没了了?” 刚巧曹颂打外头回来,见到哥哥站在院子里,问道:“不是说要寻个刑名吗,哥哥怎在这里?” 曹颙指了指偏厅那边:“刚出来,先生在呢!”说到这里,打量打量曹颂的打扮,见他穿着粗布短衣:“怎这个打扮,出城打猎去了?没见你带东西回来?” 眼下即将到清明,正是鸟语花香、凉爽清朗的日子,院子里的几棵杨柳轻轻摇摆,看得人心里很是舒坦。 曹颂抬了抬下巴,拍了拍胸脯道:“哥,弟弟如今是找到乐子了!没想到这么个小破地方,这武馆竟然比咱们江宁还多!今儿出去看了两家,明儿还要去看看,寻个好的来,不仅能够学些个功夫,就是哥哥这边使唤人也方便啊!” 曹颙点点头:“你有这个心思就好,不过若是要过武举,主要还是看骑射与策论,这些上却不能马虎!” 曹颂听了,有些不自在,摸了摸腮帮子,怅怅地道:“还有三年呢,有啥可急的!” 去年曹颂在直隶参加乡试武举,因正赶上换智齿,脸肿得不成样子,连带着脑袋也疼的要命。到骑射时,发挥的不好,便落了榜。 “谁说要等三年的?”曹颙拍了拍他的脑门:“今年万寿节可不同往常,是六十整寿,若是不出什么意外,十有**应会加恩科!” 曹颂眼睛一亮,挑了挑眉毛道:“哥,真的?你没哄人?” 曹颙刚要说话,又接连打了两个喷嚏,而后看了曹颂一眼:“没看我这边要忙了,哄你做什么?若是加了恩科,为了秋冬会试,乡试多半会安排在二、三月,这不过一年的功夫,你要心里有数!” 曹颂忙不迭地答应了:“知道了,这就回院子去,往后学哥哥小时候,每日多多射箭!就算再有什么变故,也不要有脱靶的时候!” 曹颙见他已经是跃跃欲试,站不住的样子,笑着摆摆手:“嗯,嗯,去吧!去吧!” 曹颂奔出去几步,就想起“静儿”之事,难道那个丑丫头真是曹家表亲?回过头来,见哥哥已经往内院去了,便懒得再想,回院子找人树靶子去了。 * 内院,正房。 初瑜与紫晶正商议过节之事,明儿是寒食节,后日是清明。这说起来,还是到沂州后头一次过节,两人就想着好好操办操办。 清明是要去扫墓的,但是这周遭哪里有曹家的坟茔地?初瑜原本就心善,又想为肚子里的孩子祈福,便想着往普济堂与育婴堂捐些银钱。 普济堂是收养异乡孤贫的,育婴堂是收养弃婴的,一般的县城都有这两处地方。按照北边习俗,这普济堂与育婴堂在清明之日都会到野外收殓暴露在外的骸骨,并且请僧众做法事超度,好让这些孤魂野鬼能够早日转世投胎,这个叫做“赦孤”。 曹颙进来,刚好听到,也极是称赞,只是他的意思,并不是捐银子给两处做法事,而是好好送些米粮肉菜等吃食,使得这些无家之人过个好节。 紫晶听了,笑着对初瑜道:“奴婢瞧着,大爷与郡主心善这点,像极了去了的老太太!老太太生前,每年清明也都想着外边的孤贫!” 一句话,勾得曹颙也想起祖母来,对紫晶与初瑜道:“这里离咱家祖坟虽然不近,可也不算远,等到今年老太太忌日,咱们看看能不能去圆坟!” 初瑜点头赞好,紫晶有些后悔失言,岔开话道:“这清明安排妥当了,还有寒食节呢,明儿一天用的东西,下晌都要备齐!这面点啊,粥啊什么的,大爷与郡主有没有想要嚼用的!” 曹颙想着寒食节禁止生火,看了看初瑜还是平平的小腹,有些不放心,刚想要问紫晶这样吃冷食可妥当,又想到紫晶是个姑娘家,哪里懂得这些个?思量之下,神情就有些踌躇。 初瑜与他夫妻一年多,看出他的担忧,笑着说:“正是不耐烦油腻呢,香椿芽拌面筋、嫩柳芽拌豆腐,都是初瑜爱吃的!” * 京城,平郡王府,内宅。 宝雅坐在窗前,望着院子里的海棠花发呆,等到春风骤起,使得娇嫩的海棠摇啊摇,最后飘飘摇摇地落到地上两枚花瓣。她的心一紧,只觉得世上只剩下自己个儿,哭也哭不出来,叹也叹不出来,胸口里像塞了一团棉花,憋闷得让人实在难受…… 灵雀端了碗**进来,放到宝雅面前:“格格,你早饭就用得少,喝碗**吧!再有两个月……这总要养好身子啊!” 宝雅转过身来,歪着头看了看灵雀,笑道:“瞧瞧,这还没怎地,就成了管家婆了!这京城各王府的格格都算上,还有哪个有我这般身子骨壮实的!” 灵雀是她自幼的侍女,也是要跟着陪嫁草原的,听着格格这般打趣自己,不禁红了脸,嗔怪道:“格格真是,这些话是格格能说的?小心让嬷嬷们听见,又是没完没了的唠叨!” 宝雅转过身来,望了望院子里的那株海棠,低声道:“再能唠叨,又能唠叨几日呢……若是有的选,我情愿在这王府老死,让她们唠叨一辈子去……” 话未说完,便被灵雀打断:“格格,可不好再说这样的话!这……这……” 宝雅低下头:“你怕我一语成谶,岂不知我正盼着这个……” 灵雀知道她的心事,心疼得不行,红着眼圈,一时不知如何开解。毕竟那个念想是万万要不得的,就是寻常人家的女孩儿亦是不得自由,何况自家主子是这般尊贵的身份。 宝雅拍了拍自己的脸,转过身来,端起**,一口气喝了,亮着眼睛道:“后个三月初一,西便门的蟠桃宫庙会呢,咱们去拜西王母娘娘!” 灵雀见她来了兴致,笑着应下:“是极,格格问问福晋,正巧可以同去!” 宝雅听了,微微皱眉:“若是与嫂子同去,哪里还有什么寻乐的机会?”说到这里,思量了一会子,笑道:“听说这两日嫂子又喜酸的了,嘻嘻,不会是又要添个小阿哥吧!”由嫂子又想到曹颙与初瑜,道:“没想到初瑜竟有了小宝宝了,可是比我还小呢!曹颙要做阿玛,还不知怎生欢喜!” 灵雀见宝雅提到小孩子满脸是笑的模样,问道:“怎地,格格看着眼馋了?这个却是不需急,明年这时候……” 宝雅听了好几句,方觉得不对来,臊得满脸通红,上来追打灵雀:“好啊,你倒来笑话我了?看我不拧你的嘴……” 主仆两个,打打闹闹,像是驱散了满室的落寞。 第二百一十二章 新官 第二百一十二章新官 在沂州北门出城五里,官道边上,就是驿站。驿站斜对面不远处的土岗上,建着一丈半见方的八角凉亭,上面挂着个陈旧斑斑的牌匾,上书三个字“接官亭”。 接官亭里,十几名穿着补服的官员,望着官道的方向,等着新上任的道台大人。在山东,东兖道或许是偏远的缘故,管辖的地盘并不大,辖下有两州五县一个卫所:直隶州沂州,散洲莒 州,郯城县、费县、沂水县、蒙阴县与日照县,安东卫所。 今天是三月初一,按照巡抚衙门下来的通报,这新任的东兖道就是今日到任,所以这些辖下官员都是凌晨就出发,早早就到了沂州驿站。 因沂州知州悠、被日头晒得昏昏欲睡之时,就听有人道:“来了,来了!” 老县令忙站直身子,用袖口揉了揉已经昏花的双眼,望着北边的官道,哪里有人马的影子?还以为是自己耳聋眼花听差了,就听身后有人道:“是叶知州到了!” 来人确是沂州知州叶敷,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坐轿子,而是骑马打南边过来。他穿着官服,与一官员并肩而行。 也是赶巧,眼下已经太近正午,北面也出现车队的影子。等叶敷要到近前,除了与他同品级的守备田畯与沂郯海赣同知岳喜本之外,其他的都站好恭迎;叶敷翻身下马后,连带着田畯两个也站起身来。 叶敷却没有先与同僚们见礼,而是侧身一步,给与之并行而来的官员让出路来。 众人皆惊讶不已,因为那人看着不过弱冠年纪,戴着青金石顶戴,胸前的补服上绣着雪雁,竟是位正四品官。 来的正是新官上任的曹颙曹道台,他虽然示意叶敷同行,但叶敷仍是退后半步跟随。 走到接官亭前,叶敷见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上前一步,对众人介绍道:“各位同僚,这位就是万岁爷亲点的东兖道曹大人!” 安东守备田畯已经认出曹颙来,沂郯海赣同知岳喜本因是旗人的缘故,消息活络些,两人神色并不见意外,都躬身抱拳,给上司曹颙见礼。 其他的人反应就慢了不少,心中皆是感叹不已,这上官委实太年轻了些。既然是早就到了沂州城的,为甚不派人吱声,使得大家晒了一上午的太阳?不过腹诽归腹诽,面上仍是带着十分的恭敬。 有的人瞧瞧转头,望望北面过来的马车行人,若不是叶敷就站在曹颙身边,都要认为曹颙是假冒来的。 众人一番见礼,而后骑马的骑马、乘马车的乘马车,浩浩荡荡地回了沂州城。 待到了粉刷一新的道台衙门,众人便簇拥着曹颙这个主官入内。 * 衙门后,内宅,主院,上房。 董鄂静惠略显拘谨地让两个针线上人量了身段,初瑜在旁说了几种衣服料子,叫喜彩她们去寻紫晶领去。 董鄂静惠低着头道:“表嫂,是不用这般费事的,静惠的衣裳还够穿!” 初瑜笑笑:“费什么事呢,表妹不必外道,又不是单做你一个的?就是你两个表哥也都要做的!春天还好,进了四月,夏天的衣裳还要多备些才好!” 董鄂静惠很是感激,想着自己孑然一身,吃穿用度都是曹家的,便有些后悔。先前还能做些吃食针线,眼下有了表亲的身份,大家也不好让她动手,反而不如之前让她随意。想起祖母,因信佛的缘故,向来是看淡生死的,但是老人家也会为自己操心吧。 初瑜看出董鄂静惠不自在,通过这些日子的接触,知道她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思量了一回,笑着说:“说起来,倒要劳烦劳烦表妹呢!” 董鄂静惠听了,立时抬头道:“表嫂尽请吩咐,哪里有什么劳烦的?” 初瑜摸了摸腰身,道:“而今,这身子不便的缘故,你表哥与紫晶姐姐都不让我动针线,我有个要好的姐妹夏天出嫁,想要送上点绣活!”说到这里,有些为难地看了看董鄂静惠道:“这花样什么的,我心里也没个章程,是不是太劳烦表妹了!” 董鄂静惠正不好意思躲在曹家白吃白住的,听了初瑜的话连忙摇头不已:“怎会?却不知表嫂家这位姐姐是几月的嫁期,咱们按照花嫁的月份,定绣样的话,也应景些!” 董鄂静惠想想前些日子看到的平王福晋的来信,宝雅的婚期好像是定在六月初,便道:“好日子虽是六月,因是送嫁到草原,五月末就要出京!” 因为大清开国以来,都是下嫁宗室女以抚蒙古。董鄂静惠听了,心里有数,便改变了绣时令花果的想法。因时间仓促,想要绣大件已经来不及。而她无父无母,许多东西都要讲究全福人,便想着绣一套梅兰竹菊的绣画,可以裱炕屏。 初瑜成亲时,曾收到曹颐的贺礼,就是一组炕屏,想着当初还听宝雅赞好,便点头道好。这会儿想起那炕屏,倒有些遗憾,当初因喜欢那炕屏精致,又是小姑子亲手绣的,总怕碰碎了,摆了几日便收起来了,并没有带到山东来 董鄂静惠听了,又问了下大概长短尺寸,暗暗记在心里。 这时,就听院子里传来脚步声,随后就听曹颂在廊下喊道:“嫂子,在不在,弟弟给你带好吃的来了!” 正巧紫晶等喜彩她们领了东西,想到初瑜过几个月要显怀,怕也要提前预备些宽松的衣服,便来这边说话。见曹颂提着个半大柳篮,上面覆着块粗布帘子,紫晶不禁好奇道:“这就是二爷给郡主带的好吃食?” 曹颂回头,见到紫晶,笑着点点头,带着几分献宝的口气道:“紫晶姐姐,你瞧这是什么?”一边说着,一边掀开粗布帘子,露出里面红彤彤的山楂果来。与京城时所见的还不相同,个头要大上许多,有小孩拳头那样大。 初瑜从屋子里出来,看着那半篮子山楂果,立时觉得唇齿生津。 曹颂将篮子往初瑜这边举了举道:“嫂子,这个虽然冬天常见,但是现下可不多,正好让弟弟遇到了!不止这些,还有大半筐呢!山里人家留的,今儿才赶了驴车进城来!” 初瑜笑着道:“难为你费心,实在你谢谢你了,这两日正想吃这些东西!” 曹颂叫柳篮交给一旁的喜云,吩咐道:“快洗几颗,让嫂子先尝尝,怎么说来着,酸……”他抓抓头发,想了好一会儿,才拍了下大腿道:“酸儿辣女,对,是这个,嫂子爱吃酸的好呢,就能够生个小侄子出来了!” 一句话,说得众人哭笑不得,初瑜也臊红了脸。曹颂也似乎察觉出自己失言,“嘿嘿”笑了两声,辩白道:“当初母亲生弟弟前,就是喜欢吃这些个,我碰到过好几回!当时嘴巴馋,还跟着吃了好几颗,倒牙了,才记得这般真切!” 初瑜见他头上带汗,想必是打外头匆匆赶回来的,笑着问道:“晚上想吃什么?你哥哥要跟着那些官员去应酬,咱们在家里也吃好吃的!” 曹颂想了想,道:“别的还无所谓,就是那炸蝎子,实在是道美味,若是咱家厨下还有的话,就来盘那个吧!” 初瑜点头道好,又回头仔细问董鄂静惠有没有爱吃的。董鄂静惠抬头,想要说随意,正好叫曹颂带着质疑地神情望着自己,吓得一哆嗦。她往初瑜身后避了避,低声道:“静惠没有忌口的,表嫂随意就好!” 初瑜背对着曹颂,没有看到他的异样。紫晶见了,心中暗暗好笑,这表小姐虽然拘谨,但是在别人面前还好些,只是每每见到曹颂,都是躲猫鼠似的。这两个人,倒是像对小怨家。不过,心中想起董鄂静惠的复杂身份,不由得叹了口气。 初瑜问完曹颂与董鄂静惠,便对喜烟吩咐了两句。紫晶的口味她是知道的,所以没有特意询问;反正以紫晶的性子,就算是问过了,也只会捡主子们喜欢的吃食点。 吩咐完喜烟,初瑜请大家往厅里来,曹颂低头瞧瞧身上带着尘土的衣裳,摆了摆手道:“嫂子与紫晶姐姐先说话,我先回院子换衣裳去!” 曹颂还未离开,就听前衙传来“咚咚”的鼓声。这大响午的,鼓声很是急促,听得人心里不安。 初瑜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又是哪里来的鼓声,眉头微蹙,开始担心起曹颙来。 曹颂也是疑惑不解,见初瑜现出忧色,安慰道:“方才我回来时,看到衙门前支出鼓来,还当只是摆设,没想到真有人击鼓!估计是附近的顽童调皮,我这就前头去看看,嫂子别担心!” 紫晶见初瑜脸色发白,也笑着道:“就算是有人击鼓,也是寻常的,大爷往后还要审案子呢!只是这朝廷自有章程,不可越级上告!下边有知县、知州的,若是轮到大爷这边的,也没几桩差事!” 初瑜听了,方晓得自己小题大做了,很是不好意思,只是心中仍带着几分忧虑。今日,是曹颙正式上任呢,若是真遇到棘手的官司,那可怎生好? 第二百一十三章 山匪 第二百一十三章山匪 沂州,道台府,衙门。 随着外边急促的鼓声,除了安东守备田畯与两个千总外这三个武官,因不涉及到地方民政,能够与他们有干系的事情也少,所以心里踏实。其他的知州、同知、知县便都有些不自在。 这衙门口外悬挂的这面大鼓,可不是谁都能够轻易敲的,朝廷早有政令,“必关军国大务、大贪大恶、奇冤异惨”方可击鼓,而且要从地方一层层告起,能够到道台衙门击鼓的,想必在知县衙门、知府衙门那边已经立了案的。 就是沂州知州悠的,就有些站不安稳。 曹颙看着梁顺正,问道:“梁县令,这邱老汉自陈是蒙阴县南山乡八里庄人氏,去年十月儿子媳妇回娘家时遇到山匪,儿子被打成重伤致死,媳妇被掠,告到县衙,却迟迟未有个结果,可有此事?” 梁顺正出列道:“回大人的话,并非属下有意推诿,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若真是山匪行凶,八百里沂蒙山区,蒙阴县捕快衙役尽算上,不过十几人,这实在是没法子查啊!况且邱老汉之子身上的伤并非人为,而是摔伤,又没有口供说是确有山匪。” 这邱老汉望着梁顺正,咬牙切齿,悲愤不已:“好好的人,怎就摔跟头?就算是摔了跟头,怎么就正巧碰了脑壳?是有人亲眼看见山匪的,县太爷为何还要护着不让查?还说是小老儿媳妇或许不检点,与人跑了!那可怜的儿啊,死了死了还要被县太爷给生生地扣上一顶绿帽子,这天理何在?”说到这里,又嚎啕大哭起来。 因为衙门大堂是半开放式的,大堂外有些被鼓声引来瞧热闹的百姓。听到邱老汉的话,有轰然大笑的,有摇头不语的,还有个带着斗笠的少年,望着堂上的曹颙,神情莫测。 曹颙仔细看看状子,再看看堂下二人,这听起来都是各有道理。不过,不管梁顺正是真无能为力也好,还是成心推诿也罢,既然邱老汉的儿子死了、媳妇失踪了不假,那总要有个说法才好。 他将状子放到一边,对邱老汉道:“按照《大清律》,你越级告状,不问情由,要先打五十大板,你可知晓?” 邱老汉叩首道:“小老儿问过市集上代笔的秀才,晓得!只要大老爷能够为小老儿讨还公道,别说是五十大板,就是要了小老儿这条贱命,小老儿也无话可说!” 曹颙微微颔首,道:“即时如此,你这状子本官接了!” 幸好因康熙素来讲究“仁政”,这衙门里的板子都是按四成执行。五十大板,实在上落到邱老汉身上的只有二十板子。 衙役们是前任留下的,衙门里的老油子,以为主官是要借这邱老汉的案子来抖抖道台的威风,将板子打得劈里啪啦响。虽然他们已经手下留情 ,专挑屁股上有肉的地方打,但是邱老汉的惨叫声仍不绝于耳。 不知堂上其他官员如何想,单说沂州知州叶敷,对曹颙这个处置就甚为满意。若是为了新官上任“立威”,什么状子都接的话,那下边的县令与知州就很难做。 如今这个案子,明显蒙阴县令梁顺正已是无能为力,就算曹颙接了,别的官员心中也不会别扭。更不要说,他一言一行,都依律法行事。邱老汉因越级上告挨了板子,就算以后别人想要学着行事,也要掂量掂量后果如何。 邱老汉挨完板子,人已经站不起来,被人搀下去录口供去了。 因被这“击鼓”的事一耽搁,大家的兴致都有些寥寥。有人不禁悄悄打量曹颙,看着这新上任的道台老爷是不是“勤政爱民”、连带着接风宴都免。 谁想到,这下堂后的曹颙脸上去了方才的冷冽,带着笑意对诸人道:“各位同僚特意来沂州,本官不胜感激,早在金玉楼订了几桌酒菜,若是各位赏脸,咱们这就过去吧!” 这一招虽然算不上是“反客为主”,但是也足够让大家面面相觑,摸不到头脑了,但是上司有令,谁会不赏脸。 这顿酒吃下来,王经历与马都事都与大家混得熟透,什么同乡啊、同年啊,明明差了几个省份,十来岁的年纪,也不知是打哪里论起的。煞是亲近,若是让人见了,怎么也看不出大家是初次相见。 曹颙这桌,是两个知州,一个守备,并一个正五品同知陪着。叶敷与曹颙见过几面了,又有同门之谊,行事随意许多。 沂郯海赣同知岳喜本虽然叫这个名字,但是并不姓岳。岳喜本是满语“韬略”的意思,他是满洲正白旗人,满洲老姓喜塔拉氏。若是论起来,不仅与曹颙同旗,就是从觉罗府那边说起来,觉罗太太算是他远房的姑母。正是因与曹家姻亲的缘故,曹颙外放山东后,岳喜本也收到家族的信。 喜塔拉氏也是正经的后族,满清太祖皇帝努尔哈赤的母亲,就是喜塔拉氏之女。只是当年受鳌拜的牵连,开始渐渐衰落了。否则,像岳喜本这样的嫡支子弟,也不可能到这个偏僻地方,混个五品同知来。 在坐诸人中,岳喜本应是对曹颙底细知道的最详尽之人,只是既然曹颙穿着四品官服出来见大家,并没有端出郡主额驸与一等男的身份,那他也不是多嘴之人。 守备田畯心中颇为忐忑,不知曹颙认出自己没有,又不便相问,就只是埋头喝酒。他总觉得曹颙与两年半前相比很是不同,但是见他沉默少言,只是略带笑意听大家闲话,偶尔接一句“嗯”、“哦”之类的,其余并不多话,又隐隐与那年酒楼遇到的少年相重合。 * 道台衙门里,庄先生与两个刑名师爷研究邱老汉的案子,都觉得甚至棘手。庄先生对沂蒙山匪早有耳闻,因山东天灾较多,若是年景不好的时候,匪患就较为严重。 几十年间,沂蒙山匪剿了几次,大大小小也砍下不少匪首,但仍是屡禁不绝。起初,还有武官想要借着“剿匪”来升官发财,最后却落得灰头土脸,连顶戴也丢了。 而后,沂蒙山匪就鲜少有人去碰了,幸而他们也知道,若是闹大发了,朝廷肯定是不容的,除非到了极为缺粮少食之时,其他年景还算是本分。时间久了,这些地方官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几年蒋陈锡巡抚山东,李发甲担任按察使司按察使,两人都是出了名的清官,山东官场贪弊虽然不能说是完全杜绝,但是大多官员也不敢像过去那样肆意妄为,打救济粮、救济银的主意,百姓的日子还算是好过,“沂蒙山匪”这四个字更是鲜少有人提及。 去年夏天大旱,沂州的灾情也甚为严重,庄稼收成五成都不到,虽然朝廷下令减免今年的赋税,但是如今到了青黄不接之时,正是民间少粮之际。 * 日照县,刘家湾,王家庄。 王家是日照大户,祖上世代采珠为业。顺治十八年到康熙二十二年,朝廷下了“迁海令”,虽说山东这边没有像江南、浙江、福建与广东沿海民众那样内迁三、五十里,但是内迁与商船民船一律不准入海的禁令,还是使得王家断了生计。 幸好家资丰厚,有不少田产,总算是熬了过来。 康熙二十二年,朝廷攻陷台湾后,废除了“迁海令”,王家方算缓过口气来,继续靠祖上传下的采珠手艺谋生。二十多年的功夫,成为北方最大的采珠世家。 为了保住家族富贵,开始陆续有子弟考取举人或者纳个监生的功名。日照本地的安东卫所中,王家的子弟也有不少,千总、把总的有好几人。 如今,王家的当家人是长房的嫡子王鲁生,因叔伯排行第七,所以外人都尊称他为王七爷。 王七爷是地道的山东大汉,身材高大魁梧,四方脸,虽然已年近不惑,但是爽快劲一点不亚于年轻人。早在多年前,他就因待朋友义气、慷慨大方,被北方绿林道的朋友称为“活孟尝”。 这日,他在客厅里,虽然对于开口求援的朋友没有拒绝,但是脸色却多了几分郑重,道:“刘二当家,借钱买粮之事,既然兄弟们找到俺王老七,那俺自然会给个面子。就算兄弟们不来,老七也要托人送信给秦大哥好好唠唠!” 房间里除了王七爷,只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文士,看来就是王七爷口中的“刘二当家”。 刘二当家笑笑道:“七爷放心,七爷正月里所嘱咐之事,我们大当家当然记在心上,否则也不会让刘某厚颜求援来了!”说到这里,略带些好奇问道:“不知这位新任的道台大人与七爷这……” 王七爷看了刘二当家一眼,爽朗地笑了两声,方道:“这没甚说不得的,就是在秦当家面前,老七也没瞒过!俺王老七活了将近四十年,自问对亲戚朋友还算凑合,并无欺心、亏欠之处,独独这位大人,于老七有救命大恩,至今仍未有机会报答!别说是周济兄弟们三年,保这大人任内无事,就算是舍了老七这条性命,老七亦不含糊!” 刘二当家听了,笑着抱拳道:“七爷能够这般敬重之人,想是不凡的!七爷但请放心,我们大当家答应的,自然是说到做到!” 待到送走刘二当家,王七爷的脸色不仅没有丝毫的轻松,反而更沉重起来。他原配发妻前些年病逝,留下一双儿女。他怕娶了继室,后母对孩子们不好,便同岳父商量,娶了妻妹吴氏做填房。夫妻两个很是和美,诸事不瞒的。因此,吴氏对恩人之事与沂蒙山来人求援之事都晓得。 见丈夫如此忧心,吴氏不禁开口劝道:“爷都安排妥当了,还有什么可惦念的,既然恩公是大家子弟,衙门那边的事自然有人帮衬!” 王七爷看了看窗外的柳枝,想起去年的大旱,叹了口气:“如今,到了缺粮的时候了!” 吴氏走过去,有些不解,问道:“爷不是给他们买粮的银钱了吗?难道,他们还会出尔反尔,出山来……” 王七爷苦笑着摇摇头:“他们担个‘匪’名,不过是些穷老百姓罢了!每到缺粮的时候就乱,那些个昧了良心的东西,比沂蒙山匪更可怕!俺能够舍些银钱摆平山匪,却对那些个东西没辙,只是不知曹恩公会不会有所防备!” 吴氏到底是女人家,听着就有些糊涂,实在想不明白这沂州还有什么比沂蒙山匪更可怕的。 王七爷拍了拍自己的脑门,道:“不行,俺得给曹恩公去信,省得他稀里糊涂的,再吃了亏去!” 吴氏见王七爷急得什么似的,忙唤人送上笔墨纸砚过来,自己亲自给他磨墨。 偏王七爷是个大老粗,平日里记个账目的还罢了,这写信多由账房代笔,现下写了“曹恩公”三字后,便有些不知该如何下笔。 吴氏见他憋了半天,憋不出来几个字,笑道:“爷自打年前从济南回来,就开始念叨曹恩公,如今既然知道县太爷前两日就去沂州接官去了,那爷也过去一趟就是了!日照到沂州,抄近路二百来里,快马一天半也到了!当面交代明白,不是比信中说得仔细?” 王七爷忙摆摆手:“不行,若是王家就咱们这几口还好说,这里里外外,近支远支,几百号人!若是晓得新来的道台老爷与俺有些交情往来,以后打着俺的旗号,去烦扰恩人,他们可是做得出的!”有一句话他怕妻子担心,没有说,那就是这“救命之恩”不假,但是事情却颇有隐情,有些人不是王家能够惹得起的。 * 沂州,道台衙门。 在酒宴当日,诸位官员就启程归去,只有蒙阴县令梁顺正因邱老汉那个案子,暂时留在沂州帮曹颙道明些地方上的详情与之前查案所获。 不想,就在三月初二,蒙阴县县衙就有人快马赶到沂州寻县令梁顺正,道出一件大事,蒙阴县乡绅杜奎的独子被“沂蒙山匪”绑架了。 对方送来杜少爷的一只手掌,开出的赎身价格是粮食一千石,并且只给杜家七日的功夫筹粮,迟一日送上其余的手掌脚掌,迟三日则送上子孙宝贝。 因杜奎已经急得病倒,只有杜家娘子带着侄子兄弟四处筹粮,露了口风,县衙这边才晓得,如今已经是第三日。 第二百一十四章 结发 第二百一十四章结发 时间只剩下四天,沂州城与蒙阴县距离二百余里,就算是快马,也要将近一昼夜。赶回蒙阴,剩下的二三天功夫,八百里的沂蒙山,又是哪里抓绑人的山匪?而自己的辖内出现这样的事,一个渎职失察之罪是少不了的。若是闹不好,一个姑息养奸的帽子扣下来,性命都难保全。 这可不是天降横祸!蒙阴县令梁顺正急得差点落泪,晃了晃身子,差点晕倒,猛地想起这天塌下来,还有大个的顶着,蒙阴县上面有沂州知州,知州上面还有这位道台大人,自己慌什么?想同这些,他立时眼泪花花地看向曹颙,抱拳道:“曹大人,这……这……到底该如何是好,还请大人明示!” 曹颙却听着有些不对劲,“兔子不吃窝边草”,这沂蒙山匪之所以能够屡禁不绝,不还是因为外头的百姓与之互通消息,能够让他们避开大军围剿?就算是要绑人要粮,是不是也应该换个地儿? 他看了一眼那报信之人,问道:“杜奎家的田产大致有多少顷?” 虽然曹颙没有穿补服,只是穿着常服,但是那人刚刚见连县尊大人都恭敬着这少年,便也不敢怠慢,略一思索道:“回大人的话,杜家是蒙阴大户,这田产没有百顷,八十顷也是有的!” 若是前两年进京前,曹颙不会晓得这些田产生计之事,如今自己有几处庄子,常听何茂财报账,对这些也知道些。若是上好良田,赶上丰年,亩产能够到两石,中等田,也应该一石零几斗。田产租给佃户耕作,地租由三成到四成半不等。 就算去岁因北方干旱的影响,庄稼减了收成,杜奎家的地收上租子最少也得有个四、五千石,为何如今连一千石还要张罗着?再者说来,绑架这家的少主人,却只索取其家一年收入的四分之一做赎金,这是不是廉价了? * 济南府,巡抚衙门。 巡抚蒋陈锡看着从京城送来的邸报,神情很是激动,双手微微地颤抖。邸报上是康熙于二月二十九日所发的明谕: 朕览各省督抚奏编审人丁数目,并未将加增之数,尽行开报。今海宇承平已久,户口日繁。若按见在人丁加徵钱粮,实有不可。人丁虽增,地亩并未加广。应令直省督抚将见今钱粮册内有名丁数,勿增勿减,永为定额。其自后所生人丁,不必徵收钱粮…… “‘盛世添丁,永不加赋’,万岁爷英明啊!”蒋陈锡激动不已,这皇帝英明,他们这些做臣子的方能更好地做出番成就来。就算不能青史留名,登阁入相、光耀门楣应不是难事。 但看到另外一个消息后,蒋陈锡的面色不由沉重起来。直隶因去岁大旱,没有新粮入仓,户部核查山东粮仓有余粮,因此报了将山东粮仓的粮食先添直隶仓。毕竟直隶是京畿重地,八旗官兵与汉军绿营较多,粮食供给上不容有失。眼下,又不是漕粮进京的时候。 蒋陈锡沉吟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叫来几个长随,打发他们将邸报送到布政使司布政使侯居广与按察使司按察使李发甲处那去。剩余的两份送到文书那里抄写,好将其中能够明发的地方沿府县送下去。 三月初六,是蒙阴县南山乡杜奎之子被绑的的第七日。虽然杜奎卧病在床,但是事关儿子生死,他如何能安心?待到听妻子提及县衙有人来过问后,他好悬没昏过去?只是实在是没有力气,要不他就要下地踹妻子几脚了。这万一衙门那边的人吃饱了撑的,想要用“剿匪”的功劳来升官发财,那怎会顾忌他儿子的性命? 幸好,提心吊胆地等了几日,昨日等到蒙阴县令梁顺正从沂州回来,并没有想插一杠子的意思,甚至还示意前去打探消息之人,万事以保全杜家大少爷性命为主,让杜家不要担心。 天方亮,杜家宅邸院子里,早起清扫庭院的下人们发现了外头射进来的书信,忙去交给老爷太太。杜奎看了,上面写到让杜家人将粮食运到二十里外的野龙岭。杜家正等着消息,骡车早就准备好的,装着一千石、十万余斤粮食往野龙岭赶去。 蒙阴县衙里,蒙阴县令梁顺正早早就醒了,脸上亦是忧心忡忡,不知杜家是否能够平安将人接回来,派了人在杜家宅子外远远盯着,却不许近前或者跟随,免得引起绑匪的误会,危及到杜家少爷的性命。 虽然梁顺正性子有些懦弱,但毕竟是读圣贤书半辈子,想起那日在沂州道台衙门的遭遇,就实在是气愤不已。权贵子弟,怎么会想着体恤百姓?那个道台可好,进书房里去了一会儿,出来后不仅没有出手之意,反而还告诫梁顺正不要多事。 蒙阴县令梁顺正等了大半日,心情与这灰蒙蒙的天空一样阴沉。 直到天近傍晚,那派去的衙役才匆匆地赶回来,气喘吁吁回禀说,杜家下人已经有换上孝服的了,杜家老爷病重,杜家少爷没了! 窗外一声响雷,天空越来越黑,一场雷雨立时而至。 * 沂州,道台衙门,书房。 曹颙站在窗前,看来外面的春雨,回到问庄先生道:“若是按照先生所说,这杜家之子就没有生路了了?或许……” 庄先生摇了摇头:“孚若啊,孚若,这事情有蹊跷,也是你察觉的,推测出另有内幕也是你,难道你以为他们折腾一次,就是为了给咱们提个醒,让咱们往粮食上想!他们这是在立威,就是要让其他富户乡绅晓得,这‘沂蒙山匪’是惹不得的,要了就要给筹备粮食,若是不小心有官府的人晓得或者参合,那就是杜家的下场!” 曹颙脑子里满团迷雾,将事情发展从头梳理起。杜家独子被绑架,随后绑架消息外泄,衙门里来人…… 他看了看庄先生,问道:“先生,近些年一直有人在沂州收粮,这粮食都哪里去了?咱们派到四处打探的人,现下还没有什么得用的消息回来!” 庄先生摸了摸胡子,面色也显得很沉重,自古以来,与屯粮联系到一起的多半不是好事。不过如今天下太平,也不像是要乱象将生之时? * 京城,崇文门内,宁春府邸。 前院正厅通常并不是女眷该待的地方。但是今日,府里的当家少奶奶钮祜禄氏穿着大红的旗装,端坐在厅上,高高地扬着下巴,脸上看不出喜怒。 她冷冷的道:“我没听清,你这奴才,再说一遍!” 在她面前,跪着宁春的心腹长随林丁,哭着叩首道:“奶奶,刑部刚传出消息,咱家老爷与大爷、二爷、三爷都没了!” 钮祜禄氏使劲攥了攥椅子把:“要拟的罪名可是‘畏罪自尽’?” 林丁不仅是宁春的长随,还是宁春的奶兄。宁春生母去得早,与异母弟弟都不亲,家中只有与这个奶兄最好,并不以仆从视之。 林丁只有点头的份了,已经哭着说不出话来。 钮祜禄氏看了看冷冷清清的厅院,嘴角显出一丝苦笑。也是高门显宦,公公与丈夫落得个不清不白的罪名,入狱方三日,这府邸就现出寂寥来。 若不是有她这个当家人压着,公公的填房与姨娘还不知怎么闹呢。如今人没了,都不知能够有几个落泪的。 林丁见钮祜禄氏面无凄色,只有冷意,不禁有些心寒,带着不忿道:“奶奶,就算大爷……大爷有对不住奶奶的地方,毕竟与奶奶是结发夫妻,如今人没了……” 钮祜禄氏喃喃道:“是啊,如今人没了?我能如何,我又能如何?”说着,她的声音不由地尖锐起来:“我自然会为他收骸骨,为他料理后事!” 她的眼睛瞪得滚圆,死死地盯着林丁:“他待你向来亲近,如今他没了,你有什么打算?” 林丁听了,脸色多了几分恨色,紧握着拳头道:“爷冤枉,奴才就算拼了这条性命,也要给爷讨个说法!” 钮祜禄氏牵了牵嘴角,毫不留情面地道:“你一个贱籍奴才,能如何讨说法,向谁去讨说法,不过是白白丢了性命罢了!” 林丁使劲地锤地:“难道,爷就白去了不成?” 钮祜禄氏看着林丁道:“你这奴才说的对,既然我是他的结发之妻,自应该为他做什么!冤情不冤情的,我来料理,若是你还念着他待你的情分,那我有件大事要托付于你!” 林丁知道钮祜禄氏与宁春关系不谐,但是因她是女主子,向来也是恭敬,眼下见她如此冷情,丈夫死了眼圈都不红,还要安排自己做其他差事,难道现下还有比给大爷收殓更重要的事吗? 钮祜禄氏性子素来高傲,虽看出林丁的不满,但是却不屑解释,说道:“爷入狱前两晚,如秋在他房里侍候的,若是老天爷开眼,说不定如秋已经有爷的骨肉。既然你已得了消息,想必其他几房也用不了多久了,这个家要散了!到时,你趁着乱送如秋出府,离开京城!若是如秋没有怀上,天南海北,一切随你,‘林丁’明日会暴毙,往后你就是咱们府里放出去的陈六,身份文书我今日已叫人弄妥当了!”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若是天可怜见,让如秋有了爷的骨血,并且顺利产下,那你就将孩子送到山东的曹大爷那里。” 林丁越听越不解:“奶奶,为何不让如秋留在府里?真有了一男半女,奶奶也好有个指望!” 钮祜禄氏听林丁满是关切,心下略微感动,但是面上却不显,只是道:“这事情,总要防备个万一,这样明晃晃地留在京里,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怎好?” 林丁这几日经历大变,听出钮祜禄氏话中所指,也颇为赞同她的安排,便郑重地给她磕了三个头,算是道别。 果不出钮祜禄氏所料,半天功夫府里的人就都知道刑部的消息,人心惶惶。 宁春继母自打儿媳妇进来,向来是说不上话的,这次却被钮祜禄氏请到堂前。虽然几个管家张罗了,但是下人的孝衣也一时凑不齐,乱糟糟的不成样子。 宁春的继母没了丈夫与两个儿子,脸上蜡黄,眼睛红肿得不成样子。见钮祜禄氏一身红衣地坐在堂上,一时也顾不上指责她。 钮祜禄氏等她落座,方将眼前的账册与钥匙都推到宁春继母身边。 宁春继母对这些并不陌生,因为钮祜禄氏进门前,都是她掌管的。若是换了以往,她定会欣喜莫名,如今儿子都没了,还有什么可争的。 世间女子,没了丈夫与儿子,又有什么指望?如今这家里,只剩下几个寡妇,连个支撑门户的都没有,除了哭,还能做甚? 钮祜禄氏见宁春继母几日功夫,头发花白大半,眼下神情木木的,对账册与钥匙瞧都不瞧,心中叹了口气,低声唤道:“额娘!” 她进门两年多,还是第一次这样称呼这位她素来瞧不起的继婆婆。宁春继母很是意外,还以为听错了,转过头来看着钮祜禄氏。 钮祜禄氏用手指了指院子里的仆从婢女,道:“额娘,如今已经这样了,想走的就打发了吧!媳妇已经打发到刑部大牢接公公他们的尸身回来!” 宁春继母泪流满面的点点头,叫人取了家人名册,除了几房向来忠心的,不愿意这个时间走的,其他的人哭了一场,交了赎身银子,拿了身契走了。 钮祜禄氏叫了两个留下的家仆,在东院的空地上,将“殉主”自尽的忠仆林丁给火殓。 宁春与其父亲兄弟的尸身当晚从户部大牢领回,停灵在前院正堂。 次日一早,待宁春继母得了消息,赶到灵堂,宁春尸身旁边,那个穿着红色旗装的女子,已经去了多时了! 第二百一十五章 烧锅 第二百一十五章烧锅 沂州,道台衙门,书房。 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去岁民间余粮,是被山东仓收进的。不止是沂州地区,就是周边几个州府,民间粮食也不多,亦是山东仓收入。布政衙门并没有出多少收购银钱,有点提前纳粮之意。 “怎么会这样?”曹颙得到这个消息,有些想不通:“虽不知详细数目,但是单单沂州的大致粮食数,就已经是不老少!既然这些新粮入仓,那山东仓里历年的陈粮呢?” 庄先生微微皱眉,一时也想不通源由,原本想着不是民间蓄粮就好,但是这里明显还有其他的猫腻,是大家摸不透的。 曹颙与庄先生还在琢磨官仓那些“陈粮”的去向,这其中的道道,多多少少也能够猜出几分,想必是贱卖了,银子由大小官员瓜分了。因去年北方大旱,他们怕朝廷怕动用官仓的粮食,就临时四处收进。让人无法确定的是,既然去年已经收粮平仓,那杜家这出戏是不是就与他们没干系了? 这时,就听曹方在外求见。他是小满之父,现下是这边的管家,平日很少到前衙来。 曹颙扬声道:“进来吧!” 曹方先是给曹颙与庄先生见礼,随后方道:“大爷,日照王鲁生打发人来送信,直接找到小的,说是要面呈大爷的!” “日照王鲁生!”曹颙记得这人,北方第一养珠大户的当家人,受到珍珠会拖累差点丧命扬州的那个中年汉子 庄先生并不知当年之事,见曹颙有要随口应下之意,忙劝道:“孚若稍安勿燥,还是叫人仔细盘问盘,问清楚再说!” 曹颙略一沉吟,问曹方道:“来送信的是什么人,可有表明身份的凭证?”其实,他心里已经信了八分,因为当年救人之事也算机密,这样问话,只是为了安抚庄先生。 王鲁生既然能够成为当家人,自然不会是傻瓜,扬州这些个阵势,牵扯进去那些人,就算当时想不到,过后也能够思量出点什么。为了保住性命,他应不会肆意宣扬此事。 曹方道:“回大爷话,正是王鲁生身边的那个忠心小厮,如今已经成了王家义子!” 曹颙点点头,对王鲁生这个山东汉子的好感又多了几分。知恩图报,没有为了所谓的“免除后患”杀了那小厮灭口,是个有担当的男人。 曹颙摆摆手,说:“既然要面呈的,就带他过来见我!”说到这里,顿了顿:“既然他没直接从前衙求见,想必有所顾虑,那你就带他从内堂过来!” 曹方应声下去,曹颙将王鲁生之事简单对庄先生说了。其中,只提了珍珠方子与绑架援手之事,隐下李家的参合与望凤庄的交锋。 不是有意偏帮李家,只是曹颙自认现下所作所为,没有什么阴私之处,就算庄先生都报了康熙老爷子,他也坦坦荡荡。当初扬州之事,却不尽然,虽然李家无耻算计在前,毕竟还要顾忌到李氏,就算懒得维护李家,他亦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 这还不到两年,当初那个毛头小厮就成了个壮小伙子,身量比曹颙还高些,进门来看到曹颙,立时跪倒,满脸的感激,待见到屋子里还有旁人,便道:“小人郭全有见过大人!”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双手奉上:“这是义父命小人面呈给大人的!” 曹颙一边叫起,一边示意曹方接信。 待拆了信,曹颙略略看过,而后方对侍立在旁的郭全有道:“你们东家……你义父可还有其他话?” 郭全有回道:“义父自打听说大人要来经营沂州,便早晚盼着,原想亲自过来给大人请安的,但是因亲戚族人的缘故,不好冒然过来,怕给大人这边添麻烦。义父说了,但凡大人有需要用他的地方,只要给个信儿,他定竭尽全力!” 曹颙点点头,打发曹方带他下去安置。 王鲁生的信,前半拉看着只是闲话家常,东一句、西一句的,笔迹歪歪扭扭不说,也没有什么头绪。上一句是“鲁有好酒,定当与恩公饮”,下一句就是什么“山东锅烧,不亚山西,想必恩公在直隶也喝过”,再有就是“不知恩公酒量怎样,与蒙古汉子相比又如何”,这翻来覆去,说得尽是这些宴请喝酒之事。 第二页却只有两句话:“恩公,老七啰嗦了,俺只想叫恩公心里有个警醒,这山东烧锅不能碰,粮食也是,恩公要仔细留心,莫要被牵连进去!切记!切记!” 烧锅,酿酒的作坊。看了第二页再回头看前面,曹颙就晓得王鲁生为何告诫自己山东烧锅不能碰了。 因酿酒损耗粮食,满清入关后,一直有禁令。康熙朝,则是在直隶、山海关、盛京有酒禁。直隶是京畿,又是屯兵之地,粮食储备至关重要。除了有官府许可的烧锅庄子,其他私开烧锅的一经发现,都要严惩。 直隶既然有酒令,那到山东来酿酒也说得过去了,至于销售蒙古,除了皇商外,民间走私又怎么有这些大的需求? 之前思而不得的答案出来了。 * 京城,崇文门内,十三阿哥府。 十三阿哥坐在廊下的木台子上,望着园子里的牡丹丛发呆。身边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就算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是福晋兆佳氏来了。 十三阿哥没有回头,懒洋洋地问道:“四哥那边的贺礼都准备齐当了?” 兆佳氏一边回话,一边侧身在十三阿哥身边坐下:“嗯,特意去咱们府库选的,几样精致的首饰与几匹大红五彩富贵长春妆缎的料子。这离二格格婚期还有半年,大婚的礼咱们随后再准备也来得及!”说到这里,忍不住稍稍抱怨道:“只是二格格才授了个郡君,虽然是侧福晋所出,但较其他几个王府的格格想比,封号有些低了!” 昨日,康熙下旨,授皇四子和硕雍亲王胤禛侧福晋李氏所出的二格格为郡君,指婚给纳喇星德。十三阿哥与兆佳氏现下准备的,就是给二格格的受封贺礼。 二格格虽是次女,但是因雍亲王长女早夭,她算是实际的长女,又比弟弟们大,这门亲事是雍亲王府的头一遭婚嫁喜事。 十三阿哥听了兆佳氏的抱怨,笑笑说:“都是一样的皇孙女,皇阿玛心中有数。这不是离婚期还有半年吗?他老人家说不定正等着四哥的反应,看着向来不争的四哥会不会为爱女求个晋封。若是四哥去了,郡君就变成郡主;若是四哥没去,这郡君也会变成郡主。” 兆佳氏见他心情似乎好些,虽然隐隐明白些缘故,但是为了故意引他多说话,还是做出不解的模样:“那岂不是不管四哥去不是,二格格这个郡主的封还是跑不了吗?既然如此,皇阿玛何必这般费事?虽说郡君与郡主只差一等,但是嫁妆物什的备份却有所不同,总归是有些不方便!” 十三阿哥没有回答兆佳氏的话,只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皇阿玛老了!” 兆佳氏见他如此,不知怎么接话才能使他宽怀,唯有默默坐了。 十三阿哥转头问兆佳氏道:“昨日听弘昌额娘抱怨,说是下季的新衣裳除了几个小的没变动,各院连主子带下人都减了多半,这是府里银钱不够使了?” 因十三阿哥素日不喜欢问这些琐事,对账面上也知晓得不大清楚。 兆佳氏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脸色有些僵硬,低头,用手指缠着帕子说不出话来。 十三阿哥想起去年给曹颙的银钱,以为兆佳氏为这个的缘故才手头紧些,笑着说:“不够可以打内务府领吗?就算账目上银钱不足,按照人口领些米粮料子等物……”说到这里,他慢慢止了笑,正色问道:“内务府那边,停了咱们府的供应了?” 虽然没有明令规定,但是按照以往的规矩,皇子分府后三年,依然可以在内务府按照人口品级领取钱粮,算是额外的补贴。 见兆佳氏点头,十三阿哥神色木然,好一会儿,方问道:“这是什么时候开始停的?” 兆佳氏小声回道:“去年十月!爷也不必恼,这几年户部银钱吃紧,想来内库亦有所不足,咱们府上人口又少!” 十三阿哥自嘲地摇摇头:“内库不足?这几年赏赐给哥哥们修园子的银钱还少了,偏到了我这里,就银钱不足了?” 兆佳氏看他这个样子,心里很难过,面上仍挤出笑来,劝慰道:“皇阿玛他老人家那么忙,哪里会注意到这些小事,不过是那些奴才们势利,私下拿的主意罢了!咱们何苦同那些小人计较,就算闹开来,也好像咱们眼皮子浅,分了府还要占皇阿玛的便宜,倒让人笑话!曹颙离京前不是提过,道是南边的珍珠生意还好,这今年就能够送些银钱进京。再说,等到了秋,庄子那边还有进项!” 兆佳氏身上穿着件七成新的宝蓝色旗装,十三阿哥仔细瞧瞧,想起这还是去年春天制的。原本没留意,现下想起来,打去年秋天,兆佳氏就没添过新衣。 十三阿哥很是愧疚,自己向来不理家务,全靠兆佳氏张罗。他拉住兆佳氏的手,许久也没说出话来。自己是男人呢,偏偏就连自己个儿的女人都顾不上,反而要她柔弱的女子挑起这一大家子的事来。 兆佳氏想到一事,笑道:“爷,瞧瞧我可不是糊涂,倒忘记了个大进项。去年不是打发人到山东办烧锅吗?这也将近半年了,明儿使人去信催催。好几家王府在那边或多或少都有些营生,虽然遮遮掩掩的,但是都知道那个是顶赚钱的。咱们府虽然去得晚,但保不齐眼下就有了利钱!” 十三阿哥见兆佳氏提到银钱两眼发亮,虽然心酸,但还是忍不住笑了。 兆佳氏被笑得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道:“爷笑什么?” 十三阿哥道:“笑我自己个儿呢,实在是有福气,娶了个既贤惠、又能干的好福晋!” 因兆佳氏提到要打发人往山东去,十三阿哥想起曹颙来,不禁骂了两句:“这个臭小子,估摸着是将我忘到脑后了!听说淳平王府都打发人往山东送礼呢,那臭小子要当爹了!你瞧瞧,你瞧瞧,难道除了淳王府与平王府,咱们这边就不能沾沾他的喜气?” 兆佳氏想着曹颙素来是稳当的,这样的缘故怕也是知道这边府里银钱不富裕,心下有些感动,但是这些话却不好当着十三阿哥说,便笑道:“爷这理可有点歪了,谁家这孩子还没生,就四处报信道喜的?大格格是头一次有身子,曹家长房又单单曹颙这一个,两边家人格外看重也是有的!咱们若是这个时候参合进去,可不是让人笑话?爷只管厚厚地备份礼,等孩子落地,不管是从母亲论起,还是从父亲论起,爷同我这做长辈的,说不定得备双份呢!” 十三阿哥想了想,道:“还是准备些,既是打发人去山东,跑次沂州又不费大事,挑些个地方没有的东西送去,药材啊、吃食什么的,多少是个意思!” 第二百一十六章 暂别 第二百一十六章暂别 沂州,道台府。 曹颂自武馆回来,见门口多了两辆马车,小厮们正引着车夫往车马房那边去,不禁有些奇怪,莫非是江宁又来人了?想着年前母亲念叨的那些话,他就觉得耳朵发痒,若是母亲硬派了两个婆子来撵了玉蜻可怎好? 小厮们看到曹颂,都垂手道:“二爷回来了!” 曹颂点了点,看了看那两辆马车,问道:“这是谁家的?” 小厮回道:“回二爷话,是表小姐家使了婆子媳妇来接!” “表小姐!”曹颂拧着眉,想着董鄂静惠每次见到自己的别扭样,心里很是不舒坦,冷哼一声,嘟囔道:“丑丫头,真是没良心的!” 曹颂的住处,是道台府原来的西邻,如今打通了,与原来的道台府内宅、道台府东邻连在一处,成为西路。他住西路主院,前面几个小院子住着曹延孝、曹延威、魏黑等人。庄先生住在东路主院,前面是韩师爷与路师爷的住处,还有两个空院子充当客房。新聘的那两个刑名师爷因都是本地人,并不在这边住。 或许是因当年对付张嬷嬷时,玉蝉、玉萤两个出了不少力;或许是看惯了这两个丫鬟,也不觉得有当初那样碍眼。因此,曹颂还是让紫晶将她们带来山东。除了做通房的玉蜻,当初与玉蜻一起分来的丫头,名字唤玉蛛的,也跟过来侍候。 因玉蜻身份的缘故,众人之中又以她为首。 见曹颂回来,玉蝉与玉萤去端水,玉蛛与玉蜻帮他换了干净的衣裳。曹颂问玉蜻道:“府里来亲戚了?你见着没有?” 玉蜻摇摇头:“刚才听个嬷嬷提起,说是往郡主院子里去了!”一边说着,一边帮曹颂紧紧腰带。玉蛛则站在曹颙身前,忙他扣马甲上的纽扣。 虽然刚到曹颂身边侍候时,玉蜻与玉蛛还是两个十四、五的黄毛丫头,而今过了两年半,已经亭亭玉立,出落得甚好。 玉蜻虽是姑娘打扮,但是毕竟做了妇人两年,身子珠圆玉润,眉目之间也带着几分多情;玉蛛说起来比玉蜻还大半岁,也是十七,体态娇小、皮肤白皙,行事透着娴静。 曹颂闻着似曾相识的香味,忍不住看了眼玉蛛,见她微微低头,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正是全心全意系纽扣。 曹颂只觉得浑身一热,呼吸有些重起来。玉蛛已经系完纽扣,退后一步,抬起头来,看了曹颂一眼,扭过身同玉蝉、玉萤两个传饭去了。 玉蜻听着不对,关切地问道:“爷,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坦?” 曹颂瞥了眼门口玉蛛略显婀娜的身姿,漫不经心地答道:“嗯,上午动得多了,有些乏了,一会儿爷要躺会儿!” 待胡乱用了口饭,曹颂便道要歇歇,只留了玉蛛在身边侍候。 虽然曹颂前两年有些荒唐,但只是一时而已,自打屋子里有了玉蜻后,对男女之事并不怎么上心。原本府里都以为他会将玉蛛收用了,没想到他却不耐烦这个了。 因此,曹颂虽然留了玉蛛在房里,玉蜻却没有多想,拿着绣花绷子回屋做针线了。 上房里,曹颂仰面躺在床上,看着玉蛛站在桌子前倒茶。与玉蜻的丰腴不同,玉蛛是瘦瘦的瓜子脸,配上略显娇小的身材,看起来仿若稚龄少女。 她倒好茶,回头见曹颙正瞧自己,歪着头笑道:“爷瞧什么呢?奴婢有什么可看的?” 曹颂被她打趣,有些不好意思,“哼”了一声,瞥着眼道:“爷瞧着,你怎么不长肉!” 见玉蛛只是含笑而立,并不上前来,曹颂心里痒痒的,故意板起脸道:“你这丫头,还要渴死爷不成?” 玉蛛这方哧哧笑着,移步上前,离床一步远站下,双手将茶送上。 曹颂闭起眼睛,吸了口气,睁开嘴巴道:“爷乏了,你送过来些,侍候着爷喝!” 玉蛛又进前一步,微微俯下身子将茶碗端到曹颂身前。曹颂躺在枕头上,这若是倾斜茶碗,说不定茶水就要滴到他身上。 玉蛛正想着怎生侍候他喝茶,曹颂的双眼已经睁开,左手握住玉蛛的手腕,右手接过茶杯,送到嘴边,一口饮尽,随后将空茶杯放到枕边。 在这期间,他的眼睛始终没离开玉蛛的脸,呼吸越来越重。 玉蛛只觉得自己的身子都要软了,心就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见曹颂这般望着自己,怯怯地道了声“爷”。 这一刻,她已经被拉倒在床上,曹颂翻身俯在她身子,深深地嗅了两口。 玉蛛扭了扭身子,伸出手推曹颂的胳膊,却不知这扭动之间使得曹颂越发情动。曹颂只觉得身下之人挣扎间,胸脯紧紧地贴到自己胸前,哪里还忍得住…… 待到云消雨散,玉蛛躺在曹颂怀里,曹颂阖眼问道:“你身上香味怪好闻的,早先怎没见你用?” 玉蛛没有应声,曹颂等得不耐烦,微微皱起眉,睁开眼瞅她。虽然没有哭泣出声,但是玉蛛的脸上却挂着两行泪,看起来甚是惹人怜爱。 曹颂立时将她往怀里搂了搂:“哭什么?往后爷疼你!” 玉蛛一边往曹颂身边靠靠,一边哑着声音道:“爷欺负人,弄疼了蛛儿不说,还让蛛儿没脸见玉蜻了!” 曹颂使劲地揉了玉蛛的身子两下,方将她推开:“爷是稀罕你呢,快去叫人端盆水来,这身上腻乎乎的怪难受的!” 见玉蛛面似带有忧虑,曹颂摆摆手:“别担心玉蜻,爷的事,哪里轮得到她说话,况且她又不是有脾气的!” 玉蛛起身,拢了拢头发,再低头看看身上的衣裳皱巴巴的,使劲地抻了两下,方出了房端水。正巧玉蝉打厢房出来,见了玉蛛满脸春情的模样,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往玉蜻房里去了。 玉蛛看着,嘴角现出一丝冷笑,待转身回房那刻,脸上又只剩下羞涩了。 玉蜻与玉萤一处做活,说闲话呢,见玉蝉进来,脸色有些古怪,便问缘故。 玉蝉肥肥地身子往炕边一坐,也不用人让,就将炕桌上摆放的那盘子山楂捞在手中,边吃边道:“玉蛛出来端水,像是爷醒来!”因吃得急些,一不小心被山楂仔咯了牙,咬着了腮帮子。 玉蜻听说曹颂醒来,便放下手中的活计,下了炕想要去上房侍候,却被玉蝉一把拉住衣衫。 玉蜻不解缘故,玉蝉揉了揉腮帮子,道:“先别去……怕是碍眼!” 玉蜻一时没反应过来,玉蝉脸色带了丝嘲讽道:“那位生怕别人不知自己浪,系着爷的汗巾子到院子里端水来了!” 玉蜻半响没动,好一会儿放坐回炕上,拿起了绣花绷子,笑着说:“这是喜事呢,待会咱们给蛛姐姐道喜去!”话虽这样说,手已经在抖了,针一下子刺到手上。手指上立时涌出血来,凝成粒血滴,滑落到绷子上,红艳艳的。 玉萤见了不忍,白了一眼玉蝉道:“这有什么,也值当你说一会,主子的事,咱们看着就成了!” 两人看着虽然一胖一瘦,模样也没半分相似,却是亲堂姊妹,而且玉萤是堂姐。 玉蝉拿了颗山楂放到嘴里,小声嘟囔道:“不是怕玉蜻吃亏吗?那鬼丫头可不像玉蜻这样老实,又是惯会装模作样的,万一爷有了新欢……” * 道台衙门,书房。 看着打沂州知州衙门取来的各县历年的烧锅税银册子,曹颙大致数了数,虽然烧锅庄子不少,但是若是单看税银金额,并不像什么有规模的样子,但是实情到底如何? 不知为何,他的脑子里出现“微服私访”这几个字。因为,单单凭着这册子登记的烧锅,是无法消化本地这些粮食的。 不过半月功夫,沂州的粮价已经长了五成,而今,还有继续上扬的意思。曹颙想起前两日济南送下来的邸报,喃喃道:“这就是盛世啊,盛世添丁,永不加赋!” 曹颙心里思量着沂州少粮的后果,虽然没有再听各地有什么案子,但是想必像杜家那样被绑架索粮的不在少数,否则的话也不会使得粮价涨得这般快。 正沉思着,就见庄先生疾步进来,脸上带了兴奋:“孚若,打探清楚了,沂州附近,最大的烧锅在郯城县大兴镇,正守着北上官道。若是所料不错,他们就算与杜家的事无关,应该也能够顺着他们查出点什么!” 曹颙点点头:“先生说得是,既然官仓那边的账册都是满仓的,那就看看到底是不是烧锅的缘故,谁让咱们无权去查看官仓呢!” 庄先生神色略显沉重,正色问道:“这样看来,王鲁生却是有心之人,孚若,这事咱们能不能袖手?” 曹颙笑笑:“袖手?先生,现下谈这个还早了些?大兴镇,明日要不咱们亲自过去瞧瞧!要不然整日在这边,也只能干琢磨!” 庄先生叹了口气道:“确是如此,若是粮价还这样长下去,怕百姓就要无米下锅了!到了那时,闹将起来,也不会给孚若选择余地!说起来还是怨我,并不熟悉地方详情,就让你谋了这个缺!” 曹颙看着庄先生,哑然失笑:“先生真是,这当官不就是处理各种麻烦?若是真是什么事都没有,那这地方设这衙门做什么?就算不来山东,去了山西、直隶,还会有这样那样的事出来,难道到时候我还要都赖到先生身上不成!”说到这里,故意皱眉看着庄先生,略带伤心 道:“先生这是小瞧我啊?莫非在先生心中,我只是混吃等死、一无是处的米虫!” 庄先生听了,忙摆手:“并无此意,并无此意!”说完,才看到曹颙在笑着看他,不禁摇摇头。 一时间,书房里的气氛舒缓许多,不再像方才那样沉重。 两人又商议几句,定下明日去大兴镇的行程。那里离沂州七十余里,当天想要往返的话,还要早早出发,若是当天不回来,这边府里还要仔细交代一下。 看天色渐晚,曹颙与庄先生就各自回院子去了。 内院正房,初瑜正坐着发呆,见曹颙进来,起身相迎。曹颙见她眼圈泛红,想着之前得到的消息,问道:“怎么哭过了?静丫头要走了?” “嗯!”初瑜应道:“是她祖母使人来接了,看着她是不愿意回去的,但是又记挂着祖母那边!” 曹颙就董鄂静惠之事,除了给京城董鄂府觉罗老夫人那边送信外,还往江宁送信给曹寅。 曹寅的意思,让董鄂静惠的祖母定夺,毕竟关系到董鄂静惠的终身大事,曹家不宜插手。省得落下不是,里外不是人。就算是李家有不是,终究是亲戚,要顾及到其体面。 曹颙知道初瑜与董鄂静惠颇为投缘,安慰道:“只是暂别罢了,又不是再见不着了,等过两年咱们回京,不是又能够见到了!” 初瑜有些担心:“这经了退亲之事,也不知道静惠妹妹往后如何?初瑜瞧着,她性子并不像看起来这么绵,若是将来受了委屈,实在让人心疼!” “不是还有她祖母在吗?那个老太太你也见过,极是明事理的,自然不会让孙女吃亏!”曹颙道。 初瑜略带好奇:“初瑜见过?” 曹颙说了“珍宝斋”相遇之事,初瑜想起老夫人颇有威仪的神态,心里有些明白静惠为何会是这个畏畏缩缩的样子了。 第二百一十七章 迷眼 第二百一十七章迷眼 沂州,道台府,西院,厢房。 玉蛛看了看外头天色,已经是掌灯时分。她对着铜镜,仔细地上了妆。 忆起中午之事,她脸红得不行,毕竟是处子之身,初次承欢,除了酸痛,并不觉得欢喜。但自己已经十七,想着惜秋与怜秋两个如今的享福,想着初瑜、紫晶等人对玉蜻的另眼相待,就是陪嫁了的那四个,已经两个做了姑爷的通房,她便拍了拍脸,神色越发坚定。 三年前一同进府的八人,论起容貌来,玉蛛并不算差。只是因小时候家里穷,吃得不好,她身子发育得晚,看起来逊色几分。 而今,在曹家养了三年,细皮嫩肉的,水灵得不行。就算是没有今日中午的事,也会有后日中午、或者后后个中午的时候。这一点,玉蛛很是自信,因此看到铜镜边的那半个巴掌大的瓷瓶时,她不禁厌恶地皱皱眉,伸手抄起,要扔到门口的垃圾篓子里。 手停在半空中,玉蛛思量了一回,还是将瓷瓶轻轻放回。而后,玉蛛拿起一块帕子沾湿,将脸上的胭脂擦净,打开粉盒,用粉将脸颊上的粉嫩遮住。她蹙着眉,对着镜子照照,镜中人面色略显苍白,露出一副惹人怜惜的楚楚之态。她突然心里一阵烦闷,将镜子倒扣了,咬着嘴唇,不知想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玉蛛叹了口气,还是将瓷瓶打开,将其中的水仙花汁倒些在手心中,轻轻地拍到脖颈与胳膊上。立时之间,屋子里就布满了淡淡的水仙清香。 “蛛姐姐!”玉蜻站在门口,轻声唤道。 玉蛛听了,起身,将瓷瓶盖好,将旁边的一块帕子握在手中,轻轻地擦了下眼睛,而后方开门,低声道:“蜻妹妹!” 玉蜻听她带着哭腔,心中不忍,笑着说:“姐姐这是做什么?向来姐姐最是疼惜妹妹的,快去上房吧,爷还等着呢!” 玉蛛抓着门框,抬起头来,咬着嘴唇道:“我不是,爷他……我……”越是急,越是说不清楚,眼泪已簇簇落下。 玉蜻见她苍白着小脸,想起自己当年的遭遇,心中叹了口气,有点羞愧自己的猜疑。是啊,爷是主子,他想要哪个,还会同人商量不成?当年的她,与今日的玉蛛,不是一样吗,哪里有什么区别? 玉蜻拉住玉蛛的手,用帕子将她的泪擦了,安慰道:“姐姐别难过了,爷是好人,往后不会亏待咱们的!咱们姐妹两个,好好侍候爷!” 玉蛛还是惴惴不安的模样,望了望上房那边,神色有些畏惧。 玉蜻笑道:“姐姐别怕,就头一遭……”说到这里,不禁红了脸,推了推她道:“姐姐快梳洗梳洗,往上房去吧,爷方才问了一回了!” 见玉蛛只是望着自己,并不应声。玉蜻揉揉胳膊,道:“今儿下午做针线有些乏了,爷那边就劳烦姐姐,妹妹要先歇着去了!” 玉蛛细细打量玉蜻,见她确实不像恼的意思,略显无奈地点点头。 看着玉蜻回房,玉蛛退回屋子,并没有重新梳洗,而是用帕子又擦擦眼睛,才到上房去。 曹颂躺在床上,正不知想些什么,见玉蛛低着头走进来,想起午间的春情,精神一振,挥挥手道:“快过来,怎地才来?” 玉蛛走到床边,怯怯地叫了声“爷”,曹颂的心肝一颤,一把将她拉到身上,闭着眼睛抱了好一会儿,方道:“爷想你了,你可想爷?” 不见玉蛛应声,曹颂睁开眼睛瞧她,见她红着眼睛,满脸惊慌的模样,心疼的不行,问道:“这是怎地了?玉蜻那丫头……” 玉蛛忙摇头:“没有,没有,玉蜻对奴婢甚好,哪里会因爷抬举奴婢,就给奴婢脸色呢?” 曹颂听了,笑笑道:“爷想着也是呢,就她那个面性子,哪里像是能欺负人的,不被人欺负就了不地了!” 玉蛛闻言,神色一僵,脸上带了几分委屈:“爷说得是!” 可惜曹颂正闭着眼睛,闻玉蛛身上的花香,哪里会仔细看她的喜怒。放下帐子,自然又是一番缠绵…… 待屋子里一片静寂,玉蛛柔声问道:“听说大爷明早要出门,爷早起不?用不用奴婢早些起来侍候?” 曹颂将她往胸前搂了搂,闭着眼睛应道:“不用早起,明儿爷哪里都不去!”说到最后,声音渐小,不一会儿已经鼾声渐起。 玉蛛只觉得有些冷,将身后的被子使劲紧了紧,却仍是久久合不上眼,将到天亮,方昏昏睡去。 * 或是地处南北要道的缘故,郯城县大兴镇很是繁荣。整个镇子,顺着官道两侧左右散布。官道两侧尽是商铺酒楼,放眼望去足有百八十家。来往打尖的旅人,挑担子的游商小贩,十里八村来卖山货的老乡,汇集出一副市井画卷。 听着各种吆喝声,曹颙真有些看到盛世的感觉。因心里惦记着粮食涨价之事,他特意留心街头巷尾的乞丐等人。虽然穿着破烂不堪,脸上脏兮兮的,但是并没有饿倒在地的。想像中那些因为没有银钱买米卖儿卖女的情形并没有出现,曹颙心中松了口气。 回头看了眼庄先生,曹颙有些后悔,毕竟是上了年纪,还拉他出来做什么?庄先生察觉出曹颙的眼色,略带一丝恼怒道:“怎地,嫌弃拖你后腿了?” 曹颙忙道:“哪里,哪里,只是怕先生累着!” 庄先生摸了摸胡子,悠悠然道:“区区七十里,这有什么?老当益壮、老而弥坚这些个成语孚若都忘了吗?老朽身子还算康健,看着妞妞出嫁生子应不成问题!” 曹颙见他虽然略显疲色,但是精神头却足,笑着说:“老当益壮、老而弥坚或是有的,先生是不是忘记了一个成语?” 庄先生信马由缰,看着不远处一家米行前的客人,随口问道:“哦,是什么?” “老而不羞!”曹颙笑答。庄先生转头瞥了他一眼,回过身来自己也笑了。 这次出来,除了魏黑、小满外,还有吴氏兄弟里的老二吴盛与七个长随。吴盛的哥哥如今已经成亲,娶得就是在曹颙身边当过差的钗儿,两人是上个月末成亲的。曹颙见他虽然年轻,但是处事稳重妥帖,便让他做了护院头,因此没有跟来。 拢共算起来十二人,庄先生觉得人多有些扎眼,便将人分了两拨。小满与另外两个面嫩些的长随跟着曹颙与他,魏黑、吴盛带着另外五个人。大家一前一后,看着完全不是一路人。 曹颙他们这边,是富家少爷带着管家小厮;魏黑那边的都是壮汉,看着就带了几分彪悍之气,就是在武风很是强悍的山东地界,看着也让人生出退避三尺之心。尤其魏黑,长得高大魁梧不说,还罩了一只眼睛,满脸的凶肉。 曹颙顺着庄先生视线望去,也看到那家米行,人来人往的,买卖真是兴隆。 两人彼此对视一眼,有些不解,不知为何大兴与沂州的情形差了这些。沂州那边,不少米行都没有存粮了;就是仍在开门营业的,因价钱太高的缘故,客人也没有这样多。 空气中传来浓郁的酒香,曹颙他们大早出来的,赶了一上午路,不禁有些饥肠辘辘。 正赶巧,在米行正对过,是家二层高的酒楼,曹颙便指了指招牌,对庄先生道:“先生,咱们过去用饭吧!”庄先生也正是这个打算,当即道好。 进了酒楼,曹颙看着挨着窗口已经坐了一桌客人,便示意小满身后的那个少年问话。 那少年姓任,名季勇,是沂州虎威武馆馆主任虎的四子。虎威武馆就是曹颂眼下每日必去的地方,沂州城最大的武馆。 任虎虽然是个武夫,却是个地道的官迷。因他自幼没读过书,大字不识几个,便将全部希望都搁在四个儿子身上。偏生这几个小子不仅遗传了父亲的好身手,还遗传了父亲的浆糊脑袋,念了好几年书,不过是识得《百家姓》、《千字文》罢了。 任虎为了逼几个儿子读书上进,没少用鞭子给儿子们“紧紧皮子”、“长长教训”。不过打完老大打老二、打完老二打老三,一直打到老四都十五了,也不见他们有所长进,终究只能是熄了让儿子们考取功名的念头。 然,曹颂的到来,却使得任虎有种“绝处逢生”之感。 这老话说的好,“宰相门房七品官”,曹家大人眼下虽说只是道台,离宰相还差得远,但是这是说不准的事啊。就算升不上宰相,熬上几年升个三品二品的应该不成问题。那样的话,离一品宰相不就是差不离,就算门房算不得七品,八品、九品也该有吧。 这样想着,任虎对曹颂极为奉承,想要将老三、老幺这两个未成亲的小子送到曹家做门房。 虽然不是大事,但是曹颂并未随口应下,只说是带着兄弟两个引见,至于要不要人,自己不好拿主意。 曹颙正因身边随从不是京城过来的,就是江宁过来的,想雇佣几个本地长随,没事下去溜达溜达,冒充冒充本地人。 任叔勇与任季勇两个兄弟的到来,正合他的意。况且又是曹颂领来,知根知底的,随口询问了两句后,曹颙便点点头,叫他们留下。 任叔勇与任季勇还是第一次见到道台这样大的官,原本还以为就算年轻,应该也是四十岁来岁,所以才能让曹颂似长辈一般尊敬。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个年轻的官。 若不是在道台衙门,又听到几个来回事的典吏毕恭毕敬地管他叫“大人”,任叔勇与任季勇都要怀疑是曹颂找人假扮道台来戏弄他们兄弟两个。 待曹颂不忿两人的诧异,骄傲地道出哥哥曾是御前侍卫的光荣历史,兄弟两个的眼神立时变了。御前侍卫,那可是传说中的高手,两人对曹颙崇拜得不行,都暗暗下了主意,要跟在曹颙身边,混个人模样出来! * 小二见几人眼生,还以为过往打尖的客人,还想着如何宰上一顿,就听那个小厮操着本地口音道:“小二,楼上靠窗户有雅间没?我家少爷要找个清净的地方吃饭!” 小二立时收了心思,笑着道:“这刚到饭口,楼上还空着,几位爷楼上请!”说话间,引着他们二楼去了。 魏黑已经也到了,看着曹颙他们上楼的背影,往另一个迎过来的小二怀里扔了块碎银子,道:“给爷寻个包间,好好地置些酒菜来!” 小二见那银子足有半两,喜得脸上都要开花了,指了指楼梯处“二楼不少雅间,几位爷二楼请!” 站在窗前,曹颙使劲吸了吸鼻子,酒香味似乎比方才更大,不禁有些疑惑,这是怎么了?难道这附近有烧锅,才会使得酒香四溢? 庄先生则盯着米店门口,看着往来的客人多是拿着大口袋,有点手提肩挑的意思,生意好不红火。 一个身材略显单薄的中年人,抗着一口袋东西打米店出来,因要避一辆疾驰而来的马车,跌倒在路旁,口袋里的东西散了半地,样子甚是狼狈。 看着那一块块很是陌生的东西,曹颙不禁问道“|这是什么粮食?”如今地方百姓多以小米与高粱为主食,富贵些的人家吃稻米白面。可是眼下这个,却不知算不算粮食。 庄先生见那中年人将地方的东西都收进口袋,方略带沉重地道:“那不是粮食,是酒糟!” 盛世无饥馑,只因素日只用来喂猪的酒糟,成了百姓口粮! 第二百一十八章 抉择 第二百一十八章抉择 沂州,道台府,仪门前。 董鄂静惠向初瑜俯身拜去,初瑜忙上前扶住她:“表妹这是做什么?不应行如此大礼!” 董鄂静惠含泪道:“若是没有表哥收留,没有表嫂疼惜……” 初瑜拉着她的手,劝慰道:“往事已矣,表妹不可太过伤怀!” 董鄂静惠含泪点点头,又谢过紫晶与喜云等人这几月的照看,众人纷纷还礼。曹颂在旁,看着董鄂静惠一一别过众人,单单只拉下自己,脸色就有些难看起来。心下思量着,这个丑丫头,难道忘记是哪个救的她? 来接人的嬷嬷道:“姑娘,这路还远着,咱们启程吧!” 董鄂静惠听了,方转过身望向曹颂,近前两步,俯身道:“多谢二表哥救命之恩!”声音不大,听着却真切,让人不由得心生酸楚。 曹颂迟疑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物,递了过去,道:“丑丫头,万一你还想要出来……这个……省得被人欺负!” 那是一把装饰精美的蒙古刀,刀柄顶端镶嵌一枚拇指盖大的红宝石,刀鞘上也点缀着各种小宝石,这礼物价值不菲,委实太贵重。 董鄂静惠还不知该如何开口拒绝,曹颂已经上前一步,将蒙古刀塞到她手里。 因知道董鄂静惠今日返京,曹颂哪里都没有去,连随着哥哥下去逛逛的兴趣都了了。没想到,等了小半天,就换来她一句话,原本想要损上两句,但是见她含着眼泪、微微蹙眉,他就什么火都发不出了。 或许是离得近的缘故,曹颂能够闻到董鄂静惠身上淡淡的香味,不由得恍然大悟。一时之间,他实不知说什么好,望着董鄂静惠,不由怔住了。 那两个奉了觉罗老太太之命来接董鄂静惠的嬷嬷,见曹家这位看起来略有些憨头憨恼的二爷,与自家小姐站的有些近,便“咳”了两声,道:“姑娘,该走了!” 董鄂静惠又看了众人一眼,转身上了马车坐好,嬷嬷刚要放下帘子,就听曹颂道:“丑……爷明年要进京,到时候去瞧你!” 董鄂静惠点了点头,越发握紧了那把蒙古刀。车帘隔开众人视线,董鄂静惠回京了! 董鄂静惠平日虽然话不多,但是老实乖巧,不止初瑜、紫晶舍不得,连带着喜云几个都红了眼圈。 曹颂只觉得胸口闷闷的,心里说不出的烦躁,使劲地伸伸胳膊,展展腰,昨晚睡得少的缘故,身上有些乏。 阳春三月,天色晴好,曹颂实在不耐烦回屋子睡觉,就问初瑜道:“嫂子,哥哥到底何时回来?要不弟弟带几个人去迎迎他?” 初瑜闻言笑道:“你哥哥说要三、五日呢,想去下边各县看看,现下不知在何处,哪里去迎?” 曹颂看看蓝蓝的天,抓了抓头道:“既然如此,那嫂子就先回院子歇着,兄弟去武馆那边转悠转悠!” 初瑜应声,带着人回内院去。紫晶手上没事,正闲着,便跟着初瑜往正房这边来说话。还没到门口,就见西院的玉蜻站在院子门口,神情颇为踌躇。 初瑜笑着问道:“怎么在这里站着?是有事寻紫晶姐姐,还是来找我的?” 玉蜻脸上有些羞涩,回道:“奴婢有件事,想禀郡主与紫晶姐姐知晓!” 初瑜与紫晶对视一眼,请她进正房厅上落座。玉蜻犹豫了好一阵子,方低着头说道:“按理来说,二爷房里的事,本没有奴婢多嘴的余地。只是眼下张嬷嬷不在,若是奴婢不说,怕二爷也不好回两位来!” 初瑜听了,略带为难地看了眼紫晶。虽然曹颂还小,但是也没有嫂子管小叔房里事的道理。 紫晶笑着对玉蜻说:“看你这般吞吞吐吐的,可是二爷不懂事,委屈你了?” 玉蜻怕两人误会,忙摇头道:“不是这样的……是二爷抬举了玉蛛姐姐……”说到后边,已经是低不可闻。 初瑜还没什么,紫晶微微皱眉,随后笑着问道:“我瞧着她这些日子与静姑娘很是亲近,今日静姑娘回京,怎么不见她出来相送?” 玉蜻笑着回道:“玉蛛姐姐想出来的,只是昨晚不小心见了风,身子有些发热,如今在屋里躺着!” 紫晶心里有数,对初瑜说道:“郡主,既然二爷抬举玉蛛做了身边人,那也不能再按过去的月钱,您看……” 初瑜点点头,思量了一回,道:“既是这样,可按先前玉蜻的月例,头面衣裳也酌量添些。”说到这里,笑着看了玉蜻一眼:“玉蜻这边,月例不变,只是逢年节适量添减些!” 玉蜻推辞不过,起身郑重谢了,然后回西院去了。 因曹颂未成亲,玉蜻没有正式开脸,但是众人都是将她当成姨娘待的。加上她与初瑜同龄,话不多,性子又好,大家都很喜欢她。 大家公子成亲前,有上两个、三个屋里人不算什么,但男子“喜新厌旧”也是常见的。初瑜与紫晶两个想到这点,对曹颂的滥情就有些埋怨。只是身份所限,两人都是不好开口说起,便唯有摇头叹息了一回。 * 西院厢房,玉蛛小睡片刻,起来梳洗,见玉蜻进来,不禁追问道:“爷可回来了?” 玉蜻见她满面春风,与昨天像换了个人似的,不禁一怔。玉蛛这方察觉出失态,忙低下头,用手指缠着衣角,说不出话来。 玉蜻心里虽然泛酸,却也明白女子就是这个命,身子都给了,心哪里还留得住?笑着拉她到炕边坐下,笑着说:“方才回来,问过二门小厮,说爷去武馆了!” 玉蛛点点头,脸已经红的不行,支支唔唔道:“玉蜻……我……” 玉蜻见她尴尬,见旁边小几上摆放着一小碟山楂,拈起一颗,笑着说:“爷也怪糊涂的,幸好庄先生见识多些,听两个姨娘提起后晓得不妥,要不爷这可不是好心办坏事?现下可好,这各院各房的,都是这红彤彤的山楂,让人一看就觉得腮帮子酸!” 玉蛛拿起一颗,咬了一口,有些不以为然:“谁晓得庄先生说得是真的、还是假的!这越有学问的人,讲究的越多。我小时候,亲戚家有喜的小媳妇,多吃这口呢,也没见谁家的有个闪失!就算没有山楂,这酸萝卜、酸豆角,没有她们不吃的!” 听玉蛛提到过往,玉蜻也想到自己个儿身上,她是芜湖人,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康熙四十六年芜湖大旱,河港皆涸,庄稼颗粒无收。除了爹娘,她还有两个弟弟,一家五口断了口粮。家里实在没法子,就将十二岁的她给卖了人伢子。 人伢子将这些十来岁的小姑娘,好好教两年规矩,高价卖往京城的大户人家做侍女。 * 从郯城大兴镇回来后,曹颙他们并没有原路返回,而是往东经临沐镇北上,先到莒南镇,再到莒州。莒州南门到北门的南北道上,陆陆续续地散布了不少商铺,看着却不似大兴镇那般繁华。 刚打南门进城没多久,曹颙就见不远处稀稀落落的围了半圈人,对着什么人指指点点。 到了近前,他才瞧清楚,那是个八、九岁的小姑娘,穿着打满补丁的灰布褂子,跪在道路边上,头上插着一只草标。旁边蹲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汉子,用手捂着脸。 “卖儿卖女啊!”曹颙心里说不出的沉重,勒住马缰在那里观望。 那小姑娘眼睛红红的,看来是哭过很久,但是此时神情呆呆的,眼神木木的,哪里还有半分孩童的灵气? 围观的人,有的询问卖身价格,笑闹两声;有的端详那小姑娘,看看是否有利可图;有的不耻这大汉所为,高声斥责道:“瞧你这当爹的,四肢健全,怎就舍得卖闺女?” 那汉子并不辩解,肩膀一动一动,抹着眼泪,哭得像个孩子。 这时,就见街头跑来两人,前面的是个穿着大襟褂子的、抱孩子的妇人,也顾不上人多不人多的,直接侧身挤了进去,看着那小姑娘头上的草标,立时跪下,将她楼在怀里,嚎啕大哭。那个小姑娘依在那妇人怀里,也慢慢地哭出声来。襁褓中的婴儿,像感受到母姊的悲伤,“啊啊”的哭了起来。 妇人后边,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看见小姑娘头上的草标,当即怒道:“赵河,丫头可是你的亲骨肉,你这么做,怎么对得起弟妹?” 那汉子使劲捶着脑袋:“周大哥,都是俺没出息,连爹娘白养了三十多年,如今却还不能让二老填饱肚子!还能咋办,总不能全家饿死!” “周大哥”叹了口气,无奈地道:“这是那些黑心粮商闹的,哪里是你的错,米价再这么长下去,还有谁能吃得起呢!” “丫头爹,求你了,留着丫头吧!”那妇人哭着说道,随后将婴儿放到丈夫手中,从女儿头发上抽出草标,慢慢地插到自己的头发上。 虽然她面黄肌瘦,一双手也略显粗糙,但毕竟是二十六、七的年纪,也有几分姿色。或许是因奶孩子的缘故,胸脯鼓鼓的,与略显瘦弱的身材看着很是不符。 原本围着看闲事的人中,立时有人出声:“身价银多少,老爷要了,正好家里少个**?” 众人顺着声音望去,一个穿着蓝色绸袍子的胖老头,正眯着眼睛,往那妇人的怀里望去。虽然因胖的缘故,他脸色皱纹不多,但是瞧着花白的头发,与脸上的老人斑,怎么也得六十多岁来。 旁边人见了,不禁哄笑道:“是少个**,还是少个小奶奶啊?是要奶孙子,还是要奶爷爷!” 又有人道:“管他奶什么,人到屋子里了,那不是想奶什么,就奶什么?” 话越说越下流,那胖老头却只是“嘿嘿”笑着,惦了惦手中的钱袋,看着那夫妇道:“老爷这还没吃下晌饭,你们两口子,别腻腻歪歪的,快开个价吧!” 那妇人含泪看着那汉子,那汉子哪里还能够想到别的?一家四口,抱头大哭。还是那小姑娘先收了声,跪在地上,给四周围着的人磕头:“叔叔伯伯们,丫头求你们了,你们别买丫头的娘,娘还要照看弟弟,给爷爷奶奶爹爹做饭,你们还是买丫头吧!” 不管别人如何,曹颙是再也看不下去,回头冲不远处的魏黑他们示意一下。 魏黑、吴茂他们几个勒了马缰上前,驱散那些看热闹的人。有人见他们不是本地口音,还想要争辩几句,被魏黑一鞭子抽老实了。 其实,在魏黑、吴茂两个怀里,都有道台衙门的典吏腰牌,一句“衙门办案”,也能够让他们退避。但是因见这家人实在可怜,看热闹的这些又可耻的很,所以他们就不会有什么好态度。 那大汉察觉不对,站起身来,将妻子儿女护在身后。就是与那妇人同来的“周大哥”也上前来,站在那汉子一边。 刚被驱散的人中,有几个站在不远处,还想要继续看热闹,被魏黑一个眼神瞪过去,立时撒腿就跑了。 曹颙看着那一家四口,暗暗握住了拳头,喃喃道:“七天,给我七天时间!” 庄先生心里很是沉重,听了曹颙的话,转过头来:“什么七天?孚若拿了主意?” 曹颙点点头,道:“是,先生,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他回头吩咐小满两句,看着小满去找魏黑,神色愈加坚定。 第二百一十九章 七日(上) 第二百一十九章七日 “凡牧民之官,失于抚字,非法行事,激变良民,因而聚众反叛、失陷城池者,斩。” ——《大清律》 三月十八,万寿节。 按照约定俗成规矩,除了恩典进京请安的官员外,地方官员多要沐浴更衣、祈福颂恩的。虽然没人看着,但是大家多少是这个表示,以示忠心。 像是品级高的,在请安折子里,就可以很“老实”地在恭贺皇帝万寿时将这些讲出来。 就是品级低的,没有资格上请安折子的,因上行下效的缘故,也都要走走这个形式。不过是费些事,总比因此被不开眼的当成小尾巴抓住,弹劾个“张狂无礼”、“目无君父”的罪名要好。 然,被临时请来道台衙门书房的沂州知州叶敷此时却没有祈福的兴致。他只觉得头发发麻,实在不明白自己这个少年显贵的同门小师弟为何要如此这般,难道这就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但是这火可不好烧,说不定成了“燎原”之势。 他看着手中盖着东兖道守道印信的手书,胳膊不禁微微发抖,面色沉重起来,略作迟疑,开口劝道:“大人……”因见曹颙穿着官服,所以叶敷这般称呼。 到沂州一个多月,曹颙第二次穿着正四品的白雁补服,脸上没有半分笑意,看起来与往日的温煦截然不同,浑身散发着一股冷意。 叶敷只当他在端官威,并没有发现他的反常,皱眉摇头道:“大人,不可轻动烧锅啊!这里头的水委实太深,纵然你是郡主额驸的尊贵身份,若是得罪了这些人……”关切之间,一时忘了尊称。 见叶敷的关切不似作伪,曹颙暗暗感动,说:“叶大人不必担心,‘督导农桑、整肃税源’是本官职责所在,就算他们闹到御前,也没有本官的错处!” 虽然整顿烧锅庄子确是有些麻烦,但却是眼下能够最快筹集粮食,稳定米价的唯一途径。况且,这烧锅发展至今,已经成了地方大患,若是再任其发展下去,会使得地方米粮越发紧张,像今年这样的事会不断地发生。 想着要去得罪些人,再想起其后那些七七八八的关系,曹颙虽然觉得烦,但是心中也生出一丝挑战的兴奋来。看来,虽不到“同流合污”的份上,但是也该“和光同尘”,要不这么看着,没有半点主导权,只会越来越被动。为了这三年道台当得舒心,有些事情还是处于自己的掌控中更好。 再说,如今已经是康熙五十一年了,若历史真未曾改变,那他留在沂州的时日也不多,留在这个世上的时日也是倒计时了。既然来了沂州为官,也不能白来一场,总要为这边的百姓尽尽心力,留下点什么。纵然没有青史留名的念头,也不想碌碌一生,连个痕迹也留不下。 “‘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明的不来,还有暗的,到时大人可怎生是好?”叶敷道。 见叶敷不提百姓安居,一味地说这个,曹颙瞧瞧他袖口的墨迹,不禁反问道:“叶知州,近半月米价上扬之事,你可知晓?” 叶敷思量了一会,方道:“好像听家人提起过两回,这也并不稀奇,新麦五月末、六月初收割,三、四月正是青黄不接之时,年年米价都有涨的!” 大兴充当米粮销售的酒糟,临沐镇与莒南镇米店前人们的唏嘘,再到莒州那抱头痛哭的一家几口,这就是所谓的不稀奇?那小姑娘的哭声,仿佛在曹颙耳边,驱之不散。这本是夫妻和美、其乐融融的一家人,男人做工,养活父母妻儿,即便清苦些,一家人也有些奔头。粮价暴涨,使得饭桌上的馒头、面饼成了面汤。亲生骨肉,险些离散。 曹颙不禁对叶敷的不通世情有些恼,皱眉道:“不稀奇?往年不过涨几分,最多不过一钱,眼下沂州的米价已经涨每石一两三钱银子,是原来的两倍半;地方各县,也是两倍到三倍不止!如今才三月,到六月新麦收割还有将近三月,若是再这样涨下去,百姓谁还买得起米,大家吃什么?”说到后来,声量越高,脸色带了郑重。 叶敷就算再书呆,也明白曹颙的意思。如今单单粮食涨,别的却不看涨,百姓生计会越来越艰难。 就拿知州衙门的衙役来说,每月二两银钱,原本能够买米三石,三百余斤,全家老少几口嚼用都够了。如今,却只能买米一石,百余斤,人口少的还好,人口多的人家,就要喝粥了。若是米价再涨,连一石米都买不到了,那全家就要跟着挨饿,时间久了,还不知会出什么乱子。 叶敷将曹颙的手令收好,正色道“下官惭愧,不过请大人放心,下官定当不负所命!” 曹颙想了想,问道:“你们衙门能够使动的衙役、捕快共有多少?” 叶敷略一思索,道:“回大人话,四十余人,若是尽量都拉出来,五十人是有的!” 曹颙点点头,道:“米粮店铺这边无妨,烧锅庄子那边,先叫他们挑小的来吧!本官打发人去安东卫了,过两日他们会派来兵丁,下各州县协助大家‘整肃税源’。” 叶敷这才想起有的烧锅庄子不是自己这几十号人能够对付得了的,脸上对曹颙多了些佩服,隐隐地心里又说不出什么滋味儿,告辞离开,先回衙门准备去了。 书房里,只余曹颙一人。 曹颙一下子坐到椅子上,脸色多了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紧紧地握住书案上的那封信,身体不禁有些发抖。庄先生与魏黑都不在,眼下他连能够说话的人都没有。一切的一切,唯有自己承受。 没有人能够体会到曹颙的伤心与自责,想起与宁春的初次相遇,想起这几年的点滴相处,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惊闻噩耗,真是惊闻噩耗! 就在半个时辰前,曹颙正暗暗盘算七日时间,想着一步步的安排,看看哪里最容易出纰漏,哪里需要格外注意。小厮来报,京城来了送信之人,自称是完颜府大爷派来的。 完颜府大爷,除了永庆,还有哪个?曹颙忙叫带上来。 待见到那人胡子拉碴,满面风尘时,似乎站也站不稳当时,曹颙唬了一跳,忙问道:“出了什么事?” 来人是永庆身边的长随七斤,与曹颙也是常见的,当即打了千礼,随后才打怀里掏出一封信来。七斤是三月十四打京城出来的,四天内赶了一千余里路,每日只歇一两个时辰,也难怪他乏成这样。 曹颙指了指椅子,叫他坐下,一边拆信,一边道:“赶得这么急,可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 七斤闻言,没有入座,而是“扑通”一声跪在曹颙面前,道:“小的求曹爷帮帮我家大爷,我家大爷……我家大爷要被老爷逼死了!” 万吉哈逼死永庆,就算父子不合,也不必如此,这是什么与什么?曹颙也顾不上叫七斤了,一目三行,想要先看看信上内容。 这是永庆亲笔所书,宁春与其父亲兄弟,因被人揭发,三月初五入刑部大牢,三月初七父子四人“畏罪自尽”,三月初八宁春妻子钮祜禄氏自尽殉夫。 曹颙越看身上越冷,这到底是怎回事?永庆之事,怎地扯到宁春身上?什么罪名,能够使得宁春家父子兄弟,一家几个男丁都入狱? 怔了好一会儿,曹颙才开口问道:“你跟在你们爷身边,对宁爷的事也能晓得些,可知……可知他家到底被‘揭发’出什么,是什么‘罪名’入的狱?这举报之人又是哪个?” 七斤回道:“小的也晓得些,这举报之人是个候补道,原是两淮盐运司副使,做过宁爷阿玛的同僚。揭发的是宁爷阿玛自打康熙三十九年到江南任上后,曾侵吞盐款,并且出资助人刊印发行‘大逆不道’的书籍!” “贪墨”与“大逆不道”两顶帽子下来,这是要致宁春家于死地啊!月初能让康熙震怒的刊印书籍,除了《南山集》还有什么?宁春家是旗人,连旗人都参合进去,怎不使得康熙震怒?然,不过是幌子,若真是实情,也不会有后边的所谓“自尽”了。 曹颙摆摆手,叫七斤起来。他微微地眯了眯眼,心里紧成一团,恨不得立时飞回京城,去将宁春之事查询个清楚,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然而,看到书案上自己刚写好的手书,想起脑子里那小姑娘一家的哭声,他又慢慢冷静下来,询问永庆之事。 记得宁春救命之恩的,不单曹颙一个,还有永庆。论起三人的交情,就算是没有所谓的“救命之恩”,他也无法为宁春之事束手旁观。 宁家父子入狱三日,永庆始终在四处走动查询,想着为他们家洗罪。结果,被人告到他阿玛万吉哈前。 万吉哈刚升了都统,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见长子去参合这些不要命的事,便狠狠地训斥了一番,直接在衙门里替他告了病假,将他禁足在府。 几日之后,永庆寻了机会出府,听到得尽是噩耗。永庆去寻了几位平日说得上话的爷,却都是被拒之门外。这期间,又有人通过各种渠道,对永庆进行威胁恐吓。 原本他还没有任何头绪,这意外的反常使得他仔细起来,顺着蛛丝马迹,知道宁春家的事并非那样简单,六部九卿少不得有人在布局筹划,否则也不会使得宁家短短几日之内就家破人亡,再没有翻身余地。 为了给宁春家讨个说法,永庆这耿直汉子,实也没什么好主意,便去督察院敲了“闻登鼓”,叩阍上告,为宁春家申冤。 钮祜禄氏身披红衣吞金殉夫之事,在京城早传扬开来,毕竟宁春家的事情过于离奇,引发百姓各种各样的流言。 永庆的叩阍,使得流言越发升级。宁春家是冤屈的,越来越多的人相信这一点。不过,各种流言的版本实在离奇了些。就连钮祜禄氏红衣殉葬,也使得大家猜测纷纷。甚至连恶男霸民女这样的版本都出来了,道是有王公显贵,看上这位少奶奶,才使法子谋害了她的丈夫与公公,目的是想要逼她改嫁;不想这少奶奶贞烈,宁死不从,随丈夫共赴黄泉了。 叩阍虽然能够直达天听,但是哪里是那么好告的?按照律法,不管军民与否,冤情如何,这叩阍之人要流千里的。到时山高路远,又有几个人能活着回来?除了到了万不得已之际,逼得人没有他法,才会有人使这个法子来申冤。 “爷叩阍前,就将信给小的,让小的送到山东曹爷这里,说要曹爷心里有个数。小的不放心爷,就在京城多流了半日,没想到爷去了督察院衙门后,老爷那边就召族人,当日将大爷在族谱上除名,还向步军衙门递了状子,要告大爷‘忤逆’之罪!”七斤说到这里,又给曹颙跪下,一边磕头,一边求道:“曹爷,除了宁爷,爷与曹爷最是交好!小的求您了,就救救我家爷吧!” 第二百二十章 七日(中) 第二百二十章七日(中) 按照《大清律》,忤逆罪若是落实,那就是斩立决。万吉哈想是被吓住了,怕这案子查起来,影响到家族前程,直接先给儿子落实个死罪,也省得查来查去的牵扯出太多人。 曹颙见七斤虽然急切,但是面上并无悲戚之色,问道:“可是状子又撤了?” 七斤点点头:“大小姐得了信,从简王府回来,不知怎地说动了夫人,两人去步军衙门劝老爷撤下诉状。不过,老爷也说了全当没这个儿子,告病在家,闭门谢客了!” * 京城,勇武伯爵府。 内院正房,不时地传来“哎呦”、“哎呦”的呻吟声,万吉哈确是病了。他闭着眼睛,用手扶着头,半躺在炕边,不停地呻吟着。 福惠郡主站在地上,唤人送来一个烛台,就着烛火烤了两小块膏药,给万吉哈贴在太阳穴,又用手轻轻按了按。 贴了好一会儿,万吉哈才觉得疼痛稍减,坐起身来,慢慢地睁开眼睛,看面色憔悴的福惠郡主,重重地叹了口气。 福惠郡主想起关在督察院大牢的长子,鼻子一酸,坐在炕边,落起泪来。 万吉哈见了,心中烦躁,不耐烦地说道:“哭什么,不是说全当没有这个逆子吗?你向来对他不喜,如今可不是正如了愿!” 福惠郡主立时站起,瞪着丈夫,尖声道:“你这是什么话?就算永庆自小不在我身边,我们娘俩疏远些,但也是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的!你这做阿玛的狠心,为了荣华富贵,不认就是了,何苦非要逼他到死地?若不是永佳正巧赶上,我还被蒙在鼓里!” 万吉哈只觉得“嗡嗡嗡”的,脑仁疼得更厉害,太阳穴突突直跳,忙复又躺下,用袖子蒙住眼睛,瞧也不瞧福惠郡主,又“哎呦”、“哎呦”地呻吟开来。 福惠郡主心里着恼,使劲跺跺脚,掀了帘子出去了。站到廊下,她用帕子擦了擦眼睛,心里后悔万分。 因永庆自幼跟着祖父、祖母身边,后来虽然回到福惠郡主身边,母子两个却始终很陌生,又都是性子高傲之人,相处得很不谐。虽然不是有意为之,但是福惠郡主却是一直疼次子多于长子,对长子诸多要求也略显刻薄。这样的后果,使得永庆与母亲的关系越发客气疏远。 若不是这般,永庆怎么会自作主张去叩阍,连个商议的人都没有,父母也是指望不上的。 福惠郡主正难受呢,就见永胜打外头回来,脸色很是难看。她忙迎了上去,问道:“你二叔那边怎么说,可是答应去求十四爷了?” 福惠郡主口中所说的“二叔”,就是万吉哈的弟弟罗察,原任工部侍郎,丁忧起复后为礼部侍郎。他的长女是十四阿哥的嫡福晋,所以福惠郡主才会这样问。 娘俩个一边儿说着话,一边儿进了上房西侧间坐下。永胜想要去看看父亲,福惠郡主往东屋那边看了一眼,只说是睡着了。 提到二叔,永胜脸色带出几分气愤来:“二叔说了,既然阿玛已经将大哥除了族名,那他自然不好违逆兄长的意思,为大哥张罗!还说让咱们也省省,不要再折腾,免得累及阿玛,丢了祖上的爵位!” 福惠郡主咬了咬牙,恨恨道:“这些年来,咱们什么时候求过二房,偏生这个时候袖手旁观!不是选秀时,腆着脸来求咱们的时候了!” 永胜见母亲短短数日就老了不少,眼睛都凹陷进去,心里不是滋味,便开口安慰道:“额娘不必过于忧心,若是查实了大哥不是诬告,不过是流刑,明年又是万岁爷六十万寿,指定有大赦的!” 福惠郡主听了,眼泪又出来,道:“额娘是怕啊,若是盛京还好说,若是宁古塔的话,山野之地,虎狼纵横,这些年流到那里的又有几个能够挨到回来之时的?” 永胜忙又道:“额娘这是为何?就算二叔不松口,难道儿子就不能直接托人寻十四爷来?还有妹妹那边,简王爷虽然素日与咱家往来少些,但大哥毕竟是他的大舅哥,怎会袖手旁观?就是平王府那边,看在大哥与曹家的交情上,也能够去求一求的!国法如山,免流不容易,走动走动判到盛京应不是难事!” 福惠郡主听儿子说得轻松,不禁生出希望,忙胡乱擦了泪问道:“真的?” 永胜哪里敢露出什么,硬生挤出几分笑,摆上信心十足的模样,点点头:“自然如此!额娘连儿子都不信了?” 福惠郡主拍拍胸脯,微微松了口气,不过随后又皱起眉,脸上多了几分忧色:“就算保住了性命,怕是哥哥的仕途也完了,他才二十七,这往后的日子可怎生好?” 永胜笑着说:“不是有祖宗爵位吗?阿玛这次要撵大哥出去,也是以防万一的保全之策,等事情了结了,让大哥回来就是!虽然降一等袭爵,等到大哥时伯爵府要换匾额了,但是一等子的爵位,俸禄也是四百余两,还有禄米,大嫂又不是浪费之人,足够大哥他们嚼用的了!” 听儿子这么说,福惠郡主很是意外,忽然抓了他的袖子,颤声问道:“你……不是一直惦记着爵位吗……怎么想起让给你大哥?别是哄额娘一时开心,……往后使得你一辈子不自在!” 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永胜此时确实没了那争爵的心思,全然是真心实意给大哥筹划,然见母亲这样疑自己,他立时站起身来,仰着头道:“额娘也太小瞧儿子了!不过是个一等子,若是个公啊,侯的,还值当争上一争,这个谁稀罕?” 福惠郡主喃喃道:“以前你不是老唠叨,说你大哥凭着年龄大,处处压你一头,使得你不服气吗?” 永胜顿时气结,嘟囔着说:“额娘真是的,那时儿子多大,如今儿子都二十多了,还是小孩子不成,整日里就知道同大哥置气?”说到这里,也有些拉不下脸来:“谁让大哥被玛法他们惯成那样,傲气得不行,对亲兄弟也瞧不起,儿子怎会甘心!” 自打永庆出事后,福惠郡主思量得最多的就是两个儿子的关系。毕竟她与万吉哈都老了,永庆被除了族谱,家族这边的亲戚是指望不上了,只有一个亲兄弟永胜。若是永胜也学着父亲,不认这个大哥,那永庆往后的生活会更加艰辛。 只是没想到,这兄弟的结症竟然是出在这里,福惠郡主怔怔的,有些说不出话来。 永胜一不小心在母亲面前说了心里话,有些讪讪的,道:“儿子乏了,先回院子歇歇!” 福惠郡主点点头:“去吧,去吧,别忘了让你媳妇多往你大嫂院子里走走,她也是不容易!” 永胜应声出去了,福惠郡主坐在炕上,念叨了两遍“盛京”,又扳着指头算了算两下距离;又思量着,若是明年万寿节大赦还好,若是不大赦的话,这永庆就要在那边待六年了。 * 日照县与胶南县交界,两城镇。 这里是安东卫所的驻地,安东卫所,名册上共有兵丁五千六百人,实际人数只有四千七百三十二人,其他的都算是吃空饷。 安东卫所的主官是正五品守备,属下还有四个千总,与他一起分领五营,还有若干个把总。千总王全泰是日照采珠大户王家子弟,来安东卫所当差已经整整六年,第一次见到这般古怪的命令。 因王全泰与守备田畯年岁差不多,两人私交甚好,所以也没那些个顾忌,他就直言道:“头儿,这不是儿戏吗?咱们是卫所,又不是衙役捕快,这道台大人想要查烧锅,也不该使唤咱们啊?” 田畯摸了摸脑门,道:“既然咱们卫所在他管辖范围内,这使唤咱们也算不上什么。况且那位大人送来的信中可是说了,去了的兄弟有银钱补贴不说,但凡有品级的,只要完成任务,未来三年的考评,具是‘卓异’,若是你不耐烦去,那我就叫换其他人了!” “三年‘卓异’!”王全泰的眼睛不由放光,腆着脸笑道:“别的,大人,属下定当不负大人所托,这就去整理队伍!” 说起来,大家对曹颙这位守道大人之所以客气有加,除了单纯的上下级外,还因为他正好是负责官员考评的。 当朝官职三年一任,这考评是“平平”,还是“卓异”差别就大了。“平平”的话,想要升官却难,就算想升,也要熬上几任,小小地升个一级;而“卓异”的话,升官是指定的,而且是升一级,还是二级三级,那就是看运气与人情了。 田畯见他这就要出去,又唤住:“慢着!” 王全泰回头来,见他沉吟不语,问道:“头儿,还有什么交代?” 田畯想了想道:“将杜斌、杨达,尤南彪他们三队带上,凑个满营!” 王全泰皱眉道:“头儿,这吃空饷又不是大人愿意的,有啥好遮掩的?况且大人来后这两年还多征了一成兵丁进来,就为这,别说上边,就是老白他们几个减了收入,私下里没少埋怨!山东地界,各地营房卫所,像咱们这样只减两成的有几处?”他是不愿意田畯过于纠结这个,省得再弄出事来,得罪提督衙门的人。 田畯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却不愿意让曹颙小瞧,摆摆手道:“这些我都晓得,只是道台大人的差事急些,有备无患,多些人手总是好得!” 王全泰见他如此,知道是劝不住的,叹了口气,出去了。 * 像王全泰一样,在一个职位上熬巴了六年的还有蒙阴县令梁顺正。他就是山东沂州人氏,自幼苦读诗书,康熙二十年的举人,随后参加了数次会试,考了六、七次,仍是名落孙山。 康熙四十二年,再次名落孙山后,梁顺正终于歇了科举的心思,花费银钱谋了个蒙阴县县丞的缺。此时,他的长子已经中了举人,也开始准备会试了。 县丞做了三年,县令丁忧,便举荐了梁顺正。因这蒙阴县地处偏僻,是个出了名的穷县,也没人惦记这个缺,就便宜了梁顺正。这一坐就是六年多,如今已经是第三任。 梁顺正年近六十,早已没有什么往上攀升的野心,只当自己要老死在蒙阴任上,一心指望着儿子们出人头地。 眼下,看了道台府使人送来的手书,梁顺正不禁喃喃道:“‘卓异’啊,这可是‘卓异’啊!这位大人,到底是君子,还是小人?明明是利国利民的好事,站在大义上,偏下了这个饵下来,使人将‘为国为民’的事,成为了‘利己’之事!”说到这里,不由得笑了,大声唤门外的小厮进来:“快,传本老爷话,让所有的衙役与捕快都到县衙集合!” 师爷刚好进来回事,见梁顺正满脸笑意,问道:“什么喜事,使得大人这般开怀?说给小的听听,也让小的跟着乐呵乐呵!” 梁顺正摸了摸胡子,对师爷道:“自然是喜事,而且似乎大喜,老爷我要升官了!” * 沂州,道台衙门,书房。 因庄先生不在,曹颙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最后自己琢磨了一宿,给平王府、淳王府与十六阿哥那边都写了信,请他们帮着斡旋,目的与永胜的不约而同,就是使永庆最后的判决是流盛京,而不是流宁古塔。宁春之事,要等此次事毕了。 送走了七斤,曹颙站在窗前,看着外头的太阳,喃喃道:“还有四天!” 第二百二十一章 七日(下) 第二百二十一章七日(下) 三月二十三日,午后时分。 春雨过后,草木愈发显得青翠,若是往西边望去,还能够看到道弯弯的彩虹。远远的,似乎还能够听到轰隆的雷声,然而此刻大兴镇的上空却是阴云渐渐地散去,露出碧蓝如洗的天空。 沂郯海赣同知岳喜本的心却晴朗不起来,望着不远处戒备森严的烧锅庄子,额头不禁渗出汗来。 安东卫千总王全泰却等得有些不耐烦,瞥了一眼岳喜本,道:“岳大人,这离道台大人给的最后时限不过半日了,若是大人的管家再不出来,受到连累那可是对不住!” 不是王全泰有意怠慢他,而是虽然两人一个是正六品,一个是正五品,却不是上下级。而王全泰沉着脸,不知是喜是怒,哪里还会顾及到岳喜本的立场?况且他奉上命而来,多少有些“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感觉。 岳喜本暗暗叫苦不迭,别的州县协助守道办差,换个“卓异”的考评或许能够升官,他这边别说是升官,能不能保全性命都是两说。 这烧锅庄子不是别人的,正是和硕简亲王雅尔江阿府上的,管事是简亲王的老丈人崔德福。 崔德福本是雅尔江阿母亲的陪嫁包衣,因生了个漂亮的闺女,被王爷收房,抬举做了妾。他也跟着水涨船高,谋了山东烧锅管事的肥缺。 因仗着简王府的势,崔德福向来是作威作福惯了的,就是对岳喜本也不过是嘴上客气几句,面上打个哈哈,更别说是面对岳喜本的管家了。 崔德福哪里会有好脸色,他脸一撂,怒道:“笑话!当爷是什么人?岳喜本他玩女人玩迷瞪了?什么‘好汉不吃眼前亏’,爷就不信了,谁还能将咱们简王府的产业抄了不成?!”说到这里,崔德福对旁边几个彪壮的汉子喝道:“可都准备齐当了?别掉爷的链子!” 有个蓝衣的汉子略带不安,犹豫了一下,低声劝道:“二叔,外头是官兵呢……!这闹腾起来……啊,是不是?要不……咱再思量思量?” 崔德福冷哼了一声:“怕啥?咱们主子,是被欺负的主?连太子主子都不怕,更不要说是个郡主额驸了!!况且,哪里有容咱们思量的余地,这几日里,各地的烧锅庄子封了多少?粮食都抄到县衙去了,没有粮食,拿狗屁酿酒?!——张家口那边可是还催货呢!” 也该崔德福倒霉,换作其他人来,他抬出王爷的牌子,或许能够吓唬一阵。偏生遇到的是王全泰,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此时的王全泰,已经不再为了那三年“卓异”的考评心热了,因为家主给他的信中提过,让他好好协助道台大人办差,待差事毕就许他辞官,去广州做王家生意的管事。 王全泰早就羡慕南边几个堂弟的无拘无束,曾抱怨了好几回,但是因要顾及家族这边,只好在卫所熬着。眼下,他几乎没有想要离开的心思了,却收到家主这样的信。这使得他明白,这个差事并不是原来所想的那样简单,否则家族那边也不会预先给他安排出后路。 王全泰早已做好了应付的准备,面对烧锅门口那几个叫嚷的管事,理也不理,回头对跟来的三百官兵道:“兄弟们,这是郯城县最后一个烧锅庄子,封了后咱们就算了了差事,回去找大人结算银子,今晚打牙祭,我请兄弟们喝酒!” 大家这几日一路忙着,都乏得不行,士气就有些低靡,而眼下听了这话,军心为之一振,都不禁欢呼出声。 崔德福原本以为只消推出几个管事、抬出王府的招牌,吓唬吓唬他们,便能喝退众人,谁想到对面领兵的竟是油盐不进的愣头青!他气得不行,也不在后面压阵了,甩开袖子三步两步走到前面,一挺胸一掐腰,喝道:“爷看哪个敢封我们王府的庄子!!” 王全泰看到崔德福时不禁一愣,随后回头大笑道:“兄弟们,瞧瞧,咱们打哪多了个爷出来?而且还是个兔儿爷,就是岁数老了点!” 众人闻言,轰然大笑。这崔德福虽然年近四十,但是面色白皙,容颜俊美,嘴上虽然有几根胡须,但是稀稀落落也看不真切;衣着甚是考究,而这行为举止又略带女气。 崔德福听了这话,气得满脸通红,指着王全泰说不出话来。 王全泰既拿定了主意,哪里还会与之废话,哼了一声,挥了下胳膊,冷声道:“查!封!” 烧庄这边虽然也凑了两百青壮,但哪里是这些兵丁的对手?崔德福见官兵已经冲进庄门,不由大急,慌忙叫人继续拦截,就听王全泰高声道:“妨碍办差,袭击官兵者,杀、无、赦!” * 蒙阴县县衙,大堂。 望着大堂上堆积如山的粮食,梁顺正不觉丝毫欣喜,反而挤出两滴老泪来。旁边的师爷见了,不解,问道:“大人,这是何故?” 梁顺正擦了擦泪道:“本老爷是后悔啊,后悔万分!这烧锅之害众所周之,而今正是缺粮之时,粮价上扬已逼得百姓无法安生!若是老爷我能有曹大人这个魄力,哪怕只除了本地一县之祸,就算这乌纱不保,也不枉白白地做了六年的父母官!” 那师爷瞄了他几眼,不置可否的叹了口气,半晌却道:“听大人说曹大人少年显位,而今捅了这个大娄子,怕有碍前程!” * 沂州,道台衙门,书房。 已经是黄昏时分,天边红霞漫天。白日的喧嚣渐渐沉寂,城里显得分外的安宁。然后,道台衙门中,曹颙却心急如焚地等待着。 虽然初瑜打发人来催过两次,但曹颙还是没有心思回内宅用饭。吴茂那边,已经遵照吩咐,准备来十数马匹;吴盛这里,挑选的青壮家丁也是准备随时出发;几位师爷,带着几个文书典吏,也在衙门里守着。 七天过去了,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如今就差那一纸文书。若是不能得到,那他只能选择下下之策。想到那样的后果,说不得就要往盛京与永庆作伴去,他心中不禁生出荒唐之感。但是,依旧是没有半分半毫的悔意。 大丈夫当世,总要有所为,有所不为! 隐隐地听到马蹄声响,曹颙立时从座位上起身,走到堂前,向大门方向望去。 随着“蹬蹬蹬蹬”的脚步声,风尘仆仆的魏黑疾步行来,见到曹颙那刻,脸上露出笑意。曹颙心中松了口气,道:“魏大哥!” 魏黑将身后的包袱扯下,双手递上:“公子,这是先生所交之物!先生说了,他这身子骨不好折腾,不能同老黑一起回来,约莫要迟两日!” 曹颙点头接过打开,里面是只木匣。木匣里面是一尺来高,两尺来长的公文,上面盖着山东布政司的印鉴。 公文的内容只有两个,一是打三月二十四日起到六月二十三日这三月间,沂州各地粮行米铺,不得以高于二月米价三成以上的价格销售,否则一经检举,立时查封商铺,收没全部米粮及其销售所得;二是因沂州各烧锅庄子自愿以平价将所储米粮卖给地方官府,免收未来三年的烧锅税。 这第一条确实是惠民的,第二条不过是走走形式罢了。那些有权势背景的大烧锅庄子,有几个是会上税的?当然,对于那些老实经营、靠着烧锅庄子糊口的人家,这三年免税也是他们营生暂时受损的弥补。 曹颙叫人将公文给文房那边送去,而后问魏黑道:“魏大哥,你们是哪天到济南的?先生他可是累着了,现下身子如何?” 魏黑想了想,回道:“是十九下午到的!这一路快马疾驰,每日在驿站只歇两个时辰,先生累坏了,说是往后再也不寻思骑马了,还笑着说要向公子讨要个舒坦的马车呢!”说到这里,顿了顿道:“公子不必担心,先生返程是坐马车的,老黑瞧着先生只是劳乏些,歇歇就好的,有庄家兄弟跟着,三两日就会到!” 沂州到济南将近六百里,就是曹颙上次述职后回来,也用了将近四天。庄先生,却只用了三天不到。 “魏大哥可随先生去布政司衙门了?侯居广为难先生了?”曹颙将魏黑让进书房,唤小厮送水上来,随后问道。 魏黑也是渴的急了,直接举着茶壶喝了半壶,随后回道:“是随先生去了,但是因在外头候着,并不知晓详情!” 曹颙这些平抑粮价的前提,就是要拿到布政司这个文书,做到师出有名。原本他是要亲赴济南的,但是被庄先生拦下,毕竟沂州这边事情繁多,若是真遇到变故,还需要曹颙拿主意。 “魏大哥是前日启程的?”曹颙问道。 魏黑点点头:“前儿下午,幸好是关城门前,布政司那边送来文书,要不老黑就要明日才能回来了!那个布政司大人也不是个痛快人,先生到达济南当晚便去了衙门,足足在里面待了两个时辰。回到客栈后,先生等了一天,也不见布政司衙门那边有动静,再去求见时,却道布政使大人去泰安府里,不在济南!先生脸色黑得煞人,回到客栈写了封手书,老黑送到布政司衙门。这次却是巧了,那个大人第二天下午亲自来客栈见先生,两人在屋子里嘀嘀咕咕了好一会儿,那大人走后不久就打发人将公文送来,先生方松了口气!” 虽然魏黑讲述起来,看似波澜不惊、平淡无奇,但是曹颙却不禁出了一身冷汗。看来,最初的设定失败了。一份烧锅庄子采买人的口供,一份官仓出入库记录,一份官仓平价打民间收米的条子,一份东兖两州六县米价记录,一份酒糟,这是曹颙让庄先生带去济南的。 先是实话实说,请侯居广答应下公文,若是他执意不肯的话,那就让他瞧瞧这些东西。 没想到侯居广却是滚刀肉,看来他是晓得那些锅烧庄子的底细,认定了曹颙不敢将事情捅开,才这般有恃无恐。 庄先生最后写给他的,定是其他的把柄了,怨不得庄先生不让自己去济南,看来是不想自己与主官撕破面皮。 眼下,却不是为了纰漏惆怅的时候,曹颙待文书房那边抄录好文书后,加盖了沂州守道的印鉴,打发吴盛等人立时出城,连夜将公文下发到各州县衙门。 * 莒州,南城,柳树巷子。 赵河正在院子里埋头干活,他是个木匠,全家六口全凭他的手艺吃饭,日子过得很是艰辛。他的闺女见爹爹满头是汉,端了碗凉水来:“爹,喝口水!” 赵河放下手中的活计,接过一口饮尽,想起前些日子卖女儿的经历,不觉心里发酸,使劲揉了揉闺女的头发。如今,粮价高涨不停,若不是那日遇到恩人,给了些银钱,他们全家怕只有喝西北风的份了。 正想着,就听门口脚步声想,赵河抬头望去,原来是邻居老周。老周满脸喜色,冲赵河嚷道:“赵兄弟,快,粮价跌了,大家都拿着口袋去买粮呢!只是要带户籍文书,按照人头买呢!” 赵河只道自己听错了,一时没醒过神来。 老周笑着说:“俺是告诉你信了,可不敢耽搁,俺这就回去找你嫂子要口袋去!” * 沂州城里,因平价售粮,也是一番热闹景象。 曹颙站在书房前,心中隐隐带着丝兴奋。平抑粮价,不过是个开始罢了,接下来…… 第二百二十二章 暮春 第二百二十二章暮春 沂州,道台衙门,内院正房。 初瑜手里拿着件小小的袄儿,正在收袖口的针线。收好后,她看着这小巧可爱的物件,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现下刚三个月,还不显,但是摸起来有些发硬、发紧,与未怀前截然不同。 上个月李氏打江宁派来的两个嬷嬷是张嬷嬷与魏嬷嬷,都是世代在曹府的老成人。两人都生育过不少次子女,对产妇的相关避讳也知道得清楚些。 张嬷嬷是香草的伯母,魏嬷嬷是小满的姥娘。因这个缘故,两个嬷嬷便是远巴巴的到沂州当差,也不觉得苦。况且曹颙是长房嫡子,大奶奶又是这个身份,她们能够近前侍候,也算是体面。 淳王府那边也派来两个嬷嬷,一个是初瑜的乳母叶嬷嬷,一个是侧福晋纳喇氏的陪房周嬷嬷。 叶嬷嬷去年被初瑜送回王府,虽然没人当面说什么,但是私下却被儿子媳妇好一番埋怨。王爷最疼大格格,众所周知的。大格格又向来是个好脾气的,这样将乳母送回来,谁是谁非那不是一清二白。 叶嬷嬷觉得冤枉,与媳妇唠叨两回。她媳妇听得不耐烦,忍不住说道:“妈妈可不是糊涂,谁家的乳母不是向着姑娘的,偏妈妈耳朵软,听瓜尔佳与额苏里那两个老东西胡吣!大格格才成亲几天,就给安排通房,这主子的事,哪里是咱们做奴才的能够做主的?也就大格格脾气好,换成其他府的姑娘看看,还不知要怎么闹!” 叶嬷嬷不服气,嘟囔道:“这不是福晋的意思吗?” 她媳妇瞧瞧内外,见没有外人,低声道:“到底不是亲生的,隔着肚子里,等到五格格出门子时,您瞧她给不给安排狐媚的陪嫁!就您老是实心人,人家说什么信什么!明明是福晋见白家那丫头长得好,爹娘又是在王爷面前说上话的,怕王爷碰上,看上眼,才这般给打发了!” 叶嬷嬷还是头一遭听见这话,还犹自不信。她媳妇冷笑一声,道:“也是喜雨命好!她妹子不过十五,也是出挑的,因原本在城外她姥娘家,刚回府多久,才到王爷书房当差,不过月余就‘害病’没了!” 叶嬷嬷听着,想着素日福晋慈眉善目的样,只觉得浑身发冷,摇头道:“不能吧?若是福晋是容不下人的,那侧福晋与几位庶福晋这边不是好好的?” 她媳妇小声道:“妈妈就没瞧出喜雨那丫头像侧福晋?若说她像三分,那她妹子就是像五分了!侧福晋本就比王爷大好几岁,就算看着少相,也不年轻了!王爷这边,换个爱宠也不算稀奇事!福晋一心要抬举巴尔达侧福晋,想要稳固六阿哥的身份,怎会允许别人占了先去?” 叶嬷嬷是初瑜的乳母,心里自然向着侧福晋纳喇氏,听了不禁有些担忧。她媳妇又劝道:“瞧瞧,您老瞎操心,就福晋那点心思,哪里瞒得过王爷去?侧福晋跟了王爷小二十年,三个阿哥又占了长,六阿哥还是奶娃子呢!” 叶嬷嬷不知是被媳妇说通了,还是自己个儿想明白了,这次来沂州,半句不肯多说,只是尽心照看初瑜的身子。 初瑜当初送乳母回王府,也是怕曹府这边闹腾得不安宁,惹得曹颙生厌。现下见乳母如此,便也待她很是亲近,两人和好如初。 周嬷嬷只是奉纳喇氏之命,来照看初瑜到生产的,并不像叶嬷嬷这样,要在初瑜身边长留;也不像张嬷嬷与魏嬷嬷那样,是曹家老人,因此她更是不肯做大,说话行事甚是谨慎。张嬷嬷与魏嬷嬷是李氏挑出来的,本来就不是刻薄难缠的性子。初瑜身份又高,轮不到她们说三道四。 就这样,道台府这边虽然多了四个嬷嬷,但是却没有敢像曹颂的乳母张嬷嬷那样,在主子面前充大辈的。因此,初瑜这边也极是省心。 今日是二十七,庄先生回来了,曹颙在前院置办了酒菜,给他接风,之前回来看望过初瑜,让紫晶陪她用饭。 等紫晶过来,初瑜将刚才缝制的小袄拿出来给紫晶看。两人说说笑笑,算起孩子的出生月份来。按照大夫的话,是腊月末坐的胎,这算算日子,是九月的产期。这算起来,半年时间,不过是一晃眼功夫。 如今紫晶只担心初瑜的身子——原本她还有点肉,年前随曹颙回江宁,年后又北上,路途劳乏下清减了许多,前些日子又孕吐,吃的很少,虽说后来好些,但是却也一直没长肉。 说话间,几个管事媳妇来回话,道是绸缎庄那边的裁缝送来换季的衣裳,是今日就按照各房发下去,还是等到三十再发。 这都是半月前,叫了那边的人到府里给众人量的身量长短,按照府中各人身份不同,分别是一套到四套新衣不等。 就是初瑜,也跟着做了四套。虽然打京城带来的衣裳多,但都是出嫁前王府那边预备的,都是繁繁琐琐、镶边绣花,看着极是华贵。 曹颙本人,却是爱穿细布衣裳的主儿,寻常若是不见客,穿着简单素净。不认识的人见了,谁会想到他是四品主官,只当是哪家的少年公子? 年前回江宁时,曹颙曾带着初瑜出去逛了两次,路上卖糖水的少女,花楼上的姐儿没少向曹颙暗送秋波。虽然曹颙没有注意这些,但是初瑜见了,心里却不是滋味。 初瑜想换下华服,讨曹颙的欢心。虽然紫晶已经劝过她,曹颙对这些自幼并无反感挑剔的地方。因为就是曹家两位姑奶奶,在未出嫁前,衣服也是极尽华美的。 后来初瑜才发现丈夫不是嫌弃华服,或许只是自幼的习惯,并不喜欢张扬。她自己个本身也不是爱招摇的性子,只是自幼因阿玛宠爱,嫡母看重,吃穿用度都是上等的。出嫁之前,又是王府特意给准备的几十箱四季衣裳,都是上等的料子与绣活。 听说新衣裳来了,初瑜十分高兴,叫把曹颙与自己的那份送来,其他的今日就分发下去。几件夏装,都是宽松素淡的,她比量了一回,很是欢喜。 待珠儿、喜云她们摆上饭菜,紫晶边给初瑜布菜,劝她多吃些。初瑜不禁嗔怪道:“紫晶姐姐瞧瞧自己个儿,还好意思劝初瑜?” 紫晶笑道:“郡主是双身子,怎能同奴婢比?就是奴婢如今的饭量也大些,这里虽不如京城繁华,却比那边清净许多!就是大爷,也不用再赶大早!” 初瑜点点头:“可不是?平日还好说,赶上大朝会,不到三更天就要起来准备了!在这边,额驸离主官又远,自由自在的,若不是这十来天为粮价的事操心,这差事倒是轻省许多!” 紫晶知道前些日子曹颙的衙门忙,初瑜很是惦记,笑着说:“这不是忙完了吗?况且庄先生又回来了,能够帮衬大爷,大爷自不会像先前那样劳碌!” * 这十来天,曹颙只是累心,累身的却是庄先生。 庄先生趴在东院正房炕上,掀开衣裳,露出后腰来。怜秋拿出两贴巴掌大的膏药,放在小碳炉子上烤着,待看到药膏融化,方贴到庄先生的腰上。 庄先生翻身坐起,抬起胳膊来,拍拍自己的肩膀,对怜秋道:“再来两贴,这膀子也酸痛难当!” 正巧惜秋捧了套干净衣服进来,听到庄先生的话,不禁埋怨道:“谁叫先生逞强?都不晓得爱惜自己个儿身体,这还不到半月,就累成这个模样!” 怜秋又帮庄先生在肩膀上贴了两贴,庄先生换下身上的衣裳,问道:“妞妞呢?可是睡了,最近小家伙如何?可是会爬了?用不用现在就教她说话?” 怜秋帮庄先生系好纽扣,回道:“在西屋睡着呢!这小家伙,这两日又胖了,整日里吃了睡,睡了吃的,再胖下去就要抱不动了!” 庄先生指了指地上方桌上摆着的一个柳篮,笑着说:“那都是我给妞妞买的小玩意儿,胖点好,咱们闺女有福气!” 因要到前院去喝酒,庄先生便特意去西屋一趟,摸了摸闺女的胖脸蛋子才走。 庄先生到前院厅上时,圆桌上已摆放了冷荤与干果鲜果,除了曹颙,曹延孝、曹延威、韩师爷、路师爷、魏黑等人都在坐,单只少了曹颂一个。 曹颙还要打发人去催,就见曹颂急匆匆打外头回来,见庄先生回来,先是问了好,随后向大家告声罪,进内宅换衣裳去了。 因大家都等着自己喝酒,曹颂回到院子匆忙洗了把脸,换了件衣裳就要往外走。玉蛛见他脸上还湿着,拿着帕子追上来,站在廊下,笑道:“看把爷急的,脸都忘记擦了!” 曹颂止住脚步,任由玉蛛举着帕子擦了脸上水渍。 闻着淡淡的水仙香味,他想起一事来,看了眼玉蛛,吩咐道:“不管是花啊,还是粉的,明儿换个味道,爷不耐烦你身上这味儿!” 玉蛛闻言,脸色一红,说不出话来。曹颂没做停留,已经快步出了院子了。 望着空空的院子门口,玉蛛脸色渐渐有些发白。 这十来日,曹颂并没有想像中的宠爱玉蛛。除了那晚在正房留了一晚后,曹颂再也没有让她在上房值夜,还是像往常一样,由玉蜻在房里侍候。 玉萤与玉蝉,做如何想,不得知。单是玉蜻,见玉蛛这般,心里也不落忍,拉着她在上房一起值夜。曹颂见了,只是皱眉,挥手打发玉蛛出去,像是极为厌恶。 玉蜻不知她如何得罪了曹颂,私下问过两次,玉蛛也是不明白的,只是“嘤嘤”哭着,显得越发可怜。 玉蜻心软,哪里见得她如此?特意拜托了玉萤与玉蝉两个,白日间曹颂回来时,尽量给玉蛛上前侍候的机会。 幸好白日里,曹颂见到玉蛛,虽谈不上亲近,但是却也没有那般厌恶,偶尔也搂上一搂,亲上两口。 玉蛛使劲浑身解数,却仍没有被叫上值夜。若不是知道曹颂性子暴躁,不是爱体恤人的,怕她都要自荐枕席,爬上床去,终是有心无胆。 玉蛛暗恨不已,除了走了的那个不说,自然是将玉蜻恨到了头里。想着若不是她使坏,紫晶那边也不会次日就送来药汤给她,破了她“母以子贵”的美梦。更不要说自家爷是爱色的,床笫之间很是折腾人,这不要她近前,自然是便宜了玉蜻。 想着玉蜻仗着资历,对自己这般打压,面上又一副假惺惺的作态,玉蛛恶心的想吐。但是她不是傻瓜,既然知道府中众人都与玉蜻交好,哪里是好得罪的?便越发的恭敬,言谈行事极尽小心,比过去更加温柔谨慎。 * 众人一边等曹颂出来,一边说起这几日的闲话。魏黑护送庄先生往返济南府这不必说,曹延孝去了安东卫,曹延威去了莒州,就是韩师爷与路师爷也去了费县与沂水县。 说起沿乡镇米店前百姓的愤怒与哀求,再说起封烧锅庄子时的畅快,众人都兴致颇高。虽然山东地界不如直隶那般酒禁森严,但是论起这些烧锅来,也没有几个是手续齐备的。 说着说着,想到眼下这般只是治标不治本,明年春天或者后年春天,指不定又再次爆发粮价上扬之事,众人便缄默下来。 官商勾结,低价出售省仓的粮食,酿成酒后高价牟利。而后官府这边,又底价收入民间余粮,使得市面上能够流通的粮食越来越少,酿成今年春天这样粮价上扬数倍的恶果。 想起那日随同安东卫千总王全泰去大兴镇时的所见所闻,曹延孝不禁有些担心地望了望曹颙。回沂州后,他就将那庄子管事叫嚷的对曹颙说了,提醒叔叔要提防下,看是否往京里送信走动走动,不要与那位什么王爷撕破面皮。 曹颙晓得曹延孝的意思,点点头宽慰他安心。因早有其他安排,并没有太过在意,只是脑子里闪过简亲王府时,想到年前出嫁的永佳;转而想到永庆,思量着不知京城消息如何。 七斤走时,曹颙特意让曹方拿着自己的亲笔信,跟着上京。除了斡旋永庆之事外,还叫他留在京城打听宁春父子落罪的前因后果。 * 却说曹方这头,是三月二十三到北京的。此时,完颜永胜已经求到平郡王讷尔苏府上。 讷尔苏知道永庆与妻弟是挚友,正犹豫着要不要出手相帮。毕竟这其中还有十四阿哥与简亲王雅尔江阿在,轮不到他来管完颜府的事,否则不是臊了十四阿哥与简亲王的面皮。若是静待其变吧,这永庆又被家族除名,这十四阿哥与简亲王雅尔江阿若是袖手旁观也说得过去。 直到收到曹颙的亲笔手书,看到他郑重相托,讷尔苏方拿定了主意。永庆叩阍获罪的原由,讷尔苏也知晓一些,对这血性汉子也打心里敬重。再想到莫名其妙死在刑部大牢的宁春,讷尔苏叹息不已。 为了不让人挑理,讷尔苏还是决定先问问十四阿哥与简亲王雅尔江阿的意见,若是这两人都以完颜府的意见为主,不再认永庆这位舅兄,那他就出面周旋一下。不过是轻判些,又不是太难之事。 因十四阿哥尚未开府,还住在宫中阿哥所,讷尔苏就先去了简亲王府上。结果,却甚是令人意外。 雅尔江阿已经同督察院那边打了招呼,如今就等着查明永庆做告是否情实了。若是情实的话,就杖一百,流放盛京;若是没有情实,按“妄论国事”、“攀诬大臣”论处,那就要两说了。 讷尔苏闻言大喜,算是了了桩心事,可是待出了简亲王府,他方察觉出不对劲来。 宁春家的案子并不是表面那样简单,明面上是因贪墨与牵扯到“南山集”案,实际上却是被人揭发早年暗中为太子在江南筹银钱之事。 永庆为宁家叩阍,若是查下去,不是落到太子头上,就是落到其他阿哥头上,到了那时,他哪里还有好?就算是到了盛京,怕性命也难保。 雅尔江阿与太子的矛盾众所周知,他这番用意却是要推波助澜了,哪里会在乎永庆的生死? 第二百二十三章 简王府 第二百二十三章简王府 想通了这些,讷尔苏回头瞧了瞧“御赦和硕简亲王府”的招牌,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在雅尔江阿眼中,如今永庆叩阍之事,不过是提供一个对太子“落井下石”的好时机。就算不是太子做的,将事情闹大,也能使太子惹一身腥。 太子眼下正是危机,牵扯进“托合齐会饮案”的大小官员现下都被拘禁宗人府,由简亲王雅尔江阿、贝子苏努、辅国公景熙、大学士温达、大学士萧永藻会同刑部详审此案。 此案明面上看只是这些利欲熏心之辈为了“拥立之功”,私下结党,结交领兵武官,心怀叵测;实际上未尝不是康熙对太子的审视。如今,朝野都看着,不少人已经开始算计太子“二废”的时日了,对其他几位有希望代而取之的年长皇子,也各有思量。 其实,就讷尔苏本人来说,对太子亦是全无好感,几年前那顿鞭子他至今未忘。若是换作自己,会不会作出与雅尔江阿同样的选择?想到曹佳氏与曹颙姐弟,讷尔苏连忙摇头,为了自己的私怨,出一时之气,害得妻子伤心,这点他却做不到。 不管如何,还是想去十四阿哥那边再问问,若是十四阿哥与雅尔江阿打的是一个主意,那讷尔苏的行事就要有所顾忌,否则就是得罪了这些倒太子的人,自己不怕什么,就怕非但救不出永庆来,反倒害了他。 * 简亲王府,内院正房。 继福晋永佳穿着宝蓝色旗装,坐在炕上,听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说起近两月府中的人情往来。雅尔江阿的几个妾金氏、吴氏、佟氏、崔氏等人侍立在旁,听两位福晋说闲话。 永佳是年前进王府的,除了崔氏比她小外,其他人都比她大。像是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看着不过三十来许,却已经三十五,只比雅尔江阿小一岁。 伊尔根觉罗氏笑着说着哪个府的老福晋过寿,准备了什么材质的观音;又是哪个贝子府的小阿哥满月,叫人装点什么礼盒。 永佳进府后,虽然打伊尔根觉罗氏那边接过钥匙账册,但是对于具体的琐事还是交由伊尔根觉罗氏打理。 在王府中,除了病逝的嫡福晋瓜尔佳氏,就数伊尔根觉罗氏位份最尊贵,最受王爷宠爱。其他侍妾都等着看新福晋与她之间的热闹,没想到完颜家出来这位继福晋素日寡言少语,脸上虽是带着笑意,却也让人觉不到热乎气。 进门没几日,王府中就有不开眼的婆子,仗着是先头福晋的陪房,想要试试这位新福晋的肚量,惹出些是非来。 永佳也没多话,直接叫人将那婆子拖下去,打了四十板子,随后又将那人的儿子、媳妇、亲家、亲戚查出一串来,一个没留,统统打发到城外庄子上去。 那婆子媳妇的娘家嫂子,正好是伊尔根觉罗氏所出的六阿哥永叙的**,便求到伊尔根觉罗氏身上,言语之间未尝没有挑唆的意思。 伊尔根觉罗氏如何听不出那弦外之音,却是不想生事的,只思量着这些人算起来,就有十来房人,又都是府里用惯了的老人,真撵出去到底自己用起来也不便宜,所以才想着过去跟永佳求个情,单撵那婆子一房,其他人家教训两句也就可以了,既不堕继福晋威风,又落了实惠。 看到永佳坐着那里,面上平平,并无新嫁娘的欢喜,伊尔根觉罗氏不由得觉得纳罕。这简亲王府是八个铁帽子王府之一,又没有公婆在世,就算老王爷有几房老福晋,也都是奉天老宅那边。进门就是当家福晋,她为何还不欢喜? 不管伊尔根觉罗氏心里如何向,面上还是恭敬得很。 永佳原本脸色淡淡的,听到伊尔根觉罗氏的求情,神情越发莫测起来,最后笑了笑道:“何必这样麻烦!” 伊尔根觉罗氏只当是福晋好说话,还暗暗为那几房人欢喜。直到次日,听说那几房人已经被打发到昌平去,她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方晓得永佳那句话的意思,“既然说撵了,何必这样麻烦改主意”。 其他院子里的侍妾,都等着看两位福晋的交锋,多少有些幸灾乐祸。同时也怕殃及池鱼,行事都谨慎许多。 就连伊尔根觉罗氏,心中也多少有些没底,后悔自己先前的鲁莽,新福晋进府,正是立威之时,怎么好掺和? 接下来,永佳的行为却大出众人所料,却像偃旗息鼓般,只守在自己院子里,就是伊尔根觉罗氏与金氏、吴氏、佟氏、崔氏到她那里请安时,也并无为难之意。只是打娘家住完对月回来后,吩咐众人逢五、逢十请安,其他时间不必去她院子里立规矩。 永佳越是不留意这些人,这些人越是心里没底。 想起永佳进门后的雷霆手段,众人算是明白了,什么是名门贵女。完颜府门第自然是不用说,伯爵府嫡支长女,额娘是郡主,堂妹是皇子福晋,这些都是她的依仗。 永佳虽然待人不太亲近,但是对待其他妾室却大度得紧,并没有拈酸吃醋的事。 就是新婚半月,雅尔江阿收用了她的侍女如意,她也不见恼怒的模样,叫人单独给如意准备了小院子,打发人跟着侍候。偏生雅尔江阿似忘记还有如意这个人一般,再也没有问过一句。 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说了会子近些月份的人情往来安排,见永佳不应声,想起关于福晋娘家长兄叩阍的传闻来,笑着问道:“福晋听着,可还妥当,哪里有要添减的没?” 永佳点点头:“劳烦你,很是妥当,只是老福晋那边的白玉观音与年前送到德妃娘娘宫里的重了,若是有玛瑙罗汉,可以换上一尊;没有的话,金罗汉也使得!” 伊尔根觉罗氏笑着应了,永佳对诸位道:“想必大家也站乏了,先散了吧!” 众人都口称“不乏”,俯了俯身子,随着伊尔根觉罗氏退下。 等众人的身影都不见,永佳的脸色才显出一丝疲色,拄着额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随着脚步声,她的侍女吉祥进来屋子。见屋子里没旁人,吉祥走到永佳身份,低声道:“姑娘,奴婢哥哥在前边路口见着了平王爷,问了大爷之事,平王爷让奴婢哥哥转告姑娘,这没两日就入夏,不知大爷那边缺不缺换季衣裳!还说让准备四季衣裳,要不就怕以后用不上了!” 永佳脸色顿时苍白,咬了咬嘴唇,问道:“就这些,还说其他的没有?” 吉祥迟疑了一下,犹豫道:“平王爷还说,若是姑娘得空,看能不能寻寻十四福晋说说,请十四爷替大爷说情!” 永佳只觉得遍体生寒,立时坐了起来。 她之前自然有去找过雅尔江阿说及兄长的事。虽然他们夫妻感情淡薄,有些相敬如宾的意思,但是毕竟涉及到同胞兄长之生死,她还是温言相求。 彼时雅尔江阿却只道是都打点好了,叫她不要再操心这些,好好过问几个阿哥的功课。 永佳听了,不敢不信,亦不敢尽信。所以今日听说平郡王造访,永佳立时想到了曹颙身上,算算日子,打兄长叩阍至今已经十几天,这消息往来山东也差不多。 吉祥的哥哥嫂子是永佳的陪房,永佳便打发吉祥出去传信,让她哥哥向平郡王探探消息。 想起隐隐约约听过的关于雅尔江阿与太子的恩怨的来由,永佳想着前院书房见过的几个小厮,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思量了一回,永佳吩咐吉祥道:“打发人下去,立时准备马车!” 吉祥忍不住劝道:“姑娘,王爷还在府中,您看是不是再等等?要不,等王爷出府再叫人套车?” 永佳没有应答,唤外头的丫鬟过来,去准备些补品药丸,自己换了外出的衣裳。吉祥知道自己小姐的脾气,心中叹了口气,打发人套车去。 到了前院,永佳直接往书房来。 两个唇红齿白的小厮站在书房外,见到永佳过来,都请安见礼。永佳强压制住心底的恶心,说道:“给王爷传话!” “是!”两个小厮想是也听过永佳的手段,对她带着几分畏惧。 书房里,雅尔江阿正黑着脸,听崔飞回报大兴镇烧锅庄子被封之事。崔飞是崔德福的侄子,被他叔叔打发回来送信的。 听到院子里永佳的声音,雅尔江阿皱了皱眉,扬声道:“有事吗?进来吧!” 永佳进了书房,雅尔江阿见她外出装扮,问道:“这是要出门?” 永佳点点头:“放心不下阿玛的病,寻了些补品送过去,晚饭后回来!” 雅尔江阿听她口气,并不想来求自己同意,更像是来知会一声,心里隐隐有些不喜。但是想到她是个省事的,对前院的事也不干涉,两人这几个月向来是客气惯了的,便道:“去就去吧,多留两日也无妨,替本王给阿玛问声好,就说这两日忙,过两日闲暇再去看他!” 永佳垂下眼睑,道了声谢,便告辞出去了。 雅尔江阿瞧着她清清冷冷的模样,与那些喜欢哭天抹泪、腻腻歪歪的女子没半分相似,不由得有些怔住了。 等醒过神来,雅尔江阿对崔飞摆摆手道:“给爷说清楚?哪个衙门封的?巡抚衙门,还是布政司衙门?使唤的哪里的官兵,拿的是谁的手令?” 听说是道台衙门下的旨意,雅尔江阿怒极反笑,冷哼了两声道:“爷倒是不知道,如今这道台衙门也能欺到爷门上了,熊成这样,你叔叔是吃屎的不成?” 崔飞吓得一激灵,连忙跪下,道:“奴才叔叔不敢丢主子的面子,叫人在庄前拦着了,可是对方领头的是个愣头青,听不进去话……” 雅尔江阿哪里听得进去这些啰嗦,当即踹了一脚。崔飞身子一歪,额头正好撞到旁边的柱子上,红殷殷地渗出血来,也不敢擦,犹自磕头不已。 “东兖道?”雅尔江阿觉得有些耳熟,才想起就是是平郡王的小舅子曹颙。两人见过几次,他对曹家的事情也知道些,不禁有些疑惑:“这小子不像是这样鲁莽之人啊?” 雅尔江阿有些想不通透,对崔飞道:“得了,得了,爷问你,道台衙门的手令与其后布政司衙门的公告,你可都抄了带回?” 崔飞小心翼翼地指了指书案上,小声回到:“主子,奴才带回来了,都在那儿!” 雅尔江阿伸手展开看了,越看神色越古怪,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崔飞道:“就单东兖道的烧锅庄子封了?其他府县的,还照常经营着?” 崔飞回道:“可不是,主子,奴才这回来,在经过的府县还留意来着,其他的烧锅庄子都好着!” 雅尔江阿不禁“哈哈”地笑出声来,崔飞听着胆颤不已,想着难道自己主子被气糊涂了,哪里像是吃亏的模样? 雅尔江阿喃喃道:“‘免税三年’啊,好大一份重礼!” 第二百二十四章 太平 第二百二十四章太平 转眼,到了四月初八。 粮价渐渐回落,百姓渐渐安居,似乎一切都安生了,但是蒙阴县令梁顺正却感觉到沉重。安东卫的五百官兵如今正驻扎蒙阴县,防范沂蒙山匪因少粮也出山。 打三月二十四布政司衙门下来公告后,没有粮商再敢打着高价屯粮的主意。因这几个月卖粮都需要按人口按户籍来,也避免了民间趁乱反复购粮,造成粮食价格的再次混乱。 在县衙不远处的兵营里,安东卫千总王全泰撕下块鸡皮,卷在大饼里,抿了口大酱,送进嘴里,使劲地咬了一大口,中间的油水顺着嘴角流下。他随后用袖子擦了擦,又把剩下的半张大饼吃完。 旁边的尤南彪见了,不禁笑出声来,拍了拍王全泰,道:“全泰,你也有今天?还记得当初你刚来卫所的情形吗?吃馍都要揭皮的,这一晃十来年过去了!” 尤南彪眼下虽然不过是个把总,但是却是安东卫所的老人,原本也升到千总,只是因得罪了上一任的守备大人,被寻了个错处降了把总。 王全泰“嘿嘿”笑了两声,扭过头透过开着的帐门,望向远处的群山:“是啊,来卫所十来年了!就这么与大家伙散了,说起来还真是舍不得!” 虽然王全泰说得没头没尾,但这语调里的惆怅却是无法掩饰的。与他同席而坐的杜斌、杨达,尤南彪几个彼此看了两眼,谁也没明白他这是何意,最后年纪最小的杜斌笑着问道:“王头,你是担心剿匪失利?咱们这次不是不进山,只打山下守着官道吗?山匪、山匪,在山里算他们有点本事,出来了,还能与咱们面对面硬拼不成?” 杨达也嘟囔道:“王头真是?俺们与俺们队上那些兄弟是吃干饭的?说不定还能熬个大功劳,升官发财是个保不齐呢?” 连绵起伏的群山,入眼的青翠,徜徉在山间的白云,若隐若现的道观。 王全泰有些赏景的意兴,心情也好上许多,回过头笑道:“担心个俅?不是俺吹牛,就咱们田大人这两年的操练法,别说是遇到区区的沂蒙山匪,就是遇到乱军,也没个让人担心的!俺只是怕,这山匪识时务,不打咱们这边下山,白白地功劳就这样跑了!” 虽然王全泰说得爽快,但是尤南彪却仍是开口问道:“那你方才说什么散不散的,‘舍不得’什么的,又是啥意思?” 王全泰先是一怔,随后挑挑眉毛,道:“兄弟们忘记之前大人所说的了,这半个月咱们可不使劲,‘卓异’的考评下来,大家还不挪挪位置,高升高升!” * 沂州,道台衙门。 仪门外,停着一溜马车,车夫牵马候着,等着二门里的女眷出来。今儿是佛祖诞辰,城里城外几处古寺都有庙会。 沂州出名的古刹有好几处,像什么郎公寺、卧佛寺、灵岩寺、宝泉寺等等,都是香火茂盛之地。其中,宝泉寺因寺旁的涌泉得名,虽不如其他几处香火盛,但是因都说这里求子灵验,前去烧香拜佛的女眷最多。 初瑜也早闻宝泉寺大名,之前就想要去拜拜的。因那时怀孕初期,大夫嘱咐要静养两月。算算日子,她肚子已经四个月大,若不是宽松的衣裳遮掩着,都能够看到微微凸起的小腹。 因初瑜的马车是内务府特造的,朱轮、红盖、红帏、红幨、盖角皂缘,太过惹眼,所以她便叫人准备了寻常的青呢马车。 除了韩师母有些着凉,身子不爽,因而不去外,其他路师母、怜秋、惜秋姐妹、紫晶等人都随初瑜去的。为了照看初瑜的重身子,叶嬷嬷与周嬷嬷也跟着。就是曹颂房里的玉蜻、玉蛛,也早就求了紫晶,跟着出去见识见识。 既然女眷要上香,府里的男人们也要跟着配合。除了庄先生、韩师爷、路师爷留守外,曹颙、曹颂、魏黑、吴盛、曹延孝带着长随侍卫护送,曹延威带着庄叔勇、庄季勇兄弟先去宝泉寺打前站去了。 宝泉寺是沂州城北,离道台府好几里地。曹颙顾及初瑜的身子,怕道路不平,颠簸了她,一路只叫缓行。吴盛最是机灵,带着十来个护院,扛着锹,骑马先行,遇到不平之处尽量齐整齐整。 虽然一路上遇到不少人家的马车驴车的,但是像曹府这样浩浩荡荡前去进香的人家也有不老少。其中,有在知州衙门里当差的,跟着知州见过曹颙这位年轻的道台大人,便催马上前请安见礼。还有些武馆人家,则是看到了曹颂,忍不住上前来寒暄两句。 宝泉寺山门前,游人如织。 不管是身披绫罗,还是穿着粗布,大家脸上都露出一种虔诚的笑来。很多人都是笑眯眯的,就算偶尔有为了重病的家人来祈福的,也是眼中充满了希翼,一扫先前的颓废。 山门前,几个衣着褴褛的乞丐或跪或坐,人们经过时,不再是以往的厌恶,而是略带慈悲心肠地布施些个铜钱。铜钱落到破碗中,声音分外的清脆。 一切都是那么和谐,如同真是太平盛世。 寺里寺外,烟雾缭绕。大雄宝殿上,鎏金的外表掩盖了泥胎的实质,半阖着眼的佛祖露出大慈大悲的庄容,静静地看着他虔诚的信徒。 人心是脆弱的,更容易追思那些美好的东西;对曾经过的灾难,反而往往更容易抛到脑后。粮价飞涨,粮食铺子前的哭天抢地,只能以面汤果腹的那些天,仿佛都不曾发生过。 看着初瑜现出母爱圣洁的面容,曹颙虽然不相信这泥胎能够听到自己的祈祷,但暗暗许下心愿,希望眼前这个与自己结发的女子能够平安生产,希望远在江宁的父母能够健康长寿,希望山东的百姓……早日安居。 心中估算估算时日,该发生或许已经在发生了,自己是罪人!无心祈求宽恕,只希望能够少流些鲜血,少几个支离破碎的家庭。 像是验证曹颙的心境似的,原本留在道台府的吴茂快马疾驰而来,带来一个消息,泰安府民乱! 第二百二十五章 民乱 第二百二十五章民乱 在升斗小民心中,对于官府衙门是存了畏惧的,对于官老爷更是不敢得罪。因此,当新泰县县令苏青海穿着官服顶戴出现在集市上之时,原本围着粮铺喧嚣的百姓渐渐安静下来。 看着面前一张张面带饥色的脸,苏青海心里说不出的沉重。 粮价三月初就开始上扬,到三月中旬已经是往年粮价的数倍。偷盗、抢劫,各种案件层出不穷。身为父母官,他看在眼里,怎能不急?可急又有什么法子,区区一名七品县令,手上没有粮食,虽然知道是烧锅之害,往知府那边送了不少关于建议限定烧锅庄子的条陈,但都是石沉大海,半点动静都没有。 天下之事,不患寡而患不均。就算没有人对苏青海说,他也晓得为何平日素来良善的百姓,突然有了强盗似的强大气焰,还不是东兖道那个布政司告示给闹的。 新泰县在沂蒙山北,东兖道蒙阴县在沂蒙山南。中间虽然隔着山路,但是往来串亲戚、做小买卖的百姓还是不少。 蒙阴县封烧锅庄子、封粮铺之事,新泰县百姓尽有耳闻。 打三月二十四蒙阴县贴出布政司衙门告示后,新泰县的百姓就眼巴巴地等着、盼着,想着就算在泰安府那边耽搁时日,平抑粮价的公告也将要到新泰了。 这一等,就是十来天,多少家典当了棉衣器皿,多少家的米缸、面口袋见空,多少家的孩子饿得半夜哭醒。 当希翼渐渐破灭,带给百姓的是更深的绝望,仿若从云间跌落到深渊,只剩下无尽的黑暗与悲惨。经过内心深处的挣扎,越来越多的百姓认清,若是听从老天爷的安排,那怕是就要眼睁睁地看着亲人因饥饿而离世。 哪里有粮?就算是早先不知道,如今大家伙也尽知晓了。烧锅庄子有粮!县城镇子上的粮铺有粮!满心的绝望,又化作满身的力量,大家伙浩浩荡荡地往烧锅庄子去了。 在饥饿的民众面前,叫嚣的庄子管事、装腔作势的护庄打手都成了摆设。 粮食在哪里?大家流水般涌向烧锅庄子的粮仓。望着这些穷老百姓的背影,被推搡到一旁、身上还被踩了两脚的庄子管事不禁“呸”了一声,当谁是傻子不成?且不说因东兖道烧锅庄子的被封,他们这些庄子正加紧烧酒来抢占草原的买卖份额;就是东兖道烧锅庄子被迫的“平价售粮”,也使得他们警醒不已。 哪个庄子还敢留着粮食?使唤人手日夜不停地操劳,将粮食都蒸熟,拌曲,等着发酵。 看着已经不能入口的粮食,再次绝望的百姓无比愤怒。酒缸碎了,酒香弥漫,用烈酒与酒糟将肚子填个半饱的人们,想起自家等着米粮下锅的父母妻儿,又结伴涌进县城,涌向粮铺。 苏青海抬起胳膊,还想劝百姓们散退,省得触及国法,后悔莫及。随行而来的一个衙役,因被这突发事件扰了百花楼的好事,一鞭子抽了过去。 被抽中的那人满脸的血渍,红晃晃的,刺得人眼睛生疼,让大家忘记了对朝廷与官府的畏惧,场面立时一片混乱。 苏青海叫嚷着,又有哪个会听见?粮铺的大门被撞开,百姓们闻着米粮的香气,大声地欢呼着,使劲地挤上前去,拉下搭在肩膀头的口袋,往里面装粮食。 没有挤上前装粮食的人们带着小小的失望与无尽的希望,又涌下另外一家粮铺,如法炮制。 一家一家粮铺的粮食被分光,人群却越来越庞大。像时疫一般,得到消息的百姓从四面八方赶来,参与到这“分粮”的大军中。 短短四日,民乱已经由新泰县,席卷到莱芜县、肥城县。泰安府早已得了消息,全城戒备,虽然没有粮铺被抢之事,但是城外的烧锅庄子则无法幸免,更多地承受了无粮百姓的愤怒。 * 沂州,道台衙门,书房。 曹颙匆匆打宝泉寺赶回来时,庄先生站在窗前,不知在沉思什么。见曹颙回来,他转过身来,略显艰难地指了指书案上的信件,这是蒙阴县令梁顺正打发人送来的,关于泰州府民乱的一些消息。 不过轻飘飘两页纸,曹颙却觉得有上百斤重,小心地拿在手里,心中不停地祈祷,上面不要出现数目字,就算是出现,也要尽量少些。 新泰民乱,毁烧锅庄子五座,抢粮铺十余家,掠地主富户三十余户,伤亡五十余人,县令苏青海写毕血书自缢。 曹颙的心紧得不行,只觉得透不上气来,过了好一会儿,方开口问道:“若是将‘烧锅之祸’直陈御前,如何?” “万岁仁厚,百官畏首,树敌无数,不了了之!”庄先生答道。 “若是没有七日之谋,平粮告示,又如何?”曹颙顿了顿,再次问道。 “而今,十户百姓,三户饥,一时一地之乱,快刀斩乱麻,易还百姓清净;延后旬月,十户百姓七户饥,烽火燎原之乱,就是为了朝廷脸面,也会雷霆镇压,用血腥惊醒世人!”庄先生缓缓地说道。 曹颙面色苍白,跌坐在椅子上,目光有些迷离,不知是问自己,还是问庄先生:“照这般说,既然我没做错,为何却这般心虚,这般愧疚?” 庄先生心中叹息不已,隐隐生出几许自责,若是自己没有推波助澜,事情可会如此?想到这些,他问道:“孚若可是后悔了?” 曹颙的情绪渐渐平静,目光也愈发坚定起来:“后悔?不悔!若是只为了心里舒坦,冷眼看着,将自己摘干净,那我宁愿选择心虚愧疚!” 话虽说得堂皇,但是内心的不安与煎熬却只有曹颙自己晓得。或许如庄先生所说,就是没有他的“七日之谋”,烧锅之乱拖个半月一月的也会爆发 ,但是他却不能坦然地认为新泰县令苏青海之死与五十余百姓的伤亡都与自己无干系。 愧疚也好,不安也罢,曹颙眼下都没有时间顾及。为了防止民乱波及东兖道,不仅要下令各地州县严加警戒外,还要通知安东卫那边,加派官兵去蒙阴县驻扎。除了防止山匪外,也准备应对泰州府的求援。 忙完这些,曹颙与庄先生推测了下济南府的反应,如今已是民乱第四日,再有两日消息便应该能够传到京城。 “盛世添丁、永不加赋”的恩谕明发天下,至今不过月余,紧邻直隶的山东就发生这样的乱子,上至康熙天子,下至朝臣百官,会是如何应对? * 京城,永定门外。 穿着囚衣的完颜永庆看了看面前的弟弟,略带惭色道:“二弟,大哥不孝,阿玛与额娘那里,就要全托付与你了!” 永胜看着短短半月就沧桑的不成样子的兄长,听着他手腕上铁链的“哗啦”声,心中甚是酸楚,面上却带了几分笑意:“大哥真是,这些还用你交代,就是大嫂与英儿那边,也无需惦记,如今额娘待大嫂甚是亲近!” 永庆见弟弟脸上不见任何责备与鄙视,平静得如同送自己外任一般,使劲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心里虽然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不由地红了眼圈。 永胜也忍不住回了哥哥两下,打趣道:“大哥这是怎地?娘们似的,不过是去盛京待上一年,何至于此?若是实在想嫂子了,就打发人回来送信,看能不能在天气好的时候,送嫂子过去与你团聚!”说到这里,忍不住低声道:“若只是想女人了,大不了明年回来,带个小嫂子就是!都说盛京的姑娘骑射甚好,身子结实得很!” 一句打趣话,驱散了永庆心中的阴霾,他忍不住大笑出声。看着弟弟略带得意的模样,永庆想起兄弟两个小时相处的情形。两人都是争强好胜的性子,一个祖母宠溺,一个额娘惯着,彼此相处时便都抢尖…… 少年的叛逆与怨恨,仿佛是上辈子之事,永庆现下想起,只觉得荒唐可笑。 永胜见兄长眉头松开,不再像先前那样神情阴郁,慢慢收了脸上的笑,郑重说道:“大哥,别怪阿玛,阿玛上了年岁,老人家难免有胆小糊涂之时!这半月,他一直病着,精神也不大好,虽然口上说不要大哥这个儿子,却总是有意无意地打探大哥的情形!” 永庆大力摇摇头:“怎会?只因大哥一时鲁莽,累及阿玛、额娘跟着担心,哪里还有脸去心生怨尤?小曹信中骂得对,大哥妄为人子、人兄、人夫、人父!就是对宁春,也是凭着一时血热,成全自己的义气,却不管是否能真正为其洗刷冤屈!” 曹颙这番话,说得刻薄,但确是在理。永胜大部分是赞同的,但是大哥向来是他心中最崇拜敬重之人,是最英勇义气的,怎能任由他人斥责?因此,不由有些恼,抱怨道:“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同样的至交,宁哥待他比大哥还亲厚三分,他又是如何回报?大哥为了朋友,这般辛苦劳神,还要受他奚落不成?” 永庆听出弟弟话中的回护之意,心下感动,却不愿意他因此对曹颙有所芥蒂,笑着说:“小曹是外官,不得随意离开任所,更不要说随意进京了!你哥我是榆木脑袋,若是没有小曹的臭骂,额娘与永佳的……怕一时还转不过弯来,继续跟着都察院较劲呢!他年纪虽小,却不是没担当之人,就算没回到京城,没像大哥这般穷折腾,没承诺报仇鸣冤之事,但仍会将宁春的事放在心上!这一点,大哥从不怀疑!” 这番话,掷地有声,听得永胜不禁心生向往。大哥对宁春的义气,大哥对曹颙的信任,曹家之人奉了曹颙之命,在京城为永庆的斡旋。 永胜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最后还是忍不住实话实说道:“大哥,这次你提前出来,流放盛京,都是靠了平王府与淳王府之力!” 永庆听了,面色渐渐凝重,问道:“永佳在简王府处境可是不好?十四爷那边……” 想着自己向来最亲近十四阿哥,永胜有些说不出话来。就是简王府那边,这般的袖手旁观也让人心冷。原先不想大哥知道这些,也是怕他难过伤心。 永庆见弟弟如此,心中有数,笑了两声,道:“淳王爷与平王爷最是不爱管闲事的,小曹还不知怎地死乞白赖地求下人情!这次的人情,大哥我是亏欠大发了!二弟,别忘了替大哥去两家王府谢恩!” 永胜点头应了,永庆抬头望望日头,天色不早,便与兄弟挥手作别。 永胜从随从手中拿来包袱,交给永庆的长随七斤,吩咐道:“这里有些伤药,待到了驿站,给大哥多上些!” 按照律法,永庆流放前,要先挨一百板子。幸好因康熙向来以“仁”治国,刑罚偏轻,一百板子只需执行四成。外加上永胜找人使了银钱,这四十板子落到永庆身上时则又轻了许多。纵然如此,皮外伤还是难免的。这马上就要启程往盛京去,天气又渐热,若是不好好医治,也是让人忧心。 永庆看着那包裹,低声问道:“你嫂子来了?” 永胜点点头,用手指示意下身后不远处的那片林子,回道:“嗯,额娘也来了!虽然都想送送大哥,但是知道大哥向来要强,怕不愿这个模样见她们,便在那边停了!大哥,要不要打发人请她们过来!” 永庆只觉得眼睛酸涩难当,立时转过身去,背对着永胜摆摆手:“二弟,时辰不早,大哥先走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端午 第二百二十六章端午 济南,巡抚衙门。 巡抚蒋陈锡、布政使侯居广、按察使李发甲齐聚,面色都很沉重。不过十来日,民乱已经由泰安府,波及到兖州府、青州府。泰安与青州还好些,兖州府的曲阜也差点被殃及。 不知是曲阜县有驻扎的百十来号绿营兵起了震慑,还是千百年的儒家正统使人心生畏惧,曲阜县没有乱。在泰安民乱初起时,孔府还出面,施粥布米,也或多或少减了本地民众心中的积怨。 虽然在砸了烧锅庄子,抢了粮铺后,大部分的百姓都渐渐散去,但是还有些无赖、地痞,同流合污,欲壑难填,开始将目光对向官属富户,渐渐地有了些许气候,背靠沂蒙山,盘踞在泗水县,四处劫掠。 如今,山东总兵李雄带了兵往莱芜县去了。至于是“剿”,还是“抚”,还要等朝廷的旨意。 这民乱虽然因粮食而起,布政司衙门责任最重,但是巡抚是一省主官,哪里脱得了干系? 按察使这边亦是,身负检查省内文武百官的职责,却没有早日洞悉布政司上下官员,勾结烧锅庄子,以“陈粮”的名义,低价售卖山东仓的米粮,随后又借着官府的名义,大量低价购入民间余粮,造成民间粮食匮乏,粮食价格高涨。 三人前几日联名上了请罪的条陈,但是现下心境却似各不相同。 侯居广脸上不再笑嘻嘻的,原本略显富态的身子也清减不少,神情有些呆滞。心中说不出悔恨,为何自己没有听那人的告诫,将平抑粮价的公告全省通。就算自己得罪不起各个烧锅庄子背后的权贵,为何就一时昧了良心,收下他们送来的“人情”。 而今,到了这个地步,怕连告老的资格都没有,侯居广觉得自己连叹息的力气都没有。 李发甲则是郁闷难当,斜眼看了一眼侯居广,想要奚落两句,但见他落魄的模样,又开不了口,只有重重地呼了口气。 对于布政司卖粮之事,蒋陈锡也听过些风声,只是其中涉及的势力繁杂,不是他能够插手干预的,因而便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酿成大祸,心中要说不后悔自责,那是假的。只是如今,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刚步入仕途的毛头小子,位置爬的越高,顾忌就越多,行事就越发束手束脚。 回忆起自己少年义气之时,蒋陈锡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曹颙来,眉头微微皱起,向侯居广问出自己的疑问来:“为何布政司平抑粮价的公告只下了东兖道?既然早在上月就知晓民间粮价飞扬,也该明白这绝不会是一地之事!” 侯居广闻言,脑子里灵光一闪,想要将民乱罪责都推到曹颙身上,但是突然想起那人,立时又熄了这个念头,喃喃道:“是卑职糊涂了,只道拖到五月麦收就好,谁承想……” * 沂州,道台府。 随着各地的民乱渐渐平息,曹颙又恢复了素日的清闲。虽然这些日子,他曾经好几夜彻夜难眠,但是再一次又一次问过自己,若是时间回到一个月前,他会不会仍是这样的选择?答案是肯定的。 或许是怀孕的缘故,初瑜越发敏感,自然察觉出曹颙的异样,也曾温言相问。曹颙不愿意她担心,也不想撒谎欺骗自己的女人,每次都是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摸摸她微微凸起的小腹,将话题引到未来的宝宝身上。 在给江宁的家书中,曹颙已经请父母为未来的长孙或者长孙女起名了;就是在他们小两口闲聊叨念中,就着宝宝的小名也是琢磨了不少个。即使不去触碰那个孩子,光是想想,感觉也甚是神奇。这个世上,除了值得守护的亲人与妻子外,还要有个流淌着自己血脉的孩子要降临。心情也就会好起来。 现下,若说曹颙还担心什么,那就是泗县被地痞无赖裹挟的无辜百姓。因此,等得到巡抚衙门公文,知道朝廷的旨意是“抚”时,他方算彻底地松了口气。 虽然没有明文禁止烧锅庄子的告示下来,但是如今布政司那边已经下令,每县、每府的烧锅庄子数目都有定额,在衙门登记,私自开办的,全部查封。 曹方打发人从京城送信回来,永庆因改口,了结了都察院的官司,流放盛京。他拿了平王府那边帮着出具的文书,带人出关沿途护送永庆去盛京。 永庆虽然勉强脱身,但是宁春家的案子却仍是没有头绪。因宁春父子“畏罪自尽”而被革职的刑部尚书张廷枢已经调为工部尚书。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明确地靠向哪个皇子阿哥,否则康熙也不会将他这么快就再次起复。 不知为何,曹颙想起初到京城时柳芳胡同的惨案与塞外草原上的黑影,都是有着相似点,表面上看起来太子嫌疑最大,但是仔细想来,却不尽然。因为,这样做的结果,对太子往往是得不偿失,只是一次次地太子推向更尴尬的境地。 想起康熙的那些个儿子,连带与他关系最亲近的十六阿哥胤禄在内,哪个不是人精?九龙夺嫡,九龙夺嫡,太子处于守位,处处被动,以一敌众,哪里是这群弟弟的对手? 虽然不知具体月份,但是太子“二废”是康熙五十一年这点,曹颙还记得。 如今,已经是四月下旬,曹颙想到父亲曹寅,虽然家书中提到一切康健,但是实在放心不下。他很是担心父母为了不让他担心,再隐匿病情什么的。 为了以防万一,曹颙派回江宁当差,给那边的管家曹元也写信嘱咐,织造府之事,其他不论,但凡涉及到曹寅患病的,一律不许隐瞒。 就是李氏,原本想要入夏前北上,到沂州来照看初瑜生产,都被曹颙去信给劝阻住。以往没有这种感觉,但是曹颙如今既盼望这一年早日过去,又怕曹寅避免不了病逝的命运。 金鸡纳虽然向康熙求下,但是毕竟只有一份,曹颙想想,还是不放心,又去信给广州的魏信与郑海,看看能不能寻到其他西药;就是京城这边,曹颙也给十六阿哥去信,看看是否能够再备上一份金鸡纳。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四月二十四日,康熙奉皇太后避暑塞外,命太子、五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四阿哥、十五阿哥、十六阿哥、十七阿哥随驾。是日、自畅春园启行。 临行前,就山东民乱之事,康熙下了旨意,内容如下: 山东布政使司布政使侯居广虽有听许财物情弊,然无贪婪实迹,应照律革职杖流。山东按察使司按察使李发甲不能查拏本司包揽情弊,殊属溺职,应降三级调用。山东布政使司布政使蒋陈锡虽不知情,但失于觉察,应降一级调用。侯居广系旗人,原应照律革职杖流准其折赎,因负恩背义免折赎。李发甲降三级,从宽免调用。蒋陈锡降一级,从宽免调用。 旨意中半句没提及民乱,但是山东三大宪却是一个都没跑了,都受了斥责。 除了这个旨意,康熙还命吏部,就这次山东民乱涉及的道、府、县主官逐一排查,但凡有“纵匪”之举的,俱都革职查办。另外,户部山东司郎中因失职,革职查办。 虽然这个郎中心中冤枉不已,但是也没法子,毕竟从山东调粮也是激起民变的原因之一。只是倒便宜了员外郎彭铸,升到员外郎任上不过半年,因“办事勤勉”又升为郎中。 曹颙去年完结户部差事时,曾举荐过留在福建司的傅显功补自己的缺。因此,傅显功也是到了员外郎任上没两月,便又升为郎中。 傅显功与彭铸虽然一个性子安稳些,一个性格跳些,年龄又相差来十来许,但是毕竟在福建司做了近十年的同僚,私交甚好。 偶尔凑到一起,提起曹颙来,傅显功与彭铸都心存感激。若是没有曹颙的举荐,他们两个想要从正六品熬到正五品,少说还要一两任。只是曹颙身份显贵,虽然年少,但是前途不可限量,使得他们没法子回报这份恩情。 * 五月初六,沂州,道台衙门外。 随着“劈里啪啦”的炮竹声响,红红的纸屑落了一地,烟雾缭绕中,透着浓浓的喜庆。魏黑摸着昨日刚刚剃的光光的下巴,脸色很是不自在。 曹颂在旁,笑着打趣道:“怎么,新郎官这是害臊了?” 魏黑憨笑两声,瞧着曹颂说:“二公子无需笑老黑,有二公子害臊那天!” 曹颂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娶媳妇,有什么大不了的?”说到这里,挑挑眉毛,压低声音道:“莫不是魏大哥心里害怕了,怕香草嫂子瞧不上你这黑面皮?” 小满在旁听了,笑着凑趣道:“是了,是了,要不这么着,我去寻盒粉来,帮着魏大爷装扮装扮!” 魏黑忍不住给他一个排头,自己也忍不住笑出声来,是真心的欢喜。 今儿是魏黑迎娶香草的日子,活了三十多岁,却是头一次成亲,要说不紧张那是假的。除了紧张,剩下的尽是期待,虽然不是没见过女人的毛头小子,但是这次却是要有自己的女人,多多少少还是存了安生过日子的盼头。 前些日子,京城转来魏白的信,芳茶正月十五生了个大胖小子,因正好是上元节,吃元宵的时候,小名就唤“元宵”,大名还没定,请曹颙、庄先生与魏黑这边帮着想个好的。 毕竟是魏家长孙,曹颙与庄先生不愿越俎代庖,便请魏黑先想几个,大家再从中挑选个寓意吉祥的好名字。 魏家有后,又回乡开枝散叶,魏黑感触颇深,对这个大侄子也不禁寄予厚望。想着兄弟说过,要让孩子学文习武,出人头地,光耀门楣,他便拟了“耀祖”、“成龙”、“青云”、“伯武”这几个,请曹颙与庄先生最后帮着敲定。 曹颙与庄先生两个都不约而同地认为“耀祖”更大气些,魏家兄弟没有父母亲人,就是在家乡也没有亲近的父系族人,往后兄弟两个的孩子,要跟着“元宵”的名字起,“耀”字吉祥不说,男女皆宜。 结果,就定了“魏耀祖”这个大名,曹颙叫紫晶准备了各式贺礼,让人一并送到河南去。香草虽说没过门,但是因与芳茶交好,也准备了金银镯子给孩子补百日礼。 因婚期是一个月前定下的,给江宁那边去了信,香草的娘张根家的没来,与李氏告了假,打发香草的大哥大嫂过来嫁妹子。 魏黑的新房,安置在西路这边的一处院子,收拾得也很是齐整。虽然活了三十多岁,但是却是头一次娶媳妇,魏黑亦是说不出的欢喜。 香草的嫁妆,有哥哥嫂子打江宁带来的;曹颐听说消息,自京城让人捎来的:初瑜与紫晶这边,帮着准备的。林林总总地算起来,足足二十四抬。 曹颙早叫吴茂带人比量着魏黑的新房,打了十二样家具,将嫁妆凑成三十六抬,看着甚是体面。不知道的,都当是谁家的小姐出阁,谁会想到不过是婢子。 锣鼓喧嚣中,一身红衣的香草从东院出来,上了花轿。花轿在城里转了一圈后,又回到道台衙门,在西院落轿。 第二百二十七章 暑热 第二百二十七章暑热 京城,金鱼胡同,十三阿哥府。 十三阿哥在园子空地上练了两套拳脚,活动活动筋骨。今年圣驾去塞外,年长阿哥里,只有三阿哥、四阿哥、十阿哥与他没有随扈。 因去年也是如此,今年他本就没抱指望,眼下倒比去年心境平和许多。 从小太监手中接过毛巾,十三阿哥擦拭了脸上的汗。如今,进了六月,越发热了,他思量着是不是叫人早晚在各处院子里多洒几遍水。 大人还好说,几个小的怎受得了。想到这些,他不禁又一阵烦闷。 京城各王府皇子府都是按照品级,由内务府统一供冰的。如今,十三阿哥已二十六岁,虽然分府一年多了,但是却至今未有封爵。 按照规矩,皇子到了十五岁,就由宗人府提请爵级。如果奉旨“暂停封授”,则隔五年再行奏请。在满清开国初,太宗皇太极分封诸兄弟与诸子时,曾提过“赐爵之本意,酬庸为上,展亲次之”,因此皇子的品级在宗室品级中未必最高,有的仅封为贝勒、贝子、国公。 从顺治朝开始,因满清入关,以少数满人统治庞大的汉人,所以特别在意皇室内部的团结。顺治也好,康熙也罢,将兄弟们都封了最高的爵位亲王。 康熙皇子众多,对皇子的分封比较集中,第一次是康熙三十七年,从大阿哥到八阿哥止;第二次是康熙四十八年,到十四阿哥止。只有四个等级,贝子、贝勒、郡王与亲王。 第一次因十三阿哥年纪还小,没封爵也是情理之中的;第二次却是因“一废太子”之事失了圣心,被排除在封爵皇子之内。 想到爵位之事,十三阿哥想到向来有些好强的瓜尔佳氏。 瓜尔佳氏是十三阿哥的侧福晋,郎中阿哈占之女,跟十三阿哥最早,是大格格与大阿哥之母。她是康熙三十九年的秀女,被留了牌子,指给十三阿哥为侧福晋,康熙四十年年底入阿哥所,至今已经十余年。 十三阿哥想想诸位哥哥的爵位,皇父既是不喜自己,就算是封爵,应该也是最低等的固山贝子。到那时兆佳氏作为嫡妻,有个贝子嫡夫人的名位;瓜尔佳氏是贝子侧夫人。 皇子侧福晋,虽没有正式品级,但是名下的分例确是很高的,像冰、水这些内务府有条令专供的,谁还敢克扣了去?那些人,虽然势利,却也只敢按照“规矩”增减。这冰啊、水啊的,可不像米粮锦缎那般,分开府与不开府。 瓜尔佳是大姓,出了不少的嫡福晋侧福晋,若是瓜尔佳氏成了贝子侧夫人,在她的堂姐堂妹面前定会觉得丢了颜面吧? 十三阿哥突然有些意兴阑珊,别说是瓜尔佳氏,就是自己过着这半圈不圈的生活,归根结底,也是因没有脸面去面对别人若有深意的目光。 其实,他心里是想出京转转的,毕竟以前每年随扈也好,跟着哥哥们办差也好,一年里也大半年在外头。如今,却是整整三年半,没出京过了。 按照祖宗规矩,诸王公府邸均建于京师,“无故出京师六十里罪与百官同”,十三阿哥虽没正式的爵位,但是单单一个皇子阿哥的身份,便注定了他无法自在。 听到脚步声响起,十三阿哥转身望去,是兆佳氏身边的丫鬟碧春。 碧春手里端着个托盘,轻轻俯了俯身子,道:“爷,福晋让奴婢给爷送绿豆汤来!” 十三阿哥伸手将托盘上的翡翠碗端起,望着漂浮在汤上的冰核,想起去年四阿哥的劝慰。是啊,冰终会化的,却不知是何时。毕竟,还有“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句话。 喝了半碗汤,觉得胸口畅快不少,十三阿哥问道:“福晋还在富察氏房里照看?你们也劝着些,别让她太累了!” 碧春应声下去了,十三阿哥想起后院这些女人,不禁有些头疼。 富察氏半月前小产,流下一个六个月大的男婴。这下是又伤心,又伤身,病的不成样子。已经将养了半个月,还是不见大好。 十三阿哥想着之前兆佳氏提过账目银钱之事,琢磨着是不是向四哥开口借银子,别的还好说,这没银钱寻药的话,富察氏这头可怎么办? 正要回房换衣裳,就见小太监来报,上个月派去山东的管事张福远回来了,同回来的还有山东烧锅庄子的管事张福生,都在前院求见主子爷。 十三阿哥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虽然不用上朝,但是因烧锅引起的山东民乱他早已听说。 真是“屋漏又逢连天雨”,这越是倒霉时,越是事事不顺当。民乱最后集中在兖州泗水县,正是十三阿哥门下包衣张福生去办烧锅庄子的地方。想起兆佳氏满是期待的神情,十三阿哥实在不忍心告诉妻子山东之事。去年张福生带去山东的本银,大部分都是兆佳氏的嫁妆银子。 前院偏厅,张福生与张福远两兄弟正低声说话,见十三阿哥进来,都跪下请安。 十三阿哥坐下,叫两人起身,见他们兄弟虽然略显疲色,但是并不像受伤的模样,稍稍放下心来。原本还担心这兄弟两个,为了烧锅庄子,与人发生争执。 张福生不肯起来,叩头道:“爷,奴才无能,庄子……庄子叫那些乱民给烧了!” 十三阿哥心里早有准备,并不意外,微微皱眉,问道:“人手可有伤亡?听说泗县乱匪最为猖獗?” 张福生满脸惭色道:“有两个酿酒师傅,上了岁数,没跑出来,烧死了!” 十三阿哥点点头,正色道:“人不能白死,毕竟是给爷干活的,抚恤要优厚!” 张福生应道:“爷放心,每户八十两银子,奴才进京前已经交代清楚了!” 十三阿哥摆摆手:“行了,行了,起来吧!这一年不见,你倒是学会守规矩了!”说到这里,又问张福远:“到了沂州了,郡主与曹颙可还好?原以为你五月初就能回来,耽搁在泗水了?怎么看着黑瘦许多?” 张福远笑着答道:“回爷的话,奴才四月二十就到了沂州,给郡主请了安,瞧着气色甚好,七爷府上与江宁曹家那边都有嬷嬷在跟前照看。就是曹爷,看着也甚是清闲。奴才原本要返京的,让曹爷开口给留住了!”说到这里,从袖子里抽出一个尺长的木匣子,双手递给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伸手借了,一边打开,一边问道:“这是什么?” 一封曹颙给他的信,下边是一叠银票,十三阿哥的面色微沉,道:“这是怎么回事,你在曹家提银钱了?” 张福远忙道:“爷还不知道奴才,哪里是多嘴的?这是曹爷给的,说是去年打爷这借的,正打算派人送进京来,因奴才去了,叫奴才捎回来!先还五千两,余下的要再等等,或许年底会有些进项!” 十三阿哥想到借钱给曹颙之事,除了兆佳氏,旁人并不知晓,这才省得自己多心。 曹颙的信中,除了请安的话外,还有就是谢他与福晋送去的补品,又说了这几个月在沂州的山水见闻,在结尾提到烧锅庄子之事,劝十三阿哥不用再办。 这次山东民乱,殃及不少烧锅庄子,这几年对这块儿的管制也定会严些。而且,十三阿哥身份尊贵,若是落得个“与民争利”,又不是好名声。 还提到广州那边四月初送来的卖珠银子共计一万余两,原本他是打算先还一万两的,因正好去下边州县处理烧锅庄子时,在莒南看到一小块茶园。又叫懂行的人看了,那附近的山地正是种茶的好地界。况且那边地价也低,每亩地还不到三两银子,他便凑了九千两银子,买了三十顷地。还打发人去太湖,请了种茶师傅过来。 这块茶园,分成六处,除了曹家自己留的一处外,平王府、淳王府、雍王府与十三阿哥、十六阿哥五家各送一块。虽然不是什么名茶,也不值几个钱。毕竟是北边的茶,是南边的还是有所不同,喝个新鲜,打赏人什么都成。 十三阿哥正是爱茶之人,听说山东有茶树,也觉得稀罕,不禁来了兴致,问道:“怎么个不同法儿?你可瞧见了?” 张福远笑道:“正是为了等新茶,奴才方耽搁了,这茶叶看着嫩,一株茶树,只掐几十个嫩芽,曹爷与奴才在莒南等了两日,才制了半斤出来。曹爷说了,晓得爷爱这口,便都叫奴才带过来了!说其他几处王府等冬茶采摘时再送!” 十三阿哥听得心动,忙问道:“在哪儿,还不快给爷取来!” 待张福远带着小厮抬着两筐东西上来时,十三阿哥不禁傻眼,算是长了见识。除了小小的一包茶叶,白色的是柳条编的小篮子、小盘子;黑色的是陶制的笔筒、香炉、蟋蟀盒;浅白、翠绿的各种石雕物件。这里有精致的,有粗糙的,看着都像是孩子的玩具。 “这……这……”十三阿哥有些哭笑不得:“曹颙这土仪置的,可见是要当爹了,尽是孩子的玩意儿!若是爷没料错,定是其他王府每家一份吧?” 张福远道:“爷说的是呢!半样不多,都是这些个物件!只是爷这边,除了这茶叶外,还有两盒其他的!”一边说着,一边打筐里翻出两匣子东西来。 都是一尺来长,半尺来高,一匣装着满满的干蝎子,一匣里面是四只拳头大小的细瓷带盖的罐子,上面贴着红纸,上书“蟾酥”二字。 张福远道:“爷,曹爷说,这两样都是带毒入药的,不晓得对爷的腿疾有益处没有,请爷问过了太医,再看能不能入药!还说爷的病看着虽好了,但是这湿病不好去根,又爱反复,还要常保养着方好!” * 沂州,城南,一处宅院。 坐在搭建在水面上的亭子里,看着宽广的水面,亭亭玉立的荷花,密密层层的荷叶,曹颙顿感凉爽,暑意消减了不少。 道台衙门那边,因受之前府宅大小限制,就算是左右开通,也都住着人。虽然也有个花园,开了个小小池塘,栽了点荷花,植了些草木,但是终究是布局有限,只是取个意思而已,哪里赶上眼前的景致。 初瑜的肚子已经六个月,被几个老嬷嬷盯着补了这些日子,人胖了一圈。 小两口两个独处时,曹颙用胳膊量了量,已经环不住了。想到这个时候生产的艰难,他不禁有些担心,怕初瑜太胖,孩子太大,生时不容易,特地与几个嬷嬷说了一次。 几个嬷嬷开始还暗暗好笑,谁家不想要个大胖小子,哪里还有人会掀起孩子胖乎的?只一味地叫曹颙不必担心。 曹颙见她们这般固执,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各位都是老嬷嬷了,都生产过,自然晓得孩子是哪里出来的?这孩子是大点好出来,还是小点好出来,各位琢磨琢磨!若是初瑜真有点闪失,哪位能够负责不成?” 几句话说几个老嬷嬷都怅怅的,却也再无人敢违逆曹颙的意思,给初瑜乱补了。 沂州虽不像京城那样闷热,但是天气也不凉快,又没有供应冰块的。初瑜的日子就有些不好过,整日恹恹的,没什么胃口。 曹颙心疼得不行,自己亲自下厨几次不说,又把能够想到的食谱都写了下来,叫厨房那边换着花样添菜。 虽然懒得出来,但是今天这个应酬,曹颙却不能不来,因为对方打的是和硕简亲王府的旗号。坐在他对面的,正是大兴镇庄子的管事、和硕简亲王雅尔江阿的“老丈人” 崔德福。 打初瑜那边论辈分,和硕简亲王雅尔江阿是曹颙叔辈。就因为这,崔德福开始并未将曹颙放在眼里。因烧锅庄子粮食被抢之事,他打发侄子回京,也有告状之意,想摘干净自己。 没想到,王爷不仅没有想着收拾曹颙,还打发人送信过来,叫崔德福按照五千两开销,为曹颙准备份谢礼。 起先,崔德福还以为自家王爷被气糊涂了,自己怎不知有要谢曹颙的地方?若是顾及到淳郡王府与平郡王府那边,不报仇就是,哪里还要使银子重谢? 当时,除了东兖道外,其他地方的烧锅庄子不是被乱民给砸了、烧了;就是被官府给查封了。像大兴镇这样的、能够立时开工的烧锅庄子,已不多见。待县衙送来各种齐备的手续,徐州运来粮食,酒客们都奔大兴镇来时,崔德福方明白王爷要重谢曹颙的缘故。 沂州这地界,上哪里寻值五千两银的东西去?就算济南府,有卖古董字画的,崔德福也不是那懂行的。他想到的,不过是宅子、庄子、女子这几样。庄子出息,算是产业;宅子的用处,可就多了去了;女子更是,世上男人,有几个不爱的? 置办庄子的话,这边的地价便宜,曹颙不过是外放到这,一任两任就要走的,委实不容易入眼。 辗转打探了道台府的消息后,崔德福心里便觉得有底。郡主有了身孕,曹颙府里仍没有收妾室,看来这位大人还是个“惧内”的,怨不得有个好名声。 世上男子,家里稍有余资的,谁不想要纳个美妾?况且曹颙正是血气方刚之时。原本他还有些担心,会不会因此得罪淳郡王府,转念一想,别说是郡主额驸,就是公主额驸,万岁爷也没拦着不让纳妾的道理。 开枝散叶,人伦大礼,谁能挑出个错来。至于收不收回府中,那就是曹颙自己的事。崔德福隐隐地也存了个坏心思,想要瞧瞧这位郡主额驸的热闹。若是闹出些笑话来,传回京城中,逗王爷主子一乐亦是好的。 这样思量着,崔德福便布置开来,先是打发人去扬州买来两个尚未开苞的妙龄女子,又在沂州寻了这处带着大园子的宅子,而后拿了和硕简亲王雅尔江阿的拜帖,郑重其事地邀请曹颙上门喝酒。 崔德福看来是奉承惯人的,除了偶尔翘起的兰花指让曹颙恶寒不已外,还算是能够将人“拍”的熨帖。 东兖道涉及的这几处烧锅庄子中,只有大兴镇这个庄子背景最大,其他庄子也多是宗室外戚名下的,隐隐的就以大兴镇烧锅庄子为主。 曹颙虽然对这些宗室没什么好感,但是若是结下仇怨,他们都在京城,那小鞋是免不了的,到时候还不知怎么麻烦。因此,曹颙在他们吃亏后,还了个便宜给他们,也是不想树敌的缘故。 如今看来,简亲王雅尔江阿倒是个上路的,曹颙排除了隐患,心中也带了几分欢喜。 崔德福见酒过三巡,该说的客气话都说了,便低声吩咐了旁边侍候的小厮两句。 在荷花的清香中,荷叶的摇曳中,缓缓地走来两个婀娜女子…… 第二百二十八章 瘦马 第二百二十八章瘦马 那缓缓走来的两个女子,一个着浅粉,一个着青碧,她们微微颔首,看不清容貌,遥遥看去,连衣裳也是模糊的,却偏犹如一幅写意画,莲花荷叶,摇曳生姿。不说别的,就单那婀娜身姿便已经让人怦然心动。 崔德福有了些醉意,眯缝眼睛看着,也微微点头,心中在暗暗盘算,啧啧,这两个尤物,不愧是地道的“扬州瘦马”,果然是好货不便宜。 原本这对姊妹花最少值六千两,卖家更是张口万两。他这还是打着简王府的招牌,连吓带唬的,硬生压了不少价下来,纵使如此还花费了四千两银子。这等皮肉姿色,别说是送个郡主额驸,就是送给王公贝勒也拿得出手。 四千两啊,四千两,那得是多少锅的烧酒方能赚回来。就说眼前这宅子,也不过才花了八百两。想到这些,崔德福又一阵肉痛,当下收回视线,转而斜眼看向曹颙,悄悄瞧着他的反应。 真是不知人在花中游,还是人在画中游。 此时正值夕阳西下,彩霞满天,光影将世界勾勒的有些虚幻,翩翩走来这两位女子又犹如古图中的娴雅仕女,带着奇妙的色彩,让曹颙也不禁一阵失神。 只是他越看越觉得影影绰绰的有些眼熟。这身姿摇摆幅度,这半天还没走上前的细碎莲步,他不禁往两人脚下看去——然因被长裙遮着,也瞧不真切。 崔德福见曹颙视线尽在两姐妹身上,脸上不禁多了抹笑意,心里也有几分自得,到底还是少年郎,这“老年贪财、少年好色”,任你好名声,却有几个真干净的?还是没遇着绝佳尤物吧。 那两个女子莲步姗姗,半晌终于走到亭前,那着浅粉的怀里抱着琴,着青碧的手里拿着支箫,双双俯身,柔声细语,请安道:“崔爷!” 崔德福用他微微翘起小指的右手,指了指曹颙,对两姐妹道:“还不快给曹爷见礼,你们别看曹爷年轻,却是正四品的道台老爷,比你们扬州的知府品级还高!若是将曹爷服侍好,少不了你们姊妹的好处!”说完,又干笑了两声。 曹颙脸上虽应和着笑着,眼里却带了点询问的看了崔德福两眼,挑了挑眉毛道:“崔管事,这是……” 崔德福笑着说:“曹爷衙门的事繁重,小的特意打扬州寻了这姐妹花来,弹个小曲来,给曹爷解解闷!” 崔德福笑得颇有深意,那两个女子已经转向曹颙,纳了个万福,轻声道:“粉蝶(翠蝶)见过曹爷,给曹爷请安!” 两人容貌有七分相似,只是着浅粉的年纪略长,十六、七岁,瓜子脸,眉目弯弯,眼角眉梢含情,看来是姐姐了;着青碧的年纪小些,十四、五岁,虽也是瓜子脸,但是下巴稍稍圆润些,右嘴角处有颗米粒大的胭脂痣,平添了几分俏皮,应是妹妹。 软软糯糯的的淮扬话,清风拂柳的身材,曹颙终于明白为何瞧两人的走步姿态眼熟。那凭着“三寸金莲”在京城艳名远播的唐娇娇,到江宁曹府做了曹荃的二房妾室后,走路可不就是这样。 既有小脚美人“步步生莲”的多情美艳,又有“良家女子”的柔弱娴淑。风流到极致,诱人到极致。在这样既多情又柔弱的女子面前,又有几个男人能够把持住?就连向来对小脚恶寒的曹颙,见了这样一对姐妹花,心中也生不出反感来。 见两人请完安,崔德福便叫小厮给那姐姐粉蝶搬了个凳墩,支起琴架,吩咐她们先奏上一曲。 琴音先起,随后是加入的箫声,曹颙听着,微微地颔首,不知在思量什么。崔德福在旁,一边悄悄打量曹颙,一边思量着是不是现下就将这两个美人的身契与房契送上,还是等到曹颙回道台府前再奉上。 这时,就听脚步声起,一个小厮打廊下疾行而来。崔德福被扰了兴致,皱眉低声呵斥道:“不是交代了招待贵客,谁也不许打扰?” 那小厮低声回道:“爷,是道台府上来人,像是有急事?” 崔德福闻言一怔,曹颙在旁已经听到,脸色有些不痛快,问道:“找我?是哪个来了,都说是来与崔管事喝酒说话,谁还这么没眼色?” 小厮瞧了眼崔德福,方回道:“回大人的话,听大人的长随们唤那人‘二管家’!” “二管家?”曹颙不耐烦地摆摆手:“叫那小子过来,倒是要好好瞧瞧,什么火烧火燎的事,这般等不及!” 粉蝶与翠蝶见他们说话,已经止了琴音箫声,俯首退出亭外,在台阶旁站了。 曹颙脸色满是不耐烦,眼角却扫了那姊妹两个一眼,想起方才崔德福说起两人是扬州“寻”的,这样的容貌才情,想必就是传说中的“扬州瘦马”。 因扬州盐商云集,正是烟花繁盛之地,这“扬州瘦马”应时而生。上等的学琴棋书画、修饰妆扮,比寻常的大家闺秀还要有才情;中等的也识字,通些琴曲,主要习做账管事;三等的,不识字,专攻女红、烹饪。 不管是哪等,都要培养个五、六年乃至十来年,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高价卖给官宦巨贾做妾。到了年纪,却始终卖不出,找不到买主的,则流入妓坊,就是秦淮河畔,不少画舫上的姑娘,也是这“扬州瘦马”出身。 满脸急色,随小厮进来的,正是吴茂。他见了曹颙,疾步上前,迫不及待地开口道:“大爷,府里……” 崔德福听说过来寻曹颙的是“二管家”,不由的多看两眼,见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心中好奇不已,思量着不知能不能听到点道台府的**。 偏生这“二管家”不知趣,只说了“府里”两字就收声,略带为难地瞧了瞧亭子里其他人。 曹颙一边训斥“有什么,别人听不得的?”一边起身,出了亭子几步站立。 吴茂跟过去,在曹颙耳边,低着说了几句。曹颙的眉头越来越紧,也压着嗓子,不知说了两句什么,脸色已经难看得不行。 曹颙已经起身,崔德福哪里还有资格坐着?也站了起来,却又不好跟着过去,便在原位儿支愣耳朵听着,因隔得远些,一个字也听不真切,心中像揣了二十五只小耗子——百爪挠心,却也没甚法子,只好胡乱猜测着。 等吴茂说完,曹颙转过身来,勉强笑着,对崔德福道:“这……现下有些俗事,改日再请崔管事吃酒吧!” 崔德福走了过去,笑着说:“瞧曹爷这般客气,您先忙着,等哪里得空,小的再请您吃酒!” 曹颙刚要再说句场面话告辞,无意中瞧见不远处站在亭子边的翠蝶歪着小脑袋,笑着瞅他,见他望过来,就伸出小手在脸颊上刮了刮。 曹颙一怔,转而尴尬得不行,觉得自己这张老脸都要红了,忙咳了两声掩饰自己的失态,最后狠狠地瞪了吴茂一眼,向崔德福道别离去。 崔德福带着小厮,恭送曹颙主仆送出大门。 直待他们走的远了,花园里只剩下两姊妹时,翠蝶才“咯咯”的笑出声来。粉蝶看着天真烂漫的妹妹,原本无奈凄苦的心境也好上许多,便含笑问道:“怎么这般开心?笑成这个样子?” 翠蝶仔细瞧了瞧四周,见确实没人,才小声说道:“姐姐,你方才没留意,妹妹却是向来耳朵最尖的!那个什么二管家说的是‘爷,小的实在编不出瞎话’,这个曹爷则说‘编不出,就随便说两句,实在不行嘎巴嘎巴嘴’,接下来那二管家就是真是干嘎巴嘴,没有半句话了!姐姐,你说,这个曹爷是不是有趣儿得很!!”说话时,她强忍着笑,可仍停顿了两次,几乎说不下去,一待说完,她又畅快的笑了起来。 粉蝶也不禁“噗嗤”一声笑了,点了点头,心里却明白这应该是“曹爷”早订好的脱身计。怕是来应酬前,他就晓得会遇到“酒色”这些,便提前安排了退路。 先前崔德福已经对她们姊妹两个交代过,今天来赴宴的就是她们以后要侍候的主人,翠蝶想起这些才后知后觉地察觉有些不对劲,脸上带了几分郁闷,嘟着小嘴小声对粉蝶道:“姐姐,看来这曹爷是不要咱们了……那咱们往后怎么办?这沂州虽比扬州凉快,但是都是面食,吃的人嘴巴好酸!”她真想说咱们就回去吧,可又怎么回得去? 粉蝶看着满池的荷花,无法回答妹妹的疑问,因为她们的命运并不在自己手上。瞧着瞧着,她不由得羡慕起荷花来,同样是出于污秽之地,却能够受到世人的敬重;而像她们姊妹这般,就算仍是清白身子,在男人眼中也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 * 离开南城的宅子很远,曹颙方回头,问小满:“叫你提前找个伶俐的来,怎地扯到吴茂身上?” 小满也正摸不着头脑,一脸无辜道:“大爷,小的也不知啊!昨儿就跟张义说的。那家伙向来伶俐,最是会装的,谁想怎会换了吴大哥!” 吴茂道:“大爷,这事怨不得张义,他哪里敢耽搁大爷的事?不知昨晚吃了什么不干净的,泻了一晚上。早上还挺着,午后问过,知道大爷出来赴宴了,还挣扎着起身,到马房牵马,想要过来来着。正好小的遇到,见他这样子,哪里像是能够骑马的?又不敢耽搁大爷的事,便硬着头皮过来了!” 张义是曹颙的长随之一,是京城曹府的家生子。京城过来的男仆,除了吴家兄弟,还有就是张义与赵同。 曹颙点点头:“叫人请大夫了?生病可不能耽搁!” 吴茂回道:“大爷放心,已经打发人去请了,托延孝少爷帮着照看着!” 已经黄昏时分,街上行人稀稀落落,有个穿着破旧衣服的驼背老头挑着两个筐,一边走着,一边用本地方言叫卖着。 曹颙来沂州已经四个多月,衙门里又有本地的师爷与典吏,对方言也听得懂些。这老头是卖桃子的,两文钱一斤的桃子,如今只卖一文钱一斤。 曹颙见到这老头,想起蒙阴县南山乡八里庄的邱老汉,既然自己接了他的状子,那就应该早日查明他儿子的死因。可是,却是茫然没有头绪。当初对老汉说他媳妇被山匪抢走的人,也差人问过了,不过是以讹传讹,大家胡乱猜测的瞎话,说来说去,便越发有鼻子有眼。 那卖桃子的老头,走几步,便放下扁担,歇上一歇。曹颙骑马打他身边过,无意中往他身边扫了两眼。 看着满满两筐表皮有些斑斑点点的桃子,曹颙勒住马缰,回头对吴茂道:“身上带碎银子了吗?将那两筐桃子买下!” 吴茂应声去了,小满也过去帮忙,给了那驼背老头一些银钱,将桃子连带筐与扁担都买下,正好搭在吴茂马背上。而后,两人牵了马转身回来。 那驼背老头因桃子被雹子打过,皮上有伤,卖了一整日也没卖出几斤,正犯愁着,见是这痛快的大卖家,又多给了半两银钱,没口子的作揖感谢。心里还直道老天开眼,使他自己有了好运气。 待到吴茂与小满牵着马,托着桃筐已经走得远了,老头才明白过来自己是遇到善人。见他们与前面的华服公子汇合,渐行渐远。老头忍不住跪下来,往几人的方向磕了几个头,说不出的感激。 * 回到道台府,曹颙打发小满去看张义的病,又让吴茂打发人将这两筐桃子送到厨房去。虽然看着不怎么样,榨桃汁应正合适。他自己则先去了书房,请庄先生过来说话。 虽然早知简亲王府会送谢礼,但是庄先生却没想到会是两个“扬州瘦马”,不禁打趣曹颙道:“这可是天下闻名的,可是一等一的美妾人选,这上等‘瘦马’,既可给你弹琴唱曲,又可陪你吟诗作画,多少人求而不得,孚若就不动心?” 曹颙笑道:“听先生这话,是有慕艾之心?这可要同两个小师娘说道说道,先生是有意给妞妞找个姨娘了?” 庄先生讪笑两声,方一本正经说道:“就算孚若有所顾忌,这礼还是要收的。宗室诸王中,和硕简亲王雅尔江阿不仅最为显贵,而且也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的性子。当年太子一时兴起,与他起了龌龊,过后三番两次示好,请了好几个人上门说和,想要化解这番恩怨。他却是半分情面都不讲,将上门说情的轰出门去,连太子的面子都不给。不管太子是否得圣宠,毕竟是万岁亲自选定的储君,那又是康熙四十七年废太子之前的事。他这样做,怕是落到万岁眼中也没好,却仍是万事随心,半点不肯吃亏委屈!” 曹颙边听边点头:“这些我都晓得,先生之前提过,否则我也不会为了这几个烧锅庄子这般筹划,还是顾忌这简亲王府!” 庄先生道:“既然他承你的情,特意使人来酬谢你,你也只能收下。否则扫了他的颜面,怕是十分好就要成了十分仇了!” 曹颙想着那姊妹可怜,倒也不是十分排斥,只是如何安置,却需要费脑子。府里虽然有未娶亲的长随小子,但是那姊妹两个也不像是能够做媳妇、过居家小日子的人。 况且毕竟是外来的生人,还不知道是不是谁的“耳目”,曹颙也不敢往府里安置。 不禁有些头疼,看来清官真是难做,自己真没有想要收礼的心思,却偏偏送上来这样的礼来。 庄先生见他为难,笑着说:“照孚若的性子,也不像有这个风流心思的。不过两个小女子罢了,有什么好安置的,实在不行,认在膝下,做干女儿联姻地方也是好的!” 曹颙想想那姊妹两个的年纪,大的与初瑜差不多,不禁哑然失笑:“先生,这可实在是馊主意!” 第二百二十九章 名士 第二百二十九章名士 睚眦必报的和硕简亲王雅尔江阿不能得罪,烧锅庄子的崔德福也不是有眼色的,因此,几日后便直接来了道台府这边给曹颙“请安”。 曹颙没有法子,很是真诚地寒暄几句,而后略带“感激”地收下崔德福送上的房契与粉、翠姐妹并宅子这边几个下人的身契。 看到崔德福脸色笑得跟花似的,曹颙知道这番作态算是达成成效。估计崔德福回去也好交代。 这收了礼,曹颙少不得又说些对雅尔江阿“仰慕”的话,又准备份体面的回礼,请崔德福给主子雅尔江阿回话时,少不得要自夸两句差事办得好。 曹颙如今并不缺银子,更没有想过要在外任上捞银子,简王府送上的虽然不算受贿,只是正常人际交际所谓“人情过礼”,可他还是郁闷了好一会儿。他实是打心眼里佩服那些“清官”的风骨啊,可怕只有寒门出身的士子,才能无所顾忌,始终坚持立场,不畏生死,只求青史留名、流芳百世吧。 对于那推不掉的麻烦,庄先生之前所说“认在膝下,联姻地方”不过是戏言,且不说传扬开来于名声有损,就说是充当宗亲这一说,也只适用于江宁路道台那种不在旗的官员。——曹家自满清入关伊始,便是在旗,家中滋生人口,早有记录,哪里是能够随便就杜撰两个同宗侄女出来? 那姊妹两个遇到自己,也算是她们的福气吧,起码不用再像货物样被挑来挑去、送来送去。只是,曹颙是个懒人,眼下家族、好友、衙门处处都需要费心,哪里会再承担别人的命运与悲喜?况且他又不是铁石心肠之人,若真因他安排得不妥当的缘故,让两个小姑娘下半辈子凄苦,那难免会因此自责。 无论是给官宦巨贾做妾,还是给平民小户做妻,抑或另有盘算,姊妹两个的人生,就让她们自己选择。曹颙现下最关注的,就是南城宅子的改建。 这宅子花园大,又临水,比道台衙门那边凉爽不少。只是,这青石板铺成的小路,自然是全部撬起,换上鹅卵石的。长廊通向荷花池上凉亭的浮桥略显陈旧,而且有的地方已经有了青苔,亦都是换了新的。 由曹颙一处处寻不足,曹延孝、曹延威、吴茂几个带人连班修整。不过四、五天的功夫,整个宅子已经焕然一新。 随同这宅子奉送的,还有两房下人与两个小丫鬟。两个小丫鬟是侍候粉蝶姐妹的,那两房下人原是看宅子的,听说是前任主人留下的。 曹家这边也不缺人手,曹颙对外头的人也信不过,便将这两房下人的身契给了,打发他们离去。两个小丫鬟是刚从沂州人市上被买回来没几日,便仍留下来在粉蝶姐妹身边当差。 粉蝶与翠蝶被安置在西侧院。姊妹两个倒是晓得守规矩,没有传令就在屋子里呆着,实在闷的时候,也只是在自个儿院子里转转。 翠蝶心思单纯,有时候透过院门,巴望外头破土动工的光景,满心好奇,不禁回屋子问姐姐:“好好的地面,为什么重新铺一遍?浮桥也是,两侧还加上锁链,这是什么道理,曹爷还真是奇怪!” 粉蝶坐在圆桌前,听了她唧唧喳喳的说完,淡笑道:“想必这位曹爷是大户人家子弟,日子精致惯的!” 翠蝶坐到姐姐对面,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好一会儿方道:“既然收拾这宅子,想来曹爷也要来这边,若是这样,咱们除了弹琴吹箫、吟诗作画之外……”说到这里,她脸色多了抹酡红,低声道:“是不是……还要去侍候曹爷……那个?” 粉蝶听了,先是一怔,随后明白妹妹话中所指,脸颊也不由得布满红霞。见妹妹眼中隐隐地带着希翼,实不忍她过后伤心,便提点道:“或许曹爷收拾宅子,也是为了如崔爷那样,为了送人!” 翠蝶脸上带出几分失望来,不过随即便好了,掩口笑道:“若是新主人也同曹爷这般有趣就好了!” 粉蝶用手摸着琴弦,默默无语。虽然手痒痒,但是为了不给外人留下轻浮的恶感,这琴弦也不是可以随意拨动的。 翠蝶见姐姐沉默,也没了说话的兴致,趴在桌子上,把玩着手上的绞丝镯子。 正百无聊赖间,就见一个十一、二岁、略带稚气的小丫鬟进来回话:“两位姑娘,曹爷来了,打发人来传话,请姑娘们到前厅!” 这小丫鬟叫荷叶,与另外一个唤莲心的,跟在姊妹两个身边侍候。 姊妹两个对视一眼,都带了几分不解与忐忑,却也不敢耽搁,彼此将头发与衣裳都查看了,见还都妥当,方随着荷叶出来。 曹颙坐在厅上,郁闷不已,这般匆忙地收拾院子,就是想早些带初瑜到这边住,省得在道台府那边闷热。不想,巡抚衙门下来文书,江苏按察使甘国璧升为山东布政使司布政使,六月二十到济南府,像曹颙这样的直属守道,都要在这之前赶往济南府迎候上官。 如今,已经初九,这还剩下十来日,路上还需要耽搁几日,到时需要提前拜见巡抚或许其他同僚的应酬,过几日就要就要动身。 这边园子虽大,但是屋舍并不多,只是三进,除了中路主院外,左右各有两个小院子,实安置不下太多人。 若是自己不在,初瑜在道台府那边,还有怜秋、惜秋、韩师母、路师母她们,彼此串串门,说说话,也不至于太闷。 曹颙就思量着,等自己打济南府回来再带初瑜来这边避暑。而现下,却要先安置好这姊妹两个。 两姊妹进来,在几步远外站下,给曹颙请安见礼。 曹颙并没有居于上位,而是在一侧的椅子上坐了,指了指对面的座位,叫她们两个坐下。 粉蝶与翠蝶稍作迟疑,微微俯身谢过,而后方挨着椅子边坐下。 * 道台府,客厅。 庄先生满脸欢喜,开口道:“四月间听京城消息,知道伍乔中试,还想着要去信致贺,只是正赶上这边地方有些杂务,竟耽搁了!还以为要回京方能再见,没想到此时此地能够聚首,实在是‘不亦悦乎’!” 坐在他对面,穿着青色绸衣,脸上带着笑意的,正是庄先生的忘年之交程梦星。 虽然在江南小有才名,但程梦星是实未将科举功名放在心上,到京城应试,不过是因发妻亡故后,怕触景伤情;兼着母亲与族里长辈逼亲逼得紧,所以打着科举的幌子,滞留京城。这次却无意中试,又被拣拔庶吉士,留在翰林院学习,这个却是正合了他的心意。 拣拔庶吉士的圣旨是四月十九下的,按照规矩,在次月初开始,这些新进士有四个月的假期。多数人都借此时机返乡,——若是定亲的,也这个时候成亲,而后再带着家眷一同回京。 程梦星知道这次怕是再难推诿,原本还打着“读书”的名号,要中了进士再娶亲,所以入考场,也没怎么用心,不承想却是中了二甲。 在京城不情不愿地拖了一个月,扬州这边已经派人来了好几茬人,最后老太太算是下了最后通牒,给儿子去了亲笔信,告诉他,再不回来,这边就直接定下媳妇。 程梦星没法子,只好启程还乡,途径郯城县时,想起庄先生正在曹颙任上,衙门驻地就是与郯城县相邻的沂州,便又转道北上,前来探望这位忘年之交。 “说来还是我的不是,先生纳新添女之喜俱都没有赶上,两次贺礼,却是不能再拖了!”程梦星说完,唤随行的小厮奉上礼物。 三只檀木匣子,两只稍大,一只稍小。虽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但是庄先生知道程梦星不是拘礼之人,便也不来婉拒再受那套,笑着代妾室女儿谢过。 两人闲话完家常,说起京城时事。像什么“托合齐聚饮案”这种权贵倾轧之事,程梦星这种随性文人哪里会关注,最为关注的还是戴名世的“南山集案”。 其中涉及的,多是江南士林魁首,有不少与之还有私交。虽然康熙对受到牵连的方氏族人有所宽恕,但是对“戴名世”这个祸首的处置却丝毫没有转轻的意思。 或许到今秋秋决之时,戴名世这位当世大儒就要身首异处。 庄先生与程梦星都是文人,对戴名世亦是由衷仰慕,想到他名满天下二十年,竟落得这个下场,不禁又是一阵唏嘘。 一时没了兴致,连提到明年恩科,也不过是随意道了两句。待到两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方彼此对视一眼,笑着从士林的话题转开。就算再有感慨又如何,不过是平添腻味罢了,难道还要终日埋怨不已,方算是不妄为汉人吗? 待说起庄先生的老来女,程梦星不由心头一动,说:“先生,要不咱们结个亲家?先生亦知,星亡妻所留一双子女,小女年长,小儿今年五岁,虽然比令嫒大些,却也算是般配!” 程梦星名士风流,又是自己的至交好友,庄先生不禁心动,但是想起程家豪门大户,便多了犹疑,笑着说:“伍乔,枉你素日自诩雅士,笑他人古板,这两个孩子,才多丁点大,谁知以后性情如何。若是咱们做长辈,一时兴起,定了他们的终身,这太多儿戏!” 程梦星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笑着说:“先生莫怪,先生莫怪,看星不是糊涂?自己是因何躲到京城去的,竟似忘了,不知不觉有了腐儒的习气!这说起,婚姻大事,旗人倒是比咱们更通透些!” 程梦星不是愚钝之人,自然明白庄先生是有了顾虑,那样只是婉拒,但是却也尽是体谅其慈父之心。 不知为何,原还不觉得,但自打进了沂州,程梦星就想起那位与自己论兰的女子。进了道台衙门这一会儿,也是想起两三遭来,因此开口问道:“先生,当初贵府内管事紫晶姑娘,可是随曹大人夫妇出京?” 庄先生知晓他前年帮着曹颙修园子,识得紫晶,听到他问起,也没有多想,点头道:“内宅都由紫晶管着,自然是跟在这边的!” 程梦星思量了一回,笑着说:“不瞒先生,原还不晓得,而后方知道,这位紫晶姑娘与星还算是亲戚。若是方便,星这次也想要与她见上一面,叙叙旧话!” 前年,曹颙派人南下查紫晶的亲戚时,就是庄先生安排的。庄先生自是知道紫晶有个姨母嫁到胡家,胡家与程家亦是亲戚。论起来,紫晶与程梦星也能算得是姻亲。 只是紫晶名为曹府婢女,实际上与曹颙有姐弟之谊,庄先生怎好做主?程梦星不是外人,庄先生也不瞒他,实话实说道:“紫晶姑娘虽然少时坎坷,在曹家过得却也算是随心。她的事,别说是老朽,怕就是公子那边,也不会自专。现下,老朽只能应承帮伍乔转达,至于紫晶姑娘愿意不愿意与伍乔闲话陈年旧事,这个却是要看她自己的主意!” 程梦星帮京城曹府修园子时,也晓得些曹府之事,知道曹颙对紫晶甚厚,起先还真有揣测之意,以为曹颙如胡季仁所说,有纳紫晶之意,只是世家公子,未娶妻未纳妾,名声不好,况且妻子又是皇族之人。 曹颙谦逊有礼,紫晶大方娴静,两人年纪虽然差了些,但是看上去并不显。如今,想起来,程梦星不觉为自己的小人之心而汗颜。心里思量着,自己忒过虚伪,怎么猪油蒙心,信了表弟的鬼话?虽然在那家伙面前,嘴里说得硬气,其实心里已经是将紫晶与曹颙两人看到一块儿,甚至还对曹颙生出几分艳羡之心。 两人正说着话,曹颙已经得信回来,衣服都来不及去换,直接过来瞧程梦星。 来到这世接触过的众人中,曹颙自认为鲜少有亏欠,就算受过恩惠与帮助,也尽心回报。只有四阿哥与程梦星两个,一个是救命之恩,一个是因兴起而帮忙,不管这恩惠大小,却至今没有回报的机会。更不要说程梦星万事随心的性格,慵懒的行事风格,都让曹颙羡慕不已。自从与程梦星熟识,对其为人行事稍作了解后,曹颙曾叹息了好几日。就算要异世重生,为何不让他重生在程家,做个轻松快活地纨绔? 程家有祖上余荫,不管谁做了皇帝,都是厚待其家族的;有雄厚的财产,可以选择入仕,亦可以选择经商,或许当个逍遥自在的土财主。哪里需要像他这样,明明是个懒散性子,最厌烦动脑的主儿,却只能操心完这个,操心那个,想要随心所欲些,却又有不断的麻烦需要料理。 “程先生,曹颙回来晚了,还请伍乔兄恕罪!”曹颙笑着招呼道。 程梦星却有些受宠若惊之感,但也没有惊慌失措,起身作揖道:“梦星见过曹大人!” 曹颙一愣,随后笑着说:“程先生,这是作甚?若是循起礼来,伍乔兄与先生平辈相交,莫不是要迫曹颙行晚辈礼吗?” 曹颙正月自江宁北上之事,程梦星也有所耳闻。原以为曹颙虽然年轻,但是外放地方,又是身份贵重,正四品的品级也不低,定是不如过去谦和。没想到,这言谈之间,倒比京城时要放开许多,真是颇为意外。 程梦星笑笑,道:“既是孚若这般说,那星就不客套了!” 曹颙听庄先生说过程梦星春闱中第之事,寒暄之中,自免不了一番贺喜。得知他选了庶吉士,入翰林院学习,也替他高兴。 翰林虽然没有什么权利,但却是清贵又清闲的。曹颙想到自己,也算苦读了将近十年,却连科举大门都没进去,这说起来实在有些汗颜。 小时,与顾纳、曹颂一道在族学读书时,曹颙还想着要尝试尝试科举的。等到大些,顾纳中了举人后,他才知晓,自己与弟弟曹颂都是在幼时就纳了监生的,算是有功名之人,不用考秀才,可以直接参加乡试考举人。如此简单,却也没了应试的兴趣。 说了几句闲话,曹颙请庄先生先作陪,先聊着,自己去内院换了衣裳再回来。晚上大家一起喝酒,为程梦星接风洗尘。 第二百三十章 浓情 第二百三十章浓情 内院,主院,上房。 初瑜与紫晶坐在炕上,在拟月末送往京城的各府的礼物,五月底虽说托十三阿哥府的管事带回京些土仪,不过是些孩子的物件,算不得正式的人情往来。 且不说其他家,单淳郡王府这边,就有:七月十一,六阿哥弘景周岁生日;七月二十五,淳郡王三十二岁寿辰;八月十四,二格格生辰;八月十七是五格格生辰;八月二十二,侧福晋纳喇氏三十五岁寿辰。 平郡王府、觉罗家、兆佳家、完颜家、富察家等,七、八月都有些人情需要往来。虽然可以交代京城府里置办,但是人人都知道他们夫妻在山东,那样就显得有些应付,哪里赶得上打山东派人回去专程送礼显得情分重? 不管是至亲,还是好友,处于曹颙与初瑜这个身份地位,礼节多些不怕,却是半分不能少的;否则若是落下埋怨,有了嫌隙,千里迢迢的,一时半会也开解不了,委实伤感情。 沂州能有什么?又不好打发人到京城再置办,便只好先拟定单子,看看眼下有什么,哪里需要添减,派人转道济南府或者徐州府置办。 见曹颙进来,紫晶笑着起身。 曹颙想到要给程梦星接风之事,对紫晶道:“程梦星来了,让厨房置办酒菜,晚上给他接风!原就要请他吃酒,谢他帮着咱们修园子的情,一直拖到现下,还没得着这个机会,今日却是大善!” 紫晶微微扬眉,略带丝意外,想来是记得程梦星的,却也没有多问,笑着应声出去了。 初瑜见紫晶并不陌生的样子,晓得这人应是与曹府有些往来的,隐隐约约的,也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像是听曹颙听过,但是又想不起来。圆润的脸上,不由得添了些迷茫之色。 见初瑜面带不解,曹颙笑着说:“你不是说过咱们的梧桐苑精致舒坦吗?就是出自这位扬州才子之手,是先生的忘年交,极为雅致的这么一个人!” 初瑜唤珠儿、喜云等人端水进来,侍候曹颙换了外头的长衫,而后道:“记得那年听额驸提起,说是位在京城准备进士科应试的先生,就是他来了?” 曹颙擦了脸,换了身干净衣衫,一边系了盘扣,一边回道:“正是这位程先生,已经及第,点了庶吉士,这次是回乡探亲的,刚好路过山东,便特来访友!” 初瑜说:“既是这样,真应好好答谢,不止咱们梧桐苑,就是京城府里的花园子也雅致得很!”说到这里,忍不住脸上添了笑意:“若是与咱们京中的花园子相比,现下这个实在有些煞风景!可也没什么法子,巴掌大的地方,几步远就走到头,就是再会收拾园子的,也布置不开!” 曹颙听出其中的怅然之意,将初瑜扶到炕边坐下,笑着问道:“初瑜想要个大园子了?” 初瑜怀孕,虽然欣喜,但是毕竟年少,极其害羞。不显怀时,还好些;显怀后,只四月初八去寺里祈福时出过一次府,而后别说是出道台府,就是这院子也很少出去。 曹颙到底是男人,哪里会晓得妻子不爱动是因害羞的缘故?还以为不爱动弹是怀孕都有的症状,怕她身子发虚,于生产不利,便劝她多走动走动。 而后,紫晶看出初瑜有些不对,在院子里还好些,跟着怜秋问问其孕期反应,听韩师母、路师母唠叨唠叨带孩子的事;但凡出了院子,眉间便多了抑郁,像是不愿这样大腹便便地见人,便吩咐内宅丫鬟婆子,晚饭后不要去花园,特意将地方给她留出来。 花园不丁点大不说,还因自己去转让别人回避,初瑜去了几次便也不爱去。 听曹颙问话,初瑜抬头望了望气色甚好的丈夫,伸出自己白白胖胖小手,答非所问地道:“初瑜还是觉得自己个儿太胖了!” 曹颙看着她眉头微蹙,不由得一阵后悔,她方多丁点儿大,就怀孕生产,身边又没有父母亲人在。 曹颙很是自责,坐在初瑜身边,握着她肉乎乎的右手道:“都是我的错,本是想让你晚两年,再大些才怀孕的,谁承想……”话未说完,嘴唇便被初瑜用左手给遮住。 初瑜略带嗔怪道:“额驸别这样说,初瑜满心欢喜呢,初瑜有宝宝了!”一边说着,一边放下遮住曹颙嘴唇的左手,轻轻抚了抚自己已经凸起的肚子,像是抚摸世上最珍贵的宝贝似的,眼睛亮亮的,脸上是说不尽的欢喜。 曹颙也忍不住将手轻轻覆在初瑜的肚子上,真是说不出的神奇,真的会遇到宝宝踢腿伸胳膊的时候。现下夫妻两个早禁了房事,闺房的话题,多是说起这腹中孩子的。 两人都是初次为人父母,有时候赶上宝宝踢腿,便都会开心得不行。 虽然曹颙心中,女儿与儿子都一样,半点没有“重男轻女”或是“重女轻男”之意,但是为了让初瑜避免承受家族传宗接代的压力,让她生育后好好将养,将二次生育的时间延后个三年五载,他还是希望头一胎是个儿子。 曹颙想起上辈子,因是老来子,与父亲互动很少,相比之下,对长兄更加依赖;这辈子,又是个讲究“严父慈母”的时代。 大些了还好,小时曹寅在他面前,鲜少有不扳脸之时。但凡父子见面,无论何时何地,先要厉声训斥一番,而后才能寒着脸说话。就好像他这个儿子,少挨几句骂,就无法有出息,会成为家门逆子似的。 起先,曹颙还有些不适应,尤其是落难后又回到织造府时。不过,后来见曹荃这边笑咪咪与他说话,转过头立时对曹颂横眉怒目,一口一个“混账东西”,便无奈地发现,这种模式像是这世父子相处的常理。 初瑜见曹颙摩挲着自己的肚子,沉声不语,小心翼翼地问道:“额驸是生初瑜的气的?前院不是有客吗?这般耽搁会不会失礼?” 曹颙笑道:“我在想往后带这孩子做什么游戏?若是不听话,少不得要教训两句、踢上两脚,谁让他不老实,还没打肚子里出来,就晓得欺负他的小妈妈!” “小妈妈?”初瑜听着这词新鲜,曹颙点点头:“可不是小妈妈?你生日晚,等孩子出生还不到十六周岁。” 这回内院有好一阵子,毕竟前头有客人在,正是如初瑜所说,耽搁久了,就会有些失礼。 曹颙站起身来,对初瑜道:“我去陪客人吃酒,一会儿请紫晶来陪你用饭!有礼物要送你呢,明早趁天儿还不热,带你到南城去瞧瞧,却不知合不合你的意!就算不合意也没什么,这不是有大家在!” 前面的话明白,后边的却是稀里糊涂,初瑜想要开口询问,曹颙已经挑帘子出去。 想到要出府,说不定这个大腹便便的模样会叫人看见,初瑜便有些发憷。可是既然是丈夫的意思,瞧着神情,又像是费了心思的,她哪里会开口拒绝? 只是到底是什么物件,还不能拿回府里,需要亲自过去瞧的。初瑜琢磨了好一会儿,实在猜不到答案。 紫晶在厨房这边安排完前院的酒席,便带着丫鬟送饭菜到主院这边。 初瑜犹自凝神想着,紫晶笑着说:“郡主这是思量什么呢?瞧着快费神的,还是先用饭吧!别饿着了,使得肚子里的小主子难受,又要折腾郡主!” 一句话说得进来服侍的珠儿、翠儿、喜云与喜彩都笑了。 初瑜在喜云、喜彩的侍候下,去了手腕子上的翡翠元镯,洗了手,方坐回炕上。 紫晶劝了她好几次,言道既然身子不便,这些钗环首饰就暂时别带,省得来回摘戴费事。 初瑜却是不肯,因显怀后身子略显臃肿肥胖,越发重视装扮,生怕有不好的地方落到曹颙眼中。幸好打她嫁进曹家后,就不再用铅粉,怀孕后更听信曹颙的话,除了还画画眉外,不再往脸上涂胭脂。因此,素面朝天,也渐渐习惯。 紫晶虽然未成亲,可瞧着初瑜在曹颙面前还好,私下里很是不安,也隐隐地猜到些缘故。原想要开口劝解,但话到嘴边,她又生生咽了回去。 虽然晓得自家大爷是个会体恤人的,但是若是妻子怀孕,男人收个通房侍候,也说得过去。 世间女子不管多么尊贵,都有礼法束着,这个“妒”字是万万不能沾的。 郡主这般不安,除了怕丈夫移情别恋,怕也是暗暗内疚,以为自己是犯了“嫉妒”恶行。 若是这胎一举得男还好,要不然的话,怕就是自家大爷不想,郡主这边为了夫家开枝散叶,也要帮着丈夫纳妾。到时候,即使心中难过,仍会笑着张罗,做个“懂事”的媳妇。 想起这些,紫晶都觉得头疼,脑子里不禁有些乱。不知是该相信自家大爷专情,还是该认为“世间男儿多薄幸”。 若是“专情”,那南城花园宅子里的女子是什么缘故?若是“薄幸”,打小到大,身边侍候的,哪个模样差?就说现下在其身边侍候的珠儿、翠儿,容貌也都是出挑的,更不要说京城府里,那个不受待见的喜雨,却不见他多看一眼,多说一句。 待用了饭,初瑜还琢磨到底是什么礼物,忍不住对紫晶说了,请紫晶帮忙好好想想。她整日里,在院子里猫着,人都变得笨了,想了半个时辰,还是猜不到礼物是什么。 城南花园宅子之事,紫晶前几日便影影绰绰地听到些。而后曹颙遣走了那边仆人后,让紫晶选两房稳当的人过去看屋子。因中间有“金屋藏娇”这样的传闻,紫晶心里没底,便半句不肯多问,因此知道得也不甚明白。 不过,眼下听初瑜说是要去南城看礼物,紫晶终究松了口气,打心眼里为初瑜高兴。怨不得自家大爷这几日早出晚归,来去匆匆,像是忙的不成样子,看来是收拾那边的园子去。 看着初瑜满是期待的神情,紫晶笑着说:“郡主都想不到,奴婢哪里会想到呢!不过,奴婢想着,既然是大爷费心准备的,定是份合郡主心思的好礼!” 想来自家大爷不直接说破,是要给郡主一个惊喜,既然是那样,自己何必多嘴,扰了这小两口的兴致。紫晶这样想着,便不肯多说。 或许是好不容易从腹中宝宝转移了注意力,这天晚上初瑜犹豫许久,最后仍是忍不住开口询问。 曹颙本还想再瞒一晚,明早给她个惊喜,但是见她眼巴巴,脸上一副“很想知道、很想知道”的神情,心下一软,将她轻轻楼在怀里。 初瑜很是乖巧,再没有往日人前的小大人模样,小声说道:“初瑜想知道,要不,怕是睡不着了!”说着,举起胸前挂着的玉佩:“除了这个,这是额驸第二次送初瑜礼物呢!”声音里,满是欢喜与期待。 曹颙却是愧疚万分,叹了口气。初瑜嫁给他一年半,自己整日间忙这忙那,很少有时间陪她。全部心思都放在朝廷局势与家族安危上,哪里想着好好疼自己的小妻子。 初瑜见曹颙叹气,心下不安,喃喃道:“初瑜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纵然是曹颙再粗心,也发现初瑜的异常。曹颙微微皱眉,心下思量着,难道这与不爱动弹是一样的,是怀孕综合症?这不经意间,怎么变得这般胆小,这般可怜兮兮了? 初瑜虽然强忍着,但是眼泪仍是慢慢溢了出来。或许是怕曹颙见到,低着头双手抓着曹颙的胳膊。 热乎乎的眼泪,落到曹颙皮肤上,炙得他心疼不已,忙坐起身来,将初瑜扶起,一边给她拭泪,一边关切地问道:“这是怎么了?可是想额娘了?” 初瑜闭着眼睛,眼泪却似无休止一般,拭也拭不净。 曹颙也慌了,不晓得到底发生什么事,使得初瑜委屈成这样?虽然没有做贼,但是想到南城那姊妹两个,不由得也是一阵心虚。莫非是有什么消息,传到初瑜耳中了?这可实在冤枉,早已打算好明早与她说知晓啊? “可是……听了什么乱七八糟的闲话,心里不痛快了?”曹颙继续问道。 初瑜仍是不无声流泪,鼻尖微微泛红,模样甚是可怜。 曹颙正犹豫着是不是立时“坦白交代”,方见到初瑜轻轻地摇了摇头,而后又小声道:“初瑜……初瑜……好害怕……” 见初瑜这般柔弱无助的模样,除了满是心疼外,曹颙还有些说不出的恼,难道自己是不能让人信任与依赖之人?到底是什么缘故,使得初瑜自己默默承受,却不愿意开口告之自己? 哪里又会舍得发火?曹颙虽然有些抑郁,仍是温言道:“初瑜怕什么?是不是怕产子之痛?你也别太担心,到时候我陪着你,咱们两个一起等宝宝出世!” 初瑜终于止了泪,喃喃道:“初瑜怕生个女儿!” 这生男生女,只能凭运气了,虽然自己因种种顾虑,也盼着是儿子,但却不愿初瑜背负这样的压力,省得生下的是女儿时,因失望难过。因此,他便皱着眉道:“女儿怎地?我最喜欢女儿,不比淘小子强多了!这小妈妈真是偏心,也不怕肚子里的宝宝听到难道!” 初瑜小声道:“初瑜也喜欢女儿,是担心会让父亲、母亲失望!” 这父亲、母亲自然是指江宁的曹寅夫妇,曹颙摇摇头:“傻不傻?千万别在母亲面前提这个!你可别忘了,咱们家,也是先添的姐姐,三年后母亲方有的我!” 初瑜先前没想到这点,现下听曹颙一本正经提到这个,真以为自己想左了,脸色多了一抹惭色。既是不安,又带着几分羞涩地笑了笑,但是眉头却仍是未展。 曹颙开解完妻子,以为这下万事大吉,却见初瑜的脸容甚是生硬,不像心结化解的模样,牵起她的手,一时不知还要打哪里劝解…… 第二百三十一章 荷园 第二百三十一章荷园 问来问去,答案却是让人哭笑不得。初瑜的胸前半月前长了妊娠斑,这些日子又发现额头上也长了。虽然像韩师母与路师母这些人,都说这些常见的,不碍事。就是韩师母自己,脸上虽是涂了粉,但是还能看到脸颊上暗色的斑。 这世间,哪个女子没有爱美之心?况且初瑜虽将为人母,但是虚岁十七,正值妙龄。 曹颙平日虽然看着稳重,但是夫妻独处时却是另一番模样。夫妻两个如此恩爱,未尝不是房事相协的缘故。初瑜是真心爱自己夫君,自然也存了“女为悦己者容”的心思,想着夫妻两个就这样恩恩爱爱下去。如今,容貌有损,怎地不伤心难过? 初瑜起先还借着“头晕”,用抹额遮盖,因此曹颙并未看到。这两日额上的斑却像渐渐扩散开似的,比过去越发着眼。初瑜害怕自己损了容貌,失去丈夫的疼惜,才会担心得不行。 曹颙见初瑜哭得这般伤心,还以为是什么样的斑,好好地哄了一番。若是自己真是爱色的,还能让初瑜“糟蹋”了,早在初瑜进门前,小老婆就应该能凑半打。 一番话,逗得初瑜破涕为笑,却也知道丈夫是安慰自己,眉间仍是有几分忧虑。 曹颙见她如此,便下地取了桌子上的灯火回来,近前仔细察看了使得初瑜惶恐不安的“真凶”。不过是淡红色斑,若是长在别人脸上,不会这样显眼。只因初瑜长得白净些,看着额头泛红的感觉。 “别人都长的,这有什么?你忘了我同你说过的,咱们家在太湖边有个珍珠场的事吧?赶明儿送信回去,叫他们送两盒上好的珍珠来,制了粉后,涂些日子就消了!”曹颙将灯放回去,随口说道。 虽说得甚是肯定,但是曹颙心里也是没底。暗暗寻思着,是不是写信给平王府,问问姐姐可有什么祛斑的法子。 曹颙说的话,初瑜哪里有不信的?只是曹颙原想要板起脸来,“训斥”她几句,省得往后有什么都闷在心里,自己瞎寻思。初瑜这边却已经沉沉睡去,或许是怀孕的缘故,她这些日子很是嗜睡。想来是这两日因担忧脸上的斑,没有睡踏实,这一安心瞌睡便上来。 看着小脸圆乎乎、红扑扑的小妻子,再想想远在江宁的父母,曹颙心里暖暖的,因羡慕程梦星而引发的失落感也荡然无存。若是勤快些,能够守护她们,那自己就改改懒散的毛病吧。 次日清晨,初瑜睁眼时,就觉得有些不对,待反应过来,臊得满脸通红,忙从曹颙手中扯了被子遮住。曹颙瞧瞧天色,该起身了,笑着对初瑜道:“像个蝴蝶似的,这处就不用珍珠粉了!” 初瑜羞得不知说什么好,嘴里呢喃道:“额驸……” 曹颙止了笑,看着初瑜,一本正经道:“若是我赶明儿遇到匪人,脸色落下疤,初瑜就不喜欢我了?” 初瑜听了,连连摇头,道:“怎会?不管额驸如何,额驸还是额驸啊,初瑜怎会不喜欢?” 曹颙正色道:“瞧,你既晓得这个道理,往后别再因这些伤神!不管初瑜如何,都是我结发之妻,我骨肉之母,是与我约定白首之人。咱们不会总年轻,也不会整日里就你对着我,我对着你。若是在外头遇到美貌女子,我少不得要瞅上两眼,心里赞上一赞,这也是人之常情。就算山啊、水啊、花啊、草的,看着好看的,大家都稀罕看。瞅过了,赞过了,也就罢了,难道我还会拉个家来,与你比比到底哪个美些?你若这般想,不仅是瞧不起你自己个儿,亦是瞧不起我! 初瑜被点破心事,面上讪讪的。 曹颙说完这番话,心下既是轻松,又带着说不出的惆怅。 为何自己这番心软,要是神经再粗些会如何?就算不弄三妻四妾,小后宫似的,正如当初宁春常挂着嘴边的“娶房贤妻,纳个美妾,外头再寻个红颜知己,一妻一妾一知己,人生大善”。不过,也只是羡慕羡慕别人,想想罢了。就初瑜这个性子,到时人前装笑,私下还不得哭死。 想到宁春,曹颙的胸口有些紧,却不知真相何时方能大白天下;又想起盛京永庆那里,曹方还在那边,四月底到盛京的,五月下旬有信到沂州。 按照规矩,对流放到奉天的流犯,到了地方后,要分派到各城去效力。若是身份是宗室觉罗,就按爵位品级,分拨钱粮;若是官犯,则分别留署,派到各个关卡当差;对那些为奴的人犯,则分到披甲人名下为奴。 这里头的猫腻却也不少,对那些没有身份背景、难以起复的官犯,能够榨出些油水的还好,虽是不客气,也不会太收拾;榨不出油水的,呼来喝去,比奴仆还不如。对那些有家族背景的,就算是“永不述用”的犯官,他们也不敢太得罪,保不齐谁的叔侄兄弟、姻亲故旧,就是哪个旗的都统,某省的提督。 永庆还是沾了家人的光,虽说他父亲当众宣布将他家族除名,但母亲是康亲王府出来的郡主,胞妹为铁帽子王府嫡福晋,堂妹为皇子嫡福晋,妻子是公府出来的小姐,哪个敢小瞧? 待到晓得永庆获罪的原由,这边安置流犯的官员便又没底了,这实在摸不透这小子到底得罪的是哪一位?万一他们这边厚待,落下埋怨,以后保不齐就没好果子吃;可万一怠慢,这背后哪家要为其出头,也不是他们能够得罪的。 一时半会儿,竟是找不到合适的差事来安置永庆。就这样,永庆滞留在盛京。因曹方使了不少银钱打点,又有七斤跟着侍候,吃喝用度都算好的。永庆没遭什么罪,原本清减的身体,也强壮许多。 最快也要挨到明年万寿节大赦,若是不赦流犯的话,那自己该寻个机会北上。曹颙一边穿衣,一边盘算着。 窸窸窣窣的,初瑜也起身穿了衣裳。 待用了早饭,曹颙去前衙与庄先生交代一声,便带初瑜出府。小两口轻车简从,除了让喜云、喜彩另乘了一辆马车跟着外,便只有魏黑带着几个长随跟着。 前些天修这南城宅子时,魏黑还在新婚,因此今儿是第一次来。先前,听人说起“金屋藏娇”之事时,魏黑便不信。他跟在曹颙身边十多年,实是想不出还有女人能够将这位自小便“老成”的异于常人的公子迷倒。 因昨天下午便想着带初瑜过来,所以曹颙在找庄先生给程梦星洗尘前,曾吩咐吴茂带人将沿途的路平整平整,省得颠簸。 即便如此,曹颙仍是叫人准备了厚厚的垫子。幸好早晨天气还凉爽下,要不坐在车里就算颠不到,也够热的。 曹颙思量着那姊妹两个,略微有些为难。 昨儿,曹颙将身契给了粉蝶、翠蝶姊妹两人,将自己的意思告之。姊妹两个少不得一番感恩戴德,估计她们是做梦也没想到有一日还会恢复自由身。 思量过后,姊妹两人的选择却有些出乎曹颙意料。 姊妹两个孩童之时被卖到养瘦马的人家,圈了十来年,万幸回复自由身。既不是想要寻个高门大户为妾,绫罗绸缎,海味山珍;也不是想要回乡寻亲,回归百姓人家,安分度日,而是想要凭借拿手的弹琴吹萧本领谋生。或许找个富贵人家,给小姐做教习;或许加入戏曲班子,当乐师。 何其天真?看着粉蝶、翠蝶如获新生,满脸希翼,曹颙真不忍立时泼冷水,正赶上府里来人寻他,便先回了衙门这头。 姊妹两个这般容貌,这般体态,又是经过十余年的教养,顾盼之间,一言一行,尽显魅惑,有几个男人能够把持得住?就是他自己个儿,心里再挂念初瑜,在这姊妹两个面前,偶尔也会不经意失神。 或许正是看清楚这点,曹颙才想要尽快安置两人,或者安排嫁人,或者送之还乡,也是为了以防万一,省得哪天一时心热,在“禽兽”与“禽兽不如”之间做出选择。不管选那种,少不得都会让人后悔失落。 且不说大户人家哪里会寻这种来历不清不白的女子来教习女儿,就算是请了她们姊妹两个,单凭她们无父无母、无亲无旧的背身身世,哪里有自保之力?还不是任人捏拿。 戏班子更是杂乱,她们姊妹两个若是去了,老板起了黑心,寻人将她们高价卖了,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这本不是女子能够**谋生的世界,就是江宁的韩江氏,富商巨贾之女,除了父母留下的遗产,还要有亲族的庇佑,方能艰难地立足。就算那样,也是少不了的事事非非,甚是不易。 曹颙想着,江宁织造府那边在还亏空前也有家班,曹寅正是个爱听曲看戏的,还凑兴写过几折戏。要不再筹个家班,来孝敬父亲?只是这念头刚冒出来,便又熄了。 对于曹寅的节操,曹颙半点不信任。家中有名分的妾室三房不说,当初琉璃产子后,还添了两个没名分的通房。这还只是家里,就是外头,年轻时也像是有过不少风流帐。 虽说幼子夭折,自己病愈后,曹寅有点看透世情的模样,与李氏的感情也照过去亲近许多。但是,曹颙可不敢拿母亲的安稳日子来赌博。 万一,这姊妹花送过去,曹寅把持不住,来个“临老入花丛”,给曹颙添两个庶母。不仅李氏会伤心,就是曹颙自己,也要恶心死。 只是,这样揣测父亲,是不是太不孝顺?曹颙微微皱眉。 初瑜的小手轻轻抚了抚曹颙的眉心:“额驸在想什么?这般为难。” 曹颙抓住她的手,道:“想起父亲与母亲了,叫吴盛那小子每旬最少一封信过来,从五月末的信上来看,父亲与母亲身子骨还算康健,府中也并没有烦乱操心之事。六月的信,这两日也该到了!” “额驸宽心,父亲与母亲都是福厚之人,会长命百岁的!”初瑜劝道。 曹颙点了点,笑着对初瑜道:“说起来,还有个为难事儿,要请初瑜想个主意!” 初瑜还在疑惑,曹颙已经讲起“扬州瘦马”的由来。不外乎那些穷苦人家的小女孩,七、八岁被父母卖了,而后落到专门经营这个的人家,手中,刻意地“饿”着,养成消瘦体态。十五、六后,被人挑拣去做妾,若是没找到买主,就要流入烟街柳巷。 初瑜自幼在王府,哪里听到过这些?喃喃道:“这般活着,哪里还是人?好可怜,她们的父母真是心狠!” 曹颙摇摇头:“不尽然,固然其中有黑心父母,也有被生活所迫的可怜人!不说别处,就是咱们府里,不是家生子的这些,不是地方遭灾,家里落难,也不会流落到人伢子手中!”说到这里,才反应过来有些跑题,忙转回先前的话:“前些日子,外头有些人情往来,那边的管事送了姊妹两个来,就是我方才与你说的那种苦命女子。一是碍着他主家面子,不好拒绝;二是见她们可怜,能够顺便帮一把也好!” 说完这些,曹颙又把自己与那姊妹两的对话,那姊妹的想法,以及自己的顾虑一一说了。当然,其中怕自己“禽兽”、“禽兽不如”什么的,还有江宁曹寅的,都隐去。 夫妻两个,成亲一年多,除了家事,很少聊外头之事。初瑜的心里,酸甜苦涩,说不出什么滋味。 思量了一会儿,初瑜亦是无奈地摇摇头,实不知该怎样安置。这姊妹两个这般经历,已是够可怜的,若是再因为他们一时思虑不周,将后半生也毁了,那怎能让人心安。 说话间,马车停了,已经到了南城宅子。 曹颙先下了车,而后打发人开大门,直接将马车赶到二门外。喜云与喜彩已打后头的马车下来,跟着初瑜的车边。 待初瑜下车,曹颙牵着她的手,进了二门,顺着鹅卵石铺成的甬道,走了几十步远,穿过内院正房西侧的月亮门,到了园子中。 绕过湖石堆砌的假山,入眼的便是郁郁葱葱的荷花池,空气中是淡淡的荷花清香。荷花池的四处,有长廊甬道,将临水的轩、亭、楼、馆相连。不说其他,单这荷花池,就有十来亩大小,有四、五个道台府花园那么大。 初瑜自是知晓,这就是曹颙所说的“礼物”,心下说不出的欢喜。这般能将她时时挂在心上的丈夫,怎能不让她感激不已。 曹颙拉着她的手,指了指东侧的三间小轩,道:“那边最是凉爽,正适宜暑天起居!不过这边除了园子大,前面正经住人的屋子不多,我过两日又要启程去济南府,单单放你在这边,实不放心,等我回来,咱们再搬过来住!” 初瑜眼睛亮亮的,嘴角弯弯上翘,甜蜜得不行,听曹颙这般说,忙不迭地点头应是。 夫妻两个又沿着荷花池上的浮桥,穿过水面的凉亭,将其他两处楼馆也看过。何处做什么用处,哪里再添置些什么,说起来,倒也津津有味。 曹颙怕初瑜累着,正思量着扶她到哪里歇会,就听初瑜问道:“额驸,这园子也是前几日别人送的,那两位姑娘可在此?” 曹颙听了,向初瑜脸上望去,见她并无异样神色,便道:“嗯,在侧院那边,正想着哪里去歇歇,那咱们就去她们姊妹那边叨扰下?” 初瑜点头称善,夫妻两个出了园子,往侧院这边来。 粉蝶与翠蝶姊妹两个,昨儿听了曹颙那番话,又收了自己的身契,便不再像先前那样忐忑拘谨。用罢了早饭,便在院子里支起琴架,两人一个拨弦、一个弄萧,练习起曲子来。 曹颙与初瑜方才从另一侧去的园子,虽然若有若无地听到些,也没在意。现下走近了,才晓得是这边的乐音。 琴音婉转,萧声悠长,曹颙与初瑜驻足门外,不由得有些听痴了。 * 道台衙门,偏厅。 望着紫晶离去的身影,程梦星站起身来,想要开口唤住她,但是想着方才自己郑重提议,她却水波不惊,直接开口婉拒,终究是心灰。他自嘲地摇摇头:“没头没尾,这是做甚?” 第二百三十二章 天道 第二百三十二章天道 纵然是早有准备,但是初瑜看到粉蝶、翠蝶的那刻,也是为自己的一时任性后悔得不行。这姐妹两个,年长的柔顺多情,年幼的灵动可亲,自己却是这大腹便便的模样。只是单独在曹颙面前,她会毫无掩饰,真情流露,而在外人面前,她仍维持着一贯的端庄浅笑。 粉蝶、翠蝶,姊妹两个,见曹颙他们进来,都站起身来,俯身道:“曹爷!”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望向初瑜的肚子。 曹颙扶着初瑜的腰,对二人道:“这是我夫人,今天随我来看园子,知道你们在,便过来看看你们!” 粉蝶与翠蝶忙双双拜下:“见过夫人!” 初瑜淡笑道:“两位姑娘不必多礼,方才有幸听二位妙音,实是幸甚!” 粉蝶、翠蝶连道:“不敢当夫人谬赞!” 曹颙见她们几个小女子,这般文绉绉地,暗暗好笑,道:“就算客气寒暄,也无需一直站着吧?屋子里闷些,搬几把椅子,大家坐下闲话不是更好!” 粉蝶见曹颙一边说话,一边看着妻子,两人说不出的般配,心中说不出的艳羡。面上却不显,笑着吩咐荷叶与莲心搬椅子去,又特意嘱咐取新垫子。 椅子搬出后,曹颙扶着初瑜的腰去那边坐下。初瑜见他不避外人,待自己这般亲密,既甜蜜又羞臊,方才心中产生的后悔已烟消云散。 粉蝶还好,不管心中如何,脸上却是不显;翠蝶到底年少,心直口快些,见曹颙这般小心翼翼护着妻子的模样,眼睛一转,挑了挑眉毛,歪着头,笑着说:“怨不得好好的青石板路都给撬了,换了鹅卵石的,是不是曹爷怕姐姐走路脚滑?” 粉蝶听着失礼,刚要伸手去拉妹妹衣裳,就听初瑜笑着问曹颙:“这位妹妹说的,又是什么典故?” 曹颙想起上次被翠蝶打趣之事,开始觉得自己好笑,明明是个调皮的黄毛丫头,怎么自己初见时,还能当个女人看?见初瑜还望着自己,点点头:“翠蝶说的是,我想着咱们以后过来,每天陪在园子里转转,活动活动筋骨也是好的!” 翠蝶想了想,又道:“这园子里的浮桥,也是因这个缘故改的?” 曹颙笑着点头,翠蝶“咯咯”笑着对初瑜道:“姐姐真真好福气,嫁个这么体贴又有趣儿的夫君!” 初瑜见她俏皮可爱,脸上不带一丝阴霾,想起家中与之差不多的同母妹妹,再想起来之前听丈夫提过的“扬州瘦马”的悲惨,心中怜惜不已。 曹颙见姊妹不肯坐,道:“方才我们在门口,听你们抚琴弄萧的,甚有雅意!若是二位方便,可否再赐教一曲!” 姊妹两个这才坐了,却不像方才那些只奏曲子,粉蝶开口轻吟道:“不见广陵花,一别岁云五。丰台擅奇艳,所惜涴尘土。归吟红药词,移种及春雨……” 初瑜正听得出神,曹颙脑子里却想着“胎教”,思量着,若是实在不行,就成立个家班安置这姊妹,让她们没事在初瑜面前吟唱几曲,不知道对肚子里的宝宝有益处没。 说来也怪,现下再瞧这姊妹两个,不过是两个天真少女罢了。 粉蝶刚刚吟罢,就听门口有人鼓掌赞好。 听着是庄先生的声音,曹颙一怔,怎么来这里寻自己,衙门有事? 曹颙起身迎了出去,来得不止是庄先生,旁边还站着笑意吟吟的程梦星。原来程梦星临时决定启程回扬州,不与曹颙道别又觉得失礼,庄先生便直接带他过来。 曹颙有些意外,笑着说:“程先生怎地这般匆忙?既然远道而来,何不再与先生多聚两日?” 程梦星笑着说:“既已见过,了了一桩心事,徒留无益,不如归去!” 这话听着却是有几分别扭,曹颙略带不解地看向庄先生。庄先生也似有些混沌,随后像想到什么,很是叹息的模样。 程梦星道:“方才有幸,听了这般好曲,敢问这是……” 庄先生笑道:“伍乔,你也好意思?别说这《红药栏》不是你填的!” “伍乔先生!”院子里传来惊讶声。 不知为何,曹颙心里立时想起那秦观、柳永来,不由猜测着,是不是这位程才子的诗作也是人人传唱? * 道台府,内宅。 紫晶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铜镜里的容貌,轻轻地笑了笑,镜中人也笑了笑。到底是嫌自己年纪大了,还是嫌自己年纪小了,紫晶自己也说不清。只是,若是大些,……;若是小些,没有…… 纵然终是不悔,但是有些不甘,才会听了被程梦星的话触动。 紫晶微微垂下眼睑,将手中的铜镜扣下,拿起旁边的《金刚经》,默默咏诵。 * 因明年恩科之事,已经有了准信,曹颂这边就不像过去那些随心,被曹颙安排,每天上午,跟着韩师爷学策论。原本曹颙是想专门请个先生的,韩师爷正是闲不住的,衙门里又轻省,便毛遂自荐。 像韩师爷与路师爷这种,能够在道台衙门里做师爷的,都是有举人功名的。指教曹颂策论,还不是绰绰有余。 今儿,韩师爷虽是摇头晃脑,滔滔不绝地讲着。曹颂却是说不出的烦躁,只觉得很是不舒服,没来由的难受,却不知是什么原由。待无意望着窗前摆着的两盆水仙,他才略有所悟,想到自己莫名其妙送什么匕首,便懊恼地垂了垂自己的脑袋,叹了口气。 韩师爷听见,望向曹颂,还以为他是因功课的缘故懊恼,安慰道:“二爷,现下方六月,离明年二月乡试还有整半年,无需太过急躁!” 曹颂见韩师爷满脸关切,不由为自己的跑神羞愧,老实地点头应是。 * 昨日接风,今日却是践行。初瑜已有些乏了,曹颙叫喜云、喜彩两个好好侍候,请魏黑带人送她们先回去。他则留在这边,与庄先生一道,给程梦星践行。 直接打发人从酒楼订了两桌上等酒菜送来,一桌送到粉蝶姊妹院子里,一桌直接摆在园子里的凉亭。看着与庄先生谈笑风生的程梦星,曹颙心里由衷地敬佩。 才子啊,这就是才子啊,怨不得话本里都是才子佳人的故事。方才在侧院那边,程梦星凭着“伍乔先生”的才名,又摇头晃脑,听粉蝶、翠蝶两个合奏一曲,随意地指点两句,便使得两个小姑娘满眼放光。 待程梦星一时手痒,也抚了一曲后,粉蝶与翠蝶便是双双拜下,自荐为婢子,侍奉先生。 程梦星也觉得两人技艺不凡,又是这番容貌风情,倒也不厌恶。只是毕竟在曹家,又不知她们与曹颙的关系,带有探询之意,看向曹颙。 要说不失落,那是骗人的,就算对两个小姑娘歇了心思,但见她们对程梦星这般殷勤还是有些吃味儿。不过转念一想,瞧这姊妹两个有点痴迷曲艺的意思,又是自愿跟着程梦星,说不得这正是个好结果。 说完自荐为婢子的话后,粉蝶与翠蝶才反省出有些鲁莽。虽然眼下身契在自己怀里,但是毕竟是曹颙大恩,这边还没得其许可,便自专去处,实在有些不妥当。因此,两人皆带了惭色,冲着曹颙,低着问道:“曹爷,这,可使得?” 既是她们姊妹两个自己的选择,对方又是家世富足、人品上好的程梦星,曹颙自然是交口赞好。 虽然添了粉蝶、翠蝶主仆四人,但是不过是多雇两辆马车的事。 午饭后,曹颙送他们出了大门。望着马车渐行渐远,曹颙与庄先生才上马,返回道台府,一边赞着程梦星的才学,一边羡慕这小子的艳福。 瞧着粉蝶与翠蝶两个对程梦星的神色,若是没什么意外,想必是终身也指望在他身上了。 转了一圈,又为妾室,曹颙突然生出种天道循环之惑,一时恍惚,险些跌下马来。幸而及时拉住缰绳,才没有跌到地上。 庄先生唬了一跳,忙勒住缰绳,关切地问道:“孚若,没事吧?” 曹颙觉得自己眼皮有些跳,用手揉了揉,笑着回道:“先生勿用担心,许是刚才空腹吃酒的缘故,头有些沉!待回去小憩一阵,便好了!” * 江宁,曹家西府,正院上房。 曹荃躺在床上,双眼凹陷,嘴唇青紫,面色灰白,微微动了动嘴,却说不出话来。兆佳氏站在地上,见丈夫这般模样,哪里还忍得住,“呜呜”地哭出声来。李氏也红了眼圈,拿着帕子拭泪。 曹寅坐在床前的椅子上,见唯一的弟弟这般模样,心里也酸涩难当,面上却故作轻松,道:“老二,为兄打发人去沂州了,算算时日,现下说不定已见到他们哥俩儿,侄儿正往回赶呢!” 曹荃“咳”了下,脸色多了红晕,眼睛也不似方才那般浑浊。 曹寅心中益发难受,知道正如大夫交代的,曹荃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已经派人去学堂,接曹硕他们兄弟。听着外边仓促的脚步声,看来是他们兄弟回来了。 曹硕他们进得屋来,见父亲如此,已是心如刀割,却不敢大哭,怕惊扰到父亲,唯有低头饮泣。 五儿病着,没在跟前;兆佳氏所出的四姐由**抱着,也在屋子里。她将两周岁,已经学语,像是感觉到亲长的异常,嘴里不停地说道:“父亲、父亲!”听得人越发心酸。 前些日子,曹荃害了疟疾,起先并不严重。曹寅手中有御赐的金鸡纳,便在过来探病时送来。谁承想,却是成了今日这般模样。 曹荃的精神瞧着好了很多,挣扎着半靠起来,瞧了瞧屋子里的兄嫂妻儿,脸色现出一抹忧色。 曹寅暗暗叹息,知道他担心庶女,温言道:“五儿已经无碍,约莫是前几日闹腾得虚了些,刚才打发人去瞧,现下正睡着!” 曹荃脸上浮出笑意,略显艰难地点了点头,哑声道:“无碍就好,摊上我这么一个父亲,不是她的福气。能够护她一次,总不枉我为人父一场!” 曹寅却有些恼,忍不住想要开口问他,做出这般决定,难道就不顾及其他亲人?不过,自己也是为人父者,想着若是一日自己遇到同样难题,怕也会将那药让给儿子。 曹荃的视线,从几个儿子脸色扫过,道:“你们也渐大了,往后要听伯父与哥哥们的话,好好孝顺你们的母亲!” 曹硕兄弟几个皆哭着跪倒,曹硕流泪说道:“父亲大人教诲,儿子们定谨记在心,不敢违逆,还望父亲大人怜惜儿等年幼,好好保重身子!” 曹荃见儿子们懂事,稍感慰藉,想看看**怀里的四女,而后瞧向妻妾,轻声唤道:“雪琴!” 他口中所唤的“雪琴”二字,正是兆佳氏的闺名。兆佳氏强挺着发软的身子,不让自己倒下,咬着嘴唇移步到丈夫床前,看着丈夫的脸,面上泪流不止,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曹荃叹了口气,道:“嫁给我这个没出息的丈夫,实是苦了你!就算我也万般不是,总是一了百了……你好好拉扯儿子们,诸事少计较,往后会享儿子们的福……颐儿……”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待念出一直未曾相认的次女之名,便再没了声音…… 第二百三十三章 服丧 第二百三十三章服丧 正值盛夏时分,天色燥热难当,觉罗府的下人们,发现日子越来越难熬,主子们脸上越来越寒。 内院正房,喜塔拉氏坐在炕上,手里拨弄着一串墨玉佛珠,看着窗前遮阴的藤蔓,这还是去年夏天儿媳妇为了给自己消减暑气,专门张罗的。 媳妇进门虽还不到两年,但是喜塔拉氏却觉得像是十年八年这么久,就好像原应是一家人似的。她虽是性格略显刻板之人,但是对自己相中的这个媳妇却是打心眼里满意。曹家家教好不必说,单说曹颐本人,女红、厨艺、账目上都是通的。 正沉思着,就见有个嬷嬷进来禀道:“太太,冬芷传来了,在廊下候着!” 喜塔拉氏点点头:“唤她进来!” 那嬷嬷应声下去,随后一个身子娇小、瓜子脸的丫鬟低眉顺眼地跟了进来,俯身给喜塔拉氏请安:“奴婢冬芷请太太安!” 喜塔拉氏见她穿着丁香色衣衫,耳朵上还挂着一对玛瑙坠子,脸色有些难看,并没有立时叫起。 冬芷身子本就瘦弱,半蹲了一会儿,便有些撑不住,额上现出汗来。 “你主子在服丧,你却这么个打扮,这是谁家的规矩?”喜塔拉氏寒声问道。 冬芷被吓得一激灵,歪歪斜斜的差点趔趄,忙顺势跪下,颤声道:“奴婢……奴婢知道错了,求太太饶了奴婢这遭吧,奴婢再不敢了!” 喜塔拉氏用手指拨着佛珠,看了看地上楚楚可怜的冬芷,心里叹了口气,转头对那嬷嬷道:“给她端上来!” 那老嬷嬷开口,想要说什么,但是见喜塔拉氏的神情,又合上嘴巴,应声出去了。 不一会儿,老嬷嬷端了碗褐色汤药过后,将药碗连着托盘搁在冬芷面前的地上。 冬芷吓得不行,眼泪已经出来,不停地磕头求饶:“太太慈悲,饶过奴婢这遭吧!” 喜塔拉氏听着心烦,转过脸来,不再看冬芷。 那嬷嬷见了,笑着对冬芷道:“冬芷姑娘快收声,这是做什么?太太不过是怜惜你,晓得你昨儿侍候大爷,便叫人熬了补药。” 冬芷脸上一红,对这嬷嬷的说法确实半信半疑。她是知道喜塔拉氏对媳妇好的,对她陪嫁过来的侍女也没特意刁难的道理,便低着头给喜塔拉氏道谢。 喜塔拉氏却仍未应声,那嬷嬷将药碗端起,送到冬芷面上,笑着劝道:“冬芷姑娘快喝了吧,药凉了就不好了!” 冬芷勉强笑着接过,偷偷的瞧了喜塔拉氏一眼,哪里有半分怜惜之意?心下一惊,想起秋萱,手上的药碗一滑,“吧”落地而碎,汤汁撒了一地,溅到冬芷的衣角。 喜塔拉氏转过头来,看看地上的汤汁,开口问道:“瞧你是个伶俐的,为何做傻事?” 冬芷忙磕头,哭着说:“太太,奴婢不是成心的,奴婢只是手滑……” 话音未落,就听到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是塞什图回来了。 见冬芷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塞什图略感意外,却也没有多问。京城曹府这边,没有主子在,但是也要换服礼丧,平王爷又随扈了,他便过去帮着张罗张罗。 给喜塔拉氏请完安后,塞什图坐在靠着西墙的两把椅子,就将曹府那边的事情一一说了。说完曹府,又说自家,作为女婿,按照缌麻丧期,他要服丧三个月。虽然是小丧,有些亲戚朋友也要通知,不过是些人情往来。 喜塔拉氏边听边点头,遇到有什么不周密地地方,便提点两句,最后方道:“你媳妇昨天开始,就没怎么进吃食,你去瞧瞧她,好生劝慰着,别叫她太伤怀,仔细哭坏眼睛!” 塞什图应了,起身道:“既是如此,儿子就先去看看去,天怪热的,额娘也犯不着与下人生气,若是气着身子,可不是儿子媳妇的不孝!” 喜塔拉氏摆摆手,皱眉道:“大老爷们,别什么事都掺和!额娘最不耐烦什么,别人不知,你还不晓怎地?好好地善待你媳妇儿,待服丧过后,早点给额娘添个孙子才是正经!” 塞什图笑着抓抓头,出去到后边侧院厢房看曹颐。 虽然在江宁那头,曹荃生前并未认回这个女儿,但是对觉罗家并未隐过其身世。作为出嫁之女,曹颐要为父亲服丧一年,移出正寝,居垩室。垩室就是居丧时住的屋子,四面有白灰粉刷,只用普通铺盖。 等塞什图出去,喜塔拉氏方轻声对那嬷嬷道:“唤两个人拉了这婢子下去,好好教教规矩!” 冬芷还要再哭着求饶,被喜塔拉氏冷冷瞪过去,立时收了声。 侧院厢房里,曹颐一身孝衣,头上带着白绒花,坐在东墙边的椅子上,执着毛笔,低头在写着什么。听到门口春芽、夏芙两个给塞什图见礼的声音,她从座位上起身。 因昨日得了消息后,至今水米未沾,曹颐不由得一阵晕眩,险些跌倒。 塞什图见她神色不对,忙上前几步,将她扶稳。 曹颐浅浅一笑,道:“爷回来了?” 塞什图扶她坐下,打量打量屋子四处,除了一桌两椅外,再没有什么摆设。靠着北墙处铺着一块席子,上面是叠得整齐的铺盖。不由得皱起眉,低声埋怨着:“要为岳父尽孝,心意到了便是,也无需如此!” 曹颐垂下眼睑,低声道:“生身之恩,做儿女的,除了这般,又能如何,以寄哀思?” 塞什图思量了一回,道:“即是如此,这样也罢,只是直接席地而卧却是不妥当!虽是伏天,难免有湿气,记得咱们家库里有几块羊毛毡子,一会儿我叫人找出来,隔隔地气!” 曹颐点点头应下,塞什图这才注意到桌子上的笔墨纸砚与抄了一半的经文,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将砚台抄起来,放在鼻子下闻了,果然有血腥气。他抓起妻子的手,看到其指头上针眼遍布,不由有些恼:“这两日正是初丧,三餐不时,哪里还禁得起这个?这丧期还长着,你急着这样做什么?” 曹颐轻轻收回自己的手,塞什图不由一怔,随后神色有些懊恼:“你到底是怨我!” 曹颐摇摇头,笑道:“爷说的这是什么话?爷也没甚出错,哪个会怪罪?” 塞什图见她虽带着笑,但是浑身确是说不出的冰冷,低声道:“我真不是有意,那晚我喝多了,才会作出糊涂事来!就算你恼,这也半年多了,就消消气吧!”说到这里,想起昨晚之事,不由得一阵心虚,不过那实不能怨他。这半年来,一直是秋萱照看他的起居,谁会想到昨晚会换了冬芷?待到察觉出不对时,已经是收不住。想来方才在母亲房里,冬芷便是因这个缘故受罚。 事情还要从半年前说起,去年十二月曹颐查出有喜来。塞什图身为独子,二十多岁,成亲便晚,第一次有喜讯,自然心情大好,与几个朋友同僚吃酒。 深夜回家后,才知媳妇被母亲接到前院暖阁去,这边留着秋萱、冬芷两个大丫头带着侍候他。也是醉酒的缘故,塞什图稀里糊涂地就将秋萱拉扯到床上…… 事情揭开,曹颐倒是没说什么,只是要将秋萱开脸,给丈夫做妾。还没等定日子,她这边便流产坐了小月子。 喜塔拉氏看秋萱还算本分,允她在儿子身边侍候,但是却仍是大丫头罢了。 “爷说什么呢?”曹颐支着下巴道:“秋萱是我的丫头,也是爷的丫头,爷要抬举她,还能有错处?就算额娘那里,爷也无需担心,我嫁过来许久,还没有子嗣,别说是丫头,就是爷想要纳个二房,谁还能说出不是来?” 塞什图听着她这般说着,口气就像说外人的事似的,脸上讪讪的,低声道:“颐儿……” “颐儿?颐儿?”曹颐喃喃道:“我是曹颐呢?还是刘萍?若是没有遇到哥哥,我今天又是什么模样?” 塞什图听得糊涂,只听曹颐继续道:“说起来,我也是丫头养的,我娘是太太的陪嫁,让老爷抬举了……太太不容,寻人伢子卖了,当时肚子里已经有了我……待到七岁,娘没了,养父为了娶填房,又叫来人伢子……若没有遇到哥哥,被父亲母亲认在膝下,或许到现下骨头渣子都没了……” 成亲将近两年,塞什图还是头次听闻,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曹颐低头笑着说:“将心比心,我又怎么会去为难秋萱?爷不必顾及我,就算是为了孝敬额娘,也该早日繁育子嗣!” “额娘那么疼惜你,早就给……”话未说完,就见曹颐的身子摇摇晃晃的,塞什图忙扶住,这才发现她脸色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红得骇人,人已经昏厥过去。 塞什图连忙抱起妻子,出了厢房。春芽、夏芙两个,见曹颐这样,唬了一跳,说话已然是带了哭腔:“姑爷,姑娘这是怎么了?” 塞什图抱着妻子往正房来,边走边吩咐跟过来的春芽、夏芙去禀告太太,另寻管家去请大夫来。 府里顿时,忙活成一团。幸好无大碍,只是有些着凉,大夫给开了几副退烧的药。 喜塔拉氏口里念叨着“阿弥陀佛”,眼睛却狠狠地瞪了儿子几眼,随后打发人奉了诊金,送走大夫。又安排两个妥当的人,拿着方子,往药铺去抓药。 喜塔拉氏坐在炕边,拿帕子将曹颐额上的汗擦拭了,又叫人投了块湿毛巾,放在她额头上。又将她身上的薄被掖了掖。看着媳妇憔悴的小脸,她叹了口气,吩咐春芽、夏芙两个好好照看,才起身到了外厅。 塞什图见母亲寒着脸,忐忑地跟了出来。喜塔拉氏耷拉着脸,一言不发,直到回了自己院子,打发侍候的都下去后,方转过身来,看着儿子,脸色阴沉得骇人。 “额娘……”塞什图小声道:“大夫都说颐儿没事,额娘宽心……”话未说完,只听“啪”的一声,脸上已经落了重重的一巴掌。 喜塔拉氏指着儿子,厉声道:“你阿玛没时,你也十来岁了,什么不记得?额娘过得什么日子,眼睛里的泪哪天止过?现下,你却要让你媳妇遭同额娘一样的罪?为了不让你们姐弟吃亏受气,额娘的心肠何曾软过!你阿玛口口声声骂我‘毒妇’,若不是你的叔伯拦着,早已休了额娘!你说,媳妇哪点不好,哪里配不得你?你这是瞧额娘一个人念佛闷,想要将她也逼成‘毒妇’吗?” 塞什图早已跪倒在地,哪里敢辩解,连声道:“额娘勿恼,儿子知错了,儿子知错了!”说到这里,也是哽咽出声:“都是儿子不孝,额娘要打要骂都使得,只是别气伤了身子!” 喜塔拉氏瞧也不瞧儿子,走到炕边坐了,交代道:“先前咱家清贫,日子却过得舒心,现下虽是你升了官,亲戚们凑趣的也多了,却没什么滋味!如今你大了,再不是小时跟在额娘身后的毛头小子,额娘也管不住你。若是你喜欢这份热闹,想学别的男人风流快活,那明儿我们娘俩就回老宅去,给你倒出地方,省得碍你的眼!” 塞什图哪里还敢再说话,只是磕头不已,“砰砰砰”,掷地有声,额上顿时青紫一片。 “行了!”喜塔拉氏皱眉道:“原想着你大了,额娘不愿插嘴,却没成想你还这般没个大人样!冬芷那丫头,不像安分的,额娘处理了;就是秋萱,也不能留了,明儿叫人送到城外庄子去!” 第二百三十四章 守灵 第二百三十四章守灵 阴天,又是红日西沉缘故,散去不少暑热。 曹寅与曹颙父子在西府灵堂,给曹荃烧了三七后,便步行回织造府。看着儿子脸上满是倦怠,曹寅有些担心,问道:“这般急驰回来,今儿又忙了半天,一会儿好好歇歇吧!” 曹颙道:“儿子不碍事,倒是父亲,还需多保重,别太过伤神!” 话虽这样说,但是曹颙的身子却像要散了架似的。自打六月十一至今,这二十来天,他真是没少折腾。 六月十一,北上济南府,六月十五到达,次日庄先生打发报信的人就追到济南府。当时还只是知道曹荃病重,曹颂启程回江宁侍疾。 六月十八,丧信就到了济南府。曹颙实是不敢相信,曹荃比曹寅小一旬,身子向来又是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真是震得半响说不出话来。 浑浑噩噩地过了两日,将出城接官亭的这套程序走完,曹颙便寻了个空,私下对新上官请假奔丧。 刚上任的山东布政使司布政使甘国璧,是刚从江苏按察使任上调过来的,与曹寅、曹荃兄弟也有私交。听到曹荃病逝,他亦是唏嘘不已,很大方地给了曹颙四十天的假南下奔丧。 虽为叔叔去世难过,但曹颙更惦记父亲曹寅是否能够受得住痛失手足的悲痛,一日也没耽搁,连夜便启程返回沂州。 六月二十三,曹颙回到沂州时,道台府上下,曹家的仆从都换了孝衣,就算庄先生、路师爷、韩师爷这些客卿,也都换了素服。 曹颙这时,才晓得曹荃病逝的前后详情。待知道是死于疟疾,并不是先前听说的痢疾,立时想起父亲手中的金鸡纳霜来。是吃了没效果,还是因御赐之药,曹寅没拿出来?不过想想曹寅性格,往日里对曹荃这个弟弟甚是照顾,根本没有不拿出来的道理? 偏生打发来沂州报丧的是两个外管事,哪里知道曹寅送药、曹荃让药的这些典故? 疟疾可是会传染的,想起之前所了解的,疟疾是春夏高发,万一……只半日功夫,曹颙的嘴里便满是水泡。 因要回江宁奔丧,道台衙门的事,内宅的事,都交代清楚后,曹颙便要启程回江宁。正赶上初瑜中了暑气,身子不舒服,又留了两日,六月二十七才动身。动身前,将初瑜需要住的地方,寻了木榻什么的,收拾好,总不能让她大肚子席地而卧。 七月初一上午,曹颙到江宁时,正赶上是曹荃的“三七”。见过父亲母亲后,他便去西府灵堂,给叔叔上香烧纸去了。 这一番张罗,又是半日,直到现下,曹颙才跟着父亲回府。想着曹荃将救命的金鸡纳霜让给幼女,曹颙只能叹息不已。 说起来,曹颂这半月却像是大了不少,带着三个弟弟守灵,言行之间甚有兄长的沉稳。曹寅已经向朝廷上了让曹颂袭曹荃五品云骑尉的折子,若是不出意外,一两个月后,便应该能够有旨意下来。 回了织造府,进了二门,曹寅摆摆手,打发儿子先去休息。曹颙却是没动,犹豫了一会儿,道:“父亲,要不上折子,再求份金鸡纳霜备着?” 曹寅听了,摇摇头,道:“到底是皇家圣药,上次赐给咱家已经是恩典,咱们怎好不知好歹,再次开口?” 曹颙看着父亲因丧亲之痛越发枯瘦的容颜,只觉得心里酸的难受。 曹寅见儿子皱眉不语,知道他是担心自己,宽慰道:“这已进了七月,再过些日子天儿就凉,不碍事!你赶了几日路,也乏,先去梳洗梳洗,好好睡上一觉!” 曹颙点点头,往过年时与初瑜安置的那院子去,叫人送了水。因孝期还有多少日之内禁止沐浴这一条,他只好里外擦拭,收拾了一番。 垩室设在东厢,曹颙实在是乏得紧,进去就倒在地上的铺盖上,沉沉睡去。 再睁开眼睛时,已经是次日上午,曹颙看到李氏坐在席边。李氏头上虽然没有用麻绳束发,但是身上却穿着熟麻布缝制的孝衣。 因早年经过老太君之事,曹颙对这世的丧仪也知晓些。别的还好,最是不能理解年长者与辈分高的也要按照“五服”为亡者守孝这一条。 就说曹荃病逝,兆佳氏与曹颂兄弟四个加上四姐、五儿这两个未嫁女都要守孝三年。曹颖与曹颐这两个出嫁女只需守一年,曹颖的一双儿女为外祖父守五个月,两个女婿守三个月。 曹寅与曹颙父子,都需要服丧一年,李氏、初瑜与曹佳氏都是服丧九个月,平郡王讷尔苏与福彭、福秀兄弟则不需服丧。 除了曹家族人,按照“五服”远近,服三月到一年丧外,京城的昌龄也需为舅父守丧三月。 因曹顺夭折时,年纪尚幼,按照“不满八岁以下,皆为无服之殇”这个说法,曹颙并未给弟弟服丧。 单单是换了孝衣还好说,想到父母那么大年纪,也要如自己这样席地而卧三个月,曹颙对这繁琐的丧葬礼仪更加头疼。 他翻身坐起,忍不住开口道:“母亲,您与父亲安置的垩室,都寻个木榻吧!父亲到底上了年岁,母亲的身子也不算好,若是二叔地下有灵,见您们如此,定会心中不安!” 李氏坐在席前的小杌子上,慈爱地摸了摸曹颙前半拉脑袋上的头发茬,道:“你父亲就你二叔这一个兄弟,心里正不知怎地难过,哪里会同意如此?我这边,颙儿更无需担心,只是你现在脸色不大好。又是往返济南府,又是匆匆南下,看把你累成什么样子!” 被当成小孩子了,曹颙有些不好意思,心里却有说不出的温暖,开口唤道:“母亲!” “嗯?”李氏慈爱地望着儿子。 其实,他想对母亲说,让父母随自己一道回山东,等入了秋再回来,省得在这边因“疟疾”的威胁,使得他担心不已。但是话到嘴边,已觉得不妥,二房那边,兆佳氏病着不说,就是作为二房嫡长的曹颂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哪好将他们单独留这这边? 想起昨天在灵堂没见到小五儿,曹颙便出口询问:“听说五儿当初也病了,现下如何?半年没见这小丫头,不知壮实点没有,过年时见她太瘦!” 李氏道:“可怜的孩子,虽然病愈了,但是自幼就体弱,哪里经得起灵堂里的浑浊之气?叫**照看,安置在你三妹妹先前院子的隔壁了!” 曹颙想起,昨日见兆佳氏,全无往日的伶俐,眼神木木的,看着有些不大对头。 听曹颂提过,说前些日子,除了睡觉外,她还经常哭,情形很不稳定。有时候,就半夜哭醒,口中道“报应”、“索命”、“南院”、“北院”之类的话。 因说不真切,大家也不明白什么意思,只当她是哀伤过度,失了心神,精心照看。 虽说对这个二婶并不亲近,但是毕竟是曹颂他们兄妹六个的嫡母,曹颙对母亲道:“二婶那边,要不再寻两个好大夫瞧瞧!实在不行,打发人送信给姐姐,请个太医来江宁给好好看看!” 李氏听了,略带犹疑,思量了一回,叹了口气,道:“你二婶这是心病,一时转不过末来。待过些日子,丧夫之痛稍减,再慢慢宽慰吧!” “心病?可是埋怨二叔将金鸡纳霜让给五儿了,还是埋怨五儿不该害病?”曹颙想想五儿,庶出无母,又累及生父,嫡母怕是不能相容。想到这里,他看看母亲,不知她是否有抚养五儿之意;若是没有,自己将五儿带回沂州,也算全了二叔的爱女之心。 李氏摇摇头,道:“她是埋怨自己个儿呢!那年你二叔纳路姨娘进府,她闹了一阵儿,终是没法子,只好认了,却不甘心,在路姨娘住的地方,动了些手脚,都是不利有孕的香料、盆栽等物。这个路姨娘,亦有几分见识,将其中几处都弄干净,后来就有了身子!想来还是身子有损,才会难产而死,连带着五儿,也先天不足,整日里拿药当饭吃!你二婶向来嘴巴上硬气些,却并不是心毒手辣之人,或许早间路姨娘没时,她就落了心病。如今,你二叔,又是因让药给五儿才去的,想来她心中将错儿都堆到自己个儿身上了!” 如今,曹荃已逝,再追究谁是是非,又能如何?正唏嘘不已,只听“咕噜咕噜”,曹颙的肚子响了起来,仔细想想,除了昨天午后吃了些饽饽外,他一天半都没用饭了。 李氏亦听见了,从小杌子上站起,对曹颙道:“你梳洗梳洗,我去唤人给你下长寿面,昨晚上就做了一碗,送过来时,你已安置。昨儿是你生辰呢,这府里忙忙遭遭的,也没顾得上!一会儿你吃过,过西府去,颂儿这些日子也没歇过。他向来听你这哥哥的,过去好好劝劝!” “儿生日,就是母亲受难日,有什么好过的?二弟那边,母亲不必担心,昨天瞧着他还好,逢‘七’才事多些,其他日子守灵,并不应付外客。儿子过去瞧瞧,与几个弟弟排排,轮班守灵,这还有近一个月才出殡,也不能都这样没日没夜地熬着!”曹颙说着。 待曹颙梳洗完毕,李氏那边的长寿面也好了,娘两个一道用了。因前些日子压了一些差事,所以曹寅去前面衙门料理那些事务,并不在后宅。 吃罢面,曹颙没有直接去西府,而是先叫人送来纸笔,给初瑜写了封家书,无外乎是自己平安到达,勿念;长辈与弟弟妹妹们都好,丧事料理得都算妥当;最后,又少不得,再三嘱咐,让妻子好好养身体,实在闷了,就叫紫晶陪着去荷园那边住几日。 * 西府,前院。 灵棚就搭在此处,曹荃灵柩停在正中间,两边挂着白幔。左边是几十个和尚在诵经,右边是几十个道士在念咒。他们都是花银子请来的,要在曹家做上七七四十九日法事,等到送殡仪式完了后方离开。 曹颙算是明白母亲不放心让五儿来灵前的缘故了,就是他这个健健康康的大男人,也差点被这灵堂里的味道熏到。每次过来,都要适应好一会儿。 因正值盛夏,又要停灵七七四十九日,棺木中除了曹荃尸首,剩下的都是香料。 虽然有棺材盖盖着,但还是能够闻到一股刺鼻的香气,再加上百十个和尚道士的汗臭,混合到一起,实在是熏人。 曹颂他们兄弟几个,见曹颙来了,都迎了上来。 曹颙打量着几个弟弟,曹颂不必说,曹硕虚岁十四,看着已经像个小大人,若不是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看着比曹颂还显得沉稳;曹项十二,这半年个子窜了不少,不再像小时候那般畏畏缩缩的,举手投足间带着几分文雅,在诸位兄弟中功课最好;曹頫十一,满眼灵动,一言一行都透着机灵,不仅长得好,也会说话,甚是可亲,使人无法生厌。 看着几个小兄弟眼中的红血丝,曹颙微微皱眉,对曹颂道:“这样下去不行,还要守灵二十八天呢,这般熬下去,别说他们几个小的,就是你也未必吃得消!” “哥,弟弟没事,三弟他们,弟弟正想着让他们三日一轮,留一个陪弟弟守灵,另外两个或是去照看母亲,或者好好将养将养。”曹颂道。 说话间,小哥几个到灵堂一侧待客的地方坐了。曹頫端起桌子上的茶壶,给几位兄长倒茶,而后对曹颙道:“谢谢大哥挂念,弟弟们没什么,这都是为人子者应当的!倒是大伯与大伯母,两位尊长都上了年纪,又值暑热,还需要大哥费心照看!” 曹颙已听母亲提过几次,曹頫对其母兆佳氏并不亲近,反倒对伯母李氏更恭敬孝顺些。想来,这也是他以后被选为大房“嗣子”的缘故。 见曹頫如小大人似的懂事,曹颙都不好意思吃味,点点头,道:“那边还好,但这边还是轮着守灵吧,要不再熬上一个月,哪个累倒了,可怎生是好?既然我是大哥,这事我就拿个主意,弟弟们可应得?” 这兄弟四个,曹颂与曹项都是钦佩曹颙,打心眼里敬重这个大哥的;曹硕与曹頫因彼此接触烧,对堂兄心里还有些隔阂,不过父亲遗命叫他们听大伯与哥哥的,自然不会有异议? 眼前这兄弟四个,加上曹颙自己,共计五个人,分三班不够,分两班还余一人。曹颙便让年纪最幼的曹頫照看内宅,侍候兆佳氏汤药;剩下四人,曹颂带着曹项一班,他自己陪着曹硕一班,每班一天。这样下来,也不至于让几个小兄弟太累。 虽说都是男孩子,身子皮实些,但是年岁在这里放着,又是暑热的天色,若是真有不舒坦的,也让人忧心。 接下来,又是将近一个月的守灵期,而且逢“七”之日,便是场**事。曹府内外,都是丧事料理。 七月中旬,礼部下来公文,曹荃生前的一等云骑尉之爵由其嫡长子曹颂袭了。按照规定,本应降一级,因康熙恩典,特命原级承袭。 这期间,闹腾两年的两江总督噶礼与江苏巡抚张伯行互参一案,也渐渐地有结案的意思。先是到江南主审此案的尚书张鹏翮回奏,应将张伯行革职,拟徒准赎;噶礼降一级留任。 康熙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认为张伯行参噶礼索银五十万两,审属情虚,“江南一省举人,能有几何?纵尽行贿买,亦不能至此数”,还再三袒护“噶礼若受赃,即五万亦当置之重典,噶礼原非清廉之官,但在地方亦有效力之处”、 “张鹏翮等审噶礼参张伯行,并未审出一款。张伯行原参噶礼内有干系国家之语,亦未讯明审出”,因而下令“此案发回。著大学士九卿等详看会议具奏”。 没过几日,康熙又下令,不可将此案仍交给张鹏翮等审理,著户部尚书穆和伦与工部尚书张廷枢带着满汉司官速下江南,前去再行严加审明具奏。 因身负圣命,户部尚书穆和伦与工部尚书张廷枢不好直接到曹家拜祭,但都遣了亲信过来,送了丧仪。下边的司官,顾忌则少些,工部的几个没什么往来,户部的与曹颙有同僚之谊,有晓得曹颙在乡奔丧的,便也得空上门祭拜。 第二百三十五章 顺藤 第二百三十五章顺藤 七月二十九,是曹荃出殡之日。因要到直隶丰润祖坟安葬,所以曹寅就留下曹硕照看其母,自己带着另外三个侄儿扶灵北上。曹颙携五儿同行,却不是去送葬,而是要回山东销假,四十日的奔丧假只剩下十余日。 虽然李氏起先有心接侄女到东府抚养,但是见兆佳氏这些日子身子还不爽利,提到五儿、曹荃等人便哭,也怕引得她伤心,便同意曹颙携五儿回山东的提议。 曹颙本是建议母亲带着五儿跟着送灵的船一道去山东的,等父亲到丰润安葬完曹荃后,也到山东小住些日子,休息休息。 可是兆佳氏这个情形,李氏如何能成行?况且织造府那边曹寅已经不在,她如今也出来,里外的事也不知托付给谁。况且曹硕虽留在江宁,不随着伯父兄弟北上,但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哪里放心留他一个? 因此,李氏虽然惦记着媳妇生产之事,千不舍、万不舍的,但仍是留在江宁。只能等丈夫回来,兆佳氏情形好些,她才能去山东看望媳妇与小孙子或小孙女了。 因行的是水路,一路甚是缓慢,曹颙怕时间来不及,同行了两日日后,便带着小满、张义、赵通等人先行下船,让曹延孝、曹延威留在船上,等到山东境内再护送五儿上岸回沂州。 虽然沂州那边这些日子来的家书,都道是平安无事,但是曹颙还是不放心初瑜。算算日子,她的肚子八个月大了,六个月时看着已经让人担心。当初见她因怀孕的缘故,甚是脆弱、敏感,不知现下如何? * 初瑜的日子,并不好过。 她作为侄子媳妇,为夫家叔父服丧九个月,也需要移出正寝,居“垩室”三月。但是因她是双身子,腹中子嗣为重,只需意思到了既可。“垩室”就设置在正房东边暖阁,将火炕拆了,铺了软榻。 虽然曹颙不在府里,但是有紫晶与几位嬷嬷照看,初瑜原也算过得不错,但打发进京送礼的管事与婆子回来后,便有些不对。 待问起京城各府情形时,言道其他府邸时,两个婆子说着各府的情形,倒也还好。因正好赶上江宁的丧信送到京城,又将各府的人情往来单子携回。 平郡王府、觉罗家、兆佳家、富察家,完颜家,十三阿哥府等等,都一一提到。唯独提到淳郡王府时,两个婆子言辞间有些闪烁,神情稍显僵硬。 初瑜年纪不大,但在王府长大,察言观色,想着其中必有典故。想到阿玛额娘身上,她便有些慌,神色间就露出几分不耐来,看着两个婆子脸色也越来越冷。 这两个婆子犹疑了一路,实不知该不该将淳郡王府的消息告之主母。毕竟她身子重,若是因忧虑有了闪失,谁好担得起?原想要回到沂州后,先寻紫晶商议,再决定如何行事。 偏生紫晶不是僭越之人,知道她们回来,便对初瑜说了。 两个婆子想要瞒着,又怕以后主母知道实情后,落下埋怨,不受待见;想要说着,又怕累及主母身子不舒坦。这心中拿不定主意,脸上就不自觉地显了出来。 别说是初瑜,就是她们对面坐着的紫晶,也察觉出不对来。 初瑜是正宗的皇孙贵女,端起脸来,两个婆子看着也胆颤,终是吭吭吃吃的,说了缘故。淳郡王府四阿哥弘昕“见喜”,几位福晋与阿哥格格都在内府“避痘”,她们并未能进淳郡王府。 待离京前去探寻了消息,也没有准信出来。 四阿哥弘昕,今年十一,与大阿哥弘曙、二阿哥弘倬一样,都是淳郡王侧福晋纳喇氏所出,初瑜的同母弟。 初瑜听了,手脚冰冷,摆摆手打发两个婆子下去,而后怔怔地说不出话来。说起来,淳郡王福晋妾室之前共生育六个小阿哥七个小格格,十三个孩子,但是却只站下四个阿哥,与四个格格,另外两位小阿哥与三位小格格都夭折,其中三个死于痘疫。 紫晶见初瑜脸色苍白,心中大骇,站起身来,走到初瑜身边,道:“郡主,四阿哥奴婢也见过几遭,看着满脸福相,定会安然无事!若是郡主惦记着,要不就请尊佛菩萨回来供奉,为四阿哥祈福!” 初瑜正是心焦,听到紫晶的话,若见到救命稻草,忙问道:“这个……可灵验?” 紫晶见初瑜满脸忧虑,笑着点点头,道:“心诚则灵,只要郡主的诚心到了,佛祖自然会庇护四阿哥?” 初瑜红了眼圈,伸手拉住紫晶的胳膊,道:“紫晶姐姐,初瑜自是诚心诚意,可是万一……” 紫晶见她神色,有不信之意,便笑着说:“不说别的,就是咱家大爷,当年也见过喜,这如今不是好好的?” 这倒不是紫晶咒曹颙,老太君生前念叨过好几日,道长孙是个有福气的,平平安安地出了痘,脸上也没有留下麻子,定能够长命百岁。 初瑜听了,脸色收了欢喜,阖上眼睛,低声道:“其他王府的格格、阿哥也有平安出完痘的!” 紫晶思量了一回,笑着说:“格格,你是不知,那年七月咱家大爷的险况?别说是奴婢,就是老爷、太太,也都几近绝望,只有老太君神色如常,每日在菩萨面上祷告三次,而后该吃吃,该喝喝,没事还叫奴婢们凑趣抹纸牌!言谈说笑,与寻常并无半点不同。这可不是不疼大爷!论起来,大爷是落地后,便养在老太君院子里,小时候跟老太君比对老爷、太太都亲。要说大爷是老爷、太太的半条命,那就是老太君的命根子,老太君哪里有不疼的道理?待到闲暇,她才对奴婢们说了原由。这生死轮回,都是有命数的。有的人命弱些,有的人命强。这浑浑噩噩中,都能察觉长辈亲人之爱护。若是长辈亲人强些,请菩萨保佑,驱散小鬼;总比整日哀伤绝望强,这样的话,就算原来没有无常上门也要招来了!” 初瑜生出几分希翼来,问道:“额驸就这般度过险境了?” 紫晶脸色止住笑,郑重地点了点头:“奴婢是什么人?郡主还不晓得,就算奴婢失心疯瞎咧咧,也不会拿大爷来说事!” 这番话虽然为安慰初瑜而说,却并不是紫晶凭空编出来的。当年曹颙被绑架之事,虽然曹寅已经瞒住了内宅,但是东西两府,不少家生子都是家人姻亲,私下里又有哪个不知道?只是不敢在织造府内宅随意传闲话罢了,避开主子们时,偶尔也会说个一二。 初瑜嫁进曹家将近两年,对紫晶自问也了解几分,晓得她最是晓得分寸,平日里就不是多话之人,更不要说是编瞎话来。 更何况,现下又是惶恐不安、六神无主之时,听了紫晶的话,像找到主心骨般,初瑜立时请紫晶帮着去寺里请尊菩萨回来,也要学着孙太君,早晚三炷香,默默祷告,为胞弟弘昕祈福。 原本初瑜还想要吃段长斋,被紫晶劝住。其实,按照丧仪,这些日子初瑜也应不沾荤腥、不食瓜果的。不过,她是双身子,就算不守这个,也没什么说头。毕竟子息重要,是不能轻忽的,否则就算是尽了孝心,亦是曹家的罪人了。 紫晶的意思,拜菩萨要讲究各人缘法,这都是“信则有、不信则无”,谁也说不清楚的事。若是初瑜相信弟弟无碍,又何必大着肚子,苦巴巴的吃斋,太过刻意了些;还不如,好好奉上几柱香,叫人打外头买些新鲜有趣的玩意儿,打发人给四阿哥送去。 初瑜虽然心中犹疑,但是也知道,就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自己也要安神下来;否则若是如额驸所说,母体身子不好或者心情抑郁,都会伤到肚子里的宝宝。 这样想着,初瑜便渐渐回复常态,整日里笑眯眯的。只是夜深无人,躺在软榻上安置时,她会蹙起眉,用手轻轻地抚摸自己的肚子,喃喃道:“宝宝,咱们一道给你四舅舅祈福吧!你四舅舅活泼可亲,你定会喜欢他的!”说着,打枕边拿起个小拨浪鼓,轻轻地摇了两下,眼泪却止不住地流出来。 这拨浪鼓正是弘昕送给自己的外甥或者外甥女的,三月间随着淳王府的各式贺礼而来的。 想着丈夫所说,自己哭会伤了宝宝眼睛,初瑜便强忍着,不再让眼泪出来,口中喃喃道:“额驸,你怎么还不回来?” 擦了泪,初瑜又想起紫晶所说,隐隐约约的还是相信几分,便在心里暗暗道:“没事的,会平平安安度过,四弟会好起来的!” 胡思乱想着,直到天色大白,初瑜才沉沉睡去。 曹颙下船换马,疾行了三日,回到沂州。 因惦着小妻子,曹颙回府后,没有去前衙,直接去了内宅正院。喜云、喜彩几个都在暖阁外头候着,见曹颙回来,来不及见礼,便都小声道:“额驸轻声,格格还睡着!” 曹颙点点头,放轻了脚步,进了暖阁。 初瑜脸色尽是泪痕,露在被子外的右手,紧紧地抓着个小拨浪鼓。虽然是睡着,但是小脸团成一团,眉头锁着,看着甚是可怜。 曹颙思量一回,皱着眉退出来,将喜云几个叫到廊下,问道:“王府那边有信过来?四阿哥……四阿哥有什么不妥当?” 那拨浪鼓,他也认的,因是弟弟所赠,初瑜经常拿在手里把玩。 喜云点点头,低声道:“回额驸话,四阿哥见喜了,格格这两日甚是忧心!日间却是不显,晚上却少不得哭上一遭两遭!” “见喜?”曹颙乍一听,还没反应过来,随后才想到是“天花”,脑子里却有些混沌,明明记得康熙朝已经开始“种痘”,宫里就有专门“种痘”的供奉,为何四阿哥还会染上天花? 紫晶得了信儿,晓得曹颙回来,也来了这边院子。听说郡主还睡着,她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曹颙问紫晶:“不说京城,在南边时,也恍惚听过‘种痘’之事,这个在民间应不算稀奇,为何从没听咱们府里有人种过?” 紫晶点点头:“关于‘种痘’,奴婢也听过一些,虽说‘种痘’的法子不难,师傅也寻得到,但这得外头流行痘疮时,才能种的。毕竟是凶险之事,总怕万一,若非痘疮扩散到自己时,不晓得自己染上没有,谁会主动提前‘种痘’?” 曹颙越听越糊涂,不解道:“‘种痘’还有危险?不就是在胳膊上小小划上两道‘种痘’吗?” 紫晶道:“这具体法子,奴婢自不晓得,只是听说,‘种痘’后要出花,十人里面,总要有两三人熬不过去!谁能晓得自己是好了的七、八人中的,还是熬不住的两三个里的。” 曹颙听紫晶提起种痘的凶险,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左臂。上辈子这个位置,就有个拇指盖大小的十字疤,就是他周岁后“种痘”留下的疤痕。说起来,但凡是八几年之前出生的人,胳膊上多有这个。待到晚几年,他侄女出生时,就没有“种痘”这么一说了,因为“天花”早被宣布消灭了。就是他胳膊上那刀,也挨得冤枉,不过是父母对所谓的“天花被消灭”的消息不敢尽信,以防万一罢了。 想起紫晶方才说的“种痘”之事,总是觉得有些不对劲,曹颙道:“为何‘种痘’要等痘疮流行时,这又不麻烦,提前防备不是更好?” 曹颙问得糊涂,紫晶听得更糊涂,好一会儿方道:“大爷这话问的稀奇,奴婢倒有些不敢胡乱应了!只是既然是种‘人痘’,没有病患时,哪里寻痘来种?” 实不是曹颙孤陋寡闻,上辈子,“天花”离他太遥远,他对这个仅有的认识也不过是种“牛痘”防止而已;这辈子,又打小听过“种痘”、“栽花”的说法,便当是一回事,谁会想到还有“人痘”这个?怨不得后世还有说法,以后的满清皇帝中,还有因天花病故的,原来是这个缘故,牛痘并没有再被人发现与普及。 曹颙想起弘昕的活泼可爱,心下也是担忧,还在想着怎么劝慰初瑜,就听身后有人道:“额驸?” 却是初瑜醒了,隐隐约约听到说话声,起身打屋子里出来。见到丈夫回来,她满脸欢喜。夫妻小别重逢,自然又是有一番家常闲话。 江宁那边公公婆婆身体如何,叔叔丧礼如何料理,弟弟妹妹们状况,云云。 * 道台府外,马路对面的拐角处,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汉子,靠在墙角晒太阳。他脸上留着胡子,肤色有些暗红,看上去有三十来岁。看着甚不打眼,就像是个寻常的苦力汉子累了,寻地方歇着。 道台府大门,内侧,魏黑冷笑着,望着远处那汉子,对身后的任叔勇与任季勇两个道:“你们两个小子好好瞧瞧,能看出点不能?” 任叔勇顺着门缝,眯着眼睛细细打量墙角那粗衣汉子,从头到脚瞧了好几遍,方道:“胡子看着像是真的,身上褂子也没甚纰漏,只是脚底上那双布鞋虽然也是旧的,却实是干净了些,太齐整,不像是靠力气刨食吃的!” 任季勇开口问道:“魏爷,这家伙转悠三日了,每日换着打扮,像是盯着咱们衙门,到底什么人?要不俺带两人将这家伙拘来,好好问问?” 魏黑道:“没头没脑的,若是遇到嘴巴硬的,不是断了线儿!不管是打咱们衙门的主意,还是打咱们大人的主意,总要晓得是那面来的风!顺藤摸瓜,总要不留后患方好!”说到这里,却是有些奇怪,暗道:“怎么老瞧着这家伙有点儿眼熟啊!又想不起到底是哪个?瞧这孬样子,也不像是江湖上的朋友!” 想到这里,回头瞪了任家兄弟两眼,道:“就这么个人,让你们跟了两天,你们都跟丢了,丢人不丢人!” 兄弟两个,虽是不服气,却也无言辩解,最后还是任季勇腆着脸道:“魏爷,这也不能怨俺三哥与俺,这家伙属耗子的,防人防的紧!这城里的几条马路,他是挨个拐,小半个时辰,也不像是要到的样子,一不留神,就跟丢了!” 魏黑道:“今儿大人回来了,这家伙的事也要有个了结!一会儿,咱们兵分三路,各盯各的,就不信一个也盯不牢这家伙!” 第二百三十六章 摸瓜 第二百三十六章摸瓜 京城,阿哥所,十六阿哥住处。 正房卧房里,嫡福晋郭络罗氏仰躺在床上,鼻洼鬓角汗津津的,双眸紧闭,黑鸦鸦的长发散在枕间被上,映衬着素净的小脸越发苍白。 床前,一个穿着花青色旗装的中年妇人,满脸忧色,颤巍巍伸出手来,将郭络罗氏额上粘着的一绺湿发轻轻拨开,仔细瞧了又瞧,而后小心的将她的被子掖了掖,方出了卧房。 到了外间,这妇人却是再也忍不住,身子一软,倒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一手紧捂着嘴,不想传出哭声,另一手的帕子却不停地拭泪。 她旁边侍立着两个宫女,其中一个年岁小些的,红着眼圈,低声劝道:“太太还请节哀,主子这边还要太太怜惜,太太还需多保重!” 另外一个年长的,容貌秀丽些,也开口劝道:“是啊,太太,福晋盼了这大半年,不就是等着小阿哥出世吗?谁成想,会是这般,福晋晓得了,还不知要难受成什么样!到时候,少不得还要依仗太太劝慰!” 这中年妇人正是三品官能特之妻,郭络罗氏之母舒穆禄氏。 郭络罗氏腊月与十六阿哥成亲的,过完年就查出身孕,人都以为是九月初生产,谁知道却昨儿一早儿就开始阵痛。然而却是难产,折腾了一天一宿,直到今日晨正三刻(上午八点四十五分),才诞下个小阿哥。因日子没到的缘故,那孩子十分孱弱,落地半个时辰,便夭折了。 舒穆禄氏是昨日中午得了消息入宫的,陪护女儿生产。生了个小阿哥,还未来得及高兴,便又这般。虽然心里难受,但是她却晓得眼下不是大放悲声的时候。现下女儿因产后过于劳累的缘故,正昏睡着,还不知道孩子夭折的消息;这一会儿她若是醒来,自己还要想法子宽慰。 舒穆禄氏正难受着,外头小宫女回话,道是德妃娘娘与荣妃娘娘都打发人来瞧。 如今,圣驾在塞外,十六阿哥也随扈,并不在京中。 紫禁城里,由德妃与荣妃分管宫务。郭络罗氏是十六阿哥嫡福晋,生育的又是十六阿哥第一个孩子,她们作母妃的,自是半分不敢疏忽。有经验的太医产婆,是早就预备下了的,就连**,也千挑万选找了几个妥当的出来,千妥当万妥当,偏没成想郭络罗氏昨天突然就动了胎气。 这番折腾下来,好歹添了个小阿哥,众人的心还没落地多久,甚至要往热河送喜信的人还没出紫禁城,那新生的小阿哥便夭折了。好好的一个嫡皇孙,就这样没了,众人得到音讯,自是唏嘘不已。 * 这世上的喜怒哀乐说不清楚,同一时,有的人悲,有的人喜,日子就是这样在眼泪与笑容中过去。 田氏坐在炕上,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觉得肚子里有些饿,不禁自嘲,自己真是成了大肚婆了,这不过半日功夫,就吃了两顿,如今还觉得饿。 她放下手上的缝了一半的小衣裳,下了炕,出了屋子,往东厢厨房去。 厨房里,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与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正坐在小板凳上摘菜,见到田氏进来,忙站起身来:“姑娘怎么来这里?怪脏的,有吩咐了,在屋子里喊一声就是!” 田氏笑着说:“可不是饿了,也不知怎么,就是想吃东西!也在屋子里坐了好一会儿,就过来瞅瞅!杨嫂子,厨房有什么垫饥的吃食没有?” 杨嫂子用围裙擦擦手,走到灶台边,一边掀开锅盖,一边笑着说:“双身子,肚子里还有张嘴,可不是饿得快?当年我怀核桃时,四两重的饼子,一天能吃四、五个!” 掀开锅盖打开,散出些热气来,看来是没有熄火。锅里的竹帘上,是半盘子水饺。杨嫂子端了出来,又寻了醋瓶子,对田氏道:“姑娘屋子里用吧,这厨房也没有正经坐处!” 田氏见了那水饺,看了看田氏身后,眼巴巴盯着水饺盘子小丫头,略带嗔怪地对杨嫂子道:“这不是早上我留给小核桃的吗?杨嫂子怎么不叫闺女吃?” 杨嫂子爽朗地笑了两声,道:“她小孩子家家的,吃不吃又能怎样?瞧着姑娘早上吃得香甜,想是喜欢这口的,便在锅里热着,这可不是正好?” 田氏四处打量了下,看到厨房靠边的碗橱,取了一只盘子,两双筷子,而后到灶台边,将那半盘子水饺分成两份,一份淋了醋,自己端起,另一份推到小核桃身边。 杨嫂子忙道:“这才几个,姑娘自己个儿还未必够呢,给她留什么?” 田氏看着盘子里剩下的几只水饺,笑着说:“只是垫巴两口,尽够了!杨嫂子也真是,不过是猪肉白菜水饺,又不是山珍海味,下次别这样了,还是多包些吧!统共这家里不过四口人,还要置办两样吃食,多费事,若是买菜的银钱不够使,就找陈大哥吱一声!” 杨嫂子很是羞臊地摸着围裙道:“主仆有别,我们做下人的,怎好与主家一个锅里吃食,那不是乱了规矩!”其实除了这个,还有个原由她没说,那就是看着田氏主仆也不像是富裕的,不好浪费。 来沂州已经大半月,说是来投亲靠友,但是田氏却只在这院子里猫着。虽然有个管家跟着,但是整日里出来进去的,也不像是寻访到人的样子。 田氏道:“这规矩也得分人家?就是我头上这发髻,不还是杨嫂子帮着梳上去的?这几个月,多蒙嫂子照看,我与陈大哥都没拿杨嫂子当外人的!否则,也不会大老远从河间府带嫂子与小核桃到沂州!” 杨嫂子看着田氏头上带着的白绒花,脸上露出些担忧:“姑娘,虽说投亲靠友也是法子,但姑娘要去的是夫家的亲戚,不是娘家这头,年岁又轻,可是好守的?往后这日子可咋过呀?” 田氏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笑着说:“还能咋过,只求佛祖保佑,平平安安地将孩子生养下来。不过是男是女,都是我的福气!”说着,将那装着水饺的盘子自己端了,对杨嫂子道:“我屋里吃去,杨嫂子不用跟过来,也到了做下晌饭之时,杨嫂子且自忙去!” 见田氏出去,小核桃立时伸手,要去抓盘子里的水饺。杨嫂子忙拉住,扯起围裙,给她的擦了下手,又将筷子搁在她手里:“用这个吃,慢着点,小心别噎住,娘给你盛碗水去!” 筷子到了手里,小核桃反而不着急了,伸手拉住她娘的衣角,笑嘻嘻地说:“娘,你先吃!” 杨嫂子摸摸了女儿的小脸蛋,道:“好闺女,你自己个儿吃,娘不耐烦吃这个!” 小核桃小脸缩成一团:“娘,爹没之前,咱家年年过年不也吃这个?女儿咋记得,娘喜欢吃呢?” 杨嫂子被女儿的话触动,愣了好一会儿,方蹲下身子,将女儿身上的褂子抻巴抻巴,道:“娘早先爱吃,现下却不爱吃了,就像你原来爱吃梨,那年吃倒牙了,就再不爱吃是一个道理!” 小核桃闻言,放下筷子,对那水饺却是瞅也不瞅了,小声道:“女儿也不吃饺儿了!”说着,抬起头看她娘:“娘吃吧,天热,再搁坏了,那不白瞎了!” 杨嫂子见女儿这般乖巧,心酸得不行,不知不觉眼泪已经出来了。 就听大门声响,有人“咚咚”的敲门,杨嫂子忙擦了泪,走了出去,隔着门问:“可是陈爷回来了?” 门外有人应声,杨嫂子听了,便抽开门闩,打开大门。进来一个汉子,蓄着胡子,穿着粗布褂子,对杨嫂子问道:“已经立秋了,杨嫂子的菜里也多放些肉,这些日子吃的太素淡,嘴里没味道!”说着,打怀里摸出几块碎银子,约莫有二三两,递了过去。 杨嫂子接了,心里却叹了口气,早在河间府,被这位“陈爷”雇佣,签了半年的活契。那时候,这“陈爷”身份虽然不高,但是白白净净,收拾得也算利索。这半年,却是一天不如一天,想必这点碎银子也是费了血汗赚的。 且不说杨嫂子唏嘘不已,门外魏黑望着这户人家,也不知在思量什么。方才,他与任家兄弟,分头跟着这个家伙。看来这家伙甚是警觉,故意绕来绕去的,有意无意地兜两个圈子。 幸好魏黑早先就是在曹颙身边做暗镖的,这跟踪寻人的法子不说千八百,也有个十个、八个的。前面这人再警觉,对魏黑来说,不过是小孩子游戏。 魏黑想起怀里揣着的道台府典吏牌子,敲开隔壁的人家,询问那边住的是什么人。 得知那院子是一个大肚子年轻寡妇并三个下人租住,魏黑实在有些意外,一时半刻的却猜不透对方的用意。原想着是哪个不开眼的派来的眼线,不知是甚企图。可是,若是心存不良,哪里会带着大肚子女人出来?而且,三个下人中,又只有一个男子,剩下的是母女两个。 除了眼线,还有什么缘故要盯着道台衙门大门的?魏黑打隔壁人家出来,在道边寻思了一会儿,还是走到方才那男人进去的人家,敲了几下大门。 “谁呀?”门里有男人开口问道,曹魏听着这说话声,只觉得很是熟悉,皱眉想着,嘴里却应道:“衙门的,查检下所住人口!” 门里立时没了动静,魏黑正想要不要再喊一声,就听见拉门闩动静,外加略带颤抖的声音:“可是魏爷?” 魏黑听了,不由瞪大眼睛,推门进去,仔细地将那汉子打量一番,越看越是惊讶,刚要开口发问,厢房那边出来了穿着蓝布褂子的仆妇,看了门口这边一眼,便端着饭菜往上房去。 那汉子也晓得门口不是说话之地,将魏黑引进他所住的厢房。 “林丁,不是说你随着宁爷……怪不得见你眼熟,只因没想到你还在世上,才没往你身上想!这来沂州,是来投奔我家大人的?衙门口转悠了两日,咋不见你进去?”魏黑道。 林丁脸上添了几分悲色,重重地点了点头:“小的正是奉了我家大奶奶之命,来投奔曹爷的,半月前到的沂州,不巧正赶上曹爷南下奔丧。这几日在这边等得不耐烦,便过去那边溜溜!” 魏黑想起刚才在隔壁问过的,挑挑眉毛道:“我家大人回来了,中午回来的,到现在约莫有将近两时辰了!” 林丁精神顿时一震:“曹爷回来了?” 魏黑犹自不答,反问道:“莫非正房里住的是宁爷的如夫人?” 林丁迟疑了下,想着魏黑是曹颙的心腹,便不再瞒他,将五个月前主子暴毙、主母打发他护着如秋出来的事都一一说了。 因当时时日尚短,不能确认如秋是否怀孕,便在河间府暂住。一个月后,待如秋查出身子来,大夫又嘱咐不可妄动,要等三四个月坐住胎,因此就在河间府耽搁到六月底。直到进了七月,才雇了马车,一路缓行,来到沂州。 这一番讲述,听得魏黑唏嘘不已。他是知道曹颙与宁春交情的,便不再耽搁,直接回道台衙门找曹颙报信去。 * 曹颙与初瑜话了别情,又说起将堂妹五儿接来沂州抚养之事,而后对弘昕之事也劝了几句。这再过十来日就要中秋,京城那边少不得送节礼过来,到时候便会有消息。再说,弘昕懂事乖巧,自幼待下人也宽泛,像是福泽深厚的,明日打发人往各个寺庙道观里多捐些香油钱,为他祈福。除了寺庙道观,就是普济堂与育婴堂那边,也送米粮肉菜过去。 初瑜过年时,见过五儿,很是喜欢,又怜惜她孤苦,听说她过来,倒是真心欢喜。待听了为弘昕祈福布施的安排,她心下甚是感动,但是知道丈夫素日对佛道之流并不太重,便道:“普济堂与育婴堂这边使得,寺庙道观不必,紫晶姐姐前几日帮初瑜请了尊观音菩萨回来供奉!” 曹颙摇摇头:“不过是费些银钱,你我现下,都不便回京,在这边多多祈福,要是小四子还要赖在床上不好起来,那咱们就去信好好训训他!” 一句话,说得初瑜都笑了。曹颙见她神色不似方才那样抑郁,便对紫晶道:“你们两个好好商议着,将各处要布施的银钱列出来,明日便打发曹方去办!” 曹方是七月初打关外回来的,永庆那边已经安排到地方军中,正好佐领是平王府的门人,打好了招呼,安置得还算妥当。 紫晶昔日被曹颙劝过几遭,就是这佛前因果云云的,知道自己大爷是不信这个,如此做来不过是想要分郡主的心思,让她不至太过惦记京城那边。因此,便笑着应下,对初瑜道:“到底是大爷想得周全,这样布施下去,不管是佛祖,还是三清,哪里有不晓得郡主的虔诚之心的?” 曹颙因想起“牛痘”来,想要找庄先生商议商议,便让紫晶陪着初瑜两个拟定布施单子,他先去前头衙门瞧瞧。 康熙四十二年,索额图被处死后,庄先生离开京城,到无锡乡间隐居过几年。现下,听曹颙提起养牛的人甚少出痘之事,庄先生也恍恍惚惚有些印象。 若这种“牛痘”真的鲜少死人,那么就可以取代“人痘”,广泛栽种。要是这样,这可是利国利民的大事。庄先生的脸上也多了不少期待,不过思量了一会儿,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出城到乡下找牛不难,这活人试验却有难度,毕竟是性命攸关之事。另外,让人不得不忧虑的是,若是事情可行,种“牛痘”却是能够防治天花,那这个方子怎么献上去?又是由谁送上去?是曹家家主曹寅,还是曹颙这边? 毕竟这方子是“活天下万民”之事,谁能保证不会引起帝王的忌惮?就算是康熙老爷子对曹家仍旧恩重,不会做他想,那下一任帝王? 弄好了,虽然是件大功劳,但是却大的有些扎手?不过,也不能白白地放过这个机会,毕竟以曹颙的年纪与资历,若是不作出点成绩来,要熬上两任、三任,才能升正三品按察使。庄先生摸着胡子,细细思量起来。 第二百三十七章 秋来 第二百三十七章秋来 曹颙因弘昕之病想起“牛痘”,并没有像庄先生那般立时想着怎么用这个方子去谋取权益,他心里想的,是寻几个大夫并几个兽医,先找找带痘的牛,好好研究一番。 在上辈子的认知中,这“牛痘”应该是牛天花,对人体的伤害性不大。人种了“牛痘”后,应该就是伤患处起点小泡泡什么的,没几日便会好了,但此时体内已产生天花抗体,对天花便有抵抗力,就不会再染上人天花了。只是,因为他“种痘”时不记事,记事后都没这样一说了,所以只是大约知道有这么回事,心里很没底。因此,他就想要先确认一下,再考虑是否将方子上交康熙,或是如何如何。 还没来得及讲这些,魏黑已经火急火燎地回来,将林丁护送宁春怀孕的通房如秋来沂州之事说了。 因当初魏白给十阿哥下药那样“大逆不道”的事,都是庄先生给收尾的,所以魏黑丝毫没有避讳庄先生之意,当着庄先生面坦然直言的。 就是曹颙,也没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好隐瞒庄先生的,虽然庄先生有着另一个身份,但毕竟宁春家犯的不是“谋逆”大罪,面上是一家父子几个都死了,竟至绝户,然罪名不过定了“贪墨”之类的,惩罚也不重——只责令宁春继母还部分亏空,数额并不大,还完后,宁春继母仍留有不少余资。她从夫族近宗过继了个孩子,就此守门闭户地过日子。 乍听到宁春还有遗腹子留在世上,曹颙“腾”一下立时从座位上站起,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急声道:“在哪儿?怎么没直接同魏大哥回来?身体可好,孩子平安吗?”他激动之下,竟有些语无伦次。 “就在后街,离道台府不过半里路!”魏黑说着说着,忽然反应出有些不对,这样近的距离,林丁却每次都绕半个城过来,这防的是什么?避的是什么? 曹颙只觉得胸口热的不行,眼睛发酸,想起与宁春相识至今,几近十年,当初种种,历历在目。宁春蒙难,已经小半年,他却连报仇都找不到对象,这口闷气憋在心里甚是难受! 曹颙心里,甚是愧疚难安,明明知道宁春之父回京前在江南盐务上连任多年,为何没有想到旧事也会受牵连;也埋怨自己,为何离京前不对宁春点得更透些。因他向来最推崇八阿哥,家族也同九阿哥等人最为亲近,所以曹颙从未想过他这两年会有什么性命之忧。 魏黑说完如秋在沂州的临时住址,见曹颙立时要过去,忙开口道:“公子且慢,好像有点不对头!” 曹颙正激动着,只觉得喘不上气来,脸色煞白,道:“不对,有什么不对?” “孚若!静心!”庄先生瞧出曹颙的异样,高声呵道。 曹颙深深地呼了口气,胸口却疼得要命,想是因精神恍惚的缘故,不知不觉岔了气息。见魏黑与庄先生满脸忧色,他摆了摆手,道:“没事,不过是岔气了,魏大哥,你先说说!” 魏黑哪里放心得下?他满是担心地道:“公子,要不寻个大夫来瞧瞧!” 曹颙刚想要说不用,但知道魏黑与庄先生定要再劝的,为这点子事争执无用,便点点头:“嗯,那明日就请个大夫过来看看,也没什么大事,这几日赶路紧了些,或许是没歇好的缘故!” 魏黑见他答应看大夫,方将刚刚自己想到的疑问说出。 * 京城,金鱼胡同,十三阿哥府,前厅。 十三阿哥瞧瞧一身酒气的十六阿哥,皱起眉,道:“咋又喝多了?这都连着几日?!知道你心里难受,可也得顾惜你自己个儿的身子骨儿!” 十六阿哥小脸红扑扑的,打了个酒嗝,身子趔斜着,伸手将胳膊搭在十三阿哥的肩膀上,腆着脸说:“难受?不……不难受……,高……高兴。十……十三哥……今儿四哥府上四阿……四阿哥周岁生日……弟弟高兴,高兴啊……,就……就喝……喝……”说到这里,却是腹里翻腾,面上一红,一躬身低着头呕吐出来。 十三阿哥见他身子要堆萎,忙一把拽起来,高声唤人取清水,又向跟着十六阿哥来的太监赵丰斥道:“你主子心里难受,你们也不晓得多劝些?!这都什么时辰了?宫里那边送了消息没有?没得叫你们福晋担心!” 赵丰愁眉苦脸的回道:“十三爷,您是不知道,我们爷打四爷府里出来,便念叨着您这里,说什么也不叫奴才们送他回宫!奴才怕落宫门,就私做主张,打发人回宫,说是十六爷在您这边歇了!” 十三阿哥将十六阿哥扶到边上的椅子上坐着,点点头,道:“送信回去就好。你们福晋这些日子肯定也伤心着!” 屋子里尽是秽物的酒臭味儿,十三阿哥叫人开了前后窗子通风。因再有两日便是中秋,外头月亮高高地悬挂在半空,洒下一地清冷。 十六阿哥眯着眼睛,受风一吹,打了个寒战,恍惚间嘴里嘟囔着:“福晋,什么福晋?哪个福晋?” 十三阿哥瞧他醉得不成样子,知道这时劝也是白劝,心里叹了口气。虽说贵为皇子,但是在各自的小家中,也不过是丈夫父亲罢了。 孩子不好生养,没出生就没的那些不论,就是生下的,又有几个能站住?不说别人,单说他自己个儿,次子与三女也是生下没几日就夭折。只是次子夭折,是康熙四十七年十月底的事,他正因牵扯到“废太子”中,被皇父下令圈禁在养蜂夹道,哪里有心情理会还未曾见过就夭折的儿子? 说起三格格,却是前些日子,圣驾离京前夭折的,一岁半大,确实让十三阿哥难受了半个月。分府这一年半,去年上半年还好些,他每月还出去应酬几遭;待因城门杀人之事受了斥责后,他便鲜少出府,跟孩子们相处的时候便多些,两个小的尤是。 嫡子弘暾自不必说,整日里在眼前的,谁让他与嫡福晋兆佳氏感情厚些,很少在其他院子歇。就是三格格,因其生母富察氏身子不好,断不开药,照看不到她,便养在兆佳氏房里。 十三阿哥整日里逗弄逗弄儿子女儿,教着两人学学话,没事给儿子当当马骑,给女儿眉心点个胭脂痣,倒也是另一番乐趣。 六月中,三格格患了“百日咳”,挺到七月初还是夭折了。十三阿哥守着女儿,终于明白什么叫疼得心难受。 将心比心,十三阿哥能够理解十六阿哥的悲痛,所以这几日十六阿哥整日醉醺醺登门,他并没有恼,只是心疼他不爱惜自己。 十三阿哥扶起十六阿哥,说:“十六弟,你醉了,走,哥哥送你去客房安置!” 十六阿哥“嘻嘻”两声,歪着脑袋,道:“十三哥,这日子过得也太过谨慎了,连四哥府上的喜事,十三哥都不去。就算十三哥出了金鱼胡同,难道皇阿玛还能定十三哥的罪不成?哥啊,您没瞧见,那小弘历啊,胖乎乎的,挺好玩儿!” 十三阿哥拍拍他的后背,劝着:“行了,行了,十六弟,别羡慕了,你赶紧戒了酒,好好将养几日,辛苦一个月,明年就能抱上儿子了!” “儿子?儿子?”十六阿哥有些茫然,止了笑道:“儿子没了,儿子没了!” 十三阿哥听得难受,便道:“十六弟,你要实在难受,就哭一场,过后就别在寻思了!等以后再有了儿子,前头这个就不想了!” 十六阿哥摇摇头,道:“是弟弟对不起她,实是没脸见她了!”说着,忍不住举起胳膊,使劲敲着自己脑袋。 十三阿哥听着,这是另有缘故,不禁有些糊涂。 十六阿哥敲了两下,身子就有些不稳,十三阿哥忙唤赵丰与自己一左一右地扶住,送他到客房安置去。 偏生十六阿哥虽醉着,却不肯就闭着眼睛休息,拉着十三阿哥不叫他走,一会儿是自己没福气,连着两个孩子都无缘得见;一会是小时候刚进上书房,被弘皙捉弄,别人都看热闹,就十三阿哥出来教训了弘皙。 自打那以后,他就瞧着十三阿哥亲,又因这位哥哥骑射俱佳,崇拜地不行不行的。不过十三阿哥那时已经十五岁,兄弟两人一起在上书房的日子还不到半年,十三阿哥便跟着哥哥们出来当差。 再大些,十六阿哥想要亲近十三阿哥,却觉得害臊,怕十三阿哥嫌他生母位份低,瞧不起他;等到十三阿哥不顺当后,他又怕哥哥嫌自己多事碍眼,不肯主动亲近。直到曹颙进京,到他身边做了伴读,他才得机会与哥哥亲近,云云。 絮絮叨叨,十六阿哥说了很多,直待说得实在累了,乏了,迷迷糊糊地阖了眼。 十三阿哥回到内院正房时,已经亥正初刻(晚上十点十五分 ),兆佳氏还没睡,上前帮丈夫更衣。闻到十三阿哥身上的酒儿,她略带担忧地问道:“十六弟来了,可是又喝多了?” 侍女送上水来,十三阿哥用清水洗了把脸,叹了口气,道:“是啊,这小十六,再这样下去,身子可就毁了!明儿说什么,我也得骂醒他,打小十七以下不论,除了十五弟那边的福晋至今没动静,其他府里,谁家没折过小阿哥、小格格?若都如他这般,那日子就不用过了!” 兆佳氏道:“毕竟是头生子,又是正经八百的嫡出,心里难过,也是有的,想是过些日子淡了就好了!” 十三阿哥摇摇头:“我瞧着刚才说话的意思,像是李氏前面也小产过,直嚷嚷两个儿子,都是没缘分,不得见! 兆佳氏一愣:“这话,倒是头一回听说!怨不得呢,大家私下里说起闲话来,提到十六弟那边,便都奇怪,他待李氏向来亲近,怎么两人成亲三年还没添个格格阿哥出来。反倒是十六弟妹有福的,进门便怀上了!” 这两年,虽然十三阿哥鲜少出府,但是有些人情往来,却不是能免则免的,便多是由嫡福晋兆佳氏出面代劳。 夫妻两个,又说了两句闲话。兆佳氏今儿白天也过了雍亲王府赴宴,除了四阿哥弘历周岁生辰,其府上的二格格也在前几日由郡君加封为郡主,算得上是喜事连连了。 * 沂州,道台府。 进了九月,天渐渐凉了,初瑜越发的慵懒。因临近产期,肚子圆鼓鼓的,曹颙看着也担心,生怕她走路不稳当,跌了什么的,便也不再催她多动。 府里除了初瑜,还有一个孕妇,那就是庄先生的“外甥女”田氏。 田氏是直隶人士,庄先生的外甥女,虽然比初瑜还小一岁,却是个命苦的,年纪轻轻地没了男人,娘家父母又早就没了,哥哥嫂子又脸色不好,便拖着笨身子来沂州投奔娘家舅舅庄先生。 庄先生自然要问过家主曹颙,曹颙当然是极为礼遇。 要知道,庄先生是当年曹寅请来给儿子做先生的,向来被曹颙敬为尊长。因此,曹颙夫妇,对庄先生的外甥女田氏,也分外厚待,单独置了院子,丫鬟婆子一应俱全。 曹颙认了师妹,阖府上下皆当成姑奶奶敬着,称田氏为“田奶奶”,算是半个正经主子。其 各项供给,都与江宁来的五小姐一般无二,银钱月例这块,还格外丰厚些,若不是怕太过惹闲话,曹颙的意思是要与初瑜平的,最后在紫晶的劝说下,减半。 第二百三十八章 婴啼 第二百三十八章婴啼 现下,已过了重阳,正是深秋午夜,明月当空,本应是万籁俱静,但道台府内宅却是灯火通明,人影交绰。 曹颙站在院子里,皱着眉,走来走去。夜风袭来,院子里的海棠树叶子“簌簌”作响,一枚枯叶打着旋儿随风飘落在地。 自江宁回来后,他因要急着往济南府山东布政司衙门销假,所以并未多做停留。将田氏接回府中后,他便北上济南府去。 能够照顾宁春的遗孀,等着他的遗腹子出生,对曹颙来说,甚是感激苍天如此安排,使得他有机会为至交好友做些什么。 只是,根据魏黑所说,林丁异于常人的小心谨慎,再联系宁春嫡妻钮祜禄氏这番令人费解的安排,曹颙与庄先生隐隐地察觉出什么。钮祜禄氏这般忌惮,是不是晓得谋害丈夫与公公的凶手,或知道对方不是手段光明之人,担心对方会斩草除根呢?答案,已经无人可知。 若是不能打出宁春家的身份,那田氏总要有其他身份,总不能莫名就多了个大肚子的女眷进门?肚子里的孩子总要有个体面的身份? 曹颙本想要编排是曹家的亲戚,但是考虑到曹家入关前就在旗,家生人口都是在所在的旗别下有登记的,实不好冒认;母族李家那边,亦是如此。 庄先生不仅想到这些,还顾及到曹颙的名声,若是含含糊糊的接个大肚子女眷进府,初瑜那边虽然能够说清;可万一有点闲言碎语的,于曹颙的官声有碍。因此,很是坚决地反对以曹颙的名义接下来,便提到自己认下做外甥女,权当是守寡后来投奔自己这个舅舅的。 这样安排,田氏的身份不高不低,也不会惹人招眼。曹颙想想也是,这道台府内府,虽然大部分都是打京城与江宁带来的人,但毕竟人多眼杂,保不齐有一个两个粽子,万一真弄出些事事非非,危及到田氏的性命,那就要悔之晚矣。 毕竟是要长住,不是三两个月的事,曹颙并没有瞒初瑜与紫晶。毕竟初瑜是内宅主妇,这样坦诚相对,亦是对妻子的尊重;紫晶这边,是习惯使然,向来是诸事不瞒,也有请她对田氏另眼相待之意,毕竟田氏的生活还需她安排打理。 宁春暴毙,钮祜禄氏披红殉夫之事,初瑜也知晓些,曾为这夫妻两个叹惋不已;对钮祜禄氏的烈性,也是打心里敬重。没想到,再隔了几个月,又添了遗腹托孤。初瑜心善,又知道丈夫与宁春向来亲厚,自然没话说;就是紫晶,亦是直道“可怜”。 就这般,以庄先生外甥女的名义,田氏被接进道台府。初瑜与紫晶叫人收拾了一个单独的院子,除了田氏身边跟着的杨嫂子母女外,又选了两个妥当的嬷嬷并两个丫鬟过来侍候。 田氏,原名叫玉枝,自幼被卖进宁春家做丫头的,长得只是清秀,并无过人姿色,只是眉目之间有些像宁春先前去了的外室秋娘。玉枝大些后,不过是三等丫鬟,在饽饽房打下手的。 见年年初,无意让宁春看到,入了眼,便调到自己身边侍候,并且将她改名叫“如秋”。 如秋做了十来年粗使丫头,哪里有秋娘的多情温柔?宁春不过是当个念想,当成摆设,并未收她。 说来也巧,宁春出事前一晚,刚好是秋娘的生祭,喝了多少酒,便将如秋给收用了。 听着这名字,再见到如秋的相貌,就算不知道经过,曹颙与紫晶也能猜出其中的缘故,不免又是唏嘘一番。 九月初十,曹荃病逝满三月,曹颙要打“垩室”搬回正房。初瑜因临近产期的缘故,早在中秋过后,便在曹颙的强烈安排下,回到正房安置。 虽然曹颙的孝期还有九个月,但是各项需要守着的规矩并不像前三个月这样刻板繁琐,饮食禁忌也说法少些。不想,还未搬回住,就赶上初瑜阵痛。 * 听到屋子里突然传来初瑜的叫喊声,曹颙再也忍不住,三步两步冲到廊下。喜霞、喜烟正往里端热水,见到曹颙要进去,一时惊诧,唤出声来:“额驸!” 曹颙什么话也不想说,直接侧身打两人身边进去。 西侧间里,紫晶带着喜云、喜彩几个,将接生婆子所需的各种物件都准备,地上还有两个燃着的炭铜炉,见到曹颙进来,都唬了一跳。 因生产时怕风,所以不仅中厅进西侧间的门挂着厚毡帘子;侧间到卧床中间的门亦是。 “啊……”初瑜的声音分外凄楚,曹颙哪里还忍得住?对紫晶她们几个微微点点头,便急冲冲地进了卧房。 “额驸?”在里面跟着接生婆子照看初瑜生产的叶嬷嬷与周嬷嬷见曹颙就来,忙过来拦住,要推他出去:“额驸,这哪里是男人能进的地儿,您快请出去!” 曹颙恍若未闻,心里很是后悔,为何早先没坚持自己的观点,轻易地被初瑜说服,留在产房外。他实在是心里着急,也不耐烦应付两个嬷嬷,直接奔着床冲了过去。 初瑜的脸色煞白,整个人像水洗一般,净是汗,望着丈夫这边,虚弱地说不出话来。 屋子里其他的嬷嬷产婆七嘴八舌,纷纷劝曹颙出去。曹颙浑不在意,走到床头,对初瑜道:“别害怕,我在这儿!”说着,伸出手来,将她原本抓着床单的小手握在手心中。 “额驸……”初瑜喃喃道,声音似喜似泣,神情却渐渐安定下来。 害怕的不仅是初瑜,还有曹颙。若不是在初瑜面前,他都忍不住要给自己个耳光,心里懊恼不已:“她才这点儿大,就要承受生育之苦,还不都是自己对房事没节制的缘故!” 几个嬷嬷还想再劝,曹颙黑着脸扫了一眼,凶巴巴地道:“我要陪着!”这副模样不过是为了掩饰他的恐惧。 不知为何,就在这刻,曹颙脑子里闪现的尽是新婚之夜,第一次见到初瑜的情景。她初掀开盖头时的调皮,洞房夜那声“额驸不喜初瑜吗”,次日凌晨熄灭喜烛时的欢喜。 想着想着,他不自觉地握紧初瑜的小手…… “啊……”虽然在丈夫面前,初瑜不想让他担心,想要表现得坚强些,但是下边那种要撕裂她的痛感传来,使得她忍不住仍是喊叫着。 “大格格,加把劲,加把劲……”两个接生嬷嬷都是淳王府的过来的,所以按照王府那边的称呼。 这一番折腾下来,曹颙旁观之人,也只觉得度日如年,出了一身冷汗;更不要说是初瑜,早已使尽了力气,眼睛似闭非闭的,嘴里穿着粗气,胸口起复不已,还是仍是连头也未出来。 曹颙只觉得心里纠得难受,对那两个嬷嬷道:“这……这……” 两个嬷嬷倒是接生的熟手,笑着对曹颙道:“额驸稍安勿躁,这还不到一个时辰,初次阵痛,瞧着格格身子都是好的,缓口气,再使把劲头,小主子就出来了!” 叶嬷嬷已取了片参,走过来搁在初瑜嘴里,口中道:“格格使劲允两口,借借力气!” 不过两刻钟,产房里又传出凄厉的叫声:“啊……” 侧间里的喜云、喜彩等人,头一次见过这个阵势,吓得瑟瑟发抖,与初瑜感情最深厚的喜云,已经忍不住流下眼泪。 紫晶的心里,也“怦怦”跳个不停,摸了摸手腕上的念珠,忍不住轻轻垂下眼,无声地诵经,向佛祖祈求主母能够平安顺产。 …… 东路正院,庄先生穿着中衣,在廊下眺望。看着主院那边的灯火通明,偶尔传来的女子的哭叫声,亦是忧心不已。 怜秋已经哄着妞妞安置,惜秋在房里侍候庄先生的,原还当他出来起夜。等了许久也不进他回来,惜秋便有些担心,怕他摔了、绊了的,毕竟也是五十多岁的人。 待胳膊上搭了件衣裳,举着灯出来,才发现庄先生在廊下站着,略带些诧异与嗔怪,道:“先生,怎么这里站着,夜风紧呢!”说着,将胳膊上的衣裳给庄先生披上。 庄先生“呵呵”笑了两声,道:“我这不是急吗?这是孚若的头生子,往后要叫我爷爷的!” 惜秋听了,没有应声,却是触动了心事。她与姐姐,被庄先生收房已经将近两年,她的肚子却始终没有动静。眼下,虽然姐姐生了女儿,但是姊妹两个都知道先生的无子之憾。 庄先生哪会想到妾室的心事,抬头看了看渐渐消失的新月,与璀璨星河,笑着说:“看这天相,明儿是个好天,这孩子生在后半夜好啊!落地没多久,就见太阳,肯定是个活泼小子,断不会像他老子那么闷!等过两年,稍大些了,我来给他启蒙,定教个进士及第出来不可!”说着,说着,手舞足蹈,想来是规划许久的。 惜秋听着,这话里话外,都是盼小子的话,对丫头确是一句没提。虽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是见他兴致正高,不愿扫兴,笑着说道:“瞧先生说的,郡主金枝玉叶,小少爷生出来,就是皇家外孙的身份,还需要去学苦巴巴地读个十年二十年,考取功名?不说别的,就是老爷、大爷的爵位,还不是落到小少爷身上!” “妇人之见!”庄先生摇摇头,带着颇为惋惜的口气,说道:“虽说凭着家族余荫,出仕并非难事,但是哪里又比得上正经科班出身的熬的容易!不说别的,入了翰林院,清清闲闲地混上十年八载,寻个机会,在六部兼个差事,回头再往上升,就是阁臣!就算不进馆阁,下地方做个学政,收些门生,也比其他官员轻省!早先不觉得,现下看起来,那条路或许才更适合孚若一些!”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惜秋听得糊涂,不知该如何接话,想着曹府这些年,也有进士老爷出入的。就是六月间,打京城来的程梦星,不就是进士,可是当时记得姐姐问起,先生说过现下还没有正式授官,只是入馆学习,三年后或许为翰林,或者是进六部任主事,不过听起来,品级都不高。 庄先生确是有感而发,原来在前些日子,就“牛痘”这个种痘法的处理方式,他与曹颙产生的分歧。 曹颙的意思,是想找几个“种痘”先生,寻些出痘的牛,而后先在家畜牲口上试验,看看结果如何。若是,真能诱发其他牲口出痘,那想来法子就是适用的,可以直接在给康熙的请安折子里,提及此事,再用死牢里的犯人试验,若是功成,则是天下百姓幸甚。 * 内宅主院,正房。 这生孩子实是不容易,不知别人如何,初瑜这边不算顺利,并没有如那两个接生嬷嬷所说,歇一次,养足力气就得了。 前前后后,初瑜又折腾了将近两个时辰,中间停了好几气,人参用了小半截,到了最后,喉咙已经喊哑。 曹颙在旁,急得都要拽头发,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心里渐渐没底起来。 幸好上天垂怜,不忍心再折腾这小两口,待到窗外东方渐白,雄鸡唱晓,屋子里终于传出一声响亮的婴啼。 “恭贺格格与额驸,是位小爷!”接产嬷嬷双手托着还沾着血迹的婴儿,脸上堆着笑,满嘴的恭喜。 曹颙却没听进去,全部心神正放在双眼紧闭的初瑜身上,见她动也不动,骇得不行,伸出手去,探查她的鼻息。原来只是睡着了,看来折腾了大半夜,她实是累坏了。 第二百三十九章 天伦 第二百三十九章天伦 康熙五十一年九月十一,塞外,博洛和屯,行营,随行宫人寝帐。 将身边侍候的宫女打发出去后,勤贵人坐在梳妆台前,手里拿着铜镜,仔细地妆饰自己的容颜。扑粉、画眉、涂胭脂,原本略显苍白的脸立时生动起来。对着镜子笑一笑,眼睛却酸涩得不行,连带着镜子里的笑容也很怪异。 自康熙三十三年,十四岁的她选秀入宫,至今已过去悠悠十八载,但是岁月却未能在她脸上留下痕迹。乌鸦鸦的黑发,白皙的面庞,看着不过二十来许,谁会相信她儿子都十五、六了。 不过,就算是容颜依旧美艳又能如何?在后宫中,哪里能有专房之宠?每隔三年,就有一批花朵似的美人入宫,水灵灵的,自然比她们这些被宫规束成一个模样的宫女子鲜活。 勤贵人并不是那种想不开的,心中没有什么宫怨,更不会吃饱了撑的寻思夺宠之事。后宫女子,不过是帝王的收藏与摆设,就算是想要夺宠,也要认清自己个儿的身份。她不过是二等侍卫之女,进宫多年,虽然生育一个皇子,但是封号仍是最初的贵人,并未升上一升。 她一心盼着儿子平安长大,对这些名位之类的封号并不看重。后宫之中,菩萨似的贵妃佟佳氏并不管事,宫务由荣惠德宜四妃分管,对于她们这些品级低的宫人说不上好,但是也没有人敢任意欺凌哪个。总的来说,日子过得倒也算是安生。 谁成想,天将横祸…… 勤贵人的手一抖,铜镜险些跌落。她不由得闭上眼睛,祈祷昨日所发生的不过是自己的噩梦,然后,等她再次张开眼睛,慢慢撩开脖颈上的衣领,那紫红的印子,告诉她无法抹杀的一切。 想起中秋后回京的儿子,想着说起选秀之事时,儿子略带羞涩的面容,她再也控制不住,趴在梳妆台上,绝望地哭了起来。 纵然是委屈得不行,冤枉得不行,又能如何呢?她能做的,只有盛装打扮,等着皇帝“恩典”,体体面面地走…… 帐子门口,魏珠儿听了一会儿,便转身离去。 在驻地行营中心,最高最大的帐子,便是康熙的寝帐。 康熙虽然脸上不见怒意,但侍立在御前的领侍卫内大臣二等公阿灵阿与其兄一等侍卫尹德两人,仍是感受到帝王的怒火。 他们兄弟俩是康熙初年四大辅臣遏必隆之子,已逝的孝昭仁皇后与温僖贵妃之弟,十阿哥敦郡王的舅父, “查了半日,就查出这些个?”康熙的语调很是平缓,但是御前的兄弟两个额上却不禁冒出冷汗。就是眼前这些秘辛,虽不至于要了他们兄弟的性命,但是也要消化一阵子;更不要说,再去深究什么。 就连向来死心塌地拥护八阿哥的阿灵阿,也生不出半点借题发挥、落井下石的念头。乖乖,毕竟是天子家事,自己这位皇帝姐夫最好面子,哪个敢给他上眼药? 尹德则在忐忑中,有些庆幸,幸好今儿是自己在御前当差,恰好领了这件差事;换作其他侍卫,单凭知道的这些,便该一死“酬”君恩。只是勤贵人那里,怕是……他想起素日笑眯眯的十七阿哥,不由得心里叹息。 “万岁爷恕罪,实在是奴才们无能!”兄弟两个都闻声跪下,低头认罪。 康熙眯着眼,看着跪在御案前的兄弟两个,寒声道:“那个……去了多暂功夫?” 兄弟两个知道,万岁爷这是要确认自己的帽子变色儿没有,刚刚放下去的心,不由又提了起来。 尹德嘴笨,还在想如何措辞,才能为勤贵人挽回些生机;阿灵阿已经乖觉地答道:“回万岁爷话,据昨日侍候贵人的宫女交代,贵人与太子只是偶遇,因太子醉酒,言辞上就有些不周到!” 康熙怒“哼”一声,冷笑道:“‘偶遇’?‘醉酒’?单单言辞不周到?若是这样,那掐着庶母脖颈,往边上帐子里拖的,又是哪个?” 阿灵阿听着不对,没想到万岁爷事无巨细,通通知晓,那自己先前这么平息事态的做法,若是万岁爷心里不耐烦,一顶“欺君”的帽子扣下来,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果不其然,康熙随后便指着阿灵阿道:“该死的奴才,朕还没崩呢,你就要寻乖卖好?” 阿灵阿吓得浑身一激灵,旁边跪着的尹德忙道:“万岁爷明鉴,奴才们在万岁爷跟前当差,也都十年二十年的,哪里会生出其他心思?只盼着万岁爷诸事宽怀,就是给奴才们的恩典了!” 阿灵阿也反应过末来,少不得又是一番表忠心。 正好,魏珠打勤贵人寝帐查看回来,低声说了勤贵人盛装打扮之事。 康熙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对阿灵阿兄弟道:“朕就不信,在这行营大帐,他不疯不巅,就敢如此放肆!随扈的几个阿哥,侍卫随从具先查看,是不是又有哪个,想走大阿哥的老路!” 阿灵阿闻言暗喜,恨不得立时奔出去,与八阿哥、九阿哥说道说道此事,商议是否能借此上位。 康熙已顾忌到这点,看着阿灵阿,说道:“朕也懒得费事,只是你该知道朕的脾气!” 阿灵阿低下头,除了点头应声什么,方想起的与八阿哥、九阿哥图谋的念头,立时烟消云散。 转眼,过了三日,圣驾回到热河。 这边勤贵人的事情未料理干净,又有人禀告,道是太子提着鞭子,将太子妃瓜尔佳氏给打了。 康熙委实怒的不行,堂堂一国储君,眼看就是不惑之年,行事仍如此任意,真是太过乖戾。 终是老了,看了眼御案上的折子,康熙想起这几年一直随扈的十七阿哥胤礼,又忆起前几年夭折的十八阿哥胤祄,叹了口气。 折子是留京的几个皇子阿哥联名上奏的得雨日期折,半个时辰前刚送达到热河。 臣胤祉等奏: 本月时日巳时正二刻天阴,十一月未时一刻下起毛毛细雨,申时正二刻雨停,十二日卯时头刻天晴,为此恭奏以闻。 康熙提起御笔,迟疑了下,在折子后批道:“知道了。妃母身体甚欠安,先回家。十七阿哥相机前来,将其母服侍接回!” 御前太监魏珠侍立在旁,只觉得万岁爷虽然挺着腰板,但是看起来甚是孤寂。想起这几日所见所闻,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或许是要快入冬的缘故,天越来越冷了。 * 天气虽然渐凉,但是曹颙的心却是热乎着。初为人父,总觉得有些恍惚,很是不真切,但是每每见到皮肤还有些泛红的儿子,他还是忍不住咧着嘴角,满脸笑意。 江宁与京城,都打发人去报喜。长房添了嫡孙,对于曹寅夫妇来说,也会欣喜不已吧。除了与父母分享这份喜悦,他还希望父亲能够早日从丧亲之痛中解脱出来。 昨天在内宅设了香案,为儿子天佑举行了“洗三”之礼。虽然外客只有自己的书呆子师兄沂州知州叶敷携妻而来,但是自己府里这些人,凑到一起,也热闹了半日。 因儿子大名要等着祖父给起,所以曹颙与初瑜两个早早在生产前几个月便研究起小名来。 按照曹颙的意思,如果初瑜生的是男孩,小名就叫“子哥儿”,往后有了其他儿子,便按照“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未”的地支顺序来;若是女孩,小名就叫“大妞”,以后再添闺女,便按照“二妞”、“三妞”、“四妞”的顺序来。 被初瑜好好地埋怨一把,说没见过这样当父亲的,连孩子的小名都懒得想。 曹颙心下甚是冤枉啊,明明他是绞尽脑汁,想来想去,却都觉得不妥当。他想起自己的小名“连生”来,寓意倒是好的。 其实,按照他本意,很想将儿子小名唤“长生”或者“平安”这些既直白,又吉祥的名字。不过这两个名字经常被高门大户当小厮名用的,就是他们曹家也有个小厮唤“平安”,是二房曹项的跟班。 初瑜虽然素日听曹颙的,对孩子的小名却略显偏执。“大妞”、“二妞”这些是立时否掉的,因为庄先生的老来女乳名是“妞妞”,算起来是他们孩子的姑姑。即便生下女孩,也不好起与姑姑取相似的小名。 “子哥儿”、“丑哥儿”这几个初瑜认认真真仔细地思量了一回,最终还是略带疑惑地问曹颙道:“额驸,要是咱们生下儿子,同他说话,子儿、子儿的叫着,好像有些个怪异?” 曹颙忍不住“哈哈”笑了几声,可不是怪异,这“子儿”、“子儿”的读起来,就同耗子叫一般,“吱吱”的。 直笑得初瑜脸色发黑,曹颙才讪讪地止了声。 最后,还是由初瑜想了几个出来,让曹颙拿主意。 “宝儿”、“玉儿”这两个,曹颙是想也不想,便否定的。若是真养出个叫“宝儿”、“玉儿”的儿子,整日里在内宅调戏个丫鬟,吃吃胭脂,那曹颙真要怄死。到底是羡慕嫉妒,还是厌烦看不过,那只有他自己能够知晓。 剩下的几个小名里,小两口两个挨个看,最后圈定了“天佑”这个,取个口彩。 天佑虽然是曹颙夫妇的头生子,却不是府里的头一个孩子。庄先生那边的妞妞,还有一个来月周岁;江宁带来养育的五儿一年零八个月。两个小姑娘,年岁上只大天佑一两岁,辈分却高,都是姑姑辈的。 按照这时的习惯,初瑜要坐一个月的月子,猫在房间里不能出去。曹颙因见过妻子生产时的艰难,寻了不少奇珍药材给初瑜进补。 乌鸡人参汤、枸杞鲫鱼汤这些,几乎是顿顿都有的,初瑜每次却只喝一两口,而后便喝她自己点名要的奶粥。产前她便补得白白胖胖,虽然生天佑时,折腾了半晚上,但是像接生嬷嬷们说得,流血少,创口小,已经算是很顺当。 关于哺乳问题,小两口之前也商议妥当的,都认为母乳好,出发点却是各不相同。 初瑜是爱孩子爱得不行,虽然还在肚子里,但是想着要被奶妈分去大半,便觉得难过;曹颙压根就没想到奶妈,早在初瑜怀孕后,便叫曹方买了几头产奶的母牛在府里养着。 不过,为了稳当些,还是暂时寻了个奶娘进府。预备着初瑜没有奶水,或者孩子喝不惯牛乳时,不会饿着。 幸好,初瑜次日便有奶水了,虽然几个嬷嬷都认为这样不合规矩。但是有曹颙撑腰,她们不过是啰嗦两句罢了。 关于“牛痘”之事,曹颙还是说服了庄先生,先用在家畜上看看效果。不过,山东这边气候虽然照京城暖和些,但是也渐凉了,并不是研究“痘疫”、“种痘”的好时节,所以曹颙就在给父亲报喜的信中提及此事,拜托父亲在江南寻几个“种痘大夫”验证“牛痘”之事。 * 京城,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出了东华门,策马并行。这话题说着说着,便说到十月的选秀上上。 十七阿哥比十六阿哥小两岁,虚岁十六,该到指婚的年纪。十六阿哥纳侧福晋李氏时,比现在的十七阿哥还小呢。 十六阿哥见十七阿哥笑眯眯的,浑不在意的样子,撇撇嘴道:“不管是嫡的,还是侧的、庶的,这次选秀却是跑不了你的。等福晋指进门,看你还是不是这般淡定?” 十七阿哥笑道:“若真是今年皇阿玛与太后老佛爷指给弟弟一个,那弟弟就盼着,不拘是什么身份,名分上还是嫡的吧!” 十六阿哥摇摇头:“嫡的、侧的又如何?不过是个名分罢了!” 十七阿哥笑着,看看哥哥,道:“就算别人不知,十六哥同弟弟也该晓得的!只因咱们的额娘位份都低,自幼受了多少怠慢!同样的皇子阿哥,哥哥们哪个不是尊贵无比,处处有人巴结逢迎?像咱们这样的,说得客气点,是因年岁小,所以与哥哥们待遇差别大了些;讲得直白些,不过是咱们没有母族可依,额娘在皇阿玛身边又不是能说上话的,因此自然被众人小瞧。若是弟弟娶了嫡福晋,那便好好与她过日子,生出嫡子来,再不济也是个奉恩镇国公,不生庶子来碍大家的眼!” 这话虽是实话,但是却让十六阿哥想起幼年往事,一时间兄弟俩都缄默不语。 最后,还是十六阿哥开口道:“十七弟,也别过于偏颇,像咱们这样的身份,总不能像平民小户人家,只娶一个媳妇。身为爱新觉罗子孙,繁衍子嗣,巩固咱们大清江山,也是咱们的任务不是!”说到这里,自己忍不住笑了,脸上带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这样看来,咱们这些个哥哥里,还数大哥任务完成的好,圈着这几年,小阿哥、小格格添了近十个,就算先前有些个过错,这般生养下来也算是对得起祖宗了!” 十七阿哥想了想,道:“说来起奇怪,小时印象中,除了太子是储君,与咱们不一样外,就算大哥最是傲气。就算是他舅舅明相已经倒台了,仍是半分不肯委屈自己,说话行事与之前并无二样。虽然跟咱们不亲近,但是也并不让人生厌。现下想起来,大哥倒像个地地道道的满洲好汉,不玩这乱七八糟的花花肠子,全凭着一身的真本事谋军功!” 既然参合进夺嫡这摊浑水,哪里是好保全的?留着他的性命,纵然有些个父子情分再里头,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皇父不愿背负“杀子”的恶名吧。 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想到这些,彼此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 这样看来,没分量也有没分量的好处,任谁想要坐坐那把椅子,也不会将这两个没有外戚依靠的弟弟当成对手,只有拉拢的份。 若是眼光还好些,保不齐就有了“拥立”之功;就算四处敷衍,哪个也不靠,最后等新皇登基,作为皇弟,这爵位自然低不了。 要知道,打他们皇爷爷起,就越发讲究“兄友弟恭”这套,封兄弟都是亲王。到了康熙朝,亦如此。就算是现下兄弟多,又有什么,最次亦是个贝子,运气好些,就是贝勒与郡王。 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不比瞎去参合强多。在一边站着,身上干净不说,还能有着闲情,看看各位皇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岂不更妙?何苦费心劳神,弄得兄不兄、弟不弟的。 第二百四十章 备礼 第二百四十章备礼 京城,东江米巷,淳郡王府。 淳王福晋与侧福晋纳喇氏正拟礼单,因收到曹家打沂州回来喜讯,知道初瑜九月十一添了个男丁,淳王府这边真是阖府欢喜。 淳郡王特意交代下来,给小外孙置办丰厚的满月礼与百日礼。这百日礼还好说,要腊月间呢,慢慢筹办还来得及,满月礼却是要抓紧了,这京城到沂州,就算是快行,还需小半个月。 开府多年,京城各皇子阿哥府走礼,早有定例,就像八月间雍亲王府的四阿哥周岁,各式物件器皿都是参照雍亲王府的品级与四阿哥生母的品级置办的。前几日毓庆宫侧福晋唐佳氏所出的六阿哥百日,礼物则要厚亲王府的几分。 初瑜这边,却是不同,是自己家的格格,贺礼既要厚重,还要实用方好。 正说着二格格与五格格结伴而来,两人一个十四,一个十二,身量虽然未足,但是也看着像有几分大姑娘的模样。尤其是二格格,虽然长得与姐姐有几分相似,模样温婉,但是言谈却甚是爽利。 给福晋、侧福晋请完安,二格格就笑着说:“听说额娘给大姐姐准备礼单呢,女儿同妹妹就坐不住,早就给小外甥预备好了物件!” 虽说二格格与大格格同母,是侧福晋纳喇氏所出,但在淳王福晋与纳喇氏都在时,这声“额娘”称的却是嫡母了。 淳王福晋放下手中的单子,笑道:“瞧瞧,小天佑真是好福气,这边两个姨母送的,自然不是寻常的东西。说说看,你们小姊妹两个置办了什么,这般巴巴地献宝来?” 二格格与五格格皆有些不好意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二格格打随行来的丫鬟手中接过一个尺长的梨木匣子,捧着放到炕桌上, 淳王福晋打开匣子,看到里头的物件,不禁笑了,对纳喇氏道:“你快来瞧瞧,这小姊妹两个可没少置备!” 纳喇氏探身看了,里面五颜六色的,好几样。巴掌大的布老虎一只,玄青色细布打底,上面用着绛紫、石榴红、秋香色、青葱色、松花色、蟹壳青、象牙白七色丝线绣出的花纹。 拳头大的绣球一对,一只是红色的,各种剪成三角块的碎绸布再按照颜色深浅过渡,缝制在一起,粉红、桃红、海棠红、银红、大红、枣红、胭脂色等,而后在三块布接头处,便坠着柳黄、嫩绿、竹青、青葱等颜色的络子,络子中间还串了拇指盖大小的银铃铛,轻轻一动,清脆作响;另外一只绣球,是绿色的,样式同红色的一样,只是上面的络子配的是红色。 还有一对绛色绒线编制的吉祥结,下边都坠着寸长的银制长命锁,瞧着精巧可爱。 东西倒是好东西,给孩子送这些也使得,只是瞧着布料花色,已及上边的绣线,看着都有几分眼熟。淳王福晋想是也注意到了,用帕子捂住嘴巴,看着两个小格格轻笑着。 两个格格被臊的不行,起身同两位福晋低声道别后,便飞也似地下去。 淳王福晋与纳喇氏这才笑出声来,纳喇氏还好,一边轻笑,一边拿起那几个小物什,仔细看上头的女红绣艺。 淳王福晋是笑得眼泪都出来,用帕子轻轻拭了拭眼角,对纳喇氏道:“原当她们成大姑娘了,这几个月对女红针线也跟着学些,如今看来,不过还是孩子罢了!怨不得这姊妹两个最是不耐烦女红,还能老老实实学上这些日子,都是在给外甥置备这些个小玩意儿!”说到这里,顿了顿,脸上露出丝苦笑:“那年爷要联姻曹家,我本来还替大格格委屈着,想着大格格毕竟是爷的长女,额驸虽然品貌不错,曹家家境也算是富足,但还是门第太低些。现下看来,还是爷的见识高,我倒要羡慕你好福气了!” 纳喇氏知道淳王福晋是担心她所出的五格格少不得也是联姻蒙古的命运,劝慰道:“福晋别太担心,毕竟是皇孙女,也不是各个都要往蒙古送的。雍亲王府的二格格,不就指给京里了!” 淳王福晋轻轻一笑,说道:“可不是?再说她还小着呢,各个王府的媳妇进门虽早,格格们出门早的却不多。像咱们大格格这般,十五就嫁的,还是太早了!阿弥陀佛,原本还担心不利生育,如今这般顺当真是万幸!” 纳喇氏笑着,心思却跑到千里之外,不知女儿与外孙如何。 提起各王府嫁娶之事,淳王福晋道:“这没两月就选秀了,大阿哥十六岁,不知这次会不会给指一个过来?咱们是不是也先留意留意,若是侧室还罢了,没甚么好挑的;若是正室,总要门第品貌都般配才好!我这边问着不方便,你毕竟是大阿哥亲娘,与他好好唠唠,看看有没有瞧上眼的姑娘,知根知底的,总比没见过的强些。”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但是却不禁琢磨,倒好象是说弘曙行为不检点,有暗结私情的嫌疑。纳喇氏心中不快,但是面上仍笑着说:“福晋真是说笑了,他整日里就喜欢舞刀弄枪,哪里会有心思想这些个?身为长子长兄,弘曙若是作出什么不合身份之事,别说宫里如何,就是咱们爷,也饶不过他。这府里有爷镇着,他们这几个小的,也学不成纨绔!” 听到“长子长兄”这几个字,淳王福晋的神色有些僵硬。七月间,四阿哥弘昕“出痘”,很是凶险。除了淳王爷与纳喇氏日夜照看不说,就是弘曙,也甚有长子长兄的样子。不但与父母轮班照看弟弟,还协助父亲料理些外务,得了淳郡王一通褒奖。弘曙却是浑不在意,仍每天在弟弟床边,给他讲些“将军”、“侠客”的故事,鼓励他早些好起来。 原本都当四阿哥凶险了,但是阖府上下这一般照看下,竟渐渐好了。几个阿哥,手足之情越发深厚,连带着淳郡王对弘曙也越来越器重。淳王福晋的心里,就有些不自在,年底选秀之事亦是,怕宫里指个门第高的媳妇进门,那六阿哥就更没有机会与长兄争争世子之位了。 * 满月礼,通常都送银制或者玉制的长命锁。虽然想着其他府里也都是这些东西,但是曹颐还是还精心地准备。 银的这块,打发管事到银楼按照京城最时兴的精巧样式,打了两对。玉的这块,打嫁妆里挑了块上好的籽料,打了一对。喜塔拉氏又给添了一对。 有了这四对长命锁,再加上曹颐亲手缝制的两身夹袄、两身小棉袄,这满月礼就算齐备。另外,又给哥哥嫂子也准备了些补品药材与京味儿吃食带去。 虽说与淳平王府相比,她们这边的礼定是显得薄的,但是曹颐晓得,哥哥嫂子才不会计较这些个。她只是凭着本心行事罢了,里面的情意实打实的,并不会比别人少上几分。 因沂州离京城千里迢迢的,往返不方便,所以往那边送的人情节礼,多都送到平郡王府,再由那边的管事专程送到山东去。 虽然与平王福晋大半年没见,甚是想念,但是因在丧期,不好随便出门,曹颐便给姐姐写了问候信,打发管事同着这些礼物一并送过去。又想起嫁到孙家的姐姐曹颍,这姐妹两个虽然也相处多年,但是或许是因为年纪相差七岁的缘故,彼此都很是生疏客套。 曹颍是进京后,在随同夫君拜会平郡王府时,才打福晋曹佳氏嘴里晓得曹颐是自己同父异母妹妹。她本想要同丈夫孙珏说的,但是晓得他最是刻板,向来对岳父“夫纲不振”便有些个腹诽,若是晓得曹颐的事,怕更要瞧不起自己娘家这边。因此,便没有多嘴,寻思找个合适的机会,再告诉他。 次日在曹府赴宴后,孙珏回到自己家中,便挑起理来。编排大表舅曹寅权欲熏心,大房的长女入王府,长子娶郡主,就是个捡来的野丫头,也送到京城来巴结权贵,实在是太没有文人风骨。而后,大表舅身子骨不好,渐渐失了圣心后,仍是巴巴地不愿放手手中的权利。李家本来是为了助他一臂之力才操劳些差事的,偏生大表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累得李家受了万岁爷的训斥,落得个里外不是人。 虽然江宁曹府那边不知内情之人,将曹颐当成是李氏的表亲;但是孙家早知道曹颐就是当年救过曹颙的孤女。孙珏的长姐,就是李煦长子李鼐的正室,早在康熙四十年李氏带曹颙与还是“萍儿”的曹颐途经苏州时,便见过她,所以知道其中内情。 或许正是因为孙、李两家都自以为“晓得”曹颐的“出身来历”,知道并不是曹家的血脉,因此虽然两家都有适龄的儿子,却没有与曹家联姻,求配这位“三小姐”。 孙珏编排完曹寅权欲熏心后,又说大表舅虽为一家之长,但行为太过不公,对二房侄子这边却怠慢得紧。曹颂十七、八了,还没有正经的功名,姻缘也没着落。长房的儿子,十五、六便送到京城,起步就是个五品的三等侍卫。两相对比起来,实在叫人看不过眼。 曹颍性格虽稍显怯懦,但是自幼受父亲影响,最是敬重伯父、伯母的,对丈夫的这些个贬斥,便有些听不过去。不仅为伯父伯母说了不少好话,连带着曹颐的身世也说了,话里话外,甚至感激两位长辈对庶妹的照拂。 这一番“好话”入耳,听得孙珏不由地冷哼两声,道:“头发长,见识短,你一个妇道人家,知道些个什么?怨不得大表舅将三妹妹的身世瞒着这样紧,连带着我们这样的至亲都不晓得,想来心里早有了攀附权贵的念头!平王府虽显赫,也不过是个王府罢了,又能有什么作为?咱们家宫里有陈贵人,李家宫里有王嫔娘娘,单单只有曹家,靠得不过是姑祖母照看万岁爷的情分。如今姑祖母没了这些年,曹家还有什么依仗?保不齐大表舅就抱了这个心思,想用三妹妹来换场权贵!三妹妹的品貌……倒也说得过去!就算是进不了后宫,配给哪里皇子做庶福晋也使得!呵呵,到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最后只捞着一个红带子,品级还不高!”说到最后,尽是嘲讽之意。 曹颍听得瞠目结舌,虽然隐隐觉得不对,但丈夫如此言之凿凿,又让人无从反驳。 * 沂州,道台衙门,内宅,正院。 曹颙回房时,初瑜正坐在炕上,抱着天佑喂奶。见丈夫回来,她很是不好意思,轻轻侧过身去,想要将前襟系上,偏生天佑吃得正香,让人不忍心停止哺乳。她犹豫着,瞧了丈夫一眼,再看看肉呼呼的儿子,一时拿不定主意来。 曹颙原没在意,见初瑜避闪,才想到儿子正在吃奶,坐在炕边,不禁多看两眼。身上就有些发热,这算算日子,夫妻两个可是好长时间没亲热。瞧着初瑜的身子,毕竟是生育的缘故,越发的珠圆玉润之感,看了实在让人想要抱在怀里,亲上两口。 “额驸!”初瑜见他这般巴巴的望着,忍不住红着脸嗔怪着。 曹颙伸出手去,在儿子的脸蛋上捏了一下,又忍不住拉了初瑜,亲了两口,随后叹了口气,说道:“等你出了月子,我因公务,要去蒙阴一趟,到时候府里这边就要你照看了!” 初瑜心里算了下,儿子十月初九满月,这还有大半月,到时天就冷了,便劝道:“额驸不必挂心初瑜,若是必要去趟的话,趁着现下还没入冬,去一趟不是更便宜!” 曹颙摇摇头:“忙也不至于等不及这半个月,你为了天佑遭了大罪,我若是连月子都陪不了你,那还算什么丈夫?” 第二百四十一章 寒意 第二百四十一章寒意 正值秋末,无云少雨,日间艳阳高照,晴空万里,但却少了些许暖意。冬天渐渐来了。 疾风吹过,院子里海棠树上经霜的悠然地飘落到地上。花园里,草木凋零,唯有几株菊花,经霜耐寒,反而绽放得愈加娇艳。 或是临近海边的缘故,沂州秋天气温虽然暖和,但是将到冬日,却是另一种湿冷。只觉得疾风吹到脸上,都是带着腻乎乎的水汽,与京城的干冷很是不同。就是在房间里,也让人不甚舒服,只觉得无法耐住寒意。 偏偏这边的宅子不像京城那样有地热的,取暖只靠火炕与炭盆。待曹颙考虑到采暖问题时,已经是初瑜产子后,大的工程没法子动。正好东边暖阁的火炕前几个月守孝时拆了,曹颙便带着人将这边简单改建了,地下留了几个甬道,上面又砌了火炕。 为了去湿气,砌好后,曹颙便叫人开始烧炕,地下的甬道也塞了木屑等物燃起,想着好待立冬后让初瑜与母亲来这边住。 到底是江宁离得近些,九月十一打发人去报喜,二十一便回来了,除了带回那边宗亲给的贺礼,还有一封曹寅夫妇的家书。 老两口听说添了长孙,不胜欢喜,本想来山东给长孙过满月礼的,但是因织造府衙门那边正好十月初要忙着收验贡品,主官不好离开,曹寅无法脱身,所以只有李氏过来。九月十八日启程的,约摸着九月二十三到沂州。 母亲专程赶来,曹颙怎好在沂州等着?次日一早便带了人,骑马顺着官道往南,到大兴镇候着。与李氏汇合后,并没有在大兴镇歇着,当天便折返沂州。 道台府的几处院子都占着,只有曹颂的院子空着。曹颙不愿意让母亲住偏院,也想要让她们婆媳两个更亲近些,便留母亲在正院这边住,自己在书房安置。 李氏向来是个脾气好的,初瑜也是懂事孝顺之人,婆媳两个整日嘴里挂着的都是天佑。偶尔说起曹颙小时之事,因不是在李氏身边抚养的,李氏多少有些遗憾。 对于初瑜亲自给孩子哺乳之事,李氏亦是极为赞同,不过因担心媳妇的身子,便亲自张罗着给初瑜安排些下奶的吃食。 按照世情习俗,孩子满月前是不能起大名的,怕黑白无常拘了孩子的魂去,小名则无碍。因此,曹颙这个做父亲的,至今还不知道老爷子会给天佑起个什么名儿。追问过母亲两次,李氏这边却也不知。 不会是“霑”吧?每每想到此处,曹颙就有种被雷劈的感觉,但心里也不算是那样忌讳了。毕竟自己没娶个姓“马”的媳妇,也没有在媳妇怀孕时,便一命呜呼。历史已经发生了细微变化,起码他这个小人物的命运已经发生了变化,只是历史上记录的都是帝王家事,又有谁会关心某个不知名人物的生死?就算有个儿子叫曹霑,也未必有家业凋零的经历,写出本红楼奇书来。 曹颙看着屋子里,母亲与妻子哄着天佑,满脸满眼的欢喜,都忍不住有些吃味。 这个小家伙,还不满月,就比落地时胖了不老少,软软嫩嫩的。虽然曹颙每天都会掐儿子小脸或者小屁股一下,但是从不敢将他抱在怀里。因为觉得他太小了,生怕用力有点不对,使得他抻着腰或者胳膊什么的。 曹颙初为人父,事事稀奇,不过不知不觉中心态也渐渐发生了变化。“不养儿不知父母恩”,这句话说得却是不错。 有了儿子天佑后,他似乎也能理解曹寅当初对自己板着脸训话的心情。就是他自己,看着还不满月的天佑这般被妻子与母亲溺爱,心中都想着,以后要摆出“严父”的谱来,省得儿子被惯皮实了,不听话,染上恶习,成个纨绔什么的。 与曹颙寻思做个“严父”不同,京城的十三阿哥此时笑眯眯的,很是慈爱的模样,将嫡子弘暾放在膝盖上,用筷子头打酒盅里沾了一滴酒,让儿子舔了下。 弘暾还不到两岁,小胳膊小腿的,穿着齐齐整整的小袍子,被酒辣了一下,便伸出舌头“咯咯”笑着。 十三阿哥瞧着儿子虎头虎脑的,实在逗人,也忍不住笑了。 十三福晋兆佳氏不由嗔怪地瞪了丈夫一眼,说道:“爷,瞧您,每次都给弘暾喂这个,小心养出个酒鬼儿子来!” 十三阿哥不以为意,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光脑门,道:“乖儿子,来,叫声好阿玛,就给你酒吃!” 弘暾将两只肉乎乎的小手把到一起,拱了一拱,嘴里奶生奶气地道:“阿……阿玛,好……” 满人讲究的是“抱孙不抱子”,像十三阿哥这般待儿子的,也算是世间少有了,兆佳氏笑着,想要打趣两句,但是见丈夫发上星星点点,已经有了不少白发;额上的抬头纹也越来越深,不过是二十六,却像个中年人似的,哪里还有年轻人的锐气? 兆佳氏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十三阿哥又用筷子头喂儿子一滴酒,随后笑着对兆佳氏道:“你也吃一盅。今儿大喜呢,希望这回给弘暾添个小兄弟,让小哥俩有个伴。过了年弘昌就要入上书房读书,弘暾没有兄弟陪着,也怪无趣的。” 兆佳氏见十三阿哥这会儿功夫,就吃了好几盅酒,摸了摸肚子,笑着说:“知道爷高兴,可也要悠着点喝,肚子里先用些吃食垫垫,省得一会儿难受。” 十三阿哥点点头,给儿子先夹了个芋头糕,自己随后夹了个拇指大小的金丝花卷,送到嘴里,吃了两口,放下筷子,笑着对兆佳氏道:“算算日子,曹颙的长子快要满月了,实是想不出到底会是什么模样,千万别像他老子那样闷闷的就好。” “爷,瞧您,没得这样编排人的,前几日您不是还夸曹颙好着吗?他与大格格两个,都是好相貌,想来是错不了的!”兆佳氏道。 十三阿哥笑了两声,道:“前几日不是刚收到银钱吗?心里高兴啊,对小曹的埋怨就少了两分。这两日蝎子酒吃光了,蒙山茶也喝没了,这不正惦记着!” 兆佳氏见十三阿哥摆出一副“爷是无赖”的模样,也忍不住笑了。 十三阿哥端起酒壶,给兆佳氏斟了一盅,自己的也斟满,端起酒盅来,想要为妻子怀孕之喜说两句吉祥话。不过,直到此时,他方注意到手中的这只五彩吉祥花瓷酒盅还是在阿哥所时皇父所赐,心口顿时堵得不行,泪立时一串串滑落。 皇阿玛,难道您彻底舍弃您这个儿子了吗?却是连见上一面,都不耐烦见。 今天,是九月三十,圣驾回銮,奉皇太后回驻畅春园。京城这边的皇子,除了十三阿哥之外,昨天便都接到旨意,今日齐齐往畅春园迎驾。 兆佳氏虽然知道丈夫心里不畅快,但是很少见他有这般失态之时,心下甚为担忧,蹙眉小声道:“爷……” 十三阿哥只觉得心口说不出的疼,疼得让人的身子都觉得硬了,僵僵的成了块石头。嘴里一阵腥咸,他真想要大喊两声,将心头的“悲伤”、“自怜”这些小里小气的东西喷出来,而后仍做个潇潇洒洒的老十三。 恍惚间,只觉得一只暖乎乎的小手抚上自己的脸,“好阿玛……”弘暾的声音很是清脆。 十三阿哥醒过神来,拉下儿子的小肉手,正瞧见妻子满脸忧心地望着自己,嘴角挑了挑,笑道:“没事,这酒有些上头,让人迷迷糊糊的!” 兆佳氏本想递上个帕子,叫丈夫擦拭擦拭脸上的泪痕,但是知道他心里好强,并不点破,伸筷子夹了半尾鱼,放到面前的碟子里,一边低着头给挑鱼刺,一边笑着说:“弘暾别的说不好,单说爱吃鱼这条,可算是得了爷的真传!” 十三阿哥只觉得脸上冰冷,伸手摸去,才晓得不知不觉,自己已泪流满面。想着在妻儿面前露出这般窝囊的模样,有几分不自在,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嘿嘿”笑了两声。 气氛一时有些冷场,十三阿哥开口问道:“昨儿你不是随四嫂去宫里探望勤贵人了吗?倒是忘记问了,无大碍吧?” 兆佳氏回道:“吃着药呢,听太医院那边的意思,像是无大碍,或许只是换季的缘故,看着人有些清减,精神头也不足。” 十三阿哥点点头,对兆佳氏道:“上个月曹颙不是使人送来些银钱吗,打发咱们府的人将上好的老参不拘银钱买上两株。等十七弟再来时,叫他给他勤贵人带去。勤贵人牌位低,又不如王嫔那样受宠,怕是轮不到什么好东西!” * 畅春园,箭厅。 除了没得到传召旨意的十三阿哥、被圈禁多年的大阿哥、贵为储君的二阿哥之外,其余年长皇子,尽都奉命在此等着见驾。 十六阿哥想着近日影影绰绰听到的,皇太子的处境堪忧,好像是回銮前被皇父斥责过一番。 再看看厅里其他哥哥们的做派——三阿哥摸着胡子,尽量想让自己淡定些,但是眉目间的欢喜却是遮也遮不住;八阿哥虽然略有清减,面上却带着笑,听九阿哥、十阿哥与十四阿哥他们互道别情,自己则与旁边的四阿哥说了两句闲话;五阿哥、七阿哥、十二阿哥这几位,向来是什么事都不掺和的,言谈之间也不过是将到圣寿节,给太后老佛爷准备何样寿礼;十五阿哥因娶了太子妃的妹子为嫡福晋,与太子成了连襟,早前有些拉拢他的那些皇子阿哥也都安分了,倒也落得个悠闲。 正思量着,就觉得有人在拉自己的袖子,十六阿哥回头一看,是面带为难的十七阿哥。 “怎么了?”十六阿哥见十七阿哥犹豫了半天不开口,低声问道:“可是遇到什么为难事,要求哥哥帮你?” 十七阿哥点点头,小声道:“弟弟想求十六哥跟王嫔娘娘说声,请她多照拂弟弟额娘下。额娘虽无大碍,但是因不思饮食,都靠参汤调理着。太医院那些人,最是势利,送到额娘处的,不是年头久了,失了效力的;就是些参须,熬了半日也没点参味的!” 十六阿哥听着,心里着恼,皱着眉头,道:“这些个狗奴才,忒不是东西,不说别的,贵人是十七弟生母,他们竟敢这般怠慢!再不行,十七弟咱们就去太医院乐呵乐呵,哥哥倒是要瞧瞧,他们到底多大的做派!” 十七阿哥忙摇头:“十六哥,千万别!我额娘素来胆小,若是弟弟真做出这般事来,怕是往后整日里就要哭天抹泪了!” 说话间,就听见响鞭开路的声音,康熙驾到。 诸位皇子在御前,给皇太子留出位儿,随后按照年齿,左右分立。见皇太子并未随皇父同来,有的人心中暗喜,有的人很是纳罕,有的人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康熙落座,众皇子请安见礼。待起身后,众人就听康熙道:“皇太子胤礽,自复立以来,狂疾未除,大失人心。祖宗弘业,断不可托付此人。朕已奏闻皇太后,著将胤礽拘执看守。朕明日再颁谕,示诸王大臣!” 第二百四十二章 二废 第二百四十二章二废 畅春园,箭厅。 听了康熙的口谕,诸位皇子阿哥面面相觑,皆震惊无比。纵然之前大家都瞧出皇太子储位不稳,但是谁都没有想到会这般毫无先兆地说“拘”就“拘”了。一时之间,压抑狂喜的,露出迷惘的,轻轻皱眉的,浑浑噩噩的,各人神态不一。 虽然这些个皇子,最大的三阿哥年近不惑,最小的十七阿哥也十六了,个个都是人精,没个鲁钝的。但是实在是这消息太震撼了些,慌乱之下,难免有人失态,忘了掩饰。 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康熙的目光从儿子们的脸上转过,看着众人脸上阴晴未定,心下突然生出几分寂寥。 这都是冤孽啊,自己向来以“仁孝”治国,然这些个儿子中,此刻除了惦记那高高在上的龙椅外,有哪个会想到皇父的心情好不好、身子康泰不康泰?哼,怕是嫌他活的长了,巴不得……康熙拉下脸来,心里很是烦躁,站起身来,在众人的“恭送皇阿玛”的声音中,带着太监侍卫离开。 都是皇帝亲子,除了嫡出的皇太子,谁又比谁高一等不成?就连向来懒散的十六阿哥,在听到太子“拘执看守”的那刻,也不禁恍惚起来。不过,想到被圈起来的大阿哥,想着一直战战兢兢应付诸位兄弟攻讦的皇太子,十六阿哥立时清醒了。 众望所归的八阿哥,序齿最长的三阿哥,精通政务的四阿哥,十六阿哥迅速地扫了这几位哥哥一眼,还是决定做自己的悠闲皇子,做壁上观。 回头看了一眼十七阿哥,小脸红扑扑的,眼睛直直的,带着几分激动。十六阿哥心里一沉,忙一把拉了十七阿哥,也顾不上与其他哥哥道别,便出了箭厅。幸好他们站在最末,其他人又都假意寒暄、彼此试探着,没人留心到他们。 待出了箭厅远了,十六阿哥才拉十七阿哥往右转了个弯,到空旷处。十七阿哥稀里糊涂的,很是不解地望着十六阿哥。 十六阿哥皱皱眉,左右走了几步,最后才站下来,正色地道:“十七弟,这个念头是想也不能想的!或许勤贵人这两日受到的怠慢使得你心里有气,但是这个念头却是要不得啊!就是心里生出来,也不应露在脸上!咱们那些个哥哥,哪个是好相与的,哪个又是心胸大到对其他兄弟的夺嫡之心能够容的!” 十七阿哥脸色煞白,喃喃道:“十六哥,咱们也是皇阿玛的儿子……” 十六阿哥点点头,说道:“这话不假,但是别忘了还有‘子以母贵’、‘立长立贤’、‘简在圣心’这些!说起尊贵来,就算不提元后所出的皇太子,还有中宫抚养过的四哥,生母为温僖贵妃的十哥。‘立长’这话,早年引得大哥痴迷疯癫,就算是现下,咱们这位三哥可也盼了好几年了;‘立贤’呢,早在康熙四十七年,群臣举荐太子之时,便有了答案。说起‘简在圣心’,受皇阿玛宠爱的,除了十三哥,还有十四哥,哪里轮得上咱们?”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伸出手来,拍了拍十七阿哥的肩膀:“十七弟,你看,哪里还有让人惦记的余地!况且夺储争嫡,这是皇阿玛最忌讳的!大阿哥是实打实的长子,军功显赫,皇阿玛亲自调教出来的;十三哥向来最得圣心,除了皇太子,就算他在皇阿玛身边的时候多。但是,只因掺和进去了,现下又是什么光景?皇阿玛,皇阿玛,先是‘皇’,而后方是‘阿玛’,这点是咱们做皇子的,最不能忘的啊!” 十七阿哥的脸由白转青,由青又转红,最后低下头:“十六哥说得这些个,弟弟都晓得,只是一时糊涂,想到额娘,终有些不甘心罢了!” 十六阿哥知道自己这个弟弟是个伶俐人,该说的都说了,他自己会想明白的,便不再啰嗦。 远远的,跑来个青衣小太监,却是四阿哥身边的近侍陈福,提着个包裹过来。他头上尽是汗,跑到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面前,打千道:“奴……奴才陈福见过十六爷,十七爷,给两位爷请安!” 十六阿哥见他气喘吁吁的,笑骂道:“怎么?你主子让你来寻爷的?将气喘匀乎了再说!” 陈福将手中包裹举起,回道:“回十六爷的话,奴才是奉了我们爷之命,寻十七爷的!昨儿我们福晋去宫中请安,也去贵人处探疾,回来准备了些补药,往来宫中不便,就让我们爷捎来,这不是更便宜!偏生刚才我们爷出来,却瞧不见两位爷了,便打发奴才四下里寻!” 四阿哥福晋,品级是亲王福晋,宫里又有婆母德妃在,去探望勤贵人已经是有些惹眼,若是再巴巴地送东西过去,怕其他宫妃的脸色都不会好看。 十七阿哥接下包裹,心下甚是感激,笑着说:“知道你们府规矩严,爷也不赏你!代爷好好谢过你们福晋,就说小十七不跟四嫂外道了!” 陈福垂着手听了,应下。 十六阿哥问道:“你们爷呢?可是先回城里?” 陈福回道:“回十六爷话,我们爷先回城了。原是以为两位爷出了园子,待到门口问过,才晓得两位爷还在园子里,便打发奴才留下来寻两位爷!” 十六阿哥往南边望望,想不透那位哥哥会做何想法。就连他与十七这两个小的,听到太子要再次被废后,都忍不住心动,那位有半个嫡子身份的四哥又如何能心静呢? 虽不知四阿哥如何,但是八阿哥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心静的。 虽然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这几个铁杆支持者,都挑着眉毛,要往十阿哥府上,商议十阿哥的生辰怎么过。十月十一,是十阿哥三十虚岁的生辰,是个整生日。话虽说得敞亮,不过是借由头凑到一起,商议商议以后的章程罢了。 八阿哥因受上次群臣举荐的拖累,这几年夺爵停奉,没少受训斥,虽然夺嫡之心不减,但是胆子却小了许多。思量了一回后,他还是让兄弟们先行一步,他随后就到。 九阿哥、十阿哥与十四阿哥几个,虽然不知八阿哥意欲何为,但是现下也不是详问的时候,便都带着人先出园子了。 八阿哥等兄弟们走了,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往圣驾所在的清溪书屋去。 * 康熙坐在御案后,提起笔来,起草明日谕诸王、贝勒、贝子、大臣等人的废太子书。只写了两行字,“前因允礽行事乖戾、曾经禁锢。继而朕躬抱疾,念父子之恩,从宽免宥。朕在众前,曾言其似能悛改。伊在皇太后众妃诸王大臣前,亦曾坚持盟誓”,便有些写不下去。 康熙觉得胳膊甚重,微微一颤,一滴朱砂墨落到圣旨上,殷红一片。 总管太监梁九功进的屋来,见康熙脸色难看,心下也忐忑,低声回奏道:“万岁爷,廉贝勒在外求见!” 康熙放下御笔,冷哼一声:“这般迫不及待,传他进来!朕到要看看,这个‘贤阿哥’是怎么个贤法!” 梁九功应声下去,心里明白这位阿哥怕来的不是时候。因太子被废,像他们这些个御前近侍也有自己个儿的思量。要不要提点一句?梁九功犹豫了下,终是摇摇头。算了,若是提点明白了,让万岁爷发不出火来,谁知道这口气要出在谁身上。 可怜的八阿哥,一心一意要做个“孝顺”的好儿子,却不知这一步迈进去,自己离皇位的距离又远了几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说得就是他此时的愚蠢行为吧。 * 沂州,道台衙门。 按照以往的规矩,进了十月,道台衙门这边,就开始忙些个,考核辖区吏治,整肃税源,审查钱粮账目等等。因都有专门的司职典吏,所以曹颙每日到衙门待上小半日,还算是轻省。 虽然直到九月底,京城传回的消息中,并未有什么异常的,但是曹颙记得清楚“二废太子”就是康熙五十一年的事。现下,到年底,不足三月,看来这“二废”也差不多该拉开序幕。另外,就是两江总督噶礼与江苏巡抚张伯行互参案,约摸着将要尘埃落定。 十月初一是十三阿哥的生日,这个不必说,早在九月间就派人送了寿礼;十月底则是四阿哥的生日,礼物是曹颙早就特意备好的,白玉观音一座,象牙佛珠一盘,蜜蜡佛珠一盘,明宣德双耳三足铜香炉一只。 十月初三,平王府派的管事到达沂州,送来各家各府的满月礼。他们回程时,曹颙便打发曹方带着给四阿哥准备的寿礼随着进京。当然,对其他各府,亦有些回礼。 太子被“拘役”,十月初一被正式“废黜禁锢”之事,十月初五方传到沂州,源自平郡王讷尔苏的“家书”。 除了贺喜曹颙长子满月外,他还“轻描淡写”地说了十月初一大朝会上康熙御笔朱书谕诸王、贝勒、贝子、大臣等,将“如此狂易成疾、不得众心”的皇太子“仍行废黜禁锢”。 得了这个消息,曹颙并不吃惊,反倒有点尘埃落定、心里踏实的感觉。毕竟这以后康熙就要建立“秘密立储”制度,所有的夺嫡手段都要隐匿下来,表面上京城与地方都要平静好长一段时间。 只有庄先生,见平郡王信中并未提“明发天下”的言辞,猜测着皇帝怕是要看看四方反应,看是否还有人心向太子。 曹颙早先在御前当差时,与皇太子也有过接触。不管是容貌身形,还是言谈举止,皇太子都像极了康熙,只是身上威仪不足,脸上常常笼着阴郁之色。 想到皇太子被废除后,将要一直被圈禁至死,曹颙心中也不由感叹一番。或许这位皇太子私德有亏,但是既然是康熙言传身授十余年教出来的,绝对是位合格的储君。早在十几岁,便在康熙西征时担任过监国。 若不是他的兄弟太过优秀,若不是其母族索额图等人野心太大,那他也不会一步步被逼到今天。 太子之位,比天子之位越发难处。虽然名为储君,但是毕竟还不是君,在没有坐到那把椅子前,战战兢兢,是一步也不能错的。平庸不得,那样不用兄弟们嫉妒,皇帝老爹也会看不过眼,想着重新立储;出众不得,否则刺了皇帝的眼,影响了君权,就是亲父,亦是容不下的。 也只是感叹罢了,曹颙不由开始揣测起四阿哥来,不知这位未来的冷面帝王班底建得如何。年羹尧在四川任巡抚,隆科多已经当上了九门提督,戴铎在福建任知府。 不过奇怪的是,雍正朝的三大模范总督鄂尔泰、李卫、田文镜却是连个影子都没有。 在京城时,曹颙曾几次想问问十三阿哥,四阿哥府上有没有个叫“狗儿”的小厮,但想着四阿哥看着不是好脾气的人,万一哪天十三阿哥说漏嘴,让四阿哥误会自己窥探王府,那可实在是冤枉。 不过,好奇心驱使,他也会掐着指头,算算这位被后世传奇化了的“模范总督”,若是雍正初年便为总督,那现下也该出仕;若是雍正中期为总督,那就是还在雍亲王府做小厮? 来到这世上十余年,见了不少历史上声名显赫的人物,还没有哪个能够引得曹颙如此好奇。或许是那位从“小厮”到“总督”的发迹之路过于传奇,后世的各种评论又都是溢美之辞,使得曹颙产生出几分“仰慕之心”。 第二百四十三章 慈母 第二百四十三章慈母 畅春园,寿萱宫,西暖阁。 这里位于园子中路,是太后博尔济吉特氏在畅春园的住处。博尔济吉特氏是科尔沁贝勒绰尔济之女,顺治废后之侄女,孝庄皇太后的侄孙女。在姑母被废后,十四岁的她从草原来到京城,先是聘为妃,次月立为皇后。 与其说是皇后,博尔济吉特氏还不如说是平衡朝廷与蒙古之间关系的活摆设,并不入皇帝丈夫的眼,也没有生下一儿半女。 顺治去世,康熙登基,尊嫡母为皇太后,居慈仁宫。博尔济吉特氏不过二十一岁,此后开始漫长的太后生涯,至今已经五十一载。 念念经书,拜拜佛,是太后最常用的消磨时日的法子,今天的寿萱宫却是有些热闹。五阿哥恒亲王胤祺的侧福晋刘佳氏与瓜尔佳氏带着大格格与二格格来给太后请安。 五阿哥胤祺,是宜妃所出,与九阿哥同母,自幼便由太后抚养,祖孙感情甚厚。 在诸位年长阿哥中,五阿哥因跟在太后身边的缘故,少时只学国语,不通汉学,长大后才学平平,与众位兄弟根本无法相比。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没有生出什么夺嫡争储的心思,与七阿哥、十二阿哥一般,都是低调本分,鲜少掺和那些权谋之事。 不过,论起待遇来,五阿哥却始终不逊于其他皇子,在康熙三十七年第一次分封皇子时,他便被封为多罗贝勒;康熙四十八年,第二次分封时,晋为和硕亲王。 刘佳氏是五阿哥第一位侧福晋,王府大阿哥与大格格之母,是太后亲自选出的孙媳妇,秉性温柔和顺,很得太后的欢心。瓜尔佳氏跟五阿哥虽然晚几年,但是却最受宠爱,生育了四子一女,虽然只站下两个小阿哥,但是在王府的地位却日渐稳固。 大格格十五、二格格十四,都是花朵般的年纪,看的太后甚是喜欢。二格格还拘谨些,生母是个庶福晋,大格格却是自幼常跟着额娘给老祖宗请安的,对曾祖母倒更是亲近多于恭敬,唧唧喳喳的,说起家常,不过是阿玛如何惦记老祖宗,寻了什么吃食供奉,哥哥如何勤快,弟弟如何调皮这类的。 偏太后就喜欢听,拉着大格格的手,让她在炕沿边上坐下。看着大格格白白净净的脸,皇太后转头对刘佳氏道:“晓得你这个当额娘的心思,且宽心,哀家疼她也疼得紧呢!” 刘佳氏连忙谢恩,大格格还混沌着,见妹妹与瓜尔佳氏都冲着自己笑,方转过末来,羞臊得不行,低着头道:“老祖宗,不是为了曾孙女呢!是想着要沾您的福祉,给哥哥指个好媳妇呢!” 太后听了,扫了刘佳氏一眼,道:“怎么?弘昇看上谁家的闺女了,是怕别人选去不成?”话虽说得温和,但是神色间却隐有不快。 秀女大选前,就算是皇孙,私下往来也是不合规矩。刘佳氏听太后这般问,忙笑着说:“老祖宗,我们大阿哥的品性,同王爷一个模子出来的,现下整日里尽想着跟着叔叔伯伯们学差事,哪里会有心思想这些个?十七了,转年就十八,是臣妾想着惦记着,毕竟是王爷的长子,早日开枝散叶,生出小阿哥,也是他应尽的本分!” 太后脸上添了笑意,道:“这话说得在理,十七是该定亲了,当年哀家将你指给你们爷时,你们爷才十六,十八时便有添了弘昇!”说到这里,掐着指头算了算,略带感慨道:“这都十八年了,罢了罢了,哀家就再替你们操操心,留意着寻个好品性的闺女给弘昇做媳妇。” 刘佳氏又是一番谢恩,瓜尔佳氏在旁颇有些不是滋味。她生育的二阿哥十三岁、四阿哥八岁,四阿哥年纪小还不显,二阿哥学问骑射具是好的,半点不亚于兄长。不过却也知道,只要有太后在,世子之位是想也不要想的。 刘佳氏特意巴巴地进园子求太后为儿子指婚,未曾没有借此稳固儿子地位的意思。毕竟论起出身,她不如瓜尔佳氏显赫;现下,又没有瓜尔佳氏受宠,能够依仗的只有太后的另眼相待。 娘几个正说着话,就听有小太监来回话,道是温顺公府的觉罗老夫人带着孙女来给太后请安。 虽然这位老夫人的先夫并非温顺公府嫡支,但是她自己个儿却是镇国公府出来的“乡君”,生母是蒙古贵女,与太后一样,亦是来自科尔沁部。论起亲戚来,她算是太后的表妹。 太后上了年岁,见到孙媳妇与曾孙女们虽然开心,但还是不如与老人家讲古怀旧热闹,听说觉罗老夫人来了,忙叫人引她们进来。 这位老夫人不是别人,正是噶礼之母,随同她一道进宫的,则是她的孙女董鄂静惠。 不管李鼎真病假病,既然有先前的退婚之举,那觉罗老夫人哪里还会自降身份将孙女送上门去,任人捏拿。 偏生早年带孙女去江南儿子任所,觉罗老夫人怕选秀之际往返不便,早求了恩典免选。如今,虽然定亲退亲的事未传到京城,但是想要找门当户对的人家却是不容易。 虽然说是温顺公府的孙女,但是因其祖父不是嫡支,父母又都没得早,原来虽然能够依仗伯父噶礼,但是现下噶礼正忙着与张伯行打官司,哪里有空操心侄女的婚事? 而董鄂静惠转年就十七岁,这定亲到成亲还需要一年半载的,再耽搁下去怎生了得?因此觉罗老夫人便有些急,想着正好十月间选秀,到时要给宗室们指婚。 亲王贝勒,老夫人是想也不想的,做嫡妻不够格,做个侧室,就静惠的绵性子,还不得让人撕巴了;倒是镇国公、辅国公,或者镇国将军、辅国将军,爵位说高不高、说低不低,若是求了太后指婚,估计能让孙女过安省日子。 老夫人是个佛教徒,平日对这些权贵往来最是不屑,但是为了孙女的终身大事,还是往畅春园来见太后。 刘佳氏与瓜尔佳氏见太后宫有外客来,便笑着起身道别,自然又是免不了一通吉祥话。 待她们出去,觉罗老夫人刚好带着孙女才打外头进来。大格格与二格格见新来的这个女孩低眉顺眼,看着很是乖巧,不由多看了几眼,生出几分亲近来。 刘佳氏早年在太后处见过觉罗老夫人,所以认得,见那少女穿着打扮,具是不俗,便也隐隐有些心动。想着儿子若是娶到董鄂家的小姐,名门大姓,也甚是体面。不过,这些不是她能私自做主的,总要问过五阿哥的意思再做定夺。 西暖阁里,觉罗老夫人进了屋子后,便要给太后行大礼。太后哪里肯受,忙叫人扶住,嗔怪道:“这才几日没见,你便讲起这些规矩来,还不快点坐下说话!”说着,请觉罗老夫人到炕上坐。 觉罗老夫人性格略显刻板,虽然太后待她亲厚,但是也不愿意逾越身份,等孙女给太后请安见礼后,便在地上的椅子上坐了。 刚叙了两句家常,觉罗老夫人还没道出这次来的目的,便听到外头有响鞭的声音。 皇帝来太后宫问安,觉罗老夫人想要回避,却是来不及了,便站了起来,与孙女退到一边候着。 康熙进了暖阁,照例又是请安问好,不外乎“皇额娘进了多少吃食,这两日胃口如何”等等。虽然每隔三五天,皇帝到太后宫请安,问得都是这套,但难得康熙每次都问得极为认真,太后回答起来亦是。 待请安后,康熙方留意到觉罗老夫人也在。刚刚进门时,觉罗老夫人随同其他宫女一道行礼的,康熙虽然眼角扫到,但是因她低着头,便只道她是寻常外戚女眷。 想起这几日朝廷百官正在为噶礼与张伯行互参案争论不休,其中,噶礼的罪名就是个“贪墨”。偏是接受审理此案的户部尚书穆和伦等,妄自揣测康熙老爷子的心思,以为皇帝肯定是向着满官的,便给出个“张伯行所参噶礼各款,既经审明皆虚。张伯行畏缩不能出洋,反诬陷张元隆通盗不审不结,拖毙多人,不能严拏盗贼,迟延命案,又妄行参奏,有玷大臣之职,应如所题革职”的结论。 康熙看了,却是哭笑不得,虽然他器重噶礼办事历练,但是却不相信他的操守。张伯行则不然,是他亲自简拨的,众所周知的清官。只是派了好几拨人下江南,都未能查出噶礼贪墨的实证,这两年也命李煦与孙文起先后探查过,终是没有什么获益。 现下,遇到噶礼嫡母,康熙见她须发半白,满脸温煦,开口问道:“听闻老夫人先前也在江南住了两年,可晓得噶礼素日行径,到底因何缘故与张伯行起了龌龊?” 觉罗老夫人沉思片刻,方道:“若是前衙之事,老妇亦不知,只是自到了江南后,老妇的日子看似一日比一日好,山珍海味,玉液琼浆,生活日渐奢靡,连床上挂着的帐子都是黄金缕编的。老妇笃信佛教,对起居饮食并不上心,为了孝敬老妇,府里养了三百尼僧!” 听完觉罗老夫人这番话,康熙怫然变色。三百尼僧!就算他这位帝王之尊,也没使出这么大排场来尽孝心。再说,这么多的人,这样的事,为何至今没有丝毫的消息传到自己耳中,难道真当他这个皇帝是可任意欺瞒的? 康熙没有多留,与太后又闲话两句便出去了,剩下觉罗老夫人则有些心乱。虽然噶礼不是她亲生,但是这些年待她还算是孝顺。她方才御前应对,句句属实,并无半句虚言。她不是傻子,也不是浑浑噩噩头脑不清醒的时候信口说的,亦是经过深思熟虑。 “知子莫若母”,噶礼的贪鄙,觉罗老夫人这些年看得真切,劝了他多少遭,仍是我行我素。若是因他的缘故,使得江南百姓交口称赞的张伯行被罢官,那实在是太过不公。况且,这样下去,贪鄙之心日盛,指不定往后惹出什么祸事。还不如,趁着眼前没出大事,退出仕途,或者受个教训,不敢再肆意贪墨。 虽然在太后宫又逗留了一会儿,但是觉罗老夫人没有再提孙女之事。在噶礼罪名未定之前,若是将孙女稀里糊涂许配给人,过后对方势利反悔起来,就算是不退婚,怕静惠的日子也不好过。 董鄂府在西城东南的绒线胡同,是个五进的院子。 觉罗老夫人回到府后,便去了内院佛堂,跪在佛祖面前默默祷告,纵然是不愿意张伯行清官平白受冤,也不愿意噶礼因此事引出性命之忧。 老夫人满脸肃穆,很是虔诚地向佛祖祷告,但是心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悔意。若是让她巧言令色,信口胡说,那怕是她自己这关都过不去。 董鄂静惠心中却是松了口气,虽然她与祖母说过数次,并无心婚配,但是奈何向来是性子绵惯了,老夫人只当孙女因退亲的事不安难过,越发急着要为孙女找个好人家。 坐在梳妆台前,董鄂静惠掀开梳妆盒,打里面拿出把蒙古刀来,轻轻摩挲了两下,想起前两个月给表嫂去信,回信中所提的曹家二老爷病逝的消息,叹了口气,又将蒙古刀放回。 第二百四十四章 玉蛛 第二百四十四章玉蛛 天佑是九月十一落地的,按照古礼,女孩出生三十天满月,男孩只算到二十九天。因此,天佑的满月礼是十月初九。 因服着曹荃的丧,不能操办酒席,便只请了沂州知州叶敷夫妇来观礼,自己这些人按照章程,给天佑去了胎发。过了今天,初瑜便可以不用再坐月子了。 调养了一个月,初瑜的气色甚好,皮肤越发白皙。虽然额上的妊娠斑还没有消失,但是淡淡浅浅的,并不是很明显。 这算算日子,曹颙与初瑜分房而居四个多月,房事这块自打初瑜怀孕,便禁了的。 原本曹颙无良的时候,还算着初瑜产后的日子。按照大夫所说,产后一月半之内忌房事。不过,因服丧的缘故,这个期限少不得要延后些时日。否则,身为侄子,守丧期间让妻子怀孕,这个也要收到世情谴责的。 李氏与初瑜相处了半个月,婆媳感情日渐深厚。李氏本身就不是挑剔多事之人,初瑜说话行事又乖巧得很。婆媳两个都穿着素服,头上不过是个银簪子或者小梳子什么的,又都是温柔娴静的性格。看着与其说是婆媳,更像是母女两个。 曹颙见了,心下也是欢喜,都说婆媳关系是大难题,若真是她们相处的不好,那他在中间肯定也不会好受,少不得费心周旋调解。 然,李氏却不能多留了,毕竟江宁那边还有一大家子人需要照看,行李已经收拾了,明日便启程回江宁。 曹颙虽是舍不得,但是因不放心曹寅的身体,便也不做挽留。初瑜这边亦是,只是将京城前些日子送来的各式补药,挑人参、灵芝这些延年益寿的,叫人收拾了几大包,给公公带去。 天佑的大名还没出来,看来是要等百日或者周岁,要不就要等入学。曹颙想想自己,好像也好几岁后才有的大名,对儿子的名字便不再那样急切。 五儿已经会叫人了,亦能稳稳当当地走路,见到李氏,或许并不记得,但还是会按照**的提醒,叫“伯娘”。 初瑜与曹颙都很喜欢五儿,长得粉雕玉琢不说,还特别安静乖巧。不管谁抱,都不怕人,有时候逗着说两句话;有时候却是只笑着,半个字也不说,鬼机灵鬼机灵的。 曹荃病逝后,高太君得到音讯,对这个自己照顾了一年的孩子很不放心,曾给江宁这边去信,再三叮嘱女儿,要对这个苦命的侄女格外厚待些。 这次回江宁,带不带侄女回去,李氏也颇为踌躇。如今这边府里,天佑刚满月,初瑜初为人母,看护一个孩子已经不容易,再加上五儿,着实辛苦些。不过,考虑到如今天冷了,往返折腾,怕五儿身上受不住,便想着等明年开春,看看兆佳氏的态度再做决定。 惦记着李氏回江宁的,除了曹颙夫妇,还有西路正院的丫鬟玉蛛。 曹颂作为嫡亲长子,要为父亲斩衰三年。虽然实际上只守二十七个月,但是现下才过去四个月,还要有将近两整年的孝期,要到康熙五十三年九月才能除孝。 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容貌,玉蛛思量着,自己到那时就是二十岁,纵然是保养得年轻些,哪里能与那些小丫头相比?心里未尝没有后悔,二爷行事粗鲁,没有半分怜香惜玉之心,又哪里是良配? 与其相比,大爷无论人品相貌,还是前途爵位,都是上上之选。 每每想到此处,她便忍不住要将珠儿、翠儿两个在心里骂上一遭,就是对紫晶,也少不得埋怨几句。要知道,当初她们八个可是太太亲自挑的,就是要派到葵院去侍候大爷的。偏生大爷当时在草原,太太着急回南边,她们几个身份未明。 待到大爷回来,不知受了珠儿、翠儿什么蛊惑,竟是将她们八个留也没留。而后,诸人中年纪最大的怜秋、惜秋姊妹两个去了榕院,春芽、夏芙、秋萱、冬芷四个身形年齿有些相近的便跟了三姑娘,她与玉蜻两个来侍候二爷。 现下看到珠儿、翠儿两个上不上、下不下的,没个着落,玉蛛也是幸灾乐祸。这就是天家贵女啊,人前甚是和气,一副良善的模样,纵然是对她与玉蜻这样没名没份的通房丫头,也没有鄙薄轻慢之意。 然想起曾灰头灰脸的被送回王府的叶嬷嬷,再想想那个被留在京城府邸看园子的颜色最好的喜雨,玉蛛心里冷哼不已,不过是妒妇罢了,若这胎不是侥幸生的儿子,就算是贵为郡主,又能拦着大爷纳妾收通房吗? 天下间,有几个男人不爱色的,就算是看着向来守礼的大爷,不是还有“金屋藏娇”之时吗?若不是碍着郡主的身份,又赶上江宁二老爷病逝,保不齐现下府里就多出个姨奶奶来。 想起郡主曾与大爷六月初出府,过后那“金屋藏娇”的事便无人再提了,玉蛛有些心惊。再想到自己个儿身上,若是主母是个良善人还好,否则还不晓得什么下场,二爷那个粗汉是指望不上的。 想起“洗三”与“满月礼”时见过的侄少爷曹延孝与曹延威,行事容貌具是好的,虽然已经娶了奶奶,但是都在南边奉养父母,这边的起居只是小丫鬟侍候。 听说前些日子,有人要为两位兄弟张罗纳小星,不过正赶上曹荃去世,两人随着曹颙回去奔丧,又要服五个月的“小功”,事情便耽搁下来。 若是自己当初没有多走一步,那做个无人管束的“侄姨奶奶”,不是比这没名没份的通房丫头好上许多? 延孝少爷虽然相貌平平,延威少爷却是俊,玉蛛也是妇人身子,绮念一生,浑身不由发热。想着今儿满月礼上,延威少爷好像是巴巴地看了她一眼,莫不是也是瞧着她容貌好,有了心思?想到此处,她只觉得自己的小心肝跳得不行,脸上已是晕红一片。 就在此时,就听有人道:“蛛姐姐,你怎么了?脸这么红,不会是着凉发热吧?” 是玉蜻来了,方才在外头叫了几下门,见她没应声,便推门进来。 玉蛛唬了一跳,身子一哆嗦,脸上的红晕散尽,只剩下惨白,不由嗔怪地瞪了玉蜻一眼:“坏丫头,这般无声无息的,是想吓死哪个不成?” 玉蜻将手中捧着的一叠衣服放到炕上后,略带委屈道:“刚刚唤了姐姐好几声呢,姐姐都没应声!也不晓得姐姐想什么,这般出神!” 玉蛛有些心虚,刚好看到梳妆台上的那盒京城“芙蓉坊”制的胭脂,随口道:“还不是瞧见小少爷,想起三姑娘来,若是没有小月子,孩子照咱们小少爷还大一个月呢!” 听了这话,玉蜻忙道:“姐姐,收声,夏芙不是千叮咛、万嘱咐,不让咱们提起吗?大爷向来与三姑娘感情最厚,若是晓得了,还不知会如何呢!毕竟是主子们的事,既然三姑娘不愿告诉娘家这头,咱们当不晓得就是!” 这话还要从正月里,她们要随着紫晶、庄先生南下说起。 随着三姑娘曹颐陪嫁到觉罗家的四婢之一夏芙,与玉蜻是同乡,当初在人伢子手中相处的时日最久,关系很亲近。因此,等曹颐去给紫晶等人送别时,夏芙也跟着过来给小姐妹道别。 言谈中,夏芙无意说漏了嘴,道出曹颐年前小产之事,被进来寻玉蜻的玉蛛听见,细问之下,才知道秋萱已经被抬举做了通房,瞧那样子,像是冬芷亦有这个心思。 曹家家规严,向来最忌讳下人传闲话,夏芙虽是处于为姑娘抱不平说了几句,但是却不敢任由这些肆意传出去。否则,不管曹家这边如何,怕是姑娘那边就不能再留她侍候。对玉蜻、玉蛛两个百般央求,就差点要逼着两人立誓了,方算安下心来。 玉蛛见玉蜻这般耍乖卖好行事,心下不耐烦,不由皱皱眉,脸上添了些哀色,红着眼圈道:“蜻妹妹好狠的心,且不说三姑娘是大爷的亲妹子、二爷的亲姐姐,就是待咱们,亦是向来和颜悦色的!偏生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却是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京里虽然有大姑娘与福晋在,怕也照顾不上。连咱们府里都不晓得,又哪里会让那两个府里知道?断没有不找娘家兄弟,要找娘家姊妹诉苦的道理!” 玉蜻听着,也为曹颐难过,一时之间说不上话来。 玉蛛假意擦拭了下眼泪,又道:“现下想想,咱们瞒了这许久,虽说对得起夏芙,却是对不起大爷与二爷!自家姐妹受了这般委屈,他们做哥哥弟弟的却是连点动静都没有,说不定越发让三姑爷得意!就是别人说起来,也只当咱们府是好欺负的!如今,三姑娘又要为二老爷守丧,姑爷若是再做出点混事来,怕是三姑娘就要委屈死了!” 玉蜻喃喃道:“平日听二爷提起三姑爷,只说是好的,怎么会成了这般模样!就是咱们三姑娘的品貌,又输过哪个去不成?秋萱、冬芷两个也是,良心都叫狗给吃了,且不说三姑娘待人向来是好的;就是没名没份,挣得通房又能如何?还不是奴才,往后生个孩子出来,也只有站着侍候的份!” 玉蜻的话,虽说是实话,却听得玉蛛有些不自在。她这几个月,百无聊赖,眼下提到曹颐之事,眼睛一转,心里隐隐生出些看戏的念头。 不知府里这位向来稳重的大爷与南边那个素来鲁莽的二爷,晓得自己姊妹在婆家受了这般委屈,会是什么样子?是破口大骂,还是浑不在意呢? 男人啊,真是奇怪,只许他们任意糟蹋别人家的女孩儿,待到落到自家姐妹身上,又哪里有几个人会受得了?想到这里,她强忍住笑意,暗暗想着,若是仍在京中就好了,说不定能够唱起全武行来;如今相隔这么远,除了抱怨一番,打发两个管事去送信呵斥,还能如何呢? 玉蛛心里拿定主意,扫了眼炕上的衣服,问道:“这是蜻妹妹给二爷缝的?” 玉蜻点点头,道:“是啊,虽说二爷在那边不缺这些,但是这几个月也闲着,便摆弄了这些,明儿请太太给二爷捎去。蛛姐姐这边,有没有什么要捎的?” 玉蛛不经意地皱皱眉,笑着说:“这几个月替二爷难过,并未怎么动针线,只有两个素色荷包,还有封给二爷道恼的信,正想着收拾一块,托太太捎过去呢!” 玉蜻道:“还是姐姐细心,那边衣裳哪里会少了?倒是这些小物件,未必有人想着准备。”说到这里,又赞玉蛛学问好。 当初她们八个被买之人,都被人伢子调理过,识得些字的。不过,因是做丫鬟的,也多是识得几个字,认识账罢了;能够读个书,写封信的只有怜秋姐妹与玉蛛三人。 玉蛛心里甚是得意,面上却只是平平,待玉蜻出去,方寻了笔墨来,厚厚地给曹颂写了封信。 第二百四十五章 兄长 第二百四十五章兄长 江宁,曹家西府。 听说兄长在前院偏厅传唤自己,曹頫心下甚是忐忑,低声问道:“四哥,可晓得是什么缘故?” 曹项回头,望着眉目清秀的弟弟,道:“还能有什么?先前劝你,你也不听,二哥脾气不是顶好,待会儿你多认些不是就是了,万不可顶嘴,你这又不是在理儿的事儿!” 兄弟两个虽不是同母,但因只相差半年,自幼同来同往的,倒比其他兄弟亲近些。 曹頫调皮地吐了下舌头,笑着道:“还不是何嬷嬷,心疼弟弟穿了四个月的粗布衣裳,现下换季,想起里边不碍事,别人看不见,便给寻了细布内衣来!” 因上面还有嫡母与两个哥哥,本轮不到曹项说嘴,但是见弟弟这般丝毫没有认错的模样,他不禁也有些恼,止住脚步,正色道:“‘百善孝为先’,父亲生养我们一场,咱们做儿女的,能够回报的就是守守孝罢了!就是瞒了所有人,还能瞒了自己个儿不成?是细布,还是软绸的,你当府里上下就你一个人不成?” 曹頫被说得怅怅的,笑了两声,道:“行了,四哥,弟弟晓得错了!这些个礼仪规矩繁琐的很,不过是面上的事,未必守的了,就是孝子,尽在本心,尽在本心!” 曹项摇摇头,很不赞同弟弟这番说辞,若是连面上的孝礼都守不到,那“本心”的孝是什么模样?为了弟弟着想,曹项还是忍不住开口提点提点,让他将腰间的荷包收起。虽说这个也是白色的,细布做的,但是却用了银线绣了花边。 曹頫倒是从谏如流,解下来抄到袖口里。 兄弟两个不好让兄长久等,快走几步,到了前院。 前院正堂奉着曹荃的灵位,现下日常并不在那边说话,都是西厅这边。 除了曹颂,兆佳氏与曹硕也赫然在座。曹頫反倒心里稳当些了,既然有母亲在,哥哥不过是训斥两句罢了。 曹项没想到兄长还把嫡母请来,虽然有些意外,但还是规规矩矩地请了安。曹頫这边亦是,给母亲与两位哥哥请安。 兆佳氏原想要说话,临开口瞧了瞧大儿子,还是闭上了嘴。曹颂寒着脸,瞥了曹頫一眼,随后指了指曹硕下首的座位,对曹项道:“老四,坐!” 待曹项落座,曹颂方看着曹頫,半响没说话。 曹頫被看得心虚,脸上挤出一丝笑说:“哥!” 曹颂冷哼了一声,问道:“你袄里面穿的是什么衣裳?” 曹頫纵然是早有准备,但是在母亲与其他哥哥前挨长兄这般对待,心里也不自在,低头道:“细布衣裳!” “好个细布衣裳!你将外头的袄去了,看大家冤枉没冤枉你!”曹颂见幼弟这幅模样,很是恼火。 兆佳氏心疼小儿子,低声劝长子道:“他还小呢,就算穿差了衣裳,让他换了就是,少说两句吧!” “母亲,老五都十二,转年就十三,哪里还小?这些年来,家里有什么事,都让大伯他们担了,咱们西府就跟着混日子。而今,大伯上了年岁,哥哥为了家族前程在外头当差,非要等弟弟养成纨绔,累得他们操心再说吗?”曹颂道。 曹頫在旁听了,很是不以为然,不由插嘴道:“是穿了绸衣裳了,又是什么大不了的?若是守起古礼来,大家都应在丰润坟茔地前‘结庐’呢,哪里会回来江宁?照二哥这样说,六月间母亲生病用了鸡汤也是不合规矩……” 曹项见哥哥已经满脸怒火,弟弟还犹不自知地说着,便知道要坏菜。果不其然,就见曹颂“噌”的一声,从座位上站起,还没待众人反应过来,便冲过去给了曹頫一脚。 曹頫身量小,又没有防备,被哥哥踹倒在地,“哎呦”了一声,脸上带出惧意。 曹颂一时冲动踹了他一脚后,见他那害怕的模样,心里也有些悔,还想着胡乱再训他两句便收场,不料刚好看到曹頫袖口里掉出的银线绣了花边的荷包,立时又拧紧了眉,又有想打人的冲动。 曹硕与曹项都离开座位,去扶曹頫。兆佳氏唬了一跳,过来拉住曹颂,不住口地道:“好好说就是,好好说就是!” 曹頫忒是委屈,撅着小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嘟囔道:“说不过人,就动手……”被曹项用手给遮住嘴巴。 曹硕忙劝道:“哥哥息怒,小五虽然不小了,但是自己个儿应该也想不起来换这个,或许是哪个奴才撺掇的,使得他没了分寸!” 众人闻言,皆向曹頫望去。曹頫已是怕了,但是却不愿说出何嬷嬷来受大家的罚,于是略带祈求地瞧了四哥曹项一眼,而后方低声,道:“没人撺掇我,是……是我自己个儿嫌粗布衣衫剌身子,才想着趁换季时换的!我……我知道错了,再不敢了!” 曹颂听着脸黑得不行,不由跟母亲抱怨道:“都是您惯的,娇生惯养,连礼仪廉耻之心都没了!” 曹頫不敢再回嘴,曹硕见哥哥向来粗心惯的,怕一句话不好,小弟又要受皮肉之苦,便劝道:“小五既知道错了,哥哥就饶了他这遭,让他抄写十遍《孝经》吧!” 曹颂虽然为弟弟的不懂事着恼,却真没想出什么惩戒的法子来,不过想着打一顿、骂一次罢了,听到曹硕的建议,倒很是满意,点了点头允了,摆摆手叫兄弟们先下去。 待出了屋子,曹頫就忍不住皱了皱鼻子,抽搐了两下。曹项有点担心,问道:“可是刚才跌到地上,磕到哪里?” 曹頫刚才是实打实坐了个屁股蹲,确实有些肉疼,不过因好强,摇摇头道:“没磕着,只是没防备,没站稳罢了!我是想着,二哥本来待我们也不这样,前几年常带着咱们耍的,如今怎么成迂腐的老夫子,跟那……”说到这里,自觉失言,回头看了一眼,果见曹硕正冷着眼瞧他。 曹頫忍不住想要给自己个嘴巴子了,为何这般嘴欠,心里腹诽几句罢了,偏生要说出来。 曹硕不再看他,随口道:“十五遍《孝经》,可使得?” 曹頫哪里还会再找不痛快,十五就十五吧,于是很是乖巧地应道:“是,三哥!” 偏厅里,见弟弟们都出去,曹颂方松了口气,回到座位上。兆佳氏当他还恼着,便为小儿子说起好话来:“曹頫自小最是乖巧,这些亦是小孩子,不晓得轻重,也不能都怨他!你父亲不是古板之人……”提起丈夫,就有些说不下去,眼圈已经红了。 曹颂见向来爽利的母亲如今整日里恹恹的,没个精神,也心疼她,道:“儿子也是为他好,在家里怎地都好说,骨肉至亲,再恼他还能害他不成?眼见就大了,若是往后不在家里,还这样肆意行事,惹出祸来,不是更要累及母亲忧心!” 母子正说着家常,便有管家来报,道是东府太太打山东回来了。 * 织造府,开阳院。 坐了六天马车,李氏只觉得身子酸酸的,换了外头衣裳后,便在侧间炕上歪了。绣鸾一边帮李氏捏肩,一边将府里这些时日的家务大致说了。 绣鸾二十多岁,是李氏身边的通房丫头,素来行事稳妥。曹寅虽然有两个妾室,但都是不管事的,这几年反而是绣鸾这边帮了李氏不少力。 这次李氏去山东看媳妇孙子,绣鸾没有跟着去,让李氏留下来照看曹寅起居。 听说妻子回来了,曹寅也打前院衙门过来,见她面带倦乏之色,略有嗔怪道:“大老远去了,怎么这几日便回来了,往返奔波,累着可怎生好!” 李氏坐直了身子,揉了揉胳膊,笑着说:“到底是上了年岁,这才几日的路,就觉得身子酸了!老爷不必恼,咱们那个儿子是个什么秉性,您又不是不晓得。就是我想要再留,怕也要催着我回来侍候老爷了!” 曹寅听了,脸上浮出些许笑意来。这几年曹颙甚是关注他的康健,寻来各式的药材;每次家书中,也有小半月是提及此事的;就是现下特意打发吴盛到江宁当差,也是为了不让父母生病瞒着他。 李氏想起儿子前些日子巴望着孙子的大名,不禁笑了,对丈夫说道:“老爷也是好耐性,不是打知道媳妇怀孕便开始翻书了吗,怎地天佑的大名还没起好?您不知道,颙儿那些日子可是早晚都要念叨一遍,怎地也猜不透老爷这边会定个什么名儿出来!” 曹寅摇摇头,颇有些幸灾乐祸,道:“急什么,入学前再想也来得急!” 李氏想起儿子出生时,公公已经去世多年,丈夫想了名字,也是悬而未决,最终还是皇上恩典赐的名。不得不承认,他实是没有取名的天分。 丫鬟来报,二太太与二爷来了。李氏笑道:“快请进来,正要打发人去请!” 曹寅前头差事还没忙完,与兆佳氏、曹颂打了个招呼后,便先回衙门去了。 * 济南府,布政使司衙门外。 曹颙出了衙门,布政司甘国璧亲自送出来。虽然打官职这块论,曹颙是他的下级;但是论起勋爵与郡主额驸的身份,却是比甘国璧身份要高上许多。因此,他虽没有特意巴结,但是也不愿意有怠慢失礼之处。 对于曹颙这次来布政使司衙门主动寻“公务”为长官分忧的行为,甘国璧自然更不好阻拦,而且还很是赞同。 刚好月初圣寿节时,康熙给户部下了谕旨,要使得“率土黎庶,普被恩膏”。除了直隶、奉天、浙江、福建、广东、广西、四川、云南、贵州、及山西、河南、陕西、甘肃、湖北、湖南以外的省份,康熙五十年与五十一年的地丁钱粮,一概蠲免。历年旧欠钱粮,也一并免徵。另外,对于旱涝频繁的江苏、安徽、山东、江西四省,除漕项外,康熙五十二年应徵地亩银、人丁银,俱著察明全免。其历年旧欠银,亦并著免徵。 这一番免徵下来,纵然是惠及山东黎庶,却也苦了布政使司衙门这边。番库库银不足,明年有些个政令施行起来,也有些不便。 这来年的开支预算报到户部,还不知能够批几成下来。甘国璧上任方几个月,便遇到这个大难题,这些日子正与幕僚想主意,该如何行事。 曹颙来的却是正好,不仅是户部的老人,还有着这不容轻易开罪的尊贵身份,若是回京跑跑户部,那不是什么都有。因此,他很是通情理地给了曹颙这个出公差的机会。 曹颙这边,自然也甚是满意,还道对大人的照拂感激不已,若有机会回报,必定效劳。 待离布政使司衙门远了,曹颙的脸色却难看起来,心下说不出的愤怒。虽然从血缘上说,曹颐却是他的堂妹不假,但是打感情上来看,他更像是将这个小丫头当女儿般待的。 就是不论血缘,不论这十多年相处的情分,单说当年杭州的数日照看。这世上,他欠下救命恩情的不仅是四阿哥与十三阿哥,那个站在他身前,为了个馒头,与其他人对峙的萍儿亦是。 对于这个对自己有恩情,又苦命的丫头,曹颙是打心眼里真心疼爱的。待无意听到道台府下人的闲话中提起京城旧事,追问下去,竟然那般真相后,他真是连杀了塞什图的心都有。 第二百四十六章 怒生 第二百四十六章怒生 京城,安定门内,雍亲王府。 四阿哥从户部当值回来,已经是将近黄昏时分。嫡福晋乌喇那拉氏一边吩咐丫鬟去准备吃食,一边帮丈夫换了外面的大衣裳。 四阿哥洗手净面,往炕上坐了,脸上露出一丝疲色。今天二十五,康熙在太和殿视朝,他作为有部务的阿哥,早间天不亮便出府。 见炕桌上摆着一盘柑橘、一盘佛手,是南边应季的贡品,四阿哥问道:“内务府送来的?十三弟那边可打发人送去些了?” 乌喇那拉氏笑道:“爷怎么也操心起这些?已是让人送了,不仅南边的贡品到了,北边的也到了,记得十三弟最爱狍子肉,还特意叫人多分一份给他。” 四阿哥想起十三阿哥现下的处境,微微皱了皱眉,道:“十三弟没有爵,又不当差,这银钱未必富裕,你什么时候去探看十三弟妹时,问上一句,若是他们缺钱使唤,便送些过去!” 乌喇那拉氏应了,丫鬟们进来摆饭。四阿哥不是奢靡之人,日常饮食很少超过十样菜,今天亦是如此。又因他信佛的缘故,虽不忌口,但是对荤菜也用得少,所以半数是素菜,好几道是佛手制的。 在外忙了一日,四阿哥倒是真饿了,吃了两碗粥,半盘烧麦才放下筷子。 待丫鬟们撤了桌子,送上茶水,乌喇那拉氏方想起一事,从百宝格上拿了张礼单,笑着对四阿哥道:“今儿又有寿礼到了!” 四阿哥挑了挑眉毛,没有说话,再有几日是他三十五岁生日,也算是个整生日吧,但是却没有要操办的心思。 十月初一大朝会时,万岁下旨,将皇太子“仍行废黜禁锢”,同日著原任大学士马齐署理总管事。至此,谁都以为向来素有名望的八阿哥会储君有望。马齐虽是十二阿哥的丈人,却是八阿哥的门人,亦算是“八爷党”的中坚人物,在康熙四十七年,一废太子后,因有带头谋立八阿哥之事被罢职,其兄弟族人亦都受累免官。四十九年,俄罗斯来互市,因马齐习边事,康熙命他总理,其弟马武、李荣保也跟着起复。 随着马齐被提拔为内务府总管,一时之间,颇有些尘埃落定之意,原本还打算观望的朝臣,往廉贝勒府跑得也勤些。 不想,到了十月初六,风头突变,康熙下旨:“马齐等所管佐领,乃朕镶黄旗旧有佐领。前曾拨给皇八子贝勒胤禩,今彻回,仍著马齐等管辖。其族人一并随入本旗。马齐原系大学士,朕另有谕。马武、李荣保、傅尔敦,留职留用,不必复职。其余族人庄图法生等三十七人,俱著复还原职。”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过是一道看似寻常的旨意,却将八阿哥门下,家族最显赫、官职最高的门人马齐及其家族给剥离正蓝旗,收回到镶黄旗下。 揣测八阿哥储位有望的那些人不禁傻了眼,就连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等人都摸不着头脑。而一直盼着“立长”的三阿哥则看着淡定,谁知道私下又是如何张罗。 那些曾依附于太子或者八阿哥的朝臣,开始心里没底起来,生怕不知不觉得罪未来的储君,竟有些撒网的意思,往各个王府的人情走动就殷勤些。 雍亲王府这边,正好十月底是雍亲王的三十五岁生辰,这打上旬开始,送礼的人便开始陆续登门。 四阿哥向来行事低调,哪里会在这惹眼的时闹这个排场?早就同福晋交代过,除了亲戚至交,其他外姓官员的礼一概不收。 乌喇那拉氏虽然才三十三岁,但与四阿哥是少年夫妻,成亲已经二十来年,向来行事最是合其心意。今日收礼,想来也是有些缘故,所以四阿哥并没有多说。 乌喇那拉氏笑着将礼单奉上,笑着说:“是郡主额驸曹颙的礼,使唤人打山东送回来的,与咱们先前给的满月礼的回礼一并送过。虽然不是咱们府的额驸,但是想着这些年,人情往来尽有的!又看着这礼不算贵重,我便做主收下了!瞧着这单子,可见他是个有心的!” 四阿哥接过礼单,见上面不过是佛像、香炉等四样礼,便点点头,说道:“打山东到京城还有段路呢!”言下之意,若是曹颙真是为“站队”送礼,也不会这般快,看来是用心准备了。 想想曹颙在京城时的为人行事,四阿哥摇摇头,不禁自嘲起来,自己怕是有些草木皆兵。瞧着曹颙的品性,也不像是想要攀高枝的样子;再说,就算真有这个心思,眼下也该往三阿哥与八阿哥府上去才是,哪里还会巴巴地投自己所好,费心准备这些个。 乌喇那拉氏见丈夫脸上露出寂寥之意,给他斟了杯茶,笑着说:“前几个月晓得北边有茶树,还觉得稀奇,现下喝着这边产的茶叶,并不比南边贡上来的差!如今,京城爱茶的,都寻人托关系走几个王府的门路。咱们府上,因爷行事向来严谨,敢打秋风的不多。听说淳王府与平王府那边,被几个老王爷念叨得不行。幸好拢共也不大的地方,又是这几户人家把持着,否则内务府那边少不得有人要打这个主意。虽说不过几顷地,不值几个钱,却也是人情!好像曹额驸与十三弟很是亲厚,咱们倒是沾十三弟的光了!” 曹颙啊,四阿哥想起他,不禁生出丝错觉,就好像时光又回转到十一年前,那时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年轻贝勒,身边跟着十五六岁说起话来眉飞色舞的老十三。那年,嫡子弘晖才五岁,虽还没到上书房读书,却已开始启蒙。若是弘晖没夭折,今年已是十六了,也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 乌喇那拉氏虽不知曹颙与十三阿哥亲近的缘故,四阿哥却是晓得的,也知道这些年来曹颙对这边的往来人情并不是看在十三那边,而是有些“报恩”的意思。 只是他不是多话之人,也不指望那点子恩情能够收回些什么。再说,当年打江南回来了,皇父已是赏赐了他们兄弟不少好东西。 想到这里,四阿哥不由一怔,皇父待曹家确实不凡,皇父是恋旧重情之人啊。 * 西城,曹府,梧桐苑。 曹颙披散着头发,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不由揉了揉鼻子,自言自语道:“这个哪里在嘀咕?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他是十月二十打济南府出发的,今天午后方到京城。当初刚上路之时,原想进京后立时奔到塞什图家,将那小子先揍上一顿,随后再说道其他的;在路上这几日,反而思虑的多些。先要核实事情的真伪,也不能莫名其妙就去收拾塞什图;另外就是要晓得妹妹的心思,到底在觉罗家过得如何。 想到这些,他甚是后悔。如同父母那边一样,生病了怕儿女担心,家书里只报还好;萍儿这边,怕也是报喜不报忧,成亲这两年,还不晓得受了多少委屈? 已经打发人去觉罗府那边,寻曹家过去的那两房陪房探问究竟去。他自己则回梧桐苑,洗了个澡,换了身上的脏衣服。 梧桐苑正房,摆设物件早已收起入库,又因长时间不住人,显得有些阴冷。虽然屋子里放了好几个炭盆,但是曹颙还是觉得有些暖和不过来。 这边只留喜雨、喜雪两个大丫鬟带着两个小丫鬟看院子,对于曹颙的突然回京很是意外,里里外外的,便有些张罗不开。送水慢了,寻不到上房的梳子,等等。 曹颙正思量着如何解决萍儿之事,自己出口恶气不算什么,关键是要萍儿日子过得美满。若是觉罗家的日子过得不爽快,不过了就是,大不了再给她找个好人家。 曹颙心里终是叹了口气,这个时代封建礼教发展到极致,没有几个男的不是大男子主义。想要为萍儿再找户门当户对的人家却是不易。不过,也不能因此委委屈屈地过一辈子,大不了就让把萍儿接回来,让她坐产招夫。 即便如此,也不能便宜塞什图,正黄旗护军副参领这个缺,若不是他托平郡王讷尔苏出面打了招呼,哪里会落到塞什图身上? 喜雨与喜雪两个,见曹颙披着头发坐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谁上前侍候他梳头。 想着畅春园时遇到的那个圆脸护卫,热心地给自己领路,曹颙的心里一阵烦躁,立时站起身来,对喜雨、喜雪两个吩咐道:“去二门问问,曹忠家的回来没有!” 因要顾及到曹颐脸面,不好大肆声张,曹颙便让曹忠家的去觉罗府走一遭。 喜雨与喜雪两个俯了俯身,应声要下去问话。曹颙皱起眉来,摆了摆手,道:“算了,我直接过去前院吧!”说着,便要往外走。 “额驸,头发!”喜雨小声提醒道。 曹颙听了,伸手往脖子后一摸,方晓得头发还没梳。他只得止了步,让喜雪上前给编辫子。 辫子刚编好,便有小丫头来回话,曹忠家的求见大爷,在院子里候着。 曹忠家的娘家侄女,正好是曹颐陪房的媳妇子。这番特意过去寻她问话,开始还吞吞吐吐,支支吾吾,后来才道,是姑娘早发下话,不许他们做下人的往娘家那头瞎传话。 塞什图收了个通房是真,曹颐去年腊月小产亦是真,还有个消息,那就是觉罗府那边最近这大半个月正在为塞什图寻二房。 曹颙越听心越冷,脸色越来越难看,心里悔恨不已。这门亲事,纵然是觉罗家主动,但若是没有他的推波助澜,也不会这般就应承下来。可是他却是认错了人,瞎了眼,让自己的妹子受了这般委屈。 曹忠家的见曹颙恼了,原想要劝两句,想了想还是没有多嘴。觉罗家虽然是红带子,但是竟然敢这般怠慢曹府出去的姑奶奶,就是她们做下人的也跟着不忿。 这次随曹颙进京的,除了魏黑、小满,还有张义、赵同两个。张义与赵同并不知曹颙进京的内情,只当大爷是回京公干的。 魏黑却是在道台府时隐隐听过风声,因关系到曹颐,知道是曹颙最惦念的,便让香草仔细问过,所以知道原委。小满向来跟在曹颙身边,因此也晓得些个缘故,对三姑爷在心里也骂了好几遭。 曹颙忍着怒气到前院时,张义与赵同两个都回家看各自的父母家人去了。他们两个是这边府上的家生子,父母都是曹家的老人。 听说曹颙要去觉罗府,魏黑与小满两个心里有数,小满道:“爷,早就该去了!不过是瞧着老爷在南边,大爷也不在京里,娘家这边没人为姑娘做主,他们方敢这般欺负人!小的这就去招呼人,将咱们府这些人也拉过去让他们瞧瞧,省得还真当咱们府是软柿子!”说着,便要去喊人。 魏黑到底看事长远些,晓得这事情闹大了,曹颐那边实在难做人,便一把拉住小满,说道:“咋呼什么?且听公子的!” 曹颙正是怒火中烧,根本就没听进去小满的话,已经大踏步往马房去。 * 西华门外,觉罗府。 塞什图用了晚饭,到前院陪母亲说了会话,便听门房来报,道是平郡王府使人来请。 第二百四十七章 舅爷 第二百四十七章舅爷 西华门外,觉罗府。 听说平郡王使人来请,塞什图微微皱眉,看了妻子与母亲一眼。因不好让人久等,塞什图便吩咐人去马房牵马,自己与母亲又说了两句出去。 待儿子出去,喜塔拉氏牵着曹颐的手,在炕边坐了,带着忧虑道:“瞧你,又见瘦了!纵是孝顺父亲,为父亲守孝是天经地义,但是也不好如此糟蹋自己个儿的身子!厨房我叫人熬了燕窝,一会儿端上来,你先喝上一碗!” 曹颐听了,心下甚是感动,想着这两年喜塔拉氏待她的情分,心中一软,说不出话来。 喜塔拉氏拍了拍媳妇的手,叹了口气,问道:“媳妇,你同额娘说句实心话,到底是咋想的,为何巴巴地要说起二房来?” 曹颐慢慢低下头,道:“媳妇还需为父守孝大半年,爷孝期已满,身边总要有人侍候。再说额娘已经是花甲之年,早点添个孙子、孙女,承欢膝下,也是我们的福气!” 喜塔拉氏看着曹颐,道:“若是二房进门,生了子嗣,这家里还有你的地方吗?媳妇,额娘能护你一时,不能护你一世,就算你与图儿置气,也不该这般任性,拉扯进其他的女子来,否则将来你想要后悔也晚了。咱们女人都是命苦,不能像男人那样肆意,这就是命啊!” 曹颐将自己的手覆在喜塔拉氏手上,喃喃道:“额娘要是媳妇的亲娘多好!”说话间,眼圈已经红了。 喜塔拉氏听了,略带嗔怪道:“傻孩子,婆婆不也是亲娘吗?是你丈夫的亲娘,同你自己个儿的有什么区别?这世上虽然多有恶婆婆,但是也有亲如母女的婆媳!”说到这里,略带迟疑,问道:“是图儿先前的糊涂事,伤了你的心了?那你自己个儿,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曹颐眼神有些迷离。是啊,自己是怎么想的,怎么能让自己这般狼狈? 喜塔拉氏不知该如何开导媳妇,却也晓得若是再这样任由小两口自己做主闹下去,就算最后不至于“和离”,怕也难免要成为“相敬如冰”的一对怨偶。因此,狠狠地将曹颐给说了一顿,恼她不将丈夫放到眼中,否则怎么能容其他女子染指。 要知道,丈夫可不仅仅是丈夫,还是以后自己孩子的父亲,这般轻易地就要将丈夫送出一半给人,怎对得起自己的孩儿? 就算因伤心,不稀罕夫妻情分,难道连着孩子的那份情分也舍了?等到二房真进门,长子是庶出,分了一半家产不说,若是真讨了父亲欢心,欺负其嫡出的弟弟妹妹,就她这个绵性子,哪里是能为儿女做主的?若是二房妾是心黑手辣之人,谋害嫡子也是有的。 这期间,又插了几个宠妾灭嫡、嫡庶之争的,听得曹颐的脸色变了又变。她原来在闺中,曹家七大姑、八大姨的长辈女眷又少,哪里听到过这些?平生所知的,不过是曹家那些事罢了。到了觉罗家,因喜塔拉氏门风严谨,往来的也都是甚重规矩的人家。 曹家长房这边,前些年因曹寅溺爱幼子,姨娘琉璃很是张狂了一阵子,却也不敢在李氏面前有半分失礼。最后儿子死了,自己疯了,也算是下场凄惨。 二房那边,兆佳氏素来是要强的,曹颐生母这块就不用说了,单说对府中其他妾室,也是任意捏拿,无人敢反驳半分。 曹颐只是被丈夫之前所为伤心,想着给他安排房妾室。她自己个儿,则可落得个清净,陪着婆婆安生过日子,省得闹出些是是非非来,传回娘家让父母与哥哥担心。 如今,听喜塔拉氏讲得血腥,曹颐心乱如麻,喃喃道:“额娘,有您在呢?哪里会到这个地步?” 喜塔拉氏摇摇头,说道:“我还能硬实几年?过两年瘫了、没了都保不齐,哪里比得过你们这些年轻人!就算还在,两边都是我的媳妇,都是我的孙子,断没有偏着一头的道理!” 曹颐听得心里发冷,道:“媳妇不是嫡吗?规矩呢?礼法呢?” 喜塔拉氏道:“别说是咱们这种小户人家,就是皇家,前些日子被废的那位,是元皇后所出,嫡得不能再嫡了,又如何?规矩礼法,不过是摆设,自己想要过舒坦日子,可不能指望别人的好心肠!” 曹颐想起出嫁前母亲的谆谆教导,又听着婆婆此时的话,脑子里有些浆糊。 喜塔拉氏正色道:“丈夫是你的,这个家也是你的。你到底是想要看着别人与你丈夫过恩爱日子,自己做个正房摆设;还是做个名副其实的女主人,将丈夫的心收拢到自己个儿手心里,这些都由你!这些话,往后我不会再劝你,若是你真拿定主意,要做主动为丈夫纳妾的‘贤惠’人,那我也懒得再说。只是我素日清净惯了的,经不得这妻妾‘和美’的热闹日子,明儿我便使人收拾行李,回老宅住去。这边你们是闹腾也好,是恩爱也好,老婆子懒得再理会!” “额娘!”曹颐听出婆婆恼了,忙道:“额娘,是媳妇多事了!要不,就任爷去吧。纳妾也好,通房也罢,媳妇就在婆婆面前孝敬。婆婆别将媳妇一个人扔下,行吗?”说话间,眼里露出祈求之色。 喜塔拉氏想起前些日子听塞什图提过的曹颐养在大房的缘故,心里甚是怜惜,也晓得媳妇是真当自己是亲娘般孝敬,但是为了治治她这遇到事畏畏缩缩的性子,仍是硬着心肠冷脸道:“胡闹,你才多大,便说这样的话!难道你要跟着老婆子吃斋念佛、守活寡不成!若是你真待图儿没情分,连着夫妻和好的念头都没有,那我老婆子就做主,让他写‘放妻’文书,使你们‘和离’!” 曹颐进门两年,还是头一遭受喜塔拉氏的脸色,见话中连“和离”都出来,一时之间煞是慌乱,伸手拉着喜塔拉氏的袖子,急得说不出话来。 喜塔拉氏甩了甩袖子,扭过头去,不看曹颐,略带惆怅地道:“说起来,还是我老婆子没福气,当初头一遭见你,就打心里亲近,喜欢的不行,想着要是能够求来做媳妇,那我老婆子也没有其他好盼的!不想图儿这混账行子,两次三番闹出这些,别说是你心冷,就是老婆子看着也寒心!终究是我的过错,他阿玛去的早,我这个做额娘的,没有管教好!如今,也没有脸面再留你!” 曹颐泪如雨下,摇头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都是媳妇不好,惹您生气了!爷他……不过是媳妇小气,口里虽大度,却指望爷能只对媳妇好……没想到,突然有了秋萱的事,外加上肚子里的孩儿没了,媳妇心里好委屈……”说到这里,已经是哭泣不已。 喜塔拉氏心下松了口气,将曹颐楼在怀里,任由她哭着。这口气憋了一年,哭出来、闹出来,应会舒坦一些吧。 * 哪里有平郡王府的人?来寻觉罗塞什图的,是他一个在侍卫营时的小兄弟禄穆布。 与觉罗塞什图不同,禄穆布不仅是宗室,而且还是近支,是康熙皇帝的亲侄孙,其父是恭贝勒海善,其祖是恭亲王常宁。 虽然早年塞什图不过是家道中落的红带子,禄穆布出身显赫,但是却没碍着两人相交。 现下,却有些风水轮流转的意思。禄穆布的父亲多罗贝勒海善十天前被革退,罪名是纵容内侍在各处妄行,又不肯将实情陈奏,贝勒爵位由禄穆布的二伯满都护袭了。 按照规矩,像禄穆布这样的宗室,满二十岁便要授爵的。只是他虽为次子,但是兄长早夭,成了贝勒府唯一的儿子,早已被当成继承人,要承袭父亲爵位。因此,他今年虽然二十,却没有爵位在身。 没想到如今他父亲被革退,连带他的前程也没了着落,怕是想要个最低的奉恩将军都是妄想。 禄穆布心里乱糟糟的,偏生在家中还要装着浑不在意的模样,照顾父母,安抚妻儿。昨儿已经从贝勒府搬了出来,一家百十来口挤进个另外一处不太宽敞的宅子。 他心里实在憋闷,便来寻塞什图喝酒,晓得塞什图最近一段时间应酬少,怕他顾忌到家里,便打着平郡王府的招牌,将他蒙了出来。 见塞什图出来,禄穆布“嘿嘿”笑了两声,道:“如今见你却是不容易,怎地现下升了官,反倒不如先前自在,可是嫂子给你定规矩了?” 塞什图忍不住给了他一拳,笑骂道:“你这家伙,就是直接说你找我,我还能不出来不成,用的着这般扯谎?” 禄穆布不经意被触动心事,脸上显出一丝苦笑。塞什图说完,方想起禄穆布家现下的处境,深悔失言,面上却装作不知,随口道:“这眼见进冬月了,天也怪冷的,是要去喝酒,还是去听戏,总得有个章程不是?” 禄穆布却不耐烦热闹,只是想找个安静地方,与老友喝上几盅,心里畅快畅快,便挤了挤眼睛道:“上个月崇善生辰,哥哥没来,大家去了新街口一处暗门子,都是南边来的姑娘不说,就是酒菜,也是正宗的淮扬菜,忒是地道。要不咱打发人去问问,若是地方还空着,咱们就去那里吃酒!” 塞什图正为女人的事情烦着,着实没有寻花问柳的兴趣,拍了拍禄穆布的肩膀,道:“那些个脏地方,你往后少去,若是让人用了‘行为不检’的罪名告到宗人府去,哪里有好果子吃?这年头,人心难琢磨,雪中送炭的少,落井下石的多。现下,你阿玛虽是革职,也算不上什么大事。这几年,京城革退、复职的人家还少吗?就算一时半会儿复职无望,你是天潢近支,又在御前当差,往后‘恩封’、‘功封’,哪条路走不得?若是这会子让人抓了小辫子,泼你一身脏水,你们这一房还能靠谁去?” 这番话,说得却是真心实意,禄穆布低着头听了。塞什图晓得他不好受,便道:“南池子有家‘砂锅居’,他家的酸菜白肉最是地道,酒也是好的!这天怪冷的,吃那个合适!” 说话间,两人上了马,只带着两个小厮,往南池子去了。 胡同另一边,曹颙沉着脸,与魏黑、小满疾驰而来。到了觉罗家大门口,曹颙跳下马背,眯着眼睛看了大门上的匾额一眼。 门房听到动静,出来问话,认出曹颙来,忙上前道:“哎呦,大舅爷,奴才给您请安了!” 曹颙摆摆手,叫那人起来,道:“劳烦传话,我有事要见你们大……大奶奶!”原本想要先见塞什图的,但是终究是惦记妹妹那头,便强忍下怒火,先探望萍儿。 门房也觉得诧异,这方才大爷被平郡王使人找去,这会儿明明远在山东做官的舅爷又上门了。想起近日听过的闲话,他心中也算有数,知道这是大奶奶娘家来问罪来,生怕受到无妄之灾,态度甚是恭敬。点头哈腰地应下,将曹颙引到客厅,一溜烟往二门报信去了。 正房里,曹颐哭得差不多了,想着这一年婆婆为自己操心,甚是内疚。婆媳两个,又说了好些知心话。 听到下人传话,道是曹家大舅爷来了,要见大奶奶。喜塔拉氏神色僵了下,随后笑着对曹颐吩咐道:“看来是亲家大爷回京公干,你快去瞧瞧,别让客人久等!” “哥哥回来了?”曹颐原当自己听错了,神思有些恍惚,还在哪里思量着,姻亲中还有那户也姓曹的。 听到婆婆吩咐,曹颐方醒过神来,晓得真是哥哥回来了,脸上满是欢喜。 喜塔拉氏掏出帕子,将曹颐拉到身边,一边替她擦拭脸上的泪,一边满是慈爱地说:“快把泪珠收了,要不亲家大爷瞧见了,还当妹子受了多少委屈,怕要心疼死了!” 曹颐虽然急着去见哥哥,却也晓得婆婆说得在理,将泪痕全都擦拭尽,方带着个小丫头往前院去。 到了前厅,见到哥哥,曹颐刚想笑着招呼,看到身上的素服,想起去世的曹荃,不禁又有些难过,哽咽着道:“哥哥……” 曹颙见妹子进来,打座位上站起,见她面容苍白,眼圈泛红,身子衣服空空框框,照去年清减不少,心里难受得不行。 “哥哥,二叔……二叔走的可安稳?”纵然对父亲不认自己有些埋怨,但是曹颐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只是这“父亲”二字去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曹颙没有应答,很是平静地道:“萍儿,想父亲、母亲了吗?哥哥叫人送你回江宁,可好?要不,就随哥哥去山东,天佑满月了,模样很可爱!” 曹颐脸上露出疑惑,随后想到话中的意思,小脸顿时煞白,睁大了眼睛道:“哥哥?” 曹颙摸了摸她的脑袋,道:“但凡哥哥活着一天,也不会允许萍儿受委屈;就算哥哥死了,还有曹颂他们、还有天佑!” 曹颐想着之前并未有哥哥上京的消息,不禁疑惑道:“哥哥,哥哥是为了萍儿专程回京的?” 还没等曹颙回话,就听外头一阵纷乱,管事气喘吁吁地奔过来,道:“奶奶,不好了,爷出事了,浑身的血!” 曹颐唬了一跳,看了一眼哥哥,忙跟了出去。曹颙想着外头候着的魏黑与小满,难道是他们两个? 大门口,惊慌失措的禄穆布扶着浑身是血的塞什图走进门来。曹颐忙迎上去,看着丈夫双眼紧闭,脸上青红一片,不禁讶然出声:“这……这……” 禄穆布之前来过觉罗家,见过曹颐的,见到她如遇救星,急道:“嫂子,快叫人关大门,不知打哪儿来个疯子,给了哥哥一板砖!又追过来打!”说着,忙招呼边上的人关上大门,上了门闩。 曹颙本是跟在曹颐身后过来的,已经想着不管如何,要先揍塞什图一顿。没想到却见他这副不生不死的模样,就听大门外有人高声喝骂:“塞什图,操你大爷,你这龟孙子,给爷滚出来!” 一句话,听得曹颙与曹颐都愣住了,这,不是曹颂,还是哪个! 第二百四十八章 亲家 第二百四十八章亲家 “砰砰砰!”大门被捶得直响,仿佛整个院子都在颤一般,曹颂还在扯着嗓子骂着:“塞什图,你这龟孙子,有种你开门,当老曹家没人了是吧?” 曹颐原扶着塞什图,听到曹颂这句话,身上微微颤了一下。 就是先前还懵懂的禄穆布听到那句“老曹家”,也糊涂起来。虽然他没见过曹家兄弟,但是却晓得塞什图与平郡王讷尔苏是连襟,娶的都是江宁曹家的女儿。 正糊涂着,禄穆布看见曹颐身后的曹颙。虽然曹颙与曹颂,一个清瘦些,一个粗壮些,但是毕竟是嫡亲的堂兄弟,容貌还是有几分相像,禄穆布就是一愣。 曹颙只觉得痛快极了,嘴角忍不住微微上翘,眯着眼睛打量着塞什图,心里却是连最坏的打算都做好了。 禄穆布见曹颙的冷笑,心下生疑,刚想开口问曹颐这人是谁。 这时曹颙已经对那个被吓得哆哆嗦嗦的门房道:“傻愣着做什么,我家老二来了,还不快开门?” 曹颐才缓过神来,撒手放下塞什图的胳膊,抬腿便往门口去。塞什图身子失了借力,不由一趔斜,幸而禄穆布在一旁,赶紧伸手扶了。 且说那门房吓得不行,虽然听了曹颙吩咐,却不敢动手,曹颐两步奔上去,也不理会门房,一边抽门闩,一边高声唤道:“二弟,是你吗?” “龟……”曹颂还要放声大骂,忽然听到曹颐的声音,立时收声,喜怒交杂,大声回道:“三姐姐,弟弟来收拾那个混蛋了!” 禄穆布在旁吓得不禁退后一步,也闹不清塞什图究竟犯下什么罪过,使得曹家的娘家人打上门来。 门开了,风尘仆仆的曹颂瞪着眼睛大步迈了进来,看见曹颐的消瘦,脸上立时气涨得通红,怒道:“三姐姐,那混蛋竟然将你欺负成这样了!!操他大爷,看我不宰了他!”说话间,就要往里冲。 曹颐忙伸手拉住他的胳膊,红着脸道:“哥哥在这儿!” “嗯?哥?”曹颂左右瞧瞧,站在几步开外,冲着他笑的,正是好几个月没见的大哥曹颙。 曹颂乍一听到哥哥时,还担心自己私自打江宁跑回来的事露馅,怕是要挨骂了。待见曹颙冲自己笑了,他这心里顿时踏实起来,咧着嘴角,“呵呵”憨笑两声,道:“哥,你也来了!” 曹颙见他面色发暗,嘴唇干裂,身上的素色衣裳尽是尘土,想着江宁到京城二千来里路,哪里还会有责怪之词,加之之前的事让他大快,便只面色温和地点了点头。 曹颙心下还有些奇怪,前院闹成这样,怎不见觉罗老太太出来?想着好半天没露面的魏黑与小满,四处张望一下,果不其然,就见魏黑提溜个小厮的脖颈过来。 随曹颂进京的,除了他的小厮墨书,跟着的竟是吴盛与几个面生的长随。他们随着曹颂进了院子,纷纷给曹颙与曹颐见礼。 这边曹家兄弟齐聚,都望向禄穆布扶着的塞什图。禄穆布心里发慌,生怕这群人再动手,便将身子稍稍往前侧了侧,看着曹颐,祈求道:“嫂子……” 曹颐并没注意他,这会儿正皱着眉,用帕子擦曹颂脸上的尘土,嘴里嗔怪着:“不好好在家里守孝,怎么跑到京里来了?没得叫长辈们担心,跟亲长们打过招呼吗?指定是你偷跑出来!”说到最后,已经带了几分恼意。 曹颂倒是瞥了眼禄穆布,而转向曹颐时却是满脸堆笑,带着几分讨好道:“三姐姐放心,伯父伯母那边,已经打了招呼的;母亲这边,哄她说是有事去山东寻哥哥去了!” 曹颙正要上前去探看塞什图,听到曹颂在那边满是谄媚的话,不禁翻了翻白眼,这孩子如今也学会扯谎了。就他那小样,敢在曹寅面前说实话才怪,估计能够记得留书就不错了。 禄穆布见他过来,想要将塞什图护到身后,可是塞什图比他身子壮实,手慌脚乱之下,差点将塞什图扒拉到地上去。 这边曹颙已经伸出手,往塞什图鼻下探去,鼻息尚存,曹颙也松了口气,爽快是爽快,若真出了人命,也是麻烦事。 片刻,就见塞什图的眼皮动了动,醒了过来,他慢慢睁开眼睛,见到曹颙很是意外,挤出一丝笑,道:“大哥!” 曹颙听了那声称呼,全然忘了刚才怕死人麻烦的事,只觉得手痒痒,真就想自己再给他几板砖。他尚未说话,就听曹颂在旁冷哼一声,道:“塞什图,你还有脸管我哥叫大哥?当初接我三姐姐出门时,你是怎么应的?”说到这里,又对曹颙道:“哥,就因他搞婆娘,咱们外甥都没了,这样的人怎么配的上三姐姐?” 塞什图心里一慌,看着曹颙,开口欲辩,然一时语塞,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僵在那里。 曹颙的脸色越来越寒,回头看了看站在曹颂身边略显局促的曹颐,对塞什图道:“我家小二性子不好,激愤下伤了你。要不这样吧,打发个人去步军衙门喊个差役过来!” 因曹家与觉罗家都在旗,若是有了纠纷,或者打官司,并不往顺天府衙门,而是由步军统领衙门这边管辖。 若是要经官,曹颂出手打人虽不对,但是好歹有“激愤”这条护身,而且他身上现下袭着五品云骑尉的爵;觉罗塞什图虽然是红带子,但是身上只有四品奉恩将军的爵。两人虽然一个是民爵,一个是宗室爵,但是若是真打起官司来,曹颂未必会吃亏。更何况,毕竟塞什图之前有孝期不检点这条,而曹颂这个小舅子刚好是孝子。 只是经官后,就是塞什图想要不“和离”,怕也难了;到时候“判离”的话,他不仅名声扫地,得罪的人就多了去了。 不过塞什图还想不到这些,虽然心里对小舅子用板砖抡自己的行为恨恨地,却终是带了几分心虚。因此,听曹颙说要经官,忙道:“大哥,不必,不必!不碍事!”一边说着,一边又冲曹颐笑了笑,安慰道:“我没事,你别惦记!” 曹颂瞪圆了眼睛,刚想骂他不要这般自作多情,曹颐已经走上前去,搀住塞什图的胳膊,对大家道:“屋里说话吧!” 轻飘飘一句话,听到各人耳中,却是反响各异。 曹颙看着曹颐扶着塞什图的手,心里有些发酸,这傻丫头,这就是选择吗? 曹颂很是不忿,也是巴巴地望着曹颐的手,若不是有哥哥在,不敢妄为,怕要冲上前去,将姐姐拉回来,再把塞什图那混蛋踹出去。 禄穆布却是暗暗咂舌,这嫂子平日看来柔弱的很,眼下见丈夫满脑袋血,却是眼睛眨也不眨,走路也稳稳当当,到底带着几分旗人姑奶奶的做派来。 塞什图只当妻子是护着自己,心下甚是感激,对曹颐低声道:“让你为难了,对不住!” 曹颐听了,脚步顿了一顿,却没有应声。 众人在厅上坐了,曹颐请魏黑将手中的小厮放开,打发他去请大夫过来。魏黑看了眼曹颙,见他点头,方将手松开。 那小厮差点摔个屁股墩,慌忙爬起来出门请大夫去了。 禄穆布晓得这是人家家事,他这个外人理应回避,但是瞧瞧曹家这两兄弟来者不善,弟弟打人不说,哥哥开口便是衙门,半点余地都没有;而塞什图这边,却只有一个人,挨打了也不能发火。 他兄长去的早,家中也只剩下他独苗一个。小时候与其他王府贝勒府的孩子打架,别人家也是兄弟叔侄一起上,他这边却只有单蹦儿一个,晓得没有兄弟扶持的苦。 如今,见塞什图这边孤孤单单,屈于下风,禄穆布便有些不忿,想着留下来,若是再动起手来,二对二,也省得塞什图吃亏。 屋子里,一片寂静,大家都没有应声。 曹颐帮塞什图清理脸上的血渍,看到脑门上血肉模糊的,心里也是一哆嗦。“一日夫妻百日恩”,说不心疼塞什图是假的,但是她想的更多的是,万一这下再抡得个重些,或者打出脑浆来,那弟弟怕要担官司,弄不好就要偿命……想到要牵连到弟弟,她的手就是一抖,甚是后怕,立时出了一身冷汗。 塞什图只当是自己这般模样吓到妻子,忙挤出几分笑,安慰说:“真不碍事,三两天就好了。早年刚到侍卫营当差时,大家伙儿打起架来,可比这手辣得多!” 曹颂听了,还想要再嘲讽塞什图两句,但是见曹颐脸色煞白,真当吓着姐姐了,心里不禁有些后悔,为什么明晃晃地往这混蛋脑袋上打,若是打折了他的胳膊或者他的腿,看他还能不能挤出这副鬼模样来装可怜,忒鄙薄。 就听“蹬蹬”急促的脚步声,小满打门口跑进来,对曹颙道:“亲家……不,觉罗老太太来了!” 曹颐见塞什图伤成这样,想着婆婆喜塔拉氏,隐隐得有些不安。不过,回头看了哥哥与弟弟一眼,便又慢慢静下心来。虽然不愿意让喜塔拉氏伤心,但是她也不愿意哥哥与弟弟受到责难。若是婆婆真要追究,那就都让她自己个儿承担罢了。 喜塔拉氏板着身子,带着几个丫鬟婆子从后院过来。方才听到前院有动静,叫人往二门问话,只说是没事,后来又影影绰绰听到敲门声。 毕竟是活了大半辈子,老太太见识多些,晓得曹家大公子看着和气,但未必是善茬,否则镶黄旗那些人家也不会闹得灰头土脸。 或许是骨肉连心的缘故,老太太只觉得眼皮子跳得厉害,念了好几声佛号,也静不下心,终是下了炕,亲自往前院来。 总的说起来,曹颙原本对觉罗家这个老太太印象还算较好,觉得她比较明事理,关键是对萍儿较好。但,知道塞什图的事后,这点好印象也烟消云散。 不过因顾及到曹颐,曹颙也不愿意妹子为难,见喜塔拉氏迈进客厅时,还是打座位上起身。 喜塔拉氏在厅里一扫,见曹家老二也在,很是意外,但是见儿子头上血肉模糊,也顾不上其他,只觉得手脚冰冷,嘎巴嘎巴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塞什图怕喜塔拉氏着急,挣扎着想要从座位上起身,但是眼睛一黑,差点跌倒。幸好曹颐在旁把着,只是身子晃了晃。 塞什图脑袋沉得不行,硬挺着不晕过去,笑着对喜塔拉氏道:“额娘,儿子方才跟小禄去吃酒,不小心跌了一跤,磕了脑门,不碍事,不碍事!” 喜塔拉氏见儿子说话声音不大,但是还算爽利,身上虽然有血渍,但是胳膊、腿脚并不像有其他外伤,心下稍安。只是,哪里会相信他什么摔跤磕脑门的说辞?看着曹家兄弟的脸色,一个满是愤怒不屑,一个无悲无喜越发得深沉,老太太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早年,这出戏,她见的多了。若不是她娘家有五个兄弟,也不会在觉罗家这般硬气。想到这里,老太太对曹家兄弟的气不由消了一半。但,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自己打了骂了无所谓,若是由得别人教训,还是有些不忿。 喜塔拉氏脸色渐渐平静,进了客厅,在主位上坐了,不再看儿子,很是和气地对曹颙道:“亲家大公子,这是进京公干?让您赶上这乱糟糟的,实在是惭愧!” 若是这老太太哭着喊着看儿子,或者吵吵闹闹起来,曹颙还不会有其他想法,只是这般镇静有点异于常人。 曹颙答非所问道:“原以为塞兄是义气可托之人,如今,曹颙却是有些糊涂了,还劳烦觉罗太太给晚辈解惑!” 喜塔拉氏微微皱眉,继续道:“亲家大公子也是娶亲生子,成家立业之人,看来淳王府那边, 对亲家公子这边也是照拂得紧!” 曹颙听了,不禁笑了。谁家的女儿不是女儿?若是自己真对不起初瑜,那弘曙他们几个打上门来,他也是无话可说。 喜塔拉氏也不是胡搅蛮缠之人,知道这事论起来,终究是儿子这边理亏,便道:“便是自家兄弟姐妹,也有口角之时,本不是大事,何须劳师动众?这实在是小题大做了!” 曹颙收了笑,望着喜塔拉氏,正色道:“觉罗太太,方才您进门,看到塞兄受伤时,心下是什么滋味?有些伤口,看不见,摸不着,却更叫人心疼!”说到这里,看了看曹颐,不再说话。又不是来跟老太太拌嘴来的,应付两句便罢了。 最终要如何,还要看曹颐的意思,瞧着曹颐行事之间,不像是对塞什图没情的。曹颙有些头疼,瞧着妹妹在家帮着母亲管家时,也有几分手段;怎么出门子了,反成了这个小女人模样?可不是让人着急。 其实,方才说要喊人往步军衙门报备,除了为曹颂预先开脱外,曹颙也有试探萍儿的意思。若是萍儿真不耐烦在觉罗家,那他无论如何也会带着她走的。 曹颐听着婆婆与大哥的机锋,这些话曹颂与禄穆布是不懂的,就是塞什图估计也未必能都听明白,但是她却能听出哥哥的关切与婆婆的不满。 想着哥哥与弟弟一个从江宁,一个从山东,千里迢迢地回京,曹颐不禁红了眼圈,心中又是后悔,又是自责。自己真是没用,这些年来,尽是让人担心。 不知不觉,曹颐坐直了身子,看了眼向来最疼自己的哥哥,最亲近自己的弟弟,再看看对她苦心教导的婆婆,开口道:“对不住,都是我的缘故!” 众人都望向她,连着塞什图亦是。曹颐含着泪,先对曹颙与曹颂道:“都是我不好,让哥哥与二弟为我担心了!原本不想让大家跟着担心,所以有什么难过的也藏着掖着。现下才晓得,哥哥就是哥哥,二弟也永远是二弟!再没有好担心的,再不会让大家惦记!” 曹颂听着糊涂,嘀咕道:“哥哥不是哥哥,弟弟不是弟弟,那是什么?” 曹颙却听出她的意思,不知该为她高兴,还是为她的选择遗憾,心里叹了口气。 曹颐对兄弟说完,转过头看着婆婆,说道:“额娘,都是媳妇不好,让额娘操心,委实不孝。媳妇晓得往后怎么做了!” 喜塔拉氏见曹颐虽然含着泪,但是小脸上满是决绝,也是甚觉欣慰,笑着点了点头。 塞什图只觉得身子有些发冷,迷迷糊糊的,打了几个寒战。 第二百四十九章 何为 第二百四十九章何为 自去年定下差事出京,至今还不到一年,但是却让人产生物是人非之感。站在崇文门内竹竿胡同口,曹颙骑在马上,望着宁春家大门紧闭的宅院,眼前仿佛出现了白白胖胖的宁春,彼时,他热忱而关切地道:“伯父没在京城,可你还有咱们这俩哥哥!”一会儿,又是他那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只笑道:“还有件事你得贺我,哥哥最近却是要高升了!” 宁春家亦是满洲大姓,祖坟都在关外,因此曹颙就算想要到其坟前上杯水酒,一时半会儿却也是不能。 曹颙叹了口气,调转马头回府。 他刚才去了户部衙门,毕竟是背着“公差”的名义进京的,差事总要先了结。 户部山东司主事彭铸是他先前的下属,自然是无二话的。与曹颙商议着,将山东布政司使明年预算中几项数额不多的款项给驳回,其他的都算是核准。这样,既像是守了规矩,又是占了大实惠。而后交到堂官那边,等着批示就行了。 算算日子,曹颙却是能在京里再待些日子。他已经通过侍卫处,往上给康熙上了请安折子,将自己因“公差”至京的缘由说了。至于传召不传召自己,那就是康熙的旨意,曹颙倒是有些无所谓。之所以走这趟程序,也不过是“表表忠心”,省得落下是非口舌。 到了西城,过了丰盛胡同,便到了曹府。 看到门前的马车,曹颙问上前来牵马的小厮道:“二爷打平王府回来了?” 小厮一边牵了缰绳,一边回道:“二爷才回府,三姑娘来了,在前厅候着两位爷!” 因守着曹荃的丧,作为孝子,曹颂的人情应酬往来大部分都免了,但是像平郡王府与孙家那边,却还是要去下的。因曹颙今天要去衙门,所以曹颂便自己去平王府了。 还没到厅上,就听见曹颂的大嗓门:“不行!塞什图那混蛋,他们那种人家,怎么好再留?就是那老太太,就算再疼三姐姐,还能强过自己个儿的儿子去?” “二弟,他是你姐夫!”曹颐很是无奈的声音。 “狗屁姐夫!三姐姐,你随弟弟回南边去吧,想要在家过自在日子也好,想要再找人家……”曹颂还在不死心地劝着。 “少胡说!”曹颐的声音有些恼:“‘好马不配双鞍,一女不嫁二夫’,难道你瞧不起我这个姐姐,以为我会败坏曹家门风吗?” 曹颂在屋子里急得直跳脚,嘴里“啊啊”直叫;曹颙却是听得满肚子火,皱着眉进了屋子。 见哥哥回来,曹颐与曹颂都止了声音,起身相迎。 曹颙看了一眼曹颐,问曹颂道:“见到姐姐了,她怎么说?” 曹颐满脸通红,低下头,想着自己竟然闹成这样,让大家都跟着担心,实在是太没出息。想着姐姐素来也叮嘱她持家之道,但是她却想着觉罗家不比王府,不必如此。 听了曹颙的问话,曹颂气鼓鼓地看了曹颐一眼,回道:“二姐的意思,是三姐姐性子太软所致,要使两个婆子到三姐姐身边,帮着三姐姐教教下人规矩!” 就算平郡王府权势大些,也不好插手别人的家务,能够站住立场的,还是帮着曹颐早点厉害起来才是。 “二姐姐说了,三姐姐这般作为,实在……就连二姐姐那边,怕也要惹人耻笑,亲妹子就在京城,受到这般欺负,也不晓得找她这个做姐姐的,她恼着呢……”说到这里,曹颂却有些不应声,悄悄看了曹颐一眼,想必也是怕她难过。 听着曹颂的话,曹颐的脸色煞白,好一会儿才舒缓过来,笑着道:“看来二姐姐是真恼我了,待哪天,我去给二姐赔罪去!” 曹颙看了她一眼,很是认真地问道:“萍儿,在你眼中,父亲、母亲可是古板之人?难道他们还指望着你这个女儿给他们赚个贞节牌坊?” “哥哥……”曹颐垂下眼睑,道:“他待我还好……往后萍儿不会再自怨自艾了!” 曹颙真是觉得心里憋闷,像是一口气不顺溜,堵得人难受。 曹颐没有再说话,曹颂握着拳头,在一边喘粗气,兀自恼火。曹颙见曹颐满脸的歉意与不安,终究是不忍心,开口唤道:“萍儿!” “嗯!”曹颐应声,望向哥哥。 曹颙道:“答应哥哥,别再忍气吞声,也别学着做‘贤惠’人,开开心心的过日子。咱们家,不在意那些虚名,就算你离了觉罗家,难道就不是我的妹子?” 曹颐原还怕哥哥强迫她离开觉罗家,现下见他话里,并没有勉强自己之意,又是感激,又是感动。虽说塞什图之前伤了她的心,但是这几个月待她也算体贴,夫妻两个并未到决绝之时。就算是想要为丈夫张罗二房,曹颐也是雷声大、雨点小,其中未尝没有试探塞什图的意思。 曹颙见了妹子神情,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除了憋闷,心里还有几分酸溜溜的。当年那个“小霸王”一样护着他的小丫头终长大了。 曹颐放心不下丈夫,又低声哄了曹颂几句,便开口道别。曹颙想了想,问道:“塞什图怎么说,可是埋怨老二了?” 曹颐缠着手里的帕子,小声回道:“是嘀咕了几句,说是打人不打脸,为何不打后边。额头伤这样,怕十天半月不好见人!” 曹颂听了,很是恼火,道:“嘿嘿,真邪门,那混……那人还有面皮?看着真是打轻了,下次就直接多用板砖拍几下!”他原想要说“那混蛋”,被曹颐瞪了一眼,生生止住。 曹颙思量了下,待会儿看来要同曹颂好好说道说道,别这小子真傻乎乎地有了拍脑袋后边的想法。前面是个开花烂漫,后面怕就要一命呜呼。心下这样想着,他嘴里却问道:“大夫怎么说,伤势严重否,十天八天的能养好吗?” 曹颐听着疑惑,瞧着哥哥昨日的样子,巴不得塞什图咽气,这会子咋又关切起来?望向曹颙,却是满脸的关切,像是真担心塞什图的伤势。 曹颐猜到是因自己的缘故,既然自己还要跟塞什图过日子,那哥哥怎么会再去刁难他?关心几句,也算合情合理。因此,便道:“有些说不好,大夫说头上伤处有些大,现下天气又冷,不好见风、不好动弹,怎么着也要休养一个月。” 曹颙听了,神情有些僵硬。一个月,他早回沂州了。算算日子,他能在京城再逗留十日便已是多说。 送走曹颐,曹颂憋闷得难受,寻魏黑他们去摔跤去了;曹颙回了梧桐苑,换下身上的官服。 喜雨与喜雪端了水进来,服侍曹颙梳洗。曹颙梳洗罢,却是有些懒得动弹。说起来,打沂州到济南府,再打济南府到京城,也是一千五百余里,并不比曹颂那边近上多少。 在书房的椅子上坐了,曹颙很是沮丧。虽然理解萍儿的选择,但还是觉得憋屈。 想起初听闻萍儿小产之事时,初瑜与紫晶也是极为震惊,曹颙便提起笔来,将平安抵京与萍儿近况写了。因还要在京城待几日,先送信回去,免得众人挂心。 废太子,八阿哥,三阿哥……四阿哥……康熙……曹颙靠在椅背上,微微阖上眼,脑子里不知为何出现这几人来。宁春啊,宁春,到底是哪个害了你?再有两月,你的遗腹子就要出世,还记得当年温泉庄子的话吗? 虽然滴酒未沾,但是曹颙竟生出微醺的感觉,仿佛时光倒流,又回到多年前,他第一次在江宁织造府睁开眼睛,看到慈母严父,与和蔼的老祖母;他第一次见到萍儿,那个黑着小脸、亮着眼睛的“小霸王”;他第一次遇到宁春、永庆、马俊等人,笑眯眯的小胖子宁春,带着几分傲气的永庆,像个小书呆似的马俊。 似梦非梦,似醉非醉,曹颙只觉得累了。突然,鼻子痒痒得不行,他忍不住大大的打了个喷嚏,就听有人笑道:“好啊,你在这里偷懒睡觉,也不晓得去看看我?” 睁开眼睛,却是十六阿哥到了。他往这边来也惯了,既是能不叫通报就进来的,自然也不会跟曹颙客套什么,大剌剌地往书案对面的椅子上坐了。 曹颙见他身上穿着素色衣裳,想是回阿哥所后特意换的,便问道:“看到我的留贴了?” 十六阿哥笑着点点头,脸上忍不住露出几分得意来,挑一挑眉毛,指了指曹颙道:“孚若啊,孚若,你真是我的大福星,刚一回京,我这边便有大喜事!” “大喜事?”曹颙被他脸上的笑意感染,原本沮丧的心情也好了几分:“有开府的消息了?” 十六阿哥笑着摆摆手,道:“不是这个,你再猜猜?” 还能有什么?封爵、兼差、赏银子?十六阿哥并不是贪财恋权之人,曹颙随口说道:“又要娶媳妇了?” 他这也不是信口开河,今年又是秀女大选之年,除了充盈后宫,大部分被留牌子的秀女都要指给宗室的。十六现下虽然有了一嫡一侧两个福晋,但是在康熙老爷子眼中,怕是媳妇人选还不够。 十六阿哥果然没动静了,脸上显出几分怅怅之色来,嘟囔道:“这有什么可喜的,不过是多个庶福晋!”说到这里,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曹颙知道他待侧福晋李氏感情厚,略一思索,问道:“十六爷,是李福晋有了好消息?” 十六阿哥听他这般说,一扫方才的怅然,笑着说:“可不是,今儿午间太医才诊出来,是不是大喜?” 曹颙想起他八月间夭折的长子,心里颇为感慨,面上却是真心替他高兴,道:“确是大喜!我叫厨房置办几个菜,以茶代酒,陪你庆祝庆祝可好!” 十六阿哥笑道:“既是孚若诚心孝敬,那十六爷就赏你个面子,哈哈!” 曹颙见他得意得没边,忍不住伸出手来,帮他算了算,孩子最快也要明年六、七月间方能落地,照自己家的天佑小了将近一岁,看来又是做小弟的命。 十六阿哥顿时气结,好一会儿方转过末来,冲曹颙笑了笑:“曹额驸,别得意,我儿子虽说要叫你声‘堂姐夫’,但是对你家这小天佑却是‘堂舅舅’!”说到这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曹颙牵了牵嘴角,这亲戚关系,委实有些乱,罢了,让这孩子先乐呵吧。 * 石驸马大街,平郡王府,内院正房。 曹佳氏坐在那里,想起觉罗家的事,便是一肚子气。她是侄女,为叔叔只服九个月丧,过了前三个月便可以搬回正寝。 不过,气归气,她也隐隐生出几分自责内疚。如今父母兄弟都不在京城,虽然有个堂姐在,但是瞧着孙家那位表哥姐夫,也是个迂腐不晓事之人。 三妹妹岁数不大,也算是七灾八难长到现下的,原本还以为说个好人家,没想到还要受这般窝囊气,实在是让人又怜又恨。自己这个做姐姐的,实在是没照顾到。 讷尔苏打外头回来,见妻子气鼓鼓地坐着,并不是像往日般那样起身相迎,想着管事说起曹家二爷过府之事,便道:“怎地了?是二弟惹你生气了?这小子也是不懂事,不老老实实的在南边守孝,跑到京里做什么?” 曹佳氏想起当年初进王府时,讷尔苏正与美妾打得火热,亦是蜜里调油。她是忍下多少气,使了多少手段,方熬了过来。如今看来,未必比三妹妹强多少,论起来还不知谁可怜谁。 想到这些,她也没了好心气,忍不住瞥了丈夫一眼,嗔怒道:“你们男人,具是贪花好色,没个好东西!” 讷尔苏听得莫名其妙,思虑着近日并没有什么小辫子让妻子抓住,便在她边上坐了,一本正经地问:“什么贪花好色的?难道,是岳父他老人家又纳姨娘了?” 曹佳氏听着一愣,转过头来,忍不住捶了丈夫两下,道:“哪里有拿亲长打趣的?爷真是的!” 讷尔苏却满心冤枉,妻子没头没脑的这一句,他只能从过府的曹颂身上想到江宁那边,哪里是打趣? 带着疑惑,他反问道:“你不是为了这个恼,还是为了哪个?若不是为岳母抱不平,别人的事,也不见你这般上心啊?” 曹佳氏正自责内疚,听了丈夫的无心之言,越发觉得自己个儿的过错多了三分。不说别的,就是她这个做姐姐的,经常接妹子过府转转,或者多派人往觉罗府走几遭,塞什图也会有所顾忌,不会任意行事吧。 想着母亲当年离京时,嘱咐自己要照拂弟弟妹妹;又想着叔叔孝期未过,曹颐便受到这般委屈。曹佳氏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讷尔苏见妻子不应声,笑道:“不会是听了外头哪家王府女眷的闲话吧?各人顾各人,咱们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就成!那些个王府,瞧着热闹人多,香的臭的,都往屋子里划拉,又有什么好?你放心,太后与万岁爷往各府指侧福晋、庶福晋的,也是为了繁衍宗室子嗣,咱们府有福彭兄弟四个呢!等过两个月你孝满了,咱们再加把劲,给福彭、福秀添个小兄弟!”说着,手已经摸向曹佳氏的腰,摸摸索索的,有些不规矩起来。 曹佳氏被摸得直痒痒,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倒像是自己怕新人进门似的。原本在门口侍候的丫头已经退了下去,讷尔苏这边的动作亦越来越大。 曹佳氏浑身发热,不由呻吟一声,伸出手去推了讷尔苏一把,道:“孝期呢,别了,万一有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讷尔苏松开手,仰面倒在床上,嘴里唉声叹气,一副小孩子没偷到糖吃的无赖样。 曹佳氏将身上的衣服系好,说到:“不仅小二来了,颙弟也进京了!塞什图有点不检点,三妹妹受委屈了!” “什么?”讷尔苏从炕上坐起,脸上多了些许怒气:“竟敢怠慢咱们三妹妹,他好大的胆子!” 曹佳氏见丈夫这般义愤填膺,不知为何,只是想笑,道:“你们男人,谁不是满心的花花肠子。连媳妇的陪嫁丫头都偷,要脸不要?” 讷尔苏使劲一拍炕沿,道:“偷陪嫁丫头,太过分了!这……看着很老实,怎么这般下三烂!明儿我去找颙弟与小二,说什么也要好好教训这小子一顿不可!” 曹佳氏道:“已经教训完了,一板砖下去,脑袋开了花,估计要养着个日子了!” 讷尔苏听了,讪笑两声,道:“既然教训过了,小两口好好过日子就是,你这做大姨姐的,还有什么可恼的?若是妹夫不长记性,这不还有我这个姐夫吗?你就放心,断不会让三妹受委屈的!” 第二百五十章 董鄂 第二百五十章董鄂 西城东南,绒线胡同,董鄂府,内院正堂。 噶礼站在堂前,身上的长袍有些皱皱巴巴,再没有在江南时的威风模样。这一年多的官司打的,也把他好一番折腾。原本富态的身材清减许多,后背有些驼,面上看着苍老了不少,满脸的阴郁之色。 望着主位上坐着的嫡母觉罗氏,他的眼睛里几乎要冒出血来,强忍着满腹怒气,不骂出来,咬牙切齿地问道:“额娘!好额娘!可是儿子有什么不孝顺的地方,哪里怠慢了,伤了额娘的心?使得额娘全然不念母子情分,要到御前告状去?” 康熙与觉罗氏在畅春园寿萱宫的对答,并没有避讳人。虽说宫规严谨,但是正值太子“二废”、储位未定的要紧时刻,八方关注,但凡是宫里各处的风吹草动,都有耳报神,通过各种渠道传到外边来。 此时,吏部等衙门,对解任两江总督噶礼与苏州巡抚张伯行的官司也算是有了结果,认为两人“俱系封疆大臣,不思和衷协恭,互相讦参,殊玷大臣之职,应将噶礼、张伯行俱革职”,但顾及到地方必得清正之员,方不贻累百姓,张伯行应否革职留任,他们还是“伏候圣裁” 康熙在畅春园见过觉罗氏后,在同几个阁臣说起噶礼与张伯行互讦案时,直接就说过“其母尚耻其行,其罪不容诛矣”类似的话,而后下令将噶礼著如议革职,张伯行著革职留任。 为了打赢与张伯行的官司,噶礼这两年虽远在江南,但没少往京里送银钱。各类林林总总的算起来,就是几个黄金人也有了。俗话说得好,“财可通神”,否则也不会前两次部议的结果都是噶礼留任,张伯行革职。就算是最后一次,两人都定了革职,噶礼原也是不怕的。 张伯行是清官不假,但是性子古板,不通世情,官场上哪里会容得下这样的愣头青?就算没有噶礼,想要整他的人也不少。他在江南士人中名望过高,在百姓中官声又好,这就已经犯下皇帝的忌讳。因此,噶礼虽然有些小辫子被张伯行抓在手里,但是心里却甚有底气。 噶礼想着,最后万岁主子定会偏着自己,万没有维护汉臣的道理。否则的话,岂不是令朝野满臣寒心?就算这两年朝廷进了不少汉臣,但是高官显位上还是满臣把持着。毕竟万岁主子是要靠满人治天下。 谁承想,会落得这个结果?取祸的根由,竟然是自己素日孝敬有加的嫡母觉罗氏。噶礼晓得后,险些气得吐出血来。 这不,他刚带着兄弟子侄回京城,便冲到嫡母院子里来问罪。 觉罗氏手里握着佛珠,稳稳当当地坐在主位上,对这噶礼的咆哮,没有丝毫惊慌,抬起头不紧不慢地道:“你这是在指责额娘吗?” 噶礼这一路上风尘仆仆,嘴里已经满是血泡,心里窝火窝得不行。这“革职”与“革职留任”区别大了去了,现下张伯行虽然也没得到好,但是谁还看不出万岁爷的风头已经转了。“革职留任”的,眼看就要高升了;像他这样的,被万岁主子亲口说了“其罪不容诛矣”的,怕是再也没有复职的机会。 入仕将近三十载,风光显赫了十余年,离封阁拜相仅一步之遥,却落到这个下场,他如何能甘心? 这几年在江南,不说别的,就是为了嫡母礼佛这一遭,江宁城里的寺庙哪家没受过总督府的香火银子?噶礼不敢拍着胸脯说自己是个好官,但是却敢对任何人讲,自己是个当之无愧的大孝子。 能够几十年如一日,对嫡母晨昏定省,实心孝敬,这满八旗能够找出几个?就算不念他的好,也不必这般背后捅刀子啊! 听到觉罗氏这般淡定从容的反问,噶礼气得胡子都要翘起,身子不禁发抖,黑着脸,问道:“额娘,难道儿子不当问?到底是儿子哪里做得不足,使得额娘要置儿于死地,儿子实在是想不出!”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大,差不多要扯着脖子喊了。 董鄂静惠站在里屋,听着大伯的质问,心里急得不行,不明白为何祖母不辩解。哪里是祖母去告状,不过是刚好遇到万岁爷罢了。 就听觉罗氏慢条斯理地回道:“总督府的三百尼僧,东福堂的金丝床,额娘有哪句是扯谎?” 噶礼只觉得眼前发黑,几乎没晕过去,老天爷呀,他的拳拳孝心如今竟成了他的“罪证”,世间哪有这般道理? 董鄂静惠在里屋却听不下去,她晓得自己大伯的脾气,不算和气人,有时候暴躁起来也是骇人,若是真误会是祖母告状,那怕是以后家里就要不安生。 抚了抚自己的胸口,使劲吸了口气,董鄂静惠走了出去,开口轻唤道:“大伯!” 或许是动静太小了,或是大家都等着噶礼说话,所以除了觉罗氏,其他人并没有看到董鄂静惠从里屋出来。 觉罗氏微微皱眉,扭过头对孙女道:“大人说话,你小孩子家家的掺和什么,还不快屋里去!” 这一句话,方使得噶礼、色勒奇、干都与干泰他们注意到静惠。 静惠却没有像往日那般乖巧听话回里屋去,而是上前两步,朗声对噶礼道:“大伯,祖母并未去御前告状!那日祖母带侄女去畅春园给太后老佛爷请安,正赶上万岁爷去了,因避闪不及,就在太后宫中与万岁爷打了个照面。不晓得万岁爷怎想起向祖母问大伯之事……”说到这里,顿了顿,继续道:“祖母便答了两句!” 噶礼毕竟是宦海沉浮之人,见识了嫡母这个做派,心气也渐渐平了些。听了侄女的话,脸上喜怒莫辩,“哦”了一声,问道:“应答的是哪两句?莫非就是尼僧与床幔那两句?” 静惠为了不让大伯误会祖母,鼓足勇气说了这几句,已是不容易,哪里还会扯谎?看了眼祖母,却是不知该如何回答大伯的问话。 觉罗氏见孙女为难的模样,寒着脸从座位上起身,对噶礼道:“好了,好了,都是过去的事,还提它作甚?而今虽是免职,爵位却还在。你兄弟子侄也都平安回京,还有什么好求的?托合齐这些年的风光哪里比你少,如今又是个什么下场?你也奔六十的人了,回京过两年安生日子有何不好?家里有庄子、有地,进项还够嚼用。你们大老远回来也乏了,下去梳洗吧,额娘要去上香了!”说着,转身唤了孙女,回里屋了。 色勒奇已经忍耐不住,想着在江南的风光日子,与这一路回来受到的冷眼简慢,便要追过去破口大骂,却被噶礼一把拉住。 “大哥,这老不死……”色勒奇满是不忿,却被噶礼给喝住。 噶礼看了屋里这几个,道:“既然老太太到佛前上香去,那咱们就先回去!” 色勒奇还糊涂着,想要开口发问,但是被噶礼给瞪了回去,便伸手捂住嘴巴,跟着哥哥到了前院。 到了前院厅上,挥手将侍候的人都打发出去,噶礼脸上立时现出狰狞之色,使劲地拍着桌子道:“老而不死,老而不死啊!家里有这么个老东西,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色勒奇忙不迭点头,应和着:“就是就是!若不是这老东西临了临了闹了这么一出来,大哥也不至于就这般败给张伯行!太他娘的可恨了!大哥这些年的孝敬,都孝敬到狗肚子里去了!” 干都与干泰是晚辈,虽然心里也埋怨老太太糊涂,但是毕竟是多年积威,也不敢跟着瞎讲究,便彼此看了一眼,乖乖地垂着手,听各自的老爹发牢骚。 想起自己个儿复职无望,兄弟色勒奇又不是能担事的,家族的兴衰怕还要落到儿子干都与侄子干泰他们堂兄弟身上,噶礼叹了口气,神情有些萎靡。不过是短短一瞬间,他像是苍老了几年,身子一堆萎顿,对色勒奇摆了摆手:“得了,不管如何,老太太最后的话在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色勒奇心里着急,问道:“大哥,这话怎说?难不成就这么认了?还由着这老不死来作妖,这次是搞掉了大哥的官职,搞不好下次就是要咱们的性命啊!” 噶礼见他四十多岁的人,玩女人弄虚了身子不说,还毛毛愣愣的,心下不耐烦,道:“扯这些有用没用的作甚!就是再瞧着不顺眼,她身份在那里摆着!敢对嫡母无礼,难道你想要老太太去步军衙门告你个‘忤逆’大罪?” “忤逆罪”可是属于“十恶不赦”的大罪,若是真担了这个罪名,那除了掉脑袋,再无其他。 色勒奇刚刚只是一时发昏,现下听哥哥这般说,嘟囔了两句,便也不敢再应声。 噶礼见弟弟安分了,方对干都与干泰道:“不管你们哥俩心里对老太太如何埋怨,这面上都要装着,万不可有所失礼,惹恼了老太太,可没地方买后悔药去!往后,咱们家还要靠你们兄弟两个。老太太与太后老佛爷有旧,想要熬个好出身,你们就要好好孝敬着,嗯?可晓得了!?” 干都与干泰低着头听了,最后齐声回道:“儿子晓得了!” 原来,虽然干泰是色勒奇之子,但是却被噶礼之妻认在名下。原因,不过是干都是庶出,又不受嫡母待见罢了。 明明长房有子,还以从子为子,这实不符合规矩礼法。觉罗氏早些年才说过一次。虽然噶礼当面应下,要对妻子说明,但是不过是糊弄老太太罢了,私下里仍是这般叫着。干都心里暗恨,却也没有法子。 * 董鄂府不远处的胡同口,曹颂坐在马上,远远地冲那边张望着,脸上多了几分无奈,嘴里含含糊糊的。他的贴身小厮墨书跟在后边,听着自己主子嘟囔着“爽约”、“丑丫头”什么的,隐隐地明白些原由,卖好道:“既然晓得表小姐家在此,那爷要不要去拜望下她家的老夫人!” 曹颂眼睛一亮,面上要现欢喜,随后摇摇头,将这个念头给熄了。 这两日打听噶礼家,对噶礼罢官的消息,曹颂也知道些。不说京城,早前在江宁,噶礼这个名号便是如雷贯耳的。曹颂知道那个是大贪官,早年也巴结过曹家,后来与李家……成了姻亲。 想到这里,他顿时生出些许烦躁来。噶礼家,大伯与哥哥都是避之不及的,哪里有送上门去牵连的道理?那不是给家里捅篓子!就算自己没甚出息,不能为大伯与哥哥分忧,也不会混蛋得去给他们惹祸。 纵然他不愿意爽约,想要见那个“丑丫头”一面,却也晓得轻重,知道在京城行事是半点不能马虎的,否则落到别人眼中,谁会晓得是引出什么事事非非来。 董鄂家说起来离曹家并不远,曹颂有点泄气地骑马回府。曹颙因要等户部的公文,还要在京逗留些时日;曹颂作为孝子,这般出来已是不对,明日他便要回江宁去,再进京怕也要等孝期满了后。那时候,“丑丫头”已经出门了吧。想到这些,他便有些个没精神,只觉得恹恹的。 还未到曹府门口,前面便已经有管事迎上来,牵着曹颂的缰绳,说道:“哎呦,好二爷,您这是去哪儿了?来了一屋子的人,就等您回来了!” 曹颂翻身下马,听着有些好奇,问道:“找爷的?兆佳府的几位少爷来了?” 那管事回道:“不止是兆佳府的几位表少爷,还有淳王府上的几位阿哥,平王爷也来了,觉罗府那边说是三姑爷病着,也打发人送过东西。都是来给二爷践行的,大爷陪着在厅上说话!” 虽说都不是外人,但是毕竟还有“家丑不可外扬”这条,因此曹颂进京的原由,对外只说是受了大伯之命,来这边府上处理些家务。 当然,讷尔苏那边没有瞒着。毕竟他们兄弟两个在京城都无法久留,既然曹颐执意留在觉罗家,那往后还要靠平郡王夫妇这边照拂些个。 因都与曹颂交好的缘故,弘曙他们兄弟三个与兆佳府的丰德、丰彻、和廉等人也是熟的。大家凑到一块,说得正是热闹,见曹颂回来,忙伸手招呼他过去。 曹颂扫了一眼,没见到哥哥与姐夫,问过大家,才晓得两人刚进书房说话去了,便也不去扰他们,与外头的几个小哥儿们话起别情。 因六月初便回南边守孝,曹颂并不晓得弘昕出痘之事,现下见他原本肉呼呼的小脸蛋瘦下去不说,还多了好几个肉坑。其中右边脸颊上的最妙,有三个小肉坑斜着,排列得整齐,样子略带几许滑稽与俏皮。 曹颂看了好几眼,也没弄清楚不过一年不见,这淳王府的四阿哥怎么不仅长了个头,还换了容貌。虽说也不难看,但是多了东西,有些看不惯。 弘昕病好后,晓得脸上多了些坑坑点点的,本就不爱见人,因向来跟这位曹二哥关系好,才跟着哥哥们来为他践行的。现下见他这般无礼直视,就有些个恼,轻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理睬他。 曹颂忍不住指了指弘昕,很是不解地问道:“四阿哥,是不是你又偷懒了,怎么这些日子不见,白净了许多?骑射练习得如何,开得一石弓了?是谁当初信誓旦旦说要赢过我的,都忘到脑后去了?” 弘昕听了,这才晓得曹颂是为这个看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曹颂在丧中,按礼大家不好提起婚嫁喜事,只是大家都是十几岁的年轻人,说着说着提起来,也没那些个顾忌。 丰德与和廉已经成亲,丰彻也定亲了,年底办亲事。曹颂少不得又说几句恭喜,因大家都穿着素服,一些荤话与打趣之类的,大家便也都省了。 弘曙半月前指了嫡妻,曹颂进京便听说了,听说对方是太后的族人,一个蒙古侍郎的女儿,出身高贵,便也给他道了喜。 弘曙不像丰德他们皮实惯了的,有些腼腆,胡乱应了两句,速速转了话题。 * 西侧小书房里,曹颙与讷尔苏听着外间隐隐传来的说笑声,心情也跟着好了不少。 两人说起话来,倒是有些先公后私,曹颙这一年毕竟在京外,虽然通过各种渠道晓得些京城的消息,总不若讷尔苏这边的详尽。以前的信中,说过一些,但是有些关键的,却是不能落到纸上的。例如,一些皇家秘辛。 当听到“陈贵人”,曹颙唬了一跳,还以为是自己那位“菊花”表姐,待知道是十七阿哥的娘亲后,又是一阵唏嘘。 太子在行营驻地调戏庶母,这不是作死是什么?讷尔苏说着却有几分沉重,全然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想来也是发懵,能够晓得幕后有人布局,但是却不知道是哪位高人。 曹颙却暗暗思量着,以康熙那死爱面子的性情,像太子逼奸庶母这样的丑事,哪里会容它传扬开?就算当时真有人目睹,怕也早就被灭口了。 讷尔苏看出他疑惑,道:“稀奇就稀奇在这里,明明应该是无人晓得的事,但却是私下里传了开来!待到上面晓得了,想要再封口,却是不能了,便只当是有人诋毁太子,杖毙了几个倒霉的内侍,算是了结!” 曹颙想着十七阿哥,问道:“那陈贵人?” 讷尔苏低声回道:“怕也是因传开了,这陈贵人算是保住一条命,这个时候她若真有个闪失,那可就坐实了这桩丑事,万岁爷哪里会让皇家丢这颜面?真是她的造化!” 诸位年长的阿哥,曹颙与讷尔苏挨个数了,却是看不透到底是哪个的手笔。对于这种能够让康熙也吃瘪的布局高手,两人只有佩服的份。 曹颙虽然晓得最后的胜利者是四阿哥,但是却不希望是他。康熙做了五十余年皇帝,吃了这个暗亏,哪里会轻易罢手?弄到最后,还不晓得哪个又要倒霉。 说罢这些权势场上的事,两人又说起塞什图来。讷尔苏自然少不得又将塞什图好一顿骂,最后还埋怨了曹颙几句。 京城又不是没有三姑娘的娘家人,有姐姐姐夫呢,哪里需要他们兄弟两个千里迢迢的一个打山东、一个打江宁赶来?只要给他来个信,不就结了。若是塞什图敢不安分,胡乱寻个由子,也能使他脱层皮。实在是不懂事,也不惯着他,若是三姑娘那边断了情分,大不了守两年寡,再寻个安分人家。 讷尔苏向来温煦,一付好好王爷的样子,曹颙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狠厉,不知是该放心,还是其他的,望着他的光脑门子,有些发呆。 讷尔苏被他看的莫名其妙,摸了摸自己个儿脑门,问道:“颙弟瞧什么,可是沾东西了?” 曹颙挑了挑眉毛,笑眯眯地道:“我是琢磨着,大清律上,不知道写没写给铁帽子郡王一板砖,会是落得个什么罪名?” 讷尔苏已听了妻子讲了板砖的缘故,自然晓得曹颙的话中之意,笑着说:“颙弟别瞎琢磨了。你姐夫我向来是惜福之人,断不会让你去惹官司的!” 第二百五十一章 皇威 第二百五十一章皇威 十月二十九,曹颂离京回江宁,吴盛自是带着几个长随同行。这之前,曹颙曾问过吴盛曹寅打发他出来时的交代。因为,曹颂给大伯留书进京时,身边只有小厮墨书一人,吴盛几个是奉了曹寅之命,打后面追着曹颂来的。 吴盛在曹颙身边当差两年,性子早不如先前那般毛躁,为人处事也日渐沉稳。不说这个,就是跟着他而来的那几个长随,看着各个都是膀大腰圆,像是勇武之人。 虽然曹颂是小主子不假,但是吴盛几个壮汉,既是奉了家主之命来的,就算是不能将曹颂硬绑回江宁,也不该看着他找砖头拍塞什图啊?若是真出了人命,别说曹颂要挨官司,就是他们这些护送而来的,也少不了挨曹家的责罚。 果然曹颙没料错,曹寅的命令却是有些蹊跷——让吴盛他们追曹颂回去;若是追不回去,则跟在曹颂身边侍候,可以护送他进京;若是有什么解决不了的,让他们去寻平郡王府的福晋。 看来,作为养父与伯父,曹寅对塞什图亦是不满,否则也不会任由侄子往京里走上这么一遭。 曹颙将弟弟送出城,又仔细嘱咐了两句。如今,曹寅年迈,两边府里,有不少事需曹颂出力。虽然对他这次进京的事不置可否,但是对于他性子鲁莽这块,还是少不得劝了几句。 曹颂也懂事许多,自是不含糊,说话之间已经带了郑重。不过,应答完后,他也略带希翼地道:“哥,还是托人使些银钱,调个江南的缺。到时候,一家人聚着,也好过这两下呆着。就是大伯与伯母那头,也指定是想孙子的。要是不能留在南边,哪怕咱们搬回京城,总要一家人在一块方好!” 曹颙异地为官,每想起远在江宁的父母来,亦是放心不下。现下听曹颂这般说,他不禁心动。现下,“二废太子”之事已经将要落幕,未来的夺嫡之争,只要不与倒霉的八阿哥与鲁莽的十四阿哥扯上关系,平安地混到雍正朝应不是难事。 若是混六部,做京官,那委实是清闲。曹颙心里琢磨着,不过说实在话,他现在沂州那边也是闲得不能再闲,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与家人在一起。 想到这些,他便笑着冲弟弟点点头:“嗯,二弟说得是,我这几日在京里再看看,若是能有机会,实是大善!” 曹颂见说动哥哥,很是欢喜。曹颙想起一事,慢慢收了笑,问道:“觉罗府的消息,你是打哪里听说的?” 曹颂抓了抓头,回道:“信里啊!”见曹颙不明白,便三言两语讲了自己屋里人给自己写信,无意中提到此事。说着他还甚至懊恼,只恨自己知道得晚了。 曹颙心里有数,打发他动身启程,又吩咐吴盛等人好好护着。 回到城里,曹颙先回府换了官服,随后便催马往户部去了。山东布政司衙门明年的预算已经送到堂官处三日,反正也是无事,摆出些出“公差”的样子,也显得本分些。 快到**城楼时,曹颙就听耳边传来喧嚣声,抬头望去,原来是不远处的兵部衙门前围着一圈人,哄闹着不知在做些什么。 这一片,以**城楼为中心,左右两侧都是一溜衙门,平日是严禁喧嚣的,怎么如今成了菜市场? 曹颙生出几分好奇,勒住马缰,望那边仔细看了两眼,却看不真切。催马近前两步,便听见喧嚣声中,有人在数数:“四十八、四十九、五十、五十一……”随着数数声,是鞭子抽击的声音。 打发小满上前去打探后,透过围着的人群缝隙,曹颙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汉子,光着上半身,在兵部衙门前枷号示众。他对面是两个兵部差役,拿着鞭子,往他身上招呼着。每打一下,便是一条血淋淋的印迹,看来手下是用了力气。 那汉子个子挺高,想来原本也是勇武之辈,但是现下却没半分生气。两个胳膊略显怪异地耷拉着,胸前虽然已被鞭子抽得血肉横飞,但是面上的神情却僵住了一般,双眼木木的,不知看向哪里。 能够在兵部外枷号示众的,都在军籍,却不知这人犯了什么天大的罪过,被折磨成这个样子。难道是被牵连到“二废太子”案?曹颙想起昨日听姐夫提过的,原刑部尚书齐世武因牵连到“托合齐会饮案”,前几日被“以铁钉钉其五体于壁而死”。 小满机灵,片刻功夫,便已经打听明白。这汉子叫哈克苏,是吉林乌拉佐领。九月间圣驾在吉林乌拉行围时,哈克苏奉命随着围猎。结果在他身边有兔子出来,他却当成没看到,仍是擎着大旗,一副不知不睬状,正好被康熙看了个正着。 吉林乌拉,是原海西女真乌拉部所在,与努尔哈赤所在的建州女真算是世敌。打了好好几十年仗,最后才臣服于建州女真。 也是这哈克苏倒霉,或许是撞上康熙心气不好吧。向来待下宽厚的康熙,竟有些小题大做起来,将哈克苏一人的怠慢,归罪成是整个吉林乌拉人的怠慢,认为是乌拉之人恶习。除了下令召集乌拉人,当面杖打哈克苏之外,还下令将哈克苏及其妻子族人都押解至京,入包衣旗服役。哈克苏本人除了追回历年当差领的全部钱粮外,还枷号三月,鞭一百。 真是“一只兔子引发的惨案”,曹颙听了,真是有些哭笑不得。虽然也感叹这汉子倒霉,但是这是满人内部矛盾,想来康熙也不是任意为之。估计是借着这个小事,敲打敲打关外的那些满洲官员,别忘记自己是谁的奴才。 心情好时待其亲近些,不好时则半点不是也忍不下的。在康熙眼中,这天下是他一人的天下,满臣也好,汉官也罢,不过都是他主宰命运的奴才。 想要劝曹寅进京的热乎劲,转瞬熄灭了一半。曹颙心里再次告诫自己,千万别一时得意,小尾巴翘翘,忘记了“伴君如伴虎”这句话。 像这个哈克苏,不过是个正五品的小武官,有几个胆子敢蔑视皇权?说不定是因第一次御前当差,紧张了些,没留意到身边有兔子出没也备不住。但是赶上皇帝心情不好的时候,别说是顶戴没了,整个家族也跟着受到牵连。 曹颙心里有些闷闷的,调转马头,过了**城楼,往户部去了。 虽然他穿着四品补服,但是户部的堂官都认得他,哪里会向他摆京官架子?尚书穆和伦与侍郎塔进泰听说郡主额驸曹颙是等户部公文的,具是很热情地寒暄了几句。 偏生不巧的是,前几日山东司往堂官这边递山东布政司明年的钱粮预算时,两人都不在,是个汉侍郎接的,今日正好休沐。 曹颙正想在京城逗留几日,看看能不能寻到宁春父子惨死的蛛丝马迹,面上虽然略带一丝急色,但是心里却是巴不得那能够拖延两日。 同穆和伦与塔进泰又说两句闲话,而后曹颙离开了户部衙门,并没有去福建司探望昔日同僚。毕竟是上午,部里正忙之时,他过去打岔也不好。闹到最后,不过是喝酒接风之类,他在孝期又不大妥当。 皇帝虽然不能太近,但是该献忠心时还不能落下。听说最近远些省份的督抚,已经开始有人上折子,请求年后入京恭贺万寿。明年是康熙甲子寿辰,礼部那边已经着手开始安排明年的一系列大典,淳郡王那边也开始忙起来。 请安折子是三日前递的,不知回批了没有?这样想着,曹颙便先进了宫,往侍卫处打探消息。刚好领侍卫内大臣傅尔丹当值,正要打发人去给他送信,请安折子已经批了发回。 傅尔丹早就认识曹颙的,又晓得他是侄女婿完颜永庆的至交好友,待他比之前更亲近些。 曹颙心中也正有疑问,想要寻个好说话的内大臣仔细问问,遇到傅尔丹,也是甚合心意。 那就是他身上这三等乾清宫侍卫的职,至今还挂着,没有收回,腰牌什么的也在,这是不是不太妥当?早先在户部当差时还好说,是在京城,不过多领份钱粮罢了,也是万岁恩典;如今放了外任将近一年了,怎么侍卫处这边还没其他安排。 之所以现下才想起这遭来,可不是曹颙贪图三等侍卫那份钱粮,而是去年年底离京时没想到这块,毕竟三等侍卫已经是虚职,并不像户部差事那样需要交接。 傅尔丹听了曹颙的话,亦是沉吟不语,过了一会儿,方笑道:“孚若,这个无需担忧,想必是万岁爷看在令尊的情分上,给予的恩典。虽说没有先例,但是对于老臣恩萌,一个三等侍卫的缺却并不算什么。虽是品级不高,但是行事之间,还是方便许多。就像递请安折子这次,若是没有这侍卫的身份,外地守道哪有这个资格?不过,因孚若有郡主额驸的身份,这个也算用不上。” 曹颙听着这话,看来他挂着虚职还不是侍卫处这边安排的。嗯,当初是他刚武职转文职时,品级低了一级,所以康熙恩典,让他领两份钱粮,不知道是不是皇帝将这点芝麻小事忘到脑后了,使得曹颙成了吃三分钱粮的臣子。 请安折子上御笔朱批,十来个字“朕体安,用心办差,务勤”。按照规矩,这些曹颙看一眼后,还要送回去归档,并不能带走。 看来是不召见了。说不清原由,曹颙隐隐地竟有些失望。 * 出了东华门,曹颙有些无所事事,平王府那边二十六去的,淳王府那边二十七去的,其他人家,不是至亲,因在孝期,不好登门入室。十三府与雍亲王府那边,曹颙都打发管家去替自己给两处请安。 不过他不上门,十三阿哥却惦着他,打发管事去曹府请他。听说曹颙去户部了,又往户部去寻,结果又岔开了。在东华门路口,却遇到个正着。 到了十三阿哥府,十三阿哥已经在前厅等得有些不耐烦,正走来走去。见到曹颙进门,他眼睛一亮,快步迎上前去。 曹颙见他面上隐隐地露出几分狂喜,心中有些受宠若惊,难道自己在十三阿哥心中分量忒重,怎么见到自己,使他激动成这样? 十三阿哥看着曹颙没有说话,而是往他后边打量打量,问道:“就你自己个儿来的?” 曹颙被问得莫名其妙,就算带了人来,也不好跟到客厅,自然都被管事的领到偏厅候着。 十三阿哥瞧曹颙不明白,跺跺脚,道:“茶呢?没带茶来?” 实不怨他心急,他本是爱茶之人,喝着沂州这边的茶又正合口。不想不知是哪个王府的沂州茶流了出去,使得京城爱茶这些个权贵,都晓得了有这个好东西。 十三阿哥一个倒霉皇子,处于隐退状态,虽然外人不好登门来讨,但是像兆佳氏那边荣休养老的玛尔汉却是没少摆出岳父的架子,使人来讨了好几遭。 曹颙听明白缘故,笑着对十三阿哥道:“十三爷,别说这次是因‘差事’仓促进京,就算是仔细准备了,也没有茶啊!那边茶园冬茶要十一月方采,十三爷再忍忍,庄子那边再过十天半月就该使人送新茶来!” 十三阿哥略带失望地叹了口气,指了指厅上的椅子,叫曹颙坐了,唤人送了茶来。 端起茶碗,十三阿哥掀开碗盖,看了眼里面浮着的几片茶叶,没了饮茶的兴致。他看了曹颙一眼,这才注意到其穿着四品白雁补服,笑着打趣道:“好年轻的道台啊!别人家怕触霉头,爷这边还有什么好怕的?还守孝不登门,怎地?当官了,也守起规矩来?” 第二百五十二章 恩旨 第二百五十二章恩旨 十三阿哥虽然笑着,但是身上却笼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曹颙微微地皱了下眉,就算身体上的疾病可以治愈,心理的阴郁呢?若是这么消沉下去,那他能避开壮年病故的命运吗? 十三阿哥见他面露难色,有些稀奇,问道:“怎么?户部那边的人给你使绊子、不发回执?不能啊,若是其他人外放,说不得有人走茶凉这天,你这边还有淳平王府呢?” 这是哪儿跟哪儿,不过十三阿哥既然晓得这些个,看来也不是死脑筋的人,为何自己就想不明白。不过也怨不得他灰心,皇家之事与外边还是有所不同,父子未必是父子,兄弟也未必是兄弟,不好去指望别人。 再说,身为皇子,他亦有自己的骄傲,若是让他随便依附于哪位哥哥,那对他来说也是种折辱吧?至于冷面王四阿哥,这兄弟两个的情分……曹颙只是旁观之人,实是猜测不出到底是真情,还是有其他的什么。 真相如何无所谓,只要最后大家都平安就好。曹颙想到这些,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历史上有名的兄弟档,自己操心这个,着实有些无聊。 不过,京城的事,他现下不愿意多说,否则谁知道哪句话不妥当,被有心人听去,他就是“心怀怨尤”什么的。 因此,听了十三阿哥的问话,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与差事不相干,是想着十三爷方才说当官的规矩,有些感触罢了!家叔病故,家父老迈,兄弟们还小,有些不放心!都说‘忠孝难两全’,哎,如今方算明白其中滋味儿!” 十三阿哥初还颔首听着,到最后一句,却是变了脸色。这几年的怠慢冷落,他还以为是因得罪了皇太子,惹得皇父恼怒的缘故,心里未尝没有埋怨。同样是皇子,就算皇太子再尊贵,也不至于如此。 听了曹颙的一句唠叨,十三阿哥如梦方醒,终于晓得自己错在哪里。行私密之事,对皇父选定的皇太子存非臣之心,是为“不忠”;十八阿哥早夭,皇父伤心致疾,他却……是为“不孝”。 自己只想着皇父的宠溺与冷待,却从未想过自己应如何。 向来最为宠爱的皇子,成为“不忠不孝”之辈,皇父心中的失望可想而知。 曹颙犹自说着:“万岁爷最是宽厚,只要守着一颗‘忠心’,别说是在山东,就是外放到两广或云贵去,我也不怕小人谗言。其实想想,如今倒也是省心,山东虽偏僻些,但是落得个清净!”说到这里,便止了声。有的话无需说得太明,能不能想通透,就要看十三阿哥自己的。 十三阿哥怔怔的,半响说不出话来,等醒过神来,略带诧异地望向曹颙。见他像是发了牢骚,正端着茶碗喝茶,笑了笑道:“小曹,这些话是说给爷听的?” 曹颙面上显出不解之色,开口问道:“‘这些话’?十三爷指哪些话?” 十三阿哥仔细看了他两眼,也不知他是无意,还是有心。无论如何,终究是带了几分感激。 “蹬蹬蹬蹬”,随着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管事张福远带了几分焦急,前来禀告,宫里来了传旨公公,请主子爷准备接旨。 十三阿哥听了,“噌”的一声,从座位上站起,身上已经因激动有些发抖,嘴里反复自言自语道:“宫里来人来!宫里来人了!” 曹颙看着他发辫里的银丝,与眼角闪现的水光,只觉得鼻子也跟着发酸。 “快去取爷的蟒袍!快去摆香案!”十三阿哥扬声道,脸上还是有几分不敢置信的狂喜。 待下边的人应声下去,手足无措的十三阿哥才注意到不知何时也跟着起身的曹颙,脸上显出一丝略带尴尬的笑来,道:“这……这委实是太过意外……一时间有些怠慢小曹……” 马上这边厅上就要摆香案,宫廷的传旨太监也将要往这边领。曹颙晓得自己应回避,笑着说:“十三爷客气了,既然天使来了,那您先忙,曹颙先告辞了!” 十三阿哥听说他要走,忙摆了摆手,说道:“不过是应付一下,一会儿就好,小曹急着走什么?爷这边还有话与你好好唠唠,若是不嫌简慢,你先去偏厅吃杯茶。等爷应付完这边,咱们再说话!” 曹颙见十三阿哥说得恳切,不愿意扫他的兴致,便笑着应了,随着管事去偏厅奉茶去。心里也思量着,猜不透康熙会有什么恩旨下来。 从一废太子后,十三阿哥也被“冷藏”了四年多,就算是对他当年掺和夺嫡之事的惩戒,应该也差不多了。 再说去年时疫时城门杀人之事,纵然不说是天大的功劳,但亦是有功于社稷、有功于朝廷的。虽是晚了一年半,但是给些奖赏也说得过去。 是爵位,还是钱粮?不管十三阿哥那边如何,就是曹颙,想到他的处境或许会有转机,心里也为他高兴。 当朝皇子封爵,最低的也是个固山贝子,岁俸银一千三百两,禄米一千三百斛。曹颙心里亦松了口气,虽然有爵位,这银钱并不见多少。但是只要十三阿哥摆脱眼下这般处境,各处献银钱、送庄子的就多了。 原来曹颙还担心过两年十三阿哥这边的“债”还清后,那个“红利出息”的说辞十三阿哥未必会信,现下若是这边情形好转,那也省得他再编假话。 只是,又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对劲。康熙历年分封皇子,都是一批一批的,没有单封一个阿哥之时。是十五、十六、十七阿哥跟着一起封爵?但是先前并未听到什么动静? 过了大约有一刻钟,管事张福远来到偏厅,脸上却无甚喜意,苦笑着说:“曹爷,主子爷稍感不适,回内院歇着去了。打发奴才过来送曹爷,还请曹爷勿怪!” 曹颙很是诧异,晓得张福远是十三府上的心腹老人,便也不跟他客套,直接问出心中所惑:“可是旨意……” 张福远点点头,回道:“是太后懿旨,给我们主子爷指了两位庶福晋!” 指婚!这实是太出曹颙意料,不过这应算是好事,为何十三阿哥却是连客都不耐烦见了?总不会是太过欢喜,或者怕嫡福晋吃醋,赶紧去内宅哄了吧? 张福远不是多嘴之人,但是晓得曹颙待主子向来恭敬亲厚,见他满是不解,便低声说道:“奴才刚听时,觉得是好事,不过主子爷脸色却不大好,问了传旨公公,是不是丁家井大阿哥府上也有懿旨。结果晓得那边也有旨意过去,也是指了两个留牌子秀女,爷的脸色就有些难看,吩咐了奴才来送曹爷后,便回内院去了!” 丁家井大阿哥府,便是早先的直郡王府,是皇长子胤禔的府邸。康熙四十七年,一废太子后,大阿哥因争储位,谋害太子,被革王爵,在原府邸圈禁。 这位曾显赫一时的皇长子渐渐淡出京城权贵的视线,偶尔提起时,也不过是笑言其“龙虎精神”,虽是圈了这几年,可是这小阿哥、小格格可是添了不老少。 若是换作其他皇子府邸,添了这些个皇孙是好事,但是生在被重兵把守的废王府邸,就算活到成年,不过是个闲散宗室罢了,又是哪里的福气? 偏生康熙对这个长子还算有些恩典,不管是三年一次的秀女大选,还是每年的内务府女子小选,都要往那边送几个人过去。 十三阿哥这边,如今竟似与大阿哥那边同等待遇,不知他此刻该是多么失望与多么愤怒。 出了十三阿哥府,曹颙心情颇为沉重,原本旁敲侧击地说了那番话,还指望能开解开解十三阿哥,使得他想开些,别因阴郁伤了心神。谁承想,好好的又来这么一出。 康熙老爷子,怎么说好,毕竟是亲生骨肉,就算是恼了,不待见了,冷在一边就行了,何苦又弄这么一出。 十三阿哥这两年虽是鲜少出府,但是毕竟没有圈禁的旨意下来,就是有人敢怠慢,终究还要顾虑三分。 如今,这指了庶福晋的旨意下来,别说十三阿哥自己往大阿哥处想;就算其他人,将两人联系到一块的,定也不是少数。日后,说不得这边的处境越发艰难。 喜怒莫测的,就是帝王之心啊! 寒风吹过,曹颙身上一哆嗦,紧了紧身上衣衫,催马往平郡王府去了。原本想要留在京城,看看能不能寻个使曹寅回京的机会,此刻却是想也不想。 康熙已经上了年岁,喜怒不定,疑心渐重,带着几分刻薄、几分阴狠,行事与过去大相径庭。发作起人来,要么直接要了你的性命;就算是留下一条性命的,也未必见得就有了好。 说是“老小孩”也好,“更年期”也罢,从进京后的所见所闻中,曹颙已看不出康熙行事的章程,只觉得他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像是在消弭他自己个儿的不安。 对待至亲骨肉尚且反复无常,曹颙可不指望康熙能够待自己的父亲一如往常。真若是劝了曹寅到京中,谁知道哪天会不小心触了这位年老帝王的霉头。 到了平郡王府,平郡王在部里还未回来,平王福晋曹佳氏出来陪着兄弟说话,又叫人将大阿哥福彭与四阿哥福秀两个抱来给舅舅见礼。 福彭六虚岁,言谈行事已经有点皇家做派,甚是知礼,明年就要上学,是进上书房,还是进宗学,还要等皇帝的旨意。福秀四虚岁,或许是幼子的缘故,不如哥哥那边守的规矩多,小脸圆嘟嘟的,说起话来“咯咯”地笑个不停。 曹佳氏与平郡王素来恩爱,除了她入府前,这边有两个妾室外,这些年并未再添其他女眷。虽然府里还有两个庶子,但是自己已经有了两个嫡出的儿子,心里也甚是安稳。 待两个小阿哥给舅舅请了安,曹佳氏叫**领他们先下去,自己跟曹颙又说了几句觉罗府之事。 她已经打发心腹过去探问过,塞什图并无大碍,估计再养个十天半月也就好了。那两个不安分的丫头,一个早在几个月前,便让喜塔拉氏杖毙了;另外一个,打了一顿送到城外庄子,上个月病死了。看来这个喜塔拉氏也不是糊涂之人,心里也是有数的。 曹佳氏说起杖毙死人之事,面上神色不变,道:“说起来,还是因长辈不再京城的缘故。你与二弟是男人家,紫晶管事虽然也算是妥当,但毕竟年岁有限,不懂这些。这几个丫头不是家生子,忠心有限,本不该选做陪嫁!” 曹颙不是同情心泛滥之人,但是听到姐姐说得狠厉时,也颇为不自在。不知不觉间,姐姐已经由当年那个略带几分傲气的小才女,成长为持家有方的郡王嫡妃。 曹佳氏见曹颙不应声,当他是内疚自责,笑着安慰道:“你一个大男人,哪里晓得内宅的这么些门门道道?这个怨不到你头上,是我这个做姐姐当时粗心,忘了提点这一句,倒让颐儿受了这些个委屈。你放心,往后姐姐会留心的!到底是小门小户,才养出塞什图这样混账子来;就算是王府贝勒府,看在你我份上,也不好这般怠慢颐儿!他家老太太是个明白人,断不会让儿子再犯浑的!” 第二百五十三章 私密 第二百五十三章私密 被指了秀女的除了十三阿哥,还有十七阿哥,不过他这边却是喜事。领侍卫内大臣阿灵阿之女钮祜禄氏,被指给十七阿哥为嫡福晋。钮祜禄氏是先皇后的侄女,十阿哥的表妹,出身显赫,门第高贵。 这门亲事却是出乎众人意料,因为十七阿哥生母位份低,又有先前的流言,现下虽不是打入冷宫,但是一直在养病就是。 十余位皇子中,除了岳父为外番郡王的十阿哥与岳父是郡主额驸的八阿哥外,十七阿哥的岳父最为显贵。 正式的指婚旨意还没下,平郡王讷尔苏也是今天方听到风声,回府后正好曹颙在此,便对他说了。 曹佳氏要留兄弟吃饭,让他们先说话,自己亲自去张罗吃食去了。 阿灵阿也是有名的“八爷党”,当初与马齐一文一武共同保举八阿哥为储来着,如今成了十七阿哥的岳父。曹颙有些糊涂,为什么隐隐记得这个小十七,应该是老四的人? 听曹颙说明日去户部领了回执便启程离京,讷尔苏想了想,点了点头道:“早走也好,近日京城的风头有些不对!万岁爷像是真恼了,随扈的大臣侍卫都是挨个盘查,又不知有多少人要摘顶戴!” 说到这里,他不禁笑了,对曹颙道:“这回,怕有人是搬石头砸自己脚了!难道万岁爷这五十年帝位是白坐的,就算想要算计太子,这手段也太肆意了些,怕是要两败俱伤!” 曹颙见姐夫满是看戏的神情,怕他被掺和进去,毕竟平王府与康亲王府、顺承王府同属礼亲王代善一脉,在宗室中很有分量。因此,忍不住开口劝了两句,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地提到八阿哥等人,但是也说了这几年京城的权势变更,无不是围着“夺嫡”二字。 讷尔苏虽然晓得自己这位嫡亲小舅子有些少年老成,但是向来还是将他当幼弟看待的,如今听他郑重其事地说起这些,恍惚之间竟有些亲长告诫的意味,不禁哑然失笑,道:“颙弟,姐夫年长你四岁,又不是小孩子,还需要这样嘱咐?那么个皇子阿哥,别人稀罕巴结,姐夫又什么好稀罕的?有祖宗传下的铁帽子,再挣命也不过是些个虚名,图个甚?有那功夫,还不若好好读两本兵书,待到日后有机会上战场,凭着真功夫开疆辟地,扬我满洲男儿雄风!” 说到最后,讷尔苏脸上已经洋溢着说不出的兴奋之色。这副模样,曹颙并不陌生,曹颂与弘曙他们提起往后要建功立业,也是这副模样。就是永庆,从少年开始,便也惦记着赚军功。 战场啊,曹颙有点小尴尬,好像认识的年轻人中,唯有他与十六阿哥对这些并不感兴趣,难道是缺少男人血性? * 安定门内,雍亲王府,前院书房。 屋子里檀香寥寥,四阿哥手里握着一串手珠,还是一如既往板着张脸,听两个粘杆卫士禀告曹颙今日的行踪。 粘杆卫士是王府粘杆处的家丁,现下充当雍亲王府的耳目。粘杆处早在这边还是贝勒府时便有了,早先不过是盛夏初秋之时,几个专门当差的家丁内侍操粘杆捕树木上的鸣蝉。 待到康熙四十八年,太子废而复立,四阿哥由“多罗贝勒”晋升为“和硕雍亲王”后,行事越发谨慎。京城局势风起云涌,为了自保,他纵然想过太平日子,也无法浑浑噩噩,当个稀里糊涂的亲王阿哥。 在听取门人的建议后,四阿哥便叫粘杆处扩充了些人马,多是王府的包衣下人,用来充作王府耳目,关注京城其他王府的动静。 先出城送兄弟,随后回府换衣裳去户部,随后侍卫处、十三阿哥的府邸、平郡王府,酉初二刻(下午五点半)从王府出来回家。 四阿哥听着,往心腹幕僚戴锦处望去。虽然现下京城暗潮涌动,雍亲王府这边也不能免俗,关注着各方局势,但是像派人全天探查曹颙的行踪,并不是因四阿哥的本心,而是戴锦的建议。 戴锦沉吟了一会儿,对四阿哥道:“曹颙进京已五日,给万岁爷的请安折子已递上去了三四日,却仍是没有上边召见的消息!主子,这有些不寻常啊!按照先前万岁对曹家的诸多恩典,他又是初次外放地方,断没有不见的道理!” “哦!”四阿哥的目光有些深邃,问道:“你的意思,是赞同傅鼎所言的了?” 戴锦点了点头,说道:“回主子话,奴才正是此意!曹家早年在江南显赫是众所周之,万岁爷对曹家的恩典也是朝野尽晓。若是不留意,不过是认为万岁爷念旧,看在‘奉圣夫人’早年的情分,厚待其家族后人;不过正如傅大人所说,这对曹寅家人的恩典似乎重了些个!” 四阿哥听着,微微皱眉,原本他心中对曹颙印象甚好,并不愿意将他扯到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中。 “苏州那边有什么消息回来?高氏与李氏早年可有什么不寻常?”四阿哥思量了一回,开口问道。 戴锦回道:“主子,苏州那边还未有什么消息,只是先前查江南曹、李、孙三家时,江宁有些个早先并未留意的消息,如今看来却是值得推敲!” 见四阿哥望着自己,他也不卖关子,继续说道:“康熙三十三年年初,京城曾有嬷嬷下江宁,照看未生产的李氏,经过近日详查,这些嬷嬷是裕亲王府旧人!” 四阿哥虽然面不改色,但是心里却很是意外。早前的裕亲王府的主人,就是他的伯父福全。 地方官员,别说是个内务府织造郎中,就是总督巡抚,也没有打京城派人去看护妻妾生产的道理。但是先前,并未听说裕亲王府与曹家有什么私交往来,如此这般,其中又有何隐情? 难道真如傅鼎所猜测的那般,李氏出身涉及皇家宗室私密,因此万岁才对曹寅这房如此另眼相待? 只听戴锦道:“王爷,就算傅大人猜错了,也不碍事!曹寅已老,曹颙是嫡长子,曹家的当家人,就算是李家、孙家,估计日后也要以曹家为马首。曹颙本人,又是平郡王府嫡福晋胞弟,淳郡王大格格额驸,若是他向着王爷这边,以后说不定能借上大力!” 四阿哥虽然晓得戴锦是全心为自己谋划,但是想要这般算计别人,心里很是不舒坦,忍不住冷哼一声。 前几日,戴锦胞弟,四阿哥的门人戴铎派人送来密信,无非也是就太子再次被废之事,向主子进言。 如今储位未定,诸王各有不并立之心,皇上又是天纵之资,为不世出之主。正是“处庸众之父子易,处英明之父子难;处孤寡之手足易,处众多之手足难。何也?处英明之父子也,不露其长,恐其见弃,过露其长,恐其见疑,此其所以为难”。 虽然四阿哥在回信中提到,上边那个位置是“大苦之事”,自己“避之不能,尚有希图之举乎”,无祸无福,君臣利害之关,终身荣辱之际,全不在此。但是,究竟有几分心动,他自己也是说不清楚。 戴锦见四阿哥脸色难看,晓得他对曹颙颇为看重,自己说得这般直白,怕是主子脸上过不去。 他心下一动,不再多说其他的,只问及明日府里寿宴安排。纵然眼下应避嫌疑,但是若是过于反常,反而惹眼。还不若按往年的例,该看戏看戏,该吃酒吃酒,倒显得自在淡定,别无所图。 四阿哥向来是低调的性子,听戴锦这般安排,也算是妥当,便点头允了。 戴锦见他神情缓和,又问了一句,是否要往曹家补送份请帖。先前的宾客帖子,都是早就拟定的,十日前便送到各府了。 四阿哥沉吟了一下,摆了摆手,说道:“还是算了吧!他本在丧中,不适合赴宴,又是这个时候!若是皇阿玛不见他,是为了保全他;那我这边,又有什么不能的?”说到这里,他看着戴锦,道:“苏州李家那边也罢,江宁织造府那边也好,都无需再查了!若是他是能被拉拢之人,老八他们还会放着他?曹颙的事,我心里有数,不必再画蛇添足!” 戴锦还想再劝,四阿哥已经起身,道:“无需多言,晓得你们兄弟向来忠心,但我只求自保,若真有那份心思,也不会如此行事!往后这种‘诛心’之言,不可再提;日常行事,不可妄动!”说完,便出了书房,回内院去了。 戴锦俯首恭送四阿哥,心里却叹道:“主子啊,主子,若是您真没有那个心思,为何近日每次礼佛的时辰多了不少;要是没有心乱,那佛前祷告的是什么?” * 沂州,道台衙门,内院上房,西暖阁。 天佑在母亲怀里吃完奶,打起哈欠,已是困乏的模样。初瑜见儿子这般招人喜欢的模样,忍不住使劲亲了他小脸几下。 叶嬷嬷在旁,看着初瑜略显消瘦的小脸,道:“格格,还是让老奴抱小主子去东屋安置吧!这些日子,格格可是清减不少,脸色看着都不好,总要调理调理!” 初瑜摸了摸自己的脸,最近留这小家伙在屋里,夜夜睡得不安生,下巴都尖了。虽然近日觉睡得少,人觉得乏得不行,但是看看怀里的儿子,还是有几分不舍。 叶嬷嬷见了,接着劝道:“就算格格不爱惜自己个儿身子,也要想想额驸那头。额驸去了半月了,说不定这几日便回了,瞧见格格这般憔悴,不是要心疼得慌?况且只是去东屋,不过是让格格好好歇几日,养养精神罢了!” 初瑜想着丈夫走前再三叮嘱,让自己好好调养,照顾好自己个儿,自己应得好好的,如今看来却是没有做到。 犹豫了再三,初瑜将儿子放到叶嬷嬷怀里,瞧着她抱着儿子往东屋安置去了。 初瑜下炕,披了件披风,出了暖阁,走到廊下。或许是阴天的缘故,天上没有星星,飘飘洒洒地扬着雪花。她伸出手,接了几片,心思却不知飘到哪里去。 这是今冬的第一场雪,不知京城那边的天气如何?额驸走得匆忙,只包了几件小毛衣服,大毛衣服一件未带。这打京城回山东,路上也是上千里,若是晴天还好些,若是风雪天气,马上就是进数九了,天寒地冻的,奔波往返,委实辛苦。 喜云与喜彩在屋子里铺好被窝,见主子还不回来,出来一瞧,正在房门口站着,忙劝回屋里。虽然眼下出了月子,但是也不好这般在门口吹风,万一如几个老嬷嬷所言,留下头疼病,那该如何是好? 初瑜与她们自幼一块长大,晓得也真心为自己好,并不恼其呱噪,笑着回屋子了。 这边屋子是曹颙专门使人改建的,用的是地热,除了北炕外,青石板铺成的地面也是热乎的。 曹颙不在这半月,喜云就在屋子里值夜,侍候初瑜与小天佑。 因刚见了冷风,乍进屋子里,初瑜不禁打了个喷嚏。喜云见了,忙倒了杯热茶,送到初瑜手中,略带担忧地说道:“格格,是不是过了冷气,要不奴婢叫人吩咐厨房,熬一碗姜汤来!省得积下寒,可不是闹着玩的!” 初瑜喝了两口热茶,身上舒服许多,摇摇头道:“大晚上的,还折腾她们做什么?没事,刚才看着飘雪花,接了会儿,有点凉了!” 喜彩端了热水,侍候初瑜梳洗,因孝期未满,身上钗环佩饰皆无,倒也省事。 待初瑜上了炕,进了被窝,喜彩才端了水出去。喜云去将暖阁的棉帘掖好,窗户也都查看了一遍,方回头对初瑜道:“格格,要歇吗?” 听到初瑜应声,喜云熄灭灯烛,摸索着回自己被窝。 她方进了被窝躺下,就听初瑜道:“不知额驸歇了没有?” 喜云侍候初瑜十来年,私下里许多话是不忌讳的,忍不住笑着打趣道:“格格这是想额驸了?” “嗯!”初瑜应道:“去了大半月了,身边没人照顾,也不知习惯不习惯!” 喜云笑道:“格格真是的,忒操心了!额驸又不是小孩子,京城府里还有七、八十口人呢,哪里会让额驸吃了苦头?”说到这里,却觉得有些不对劲,心里不由地琢磨开。 额驸回那边府上,指定要回主院梧桐苑歇的。梧桐苑那边,如今是喜雨与喜雪两人留着照看屋子,若是闹出点什么来,那可实在令人着恼。 这样想着,喜云有些惴惴不安,想要开口提醒格格此事,又怕自己是瞎担心,惹得格格心烦。万一因此落了猜忌,影响格格与额驸感情,那不就成了罪人? 虽然打心里瞧不上喜雨,但是喜云也得承认喜雨相貌是好。不管是在淳郡王府那边,还是到了曹家这边,喜雨的容貌都是一等一的出挑。 想到这些,喜云不禁有些埋怨淳王福晋,好好的安排个这样的女子跟着陪嫁,这不是给额驸送屋里人吗? 初瑜在炕上,还说着:“你不晓得,额驸看着沉稳,有时真像小孩子呢,对吃食挑剔得很,就是坐卧起居,也是需要人操心的!” 喜云听着初瑜话中满是关切,想着两个主子的感情,心下一松,笑道:“嗯,奴婢是不晓得,有格格一个人操心就够了!即便如此,格格也宽宽心,往后啊,有七八十年的心需要操呢!” 初瑜也跟着笑了,道:“这几年,都是额驸体恤我,往后也该是轮到我体恤他了!” * 京城,西城,曹府,梧桐苑。 曹颙梳洗完毕,在炕上躺了,亦是辗转反侧,脑子里有些乱。最大的不解之谜,就是布局算计太子的到底是哪一位?与那位陷害宁春家的,到底是不是同一人? 虽然他每每祈祷不要是四阿哥,但是,若是……若是那个人是四阿哥,自己到底又该如何抉择?救命之恩当报,朋友之义也需保全,要是真到需要抉择时,自己该何去何从?但是父母兄弟,娇妻幼子,家族安危,曹颙只觉得脑仁疼…… 第一百五十四章 所 第一百五十四章所图 江宁,织造府,斜对过茶楼上。 李鼎坐在二楼临窗的包间里,端着盏茶,望着不远处的织造府大门。他是奉父命来江宁给曹寅送信,顺带着给姑母李氏请安的。 今日下了船,将到织造府,李鼎方发现自己身上穿着不太妥当。因来得时候匆忙,没有带素色的衣服,这样上门却是失礼。 他想要寻个成衣铺子换件素服,正好见到有官轿往织造府来,看着随行的兵丁胸前的“督”字,心里有些好奇,便过这边的茶楼上观望。 看着八抬大轿上下来穿着白鹤补服的中年人,李鼎微微地眯眯眼,新上任的两江总督赫寿吗?说起来,他也是见过的,赫寿在江南为官已经两载,先前在漕运总督任上。 漕运总督衙门在淮安府,离江宁三百多里,离苏州六百多里,这两年赫寿奉命审理噶礼与张伯行互参案,也经常出入两地。就是前年,李家风头正劲时,他也没少往苏州织造府出入,与李煦亦颇有私交。只是后来,李煦受了皇帝申斥,赫寿趋利避害,才与李家关系淡下来。 随着曹寅的亲自出迎,赫寿笑着寒暄,两人一同进了织造府。李鼎看着心烦,冷哼了一声,唤了小二,结了银钱,带着小厮找成衣铺去了。 刚转过一条街,就听有人唤道:“可是李公子?” 李鼎抬头一看,一个穿着丧服的男子下了马背,往他这边走来,依稀看着有些面熟,但是一时想不起是哪个。 不仅这男人穿着丧服,他后边还随着一辆马车,透过半掀的车帘,露出半截穿着全孝的身子来。 “要想俏,一身孝”这话说得着实不错。光是梨花带雨的半张粉面,就瞧得人心头一荡。 李鼎虽然未成亲,但是今年已二十四,哪里是不解风情的毛头小子?虽然人前甚是正经,却算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一眼望去便瞧出那妇人虽是良家,但却带着三分水性。 面上却是半分不露,李鼎只带着几分亲切,看着那迎上来的男人。那男人近前,抱拳执礼,道:“白德喜见过李公子!前年初夏,曾有幸在秦淮河上与公子同饮,共听蓉娘妙音,不想再次与公子相见,实乃幸甚!” 李鼎听了,有了些许印象,前年春夏交接之际,他曾来江宁给总督府送寿礼。干都曾请他在秦淮河上吃花酒,同席的有几个官员富商之子。之所以带着这些纨绔,不过是为了有人掏银钱罢了,眼前这人就是其中之一,“珍宝阁”白家的二少爷白德喜,亦是璧合楼杨家的姑爷。 那个蓉娘当时还是清倌人,一口透亮的好嗓子,小曲唱得煞是拿手。李鼎听得心热,虽然当时还是总督府未来姑爷的身份,但是在欢场上也没装正经。最后,还是干都做主,将蓉姑娘赎了,送了李鼎暖床。 在外头乐呵倒没什么,可家中规矩甚多,哪里好安置风尘女子?赶上李鼎正热心想要弄茶园,想要用茉莉花茶赚些银钱,看中苏州城外一片山地,正适合种花。 那是一个扬州盐商的地产,存心巴结李家,并不要银钱,要白白地送给李鼎。当时李煦正兼任两淮盐政,李鼎晓得有些人情不能白收,想着什么做回礼。后来吃酒时,蓉娘奉命来献曲,那盐商看着有几分兴致,李鼎便将蓉娘转送于他。 现下想想,那马车里带孝的小娘子,倒是比蓉娘更水灵些。李鼎因要爱惜名声,家中虽收用了几个丫头,但是妻妾皆无,如今到江宁为父亲充当信差,正百无聊赖,瞧见这样的好颜色妇人,不禁有些心热。 再想这璧合楼,那可是花费了十余万两银钱,打曹家买来养珠方子的。想着叫人打探的音讯,曹家这两年在广州卖珠有不少进项,这可是李鼎眼红许久,却又拉不下面子向曹家求的。若是能够打杨家人身上得到方子,这趟江宁之行倒没有白来。 这样想着,李鼎对白德喜便客气几分,拱手道:“原来是白公子,这是贵亲……”说到这里,指了指其身上的孝服,面上带了几分关切。 白德喜先前还满面喜色,听到李鼎这般说起,方露出几分凄色,道:“哎,家岳久病,前些日子离世,今日小弟与内子去送岳父出殡!” 李鼎少不得又叹息一把,说了两句节哀之类的话。白德喜却是有些扫兴,原本想着遇到织造府的表少爷,请顿花酒,攀攀关系,省得往后曹家为郑家兄妹出头,这璧合楼落不到自己手中。但是想起孝中,别说是花坊,就是吃酒,也是于理不合。 正郁闷着,白德喜无意瞧见李鼎往马车那边望去。都是欢场老手,虽然李鼎仍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但是落到白德喜眼中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这心里立时什么滋味儿都有了,他先是有些恼,随后竟隐隐地带些欢喜,知道李鼎喜好些个什么,那就好办,待会儿便就叫媳妇出来敬个酒灌些**汤,也不碍什么,若能勾住这李二公子,日后少不得好处。 他实是于这个表妹媳妇也不尽上心,虽是他在家里说一不二,眠花宿柳她也不敢管,但每遇丁点儿小事,她就能哭天抹泪的,好不厌烦。他尽当她是废物一般,如今这废物竟还有些用处,倒是意外之喜。 两人各怀鬼胎,再说话时,越发显得客套。这个执意要请那个上门,以尽地主之谊;那个再三婉拒,最后实盛情难却,推辞不过,便跟着去了。 * 织造府,客厅。 曹寅与赫寿寒暄着,一个是老臣,一个是新贵,偏生两人都是行为谨慎之人,客气来客气去的,倒也说出几分热闹来。 虽然从官职上来说,赫寿这个从一品总督要比曹寅高上许多;但是论起爵位来,却是曹寅这个伯要高赫寿不少。 不知不觉,竟达到微妙的平衡。虽然之前,赫寿也曾登门拜访过数次,但这是总督任上的首次拜访,两人虽然只不咸不淡地说了两盏茶功夫的闲话,但是彼此都说得上是满意。 朝野大事、先前的官司,两人哪里会提?无非是明年万岁爷甲子圣寿,江南这边的贺寿安排,上折子请求进京贺寿之事,云云。 待送走赫寿,曹寅的心情却稍显沉重。张伯行留任、噶礼罢职,这虽顺应民意,但是对李家与孙家来说,怕是要落下不是。 早在李煦接任江南布政司时,曹寅便三番两次提醒过他,不要与噶礼走得太近,省得受到牵连,但是收效甚微。 待到李煦受到申斥,孙文起拢着这摊时,曹寅也婉言劝过。孙文起与李煦性子不同,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主,又不像曹寅、李煦两个是自幼伴驾的,有时候谨慎的就有些过了头。 像噶礼与张伯行互参之事,原本孙文起那边也是有些东西的,不过因噶礼构陷张伯行,有一条“汉官结党”,为了避嫌疑,他便不肯为张伯行说话,反而是偏着噶礼这边,列举张伯行的“罪证”。 虽说揣测上面那位的心思不容易,但是晓得其脾气秉性并不是难事。曹寅与其君臣相交五十来年,自问也晓得几分,怕是要恼了。 孙文起虽是为了避嫌疑,但是却忘了自己的职责是充当帝王耳目。这般行事,谨慎是谨慎了,也将帝王的耳目给遮住。 这位以“仁孝”治国的万岁爷,虽然待下宽些,可那要分时候。 明年三月,甲子圣寿啊!曹寅沉吟着,思量着是不是同李煦商议,往京城递折子,请求上京贺寿。 身上官服厚重,曹寅回了内院。 开阳院,正房。 李氏正叫管事婆子取了各色衣服料子,仔细挑选,为小孙子准备百日礼。见曹寅回来,起身相迎,侍候曹寅换了官服。 曹寅见那衣服料子华贵,有些还是宫里赐下的内造之物,便微微皱眉,觉得有些不妥当,劝道:“知道你疼孙子,但天佑还小,总需惜福才好!” 李氏听了,笑着说:“老爷误会了,这几匹料子不是给天佑的,是给媳妇预备的!沂州有些偏僻,别说是衣料布匹,就是米粮吃食,上等的也是少。那边府里,都是京城往那边送米,京城府里没有管事的,采买这些衣料之物也不方便。咱们府里,就这些个多,留着又没甚用处,还不若收拾收拾,送去给媳妇用!” 曹寅想着自己这房的儿女婚嫁都已妥当,二房那边还有六个侄子侄女,便对李氏道:“若是你这几日得空清点库房,便多留意些,遇到好物什,也不用尽惦记儿子媳妇!等二弟孝满,两个侄女不急,项儿、頫儿还能再等两年,颂儿与硕儿兄弟两个却是到了岁数的,到时候定亲下聘,也需要些好东西!” 李氏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老爷,这几个小的,除了四姐与五儿外,其他的老太太都给留了婚嫁银子!就是四姐与五儿两个的,咱们凑凑也使得!只是家中账目上的银钱,多是颙儿使人送回来的银钱,这个……这个要给颂儿兄弟准备出多少合适?” 曹寅想着自己将祖上余资都变卖得差不多,现下虽然有爵位与官职银钱,但是连府里开销都不够的,还要靠儿子送银钱来补贴。想着这些,才想起自己过了两年轻省日子,全是靠着儿子孝敬来养活上下,不禁有些羞臊。 想到这里,曹寅叹了口气,对李氏道:“看看家里账目上积蓄吧!若是能够有余钱,给颂儿与硕儿兄弟各准备些。等出了孝期,除了娶妻,他们两个也该寻个差事了,到时候还需要使银钱!” 李氏虽然心疼儿子辛苦,但却不是小气无礼之人。若是二房曹荃在世还好说,轮不到他们这边操心这些个;如今小叔子去了,剩下几个侄子侄女不靠长房,还能靠谁呢?虽是别无他话,但终是没了挑东西的兴致,亦跟着丈夫叹了口气。 * 虽说曹颙想着早日离京,但是终又被拖住了。 户部那位汉侍郎是个明白人,又得了尚书的话,很是痛快地批了山东司报上的账目。到了尚书那边,自然也是没半点耽搁的,当天便办得妥当。 曹颙领了户部的回执,算是办妥了差事,偏生被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堵个正着。 原来,先前十六阿哥曾对十七阿哥炫耀过自己的温泉庄子,两人还特意去看过一遭。虽然往后两人开府时,内务府那边少不得也会拨皇庄下来,但是谁知道那等到哪年哪月。要知道十二阿哥与十三阿哥两位,可是康熙五十年才开府,两人都是二十好几。 十七阿哥虽没有外宠,但是想着成亲后,若是宫里住腻烦了,可以带妻子去庄子住,不是更可心?再说,他心里也隐隐地有其他的盼头。 倒不是说他不孝,盼着皇父早日驾崩,而是想着毕竟是甲子老人,谁也说不好……若是真到了新皇登基那天,后宫嫔妃都要随儿子就府的。若是能够在昌平弄处温泉庄子,给额娘做休养之所,也省得在京城受流言之苦。 这不打听还好,一打听实是吓一跳,虽说那些泉眼在山里,都是山地,便不值几个银钱,但是这几年都被人买的差不多,正是曹家买的。 实在没法子,十七阿哥便只有央求了十六阿哥,厚着脸皮来找曹颙买地。 第二百五十五章 桃园 第二百五十五章桃园 前几日,何茂财打昌平回来,已经跟曹颙提过,今年入秋后,便有人开始打探小汤山一带的地价,那边的地价也涨得飞快。曹颙只是让他再等等,不要轻易脱手,再等过个一年半载,有价无市时再说。 说起昌平庄子这边,打去年冬天便开始有人关注。如今年迈荣养的大学士李光地,就住在李家昌平别院那边。 这位朝野闻名的大学士,已经到了古稀之年,去年时疫时患病,连遗折都写好了,偏生又挺了过来。去年入秋,他便往昌平别院疗养,经过几个月的调理,身子骨好了很多。 除了李光地,还有十六阿哥从曹颙那得的庄子,其他王府世家的晓得了,难免也要打听打听。不过等到众人留意到温泉,已经是年后,天气渐暖,便有不少人忘了这茬。 如今,已经进了十一月,数九天气,日渐寒冷,便有不少人家想起小汤山的温泉来。那边原本就有前明皇室留下的御用温泉行宫,只是一直闲置,并未使用。内务府那边又传出动静,这两年要将那边废弃的温泉行宫重新修建。因此,琢磨着先一步去买地置庄子的人家,倒是不老少。 曹颙当初吩咐何茂财买地时,已经让他避开温泉宫周遭的地界。那些地界除了内务府的,往后也是要给各个王府用的,到时候让人发现这些地把在曹家手里,就太显眼了些。 况且那些王府行事,向来都是占便宜的,哪家肯吃亏?曹颙若是想赚他们的银钱,指不定要再搭进去什么? 十七阿哥找曹颙也是无奈之举,因温泉行宫周遭的地,正如曹颙所料的,早让京城各大王府给占了。就是有剩下的,打探打探左右地界,也让他失了买地的兴趣。 倒是十六阿哥那边的庄子,四周山上都是桃林,不止秋冬可以泡温泉,就是春夏之际,风景也是好的。 不说别的,曹颙与十七阿哥也算有同窗之谊。现下,又是他有大喜事,自然少不得又是贺喜一声。 十七阿哥提起亲事,脸上只是笑笑,并没有太大欣喜。 曹颙想着之前听姐夫提过的勤贵人之事,心里有些唏嘘。听十七阿哥想要买块地,与十六阿哥做邻居,他便笑着说:“还当是什么大事,十七爷使唤人说一声就是!” 十七阿哥略带犹豫道:“这个……孚若,说起来实是羞愧,虽然我这边亦有些积蓄,但不像十六哥那样宽裕!若是方便,地价这块可否低些?” 这怕是十七阿哥生平第一次讨价,脸红的几乎要滴出血来,已经是不好意思抬头看曹颙。 曹颙瞧了十六阿哥一眼,见他点点头,心下会意,笑着说:“十七爷这话说得就是外道了!那边不过是荒山,哪里算是正经地?当初买下时,价格都是极低的,原是我前些年卖了祖母留下的田产,有些觉得不妥当,想要再买地时,地价又高了些,便将周遭的那些坡地买了。这些坡地,也不过是种些果木,并没有什么出产,难道我还会要使它来赚银钱不成?” 十七阿哥倒不是占便宜之人,听曹颙这般说,忙摇摇头,说道:“孚若,你不在京中,不晓得如今昌平的地价涨得厉害。尤其是地界有泉眼的,价格都涨了几倍不止!” 曹颙心里虽有数,但是面上却甚是吃惊,说道:“几倍不止?竟有此事,这是什么缘故?就算多了泉眼,也不致于此啊?” 十六阿哥笑吟吟地看着曹颙,并不应声。十七阿哥苦笑道:“上行下效罢了,已经有了准信,明年开春内务府那边便拨人修那边的行宫!” 曹颙被十六阿哥看得脸红,便也不再装腔作势,对十七阿哥说道:“就算如此,我也没那个心思算计十七爷的银子,明儿打发个人去寻我家那边的管事就行,不外乎是那片的几座荒山,想要那块地,十七爷自己挑!若是手上不宽裕,直接拿去用;若是想要送我些银钱,便按早前的买价好了!” 十七阿哥脸上多了笑意,说道:“哪个要白占你的?银钱我已叫人准备好了,不需多大地界,就在十六哥庄子周遭寻个泉眼就好!” 曹颙晓得这些个皇子阿哥,虽是待人和气,但是也带着傲骨的,便也不与他多说,点头应了。 又说了两句,曹颙便提到自己今日想要离京之事,结果被十六阿哥一把拉住缰绳。 十六阿哥皱着眉,脸上倒是有些恼,说道:“这才进京几日?算是今儿,才见你两面,还没寻个空,与你好好唠唠,便要离京,这样怎成?不行,爷做主了,再留两日!” 十七阿哥在旁边,刚缓过来素日的机灵样,也咋呼着要曹颙再留两日。 曹颙略带无奈,道:“十六爷,我这边还好,差事完了,早两日、晚两日无碍,你却是忙着,哪里有空闲来陪我?” 十六阿哥略带得意地笑了笑,说道:“怎地没空?今儿爷就是都归拢好的,就是要寻你去温泉庄子泡澡去!不止今儿,就是明儿的假,爷都请好了!若是无事,咱们这就去吧!”说到这里,瞅着曹颙摇摇头:“啧啧,你不晓得,今年夏天庄子的桃树结果子了,酿了桃酒,偏你小子不赶巧,孝期忌酒!想要喝啊,却要等来年了!” 曹颙见了他得意的样子,不禁有些气结,温泉庄子也好,桃园桃酒也罢,都是他琢磨出来的,如今却是半点没享用到,都便宜这小十六了。他还偏生的得了便宜卖乖,委实可气得很。 十七阿哥听了,却是不干了,对十六阿哥道:“怨不得刚才十六哥让弟弟等了好一会儿,原来是安排这些去了,怎么不想着带着弟弟?不行,不能立时就去,总要想到法子,也带弟弟去,要不弟弟可不依!” 十六阿哥仔细想了好一会儿,方叹了口气,道:“行了行了,你打发人回去收拾换洗衣裳吧!我这边想法子,往侍卫处说去!” 十七阿哥满脸雀跃,终于露出些孩子模样,欢声道:“谢谢十六哥!”又同曹颙打了招呼,打发贴身小太监回阿哥所取换洗衣服去了。 * 江宁,白德喜住处。 因并不是长子,白德喜成亲后,便在外头置办的宅子。借白杨两家之力,这边的宅子弄得也甚是体面。不仅家宅极大,还请了名匠高手来布置园子,但主人品味有限,添置的湖石花草力求价高,果然是凸显富贵,却也是俗不可耐。 李鼎虽不是多高雅之人,但生在官宦世家,也有些见识,瞧了这园子,就对主人家心性知晓一二,再进了花厅,那就更加明白,多宝格内各种金玉摆设,富贵之气直冲云霄。 李鼎心里冷笑,这可是无端送上门来的肥羊,便是拿不到珍珠方子,也落下些过手银钱。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自己还和他客气什么? 按理来说,孝中本当忌酒,但是白德喜压根就没管这套,什么孝中忌讳,统统皆无。酒菜摆上来,极尽奢靡。 李鼎虽然是有些不自在的,但主人家都拿了酒出来,他若装正经,不是太不知趣? 厅上也没旁人,留下伺候的,是六个十三四的丫鬟,个顶个的清丽,缟素裹着的纤细身子柳条一样摆来荡去,嫩得掐得出水来的脸庞上带着讨好的笑容,轮番地过来敬酒。虽然都淡笑无语,但眼神都是带着钩子无数把的,直往李鼎身上招呼。 李鼎这些年代父亲应酬惯了的,什么场合没见过?眼下这些,实算不上什么。若不是他见了新总督亲自拜访曹家,心下有些置气,又有些惦记珍珠方子,对那孝装妇人也有些有意动,哪里会耐烦与白德喜这样的商家之子应酬? 俗不可耐,他心里存了几分鄙视,仅偶尔饮上一杯,同白德喜有一搭没一搭的扯些闲话,于那些个要嫩出水来的小丫鬟也不太搭理。有两个特地蹭到他身边的,他都不动声色的避开了,俨然正人君子一般。 白德喜心下有点儿着急,方才分明瞧得这李二公子是好美色的人,从前在风月场上也素有些名号的,这会儿怎生这么规矩? 他可是特意挑出家里最最不错的女孩儿过来伺候,虽也没全指着用这能打发了李鼎,却多少想着打开气氛,好往下谈,想借着他搭上曹家的线,算是求个稳妥。 虽然杨家没有族人,现下他这个做女婿的,收了璧合楼,也无人说甚。但是那边还有的郑虎,是曹家大管家的女婿,也是杨家的嫡子。 虽然已经使人仔细打听了,现下郑虎不在江宁,但若是哪天回来,要收回父亲的产业,且不说子承父业天经地义。就是他们想要动些手脚,那背后有曹家,可是他们白家能应对的? 没成想,李二公子这边有些不好上手,气氛反倒有些个僵了。 白德喜试着往正事上绕了两回话,都被李鼎巧妙地绕开。他是真急了,本想着把李鼎灌得半迷糊了,再叫媳妇出来继续灌**汤,现下看来,得先把媳妇叫出来。不说别的,就是他媳妇的容貌,那是到哪里都能拿得出手的。 白德喜借口解手,告了罪,退出花厅,一溜烟跑回侧院厢房。他的结发之妻,杨氏瑞雪正是被他安排在此处等着。 杨瑞雪坐在窗边小桌前,桌上胭脂、首饰铺摊开来,占满了小小的桌面。这些,都是方才使丫鬟打上房送来的。 她一手托着腮,一手伸出一指,无意识地在钗环、胭脂罐子和菱花镜间滑动流连。无论是素银的钗环、陶瓷的罐子,还是熟铜的镜子,都是冰凉冰凉的,那寒意一直从指尖蔓延到心尖,让她觉得将被冻僵一般。 方才进家门时,她刚换下大衣裳,在外面待客的白德喜忽然就蹭进来,搂着她又是香又是哄的。 成亲几年,她习惯了丈夫这副嘴脸,只有他想要做那事的时候才会这般光景,虽是孝期,但他什么样人,她再清楚不过,因此二话不说,往他怀里一倾,随他就是。 可白德喜却没有像她想象中那般宽衣解带,而是三言两语,引到那客人——织造府曹家的表少爷李鼎身上,口口声声为了自家的璧合楼着想,一定要讨这李二公子的欢心,然后就直言要她出去陪着饮酒! 他到底当自己是什么!?那一瞬间,杨瑞雪只觉浑身的血都逆流起来,真想扑上去撕烂了他,他可以怠慢发妻,可不能这么轻贱于她!今儿,可是她父亲出殡的日子!可偏生她就像被灌了铅一样,浑身都沉甸甸的,丝毫动弹不得。 白德喜意外地见到媳妇儿竟没哭,略有诧异,而后就连哄带骗,最后不惜威逼于她,让她开口答应待会儿去陪酒。 白德喜是心满意足,交待了让她去花厅旁边侧院厢房等着信儿,然后乐颠颠地去宴客。 杨瑞雪仿佛被抽掉了全身的力气,刚才还僵硬的身子一下子瘫软了下来,萎顿在地上,连哭的力气也没有。 现下,她坐在这边,也不知道究竟等着的是什么。她究竟造了什么孽,遇到了这样的夫君。一步一步的,她不知道最后他还能逼迫她做些个什么。造孽,真是造孽!不过,想着方才在马车上,看到的那位年轻公子…… “不是叫你上妆么?愣什么神!”白德喜怒气冲冲的话从身后传来,杨瑞雪唬了一跳,手一抖,放在桌边儿的一支簪子被带落到地上,发出清冷的声音。 杨瑞雪垂下头,冷冷道:“孝中,不宜上妆,我总得寻思个得体的!” 白德喜本想刺她两句,转而想到一会儿还得她来应酬,别因小失大,忙转了笑脸:“我的姑奶奶,什么能为难得了你?随便插上根钗就是天仙。赶紧的吧,那边儿李二公子等着呢!” 杨瑞雪盯着地上那只银簪半晌,俯身拾起来,拿簪子尖挑了一点儿玫瑰红的胭脂,只涂了唇,而后就把那簪子别到头上,站起身抻了抻衣襟,道:“这就妥当了,走吧!” 白德喜一愣,本是想让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谁知道她竟然磨蹭功夫,这会儿打扮已然来不及了,没得让客人等着的理儿,好在媳妇容貌甚好,这般也没什么。他也不细想了,拉起媳妇的胳膊就往外走。 李鼎见白德喜去了半晌也不回来,不知他捣什么鬼,心里转了几转儿,又寻思了几句周密的话,备着待会儿套问白德喜的。 刚喝了一个小丫头递过来的酒,李鼎一抬头,就见白德喜打外面进了来。 李鼎脸上挂着笑,刚要打趣一句,就见白德喜闪身过来,身后露出个人影。 那个俏的,一身缟素,却显出身段窈窕;头上只一支素银簪子,却显出乌鸦鸦的好头发;脸上妆粉全无,朱唇嫣红欲滴,越发衬出肤白面嫩来。 她面上淡淡,轻飘飘地走过来,纳了个万福,绵软的声音道:“妾身瑞雪见过李二爷!” 换了人,终是不同,接下来的席面上,气氛却渐渐地热闹起来。 白德喜本是想要灌醉李鼎的,闹到最后自己却被李鼎与妻子灌倒在地,死狗一般,瘫成一团,动也动不了。 …… 沾上她的身子,李鼎就觉得嫩滑无比,触着绵软丰盈,妇人中实属稀罕,便是雏儿也少有这般好肉皮的,当下倒羡慕起白德喜好艳福来。 身下人嘤咛一声,宛若莺啼,继而双臂纠缠上来,似喜似泣低吟一声:“爷,奴家冷!” 这一句把李鼎的魂儿都勾走了,哪里还忍得住?弃了前戏,便动作起来。她身子分明热极,可口中却直呼着冷,蛇一样缠他紧紧的,让他受用不已,当真是捡了活宝贝。 杨瑞雪也似是许久没有这般欢愉,最初对孝中行房的恐惧,对红杏出墙的惭愧,统统没有了。竟似比在丈夫面前还放荡,眼睛半阖,嘴里尽是“嗯嗯啊啊”个不停。 她的身子当是热的,自己摸着也烫手,可她就是觉得冷,从心口窝往外的冒着凉气。于是她不断贴近眼前这个男人,脑里乱七八糟的,却有个声音一直在说——暖和过来,暖和过来,靠着他暖和过来…… 第二百五十六章 福祸 第二百五十六章福祸 江宁,白家,花厅,侧间暖阁。 白家少爷是出了名的好人缘,平日里呼朋唤友,免不了在家里吃酒看戏,这边的暖阁便是方便客人留下歇宿的。 虽然现下外边是数九天色,但是今儿暖阁里却满是春意。地面上花梨木几案上,摆放着一鼎三足鎏金美人香炉,烟雾寥寥,伴着屋子里男女的喘息声,散发着别种**之气。 另有两只小孩胳膊粗的红烛,燃着,照的满屋子红彤彤。 雕花木床上,是大红锦帐,帐子里,绣了密戏图的绫罗背面上,乌鸦鸦的长发铺散开来,越发映衬着巴掌大的小脸白皙可人。 随着最后的释放,李鼎终于吁了口气,心满意足地将杨瑞雪抱在怀里。 或许是折腾了好几次的缘故,杨瑞雪本是白皙的肌肤上覆着薄薄的汗,使得入手之处越发滑腻。若不是两人一口气闹了这许久,怕李鼎真是忍不住要再来一次。 杨瑞雪虽说是良家妇人,但是毕竟成亲好几年,丈夫又是个好色的,床笫之间也算是有几分见识。 然李鼎亦算是品花高手,比白德喜的急色要强上百倍。不管先前如何,她眼下却是紧紧地贴的李鼎身上,只觉得自己就要化了。微阖双眼,与李鼎脸贴着脸,挺着胸脯在他身上摩挲着,嘴里低声呻吟着。 李鼎将枕边放着的白色丝帕取了,将自己的下边擦了,又去探杨瑞雪的。杨瑞雪却合上腿,并不想让他动,身子越发往李鼎怀里躲。 李鼎心下一动,低声在杨瑞雪耳边说了一句。杨瑞雪的头越发低了,伸出小粉拳来捶李鼎的肩,娇吟道:“爷,欺负了奴家,又来使这个打趣奴,真是坏死了!” 虽然不是个毛头小子,但是像杨瑞雪这样美貌、又在床笫上极为放浪的良家妇人,李鼎却是头一遭遇到。以往,就算是逢场作戏,看上过几个,也像是死鱼一般,没什么兴致。 不管是品性,还是这柔若无骨的身子,这杨瑞雪也是一等一的货色。李鼎被她挑弄得不行,只觉得身子炙热,忍不住压在身下,摆弄了一回。 云收雨散,而后实在也是乏了,两人方交颈而卧,却是心思各异。 这样好受用的妇人,若是只亲热这一回,哪里能够?李鼎的手在杨瑞雪的胸脯上抓了一把,心下却是思量开来。总要想个法子,弄到身边来才好。 李鼎这时才想起珍珠之事来,忍不住暗骂自己没出息。看来是没媳妇给闹的,身边没个正经妇人,这才会对美色上心起来,险些忘记了大事。 毕竟是长在世家的少爷,自幼惯会看脸色的,李鼎望着怀里的妇人,瞧出她是真有几分情动,开口说道:“跟爷去苏州吧!” 杨瑞雪身子一僵,沉默了好一会儿,怯怯地道:“爷在哄奴家吗?” 李鼎低下头,抬起她的下巴,道:“好好的,爷哄你做甚?还不是舍不得你。” 杨瑞雪伸出丰腴的胳膊,圈了李鼎的脖子,抬着头问道:“爷,要奴家去做什么?” 李鼎用拇指肚摩挲着杨瑞雪的嘴唇,答非所问地说道:“听说曹家的珍珠园子有个女管事,要不,爷也给你在苏州置个珍珠园子?” 杨瑞雪不禁睁大了眼睛,或是太意外的缘故,脸上的惊疑来不及掩饰。原本她只当是自己的美色迷住了李家二少爷,引得他想要金屋藏娇。 好好的富家少奶奶不做,谁稀罕去做那没名没分的外室。她素来是伶俐的,还想着撒个娇,哄了李鼎,做个两下里的小情人。三两个月来上这么一遭,自家受用,也使得男人觉得新鲜。 听了李鼎的话,杨瑞雪心下惊醒,才晓得他打的是自家珍珠方子的主意。一时手足无措,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低声问道:“爷想带奴去苏州,那奴的……奴的璧合楼呢?”其实,她想问的是她的丈夫,但是话到嘴边,又生生地改了口。 李鼎笑了笑,道:“自然是你的私房,你叫个妥当的家人看着就是!有爷给你撑腰,那些个下人还敢昧下你的不成?” 听李鼎言谈中,提也不提白德喜,杨瑞雪只觉得小心肝跳的不行,面上也变了颜色,却是不敢让李鼎瞧见,赶紧将脸贴到他的脖颈上。 李鼎摩挲着她的头发,随意道:“方才吃酒时,听说令尊生前亦是风流惯的,指不定你哪日多个不知道的小兄弟出来!到时候,你拉扯兄弟,好好打理爷的珍珠园子!” 杨瑞雪只觉得喘不气来,刚想要说自己不晓得养珠方子,方子在丈夫那边,就觉得脖颈后多了一只手。 李鼎忽轻忽重地摸着她的脖子,宛若情人的呢喃一般柔声道:“嗯?爷这般安排,你可欢喜?”说到这里,他忽然叹了口气,道:“既做了爷的女人,若是你念旧,那爷可是要伤心了!” 杨瑞雪只觉得身子都僵硬了,动也不敢动,使尽了浑身的力气,才挣着张开嘴,“嗯”了一声。 * 京城,昌平,小汤山。 曹颙与十六阿哥、十七阿哥到温泉庄子时,已经是午后。先是胡乱用些吃食,随后三人各自找了室内的池子泡了会儿。三人都不是习惯在人前坦露身体之人,所以也就没有一起泡池子的想法。 待出了池子,解了乏,这边的管事已经置办好火锅。 三个人在炕上盘腿坐了,围着火锅吃的热闹。因曹颙在孝中,连带着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也没有叫人上酒水,只上了沏得酽酽的普洱茶解油腻。 十六阿哥居中而坐,左首叫曹颙坐了,十七阿哥右首作陪。 开始动筷子前,十七阿哥举了茶杯,笑着对曹颙道:“这次却是占了孚若的大便宜,你放心,爷定不让你白吃亏!先以茶代酒,谢谢孚若了!”说完,煞有介事地将手中的茶饮尽,神态中多了几分郑重。 曹颙见他这般郑重其事,不好简慢,也端起茶杯,笑着说:“十七爷这却是客气了!原本就是没使几个银钱买的,哪里谈得上吃亏不吃亏?”说着,也将杯里的茶喝了。 十七阿哥还想要说什么,十六阿哥听得不耐烦,开口道:“行了,行了,十七弟,多大丁点儿事,还值当这般婆婆妈妈的?别说你是使银钱买地,就是开口要他孝敬,别人还能说出什么不是?别忘了,孚若还是咱们侄女婿!”说到最后,却是好不得意地笑了两声。 前面的曹颙听着还好,后面的却是气结,忍不住斜了眼,望着十六阿哥,挑了挑眉毛,笑着道:“哦,十六爷看来很是想要当叔叔?” 十六阿哥与曹颙相处这几年,也晓得他是有些顺毛驴脾气,若是真惹火,收拾起人来也叫人吃不消。倒不是打打骂骂之类,而是两人关系向来亲近,十六阿哥有些个外人不晓得小毛病,曹颙是尽晓得的。要是当着十七阿哥的面抖出来,岂不是让他很没面子。 想到这些,十六阿哥便老实不少,“嘿嘿”笑了两声,拿着筷子,指了指桌子上的火锅,说道:“水滚了,快放肉,放肉!方才虽垫吧点饽饽,这水里溜达一圈,肚子又饿了!” 十七阿哥晓得从王嫔那边论起来,曹颙与十六阿哥是表兄弟。早年在上书房时,就晓得他们两个亲厚,向来是羡慕的。如今,见两人相处起来,话虽不多,但看着却是亲近,倒显得他这个亲兄弟是外人一般,心下很是唏嘘。 天家无父子,这话不假。天家的兄弟呢?十七阿哥想起这几年京城的诡秘局势,想起生母的莫名受辱,心里立时腾腾地生出股火来。 他忙端了茶杯,装作喝茶的样子,低下头,使劲地平复平复,才没有失态。 十六阿哥虽然用筷子夹了羊肉,放到火锅里,但是眼角却望向十七阿哥手中的茶杯。因要说话,将身边侍候的人都打发下去,所以茶杯还是空的。 他看向曹颙一眼,曹颙的视线也是刚从十七阿哥的茶杯上收回,与十六阿哥对视一眼,彼此眼底都有些担忧。 十七阿哥慌乱之下没注意,待到放下茶杯时,才发现里面是空的,尴尬的不行,抬头望向另两人,见两人正就着羊肉的什么部位好吃侃侃而谈,方放下心来。 看来,冬天还是吃锅子好,吃了一会儿,几个都出了汗,去了外头大衣服,吃得甚是舒坦。 正吃着,在门外侍候的小太监赵丰来回话,庄子管事送新鲜的鹿舌来。 十六阿哥挥挥手,吩咐叫那管事进来。那管事亲自端了托盘进来,除了切成薄片的新鲜的鹿舌,还有一大海碗鹿血,旁边又放了调羹与几个白玉小碗。 先是给自己主子请安,然后给十七阿哥与曹颙见礼,随后那管事将鹿舌与鹿血奉上。 那鹿血还冒着热气,装在白玉海碗里,越发显得红得刺眼。虽然还未到近前,但是淡淡的血腥气已经在屋子里散开。 十六阿哥叫那赵丰将鹿舌往桌子上摆了,望着那新鲜的鹿血时,却笑得贼贼的。他将庄子管事唤到炕边,微微侧身往曹颙这边倾了,低声向那管事问了几句。 就是在曹颙身后嘀咕的,就算他不是有意的,却也听了个正着。 十六阿哥问:“咱们庄子上的丫头可有养眼的?” 那管事的回道:“春天采买了不少小丫头,在庄子里学规矩,因想着主子或许会到这些歇,颜色好的也有好几个,十四、五岁,模样都很齐整!” 十六阿哥虽然性格活些,但是对礼仪规矩却没有失礼时,连酒也不会逼着曹颙喝,更不会往他床上送丫头。 因此,曹颙虽听出来十六阿哥的算计,却是丝毫不担心,只是略带同情地看了眼正吃得欢实的十七阿哥,这孩子今晚怕是要被“糟蹋”了。 果不其然,就听十六阿哥道:“孚若,这鹿血可是男人用的好东西,可惜你现下却没福气!你也别不自在,爷陪着你熬着!”说到这里,对身边侍候的太监赵丰道:“还看着,还不快给你十七爷端过去,省得凉了就失了味道!” 赵丰恭声应了,从那庄子管事手中接过托盘,笑着将那一大海碗的鹿血搁到十七阿哥面前。随后拿了茶壶,将几人的茶杯斟满。 血腥气扑鼻而来,十七阿哥抬起头,不解地望了望十六阿哥,开口问道:“十六哥,这是……” 十六阿哥脸上带了几分关切,笑着说道:“十七弟,哥哥瞧着你近日有些清减了,委实心疼!这可是好东西,你好好补补,身子骨也壮实些!” 曹颙嘴里正吃了一块肉,见十六阿哥一本正经、眼睛也不眨地说这瞎话,险些要笑喷出来。 十七阿哥听了十六阿哥的话,没有应声,而是忙伸手去将那海碗推到一边去,脸上却慢慢地红了,嘴里喃喃道:“十六哥,当弟弟是什么都不晓得的雏吗?这般蒙人,这东西前两年弟弟就喝过,倒是真补,哥哥们补的也没见谁壮实些!” 第二百五十七章 侄子 第二百五十七章侄子 沂州,道台府邸,后院 吃罢早饭,田氏在杨嫂子的搀扶下,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慢慢散着步。 她这处院子,是单独收拾出来的,虽然看着只是寻常,但是内里所用都是比照曹颙与初瑜的正院布置,各式器具摆设都是上等。 虽然只是庄先生的外甥女儿,目前算是寄居曹家,但是府里丫鬟婆子们,却没有敢慢待的。不说道台府原本就规矩大些,轮不到她们这些踩高踩低,就是看大爷与郡主奶奶对田氏的礼遇,谁还敢触这个霉头? 田氏比初瑜还小一岁,今年虚岁不过十六,因年纪轻,又是自幼干惯粗活,身子比较结实。她身量并不高,虽然有了身子,但是因身上肉比较实,看上去也不甚壮,而依着身材比例再瞧那肚子,委实有些过大。这会儿走起来,都要捧着肚子,有些吃力。 经过曹家郡主奶奶生产那遭,曹爷说的那胎儿过大不好的话,杨嫂子常常瞅着田氏那大肚子就担心,生怕孩子太大,母子有个闪失。 她们母女两个,进府前便由着田氏的管家安排,已签了死契,往后的荣辱,也少不得落到田氏身上。 进了道台府这几个月,虽然她先前不过是乡下妇人,但是却也瞧着道台大人是显贵中的显贵。与这样的人家比起来,先前她在河间听说过的那些所谓富贵人家不过是土财主一般。 虽然不知“江南织造”是多大的官职,但是瞧着那些南边来的嬷嬷们说起来,都是满脸荣光的模样,可见是大得不行。否则也不会曹爷这般年纪轻轻,就做了道台老爷。 这府里正院住的,可是地地道道的天家贵女,皇帝老爷的亲孙女。每每想到郡主奶奶的身份,杨嫂子便不自觉的有些身子发抖,总觉得这几个月像是活在梦里一般。 说起来,田氏打显怀之后,肚子就比一般孕妇大些,她又是素来心宽的,能吃能睡,孕期那些个不适统统没有,这七八个月上肚子就长得惊人,堪比寻常临产孕妇。 杨嫂子不敢有失,便每日拉了她出来多走动,免得生产艰难。 到了入冬,不知道是不是天冷的缘故,田氏总有些恹恹的,也不大爱动弹,加之身子也沉了,走上一圈就觉得累乏,常常走两圈就不肯再走了。 这日也是,田氏才走了一圈多点儿,就道腰酸得厉害,想回去躺躺。 杨嫂子也是无奈,晓得再让她走,累着了也是不好,便只得依着她,扶了她回去。 回到屋子里,田氏上了炕,热气一腾,觉得舒坦了些,好像喘气也畅快了,这肚子里倒有些饿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招呼杨嫂子道:“杨嫂子,我肚子又有些空落落的,可有什么点心吃食,拿给我些。” 因田氏孕后腿有些浮肿,杨嫂子便常帮她揉腿,这走动之后,自然也是要揉的。 杨嫂子闻言手里也没停,笑道:“走动一回累了,自然是饿的。”说着,回头喊自己闺女小核桃道:“核桃,去,把点心给奶奶取过来。” 毕竟田氏是妇人发式,杨嫂子也便改了口。 核桃应声跑去取了点心盒子过来,在炕桌上摆好,又倒了盏茶,随后拿了热手巾来给田氏擦手。 杨嫂子见女儿办事妥当,比先前截然不同,到底是来了大户人家,也跟着晓得规矩起来,不由露了笑意。 田氏也笑着净了手,端了茶盏,笑道:“真没想到,这方几个月,核桃也是有大姑娘的样子了……”话音刚落,就觉得腰上一阵酸痛,她不由一皱眉,手中的茶盏晃了晃,溅出些水来。 杨嫂子见了唬了一跳,慌忙夺过茶盏,拿帕子擦了田氏手上的水,紧着问:“可烫着奶奶没?” 田氏勉强一笑,道:“没事儿,杨嫂子,我没事儿,没烫着,我就是觉着这腰……这腰……”说话间,她只觉得小腹一阵发紧,转而疼起来,越来越厉害,她的整个脸都皱到一起去了,慌忙抓住杨嫂子的手,紧张地道:“嫂子,我……我肚子……肚子疼……坠坠的疼……” 杨嫂子听了唬得三魂七魄去了大半,她是过来人,晓得这可是生产的前兆,可,可,可她这才八个月!要坏!她忙大喊核桃去找紫晶姑娘,找接生稳婆来看,又喊丫鬟去烧热水,然后攥了田氏的手,安慰道:“奶奶别怕,别怕,没事,没事,放松点……一会儿稳婆就来了!” “嫂子……”田氏本来也想说几句让人宽心的话,可临到话出口,小腹越发疼得厉害,那些话最终变成一句长呼:“啊……疼……疼啊……” * 打初瑜得了田氏早产的信儿,就在这院儿正房厅里守着,已经守了一个来时辰了,里面的叫喊声就没断过,到后来声嘶力竭,依旧哑着嗓子喊疼。 初瑜听着也有些心惊肉跳的,她亲身经历过那些疼,可过去了,之前那些就如同大梦一样模糊。如今听了田氏喊疼,那些回忆又一下子清晰起来,她只觉得自己也疼起来了一般。 幸好那日额驸在啊,要不自己可怎么办?她长长出了口气,若非这样,真不知道能不能挺得过去。她想起那一日曹颙握着她的手,脸上就忍不住露出笑容。 其实她当时迷迷糊糊的,现下已经记不清握着他手的感觉,可只要是想起,那样的时刻,他在她身边,他握着她的手,那些疼痛就立时消弭殆尽,心里剩下满满的甜蜜。 转而,初瑜又想到了田氏身上,这个孩子诞生的时候,她的夫君却天人永隔,莫说陪着她,便是连孩子的面儿也见不着,心里难过,越发怜惜起她来,当下向喜云道:“去里面问问杨嫂子,怎么个境况了!” 喜云应声去了。一旁跟着的着哄着。 喜云过来回话,道是那边田氏依旧只是疼,孩子还没见着,好在田氏力气还是有的,虽然口里已经含了片参,但瞧着没什么大事。 初瑜点了点头,又吩咐多切参片,换着给含着,怕是要熬上一阵子了。喜云应了,转身挑帘子出去告诉这话,就听那边猛然传来婴儿洪亮的啼哭声。 众人精神都是一振,初瑜更是大喜,忙着就要下地。小天佑不谙事,被母亲颠了一下,觉得不舒坦,一扭头大哭起来。众人又忙不迭过来安抚这小爷,初瑜哭笑不得,一边儿拍着儿子,一边儿笑骂道:“小冤家,这会子你也来凑热闹!” 接生嬷嬷已经过来报喜道:“恭喜郡主奶奶,是个小爷!可壮实了!母子平安。” 初瑜笑逐颜开,忙叫人打赏,喜云忙将准备好的喜封递了过去。接生嬷嬷刚待谢赏,那边看护着田氏的杨嫂子的声音响起来,她似乎从没这么慌乱过,大喊道:“嬷嬷快过来瞧瞧,还有一个孩子!” 在众人的诧异声中,田氏又诞下一个小孩儿,但是比之前的孩子小了很多,哭声很弱。 待大夫来看,说是先天不足的缘故,老大比较壮,老二比较弱,因此号脉时候没号出来。 无论如何,一下子得了两个儿子,众人皆是喜气。初瑜往观音像那边上了柱香,想着宁春一家终于有后,长长出了口气。 * 江宁,织造府,书房。 看着一身素服、仪表堂堂、礼数周全的内侄李鼎,曹寅赞赏地点了点,接过他递上来的书信,问道:“听说前些日子,你父亲犯了旧疾,现下可好?两位祖母身子可康健?” 李鼎躬身应道:“回姑丈的话,父亲已经大好了!这回打发侄儿来前,还特意交代侄儿,要谢谢姑丈打发人送去的老参!两位祖母仍是在虔诚礼佛,身子骨还都爽利!” 曹寅点点头,六月间曹荃病逝,李家来奔丧的是李煦长子李鼐,算算日子,倒是也有一年多没见眼前这个二侄子。 现下,见他言谈行事,比其兄的木讷要强过太多,只是因李煦去年退亲之事,使得他在家“病养”了整一年。 虽然对李家当年退亲之事不赞同,但是时过境迁,再说这个就没意思。况且这些又是李家家事,又是其父做主,哪里容外人说道? 曹寅指了指书案前的椅子,对李鼎说道:“做了几日船,瞧着你也乏了,坐着说话吧!” 曹寅见李鼎眼圈有些发暗,只当他是坐船辛苦,却不知他辛苦是辛苦,却是颇有些乐在其中的意思。 李家也是有些家底的,区区璧合楼还真未必能入李鼎的眼。他是为了养珠方子高兴,当然对于附赠而来的白杨氏的身子亦是颇为满意的。 想着曹家这些年因茶园与养珠的收益,还清了几百万两的户部亏空,李鼎的心下一动,看着略显慈爱的曹寅,不由思量开来。 不管心中多不是滋味,李鼎也无法否认,江南曹、李、孙三家却是以曹家为首。曹家的这位当家人,素日行事也似颇有照顾李、孙两家之意。 若是真心实意,那直言开口,寻问这珍珠方子呢?毕竟李家有亏空之事,曹寅亦是晓得的。要是不藏私的话,这方子既早已不是独家,那告之李家应该也不算为难吧? 虽然白家那边的方子已经如在囊中,但是李鼎心下仍不住想要试探试探这位姑丈。实见不惯他这伪君子的模样,真想知道他用什么理由推诿? 坐在椅子上,想到这里,他微微地眯了眯眼,想着“无意”的措辞。尚未开口问,便听曹寅问道:“先前听你哥哥说,年后你便要进京当差,你父亲是怎安排的?你将来要从文还是从武,前程方面可是有计较了?” 一句话,却是让李鼎立时歇了戏弄曹寅的心思。是啊,他明年就要上京,虽说李家也有族人亲戚在京城,但是最显赫的还是曹家这门亲戚。 伯爵府呢!李鼎压着怒火想着,他父亲不过是三等子,比曹家的爵位低了好几级。再想想平郡王府与淳郡王府,曹颙还是皇子伴读。 哼,有何了不起,他李鼎还是正经的皇子表兄! 心中不耐烦的不行,但是面上李鼎却甚是恭谨,回道:“姑丈,父亲上了折子给万岁爷。至于所谓前程,侄儿哪里有什么打算?父亲的意思,全看万岁爷的恩典!无论如何安排,侄儿这边唯有尽心办差事罢了!” 曹寅面上露出些欣慰之色,对李鼎道:“能这样想,实是大善!咱们这样的人家,能够受万岁爷如此厚待,圣恩浩荡!到了京城,不比南边,不是我们能大声说话的地方!当初你表弟年轻不懂事,到京城也惹出不少是非来。虽说后来无大碍,到底得罪了不少人家,说起来却是不妥当!不过你向来懂事,这些事是不需人操心的!只要想着万岁爷的恩典,想着家族荣辱,自然便知晓万事警醒,半步不能错的!” 曹寅说这些,本是好意,只是怕这个内侄像他父亲那般热心权利,到京城再没轻没重地掺和进不该掺和之事,弄出什么祸事来。 听到李鼎耳中,却是另一种炫耀。曹颙与镶黄旗郭络罗家子弟之间的恩恩怨怨,李家也是晓得的,当初原以为曹颙就算不吃大亏,终要受到些教训的。毕竟郭络罗家有宫里的宜妃娘娘,是数得上的外戚人家,谁会想到最后竟是不了了之。 对于曹寅后面讲的那些“半步不能错”的话,李鼎简直要冷笑。什么叫“半步不能错”,还不是要求他听曹家的指令,别另攀高枝。 不过,他哪里是心思会摆在脸上的人?自然是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谢过姑丈的提点。 曹寅交代了两句,便对他说:“你姑母也甚是惦记你,方才我使人去同你姑母说了!她那边也盼着你呢,你过去请安吧!”说着,打发个小厮带李鼎往二门去。 说起来,李鼎出生时,李氏已出阁,实在对这个堂姑母没什么感情。但是晓得她是连接曹李两家的至关紧要的人物,又是平郡王福晋与曹颙的生母,李鼎听曹寅这样说起,脸上也多了几分喜色。 过了二门,已经有李氏院子里的丫鬟在这边等着,听着那小厮言道,这就是苏州来的表少爷,自是少不得俯首见礼,而后领路往开阳院去。 李鼎前些年也来过曹家两遭,给李氏请过安的,现下看着丫鬟面生,想来是这两年新换的。心中不自觉的,就将这边织造府与苏州那边有了比较。说起来,他们家也是接过驾的,只是不如曹家次数多,时日长罢了。 进了开阳院,走到正房廊下,未及进门,就听到屋子里传来李氏的笑声,还有少年的说话声。 李鼎脚步一顿,略带疑惑地瞧了那丫鬟一眼。那丫鬟笑着说:“是我们西府五爷来了,陪着太太说话呢!” 第二百五十八章 郁结 第二百五十八章郁结 江宁,织造府,开阳院。 见伯母待这位李家表哥甚是亲近,曹頫隐隐地有些不自在,心下思量着,伯母会不会更偏疼娘家侄子一些。 他虽是二房幼子,但打小并未受父母偏爱。兆佳氏偏疼长子,除了整日里想着法子盯紧丈夫外,就是想着长子的前程、亲事,几个小的反而不怎么上心。 曹荃在世时,对于家务与儿女教养,也是甩手掌柜,鲜少过问。就算是父子说话,不过是瞪着眼睛呵斥几句。就算过世之前这几年,待儿女们亲厚,反而对庶子庶女更关注些。 曹家小一辈兄弟中,曹颙虽然小时候有人夸过聪慧,但是大了只是平平;曹颂带着“浑”名,提起曹家二爷来,江宁城里的小地痞至今还要吹上几句,在几年前,谁曾在曹二爷手下混过;曹硕则是方方正正,自幼就没甚出彩之处;曹项是庶出,身份上较兄弟们就差了一等,这两年读书虽然强些,倒是外人有几个会注意到;只有剩下曹頫,不像是二房的儿子,倒像是长房的。 他自幼聪颖,颇有些过目不忘之才,七、八岁时已经能作出几首颇像回事的诗来。 曹寅自身就是喜读诗书的,也曾为儿子的聪慧高兴,但是谁想着他大些偏偏喜欢起摆弄弓箭刀枪来,在功课上只是平平。 对儿子失望后,曹寅对侄子们的功课便关注些,其中尤其喜欢最小的这个,认为他像自己少年之时。闲暇之时,便也乐得给曹頫说诗解词。 曹頫往东府跑的次数多了,在伯父伯母身边久了,便对两位起了孺慕之心。回府再瞧自己的父母,父亲庸碌,母亲鄙俗,倒不是嫌弃,只是多少心中有了不足之意。 李鼎一边与姑母话着家常,一边也用眼角余光打量着曹家二房的这个小五,也算是安下心来。 虽然父亲老是赞曹颙有出息,但是他心中亦是不服的,认为曹颙不过是凭祖父余荫,又借着平郡王府与淳王府的势利,混到今日。 如今看到曹家小五,想着曹颙有一处不如自己的地方。自己父亲这房不必说,亲兄长自不必说,侄子已经十来岁,就是堂兄弟们亦都弱冠年纪,相继出仕。曹颙却是家族长子,又只有一个叔叔,虽说有几个堂弟,十年八年也是借不上力的。 曹頫心里正不自在,无意中见李鼎望向自己的目光除了打量,还似有嘲讽之色,便觉得不舒坦,只是在李氏面前,素来乖巧,便也不显。 待到李氏说完家常,打发人带李鼎下去梳洗小憩,曹頫才凑到李氏身边,仰着头问道:“伯母,早间无意听哪个提起,说是有位李表哥身子不好,在家休养,就是这位李表哥的兄弟吗?” 李氏本为侄子过来欢喜着,还琢磨着叫厨房那边多多准备些吃食,晚上为侄子接风,听到曹頫问这个,想起李鼎这一年多不露面的原由,脸上的笑容便僵住。 董鄂家那位小姐,这般没来由地被退亲,往后可怎么办?瞧着侄子方才说话行事,都是有主意的,却不知“退亲”这场戏,是谨遵父命,还是他自己个儿拿的主意。 噶礼被罢官之事,李氏虽是在内宅,但是官眷应酬时也听说过。虽说趋吉避凶是人之常情,但是这般背信弃义,委实不厚道。即便是她的兄长侄儿,她亦是难以苟同。 董鄂静惠被曹颙所救,在自己家中住过些时日之事,曹寅并没有告诉李氏。就是怕她想起来,觉得不自在。 曹頫见了李氏的脸色,晓得自己蒙对了,仍是装作不知道:“看来那位李家表哥倒是有见识的,早早就看出总督府那边不妥当,撇清干系。只是那位姐姐,伯父被罢官,夫家又退亲,实是好生可怜!”说到这里,不由叹了口气。 李氏听了,心下闷闷的,实不知哥哥他们为何会作出这种罔顾道义之事,也跟着叹了口气。想着没必要在孩子面前唠叨这些,便笑着对曹頫道:“頫儿怜贫惜弱,心肠好,这点倒像你大哥,往后你们哥两个肯定能说道一块去!” 曹頫听伯母夸奖自己,脸上笑容还未绽放,便听到后一句,难免有些心灰。像大哥?说到一块去?哪个稀罕! * 白家,内院,卧房。 白德喜是午后才醒的,坐在床上,只觉得脑袋疼得要命。通房丫鬟春娇上前来侍候他梳洗,白德喜见她换了素服,比平日越发显得俏丽,忍不住搂在怀里,上下揉了两把。 揉得春娇“咯咯”笑得直喘,白德喜方放了手。或许宿醉的缘故,他颇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之意。 从床上起身后,他看了看窗外,问道:“你奶奶呢,怎么不过来侍候?” 春娇听了,脸上略显古怪,却没有应声,只是吩咐小丫鬟们端水进来。 白德喜眯着眼睛,坐在窗上的椅子上,揉了揉额头,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好像自己忘记了什么似的。到底忘记什么了?嗯,昨天老丈人出殡,而后遇到李家二公子,而后请到家中吃酒,再以后…… “腾”的一声,他猛地从座位上起身。或是太用力的缘故,眼前一黑,几乎要晕过去。扶着头,硬是挺住了,脸上却现出狰狞之色,盯着春娇,黑着脸问道:“那贱……她呢,到哪里去了?” 春娇看出他神色不对,身上一哆嗦,勉强地挤出几分笑,说道:“爷这话问的,奶奶是主子,要去哪里还与奴婢报备不成?只是,昨儿至今没见回后宅来!” 白德喜使劲地一捶桌子,出了屋子,怒气冲冲地往前院去。好个**妇人,只是让她出来陪客吃几杯酒,却给他戴起绿帽子来?平日就看她行为轻佻,没想到竟然会这般无耻下贱! 憋着一口怒气到了花厅,他却是止了脚步。虽然也恨李鼎不厚道,但是也有几分自知之明,晓得那不是自己能够惹得起的,就算是想要教训婆娘,也要等客人走了再说。 唤了个在这边侍候的心腹小厮,低声问过,知道李鼎走了已经两个时辰,他方算是放下心来,握着拳头奔暖阁去了。 杨瑞雪坐在暖阁的梳妆台前,神情呆滞,身子像是木头一般。李鼎走后,她思量其昨晚的话中之意,越思量越是害怕。 就算对丈夫有再多不满,毕竟是她嫡亲的表哥,还是她女儿的父亲。两人做了好几年的夫妻,纵然谈不上恩爱,却是有几分情意在。 虽说丈夫昨日安排她陪人吃酒,让她心寒,但是目的也是为了保住璧合楼,省得郑虎什么时候依仗着曹家的势力,过来接收父亲的产业。 李家是官宦人家,哪里是她们这些商贾之家能够惹得起的?就算是告诉丈夫,他们又有什么法子解眼前的危局? 这位李爷看着待人和气,但是说话间却甚是骇人,不似好相与之辈。 心思百转,却实想不出妥当的法子,若是从了他……想起昨晚那些自己从未尝过的滋味儿,她脸上不由多了抹红云…… 白德喜走进屋子,正是见杨瑞雪红着脸、怔怔愣神的模样,直觉得肺都要气炸了,哪里还受得住? 他两步冲上前去,一把扯了杨瑞雪的头发,使劲地上了拳脚,嘴里喝骂道:“贱人,这般浪给谁看!竟给老子戴绿帽!当老子不敢给你浸猪笼!” 杨瑞雪被扯倒在地,因实在吃疼,眼泪已经出来。原想要开口辩白两句,但见白德喜红着眼睛,杀气腾腾的模样,便合了嘴,只一味地哭。 白德喜使劲捶打了一番,方觉得出了胸口的恶气,站起身来,踹了杨瑞雪一脚,又往她脸上吐了口唾沫,指着她骂道:“贱人,老子叫你陪酒,哪个要是陪到床上?”嘴里叫嚷着,心里多少有些底气不足。 说实在话,他既是想要用媳妇的美色勾住李鼎,也存了不良的念头。想着若是能够用媳妇的美色,拿捏住李鼎,寻些好处来,那算是大好事。 眼前这样,白白地让人占了便宜,还不知那李公子背后要得意成什么样,他哪里忍得住这口气?却不晓得,这一顿捶打,算是彻底了却夫妻情分。 杨瑞雪伏倒在地,只是“嘤嘤”哭着,像是要把一辈子的眼泪流尽,声音越来越大。 白德喜听得心烦,皱着眉呵道:“闭嘴,嚎甚么?老子还没死呢!”见她不听话,又是心头火起,上前冲着她后心就是一脚。 杨瑞雪闷哼一声,却是止了哭,只觉得嘴里腥咸,抬起头望向白德喜,眼神冰冰的,看不出悲喜。 白德喜不再看她,道:“贱人,既爬上了李老二的床,那老子交代的事,可妥当了?” 杨瑞雪却是不吭声,直到白德喜等得实在不耐烦,还想要发作,方听到她一字一顿道:“妥……当……了……极是妥当!” 白德喜心下松了口气,瞧了一眼杨瑞雪,见她脸上青红一片,不禁有些后悔,为什么要打她脸上,万一李家二公子去了织造府那边,还要回来“做客”…… * 京城,昌平。 昨天晚上的那碗鹿血,终究是谁也没喝,十七阿哥既没这份心思,十六阿哥哪里会强他?况且,这又不是能强的事。 勤贵人之事,终是禁忌,纵然十六阿哥有意开解十七阿哥,却也只能旁敲侧击,无法说得直白。这话说出来,却是拐了十多个弯。 别说是十七阿哥,就是曹颙晓得他的意思,听着也实在是费劲。 十七阿哥见十六阿哥说得不着调,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的,不知说的是甚,听得稀里糊涂。但是怕扫他面子,也不好当面发问,便含含糊糊地应下。 十六阿哥吃了憋,不由得有些没精神。 曹颙是外人,又算是晚辈,则是连劝的立场都没有的,只是一味地说些山水古迹,倒也使得十七阿哥听得津津有味。 虽然是皇家子弟,但是他排行靠后,年岁小,近几年才开始随扈,去的地方也仅是塞外或者京畿。像十六阿哥,还跟着圣驾去过江南,他却是只能听哥哥们说起。 泱泱大清,名山大川何其多,若是有幸去畅游山水之间,总好过陷在京城这摊污水中。这样想着,十七阿哥的郁结之气渐渐消散,言谈神情中却是添了真心欢喜。 十六阿哥心里松了口气,趁着十七阿哥没主意,忍不住偷偷地向曹颙竖起大拇哥。 曹颙虽然年纪大些,却也不禁有些得意,嘴角不自觉微微上翘。这两个小阿哥虽然鬼些,到底年龄在那里放着,还能成了精不成?到底是两个大孩子,既然他亲自出手,哪里还不哄得服服帖帖? 十六阿哥哪里愿意曹颙得意?眼睛一转,似已拿定了主意,笑着说:“既是大家说得高兴,那便再歇一日。昨晚儿的鹿……舌却是好,再宰杀几只鹿来!” 曹颙见他笑得贼,晓得他不定想着什么戏弄人的法子,便笑着起身,对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道:“天不早了,还是回吧,回吧,省得叫宫里贵人们惦记!” 第二百五十九章 交差 第二百五十九章交差 十一月初二下午打昌平庄子出来,晚上回到城里。行李早就收拾好的,曹颙本想初三离京,被姐姐曹佳氏又留了一日,初四方启程回山东。 初二晚上,曹颙特意去了觉罗府,与妹妹道别。而后,在曹颐的愧疚不安中,进了塞什图的屋,与这个妹夫做了一番恳谈。 虽然曹颐甚是想知晓哥哥到底说了什么,但是哪里好直接相问?在塞什图面前问过一遭,却是被岔开话来,终究是不得而知。 只是塞什图随后几个晚上都睡得不踏实,夜半起来,嘴里仍是喃喃自语。虽说夫妻两个现下还需守着规矩,不能同房,但是曹颐听了婆婆的话,在卧房外间安置了,顺带着照顾丈夫。 听到塞什图夜半惊梦,曹颐心下思量着是不是哥哥说了什么吓了他。虽然瞧着丈夫可怜,但是想着哥哥待自己向来宠溺,她心中剩下的唯有感激。 操持家务也好,管制下人也罢,曹颐便收了先前的温和性子,事事也算料理得爽利。就算偶有为难不解之处,她便去请教婆婆喜塔拉氏,总是别有一番收获。 自打曹颐进门,喜塔拉氏便是将家务都交了她的。原先曹颐料理的,虽然并没有大不是,但是总是缺了些主母威仪,否则也不会使得丫鬟们起了别样心思。 如今曹颐这般干练,却是合了喜塔拉氏的意。老人家年轻时,便是这样的做派。俗话说的好,“家和万事兴”,为了家族安定,老太太自然也免不了敲打儿子几番。 因夜里睡不好,才几日功夫,塞什图便瘦了不少。曹颐这边也是尽心地安排厨房那边准备各种滋补养生之物,只是不经意望向墙上的数九梅花图时,想着大冷的天,哥哥还要在路上奔波许久,她心中实是说不出的滋味。 喜塔拉氏发觉出儿子不对,不由有些担心儿子,思量着是不是亲家舅爷说了什么难听的,特意背着曹颐,仔细追问过一回:“图儿,你这两日不思饮食、多梦少眠,可是那日亲家舅爷上门的缘故?他动手了?还是骂人了?” 塞什图正喝着母亲端来的参粥,听了甚是诧异,差点将口中的粥喷出来,强忍咽下了,放下粥,笑着对喜塔拉氏道:“只是在床上躺了几日,骨头有些乏的缘故,夜里睡得才少些!额娘别忧心,儿子的身子骨好得很!”说到这里,顿了顿,摸了摸额上的伤,略带些羞愧地说:“这个,都是儿子有错在先,小舅子虽是鲁莽些,到底是因年纪小的缘故。额娘别因这个,在心里埋怨颐儿!” 他嘴里这般说着,心中却是感慨万千。想起曹颙那晚说那番话时的决绝狠厉,他有些茫茫然。再想着妻子幼年坎坷,这一年间夫妻的恩怨纠葛,终究是无声叹息。 喜塔拉氏见儿子面露忧色,以为他是担心自己这边,不由瞪了儿子一眼,笑骂道:“混账小子,还需你说情?现下懂事了,想起疼媳妇儿,却也不晚!只要你们平平安安,早点给额娘添几个小孙孙,额娘便知足了!” * 且不说京城如何,在回山东路上的曹颙却是说不出的后悔。“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话确实有道理。 在离京前,管家曹忠便劝过,请曹颙坐马车回山东。这时的马车轱辘是木头的,没有减震,在城里还好,走远路实在遭罪。因此,曹颙便婉拒了管家的好意,仍是带着小满、魏黑等人骑马回山东。 不承想,出京次日,便赶上下雪。虽说飘飘洒洒的雪势不大,但是架不住有风啊,呼啦啦的北风刮起,夹着雪珠子打到人脸上生疼。 纵然是曹颙穿了姐姐特意给准备的大毛衣裳,但是骑在马背上,仍是觉得寒气迫人。他问过魏黑、小满几个,却只说是无碍。 话虽这样说,众人身上虽然也穿着厚厚的皮棉衣服,但是哪里比得上曹颙身上的暖和?因此,等到了保定府,曹颙便暂留一日,寻了上好的成衣铺子,又给魏黑他们添了物什。就是他自己,也是恨不得将行李里带来的几件衣服,都套在身上。 因是带着差事,还需要先回济南府交差。就这般,顶风冒雪地行了六天,曹颙终于到了济南府。这番下来,却是有些风尘仆仆的模样。 在驿站稍作休整后,曹颙换了官服,便去布政使司衙门交结差事。 布政使司衙门里,主官布政使甘国璧不在,听说是去巡抚衙门了。前几日下的旨意,山东按擦使李发甲升福建布政使,总督府那边正安排吃酒践行之事。 布政司衙门这边,也有个道台在这边等着,是济东道武廷适。他升了广东按察使,是到布政司这边上交印信等物的。两人在衙门前厅坐了,等着上官回来做交结。 武廷适五十多岁,待人温煦,略有才名。因济东道驻地就在济南,所以曹颙春天在济南府时,曾与之见过两面。对于这位大人的不凡履历,亦是有所耳闻。 武廷适少年进士,入仕三十余年,前十几年极为顺当,早在康熙二十九年便已经在湖广任知府,偏生这二十来年,仕途不顺,纵然也是兢兢业业,但是三年任期内总是会遇到这般那般的事。又带着些文人风骨,对贪鄙之事避而远之,弄得每次的考评都是“平平”,结果足足做满了四任知府才升道台。 如今,武廷适又是做满了三任道台,才终于能升个品级,也算是喜事。他虽然话不多,但是还算是通透之人。他升官的缘故,未尝不是与春天平息民乱相关。 或许是他原级留任的次数过多,官场上有无聊之人,便就着他名字的谐音,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叫“武停仕” 在山东呆了九年,这民乱的缘由纵然其他官员看不出,但是武廷适晓得了前后因果,却是心中有数。 对于曹颙这位少年显贵,他亦是隐隐地有着几分钦佩。不管是用心布局也好,还是无意推波助澜也罢,毕竟是解决了谁也不敢碰的烧锅难题,于山东百姓有免祸大恩。 心里想着,武廷适面上就显出来,与曹颙虽然也是说些朝野政事,但是态度却不是生疏客套,话里话外,有勉励褒奖之意。 曹颙虽不知这位武大人为何对自己如此热络,但是也敬重他为官清正,态度颇为恭敬。 自打入秋至今,朝廷邸报里便经常能够看到一些地方官员的调令,曹颙对其中的一些升官惯例,也算是有些了解。 像是曹颙这样的道台,若是升官,差不多就是正三品的按察使。按察使则是升从二品的布政使或者巡抚,布政使与巡抚再往上,除了在地方做总督,就是回京任侍郎或是尚书。 升官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前提条件之一是考评要好,地方官员这边一年一考,吏部再根据这些文官三年、武官五年一次考评。是升职,还是留任,还是免职,多要凭着这考评。 不过,想要升职,且要补好缺,还是要京城有人,能够在吏部使上关系。毕竟,朝官还好,在皇帝面前混个脸熟;对这些地方官,皇帝有时候只是形式地见过一见。人员升调,也多是由吏部那边报上来,皇帝这边只有在陛辞时才能见到。 曹颙倒是没有想要快些升官的念头,毕竟他年岁在这里,每次穿着官服出现在人家面前,众人眼中的异色他亦是见过的。 然,对于这些官场的应酬往来,曹颙并不排斥。毕竟是在官场,若是再扭捏着、假清高,就没有意思。更何况,这武廷适去的地方不是别的,刚好是广东。 魏信在前些日子的信上还提过,因近两年在广州的生意大些,亦有人看着眼热,出了好几次小纠纷。虽然最后使了银钱,找了关系,但是难保没有人再惦记。 曹家在江南,终究是有些庇护不及。魏信也是请曹颙在京城那边找找关系,看是否能与广州那边的巡抚衙门或是提督衙门拉上关系,算是有个依仗。 曹颙前些日子在京城,还想着此事,但是因时机不对,正是太子被废之时,哪里还好随意走动?因此,便想着过些日子,再筹谋此事。 现下,却是刚刚好。只是毕竟算是有几年资历的官场老人,不是毛毛躁躁的二愣子,曹颙思量一番,笑着对武廷适道:“若是大人外放其他省,小子能力微薄,便不啰嗦;既然是广东,正好有家人在那边,若是大人初到任上,有需要使唤之处,万请不要客套才好!” 武廷适对江宁曹家也算是久仰大名,晓得他们家在江南是数一数二的人家。广东虽然离江宁不算近,但是曹家若是有人在那边也并不奇怪。 曹颙话虽不多,面上极为真诚,武廷适想着自己也曾有这般年少意气之时,心下甚是唏嘘。虽然不是贪婪粗鄙之人,但是他亦不是酸腐的书呆,对于曹颙的这番好意,自然是郑重谢过。 曹颙口上直道“小事”,心下却颇有些内疚,若是糊弄那些小人还罢了,这蒙老实人的感觉并不算好。 不过,他转念一想,指不定自己什么时候真能帮这位老大人一把。就算是让魏信他们靠上按察使衙门也不算什么大事,毕竟那边经营的都是合法生意,也扯不到“官商勾结”上去,不过是背靠大树好乘凉,省些麻烦罢了。 两人正客气来、客气去,外边传来脚步声,布政使甘国璧打巡抚衙门回来了。曹颙与武廷适都起身相迎。 甘国璧带着笑意,先是问了曹颙的差事顺利与否,而后对武廷适说了些恭喜道贺之类的话。这升了按察使,比他这个布政司却只低一品,保不齐什么时候就升了京官。因此,甘国璧亦是丝毫没有上官的架子。 他先是打发人叫了文吏,与曹颙、武廷适两个做了公事交结,而后才叙起闲话来。 方才,在巡抚衙门那边,甘国璧与巡抚蒋陈锡、总兵李雄见过。经过商议,已经定下今晚在明晚在济南府最好的“富贵楼”为李发甲办践行宴。 曹颙与武廷适两个,一个是新贵,一个算是济南府的老人,自然是来得正好。 曹颙虽然心里想着是早日回去看老婆孩子,但是面上却是欣欣然,而后带着丝为难与遗憾,点出自己孝期未满之事,实不宜去赴酒宴。 甘国璧这才注意到曹颙的顶戴上去了红缨,想起其叔曹荃六月病故,可不是还在孝期?不由得亦为自己的失礼羞愧。 武廷适在旁,见曹颙虽是年轻,但是恭谨守礼,不由地点了点头。 待离开布政司衙门时,他亦是亲切地对曹颙又说了几句,话里话外却是推崇之至,隐隐有引为“忘年交”之意。 曹颙面上应着,心下盘算盘算自己的年纪,却是觉得可怕,幸好这前生今世的年纪不用相加,否则他可是将要不惑之年。 想想年方十七的娇妻,将要满两月的儿子,曹颙委实是归心似箭。 当日,曹颙没有在济南府再做停留,在驿站收拾收拾后,便出了城,折返沂州。 第二百六十章 善心 第二百六十章善心 沂州,道台府,斜对过。 这里本是空地,又因在道台衙门附近,平日鲜少有人在这边逗留。然,现下却是炊烟寥寥,人影晃动。 打十一月初六那天,这里便多了个粥棚,里面支起两口锅,每天巳初(上午九点)与申初(下午三点)施粥。 说起来,还是庄先生的主意。十一月初六是妞妞的周岁,按照初瑜与紫晶的意思,是要好好操办操办的,况且又有田氏平安生产之喜。 庄先生不是讲这些虚礼之人,因数九天气,贫苦人家孤寒难耐,每年都有冻死饿死的百姓,在与怜秋、惜秋商议后,他便想着施粥几日,算是为女儿积福。 初瑜与紫晶都是礼佛之人,听了自然极为赞同,连带着路师母、韩师母她们都想要掺和一下。商议过后,大家决定凑个份子,建个粥棚。 如今并不是灾荒之年,就算是粥棚,也不过是城中流民乞丐贫困无依之人,所以就算是以道台府的名义,也不算犯了朝廷忌讳。 因主要是为了妞妞周岁,所以庄先生便让怜秋拿了四十两银子出来交给管家曹方,请他安排施粥之事。初瑜减等,便送了三十两,又代小姑子五儿与方生产完的田氏各出了十六两;紫晶次之,十二两;韩师母与路师母两个每人出了六两;玉蜻与玉蛛两个每人二两。 总计是一百三十两银钱,预计要施到正月十五,七十天。每天将近二两银钱,倒也还算很是富余。 这日,过了未时,米水下锅,下午这顿粥又开始咕嘟咕嘟地熬起来,不一会儿,便米香四溢。 粥棚这边本是空地,位置甚至宽敞。除了中间两个临时支起的大锅,东西两侧则是排队领粥的地方。为了礼教体统,男的在东边,女的在西边,分开领粥。 东边棚子里,是吴茂带着几个小厮照看;西边棚子里,则是两个嬷嬷带着几个丫鬟。除了这些,还有任叔勇与任季勇带着几个道台府家丁维持秩序。 西边棚子一角,有个少妇,不过十八、九的年纪,面容枯黄,穿着带着补丁的衣裳,怀里抱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眼巴巴地望着粥锅那边。 另一侧,小核桃瞧着,觉得这人甚是可怜,对旁边一个大些的丫头道:“乌恩姐姐,那位大嫂好可怜,那孩子比小公子大不了多少!” 旁边这丫头十三、四岁年纪,身材略显高挑,圆圆的小脸,眼睛弯弯地带了笑意,看着略带娇憨之气。身上穿着八成新的棉衣裳,与其他丫鬟打扮又不相同。 她就是曹颙早年打草原带回来的小女奴乌恩,今年已经十三岁,一直跟在紫晶身边,并未有什么正经差事。 这些日子施粥,本没有乌恩与小核桃什么事。只是她们两个在府里年纪最小,性子最跳,圈在内宅实在难受,便在紫晶身边转来转去,磨得出来施粥的差事。 小核桃出自佃农之家,前几年没了爹,跟着寡妇娘过日子,这几年也是饥一顿饱一顿,还是遇到田氏后状况才好些。进了道台府两月,好饭好菜滋养着,身子壮实了不少。 不过,毕竟是十岁,已经记事好几年的,看到这抱着孩子的妇人,想起过去与娘亲三餐不济的日子,小丫头眼睛就有些发酸。 乌恩是女奴,打记事起便干零活,也是打小苦过来的。看到那妇人穿着单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她也是看不过眼。 这少妇三天前便开始来领粥的,每天上下午都来,手里拿着个海碗,每次领了粥并不喝,而是端了回家去,应该是家里还有其他人的缘故。 乌恩到底大些,比小核桃懂事,略带担忧地看了看那少妇怀里的孩子。那么丁点儿大,比猫强不了多少,又是这天寒地冻的数九天气。万一冻着病了,就是一条性命。 想到这些,乌恩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怕是又要下雪了。她微微地皱了皱眉,对小核桃说:“这样下去不行,咱们去同紫晶姐姐说说去,看看是不是直接给这大嫂点米粮,要不整日见她抱孩子折腾,委实是让人难受!” 小核桃忙不迭地点头,笑着说:“就是,就是!紫晶姐姐最是心肠好,咱们都看不过眼了,紫晶姐姐那边自然也是会大发善心的!” 说话间,两个小姑娘与粥棚这边的管事嬷嬷打了招呼,回道台府去了。 * 道台府,内宅,上房。 紫晶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看着初瑜,问道:“郡主,这大爷还不回来,田奶奶那边,瞧着却是不大好!大的这个还好些,小的这个这几日却是渐弱了!虽是各种好药盯着,也怕不好补!” 初瑜捧着手炉,坐在炕边,亦是蹙眉,说道:“现下爷不在,咱们也不能再束手下去,否则万一这孩子有些闪失,咱们可就是罪人了!田家妹子进咱府前,爷仔细交代过的,要尽心照看。实在没法子,明儿就打发人往京城去,看能不能寻个好大夫过来!”说到这里,望了望窗外,道:“又要大雪,若是没有意外,爷已是返程途中,还不晓得多遭罪!” 紫晶安慰道:“郡主且宽心,就算大爷粗心些,京城还有两位姑奶奶,指定也是将大爷打点好启程的!”说到这里,却不由得噤了声。 曹颙上京的缘故,初瑜与紫晶都是晓得的。当初,府里那些关于曹颐的流言,还是传到紫晶耳里后,初瑜与曹颙才知道的。 只是曹颐是出阁了的姑奶奶,初瑜作为嫂子,实不好说什么。因这算不上好事,紫晶身为下人,更没有说话的余地。 只是今儿无意提起,紫晶想起上个月莫名传出的流言来。因曹家规矩大些,向来最忌讳下人编派这个的,况且又是出阁的姑奶奶的闲话,自然少不得一番追查。 查来查去,查到西院的玉蝉,最后又落到玉蜻身上。初瑜与紫晶两个,都觉得玉蜻向来老实,不是这种分不清轻重之人,打发人请她过来,仔细问过。 玉蜻甚是不安,却也没有巧言令色,吞吞吐吐地承认了确实是自己无意说起,不知怎地被玉蝉听去。 玉蝉还好,就算是二房的人,既在这边府里,拿着这边的月钱,也没有管教不得的,停半年月钱,打二十板子,由二等丫鬟待遇转三等。其他从中传闲话的婆子下人,也都是从重罚了。 唯有玉蜻,毕竟是曹颂的屋里人,纵然没有正式开脸做姨娘,但是也不能与其他仆人同等视之。初瑜与紫晶两个,都不好去管教。 再说,两人听了玉蜻讲了前后缘故,都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对,倒像是玉蛛在故意引得她说话一般。不过,玉蛛与玉蜻身份一般无二,这事便暂时放了下来。 初瑜听紫晶止了声,也想起玉蛛与玉蜻之事,对紫晶说道:“她们两个之事,就是爷回来,也是不好料理的!看来,只能等爷回来后,请他往二爷那边去信问问,看看到底要如何安置!若这是非真是她们闹起的,也不好就这样搁着!爷最不耐烦家务事,本来好好的地方,给闹得乌烟瘴气,实在是有些过了!”说到这里,忍不住摇了摇头,略带询问地看向紫晶:“紫晶姐姐,玉蜻……玉蛛……这,哎!她这傻子,至今还以为是自己的过错!” 紫晶听初瑜的意见,竟似替玉蜻担忧,想起玉蛛平素的做作,也跟着为玉蜻叹息,嘴里却劝着:“郡主担心过了,她们现下才是什么身份,二爷还有二年多的孝呢,若是她真是聪明人,就该好好对玉蜻,往后两人也算是有个伴儿!” 听到“伴儿”,初瑜触动心事,放下手炉,略显些犹疑,沉默了半响儿,方对紫晶问道:“紫晶姐姐,咱们这房,单爷兄弟一股,老爷太太那边,会是如何看呢……” 紫晶见初瑜眼底带着丝不安,想着年纪渐大的珠儿、翠儿两个,两人过年就十九,心思却还在大爷身上,还不知将来有什么着落。大爷像是有所察觉,不再让两人近身侍候,连对喜云与喜彩她们,也少有说笑之时。 李氏九月间过来,没见珠儿、翠儿两个眼前侍候,还以为是媳妇容不下,当初还寻紫晶仔细问过一回。待晓得是儿子的主意,便没有再说什么。 初瑜问完,方省得自己失言,笑了笑道:“许是天阴的缘故,只觉得心里沉沉的,透不上气来!” 紫晶正摸着自己的右眼皮,直觉得跳的人难受,听到初瑜这般话,心里不由地担心起来。 喜云掀了帘子,进来说道:“紫晶姐姐,乌恩与核桃那两个丫头寻姐姐呢,像是有事要找姐姐,在院子外候着!” 紫晶笑着说:“她们两个淘气的,哪里会有正经事?怕是外头冷了,在粥棚帮了两日,嫌累了!”说着,起身与初瑜告辞。 初瑜这边,也将到为天佑喂奶的时候,便起身送紫晶。 喜云咬了咬嘴唇,迟疑了一下,小声对初瑜道:“格格,奴婢也想往粥棚待两日呢!整日闷在这宅子里,就是透透气,看看街景,也是好的!” 初瑜听了,不禁嗔怪地瞪了她一眼,道:“听听,明明是扶贫帮孤之事,到你嘴里,倒成是耍的了!” “格格!”喜云换了可怜兮兮地神情,对初瑜央求道。 初瑜被闹得哭笑不得,只好对紫晶道:“紫晶姐姐,我是拿她没法子了,姐姐明儿打发人去时,算她一个吧!” 紫晶笑着应了,而后方出了屋子。 * 十一月十三中午,曹颙一行到达蒙阴县。望着远处的沂蒙山,曹颙想起至今未破的邱老汉的击鼓案,心下略显沉重。到底是“山匪”所为,还是外人假借“山匪”之名,若是想要弄清这个答案,怕是要先往山里走一遭才算晓得。 不过,这绵延数百里的大山里,想要寻那传说中的“山匪”不是儿戏吗?若是没有知根知底的人带路,就算是请了上令,出动绿营兵,也未必会有什么收获。 想要查这一块,怕还得先寻了地头蛇,弄清楚干系再做打算,急也急不得。 因再有百余里,就是沂州,所以在酒楼打了尖后,大家便又上马,快马加鞭往沂州赶。 虽然天色越来越阴,北风渐起,但是想着晚上就能老婆孩子热炕头,曹颙只觉得身上的寒意也减了。 出了蒙阴县城十余里,便遇到一群出殡队伍,铜锣唢呐,煞是热闹,百十来个和尚道人,跟在棺木后头,再往后各种金山、银山、亭台楼阁,浩浩荡荡,足有一里地。 曹颙微微诧异,没想到乡野之间也有这样的豪富,这样气派的殡礼。转念一想,自己有些见识浅薄了,乡下的地主多了去了,讲究点排场也算不上什么。 第二百六十一章 无妄 第二百六十一章无妄 就在曹颙等人望见前面的殡葬队伍,勒了缰绳,想着绕行时,前面殡葬队伍中,一双充满阴霾的眼睛,也正在望着曹颙等人。他四十来岁,穿着孝服,眼圈发青,映衬着红紫的酒糟鼻子,不经意露出狠厉之色。 他回头对身边一个管事打扮的中年人问道:“可是打听清楚了?老二那边出来七个人?” 那管事瞪着老鼠眼睛,差点要拍胸脯了,答道:“爷,小的打听得妥帖,就是七个,二爷那边请来助拳的,听说是哪个武馆的师傅!” “哼!”那中年汉子面上露出些嘲讽,说道:“老二还算晓得情理,知道官子下边两张口,没弄那些个歪门邪道!” 那管事巴结道:“嘿嘿,可不是?就算是二爷想要托关系,也要掂量掂量自己个儿分量不是?咱们姑爷可是沂州城的衙内,哪里是他们惹得起的?” 那汉子得意地笑了笑,面上也带了丝凝重,道:“也不可小瞧了他。春天安东卫那些兵油子来蒙阴驻扎时,老二没少巴结,酒肉不说,银钱也使了不少。若是最后闹出来,就算是求了姑爷那边,也终是失了颜面!” 那管事回头看了眼越来越近的那行人,问道:“爷,那这些个小子?” 那汉子冷笑道:“给爷好好的教训!弄残几个,让老二那边开开眼也好!冲撞殡葬队伍,咱们守着‘义愤’这条,不过是花几个银钱抚恤罢了!” 那管事晓得其中的道道,若是到时候从中走动起来,自然也会不少油水,自屁颠屁颠地唤人准备去。 曹颙着急回家,偏生前面的殡葬队伍渐行渐慢,又赶上这段是山路,便只得耐着脾气在后面勒着马缰缓行。死者为大,耽搁会儿便耽搁会儿吧! 除了魏黑、小满跟着外,还有张义、赵同与另外两个略显健壮、拳脚好些的长随跟着,加上曹颙刚好是七人。这本是他出行常带的几人,没想到稀里糊涂却是因人数走了霉运。 魏黑在众人中年纪最长,又有江湖阅历,行事最为警醒。虽说眼下不过是午后时分,又是正经的官道上,但是他还是瞧出前面殡葬队伍不对劲来。 到了一处岔口,前面的队伍已经分了两段,前便的棺木仪仗还在前行,后面几十个穿着孝衣的壮汉却是有意地拖拉,将道路堵了个严实。 魏黑心里一激灵,低声唤住曹颙:“公子慢行!有些不对头!” 曹颙闻言,勒住马缰,不解地看向魏黑。魏黑用眼神示意下前头,说道:“他们有些鬼祟,像是盯着咱们,却不知是何用意。” 曹颙眯了眼,仔细望去,可不是?前面落在殡葬队伍尾部的这些人中,有人探头探脑地回望着,还有人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地不知在说什么。 曹颙不禁抬头看看天,虽然天阴着,已经稀稀落落地撒起小雪花,但毕竟还是大白天,况且这又是在官道上,纵然是现下除了他们与前面的殡葬队伍,再无旁人,难道就因此敢当众行凶?再者说,就算是要行凶,也得给个理由。他的官职虽不高,但也是朝廷命官,平白袭击就算不是死罪,活罪也是难饶。 唯有觉得意外与好笑,曹颙并没有担心与害怕。不过二三十人罢了,这边有魏黑与那两个健壮长随,就是张义、赵同他们,手底下也有两下子,就算不强,一人对付两三个还是没问题的。 前面那些人见曹颙他们勒马站了,便也止步不行,转过头来,隔着五、六丈的空地与曹颙他们对峙。 魏黑等人都催马上前,护在曹颙身边。见对方队伍中走出来个獐头鼠目的瘦子,看似众人的管事,魏黑高声问道:“尔等何人?此为何意?” 那瘦管事方才瞧着曹颙身上穿着不凡,还思量着是什么毛皮,为何乍一看,竟似比自己主子平日里穿得还气派。难道是哪个武馆的少东家?齐鲁民风彪悍,若是二爷真寻了大武馆的人过来,那行动下,还要有所顾忌,省得落下后遗症。 听了魏黑喝问,这瘦管事只是语带威胁地说道:“独眼龙,听着,我家大爷说了,只要你们掉头,别无干系,否则就不要怪我家爷手辣!” 听了这没头没尾、莫名其妙地威胁,众人只觉得哭笑不得。曹颙有些恼怒,魏黑失了一目,是他甚为愧疚之事,见对方这般挑衅,哪里还忍得住?便要催马上前,想要叫大家一块教训他们一遭。 却被魏黑拉住缰绳,只听他开口劝道:“公子,阴天官道行人少,又不知这些人的底细,不可妄动。”说到这里,他对那管事道:“你们是什么人?赶快让开路来,我家公子,岂是尔等能惹的!” 那瘦管事平日狐假虎威惯了的,听出魏黑话中的蔑视之意,不禁有些着恼,伸出干巴巴的小胳膊,指着魏黑道:“娘的,给脸不要脸?也不打听打听,这蒙阴地界陈爷俺的大名!这本是俺爷家的家务,哪里轮得上你们出头?”说到这里,对旁边的家丁们道:“儿们,让他们开开眼界!” 魏黑等人听了,都是握了刀把,全神戒备。 对方却没有拿出刀枪的意思,而是鬼鬼祟祟,不晓得商量什么。 魏黑虽然不怕打架,但是怕慌乱之下,曹颙有闪失,便开口道明身份:“浑说什么,我家大人是东兖道台……”还未说完,便见迎头跑过来不少红彤彤的物件,随后便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那管事只听了半句“浑说什么”,后面却是没听清,与那些家丁护卫拍着巴掌,瞧着这边热闹。 十几帘炮竹齐响,人虽然不过是吓得一愣神,但是坐下马匹哪里还受得了?立时嘶鸣不已,四下里奔开。 魏黑夹紧马腹,使劲勒了缰绳;小满的马则冲到了前面人群里。前面的那些人,有避闪不及的,被踩了腿脚,乱成一团。 烟雾缭绕中,曹颙连人带马却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 魏黑只觉得心神俱裂,高呼道:“公子!” 小满离曹颙最近,被颠下马来,也顾不得自身,指着左侧山道对魏黑道:“爷的马往那面跑了!” 用足力气,也没有勒住惊马的曹颙,终于晓得什么叫阴沟里翻船。 手心火辣辣的,想必是缰绳磨破的,上半身俯在马背上,双腿夹紧马肚子,嘴里吆喝着,希望让早些马停下来。 隐隐地,听到风中传来魏黑的呼喊声,曹颙忍不住回头张望…… * 那瘦管事,只是想用鞭炮先吓唬吓唬这些人,再带着人打上一顿,让他们不敢再帮二爷那边出头。谁承想,自己这边未来得及避开,反而被惊马踩踏了好几人,心里也是恼怒不已,指了愣在一边的小满道:“给爷打!狠狠地给爷打!” 魏黑与张义拐了山道追曹颙去了,赵同与另外两人亦是闹得浑身狼狈,正是心里火得不行。见这家伙还在咋咋呼呼,哪里还受得住?直接奔了上去,在人群中将那瘦管事拎了,拿刀指了脖颈,喝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袭击我家大人?” 那瘦管事还在得意地指挥下人,待醒过神来,才发现脖颈冰凉,看到对方面色狰狞,他哆嗦不已,吓得牙齿打颤,压根就没听见赵同的问什么。 只听“嘚儿嘚儿”的马蹄声起,县城方向过了几骑,为首的是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个浑身孝服,一个穿着素色衣裳。 那瘦管事吓得不行,也不想章程不章程,开口唤道:“二爷,快开救救小的!”话说出口,自己也晓得哪里不对,睁大眼睛望着,一时说不出声来。 那穿了孝服的年轻人挑了挑眉毛,望着地上红彤彤的鞭炮碎屑,又看了眼怒气腾腾的赵同等人,并不急着开口。 他旁边那人,望了赵同一眼,甚是意外,还当是自己认错人;待看到小满从人群里撕巴出来,浑身狼狈不堪,他不禁变了脸色,忙下了马背,上前道:“赵爷?” 赵同闻言,回头一看,却是熟人,任叔勇与任季勇两兄弟的长兄,虎威武馆的少东任伯勇。因任叔勇两个在道台府当差,连着虎威武馆那边,都与道台府众人熟了些。 赵同见任伯勇身边几人都面熟,看来是沂州带来的师傅,便也不跟他磨叽,直接道:“任大爷,这些歹人袭击我家大人,大人的马惊了,魏爷寻去,这小子烦请任大爷先看管!”说着,一个手刀,将那瘦管事砍倒,摔到任伯勇面前。 除了曹颙与追去的两人中,数赵同年长,虽然心焦如焚,但是他晓得还有事需要料理,便从怀里掏出道台府典吏的牌子,交给任伯勇,道:“我去寻我家大人,这边人手不足,任大爷使个人往蒙阴县衙门走一遭,这些人……” 说到这里,他冷冷地扫了那已经被这番变故吓傻的家丁护卫们:“这些人袭击皇亲国戚、朝廷命官,如同谋逆!”说到最后,望向众人的眼里已经满是杀机。 连带着那位穿孝衣的“二爷”也下了马背,虽然赵同的话不多,但是他也听出其中关键。这怎么来了个“大人”,还是任老大识得的? 赵同的马方才已经直接被宰了,现下衣襟上满是马血,也不再废话,拉了小满的马要去寻曹颙。 小满方才摔下地时,磕了额头,扭了脚,现下却顾不上,带着哭腔对任伯勇道:“任大哥,借小满一匹马,我要去寻我家爷!” 任伯勇见他腿脚不便利,头上还流着血,忙劝下:“小满兄弟,你别急,曹大人福泽深厚,定没事的!”好说歹说,终于是劝下了小满,又将赵同给的牌子交给一个随从,打发他立时往县衙去了。 对面那些穿着孝服的家丁随从,醒过神来,晓得不对,还想用跑,被那“二爷”开口喝住。虽然他们都知道家里两位爷不合,但是现下大爷不在,管事又倒在地上,谁晓得是生是死,便也不敢放肆。 却说魏黑与张义两个,一口气追出好几里,终究看到停在路边喘粗气的马,上头哪里还有曹颙的影子? 魏黑与张义皆是心惊不已,耐着恐慌与不安,掉头沿路寻找,看来曹颙是颠下马去了。一直到遇到后边追来的赵同等人,却仍是未寻到半点影子。 几个人悬着心,生怕哪里看漏,又往惊马的方向寻去,高声呼唤着,“公子”、“大爷”地叫个不停。 在大家几近绝望之时,就听路边下坡处树林边传来微弱的回应声。众人齐齐望去,看到人影晃动,惊喜不已,忙冲过去查看。 那头上顶着稻草,手里拄着枯枝,脸上被划了几个血口子的,不是曹颙,还是哪个? 他靠在树上,远远地看见魏黑等人过来,脸上神情一缓,不由带了笑意,忍不住说了句粗话:“妈的,真是笑话……”话音未落,却已是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第二百六十二章 惊鸟 第二百六十二章惊鸟 遇到的不过是地主家丁,对方使的“凶器”不过是十几串鞭炮,便闹得回头土脸,险些断胳膊、断腿的,这不是笑话是什么? 难怪曹颙晕倒前自嘲,他向来惜命,来到这世上十多年,也不过受了三次伤罢了。就算是面对那个纨绔子弟也好,那些神秘的黑衣杀手也罢,他都算是应付自如,没有这般狼狈的时候。 谁想到,到了地方做官,人倦怠起来,运气也背了,竟被几串鞭炮闹得差点断送了性命!多年的习武防身,都练到哪里去了? 然,若是曹颙晓得这个“笑话”险些吓得庄先生背过气去,吓得初瑜几乎要哭死,那他怕是笑不出。可他哪里会晓得这些?他已经昏迷了整整三日,正躺在蒙阴县衙内院。 那日,未等魏黑等人近前,曹颙就晕了过去。魏黑忙上前查看,除了面上的皮外伤之外,像是腿上亦有伤。因晓得曹颙幼时这处受过伤,怕触发腿上旧疾,他不敢轻忽,与众人一道将曹颙送回蒙阴县城。 蒙阴县令梁顺正因春日里这边没被民乱波及,安民有功,已经提拔了正六品通判。只需做到明年正月任满,等新知县上任,他便往直隶做通判去了。 堂堂郡主额驸,正四品守道,竟在他的辖区遇袭,至今仍是昏迷不醒、生死未卜。梁顺正不由心生恐惧,在书房里摩挲着那套特意使人去济南府买来的六品补服,愣愣地发呆。若是这位大人有个闪失,上面追究起来,别说是六品补服,怕身上这套七品的,也要脱下来。 他已经到垂暮之年,就算是这次升迁的机会,也是沾了这位道台大人的光。他倒不是埋怨,但是熬了这些年,好不容易升了六品,若是再因这个缘故罢官,多少有些失落。 他叹了口气,正想着自己是不是该请道士做做法事,否则怎么会这般倒霉?地主乡绅的家丁,袭击四品道员,还闹得道台大人重伤,这说出去有几个信的?偏生就发生在蒙阴,实是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让他也开了眼界,长了见识。 正是惆怅不已,就听门外有人道:“大人可在?” 来的是衙门里的师爷,说起来是梁顺正的远亲,两人宾主相得,原是诸事不避的。梁顺正有点无力地道:“在,进来说话吧!” 那师爷进来,面上却是眉头紧锁,忧心忡忡地对梁顺正道:“大人,杜安在狱里自缢了!” 或许是这两日的稀奇事委实太多,梁顺正听了,只是怔了怔神,随后摇了摇头,说道:“杜家使人来了吧?这个杜雄,还当自己是个人物,以为弄个管事顶罪便能脱身,愚不可及!” 那师爷说道:“是啊,到底是乡下土财主,就是纳了捐,顶着个监生功名,亦是见识浅薄。这半年他仗着女婿的势,实在嚣张了些!就是咱们这边,怕他也没怎么放在眼里!” 梁顺正点点头,摸着胡子说道:“该着他倒霉!他那女婿不过是个知州小舅子,就傲气地没边了!却不晓得里面这个,哪里是他能惹得起的?他若是聪明人,就该烧香拜佛求曹大人平安无事,随后亲自来叩头请罪!曹大人身份尊贵,只要是身体无碍,想来不过是打罚一番,撒撒气罢了,哪里会同他这种混人计较!” 那师爷道:“他那兄弟这几日随着虎威武馆的人在这边,他怕是以为曹大人是他兄弟的靠山,更是不肯登门的!” 梁顺正虽然向来做惯老好人,但是毕竟活了大半辈子,看人还是有两下子。思量了一回,对那师爷说道:“杜家老二看着待人和气,却比他那哥哥有心机,这般做作,怕是也抱了‘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心思,却不晓得,这位大人的便宜可是谁能占的!” 蒙阴县第一乡绅大户杜奎九月底病故,虽然早前有一子,但是三月间被“沂蒙山匪”绑架后遇害,过后县衙这边虽然出动不少人手,但是终因无法进沂蒙山,最终不了了之。 杜奎这半年纳了五、六房小妾,一门心思想要再生个儿子继承家业,却不想他已经是花甲老人,哪里还经得起这般折腾?九月底,天气转凉,他中了风,没两日便咽气了。 没有嗣子,两个侄子便打起大伯家产的主意,各使手段,几乎要械斗起来。关于杜家之事,县衙门这边也晓得。兄弟两个私下都送了银钱来,生怕知县大人偏帮那个。梁顺正当时正等着上面的消息,哪里有闲心操心这个?乐得做个老好人。 不成想,现下却酿成大祸。 * 县衙,内院,正房。 这里本是梁顺正的住处,因曹颙身份贵重,又是上官,所以他很自觉地将上房让了出来。 迷迷糊糊的,曹颙只觉得睡了个好觉,身体都躺酥了。下意识地伸出胳膊,想要伸个懒腰,但是身子软软的,很是不听使唤,让人十分难受。 他甚是诧异,慢慢睁开眼睛,只觉得自己似在梦里,否则怎么会看到媳妇在床边坐着?实在是头有些疼,懒得去想,他阖上眼睛,嘴里喃喃道:“日有所思吧!” 正要再次睡去,就听略带惊喜的声音道:“额驸?” “额驸?”曹颙的脑子一时转不开。这时,便又听到初瑜的轻唤声,同时额头上覆了凉冰冰的小手。 “谢天谢地,额驸退烧了!”初瑜叹道。 曹颙被刺激的一激灵,睁开眼睛,心神清明不少,抬起手来,抓住初瑜的小手,略带嗔怪道:“怎地闹得这么冰?你的手炉呢?” 初瑜提心吊胆地守了丈夫两日,眼下见他醒了,眼泪哪里止得住?簌簌落下。 曹颙瞧瞧屋子里的器具摆设,想起昏迷前的事来,晓得这不是在沂州府里了,便对初瑜笑笑道:“魏大哥真是,大冷天,怎么还把你折腾来了?别哭了,多大点事,并无大碍!”说着,便要挣扎着起身,腿上却传来刺骨的疼痛,他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初瑜忙搀扶住他,哽咽着道:“额驸慢动!大夫说了,怕是伤在旧患处,要休养些时日!” 曹颙应了一声,在初瑜的帮衬下,靠着枕头坐了,问道:“那日惊马,可有人伤着?” 说话间,喜云端了煎好的药过来,见到曹颙醒了,亦是欢喜。 初瑜从喜云手中接过药碗,而后回答道:“其他人尚好,只有小满磕了额头,却也无大碍,已经结痂。” 曹颙听说小满磕了额头,直觉得自己脸上也痒痒,忍不住探手抓去,右脸颊剌剌巴巴,依稀想起来,落马滚下坡地时,像是蹭了脸。 实在丢人啊,不过是惊马罢了,大家都没事,只有他自己这般狼狈。曹颙很是羞臊,神情不由有些僵硬。 初瑜只当他爱惜容貌,劝慰道:“额驸宽心,咱们府里不是有好些珍珠粉么?不会留疤的!” 曹颙哭笑不得,自己不是女人,哪里会在乎这些? 初瑜试了试药,送到曹颙嘴边。曹颙虽然最不耐烦喝这个,但是在妻子面前,也不好混过去,硬着头皮接过,一口饮尽,又用清水漱口,而后笑着问初瑜:“我是没什么,瞧你自己个儿,眼睛都成桃子了!这是在蒙阴县衙?谁送你来的?” 初瑜回道:“随着庄先生来的,额驸晕迷了整三日,好生怕人!” 怨不得浑身发软,原来躺了这么久,听说庄先生也来了,曹颙倒是有些意外。原以为庄先生会留在那边衙门理事,曹方带人护送初瑜过来。 夫妻两个说到这里,初瑜方想起还没有将曹颙醒来的消息告诉众人,大家也是极担心的,便打发喜云出去告之。 * 蒙阴县城,城西,杜家庄。 杜雄阴沉着脸,走来走去。虽然杜安已经死了,自己只要不认账,不过是个失察之罪。然,不知为何,他心里还是没底。想着自家老二瞧着他时的嘲讽之色,他不禁怒得不行。 派去沂州那边送信的人已去了三日,怎地还没有回音? 道台,道台,狗屁道台,谁会想到马路上过来几个就是道台?想到这里,他不禁牙痒痒,将那个坏事的杜安又骂了几句。 不过,他心里还是存了指望,记得上次见面时,像是听女婿提过道台府与知州府往来甚好,两个衙门的大人还有私交往来。 他不是不害怕,但是瞧着老二找来助拳的那些个人与道台衙门那边的人像是很熟,怕现下贴上去反而不讨好,一心等着女婿过来做中人。 赔礼的物什都已准备好,三千两银子,一百两金子,还准备了两套珠宝首饰给道台太太。若不是事发次日道台太太来了,他这边本还准备了四名美婢的。 蒙阴的地价说高不高,说低不低,每顷地四百到五百两,这些金银珠宝总计四千余两白银,是十顷地的价钱。 别说是道台,就是巡抚衙门,使上这些钱,也能够走上一遭。 杜雄虽然想起来肉疼,但是“破财免灾”,也只有忍下了。况且,要是借此攀上道台府做靠山,大伯那房的百二十顷地,还不是手到擒来。这样想着,他便又有几分得意,有谁敢向道台老爷随意耍拳头呢?哼,遇到他杜老大,不还是要乖乖吃瘪。 又想起次女今年十四,转年便十五,也到了说人家的年纪。因那日隔得远,哪个是哪个,杜雄并未瞧得清,只是听见其他人提起,那位道台老爷煞是年轻。虽说已经有了正房太太,但是自己的女儿若是往道台府做个二房太太,也比在小门小户做主母强。 若是与道台成连襟,与大女婿的前程也是好的,想必他也会极为赞同才是。想到这里,杜雄摸了摸自己的肉鼻子,不由得笑出声来。对于那几千两银钱,也不心疼了,只觉得遍体通泰,熨帖得不行。自己成了道台老爷的丈人,二弟还与自己争个屁!怕是要上门来打秋风,还差不离。 坐在座位上,抿了一口茶,杜雄得意地要唱起小曲来,对杜安的埋怨也少了几分,心下思量着,一会儿打发人给他老子娘多送些抚恤银。 这是,就听“噔噔”的脚步声,打外边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一人,见到杜雄,“扑通”一声跪下,一边哭着,一边禀告道:“老爷……老爷……不好了……大小姐……大小姐没了……” 杜雄听得稀里糊涂,皱着眉,说道:“嚎什么?什么莫了,可是没来?本也没请她,姑爷呢?” 那管事哭着摇头,说道:“老爷……老爷啊……是大小姐没了……尸身还在马车上……姑爷将大小姐给休了……” 杜雄却是听明白了,“腾”地一声打座位上站起,铁青着脸往外走去, 院子里,杜雄之妻陈氏已得了消息,带着女儿、儿子出来,哭倒在马车前。 车帘掀着,杜雄长女杜贞儿的尸身保持着死前的姿势,已是僵硬许久。车厢里,都是干涸的暗红色血渍。 两个陪房家人跪在马车前,哭着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杜贞儿之夫,便是沂州知州悠,几乎晕过去。他咬了牙,才硬挺了,看着妻女…… 第二百六十三章 隐情 第二百六十三章隐情 蒙阴县衙,内院。 曹颙躺在床上,大夫在检查他腿上的伤处,最后仍是一个结论——那就是伤筋动骨一百天,怕要养上三个月方可。否则新伤带着旧患,怕是会有不妥当。 虽然曹颙不是活跃爱动之人,但是想着未来三月要在床上躺着,也觉得甚是无聊,刚要叹气,见初瑜与庄先生都面露担忧之色,便又带了笑,说道:“不碍事,正好可以借此歇歇!” 初瑜哪里放心得下?又仔细问了那大夫几句相关饮食禁忌,一一记下。 庄先生却眉头紧锁,直待初瑜出去,方冷哼一声,瞪了曹颙一眼。 曹颙有些心虚,晓得这是庄先生恼了。原本庄先生早就劝过他,出行要多带些护卫长随。早先在京城还好说,毕竟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身边有魏黑、魏白四人也够用。如今魏白走了,吴茂要负责道台府的护卫,吴盛在江宁府里当差,单剩下魏黑一个有本事的。 而后,京城府里选上的张义、赵同等人也好,江宁府里带来的沈五、沈六兄弟也罢,做个长随还行,身上哪里有什么真功夫? 只有在沂州收的任叔勇与任季勇兄弟两个拳脚好些,但是这次去京城,因涉及曹家家事,曹颙不愿意带山东这边人过去,跟着的,除了小满与魏黑外,其他张义、赵同等四个都是京城府里的家生子。 曹颙正寻思找点什么话来,分散下庄先生的注意力,省得老人家再训起话来,没完没了。还未找到说辞,便听庄先生说道:“即是孚若醒了,有件事,还需你拿个主意。” 庄先生看似疲惫不堪,连训他的力气都没有,面上是从未有过的沉重。 曹颙受庄先生影响,脸上也收了笑,正色道:“先生,请说?” 庄先生道:“虽说孚若性命无忧,但杜家为恶在前,恶奴已经收押在监,杜雄是杜家现下族长,杜家是蒙阴大户,因防着狗急跳墙,先前还等着时机。方才,安东卫所的兵丁来了三百人,就算杜家想要妄动,也足能应对。” 曹颙听了,有些吃惊,问道:“先生之意是?这杜家上下要全部缉拿?”说完,自己也想起来,按照《大清律》,杀官,是“谋危社稷”,是“谋反”大罪。若是情实,别说是杜雄,怕是其家中的男丁都难逃一死。 他虽是昏迷了三日,但是对那日事发时的情形仍记得清楚,什么“家务事”不“家务事”的,更像是一场误会,否则对方也不会赤手空拳就围上来,咋咋呼呼的没个章程。 他将心中疑虑对庄先生说了,就见庄先生摇头说道:“这两日我叫人仔细探问过了,事情没这样简单!不说别的,单说你的坐骑,是平郡王送的。王府养马有一条,未养成前,每日里拿着铜锣在马圈旁敲打,哪里是那么容易受惊的?” 曹颙闻言一愣,这一路上,除了到蒙阴县是在酒楼用的酒菜,其他时间都是在驿站打尖。只是而今好好儿的,谁又想起来算计自己? 庄先生继续说着:“我问过魏黑了,你们打尖那家酒楼恰是杜雄家产,这两日又走失个马房小厮!” 曹颙略有一皱眉,问庄先生道:“若是有心算计我,会是哪个?若是为烧锅庄子的缘故,咱们沂州这七、八户后来可是赚的钱的?” 庄先生略一思索道:“是算计孚若,还是算计杜雄,现下还看不透!只是以防万一罢了,这里是沂蒙山下,总要多个小心!” 曹颙点点头,瞧了瞧自己的腿,对庄先生说道:“寻个齐整的板子,将这两条腿骨头固定后,乘车并不碍事。既是先生不放心,咱们就早日回沂州也好!” 庄先生点了点头,说道:“是这个道理。只是不管如何,杜家这个要先收监,冤枉不冤枉的再说,总要先把事情平息下去,否则传了开来,实在有损朝廷颜面!” 曹颙想起那日獐头鼠目的管事,瞧着他们嚣张的模样,想来主人也不是善良之辈,亦生不出同情之心。他不过是万幸罢了,若是真倒霉被惊马摔死了,又找哪个说理去? 两人正说着话,就见喜云进来,俯了下身子,说道:“额驸,先生,魏爷来了!” 这边宅子很是狭小,与沂州道台府那边根本就无法相比,里面间隔并不分明。 初瑜到后,众人虽是惦记曹颙,却也不好直接登堂入室。 魏黑大踏步进来,脸上带着几分不忿之色。进了屋子,先仔细瞧了瞧曹颙的脸色,见确实无大碍,方放下心来,而后又问了几句腿伤,随后才带着些许怒气,说道:“公子,先生,实在是气煞人了!没想到天下还有这般无耻之徒,等下回见着他,定要他吃老黑一顿饱拳!“ 曹颙靠着枕头,指了指地上的椅子,笑道:“到底什么事儿,值当魏大哥这般生气?先坐下,歇口气再说!”说着,唤喜云送茶来。 茶水上来,魏黑一口气饮尽一盏茶,方说道:“公子,先生,杜家又死了人!” 曹颙与庄先生听了,只当是县衙监狱的那些杜家家丁,那个叫杜安的管事自缢之事,他们是晓得的。庄先生问道:“可是那个姓陈的管事?” 魏黑摇摇头,说道:“不是监狱里那些,是杜雄的大闺女,就是嫁到沂州的那个!像是被休了,让赵家撵出来,还没到蒙阴,便抹了脖子!” 这是哪儿跟哪儿,曹颙听着糊涂,庄先生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你怎么晓得这个?” 魏黑说道:“方才老黑同县衙的人一道去安置杨千总带来的那几百兵丁,正好任家老大与杜雄的兄弟杜辉也在那边凑趣,有杜家的人来给杜辉报信,老黑刚好听个正着!奶奶的,那赵文禾,素日亦人模狗样,怎么会做事这般不地道!” “被休了?”曹颙虽然未见过杜氏,但是听初瑜说过,像是个极贤良的年轻妇人,只是这个时候被休,难道是受自己的拖累? 魏黑一口气说完,方想起自家公子的性子,不是爱杀生的。看向曹颙,果不其然,见他皱着眉毛,脸上已经多了阴郁之色,便劝慰道:“公子,这是那姓赵的小子避凶趋吉,怨不到公子头上!” 曹颙见他满脸关切,苦笑道:“魏大哥当我是什么人了?我不过是同情这苦命女子罢了,难不成我是圣人,还要将这罪过揽到自己身上不成?好好的,摔了个跟头,要躺个三、四个月方好,这样还要当罪人,那实在是没有道理!” 魏黑放心地点点头,说道:“公子能想过味儿就好,要不然,倒像是好人要背着过错,那些坏东西却心安理得地过日子!” * 城西,杜家庄。 见了长女的尸身,听了长随转述的赵文禾的话,杜雄的心如坠冰窟,直到此刻,他方晓得自己犯下多大的祸事。 他的眼睛直直的,已是说不出话来,站在院子里,看着妻儿老小,使劲地捶了捶自己的胸膛。几个老管家,见主人失了分寸,招呼着其他人去县衙请仵作,而后又叫人扶着哭晕的陈氏回内宅。 杜雄望着眼前的豪宅,再望望远处若隐若现的沂蒙山,终是叹了口气。 又有人来报,有几百兵丁入城,看着穿着打扮,是安东卫所之人。 杜雄回到书房里,坐在椅子上,终晓得衙门那边不是看在自己女婿的情分,也不是看在自己的监生功名,而是怕抱了一锅端的心思。想到这里,他便叫人唤了心腹长随杜安进房内。 杜安二十来岁,就是前几日往沂州送信之人,原是杜家佃户之子,幼年父母亡故后入了杜家为奴。因是杜雄看着长大的,又老实本分,素日里最为杜雄倚重,虽然没有认为养子,但是也从来不以寻常奴仆视之。 在杜安进来前,杜雄拿了钥匙,打开书案下的一个箱子,从里面翻出一个物什,又拿了纸笔,提笔写了封信,而后将那物什与信都装了信封,封好。 杜安进来,跪下哽咽着道:“老爷,都是小的不是,若是能警醒些,大小姐也不至于……”说到这里,却是再也说不下去。 不过半个时辰,杜雄像是老了好几岁,哑着嗓子,摆了摆手,说道:“啰嗦什么?一个老爷们,哭哭啼啼的,像个什么样子!快起来,老爷我还有事要托付于你!” 杜安闻言,抹了把泪起身,问道:“老爷,但请吩咐!小的自幼受杜家恩养,上刀山、下油锅皆在所不辞!” 杜雄点了点头,将桌子上的信封交给他,吩咐道:“一会儿我叫人支起灵棚,为贞儿举丧,你趁乱带杰儿混出去,避开庄外衙门的眼线,往山里去!” 杜雄所说的杰儿,便是他的嫡子杜杰,今年七岁,才启蒙不久。 杜安闻言大惊,急忙问道:“老爷,若是到了这个地步,也该是老爷先想法子避出去啊!” 杜雄摇摇头,说道:“哪里有那么便宜的好事?若是我往山里去,你当他们不敢进山吗?”说到这里,顿了顿道:“你进山,过了羊角盘,往南北山走,过了清水涧,就会有人问话,你只说是杜家大爷派来给八甲老大请安的!等见到人后,再将这封信交上。” 杜安晓得是大事,仔细地记在心上,仍是不死心,还劝杜雄离开。 杜雄摆摆手叫他先下去准备,自己寻陈氏去了。 陈氏躺在炕上,虽然醒过来,眼神却木木的,只是不停地流泪。杜雄次女杜贤儿在床前照顾母亲,还有两个大丫鬟在给陈氏投帕子擦脸。 见杜雄进来,杜贤儿与那两个丫鬟都起身,给他见礼。杜雄见到杜贤儿,一愣神,想起与她容貌八分相似的长女,心里亦是抽痛不已。强忍了,挥了挥手,打发女儿带着丫鬟下去,并让女儿稍后带儿子过来。 屋子里只剩下夫妻两个,杜雄走到梳妆台前,将几个首饰盒都打开了,问妻子道:“你那几样值钱的体己物什呢?可都在这里?” 陈氏虽不晓得丈夫用意,但还是挣扎着从炕上爬起来,在炕柜下边的抽屉里拿了钥匙,而后将炕尾的箱子开了,取出了尺长的梨花木匣子,交给丈夫。 杜雄接过,将匣子打开,从袖子掏出个帕子,里将里面的几样值钱的头面首饰胡乱倒在上面,系成一个拳头大的小包。 陈氏原当丈夫要给女儿陪葬或是往衙门打点,见了他这般,很是意外,不解地说道:“老爷,这是?” 杜雄掂了掂那包首饰,甚轻,没什么分量,略觉心安。听了妻子的话,回道:“杰儿不能留了,我打发杜安带他出去避避!总要……总要给杜家留条血脉方好……” 陈氏听了,身子一软,扶了炕沿,方好些,用帕子紧紧地捂住嘴巴,却是骇得瞪圆了眼睛。 纵然是妇道人家,但是刚刚在长女尸身前亦是听了那番话的,心底原本还有些埋怨,若是丈夫不贪心谋夺大伯的遗产,也不会惹下祸事,连累女儿跟着丧命。 现下,她才明白过来,不止是长女,怕是全家人都要跟着送命。 这时,就听廊下杜贤儿的声音道:“爹爹,娘亲,女儿带弟弟过来了!” 陈氏闻言身子一颤,也不晓得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扑到杜雄身前跪倒,压低着音量,哭着说道:“老爷,求您了,让贤儿也伴着杰儿出去吧!杰儿还小,杜安再好,亦不是杜家血亲,哪里能放心!咱们又不能在跟前,让贤儿伴着弟弟出去吧!” 杜雄晓得妻子的用意,哪里是不放心儿子没人照顾,无非是想要给女儿留下一条生路罢了。他心下一软,本要开口答应,但是随后想到就算是秦老大够义气,但那里毕竟是土匪窝,好好的女儿送过去,哪里还有好的?到时候,说不得连累儿子都断送了生路。 想到这里,他板着脸低声呵斥道:“糊涂!你当是儿戏吗?如今外头有衙门的人盯着,若是那么好出去,自然全家人都出去了,还用得着这般?为了疼女儿,你就不要儿子的性命了?” 陈氏听着话中再无半点转圜余地,悲从中来,哪里还忍得住?瘫在地上,放声悲哭。 杜贤儿牵着弟弟的手,还在廊下候着,半响不见爹娘叫进,还在心里纳罕,就听到娘亲放声大哭,姐弟两个唬了一跳,也顾不得父母叫进的规矩,急忙忙地冲了进去。 见娘亲趴在地上,杜贤儿还只是疑惑地望向杜雄;杜杰年纪小,已经嘴巴一咧,跟着娘亲一道哭起来。 * 虽然曹颙嘴上说得硬气,但是心里终究有些不舒坦,对杜雄本人的怨愤也轻了少许,最后还是与庄先生商议,明日再派人将杜雄入狱审查。反正杜家庄外,都守得严严实实,安东卫的兵丁也安排好了,不怕他们会跑了去。 还是那句话,人死为大,留出一日,给杜家举丧也好。 再说,根据庄先生与曹颙两人的分析,这杜雄不过是个贪财的乡绅,怕也是其中受累之人。 不过,就算不是主谋,杜雄亦不算是无辜之人。瞧着他家下人的嚣张气焰,也是骄横惯了的,若是那日路上遇到的不是曹颙他们,而是寻常百姓,怕是难免有所伤亡。 因得了消息后着急到蒙阴来,初瑜只带了喜云、喜彩两个过来侍候。 曹颙在饮食上向来有些挑剔,初瑜便留了喜云在屋里侍候,自己带着喜彩往厨房去。她寻思着,丈夫才醒来,吃些粥食才好。不过,这边厨房这两日供应的,不过是寻常粳米,丈夫平日都是不吃的。 因县令梁顺正官品低,收入少,这边衙门又鲜有油水。虽然有些本地乡绅给过些供奉,都给京城候缺的儿子送去了,这边并不富裕。 厨房里,只有一个厨娘,往日里衙门这几口人还应付得开。自从曹颙住进来,哪里还忙得开?偏生里面那位身份贵重,这个时候又不敢随意打外头请人来。实在没法子,便只有县令太太带着个丫头在这边跟着忙活。 初瑜这两日,与县令太太也熟了的,见到她亲自在这边打理众人伙食,很是过意不过。她刚要说两句感谢的话,便见县令太太身后出来一少女,“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 第二百六十四章 贵女 第二百六十四章贵女 那少女穿着素白衣裳,看着是下人服饰,但看其细皮嫩肉的,丝毫没有为奴婢者的卑微,跪在地上,鹅蛋脸上一双大眼睛,望着初瑜,哭着说不出话来。 初瑜虽不晓得这少女为何如此,但是对厨房突然多出个生人来亦是唬了一跳,略带不解地望向知县太太王氏。 王氏很是踌躇了一会儿,为难地瞧了瞧地上的少女,又看了眼初瑜,方犹犹豫豫地说道:“这是城西杜家的二姑娘杜贤儿,来寻郡主说情的!” “城西杜家”初瑜听了这四个字,神情已经淡了下来,眉头微蹙,不再瞧地上那少女,对王氏道:“王安人,厨房可有赤豆?” 因王氏按照其夫现下的品级,是六品安人,所以初瑜这般称呼。 王氏听了直愣神,喜彩在旁,怕初瑜等得不耐,追问道:“王安人,格格问你厨房可有赤豆?” 王氏忙望向厨娘,那厨娘指了指厨房北墙,说道:“有的,让俺收在篮里,挂在那儿!” 初瑜点点头,对王氏道:“我欲为外子弄些吃食,厨房狭窄,若是安人无事,可否领这位姑娘先下去?” 到底是皇家贵女,和硕格格,初瑜不过是一身素服,但是说起话来,却是让人生出畏惧之心。 王氏原只当她年轻腼腆,看着又和气,况且道台大人醒了,并无性命之忧,想着她定是好说话的。因此,方一时心软,让那少女来见初瑜,没成想这位郡主格格连应付的意思也无,想来是对杜家怨恨不轻。 她已经是后悔不已,埋怨自己为何这般糊涂,没架住这小姑娘的一番哭磨。说起来,杜贤儿之母陈氏是日照王家的外甥女,要叫王氏一声表姐。因此在蒙阴县这边,两家早先亦有些往来。 当初若不是赵文禾听说杜家长女容貌出色,央求了知州姐夫做媒,杜家本是要与梁家做亲的。就因这,梁顺正与杜雄亦是有些不痛快,只是两家的女眷偶尔还有些走动。 听了初瑜的话,王氏亦不敢再多说什么,应声后要拉杜贤儿下去。杜贤儿往初瑜身前挣扎两步,哭道:“郡主慈悲,就算是偿命也罢,我们杜家也死了好些人,且不说惊马踩踏,死了两个家丁,今儿还没了个管家,就是家姐,也是因此丧命!郡主亦是父母生养,就算您的夫君再尊贵无比,毕竟没有性命之忧。难道非要瞧着我杜家灭了满门,方解恨吗?我家小弟不过七岁,又哪里有了不得了的罪过,就要抓了他去!?” 虽然杜贤儿极力克制,但毕竟年岁不大,说话间不由露出怨愤之色,到了最后,已经是扬声质问。 这一番话,却是好几个意思在里面了,有的初瑜晓得,有的听起来却甚至糊涂。然,她现下却没有与杜贤儿细问的心思。 像什么“灭杜家满门”、“抓了其稚龄幼弟”云云,初瑜都是不信的。别人不晓得她丈夫的脾气秉性,她还不晓得?哪里是那种狠心肠的人?或是有什么误会在里面,使得杜家的人吓得失了分寸。 虽然晓得杜贤儿或是误会什么,但是初瑜哪里有心思过问。只想着亲手熬一碗粥,让丈夫填填肚子。 外头的事,即便不是曹颙做主,有庄先生在,也不会失了分寸。 杜贤儿是无意听了父母言语,换了衣物,悄悄打杜家庄溜出来,跟在幼弟身后相送的, 没想到却目睹杜安与弟弟被带走的一幕。她想要回去告之父母,又想着父母已经是那般模样,怕是没胆量与那个甚么知州大人抗衡。便大着胆子来县衙这边,想着寻表姨王氏拿个主意。 偏生这边因曹颙与初瑜在,门户守得很紧,直待王氏遣了丫鬟跟厨娘去买菜,杜贤儿才堵了那丫鬟,两人换了衣衫,混进来。 王氏刚听说杜贞儿惨死的消息,听说连几岁的杜杰亦不能幸免,不禁动了恻隐之心,给杜贤儿出了这个主意。 见初瑜不理睬自己个儿,杜贤儿悲愤交加,眼神里满是怨恨,咬牙切齿道:“你们这般狠毒,依仗着权势,视人命如草芥,老天有眼,会遭报应的……” 话未说完,脸上已经重重地挨了一巴掌,身子一趔趄,倒在地上。 初瑜微微抬起下巴,面带寒霜地看着她,冷冷地道:“我家大人,顶天立地,纵不能说济世苍生,对这百万沂州民众亦有福泽之恩,哪里容得人肆意诋毁!” 杜贤儿捂住嘴巴,已经唬得傻了,呆呆地望着初瑜说不出话来。 初瑜说完,方平复平复心中怒气,对喜彩道:“去寻张义、赵同两个,问问他们,怎么守的门户?若有心怀不轨之人进来,伤了大人,他们还想要性命不要!” 喜彩应了,却不肯抬步。因这少女是王氏识得的,怕单独留下初瑜在厨房不妥当,她便劝道:“格格,您先回屋子,奴婢去传话后,回来再料理吃食吧?” 初瑜摇摇头,说道:“大人方醒,肚子里正空着,还得早点做些粥给他方好!” 王氏见了她方才的气势,再听她此刻温柔细语,不禁暗暗咂舌,低声对杜贤儿说道:“快别闹了,随我出去!” 那杜贤儿突然一屁股坐到地上,放开声量,大哭起来,像个绝望伤心的孩子。 初瑜见她方才还是牙尖嘴利,现下却是如无赖稚童,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喜彩看不过眼,上前说道:“你这小姑娘,好没道理!我家额驸乃朝廷命官,如今却只能躺在床上,这是哪个的过错?难道单凭你撒些个金豆子,就能置国法于无物?若是那样,岂不是明儿阿猫阿狗都能向我家额驸呲牙?又有几条腿能够断的?这样看了,怕是只有圣人转世,方能成为你这小姑娘口中的‘慈悲人’!” 喜彩话音放落,就听有人轻笑出声,转身望去,喜云正扶着门框笑呢。 喜彩被她笑得有些羞臊,略带不服,嘟囔道:“怎么?难不成,我还有说错的地方?” 喜云先对初瑜道:“格格,额驸听到这边的动静不对,打发奴婢来瞧瞧。原是有人冲撞进来,用不用奴婢唤人带她下去?” 初瑜看了地上已经渐渐收声的杜贤儿,道:“是非曲直,自有论断,哭闹无益!”说到这里,交代喜彩:“你去同前院说一声,叫张义带几个人,送这位姑娘回去!” 杜贤儿瞧着初瑜面容平静,想着她方才的冷傲,心里已经生出几分悔意,老老实实地擦了泪,跪下给初瑜磕了三个头,说道:“郡主贵人,请念在贤儿年幼无知的份上,不要计较贤儿的妄言之罪,我这就家去,不敢再胡闹了!只是我幼弟年岁小,怕是早已唬得不行,若是郡主贵人方便,还请照拂一二……”说到最后,已是泪流满面,哽咽着说不出话。 初瑜听了,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晓得了。 杜贤儿这方起身,满脸满眼的祈求,一步一回头地随着王氏与喜彩出去了。 厨房里只剩下那厨娘与初瑜、喜云三人,厨娘心里瞧着杜贤儿实在可怜,就认为初瑜过于狠心了,不过面上哪里敢显露出来?略带殷勤地,打北墙拿下那只装赤豆的竹篮,对初瑜问道:“郡主奶奶,您瞧,这是今秋新下来的赤豆,做豆包、熬粥都是极好的!” 初瑜却是怔怔的,有些失神恍惚。 那厨娘,见初瑜不吭声,还以为她不信自己,急忙道:“俺不骗人,这个味道确实好!” 喜云见初瑜神色不对,有些担心,低声问道:“格格,可是身子不舒坦?这几日,格格熬得狠了!” 初瑜醒过神来,摇了摇头,道:“不是这个缘故,是思量着,觉得有些不对劲!对了,你方出来时,庄先生还在屋子与额驸说话吗?” 喜云回道:“早不在了,像是前头衙门有事寻先生,先生与魏爷都前院去了!” 初瑜想着杜家幼子被绑缚之事,并不像是庄先生的为人行事,却不晓得因何缘故,是哪个做主抓了孩子过来。别说是她听着别扭,想来就是曹颙晓得,心里亦不会舒坦的。 * 正房里,曹颙有些百无聊赖。睡是睡不着的,肚子虽有些饿,但是方才喝了一碗汤药、用了两块红枣糕,也算混了个半饱。 庄先生与魏黑听了前衙之事出去,初瑜又去了厨房那边,他一个人望着屋顶发呆。实不知是他倒霉,还是那个杜雄倒霉,平白无故地,竟生出这些个变故。 害他至此,怎么折腾那个杜雄,曹颙都不会心软。只是记得方才小满来传话,说得是杜雄的儿子,这事儿怎么越闹腾越复杂? 是惊慌失措才要送走儿子的?还是其他缘故?曹颙实是想不出来,又想着方才隐隐约约听见的女子哭叫声,却听不真切,是哪个在哭?只是心里晓得不是初瑜,便也不太担心,只等喜云探看的消息。 * 蒙阴县前衙,县令梁顺正轻轻地擦拭下额头的冷汗,望着脸上阴晴不定的庄先生,只盼着能够少生些变故。 这杜雄也是,这边刚想着他丧女可怜,宽裕他一日,他便又弄出这些幺蛾子来,这不是逼着道台府这边早些动手收拾他吗? 只是不晓得杜雄是要将儿子往哪里送?是日照王家,还是其他的亲眷?这两月,杜雄虽然将族长的位置给捞到手,但是也得罪不少亲族,并不见与哪个族人亲厚。 若是到了王家去,被道台府的人查出来,指不定要疑心到自己个儿头上,那样可委实不妙。这样想着,便觉得眼前这事虽然麻烦些,却算是好事了。 心下思量着,梁顺正的眼睛却不禁往庄先生手上瞄。 庄先生手里拿着的,赫然是杜雄交给杜平的那封信。 拆开火封,看完那封信,庄先生脸色越发阴沉,看不出喜怒,就着信封,瞧了瞧里面的物什,便没有在众人面前拿出来。而是看了一眼,收了起来,而后指了指杜平,对赵同道:“带下去,讯问清楚,杜雄怎生交代的他,一字一句,问个仔细!” 杜平被捆绑得结实,嘴里也塞了破布,瞪大眼睛,望着自家小少爷,挣扎着不愿意下去。被赵同使劲给了两下子,方算消停了,被死狗一样地拖了出去。 庄先生又指了指那被吓得抽咽出声的杜杰,对梁顺正道:“这个孩子,还请老大人使人……”说到这里,摇了摇头,道:“罢了,还是不劳烦老大人!”而后交代小满,将这孩子带到内院去,仔细看好。 都说“宰相门房七品官”,却不晓得这额驸府的先生是几品?梁顺正见庄先生在县衙大堂,将自己晾在一边,从容地安排这些,心下颇有些不是滋味儿。 彼此年纪差不多,都是将近花甲之年,为何觉得他这先生做得比自己个儿这个县令老爷还自在体面?梁顺正心下腹诽不已,面上却只能笑着应付过去。毕竟对方是道台府的红人,实不是他这个小县令能惹的。 庄先生要去寻曹颙商议杜家之事,又有新的变故,看来需要仔细筹划筹划。因此,并没功夫与梁顺正敷衍,应酬两句便告辞回内院去。 初瑜已经熬好了粥过来,正坐在床边侍候曹颙喝粥。粥里有腊肉丁,有干菜碎末,吃着咸滋滋的,倒也开胃。 曹颙不耐烦吃甜食,刚端上来时,见红彤彤的,还以为是枣粥之类,尝过一口,才晓得是咸粥。 只是不见米粒,又不见豆子,但是却带着豆香与米香,不由使人稀奇,问道:“是什么做的?倒是第一回吃这个!” 初瑜见曹颙有胃口,心下欢喜,脸上不禁多了笑意,道:“额驸喜欢,就多用一碗,这个是用粳米碾碎了熬的,用的赤豆水调色,最是好克化!” 曹颙点点头,拿着调羹喝了一碗,见初瑜面有疲色,很是心疼,说道:“何必这般费事,累着你怎生好?不过这几样材料,都放到锅里熬就是!” 初瑜只是笑而不答,喜云在旁接了曹颙的碗,帮他在海碗里又盛了一碗,笑着送上,说道:“额驸说得好生轻巧!婢子跟着格格到府里两年,怎么不记得额驸什么时候喝过白米粥?” 曹颙生活起居,向来都是别人侍候的,饮食这块,也没用自己操过心。现下听喜云这般说,才想起自己的“挑剔”来,笑了两声,将手上的粥喝了,而后拉了初瑜的手。 初瑜的手冰冰的,想必是沾了水的缘故。 曹颙很是心疼,低声对初瑜道:“就算要弄这些,也不许自己动手,让喜云、喜彩她们做就是!” 初瑜笑着说:“初瑜喜欢弄这些个,只要额驸用的高兴,初瑜便是说不出的欢喜!” 看着两个主子的腻味样,喜云与喜彩两个不由对视一眼,想着是不是要退避开来。不过,瞧着额驸那包扎的严实的腿,也不像是能做“坏事”的,便各自装作甚么也没瞧见,低着头,收拾了碗筷。 * 蒙阴县城,福顺酒楼,二楼雅间。 杜家二爷杜辉看着满桌子的菜肴,心中很是满意,端起手中的茶杯,冲对面的客人道:“因弟弟身上带着孝,不便陪哥哥喝酒,这里先以茶代酒,敬哥哥一杯,算是给哥哥洗尘!” 他的对面,坐着个三十来岁的壮汉,煞是爽快地端起自己的酒杯,说道:“既是这样,俺就不同老弟客气,咱兄弟先干了这盅!” 这汉子不是别人,正是今日方带了人马来蒙阴的安东卫所的把总杜斌。 春日间在蒙阴驻扎时,杜斌与杜辉吃过几次酒。因同姓,虽不是同宗,但是脾气相投,处得关系甚好。 第二百六十五章 扳指 第二百六十五章扳指 瞧着庄先生等初瑜带着喜云、喜彩出去后说话,曹颙便晓得是要有要事商量,可看到信封里那物什时,他还是不禁瞪大了眼睛。 那是个看着很不起眼的黑铁扳指,但是却让曹颙生出眼熟的感觉。他将扳指仔细看了,上面隐隐地一座山,而后是日月同升的图案。 庄先生本是让曹颙留意那封信的,没想到他却关注起扳指来,略带疑惑,问到:“孚若见过此物?” 曹颙闻言,摇了摇头,说道:“这倒是第一遭见过,只是觉得眼熟罢了!”说着,将扳指套到自己的拇指上,举到眼前看了几眼,对庄先生说:“先生,杜雄怎么会有这扳指?对方莫不是也是喜欢骑射的,才戴了这个?” 现下,这扳指还不是装饰物什,除了在习箭或者射猎时,鲜少有人会佩戴。 庄先生指了指被曹颙忽略的那封信,说道:“这个是杜雄家仆人带着的书信,只是这信上没头没尾,并不晓得是往哪里送的!”说到这里,瞧着那扳指道:“这约莫着是充当信物的,只是这个物什却不寻常,这是洪门堂主的信物!” 果不其然,曹颙将那扳指摘下,心下叹道。看到它第一眼还没什么,仔细看过后,除了图案不同外,其他的与当年他在杭州别院里得的那枚扳指一般无二。先前的那个扳指,上面只有简单的梅花图案。 提起那扳指,亦是曹颙的怨念。这好好的遇到个要死的和尚,对方又是后世闻名的洪门的开山祖师爷,说起来也是奇遇。为何传说中那种留本武功秘籍或者绝世神功之类的,通通不见,只留个破扳指请他转交。 虽不是什么大人物,但是曹颙亦不愿意做食言而肥之人,不管这和尚生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他遇到时不过是个生命垂危的老人罢了。 不过,曹颙还没魔怔,晓得洪门那条“反清复明”的规矩,注定打开山立派起,就是朝廷所不容的“叛逆”之流。自然不会举着那梅花扳指,满天下去寻“大洪山”的“吴天成”。 扳指早已让他裹了蜡油,埋在江宁织造府东花园的“叠翠”石下。 东花园,因接过驾的缘故,向来是封着的,鲜少有人过去。“叠翠”二字,是康熙亲笔手书,除非到了改朝换代,否则应该没有谁有胆子,敢轻易挪动。将东西埋在那里,曹颙甚是心安。 小时候不便,顾不上那个;大了些,曹颙曾留意湖南的地理游记相关的书籍,翻了无数本,也没寻到“大洪山”这个地方。或是里面有什么隐喻,他也只能不了了之。却是没想到,今日会在山东瞧见洪门之物。 庄先生没有注意到曹颙的异样,见他不应声,只当他不晓得“洪门”的典故,解释道:“他们早年在南八省很是活跃,只因康熙四十年内乱方消沉,这些年已经鲜少有人提及。没想到会在北面瞧见这个,不晓得杜雄与洪门到底是何关系。”说到这里,思量了一遭道:“孚若,张义他们去讯问那杜家下人去了,杜雄这边,也是不好再等!他眼下惶恐,正是惊弓之鸟,谁晓得还会闹出什么来!” 曹颙方才已听初瑜她们提过杜雄之女混进来的事,心中还有些后怕。听着喜彩的转述,杜家之人已经是满腹怨恨,若是真存了歹心,使得初瑜有所闪失,那可是悔之不及。 真是奇了怪了,明明他是受害人,怎地反倒成了“恶人”一般?那个杜雄,亦是个没脑子的,稀里糊涂陷进这种事里,不想着怎么去查询其中的不对之处,寻到幕后推波助澜之人将功赎罪,反而竟弄这些有的没有的。 曹颙听到这杜家之事,甚是觉得没滋味儿,亦同意庄先生拘拿杜雄的提议。 * 杜平不仅被关进县衙大狱,而且直接带进现下空置的刑讯室。 这是庄先生特地交代的,因想着或许能问出了不得的话来,若是外头中,人多口杂,反而不妥当。因此,杜平便被张义等人带到此处。 将杜平绑到柱子上后,张义只留了赵同,其他人都暂时打发下去。 张义因自家主子受到重伤,对这杜家之人丝毫没有留情之处,拿着鞭子,喝问道:“说!那混蛋到底对你交代了什么?若是想要性命,你便给爷交代清楚!” 杜平脸上带着惶恐,说道:“官爷说得是哪里话?不过是俺家老爷派小的带小少爷出来耍,哪里有其他的?” 张义见他空口白牙说瞎话,哪里有好脾气?手臂一挥,一鞭子已经生生地抽到杜平身上。鞭稍划过杜平的脸颊,留下一道血痕。 杜平痛得大叫,却仍是一口咬定,自己老爷并没有交代。张义见他这般无赖,手下便止不住,一鞭子一鞭子地,猛劲抽过去。 杜平确是称得上忠仆,被绑在柱子上,挨了十多鞭子,虽然痛得叫娘,仍是咬着牙不改口。 张义气得不行,下手越来越狠。杜平身上、脸上,尽是鞭痕,血淋淋的,闭着眼睛,嘴里的呻吟声越来越小。 张义还要再打,却被旁边的赵同拦住。赵同瞥了满身是血的杜平一眼,冷笑道:“真没想到,这旮旯地方倒出来条好汉!爷倒是要提醒你,你带着的那小崽子还在,若是你嫌他命长,尽管不开口罢了!” 蛇打七寸,正是中了杜平的痛处。他立时睁了眼睛,脸上已经显出惶恐之色,急问道:“你们将俺家少爷如何了?俺家少爷呢?” 因他是个忠仆,赵同心下亦有几分佩服,但想起就是这杜家,害得自己个儿的主子差点丢了性命,生出的那点相惜之心顿时烟消云散,冷哼一声,道:“他如何,不是还要看你机灵不机灵?若是你交代了,自然他好好的;否则爷没了耐心,保不齐先断了他的两条腿来,出口恶气!” 他说得恶狠狠地,杜平吓得一激灵。虽然平日在杜雄身边,杜家也有些护院打手,但是与眼前这满脸煞气的人相比,倒像是顽童一般。 杜平毕竟二十多岁,亦有一番见识,晓得轻重缓急。别的不说,单是通匪这一条,就足够使自家老爷送命了。因此,他仍是阖眼,又回到先前的模样。 张义与赵同虽说看着凶狠,但是素日在曹颙身边,不过是充当长随,毕竟是头一遭遇到这种讯问之事,除了耍狠,实没有其他经验。见杜平竟成了一颗咬不开的“铁蚕豆”,两人都皱了眉,彼此对看一眼,寻思着是不是真将杜家那小崽子提来,让这小子懂事一些。 不过,只是讯问个人罢了,还要那般大张声势,不是显得两人废物? 正犹豫着,就听门外传来脚步声,随后是小满的声音,道:“张大哥,赵大哥,事情可妥当了?” 两人开门,放小满进来,见他手上提着的,正是杜家的小少爷。杜杰嘴里被塞了核桃,胳膊又被捆了,哭花了小脸,看着甚是可怜。 张义与赵同两个,却没心思可怜他,只道小满来得正好。张义笑着说:“小满兄弟,你倒日渐伶俐了!这小子不开眼,我们正琢磨着拉这小崽子过来,你实是及时雨!” 小满将杜杰递给赵同,笑着说道:“两个哥哥,这是魏爷使我送来的,我可没那面皮,白白居功!” 张义问道:“魏爷回来了?想来任老三、任老四又要挨拳脚了,让他们带人盯个庄子,都能放出这些个人来!” 赵同跟着应和道:“可不是,他们是真出息了!将杜家那混蛋的儿子、闺女都放出来,还累的我们跟着没了脸面,委实可恨!” 小满说:“听着跟去的周风讲,魏爷踹了他们好几脚!已经拿了大爷的手令,往杜家庄拘人去了,想来一会儿便要回来!魏爷听说两位哥哥在这边,说了,怕这家伙不好开口,还得用这小崽子使使,还说大爷的,让这些个土包子,见识见识咱们的手段,省得再被人小瞧了去!” 最后这几句,惟妙惟肖地学着魏黑的口气,听得张义、赵同两人都笑了。 杜安虽是闭着眼睛,只觉得身上火辣辣的痛,但是耳朵却仍听得清楚。 听了两人对话,睁开眼睛,那像小鸡一样被人提在手中的,不是自家的小少爷,还是哪个?直骇得肝胆俱裂,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方高声问道:“你们到底要做什么?就算俺家老爷冒犯了你们大人,又干俺家少爷何事,你们这般,还有王法吗?” 赵同拔下腰间的佩刀,在杜杰面前摆弄了几下,刀尖始终不离那孩子的脖颈。 杜杰不过七岁,哪里受过这般恐吓?显示猛睁大眼睛,随后白眼一翻,晕死过去。 杜平见了,不晓得自家少爷安危如何,使劲地挣扎着,双眼血红,嘴里发出令人心颤的吼叫,像是受伤的野兽。 不止是小满吓得脸色苍白,连带着张义与赵同两个都有些失态。 赵同素来冷面,还硬撑着,拿了刀尖在那孩子四肢处比划着,瞪着杜安,嘴里道:“嚎什么!既是你要做好汉,少不得爷就成全你!到底是先胳膊,还是先腿,这个,是你来选,还是要爷替你做主?” 话虽这样说着,但是瞧着这孩子可怜,赵同哪里是能下了手的?毕竟与吴茂、吴盛兄弟不同,吴家兄弟,早年就跟着曹颙身边,见识多些,对血腥杀戮也是亲见过的。 赵同与张义两个在京城府上也算是养尊处优,平日做的差事,不过是一些跑腿差事,并未见过这些。再说,他们是晓得曹颙脾气的,并不是如其他权贵人家那般,视百姓如草芥。 就算是有庄先生吩咐,毕竟没让他们动这小孩子,若是真为了问口供,弄残这孩子,他们还真是无法下手。 毕竟小孩子无辜,若是换了杜雄在这里,估计不用人吩咐,他们的刀子早就招呼了上去。 赵同还迟疑着,就听门外有人冷哼一声。 原来魏黑终是不放心,跟过来瞧瞧。却是见张义与赵同都是只动嘴、无法下手的主,便冷着脸推门进来。 张义与赵同见他脸色难看,心中也羞愧,皆低头道:“魏爷!” 魏黑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说道:“你们倒是心善!莫要忘了,现下这些是什么人?能够打大人主意的人,哪里值当你们心软!” 张亦与赵同满脸羞涩,齐声道:“魏爷教训的是,小的知道错了!” 杜平仍是红着眼睛,死死地望着这边。 魏黑瞧也不瞧他,直接将杜杰提在手中,一个巴掌下去,将他抽醒来。随后将他口中的胡桃取了,身上的绳子解开。 杜杰唬得瑟瑟发抖,张了张嘴巴,不敢哭出声来。 魏黑往他肩膀上一拂,只听骨头错开的声音,杜杰立时发出杀猪般的叫声。 不说杜平看了如何,就是在一旁的小满与张义也觉得身子发寒。唯有赵同,仔细瞧着魏黑的手法,脸上不经意流出艳羡之色。 魏黑见了,暗暗点头。经过这次变故,他也发现一些不对,那就是曹颙身边能够使上力气的人太少了。虽说大多是曹家家生子,忠心这块是能保障的,但都是没经过事的,心肠也没几个硬的。若是一直这样下去,可实在不好。 * 城西,杜家庄,书房。 除了杜雄之外,连带这杜辉与杜斌亦在。两人在福顺酒楼,吃得正高兴,就见杜家这边的小厮气喘吁吁地过来寻,说是杜雄有急事,请二爷立时过去说话。 杜辉心下得意,晓得大哥是撑不住了,到底是没见识,前几日还是生抗,如今不还是乖乖地要请他来说和吗? 听说是杜家家事,杜斌本要回避,不跟着过去掺和的,但是耐不住杜辉好话央求,便随着过来看看热闹。 进了屋子,杜辉强忍住心下得意,脸上带着一丝凄色,抱拳说道:“大哥,要节哀啊!大侄女……”说到这里,顿了顿,道:“那姓赵的忒不是东西!” 杜雄眼神已经有些发木,拘着身子,软软地坐在书案后的椅子上。瞧见兄弟身后,还跟着个官爷,他的脸上多了份惊恐与诧异。 杜辉这才像想起一般,侧过身来,指了指杜斌,跟大哥介绍道:“大哥,这位是安东卫的杜把总,说起来与咱们倒是同姓,五百年前是一家!” 杜雄只是点了点头,连身子都没起身,这实在是有些失礼。别说杜斌觉得恼,就是杜辉,也有些脸上抹不开,皱眉低声道:“大哥,你快见过杜爷啊!” 杜雄只是抬了抬胳膊,有气无力地说道:“这是杜家家事,还是请这位军爷先去客厅喝茶!” 杜辉还要再说,杜斌瞧了瞧杜雄面如死灰,又是一身的丧服,实在懒得计较他的失礼,对杜辉说道:“杜兄弟,那边还有兄弟需要照看,咱们明日再聊,哥哥这就先回去!” 杜辉还要挽留,杜斌摆了摆手,说道:“你同哥哥客气什么?先忙着家里这摊吧!哥哥在这里说不得要几天,往后有功夫说话!”说话间,大步出去了。 杜辉没法子,只好跟在后面,送出大门,而后方回到书房,忍不住对杜雄埋怨道:“大哥怎能这般?好不容易兄弟厚着面皮,请了杜把总到家里,就是想要让他做个中人,往道台那边说情的!” 杜雄却没有应答,而是打书案下拿出个小木匣子,推到杜辉跟前,说道:“老二,这是哥哥的房契与田契,大伯那些个,在伯母手中把着,原是要大伯出殡后,寻个日子,找族人来分家的,谁想到会是这般!” 杜辉不晓得哥哥用意,不禁怔住了。 杜雄站起身来,“扑通”一声,跪倒在杜辉面前。 杜辉忙去扶他,问道:“大哥,这是做甚?折杀兄弟了!” 杜雄叹了口气,绝望地说道:“杰儿被他们抓走了!如今哥哥算是想明白了,怕是哥哥这条命保不住了。只求二弟瞧着同胞手足情分上,对你嫂子与侄女照拂一二!” 第二百六十六章 旧相识 第二百六十六章旧相识 蒙阴县衙,内宅。 曹颙躺在床上,嘴里喃喃道:“羊角盘、清水涧,八甲老大!”脸上隐隐露出兴奋之色。这是下午魏黑来回禀的,落实了杜雄“通匪”的罪名 。不过,曹颙倒不是为那个欣喜,而是思量着,若是能打杜雄口中探问些沂蒙山匪的详情,知己知彼,也好有个应对。 他对升官并不热衷,对于用别人的鲜血来染红顶戴这种事也无甚兴趣,只是为了邱老汉那件案子罢了。 这些寒门小户倒霉遇上的凶杀案,苦主没有银钱打理,通常衙门都会意思意思地查查,寻不着痕迹便不了了之。曹颙哪里会那样做?既是他亲耳所闻之事,又是他守道任上第一桩公事,不管是为了所谓“公理正义”,还是“职责本心”,他都想要将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原本还想着过些日子,专程来蒙阴县探查一番,没想到遇上这无妄之灾,竟牵出“沂蒙山匪”来,也算是小有所获。 刚才听到前院的消息,道是杜氏兄弟都拘了,庄先生正协同梁县令在前头问话。想到这里,曹颙瞧瞧自己的腿,终是露出些沮丧来。明明已经叫人上了夹板,只要有人搀扶,坐着是无碍事的,偏生他竟是谁也支使不动。 他想要随着庄先生去前衙,但是谁肯扶他起来?瞧着大家紧张兮兮的模样,连带他自己都有些心里没底,不敢硬勉强,也是怕万一倒霉,腿脚再落些毛病下来。因此,便也只得消停了留在屋子里。 眼看就要进三九,正是一年之中天最冷的时候,虽说屋子里摆了两盆银碳,曹颙也由床上移到炕上,但还是觉得热乎气不足。 窗外暮色渐浓,初瑜带着喜云、喜彩点了灯烛。 曹颙从枕头边拿了怀表,还不到酉时(下午五点),因问道:“阴天吗?怎么黑得这般快?” 初瑜笑着说:“可不是,看着天沉得吓人,看来是要下大雪了!” 灯光摇曳下,曹颙见初瑜脸上不经意流露出的乏色,想着她这几日定是辛苦,很是心疼,也没心思去想沂蒙山匪之事,开口道:“你忙了半日,里里外外的,上炕歇着,早点安置!” 因有喜云与喜彩在,初瑜有些不好意思。直待两人笑嘻嘻地俯了俯身,退了出去,她方在炕边坐了,先是将曹颙被窝里的手炉里换了新碳,而后问道:“额驸,下晌吃的都是稀的,要不要吃些东西垫饥?饽饽都是备好的,在外间小炉子上温着!” 说起来,打曹颙得了曹颐的消息往济南府去,至今已经将近一月,夫妻两个何曾分离过这许久?曹颙见初瑜脸上隐隐带着几分担忧,不禁牵了她的手,说道:“喝了两碗粥,肚子还饱着。你别太担心,大夫不是说只是养几个月吗,并不碍事!”说话间,使劲地揉了揉初瑜的手:“怎地这么冰?明儿不许再去厨房!” 初瑜轻轻地点了点头,但笑着却有些勉强,曹颙正想着京城的事,想着有没有欢喜的,讲给初瑜听,消散消散她的忧虑;看了一眼她生育后略显丰腴的身材,又想着两人也是大半年没有行“周公之礼”了。 可是孝期还没完,自己的腿又成这样,曹颙正郁闷,就听初瑜喃喃道:“额驸,天佑不晓得如何了?” 天佑?曹颙正看着初瑜,想入非非,听到她这般“深情”地提别人的名字,怔了一下,名字好耳熟,方想起自己的儿子。立时,惭愧万分,这,怎么把那个小家伙给忘了? 初瑜没有发现曹颙的异样,笑着说:“有紫晶姐姐与叶嬷嬷呢,想来天佑是妥当的,只是两天没见到他,有些空落落。” 曹颙见初瑜这般说,不禁有些自责,当爹的终究不如当妈的,想想自己离家这些日子,想儿子的次数,明显不如想媳妇的次数多。 * 沂州,道台府,内宅,正院上房。 小天佑的情况并不算好,正哇哇大哭。叶嬷嬷与紫晶手忙脚乱,都不晓得如何是好。前天初瑜走前,天佑还好好的。 因听到曹颙出事的消息,初瑜去蒙阴,原想带着天佑的,被叶嬷嬷给拦下。天佑才两个多月,这又是天寒地冻的时节,小孩子家家哪里禁得住这般折腾? 初瑜晓得叶嬷嬷说得在理,就将儿子托给紫晶与叶嬷嬷,自己往蒙阴去。 府里有**,还有母牛,开始大家都以为只要好好看护天佑,便会无大碍。谁会想到,对于**哺乳,天佑是喝了就吐;对于牛乳,喝了喝了,昨日还开始拉起稀来。 除了请大夫来瞧外,紫晶与叶嬷嬷又同田氏说了,将她那边的**换一个,来奶天佑。 天佑倒是肯吃奶了,但是今天仍是拉肚子。小孩子,才两个多月,折腾了两日,小脸都瘦了下去。 紫晶急得不行,眼泪都要出来。两位主子不在,小主子又这般,就是她素日再淡定,如今也是手足无措。 叶嬷嬷到底是经年的,岁数大些,比紫晶显得镇静些,除了请大夫再来瞧之外,又打发人往蒙阴送信,又请曹方出去四下寻**。寻了两个有**的妇人,但天佑却是喝了就吐的。 紫晶一边哄着天佑,一边对叶嬷嬷说道:“嬷嬷,要不往西院去,请田奶奶帮帮忙吧!” 叶嬷嬷这方想起,府里才生产完的田氏亦是能喂奶的,连拍了几下大腿,道:“哎呦,瞧我这老糊涂,压根没想起太太奶奶们也是能奶孩子的,巴巴地尽指望在**身上!” 田氏还在坐月子,不能出屋,叶嬷嬷与紫晶就将天佑给围着严严实实,抱到西院去。 虽没出屋子,但是有小核桃在,田氏也晓得府上有些个变故,知道正院那边正为天佑不喝奶的事急着。现下见叶嬷嬷与紫晶亲自抱着天佑过来,她也省得两人的意思,自然是无二话。 天佑或许是哭累了,在田氏怀里嘎巴嘎巴小嘴,看着甚是可怜。田氏刚做了母亲,见了他这小模样,也心疼得紧,解开衣襟,给小天佑喂奶。 叶嬷嬷与紫晶都巴巴地看着,期盼着有转机。小天佑却不给面子,小脑袋一歪,“哇”的一声,又哭出声来。 这下子,连叶嬷嬷也没主意了,带着哭腔,道:“这可怎么说的,额驸那边还不晓得如何,小主子又是这个样子,到底要上哪里寻个合适**去?” 田氏还低头哄着小天佑,天佑却哑着嗓子,哭得越发厉害。 最后,还是紫晶拿主意,说道:“不能再这么着,还是叫人套车,将小爷送到郡主与大爷身边!” 叶嬷嬷这边也想不出其他的,正要开口答应,就听杨嫂子旁边的小核桃小声说道:“东街的许嫂子没了孩子,不是正好给小爷当**!” 杨嫂子见小核桃多嘴,正要低声喝斥,就听紫晶问道:“哪个许嫂子?可是前几日你同乌恩带人往她家送米粮的那个?” “嗯!就是那个!”小核桃点点头,说道:“怪可怜的,前几日还好好的,昨儿瞧见她出来,方晓得她孩子没了!” 紫晶与叶嬷嬷彼此看了一眼,这往蒙阴去,一百余里不说,现下又是天将黑了,就是赶着出了城,这夜路终究是不安全。 这样想着,两人商议后,便唤了两个管事媳妇,让她们跟着小核桃去请那位许氏过来。 嘱咐完后,紫晶有些不放心,对叶嬷嬷说道:“嬷嬷,还是我走一遭!若是对方不爱来,看看能不能好生劝劝!” 叶嬷嬷虽然觉得雇个**不必这般,但是毕竟如今情况不同,实在是不好再拖下去,便带着天佑回正院等着。 外头乌蒙蒙地,天上洒起雪花来,紫晶披着件披风,带着小核桃与两个媳妇子往前院来。已经叫人前往二门说了,让前院套车。 刚到前院,紫晶便见曹方大踏步走了过来,身边还跟着个长随。曹方满脸喜色对紫晶说道:“正要去寻姑娘呢,大爷来信儿了,身子并无大碍,再过几日便回来!” “阿弥陀佛!”紫晶听了,不禁双手合十,说道:“真是太好了,老天有眼!” 曹方只听说内宅要准备马车,并不晓得是紫晶用,见紫晶外出装扮,略带诧异,问道:“紫晶姑娘,这是?” “东街有个妇人,或许可以请来给小爷做**,我这就去问问看!”紫晶回道。 曹方只听说这两日小主子有些不爽利,没有眼见,并不晓得天佑吃奶费劲,还劝着,说道: “雪下了,打发人过去请就是,何苦劳烦姑娘亲去?” 紫晶说道:“又不远,片刻就回来了!”其实,她是担心许氏不肯入织造府为**,虽然穷些,但毕竟是良家妇人,又刚夭折了孩子,未必会愿意进府为下人。 这些话,却是与曹方说不通的。曹方虽是曹家家生子,但是自幼亦是锦衣玉食,对外头的民生百姓是瞧不上眼的。在他心中,怕是能进曹家为下人,还是福气呢。 过了仪门,上了马车,紫晶问小核桃道:“许氏家中还有什么人?她年岁多大了?除了这个儿子,还有其他的孩儿没有?” 小核桃前几日曾跟着乌恩带人往许氏家送过些米粮,对许氏家的情形亦知晓些,说道:“她家除了死去的孩儿,还有个病男人,年岁嘛,却是说不好,看着面皮像十八、九,瞧着说话又像不比我们奶奶大!她那男人,本是米店的伙计,上个月不晓得惹了哪里的泼皮,被打狠了,至今还在家里养着。” 紫晶心下踌躇着。这两日,跟着叶嬷嬷雇**,也多了些学问,晓得最好的**,是生过两个或者三个的。若是给男娃雇**,则要挑生女儿的;给女娃雇,则挑生儿子的。 这许氏的年岁小,**的经验未必妥当。不过现下一直寻不到合适的人,这边还是仔细瞧瞧才妥当。只要让小爷平平安安地,也就顾不上那些繁琐的规矩。 许氏的家,在东街一个小胡同里,不过是个小小的院子,半人高的土坯墙。两间略显低矮的土房里,传出豆大的灯光。 小核桃跳下马车,扶着木大门唤道:“许嫂子!许嫂子可在?” 就听推门声,有人打屋子里出来。 朦朦胧胧中,见门口有人影,那人看不真切,迟疑着问道:“敢问……” 小核桃在门外垫起脚尖,笑着说:“许嫂子,是我呀,道台府的小核桃!我们府里的紫晶姐姐来瞧嫂子了,快开门!” 许氏在道台府的粥棚领了几日粥,后来又得了那边给送的米粮,心下甚是感激,对热心的小核桃也是记得的。因此,虽不晓得她们寻自己因何事,但仍上前两步,将大门门闩抽出,请她们进院子来,让到屋子里。 屋子是小小的两间,中间有隔断,看来是卧房了,外边是个大炕。 虽然紫晶与那两个媳妇子都是素服,但是落在许氏眼中,已经是不寻常的装扮。许氏寻了杯子,想要给几人倒水,又怕她们嫌弃屋子腌臜,握着围裙,说不出话来。 紫晶不经意地打量了下四周,屋子虽然小,但是看着却洁净;再看许氏身上亦是,虽是粗布衣裳,但是收拾得还算妥当。若不是委实太瘦些,算是个齐整妇人。 紫晶没说话,那两个媳妇子自然都垂手立着,也是不说的。 小核桃见两下都不应声,不由有些着急。小姑娘心肠软,见这许氏可怜,想着若是能在道台府当差,也是有了活路。别人不晓得,她在田氏身边侍候,却是知道的,曹府的几个**,每月的鸡鱼供应,就算比不上几个主子,但是比外头的人自然强过太多。 这时,就听里屋传来男子的声音,道:“青娘,什么客?” 这口音却是有些奇怪,虽然带着几分南腔,但是却是地道的官话,隐隐地带着些京味儿。紫晶有些诧异,这么偏僻的地方,难道是京城人士? 青娘听了里头的问话,先对紫晶等人道:“是俺家相公问呢!”说完,方隔着墙回道:“相公,是道台府的姑娘过来,就是前几日给咱家送米粮的道台府!” 里面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方道:“道台府?可是曹颙曹大人家的?” 紫晶闻言,越发惊疑,若是寻常百姓,哪里会晓得自己大人的名讳?这里面的,到底是哪位?难道是大爷的故交不成? 她面上却是从容,微微抬高音量回道:“尊驾说得正是,敢问尊驾是否与我家大人有旧?” 就听悉悉索索的声音,而后是略显沉重的脚步声,青娘听了,忙进了屋子,半搀半扶地架着一个男人出来。 方才听声音明明是年轻人,但是现下大家瞧见的却似个拘着身子的“小老头”。花白的头发,左脸覆满疤痕,右脸却是好好的。 一半极俊,一半极丑,整张脸十分怪异。 “啊!”小核桃到底年岁小,唬得讶然出声,退了一步,躲到那两个媳妇子身后。 那人托着青娘的胳膊,到椅子上坐了,见了紫晶的打扮,亦看着些不俗来,问道:“先谢过贵府对内子的照拂,敢问这位姑娘与曹爷怎么称呼……” 紫晶见他谈吐间斯文有礼,这“曹爷”的称呼又是京城中众人称呼自己大爷的,心下有些拿不定主意,回道:“不过是曹府婢子罢了,请问这位爷高姓大名、怎么称呼?看这位爷的意思,是识得我家大爷?” “高姓大名!”那男人苦笑道:“在下姓柳名恒,早年在京城混生活,曾与曹爷有过数面之缘, 说起来,亦算是曹爷的旧相识吧!” 第二百二十七章 “匪祸” 第二百二十七章“匪祸” 十一月十六开始下雪,直下到十九日方歇,蒙阴路上的积雪将近尺深。虽然天冷费柴禾,不过农户百姓却是欢喜不已。 这两年的年景都偏旱,地里收成减了不少。偏生租子半分也少不得,使得百姓生计甚是艰难。如今这场大雪下来,对明春的庄稼地却是大有裨益,又赶上万岁爷甲子圣寿,山东百姓是减免钱粮的,看来能够攒些余粮。 曹颙这边案子的情形算不上好,谁会想到由杜家兄弟身上,审来审去,纠葛越来越广。杜雄确实识得沂蒙山匪里的一个姓秦的当家的,而且早年还有些往来。 据他交代,这姓秦的当家人十来年前来的蒙阴,当初刚到沂蒙山落脚时,因米粮的缘故,曾与杜雄之父有过往来。那个扳指,虽然是往来的信物,但却不是秦八甲的,而是杜雄之父的遗物。 杜雄之父早年曾在南边经营丝绸布匹生意,攒下银钱后,便让儿子们回老家置办产业。据杜雄交代,对于秦八甲,其父只提过是故人之子。秦八甲除了占据沂蒙山为匪首之外,像是与海匪郑尽心还有所勾结,三月间曾在蒙阴收过粮食。 不过,杜奎之事,并不是秦八甲等人作为。当初事发后,杜雄曾打发人往山里送信儿,晓得是有人冒名。因这些年打着“沂蒙山匪”为恶的人不少,所以最后也没查出个究竟来。 不止是庄先生,就是曹颙晓得这般说辞,也是将这山匪与早年隐遁的洪门骨干联系到一块儿去。只是相对于庄先生的兴奋,他心里多少还有些迟疑。 传说中的“侠义”人物,若是真有恶行,那也不无辜,若是没有恶行的呢? 庄先生已经叫人送上纸笔,请曹颙往布政司衙门上条陈,另外还要给康熙上请安折子提及此事。 往布政司衙门还好说,毕竟是直属上司,往康熙处,却是有越级邀功的嫌疑。曹颙有些不解庄先生的用意,不晓得为何要这般郑重其事。 庄先生瞧着曹颙所惑,面上带了几分凝重,说道:“万岁爷最是忌惮的,就是与前朝相关之事,否则春日里的‘《南山集》案’也不会牵连那么广。山东挨着直隶,若是真让叛逆在这里生根,闹出点事来,朝廷颜面何在?再说还与海匪有所相连,谁晓得有没有其他势力在北边盘踞。这事情捅出来,动静指定不小。到时候,除了想要捞功劳的,怕是也有想要推卸责任的,保不齐就有人打主意到你的身上来。这般未雨绸缪,减了责任,还能或多或少的捞些功劳,也不枉你外放一遭!” 曹颙思量了一回,微微皱起眉来,问道:“早听说军中有恶习,在这等剿匪事务上,为了升官钱财,有冒杀良民祈功的,这事情闹腾大了,于蒙阴百姓会不会有碍?” 庄先生听了曹颙的话,不赞同地摇了摇头,说道:“孚若想要学张伯行?要晓得,‘爱民如子’四个字,心里想得;只是要这口碑,却不好要。其中需要掌握分寸,否则过犹不及。像张伯行那般,是受百姓爱戴,但是却有些过了!”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道:“汉官这般美誉,只能衬得满臣越发不堪。此消彼长,连带着朝廷都要失民心,这是为官的忌讳!” 虽然庄先生说得是实话,但是曹颙心里还是不舒坦,这个世道,好人好官却是做不得,否则怕就要成为帝王眼中的“不忠不孝”、“心怀叵测”之辈。 只是人命毕竟不是草芥,虽不会有舍己为人那般伟大,但还是想要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少些杀戮。曹颙心里犹豫着,迟迟无法落笔。 庄先生在曹颙身边几年,也晓得他这心慈手软的毛病,不禁皱起眉来,正色道:“孚若不要忘记自身之责,就是替朝廷驻守地方。或许这‘沂蒙山匪’中会裹挟一些无辜百姓,但是孚若想过没有,而今太平盛世,蝼蚁如何能撼动大树?现下想想,就是春日时的民乱,能闹到那个地步,指不定也有他们推波助澜的缘故,否则百姓如何会那般躁动,平白添了不少伤亡。若是让他们准备妥当,趁着年景不好,蒙骗怂恿无辜百姓,只会是百姓与朝廷两败俱伤的下场。百姓丢了性命,朝廷失了脸面,只会让那些心怀叵测之人得意!” 说到最后,他又补充了一句:“此事既已察觉,就算孚若不上条陈,我这边也会往京里报的!不管打着什么幌子,‘匪’就是‘匪’,掠夺民资、不劳而获之徒,纵然算是条性命,又何须怜惜!?孚若真要是体恤百姓,怕剿匪中官兵有乱来的,那就想法子,到时候兼管这个差事。你是等同于武一品的爵,这山东境内,再没有比你地位高的武官。只要你下令约束,自然无人敢违命!” 曹颙心中暗暗惭愧。是啊,不管有什么理由,这些“占山为王”的英雄好汉,都称不上良善之辈。“杀富济贫”也好,“仗义疏财”也罢,有几个是肯自己养活自己的?不过是打着“正义”的口号,使些不劳而获的手段,做个吃白食的。 不过,对于自己打马背上摔下这条,实在是太丢人,曹颙只好使春秋笔法,一句带过,随后按照庄先生的意思,将这些无意发现匪踪的事讲明。 将条陈与折子写好后,曹颙想着这其中可有打着“反清复明”旗号的洪门,怕就是巡抚衙门那边,也是无法私下做主,须请示皇命。这往来一耽搁,年前怕是来不及。 心中多少有些意兴阑珊,曹颙随口问道:“杜家兄弟如何了?为何那日偏生赶巧就遇到我们?这其中,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庄先生点点头,说道:“确实如此,杜家老二已经认了,那日是在酒楼里无意听到这边的人提过,晓得是往沂州方向去的,方使了些手段,让他大哥那边的管事,认定他们也是七骑,目的是想要让他大哥吃个憋,最好惹些个官司,也好顾不上与他争产之事。” 或许是在京城时,见过了各种手段,曹颙当初觉得不对后,第一直觉,就是不晓得哪个在算计自己。现下,听到这个“真相”,真是颇有些哭笑不得,自己到底是背,竟然被这杜家的兄弟两个闹得险些丢了一条命。 想着杜家兄弟的骄横,曹颙早先因杜家大小姐的遭遇而生出的那丁点儿同情心立时烟消云散。不顾他人安危生死,这也算是乡间“恶霸”,哪里值得人可怜? 委实无趣,曹颙对庄先生问道:“先生看,咱们还需在这边呆几日?既然都弄清楚了原由,须等上面的命令,那咱们还是先回沂州?” 庄先生思索下,道:“嗯,回去也好!杜家兄弟与家眷已收监,要等巡抚衙门下令后,方押解到济南府去。孚若在这边守着,说不定还要落下‘贪功’的嫌疑,里外不讨好,还不若现下就回沂州去。有安东卫所的那几百人在这边守着,也算是妥当!” 前儿,收到紫晶来信,除了问了些安康之类的话,还说了小天佑之前呕奶之事,虽说现下已经寻到稳当的**,但她还是有些不放心,盼着曹颙与初瑜早日回去。 “儿是娘的心头肉”,这话果然不假。 初瑜这两日强忍着,但是提到儿子时,仍是散不去的忧心之色。夫妻两个私下说起时,她亦是酸酸的,生怕儿子这两日有了奶娘,忘了她这个娘亲。 若不是腿脚不便利,又不能在守孝期间弄出“人命”来,曹颙真是想要“教训”妻子一番,让她长长记性,不能有了儿子,忘了丈夫。瞧,他心中的酸意,丝毫不比初瑜少。 曹颙不是能吃亏之人,原本还琢磨着,怎么收拾杜雄、杜辉兄弟一顿,出口恶气,现下两人却是上纲上线,成了大案的关键证人, 正思量着要不要跟庄先生说一声,要不要先打上二十板子,让这两人吃些苦头,就听庄先生道:“孚若受伤之事,除了上头,对外能瞒还要瞒下,否则等年后剿匪的事出来,保不齐有人会拿此说事,将孚若污蔑为睚眦必报、手辣心狠的小人,将剿匪之事说成是你的私心所致!” 曹颙听了,不禁往后一靠。奶奶的,这官做得好没意思!其中的弯弯道道,竟是不比六部那边少几分。说起来,还是他年轻闹的,这大半年来按察司那边,没少有人惦记他,寻思找出点什么来,给他上点眼药。 所谓清流,就是如此,但凡你背景强些,便恨不得将你当成是害民的蛀虫给拍死。就算会得罪人,但是他们不怕啊,只求有个好名声。到时候,你若是与之计较,反而如了他们所愿;若是不计较,却只当你心虚。 就是荷园“金屋藏娇”之事,八月便有人告到按察司,说是曹颙孝期纳妾,结果还派了个巡守道台往沂州查询此事,方晓得是无稽之谈。过后,再有其他人惦记,时任按察使的李发甲也不许下边人妄动,不知是爱惜羽毛,怕下属得罪人,还是对曹颙有回护之意。 准备了半日,十一月二十,除了庄先生、赵同与任家兄弟留下外,其他人随着曹颙与初瑜回沂州。 带着师爷与衙役,将曹颙等人送出城去,远远地望不见众人的身影,梁顺正方算是松了口气,而后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略显吃力地爬上马背。 老天作弄啊!想着跟在曹颙折子后的署名,梁顺正不晓得自己到底是倒霉,还是运气好。瞧着,像是要往大了闹腾,自己若是能挨到那时候,怕是六品都不用做,又要往上升一升;不过,若是最后雷声大、雨点小,上边想要找顶罪的,他这个“失察”之名怕是跑不了。 这一喜一悲,指不定来哪个,他的小心肝怎么能不跟着颤悠?又想起四月时的烧锅,也似有几分惊险,心里对曹颙说不出是埋怨还是感激了。 如今,还能如何,只盼着自己老来转运,一切顺当吧! 因表妹与表外甥女也被收监,梁顺正的老妻王氏还抹了一把眼泪,这两日没少央求梁顺正,被梁顺正狠狠地骂了一顿。 杜家众人的生死,而今同他的前程一般,都要等剿匪的结果。若是“剿匪”顺当,杜家也算是将功折罪,不过损失些钱财罢了;若是“剿匪”不顺当,那杜家指定是要充数的,阖家老小,怕是谁也跑不了。 连亲女婿都能舍了夫妻恩爱,立时休妻;他们这一表三千里的亲戚往前凑合,岂不是找死? 王氏见丈夫心硬,还想着要托人往日照王家送信,看是否能走走门路、帮衬一下,被梁顺正说了几句狠话,才好说歹说地给唬住了。只是,她心里多少有些不乐意,见道台府的人走了,便在正房坐着,在丈夫面前也没了好脸色。 梁顺正晓得婆娘是说不通道理的,尤其是上了岁数的婆娘,便让身后小厮端了个尺高的木匣子放到王氏面前。 王氏略带疑惑,一边开匣子,一边问道:“这是什么?”问完,却已是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用手摩挲着,眼睛都直了。 五两一锭金元宝,不多不少,刚好十锭,五十两。 不过,随后王氏却唬得变了脸色,瞧着门口退出去的小厮,打座位上起来,虽然眼中很是不舍,但还是苦口婆心地劝梁顺说道:“老爷,这……这是衙门里的……这可不能收啊……万一使人查出来,性命还要不要得……” 夫妻两个清贫惯了的,梁顺正晓得自家婆娘有些爱钱财,才拿来这些个哄她高兴,现下见她能说出这番话来,心下甚是觉得熨帖,笑着说:“这哪里是衙门的?是郡主送你的表礼。前些日子,你是不是同她提过,明年给二小子完婚?郡主说了,因来时匆忙,身边未带什么表礼,这个送与你打两套头面,一套算是送你的,一套算是送咱们二小子成亲用的!” 这七品县令,年俸不过四十五两银子,就算偶尔有些地方孝敬,也没有多少。这五十两金子,换成银子,五百两不止,却是顶梁顺正十年的俸禄。 王氏也顾不得表妹与表外甥女的事了,摩挲着一个个小金锭子,脸上乐开了花,笑着对梁顺正抱怨道:“老爷也是!既然是郡主贵人重赐,咋不早说知,这都没有去道谢,倒叫人笑话,委实是失礼!” * 沂州,道台府,内宅,正房,西侧间。 许氏坐在炕上,怀里抱着天佑,给他喂奶。见小家伙使劲吮吸,她的脸上不禁也添了笑意,巴巴地望着他的小脸,转而想起自己前些日子夭折的儿子,心里酸酸的,眼圈就有些泛红。 虽说她有奶水,那晚与她丈夫商议后,也同意往道台府做**,但是紫晶与叶嬷嬷甚是谨慎,还是请大夫给她瞧了身子,见除了瘦些,并无其他毛病,才敢让她奶天佑。 不知道是小家伙折腾乏,还是肚子渐渐习惯,吃了许氏的奶,倒是适应了。过后也没吐,老老实实地睡了半天,恢复了一些精神气。 许氏的丈夫,只说是与曹颙有数面之缘,但是究竟如何,现下紫晶尚不得知,并不敢冒然便往府里进。她打发一个小厮过去,在柳家照看柳衡起居,另外请曹方帮着寻了个大夫去,也算是安许氏之心。 许氏心下只有感激的,对小天佑越发尽心。叶嬷嬷看在眼中,也喜她懂事本分,想着契约之事。 因她男人身份未明,紫晶也不好随意应对,便劝叶嬷嬷先不要急,等大爷与郡主回来后再做定夺。否则,若真是大爷的故交之妻,雇到家中做**,奴仆视之,这传出去却是不甚好听。 第二百六十八章 归府 第二百六十八章归府 沂州,道台府,内宅,西院。 玉蛛坐在梳妆台前,拿着块眉黛,举着一面双鸾对花青铜镜,仔细地勾勒。这些日子因大爷不在府中的缘故,内宅门户守得越发紧,连带着她们这院的,连出院串门子都被止了,委实无聊。 不过,她多少有些心虚,实在是过于意外。先是没想到大爷会听了三姑娘受委屈之事后,巴巴地往京里去;再就是没想到又像是出了什么变故,连着郡主都舍了小少爷,往蒙阴去了。 这几日,玉蛛一直睡不安稳,每每想起紫晶看着她的眼神,像是有所了悟,心里亦后悔不已。 而院子这边,玉蜻还在愧疚难安,只当是自己说漏嘴,引出后面的是非,丢了曹家的颜面,还使得玉蝉挨打,顾不上玉蛛。 玉蝉虽是因口舌挨了板子,但是却并不怨玉蜻,越发地看玉蛛不顺眼。连带着玉萤,每每见到玉蛛,神色间也有些不对。 玉蛛心里没底,安分了好几日,今日却是实在闷,便想着往正房那边走走,若是遇到紫晶,看看能否献些小意殷勤。 虽然心里对紫晶是瞧不起的,但是现下二爷不在,想起先前的事,要说不怕,那是假的。越是害怕,她就越是后悔,自己为何眼皮子浅。别说现下二老爷没了,就是二老爷还在,二爷也实算不上什么。大爷才是曹家的长房长子,未来的当家人,往后的前程自然亦是好好的。 就说这府里,她这二爷的通房,还比不上大爷身边的大丫鬟有体面,做的实在没意思。 对着镜子,弄得妥当,玉蛛又瞧了身上淡青色褂子,象牙色比甲,头上也不过是米珠小梳子,耳朵上一对南珠耳坠子。素淡中不失俏丽,再也妥当不过。 站起身后,她从炕桌上取了个布老虎。这个是她亲手缝制的,就是为了讨好初瑜,针脚缝得很密实,看出是用了心的。寻了块青白绸子,仔细包好。 想着外头虽然雪住了,但是北风正紧,玉蛛又寻了件石青色的棉斗篷披上,而后推门出来,到了隔壁玉蜻的门口,笑着问道:“蜻妹妹在吗?” 就听脚步声起,玉蜻应声出来开门,将她迎了进去。见玉蛛一副外出装扮,她面上一怔,随后问道:“姐姐,这是要……” 玉蛛笑着说:“今儿下晌饭用得早,又正无事,不是说主院添了个**吗?好几日了,咱们也去瞧瞧,要不倒像是咱们端架子!” 玉蜻迟疑着,说道:“蛛姐姐,这……紫晶姐姐不是说大爷不在,各院要门户紧些吗?咱们这般过去,是不是不大好?” 一阵风吹过,玉蛛不禁打了个寒战,紧了紧身上的披风,笑道:“不过是去看看新**,又不是闲着无事串门子。她只说门户严谨些,并未说不让咱们出院子啊!妹妹也是,就算心里对她有埋怨,也不好这么淡着,人前总要应付些,谁让她是内管家呢!” 玉蜻听了,急得脸上变了颜色,忙摆手说道:“蛛姐姐别这么说!紫晶姐姐是按规矩办事,妹妹哪里还会有埋怨的?都是妹妹的错,若不是没轻没重与姐姐说起这个,也不会有后边的是非!” 玉蛛去拉了她的手,低声说道:“在姐姐面前,妹妹还有什么可瞒着的?就算是侍候过老太太的,她也忒拿大些,且不说妹妹是二爷的人,就是玉蝉,也是二房的丫头,哪里轮得着她管教?不过是欺郡主面嫩,倚老卖老罢了!可怜二爷不在,也没人给咱们做主,只有低声下气地应对。” 玉蜻对三姑娘之事,这段日子一直内疚,哪里有怨愤紫晶的心思?不过,她向来嘴笨,玉蛛说得又快,竟然不知该如何反驳,憋得满脸通红,泪珠在眼眶里打转转。 玉蛛心中暗笑,面上却带着丝无奈,推了她一把,说道:“快别委屈了,加件衣服,咱们一道儿去,省得她又找碴,寻咱们的不是!” 玉蜻打炕边取了件毛比甲套上,低声说道:“玉蛛姐姐误会了,妹妹没埋怨过紫晶姐姐。紫晶姐姐是大爷与郡主倚重的,行事最为公平妥当。先前的事,也妹妹的不是!” 玉蛛道:“瞧把你唬的!说起来,身份未必比咱们尊贵,哪里又说不得了!” 玉蜻还要再说,被玉蛛抢白道:“好了,好了,姐姐晓得了!她是大好人,半点错儿也不会有的!若是真说起来,倒是姐姐的不是,若不是那天一时好奇,多问了几句,也不会使玉蝉听了去!她素日嘴碎,谁都晓得的,哎,这倒是姐姐的罪过!”说着,脸上满满的担忧愧疚,拉着玉蜻的手,说道:“她向来面上慈悲,待下人却是严的。姐姐好几日睡不安稳,怕她想在大爷与郡主面前卖好,将过错都推到你我身上。姐姐还好些,算不得上台面的人,妹妹却是跟了二爷好几年,这不是打二爷的脸?偏生只你我两个,再也靠不上其他人!这般巴巴地赶过去,也是想要卖个好,使她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玉蜻见玉蛛眼圈发暗,精神头确实不足,说起此事手都瑟瑟发抖,看着委实可怜,安慰道:“姐姐多虑了。干你什么事?连妹妹这边,紫晶姐姐都没什么,更不会往姐姐身上去的!况且,又是过去许久的事,哪里还会再翻出来说?” 玉蛛听着这般说,心下稍安,勉强笑道:“咱们快过去吧。一会儿天黑了,小爷怕是睡了,咱们去了,反而扰得慌!” 玉蜻应了,这才留意到玉蛛手中的包裹,问道:“这是……” “给小爷的小物什,算是咱们两个的!”玉蛛笑道。 路上的积雪已经打扫干净,露出青石板的路径来,玉蛛望了望北面萧瑟的小花园,对玉蜻说道:“到底不如京里,这面连株梅花也少见呢!不晓得大爷何时回京,咱们是二房的人,又是这样的身份,在这边住着,也算是尴尬得紧!” 玉蜻听出她的惆怅,心中也是想着曹颂的,但还是劝慰道:“姐姐胡思乱想这些作甚?咱们本来就是太太买来的,被分到二爷身边侍候,哪里分的上什么大房、二房?” 说话间,进了正院,正巧看到喜霞端了盆清水往上房去。 玉蛛赶紧上前,帮喜霞撩开棉帘子。玉蜻瞧着那水没有热乎气,像是冷的,略带稀奇,问道:“怎么是凉水?还是你去端?” 喜霞先向玉蛛道了谢,而后笑着回道:“今儿炕烧得热了,怕小爷嗓子干,嬷嬷说要往屋子里放几盆清水方好!几个小的,都是吃饭了,我便去端了来!” 喜烟在屋子里,听到喜霞的说话声,出来将她手中的铜盆接过去,对玉蜻与玉蛛道:“两位姑娘倒是金贵了,许久不来咱们院子耍了!” 大家一边说着,一边进了西侧间。 玉蛛与玉蜻放眼看去,除了叶嬷嬷,炕沿上还坐着个穿着靛青布袄的年轻妇人,正守着摇车,哄着天佑。她面上带着几分腼腆,看着低眉顺眼的,见有人打量自己,便起了身,露出几分羞涩的笑,略带祈求地望向坐在一边的叶嬷嬷。想来,这就是新来的**许氏。 叶嬷嬷见是玉蛛与玉蜻来了,没有起身,笑着说:“两位姑娘可是许久没来了,今儿是什么风?快些喝盏热茶,去去身上寒气先!”说着,招呼喜烟给她们两个上茶,而后对许氏说道:“柳家的,这两位姑娘是二爷屋里的,略显高挑的是玉蜻姑娘,另一个是玉蛛姑娘!” 许氏俯身,纳了个福,低声道:“见过玉蜻姑娘,见过玉蛛姑娘!” 玉蛛近前一步,想与许氏亲近亲近,想起方才叶嬷嬷的话,看来是怕自己与玉蜻将身上寒气过给小爷,便生生止了步,回了个礼,笑着说道:“原来是柳嫂子,这般年轻,别再让我们叫老了!” 她身后的玉蜻,亦是还了一礼。 许氏拘谨着,不晓得如何应对玉蛛的打趣。叶嬷嬷笑着说:“瞧瞧玉蛛姑娘这话,倒像是多大年纪似的,正是花朵一样的年纪!这般说着,不是让老婆子钻地缝吗!” “嬷嬷,您不瞧瞧,阖府上下,有谁能像嬷嬷这般年轻的!哪里当得一个‘老’来,那岂不是让别的人都没法子活了!”玉蛛乖巧地说道。 叶嬷嬷听得欢喜,笑着指了指玉蛛,说道:“这些话怎么不当着你们爷面前说?惯会伶俐的,就这张嘴啊,别人也比不过你!” “嬷嬷,您又不是不知道,是蛛儿见您亲呢!总想着,若是您是蛛儿的娘亲该有多好,偏生我们这些人是没福气的!”玉蛛红着眼圈,小声说道。 一句话,说得屋子里的玉蜻与喜烟、喜霞也跟着难受,她们几个,也都是没了娘的。 叶嬷嬷见玉蛛巴掌大的小脸苍白,眼睛红红的,想起她与玉蜻都是曹家打人伢子处卖来的。就算有老娘在世,怕这辈子也再见不到的,又不像其他家生子有家人亲戚在,委实可怜。 上了年岁,心肠更软,叶嬷嬷挥了挥手,将玉蛛唤到炕边,将她手中的包裹搁在一边,而后拉着手,说道:“快把金珠子收了,往后有嬷嬷疼你呢!进入这样的人家,有这样的主子,亦是你的福气呢!你们向来在内宅,不晓得外头的事,有许多也不是你们年轻人能听得的。不是嬷嬷偏心说瞎话,像咱们府上这样的人家,实在是难找了!” “嗯!”玉蛛脸上带了笑,含着泪说道:“可不是我们的福气?吃穿用度自不必说,就是白眼冷话,也没受过,真是进了福窝子了!” 屋子里正说着话,就听院子里急促的脚步声,是小丫头乌恩过来,对叶嬷嬷说道:“嬷嬷,大爷与郡主回来了,紫晶姐姐在仪门那边迎着!大爷腿脚有些不便利,要使人送过来,打发我来知会嬷嬷一声,请姐姐们避避,暖阁那边的物什亦是!” 叶嬷嬷听了,立时放下玉蛛的手,伸腿下了炕,说道:“这暂这回来了!也不使人先回来说声,幸好暖阁那边的火就没住过!”对许氏交代道:“柳家的,我们主子回来了,老婆子去迎迎,小爷这边,先劳你仔细照看!” 柳家的(许氏)俯身应下,叶嬷嬷才想起玉蜻、玉蛛两个,笑着说:“大爷刚回,这边要乱会子,今儿就不留两位姑娘说话了!” 玉蜻笑着说:“您客气了,我们这就回去,明儿来给郡主请安!” 玉蛛将炕沿的包裹拿了,交给叶嬷嬷道:“嬷嬷,这是玉蛛给小爷缝的小玩意儿,您别嫌玉蛛手笨就好!” 叶嬷嬷笑道:“难为你想着,谁不晓得你手巧?指定是好的!” 因见叶嬷嬷带着急色,玉蛛与玉蜻也不好多留,与柳家的打了个招呼,便相伴出去,回西院去了。 两人走后,叶嬷嬷赶紧带了喜烟、喜霞两个,进了东边暖阁。 这边是初瑜生产后的卧房,叶嬷嬷她们仔细瞧了,将两套原本搁在外头的中衣放了柜子里,又将几处不宜外人见的小物什收妥当。 摸了摸炕,亦是如西侧间似的,烧得滚烫。现下去端水,却是来不及,只好等一会儿再说。 听到院子里,脚步声起,叶嬷嬷让喜烟与喜霞两个回西屋,只唤了乌恩跟在身边迎去。 * 终于回家了!看着不打眼的几间上房,曹颙突然生出几分感慨来。现下,他却是被魏黑与张义两人抬进来的,模样委实有些狼狈。 看了眼沉着脸的魏黑,曹颙一时不晓得说什么好。 虽然他心里也想着要收拾杜家兄弟一顿出气,但是不过是想着狠狠打顿板子罢了。魏黑这边,却是要挑了他们的脚筋,为曹颙报断腿之仇,被庄先生给止住。 虽听庄先生讲了一堆道理,但是他心里仍是有些憋闷,脸色儿就一直没好过。 曹颙私下不免再劝一番,只说自己无大碍,那兄弟两个自然有国法等着,就是他们不动手,也是落不下好的。 魏黑不是憨人,见庄先生对那兄弟俩这般看重,晓得是有其他用场的。只是,还是免不得埋怨曹颙一番,不该这般心慈手软,留着他们的性命罢了;苦头总要给他们吃吃的,否则不是白遭罪。 曹颙唯有苦笑,他也不想这般“宽厚”的,怎么也得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几十板子打下去,让那兄弟两个躺上三、五个月,才符合他自己的“睚眦必报”的性子。 庄先生却不同意这般做,说是有损曹颙素日给人留下的“仁善”形象,万一传扬开来,对他的声誉有损。 毕竟这兄弟两个往后有大用处,少不得再过堂询问、作证指认之类的,还不如给他们兄弟点盼头,让他们念着曹颙的“宽厚”,老老实实、尽心尽力地“配合”衙门这边剿匪。 官场上,就是这样矛盾,清官虽然做不得,这“伪君子”的形象还要维护者。若是留着小辫子,让清流当成“小人”给抓了把柄,那往后就别指望有安生日子。 就算是仕途无碍,能再升几个品级,也不过是换了更高品级的御史来盯着你。稍稍有个闪失,就是一番声讨,那可是太丢面皮。若是面皮薄的,估计连辞官养老的心都有了。 这不过是下地方半年,曹颙是长了不少见识,心里也唯有感激庄先生。若不是有这个通晓官场道道的老人家跟着,就凭他自己个儿这点小心眼,估计早就掉坑里了,等着被人收拾。 魏黑与张义将曹颙送到上房西暖阁,而后方出去了。初瑜随着紫晶,跟着进来。 瞧着曹颙两条腿都用木板夹着,紫晶就是再镇定,亦是红了眼圈,硬撑着不落下泪来,带着人往厨房去,给两位主子准备吃食去。 曹颙摸着热乎乎的炕,瞧着初瑜抱着儿子打门口进来,心下说不出的满足。“老婆孩子热炕头”,哪里还有比这个强的? 第二百六十九章 请赏 第二百六十九章请赏 十一月二十五,上谒暂安奉殿、孝陵,命皇三子和硕诚亲王胤祉、皇八子多罗贝勒胤禩、皇十五子胤禑、皇十六子胤禄、皇十七子胤礼随驾。是日启行。 虽然康熙素来崇尚节俭,比不上前朝皇帝出巡动则上万人的仪仗,但是该有的规矩还是样样不得少,这人数也将近三千人。在加上随行的皇子大臣、侍卫官兵,浩浩荡荡的,也是几万人的队伍。 虽然外边是数九严寒,但是康熙的辇车里却是温煦如春。康熙坐在御案后,看着桌子上外地督抚的请安折子。因明年是他的甲子生辰,很多官员都祈求恩典,想要回京为他贺寿。 这个却是要费些思量,有的省份,到底是总督进京,还是巡抚进京,其中的恩典安排,也是不容小觑。否则,像福建或者广东广西这样的省份,往返京城要几个月,若是不留下主政官员,出了纰漏,反而失朝廷颜面。 在看到江南递来的折子时,康熙微微皱眉,李煦的折子未打开,直接搁在一边。下边是曹寅的折子,君臣两个,三年未见,上次见面也是冬日。 “江宁织造奴才曹寅谨奏:为叩谢天恩,恭敬陛见事。 奴才包衣下贱,庸懦不堪,三十余年,荷蒙圣主重恩,陆续任用。奉特旨放江宁织造,已近廿载,恋主之心日挚。来年主子六十万寿,既系普天之下欢庆之际,伏乞主子怜悯,允准奴才前赴京师,于阙廷添列诸臣之列,欢忭叩首,稍显犬马依恋之情,恭候谕旨。” 康熙想起去世的孙嬷嬷,想起幼时相交之事,叹了口气,拿起御笔,在折子后批道:“知道了,照尔所奏。” 看了曹寅的折子,连带着对李煦的不瞒也消减几分。康熙又拿了李煦的请安折子看罢,无非亦是“伏乞允准荷蒙主子高厚鸿恩之卑贱奴才”进京贺寿。 他略作迟疑,想着年逾八旬的文氏嬷嬷,终是在折子后批道:“知道了,准奏。” 就听辇车外有脚步声起,康熙抬起头来,就见太监魏珠进来禀告:“万岁爷,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求见!” 康熙挑挑眉,这才出京几里,他们有什么急事等不到驻跸时禀,非要现下求见?他带着些许好奇,往御椅里一靠,道:“宣他们进吧!” 虽然是在辇车里,但甚是宽敞,除了御案、御椅,还有其他几把紫檀木的椅子,上面铺着红缎椅垫。 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进了辇车后,甩了甩袖子,齐声说道:“儿臣胤禄(胤礼)见过皇阿玛!” 康熙看着两个儿子,本还是两个毛头孩子,现下也是大人的模样。十六阿哥不必说,妻妾俱全;就是十七阿哥,年底也要迎娶阿灵阿的闺女为嫡福晋。 由十七阿哥想起在宫里“养病”的勤贵人,康熙心里有些不舒坦,不过面上却略带温煦,对两个儿子说道:“到底什么事,这般火烧火燎的,嗯?讲给朕听听!” 十六阿哥偷偷打量了康熙的神色,见皇父面色平和,看来心情还算愉悦,稍稍有些底气,腆着脸道:“皇阿玛,儿子委屈呢,现下向您来抱不平来了!” 十七阿哥是被十六阿哥拉来的,并不晓得什么缘故,只当是给皇父请安,听到十六阿哥这般说,唬了一跳。不晓得十六哥是哪里遇到不痛快,难道是那个不开眼的奴才怠慢了他?就算如此,也不好这般大张旗鼓地告到御前啊。 “哦?”康熙闻言,脸色已阴沉下来,问道:“什么委屈?朕倒不晓得,是谁这般大胆,竟敢委屈朕的皇子!” 辇车里气氛顿时凝重起来,十六阿哥低着头,犹豫了一会儿,方说道:“儿子说了,皇阿玛可别训斥儿子才好?” 康熙见他这般心虚无赖的样子,晓得是自己想左了,怕“受委屈”是假,这个小儿子耍乖弄宝是真。原想要板起脸来,呵斥他两句,但是见十七阿哥在他身后战战兢兢的模样,心里不知不觉软了下来。 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对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道:“嗯,朕准了!坐下说罢,朕倒要仔细听听,你这委屈是打哪儿说起!” 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俯身谢恩,方就着椅子边坐了。 十七阿哥眼观鼻、鼻观心,甚是规矩。十六阿哥却露出几分顽童之色,略带埋怨地说道:“儿子是来诉委屈的,皇阿玛今儿赏银子……”说到这里,掰着手指道:“宗室王爷、贝勒、国公也好,内大臣、御前侍卫这些也罢,自然不必说,打三哥到十四哥具是有了封赏的,最少也是四千两!四千两啊,这可是四千两!皇阿玛是不是,是不是,不小心将儿臣给拉下了?”说到这里,望着康熙,满脸满眼的希翼。 见他提起银子眉飞色舞的样,康熙不禁笑骂道:“混账东西,宫里还少了你的花销?你皇兄们都是开衙建府的,补些柴炭银子,你也眼红?” 柴炭银子,不过是说辞。这次康熙重赏宗室与皇子银钱,也是为“托合齐会饮案”结案,太子二废,想要安抚人心罢了。 听了康熙的笑骂,十六阿哥小声嘟囔道:“十四哥,十四哥呢?还不是与儿子一样?” 康熙这方想起十四阿哥也是宫中的,尚未开衙建府,一时语塞。 十六阿哥不经意流露出几分得意,皇父还能有什么说辞?说他没当差,他可是跟着七阿哥混礼部有段日子,说他院子人口少,儿女虽然没添,福晋、侧福晋、格格的,也是不少了。 说也奇怪,换作其他阿哥,若是敢在康熙面前这般无赖,怕是康熙早怒了,身上要挨板子的。但十六阿哥,虽不是最小的皇子,但因是王嫔所出,从七、八岁起便随扈的,又是夭折的十八阿哥的同母兄,所以康熙多少有些宠溺。 康熙已经是花甲老人,对子孙这块的情分较先前看得越重,见十六阿哥并不像其他年长阿哥那般畏惧自己,亦是稍感欣慰,笑着说:“好好地去礼部当差,没见你长规矩,倒是市侩了!嗯,说说看,你讨银钱做什么?你甚少出宫,哪里有花销?说得妥当,朕就赏你!”说着,端起手边的茶碗,送到嘴边,饮了一口。 金口玉言啊!十六阿哥仿佛看到白花花的银子像自己招手,笑着说:“回皇阿玛的话,您瞧,这眼看就要进腊月,十七弟要大婚呢!儿子这做哥哥的,贺礼总要厚些方好!还有曹颙长子百日,儿子又是表叔,又是堂爷爷,礼金少了,脸面也过不去!” 听到十六阿哥说“堂爷爷”,康熙不禁笑出声来,将茶杯放下,瞅了眼儿子,笑骂道:“毛还没长全呢,就想要当爷爷,你也不嫌臊得慌!” 十六阿哥笑了两声,说道:“这不全是皇阿玛的恩典!想着那小子就算在二十一弟面前,也要跟着和瑞叫叔叔,儿子心里就觉得爽快!” 康熙听他越说越没样子,板起脸来,瞪了他一眼,说道:“皇子不得结交外臣,朝廷规矩礼法你都忘到狗肚子去了?晓得你们关系亲厚,终要避讳些!像月初时大剌剌的往小汤山去,御史的弹劾次日便送到朕案前,你还不知收敛!” 十六阿哥见康熙口气不善,忙站起身来,垂手听了,十七阿哥亦然。 康熙见小哥俩都有些忐忑,瞧着十七阿哥道:“听说曹颙送了你小汤山的地做贺礼?是你讨的,还是他主动送的?如实讲来!” 十七阿哥听了,心惊不已。因是冬日,不宜破土开工,虽然他打发人与曹家管事做了交接,但是并没有开始修庄子。没想到,就传到皇父耳朵里,听着口气,想来亦是弹劾之类。 因心怀坦荡,十七阿哥定定神,垂着手回道:“回皇阿玛的话,郡主额驸曹颙离京前,却是与儿子见过,但是送地做贺礼之事却是无稽之谈。当日,在十六哥庄子,儿子瞧着那边虽不富丽堂皇,但是带着乡间淳朴之气,极是喜欢,便想着若是能在附近建个小庄,与十六哥比邻而居也是好的。刚好那附近山地是曹颙用进京这些年的俸禄陆续买下的,儿子便厚着面皮,逼着他低价匀出来几顷地给儿子!” 康熙听了,眉头渐渐松开。虽然十七阿哥说得是“逼着”,但是他晓得这个儿子向来人前只是笑眯眯的,人缘很好。若是他真看上那块的地界,曹颙看在十六阿哥面上,也会愿意将地给他的。其实,他心里也是不信那些曹颙私交皇子的弹劾,否则也不会留中不发,使得事情不了了之。 他点了点头,对十七阿哥道:“你随着哥哥来,也是来找朕抱委屈、讨赏的?” 虽然在皇父面前,应该说实话,否则就有欺君嫌疑,但是十七阿哥瞧了十六阿哥一眼后,还是硬着头皮回道:“回皇阿玛,儿子知错了!” 言下之意,算是默认此事。 康熙慧眼如炬,哪里还瞧不出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不过,见他们兄弟这般和睦,实生不出恼意,便摆了摆手,说道:“朕晓得了,你们两个……”说到这里,想起这次同跟着随扈的十五阿哥:“……连着十五阿哥,每人三千两,回京后打发人往内务府领去!” 十六阿哥欢喜不已,拉了十七阿哥,给康熙叩头,口里称道:“儿臣谢过皇阿玛恩典!” 康熙瞧了瞧御案上尚有高高的一叠奏折,便道:“即是了了心愿,便跪安吧!” 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应声下去,出了辇车,退到路边,等着康熙仪仗过去。他们的车驾护卫,都是在仪仗后面。 十七阿哥擦了把额头冷汗,略带疑惑,低声问道:“十六哥,没听说您少钱使唤,怎么想起巴巴地跟皇阿玛说这些个?” 十六阿哥苦笑道:“还能为什么?舍了面皮,邀宠罢了!你瞧,不管是因什么赏儿子,十五哥咱们三个是谁也想不起的!怕是在皇阿玛心里,咱们只是陪着他说笑的,与其他那些能为他倚重的皇兄根本无法相比。” 十七阿哥叹了口气,晓得十六阿哥说的是实话,嘟囔道:“哥哥怎么也开始琢磨这个了,怪没滋味儿的!” 十六阿哥看着十七阿哥,正色说道:“你是聪明人,怎么还不晓得我们并不是只有自己个儿?年岁小时,咱们要靠额娘庇佑;如今额娘们年纪大了,该是靠咱们的时候!有些事儿,咱们是不掺和,但是也不能像十三哥那样,在皇阿玛跟前露不上脸,任人欺负!宫里那些奴才,最是有眼色的,若是咱们到了那个地步,额娘们在宫里的日子又怎能好过?” 十七阿哥闻言,醍醐灌顶,满是愧疚地说道:“还是十六哥想到周全!弟弟这边,虽然为额娘担忧,但是却是什么力也使不上!” 十六阿哥御前这般耍宝,实也是无奈之举。今秋虽然赶上“二废太子”,但是宫里的秀女却没少进,添了好几个贵人、常在。位份虽不高,但是听说其中有两人甚得圣宠。 王嫔虽然早已经是嫔待遇,但是正式的封号不过是小小贵人。如今也是将近四十的年纪,哪里比得上那些新人鲜亮?这些年来,在后宫还算受得礼遇,但也不过是仰仗康熙的恩宠;若是恩宠不再,她小小的贵人,实算不上什么。 十六阿哥性子虽然不爱招摇,但是甚为孝顺,晓得额娘的难处,便有些刻意地邀宠。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宫里上下诸人晓得,他是个得宠的皇子,他的额娘有他这个儿子做依仗,不是谁都能给脸子的。 想着这些,他不禁有些埋怨自己的同胞兄长十五阿哥。十五阿哥自幼是养在德妃娘娘处的,看着倒是对养母比对生母还要孝敬。怕德妃不舒坦,平日里与生母往来甚少。为了这个,十六阿哥心里没少埋怨。 * 沂州,道台府,内宅,正房,暖阁。 曹颙叫人拿了纸笔,在炕桌上给父母写信。初瑜抱了天佑,在一旁比量着他的小身子,想着要百日时,不晓得儿子到底还能重多少,打算着亲手给儿子缝套衣裳。 曹颙是二十日回家的,二十三日是初瑜的十七岁生辰。虽然还是孝里,不好大肆操办,但是东兖道这边的州县官员,却是一个不拉的,前后送了寿礼上门。 曹颙在户部做过福建司主官,见识过这个场面。 这是官场的规矩,“三节两寿”,春节、端午与中秋,还有主官与其太太生辰,一年之中,这五次孝敬是少不得的。 若是有贪财的,千里迢迢地将老父老母或者岳父、岳母接到任上,这“寿”便是一年要多办好几遭、 曹颙不是清高之人,对于这些不收还得罪人的礼,自然是笑纳。虽曹颙坠马的消息没传出去,但是居家养病之事,却是渐为外人所知,少不得又是一番“孝敬”。 虽不是什么富裕地方,但是短短几日功夫,账房处收到的银钱表礼,核算成银子,也有两千余两。 这可比在户部时要高多了,京官不富裕,节庆送礼都是面子好看,实不值几个钱。 曹颙暗暗摇头,终于晓得为何有“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句话。不算其他的,光一年这五次节礼,一个四品道台就能揽财万余两,是俸禄的百倍不止。 要知道,那些知县、知州,年俸不过几十两银钱,若是手上干净的,哪里有银钱孝敬上官?像蒙阴知县梁顺正那样相对官声好些的,看着不主动搂钱的,只能日子过得紧巴巴,还因贺礼不足,不讨上官的喜欢。 等曹颙写完家书,初瑜想起一事,问道:“额驸,这些日子忙忙遭遭,府里上下也都乏了的,咱们也需打赏打赏,却不晓得柳家两口子应是怎么算法?” 第二百七十章 照拂 第二百七十章照拂 柳家两口子,是指柳衡与柳家的。初瑜回来后,晓得天佑呕奶,多亏了柳家的,很是感谢,准备了重礼相酬。 柳家的却不敢收,直待回家请示了丈夫,才感激涕零地谢过。不过,望向天佑时,神色之间,却甚是不舍,让人看着甚是可怜。 初瑜听说她孩子前些日子夭折,心里也叹惋一番。曹颙听紫晶提起故人“柳衡”,想了半天,也不记得听过这个名字。待听紫晶提到那人毁了半张的俊面,曹颙却想起个姓柳的人来,就是平郡王府格格宝雅前些年看上的那个京城名伶——柳子丹。 只是现下他腿脚不便,实不好见人,到底是柳子丹还是另有其人,只好过些日子再确定。 听初瑜自然而然地将柳衡夫妇视为下仆,曹颙心里微微别扭,笑着说:“他们不是咱们府的人,已是送过谢礼的,哪里需要咱们打赏?” 初瑜犹豫了好一会儿,方说道:“额驸没瞧见柳家的瞧天佑的眼神,虽然让她奶了不过几日功夫,但是瞧着她倒不似作伪,真疼到心里的。初瑜思量着,嬷嬷上了岁数,天佑身边总需要有妥当人看着。若他们是清白人家的,让柳家的到咱们府里给天佑做**,也是好的!” 曹颙听了稀奇,初瑜向来是自己奶天佑的,如今怎么寻思起来给天佑找**?再想想这两日,好像也寻了柳家的进府。 仔细地打量了初瑜两眼,发现她敷了粉,眼圈有些发暗,曹颙有些担心,问道:“可是你身子最近不妥当?这可不能耽误!”说着,便唤喜云,让她打发人往前院去,叫曹方派人请大夫过来。 初瑜连道“不碍事”,曹颙脸色却不好看,皱眉道:“你我夫妻,还有什么遮遮掩掩的!你素日也不是喜欢装扮的人,既是身子不舒服,怎么好拖下去?” 成亲将两年,这还是曹颙头一次对初瑜高声说话。 初瑜没想到曹颙会训斥自己,正怔怔地回不过神来,她怀里的天佑却似不应了,“哇哇”地哭起来。 一时间,天佑的哭声分外响亮。曹颙哭笑不得,难道儿子这是护着母亲? 随着天佑响亮的“哇哇”声,叶嬷嬷打东屋听到动静,急忙忙地过来。初瑜正抱着天佑,哄着,好一会儿方使他止了哭声。 虽然不晓得什么缘故,但是叶嬷嬷也听见这边曹颙的声音,进来后,见两个主子脸色也不好,便打初瑜手中接了天佑,回东屋去了。 瞧着初瑜满脸不安,曹颙有些后悔,好好的凶她做什么?正思量着怎么道歉,就听初瑜小声说道:“额驸勿恼,初瑜身子无碍,只是……只是这几日奶水有些不足……”说到最后,已经是满脸飞红,声音低不可闻。 还能有什么缘故,定是前几日照看自己累到。曹颙甚是心疼,瞧着初瑜道:“我恼什么?只是见不得你有事都猫在心里!方才我急糊涂,失了分寸,实对不住!” 虽做了母亲,但是初瑜毕竟年轻面嫩,红着脸说道:“原想同额驸说知,可……可有些说不出!” 曹颙思量了一回,说道:“你是累着了,等会大夫来,请他开个调理的方子!你若是瞧着柳家的不错,咱们就同他们商量商量,看看他们夫妻乐意不乐意进府!实是不乐意,这段日子能多来几次也是好的!” 不是想要自由人变为曹家仆人,委实是宝贝儿子太过金贵,若是交给外边的人带,他实在不放心。虽然现下,儿子还不是自己的命根子,但是瞧着初瑜每日就围着天佑转,指定是初瑜的命根子。 其实,在他心里,还有个想法,就是将天佑送到江宁,省得李氏与曹寅晚年孤寂。不过,现下孩子小不说,他也不忍心让初瑜与儿子分开。一直在心里算日子,寻思着曹荃孝期完了,初瑜十八岁,若是能尽快怀孕,等生下第二个孩儿时,就将长子送到江宁去。 想起这些,曹颙亦是矛盾不已,既想要父母那边晚景不至于寂寞,又不愿意初瑜再受生育之苦。幸好现在还有大半年的孝期,到底如何选择,而今还无需头疼。 过了一会儿,大夫请来,紫晶亦得了信儿过来。 初瑜并不是单纯地累着,根据大夫所讲,是受“惊吓”的缘故,奶水才少的。若是想要奶水,还需仔细调理一段日子,除了给开了个安神的方子,大夫还给开了两个益奶水的药膳。 紫晶与叶嬷嬷闻听这个缘故,晓得天佑的**是不能不寻,只是不知主子们是要用柳家的,还是在外面另寻个。 大夫走后,曹颙也思量这个问题,若是真让柳家的进府,那“柳衡”的底细却是要晓得的。 这几日也打发人探问过,却没有什么收获,只晓得柳家的沂州口音,同丈夫去年回来的。虽然不晓得“柳衡”的身份,但是瞧着柳家的对其甚是恭敬。夫妻两个,也算是恩爱。 看来,是要先见见了。曹颙拿了主意,叫人往前面寻两个家丁过来,将他抬到前院去。初瑜与紫晶都劝他,要见什么人,请到这边就是。 曹颙想着衙门里的事,庄先生在蒙阴还没回来,也没有主事的人,已积了大半个月的公务。正好趁着见客,将那边的公务料理料理,便仍是往前面去了。 初瑜怕前面屋子不暖和,寻了大毛披风给曹颙系上,又使人往前院送炭盆。 * 到了前院,曹颙在书房坐了,唤曹方带帖子去请“柳衡”,若是对方应允,则请对方到道台府喝茶;若是对方推脱,也不要勉强,尽量地寻机会问问底细。 曹方应了,下去请人不提。 曹颙翻了翻案上的朝廷邸报,因今冬雪大,道路不便的缘故,现下看的还是月中送下来的。 先是十一月癸未(初四),旌表山东烈女张春女张氏,守节不辱,惨死完贞,给银建坊如例。此事曹颙亦是听过的,初十到济南府时,这旌表的旨意也到了,他们进城时,正见着衙门的人吹吹打打、敲锣打鼓地往张春家去。成百上千地百姓闻声出来瞧热闹,皆是说张家体面,祖上有德,出了烈女。 实在无趣,曹颙也不晓得康熙是怎么想的,虽然对汉人、汉臣防范甚深,但是对儒家文化却是推崇至极。不仅厚待孔子后人,而且自身打着“仁孝”治国的幌子,对宗室百官亦要求得格外严厉些。 下一条是乙酉(初六)升工部郎中明安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瞧了“明安”的名字,曹颙不禁愣神。明安正是宁春的上司,原本在员外郎任上,去年春天去保定打井抗旱,立了功劳,升的郎中。 这才一年半光景,就由正五品的郎中,升到正三品的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升迁速度委实快了些。 曹颙觉得有些不对,若是没有人照拂,明安怎么可能升迁得这么快?但是早先在京城,他也是见过明安的,四十来岁的人,待人甚是圆滑。因是宁春的上司,对其为人行事也关注些,并未听说过他有什么背景。就是当初由员外郎升郎中,大家也不过是觉得那个是抗旱的功劳,并不是有人提携。 虽然不该随意去怀疑人,但是实在是宁春家的案子没有头绪,曹颙不得不四处留心。 心里想着,曹颙便将茶水往砚台里倒些,自己个儿磨些墨汁,拿了纸笔给姐夫写信,请他帮忙留心下这个明安,看其是否有不对之处。 曹颙才提笔写了两句,就见曹方来禀告,道是柳衡已经请来了,在外面候着。 曹颙搁下笔,说道:“快请他进来!”曹方应声出去。 少一时,曹方再进来时,身后跟着个花白头发的男子。紫晶只对曹颙提过容貌异常,并没说头发的事。因此,曹颙见了,只当自己前面是想错了。 要知道,柳子丹虽然在京城红了好几年,但那年打京城逃了时,也不过是十**岁的年纪,到现下也不过二十出头,哪里会有这般老态? 然,见到柳衡的那刻,曹颙却晓得,自己确实没想错,眼前这个花白头发、一半脸颊上都是疤痕的,正是柳子丹。 见曹颙坐在那里,柳子丹微一抱拳道:“飘零之人柳衡见过曹爷!” 整张面孔,看着怪异。曹颙不愿失礼,只扫了一眼,便移开眼,笑着指了指书房里的椅子,道:“柳老……柳先生看座。他乡遇故人,亦是人生喜事,正好坐下说话!”说完,唤人给客人看茶。 一不小心,差点叫出“柳老板”来,但是想着他如今是良家身份,便生生地改了口。 早在平郡王府时,曹颙曾见过柳衡几次,当时他的名字还是柳子丹。因十六阿哥喜欢听戏,过后两人也往戏园子去给柳子丹捧过场。 因十六阿哥隐匿了身份,一些打赏便需要曹颙出头,柳子丹曾出来,奉过两次茶,谢曹颙的赏钱,还与十六阿哥说过两场戏。若不是身份有别,自己又没开府,怕十六阿哥都要请他给自己做曲艺教习。 曹颙这般做派,却是看得柳衡有些诧异,直待茶水送上后,他方略显拘束地往椅子上坐了。 虽然彼时世人都瞧不起戏子优伶,但是曹颙哪里会有这个概念?虽然对听戏只是平平,但是想着宝雅的缘故,曹颙反而对他只有同情。 只是优伶亦是人,有脸面的,曹颙的同情之心只埋在心里,面上却是半点不显。 宾主落座,气氛略显沉默。两人虽然见过几面,不过也只是请安问好的话,并没有其他交情。现下坐到一块,实有些找不到话说。 曹颙身为主人,便只有没话找话,道:“早年听说柳先生离京,没想到竟辗转于沂州相遇,亦算是缘分。小……小表弟若晓得先生在此,定会欣喜不已。他是大戏迷,最是爱听先生的段子!” 柳衡想了想,问道:“可是随曹爷往浙江会馆去过两遭的那位表少爷?据小人看,那位爷嗓子洪亮,学戏甚快,就是行内,亦鲜少有这般聪慧之人!” 鬼精鬼精的,可不是聪慧?想起十六阿哥曾说过的宏愿,其中有一条就是开府储戏班子,曹颙脸上也多了笑意,两人说话也随意了些。 柳衡虽然出生下贱,但毕竟是王府长大,出府后见的亦都是宗室权贵,行为举止俱是文雅有礼。就算是毁了容貌,穿着旧衣,仍丝毫不显卑微。 话说开了,便没有了方才的尴尬。曹颙叹了口气,熄了让柳家夫妇进府的念头。且不说,对方看来也是有傲骨之人,不像是愿意与人为仆的;就是想着他小小年纪,但小半辈子都是被人鄙视轻贱的。如今既然做回小老百姓,亦是他的福气。 没想到,说了几句闲话后,柳衡却主动开口道:“曹爷,小人厚颜登门,实是有事相求!” 曹颙想起曹方所说之事,心下有所思量,说道:“柳先生说说看!若是曹某能力范围内,定尽力!” 因先前听曹方提过,据先前的查访,柳衡是因得罪人的缘故,方被打成重伤的,养了好几个月,使得生计艰难,儿子夭折。想来,说的应是此事。 柳衡听曹颙并没有推脱之意,站起身来,躬身道:“谢曹爷宽厚!若是曹爷不嫌小人卑微下贱,小人愿投在曹爷门下!” 曹颙望着他,并没有立时应允或者拒绝,心中有几分迟疑。 就算是想让他们夫妻进府,也不过是看他妻子与天佑有缘分,对于柳衡的安置,却是想不好。他的身份敏感,不宜在人前露面;但是这个身子骨,怎么好当粗仆使唤?管家账房等上仆,用的又都是曹家的家生子。 柳衡像是真遇到难处,见曹颙没应,双膝一弯,便要跪下。 曹颙忙道:“且慢!” 却是没止住,柳衡仍是跪了。曹颙不喜人这般做派,侧身微避到一边,正色问道:“柳先生请起!不知为何柳先生会有这想法?你我不过泛泛之交,这般将性命交到曹某手上,实在过于草率!” 柳衡苦笑道:“若是小人巧言说为报恩,估计曹爷也只当是笑谈。但小人确是受曹爷恩惠颇多!去年时疫,不幸染病,幸好有早早传开的药方子,算是躲过一劫;今春沂州缺粮,正值内人生产,一家三口,却靠小人在文房店做伙计赚些银钱,哪里买得起米粮?还是托曹爷的福,平抑了粮价,使得这世上少了几个饿死鬼;月初,家中断炊,又是靠着道台府的施粥与赠米,小人与内子才勉强维持生计。这样算来,虽然没得亲见曹爷,但是回回都是实打实的救命之恩。”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若是没有小少爷寻乳母之事,即便小人心里铭记曹爷活命恩情,但是下贱卑微之身,仍无颜来寻求庇护!因小人已是废人,内子也不过是年前无意相帮的孤女,粗鄙不堪使唤。现下,既能跟着曹爷混口饱饭,又能尽些绵薄之力,在下便厚颜了!” 曹颙摆了摆手,道:“不管如何,你先起来说话。这般实令人不自在!” 见柳衡起身,曹颙看了他一眼,问道:“既然你想要到我门下,那有些阴私之事,也只好先问个仔细!” 柳衡很是恭顺,说道:“曹爷但有所问,小人不敢有半分隐瞒!” 曹颙说道:“虽然无意窥人阴私,但曹某还是想清楚你离京的原因。” 柳衡叹了口气,说起两年前的那顿往事。 这其中的王府秘辛,曹颙听了,只觉得身子发冷。不过毕竟是别人家的故事,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只是听柳衡说起自己遭刑重伤,成了不男不女的废人,不愿意再留在京城,方跑出来时,有些觉得不对劲,问道:“尊夫人……” “挂名夫妻罢了,她亦是苦命人!”柳衡说道,“本是孤女,遭人欺凌,有了身孕,怕被族人惩治,跑了出来! 第二百七十一章 腊八(上) 第二百七十一章腊八(上) 进了腊月,天气越发寒冷,就是在屋子里坐着,仍能听到窗户外呼啸吹过的北风声。往年这个时节,衙门中最怕的就是冻死人的消息,今年叶敷却觉得甚是舒心。 道台府那边除了施粥不说,郡主寿诞后还往普济堂舍了银钱,也是供应了稠粥,一些老弱孤贫,依仗着这两处的热粥,在数九天亦不算是难熬。 叶敷在书房里,挥毫写了一首七律,也顾不得袖口的墨汁,看着甚是满意。他望了一眼边上磨墨的婢女春诵,微微眯了眯眼。原还只是个小丫头,如今眉目渐开,身形苗条,秀丽中透着几分娇憨。 早先还不觉得,前些日子让其太太赵氏派到书房这边,叶敷才发现府里还有这个尤物,丝毫不比他现下正宠爱的第五房小妾姿色差。 叶敷一时心热,拉了她过来,挑了下巴,仔细打量。 春诵还在室,哪里见过这个?身子都软了,满脸羞红,浑身颤抖着道:“老爷……” 叶敷揽了她的腰,拥她在自己腿上坐了,摩挲着她的小手道:“告诉老爷,你十几了?” 春诵小声地回道:“回老爷话,奴婢十三了!” “娉娉袅袅十三余!”叶敷阖着眼睛,吟诵着,嗅着她身上不沾脂粉的清淡幽香,不由赞道:“真是豆蔻好年华,让老爷瞧着,好生欢喜!” 春诵只觉得心如小鹿似的,跳的飞快,身子却似僵了,动也不敢动。 就听门口有人笑道:“妾身听说老爷在写字儿,不敢搅扰,现下看来,倒是在‘作诗’了!”随着说话声,进来个容长脸的妇人,正是叶敷的结发之妻赵氏。 虽然看着不过三十来许,实际上赵氏与丈夫同庚,已经三十有六,奔四十的人。只是平素注意保养,向来又是好脾气,不怎么操心,所以看着年轻许多。 春诵见太太来了,唬得魂飞魄散,也顾不上得罪不得罪老爷,挣扎着从叶敷身上起来,到门口给赵氏俯了俯身,道:“太太!”说完,便低着头,飞快地避了出去。 调戏丫头,让妻子瞧个正着,叶敷面上亦有些抹不开,“呵呵”讪笑了两声,问道:“可是有什么事,要寻我说?” 赵氏笑道:“瞧把老爷臊的,不过是个丫头,老爷若抬举她,妾身还能拦着不成?” 叶敷笑着摸了摸胡子,笑道:“晓得你贤良,家和万事兴,老爷这些年的舒心日子,多劳太太操心!” 赵氏道:“老爷说这话做什么,你我夫妻,这都是妾身分内之事罢了!今儿来寻老爷,是请老爷来拿个主意的,再过些日子是道台府小公子百日,咱们这边的礼,要准备份多厚的?下边几个县的人家,都打发人到咱们这边讨信来。老爷品级最高,他们都要按咱们的份子递降着送!” 叶敷最是不耐烦这些俗事,微微皱眉道:“上个月不是有郡主寿辰的例在吗,添减些就是。曹家是世家大户,孚若亦不是爱财之人,这些个面上到了就罢了!” 赵氏笑着应了,但是脚下却仍不动地方,踌躇了一会儿,说道:“老爷,小八那边……” 叶敷听了,立时变了脸色,冷哼一声道:“怎么?小八耐不住清寒,向你求情了?” 夫妻两个口中的“小八”,就是赵氏的胞弟赵文禾,因其在赵氏亲族兄弟中排行第八,所以乳名是“小八”。 赵文禾二十多岁,身上是举人功名,原是帮衬着姐夫在衙门里办差事的。赵家亦是诗书传家,与叶家是世交。赵氏父母早年先后病故,家中只有这个幼弟,便跟着姐姐到了姐夫家来。 因上个月休妻之事,赵文禾触怒了叶敷,被罚了禁足,闭门读书,准备明年春进京考恩科。 对于内弟媳妇杜氏,叶敷本是不喜其出身的,虽然也是清白人家,不过是地主乡绅,毕竟不是书香门第。但是这几年下来,瞧着她行事本分、性情柔顺,心中亦是颇为满意。 小舅子这般“休妻”行事,知道的还好说,不干他叶敷的事;不知道的,还只当是他这个做姐夫的主意,好像他是欺软怕硬、背信弃义之辈,实在是惹人耻笑。 叶敷心里恼着,突然想起一事来,先前小舅子像是无意抱怨过,为早年的轻狂,成亲仓促,有些嫌杜家门第低。 这样想着,叶敷面上就带着几分疑色,晓得妻子“长姐当母”,与小舅子姐弟关系亲厚,便开口问道:“小八休妻,到底是何缘故?不会是想着考恩科,再寻个体面的岳家吧?” 赵氏闻言一愣,随后不禁皱了眉,嗔怪道:“老爷,就算是小八平日行事偶有不当之处,老爷也不该如此说,那成了什么人,活生生的陈世美吗?他不过是性子谨慎,怕受杜家牵扯,使得我们跟着受累罢了!老爷这般说,可委实叫人伤心!” 瞧妻子神情不似作伪,叶敷只当自己是多虑了,点了点头,说道:“若是不是最好,否则这般下作,就算明年高中,亦难有福祉!” 赵氏听着丈夫话说得这般重,心里很是不舒坦,但强忍了没有露出来,言道:“老爷,这回事。小八有个故交,是城南余家的二少爷,这些日子三番五次上门,想要央求小八给做个中人,往道台府那边赔罪。小八推了两次,实在没推了,又不敢私下做主,便让妾身来问问老爷的意思!” “余家二少爷?”叶敷听了,眉头微微舒展来开。余家是沂州城里的大户,诗书传家,也有子弟在外为官。这个余家二少爷,少有诗才,是沂州城里有名的才子,与赵文禾是同榜举人。 “他一个举人,怎么得罪了道台府?孚若家风甚严,府里也没有仗势欺人之奴!”叶敷有些疑惑。 赵氏回道:“余家的笔墨铺子里有个伙计,手脚有些不干净,被辞退了的。后在粮店里做伙计,被余家二少爷瞧见,就训斥了几句。对方却是凶悍,两下里动起手来。如今,听说那伙计的娘子被选进道台府做**,那伙计也卖身入道台府。在旗的人家,不比外头,**奶公虽是下人,也有几分体面。余家二少爷怕那伙计在道台府进谗言,心里甚是惶恐!” 叶敷听了,不禁摇头,叹道:“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粗鄙之人,竟然敢同举人动手!余家也是,不过是个小人,辞了就是,何苦再招惹!孚若不是轻信之人,过几日老爷便同他说知,这样卑贱不懂规矩的下人,他还需严加管教方是!” 赵氏收了余家送的三百两银子,见事情办妥,面上也带着几分欢喜。就见外头有个小丫头来回话,见赵氏也在,先给老爷太太请安,而后道是五姨娘那边做了新吃食,请老爷过去品尝。 叶敷近日正宠这个妾室,听了不禁要点头,但在妻子面前,多少还有些顾忌,摆了摆手,打发那丫头下去,道:“对姨娘说,老爷这还有公务未妥,让她先吃着!” 等那丫头出去,赵氏拿了帕子,捂着嘴吃吃笑着,对叶敷道:“不管如何,老爷总要小心些身子,这还是大白日呢!” 叶敷虽然风流,但是与发妻也算恩爱,被这般打趣,亦是不恼。 赵氏见他站起身来,像是坐不住的,想必是惦记往五姨娘那边去,心里觉得没滋味儿,微微一笑,说道:“老爷,林儿十岁了,虽有两个妹妹,到底还是少兄弟帮衬。偏生几个妹妹也没个动静,妾身请了经年的老人瞧了,咱们宅里这些个丫头里,数春诵最有宜男像。原还怕老爷不喜,打发她先过来侍候笔墨。今儿看来,老爷也是爱的,择日不如撞日,妾身这就叫人将我那院的东屋收拾出来。先让春诵做个通房,等肚子有了动静,再扶了妾,也省得其他几位妹妹恼!” 这般安排,却是甚是合心,叶敷哪里还会记得小妾还等着?笑着对赵氏道:“还是太太安排的妥当,今儿天寒,叫厨房炖两只野鸭子,咱们吃酒。小八那边,也送两盘好菜慰劳慰劳他!” 赵氏笑着应下,夫妻两个相伴着往正房去了。 * 与叶敷的雪日挥毫、《》的自在逍遥不同,曹颙此刻却甚是难熬。 庄先生是初三打蒙阴回来的,杜雄、杜辉兄弟及其家眷已经都被押解到济南府去。毕竟是上了岁数,五十多岁的人了,庄先生打蒙阴回来,身子有些受凉,休养了四、五日。 虽晓得府里新收了一房下人,但是庄先生起先并不晓得柳衡的身份,也没放在心上。今日他身子稍好些,便在书房这边与曹颙谈下衙门里的事。 年底公文往来,照平常月份要稍稍忙些。还有明年的万寿节贺礼,虽说从曹颙的官职来说,四品道台还没有奉礼贺寿的资格,但是初瑜是皇孙女,封号是“和硕格格”,曹颙在宗亲里的封号亦是跟着妻子,为等同于武一品的“和硕额驸”,这贺礼却是少不得的。 不过,曹颙现下是外官,与在京城时还不同,他的礼物不宜丰厚,还要显得孝心,这其中则需要费些个心思。若是一时在山东寻不着,也该使人往南边去采买。 另外,就是要准备年后剿匪之事,明年有万寿节在,各地肯定都要严防的。 为了少杀戮,说不定最后还会想着要“招抚”,不管是不是“抚”,这先前的“剿”还是免不了的,要不那些地方绿营的,还去哪里捞功劳?总要“剿一剿”,若是直接“剿灭”,则是天大的功劳;若是“剿灭”不了,说明匪徒强悍,“招抚”的功劳也大了几倍。 明后年山东的钱粮都是减免,曹颙未来两年任上也没了出成绩、捞功劳的机会,若是错过这个剿匪,就算是考评为“卓异”,也不好升迁。 庄先生正筹划着,怎么既能让那些兵痞子落下好处,又能让曹颙寻个由子负责剿匪。曹方来寻曹颙回话,说是在城外寻到庄子了。 十顷良田,因这家家主好赌,欠了好多外债,年关难过,便张罗卖地。价格也便宜,十顷地加个小庄子,不过是三千五百两。若是按照市价,怎么也得将四千余两。 庄先生在旁听了,觉得稀奇,问道:“孚若,你不是不在沂州置产吗?春天的茶园,你自己个儿都是半亩没留。这好好的,怎么想起置地来?” 曹颙行事,向来鲜少瞒庄先生的,便将柳衡之事说了。虽说在衙门那边办妥当手续,柳衡与柳家的都入了曹府奴籍,但是可怜他命苦,想着给他安排个轻省的差事。 正好由道台府施粥想到米粮这块,便想着置办个小庄子,让柳衡去做庄头,轻省自在,过几年身子养好后,再做其他打算。前些日子吩咐曹方去寻,今日方算妥了。 庄先生听说曹颙花费这些银子,指示大管家在外跑了半个月,只为安置个过气的戏子,面上便沉了下来。瞪着曹颙好半天不说话,眼神像是长刀子,要挖出他的心瞧瞧似的。 过了好一会儿,庄先生才哼了一声,出去了,嘴里道:“妇人之仁!” 注:曹颙的封号确实是“和硕额驸”。和硕公主的丈夫,书上记载多为“和硕公主额驸”。 第二百七十二章 腊八(下) 第二百七十二章腊八(下) 与山东的漫天雪舞不同,江宁这边虽然也是冷,却没有北边那种天寒地冻。只是天色经常是雾蒙蒙的,湿气甚重。风虽然不大,但是衣裳物件也不能少穿,否则极容易生冻疮。 织造府外,曹元穿着藏青色的小毛衣裳,迎了出来。他的女婿郑虎,带着府里的年货,打广州回来。 见岳父迎出来,郑虎忙下了马,给曹元见礼:“老虎给爹请安了!” 曹元摆摆手,唤他起来,往后边的车队看了看,问道:“云儿她们娘几个呢?” 正问着,就见后边的一辆青呢马车上下来个少妇,手里牵了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正是曹元的闺女曹氏。 曹氏俯身给父亲见礼,又对儿子说:“路上怎么教你的,还不快给姥爷磕头!” 那小男孩本就胖乎乎的,又穿着厚厚的袄,小肉球一般,往地上跪下,奶声奶气道:“康儿给姥爷请安!” 曹元忙俯身,将外孙抱起,见他也不怕生,心中甚是欢喜,摩挲了小家伙脑瓜两下才放开,对女儿道:“小的呢,不是来信说,去年夏天添了个老二?” 曹氏回道:“泰儿在**怀里睡觉呢,怕有汗,吹了风,没让下车!” 曹元点了点头,道:“自打得了你们要回来的信,你娘没少唠叨,快家去吧!收拾收拾,同你娘过来给太太请安,等我同姑爷把这边年货入库,咱们再家里说话!” 曹氏应了,复又上了马车,往后街去了。曹元虽然才四十多岁,但是其父曹福却是织造府老人,康熙二年就跟着曹颙祖父曹玺到江宁的,在曹家甚是体面。起先是在府里住的,后来曹福儿女多了,这边府里便将后街一座三进的宅子赏给老管家。 曹福这边,除了长子接了老管家的职,在江宁府里当差外,次子曹方则在沂州曹颙身边,还有个姑爷是西府那边的头面管事。 曹家下人中,连带着京城曹武那房人在内,都要数曹福这边最为体面。 按理来说,曹家大管家的女儿,就是配给小官也使的,郑虎却是高攀的。但是曹元却瞧出小主子曹颙待郑氏兄妹甚厚,当初对于府里安排的婚事便也毫无异议。 果不其然,不过几年功夫,郑虎便出了籍,使钱捐了个监生身份,帮衬着魏信往广州做营生去。 招呼完账房小厮按册子清点年货,曹元想起一事,问道:“老虎,璧合楼那边,你拿定主意没有,而今又有了变故!” 杨明昌死后,曹元曾给郑虎去过信,问他如何处置璧合楼。按理来说,他是杨明昌嫡子,就算早年杨家不认,但是要是经官打官司,他是杨家血脉之事,是假不了的。事情不过才过二十多年,杨明昌曾为郑家赘婿之事,还有不少人记得。 虽然对父亲杨明昌没甚感情,但是郑虎仍是开口问道:“爹,什么事?是白家直接吞了璧合楼,还是白家两个兄弟分账不均,闹将起来?” 曹元笑道:“白家巴巴地盼‘杨百万’早点死,谁想到向来好色糊涂的白老二倒精明起来,上个月不晓得哪里寻来个小小子,说是杨百万外室所出之子,夫妻两个将杨家的家产把的紧紧的,使的白家那些等着分银子的家伙干瞪眼,两下里都抄了家伙!” 郑虎听着这些闹剧,道:“璧合楼早就被白家搬成了空壳子,他们还闹什么?是为了杨家珠场吧,明后年,就该有珠子出来了!” 曹元点点头,说道:“许是这个缘故,珠场也好,方子也罢,在别人眼中值钱,搁在咱们府,实不算什么。只是璧合楼到底是杨家产业,若是你们兄妹两个想要认祖归宗,这倒是个好契机!” 郑虎摇了摇头,说道:“谁稀罕他的姓儿,难道为了个姓,还要给他戴三年孝不成?那样的话,怕娘亲在九泉之下亦难瞑目!人死为大,一死百了,往后老虎是老虎,杨家也好、白家也罢,到底没什么相干!” 世人多重伦常,曹元本以为不能认祖归宗是女婿憾事,所以才对杨家那边格外关注些,现下见他这般豁达,便点点头,没有再劝。 除了往江宁府里送年货,郑虎年前还要往沂州走一遭,给曹颙送年货。 * 沂州,道台府,内宅。 曹颙喊人将自己抬回内院后,心里也是怅怅的。 庄先生流落出的复杂神色,他不是没看到,只是他也不晓得自己会为个毫无干系、对自己也无甚用处的柳衡费心这许多。实在没法子心硬下来,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给柳衡一条活路。 虽然不是圣人,但终有些慈悲,瞧着那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貌毁身残不说,浑身上下没半点生气,曹颙没想别的,只想着伸手帮他一把,并没想着在他身上图什么回报。 能庇护着庇护些,对他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对柳衡来说,却是事关生死。就算是简亲王府往后晓得,曹颙也无甚担心的,不过是多送些银钱,走动走动罢了。 心中叹了口气,想起远嫁科尔沁的宝雅格格,若是她不是王府格格,或许与这柳衡也不至这般无缘。不过,现下想这些也是可笑,或许柳衡根本不晓得,曾经有个小姑娘那般迷恋他。要知道,当初在京城,他的名气可是大了去了。 暖阁里,初瑜正在炕上摆弄着几匣子首饰,见曹颙回来,起身将炕上的坐垫铺好,搀着曹颙坐好,又给曹颙准备了手炉、脚炉,弄得妥妥当当的后方坐下来。 曹颙随手拿了个匣子,抽开看了,满当当的,都是些个银首饰,银钗,银坠子,银镯子,银戒指等等。 虽然百姓人家有用银子做首饰的,但是大户人家,这些素白首饰只是居丧时方用得上。这些首饰虽然样式繁多,种类不少,但是瞧着这匣子,只是寻常物件,不像是初瑜用的。 初瑜用的都是她的陪嫁物什,多是内造之物;偶有不是内造之物的,也都是王府请了名师傅置办的。 曹颙用眼睛扫了扫,炕桌上有七、八匣,问道:“怎么这许多?是要赏人的?” 初瑜点点头,回道:“虽说今年府里守孝,但年下也不好太过素净,添些个银首饰正好。只是这边的匠人手艺瞧着平平,原是给田家妹子那边定了两匣子的,现下看来粗陋些,却是送不出手,毕竟是她要长戴的!”说着,打一边取了另外几匣子来,推到曹颙眼前:“这几套是初瑜的陪嫁,今儿使人寻出来的,送田家妹子两套,紫晶姐姐一套,额驸瞧着,可还使得?” 这些个女人家用的物什,瞧在曹颙眼中都是一个模样,他哪里能看出好坏来?瞅了两眼,笑着说道:“我不晓得这个,你瞧着好的,自然是好的!” 初瑜笑着说道:“那就算妥当了,除了田家妹子与紫晶姐姐的,嬷嬷的,玉蜻、玉蛛两个的,喜云她们的,其他的婆子小丫头的,算下来也将将够分。” 曹颙听她提到玉蛛,想起方才在书房看的曹颂来的家书。 打蒙阴回来后,他曾私下问过初瑜与紫晶当初流言之事,晓得玉蛛有些不妥当。因还怕冤枉了她,寻玉蜻与玉蝉仔细盘问了,虽然玉蜻只说是自己的过错,但是对照着玉蝉讲述的,明明是玉蛛在说话时故意引她往京城的事上说。 虽然察觉出是个不安分的,但毕竟是曹颂的屋里人,如何处置还要询曹颂一声。 今天曹颂的来信里便提了,虽是他的丫头,但是也是曹家的丫头,哥哥嫂子管教就是。若是有不懂事的,直接找人伢子领了就是,没得为她们费心。 曹颙将曹颂的意思对初瑜说了,初瑜听了,微微皱眉,说道:“二弟也是狠心,到底是跟了他一场呢!” 曹颙虽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但是也晓得玉蛛同玉蜻她们与府里其他丫头还是不同,是就自己个儿,一个亲人也没的。 想到曹颐那边的变故,除了塞什图的过错外,那两个丫头多少也有些过错。曹颙对这玉蛛的不喜就多了几分,对初瑜道:“若是你要做主留她,别忘记寻个老成嬷嬷教教她规矩,实在淘气,便打发了!要不然,往后在二弟身边,亦是闹得家宅不得安生!” 初瑜见他不喜,也想到京城曹颐那边出事,就是身边的丫头闹的,叹了口气,道:“瞧着两位秋姨娘甚是知礼,玉蜻也是极为本分的,这个玉蛛素日不显山不露水,谁会想着这么不懂事!” 曹颙道:“也别冤了她!若她真是无意犯错,教训教训也就是了;若是心存不正,终是害人害己,留在二弟身边也是祸害!” 初瑜应道:“嗯,知道额驸心慈,初瑜会问个仔细再定夺的!” * 西院,厢房,玉蛛房里。 这些日子,玉蛛已是惶恐不安,虽然玉蜻安慰她,觉罗府的闲话并不关她的事,无需担心,但是瞧着玉蝉得意的眼神,她晓得,怕是自己难逃一劫。 曹颂不在沂州,郡主与紫晶她们待自己又只是淡淡的,想来她们是为了维持家法,想要舍了自己来保玉蜻。玉蛛想到这些,是真是又悔又怕。自己忒糊涂,明知道曹家治家最严,最忌讳下人生事,为何还这般多事?半点好处捞不得,怕要将自己的小命搭进去。 郡主奶奶不发话,怕是要问二爷的意思的。可是自己不是二爷心上的,他素日又敬着哥哥嫂子,别说是为她求情,怕是要说重责她。 这样想着,玉蛛倒是有些庆幸二爷不在,早年在京城处置芳茶的事,她还记得清楚。 就是小姐身边的大丫鬟,二爷发起火来,都没甚忌讳,更不要说自己屋里的?怕是一顿板子下来,直接打死了算。 她一直思量,想个什么法子活命,却是想不出。直到今天,听说江宁来人,她晓得再没功夫耽搁。 将门插好,看着地上的一桶带冰碴的冷水,看着屋子里已经渐熄的一个炭盆,玉蛛使劲地咬了咬牙,去了身上的棉袄、中衣与肚兜,露出个光溜溜的身子,用毛巾沾了冷水擦拭。 冷水沾到身上,她顿时打了个寒战,眼泪已经出来。哆哆嗦嗦的,她也不出声,一遍一遍地用冷水擦着身子,像是寒风里打摆子的枯叶,瞧着甚是可怜。 直到身上越来越热,使劲地打了几个喷嚏,玉蛛才收了手,擦干身子,又寻了抹布将地步弄干净。而后,她方穿好袄子,对这镜子仔细看了,除了脸色有些发红,并无异常,便推了门出去,将水桶提回到这边的小厨房里。 回到屋子里,玉蛛已有些脑袋发沉,身子也有些软,只感觉忽冷忽热的。 她打了几个寒战,只觉得哆嗦不已,瞧着温热的炕,强忍着,往梳妆台前的椅子上一坐,往台子上一趴,再也不想动。 迷迷糊糊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听有人推门进来,而后是玉蜻的惊呼声:“蛛姐姐……” 第二百七十三章 年关(一) 第二百七十三章年关(一) 沂州,道台府,偏厅。 今日,郑虎从江宁送年货过来,曹颙在这里设席给他接风,叫了魏黑与曹方两个作陪。 酒菜上来后,曹颙自己手边放了壶热茶,叫边上侍候的小厮给在坐三人满了酒。 听说他是腊八才从广州府回的江宁,曹颙说道:“这般匆匆忙忙的,算算日子,你没怎么在江宁歇,就北上了!何必,不过是押送几车东西,又是太平年景,路上无碍的,打发其他人来就是!” 郑虎讪笑了两声,摸着头说道:“原本算计着在冬月底到江宁的,没成想,路上耽搁,初八才到!北上来山东来,除了给爷请安,送年货外,老虎还有两桩事儿要求爷做主!” 听了郑虎的话,曹颙点点头,说道:“即是这样,到底何事,说来听听?” 席上另两位,曹方是郑虎的叔岳丈,魏黑是曹颙的心腹,都不是外人。郑虎便没犹豫,说道:“有一遭是关于小的妹子的,她转年就二十二,实是到了出阁的年纪。去年冬天的那批珠子,采摘完毕,小的妹子去了广州,这些爷是晓得的。这一年来,她就在小的身边呆着。今夏,日照王家有子弟到那边做营生,与咱们府做过几次买卖。后来两下里往来交好,不知怎地,他瞧上小的妹子,便托人提亲。小的不晓得他底细,又没寻爷问过,至今还未答复!” 听郑虎提到他妹妹,不知为何,曹颙眼前浮起那个略显倔强的女子极力将手缩回袖子里的情形,不由微微一怔。 郑虎与曹方都看着曹颙,瞧他不应声,也都没有说话。 魏黑见众人神色有些不自在,笑着对郑虎道:“你上来就说自家的事,老黑倒忘了问你,魏五那小子如何了?可还是不讨婆娘,听说他身边添了好几个南洋婆子,模样俊不俊?” 郑虎转头,望着魏黑道:“魏爷,这话说的,说起南洋婆子,个个黑黑瘦瘦的,哪里有江南女子水灵?五爷不过是猎奇罢了,说起来他待那几个东洋婆子,倒是更稀罕一些!” 魏黑早年亦是风月场里的人物,各色女子,也见识许多,但是对于东洋、南洋这些个却是只有听说罢了。想要再问几句,瞧见曹方在座,虽然素日说话言行无忌,但是毕竟是郑虎的长辈,让郑虎说风月之事也不便。 东洋、南洋的听得曹颙也稀奇,问道:“广州那边,东洋人、南洋人都有,那西洋人呢?魏信这小子,没寻思弄个西洋婆子吧?” 说起魏信,实在逍遥,是家中幼子,上边四个哥哥支撑门户,自己往广州帮曹颙打理生意,小日子过得自在无比。 曹颙想着自己操心劳神,没事还要防范这、防范那,对魏信的商贾生活就很羡慕。 郑虎道:“爷算是晓得五爷的秉性,可不是惦记了咋地!后来有个什么教会的,带了女眷在广州登岸,五爷还巴巴地去瞧了,却是唬了一跳,直道是像罗刹,再也不提了!” 几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 曹颙对王鲁生原本就印象极好,连带着对这日照王家心中也存了些许好感,但是也晓得像这种地方的宗族大户,子弟众多,品性不一,因此也不好随意评点,问道:“王家子弟,嫡支的,还是远支的?你来沂州,可是想往日照走一遭?” 郑虎瞧曹颙神色如常,方说道:“这还要请爷做主,若是爷瞧着这门亲事还使的,那老虎就过去打听打听。” 曹颙摇了摇头,道:“尽说这不着边的话,有你这亲哥哥在呢,哪里需要我做主?”说到这里,顿了顿,说:“不过既然你问我,我少不得说一句,事关郑姑娘的终身大事,就算你是兄长,也不要太轻率,总要问问她的意思,选个她满意的人家才是正经。” 郑虎点了点头,说道:“爷说得是,小的晓得这个理,并不敢胡乱拿主意。那人叫王全泰,早先是官身,在卫所任千总,提起爷来,他还说是见过!因也是采珠人家出身,说起来与老虎姥姥家昔日也有过往来,小的妹子与他倒说得上话!” “是他!”曹颙有些意外,不禁讶然出声。对于这个王全泰,他是记得的,是王鲁生的堂侄。四月查烧锅时,就是他带着官兵来的。听说甚是勇武,大兴镇简亲王的那个烧锅庄子,就是他带人直接去封了的。 而后,听说他因病辞官,曹颙还以为是怕简王府那边报复,特地给王鲁生去信,叫他们不必担忧此事。 王鲁生回信说并不因差事的缘故,曹颙还将信将疑,不安良久。真没想到,他竟是去了广州,是了,王家的珍珠,也往南洋卖的。 知道是他,曹颙也有些放心,笑着说道:“嗯,是该仔细打听打听,刚好近日王家的年礼到了,你歇一日,后儿我写封信与王鲁生,再备下回礼,你往日照走一遭。有什么想要仔细探知的,寻人问个清楚!” 郑虎点头应了,第二件事却是他自身的。在广州虽呆了两年,他手上也有些小钱,折腾了两次小生意,却是有赔有赚。 他本就不是细心人,去那边不过是在太湖闷得久了,又听魏信说得热闹,过去见见世面罢了。水土不服,乡音难觅,待得极是不自在。若不是他妹子去了,怕是去年就要回来。 听说魏白回乡,他便动了要到曹颙身边当差的心思;到了沂州晓得曹颙上个月遇袭之事,更是打定主意要留在曹颙身边。 曹颙叹了口气,虽说前年他将兄妹两个的出籍文书都给了郑虎,但是郑虎却仍是亦曹家下仆自居,多数时候只在魏信身边帮衬。 曹颙开始并不晓得,后来在信中听魏信提起,也曾写信劝郑虎不必如此,但是却没说服他改变主意。 见他执意如此,曹颙也不好说太多,直叫他不必心急差事,待办妥当妹子亲事再说。嘴里这样说着,他心下却思量着,是不是也该给家里这些人捐个官缺什么的,总要让大家有个奔头。 不过,他突然想起一事来,就是璧合楼之事,自己早年可是答应郑家兄妹过,不管是报仇、还是如何,都责无旁贷。 郑虎听曹颙提起,就说了杨明昌已病死之事,言道并不愿意再与杨家或者白家有何干系,对璧合楼也全无心思。 曹颙还是第一次听说杨明昌已经死了,见郑虎身上虽只是素服,但是酒盅里的酒却一口没喝,想来心里终是有些念着父子情分的。 只是这个话,外人不好多说什么,曹颙便唤了小厮,给郑虎换上茶,几个人说了会儿闲话,也算是聊得热乎。 * 内宅,正房,堂上。 初瑜与紫晶对着单子,一样样地瞧着魏信在广州采买的这些稀罕物件。除了有几样好的,留着做万寿节贺礼外或者是留着自用,其他的多是要留着年后备礼使的。 虽然曹颙与初瑜远在京城,但是每季总要使人往京城去一遭,各色的年节寿礼,是半点不能马虎的。 今年的年礼,是上月月末便打发人上京的,算算日子,也该到了。 将这些南边来的物什料理妥当,初瑜松了口气,笑着对紫晶道:“这些倒是来得正可好,要不年后都不晓得往京城送什么礼。虽说沂州有些土仪,翻来覆去不过那些样,也不好年年送。又有皇玛法甲子万寿,原本还想着年后打发人往南边采买,这样却是便宜!” 紫晶道:“可不是?每回见额驸叫人弄那些个陶人柳编,奴婢也跟着悬心,怕是京城那边的人家嫌礼薄呢!若是觉得咱们怠慢,也是不好!虽然晓得大爷有轻重,送的也是亲近的人家,但是人心难测,终是怕人家挑理!” 初瑜放下手中的一个西洋样式的银镜子,说道:“是啊!额驸待人虽然实诚,但是他这边精心选的,未必合人家的意,原是想劝他,又怕他着恼。京城各个王府里,看着虽然体面,但是没有几家富裕的,多是寅年吃了卯粮。幸好左右不过是那几户人家,就算要挑理,也说不出什么难听的来!” 初瑜打发人将这些大大小小的匣子装箱抬了下去,只留下几匹素净的料子与几匣西洋来的胭脂,对紫晶道:“紫晶姐姐,这些个,就咱们府里的女眷分了吧!虽说不值钱,但到底是洋货,稀罕物件,或多或少,总是个意思!” 紫晶点点头,道:“郡主说得是!不说别的,就是庄先生房里的两位姨娘与韩路两位师母,到底算是客卿女眷,年底的尺头表礼按照规矩也要备一份!” 她与初瑜都没把田氏算在内,因晓得田氏身份,在她们心中,田氏算是自家人。 初瑜想着庄先生到底身份不一般,丈夫是以师礼待的,若是也同韩路两位师爷一块送,反而不好,便道:“两位秋姨娘的,备得重些,也无需按规矩凑齐四色表礼,倒显得外道!除了她们三家的,田氏妹子与五妹妹自不必说,玉蜻与玉蛛那边,也留一份!” 紫晶应了,不过因提到玉蛛,少不得问一句,道:“郡主的意思,这玉蛛是不惩戒了?” 初瑜叹了口气,说道:“你瞧她如今病成那个样子,又如何惩戒呢?玉蜻特地来,说了玉蛛害病的实情,她是晓得是自己个儿拉玉蜻说闲话闹出是非,吓得不行!她不是家生子,又没了清白身子,若是离了府,越发没个好了!” 紫晶犹豫了一下,要再劝一句,不过想到自己身上,终究是没有开口。 * 日照,王家庄。 因外头的庄头管事也好,珠场的场头账房也罢,都赶在这个时节来齐账,因此王鲁生也是忙活了好几日。 今儿,王鲁生对了半天账目,刚坐到堂上,喝了口热茶,就见老管家急火火地打外头进来。 王鲁生放下茶碗,不耐烦地道:“这又是哪个庄子的人到了?娘的,都给爷赶集似的,半口气不让歇!” 老管家略带紧张地往四周瞧瞧,确是四下无人后,方到王鲁生身边,低声禀道:“老爷,山里来人了!” 王鲁生闻言,不由皱起眉来,略带疑惑地嘟囔道:“这眼看过年,他们怎么下山了?难不成是要过年了,没肉吃,下来要银钱?” 老管家继续禀道:“老爷,来的不是别人,就是开春来的那个刘二当家,私下寻了老奴,说是有要事寻老爷相商!” 王鲁生摆了摆手,道:“既来了,就请他书房里说话!” 老管家迟疑了一会儿,开口劝道:“老爷,杜家不明不白地拘到济南府去,咱们是不是也该避讳些个?” 王鲁生站起身来,在地上走了几步,最后拍了拍脑门,说:“不管如何,还是先见吧!总不好就这般拒之门外,他们不是好相与的,惹恼了他们,也没有好果子吃!” 第二百七十四章 年关(二) 第二百七十四章年关(二) 虽不晓得那刘二当家对自家老爷说了什么,但是管家却瞧着老爷脾气日益暴躁,脸黑的几乎要挤出墨汁来。不禁有些后悔,前天那山匪头子来时,为何自己不机敏点,再多劝几句。现下看来,定是对方提什么了不得的条件,才使老爷这般为难。 这日,王家当家太太吴氏与管事们刚验看了年货,回到内宅,就听丈夫的喝斥声:“混账东西,不好好跟先生做学问,整日里舞弄这些,成何体统?” 随着喝斥声,就听见“啪叽”一声,随后是孩童“哇哇”的哭泣声。 吴氏唬了一跳,快走两步,就见继子全果趴在地上大哭,丈夫怒气冲冲地站在一边。旁边两个小厮,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虽说是继子,但是却是嫡亲的外甥儿,吴氏见了心疼不已,忙上前去将全果扶起,仔细瞧了一遍,除了屁股上有个脚印外,手心也有些破皮,不由对丈夫嗔怪道:“好好的,发作果哥儿做什么,没得这么狠心!” 王鲁生踢了儿子一脚后,自己也后悔了,毕竟只有这个儿子,又是亡妻所出,不过现下见他畏畏缩缩地躲在吴氏身边的样子,立时又火了,指了吴氏道:“都是你娇惯的,好好的孩子,不仔细管教,七八岁了,还这般不懂事!耍就耍,还非要当投降的那个!娘的,俺王老七怎么生出这么个孬儿子?” 吴氏见他挺了脖子与孩子置气,哭笑不得,却也察觉出他这两日心里不痛快,并没有多说话。她蹲下身子,将全果身上的土拍净,见他抽咽着,小脸鬼画符似的,便领着他回房洗脸去了。 王鲁生没有随着妻子回屋,挥了挥手,打发地上那两个小厮下去,自己个在院子里站了半晌,最后像是拿定了主意,唤了义子郭全有,交代道:“套车,备礼,随爹往沂州走一遭!” 往沂州去,除了道台府,还能去哪家呢?郭全有略带疑惑,问道:“爹,不是前几日方打发儿子往那边送的年礼?咋爹要亲去?” 王鲁生这才记得,说:“真是急糊涂了!不过头次上门,也不好这样空着手,记得曹爷的大公子将要百日,准备份精细物什做百日礼!” 郭全有小声提醒道:“爹,百日礼也是送了的,同年货一道送过去的!” 王鲁生正寻思亦是豪爽之人,这几日不过是因关系重大,有些拿不定主意,所以烦躁了两日。现下,既是决定去沂州,他心里便觉得松快多了,摆了摆手,说道:“既然这般,就不必费事,直接唤人套车就是!叫马房选两匹好马,脚程快的!” 郭全有应声下去了,王鲁生又往上房来,同妻子说了自己要出门的话。 吴氏瞧他神情,不似方才那般阴郁,虽不晓得原由,仍是不放心地问一句:“老爷这是往哪儿去?这两日虽没下雪,但是天也冷得邪乎!” 王鲁生道:“嗯,晓得,寻两件大毛衣裳带着就是。对了,再给全有寻件,俺瞧着他身上的,有些不暖和了!” * 沂州,道台府,前院,书房。 曹颙的腿用夹板固定了一个月,现下已经拆了夹板,但是有人搀扶,再手里那个拐棍支撑,也能走段路。按照大夫的说法,还需再养两个月,才能恢复如常。 已经是腊月十七,再有几日便是天佑的百日,京城与江宁那边也有各式的贺礼送来,并着各府的书信往来。 其中,也有十六阿哥的书信。圣驾十一月三十谒暂安奉殿、孝陵后,并没有直接回京,而是带着王公贝勒往热河去,要在那边,接受科尔沁诸王的朝拜。 随扈的十七阿哥婚期是腊月二十,先行回京去了。十六阿哥要赶着凑趣,便也请旨与十七阿哥一道回京。 曹颙记得十七阿哥指的嫡福晋是二等公阿灵阿之女,在诸位皇子福晋中,身份相当显贵。心下有些不解,这阿灵阿可是铁杆八爷党,为何十七阿哥却是半点不沾边? 不过想到在京城时,见到十七阿哥说话时的阴郁,想必对那些争夺储位的哥哥们亦是极其厌恶的。 庄先生则在一边瞧着朝廷的邸报,上面有礼部发下的,明春往京城恭贺万寿的地方文武大员的名单,江南曹、李、孙三家织造赫然在列。 看着其他省份的,多是总督、巡抚、提督这样的大员,或者是告老的阁臣,像曹、李、孙三家不过是担着内务府的差事,就能特旨进京奉寿,也算是体恤老臣。 见曹颙看完了京城来的几封书信,庄先生就将手中的邸报递了过去。曹颙见到父亲的名字,并不觉得意外,是康熙的发小不说,怎么也是个伯,儿女又都联姻皇室,在明年的甲子万寿上混个座次,也说得过去。再说,曹寅那边的万寿贺礼都准备妥当,就是天花方子。 打曹颙给曹寅去信提起此事后,他便在江宁那边寻了不少民间的栽花大夫,通过几个月的各种论证后,像是能推论出“牛痘”确是比“人痘”法管用。当然,最后用死囚检验这块,还需康熙下旨。 曹寅并不想贪天之功,只要能证明儿子不是信口胡言,这法子却是有可能会防治天花,他便心满意足。最后的确定与证实,留给康熙皇帝,也符合帝王好大喜功的性情,岂不正是份万寿好礼? 看到李煦的名字时,曹颙想起一事,记得父亲之前的家书提过,像是朝廷有消息,明年还是由李煦兼任两淮巡盐使,看来康熙对李家的的惩戒也差不多。另外,李煦次子李鼎年后也要往京中当差去。 李鼎在苏州织造府虽然帮衬着父亲处理公务,但是并没有官品在身,还没有正式出仕。因此,到了京城,若是文职,不过是个六部笔贴式。约莫着,应还是侍卫这块。 “先生,听说早年您在江南时,与李家也有些往来,不知您对他家这位二公子如何看?”曹颙想起李鼎早年在扬州望凤庄的作为,心下对这位表哥总有一丝提防之心,所以想起他进京的消息,便开口问道。 “李鼎吗?”庄先生摸了摸胡子,沉吟道:“我倒是见过几遭,说起精明练达来,确实比其兄强似许多,说起来聪慧不次于孚若,为人行事更果敢些!”说到这里,对曹颙道:“若是孚若不求闻达,就这般倦怠行事,往后江南三大织造,怕要以此人为牛耳!” 曹颙听出庄先生话中不满之意,晓得他还为柳衡之事耿耿于怀,不愿意他因这个事情恼,辩白道:“先生,我这并不是平白收他入府,虽他容貌毁了,但是嗓子还在。我想着等孝期满了,便送他往江宁去做个曲艺教习。父亲早年很爱听戏,过去家中也有家班的,只是后来祖母故去,才散了班子。如今,父亲母亲也都上了年岁,若是家里有个班子,老两口没事编编本子,听听戏也是消遣!” 庄先生听曹颙说得振振有辞,似笑非笑地瞧了曹颙一眼,说道:“哦,我倒不晓得,孚若竟有这个打算。即是这般,为何还要仓促地寻个小庄子安置他?” 说起来,庄先生与曹颙,也是师徒父子的感情,这般看着曹颙感情用事,他虽然有些失望,但见曹颙从京城到地方,也经了不少的事,但仍心存善念,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欣慰的。 现下,见曹颙小孩子一般扯谎,庄先生忍不住打趣他。 曹颙还使劲回忆着徽班进京、京剧形成之事,也是方才说要送柳衡往江宁送时想起的。只隐约记得是清朝中晚期,哪位皇帝时却想不起来。 随着自己的到来,历史已经在发生偏差,父亲没有得疟疾,自己也没娶个姓马的女子,虽然有个儿子,但却不是遗腹子。就算往后,父亲给天佑起个大名叫“曹霑”,也未必就是那个少年时经历家变,写出一代奇书《红楼梦》的文学大家。 若是支持父亲,将未来的国粹京剧给鼓捣出来,其意义并不在《红楼梦》之下。想到这些,曹颙不由地笑出声来。 庄先生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刚想开口发问,就听门外急促的脚步声,小满进来回信,道是二门传话,请大爷立时回去,五姑娘叫猫给惊住了。 府里哪来的猫?曹颙心里担心,起身与庄先生作别,自己扶着小满、拄着拐棍回二门去。 二门里,喜烟与喜霞已在这里等着,打小满手里搀住曹颙,往正房来了。 正房暖阁炕上,五儿穿着红色小袄,躺在那里,小脸惨白,阖着眼睛,咬着帕子,浑身不停地抽搐着,露在衣袖外的小手上,血淋淋的几道口子。 曹颙到了炕边,见了五儿,心下一紧,前两日是同她一道吃的饭,逗着小丫头学说话来着,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看着一边脸上带着愧色的初瑜,他实不知该说什么好。 紫晶见曹颙的神色,开口劝道:“额驸莫急,已打发人请大夫去了!” 曹颙点点头,看了旁边战战兢兢地**古氏一眼,回头问初瑜道:“府里什么时候养了猫?不是早就说过吗,咱们府里孩子多,怕惊吓着,猫儿狗儿的都不养。” 曹颙将五儿托付给初瑜照看,现下出了这么大的事,初瑜最是不安。现下,听丈夫话中又带了责怪之意,心里也是觉得委屈,强忍了眼泪道:“虽然咱们没养,但是还有些个野猫,来府里寻吃食,一时防范不当,不晓得怎么跑到五儿屋子里去!” 说话间,大夫已经到了。 幸好无大碍,只是惊吓过度罢了,大夫针灸了几处,开了几剂安神的方子,便离去了。家里常用的药材都是齐备的,等按照方子抓好药,紫晶带着两个妥当的人,往厨房熬药和给五儿置办温补的吃食去了。 曹颙坐在炕边,瞧着五儿手上的伤痕,因是猫抓的,总要消消毒方好,否则万一感染了,也不是闹着玩的。因此,便吩咐喜云取了烈酒,用干净帕子帮五儿擦拭伤口。 五儿被吓得昏昏沉沉的,这烈酒往伤口上一激,立时疼得“哇哇”地大哭起来,使劲地缩着小手,不让曹颙擦。 前世今生,曹颙还是头一次照看孩子,小心地抱在怀里,拍拍哄哄,弄得一头的汗,也没哄得五儿收声。 五儿的**古氏想要上前,又不敢开口,低着脑袋避得远远的,生怕大爷与郡主奶奶想起来发作自己。 五儿哭得凄惨,挣扎之下又压了曹颙的腿,初瑜在旁看了不忍,轻声说道:“额驸,还是初瑜来吧!” 曹颙也瞧着自己或许是抱的姿势不对,使得五儿难受了,小脸紧成一团,便将她交到初瑜怀中,说道:“怪重的,你抱得动吗?小丫头不知怎么长大,顶咱们儿子好几个了!” 初瑜笑着说:“天佑才多大?若是这个时候,就同五妹妹一般重,那得胖成什么样?”说着,将五儿搂在怀里,轻轻地哄她说话。 初瑜轻声细语的,比曹颙笨手笨脚强出太多。五儿慢慢止了声,抽噎着,可怜兮兮地看着初瑜,小手去往初瑜的怀里探去,似也顾不上手上的疼,小嘴嘟囔着:“饿……吃……” 初瑜也为人母几个月,瞧着五儿这急色,察觉出不对,抬头望了望门口站着的古氏,问道:“怎么回事?早间你没侍候姑娘吃食,她怎么像是饿了?” 古氏磕磕巴巴地回道:“回郡主奶奶的话,姑娘这……这几日掐奶………” “这个你来禀过,我也晓得,不过昨儿还寻你问过,姑娘这几日用饭用的可好,吃食上费劲不费劲,你都回说是好的,如今看着竟似体弱神虚,怎么回事?”初瑜一边轻轻拍着五儿,一边问道。 虽然初瑜声音不大,但是古氏还是吓得立时跪下,面露惊恐,带着哭腔回道:“这……郡主奶奶,奴婢不是成心欺瞒,姑娘这两天刚掐奶的缘故,哭闹着不肯吃饭,奴婢这想着姑娘是有胃火,清清肠胃、败败火也是好的!” 初瑜微微皱了眉,问道:“那我前儿打发人送去的胭脂米熬的粥、昨儿打发人送去的杏仁茶呢?没给姑娘吃?” 古氏听初瑜问到吃食,脸色一白,磕磕巴巴地回道:“回……回奶奶话,自……自然是给姑娘用的了……”说到这里,见初瑜看着她的眼神凌厉,唬得立时转口:“给姑娘用了几调羹!” “这样说,姑娘是好几日没正经吃饭了,怨不得好好的孩子身子虚成这样!”初瑜气恼不已,不耐烦再看古氏,微微侧过身去,解开前襟,来给五儿哺乳。 曹颙在旁,看着初瑜讯问古氏这席话,脸色亦十分难看。五儿还小,话也不说利索,这**这般黑心,也无法反抗。 等初瑜给奶完五儿,看着她睡了,方叫喜云喊了两个婆子,拉了古氏下去,先是一顿板子,而后叫撵出府去。 古氏是江宁西府旧人,见惹恼了大爷与郡主奶奶,心下也慌着,原以为两人年轻心慈,她又是隔房的**,顶天是一段板子罢了。没成想,板子打完,古氏与古氏的男人也要撵出府。 且不说**身份不比寻常下人,月钱供奉都是好的,单说大年下的,他们夫妻两这般灰头土脸地回去,亲戚朋友小瞧不说,就是西府太太、二爷晓得他们夫妻不长脸,怕也落不下好,少不得再来一顿。 古氏哭哭啼啼地,不想离府,便求到西院玉蜻面前,想着往后是二房的姨娘,自然会帮着她说话。 玉蜻晓得是因怠慢五姑娘的事,心里也埋怨她不忠心,但是面上又不好说什么。虽是言道自己不是有分量的,不好帮她求情,但是还是凑了包碎银子与她。 西院这边,每日也都是药味。玉蛛病了半个月,虽然性命无碍,但是身子虚得不行,整个人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 第二百七十五章 年关(三) 第二百七十五章年关(三) 日照离沂州朝近道一百五十余里,王鲁生是腊月十七头晌出来的,十九日中午才进沂州城。 寻了家客栈,要了几间上房,王鲁生便打发义子郭全有往道台府送拜贴,这边又叫来客栈伙计,吩咐他叫厨房好好弄些酒菜。 打赏了伙计一块碎银子,摆手叫他出去后,王鲁生的脸就撂下来,回过头,瞅着八仙桌边正坐着的小小少年,使劲地哼了一声。 那少年正抓着一把花生,剥了一颗往嘴里送,见王鲁生瞪自己,立时打座位上站起,讪笑着到他身后,使劲地捶着肩,口中道:“爹,别恼俺了!您又不是不晓得,小姨吃了秤砣似的,逼着俺绣花!”说到这里,脸上一副可怜凄楚的模样,摆弄着几个手指头,伸到王鲁生眼前,说道:“您瞧俺的手指头,再扎两日便要稀烂!” 这般小女儿姿态的流露,哪里还有半点少年的影子,明明是个小姑娘。她不是别人,正是王鲁生的长女王菁菁。她口中的小姨,就是她的继母吴氏,因是亲姨娘,进门后也没有改口。 王鲁生听她说得可怜,心里的火虽少了几分,但是面上仍黑着,呵斥道:“瞧瞧你这是什么样子?你小姨不还是为了你好?都十二了,还这般淘气!” 虽然向来对儿子能不假辞色,但是王鲁生对这个肖似其亡妻的女儿却是颇有宠溺。就算她这次任性妄为,扮作小厮跟车,除了微微有些恼外,他更多的是怕女儿冻着累着罢了。 现下见她这般赖皮的模样,王鲁生瞪了一眼女儿,道:“还不快老实坐好,明儿带你寻个成衣铺子,换下这身行头。既然跟来了,爹就带你去给曹爷、曹奶奶请个安。” 王菁菁乖乖地坐了,转了转眼珠,笑着问道:“爹,您要带俺去的曹家,可以前些叫全有哥哥送年货的那家?到底是咱们家什么亲戚,俺咋不知道?” 王鲁生说道:“傻闺女,这世上未必只有亲戚走动呢,有的人家,就算不是亲戚,也要好好待的。曹爷救过爹的性命,要不爹早就没了!” 王菁菁听父亲这般说,使劲地点点头,道:“那是好人嘞,等女儿见了,给恩人磕头!” 父女两个说话间,客栈伙计已经端了酒菜上来。 因要等郭全有回来,他们并没有动筷子,又打发个跟来的长随往门外去迎迎。 过了一会儿,郭全有回来,同行的还有道台府的管事吴茂。虽然王鲁生的拜帖上写着次日登门,但是曹颙晓得王鲁生不会临时起意来沂州,说不定有什么紧要事。因为前几日随着年礼一道来的书信中,王鲁生还是言道一切均安的。 眼看就是小年,各家各户都是正忙的时节,王鲁生亲自到沂州,委实太过反常。 吴茂是见过王鲁生的,问过好后,便转达自己主子的意思:“王七爷,我家大爷说了,既是来了,哪里还需要那些客套?府里已经置办酒菜,给七爷接风,还请七爷赏脸!若不是大爷现下腿脚不便利,出府不方便,显得惹眼,大爷便要亲自来迎七爷了!” 王鲁生起身听了,却是颇为意外,转过头问郭全有道:“怎么回事?前几日你不是还说,来给曹爷请安,曹爷面色还好,并无大碍,想来外界所言养病之事未必属实?曹爷到底是……” 郭全有也是懵懂不解,求助似望向吴茂。吴茂忙笑道:“七爷放心,我们爷只是腿脚有些不便利。上次全有兄弟来,我们爷坐着说话,他怎么能瞧出?我们爷已无大碍了,七爷还请放心。” 王鲁生哪里能放心?狠狠地瞪了郭全有一眼,忙向吴茂道:“即是这般,咱们快去,没亲眼见到曹爷,俺这心里实在没底!”说到这里,便要往门口去,走了两步,却生生止住,思量了一回,问道:“吴管事,曹爷怎么会伤了腿?俺倒是隐约听着,说是曹爷与蒙阴杜家有些不愉快,某非是那些家伙闹的?” 吴茂听了这话,却是一怔。曹颙在蒙阴遇袭之事,所知之人并不甚广,王鲁生远在日照,怎么会晓得蒙阴之事? 王鲁生问完,察觉出自己失言,解释道:“实不相瞒,杜家太太是老七一个远房表姐,两家也有些往来,因此影影绰绰得晓得些音讯!” 吴茂恍然大悟,以为王鲁生来沂州,是为这门亲事走动的。他虽然知道杜家已经押解济南府,就是自己大爷怕也说不上话,但也没有开口多说什么,只是请王鲁生往道台府去。 王鲁生点点头,刚要出门,就听身边有人小声说道:“爹,忘了俺了!” 这才想起闺女还在,王鲁生看着她小厮装扮,穿着粗布袄子,实也不像是作客的装扮,便道:“你在这边等着,爹给曹爷请完安、述完话便回来。”又不放心她留在这边,开口吩咐郭全义也留下。 还是吴茂劝道:“七爷,即是令千金来了,自然当同去。在沂州地界,我们大爷往来交好的左右不过这几家,七爷何必见外。若是让大爷一会儿省得了,少不得又打发人来接。折腾来、折腾去的,都是虚礼,还是同往吧!” 王菁菁听了,笑脸已经有了笑意。王鲁生道:“既然是吴管事这般说了,你便跟爹一道,去给曹爷与曹家奶奶请安,可不许没规矩!” 王菁菁欢喜着应声,道:“嗯,俺晓得了,爹!” 虽然要带女儿同往,可是也不好这般让她不男不女的样子过去,王鲁生向客栈伙计详询了,晓得附近便有家成衣铺子,便先带着女儿往那边改妆去。 * 道台府衙门,内宅。 紫晶来上房,请示小年的团圆饭摆在哪儿。初瑜正照看着五儿,哄了她喝了两口芝麻糊,见她吃东西实在费劲,怕饿坏了她,少不得又揭开衣襟,奶了她几口。 这些日子让柳家的奶天佑,是因初瑜前些日子受惊没奶的缘故。 紫晶见她现下身子调理得差不多,却还要带五儿,怕她奶不过来,问道:“郡主,要不要使人再找个**给五姑娘,这样下去总不是法子!” 初瑜叹了口气,面上有些踌躇,没有立时应声。 瞧着五儿吃的差不多,初瑜将她放在炕上,伸手弄衣襟,袖子却被五儿紧紧攥住。看着五儿穿着小花袄,坐在炕上,甚是乖巧的模样,初瑜笑着说:“五儿,还没吃饱吗?一会儿,同嫂子一道再喝半碗糊糊?” 五儿将近两生日大,已经开始学说话,见初瑜笑,放开小手,也咧着小嘴,跟着“咯咯”地笑了两声,而后嘴里唤道:“妈妈!” 初瑜开始没听真切,只当是她唤“摸摸”,弄好了衣襟,便摸了摸五儿的头,笑着说:“五儿乖,吃饱了,要不要觉觉去,还是让喜云抱你去西屋找侄子玩?“ 五儿伸出两个小手,抱住初瑜的一只胳膊,“妈妈”、“妈妈”地唤个不停。 初瑜与紫晶听了,彼此对视一眼,想起五儿的身世可怜,都觉得心酸。 初瑜伸手,又将五儿抱回怀里,对紫晶说道:“紫晶姐姐,虽说有些人家孩子掐奶掐的晚,但是总不如吃饭的孩子健壮。虽说五儿现下吃饭费劲,但是好好看着,多哄哄,也是肯吃些的。**就不用找了,我来带她一段日子!” 话说出来,初瑜脸上却不经意流露些感伤。紫晶只当她是心疼五儿,开解道:“郡主不必难过,有大爷与郡主照拂,五姑娘日后会是有福气的!” 初瑜笑着点点头,摸了摸五儿的小脸,说道:“虽说是小姑子,但是瞧她比天佑才大多大,未断奶的娃娃,只当女儿疼的!” 紫晶见她不提天佑,心中不解,问道:“那小爷那边,郡主不自己个儿带了?” 不怪她疑惑,早在天佑出生时,初瑜说要自己奶孩子,叶嬷嬷她们便苦劝了多回,终是没使她变了主意。如今这样,却是为何? 初瑜苦笑着说:“紫晶姐姐不晓得,自打太太回南边去后,额驸经常望着天佑发呆。虽然他没提,但是我也瞧出他的心思,像是想要把天佑送到南边老爷太太身边呢!” 曹颙孝顺,这紫晶也晓得的,若是怕父母老来寂寞,想要送儿子回去也不稀奇。只是,她也是看着天佑出生,疼到骨头里,将心比心,自然晓得郡主的不舍更胜过自己许多。 不过,紫晶想着大爷向来是个体恤人的,应该不会狠心让郡主与小天佑分开才是。因此,开口劝慰道:“郡主宽心,大爷向来疼惜郡主,就算偶尔生了这个念头,也未必会如此!” 初瑜点点头,说道:“我晓得额驸心软,只是这些日子自己个儿也思量了!额驸是家中独子,老爷太太又上了年岁,我本应与额驸在老爷太太面前侍奉,以尽孝心的。如今远在山东,不能在二老跟前,别说额驸挂念,就是我心里,也甚为不安。送天佑回去,代我们承欢老爷太太膝下,也算是个妥当法子!” * 科尔沁草原,科左后旗,多罗郡王诺扪额尔赫图府邸。 “哥,尝尝这个。”多罗格格宝雅是完全的蒙古装束,宽大的蒙古袍子也难掩凸起的小腹,已为人妇、将为人母的她依旧笑得像个快乐的孩子,拿着草原上的各色吃食紧着往哥哥讷尔苏这边推。 讷尔苏是听闻妹妹有孕,特地请旨随扈来热河探望她的,现下见她面容虽不如从前白皙,但是瞧着却比从前还康健。 不晓得是不是有身子的缘故,宝雅看起来比先前还胖了些,性子倒依旧如前,说话又脆又快,夹杂着爽利的笑声,让讷尔苏大为放心。 他挑了块奶豆腐丢进嘴里,笑眯眯地瞧着妹子,问道:“瞧着你不错,日子可还好?” 宝雅使劲儿点点头,欢快地笑道:“哥,草原和京里大不一样呢,这儿的雀儿极多的,好些个不比京里鸟市上的差,瞧着毛羽都是极鲜亮的!不知为什么从前随扈往草原来,我都没怎么瞧见过,现下见天看着,可热闹了!……还有啊,先前我跟着打猎,可算见着从前苏赫巴鲁跟我说的那种套狐狸的套子了!真是能套只整狐狸!不像咱原先射猎那样,便是射得再好也能留下窟窿,拿套子套了以后,剥皮剥的好,是一点儿印都不留的!” 她说着忽然露出点儿遗憾的神色,道:“可惜好毛色的狐狸都聪明的紧,成了精似的,套也套不住,我套了几次,都是毛色不好的,原想着给嫂子留一条纯雪色或者纯赤色的做风领也好,却始终没碰着。” 讷尔苏笑道:“你嫂子的风领还少了?你有这心意她便足领盛情了。倒是你自己个儿,当多备着些大毛的衣裳,这时候最是忌冷的。” 宝雅笑道:“哥哥放心吧,宝雅省得!” 讷尔苏一直对这个妹子最为疼爱,自妹子嫁后,想着蒙古苦寒,心里就不那么痛快,如今见妹子日子像比从前还舒坦,这心里就安慰了许多。他顿了顿,想问问额驸待妹子如何,可到底是兄长,没带个女眷过来,直问妹子这些,也不大好。 寻思了一下,他便只向妹子道:“你若一直这般畅快,哥哥便也放心了,若往后有个什么磕磕碰碰的,尽管书信回来,咱家的格格,可不能容旁人欺负了去。” 宝雅知道哥哥疼惜自己,闻言微微红了眼圈,强笑道:“宝雅也不是小孩子,哥尽管放心就是。宝雅……宝雅也不是随便任人欺负了的。”说着,又岔开话题,问起京中诸人。 讷尔苏想起从前妹妹也是烈性的,便放下心来,转而把妹妹所问诸人的情况一一讲来,因想着还要往热河行宫,同圣驾一道回京,不能多耽搁,又和妹子说了会子话,便起身告辞。 宝雅要送哥哥出去,讷尔苏忙按下她,道:“你身子沉,外头又有风,又冷,你还是屋里别动,又不是客人!” 宝雅争不过他,只好留在屋里,却在哥哥走了以后,站到门口,呆呆地望着哥哥身影消失的方向。 陪嫁过来贴身侍女灵雀见了,忙劝道:“格格这又是何苦,方才不如……” “别说了。”宝雅沉下脸打断她,抹了一把眼泪,平静地道:“去打热水来,我要洗脸。” 灵雀咬了咬嘴唇,什么也没说出口,应了一声下去打水。 讷尔苏一行人往外走着,将到门口,只见门外有快马奔来,一个小厮翻身下来,气喘吁吁往里面传道:“王爷福晋回来了!” 陪同讷尔苏的管家一愣,随后忙陪笑向讷尔苏道:“王爷,我家王爷回来了,您……” 讷尔苏笑道:“倒是巧了,自当一见。” 说话间,十几骑护着一辆马车过来到门口停下,为首的一匹黑马上整是和硕额驸郡王诺扪额尔赫图,他身前还有一个小男孩。 诺扪额尔赫图并没注意门里,翻身下马,又把儿子抱下来,瞧着他冻得通红的小脸,笑道:“冷不?下回可还跟着骑马不了?” 那男孩双手捂了脸取暖,大声道:“冷!可父王也说过,咱们蒙古男儿一定要骑马!” 诺扪额尔赫图笑道:“好!说的好!这才是我的好儿子!” 那边马车帘子挑起,丫鬟先是抱下来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后面跟着下来个美貌的蒙古妇人,诺扪额尔赫图忙放下儿子,快步过来,扶着那妇人,道:“慢些。”见那妇人斗篷的风帽被风刮掉,便顺手给她戴好,又仔细拢了拢。 那妇人脸一红,羞嗔道:“王爷……” 诺扪额尔赫图呵呵一乐,笑道:“自家门口,怕个什么。” 正说话间,一个小厮匆忙跑过来,低声道:“王爷,京里的平郡王过来瞧咱们家福晋了,现在在……” 诺扪额尔赫图闻言一回头,正瞧见大门内,讷尔苏铁青着脸,望着这一家人。 第二百七十六章 年关(四) 第二百七十六章年关(四) 虽是早早就知道诺扪额尔赫图府里有侧福晋,有庶子、庶女,但是讷尔苏并没有放在心上。 不说蒙古这边习俗如何,就是京城各大王府贝勒府,这样先纳侧福晋、再迎娶嫡福晋的事很是寻常。他自己个儿不过是因阿玛病逝,继承王位早,稍大些便直接指了嫡福晋,所以府里虽然有几个女人,但是都没什么名分。有几个庶子庶女,但是因其同嫡福晋曹佳氏恩爱,又有两个嫡子,对庶子庶女感情只是平平。 诺扪额尔赫图与那个蒙古福晋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的模样,生生地刺痛了讷尔苏的眼。 坐出宝雅面前,讷尔苏终于体会到曹颂拿板砖抡塞什图的心情。之前,虽说他在妻子、小舅子面前说得如何如何,心中多少有些不以为然。男人毕竟与女人不同,喝多酒了,一时把持不住也是有的。 现下,讷尔苏却是暗暗羡慕二小舅子的爽快。身份使然,他却不能像曹颂那样随性。就算他是个铁帽子王爷,毕竟这里是科尔沁,对方是蒙古黄金家族的嫡支王爷。就算是见其这般偏疼侧福晋与庶子庶女,他也不可能抽出腰间的佩刀冲这个妹夫砍过去。 否则,对方不会如何,他自己却是落不下好。 敷衍着应付两句,讷尔苏随口找了个由子,又回到妹妹这里。诺扪额尔赫图则带着那个侧福晋与孩子同往。 见哥哥与丈夫他们一道回来,宝雅不由怔住,随后脸色露出笑容。那个侧福晋带着两个孩子,恭恭敬敬地给宝雅请了安,而后方告退离去。 诺扪额尔赫图与宝雅说了两句家务,随后留着大舅子在这边跟妻子说话,自己张罗酒菜吃食去了。 诺扪额尔赫图对宝雅虽然不显亲密,但是并无失礼怠慢之处,看来也没有宠妾灭妻的嫌疑。 讷尔苏微微松了口气,不过想着自幼宝贝的妹妹,远嫁蒙古不说,日子过得并不舒心,还是很心疼,也顾不上“满蒙亲善”的大事,心下暗自思量,脸色稍显凝重。 因是诺扪额尔赫图送讷尔苏转还的,宝雅自然猜出哥哥为什么恼。等到诺扪额尔赫图出去,她便调皮地冲讷尔苏眨了眨眼。 讷尔苏见她还是这般浑不知愁的模样,越发心疼,终是开口道:“你有了身子,回京待产吧!有御医在跟前,总比这边好些!” 宝雅听了哥哥的话,故意地板了板身板,拍拍胸口说:“哥,你瞧宝雅的壮实劲,不是吹牛,就是那些土生土长的蒙古格格也未必强过我去!” 不过是借口罢了,只是怕她在这边受委屈。因此,讷尔苏还想再劝。 宝雅收了脸上的笑容,流露出前所未有的郑重,瞧着讷尔苏,问道:“哥,难道您要让宝雅步珍格格的后尘,沦为京城的笑柄,凄凄惨惨地,在王府大院里圈到死吗?” 宝雅口中所说的“珍格格”,是庄亲王博果铎之女,早年嫁入蒙古,因不耐塞外苦寒,不停地吵闹,最后如愿被送回京城“休养”。太后对这种不知分寸的宗女极其不满,下令庄亲王好生管教。此后,珍格格再也没在人前露过面,没几年便听说害病死了。 别说是王府的格格,就是宫里的格格,远抚蒙古,首先要记得自身代表着朝廷的脸面,要担负起爱新觉罗家女子的责任。 “宝雅不要成为第二个珍格格,不要成为平郡王府的耻辱!与京城的王府大院相比,这辽阔的草原更为我所欢喜。我的儿子,会像雄鹰一般健壮成长,成为这方土地的王;我的女儿,将成为草原上最快乐的百灵鸟,做这世上最美丽的新娘!谁说咱们爱新觉罗家的女儿命薄,谁说咱们爱新觉罗家的女儿鲜少能活过二十五岁?您的妹妹,我,爱新觉罗?宝雅,这王府的女主人,会在科尔沁快活地长命百岁!我会回京城,当我的儿女在科尔沁生根,当完成自身使命,我会风风光光地回去!”宝雅像是在对讷尔苏说,也像是对自己说,握着拳头晃动着,满脸满眼的自信。 讷尔苏却无法像妹妹这般看得开,自幼在王府生、王府长,就算是懒得理会,但是各种妻妾斗法的事也听得耳朵都要起茧。 沉吟了一会儿,他问道:“那个蒙古福晋……” 宝雅没等哥哥说完,便笑了,娇嗔道:“哥是怎么了?不过半年没见,竟成老嬷嬷似的婆婆妈妈!若是嫂子当初指给咱们府不为嫡福晋,是侧福晋,过两年再来个新嫂子。哥哥你,就要把嫂子搁在一边,全心围着新嫂子转?” 讷尔苏挑了挑眉毛,想说几句祖宗规矩之类的,但是想想方才诺扪额尔赫图与那侧福晋,在宝雅面前,亦是没有失礼之处,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哥,不用担心宝雅!宝雅的性子,向来大大咧咧,若是让我学着小女儿态去服侍男人,就算是我的丈夫,我亦不愿。汉人有句话说得好,‘汝之蜜糖,彼之砒霜’,如今这样的悠哉日子,宝雅甚是满足!”宝雅这段话说得极其缓慢,神情也十分认真。 讷尔苏第一次见宝雅这样的神态,喃喃道:“妹子,你长大了?” 宝雅灿烂一笑,使劲点了点头,说道:“是啊!自然要长大,阿玛额娘去得早,都是在哥哥嫂子看护下娇惯着。别说是宝雅,就是嫂子,到咱们府里时岁数比宝雅还小呢!” 讷尔苏细细地打量她,见她眼神中并无阴霾,这番话说得也是恳切,心里有些动摇。 诺扪额尔赫图已经置办好酒席,打发人来请讷尔苏过去。 见哥哥面上仍带着犹豫之色,宝雅笑道:“哥,他性子极好的,素日宝雅瞧着他,很有几分哥哥的做派呢!总是带着笑,鲜少与人争执,却是半点不肯吃亏的!您出去同他吃酒吧,想必说话也会相投!多数时候,宝雅也当他是哥哥待呢!” 讷尔苏听了,哭笑不得,拍了拍宝雅的肩膀,道:“宝雅,记住哥哥一句话,只要你不爱在科尔沁住了,哥哥无论想什么法子,也会接你回去!成为爱新觉罗家的罪人也好,成为平郡王府的耻辱也罢,就算世人都用白眼看你又如何?这种安定社稷的重责,本不应由你们这些小女子背负。你要记得,哥哥嫂子那边,永远是你的家!” 宝雅使劲地点了点头,虽然笑容仍在,但是眼泪终是落下。 等讷尔苏出去吃酒,宝雅坐回炕上,擦了把眼泪,笑着摸了摸肚子。灵雀在旁,想要说什么,却没有开口。 突然,宝雅睁大了眼睛,满脸的惊诧,“哎呦”一声,叫出声来。 灵雀见了,唬了一跳,以为她不舒坦,忙上前扶住她的胳膊,关切地问道:“格格,这是怎么了?是肚子疼吗?” 宝雅咬着嘴唇,笑着摇了摇头,略带新奇地看着自己的肚子,说道:“灵雀,孩子动了,他方才踢了我一脚!” “是吗,真的,小主子真动了?”灵雀亦是露出笑模样,想摸又不敢摸。 宝雅一把拉了她的手,放在自己个儿肚子上,笑着说:“你客气什么,不管是阿哥,还是小格格,往后都要管你叫嬷嬷呢!” 主仆两个,笑成一团,驱散一室的寒意。 笑声渐止,宝雅瞅了眼墙上挂着的九九梅花图,半依在软榻上,懒洋洋地说道:“再过几日,就是曹颙儿子的百日。嗯,对了,方才听到哥哥提过,小名叫天佑,倒是个吉祥的好名字,不晓得模样是像大格格,还是像曹颙!说起来,京城那边,别的不惦记,曹家的温泉庄子却是好地方!” 灵雀听了,不禁说道:“那戏园子……”话说出口,深悔失言,忙捂了嘴巴,沉声不语。 宝雅见灵雀的模样,笑着说:“戏园子就戏园子,有什么不能提的?”说到这里,像是陷入遥远的回忆,轻轻吟道:“莺逢日暖歌声滑,人遇风情笑口开。一径落花随水入,今朝阮肇到天台……” 灵雀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她记得清楚,这就是柳子丹最常唱的段子。 * 沂州,道台衙门。 虽然王菁菁也是生于富裕之家,但是乡绅大户,与曹家这样的官宦世家自然无法相比。 瞧着满屋子不认识的稀罕摆设,望着炕上坐着的雍容华贵的美人,王菁菁暗暗地扥扥自己的衣裳,拘谨地说不出话来。 沂州这边的女眷,初瑜平日往来的只有知州府一家。偏生知州太太赵氏是个不爱说话的,与初瑜在一块,也不过是笑着应承两句,生怕失礼出错罢了,甚是没趣。 如今,竟来了个半大小姑娘,红扑扑的小脸蛋,滴溜溜的大眼睛,瞧着甚是机灵,招人喜欢。日照王家,初瑜是晓得的,曾收过几次礼单。 初瑜出嫁前,是养在嫡福晋身边的,有个嫡出的妹妹也同眼前这小姑娘差不多。因此,她心里待这小客人很是亲近,向她招招手,笑着说:“别站着,来,炕上坐!” 王菁菁只觉得这美人一口官话,甚是好听,迷迷糊糊地就走上前去,将到跟前,方想起父亲嘱咐的要请安的话,有模有样地纳了个福道:“菁菁给曹奶奶请安!” 她才十二岁,身量未足,这个福纳下去,身子端端正正的,脸上却仍满是孩气。 初瑜是家中长姐,弟弟妹妹多,对付小孩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小菁菁开始还想要摆出女儿家的“端庄”来,初瑜柔声问了几句,又打发喜云端上几份精细点心,她便败下阵来。一边拿了点心吃,一边略带得意地说着自己装扮小厮跟父亲过来之事,眼睛看着初瑜都是期盼,像是要等着夸奖似的。 初瑜听得目瞪口呆,哪里见过这么淘气的姑娘?虽然小姑娘巴巴地看着,但是她还是说不出夸奖的话,说道:“这可不对,这寒冬腊月的,万一冻着了,不是让你娘亲心疼?下回可别的了,万一有点闪失,可不是闹着玩的!” 菁菁听了,笑着点头,听没听进去,却是不晓得。 * 前院,书房。 王鲁生进了书房,见曹颙坐在椅子上等着自己个儿,快步两步,上前见礼,说道:“曹爷,王老七给您请安了!” 曹颙态度温煦,笑着伸手请王鲁生落座。 王鲁生终是不放心他的腿,侧身两步往书案后看了一眼曹颙坐着的那把椅子边上,明晃晃地搁着的,就是个木头拐杖。 王鲁生不禁变了脸色,关切地问道:“曹爷,这是蒙阴那边……这是杜家……” 虽然没有对外传出落马之事,但是曹颙在蒙阴衙门停留多日,有些事情不是能长长久久瞒住的,况且这个王鲁生又是故交。因此,曹颙便三言两语,将自己个儿倒霉,无意中被杜家兄弟折腾成这个样子。 第二百七十七章 年关(五) 第二百七十七章年关(五) 王鲁生未初(下午一点)前后进的道台府,快到酉正(下午六点)才出府。而后,带着女儿菁菁,回了客栈。 曹颙腿脚不便利,是庄先生送王鲁生出来的。看着王家的马车渐远,他方转身进府,却没有留意到,不远处的粥棚中,有个少年正盯着大门这边。 曹颙没有回内院,而是等着庄先生回来说话。王鲁生巴巴地赶来,不过是为了说几句话罢了。只是这几句话很是有些干系,不好宣之纸笔或者打发他人代为相传。 “侥幸啊!”曹颙往椅子上靠了一靠,沉吟着。 庄先生进来时,脸色却不好看。曹颙笑道:“先生勿要恼怒,我这不是没事吗?” 庄先生却不能释怀,叹了口气,说道:“都是我大意的缘故,全部心思在洪门的信物上,竟没有察觉出其中的不对之处。若是料得不假,杜辉应该晓得些内情!”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很是遗憾地道:“现下说这些都晚了,想必杜辉已经丧命济南府了。” 曹颙苦笑道:“谁会想到,我这般做个清闲道台,竟也碍了别人的眼!” 王鲁生亲自来沂州,就是为了告诉曹颙两件事的,一件就是冬月里有人进沂蒙山,出银钱让请沂蒙山匪匪首秦八甲做上一笔买卖,就是在蒙阴劫杀一行人等;另外一件就是秦八甲托人请王鲁生做中人,想与曹颙这位道台老爷见上一见。 虽然相信曹颙为人,但王鲁生说话之间还是留有余地,没有言明对方直接登门入室,寻到他头上来。 庄先生思量着,说道:“能够晓得你行迹的,除了跟在你身边的这几个,济南府这边、京城那边都说得过去。毕竟,打济南府回沂州,蒙阴是必经之路!” 这般被人算计着小命,实在叫人心里不舒服。不过,令曹颙疑惑的不单单是此事。他想了想,对庄先生道:“先生,沂蒙山匪名声虽恶,但是这一年来却不显劣迹,是何缘故?总不会他们本是良善,原本那些污名都是无稽之谈?” 庄先生听了,点了点头,说道:“王鲁生有个绰号,叫‘活孟尝’,除了族中有子弟出仕为官外,在民间亦很有名望。虽然刚刚他说起来轻描淡写,但想必与那边也是有些干系的,要不然他们也不会请其出面做中人。” 曹颙脸色露出一丝不解:“先生讲的,我也想过,只是王鲁生名气再大,毕竟只是乡绅,为何那些人会笃定他能在我面前说得上话?难道是前些年珍珠方子的缘故,那个并没有直接打着曹家名号,晓得的多是业内之人,若是区区山匪都清楚其中详情,这委实有些说不过去。” 庄先生沉吟了一会儿,笑着看看曹颙,说道:“说不定这是孚若的福报,虽然今日与王鲁生不过初见,但是观其为人行事粗中有细,极是仗义爽快。说不定他为了让孚若任期地方太平无事,往那边打了招呼也保不齐!这样看来,倒是能说通为何四月民乱时蒙阴未乱。当初,新泰县那边乱时,推波助澜之人应该就有少粮的山匪。”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面色转为凝重,对曹颙说道:“虽说孚若素日行事低调,但是现下仔细想想,也得罪了不少人家。去年时疫时,孚若协助四阿哥封内城府邸,虽说是利国利民之大事,但是心有怨愤之人也是不少;今年烧锅庄子之事,亦是如此。” “先生不用担忧,就算是瞧我再不顺眼,不过是使些小手段罢了。越是权贵人家,顾及越多,就算是恨我恨得牙痒痒,也不敢亲自动手。”曹颙劝道。 庄先生晓得他说得在理,除非是傻了,否则对方不会直接撕破脸来与曹颙为敌。曹颙自身没什么,但是背后有淳平两个王府,还有交好的十六阿哥,江南的曹、李、孙三家,各种势力做依仗。不过,少不得又嘱咐几句,劝诫他往后出行多带人手,勿要轻车简随。 虽说马上便是天佑的百日,但是王鲁生心下有顾忌,不好大张旗鼓地在道台府应酬做客,便没有在沂州多留,次日置办了几车年货,使得自己这个沂州之行“师出有名”的,便返回日照去了。 昨天在饭桌上,曹颙曾提过管事郑虎往日照送年货之事,也简单地问了两句王全泰的状况。再具体的便没有多说,毕竟这是郑家私事,又干系郑沃雪的婚姻大事。他是前主人,更是要避讳些,否则只是添乱罢了。 待出了沂州城,王鲁生坐在马车里闭目凝神。虽说是完成了中人的差事,不过他心里却极为不痛快,那刘二当家话里话外,隐隐有威胁的意味。像是他若不肯帮忙走一遭,那山里那边就指不定要出点闹腾什么事。到时候,若是倒霉的,被衙门的人逮了进去,哪里晓得会说出点什么来。 若不是晓得秦八甲仁义,这话怕是这个二当家自作主张,王鲁生才懒得理会这茬。 想到这些,王鲁生不禁冷哼一声,道:“这群喂不熟的白眼狼!” 王菁菁穿着厚厚的皮袄,怀中搂着个匣子,正摆弄着昨儿在道台府得到的礼物,除了一串玛瑙珠子外,其余都是京里制的小玩意儿。 听到父亲这般说话,王菁菁唬了一跳,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问道:“爹,您说啥呢?俺可是瞧着曹爷与曹奶奶都是好人呢!原先还当咱们家富,到了曹奶奶家,才晓得自己傻呢!”说到这里,小脸紧成一团:“曹奶奶还叫俺今儿去耍,咱们却家去了。要是曹家搬来日照多好,与咱们家做邻里,是再好不过!” 王鲁生被闺女一打岔,心中怒气消了一大半,笑着说:“傻孩子,这不过是曹爷的任内住所,算得上什么?早年爹去江宁,打曹爷家门口过,都不敢喘气!富丽堂皇的,比年画里的还好看,哪里是咱们这种乡下人家能比得上的?” 王菁菁有些不服,撅着小嘴道:“爹就说大话,不过是多几间房子,多些下人罢了,虽然他们比咱家富,俺还是觉得咱家好!” 王鲁生“哈哈”笑了两声,拍了拍闺女的头,说道:“好孩子,对,还是咱家好,咱不羡慕别人家!” 王菁菁小脸上都是笑,使劲地点了点头,不过有点惆怅地说道:“不过,曹奶奶家的点心吃食,可确实是好吃……” 腊月二十一,是天佑的百日。因马上就要小年,也没怎么操办,除了知州府的客人外,不过是府里这些人吃了一顿,热闹了半日。 吃完饭,送走客人,曹颙回了内宅屋子里,觉得腿上有些不舒服。或许是送人的时候,在门口站着寒暄了两句,所以伤处有些不太妥当。 他可不想留下后遗症,成了长短脚,往炕上坐了,查看了一下,并无大碍才算放下心来。 五儿眉间点了胭脂,梳着两个冲天辫,牵着初瑜的衣角走来走去,没事便抬起小脸来望着初瑜笑。 曹颙瞧着甚是有趣,府里孩子虽然不少,现下却数目五儿最大,长得又最好,粉雕玉琢的,很是招人喜欢。 由嫂子带了几日,五儿的身子已经渐好,只是粘初瑜粘得紧,一时看不到,便蹬着小腿,满屋子寻找,看着倒是比原来欢实不少。 听到她唤初瑜“妈妈”时,曹颙不禁吓了一跳,寻思着自己这个小堂妹不是穿过来的吧,怎么是这个称呼?不过醒过神来,他晓得是自己多想了。 就像初瑜称呼哉,京城的这些王爷皇子却是状况各有不同。要说是最快活的,莫过于十七阿哥胤礼了。他是腊月二十成亲的,迎娶二等公阿灵阿之女钮轱碌氏为嫡福晋。 钮轱碌氏是今年的秀女,十月间选秀时进过宫里。十七阿哥虽然没得见,但是王嫔却是相看过的,对这位姑娘的容貌品性也很是称赞。 十七阿哥原本还担心“齐大非偶”,对方既是公府的嫡支小姐,说不得也带着满洲姑奶奶的骄纵,同自己的那位八嫂那般傲气。若是对方瞧不起他这个庶妃所出的阿哥,连带着怠慢自己的额娘,那可是无法忍受。 洞房之夜,他还略带忐忑不安,被十六阿哥好好地嘲笑了一遭。 虽不知小两口花烛之夜是如何相处的,但是次日阿哥所上下奴仆便看着两位主子连体婴似的,你跟着我,我跟着你,恨不得粘在一块儿了。 钮轱碌氏虽然年纪尚小,但是甚为知礼,在各宫主位娘年面前行事也颇为得体。另外,在探望勤贵人时,丝毫不因自己婆婆的位份低而有半点不恭敬。 十七阿哥见了,心里直叹是老天有眼,使得他娶个了好福晋,便越发的喜欢。人前人后,亦是藏不住的高兴,在十六阿哥面前还把自己的这位福晋赞了又赞。 十六阿哥初还听着,最后见他笑得合不拢嘴、身上的欢喜实在是遮也遮不住的,忍不住开口劝道:“十七弟,虽是新婚大喜,但是你也要稍加收敛。现下,可不能显得太欢喜了!” 十七阿哥闻言诧异,这几日他整日围着新福晋转,没留意外头的状况。 听十六阿哥这话,像是意有所指,十七阿哥问道:“这是什么缘故,这大年下的,那些哥哥们又闹腾了?一年到头,他们也不晓得歇上一歇。就算他们不累,这叫看热闹的人累了!” 十六阿哥被十七阿哥的贫嘴逗得一乐,说道:“这回倒不是哥哥们折腾,你也听说了吧,圣驾今儿驻跸密云县,明儿到三家店,后儿回宫。” 十七阿哥点点头,说道:“嗯,听说了!皇阿玛也是,谒暂安奉殿、孝陵后,还巴巴地往热河去,这寒冬腊月,往返委实辛劳,听说在热河驻跸两日便返京。”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心下也晓得其中缘故。 废掉储君是朝廷大事,皇父这般去热河,同蒙古官兵围猎,显然不是为了冬日里来了打猎的兴致,而是为了找借口赐蒙古诸王、贝勒、贝子、公、台吉等银币鞍马,彰显朝廷恩典罢了。 十六阿哥见十七阿哥不像听到风声的样子,小声说道:“刚刚得了消息,梁九功那个奴才被拘禁了!” 梁九功是乾清宫总管太监,向来是康熙近前最体面的内侍,怎么会被拘禁? 十七阿哥这方晓得十六阿哥告诫自己不可显得太高兴的缘故,怕是有人不开心,要看着他碍眼。 十七阿哥满脸疑虑地瞧着十六阿哥,问道:“这……这又是哪位哥哥要倒霉……真是看不出,这奴才向来对谁都是笑眯眯的,还有这个胆色……” “可不单是一个梁九功,还有郭守义、张金超、张义风、魏珠,全都没落下!除了哥哥们年关难过,怕是皇阿玛这回也真恼了!”十六阿哥端了茶盏,喝了一口,口气中却不免带出几分幸灾乐祸。 除了魏珠年轻些,其他的都是宫里的首领太监,作威作福惯了的。就是王嫔,早年也要往这几处打点。因此,十六阿哥方会如此。 十七阿哥听愣了,好一会儿,问道:“这……怎么回事?就算是人缘最好的八哥,也使唤不动这些人啊!到底是什么罪名,让皇阿玛动了肝火,处置了这些宫里老人?” “哈哈,罪名吗?那还不简单,侵吞永安厅、吉祥门三处伙房历年节省下的银子,自四十一年至今,总计八千余两!”十六阿哥笑着回道。 怨不得他笑,堂堂几个首领太监,除了自身的俸禄不说,各宫主子年节的打赏,哪年不能落下千把百两的,还需好几个人用十来年的功夫,去侵吞几千两银子,这不是笑谈是什么? 十七阿哥想着这不着调的理由,笑着说:“十六哥,虽然好笑,却也是皇阿玛念旧情,给他们留了活路。若真是弄出点别的罪名,怕是性命就要保不住。” 十六阿哥点点头,说道:“是这个理儿,我也瞧出来了!梁九功拘禁,郭守义、张金超枷三日,鞭百,发到瓮山除草处,张义风鞭百,魏珠著宽免。罚得都甚轻!” 十七阿哥思量了一回,说道:“这样看来,怕是魏珠这奴才要上来了!” 十六阿哥对弟弟的看法颇为赞同,说道:“嗯!不过他还好,向来不是招摇的,比那几个皮笑肉不笑的老奴才强!” “那外头呢?到底是哪位哥哥牵扯进去?”十七阿哥还是不解此事。 十六阿哥伸出手来,在弟弟面前晃了晃,拨了拨了手指头,笑着说:“怎么是哪位哥哥,应该问哪几位哥哥才是?今年的年关可不好过,除了咱们这两个瞧热闹的,十三哥那边整日哄儿子、享清闲的,四哥这种清心礼佛、倦怠俗事的,剩下的哥哥,怕是谁都不干净!” 十七阿哥想起额娘就是因那几位哥哥图谋储位、倾轧太子而落得如今的下场,虽然没有明令打入冷宫,但是却也不得好,心下恨恨的,挑了挑嘴角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老天果然有眼!” 第二百八十八章 家宴 第二百八十八章家宴 在京城也好,在江宁时也罢,到新年时,曹颙都少不得往来各府,周旋应酬;在沂州的这个新年,则过得清闲许多。 虽然有的地方孝期不贴对子,但是按照北边的习俗,道台府大门外,还是贴了紫蓝色对子。外人晓得这是守孝人家,节庆期间也就少了应酬。 虽说没有京城与江宁两处的人口多,但是这边道台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也将近百十来号人。 过了小年没几日,便是三十。因不能放烟花炮竹,少了许多喜庆。 到了三十下晌,阖府上下,团坐吃席。 内宅正房厅上,摆了两桌,男人们在那里用饭;西侧间炕上地上摆了三桌,女眷在这边吃席。 鲁菜味鲜儿,南菜清淡,京菜浓香,这一桌席面上,三处的菜式都有了,满室飘香。 厅上曹颙这桌,除了庄先生与韩路两位师爷、魏黑之外,还有曹延孝与曹延威兄弟;另外一桌则是曹方、吴盛、张义、赵同还有赵安、钱康等人坐了。 虽然按照大户人家的规矩,没有主仆同堂吃年夜饭的道理,但是曹颙这边没有长辈,曹方那桌又都是他素日倚重的几位,便也没什么说头。其中,曹方与赵安、钱康是南边府里的家生子;吴盛、张义、赵同是京城府里的,都跟在曹颙身边好几年了。 主桌那边,魏黑虽自居为仆,但是到曹家伊始,便被当客卿待的,说起来资历比庄先生还深些;庄先生向来是师礼待之,自不必说;韩路两位师爷则是幕僚,这一年下来,也算是宾主相得。 席间除了谈及明年年初的剿匪事宜,众人还提起三月万寿节。前几日京城发回曹颙的请安折子,对于他提及的山匪之事,没有什么回复,上面御笔朱批,准他明年上京贺寿。 这个,实在是出乎众人意料。本不过是在请安折子上,走个形式,说上一句求祈进京恭贺万寿的话,没想到真的有恩旨下来。 要知道,曹颙之父就是礼部明发的进京贺寿的外臣之一,如今曹颙也有了这个恩典。 一门两父子,同朝贺寿,这也算是殊荣。毕竟,不少总督巡抚,欲求这个恩典而不得,在外惴惴不安,思量是不是有人在御前谗言,自己个儿是不是失了圣心。 若是人不上京还罢了,既然是亲往上京贺寿,那万寿贺礼便要费心思量。要与江宁织造府那边通气,不能强过那边去;另外还需在宗亲内打探清楚,像曹颙这样的“和硕额驸”,进的是多重的礼;还要权衡官职品级,不过强过济南府那边的几位主官去。 要三方都权衡到了,这寿礼方能定下来,否则过高了,有傲慢狂妄之嫌;过低,则是没有孝心,对皇帝不大敬。 曹颙听着庄先生与韩师爷、路师爷说着这些送礼的规矩,只觉得头疼不已。看来,又要费心张罗、尽心巴结那位“千古一帝”。若不是那个“江山一统万年青”的典故已经有了,曹颙还真想“谄媚”一把,送盆花草,那不是省事得紧,重要的是物美价廉。 明年要进寿礼的官员多,世面上有什么稀罕物件,指定也被炒成了天价,送上能不能入了皇帝老人家的目不好说,肉疼是指定的,而且还容易是非口舌。万一再被上面那些个皇子阿哥盯上,当成肥羊似的来惦记你,那就更没意思了。 因此,曹颙是打定主意要做个“小气”人的,只是一时之间,想不出什么又新奇、又实惠的物什来做寿礼。 西侧间,炕上一桌,初瑜抱着五儿,与田氏在上首坐了,韩师母与路师母左首,怜秋与惜秋右首,香草与玉蜻下首相陪。 地上一桌,叶嬷嬷与周嬷嬷做了上首。当初来沂州照看初瑜生产的四个婆子,张嬷嬷与魏嬷嬷随李氏回江宁了,叶嬷嬷会留在初瑜身边的,周嬷嬷是初瑜生母纳喇氏的陪房,等年后天暖便回京了。 左首坐的是紫晶与曹方家的,右首是柳家的、杨嫂子,下首是喜云、珠儿。 喜彩、喜烟、喜霞、喜霜、喜露几个与翠儿等人则在另外一桌坐了,同席的还有吴盛家的与玉萤。吴盛家的就是早年在曹颙身边当差的钗儿,与大家都是旧识,大家也能说到一块堆去。 其他的婆子丫鬟则由赵安家的、钱康家的领着在厨房那边开席。 除了还在孝期的曹颙、初瑜、田氏三人,其他人都在吃酒,席间倒也热闹得紧。 按照这个时代的算法,过了年,曹颙就二十岁,是弱冠之年。虽然已经出仕几年,但是只有过了二十岁,才不会再被人看成黄口稚子。 坐在席间,曹颙终是松了口气。康熙五十一年算是熬过来了,曹家虽然有些变故,但是一家之长曹寅尚在,历史在不经意间发生了变化。 与沂州那边一样,江宁织造府这边亦是摆了家宴。 主子这边,只在开阳院摆了两桌。屏风外,曹颂带着几个弟弟,陪着大伯吃席;屏风里,是李氏与兆佳氏,还有两生日多的四姐儿。实在是人少冷清,李氏便叫侍立的封姨娘、钱姨娘、宝蝶与翡翠也入席坐了。 曹寅向来严厉,就是最皮实的曹颂在大伯面前也不好肆意,规规矩矩地坐了。曹硕与曹项两兄弟也是眼观鼻、鼻观心的,看着甚是安分。唯有年纪最小的曹頫,这半年守孝,没有去学堂,经常在伯父身边请教学问之事,言谈间比哥哥们少了几分拘谨。 这四个侄子,转年大的十九,顶小的也十二了,眼看都要长大成人,成为曹家的柱梁。可惜的是,弟弟却未能亲见儿子们成家立业、娶妻生子。曹寅在心里叹息一声,有些感慨世事无常。 曹頫见席间气氛沉闷,曹寅面上像有思念之色,以为伯父是想着远在山东的曹颙父子,心里就有些不乐意。思量了一下,他笑着说:“大伯,侄儿在您的书房里读书,经常看到很多书籍中夹了诗稿,想来都是大伯旧作。为何不编撰成册,供士子传诵呢?” 曹寅自幼聪慧多才,在诗赋上颇为自得,早年未到江南前,与纳兰容若等京城才子都往来交好;到了江南后,亦是许多大儒的座上宾。虽然本身有不少诗作,只是因身份的缘故,并不为世人熟知。 曹寅听了侄子的建议,却是有些心动,很有兴致地说道:“哦,頫儿,那些诗作你都读过了?可有记得的?” 长辈问话,曹頫打座位上起身,垂手立了,而后朗声吟道: 紫雪冥蒙楝花老,蛙鸣厅事多青草; 庐江太守访故人,建康并驾能倾倒。 两家门第皆列戟,中年领郡稍迟早; 文采风流政有余,相逢甚欲抒怀抱。 于时亦有不速客,合坐清严斗炎熇。 岂无炙鲤与寒鷃,不乏蒸梨兼瀹枣; 二簋用享古则然,宾酬主醉今诚少。 忆昔宿卫明光宫,楞伽山人貌姣好; 马曹狗监共嘲难,而今触痛伤枯槁。 交情独剩张公子,晚识施君通纻缟; 多闻直谅复奚疑,此乐不殊鱼在藻。 始觉诗书是坦途,未防车毂当行潦。 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曾知? 斑丝廓落谁同在?岑寂名场尔许时。 一口气背完,曹頫方才复坐了。 曹寅听了,不觉动容。曹頫吟的,确是他的旧作《题楝亭夜话图》,是康熙三十四年的旧作。诗中的张公子是他的老友张纯修,施君则是当时的江宁知府施世纶。三人秉烛夜话,怀念去世十年的故友纳兰性德。 曹项这几年苦读诗书,对这位世人传唱“饮水词”的纳兰才子亦是打心底仰慕,低声问道:“大伯早年与容若先生同在万岁爷身边当差吗?” 曹寅点点头,回道:“嗯,确实如此,他较我年长,进宫为侍卫时已二十余岁,此后一直在万岁爷身边当差,直至病故。” 看着大伯与两个弟弟都是面带惆怅的模样,曹颂觉得闷闷的,有些埋怨小弟不懂事,这大年下的,说起个死人做什么。 不过,既是提到纳兰家,曹颂却想起一件不解之事,问道:“大伯,富森大哥是若容先生之子,为何在纳兰府甚没地位?偏房别院住着不说,日子亦是紧巴巴的,看着丝毫不像大家子弟。” 纳兰富森的处境,曹寅也晓得些,只是这些毕竟是纳兰家的私事,不好背后议论,便没有应答,问曹颂道:“明年的恩科,颂儿赶不上了,要是还走科举之路就要等五十四年。颂儿是怎么打算的?若是想要进军中,等你出孝了,让你哥哥帮你筹划就是,还能早出仕一年。” 这些曹颂哪里仔细想过?他刚想要抬起手挠挠脑袋,又觉得甚不恭敬,垂着手,起身说道:“侄儿只想尽些薄力,以后好给哥哥做个帮衬。原瞧着那武状元、武进士的很是风光体面,才想着走科举之路;这两年在哥哥身边,看到许多,听到许多,各人升迁荣辱并不在出身如何,对这些个便也只当是晋身之路。等守孝期满后,看看哥哥那边,若是能安排就安排,要不的话,等一年科举也成!” 曹寅见侄子们拘谨,摆了摆手,说道:“坐下说话,不必起身,吃年夜饭,这些个礼数先省省。” 曹颂听了这话,并没有坐下,拿起手边的茶壶,给曹寅斟了茶,憨憨地说道:“这些年大伯对我们父子兄弟费心照看,而今还要操心我们兄弟几个的前程,这个……实在令侄子愧疚,这里以茶代酒,敬大伯一杯,祝大伯安康,往后享哥哥与我们兄弟的福!” 听曹颂这般说了,曹硕、曹项与曹頫三个也都站起身来,同举了手边的茶盏,跟着哥哥同敬。 曹颂自幼憨实,大了又有些毛毛躁躁,喜好混迹市井。 对这个大侄子,曹寅原本还有几分担心,怕他成为纨绔之辈。只是其父母双全,轮不到他这个大伯来管教。没成想,这半年看下来,虽不说事事妥当,但是也颇有些一家之主的风范。 现下,听他说得这两通话,却是长大成人,再没有少年的青涩。曹寅点了点头,瞧瞧其他几个侄子,稳重的稳重,懂事的懂事,聪慧的聪慧,个顶个儿,也都是好的,再想起弱冠之年便已经做了四品道台的儿子,心里生出一番自豪之情。 屏风里,李氏与兆佳氏也话着家常。兆佳氏憔悴许多,但是精神头尚好。 兆佳氏的幼女四姐儿则由封姨娘抱了去,与钱姨娘两个,哄着她吃菜、吃点心。封氏与钱氏都是曹寅的妾室,是曹寅早年收的房里人,比李氏还年长许多,膝下都没有儿女,对四儿很是疼爱。 宝蝶是有儿子傍身的,并不眼气;翡翠却是难受无比,眼圈都红了。曹荃没时,她肚子里已经怀上了,但是因十来年都没动静,并不晓得自己个儿有了身子。曹荃没后,她在兆佳氏床前侍疾,累到了,见红后方晓得小产了。 兆佳氏已没有早年的刻薄,与李氏说了几句闲话,不外乎是子侄儿女这类的话。 李氏见兆佳氏吃的少,亲自夹了她素日最喜欢吃的花菇鸭掌与猴头蘑扒鱼翅放在她碗里,说道:“你多吃几口,总要将身子养好些才好。” 兆佳氏脸上带着笑,刚要回说自己已经吃了不少,便瞧见翡翠瞅着四姐儿愣神。她微微一怔,随后心里叹了口气,对李氏说道:“嫂子,还有件事,正寻思跟您提呢!” 李氏撂下筷子,取了帕子,擦了擦嘴,说道:“什么事?说来听听!” 兆佳氏犹豫了一会儿,方开口说道:“嫂子,是五儿的事儿。虽说她父亲没了,但是毕竟我这个做母亲还在,也没有劳烦她哥哥嫂子一直带的道理。夏天时,嫂子是心疼我,这个弟妹也晓得,心里感激不尽。”说到这里,顿了顿,低声说道:“要说心里不怨她,那是扯谎,不过我更怨我自己个儿,‘善恶到头终有报’,这话说得半分不假。若不是我存了不良的念头,也不会报应到老爷身上。老爷临咽气前,嘴里还念叨着三姑娘呢,就算是为了老爷,我也会尽心将五儿抚养成人。”说到最后,也不禁留下泪来。 李氏实不知该如何劝慰兆佳氏,思量了一回,说道:“五儿是你的女儿,当初让她哥哥带到北边去,只是怕你见了她心结难解,既是你现下想明白了,等天儿暖和打发人接回来就是。颐儿之事……早已时过境迁,弟妹无需自责。她是个孝顺知礼的好孩子,不会不认你这个嫡母的。” 兆佳氏用帕子试了泪,听了李氏的话,苦笑着说:“我是多厚的面皮,要使得三姑娘来认我?老爷在时,我生生地拦着了,现下巴巴地寻上去,没得让人生厌!要这些个虚礼做什么,只盼姑娘好便罢了,也省得老爷地下难安。” 大年下说这些,实在是令人感伤,李氏便转了话题,说起兆佳府的几位孙小姐与表小姐。虽说她们都要少不了选秀这关,但是毕竟能留牌子的只是少数,多数还是要自己自家定下婚配的。 往后二房的兄弟几个,要是做亲的话,不是李家、孙家,就是兆佳府那头。孙家已经嫁过去一个姑娘,再娶媳妇进门,就算是换亲了,说出来不好听。李家几个嫡女年长,都已经出嫁,有几个嫡孙女年纪倒是这边几个小的合适,但是辈分又不对。 女人家说起这些来,便起了兴致。兆佳氏抿了抿头发,说道:“虽说颖儿那边添了外孙子外孙女,可我这心里还没有做姥娘的感觉;眼见着儿子们都大了,要娶媳妇了,才发现自己个老了!” 李氏笑着说:“瞧你这话说的,还当自己是十八的姑娘不成?搁在外头的人家,咱们这个年岁,都是老婆子了。” 瞧着两位主母转了话题,宝蝶与翡翠两个都暗暗松了口气。否则这话赶话说下去,聊出些不好听的来,现下还没什么,等兆佳氏过些日子,恢复元气,怕面上下不来,就没清净日子了。 第二百七十九章 少年 第二百七十九章少年 转眼,就到了正月十五。天上晴朗无云,蔚蓝蔚蓝的。路上积雪渐渐消融,显得潮湿泥泞,虽然气候还没怎么转暖,但是大风刮过,已没有冬日的冷冽。 道台府斜对过的粥棚,过了今日,便要收了。虽然还有些老幼妇孺在这边喝粥,但是也没什么可担心的。这边的粥棚收了后,他们可以往普济堂去。 或许是上行下效的缘故,既然曹颙这位道台大人为人“仁善”,那城里的官商富户为了投其所好,这几个月的善事没少做。普济堂那边的米粮,亦比往年富裕许多,有的时候偶尔还能吃顿白面饽饽。 过了午时,几个在粥棚打杂的小厮抱了柴禾来,准备米水下锅。就见道台府那边出来两个半大丫头,正是这些日子老在这边做帮手的乌恩与小核桃。 她们每人提了个柳篮,笑嘻嘻地往粥棚走来。 “小核桃,拿了啥物什?”待两人走近,留着这边粥棚照看的一个媳妇子略带好奇地问道。 小核桃将柳篮搁在灶台上,笑着回说:“高嫂子,是奶奶打发送来的,厨房那头刚包好的元宵。奶奶说了,今儿过节呢,叫大家都吃上一口才好。” 高嫂子将柳篮上遮住的布掀开,看到下面圆滚滚的汤圆,笑着说:“个头怪大的,都赶上鸡子儿了,咱们府里下晌饭也是这个?” 小核桃回道:“只是比这些个头小些,上房那边弄了几样精细馅料,其他的都是芝麻与豆沙两种馅儿。” 乌恩往左右两个棚子都看了,现下等着喝粥的人有三四十人,还有些人往这边赶。按照往常的人数算,五、六十人是有的。这两个小柳篮子看着不大,但却总共是装了一百多只元宵,差不多能够一人摊上两个。 等粥棚这边的元宵出锅,道台府内宅厨房里的元宵也滚锅了。钱康家的叫人装了食盒,带了两个小丫头,连带着下晌饭一块,往上房送来。 曹颙已经打前衙回来,坐在炕上哄五儿说话。想着昨儿收到的家书,晓得等三、四月天色暖和了,兆佳氏要打发人来接五儿回去,他心里有些舍不得。 这个堂妹身世可怜,初瑜这般疼她,若是留在这边府里,当个女儿照看,也是好的。不过,是李氏来信亲自提起,曹颙也不好说什么。 初瑜打炕尾的柜子里拿出了只小盒子,打开后,里面绒布上,是对小号的绞丝银镯子,都挂着小铃铛,看着极是精巧。 明儿十六,是五儿的生辰,想来这些是给五儿准备的礼物。 见初瑜脸上露出不舍之色,曹颙劝道:“总要进了三月才来人呢,你若实在舍不得,咱们给母亲去信说说看!” 初瑜摇摇头,说道:“瞧额驸说的,五儿又不是小猫小狗,要看我们舍得舍不得的!跟着嫡母,也算是正经。就是兄长手足,也要在一起方能感情亲厚些。要不,往后又是一个三妹妹,心里总是有些不自在。” 曹颙拿着小镯子在五儿眼前晃了晃,只听银铃响动,煞是清脆。 五儿挥着小手,嘴里“咯咯”的笑着,来抓曹颙手中的镯子。 曹颙却不给她,待她要抓着,就抬了胳膊,将镯子移开。见曹颙一直不给她,五儿有些急了,转头看向初瑜,开口唤道:“妈妈,妈妈!”嘴一咧,就要哭出来。 “额驸……”初瑜嗔怪着,从曹颙手中要了镯子,而后坐在炕边,给五儿套在手腕上。 随着五儿的小胳膊晃来晃去,满屋子的银铃声响,高兴得她“咯咯”的笑个不停。 曹颙瞧着,对初瑜说道:“记得她原来不这么闹的,现在倒有些像淘小子了,还这般爱笑。” 初瑜摸了摸五儿的头发,看了看曹颙,低声说道:“听额娘说,初瑜小时候也爱笑呢!” 曹颙听了,笑着说:“莫非这就是‘近朱者赤’的缘故?若是真能沾沾你的福气,也是五儿的造化。” 初瑜只是笑了,对曹颙说道:“这对镯子是三妹妹年前随着年礼一道送的,专门给五儿过生日用的,瞧着怪精巧的,可见是费了心。” 曹颙听提到曹颐,想起去年往京城去的事,顿了顿,问道:“二弟院里的丫头,年前病的那个,现下如何了?” 初瑜叹了口气:“也难为她,这也将两月了,虽说算是挺过来,但是身子也糟蹋的差不多了, 还需好好养着。初瑜还想同额驸提呢,若是江宁来人接五儿,让玉蜻她们四个也跟着回去。” 其实,曹颙方才是想提起曹颐的,但是想起这个妹子,心里就有些窝火,话到嘴边又改了口。 “那丫头人品如何?还专程在二弟的信里提过萍儿之事,到底是成心搬弄是非,还是无意说漏嘴?”曹颙问道。 初瑜思量了一回,摇了摇头:“二弟又不在,还没到需要她攀高枝儿、斗法之时,若说是成心搬弄是非也说不过去。想来是无意听玉蜻说知,想要在二弟面前卖好,方在信中提起吧!瞧着她素日行事,虽说机灵了些,不如玉蜻忠厚,却也算是本分,没有什么恶行。” 曹颙点点头:“本分就好,‘家和万事兴’,就怕有人瞎闹腾。”说到这里,道:“不过这个也无需费心。若是要回南边府里,那边有二婶的,不像母亲那样心慈。这丫头安分的话,自然无否,否则也没她的好。” 道台府外,施了最后一顿粥,赵安与钱康两个带着几个仆人小厮,将这边的灶台给拆了,棚子上的帘子也都卷起来收好。 这时,就见一个仆人领着个少年走来过,众人看着都是眼熟,是一直在这边吃粥的外乡少年林四儿。 根据他自己个儿所讲,他是个孤儿,原本有个叔叔,两人一道往沂州投亲来的,结果亲戚没投到,叔叔又病死了。这个冬天,林四儿就在道台府粥棚这边吃粥,还帮着赶些零活,与这边当值的几个仆人小厮也厮混熟了, 今儿粥棚就要收了,林四儿无处可去,便央求素日交好的一个仆人领自己来求道台府的管事大爷。 到了赵安与钱康面前,他便双膝跪了下来,说道:“管家大爷,林四儿求求大爷了,怜悯怜悯小的,给小的份差事吧。小的受道台府大恩,没有被冻死饿死,如今愿意为奴,报答道台府大恩。”说到这里,“噔噔”地磕起头来。 赵安与钱康彼此对视一下,眼里都有些得意。赵安刻意板了脸,说道:“十几了,身上有什么手艺没有?我们府里,可不收活契的下人,一水儿都要签死契的。一入了府,往后子子孙孙就都是曹家的奴才,你可省得?” 林四儿听了,面色不由动容,使劲地握了握拳头,才低声说道:“小人十五了,晓得这些个,既是受曹家活命之恩,自然是舍了自由身亦无怨。” 这句话,却使得赵安与钱康都有些意外了。赵安想了想,说道:“嗯,我们府里规矩严些,要不要进人还需大管家说了算。你先起吧,这事爷晓得了,回头同大管家问声,再给你回话。” 林四儿又磕了几个头,方起身回破庙安置去了。 望着他的背影,赵安摇了摇头:“这下却是糊涂了,若是巴巴地卖死契进咱们府,又是为的什么缘故?” 钱康笑着说:“操心那些个做什么?且不说咱们府里又不缺人使,就算是真缺了,江宁与京城两处府里,多少人要往这边钻营呢,哪里会打外头进人!” 赵安也笑道:“说的也是,这下却是咱们两个赢了。晚上,去寻任老三、任老四两个吃酒去。他们两个,还敢打赌说这小子是山里来的,真是没见识。虽是刻意哑着声,但是无意中却带出官白来。若是料得不错,不是官家子弟,就是直隶人士,只是不知为何沦落到沂州来。” 话虽如此,仍是叫人跟着林四儿身后去看了。虽说林四儿年岁不大,但是这两个月可是没少往道台府门口观望。若不是查出他栖身破庙,并没有接头说话的,除了来喝粥,也没有其他鬼祟,早就要拘进来仔细拷问。 说笑着,看着其他下人小厮将粥棚拆妥当,木头与毡子都捆好,赵安与钱康两个回府去了。 林四儿回到素日栖身的破庙,打残缺的土地泥胎后掏出个粗布包裹,看了几眼,竟流下泪来,喃喃道:“马大哥,你放心,小林子定带你回家。”说到这里,说不出是欢喜,还是难过,使劲地敲了敲自己的胸口,嘴里发生凄厉的叫声:“啊……” 跟着来查看的人唬了一跳,悄悄在破庙门口探头看去,只见那少年熄了声响,匍匐在地上,身子一抖一抖的,低声抽泣着。 * 京城的十五却是热闹的,花灯烟花这些自不必说。宫里的赐宴,也是打十四就有的,十五正日子又是如此。 曹佳氏还有半个月方出孝,便没有同往,带着儿子们在府里吃席。 平郡王讷尔苏打宫廷回来时,已经是将近亥时(晚上九点),由两个太监搀扶着往正房来。 曹佳氏已经打发**们抱着两个小阿哥安置,正在那里思量着往科尔沁送的礼单。 出了正月,要使人往蒙古去,给宝雅送两个接生嬷嬷过去,还要送些补药吃食。讷尔苏年前随扈回京,对妻子说了妹子的状况,终究是有些不放心。不过,既然是她自己做的主意,做哥哥的也不好强她,只能尽力扶持罢了。 见丈夫醉得走路直打晃,曹佳氏对那个年长的太监道:“王爷怎么醉成这样子?你们在跟前侍候,怎么不劝着些?” 那个年长的太监叫王善,是自幼侍候讷尔苏的的贴身太监。 见福晋问话,王善回道:“福晋,奴才一直劝来着,早先主子喝得还不多,后来十七爷来了,与主子同席说话。不晓得说什么,说得高兴了,两位便拼起酒来。主子这还好些,十七爷却是直接醉倒在席面上了!” 曹佳氏将丈夫搀到炕上,与问琴、弄书两个帮着他去了衣裳、靴子。 曹佳氏又拿了毛巾,帮讷尔苏擦脸,却被他一把抓住,只听他嘴里喃喃道:“颜儿……颜儿……” 这却是曹佳氏的闺名,曹佳氏在丫头面前,有些抹不开,嗔怪道:“爷,做这样子做什么?还不快放了手!” 问琴与弄书两个忍了笑,端着水盆出去了。 讷尔苏没有放手,而是伸出另外一只胳膊,将曹佳氏往怀里抱了。 夫妻两个,来了个脸对脸。虽说满身酒气,但是他的眼睛却是亮亮的,直直地瞪着曹佳氏的脸。 直到看着眼睛发酸,看的曹佳氏都红了脸,他才咧嘴一笑,说道:“不止十七爷是有福气的,爷也是有福气的……今儿爷在这歇……” 曹佳氏被他折腾得面红心热,可还是开口道:“爷,妾身这还有半个月的孝呢,您……” 正说着,小嘴儿被堵个正着,却是什么也讲不出了…… 第二百八十章 义气(上) 第二百八十章义气(上) 连绵八百里沂蒙,若说山高坡陡、崮险岭峻的话,那要数蒙山主峰之一的龟蒙顶。巨石嶙峋、悬崖峭壁,足有三百丈高,看着煞是雄奇。 虽说这巍巍沂蒙的七十二峰、三十六洞聚集了不少山匪,但是却无人敢往龟蒙顶地界走,因为这边是沂蒙山最有名的一伙好汉的地盘。 当然,这些好汉不会傻傻地将巢穴布置在山顶,那样的话,若是官兵围山,不就成了饺子,叫人给连锅端了。只是他们安置之地,向来隐秘,不为外人所知,所以大家只晓得在龟蒙顶这片罢了。 这伙好汉,为首的姓秦,名八甲,有个匪号叫“秦胡子”,是个仗义疏财的好汉子,在沂蒙山里很有名望。他有两个结义兄弟,一个姓刘,名国泰,是个落地秀才,是二当家;一个姓张,名蒋虎,是三当家,是龟蒙这片起先的老大,向来以勇武著称。 除了刘国泰向来眼界高,直今尚未娶妻纳妾之外,秦八甲与张蒋虎都已经娶妻生子。 这日,是正月十八,因说有事,秦老大与张老三两个天未亮便动身下山去了。刘老二则因身子不适的缘故,留守在山寨这边,并没有同往。 张蒋虎之妻关氏虽说是在山里长大,但是因娘家爹识得几个字,将女儿教导得很是仔细,裹了双小脚不说,为人也极其贤惠,看着只像个良家妇人,谁会想到会是个土匪婆子。 用罢早饭,关氏想起身子不适的二伯,特意到厨房,用野鸡的胸脯肉沫,加了米熬了一小锅热乎乎的肉粥。 待装了食盒,正寻思要使唤谁往二伯处送吃的,她就听有个婆子说道:“三奶奶,若是往二爷处送的,怕是要可惜了。大奶奶一早也熬了粥,亲自送去了。” 那婆子口中的大奶奶,是秦八甲的填房罗氏,说起来年纪比关氏还年轻甚多,是前年嫁进山里来的。 关氏听说罗氏也在那头,想着到底是有大嫂的风范,待人这般体贴周到,便笑着对那婆子说:“既是大奶奶在那头儿,那俺就亲自送过去吧,正好也寻大嫂说话哩!”说着,自己提了食盒,往刘国泰的住处去了。 方才说话的那个婆子刚想要开口劝阻,就被个年轻的媳妇子给拦下:“娘,要命不要,这些是俺们能够管的?” 那婆子神色怅怅的,好一会儿,方说道:“三奶奶是好人呢!” 待进了刘国泰的院子,走到廊下,关氏放下食盒,刚要唤人,就听屋子里传来女子的娇声呻吟。 关氏一愣神,没明白怎么回事,随后褥垫窸窣之声,夹杂着女子的说话声:“啊……啊……好人……舒坦死奴了……” 关氏大吃一惊,就算是没有亲见,但是毕竟已经成亲十载,就算是傻子,也能听出这是男女交媾的动静。她骇得不行,只觉得身子都僵了,动也不敢动;小心肝儿“噗通”、“噗通”的要打嗓子眼里跳出来。这屋里女子的声音,分明就是大奶奶罗氏。 正愣神间,就听刘国泰喘息着说道:“秀秀,你的身子倒是越来越软了,比生孩子前还要招人稀罕,怨不得半天都不能忍,非要大早晨便过来……这**……可是便宜了咱儿子……” “冤家,还有脸笑这个,小宝的眉目渐长开了,现下还好,再往后怕是瞒不住了……”罗氏娇嗔着:“你倒是想个主意,省得那胡子生疑……” “爷自有安排,秀秀且安心……”随着说话,蠕动声越大。 就听到罗氏的呻吟声越发急促,最后已经如同饮泣声:“……真是不白活了……快些……再快些……” 且不说屋子里的两人是如何快活,屋子外的关氏却是唬得满脸煞白,险些要魂飞魄散,一个站不稳,险些栽倒在地,忙扶了门框,却不小心发出声响来。 屋子里各种声息立止,就听刘国泰开口问道:“谁,哪个在外头?” 撞见了这等阴私,关氏哪里敢应声,再顾忌不上许多,红着脸奔出了院子。 刘国泰披着衣服推门出来时,院子里已经空无一人,刚要关门回屋子,就见廊下放着个漆花食盒。他微微一怔,弯腰提了,并没有慌张。 罗氏甚是年轻,不过二十来许的模样,正圈在被子里,微阖双眼,半张着小嘴,沉浸在春意中。 刘国泰将食盒搁在桌上,衣服去了,又扑到炕上,一把搂了罗氏过来,亲了个嘴儿:“瞧把你浪的,倒是胆子大,小淫妇,这般勾搭小叔子,就不怕被沉塘……” 罗氏翻身,趴在刘国泰的胸脯上,“咯咯”地笑着:“不过是半路夫妻罢了,奴家好好的良家小媳妇儿做着,偏那胡子多事,使得奴家成了匪婆子,倒是便宜了你……” 刘国泰使劲地了揉把了两下,笑着说道:“可不是闹着玩的,叫人瞧见了……” 罗氏使劲地将小脸往刘国泰脸上贴了,娇声蝶语地说道:“冤家,就来哄奴,真当奴是傻婆子不成?秦老大与张老三两个,不过是纸老虎罢了,除了他们身边那几个,其他人不都被爷治得服服帖帖?若是不然,爷跑日照跑得这般勤快做什么,爷这官迷……” 刘国泰讪笑两声,搂了罗氏的腰,指了指桌子上摆着的食盒,说道:“叫她给听见了,她可是正经人呢……” 罗氏顺着刘国泰的胳膊一看,漆花食盒,这东西她是见过的,当即便愣住了,有些不安地问道:“这可怎么好?夫妻连心,她指定是要同张老三说去。” 刘国泰应声道:“不用着急,张老三随秦老大往济南府去了,一来一回再快也要十来天。到时候,什么主意都想出来了。得个急症,失足摔个跟头,都是保不齐的。” 罗氏虽不守妇道,但到底是女人家,多少有些心慈,听着这话,像是刘国泰要辣手灭口,喃喃道:“关家姐姐是好人呢,这两年很是照顾奴家,对咱们小宝也是极好的。” 刘国泰笑着说:“怎么个极好法?使的你不怕纰漏,要放过她去。” 罗氏回道:“奴家娘没得早,自幼没人教导俺,关家姐姐心善,待人也好,奴家心里当她亲人待。” 见刘国泰面上没有要改主意的样子,罗氏有些急了,亲了他的脸,娇声说道:“若是爷不放心,那就同关家姐姐好生亲近亲近。张老三是莽汉,惯不会怜香惜玉的,又爱嫖,只当贤惠娘子是黄脸婆。” 刘国泰揉了揉罗氏的胸脯,戏谑道:“你倒是越发有大妇的做派,要给爷寻个小,这心里就不泛酸?不过她没姿色不说,年纪也大些,这叫爷好生为难。” 罗氏见他有松动之意,手足俱上,越发缠得紧,娇声道:“爷,关家姐姐面皮寻常,却是一身好皮肉,很有货呢,定不让爷吃苦便是。这‘露水夫妻’做成了,她心下有鬼,只有帮咱们遮掩的,哪里还敢再提起……” …… 关氏回到自己院子里,就见丫鬟杏花带着两个孩子在院子里耍。两个孩子穿着厚厚的皮袄,见到关氏回来,都过来抱住她,这个道“娘亲,俺要吃枣花蜜”,那个说“俺也要吃”。 大的五岁,是闺女;小的三岁,是儿子,皆是关氏所出。关氏见姐弟两小脸红扑扑的,对杏花道:“到底天冷呢,就算他们淘气,也要等到中午日头足些再出耍。” 杏花应了,见关氏脸色不好,问道:“奶奶怎么了?可是觉得身子不舒坦?要不要请二爷过来瞧瞧。” 关氏脸色一僵,挤出几分笑,说道:“浑说什么?二爷……二爷自己个儿还病着,怎么折腾他?俺不过是昨晚没歇好,有些乏了,要往屋里躺会儿,你带着他们两个到东屋耍去。”说着,摸了摸闺女、儿子的小脑袋,掀门帘进屋子去了。 直到躺在炕上,关氏才重重地吁了口气。真真没想到,寨子里还有这样的事?而且其中两人,一个是素来腼腆的罗氏,一个是满口规矩礼数的刘国泰。 这两个人,素日行事是看不出与“奸夫淫妇”有什么干系。 她又想起刘国泰所说的“咱们儿子”那句话,细想罗氏的来历,却是秦老大与刘国泰一块儿带进山的。因秦老大看上,便做了秦老大的填房。 莫非,她与刘国泰两个早就情投意合,却被生生拆散? 关氏自己心善,想人便也都往好了想,再联系到罗氏平日不怎么爱吱声,刘国泰至今未娶亲,便有些埋怨秦老大横刀夺爱,使得有情人不能眷属。 虽是同情,但是这世间女子最重贞节,既然已经嫁了秦老大,再于刘国泰有收尾,却是不守妇道了。 关氏心里叹息一声,只觉得罗氏命苦,浑浑噩噩的,竟将食盒之事忘到脑后,还不晓得自己个儿被那两位“苦命人”给算计上了…… * 沂州城内,道台府中。 曹颙看着朝廷的邸报,如今朝廷上下都在忙着甲子万寿之事。除了外省进京城贺寿的勋臣及其家眷外,外省的满蒙八旗、汉军、包衣中官民,年六十五岁以上的老者也要有不少进京贺寿的,年七十岁以上的老妪亦是,要进京给皇太后请安。其中八十岁、九十岁以上的这些“人瑞”,更是要个个不拉地往京里送。 对于其他各省的民间老者,年纪在八十岁以上的老人,亦都要各省统计出来,等着朝廷的恩赏。 将过甲子寿辰的康熙,终于承认自己是“老人”,这般大张旗鼓的施恩,来昭显他这位君王的“仁义”,让世人晓得“盛世太平”皆为他这位“明君”所赐。 曹颙瞧着,却不禁摇头。后世虽听说过清宫里举行过“千叟宴”,原也当是京城的老人,没想到这折腾的却是有些广。道路崎岖,车马劳顿,这些个八、九十岁的老寿星未必有福气享受帝王的“恩典”,说不定半路便咽气了。 庄先生也看见这条,见曹颙的神情,晓得他对朝廷这种劳民伤财的行径不赞同,却也没有说什么。如今,已经是正月下旬,虽说礼部公告才明发下来,但是各省指定早就动起来。 曹颙摇头过后,方晓得自己想左了。 若是京畿直隶地界的老人,或许还有寻常人家出身的;那些外省进京贺寿的八旗老人,肯定是官宦人家的老太爷、老封君之类的。 名额有限,哪里会轮到百姓人家?怕是满省上下,要将其当成“旷世殊荣”,挤破了脑袋,要送老父老母进京呢。 一路上,自然侍候得妥妥当当,否则脸面没挣到,再混个“丁忧”,那才是傻子所为。 这样一想,曹颙觉得甚是无趣,将邸报往书案上搁了。想到也要进京贺寿的父母,他们二月中旬就要打江宁出发。 想着京城各府往来繁琐,曹颙觉得有些庆幸,看来父母在江南养老也是好的,起码不用老给人请安行礼。 若是在京城,曹寅虽是个伯,但是身份比他高的人不可胜数,就算是见个王府奶娃娃,也要打千见礼;李氏这边亦是,在那些个福晋、侧福晋面前,只有站着说话的份儿。 庄先生看完邸报,想起曹颙前两日打发人往日照去之事,问道:“孚若,宝泉寺之事,还需仔细筹划筹划,总要万分仔细才好。” 曹颙笑着回道:“这个要托先生了,本不是鬼祟之事,只是避些口舌罢了。若不是怕他们胆子小,不敢登堂入室,我原是想要在衙门见他们的。” 庄先生道:“虽说如此,却也要防着他们狗急跳墙,有个别的心思。再过几日,估摸着日照那边的口信传到山里,咱们这边还要使两个人往蒙阴去盯着。下山多少人,总要心里有个数方好,省得过来若是闹将起来,孚若虽不会有事,但是伤了百姓或者是出点别的说辞总是不美。” 曹颙道:“烦请先生安排就是,想来也不会来太多,不过是探路罢了。咱们守家在地,怕的应该是他们才是。” 庄先生点了点头,摸着胡子说道:“这些日子,也使人往沂蒙附近几个县探查了。秦八甲是沂蒙山大匪头,听说甚是讲义气,若是能使得他来投首,相从者必定不少。到时,还需想个稳妥法子,省得被绿营那边认为是抢了他们的功劳,积下宿怨。” 曹颙想起那个已经随着庄先生的秘信送往洪门的扳指,有些不解,若是秦八甲真与洪门有些勾当,怎么会想着投官府?若说没关系,那又怎么会凭借杜家的信物,往来交好? 他说出心中所惑,庄先生笑着说:“不管他与洪门有没有干系,总需填饱肚子方能活着,逼得他们主动投诚,说起来也是孚若的功劳。不止是秦八甲这边,怕是沂蒙山里的山匪寨子,人少的还好说些,人多的都各自盘算。” 曹颙恍然大悟,拍着脑门道:“原来是这个缘故!怪不得先前觉得有些不对,这些山匪想要投诚的心太恳切些。早先还当他们是见杜家被拘,怕被剿灭,才先行筹谋的。现下想想,若是他们胆子这般小,也不会盘踞沂蒙山这些年了。八百里沂蒙,打起游击来,那些绿营不过是白给罢了,有甚么可怕的!” 庄先生所说的曹颙的功劳,是指三月末开始沂州施行的购米“实名制”,就是为了防止民间囤积米粮的。只要在粮店买超过一石的米面,便要登记姓名地址,由县衙每季督察其事。 等到泰安民乱后,巡抚衙门那边晓得沂州是靠这条防止民间囤积粮食、哄抬粮价的,便在山东全省境内施行,效果甚为显著。 第二百八十一章 义气(下) 第二百八十一章义气(下) 往日照王家庄送信的是魏黑,到底是干系大些,也怕别人年轻办事不妥当。魏黑的师傅,就是齐鲁汉子,因此他对王鲁生这个爽直汉子亦很亲近。 虽离上次见面还不到月余,但是现下两家的关系却是不同,越发的亲近些。 年前郑虎日照送年货,仔细地将王全泰的为人细细打听了。 虽说王全泰不是王家嫡支子弟,家里也不算富裕,但是打听下来,为人行事还算是甚好。他是长子,家里有个老娘,跟着他兄弟身边过日子,还有个妹子,去年嫁到登州去了。前几年曾订过一门亲事,未等过门对方姑娘便没了,而后寻了两个,都没有合适的,婚事就耽搁下来。 就是王全泰的兄弟,郑虎也寻个机会见了,老实巴交的人,甚是憨厚老实。他放下心来,便同王鲁生提了王全泰提亲之事。 南通府金沙镇郑家,是早先南边采珠的世家之一,只是后来没落了。王鲁生没想到郑虎竟然是郑家子弟,亦是吃惊不已,想起养珠的方子,疑惑着问道:“那方子……是郑家的?” 郑虎忙摇头,道:“这个,老虎可不敢昧良心,那方子是我家爷的,好像是打洋人的书中翻出来的,说是洋人那边早就有这个。” 王鲁生这两年在珠场养珠,晓得这不是种庄家,当年就有收成的,最少也要小三年才好些。他这年就是,十月底才采了第一次采珠。 听到郑虎提到这方子是曹颙的,他心里算了算江南珠子上市的年月,像是康熙四十八年的事,再加上养珠子的三年,这是七、八年前的事。 再想着曹颙的年纪,他不禁叹道:“到底是大家子弟,打西洋书里还能晓得这些个。若是不知道的,瞧着那方子上重重禁忌,谁会想到这方子竟是外行人弄的?” 郑虎到曹家多年,又是曹元的女婿,对曹颙之事晓得的多些。听了王鲁生的话,心下暗中得意,那珍珠方子算什么,就是东南那几样贡茶也是自己爷的功劳。只是他不是长舌之人,也晓得有些是不好卖弄的,便只是憨憨笑了。 虽说定亲之事,还需等王全泰那边,但是郑虎与王鲁生两个却晓得,事情已算差不多定下。 魏黑来日照送信,王鲁生自然是盛情款待。 因是口信儿,不好打外人去传,王鲁生便叫了义子郭全有,细细嘱咐了,打发他去蒙阴。 日照这边,则留了魏黑喝酒吃席。因不好往城里大动干戈,怕引起有心人的关注,王鲁生便打发人往花楼里接了几个颜色好的姐儿过来唱曲陪客。 两人都是爽快汉子,年岁又相差不了几岁,都是直来直去的人,说话甚是投脾气。 席间,推杯换盏,喝了个痛快,王鲁生方打发两个姐儿扶着魏黑去客房安置。 虽然瞧着另外两个姐儿也不错,但是毕竟是家里,他自己个儿又是一家之长,总要避讳些个,摸了两把叫管家送回去,自己往吴氏屋里安置不提。 几百里外的沂蒙山中,秦老大与赵老三两个还没有回来,关氏放下头发,穿着中衣,坐在炕上,望着在梳妆台前卸妆的罗氏发呆。她思量着要不要劝她一劝,省得东窗事发,恐有性命之忧。 想起昨儿上午之事,她不禁面红心热,想不出看着甚是规矩的罗氏怎么那样放浪。 突然,她想起来落在廊下的食盒,不由得变了脸色,略带不安地瞧瞧了罗氏,见她并无异色。毕竟是涉及阴私之事,罗氏应该也不好开口,她只装糊涂便是。关氏这样想着,方稍稍安下心来。 今晚,是罗氏主动提出要过来歇的,道是秦老大不在,她自己个儿带着孩子害怕,便央求了关氏,往这边来安置,并且让杏花带着关氏的两个孩子往她院子里,同她的丫鬟与儿子作伴去了。 去了钗环,罗氏只穿着了件小衣,笑嘻嘻地上炕来。因见关氏正瞅自己个,娇声问道:“姐姐瞧什么呢?可是脸上方才没擦净?”说话间,伸手往脸上胡虏了。 虽然早先罗氏也这般叫过关氏,但是被秦老大说了之后,便改口了。 现下,罗氏听她这般叫,有些不安,说道:“大嫂,俺可不敢当姐姐,快改了口吧,省得往后大哥与我们家三爷要怪俺不懂规矩。” “这是咱们姐妹的闺房私话,又不当他们面喊去,怕什么?在秀秀心里,只当姐姐是亲姐姐般的……”说到这里,罗氏却是红了眼圈,靠在关氏胳膊上:“秀秀同姐姐不同,也没有娘家兄弟在山里,与大爷也不过是半路夫妻。这两年在山里熬着,也全靠着姐姐照看,方算是好些。” 关氏听得心酸,忍不住低声道:“咱们女人家,不就是要这样苦熬吗?若是你真当俺是姐姐,那少不得要劝上一句。大哥……小宝……哎!还是好好过日子吧!” 罗氏听了,晓得她的话中之意,羞愧不已,使劲地往关氏怀里钻,肩膀一耸一耸的,却是已哭泣出声:“好姐姐,妹子也是良家妇人,只是若是让妹子同仇人做夫妻、过日子,却是不能。”说到最后,已经是咬牙切齿。 关氏还是第一次听这个典故,唬了一跳,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大哥不是那般辣手之人啊?” 罗氏抓了关氏的衣襟,哭着说:“姐姐这般说,是不相信妹子吗?是妹子亲眼所见,还能有假不成?那年十月,正赶上妹子娘家爹烧周年,我们当家的牵了毛驴,送我回娘家给爹爹上坟,路上刚好遇到了他与二爷打外头进山,瞧见妹子,不住眼地瞧。我们当家的,是个急脾气,忍不住吼了两句,他便将我们当家的给打死了……”说到这里,却是泣不成声。 关氏听着不禁动容,隐隐记得罗氏初来时是穿着孝衣,原还当是没了男人的小寡妇,没想到却是这个缘故,这却是不好劝的了。 罗氏“嘤嘤”地哭着说道:“妹子实在是怕他,同他一道安置也睡不安稳,总能梦见我们当家的浑身血淋淋的瞪着我……” 关氏见了,甚是不忍心,坐起身来,拿了帕子给罗氏拭泪,想要安慰两句,又不晓得如何说起。若是小宝是秦老大的骨肉还好,毕竟有孩子在中间牵系着,再大的仇怨也解了;只是听着两人昨儿说话的意思,小宝的生父却是刘国泰。 罗氏任她给试了泪,哀叹了一声,说道:“好姐姐,虽是你不说,二爷的事……姐姐心里指定也是瞧不起妹子……将妹子当**妇人看的……”说到最后,已经低不可闻,脑袋已经垂到胸脯上。 人就是这样奇怪,有时候即便不做亏心事,也会心虚,关氏便是如此。就算她是立定主意,要将这件事烂在肚子里的,但是想着那漆花食盒,想必罗氏面上也转不开。 这样想着,关氏甚是愧疚不安,心里不停地埋怨自己为何这般多事,若是不想着昨儿去送粥,不就什么事都没有。偏生她嘴巴还笨,越想要辩白,越说不清楚,最后已经要诅咒立誓了。 罗氏见关氏急得额上已经出汗,心里暗笑,面上却还是凄楚可怜的模样,道:“姐姐真没瞧不起妹子?” “没有,俺真没有!这些个事情,哪里是俺们女人能够自己个做主的,这都是命罢了!”关氏拉着的罗氏的手,恳切地说道。 罗氏心下感动,不由生出一丝愧疚来,不该这般算计她,但是随后想着刘国泰向来是面慈手辣的,这般也是为了保全她的性命罢了。 她笑着点点头,拿帕子将脸上的泪擦了,披了件衣裳翻身下炕。 关氏见了,只当她要小解,指了指外屋,叮嘱着说道:“马桶在外屋柜子边呢,举着灯过去,仔细别磕着。” 罗氏回头笑道:“只是口渴了,倒杯茶吃,姐姐也吃口吗?” 今儿的火炕烧得滚烫,屋子里本就有些燥热,又被罗氏连哭带闹折腾了半宿,关氏觉得口干,笑着说:“正想要吃茶呢,劳烦妹子帮俺也倒盏。” 罗氏背对着她,倒了两盏茶,端过来,递给关氏一盏。关氏几口饮尽,伸手摸了摸炕头,烫得烙手,因说道:“妹子,咱们两个的被窝得往炕梢挪挪,今晚这炕烧得有些热,炕头怕是热得不能住人。” 罗氏将茶杯送回,翻身上炕,手里却举着灯,搁在一边的炕桌上,“咯咯”笑着说:“姐姐,妹子怕寒呢,这样烙着觉得身上熨帖!”说着,将中衣脱了,只剩下个大红肚兜,露出一身白肉。 关氏忙劝道:“可不好穿得这么少,仔细后半夜受凉,骨头疼。” 罗氏见关氏一身严严实实的中衣,笑着说:“好姐姐,你也不嫌束的慌,妹子向来这么睡的,寒冬腊月也是无碍的,姐姐放心。”说着,略带俏皮地打枕边摸出个小木匣子来,笑着说:“姐姐,给你瞧个稀罕物儿!” 打了开来,却是两层,上面装着薄薄的几册书。 关氏带着羞臊,说道:“好妹子,俺爹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没教俺识字呢!” 罗氏笑着说:“不识字有什么,妹子也不识呢!不过是当个画本看罢了,只当是瞧描花样子。”说着,翻开一本,摊在枕头上,举了灯,唤了关氏一道儿看了。 “哎呀,羞死个人了……”关氏初还瞧不真切,细看后才发现是两个光溜溜的男女搂抱在一起,忙捂着脸转了头。 罗氏一把拉了她的胳膊,嗔怪道:“姐姐,咱们都是女人家,有什么好臊得慌的。妹子巴巴地寻来这些,不还是为了姐姐。赵三爷每月有大半月在山下过,谁不晓得他是去窑子里找姐儿去了!姐姐虽然贤惠,却是规矩过了,还不若好好瞧瞧这些个,栓栓三爷的心;要不然,等哪日三爷打窑子里给孩子带回个小妈来,姐姐想要再看,却是晚了!就算姐姐不心疼自己,也要心疼心疼孩子们。三爷才三十来岁,想要再添个小子,不过是几个月的事罢了。” 关氏是晓得丈夫的毛病的,只是她性子向来柔顺,早年婉言劝过几遭,对赵三爷抡了两个耳光便怕了,再也不敢违逆。 听着罗氏这般说,关氏心酸不已。因丈夫爱嫖,经常是常住山下的,孩子们十天半月见不上爹爹一回,大的还好些,知道认人,小的这个次次见到爹爹,都只当是生人,哄了半天也不肯叫“爹”。 扭扭捏捏的,关氏还是被罗氏拉过来,趴在被窝里,仔细地挨张看了,越看越觉得身子热得慌,被子已是盖不住。 一本书看完,关氏的脸已是红扑扑的。罗氏笑着说:“姐姐也去了中衣吧,汗津津的,怪难受的。”说到这里,打了个哈欠,说道:“夜深了,妹子再去倒盏茶,润润嗓子,咱们歇了吧!” 关氏摸了摸身上衣服,可不是要湿透了,在被窝里悉悉索索地脱了,也跟着罗氏似的,只剩下个肚兜。 罗氏下地倒了茶,将茶盏送到关氏手中,有些伤心地说道:“姐姐,妹子是真心亲近你的,往后要是有惹姐姐气恼的地方,还需姐姐多担待些。” 关氏擦了擦脸上的汗,接过茶盏,笑着说:“妹子这却是外道了,相处了两年,妹子还不知道俺是个实心人,惯不会挑歪理的,哪里会恼妹子?” 罗氏见她喝了茶,心里叹息一声,想着早已等在外屋的刘国泰,也有些泛酸,但还是忍不住又叮咛一句,说道:“好姐姐,就算是遇到什么憋屈事,你也要想开些,到底要看着孩子面上呢。这世上,有了后娘,就有后爹,为了两个小的,姐姐也要万事开怀方是。” 关氏听她劝得古怪,不禁心下生疑,蹙眉到:“妹子,你说啥呢,俺咋听不懂?难道是俺家三爷在外头有人了,妹子听到风声?” 罗氏勉强笑道:“姐姐多心了,只是多说两句,让姐姐心里有个底罢了。省的往后遇到什么难处,姐姐再钻死胡同。” 关氏笑着说:“好妹子,难为你疼俺,俺领你的情。妹子就放心吧,俺早想开了,就算俺家三爷不待见俺,也没啥,俺只守着小凤、小龙好好过日子……”说话间,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倒在枕头上。 罗氏见关氏昏昏沉沉,只觉得眼睛一酸,险些要落下泪来。她将关氏露在外头的胳膊放回被窝,方将自己的中衣穿好,抱着自己的铺盖,往外屋去了…… …… “折腾什么,外屋可冷,没得叫爷心疼……” “爷,亲爷,你莫不是要逼死她?就算爷舍了面皮,奴家也没脸看着……” “秀秀这是心里不舒坦了?明儿爷在好好疼你……” …… 沂州道台府内宅,曹颙趴在炕上,看着给五儿唱催眠曲的初瑜,很是怨念地说道:“还是找个妥当人看五儿吧,总不能老这么着!” 初瑜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低声说道:“额驸,好不容易才哄着,小声些。”说着,又去轻轻地拍五儿去了,甚是专注。 虽然有些可笑,但是曹颙心里真是嫉妒了,低声说道:“我都躺了将一个时辰了,你也不同我说说话。” 初瑜听了,很是意外,还是头一次见丈夫这般口气说话。瞧着他皱着眉,面色有些黑,她心里有些不安。 低头见五儿睡得差不多了,她便轻声唤了喜云,抱着五儿往东屋安置去了。而后,她到了曹颙身边,说道:“额驸别恼,五儿这些日子掐奶呢,正是闹的时候。” 曹颙伸手将她搂在怀里,略带埋怨道:“这些日子,就见你带五儿,都不怎么管我同儿子,我倒是没什么,天佑多可怜。” 初瑜身子一僵,笑着说道:“柳家的是个稳当人,瞧着是真心疼天佑的。” 曹颙被初瑜身上的奶香惹得心热,使劲地抱了抱,亲热了一番,却不敢再下一步。对于“临门克制”的这种避孕法子,他是不敢再信了。 第二百八十二章 进香 第二百八十二章进香 沂州城北,宝泉寺,因这边稍显僻静些,除了初一、十五、佛诞这些大日子,往来的香客不多。 今儿,二月初三,刚好经历了二月初一与初二的两天**事,这边的香客陆续散去,只有一些散客。 不过,客人不多,不代表小沙弥们轻省,这不客房这边便有客人闹将起来。知客僧得了音讯,忙快步赶来,没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出的大嗓门:“娘希匹,坏了心的猴崽子,爷使了五十两银子吃顿饭,你们还敢糊弄爷爷俺,可不是讨打?” 接着便是小和尚的惨叫声,低声劝阻声,知客僧忙到门外,口宣佛号道:“小僧本海请见刘施主!” “快给老子滚进来,正好找你这个秃驴算账!”就听里面有人粗声喝斥道。 说着说话声,有人过来开了门,放本海进去,屋子里的八仙桌边,坐着两个三十来岁的中年汉子,面色都不好看。看着穿着打扮,还算体面,像是地主乡绅,边上站着几个五大三粗的管家长随。 这边奉客的小沙弥一个捂着脸,一个捂着屁股,都哭丧着脸。见本海进来,原是想要告状,但是瞧着屋子里这几个凶神恶煞的模样,便吓得不敢吭声。 那坐着的两人,一个清瘦些,皱着眉头,脸色有薄怒之色;另一个身量高大,瞪着双牛眼睛,带着几分彪悍之气。 这瘦的,就是本海口中所称的“刘施主”,因他在布施册子上写了“蒙阴刘某”,所以本海这般称呼他。 虽然出家人应戒嗔,但是见自己的两个小徒弟被打得这般狼狈,本海也有些恼,忍着怒气,问道:“刘施主,这是?” 姓刘的尚未开口作答,就听旁边坐着那壮汉扯着嗓门道:“你这秃驴,好不晓事!爷没寻你,你倒是寻上门来了?”说话间,已经站起身来,指了指桌子上的斋饭,问道:“你自己来瞧儿,看看爷有没有冤枉你糊弄人?” 本海只当是上错了素席,也近前看了,“素火腿”、“扒素鸡”、“素什锦”、“香菇面筋”、 “素虾”、“香椿鱼”、“小松肉”、“咯炸盒”等,正是上等的席面,这十来个菜,值二两银钱呢,哪里糊弄人了? 正在不解,就听那壮汉又道:“当爷是山货不成?鸡啊、鱼的,爷也是见天吃,怎么不知道竟然还能有豆子味儿?” 竟是遇到了混人,就算是不敬神佛的,应该也能明白什么是斋饭吧,若是真的大鱼大肉上来,那不是佛门罪过。 本海合了掌,刚想要出演辩白,就听旁边那位刘姓施主带着怒气道:“三弟,不要胡搅蛮缠!” 那壮汉还想要开口,像是颇有顾忌,嘟囔着坐下来。 那位刘施主打座位上起身,从袖子里掏出锭元宝来,奉到本海面前,说道:“我弟弟方才心存误会,不小心伤了那两位小师傅,实在还望海涵,这些银子给贵寺添香火吧!” 本海瞧着那元宝足足有十两,心里原先的恼怒也是丝毫不见,笑着接了,双手合十谢过,方带着那两个小沙弥下去。 这刘姓施主便是沂蒙山龟蒙寨的二当家刘全泰,他是正月二十一方收到王鲁生使人传的口信的,晓得对方愿意见他们,心下暗喜。 秦老大与张老三两个是正月二十七方打济南府回来,也是使了银钱,托人走巡抚衙门的关系,没想到,却被人给蒙了,白白花了银钱不说,好悬没折到济南府中。 秦老大还好,只当自己个儿所托非人,张老三却是再不信那些所谓的“官府中人”,说是若是官兵来围剿,要带着兄弟们山里走,实在不行就拼了,也没甚可怕的。 刘国泰却是极力主张搭上曹家这条线的,他读的书多些,早年又在官宦人家做过西席,听说过一些官场的道道。 通过王家,投奔到曹家门下,往后前途实不可限量,委实比做个山匪要强出许多。 秦老大见刘国泰这般主张,便打发他来沂州与那位“官老爷”见面。赵老三有些不放心,怕老二背着自己与大哥再算计点什么,便也不顾家中正生病的妻子,带着两个人追上了刘国泰同来沂州。 他素日爱嫖,一月有大半月是在山下的妓院过的,虽说是粗人,也有几分见识,怎么会不晓得斋菜是什么样子,不过是故意闹腾罢了。 等本海出去后,刘国泰板着脸道:“三弟,现下正主未到,你这般怠慢还好;若是一会儿你还这样,坏了大事,那不要怪哥哥翻脸!” 张老三亦是牛脾气,立时冷笑一声,说道:“二哥也不用吓唬俺,兄弟少不得要告诫哥哥一句,莫将他人都当了傻子!俺自然要来,要不哪个晓得二哥会不会用大哥与俺的性命换个前程?怪不得二哥要往日照跑,王七爷义薄云天,好心却是喂了白眼狼。” 刘国泰脸色发青,恼得不行,怒道:“混说什么?这话不好空口白牙混说。这些年来,我费心筹划,哪里对你们不住不成?好端端的,竟要受兄弟这般猜疑,看来还是要大哥好好说道说道,别说我冤你不敬兄长。” 张老三虽然对刘国泰的装正经向来有些不满,但是毕竟没有真凭实据,听说要闹到秦老大面前,便安分了许多,看了看外头的天色,怅怅道:“那个鸟官,怎么还不来?订了这么个鸟地方,若是城里,在花楼喝酒不是更妙?” * 曹颙已是到了的,就在隔壁的屋子里,听着隔壁的“兄弟斗”。 屋子里还有庄先生与魏黑、郑虎两个,因探仔细对方总共来了八人,这边安排的人手便也没有太多。只让张义、赵同他们带了十来个护卫长随在隔壁院子里待命。 这寺里的客房,不过是为了备斋饭待客的,墙板甚薄,隔壁说话虽不能全部听清,但是张老三骂知客僧与兄弟争执这几句却是叫曹颙他们听了个明白。 曹颙牵了牵嘴角,怨不得人都说山东多匪患,他们也太嚣张了些。既然出了山,就不晓得收敛些,“隔墙有耳”这句话应该是听过的啊。 姓刘的这个,按照郑虎他们之前的描述,应该就是龟蒙寨的那个秀才二当家。他口中的三弟,应该就是那位“张三爷”,只是不知为何那个大当家“秦胡子”没有亲自露面,难道是要留后路,省得被齐锅端了? 曹颙掏出怀表,瞧了瞧时辰,到了约定的时间,便让郑虎去隔壁请人。 在他心中,是当这次会面为谈判待的,他这边只是为了少些杀戮罢了,并没有什么底线与期待的。一切,要明白对方的底线,再做打算。 谈判吗,自然是要“主场”方好些,使得对方心里有压力,不敢肆意抬价。 * 刘国泰见张老三还腻腻歪歪的,甚是瞧不起,不过想着自己给他戴了顶油汪汪的绿帽子,心下也舒坦不少。又想起关氏那身皮肉,却是滑腻无比,丝毫不比秀秀逊色,便觉得有些口干。 他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瞧着张老三越发不顺眼。 这时,就听到门外有人道:“刘二爷,张三爷,我家爷请两位过去说话。” 刘国泰收下心神,还不及想对方是怎么晓得来得是他们兄弟两个,到底是有些不放心,对张老三说道:“大哥既然将事情交代给我,自然是我来应对此事,为了寨子几百号人的性命,老三要记得慎言方好。” 张老三嘟囔道:“‘慎言’个鸟,二哥竟弄这些文绉绉的,直接叫兄弟闭嘴就是。” 刘国泰哭笑不得,却也拿他没主意,对跟着来的几人简单交代了,而后亲自开了门,笑道:“敢问这位是曲爷的人,曲爷他老人家……” 郑虎回道:“我家爷就在隔壁恭候二位,二位请随我来。” 刘国泰想着方来进来时,明明特意叫人看了左右屋子,便不见人的,如今怎么又跑出人来? 他的脸色有些僵,讪笑着随郑虎过去。 不过是几步路到了,郑虎与刘国泰都止步,张老三不耐烦,想要推门,被郑虎伸手给拦住。 虽然张老三粗壮威武,但郑虎亦是魁梧高大。这两人,一个是山匪头子,刀刃上做生意的主儿;一个打少年起在曹家,亦是担当太湖珠场那边的守护之职,也没少出手教训那些窥视的地痞流氓,后来在广州手脚练得越发不错。 两人对峙,竟有些不相上下之意,直待刘国泰低声呵斥,张老三方收了手。 郑虎瞧了他一眼,抱着拳对着关着的屋门道:“爷,客人请到。” 就听屋子里有人道:“嗯,请二位进来吧!” 听了屋里人发话,郑虎才推了门,做了个请的手势,让刘国泰与张老三两个进去。 曹颙身穿华服,笑吟吟地坐着,这是庄先生的主意,既然对方巴巴地寻上道台府,说不定攀的就是他的富贵身份。他若是弄得太素雅,说不定山匪便觉得投诚没奔头。 不过是为了爱财罢了,若是当官还贫困的话,那怕是他们宁愿做个自在山匪了。 果不其然,刘国泰与张老三两个进了屋子,眼睛便直了。 曹颙一身华丽的、说不清什么料子长袍马褂不说,帽子上,手上,都是鸽子蛋大小的宝石装衬,身上纽扣亦是宝石的。坐在那里,笑吟吟的,就像个财神一般。边上坐着的老者,身后站着的独眼护卫,身上所穿亦不是凡品。 纵然是在妓院里见多了地主老财、富商巨贾,张老三还是瞧出眼前这人与那些人的不同。那味道,说不出,就像是小神见大神一般,眼前这个明显是更有银钱的大神。 刘国泰虽然也早听说这位道台老爷是江南曹家嫡子,年轻位尊,却没想到会是这个年轻法。待醒过神来,他方晓得有些失礼,抱拳道:“小人刘国泰,见过曹大人!” 旁边的张老三听了,也跟着道:“俺是张老三,你就是那个鸟……什么道台?”说到这里,略带狐疑地打量曹颙,皱着眉道:“不会是蒙人吧?这点小岁数?俺可晓得,道台可是个不小的官。” 这话说出来,连带着刘国泰都生出几丝狐疑来,不过随后又晓得应该没错,若不是做官的,不会有这般气度。打自己与老三见门,对方只是微微地扫了一眼,便像是有些了悟的模样,看来也是心思通透之人。 曹颙听了张老三的质疑,但笑不语,只是带着问询之意,瞧了眼刘国泰。意思像是说,这个毛毛躁躁的家伙是谁?为何要带这样的莽汉来此? 刘国泰心里分外熨帖,到底是世家子弟,慧眼识人,晓得他才是说话的人,老三只是草包罢了。因此,他板着脸,低声对张老三道:“不可无礼,还不快见过曹大人!” 张老三正想要试试眼前这人,看看他怎么应对,没想到刘国泰会拆自己的台,心下甚是火大,因不好在外人面前翻脸,只好强忍了,抱了抱拳,算是见过。 曹颙只是笑了笑,便没有起身,大剌剌的受了。 刘国泰与张老三给曹颙见完礼后,方发现桌子边只有两把椅子,曹颙坐了一把,那个老者坐了一把,再没有其他的。 刘国泰有些失望,看来这曹大人颇有纨绔之风,不晓得“礼贤下士”;张老三则是恼火,晓得对方是没拿自己兄弟两个当回事,想要发作,但见对方气定神闲,心里也直犯嘀咕,毕竟他们只带了六个人来,若是给对方理由,说不定他们今儿就要折在这里。 换做其他人,曹颙或许会摆下“礼贤下士”那套,但是既然对方来的是这位“刘二当家”,那他心里是真瞧不起的。 正月让魏黑往日照王家庄送信,也有跟王鲁生寻原由之意。“知己知彼”吗,毕竟要对那边了解得通透些方好。除了山匪那边的情形,还问了王鲁生为中人的缘故。 虽说王鲁生有所顾忌,但是到底不如魏黑机敏,到底给问出缘故来。 听说在曹颙到沂州前,王鲁生便使了银钱打点这些山匪,只为了其任内三年地方太平、官运亨通。 曹颙心下甚是感动,虽说这些话只是王鲁生所说,并没有什么可证实的,但是他心里却不曾有半分怀疑。因此,对这些打着“义气”旗号,却出尔反尔,对王家施威逼行径的山匪实生不出好感。 不过,他不是义气之人,虽是没好感,也不会任意行事,这般应对只是为了给对方一个下马威,使得对方不敢太张狂。 见他们见了礼,曹颙端了茶盏,喝了一口,说道:“听说你们求见本官,因何缘故啊?”说着,望向刘国泰与张老三,目光中露出几分犀利。 或许是在官场待久的缘故,曹颙颇有官威,这一眼望过去,刘国泰心里“咯噔”一下,思量着先前所想的几个条件是不是过了,若是这这般说出来,会不会触犯这位大人。 张老三见对方架子这般大,一点不像济南府那边的那么热络,心里反而有些坦实。是啊,只有骗子才会对他们这些平民百姓笑着殷勤,真正的官老爷管你是生是死,都是这样眼睛长在头顶上的。 刘国泰思量了一回,面露迟疑地看向魏黑、郑虎等人,不知好不好在众人面前讲。曹颙只做未见,端了茶盏,又喝了两口,脸上已经露出几分不耐烦。 刘国泰一咬牙,说道:“曹大人,小人代我们当家的,来寻大人谈谈,便是为了出山之事。” 曹颙挑了挑眉,道:“哦,出山?具体章程,讲来听听。” * 就在曹颙在宝泉寺见刘国泰与张老三时,江宁那边,曹颂为首的四兄弟随着李氏与兆佳氏都去了清凉寺做法事。曹寅原本是要同来的,结果总督府那边来人,脱不开身,便没有过来。 今儿,是曹荃的冥寿,在前几天便往这边送了香火银子。 兆佳氏望着亡夫的牌位,自然少不得又哭了一场。 曹颂眼圈发酸,只是不愿意做小儿女态,强忍了。几个小的,却是克制不住,眼圈都红了,曹硕与曹项还哭了一场。 曹頫跟在母亲与伯母身边,做完法事后,便在寺里的客房小憩。想起父亲在时,家里的热闹情景,他也是难受的不行,小脸紧成一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心里叹息不已。 李氏在旁瞧了,心疼的不行,搂在怀里,温言安慰了。 兆佳氏见小儿子趴在李氏怀里,两人那般亲近,不禁有些吃味,点了点儿子的脑门,笑着说:“瞧瞧你这赖皮样子,既是这么喜欢你大伯母,赶明给你大伯母做儿子去?” 曹頫羞臊不已,带着撒娇的口气说道:“母亲!” 李氏摸了摸曹頫的头,笑着说道:“那可是好,我正是巴不得呢!也是我们娘俩的缘法,只瞅着他亲近,倒不像侄儿,更像是小儿子呢。颙儿自幼不在我身边,大了又小大人似的,倒从未像頫儿这般亲近我。” 兆佳氏这两年倒是瞧明白了,曹家的兴衰富贵往后多要指着长房侄儿。因此,听着李氏这般话,笑着说:“老大是长房长子,身份担的重呢,打小就是有出息的,哪里能像弟弟们这般淘气。” 李氏想到儿子,忍不住叹了口气。虽说儿子已经是弱冠之年,但是在父母眼里仍是孩子罢了,这几年一家人却是聚少离多。先下添了孙子,也不能在眼前,心里多少有些感触。 若是娶的是其他人家的媳妇,媳妇、孙子多是要留在江宁侍候公婆的;偏生是皇家贵女,曹家的主子,虽说是嫁入曹家,但是也不好让小两口分开,来这边立规矩。 转念一想,自己实在太迂腐,若真是媳妇不在儿子身边,那儿子的生活谁人打理?总不好为了尽孝心,让媳妇到这边带孩子、侍奉公婆,儿子在那边再纳新人。别说儿子如何,就是她这做婆婆的,也看不惯那般行事。 想着跟丈夫进京时,要与儿子媳妇团聚,李氏心里的难受便减了几分。因想起进京之事,她便问兆佳氏道:“初十我同老爷便启程,弟妹往娘家需备什么礼,这几日也该置办了。” 兆佳氏听了,想起一件心事,思量了一回,道:“嫂子,提起进京,刚好有件事儿要寻嫂子拿个主意呢!” 李氏笑道:“这倒奇了,弟妹素来是伶俐的,就是两个我加起来也不顶你一个,怎么还有要我拿主意的?” 兆佳氏瞅了瞅李氏身边的小儿子,这是顶小的呢,都十二了,更不要说曹颂已经十九、曹硕十五、曹项十三了。 “嫂子,我想带着孩子们回京城府里住去。左右不过是守孝罢了,那边与这边也没什么不同。还能趁着这两年挑些好人家,等他们出孝后议亲时,不至于抓瞎。”兆佳氏说道:“我也没什么好盼的了,只望他们兄弟几个都成家生子,为咱们曹家开枝散叶,完全老爷的托付,我便能心安了。” 李氏想起兆佳氏的娘家兄弟前些年丁忧,好像就是年前起复的,就是任的京官。因此,问道:“可是亲家舅爷的意思,想让弟妹带着孩子们京里住去?” 兆佳氏点点头,回道:“嗯,年前我娘家哥哥来的信儿,说是孩子们都渐大了,往后也要往京里的,还不若去京城府里守孝,都是一样的。我思量了小两月,始终拿不定主意,实在舍不得嫂子,孩子们也需要伯父管教。这般冒然进京,怕有不妥当之处。我们娘几个现下都靠着公中的银钱生活,颂儿虽袭了他父亲的爵位,一年到头不过百十两银钱,也是不顶用的。到了京城怕花销大,到时候嚼用不开。” 李氏说道:“到底是为了孩子们的前程,听着舅老爷的意思,这也算是个法子。我这边能拿什么主意?想来就是老爷,也不会拦着。嚼用这块,弟妹不必担心,虽说祖上的产业都变卖得差不离,但颙儿名下还有两、三处庄子呢!” 兆佳氏忙道:“那怎么好?京城的庄子,我也晓得,那是老太太留的,另外两处也是御赐的、幌子阿哥赠的。我们这一大家子,未能为公里赚银钱,吃着哥哥嫂子的不说,还要去吃侄儿、媳妇的吗?我可没那个面皮,臊也臊死了!若是真进京了,等没嚼用时,来求嫂子就是。” 李氏听着兆佳氏这话,想着二房没个产业,在一块儿过还行,进京后却是有些不便。 仔细想了想后,她说道:“要是弟妹真要上京城府里住去,我便同老爷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重新在京城置办点有进项的产业,正好供你们娘几个在那边花销嚼用,省的使钱不方便。只是,公中银钱,前两年才还了亏空,如今未必有多少富裕的。不过也不怕,实在不行,我那边还有些私房,先买两处小庄子。” 兆佳氏听着感动,红了眼圈,用帕子试了泪道:“虽晓得嫂子疼我,也不敢这般劳烦,若是公中银钱紧,我这边还有颂儿他们几个的婚娶银子呢。老太太留下的两万两都在我这边收着。反正他们几个还需守孝,一时半会儿也使不上这个钱,若是大哥嫂子允我们进京,用这笔银钱先置办下产业也是好的。只是这样的话,等到他们哥儿几个成亲时,少不得要央求大哥大嫂了!” 第二百八十三章 绥靖 第二百八十三章绥靖 背叛总是来得那么快,结局又未必如想象中那般如意。 刘国泰望着龟蒙寨聚义厅里横七竖八的尸身,怔怔地说不出话来。他只觉得手足冰凉,不晓得是哪里出了差错。中间堆萎着一个壮汉的身子,身上足足中了几十支箭,死状极惨,正是龟蒙寨的老大秦八甲。 明明前些日子在绿营军中,商议的还是诱附近的几处山匪到龟蒙寨来,一起招抚,若有反抗者,则格杀勿论。这样的话,既能斩首,充作军功;又能投诚,算是有了晋身之路。 同样不解的,还有随同登州总兵李雄来“剿匪”的曹颙。是啊,怎么没见到中间有“招抚”这步,直接便安排弓箭手齐射了?等他听到消息,与李雄一同来此时,这边已经尘埃落定。 满屋的血腥气熏得人难受,曹颙隐隐地生出些怒意来。 虽说“剿匪”本是绿营之事,但这毕竟是沂州地界,况且当李雄布置刘国泰做内应时,他就是跟前。当初确实说的是要先“招安”,而后对那些顽固不灵、拒绝招安的进行剿杀。 登州总兵李雄,得意洋洋在站在龟蒙寨的聚义厅上,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身,对随同前来的曹颙道:“曹额驸,这次绥靖地方很是多多依仗额驸了!只是让匪首跑了一个,竟未能得全功,算是憾事!”话中,带着一丝得意:“不过,周遭几处匪寨的头目都在这里,也算是收益颇丰!” 说话间,又有人来报,道是其余匪类护着妇孺在后山与官兵对峙,请李雄示下。 李雄面上狰狞一笑,摆摆手道:“杀!叫这些悍匪见识见识什么是天威!咱们大清绿营的儿郎,难道是没卵子的山货不成?” 曹颙微微皱眉,庄先生之前已经说过,若是登州总兵李雄来剿匪,那少不得要大开杀戒。因前些年李雄初到山东时,便因这沂蒙山匪吃过大亏,因剿匪失利有从二品副将降到从三品游击,去年才托了关系熬上总兵来。 地上这些,既是各寨子头目,被冤杀的应不多,毕竟各县报上来的历年的各种劫掠案子不可胜数。只是外头那些家眷妇孺,曹颙却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李雄用人命充军功。 “李军门,且慢!”曹颙扫了眼地上的尸体,缓缓问道:“这是何意,为何本官茫茫然啊?” 总兵虽然是正二品,比曹颙的正四品道台高出许多,但是和硕额驸是等同武一品的官阶,这样算下来,又是曹颙身份高些。 李雄是庄亲王府的门人,除了前些年剿匪折了跟头外,这两年仕途破顺,去年进京陛见了两回。曹颙虽说身份比他高些,他心里真没瞧得起,但是面上却不好得罪。 李雄笑着回道:“回额驸的话,这些匪类,向来彪悍,若是不乘其不意,怎能斩首近百?怕是他们早就溜回山里了!” 曹颙微微眯了眯眼,瞥了一眼旁边面如死灰的刘全泰,轻声道:“莫非是本官记错了,上面的旨意不是‘抚’,竟是‘剿’不成?李军门的意思,可是要来个‘鸡犬不留’,真是好大一份功劳,不晓得万岁爷对这份万寿贺礼满意不满意?” 李雄闻言一禀,康熙向来以“仁孝”治国,不管他这边功劳多大,一顶“嗜杀”的帽子扣下来,前程便没指望了。更不要说今年甲子万寿,正是朝野颂歌之时。 想到这里,他的神色有些僵硬,再瞧着曹颙时,眼中多了打量。 曹颙正望着中间浑身箭只最多的那个,对愣在旁边的刘国泰问道:“那个是谁?莫非就是秦八甲?” 刘国泰被曹颙的声音骇了一跳,再望向他与李雄时,眼里已经竟是恐慌,生硬地点点头。 秦八甲一死,扳指的线索怕是又断了。刘国泰已经交代过,他与张老三两个都是沂州本地人,只有秦八甲与其几个护卫心腹是外来的。秦八甲尸首附近那几个,像是竭力护着他而亡的,想来就是那几个心腹。 来请示的兵丁还在等李雄的示下,想着外头的游击大人还等着,面色就露了一丝急色。 曹颙终不能袖手旁观,任凭李雄自己个琢磨是否该大开杀戒,便道:“既然还有顽匪在后山,那军门与本官过去瞧瞧!” 李雄原本以为曹颙凭着守道的身份,掺和进剿匪之事来,是为了抢功劳罢了。虽然打心里腻烦,但是也晓得就算他不来分功劳,也有其他人来。 有个和硕额驸在这里顶着,证实功劳是实打实的,往京城再使些银钱,他的品级备不住要再升一升。 如今,太平盛世,斩首百余就是份了不得的功劳。 李雄想了想,便也不再贪心,对曹颙说:“既然额驸吩咐,那咱们便过去看看。万岁爷最是仁慈,就算对这些无知匪类,亦是天恩浩荡的。况且今年又是甲子万寿,正是天下万民之喜。” 后山洼地,官兵已经将打剩下的山匪团团围住。老幼妇孺在里,青壮男子在外,手里拿着棍棒刀枪与官兵对峙。 围三缺一,目的不过是为了将这些人引到这里罢了。中间地势低,官兵们拿着弓箭围个正着,就等着上头令下,便剿杀立功。 两个带队的游击已经等得不耐烦,正要派人在去催,便见李雄与曹颙带人过来,忙上前见礼:“标下见了军门,见过曹额驸!” 李雄只是看着曹颙,并不开口说话,心中却是拿定主意,就算是要“抚”,这个功劳也要自己占大头才好,可不能让曹颙抢了先去,那样的话实在没意思。不过,还要将他推到台前,这样有过错也有大头担着。 曹颙不是傻子,怎么会允许他摘干净自己,对李雄道:“李军门,这是要……”说到这里,却是沉吟未语。 李雄“哈哈”笑了两声,说道:“自然是要‘抚’的,要不如何能彰显万岁爷他老人家的仁心。”说到这里,指了指随着过来的刘国泰,吩咐道:“你,你小子,赶紧给爷喊话,要命的赶紧放下棍棒过来,否则……哼哼……” 刘国泰听了,如蒙大赦,既然有用到他的地方,看来这条性命算是保住。因此,立时擦了把额头冷汗,上前一步朗声道:“各位乡亲,咱们聚众于此,本已于国法不合,现下,朝廷恩典,允咱们出山,做回良民,如此功德,怎不使我等感激涕零!快放了棍棒,带着儿孙出来……” 话未说完,就听一个青壮怒道:“原来是刘老二是你这个王八蛋卖了兄弟求富贵!怨不得这些个绿营官狗熟门熟路的,你这丧尽天良的,小心老天有眼……” 旁边还有两个青壮,也要开口大骂,就见两支快箭射来,一支奔喉咙,一支奔胸口,将方才骂话的那人穿了个正着。 那人闷哼一声,倒在地上,立时身亡。 原来有些喧嚣的人群寂静无比,半晌没有人吭声。 李雄黑着脸,喝问道:“哪个混犊子手欠?还不快给本镇滚出来!” 却是两个把总,手里提溜着弓,低着头过来。一个身材高大些,一个身材略低,都是二十多岁的年纪。 李雄喝道:“拖下去,给这两个不懂规矩的臭小子二十鞭子开开眼。” 两个把总面上甚是惊慌,望着李雄身后的那个游击。他们是早得了这游击的命令,对方要是有人出头,便立时射杀。目的不过是为了引起冲突,好不被“抚”字束住,谋取更多的功劳罢了,如今怎么是“不懂规矩”了? 有个把总想要开口问询,被那游击狠狠地瞪了一眼,又老老实实地闭上嘴。他心里想着,不过是二十鞭子罢了,军门又是向来待下亲厚的,在众人面前打罚,自然有这样做的道理。 但是军中打罚都是去铠甲的,这一鞭子一鞭子下来,却是实打实的肉疼,纵然是两个青壮汉子,亦不禁大叫出声。霎时间,满场就听到他们两个的叫唤。 曹颙不晓得李雄这般做作的用意,只是往人群里看着,估摸着有一两百人,除了边上几十个是青壮外,其他多是妇孺。望向官兵的眼中,是深深的恐惧与说不出的怨恨。 曹颙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喘不上气来。这些所谓的匪类,与山脚下那些百姓有何不同?起先也不过是安分百姓罢了,因各种各样的缘故逃到山里来,真正罪大恶极的有几个? 转瞬间,一顿鞭子已经挨完,那两个把总又被人架到李雄面前来。 李雄不屑地哼了一声,说道:“孬种,你们还有面皮叫唤!这些算轻的,下次再犯,按军法行事。” 两人不得已,又忍了痛谢过军门开恩,心里却是把传话给他们的那个游击骂了又骂。 李雄等两人谢完恩,方抬了抬胳膊,指了指他们两个道:“本镇记得你们两个,标里的神射手……”说到这里,指了指个子高的那个,说道:“你叫鲁……鲁武!”又指了指矮个子那个:“你叫史辽!本镇没认错吧?” 那两个把总没想到军门竟然记得自己的名字,都满脸感激,说不出话来。 李雄笑道:“你们两个是一个村的,猎户出身,是也不是?” 鲁武与史辽抱拳回道:“标下本是登州猎户,军门所言正是!” 李雄点了点头,对旁边跟着的几个武官道:“罚完了,当赏,方才那个算在他们斩首薄上,另外,再赏二十两银子!”说话间,使了个颜色。 那人是他的亲信,自然晓得他的用意,拿了两锭巴掌大的银元宝,送到鲁武与史辽面前。 鲁武与史辽两个做梦似的,神情浑浑噩噩的,捧着银子也不省得谢恩。 曹颙却似有些了悟,看了看李雄,这算是个人物呢。 只见李雄上前两步,朗声道:“圣主临朝,天下太平,怎容尔等聚啸深山,贻害地方?今,天恩浩荡,圣主宽仁,愿施恩尔等,实是幸甚!除了本镇李雄,今日尚有东兖守道曹大人在此,尔等愿为民者,发回文书,原籍安置;愿意博前程、谋富贵者,可入本镇军中!” 虽说被世道逼得没活路进山为匪的这些百姓,对官府中人都没甚好印象,但是曹颙因去年平抑粮价的缘故,民望颇高。他们偶尔下山,也有所耳闻,晓得是位好官。 对那位满脸正气的“李军门”,通过方才的一罚一赏,也使得大家少了些许敌意。 就见洼地中有个青壮出列,犹犹豫豫地问道:“俺也是猎户呢,能吃兵饭不能?” 李雄很是干脆的点点头:“那时自然!想混兵饭容易,能不能升官发财却是要瞧真本事!” 除了有几个死了手足兄弟的,说什么也不肯投降,被射杀外,其他的青壮都放下了武器。又有人为了功劳,指了指人群中的两个女子与其身边的两个孩子,说道:“禀告官老爷们,她们是大奶奶、三奶奶……”说到这里,才忘记了要改口:“不对,是秦老大的婆子与张老三的婆子,那两个小的,是张老三的小崽子!” 被指为“秦老大婆子”的年轻女子立时跪在地上,哭着说道:“奴家冤枉啊,奴家冤枉!两位官老爷,奴家本为良家妇,前年冬天与丈夫回娘家,途中被山匪瞧见,丈夫被杀了不说,奴家亦被被强抢上山,与仇人为妻。虽然不能守贞,心中羞愧无比,若不是为了报夫仇,也不会苟活至今。”接着,又说了今日她使了力,在吃食酒菜中做了手脚,协助官府剿匪。 这番梨花带雨,却哭得李雄心都痒痒了,心下思量着,怨不得这秦老大要杀人夺妻,这般姿色的妇人,岂是寻常人有福气享的? 曹颙却听着这妇人提到的被劫掠的经过有些耳熟,前年冬天,不正是邱老汉儿子被害、媳妇失踪的时候吗?他仔细看了那妇人一眼,虽是哭得梨花带雨,但是面上却不带半分凄色,想来对秦老大这个土匪丈夫确是无情。于是,开口问道:“你姓甚名谁,哪里人士?” 听曹颙开口,李雄却是有些不乐意,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也是瞧着这小娘子了? 这跪在地上哭诉的女子就是田秀秀,虽然今儿这般官兵来势汹汹,一上来便射杀了不少人,叫人瞧了怕得慌。但是瞧着刘国泰安然无恙,眼前这两位官老爷又都是一身正气的模样,便也心下稍安,轻启樱唇,开口回道:“奴家邱田氏,本为邻县赵家庄人,四年前嫁与南山乡八里庄邱家为媳,亡夫名叫邱大宝。” 这话却是对上了,曹颙想起还在苦等结案的邱老汉,心下叹息一声。 李雄见曹颙不在应声,问道:“额驸,这邱田氏当如何处置?” 曹颙回道:“若是这女子身份不假,那涉及道台府一桩案子。去年本官初上任时,曾接过一邱姓老者的状纸,言道其子被害、其媳被掠,倒是与她说的相合。若是军门这边没有其他安排,本官想带这女子到蒙阴县城与邱老汉对质,亦好了结此案。” 李雄笑着说:“既是这般,那本镇自是无话,额驸尽请安排就是。” 李雄刚说了这话,就见他身后的游击低声回道:“军门,根据先前的消息,这秦老大还有个儿子呢!” 李雄听了,收了笑,看着田氏道:“匪首秦八甲之子何在?还不快如实说来!” 田氏吓得浑身一激灵,流着泪小声说道:“让张老三抱走了!”说到这里,泪流的越发厉害,却是真心疼了。十月怀胎,母子天伦,却不晓得此生能不能再次得见。 刘国泰正奇怪为何田氏没抱着孩子,现下才晓得缘故,心里也是难受得不行,不禁开始暗暗向诸天神佛祷告,保佑张老三平平安安地逃出去。不过,也是庆幸不已,要是儿子还在这里,被当成秦八甲的骨肉,怕是难逃一死。 第二百八十四章 上京 第二百八十四章上京 剿匪自二月十五开始,三月初一结束,为时半月,期间剿抚匪寨四座,斩首悍匪两百余人,招抚匪丁四百余,妇孺老弱三百余人。 这是沂蒙山数十年来首次剿匪大捷,李雄将要带着兵丁北上济南府庆功。曹颙却没有同往,因为得了音讯,曹寅夫妇上京贺寿,已经到了沂州。 在蒙阴县衙,据邱老汉辨认,那位田氏却是老汉的儿媳妇。当晓得儿子是为了媳妇毙命时,老人家差点没背过气去,对这田氏亦是口出恶寒。不过,到底是朴实乡民,待晓得媳妇已经助官府“剿匪”为儿子报了血仇,气也就消了大半,领了官府的一些剿匪赏银,一道回家去了。 案子了结,曹颙也算是少了一桩心事,一路快马加鞭,当天下午回到沂州。 父子去年八月相别,也有半年了。看着曹寅顶着花白头发站在厅上,笑吟吟地等着自己时,曹颙险些落下泪来,快着上前两步,施礼道:“父亲!” 曹寅亲手扶起曹颙,仔细地打量了,最后视线落到他的腿上,问道:“可都好利索了?既是你旧疾之处,且不可轻忽,省的留下病症!” 曹颙点点头:“嗯,尽好了,父亲无需挂怀,本就是小伤罢了!” 庄先生原是陪着曹寅在这边说话的,见父子相会,正想着要不要暂且回避,就见父子两个齐齐地望向自己个儿,眼中都是问询之意。 他捋了捋胡子,好生为难,这要是实话实说,累得曹寅担心;若是现编瞎话,这方才已经说得差不多了。 曹颙瞧着庄先生的表情,哪里还有个不明白的?立时转了话题,对庄先生道:“先生,衙门里那个蒙阴邱老汉的案子结了,其媳妇正是被山匪给劫去。” 庄先生笑着点点头,这些消息前些日子往来的书信中早就提过,如今说来不过是转移曹寅的注意力罢了。 果不其然,就听曹寅问道:“什么案子?为何越级告到这边衙门?” 越级接状纸,也算是官场忌讳。 虽然曹颙素日行事算是稳妥,但是曹寅心中却还是放心不下,毕竟儿子年纪甚轻,又没有做过地方官。地方虽不如京城人事倾轧的那么严重,但是其中上下往来亦有些“规矩”是要守的,否则很容易得罪人而不自知。 就像去年春日的烧锅之事,虽然明面上看着太平无事,但是其中不晓得树下几个敌人。否则,也不会有这次的惊马之变。 想到这些,曹寅望向儿子的目光带了几分关切。他已经是年近花甲,膝下只有这一子,父子之情倒比头些年要看得重些。 曹颙请父亲与庄先生坐了,而后将邱老汉的案子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曹寅细细听了,见儿子处理得还算妥当,又指点了两句,才算是放下心来。 庄先生见他们父子还有话要谈,便起身先告退,往自己院子去了。 厅上只剩下父子二人,曹颙问道:“母亲在内宅吗?父亲见了天佑没有?” 曹寅点点头,笑道:“你母亲同你媳妇说话呢,天佑不错,是个好孩子。” 曹颙想起一事来,开口问道:“父亲,天佑的大名可是有了?” 曹寅闻言一怔,随后摆摆手,说:“这个不着急起,进学前定了便是。” 曹颙听了,不禁心下生疑,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五、六岁见驾后有的大名,莫非父亲对起名这块是弱项?不是不着急起,而是想不起合适的?是跟着族谱,与曹延孝、曹延威兄弟范个“延”字,还是如历史上曹雪芹那般,只取一个单字? 不过,就算是父亲给天佑起个大名叫“霑”,曹颙也不会像过去那些忐忑。曹家的顶梁柱还在,曹家正一点点避免原来的历史轨道。 * 曹颙与初瑜现下住的就是内宅正房,如今曹寅夫妇来了,断没有让父母住偏房侧院的道理。幸好先下东屋这边都空着,曹颙他们小两口只住了西暖阁,倒也不用现腾房。 因早就得了二老要来的消息,东屋的行李铺盖、物什器皿都换了簇新的。 李氏坐在东屋炕上,抱着大孙子,笑得合不拢嘴。小家伙半岁大了,变得有些爱动,老是伸着小胳膊晃来晃去的,什么东西都抓。 初瑜领着五儿,坐在炕边,陪着说话。李氏瞧了瞧笑眯眯的五儿,赞道:“这点年纪,就能看出是个美人胎子,长得比她几个姐姐都俊呢!” 五儿周岁虽才二岁半,虚岁却是四岁了,也那个听出好话赖话来,晓得得是赞自己好,便笑着往初瑜怀里靠。 初瑜笑着摸了摸五儿的头,说道:“瞧母亲说得,瞧着姐姐与三妹妹,想来儿时也都是不逊于五儿的。” 李氏摇摇头,道:“她们这一辈的姊妹五个,前边的四个虽然长得还算好些,但是眉目之间都有些像你们的爷爷,稍显刚毅。男儿家还没什么,女儿家这般,性子太要强了些,往后指不定要吃这块儿的亏。瞧着五儿却是同她四个姐姐都不同,眉目更肖似其母,看着柔顺些。” 初瑜听了这话,想想自己的几个大姑小姑,除了四儿还小,见得次数少,还看不出什么,其他三位性子不同,但是却都有些倔强,正如婆婆所言。 东院的田氏,西院的韩路两位师母、怜秋姊妹两个听说李氏来了,都过来给她请安。 田氏所出的双胞胎半月前百日,早落地的那个,如今虽比不上天佑大,但也胖嘟嘟的,看着健壮得很;晚落地的那个,则比哥哥瘦小些,不过这几个月一直好药调理,看着也同寻常孩子差不离。 李氏去年过来住过,与众人都是熟识的,笑吟吟地将众人让了坐,说了会子家常话。又叫绣鹭给田氏与怜秋补了孩子们的百日礼与抓周礼。 说话间,紫晶过来请示,厨房席面已经备好,在哪里摆席为老爷太太接风洗尘。 初瑜不好自专,请婆婆做主,李氏笑着说:“没有外人,你瞧着安排就是!” 初瑜请田氏等人陪着婆婆说话,自己随紫晶出去布置席面去了。还是如除夕那般,摆在正房这边。堂上一桌,屋里一桌,只是人数不如除夕多,而后使人往前院请曹颙父子等人。 曹延孝与曹延威两兄弟辈分低,没有与堂祖同席的道理,便安排在外堂把盏执壶。虽说曹寅父子孝中忌酒,但也是那个意思。庄先生与韩师爷、路师爷作陪,魏黑并不在内。虽然在曹颙面前自在些,但是他向来以仆从自居的,自然不肯逾礼。 里面这桌,几位来请安的奶奶、太太、姨娘都留了,陪着李氏吃席,由初瑜带着紫晶摆碗布菜。 虽然李氏叫初瑜同坐,但是毕竟有规矩在,初瑜岂是不懂事的?自然是执意侍候婆婆用饭了。 这次上京,曹李两家是同往的,乘了几艘大船,行的水路。进了沂州境内,因曹寅夫妇要来接儿子、媳妇,方分开。 虽然还有大半月才道万寿节,但是水路行程慢些,顶多要再逗留一两日,便要往运河去,曹家的坐船还在那边驻留。 且不说曹寅一家团聚,其乐融融,李煦与李鼎父子,正站一路北上的船头闲话。 虽然也是父子同往京城,但是终究不如曹家体面。早先朝廷的邸报上,进京贺寿的外臣名单中,并未见曹颙,李煦只做寻常。 毕竟曹颙年岁轻,外放又刚一年,在地方也没听说有什么建树。虽说是一路守道,但是如今国泰民安、天下太平,哪里有什么功劳好得的? 然,到江宁与曹家汇合,晓得曹颙也是在奉旨进京贺寿外臣之列,李煦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儿。 站在船头,瞧着夕阳笼罩的运河,水波荡漾中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萧瑟之意。李煦叹了口气,说道:“老太太病的实不是时候!” 虽然只有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但是李鼎略一思索,便晓得父亲的意思。 虽说这两年,因与前两江总督噶礼的关系,使得李煦受了康熙申斥,但是康熙最念旧情,逢年节对李煦之母文氏老太君的赏赐依旧丰厚。 虽说文老太君在宫里当差的时间不若孙老太君年头那么久,但是毕竟做过康熙保姆,又是当初的老人中唯一在世的一个,年逾八旬,在康熙面前还是有几分体面的。 难道曹家能靠儿子,自己家却只能靠老祖母吗?李鼎心下不服,开口问道:“父亲,既是曹家已经抬旗,江宁织造理应由内务府安排人接任,为何曹家姑丈还在任上?” 李煦摇了摇头,回道:“没这么简单。当年曹家太老爷南下,带着人修建了织造衙门。江宁织造不仅是江宁织造,江宁织造府也是曹府,是曹家祖孙三代生活之地。万岁爷最是要颜面的,待老臣本就优容;更不要说曹家前几年那出‘举家还债’的戏码,使得万岁爷心里熨帖,自然越发恩厚。现下想想,为父却是糊涂了,名利之心日盛,忘记了万岁爷早先的脾气!” 李鼎这次进京,同几年前的曹颙一样,也是要进是侍卫处的当差的,听到父亲说到万岁爷的脾气,心下很是好奇,问道:“父亲,不是说君心难测吗?难道,万岁爷还有什么喜好与禁忌是父亲晓得的?” 问完话,李鼎便晓得缘故了。万岁爷除去天子之尊,也不过是个老人罢了,并不比寻常人多只眼睛或者多只耳朵。自己早年也是陛见过的,只是因当时气氛庄严肃穆,他又不像现下这般胆大,都是低头磕头请安,对皇帝的印象只是恍惚记得罢了。 父亲在万岁爷身边当过差,晓得些其脾气秉性也不算稀罕事。 李煦说道:“这些年为父不在京中,与万岁爷得见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只觉得万岁爷越发威严,君臣相处,言谈虽是随和,但再也不见早年的亲近,只是让人心生惶恐。 为父亦生出惊慌之心,为了家族前程,未雨绸缪。却忘记了万岁爷的脾气,最是不耐烦别人有贪欲的。 你越是想要求什么,他就算本想要给你的,也要收了回去;反之,亦然。 你曹家姑丈这两年云淡风轻,鲜少在官场往来应和,有淡出江南政局之心。怕是他心里巴不得卸了这织造职务,回京养老或是到曹颙任上含饴弄孙。 他是这般,曹颙亦是如此,在京城时便是不显山不露水,除了几个至亲与没有势力的十三阿哥、十六阿哥,其他权贵,都是半点不沾的。 不知他们父子是有意如此,还是性格使然,却也未必能如愿。 忠心既是表过了,剩下的自然是万岁爷的荣宠,怎么会允他们父子这般冷清下去?为了保全曹家财物,不使其受搬家劳损,使你姑姑、姑丈有养老之地,怕是万岁爷不会让内务府往江宁安排人了。” “求而不得啊!”李鼎沉吟着:“只是不知,曹家姑父是如父亲般,忘记了万岁爷的脾气,还是反其道而行之?” 第二百八十五章 春暖 第二百八十五章春暖 京城,东直门北小街,针线胡同,履贝子府。 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联袂而来,奉旨探望有恙的十二阿哥。二人上个月初七,同五阿哥、八阿哥、十四阿哥、十五阿哥一道随扈巡幸畿甸,月末方回京。 先前,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并未听说十二阿哥染病的消息,今儿小哥俩儿还是领了皇父口谕,来探病问疾的。 贝子府大管家听说是两位皇子阿哥奉皇命所来,忙打发人通禀主子,要开中门迎接。 十二阿哥是康熙五十年开府的,虽然比十六阿哥年长十岁、比十七阿哥年长十二岁,但是早年在阿哥所待弟弟们还是很亲厚的。就算在开府后,与几位宫里的阿哥也有所往来。 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身穿常服,没有让大管家折腾,直接叫他带路,往厅上等去了。 虽还没见到十二阿哥,但是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也大致猜出来些,这位哥哥怕是害的心病,否则皇父也不会特意遣他们小哥俩儿过来。 早在去年秋,便有官员奏本,应将托合齐处以凌迟之刑的,留中未发。 上个月初十,原九门提督托和齐在宗人府监禁处病故。其后宗人府衙门提,因其“肆行悖逆、罪恶重大”,应将其挫尸扬灰、不许收葬;其子舒起,仗父威势,恣意横行,应拟绞监候。上从之。 虽说托合齐是废太子的拥护者,受其牵连至此,但是毕竟是十二阿哥的亲舅舅。 康熙向来以“仁孝”治国,待臣子向来宽厚,就算对早年弄权的辅臣鳌拜,也不过是圈死了事。 十二阿哥向来本分,不掺和那些魑魅魍魉,所说生母位份低,但是亦自在逍遥,没什么可抱怨的。 不想这几年夺嫡之争,他却是想避也避不开。其岳父大学士马齐因康熙四十八年涉及谋立八阿哥为太子被罢职拘禁,这两年才放出来。 如今,他的亲舅舅又是这个下场。有十三阿哥之鉴在前,他如何不惶恐?听说打圣驾离京起,他便没有再出府了,不晓得近日为何又染病。 十二阿哥听着两位小兄弟身负皇命而来,穿戴整齐来到厅上。他今年才二十九岁,头上却添了不少白发,面容也青白的有些骇人。 十六阿哥面南背北,肃手站了。 十二阿哥挑了衣襟,跪倒在地,口称:“圣安?” 十六阿哥道:“圣恭安!”随后道:“口谕,‘听说尔病了,好好休养,免得朕挂怀,叫福晋常往宫中给太后妃母请安’。” 十二阿哥紧紧地握着拳,险些落下泪来,强忍了,哑声回道:“儿臣尊旨!” 传完圣旨,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忙将哥哥扶起,兄弟之间再次见过,而后方宾主落座。 十六阿哥嗔怪道:“十二哥真是,既是病了,为何不给个信儿?倒显得我们这些做弟弟的不懂事。” 十二阿哥挤出一丝笑,说道:“多谢两位弟弟挂念,或是换季的缘故,饮食有些不调,现下已经好许多了!” 十六阿哥瞧着十二阿哥神情,正色安慰道:“十二哥向来是豁达之人,这次怎么还想不开了?不说别的,就是当初索额图获罪时,二哥没受到牵连;明珠下台后,大哥反而更受器重。咱们是皇阿玛的亲儿子,难道还要为了亲戚的不是,远了父子之情不是?” 这话却是说得有些直白,十二阿哥甚至感动,笑着点点头,道:“十六弟向来耍怪,如今却是长大了!” 十六阿哥笑道:“弟弟可不敢当哥哥夸奖,听说哥哥这边府上有鄂罗斯过来的酒,使人往弟弟那边送两坛子就是大善。” 十二阿哥想起十六阿哥去年因丧子的缘故酗酒,忍不住说道:“到底这杯中物不可贪多,否则与身体无益,十六弟还需有节制方好。” 十六阿哥摆了摆手,说道:“我的好哥哥,弟弟也是将二十的人,哪里还需人操心这些个?自是心里省得的,哥哥且宽心吧!也不是平白讨哥哥酒吃,却是有缘故的!” 十二阿哥听着稀罕,见十六阿哥笑吟吟的,想着方才皇父的口谕,想来是好消息才是。 还未等他开口发问,便听十七阿哥笑着道:“十六哥要厚道,这个喜还是弟弟来报吧!十六哥要讨酒,弟弟也有要讨的呢!” 十六阿哥见十七阿哥笑着露出一排白牙,不禁扶了额头道:“别说你是我兄弟,瞧你那合不拢嘴的模样,自不必说,定是要为你媳妇儿讨物什!” 十七阿哥笑着点点头,对十二阿哥道:“十二哥,去年您府里往各家送的鄂罗斯的皮子,这边还有吗?若是方便的话,给您十七弟妹匀一份出来,成么?” 对于十七阿哥两口子琴瑟相合之事,十二阿哥先前听福晋提起过,只当是新婚燕尔,寻常之事,现下见他巴巴地为了媳妇讨皮货,实是觉得意外,随后便只有感激的了。 这位小兄弟年岁不大,自幼不怎么爱说话,虽也是庶妃所出,但是颇为要强,鲜少与人开口。 如今,十七阿哥开口要皮货虽说是为了疼媳妇,但也是没把十二阿哥当外人之意。 十二阿哥闭门不出这大半月,门庭甚是冷清,很多原本与贝子府有关系的人家,都是观望,生怕沾上他的霉运。 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好消息,十七阿哥说道:“虽还没有正式的旨意下来,但是瞧着皇阿玛的意思,是要等十二哥病好后,使十二哥分管旗务。” 十二阿哥闻言怔怔的,一时没醒过神来。 要知道,下五旗的旗务由宗室王爷分管,若是使他分管旗务,那就是皇父亲掌的上三旗了,这可不是一般的殊荣。就是几位出身高贵的亲王郡王哥哥,也未必捞到这个体面。 十六阿哥笑着说:“这回,十二哥该踏实了吧!只是毕竟圣旨未出,不好宣扬,十二哥心里有数就成。” 十二阿哥点点头,再次谢过两个弟弟,立时叫管家上来,往库里寻两人要的酒与皮货。 十六阿哥忙摆手,说道:“哪里这般急了?弟弟们是打劫的不成,还要立等?我们还要在街里耍耍再回宫,十二哥记得这些事,往后打发人送到宫里就成。” 十二阿哥哑然失笑,瞧了瞧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身上的常服,道:“是了,是哥哥心急了!两位弟弟是要淘换万寿贺礼去?” 十六阿哥回道:“嗯,虽然预备下几样儿,总不合心,还需再转转方好。” 十二阿哥挑了挑眉道:“何必这般费事,谁不晓得你有个冬茶园子,出产的茶悠的,实在让人犯困。” 曹寅道:“已好了,倒是颙儿,在感慨何事?” 曹颙苦笑道:“父亲,说来也怪,早先在京城,一心盼着外放,极不耐烦应付权贵往来,只觉得大家虚来虚去,甚是无聊。如今,离京久了,却是有些想得慌。有些事,是京里方能探寻明白的,人在外头很容易生出茫茫然之惑。” 曹寅微微皱眉,问道:“颙儿所惑何来?” 曹颙望了望遥远的天际,回道:“儿子这十余年,活得战战兢兢,始终无法安心。总是怕一梦醒来,天命不可违,徒留悲伤。现下,似乎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心里畏惧少了许多,亦茫然许多,有些不知往后该何去何从了!” “天命不可违?是咱们家?还是为父?”曹寅正色问道。 曹颙不晓得为何父亲这般问,像是自己方才哪句话说漏了。 他正想着寻什么话岔过去,就听曹寅道:“现下想想,对于咱们家与为父的将来,颙儿心里像是有数般,否则也不会十来岁便想着亏空之事;前几年又早早地在御前求了金鸡纳来。莫非,按照天命,去夏本应是为父……”说到这里,顿了顿,说道:“本应是为父故去吗?不止家事如此,就是对二阿哥,就是为父亦不能说万岁爷对储君彻底失望,颙儿却是两次三番地劝诫为父要远避太子,远避其他皇子阿哥。这些,本不是你能晓得的,颙儿又是何处知之?” 纵然父子先下感情还算亲厚,但是曹颙也不敢说出,我原不是你儿子,是鬼上身了。能不能吓到对方不好说,就是他早已将自己当成是曹家的儿子。 不过,有些话,憋在心里也是难受。因此,曹颙尽量有很轻松地口气说道:“说也奇怪,儿子小时便经常做些稀奇古怪的梦,梦到几年乃至十年二十年后的事。梦里,父亲是康熙五十一年夏,染了疟疾西行的;儿子则是几年后病故,留下妻氏马氏,生下一遗腹子。咱们家……咱们家是新皇登基时因亏空抄的。小时候不懂事,总怕噩梦成真,担心了这些年。现下,不管如何,都是与梦里不同了!” 曹寅沉寂了好一会儿,方道:“颙儿的梦里,新皇……新皇可是四阿哥?” 曹颙闻言,吓了一跳。曹寅背着手,面上带着微笑,说:“或许是祖宗有德,故意点拨颙儿,来解咱们曹家危难也备不住。” 第二百八十六章 相逢 第二百八十六章相逢 三春时节,杨柳轻摇,青江披绿,南山花红,黄鹂弄晓。打大兴镇登船,行了七日后,曹家坐船抵达长辛店码头。 早有张义、赵同两个,带着家人随从陆路先行,往京城那边送信。京城这边,一直掐算着行程。因此,当坐船停驻码头,曹颙随着父亲下船时,曹忠早已准备了车马在这边等着。 曹颙先去照看初瑜与李氏等上了马车,随后来询问父亲是乘车,还是骑马。却是来了个熟人,正是内务府广储司郎中马连道。 他这几年不是很如意,原有机会升内务府副总管,临了被人生生地顶了下来。 本是让他媳妇往诚亲王府寻娘家侄女侧福晋田佳氏,想要走三阿哥的门路。可是田佳氏已上了年岁,虽早日封了侧福晋,但是上有与三阿哥夫妻相敬如宾的嫡福晋,下有如花似玉的新人,根本没有在三阿哥面前说话的余地。因此,马连道还是在郎中任上吊着,想要升一步却是太难。 马家的事,曹颙在京城时便听过一些,并没有怎么在意。自打康熙给曹颙指婚后,马家脸上抹不开,已经鲜少与曹家走动。虽然曹家并没有允许,但是马家早将曹颙当成姑爷看的,就是马连道的太太田氏在亲戚面上也炫耀过几遭,没想到却是成了笑话。 马连道长女参加康熙五十年的“小选”,使了银钱,撂了牌子,没有往宫里当差,去年嫁给一个外放守备,跟着往任上去了。 见到曹寅父子,马连道却是十分热络,似乎中间这几年的疏远都不曾有过似的。 曹寅不是小气之人,况且又是多年的故交,亦是笑着应酬,没有不耐烦之意。 马连道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对曹寅又羡又妒,两人同庚,同是内务府世家出身,他如今还在郎中任上熬着,对方却已经是显贵。不过,这次听到消息,故意寻个机会过来,只作是“偶遇”,却并不是为了曹寅,而是为了曹颙。 他心里有些慌,神情有些僵硬,原还想称呼声“世侄”,却是无法厚着脸皮开口,便只是带了恭敬对曹颙道:“额驸也进京了,这实是万岁爷的恩典啊!” 曹寅在旁见了他的不自在,摆摆手道:“老兄客气什么,只需叫他名字就是!” 曹颙不是摆架子之人,但是却没有主动热络地招呼马连道,只是站在父亲身后,看着这一切。等曹寅发话,方说道:“父亲所言正是,世伯唤小侄名字既可。” 话虽这般说,曹颙态度却只是平平,并不见什么亲热。“无事不登三宝殿”,虽说马连道只说是偶遇,但是瞧着他说话行事更像有备而来。 马连道讪笑着说:“既是这般,那我就拿大,称一声孚若贤侄了!” 又说了两句话,曹忠来禀话,说是太太、奶奶那边问了,何时启程进程。马连道不好再耽搁,立时开口,邀请曹寅明日务必携家眷往马家赴宴。 曹寅犹豫一下,为难地说道:“马兄,明日要往宫里递折子,等陛见;若是马兄不嫌叨扰,改日定当登门拜会!” 马连道略作盘算,却是自己急功近利了些,忘了陛见这码字事;再算算曹家在京城的亲眷往来,轮到马家时少不得也五、六天后。还有七、八天才到万寿节,估摸着曹家父子要三月下旬方离京,日子还算是宽裕。这样想着,马连道便也不再勉强,只说去交接差事,与曹寅父子作别。 不枉费自己费心打探,才这般不着痕迹地与曹家恢复了往来,看来在太太那边也能交差事了。 三年前,有七阿哥横插了一杠子,使得马曹两家联姻的事情泡汤。如今,曹府这边已经兴土木,专门使人打听了,晓得曹家二房要进京了,马连道两口子的心思又活络开。长女虽然出嫁,次女却也十四,眼看到了说人家的年纪。 虽说曹家二房的曹荃已经病逝,没有当家的男人,但是几个儿子都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等到守孝期满,少不得要在京中婚娶。 虽说二房的几个曹家子弟比不得长房嫡子曹颙身份尊贵,但是只要姑娘嫁过去,与曹家、平郡王府、淳王府那边便都有了关系。 有曹寅的爵位在,与伯爵府联姻,自己的闺女与郡主格格做妯娌,说出去也是体面。总比小门小户出来的守备女婿强百倍,大闺女嫁的不满意,使得田氏念叨了好几年,马连道的耳朵也没少遭罪。 凭着他与曹寅的交情,加上前面亲事不成多少有曹家理亏之处,这若是开口联姻,还不是小菜一碟! 想到这里,马连道不禁有些飘然,脚步立时也轻快许多。 等马连道离去,曹颙见父亲面带疲色,便请曹寅上了马车,自己个儿起马随行。 前前后后,曹家一行人,七、八辆马车,上上下下五、六十口,进城去了。 * 曹府前厅,平郡王讷尔苏与塞什图两个正坐着闲话。 讷尔苏早就叫人从曹府这边打听了,晓得曹家的船今儿到京,本是要往码头亲迎岳父、岳母的,但是被部里的差事耽搁,出来时时辰不早了,便直接往曹府这边来。刚好遇到塞什图过来,便一起在厅上说话。 曹佳氏前两日刚诊出来,有了身孕。讷尔苏已经有两个嫡子,正盼着添个嫡女,欢喜的什么是的。曹颐听到信儿,也往王府探望姐姐,心中只羡姐姐好福气。且不说京城各王府,没有几个嫡福晋这般受宠的;就是受宠,能顺利诞下嫡子的,也是屈指可数。 虽然厅上这连襟两个,塞什图是妹夫,讷尔苏是姐夫,但是叙起年齿来,还是塞什图年长一岁。 讷尔苏想到自己膝下已经四子一女,塞什图成亲三年,却没有添丁的消息,小姨子的孝期还要再守三、四个月,瞅着塞什图的目光便带了些思量。 塞什图低头喝着茶,想起自家在沂州的茶园来。 去年五月,曹颙在沂州买的那块茶园,分作六份,除了送平郡王府、淳郡王府、四阿哥、十三阿哥、十六阿哥之外,自己还留了一份,送给妹子曹颐这边,算是后添的嫁妆。 去年腊月,这冬茶炒得千金难买,那些皇子阿哥的门槛高,觉罗家一个没落的红带子,众人自少了顾忌,登门求茶,想要接手茶园子的不少。 有个老郡王,最是大方,使管家送了京外几处产业的地契来,想同觉罗家换茶园子。 这几年觉罗家虽说日子好些,但胜在人口少,喜塔拉氏对钱财之物并不上心。况且这块园子,是媳妇家给添的嫁妆田,也没有婆家人处置的道理。 却也不好为茶园子得罪人,觉罗家交际往来并不像其他王府那么广,上等冬茶没舍得送人,手上也有几斤,曹颐便都分了小包,可着几个体面的郡王、贝勒府邸孝敬了;剩下其他求茶的,能推的则推了,不能推的只道明好茶没了,剩下的差的,又送了些出去。 说曹颙是“茶童子”的话,塞什图也听说了,回去还说与妻子说知。夫妻两个只是一笑罢了,并不相信这些传来传去越来越稀奇的说辞。 然,架不住有人当真。塞什图的大姐夫,是大户人家的庶子,近年来管着公中产业,家族长辈也惦记起茶园来。想起子弟中,还有人与曹家能攀上亲戚,便将这事交给给塞什图的姐夫来办。 塞什图的姐夫寻到觉罗家来,再三央求小舅子,等曹颙进京后帮忙引见。当年塞什图成亲时,他刚好去外地了,会亲家时并不得见。 塞什图少年丧父,受这位大姐夫照看颇多,虽然不耐烦掺和这样的事,却实在无法开口拒绝,只好含糊答应下来。 现下,坐到曹府厅上,塞什图却是有些后悔,不该揽这样的事,去年冬天时已经闹出一场笑话,这般巴巴的提这些,没得叫大舅哥瞧不起。 连襟两个,都没怎么说话,厅上的气氛就有些怪异。 塞什图正思量着寻个什么说辞回姐夫那头,就听到讷尔苏说道:“前些日子南边家书中,提到二房婶子与堂弟们入夏要进京,三妹妹那边怎么说?” 曹颐虽然为父守孝,但是并没有认回二房。往后如何相处,还需要有个章程。 塞什图也晓得岳母与小舅子过两月要进京来,私下也问过妻子,到时两下里如何相处。曹颐却是没拿定主意,只道是到时候再说。 “王爷的意思呢?福晋那边有什么说辞没有?”塞什图斟酌了一下,问道。 讷尔苏失笑道:“一边是她的妹子,一边是她的婶娘,她有什么好说的。归根结底,还是要三妹妹自己个儿主意才是。不管谁是谁非,过去这许久了,无须再提。毕竟三妹妹如今已经是出了门子,不管亲近疏远,随心就是!” 塞什图笑笑说:“小二待姐姐却是真好的!若是其他几个兄弟也如此,那也算是幸甚,就算岳父地下有知,亦是心安。” 两人正说着话,管事来报,道是曹家的车队已经进胡同口,就要到了。 讷尔苏与塞什图忙起身,出了屋子,往大门口迎去了。 待众人下了马车,少不得又是一番厮见。 紫晶与绣鹭两个,带着其他人,侍候李氏与初瑜往内宅去了。曹寅、曹颙父子更衣后,与讷尔苏、塞什图说话,无非是即将的万寿节相关的消息罢了。 曹寅见塞什图额上有块疤痕,还仔细地多看了两眼,以为是军中较力的时候留下的,并没有太过在意。 塞什图却是被看的满脸通红,寻思着曹寅要是开口发问,该如何支吾过去。 待见曹寅并没有询问,他方暗暗松了口气,却正好看到平郡王讷尔苏促狭地瞧着他笑,不禁有些不平起来。 这个王爷连襟太不厚道,自家府里美妾丫头不说,庶子也生了好几个。只因向来说得好听,将福晋哄得团团转,日子过得甚是自在和美。自己这边,不过是酒后失德,却闹到妻子娘家人面前,弄出后面的事事非非来。 不过,说起来,他也不占理。虽然晓得大舅子孝顺,未必会在亲长面前提起旧事,但他望向曹颙的目光仍带了一丝恳求。 曹颙注意到塞什图的目光,一时没明白用意,直到见他摸了额上疤痕,才猜测出其用意,趁着曹寅没注意,微微地点了点头。 * 兰院是内宅主院,李氏便在这边安置。屋子里的器具物什,早就准备好的,窗明几净,看着很是齐整。因长期不住人的缘故,这边屋子原本有些潮气,用木炭熏了几日,如今方好些。 初瑜带人回梧桐苑梳洗去了,李氏梳洗罢,打**田氏手中接了大孙子,笑呵呵地哄着。她的心里,对媳妇不禁生出几分嗔怪来。 这些日子下来,同船而行,李氏瞧着,初瑜待五儿比天佑更亲厚。 虽说五儿身世可怜,又是乖巧伶俐惹人疼的,身为嫂子多疼些,也是有的;但毕竟天佑这边也小些,怎么放开手,都托**照看。 李氏思量着,用不用同媳妇儿说下此事,随后想起五儿往后是要留在京城跟着嫡母过的,就算初瑜多疼些,也不过这几个月罢了。她亲了孙子一口,将此事搁在一边。 却说初瑜回了梧桐苑,这边看房子的喜雨、喜雪两个齐齐来给主子请安。 见了两人,初瑜一愣,才想起自己竟然疏忽了。 喜雨、喜雪两个,都比初瑜年长,陪嫁过来时已经十七、八岁,如今三年过去,都是将二十。搁在其他府里,该放出去配人了,因曹家京城府里没主子,没有提及此事,便耽搁下来。 瞧着喜雨容貌照前两年越发艳丽,初瑜不禁有些心虚。虽然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着几个丫头大了,不好耽搁她们的婚嫁,但是若是公公婆婆晓得,会不会当自己是妒妇,容不下来的。婆婆去年去沂州,瞧见珠儿、翠儿不在屋子里侍候了,还特意问过几句。 成亲三年,丈夫这边一个屋里人没置,初瑜自然是愿意的。小两口两个过日子,哪里好插进别人去?但是如今同公公婆婆一同进京,她却是有些忐忑不安。长房只有曹颙一个男丁,作为儿子,也有娶妻纳妾,繁衍子嗣之责。 虽然想到这些,但是初瑜却也无法做个“贤惠”人,主动为丈夫纳妾或许安排通房。 打发喜雨、喜雪两个下去后,初瑜坐在炕上,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等丈夫守孝期满,早点添些骨血方好。天佑……初瑜想到儿子,咬了咬牙齿。 起先,她虽然心里拿了主意,但想着儿子不在跟前,三、五个月方能见上一面,亦是难受得不行;不过,瞧着李氏与天佑在一起时,就像是年轻了十岁般,高兴的合不拢嘴儿,让人瞧着甚是动容。 喜云自幼跟着初瑜一道长大,也瞧着她看到喜雨后不自在,轻声劝道:“若是格格瞧着她……心里不舒坦,打发出去就是。” 初瑜看了喜云一眼,见她面上带着忧色,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有什么不舒坦的?说起来,陪嫁这几年,她也吃了委屈。我方才是想起婚配之事,到底是年纪大了!” 喜云听了,笑道:“却不晓得哪个有福气得了去?虽然不怎么喜欢她,但是照奴婢瞧着,咱们府里,除了紫晶姐姐,还数她长得最好。” 初瑜不禁苦笑,自己对喜雨,颇为为难,就是为了这“长得最好”四个字。若说是没有提防之心,那是骗人的,她自己都不相信。 虽然已经过了两年半,但是初瑜还记得自己个儿嫁到曹家后首次“见红”,叶嬷嬷要按照福晋的意思,安排喜雨做通房之事。 当时,她年岁小,又是新嫁娘,况且还有嫡母的意思在里头,哪里有拒绝的余地?不过,那种丈夫要被分去一半的心痛与屈辱,她却是至今未能忘记。 第二百八十七章 疑生 第二百八十七章疑生 曹家父子进京的消息,或许会被有心人关注,但是三阿哥诚亲王起初并没放在心上。他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初九那天,恭请上幸王园,进宴。父子天伦,席间甚是其乐融融。 储位虚悬,身为有机会获得大宝的诸皇子阿哥之长,三阿哥岂能没有想法?只是他儒家典籍读多了,素来求稳妥,不愿轻易行事,省得成了出头鸟,成为兄弟们攻讦的靶子,像两位被哥哥那样,落得个被圈的下场。 不过,三阿哥不惦记,不代表王府其他人不惦记,好几个幕僚在三阿哥面前提起此事。 三阿哥身为亲王,每年有一万两银子的俸禄,开府时也有几处庄子,一年下来,进项总有两、三万银钱。 不过,收入多些,开销却是更大。各府往来交际不说,三阿哥又是出了名的好人缘,在士林中声誉很高,经常助些大儒刊印书籍,甚是慷慨。 这两年,因图谋储位,诚王府下面的人手也多了些,三阿哥对门人的赏赐也厚了下。 若不是前些年有些积蓄,怕王府账面上早就空了,日子过得甚是紧巴。就是盖个园子,还需内库拨银钱,才能得以动工。 想起这些,三阿哥是打心里羡慕四阿哥。门庭冷清,有门庭冷清的好,起码少了好些交际银子。 那位冷面四弟,“酒色财气”,样样不沾的,只好烧个香、拜个佛,却不知是给谁看? 若说四阿哥毫无夺嫡之心,那不过是笑话,三阿哥压根不信。在他心中,四阿哥这般谨慎小心,不过是与他一样,都怕落下什么是非口舌罢了。 当年,太子未被废除之前,因脾气暴虐、行为不检,被人说成是:“此人为君,皇族无噍类矣!”皇父之所以废了太子,未必没受到这句话的影响。 三阿哥想到四阿哥,顺带着想起四阿哥府名下的东茶园子,心里就有些不舒坦。 文士爱茶,自是风雅,偏偏好茶欲求而不得。他又不好像其他人家那般,放下面皮,四处去寻。 就听那幕僚道:“王爷,说起来,曹颙对咱们府的陈先生有回护之恩,专门登门道谢却也使得。” 他口中的陈先生,是诚亲王府的幕僚,原庆阳府知府陈弘道。 听到他的名字,三阿哥略带轻蔑地笑了笑,心下有些同情其结发之妻王氏。 陈弘道因前年冬天牵扯到“驿站纵火案”上,被锁拿至京,后经过步军衙门那边调查后,洗清了嫌疑,无罪开释。 因陈弘道进士出身,早年在士林中也广有美誉,这两年又因其妻王氏“叩阍”名扬天下,成为世人眼中的刚正不阿、傲骨犹存之人。 三阿哥与八阿哥都想要将其收到门下,所以才会暗中斡旋,使得步军衙门那边迅速结了此案。 因幕僚中有一位是陈弘道的同乡,早年有过些私交往来,所以最后还是三阿哥这边得了手。 陈弘道本为落魄之人,得皇子亲王的青睐,收在府里编撰儒学典籍,也正合他做学问的心思,便入了诚亲王府为幕僚。 去年待王氏周年祭后,陈弘道便由三阿哥做媒,迎娶了一个老主薄的女儿是继室。夫妻甚是相合,哪里还记得惨死发妻王氏?为了怕碍新人的眼,陈弘道对几个嫡子嫡女亦不太亲近。 虽然他摆出正人君子的模样,但是私下里笑话他的人却是不少。就是王府的嫡福晋董鄂氏,闲话时也同三阿哥抱怨过几遭,说是府里的笑话已经传到外头去。外面的亲戚女眷提起,对这个陈弘道很是瞧不起,再三问到那位主薄家的小姐是不是天仙儿般的人物,否则怎会迷得陈弘道昏了头,忘记了王氏发妻的恩义。 三阿哥像吞了个苍蝇似的恶心,原本是要借陈弘道的清名,给自己长脸面的,谁会想到竟然成了笑话? 偏生是陈家家事,又是他给保的媒,实不好说话。因怕八阿哥笑话,其他幕僚心冷,就算是再恶心,人还是要在府里留着。 现下,听了这幕僚的提议,三阿哥自然明白其“醉翁之意不在酒”,“道谢”不过是幌子,实是使陈弘道去探探底。有个往来,又不使得王府有私交外臣的嫌疑。 毕竟,曹家与诚亲王府素日并无往来,若是冒然召曹家父子过府,或是如何,极亦留下口舌,还不若这般才合适。 * 三月十一,曹颙子正二刻(半夜零点三十分)便醒了。 窗外还是漆黑一片,虽然实在留恋热乎乎的被窝,但是他还是硬撑着爬起来。虽不是大朝日,但是他要陪着父亲去畅春园递牌子,等着陛见。 偏生城门要天亮才开,那时就晚了。为了赶在康熙用早膳前递牌子,需要在丑正(凌晨两点)之前到西直门。 这边是水门,往宫里送玉泉山的泉水,在丑正(凌晨两点)时开一次城门,刚好可以出城。 初瑜已经收拾得利利索索,身着丁香色旗装,外罩绀青色比甲,梳着两把头,看着很是清爽。 见初瑜起这般早,曹颙心下不忍,说道:“我自己梳洗便是,你赶紧回炕上,多睡一会儿,这些天在船上也没歇好。” 初瑜笑着说:“不早了,太太指定也是早起的,咱们还要给老爷太太请安呢!” 说话间,喜云、喜彩几个已经端了热水进来,侍候两位主子洗漱。 因不见喜雨与喜雪两个人在内,初瑜有些失神。想来两人是因先前的避讳,不往上房侍候的。只是,梧桐苑之前就留着她们两个与两个粗实婆子看屋子,额驸年前回京是哪个侍候的? 初瑜突然心生烦躁,虽然晓得不该胡思乱想,但是仍是有些难受,只觉得心里堵得难受。只是,她面上却一点不露,笑着侍候丈夫穿衣。 曹颙要穿官服见驾,但是眼前却是好几套,一品和硕额府的武官服,四品的道台补服,五品的三等侍卫服。 思虑了一下,曹颙还是将那套三等侍卫服穿上,倒不是怕穿着四品的文官补服怕遇到侍卫处的同僚打趣,而是觉得自己这个年纪,穿着四品文官的补服太碍眼了。 下去这一年,远在沂州还没什么,往济南府时,曹颙受到不少异样目光。 虽然官宦人家子弟,有入仕早的,多也是从七、八品的小官熬起。对比下来,这个四品官,对弱冠之年的曹颙来说,则是品级太高了。 眼看就要万寿节,各地进京的勋臣督抚差不多都到京。自己戴着四品的顶戴,随同父亲去陛见,有些招摇,哪里有穿着侍卫服,充当个公子哥儿舒坦? 初瑜晓得丈夫不是招摇之人,摸了摸那套和硕额驸的礼服,打发人拿下去了,自己亲自帮自己戴好了朝珠、顶戴。 等曹颙穿戴完毕,粥点小菜已经摆了上来。 两品粥,碧粳米粥与老黄米红豆粥;几盘点心,门钉火烧、羊肉烧卖、奶白小馒头、金银花卷;还有几道小菜,芥末苤蓝丝、姜汁松花蛋、红油肚丝、老醋花生。 曹颙喝了两碗碧粳米粥,用了几个门钉火烧,吃得饱饱的。一会儿,还要骑马去畅春园,还不晓得要侯见多久,饿着肚子只会自己个儿遭罪。 初瑜陪着喝了一碗粥,用了两个小馒头,见曹颙用完,也跟着放下筷子,思量了一回,问道:“额驸,府里是不是该放些丫头出去?有几个,年岁不小了。” 曹颙正用茶漱口,听了初瑜的话,以为她说的是珠儿、翠儿两个。她们两个去年起便在五儿身边侍候的,后来五儿到初瑜身边,又跟着回到初瑜眼前。 珠儿、翠儿两个那点小心思,曹颙也晓得些,曾与紫晶商量着,打发两人出去。但是因她们两个是南边府里的家生子,是李氏指过来的人,紫晶也不好说话,事情便拖了下来。 沉吟了一会儿,曹颙道:“按理,内宅的事,你做主便是。只是如今母亲在,这事你出面却是不妥当,还是等我打园子回来,悄悄禀了母亲吧!” 初瑜心下不解,打发自己的丫头出去,为何要额驸说?难道额驸也怕婆母误解,不想让自己落下“嫉妒”之恶名,还是在他心里自己就是嫉妇? 曹颙见初瑜眉头微蹙,面带困惑,小模样甚是可爱,忍不住伸着胳膊揽过来,在她脸上啄了一口。 初瑜见曹颙的神情火辣辣的,脸不禁红了,轻轻地推了下曹颙,娇嗔道:“额驸……咱们该去给老爷太太请安了!” 刚好喜云几个挑了帘子,进来撤桌子。曹颙便放开手,扶了初瑜起来,问道:“五儿呢,怎么没见她?” 初瑜回道:“昨儿下船时,五儿有点见风,身上有些不舒坦。咱们这边西屋又没炕,便让紫晶姐姐带着安置在葵院了。” “那正好呢,那边上房空着也是空着,叫紫晶住也不住,空着怪浪费的。”曹颙点头说道。 不过,听她这么一说,曹颙才注意到她身上衣服也薄呢,叫喜云去取了件薄披肩,亲手给她披上。随后,夫妻两个,提着盏琉璃灯,往兰院去。 兰院,上房亮着灯。 刚好绣鹭、绣莺带着小丫头撤下饭桌出来,见曹颙夫妇来了,忙矮了矮身子,道:“大爷安,大奶奶安!” 曹颙点点头,看了眼饭桌,想来父亲母亲已经用了早饭,便叫绣鹭往里面通报。 曹寅在屋子里,已经听到外头的动静,晓得是儿子媳妇来了,扬声道:“进来吧!” 绣鹭挑了帘子,绣莺接过初瑜手中的琉璃灯,请两位主子进屋。 曹寅穿戴整齐,与李氏两个,打东屋出来,往堂上作了,接受儿子、媳妇的请安。 这父子两个,一个是五品文官服,一个是五品侍卫服,彼此对看一眼,都笑了。 皇权之下,爵位品级不过是虚名罢了,就算是贵为满洲王爷贝勒,亦不过是皇帝的奴才。 就是这般,不上不下,混个中不流儿,刚刚好。就算自己是盘菜,也没必要将位置架得高高的,被人放在火上烤。 李氏与初瑜虽不解他们父子两个因何发笑,但是却是瞧出他们爷儿两的心情很好,也都跟着高兴。 已经是十一,月亮半圆,照在路上,看着甚是清冷。 按照规矩,京里除了亲王、郡王用轿子,其他贝勒、贝子、公、伯等到二品以上文官,除非年老者,可以用轿,其他的文、武官员都要骑马。 曹寅虽然不年轻了,但是还没到乘骄的年岁,骑马又颠簸了些,便取中庸之道,乘坐马车。 曹颙骑马,曹元、魏黑带着几个仆从随行,一行人往西直门来。 西直门内,可以说是车马云集,都是要出城往畅春园去的,只等着未正开城门。 因曹家随行人口少,马车也不起眼,并没有引人注意。 有两家,像是外地督抚进京的,从人众多,簇拥着一辆马车,瞧着甚是威武。其中一家的亲兵不晓得怎么与旁边一个贝子府的管事发了口角,就叫那管事带了不少家奴过来,追着那亲兵,狠狠地揍了个半死。最后还是那官员亲自出来,赔了不是,才使得对方消停下来。 影影绰绰的灯光下,那官员身上穿着正二品的补服,听着他那边的人称是“中堂大人”,想来是进京贺寿的总督。 曹寅在车里听到外面的喧嚣,挑了车帘,低声问了曹颙,听了大致情形后,不禁皱眉。 虽然不晓得是那位总督被发作,但众目睽睽之下,堂堂地方大员,被宗室刁奴逼得赔不是,实在让人心生感触。 曹颙却只是冷眼旁观,瞧着那总督亲兵先前的傲慢无礼,想来在地方也是骄横惯了的。若是刚刚遇到的不是贝子府的,而是个门户低的人家,欺负人的还不知道是哪个?乌鸦落在猪身上,都是一般黑,谁也不可怜。 坐在马上,等了好一会儿,城门也不见开。他掏出怀表来看了,还有一刻钟,只好继续等着。这时,就见有人过来,道:“额驸?真是您进京了?奴才给您请安了!” 却是淳郡王府的管事,侍候淳郡王出门的。曹颙下了马,虚扶一把,问道:“是你!怎的,王爷也往园子去?” 那管事回道:“回额驸话,王爷忙着几日后的大典,要见万岁爷禀事儿。方才叫前面动静太大,打发奴才来瞧瞧,正好也看到额驸在。” 因昨天进城已经是午后,曹颙还没往淳郡王府请安,即是遇到了,怎么也不好等对方过来。因此,他便同父亲打了声招呼,父子两个,随着那管事往后去,给七阿哥请安去了。 七阿哥坐在红盖、红幨、红帏的八抬大轿中,听说曹家父子来了,便出了轿子,与其见礼。说起来,这还是两家结亲后,七阿哥与曹寅首次相见。 七阿哥见曹寅身上的补服,又看了曹颙身上的侍卫服,若有所思。 因马上就要到开城门的时间,曹寅与七阿哥寒暄后,便回去了,留下曹颙在这边说话。 七阿哥招呼他,上了轿子。轿子里甚是宽敞,七阿哥居中坐了,两边把手处,摆着两盏琉璃灯,两面还有两条侧凳子。他指了指右手边,叫曹颙坐了。 听说初瑜带着小天佑一道进京,七阿哥甚是欢喜,说了明日打发人去接女儿、外孙回府串门。 曹颙原也打算明日送妻儿回郡王府那边的,自然是点头应承了。 七阿哥又问了些地方差事上的事,最后视线落到曹颙穿着的侍卫服上,问道:“山东本不富裕,沂州又是穷地方,孚若可是想回京了?” 曹颙不解其意,摇摇头道:“小婿并无此意,岳父怎么会想到这个?” 七阿哥摸了摸手上的扳指,道:“你是家中独子,想来自幼也是娇惯着长大,年岁又轻,就是吃不了苦也是有的。” 曹颙被说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低声道:“岳父,小婿已经二十了!” 就算以往有人拿他的年纪说事,这都弱冠之年了,应该是个大人了。 第二百八十八章 陛见 第二百八十八章陛见 曹颙虽然嘴里说着他已经二十,但是七阿哥心里只当他与弘曙似的,生怕他有什么疏漏之处。虽然晓得他性子沉稳,照同年岁的年轻人强出太多,但是做长辈的,到底无法全然放心。 “我这个月忙着大典的事,见的人就多了些,影影绰绰地听到些风声,像是吏部有人使手脚,要保举你回京,你可晓得了?”思量了一回,七阿哥问道。 曹颙闻言一怔,他是昨晚才进京,只见过讷尔苏与塞什图。讷尔苏在兵部当差,见得都是武人,或许并没有听过此事,否则昨儿见面时应会提起。 七阿哥见他神色,晓得他应是不知道的,不禁摇了摇头,说道:“虽说你们父子两个都是老实本分之人,但是也要防着别人的歹意。我特意寻人查了,想看是谁闹的鬼,结果却甚是可笑。闹来闹去,竟是有人打着我与讷尔苏的幌子走的关系。行如此鬼祟之事,定不是安了好心的,只是还想不到其用意何为。” 曹颙想起坠马之事,摸了下自己的腿,犹豫了一下,还是与七阿哥说了。 七阿哥神色凝重起来,瞪了曹颙一眼,怒道:“糊涂!这样的大事,怎好瞒着?应立时往京中来信,这边使人查才对。哪个与你不对付,哪个府使人出京,总有蛛丝马迹可循。这都几个月过去,却是不好查清,总不好白白地吃这个亏!” 曹颙还是头一次见他发火,晓得是真关心自己,并不恼怒,解释道:“起先,只当是意外,并没有想到还有其他缘故,到腊月底了,才晓得些不对。” 七阿哥正色道:“我瞧你还好,不过太不警醒些,虽说实心待人是好,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就是至亲,也要有三分提防之心。” 曹颙听他话中有话,像是意外所指,刚想要继续问,便听外头王府管事的声音,道是城门开了,问王爷是否起轿。 七阿哥看了眼曹颙,摆了摆手,道:“既是你父亲在,也不好多留你,明日你也回王府这头吃饭!” 曹颙点头应了,起身下了轿子,往前寻自家车马了。 等水车进门,候着这边的车马陆续出城。 因是夜路,大家都没有疾行,车马轿子缓缓地往畅春园方向行去。 夜风一吹,曹颙微微有些冷,紧了禁衣衫,心里有些郁闷。姐夫在搞什么鬼?!能够被称为“至亲”,又使得七阿哥语焉不详的唯有他。 虽然不晓得讷尔苏的用意,但是曹颙相信他不会有歹意,只是其中缘故,一时半会儿想不清楚。昨晚瞧他,并没有异样之色,倒是坦荡的紧。 不过,就算讷尔苏真是好意,这般自作主张的行径也使人心里不舒坦。 行了将近一个时辰,曹颙随着父亲,到了畅春园外。这边已经有不少官员都递了牌子,等着陛见。 停了马车,曹颙扶父亲下来,向前寻了内侍,递了父子两人的请见牌子。 因能够递牌子陛见的除了三品以上京官与侍卫处侍卫外,只有外省督抚才可。那内侍见曹寅穿着五品官服侍,就要退回牌子,看清其身边站着的是曹颙,才收回手来,笑着说道:“原来是曹爷京里来了,瞧奴才这眼神,才瞅清楚。”说话间,仔细看了曹颙身边的曹寅,算是认出来,忙道:“哎呦,曹大人呢,您怎么穿这身行头。幸好是奴婢当值,要不这牌子怕是不好收。” 却是康熙身边的内侍魏珠,以前与曹颙颇有交情。前些年,曹寅京外见驾那次,他是见过曹寅的,只是方才只看着身上的补服,没认出来。 乾清宫总管太监梁九功被拘拿圈禁之事,昨儿讷尔苏已经对曹寅父子提过,也提到这个魏珠已经被提拔为副总管。 这些人物,虽然无需特意结交,但却是万万不能得罪的。曹颙这边早已备下礼,是个装了上等珠子的锦囊,直接往魏珠手里塞了,道:“两年没见了,等改日总管休沐,只管寻我喝酒去!这些个小物什,是特备的贺礼,你别嫌薄,留着赏人就好。” 魏珠使劲地握了握锦囊,面带难色,低声道:“曹爷,若是钱财之物,现下可忌讳着。” 曹颙笑道:“只是小物什罢了,公公若是喜欢,留着把玩,若是不喜欢,赏人用也是极好的。” 魏珠笑着抄进怀里,挑了挑眉毛道:“还是曹爷疼奴婢,那奴婢就不同曹爷见外了。”说到这里,转头对曹寅道:“万岁爷这两日可念叨了好几回,对曹大人颇为想念,昨儿见李大人时,还专程问起。奴婢这就往万岁爷面前递牌子去,曹大人还请稍候。” 曹寅虽看不惯儿子与内侍有私交往来,但是他自己个也做过侍卫。侍卫与内侍都是天子家奴,都在宫里当差,关系好些,也不算什么忌讳。见魏珠客气,他便也道了谢。 等魏珠转身进了园子,就有不少大臣围了过来。 起先,夜色黑,曹家又人少,大家都没认出他们父子来。方才在等下,曹家父子与魏珠说话。虽然众人不晓得内容,但是远远瞧着,也看出魏珠这位内臣新贵对他们甚是客气。 虽然曹寅离京多年,但还是往年随扈南巡的大臣认出他来。 近前来打招呼的,有看着面熟的,也有看着生的,曹寅皆客气地回礼。 过了两刻钟,就见魏珠气喘吁吁地过来,道:“万岁爷口谕,宣,曹寅、曹颙父子见驾!” 曹寅、曹颙忙跪下,听完旨意,才口称领旨,起身随着魏珠进了园子。 起来等着陛见的官员,瞧着曹家父子两人渐行渐远,不禁窃窃私语起来。江南曹家,江南曹家,看来圣眷犹在啊!有消息灵通的,说道:“岂止曹家,李家、孙家也上京了,万岁爷对旧臣很是体恤啊!” 有两个科班出身的御史,听了这样的说辞,不禁冷哼了一声。什么“旧臣”,只是体面的说辞罢了,这几家不过是天子家奴。虽说曹寅、李煦、孙文起并没有什么昭显的劣迹,但是也称不上什么好官。 孙家还好些,这些年行事小心,并不招摇。曹、李两家则是有些过了,就说现下的户部亏空,李家就是其中大头。 曹家账目上虽然干净了,也不过是掌盐茶私利,还自家的亏空罢了,到底是与国与民无益。远在江南,也是便宜曹寅,若是在京城,有御史衙门这些人盯着,怎容他这般肆意? 曹寅之子曹颙,身为外臣,私结皇子阿哥。若不是有其中伴读的事,使得他们不好做文章,怕是弹劾的折子早就堆满御案了。 想要做个铁骨御使,自然要拿这些“国之蠹虫”开刀,纵然是权贵又如何,就算不能将他们弹劾罢官,也能使得万岁爷有些警醒,不被这些弄臣欺瞒。 想到这些,这两个御史彼此对望一样,眼睛亮了不少。 虽然有些求名的私心,却也不碍他们的忠君爱国。看来,未来个把月,大家算是有得忙了。因万寿大典,像曹家这样的外臣进京不少,保不齐有一家两家行事不检点的。 虽不会在万寿节期间,闹将出来,惹得万岁爷发火,但是等万寿节后,却没那么多顾忌。若是能逮住曹家最好,扬名士林;就算逮不着曹家这块“肥肉”,其他小鱼小虾的,也算是有所进益。弄好了,升官发财,并不是难事。 曹颙并不晓得自己已经被御史定位为“肥肉”,随着父亲往清溪书屋见驾。 外头当值的两个侍卫,都是熟人,一个是纳兰富森,一个是赫山。纳兰富森已经升为一等侍卫,赫山也升了二等。 因需要噤声,虽然同僚老友重逢,大家也只能点点头见礼。只是看到曹寅时,纳兰富森躬身行礼,态度很是恭敬。 曹寅笑着点点头,看着纳兰富森的目光也多了些慈爱之色。 纳兰富森是纳兰容若的庶子,生母在纳兰病逝后改嫁,使得他的处境尤为尴尬。若不是有曹寅、傅鼎这些纳兰容若的故交帮衬,康熙也想不起纳兰膝下还有这个幼子,他也没可能到御前当差。因此,他对曹寅甚是敬重与感激。 少一时,魏珠进去禀奏出来,宣曹寅、曹颙父子进去。 自打康熙四十八年腊月算起,康熙与曹寅这对君臣已是三年半未见。两下相见时,见了对方的神容,都有些吃惊。 万岁爷老了,曹寅只觉得鼻子酸涩,想起幼时出入宫廷时,那个挺着小胸脯,略带几分傲气的孩子。他甩了甩衣袖,要跪下磕头行礼。 康熙心里,也是不好受,说起来曹寅比自己个儿还年轻四岁,前几年险死还生。如今,看着精神头虽好些,但是也老相的厉害,看着不像是五十多岁的人,倒像是七旬老翁。 见他要跪下,康熙哪里忍心,忙叫曹颙扶了。 曹颙跟在父亲身后,刚要随父亲一道跪下,就听到康熙口谕,往前一步,将父亲扶住。 康熙往炕上坐了,命魏珠搬了椅子,叫曹寅坐。 曹寅口称不敢,只待康熙再次开口叫坐,方挨着椅子边做了。 康熙瞧了瞧曹寅已经花白了一半的头发,叹了口气,道:“这才几年功夫,咱们都老了!” 曹寅听他话中带了萧瑟之意,笑着说:“奴才是见老了,主子瞅着还不显,除了看着瘦些,还与奴才大前年觐见时并无二样。” 康熙苦笑着摇摇头,说道:“朕心里有数,你不必宽慰。这两年多思少眠,头发掉得厉害,体力也不如以前!” 曹颙站在父亲身后,见康熙老态横生,手上已经起了老年斑,也生出英雄暮年之感;再看看自己的父亲花白了一多半的头发,心里实在是难受。虽然曹寅没有如历史上那般,在康熙五十一年去世,但是他的身体损伤过多,虚不胜补,不知道还能撑几年。 曹寅道:“主子日理万机,还需多保重方好。说起来,奴才这里刚好有个乌发的方子,是奴才的儿子寻来的。奴才这两年轻省惯了,不耐烦弄这些,倒是可以借花献佛,献给万岁爷。” 康熙闻言,抬头瞧了瞧曹颙,点了点头,对曹寅道:“你是好福气,有个好儿子,晓得孝敬你。” 曹寅道:“不敢当万岁爷夸奖,他文不成武不就的,哪里有什么出息?只是他跟着老太太身边长大,性子老实些,心地良善,待人憨实,大了又有主子的照拂,倒是没用奴才操心。” 康熙听了曹寅的话,不禁失笑,说道:“你啊你,到底是贬儿子,还是夸儿子呢!”说到这里,顿了顿,道:“小曹颙这个秉性,朕也晓得!真是不知你怎么教儿子的,好好的年轻人,说得好听,叫‘谨慎小心’;说得难听,就是‘胸无大志’,缺了少年人的锐气。以他的年纪与阅历,就算他有什么不对之处,朕还会与之计较不成?早年使他往户部去,就是有操练他之意,虽是无差错,却也无进益。”说道最后,看向曹颙的目光不禁有些失望。 曹颙不禁腹诽,你是皇帝,自然说什么都成。万一自己真的行错一步,有国法家规在那里摆着,就算是贵为天子,也不好真纵容哪个为所欲为。 曹寅见了康熙的神态,笑着说:“主子,他虽素日口拙些,却是一心想着为主子尽忠!” 第二百八十九章 献礼 第二百八十九章献礼 听到曹寅说自己“一心想着为主子尽忠”,曹颙很是别扭。虽说自己算不上是个花脸奸臣,但是也算不上“一心尽忠”。今儿父亲怎么了,没得这样说自己儿子好话的,听着倒像是讨官,在康熙面前有些不妥当吧? 果然,康熙也似察觉曹寅的异样,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曹颙,随后对曹寅说道:“哦,还有这个?这小曹颙,朕还当他特意寻个僻静地方偷懒呢!” 虽然康熙仍是温煦依旧,但是曹颙的心里却“咯噔”一下,只觉得那眼神刀子一般剜人。心里虽然不晓得父亲这样说的缘故,但是他仍坦坦然然地接受了康熙的注视,略一低头表示自己的恭敬。 这一年多来,纵然他没有什么功绩,却也没有什么纰漏。在庄先生与韩、路两位师爷的帮衬下,衙门的事也处理得井井有条,他并没有心虚之处。 曹寅从座位上起身,打袖子里掏出个折子,双手奉上,说道:“万岁主子,这是奴才上供的万寿贺礼。” 康熙接过,笑着说:“朕倒要好好瞧瞧,你们父子到底淘换了什么宝贝。”说着,打开折子看了,面色却渐渐沉重下来。 看完折子,他沉寂了好一会儿,对曹颙道:“十六阿哥在无逸斋,你们也是许久未见,过去说话!”说着,又打发魏珠给他领路。 曹颙担心地瞧了父亲一眼,尊着皇命,随魏珠退了出去。 纳兰富森与赫山两人,见曹颙自己个儿出来,有些意外。 原本曹颙还想着问问两人休沐的日子,改天好一道吃酒去,随后想着眼下自己也算是“外臣”了,京城又人多口杂,弄出些是非反而不好。因此,他便没有多说,只向两人抱抱拳,随着魏珠往无逸斋去。 清溪书屋在畅春园东路,十六阿哥的无逸斋在西路,中间倒是不近的路程。 曹颙掏出怀表看了,已经是卯时二刻(凌晨五点半)。 因是暮春时节,东方渐白,不需要灯盏引路。 想来魏珠已经瞧了曹颙给的锦囊,面上笑得比方才越发殷勤,口中道:“多些曹爷厚赏,奴婢跟在万岁爷身边侍候,虽说见过不少好珠子,却只能干过眼瘾罢了。像奴婢这样的废人,别人不过是当成阿猫阿狗,只当甩几个金瓜子,就是给奴婢面子。只有曹爷,倒是拿奴婢当个人看呢!” 说起来,他年纪与曹颙大不了几岁,自幼入宫弄了个残废身子。虽然他尖着嗓子,行动之间也略显女态,但是曹颙却是只觉得可怜,并没有鄙视之心。 听他说得这般凄楚,曹颙劝道:“你何必妄自菲薄,这有史以来,以内官身份,青史留名的,也不在少数。就算不图那些虚名,日子过得自在就是,做好自己的差事,便是好的,何必理会别人嘴脸。你这个位置,想来背后妒忌的也不在少数,总要越发隐忍才是。忠奸是非,万岁爷心里自是明白。” 这一番话,却是良言。魏珠正色听了,随后很是感激地说道:“曹爷是好人,这些提点,奴婢都记下了!” 说话间,两人到了后罩殿前,刚好遇到一队宫人出行,便止了步,退避到一边,低头候着。 等她们去的远了,魏珠方松了口气,对曹颙道:“是德妃主子,应是往寿萱春永殿给老佛爷请安去了!” 怨不得魏珠这般紧张,虽然后宫位份最高的是贵妃佟佳氏,但是管理宫务的却是惠、荣、德、宜四妃,又以宜、德两妃为主。 两人过了后罩殿,行了没几步,就碰到了十六阿哥身边的太监赵丰迎面走来。 看到曹颙,赵丰笑道:“果然是曹爷到了,我们主子方才得了消息,说是曹爷跟着曹大人递牌子,还不信来着,打发奴婢去打听打听!”说着,给曹颙与魏珠两个打千儿。 曹颙却是想起一事来,无逸斋是十六阿哥在这边的住处,不晓得有没有女眷在。大清早的,自己这样过去,不知方便不方便。 魏珠见曹颙没有应声,笑骂道:“行了,你这猴子,如今也学起规矩来,忘记早年同我摔跤的时候了!” 赵丰笑道:“就是怕总管大人记仇,小的才要越发费心巴结,来,再给您打个千儿!”说话间,真要俯身下去。 魏珠笑着摆摆手,说道:“别扯这些,小时候玩色子,你可没少蒙我银钱。等哪时我这边有空了,自少不得要寻你赢回来。” 赵丰道:“那敢情好,小的也手痒痒呢。” 说了两句,几人往无逸斋去。 * 清溪书屋里,西暖阁。 屋子里只剩下君臣二人,康熙阴沉着脸,扬了扬手中的折子,道:“上面所记,却是属实?这……是你亲自操办?” 曹寅躬身回道:“是奴才亲自操办的,因没有主子旨意,没有章程,并不敢肆意张扬。” 康熙皱了皱眉,说道:“牛马是畜生,岂能与人同类?这‘牛痘’之说,或许是无稽之谈。” 曹寅道:“不只主子爷,就是奴才初听闻时,也只当是妄谈,随后走访了一些地方,对那些牛倌等人,也都仔细详查,倒是也有些收获。但仍是放心不下,毕竟是人命相干的大事……”说到这里,顿了顿,道:“请主子先赦奴才大不敬之罪!” 康熙正听着“牛痘”之事,突然听曹寅来了这一句,摆了摆手道:“你同朕君臣了一辈子,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且说无妨!” 曹寅犹豫了一下,禀道:“那奴才便宽衣了!” 康熙虽是意外,但是也晓得他不是胡闹之人,便点了点头。 曹寅去顶戴与外头官服,只着了中衣,随后将袖子卷起,露出左臂来。只见上面一块泛红的疤痕,拇指盖儿大小。 虽然没见过,但是对照方才的折子,康熙也猜到这疤痕是何物。他立时打炕上下地,脸上却是罩了一层寒霜,指了指曹寅道:“你……你……这是用到自己个儿身上了?” 曹寅放下袖子,回道:“总要有第一个试的,若是这方子得用,真防了‘天花’之患,利于民生繁衍,亦是主子爷的恩德。咱们大清朝,疆域辽阔,民以万万计,主子的伟业早已超过前朝历代君主,千年万年后,定会仍为世人传诵。” 康熙见他瘦骨伶仃,站在那里,如风中秋叶,终是不忍,按捺住心中怒意,道:“穿了衣裳说话!” 等曹寅穿戴整齐,康熙才冷哼一声,道:“就算是为朕攒功德,你便要舍了自己的性命?‘修身齐家平天下’,就算不爱惜你这身子骨,也要为曹颙他们母子想想。朕的臣子千万,表忠心的还差你一个不成?就是‘人痘’方子,当年经过死囚反复试过的,这事儿你也该省得,为何还要糟蹋自己个儿?”说着到里,站在曹寅面前,喝道:“朕待你如何,你不知吗?你拍拍良心,问问自己个儿,你到底在怕什么?难道便认定了朕是寡恩之君,不能保全你们曹家到底?” 曹寅见他涨红着脸,瞪着眼睛,确实恼了,忙跪下,一边磕头,一边道:“主子爷息怒,奴才包衣下贱,能有今日的体面,都仰仗着皇恩浩荡,就是粉身碎骨亦难报主子的天恩,怎会生出别个心思?只是而今风烛残年,没有什么能为主子进忠的,也请主子成全奴才的拳拳之心。” 康熙的脸色渐渐平复,对曹寅道:“行了行了,这话却是说得远了,起来回话。” 曹寅站起身来,康熙往炕上坐了,皱眉问道:“这方子,又是小曹颙弄来的吗?差点断送了自己个儿的老子的性命,哼哼,他还真是个大孝子!” 曹寅回道:“奴才不敢欺君,却是曹颙无意听说的。去年下半年,淳郡王府小阿哥‘见喜’,郡主担心幼弟,惴惴难安。曹颙不知哪里听说这方子,心下便当了真。只是沂州山多田少,耕牛不多,他怕出什么纰漏,便写信给奴才,请奴才在江宁这边查询‘牛痘’之事。奴才不敢小觑,走访了江南几个州府,访过牛户千户,栽花大夫百余人,方算是踏实些。” 说了着会儿话,康熙的怒气渐渐平息了,他喝了一口茶,也晓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曹寅的性子他是省得的,带着几分执拗,忠心可嘉。 想到这“牛痘”若是真能得法,使得百姓众生免除“天花”之祸,康熙的心中不禁也有几分雀跃。不过,想着塞外的蒙古人,他又沉思起来。 蒙古人不敢轻易南下,也同畏惧“天花”有些关系,若是免了“天花”之祸,那蒙古人往后会如何?八旗劲旅进关不过六、七十年,如今已经糜烂的不成样子,几十年后,上百年后如何抵挡蒙古人的铁蹄? 他放下茶盏,对曹寅说道:“这份贺礼,朕收了!你且安心休养,想学佛也好,想论道也罢,朕还想在耄耋之龄,与你一道说古。” 曹寅俯身领旨,只听康熙又道:“刚刚你夸了曹颙那些好话,可是心疼在外任上辛苦,想要求个恩典,将他调回京来?” 曹寅躬身回道:“奴才不敢有徇私之心,只是担心他年纪阅历有限,怕他有什么闪失,对不起主子的提点。” 康熙微微皱眉,看了曹寅好一会儿,最后叹了口气,道:“晓得了,朕想想,你先跪安吧!” 与清溪书屋中君臣的应答相比,无逸斋里的气氛则要好得多。 十六阿哥刚好要用早点,便拉了曹颙入座。这边只是他的临时住处,福晋、侧福晋的都在宫里,只有两个宫女在这边侍候,并不需要避讳什么。 其中一个,看着有几分姿色,十六阿哥还特意叫她过来,给曹颙见礼。 曹颙见她虽然是宫女服饰,但是看着有些面熟,又一时想不起哪里见过。她脸色带了几分羞涩,望着十六阿哥时的眼神也柔情的要拧出水来。 等那宫女退下去,十六阿哥才眉飞色舞的问曹颙道:“如何,瞧着她像不像李氏?倒像是亲姊妹两个,往后到宫里,指定能吓她一跳!” 李氏是十六阿哥的侧福晋,他最宠爱之人。 曹颙想起之前往来的信中,听十六阿哥说过,侧福晋怀孕之事,便问道:“几月的产期,太医那边可诊得了?” 十六阿哥笑着说:“六月,不过百十来天了,我就要做阿玛了!指定是个小阿哥,小家伙整日踢他额娘的肚子,忒调皮了,还不知往后会淘气成什么样子。”说到这里,斜了曹颙一眼,道:“别瞧你儿子比我儿子生的早,到底辈分在那里摆着!” 曹颙笑笑,懒得与他说这些,这孩子哪里有当爹的样子? 十六阿哥胡乱用了些点心,见曹颙吃的也不多,便放下筷子,起身道:“走,咱们去瞧瞧你父亲,若是陛见完了,使人先送回去,咱们两个进城耍去!” 第二百九十章 姑嫂 第二百九十章姑嫂 曹颙不是傻子,自是晓得康熙打发魏珠同自己出来,是要有什么话私下对曹寅说。 等同十六阿哥往清溪书屋这边,碰到陛见出来的曹寅时,曹颙虽然心下甚是好奇,但是也不好当十六阿哥的面问,便也只好先忍下。 曹寅晓得儿子与十六阿哥亲厚,倒是没说什么,只交代他看护好十六阿哥,不要有什么闪失。 十六阿哥在旁听了,笑着说:“表姨父就放心吧,我们都大了,又不是小孩子!” 听到十六阿哥这般称呼,曹寅刚想说不敢,见十六阿哥已经回头去与曹颙说笑,便没有说什么。 待曹颙送曹寅出了园子,扶着父亲上了车,打发曹元他们返程回去,十六阿哥这边已经使人牵了马出来。 除了赵丰,十六阿哥这边还有七、八个侍卫跟着。曹颙这边,只留了小满与魏黑两个。 十六阿哥不耐烦人多,除了赵丰,与两个相熟的侍卫外,其他的便打发在后头跟着。 曹颙与十六阿哥并肩而行,说起山东、京城两地的闲话。 十六阿哥想起一事,说道:“对了,李家次子进京了,昨儿听人说起,像是要往侍卫处当差。小时随扈南巡,在苏州逗留时,曾见过他两遭。虽然是副笑容样,但是却亲近不起来。” 别说是十六阿哥,就是曹颙,对李鼎也没什么亲近之意。想着前些年,李家在江南闹得那出“争权”的把戏,曹颙只觉得可笑。 虽然并不亲近,但是到底是亲戚,若是李家真有什么闪失,曹家也难免被波及。因此,曹颙对李鼎还是颇为关注的。万一他去党附夺嫡的皇子,曹家总要提前有个防备才好,省得被莫名拖下水。若是他主动交好的是十六阿哥,曹颙反而不怕。 想到这些,他问道:“娘娘怎么说?没交代你与李家表哥亲近亲近,虽是见的次数不多,但是瞧他是个聪明人。” 十六阿哥叹了口气,道:“晓得你是个怕麻烦的,本不想与你说,但是也怕他聪明过了,牵连到你身上!” 曹颙挑了挑眉,有些不解,李家才进京几日,难道就这般迫不及待的在京城弄事了? 十六阿哥道:“听说他家也学着你们家,将苏州的茶园子献个了内务府。” 这事曹颙到底头一次听说,十六阿哥又道:“偏生他在内务府那边没少说你的好话,只说是早年从你家请的人收拾的园子,还说你自幼聪慧过人。年后,因冬茶的缘故,本来你就被很多人惦记上了。他这般做作可好,倒像是证实了你却是对茶园子有所得一般,而且已经有人揣测你是不是‘扮猪吃老虎’了,毕竟先前你在京中,素来是以老实人的面目在人前的。” 曹颙只觉得头皮发麻,虽然晓得李家在京中,但是因今天先赶来陛见,还没有见到李家父子两人。李鼎想要献园子也罢,想要表忠心也好,犯不着把他抻出来。 十六阿哥见他也是浑然不知的模样,道:“听说吏部那边有人保举你呢,照我看,你还是回京吧,要不鞭长莫及,有点什么事,也有我们照看不到的地方。” 曹颙是满脑门官司,若是没记错,他出京不过一年半,半年前还回来过一遭,并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这都哪儿跟哪儿。就算是要找软柿子捏,也犯不着寻千里迢迢外的自己掐吧。 思量了一回,他问道:“你瞧着,前两年我在京中,往死得罪的到底是哪个?” “往死得罪?”十六阿哥沉吟片刻,回道:“郭络罗家的贵山算一个,他成了瘸子,又被皇阿玛夺了爵位,丢了大面子。若不是后来你迎娶了大格格,怕是他早就要动手脚。只是见你圣眷在,不敢妄动罢了。” 这个贵山就是曹颙进京后发生纠纷的那个,宜妃的侄子。 “顺承郡王布穆巴或许算一个,前年夏天,他想要出门避难,被你拦下。虽然后来没有什么埋怨出来,但是听说他身边受宠的小子就是死在时疫上。有个传言,也不晓得真假,说是当初拦他出城的那个步军尉死了,就是顺承王府那边使的手脚。”十六阿哥继续说道。 曹颙的心越听越沉,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是他对那个步军尉的印象很深刻。那位个头不高的中年汉子,跪倒在顺承王府的马车钱,一连串叩首。虽然没有相交往来,但是却能看出是个堂堂正正的汉子,就为了王府的颜面,这么没了? 十六阿哥说起也是心烦,摆摆手,笑着道:“不说这些,怪腻歪的,你心里有数就行。不管是哪个,咱们也不怕他。虽然不喜欢麻烦,但是也没得让人欺负到门口的。等过几日有闲了,咱们也仔细商量商量,嘿嘿,别叫咱们抓到马脚才好,否则咱们就陪他玩玩。” 曹颙也笑了,十六阿哥说得对,自己离京是躲是非去的,反而被人追着算计,这也太没意思了。来而不往非礼也,对于这般关照自己的仁兄,总要“投桃报李”方好。 等曹颙他们一行人进城,已经是近巳时(早上九点),路上渐渐有行人往来。 十六阿哥笑着对曹颙道:“走,咱们去琉璃厂,前些日子在那边瞧着个好东西,说好了今儿去取的。” 却是正好,曹颙进京前,庄先生最宝贝的砚台被他的闺女妞妞是摔碎了。虽然庄先生舍不得训女儿,却是真心疼了,长吁短叹了好几日。 曹颙记在心上,便想着进京后淘换两块好的送庄先生。 * 西城,曹府,兰院。 李氏坐在炕上,拉着曹颐的手,仔细地看着,瞧着她精神气色都好,方算放下心来。曹颐红着眼圈,半晌说不出话来,母女两个也小三年没见了。 初瑜抱着五儿在旁边,瞧着跟着曹颐回来的丫头都眼生,并不是当初陪嫁的几个,心下有些不安。不过,在婆母面前,也不好说什么,便也只好缄默。 曹颐也瞧见嫂子略带疑问地看自己,忙使了个眼色,隐隐有祈求之色。 李氏瞧见曹颐身上的素服,拍了拍她的手,说道:“生老病死,上了岁数,哪个也免不了,你也不必太过伤怀。” 曹颐听了,轻轻颔首,道:“母亲放心,女儿还好!”说着,仰起头,对初瑜道:“嫂子,天佑呢,这……是五儿?” 初瑜笑着说:“是啊,正是五儿!”随后,低头对五儿道:“五儿,快叫人,是三姐姐呢,你的小镯子就是三姐姐给的。” 五儿扳着手指,奶声奶气地说道:“三姐姐!” 曹颐见她可人疼,忙从初瑜手中接过,抱在怀里,细细打量了。好看虽好看,却半点不肖其父,想来应该是像其生母了。 她心中叹了口气,轻轻地摸了摸妹妹的头。与这个命苦的妹妹相比,她算是福气到家了。 初瑜已经唤了**抱天佑过来,曹颐见了侄子,这才放开妹妹,又是一番稀罕。 天佑不怕人,只是笑着,偶尔打个哈欠。曹颐虽然舍不得放手,却也心疼得紧,刚想要送还**怀里,就觉得身上湿乎乎的一热,已经被侄子给尿了一身。 **忙接了天佑过去,初瑜很是不好意思,道:“这实对不住三妹妹了,我这就使人取套我的衣裳来,三妹妹别嫌弃,先换上。” 曹颐摸了摸天佑的小脸,笑着对初瑜道:“嫂子说的外道,就是嫂子不取来,妹妹也要问嫂子讨的,哪里还说什么嫌弃不嫌弃的?” 李氏在旁只是笑,对曹颐道:“这可是亲侄子的童子尿,倒是好兆头。既是这般喜欢孩子,等颐儿孝满了,生一个就是。” 曹颐羞得不行,嗔怪道:“母亲,妹妹还在呢,哪里好说这个?” 李氏说:“她才多丁点大,还不记事呢,有什么可忌讳的。”说到这里,她也注意到跟来的丫鬟面生,问道:“春芽她们几个呢?怎么没侍候你出门?” 曹颐笑着回道:“有两个放出去了,在城外庄子上当差,春芽、夏芙两个在给女儿做帮手,今儿赶上清明,需要准备的祭祀之物也多,便没让她们跟过来。” 李氏点点头,说到:“因昨儿才进京,忙忙活活的,都没留意到今儿是清明。”说到这里,问初瑜道:“咱们府里的祭祀之物都准备了吗?虽说祖坟不在京城这边,祠堂这边也要祭拜的。” 初瑜回道:“媳妇也好悬没忘了,还是紫晶姐姐提醒媳妇儿,媳妇儿才省得,已经都置办下了。” 说话间,喜彩已经打梧桐苑取了套簇新的素服过来。 初瑜请婆婆照看五儿,自己带着曹颐往东屋更衣。 到了东屋,曹颐将跟来的丫头都打发出去,拉了初瑜的手,低声祈求道:“好嫂子,就算是疼妹妹,去年的事千万别在母亲面前漏了口风!” 初瑜点点头,说道:“不用妹妹嘱咐,我省得,就是额驸那边,也没有让老爷太太晓得的意思。毕竟已是过去之事,没得让老爷太太操心。” 曹颐吁了口气,拍了拍胸脯,道:“谢天谢地!隔了这老远,不能经常承欢父母膝下,已然是不孝,若是再让二老为我操心,那妹妹就是大罪人了!” 初瑜正色问道:“妹妹,不是嫂子说你,都是至亲。既是老爷太太那边说不得,哥哥嫂子这边还说不得吗?怎好什么委屈都往肚子里咽?你哥哥向来疼你,我自问待你也算亲近,你这般,让我们多伤心!” 曹颐红着眼圈,道:“好嫂子,妹妹晓得错了。想想大冬天的,劳烦哥哥与弟弟千里迢迢的来京,妹妹是羞愧,往后定不让哥哥嫂子惦记就是。” 初瑜点点头:“这样方好,到底咱们是亲骨肉,总是你的依靠,没什么可瞒着的。”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问道:“春芽她们两个可是开脸了?所以,你今儿没带回来……” 曹颐忙摇头,红着脸回道:“嫂子想哪儿去了?妹妹说得都是实话,到底是清明,家里需要准备的物什多,虽然婆婆允我回来探望母,也不好做个甩手掌柜,便让她们两个在家里照看。” 初瑜尴尬的笑笑,很是抱歉:“妹妹,实在对不住。我也不晓得这几日怎么了,整日里看着丫鬟在眼前转来转去的,很是胡思乱想,这才会想左了。” 曹颐歪着头,打趣道:“看来嫂子是紧张哥哥了,嫂子且宽心,哥哥是正经人呢。”说到最后,忍不住小声辩白道:“他虽比不得哥哥,却也不是坏人,哥哥嫂子不必因妹妹的缘故看轻他。” 初瑜帮着她换了衣裳,说道:“过去的都过去了,妹妹也不必放在心上。只要妹夫待你好,自然是咱们府的贵客,要不别说你哥哥,嫂子也不能待见他。” 曹颐低下头,低声说道:“他待妹妹甚好,待婆婆也是越发孝顺,他不是坏人……” 第二百九十一章 笔洗 第二百九十一章笔洗 南北柳巷,琉璃厂。 曹颙与十六阿哥两个下了马,信步而行。侍卫们将马寻地方拴了,留了一人看着,其他的也都或近或远的随行。 除了十六阿哥与赵丰、小满是常服外,其他人包括曹颙在内,都是一身的侍卫服色,少不得先就近寻个成衣铺子,将大家身上的侍卫服都换下。 这边铺子的成衣,虽然有料子好的,但是大多颜色花哨。其他人还没什么,曹颙孝期未过,只能寻素服,没有什么合适的,最后只寻了件布质的素儒服换上。 虽然略显肥大,幸好他个子也能撑起来,看着倒也不算邋遢。 曹颙刚换好衣裳出来,就见大堂里进来个手抄折扇的青年,后边带着个小厮。那人二十五、六的年纪,长着一副笑面。虽然拿着折扇轻摇,但是他却不见读书人的斯文,手上明晃晃的金节制,腰间几个玉佩,倒像是土财主,看人时下巴微微扬起,神情略显傲慢。 曹颙并没有在意,在小满的帮助下收拾衣冠。 另有个小伙计快步到客人面前,说道:“客官快请进,您是要挑得什么物什。” 那青年并没有应答,而是冲旁边的小厮努努嘴。那小厮不情不愿地往前一步,打怀里掏出个银锭子来。 那青年眉头一皱,冷哼一声。那小厮看来甚是纠结,又掏了锭金子出来。 小伙计的眼睛已经亮了,掌柜的也出了柜台迎着,那青年用折扇往四下里一划拉,说道:“不嫌贵,给爷挑两套最体面的衣裳来,爷晚上要做东请客!” 曹颙见他行事气派,原还当是那个地主老财家的少爷进京赶考,听着是南方口音,不是直隶的,才知道不是。 虽说今年加恩科,但是乡试二月间举行,三月放榜,外地的举子最早也要四、五月才能进京。 那青年也注意到曹颙,见他穿着朴实,气度儒雅,只当是进京应试的寒门士子,便拱拱手算是见礼。 曹颙穿戴完毕,见他客气,便也拱拱手,算是回礼,而后方出了成衣铺子。 铺子里小伙计已经去取衣服,掌柜的将这青年让到堂东侧的椅子上坐了,叫了另一个伙计奉茶。 那青年皱起眉,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怪了,怎么瞧着那小子眼熟?难道也是徐州的?” 旁边的小厮见掌柜的走远,方低声抱怨道:“爷,咱们身边的银钱没多少了,还是省省吧!” 那青年瞥了他一眼,道:“多嘴!下晌要去探望伍乔先生,难道要穿着旧衣访友?再被仆人当成是打秋风的,给轰出来,那不是笑话!” 那小厮闷声无语,沉默了好一会儿,方到:“爷,为啥不开始就寻程爷?如今,这银钱都叫人糊弄光了,就是寻了程爷,也没银钱跑官了。” 那青年人摆摆手,不耐烦地说道:“行了行了,让爷耳根子清净两日。伍乔先生是未来的翰林老爷,最是清贵,哪里会晓得这些门道?爷只是去吃酒罢了!” * 十六阿哥在外头已经等得不耐烦,见曹颙穿着件不合身的儒服出来,再看看街上行来过往的士子,笑着对曹颙道:“啧啧,‘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这句话果然不假,看着你这身打扮,哪里还有四品道台的影子?谁看了,都定会以为是个进京赶考的穷秀才!” 曹颙虽不是挑剔之人,但是穿着这衣服也是不自在。这边的成衣为了防蛀,都是用熏香反复熏过的,味道浓烈的刺鼻。 他瞥了十六阿哥一眼,道:“方才绕个小弯就能容我回府去换,你偏赶集似的,现下也不着急了?” 十六阿哥讪笑两声,说道:“急!急!走,咱们先往松竹斋去,我在那边订了只永乐年间的青花笔洗,正好今儿带齐银票过去取。” 松竹斋是琉璃厂最有名的南纸店,里面的书画用纸、文房四宝最是精致齐全。曹颙要为庄先生寻砚台,也是想着这松竹斋的。 曹颙前几年第一次来这边,见到“松竹斋”的名字就觉得耳熟,后来晓得他们东家姓张,五十年前开业,便想起上辈子听说过的琉璃厂老字号“荣宝斋”来,好像先前的名字就是松竹斋。 尚未进松竹斋,就听到里面传来七嘴八舌的喧嚣声。曹颙与十六阿哥有些诧异,进了铺子,就见几个书生围着掌柜的喋喋不休、说个不停。 曹颙与十六阿哥听了几句,像是他们看上了什么物什,但是银钱又不够,所以拉着掌柜的还价。掌柜的苦着脸,只说是东西已经有主了,不好再卖。两下里说来说去,就有些乱。 曹颙还在货架上看着砚台,庄先生的老生女儿小妞妞三岁了,正是淘气的时候,整日猴着老爹,见到什么都要把玩,糟蹋了不少东西。 这次给庄先生要寻个结实的,经得起妞妞摔的砚台方才好。石的、玉的、紫砂的、瓷的都不能要,曹颙瞧着一块造型古朴的铜砚,心下想着,就是它了,吸墨不吸墨不好说,能架得起孩子摔是关键。 十六阿哥则是越听越不耐烦,挥手喊了个小伙计,让他招呼掌柜的过来。 那掌柜的听了小伙计传话,抬头望来,瞧见客人的模样,脸上如蒙大赦的模样,指了指十六阿哥,对那几个书生道:“就是那位客官定的,实在是对不住几位公子了!”说着,向那几个书生抱抱拳,往十六阿哥这边来。 十六阿哥见掌柜的来了,叫赵丰掏出张这边铺子的收条来,说道:“爷前些日子定的笔洗呢?今儿来取了!” 那掌柜的笑着道:“等着您呢,金爷,小的这就给您取来!” 十六阿哥笑着点点头,看着曹颙在挑砚台,便要过去寻他说话,却被那几个书生给拦下。 虽然大多数侍卫都在铺子外候着,但是贴身跟着的也有两个,见状立时上前,护在十六阿哥身前,对那几个书生喝道:“止步,不得无礼!” 那几个书生唬了一跳,忙退后几步。 曹颙察觉铺子里气氛不对,放下手中的砚台,往十六阿哥这边来,低声询问缘故,十六阿哥亦是不解。 那几个书生见十六阿哥穿着不凡,虽然面容温煦,但是带着威严,又有这么凶悍的护卫跟随,还以为是哪家的权贵子弟。 众人正惴惴不安,见穿了布衣的曹颙过来,见他与十六阿哥倒像是友人,就都以为自己想左了。若真是豪门大户的世家子弟,个个眼睛长得头顶上的,哪里会有布衣之交? 看着曹颙像是好说话的,便有个书生上前一步,带着几分得意,对曹颙说道:“这位公子,我们乃今科中试的举子,明日要去拜谢房师,正寻谢礼。若是不为难,能否请贵友转让那件笔洗,也好成全我等尊师之心。” 虽然眼前这几个书生看着都是副良善模样,这话儿说得也算是客气,但是曹颙听着却不耐烦。凭什么这幅理所当然的态度?就算是新举人,得意些,也不好不管不顾的,这般歪缠。 他瞧了十六阿哥一眼,十六阿哥的脸上也现出不耐之色。只是既然对方礼貌周全,曹颙便也很有礼貌地道:“我们寻这个物什,也是为了送礼,无心转让。” 说话间掌柜的已经拿了梨木盒子,要将摆在架子上的那只笔洗装了。有个书生不死心,伸手去拦,刚好碰了掌柜的胳膊。 掌柜的手一抖,青花笔洗滑落到地,立时碎了,碎片散落一地。 掌柜的心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蹲下来捏了一片在手中,一边站起身来,一边哆嗦着嘴唇道:“九百两啊,这可是九百两啊!” 那书生也晓得闯了祸,吓得往后退,却被掌柜的一把抓了袖子,只听掌柜的道:“这位公子,这本是那位金爷定的物什,小的早已对你们说了,偏生还这般不休不止,如今东西都碎了,您看怎么办?” 那书生跟着同窗过来,本是大家伙儿凑银钱买明日谢礼的,就是大家加起来也没有九百两。这会儿见闯了祸,他心里也是惊慌,眼神闪烁,口中嘟囔道:“是掌柜的失手,怎来寻我?” 这话却是没担当了,连跟着他来的几个书生都觉得臊得慌。其中有个方才跟在众人身边一直未吭声的,现下出来一步,对那掌柜的说道:“掌柜的别急,既是我们弄损的,张罗银钱赔偿就是,定不叫掌柜的为难!” 那掌柜的起先听前面的书生耍赖不认,正是又气又怒,听到他们肯认,脸色方算好些。 他放下那书生的衣襟,走到十六阿哥身边,面带愧疚地作揖,说道:“实在对不住金公子了,定金我们立时双倍奉还,若是公子还要寻笔洗,鄙铺里还有只象牙笔洗,原是卖一千五百两,若是公子看得上,小店愿九百两银钱奉上。” 虽然他方才为了只九百两的青花笔洗差点落下泪来,但是此刻却是毫不含糊地降价六百两。 旁边的几个书生听了不忿,只当方才这掌柜的是故意刁难;曹颙却是暗暗赞赏,怨不得能经营几百年,能够注重名声,不贪图小利,应该是这铺子能长久经营的诀窍吧。 十六阿哥被这个几个书生败了兴致,脸色本是黑了许多,听掌柜的这般说,才算好些,点了点头。 掌柜的有些不放心那几个书生,给外头的两个小伙计使了个眼色,而后才快步进里屋取笔洗。 两个小伙计往门口站了,守了个正着,面带防备地盯着几个书生。 这几个书生闹得无趣,又被防贼似的,也有着恼的,想要发火,被那个年长之人拦了。几人低声说话,像是在凑银钱之类。 曹颙见十六阿哥有些沮丧,问道:“可是要给……老爷子的寿礼?” 十六阿哥瞪了那边的几个书生一眼,点了点头。 曹颙略一思索,道:“记得我家好像有个差不多的青花笔洗,前几年接的礼,并没有用,直接收库了,一会儿咱们去找找看!” 十六阿哥听了,摆了摆手,说道:“送这个,只是我的心意罢了,皇……老爷子哪里缺这个?就算没有青花的,象牙的也是一样,顶多被骂两句奢靡就是了!” 曹颙笑道:“没这样儿的,既是送礼哄长辈开心,哪里还能找骂?我那边搁着也是搁着,你客气什么?反正是别人送的,我又懒得做学问,也是要走礼用,你拿去用就是!” 说话间,掌柜的已经捧着只檀木盒子过来,在十六阿哥面前打开,里面放着只象牙雕山水人物的笔洗。 十六阿哥端在手里,仔细看了,确是精致无比,对曹颙道:“你瞧着可好?” 像瓷的、玉的笔洗家里有些,这象牙的曹颙还是第一次见,点点头,赞道:“是个好东西,像是值一千五百两银子的。” 十六阿哥闻言一笑,道:“你喜欢就好!你说得对,既然送礼贺寿,没得落下训斥。既然你家有不用的,那我就不跟你客气,只是也不好白占你便宜,就用这个象牙的换。不过是做走礼的物什,这个更体面。” 曹颙晓得十六阿哥的性子,骨子里带着天家傲气,并不是爱占便宜之人,便笑着应道:“那敢情好,正是两下便宜!” 十六阿哥叫赵丰将剩下的银钱结了,又给了掌柜的十两银子做赏钱。 掌柜的忙不迭的道谢,将笔洗装好,交给十六阿哥的随从。 那几个书生将身上银钱都凑了,也凑不齐八百两。众人正急得什么似的,有个眼尖的,见门口过去一人,忙大声唤道:“又玠兄,留步!” 就见门口进来主仆二人,正是曹颙方才在成衣铺子遇到的两位。 那拿扇子的青年已经从头到脚换了簇新的一身锦衣,见几个书生唤他,很是受宠若惊的模样,笑着大步进来,与几个书生见礼。 那几个书生坑坑吃吃的,指了指地上的碎片,低声说了缘故,最后少不得开口借银钱。 对于屋子里这几个书生,曹颙实是没好感,懒得理会他们的丑态,只是觉得便宜他们了,刚好拉过来个有钱的主儿。他转过身来,指了指那个铜砚台,向掌柜的询价。 虽说是铜制的,算不上好砚,但是却是晋代古物,价格也不便宜,掌柜开价八百两。 曹颙估算了一下,直接还了个四百两。 掌柜的目瞪口呆,最后苦笑着给了个七百两的底价。 连带着十六阿哥都听愣了,忍着笑,对曹颙道:“你买过东西么?哪儿这般杀价的?” 小满也在旁扯了扯曹颙的衣服袖子,低声道:“大爷,讲价不是这样讲的,一成、两成的,不算什么,若是还到五成,商家还卖的话,那他们价钱虚高,不是奸商吗?” 曹颙出了个纰漏,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吩咐小满取银票给掌柜的。 以往他亲自买东西的时候甚少,就算偶尔有过几遭,大都是同初瑜在一起。每次都是初瑜乐此不疲地讲价,他只是旁边笑着罢了。单独买东西的时候,因都不是值钱物件,都是小满他们他们直接付银钱,也没有讲价的时候。好不容易买个古董砚台,他这杀价还闹出了笑话。 那边的几个书生,已经嘀嘀咕咕地商议好,像是剩下的几百两银钱都让后来的锦衣青年给包了。只是他们主仆身上的银钱也未足,像是还差百十来两。 锦衣青年倒也干脆,立时脱了身上新衫,打手上撸下金戒指,从腰间解下玉佩,一道交给他的小厮,道:“寻个当铺当了!” 几个书生羞愧得不行,纷纷开口相阻,只道是另寻法子,无需如此。 锦衣青年指了指地上的碎片,正色道:“几位与我李卫并无深交,我这般做,也不是单单为了要几位承李卫的情儿,只是这买卖行里有买卖行里的规矩,若是这银钱不补足,这掌柜的饭碗怕保不住!”说着,打小厮怀里取了包袱,翻了旧衣,随手披上。 “李卫”两个字,听得曹颙眼睛发亮,立时转过身,直愣愣望过去。怎么看都是个纨绔公子哥儿,哪里有半点小叫花的影子?到底是不是雍正朝的模范总督“李卫”,还是同名同姓罢了? 李卫也察觉到有人盯着自己,抬头望去,却是方才成衣铺子见过的公子,便点头致意。 不管他是不是那个总督李卫,他方才的言行却是甚对曹颙的胃口。虽然看起来是个浪荡纨绔,但是却想到这掌柜的生计,比那几个书生,已是强出甚多。 这样想着,曹颙便对掌柜的道:“这砚台我再加价百两,掌柜的通融一下,那边的笔洗便容他们少赔百两,如何?” 掌柜的也听了李卫的话,见他与几个书生并不像深交,但是拿出身边全部银钱不说,还要去典当衣物,只为了怕他饭碗不保,甚为感激;想要开口劝阻,又顾忌到账面不平,东家面前交代不过去,很是为难。 听了曹颙的话,掌柜的忙作揖道谢:“这感情好,多谢公子体恤,小的实在谢谢您了!” 几个书生闻言,也要围过来道谢。十六阿哥看着不耐烦,催促着小满立时结了银钱出来。 等出了铺子,十六阿哥点点头道:“虽说那几个书生不是东西,这个李卫倒是个人物!”说到这里,想起曹颙方才杀价的情形,再也憋不住,“哈哈”地笑出声来,拍了拍曹颙的肩膀道:“没想到啊,真没想到!打我认识你,就是见你稳稳当当,什么都成竹在胸的模样,原来只是装小大人罢了,还是有你不晓得的!” 曹颙也笑了,道:“若是样样晓得了,我不是成了活神仙?向来只说‘人心不古’,如今我算是明白了,‘信义无价’,此时的商家确实值得尊敬。” 十六阿哥不以为然,道:“士农工商,士农工商,商贾之流,虽不可鄙,但是也没什么值当敬重的,这话说得不妥。你虽然待人随和,毕竟是官身,与人打交道,还需要端出些架子来,否则被御史盯上,一顶‘轻浮’的帽子扣下来,有你闹心的。” 十六阿哥的这种看法虽带着局限性,但是封建社会千百年来重农抑商的结果。曹颙也晓得他是为自己好,便笑着应了。 松竹斋隔了不远,便是家首饰铺子,十六阿哥又拉了曹颙来这边。也是先前订好的东成对。 十六阿哥吩咐赵丰将那赤金点翠镯的锦盒装好,自己那了装白玉元镯的那只,笑着对曹颙道:“这是我孝敬姨娘的!前些日子晓得姨娘要进京,刚好给老爷子选寿礼,便也想着给额娘与姨娘也挑些。宫里的东西虽然精细,但是都带着‘内造’的字样,还要存档什么的,好生麻烦,还不如外头的省事。只是一时寻不到好的,只能用这个做孝敬了!” 曹颙说道:“不过是心意罢了,就算没这东西,母亲还能远了你不成?” 十六阿哥笑道:“说得也是,走,咱们这就去你家!早先虽在江宁见过,人多规矩大的,太过匆忙,连个亲戚也不好认!” 第二百九十二章 念头 第二百九十二章念头 因是清明节,想来各府都有祭祀之事需忙。等曹寅陛见回来,曹颐拜见过父亲后,李氏便没有多留女儿曹颐,叫她先回府忙去,还叫她给喜塔拉氏问好,改日自己再过去会亲家。 临行前,趁着李氏张罗着给亲家带的土仪,曹颐又将嫂子拉到一边,红着脸低声询问了几句。初瑜虽是长嫂,说起来比曹颐还要小两岁,也是臊得不行,却也晓得曹颐问得是正经,忍着羞臊,低声应答了几句。 曹颐再次道了谢,可巧儿李氏这边也收拾好了,她便辞了父亲、母亲、嫂子等人,带着丫鬟、婆子回觉罗府了。 等送走曹颐,李氏想起即将进京的兆佳氏,叹了口气。不管如何,兆佳氏与曹颐都是母女名分,偏生一个言辞锋利,一个外柔内刚,还不知到时候该如何相处。 曹寅见了女儿后,便到了前院书房。虽然因半夜起来,他有些乏了,但是也没有大白日在内宅的道理,便在书房这边的炕上歪着,心里却是有些不是滋味儿。 “牛痘”虽然利国利民之举,但是万岁基于社稷江山考虑,为了防范蒙古人,会不会…… 在牛痘方子刚得时,他也想过这个可能,最终还是说服自己。皇帝有皇帝的骄傲,应愿意泽披天下万民,成就千古“仁君”之名。不过,现下他却有些拿不定主意。 万岁爷老了,他的眼神中更多的是犀利与提防,就算是面对相交半生的臣子,也生出了探究之心。 一个已到暮年的帝王,变得多疑起来。或许在他心中,年轻力壮的儿子都成为他的对手,恭敬顺从的臣子都变成心怀叵测之人。 曹寅扶着额头,有些个头疼,不晓得自己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 正犹豫着,便听有人来报,道是李家舅老爷与表少爷来了。 曹寅闻言,坐起身来,说道:“快请到厅上坐!”说着,出了书房,往外迎去。 说话间,李煦、李鼎父子两个已经一前一后地进了客厅。曹寅忙拱手让座,又吩咐小厮上茶。 李煦笑着坐了,摸了摸胡子,笑着对曹寅道:“东亭,晓得你昨日到京,心下惦记,便做了不速之客,勿怪,勿怪!” 曹寅摆了摆手,道:“大哥说这些作甚?咱们至亲,哪里说得上这个?今儿因是陛见,起得早些,不想回来有些乏了,要不也想着往寻你。”说着,又看了看坐在李煦下首的李鼎,问道:“新成差事可都妥了?分了内班,还是外班?” “新成”是李鼎的字,他听到曹寅问话,起身说道:“回姑丈话,侄儿分了内班,正好是纳兰富森侍卫那班,侍卫处那边说了许侄儿过了下个休沐日入宫当值。” “哦!”曹寅闻言,笑着对李煦道:“大哥,这不是缘分是什么?当初咱们同容若兄在万岁爷跟前当差,如今小一辈又是如此?若是颙儿还在京中,也在万岁爷身边当差,这算称得上一段佳话。”说完,又冲李鼎点点头,示意他坐了。 说起这些,李鼎隐隐有些得意。想当初曹颙进京时,虽然也是三等侍卫,但是并不在御前,而是在外班;后来是受了什么委屈,被宜妃娘娘的侄儿打个半死,万岁爷为了安抚曹家,才给调到内班。 孙珏以前还是补的笔贴式,现下不过是个正六品主事;自己才当差,就是正五品侍卫,李鼎还是有些得意的。 不过,想到比自己小几岁的曹颙现下已经是正四品,李鼎便有些觉得没有意思。同样是承父荫,纳兰富森入宫便是二等侍卫,自己却只是个三等,不过是差个出身罢了。在那位天子眼中,除了满洲旗人外,汉人只能是奴仆视之吧。 曹寅与李煦说起闲话,当初打南边启程前,与孙家通过音讯,也说是要成行的,不晓得什么缘故耽搁,现下还没到京。 不说曹颙与李煦如何寒暄,却说曹颙与十六阿哥两个打琉璃厂出来,十六阿哥还惦记着给李氏买果匣子,众人便从前门这边绕行,买了几件京八样,而后方回了曹府。 曹颙刚在门口下马,便有门房上来牵马,同时回了李家舅爷与表少爷到访之事。 曹颙点点头,看了十六阿哥一眼,道:“是他们父子来了,走,进去,一道见见!” 十六阿哥在曹颙身边,也听到那门房的禀告,闻言皱皱眉,低声对曹颙道:“他们怎么来了?那我就不进去了!昨儿李鼎见我,说要请我吃酒来着,我只说是最近不得空,往后再说。这若是遇到,却不大好。” 说着,他示意侍卫将果匣子递给小满,而后自己个儿打怀中掏出锦盒,送到曹颙手上:“这个你先替我捎给姨娘,过两日我再来探望她老人家。反正如今我在内务府与礼部都有差事,想要出宫极是便宜!今儿,先往十三哥府上耍耍去!” 曹颙点点头,说道:“若是这样,我便不留十六爷。到十三爷府上,代我给是十三爷请个安,就说这两日我便亲去。” 十六阿哥点头应了,打赵丰手里接过马缰,翻身上马,带着众人离去。 曹颙等他们渐远了,方转身进了大门,对那门房交代了两句。原想要直接往厅上见客,不过低头见见自己这身打扮,却是不妥,他还是往内宅换衣裳去了。 客厅里,方才李煦就问过曹颙的去向,曹寅不好说被十六阿哥拉去耍,便说是被十六阿哥身边的侍卫拉去。 李鼎心下还在琢磨,打听了一圈,都说曹颙与十六阿哥交好。不过,昨儿见过十六阿哥,见他带着天家贵气,瞧着并不像是能折节下交的人物。想来这些交好之类的话,都是曹家为了撑颜面,故意如此说罢了。 梧桐苑,初瑜与几个大丫头都不在。曹颙想寻套衣服换上,又不晓得收在哪里,便走到门前寻人,刚好见个丫鬟低头打房后走来,便摆摆手道:“你,过来一下!” 那丫鬟闻言止步,而后抬起头来,曹颙却是认出来,正是那个喜雨。 曹颙想起她原本要给自己做通房的,有些尴尬,咳了一声,问道:“郡主与喜云她们几个呢?” 喜雨俯身,道:“回额驸的话,喜云、喜彩随着格格往太太院子里去了,喜烟、喜霞两个在厨房准备祭品。” 曹颙点点头,吩咐道:“你去太太房里,跟郡主说,让她打发喜云、喜彩他们回来一个,我要寻东西。” 喜雨俯身应了,不过并没有立时转身出院子,而是看了曹颙身上的衣服,顿了顿,回道:“额驸可是寻衣裳?这个奴婢晓得,衣裳搁在西屋外间的大衣柜里,腰带在里屋炕上北面的箱子里,靴子与帽子在外间条桌里。” 一连串柜子、箱子、桌子的,听得曹颙头疼,道:“既然是晓得,劳烦你帮我找一下!” 喜雨轻声应了,慢步进了上房。 曹颙只在厅上坐了,却是有些恍惚。也不晓得这个喜雨怎么长的,每次见到都让人心虚得很。就是那种,不做坏事也心虚的心虚。 年前他回来时,这边开始就是喜雨与喜雪两个服侍。后来曹颙还是叫曹忠家的说了,唤了小满进来给自己梳头。 要不,媳妇不在跟前,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在眼前侍候着,曹颙怕自己稀里糊涂地犯错误。不是他不相信自己的人品,而是男人吗,多少都有些好色之心,尤其是他又因守孝禁欲了大半年,正是想女人想得不行的时候。 仔细想想,喜雨却是有几分像初瑜,只是没有初瑜爽朗,看着眉间悲切了些。 想到初瑜,曹颙立时醒过神,告诫自己不要瞎琢磨。就算如今历史发生变化,自己不用再像前几年那般为了生生死死的问题费脑筋,但是也不能“饱暖思淫欲”啊! 虽然对十六阿哥那种妻妾成群,他偶尔也会艳羡一下,不过也仅仅是艳羡罢了,并没有去尝试的念头。 若真是纳个美妾在屋子里,他不是硬心肠之人,这边守着小老婆亲热,怕心里就要担心初瑜搂着儿子哭了;若是守着初瑜呢,不免又惦记个那边的新鲜。到时候分身无暇,还不够累得慌的,他也是慵懒得紧,不爱费那些个心思。 少一时儿,喜雨已经捧着衣服帽子等物打里屋出来。她犹豫了一下,对曹颙说道:“额驸,这套素锦的,您瞧着可还好?” 曹颙扫了一眼,指了指旁边的椅子,道:“嗯,还好,你搁这吧!我口渴了,想吃杯热茶,劳烦你去厨房取些热水来。” 喜雨应了,将手中的衣服帽子搁在椅子上,低头退了出去,眼圈已是红了。 她实不知自己哪里碍了额驸的眼,这上房空着,只有两个小丫头在院子里扫地,并没有其他人手在跟前。就是这样,额驸还巴巴地将她打发出来,生怕她脏了屋子一般。 她清清白白一个人,到底哪里脏了?喜雨越想越伤心,再也忍不住,还未出院子,眼泪便滑下,忙低头去试泪,不想恍惚之中与初瑜撞了个正着。 因在婆婆跟前,小姑子又回来,初瑜穿着旗装,踩着花盆底。被喜雨一撞,她身子一咧巴,险些跌倒,幸好喜云、喜彩两个扶了。纵是如此,仍是扭了脚踝,疼得她不禁皱眉。 喜雨见撞了初瑜,唬得脸色发白,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初瑜是听了信儿,晓得丈夫打外头回来,才从婆婆院子里出来的。见喜雨一副心神不宁、梨花带雨的模样,她的心不由沉了下去。 喜云却是恼了,瞪了喜雨一眼,喝道:“瞎了眼么,往格格身上撞?还这般大剌剌的直着,摆出委屈的模样,做个谁看?” 喜雨这方醒过身来,立时跪下,颤颤悠悠地请罪道:“是奴婢的不是,求格格饶恕奴婢这遭吧!” 初瑜看着这张比自己出众三分的容貌,心里有些酸,咬了咬嘴唇,说道:“去找许嬷嬷领十板子。跟紫晶姐姐说,停了她这个月的月钱!”前一句是对喜雨说的,后一句却是吩咐喜云了。 喜雨磕头领命,喜云也应声,而后初瑜方由喜云、喜彩两个扶着,进了院子。 曹颙在屋子里换了衣裳,听到院子外传来说话声,出门走到廊下,正见初瑜忍着痛楚,被扶进来。他担心的不行,立时对喜云与喜彩她们道:“止步!别动!” 说话间,他已经大步奔了过去,打喜云手中接过初瑜,关切地问道:“怎么,扭了脚了?” 初瑜笑着点点头,曹颙不觉有些恼,瞪了她一眼道:“我早上走时说什么来着?不让你穿这个,你偏穿,这好几寸高呢,不扭脚才是怪!”说着,将她拦腰抱起。 虽然脚踝处疼得厉害,但是此刻初瑜却似感觉不到了,只是笑着看着自己的丈夫。 喜云与喜彩两个,跟在后边,低声笑着。 院子门口,喜雨扶门站着,看着眼前这一幕,却似痴了一般。 第二百九十三章 悔不悔 第二百九十三章悔不悔 李氏晓得哥哥与侄儿来了,也到前院来见过,说了会儿家常,留了李家父子在曹府这边用饭。 酒菜摆在前院,李氏带人安置好酒席后,便回了内宅照看初瑜去了。 曹寅父子,留在前院待客。席间大家都带着笑模样,看着彼此间都甚是亲热。 就曹寅与李煦两个长辈的的意思,是想让孩子们好好亲近的。 说起来,小一辈与他们还不同。当初他们虽然都在万岁爷身边当差,但不过是同僚友朋,后来成了姻亲;到曹颙与李鼎这辈,却是血脉相依的表兄弟。 李家儿子不多,曹颙这边是独子,这表兄弟两个都是家里的顶梁柱,正该好好亲近才是。 李鼎与曹颙两个可没老一辈想得那般亲热,虽然在饭桌上,在亲长前,两人颇有些把盏言欢之意,但是心里都各有思量。 曹颙想着十六阿哥的话,想不通李鼎在内务府那边为自己“扬名”的缘由,总不会是真觉得自己好,生怕别人不知道吧?这个理由太无稽,曹颙感觉不到他的善意,但是也想不通他要对付自己的理由。不管过去有什么摩擦,对外来说,曹、李两家都是连络有枝、密不可分。 这样想着,曹颙就举起手中的茶盏,对李鼎道:“表哥,这里小弟要敬上一杯,谢表哥对小弟的称赞。虽然表哥是好意,但是咱们是至亲,这些夸小弟的话,打表哥嘴里出来,外人也难当真,往后还是免了吧!” 李鼎闻言一怔,神色有些僵硬。曹寅与李煦却是头一次听这话,有些好奇,往这边望过来。 曹寅笑吟吟地说道:“新成当外人夸你表弟了?他弱冠之年,不文不武,哪里值当着夸一把?” 李煦对曹寅摇摇头,说道:“东亭谬矣,别说如今的这些年青人,没有几个能同孚若比,就是咱们年轻时,也不见得比他做得好。这两日在京中往来应酬,还听说孚若在山东剿匪大捷,立了功劳呢!” 曹寅忙道:“大哥别捧杀了他!他是文官,就算是剿匪之类的,也是绿营那边的事,他不过是个协从罢了,哪里有什么功劳?” 李煦指了指曹寅道:“你呀,你呀,生怕人晓得孚若的好一般!这绥靖地方,怎不是大功劳?山东民风彪悍,山林之中常有歹人聚啸,危及民生百姓。孚若不过到地方年余,就能有这般功劳,是难能可贵了!” 曹寅听了,只是笑笑,问李鼎道:“新成也是听了剿匪之事,与人说起了?” 李鼎站起身来,刚想硬着头皮胡乱应下,抬头正见曹颙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不觉心头火起,有些不耐烦扯谎,便笑着道:“姑丈,不是这个缘故,是侄儿往内务府交茶园时,赞过表弟几句。那年在苏州弄园子,不是向姑丈家借的人手吗,听他们无意说过,说是姑丈家的茶园子,像是得过表弟的指点。如今,京城都传表弟是‘茶童子’呢,说是受过茶圣奇书云云,不过是无稽之谈罢了。内务府那边说起此事,像是对表弟颇为不肖,侄儿不忿,便赞了表弟几句。” 虽然曹寅与李煦还笑着,但是席间的气氛却遽然冷了下来。 曹寅看了李鼎半晌,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来,叹了口气,对李煦缓缓说道:“看来咱们都老了,孩子们都大了,有自己个儿的打算,怕是轮不到咱们操心!” 李煦有些尴尬,勉强笑道:“都是为兄的不是,向来惯着他们,行事有失分寸。” 曹寅笑笑,说道:“北面风大,独木难支,大哥心里有数就好。” 李鼎本仗着曹寅向来看重他,便这么巧言令色,颠倒黑白,将自己的过错说出是“义愤”,只当能轻轻抹去。没想到,曹寅却似看透他一般,理也不理,还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他站在那里,见父亲给曹寅赔笑,觉得十分碍眼。 李煦听曹寅说完,自是晓得他的意思,曹家、李家在江南还有些分量,到京城来却不算是什么,只有彼此扶持,才好过些。 他收了笑,对李鼎呵斥道:“胡闹,还不给你表弟赔个不是!二十多岁了,行事还这般毛手毛脚!京城是什么地方,哪里轮得上我们这样的人家招摇?你表弟行事素来谨慎,你这番不清不楚的说辞出去,不晓得要给他引来多少麻烦。这哪里是夸,这是祸害人罢了!” 不管李鼎本心如何,在曹家父子面前,被父亲这般教训,面子上挂不住,臊得满脸通红,低着头使劲地握着拳头,半晌说不出话来。 曹颙想起前几年望凤山庄的事,晓得这李鼎看着和气,却是个狠辣之人。毕竟要看在李氏面上,不好与他撕破脸,因此曹颙便开口对李煦道:“舅舅不必如此,想来表哥也是无心之故。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也不算什么过失。” 李煦闻言,宽慰地点了点头,有些激动地说道:“孚若能如此想,大善!咱们是至亲骨肉,难道还能生出坏心么?你表哥初到京城,还不晓得这边与南边不同,舅舅又没有叮嘱他,便有了这样的事,你没有误会最好。” 曹颙看了李鼎一眼,对李煦道:“舅舅放心,外甥明白。” 因有了这个桥段,这顿饭吃的也是抑郁。虽然而后众人还是笑着说话,却有些难熬了。 少一时,众人皆放了筷子。李煦与曹颙寒暄了两句,便带着儿子告辞。 将李煦父子送出大门外,看着两人带着随从离去后,曹寅转过身,看了身边的儿子一眼,道:“你跟为父到书房来,为父有话问你!” “是!”曹颙应声,跟着父亲进了前厅西间的书房。 曹寅坐了下来,抬起头来,皱着眉对曹颙问道:“康熙四十九年五月间扬州之事,你从头到尾,再仔细给为父讲一遍。” 曹颙心下松了口气,原还担心父亲被李鼎的温良外表给蒙蔽,看来父亲也有所警醒。接着,他便将望风山庄的事,没有添油加醋,如实地对曹寅说了。 曹寅思量了一回,半晌方说道:“是为父糊涂了!李家小二,不比他父亲,看来是个主意正的,往后你们之间相处……哎!还是看看再说吧,不必勉强!”说到这里,望向曹颙,眼神却变得犀利起来,眯了眯眼,问道:“当年的事,亲眼见死了那些个人,或许里面有无辜之人,不晓得多少家留下孤儿寡母。不管李鼎如何辣手,说到底都是你逼迫太过的缘故。你,可曾后悔?” 曹颙虽不晓得父亲为何会想起来问这些,但是他却知道自己从未后悔过。他没有想过做个圣人。如果危及到他的家人,危及到他的性命,不管是十条性命、还是百条性命,他都不会后悔。纵然不好受,纵然心下会难安,但是,他决不后悔。 说到底,他只是个自私的普通人罢了。没有危险时,他愿意做个善心人,为那些苦难的人做些力所能及及之事;若是危险了,他心中的小人儿便长了翅膀,扑闪扑闪的。 想到这些,曹颙摇了摇头,低声说道:“儿子不后悔!” 曹寅站起身来,扶着桌子,一字一顿,道:“你说什么?为父没听清!” “儿子不后悔!”曹颙抬起头来,放大了音量。 曹寅抬起头来,狠狠地盯着儿子,问道:“若是不是百条人命,是千条呢,你后不后悔?” 曹颙有些不解,不知父亲为何这般发问,喃喃道:“父亲……” “若是万条人命,十万条人命呢?”曹寅继续沉声问道:“若是你一念之差,若能救了这些人的性命,代价……代价是咱们曹家上下……你会怎么做……” 曹颙想说万人、十万人与自己何干,但是却说不出口,只觉得胸口堵得难受。 若是真到了那个时候,他能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他自己也不知。为了曹家上下,要了万人、十万人的性命,他有那个魄力去做么?怕愧疚之心也逼得自己活不下去;若是为了万人、十万人,舍了父母家人,他也做不出来。 曹寅见曹颙这般迷茫,心下有些担忧,寒着脸,喝道:“跪下!” 曹颙被他的声音吓得一激灵,直到曹寅再次让他跪下,他方跪了。 曹寅背着手,不再看曹颙,沉声说道:“你要好好想一想,自己个儿到底想要什么!是要家人安康,还是成就一番济世爱民的伟业?要想清楚,想仔细,想明白,不可有半点犹疑。等你晓得自己个儿要什么,再起来寻为父说话!”说完,迈着大步,出了书房。 是家人安康?还是济世爱民的伟业?曹颙有些想自嘲,这是什么朝代,是皇权至高无比、庶民如草芥的康熙朝,难道自己还要想着青史留名不成?父亲为何这般问? 不过,他没有起身,即使是在曹寅离开后,他仍是在地上跪了。 父亲说得对,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自己终究要想清楚。一方面装个好人的样子,一方面行自私自利之事,这双面人做得委实可笑些。 若是所谓的民生,与家人、与自己的安危相悖逆时,他是学着做好人,还是扯了面具,露出粗鄙嘴脸?答案,显而易见。 不管自己如何装着良善,终究是个自私自私的小人罢了,曹颙俯首到地上,心下一片茫然。 * 东直门内,李家宅邸。 不管心中多么不忿,在李煦的怒火下,李鼎还是乖乖地跪了。 李煦强忍着心中怒气,指着儿子,骂到:“别说你是无心的,你那点花花肠子,还瞒不过你老子!你都二十好几的人了,还是无知孩童么?不管你对曹家有多么不满,对曹颙如何嫉妒,怎么能这般行事?” 李鼎前面的还听着,待到说自己“嫉妒”曹颙那句,很是不服,挺着脖子,辩白道:“父亲,儿子哪里嫉妒他,儿子何须嫉妒?他不过是凭借平郡王府与淳郡王府的势罢了,又有什么真本事!” 李煦见儿子这个态度,心中大怒,抬腿就给了他一脚,骂到:“你这个作死王八羔子,老子这一路上白交代给你了!与你说什么了,到京城需谨言慎行,半步不能出差错的!曹家是咱们姻亲,正是彼此依仗的助力,算不上外人。你倒好,你瞧着曹颙名声大了,不忿了是吧?故意说出这些个话来,引得别人打曹颙的主意。你当你自己个儿能看热闹,让曹颙落得个灰头土脸,却不晓得自己个儿已经成了笑话!大笑话!” 说到这里,李煦顺了口气,道:“内务府的人,虽是与八爷那边关系近,但是现下的管事阿哥却是十六阿哥!同样是表哥,你这个应付过两面的,如何能比得起他们相交几年的?怕是都瞧出你藏了歹心,往后谁还敢亲近你?你要是不解了这个结,等到万寿节完了,还是告病,跟我回南边得了;省的留在京城,被有心人利用,作出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来!” 李鼎已经是听的傻了,眼神直直的,说不出心中,是悔,还是不悔。 第二百九十四章 归省(上) 第二百九十四章归省(上) 陛见次日,弘曙带人来,接姐姐与外甥儿归省。因曹寅夫妇在京,弘曙虽然身份尊贵,但是毕竟是晚辈,还是专程拜见。 他是皇孙身份,曹寅夫妇怎能受他的礼?还是避了开来,说了问候王爷、福晋的话,客套了两句。 弘曙已经十七,停了上书房功课,随着父亲在礼部当差。今日淳郡王又往畅春园去了,留了儿子在城里,接长女一家归省。 曹寅要去访友,李氏这边,平郡王福晋也使人来接。李氏想要带五儿去王府那边,偏生五儿跟在初瑜不肯挪步。最后,还是初瑜领着她回娘家。 扶着初瑜上了马车,曹颙上马,与弘曙并肩而行。 弘曙去年大婚,迎娶的是蒙古侍郎之女博尔济吉特氏,去年腊月成亲的。因是初瑜同母弟,还是王府里第一次娶媳妇,曹颙与初瑜专程送了好些贺礼。 弘曙见了曹颙,不免再次谢过。曹颙见他有些清瘦,面上隐隐带着疲惫之色,有些不放心,问道:“怎么?部里的差事繁重?” 弘曙笑了笑,说道:“还好,只是近些日子忙着大典的事,跟在阿玛身边跑的地方多些。”说到这里,看了看曹颙道:“瞧着姐夫气色倒好,却像是比去年有精神!” “每日天黑了就睡,混日子罢了!”曹颙笑道,不过想起小舅子还是新婚,看着他的眼神不由有些暧昧,指了指弘曙道:“怨不得见你清减了,原来是新婚燕尔,怕是要夜夜**了!” 弘曙倒是没有反驳,而是回头看了眼初瑜的马车,对曹颙说道:“姐夫向来能干,又是家中独子,姐姐嫁了您,真是她的福气。” 这话转得却是有些快,曹颙想起淳郡王府嫡福晋抚养六阿哥弘景之事,思量了一回,对弘曙劝道:“若是为了六阿哥的事,你也别太纠结,到底还是需王爷拿主意。就算是养在嫡母名下,皇家玉牒上却是蒙不了人的,不必这般担心。” 弘曙皱着眉,摇摇头,说道:“姐夫,我不担心这些个。阿玛早就对我说过,让我安心。我是……我是觉得人大了,操心这儿、操心那儿的,忒没意思!”说到这里,长叹了口气,望望远处的飞鸟,甚是寂寥:“还是小时候好,整日里就想着骑马射箭,不操心别的。” 曹颙听了,却不晓得该如何宽慰他。不止弘曙如此,这个时代十六、七年少年,有几个还能做孩子的?更不要说弘曙是长子,还是郡王府的长子,需要往来应酬的,就更多了。 待一行人过了前门,进了东江米巷,王府门口已经有人迎了出来,是弘倬与弘昕小哥俩儿。 两人向来与曹颙亲近,见到他过来,都笑着迎了过来。 曹颙翻身下马,伸手摸了摸弘昕的头,又看了弘倬一眼,笑着说:“这才几个月,二弟个子又高了!” 弘倬略带不满地对曹颙说道:“姐夫,我都十四了,不是小孩子了!”不知为何,说话间若有如无地扫了弘曙一眼,神情有些疏离。 说话间,马车进了王府大门,到了仪门外停下。初瑜的脚踝虽然昨日下午寻大夫瞧了,也擦了不少药酒,但还是有些不方便,由喜云、喜彩两个搀扶着。 弘昕见了,瞪大眼睛,忙奔了上去,扶着初瑜的胳膊,抬起头来,对初瑜问道:“姐姐,这是怎么了?” 弘倬的脸却是立时耷拉下来,转过头来,盯着曹颙,眼神似刀子一般,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曹颙微微地皱了皱眉,心里很不舒服,不是为弘倬对自己的态度,而是发觉弘倬似乎变了许多,整个人变得锋利起来。 初瑜笑着对弘昕回道:“昨儿穿花盆底扭了脚,并无大碍,四弟别担心!” 翠儿牵着五儿,**抱着小天佑,也都下了马车。 弘昕像见了玩具一般,放开初瑜,先去看了看天佑,随后摸了摸五儿的小辫子,抱了起来,对初瑜道:“姐姐,**抱着的是外甥,这小丫头是谁?长得怪好看的!” 五儿被弘昕吓得小脸发白,向初瑜挥着小手,唤道:“嫂……妈妈……” 这些日子,初瑜怕五儿在婆婆面前叫漏嘴,整日里翻来覆去教她改口。虽然近日来已经很少唤“妈妈”了,但是被弘昕吓的,五儿又叫错了。 初瑜嗔怪地对弘昕说道:“这是五儿,姐姐的小姑子,你别吓到她。”说到这里,又笑着对五儿道:“五儿乖,这个是哥哥呢,快叫人!” 五儿虽是没哭,但是小脸却缩成包子似的,也不看弘昕,扳着手指头,小声道:“哥哥!” 二门里是内宅,曹颙是不好进的,弘曙吩咐当值的婆子去禀告福晋,就说大格格回来了。 等那婆子应声刚要离去,弘倬却唤住了那婆子,对弘曙道:“额娘早就等了,我同四弟送姐姐与外甥他们进去,大哥陪姐夫在前厅说话吧!” 弘曙脸色有些僵硬,看了弟弟一眼,终是点点头。 就是才下马车的初瑜,也察觉出弟弟们有些不对,但是现下也不是说话的时候。 在弟弟的搀扶下,初瑜刚进二门,淳王福晋已经得了消息,带着人迎过来。 见初瑜腿脚有些不便利,淳王福晋唬了一跳,甚是关切地问道:“大格格这是怎么?” 初瑜微笑道:“额娘不必担心,只是昨儿不小心扭了脚,并无大碍。” 说话间,众人已经到了内院正房。 这还是小天佑第一次到外祖家,各位福晋、侧福晋、庶福晋都是外婆辈分的,自然少不得各自奉上见面礼;又看着粉雕玉琢的五儿,也是喜欢得不行。尤其是前几年折了个小格格的庶福晋伊尔根觉罗氏,瞧着五儿的可爱模样,稀罕得什么是的。 初瑜在炕上坐了,见生母纳喇氏身后跟着个穿着大红旗装、身量高挑的少妇,不由多看了几眼。 淳王福晋见初瑜瞧那新媳妇,笑着对初瑜道:“这是你的兄弟媳妇博尔济吉特氏,你还是头一遭见呢!”说完,对博尔济吉特氏道:“这是你大姐姐,还不快见过!” 博尔济吉特氏淡淡地看了淳王福晋一眼,应了声“是”,上前跟初瑜见礼。 初瑜笑着仔细看了,虽然博尔济吉特氏容貌并不算出挑,但是看着甚是端庄,当得起郡王府长媳妇儿的身份。她又抬头看了看纳喇氏,见生母望向儿媳妇的目光很是柔和。 博尔济吉特氏见过初瑜,又退回到婆婆身边,很是规矩的模样。初瑜心下稍安,因听说这个弟媳妇儿是太后那边的亲戚,还担心是个性子傲慢的蒙古格格,如今看来倒是不错。 说话间,已经有人去接了几位格格来见姐姐与外甥。 与初瑜同母的二格格,嫡福晋所出的五格格,还有庶福晋李佳氏所出的七格格。姊妹三个,走到初瑜面前,与姐姐见过。 二格格十五,五格格十三,都是亭亭玉立,少女的模样;只有七格格,是康熙初瑜出嫁前一个月落地的,只比五儿大几个月。七格格看着初瑜身边坐着的五儿,很是好奇,想要过去说话又不敢,还是有**领着,回到旁边的生母身边。 初瑜见随着随着几个小格格同来的,还有两个容貌娇好的少女,一个穿着雪青色旗装,一个穿着浅粉色,穿着打扮有些素,容貌有几分相似,像是姊妹两个,自己却不认识。 这姊妹两个进了屋子,却没有上前,而是在靠近门口的位置站了,带着笑意看着众人。 淳王福晋向那两个少女招了招手,说道:“巧芙,巧蓉,你们还站在哪里做什么?还不快过来见见你们的大表姐!” “表妹?”初瑜想起嫡母有个庶妹,随着丈夫的外省做官,记得去年家书中提过,道是这位姨母家的两个女儿都进京选秀。看两人身上并不华丽,身边跟着的丫鬟婆子也不多,看来是落选的。 淳王福晋笑着对初瑜道:“她们是你五姨母的女儿,个子高的是你大表妹巧芙,身量小些的是你二表妹巧蓉。早年她们离京时,还到过咱们府,当时你还带她们小姐俩顽过。” 听淳王福晋这般说,初瑜也想起来些,总有十来年了。 “大表姐!”巧芙、巧蓉姊妹两个已经婷婷拜下。 初瑜却不好坐着受礼,打炕上起来,与两位表妹见过。 巧芙十五、六岁,身子丰腴,看着很是温柔文静;巧蓉只有十三、四,很是爱笑。看着初瑜耳朵上的耳坠子,她歪着头,笑嘻嘻地说哦道:“大表姐,这个真好看,妹妹还没见过这个颜色的珠子!” 她这一说话,大家都往初瑜耳边看去,可不是,耳坠子上是玫瑰红色的珠子,小拇指盖大小。是正圆珠子,又是这个颜色,确实少见。 见这位表妹一脸羡慕的模样,初瑜摸了摸耳边,有些不好意思,换做其他的,说送也就送了,这些却是额驸给的珠子。 都是自家珠场出的珠子,像这种颜色稀奇的、成色较好的,曹颙都叫人留了,叫初瑜自己个儿配首饰。虽然李氏那边也用珠子,但是年纪在那里,用的都是白色的正圆珠子,彩色的并没留。 因此,初瑜道:“这个是你姐夫给的,却不好送二表妹了!”说着,打手上褪下一串珊瑚手珠,拉了巧蓉的手,搁在她手上,笑着说:“若是表妹不嫌弃,这串珠子送表妹把玩。” 巧蓉不禁红了脸,瞧了瞧淳王福晋,喃喃道:“大表姐,妹妹不是管你要东西!” 初瑜帮她将珠子套在手上,笑着说:“就是表妹不要,这见面礼表姐亦是应给的。”说着,又褪下一串沉香手串,送给巧芙做见面礼。 巧芙见淳王福晋点头,便上前接过,随后又俯身谢了。 巧芙与巧蓉姊妹两个,往二格格与五格格身边站了。按理说,几个女孩儿年龄相仿,应该投缘才是。但是不知为何,二格格与五格格却似对这两位表亲有嫌隙似的,不经意往边上退了一步,与姊妹两个距离远些。 巧蓉咬着嘴唇,带着不忿地看着两位格格;巧芙却满脸通红,紧紧地攥着手中的帕子。 纵然是后知后觉,初瑜也察觉出不对来,环视了屋中众人,除了淳王福晋面色如昔,看不出什么外。其他人的脸上,望向巧芙、巧蓉姊妹两个时,有撇嘴鄙夷的、有幸灾乐祸的、有面生同情的,各不相同。 二格格与五格格两个,则是看也不看,生怕污了眼睛一般。侧福晋纳喇氏,看不出是喜欢还是厌恶这姊妹两个,神情很是复杂;博尔济吉特氏则是挑着嘴角冷笑,身上说不出的凄然之意。 第二百九十五章 归省(下) 第二百九十五章归省(下) 看着屋子里众人百态,初瑜不知该作何想,不过一年半未回来,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淳王福晋从**怀里接过小天佑,摸了摸天佑的小脸,见他胖乎乎的也不怕生,脸上流露出几分慈爱之色。 除了阿玛,初瑜其他人都见了,独不见六阿哥弘景与侧福晋巴尔达氏这母子两人。 巴尔达氏在诸位福晋中最年轻,入王府最晚,但是六阿哥出生后,淳王福晋报了内务府,将她由庶福晋抬为侧福晋。因此,她在郡王府女眷中的地位,仅次于淳王福晋与纳喇氏。 初瑜笑着问道:“侧福晋与六阿哥呢,怎么不见?” 淳王福晋笑了笑,回道:“她们娘两个有些不舒坦,我叫她们养着呢,等你下回来了,再见也不迟。” 初瑜本是打算过去探望的,但是因淳王福晋将话头堵死,她也只能陪着笑笑作罢。 又说了几句家常,淳王福晋脸色露出些疲色来。初瑜有话想同生母纳喇氏说,便寻了个由头,往纳喇氏的院子来了。 到了纳喇氏院子,大家进了上房。 因没有外人在,初瑜与弟媳妇博尔济吉特氏又重新见过,并且让喜云拿出表礼:赤金累丝长簪成对、榴开百子镶嵌珠石翠花成对、翡翠元镯成对、碧玡瑶各式佩四件。 博尔济吉特氏见礼物甚是贵重,迟疑了下,道:“姐姐的礼太重了,年前已经收了一次,这……” 纳喇氏笑着说:“即是给你,你就收着!不用跟她客气,你大姐的婆家比咱们王府富裕,你姐夫又是独子,日子过的很滋润呢!” 博尔济吉特氏听了,说不上是羡慕,还是惆怅,挤出几分笑来,向初瑜道谢。 初瑜见她脸色没有新嫁娘的欢喜,有些奇怪,就听纳喇氏对博尔济吉特氏道:“要等王爷打城外回来方能开席,你先去厨房瞅瞅,前两日宫里穿出来制法的那两道点心可得了。若是得了,送一份过来给你大姐垫巴垫巴。” “是,额娘!”博尔济吉特氏应了,又同初瑜别过,带着丫鬟出去了。 纳喇氏将丫鬟婆子都打发出去,五儿与天佑也叫人抱到东屋午睡。 屋子里只剩下母女二人,她方叹了口气。 初瑜有些不放心,眉头微蹙,问道:“额娘,怎么了?可以福晋与弘景……” 纳喇氏拍了拍胸口,使劲地吁了口气,看着女儿,咬牙切齿道:“初瑜,怎么办?额娘快疯了,额娘真怕自己个儿哪天忍不住,冲过去往她脸上抓两把!” 虽然纳喇氏没有提名道姓,但是初瑜却也晓得她说的是淳王福晋。虽然生母与嫡母之间向来有些较劲,但是初瑜却是第一次见到纳喇氏这般愤恨的模样。 初瑜拉出纳喇氏的手,明显地感觉到她的颤栗,心下不由有些慌:“额娘……福晋又在人前寻您的不是了?“ 纳喇氏的眼圈已经红了,摇了摇头,道:“若是寻额娘的不是,额娘忍下就是。她是嫡福晋,额娘是侧室,名分在这里摆着,受点白眼有什么?可是,她若是要算计你的弟弟,额娘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 初瑜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喉咙很是酸涩,一边是待她如亲生骨肉的嫡母,一边是血脉相连的生母,她该如何? 纳喇氏瞧着女儿的神情,摇摇头道:“额娘晓得你心里为难,本不想当你说,可是额娘实在憋闷的不行,只觉得喘不上气来。” 初瑜见纳喇氏虽是涂了粉,但是仍难掩饰她眼角的皱纹,心里很是难受,说道:“额娘真是的,有什么是不可当女儿说的?遇到什么难处,正应同女儿商议才是。” 纳喇氏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哭着说道:“弘倬这个孽障,猪油蒙心了,被人撺掇着,将哥哥当成仇人一般,正月里还挥了拳头!” “啊!”初瑜惊讶不已,方才在二门外觉得弟弟们有些古怪,还当是兄弟口角,没想到竟到了这个地步:“到底是为了何事,弘倬向来最敬着弘曙……”说到这里,想起巧芙姐妹两个,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去年十月就选秀完了的,金家姐妹两个的家世虽然差些,但是从容貌上来说,也算是凑合,全都落选就有些反常。再说这已经过去半年了,两人大姑娘,有父有母的,没有一直寄住亲戚家的道理。 她思量了一回,问道:“额娘,弘曙、弘倬他们两个,总不会是为金家两个表妹有了嫌隙吧?” 纳喇氏用帕子拭了泪,冷笑道:“谁说不是?明明是两个知礼的阿哥,怎么会为了两个黄毛丫头坏了手足情,还不是有人在其中兴风作浪。” “弘曙的世子位,阿玛可是放出话来了?”初瑜轻声问道。 纳喇氏点点头,回道:“去年六阿哥过周岁生日,因弘昕见喜,拖到八月间才办。她又要大肆张罗,被你阿玛拦下,向她说不能越过弘曙去,弘曙要请封郡王长子的,让按照弘倬、弘昕的例办。她就病了一场,过后虽说还带六阿哥,但是却不再拦着巴尔达氏瞧孩子。而后,便想要插手弘曙的亲事。待金家这两个巧儿上京,她就想要将大的给弘曙。王爷嫌她们家门第低,不同意这门亲事,请太后老佛爷指了你弟媳妇过来。按你阿玛的意思,是要托关系,让金家姊妹两个留牌子,指宗室的。高的攀不上,当个国公夫人、将军夫人还算是体面。她却不愿意,宁愿撂牌子,自行聘嫁。我只当她眼界高,要是外甥女儿寻更体面的亲事,没想到她却是另有打算。” 说到这里,纳喇氏歇了口气,方继续道:“连脸面都不要了,你弟妹没进门时,隔三差五打发巧芙往弘曙屋里去。你弟妹嫁进来后,好不容易消停一个月;不想,等你弟妹回娘家住对月时,她不知使了什么手脚,让巧芙留在弘曙院子里过了一夜。而后,她自然不肯委屈外甥女,要为外甥女做主,逼着弘曙纳巧芙为侧室。弘曙有口难辩,只说是新婚,不愿让妻子难堪,一年后再纳。她生怕弘曙反悔,事情有变,等你弟妹打娘家回来,便让巧芙给你弟妹敬了茶。” 初瑜听了,很是抑郁,问道:“难道,弘曙他……” 纳喇氏苦笑着摇摇头,说道:“天可怜见,幸好弘曙还不糊涂,没有沾巧芙的身子,要不你当她为何只在府里闹腾!若是弘曙与巧芙真有了首尾,怕是她早就要闹将开来。虽说你阿玛属意弘曙为世子,毕竟还没有正式请封。若是弘曙新婚就闹出这样的事来,传到太后的耳朵里,哪里还有他的好?” “她”这番筹划,怕仍是心有不甘的缘故。这些年来,有给淳郡王生儿育女的纳喇氏衬着,她这个嫡福晋,不像个妻子,更像个摆设与管家。 初瑜却不晓得该怎么劝了,想起方才说话的缘由,问道:“这些都是弘曙的事,又干弘倬什么,怎么会使得他恼了?” 听初瑜问起这个,纳喇氏道:“说起来,都是冤孽!巧芙经常往你哥哥院子去,没有入你哥哥的眼,却是让弘倬看上了。等闹出后来的事来,他只当弘曙使坏,欺负了巧芙,又不肯给巧芙名分。不只是哥哥,他连着嫂子都埋怨上了,当着面说你弟妹是妒妇!” 初瑜越听越恼,想不通素来老实懂事的弘倬为何会变成这幅模样:“额娘,阿玛怎么能容他这般?不管如何,弟妹已是受了委屈,还要无端受小叔子的气,哪儿有这样的道理?” 纳喇氏道:“你阿玛那个脾气,谁敢告诉他?还是有次让你阿玛瞧见他顶撞弘曙,才晓得兄弟嫌隙之事。你阿玛火大,罚弘曙跪了三日,打了弘倬二十鞭子,又吩咐她将金家姊妹送走。她哪里肯依?闹了几遭,终是将她们姊妹两个留下了。这往后,弘倬对哥哥就疏离得不行!” 听了这番讲述,初瑜沉默了半晌,对纳喇氏说道:“这样看来,不过是误会罢了,同胞兄弟,有什么解不开的冤仇?他们同额驸向来亲近,让额驸做个和事佬,来给他们说开了就好了。额娘不必太过忧心。” 纳喇氏看着初瑜,有些愧疚,说道:“都是额娘的不是,再忍忍就是,何苦同你吐苦水,倒累得你跟着操心。” “我是额娘的女儿,额娘说这些见外的作甚!”初瑜嗔怪着,神色却露出些许迟疑来。 知女莫若母,见女儿这般神情,纳喇氏问道:“这是咋了,初瑜也有心事不成?有什么,别憋着,跟额娘好好唠唠。有什么难处,还有你阿玛与额娘我在。” 初瑜看着窗台上摆着的盆景,沉默了好一会儿,方道:“额娘,女儿不晓得自己个儿怎么了,甚是怕得慌!委实是心下不安!” 纳喇氏见她脸色发白,不禁有些心疼,使劲揉了揉她的手,问道:“这是道远累着了,可是梦魇了?” 初瑜没有回答纳喇氏的话,而是说道:“额娘,女儿想放几个大丫头出府,除了配小子,直接放归父母家好么?” 纳喇氏听得有些糊涂,说道:“若是做事仔细,侍候主子忠心,恩赏其出府归家,也没什么。只是你们府里,还有外头的人当差不成?曹家也算是几辈子体面,怎么家生子儿使唤不过来,要打外头进人?” “是喜雨、喜雪,还有珠儿、翠儿几个!”初瑜的神色有些落落寡欢,言道:“她们几个都是容貌好的,配小子怕糟蹋了她们,到时女儿心里也难安。便想着,放归父母家,由亲爹亲娘做主聘嫁,总是妥当些。” “喜雨!”纳喇氏听到这个名字,神情有些异样,对初瑜道:“怎么?这都将近三年了,额驸还没有纳她?” 初瑜微微皱眉,说道:“额娘,难道我们夫妻过不得,非要巴巴地拉个别人搅和进来?” 纳喇氏自知失言,道:“额娘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额驸只有兄弟一个,就是为了繁衍子孙计,想来也是要纳妾的,到时候外头抬来个淘气的,还不如陪嫁过去的便宜!” 初瑜只是不语,心里却纠结得不行。难道自己是自欺欺人,一双两好,真是求不得么? 纳喇氏略带试探地问道:“你真是要打发喜雨出府?她爹妈都没了,只剩下叔叔,却是个不成器的。若是真放出来,怕也落不下好。” 初瑜不是心硬之人,但是实在是喜雨的身份尴尬,容貌又越来越好,这样的一个人放在院子里,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总之,就是不对味儿罢了。 纳喇氏迟疑了一下,很是肯求地对初瑜道:“初瑜,答应额娘,就算要放喜雨出来,也给她安置个好去处。喜雨的娘亲是额娘的陪房,早年也是尽心侍候过额娘的。若是喜雨这丫头有什么闪失,额娘怕是要愧疚死了。” * 且不说初瑜陪着生母纳喇氏说话,曹颙与弘曙却是去了校场。 只有拿起弓箭,对着靶子的那刻,弘曙方露出些朝气,“嗖嗖嗖”地射出三箭,两支中靶心,一支下沉半寸。 曹颙却是有些手生了,虽然同样射出三箭,但是却只有一支中靶心,另外两支都离靶心有一寸远。 弘曙看着靶子,有些意外,转过头上下地打量了曹颙,很是不解地问道:“姐夫这两年没练习骑射?怎么同前年比起里差这许多?” 曹颙握了握手腕,自嘲道:“这两年歇的,你姐夫我老了!” 不知何时,弘倬与弘昕两兄弟已经在边上站了。见曹颙这个成绩,兄弟两个有些看不过眼,都拿弓箭射了几支。虽然不能说比曹颙精湛,但是也都是有模有样的。 弘倬放了弓箭,脸色有些自得,瞥了眼曹颙道:“姐夫,两年没见,姐夫虽说是名气大了,这手上的功夫却是潮了!”话中,隐隐带着鄙夷。 曹颙察觉出他有些不善,不晓得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这个二小舅子。不过,弘倬只是个十四的半大孩子,他也不好多计较,便笑笑与弘昕说话。无非是骑射师傅是哪个,每日射多少支箭,云云。 弘昕叽叽喳喳地答了,还一本正经地特意“指正”了姐夫方才箭沉的缘故,颇有些骑射大家的风范。 曹颙面上虽笑着,心却沉了下去。弘昕脸上那些因天花留下的小坑,使得他省得了一件事,那就是父亲昨日在书房问那番话的缘由。 能关系到千人、万人、十万人性命的是什么?有什么能牵连到曹家上下几百口的生死?答案显而易见,就是他请父亲研究的那份“牛痘”方子。 已经是三月中旬,又是正午时分,曹颙却不禁打了个寒颤。 虽然看着几个小舅子说话,但是他的思绪却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只觉得这个世界甚是遥远,自己如同梦中游一般。 等曹颙省过神来,弘曙与弘倬两个兄弟正斗鸡眼似的,不知不觉面上都带了阴沉。 曹颙有些恼,虽然不晓得他们兄弟因何起了摩擦,但是这种不兄不弟的样子却都不像话。 曹颙正琢磨着询问询问缘故,有小厮来报,道是王爷回府了,请额驸书房说话。 今日,在畅春园有小朝会,除了身上带着差事的皇子阿哥外,大学士与六部九卿都在列。 康熙有旨意下,因直隶各省年老官员来京祝万寿者甚多。这些人中,除本身犯罪官员外,或有因公挂误降级、革职的,俱酌量复还原品,于十八日随班行礼。 除此之外,却是还有个大大的好消息,谕旨里除了优待老臣外,还提到,近日要大赦天下了。 第二百九十六章 言传 第二百九十六章言传 因不晓得详情,曹颙也不好与岳父说什么,但是在回府的路上,他还是向弘曙问了弘倬性子变化的缘故。 弘曙迟疑了一下,问道:“姐夫是不是哪里得罪了十四叔?” “十四爷?”曹颙有些不解,随后想起十四阿哥尚未分府,住在宫中,与上书房的小阿哥们向来亲厚,有些明白过味儿来:“是十四爷说了?” 弘曙点点头,回道:“听着十四叔的话,像是对姐夫成见颇深,我只当是前年姐夫围了十叔府,得罪了那几个叔叔的缘故。去年开始,我在部里当差,不往上书房去了,与两个弟弟不像过去朝夕不离的。只是听说,他们两个跟着三伯家的几个阿哥,常往十四叔院子里耍。不知什么时候起,二弟便说些姐夫的不是,我反驳了几句,他便说我是被姐夫糊弄住了。后来,家里也有些事,他连带着对我这个哥哥也不待见了!”说到最后,很是抑郁。 弘倬十四岁,正是叛逆期。曹颙听说他同十四阿哥亲近,心下有些担忧,但是又有些恼。这个臭孩子,以往白对他好了,难道别人几句话,就撺掇着没了立场? 这样下去可不行,淳郡王府这边之所以能过清净日子,就是因淳郡王并没有其他的心思,与那些参合夺嫡的兄弟都避而远之的缘故。 曹颙思量了一下,对弘曙道:“过两日寻个空,咱们同弘倬好好说道说道。不管是有误会,还是真地心存不满,总不能老这样下去。” 弘曙沉默了半晌,有些低沉地问道:“姐夫,相信我的人品么?若是有人跟你说,我如何如何,做了坏事云云,你信不信?” 曹颙侧过头,看了看弘曙,笑着说道:“我信不信,不是还要看你么?你姐夫我是懒人,不耐烦自己费心思。我会去问你,到底如何如何,是否做了坏事?不管是你说是,还是说不是,我都信的,因为晓得你不会对我扯谎。” 弘曙神情怔住,许久说不出话来,最后脸色多了丝苦笑:“像姐夫这样的人,又有几个?有些个人,是不信自己的耳朵的。” 曹颙见他有些落寞,不禁皱眉,道:“你是小孩子么?还整日里纠结这些个!堂堂男儿,顶天立地,难道是为了别人的脸色活着?信不信你又如何?重要的看你到底在意什么,就是二弟这样,若是你还在意手足情深,就寻他说清楚、说明白。若是他听不明白,你就想个法子让他明白。你们同胞咒手足,这世上谁还能亲过你们去?若是二弟糊涂,能劝就劝,实在劝不得,揍也要把他揍醒了!即是兄长,行事就干脆些!难道还要小的自己个儿想明白,自己在这边委屈来、委屈去的,腻歪不腻歪?” 弘曙自幼听到的都是“兄友弟恭”这些,哪里听过这样的话?他瞧了瞧略显文弱的曹颙,有些踌躇地问道:“姐夫,素日也是这般对兄弟?” 一句话,问得曹颙无语了。不管是曹颂,还是曹硕、曹项他们几个小的,都算是曹颙看着长大的。从血缘与名分上,他们是曹颙的兄弟不假;但是打心里,他还是将他们当成晚辈子侄待的。 现下想想,若是曹颂哪里真犯浑,他也没什么不能动手的。 想到这里,他瞥了弘曙一眼,道:“曹颂在我面前敢这般无礼?你做哥哥的还是有不对的地方,性子太绵了。温和待人是好,但是有时候也需严厉些,要不还让小的反了天去?岳父终有老的那日,往后还不是你们兄弟彼此扶持!” 弘曙晓得姐夫这些都是好话,并不气他的指责,反而生出几许感激来,说道:“姐夫若是我的哥哥就好了!” 曹颙听了这孩子气的话,看着弘曙的憔悴,有些心疼。不过是个十六、七的孩子,王府长子的压力也使他难熬。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到了曹府这边的胡同,正好见有人打曹府出来。不是别人,正是御前一等侍卫纳兰富森。 他穿着常服,骑着马,只有个长随骑马相从。见到曹颙回来,纳兰富森的脸上添了些许笑意。 因在御前当差,纳兰富森也见过弘曙这位淳郡王府的大阿哥,当即翻身下马,冲弘曙打了个千:“大阿哥吉祥!” 弘曙勒住马缰,点头回礼。 曹颙翻身下马,笑着问道:“富森大哥这是刚打小弟家出来?昨日实不方便说话,原还想等富森大哥休沐时一道吃酒来着。” 纳兰富森道:“我这刚打园子里回来,因孚若回来了,新成又要开始御前当差,便想着同你们表兄弟两个聚上一聚,给你接风连带着给新成道贺都有了!” 听提到李鼎,曹颙心里有些不自在,但是也晓得因两家的关系,彼此也避无可避的。说实在话,他倒是想要寻李鼎,问问其到底意欲何为。毕竟在京城这边的人家看来,曹、李两家是至亲,密不可分。 这样想着,曹颙便应了,问纳兰富森在哪里吃酒。纳兰富森笑道:“近日往京中的官宦多,咱们常去的那几家不知还能不能订到席面。不管在哪儿,孚若将明儿下午的功夫空出来,到时我打发小子来请你。” 曹颙点头道好,请纳兰富森掉头进府喝茶。纳兰富森看了看前面的马车,对曹颙摆了摆手:“就是为了寻你说这个,既见到你了,便好了,还要往李家走一遭。”说完,与曹颙、弘曙作别。 听纳兰富森这般说,曹颙便不留他,拱拱手,目送他骑马离去,才又上了马。 弘曙见纳兰富森与曹颙往来这般亲近,有些不解,问道:“姐夫,不是说您在御前没当差几个月,便给十六叔做伴读了么?怎么与纳兰侍卫这般交好?”说到这里,压低了音量,道:“外头都说揆叙是八叔的人,纳兰侍卫是他的亲侄子,姐夫怎么不避讳?” 曹颙却是头一遭听弘曙提什么“避讳”不“避讳”的话,有些措手不及,望向弘曙,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弘曙见曹颙的神情,略带一丝得意道:“姐夫以往教导的,说来说去,不过是叫我们兄弟几个‘明哲保身’,不要与那些个夺嫡的叔叔们扯上关系罢了。” 难得他心情好些,曹颙也不忍泼他冷水,点点头应道:“确实如此,你能想到这些,看来这一年的差事没白忙!” 弘曙有些不服气,看着曹颙道:“说到底姐夫也比我大不了几岁,整日里装着小老头一般,小心姐姐嫌弃你!” 见他提到初瑜,曹颙的心里立时暖暖的,回头看了一眼妻子的马车,转过头来,带着笑意道:“这你可说错了,不管我是装老头,还是真的变成老头,你姐姐都不会嫌疑我!” 弘曙见他毫不掩饰的笑意,跟着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到了曹府,弘曙没有进府,目送初瑜进去后,要直接带人回王府。临行前,他有些不放心,将曹颙叫到一边,有些忐忑地问曹颙道:“姐夫,要是弘倬还手怎么办?” 曹颙见他眼中隐隐流露中雀跃之色,看来也是被弟弟气得,憋火很久。略作思索后,他回道:“你比他大三岁了,若是连个半大孩子都打不过,那你找块豆腐撞死得了。动手是能动手,不过你可得记住几点。” “嗯,姐夫说,我听着!”弘曙忙不迭的点头,满脸讨教的模样。 曹颙伸着手指头,给他数着禁忌:“毕竟是兄弟之间的私事,不可闹开了,要寻没人的地方,过后谁也说不出什么来。省得沸沸扬扬的,倒像是唱大戏,让人白白地瞧了热闹,传出来还不好听。” 弘曙点头应了,继续看着曹颙。 “要记住,不能往脸上打,要挑肉厚实的地方,使这小子疼,还不能显得手黑。就算过后弘倬实在不老实,想要去告状,你也不能给他留下戏肉。”曹颙嘴里说着,心里却在反省,自己是不是太邪恶了,这十几岁的孩子咋能说打就打? 不过,他转而一想,弘曙与弘倬这两个孩子,性子都有些内敛,放不开。兄弟两个从形影不离,到今日这般疏离,想来也是苟同少的缘故。 男孩子皮糙肉厚,打上一架,心里痛快了,有什么说不得的? 想到这里,他脸上就浮出笑意,接着说道:“也不能干打架,你做哥哥的,心里到底想啥,也都同弟弟说说。要是那小子心里不服,就打他到心服为止。” 弘曙捏了捏拳头,眼睛亮亮的,很是留恋地说道:“这说起来,我同二弟七、八年没打架了,小时候,背着阿玛额娘,我们也没少动手。” 曹颙拍了拍弘曙的肩膀,笑着说:“别的我也不磨叽了,到底他还小,打完了,别忘了好好哄哄。有什么他喜欢的,就买给他,到底是哥哥么!若是钱不够使,就跟姐夫说。” 虽然他自认为说得很真诚,但是弘曙的神色却有些古怪,待骑上马,要走前,他没头没脑地对曹颙说了一句:“姐夫,往后我可不得罪你!” 曹颙正想着这句话打哪儿来,弘曙已经催马前行,还不忘回头,笑着对曹颙喊道:“姐夫,我算明白了,往后我就跟姐夫学,准保不吃亏!” 看着小舅子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曹颙站在大门前,摸了摸下巴,这个算不算是“近朱者赤”?看来,这个小舅子,很有潜质。 不管如何,对几个小舅子的担心总算是少些。曹颙转身回府时,颇有成就感,问过管家,父亲、母亲已经回府。 曹颙到书房时,曹寅正背着门,背着手站着,不知望着窗外的什么出神。 已是夕阳时分,屋子里有些昏暗,曹寅站在那里,笔直而枯瘦的身影,不知为何让人平添沧桑之感。 曹颙的脚步止住,许久没有说出话来。看着已经苍老的父亲,他不由的挺了挺胸脯,往后不能再懒散下去,不能在躲在父亲的羽翼下混日子。 好半晌,就听曹寅叹了口气,转过头来。见曹颙站在门口,他微微一怔,随后道:“你这是刚打王府回来?七爷那边可还好?” “岳父那边都好,只是万寿节先要忙一阵子,用了饭便又往礼部去了。岳父让儿子给父亲带好,说是忙完万寿节,请父亲母亲吃酒!”曹颙进了书房,笑着对父亲回道。 曹寅摸了摸胡子,道:“甲子圣寿,本朝也无先例可循,想来也是忙活得紧!”说到这里,顿了顿,看着曹颙的眼睛,正色问曹道:“昨日为父问你的,你可想明白了?” 曹颙只觉得自己的头有千万斤重,身子僵硬的不行。他缓缓地点了点头,说道:“儿子想明白了,……儿子……胸无大志……不求闻达于天下,亦无能担当济世救民之责,惟愿承欢父母亲膝下,保家人安康……” 第二百九十七章 意会 第二百九十七章意会 三月十三上午,曹颙随着父亲,去兆佳府拜会了姻亲前兵部尚书玛尔汉。 玛尔汉已经是八旬老人,看着仍是精神矍铄,因耳背的缘故,说话嗓门倒是比先前更大,生怕对方听不到。 他是顺治朝举人,出仕五十余年,前几年才以老病乞休。虽然做了大半辈子文官,但是他最为骄傲的还是早年平三番时,曾署骁骑参领,随着从扬威将军阿密达,自江宁移师讨伐叛应吴三桂的陕西提督王辅臣。 当时,在江宁为他们筹备后勤军饷的就是曹颙的祖父曹玺。 “王辅臣盘踞西凉,叛应吴三桂,整个西北都乱了。我们用了几个月的功夫,万里行军到了陕西,除了大将军阿密达外,副都统是谁来着……”玛尔汉坐在炕上,说到这里,有些糊涂了,按了按放下手中的烟锅,看着坐在下首的曹寅问道。 这些陈年旧事,又是过去四五十年,曹寅哪里会晓得?正不知该怎么回答,就听上前给玛尔汉点烟的丰德低声道:“爷爷,是鄂克济哈与穆舒珲!” 丰德是玛尔汉的长孙,早年与曹颂做过同窗,比曹颙大两岁。他父亲去部里当差去了,他与弟弟丰彻两个在部里任笔贴式,今日他正好休沐,便在家中照看祖父。 玛尔汉没听清楚,探过耳朵,问道:“谁?奇哈苏浑,那是谁家的小子?” 丰德给玛尔汉点了烟锅,略带愧疚地看了曹寅一眼,提高了音量道:“爷爷,当年你不是跟着鄂克济哈与穆舒珲两位副都统攻城么?” 玛尔汉这次听清了,吃了一口烟,眯着眼点点头,对曹寅、曹颙说道:“对,是跟着副都统鄂克济哈与穆舒珲两个,自泾州进兵,一路上屡破堡垒,斩首级数百,克宁州……”说到这里,便陷入一种沉思,半晌也没动,像个木像般。 丰德见祖父如此怠慢亲戚,脸上有些不好意思,低声对曹寅道:“曹伯父,爷爷不是诚心怠慢,前几年还好,说话都便利;自打去年入冬,耳朵背了后,爷爷便经常想起早年的事。逢人便拉来讲,讲到一半,不知又想什么去了。” 曹寅摆摆手,道:“不碍事,人上了年岁,都是如此,身为长孙,你更要仔细照看祖父才是。” 丰德肃手应了,曹寅对玛尔汉道:“老大人,您好好休养,晚辈改日再来探望!” “贪顽儿,又是那个小子捣蛋,是丰德,还是丰彻?”玛尔汉撂下脸来,一本正经地问曹寅。 少不得,又是丰德上前去对祖父连哄带劝一番,道是客人要走了。玛尔汉这才有些明白过了,点点头,对曹寅道:“要是忙,就回去,改日闲了,再来说话。你媳妇儿……你媳妇儿添了个闺女?满月了没有?” 曹寅看了眼曹颙,回道:“老大人,晚辈媳妇添了个男孙,已经半岁了,等大些带过来给您磕头!” “男孙?小子?”玛尔汉摇摇头,道:“不对,不对啊,明明是个闺女。当初我在户部做郎中,刚好有个同年在内务府,听说还专程定制了不少物什送去,都是万岁爷亲自吩咐的……这个礼可不能少了,明儿我就吩咐人备一份……” 这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听得曹寅父子疑惑不解。 丰德见祖父越说越没谱,忙对曹颙道:“孚若,这实在对不住,明明早就告诉爷爷的,你添了个小子,真不知他老人家咋记的。” 哎,看来,玛尔汉虽然看着有些硬朗,但是委实有些糊涂了。曹寅与曹颙起身,与老人家作别。 玛尔汉瞧着曹寅道:“这事真稀奇,想来,万岁爷真没拿东亭当外人……” 曹寅心下一动,问道:“老大人,哪里稀奇,要不您同晚辈好好说说?” 玛尔汉微微一愣,随和阖上眼,喃喃道:“说不得,这事说不得……” 少一时,众人便听到鼾声起,老人家坐着睡着了。 丰德先同曹寅父子告了罪,随后上前去,轻轻从祖父手中抽了烟袋,取了个枕头,扶着祖父躺下。 等安置好玛尔汉,丰德才送曹寅父子出来,很是歉意地对他们说:“祖父看着精神还好,整日里大多半在睡觉。” 曹寅也是将六十的人,想起康熙朝早年的大臣,没有几个有好下场,能像玛尔汉这样完名引退的,更是少之又少,不免生出唏嘘之感。 曹颙则是觉得丰德颇有脱胎换骨的感觉,与先前那个领着弟弟、表弟们四处胡混的浪荡公子儿截然不同。到底是大了的缘故,稳重多了,褪去了少年张狂。 丰德见曹颙看他,想起曹颂来,问道:“孚若,姑姑与小二几月上京?若是凉快些还好,若是赶上夏天,路上可遭罪。” 曹颙想起之前母亲李氏说过的,回道:“若是早些,五六月份,迟些则七八月份,入秋前后怎么也到京了!” 丰德笑道:“那感情好,年前小二太匆忙了,就见了一面,这往后就好了。姑姑带着表弟表妹们进京,两下往来也便宜。倒是孚若你,跑那山沟里做什么,趁早回京吧!”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低声道:“若是真如外人所说的,有什么发财的门路,切记别忘了拉扯兄弟一把。”说着,还挤了挤眼睛。 这下子,却把长子长孙的稳重劲儿都散了,又恢复到顽童的模样。 曹颙见他一提银子,眼睛里都冒光,甚是好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省得了,省得了,若是真有那么一天,我先来寻你就是。” 说话间,出了大门口,曹元已经带人将曹寅的马车停在这边。曹颙将父亲扶了上马,自己骑着随行,别了丰德,返回曹府。 想到已经老糊涂的玛尔汉,曹颙忆起早年曹颂在京时,与几个表兄弟在学堂打架时,玛尔汉教训孙子外孙的情形。这不过三四年的功夫,对于暮年老者来说,却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想到这些,曹颙转过头看了看父亲的马车,总有一日,父亲母亲也会这般,如孩童似的,需要晚辈哄着。 此刻的曹寅,坐在马车里,心中却惊涛骇浪,总觉得方才玛尔汉的话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是自己不晓得。 玛尔汉早年确实任过户部郎中,是在康熙二十八年到康熙三十三年的事。康熙三十三年,他升为翰林院侍讲学士,再迁兵部侍郎。 而且,曹寅还记得,长女曹颜出生后,京中确实有赏赐下来。 当时只当是看在孙氏老太君的情分,又是曹寅的第一个孩子,万岁爷才会看重些。现下想想,他却似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头。 想到最后,答案却甚是荒唐,曹寅摇了摇头,无法相信这些个猜测,怕是自己想多了。 回了曹府,曹寅往前院书房去了,曹颙回内宅换衣服。因下晌要同纳兰富森吃酒,无需穿着这般郑重,他便寻了身轻便的衣服还上。 见初瑜的气色还好,曹颙稍稍放下心来。 昨天打王府回来,她虽然在婆婆面前还是笑模样,但是回到梧桐苑却呆呆了坐了半晌。直到曹颙回去,她的精神才好些。 曹颙以为她是为弘曙、弘倬兄弟两个的嫌隙担心,劝慰道:“你别惦记,我同弘曙说了,让他寻机会同弘倬和解呢!” 初瑜以为丈夫是安慰自己个儿,有点感叹地说道:“弘曙向来最笨,弘倬又是个倔强的,他们两个哪里是一时半会儿能好的?” 曹颙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笑着说:“由我给弘曙做军师呢,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弘倬再倔强,不过是个半大孩子罢了。” 见丈夫这般说,初瑜也心下稍安,原本她也是想要开口同曹颙说这些的,请丈夫帮两个弟弟做个和事老。 虽说那些王府的事事非非不该同丈夫唠叨,但是等夜里安置后,初瑜仍是忍不住将归省的所见所闻,对曹颙讲了。 对于淳王福晋的作为,曹颙并未说什么。虽然那从情感上来说,他更偏向于侧福晋纳喇氏这边,但是对那位嫡福晋也是生出些同情之心来。 虽然这番所作所为,有算计弘曙的成分在,归根结底她是想要有所依靠。没有亲生子,关系并不亲密的庶子将成为王府的继承人,庶子之母又是她明争暗斗了一辈子的对手,怎么不生出忐忑之心?想要插手弘曙亲事,已经之后安排外甥女做弘曙侧室,也是为了将来屏障。 初瑜晓得丈夫是不喜背后论人是非的,对于嫡母与生母之间的纠葛,她也是一笔带过。尽管如此,曹颙仍听出她话中的迟疑,少不得又温存宽慰一番。 * 到了未初二刻(下午一点半),纳兰富森打发人来请曹颙。 因下午开局晚,曹颙不晓得大家要吃到多暂,便吩咐初瑜累了就早些睡,不必等到他回来。 出了梧桐苑,又去兰院同母亲说过,看了看儿子天佑,曹颙才离府,随着纳兰家的长随往吃酒的地方去。 路上问过,曹颙才晓得要去的地方,是李鼎定下的馆子。 馆子离曹府不算远,在什刹海边上,是个略显僻静的四合院。外头看着不过寻常人家一般,不过是显得洁净些。 过了影壁,就是四间三明一暗的正房,东西各有三间厢房。正房左边,隐了个暗门,看来里面还别有洞天,只是不知是花园子,还是内宅。 房前植着几株芭蕉,院子还有两个尺半的鱼缸,金鳞摇曳,看着甚是悠闲自在。 虽然看着雅致些,但是并不算稀奇,但是曹颙心里却生出莫名的熟悉感。 屋里已经听到外头的动静,纳兰富森与李鼎两个笑着迎了出来。 “富森大哥,表哥!”曹颙跟两人见过,随着进了屋子。 三间没有隔断的屋子,显得很是亮堂,曹颙却是不免生出感触之心。因这屋子里的布局,盆栽的摆放,角落里的棋盘,看着实在是眼熟得很,同他当年的江宁弄的林下斋都有几分相似。 纳兰富森笑着说:“孚若看傻了吧,哥哥方才也是呢,这么个雅致的地方,谁会想到是馆子?” 因是李鼎寻的地方,他充当半个主人,请纳兰富森与曹颙坐落了,而后笑着对纳兰富森道:“纳兰兄太小看孚若了。说起来,这种私家馆子,还是孚若少年时捣鼓出来的。” “哦?”纳兰富森却有些意外,略带佩服地对曹颙道:“素日只知孚若稳重,原来还晓得这些营生上的事儿,委实令人佩服。” 曹颙笑着摆摆手,说道:“不敢当大哥的夸奖,不过是小时候胡闹罢了,哪里是什么正经事?” 李鼎眼下待曹颙的态度,却比前日亲近几分,笑着对曹颙道:“说起来惭愧,原是不想请纳兰兄同表弟来这边的。也不瞒表弟说,这是表哥家一个管事开的馆子,开了一年多了。他早年跟着父亲去江宁,去过表弟的馆子,便照猫画虎,弄出这么个四不像来,说来却是有些不厚道。” 第二百九十八章 “亲近” 第二百九十八章“亲近” 因曹颙吩咐过要寻僻静地方与兄弟“亲近”,省得留下什么事事非非,弘曙回去后,就将想到的地方都琢磨了一圈。无奈之下,他终于发现这地方不是那么好寻的。 若是在王府外,空旷僻静的地方虽然有不少,但是兄弟几个跟着的侍从也多;若是在王府内,要是弘倬实在不服,闹将起来,乱乱哄哄的,他这个当哥哥的,免不得要背负个欺负弟弟的坏名声。那样的话,不是适得其反? 因心中急切,又想不到合适地方,夜里躺在床上,他少不得长吁短叹一把。博尔济吉特氏坐在梳妆台前,才放下头发,听了丈夫的叹息声,上了床后,询问了丈夫缘故。 夫妻两人,成亲三个多月。博尔济吉特氏大家出身,少了些女儿家的温柔小意,弘曙又是木讷惯了的,不是花言巧语之人,因此夫妻两个原本感情只是平平,并不似其他新婚夫妇那般如胶似漆。 而后,有了巧芙的事,博尔济吉特氏面上也是挂不住。只是碍于规矩礼法,对于嫡福晋的吩咐,她这个做媳妇的,不得不遵从罢了。再说,早在嫁人前,她便晓得丈夫不会只属于自己个儿。 繁衍血脉,开枝散叶,是每位爱新觉罗子孙需承担的责任。 不过,对于性子向来有些绵的弘曙,能够架住嫡母逼迫,要一年后才纳人,这让博尔济吉特氏有些意外与感动。弘曙因愧疚,则对妻子比过去体贴,小两口倒比先前越发亲密些。 弘曙虽还没正式请封,但是外人早将他当成王府世子待。他的亲事,内务府也是按照贝勒品级的规格办的。 博尔济吉特氏未出阁前,家里请宫里嬷嬷来教授规矩,也是按照王府未来女主人的身份教的。嫁进王府后,她才发现丈夫的处境并没有早先想象的那么好。 新婚两月,就要接受其他女人的敬茶,这对任何女子来说都是羞辱。博尔济吉特心中怎能不恼?但是她也瞧出来,嫡福晋看着虽是和气,却不是鲁莽之人,断不会无缘无故地安排这出。随后,小叔子的冷嘲热讽,丈夫的满眼阴郁,婆婆脸上的愤恨不平,使得她冷静下来。 若是闹出来,谁会落下好处?既是晓得是坑,她怎么会跳?接了巧芙的茶,不过心下却生出防范之心,对与嫡福晋也忌惮起来。 见妻子发问,弘曙虽不想瞒她,但还是换了说辞,只说是因兄弟嫌隙不安,想寻个僻静地方,与弟弟喝喝酒,交交心,“亲近”一下;又不想让王府的人晓得,省得亲长们担心。 博尔济吉特氏听了丈夫的话,晓得他口中的“亲长”,就是指嫡福晋。最近,嫡福晋待弘倬很是亲厚。弘曙他们兄弟起嫌隙,少不得有这位嫡母从中推波助澜的缘故。 思量了一回,博尔济吉特氏笑道:“要寻僻静地方,可不是有处现成的?什刹海边的那处宅子,爷忘了?虽然有两房下人在那边看房子,但都是陪嫁过来的,与王府那边半丝儿瓜葛都没有。” 博尔济吉特说的是她陪嫁房产,在什刹海边上,一座三进带花园的宅子,原是博尔济吉特家送女儿、女婿在京中避暑用的。 弘曙忙不迭地点头,道:“却是正便宜,那边着实僻静。” 就这么着,次日弘曙跟着父亲忙了半日后,便寻由子打礼部衙门出来,去了东华门,等着弟弟们出来。 弘倬与弘昕从上书房下学出来,见哥哥笑眯眯地等在外边,颇为意外。这两月,弘倬对哥哥不如过往那样恭敬,弘曙对弟弟也是有几分埋怨的,相处起来,自然也很少有好脸色。 弘昕却没想那么多,上前问道:“大哥,您怎么来了?” 弘曙摸了摸弘昕的光脑门,问道:“小四儿,你先前不是喜欢大姐从山东带来的小玩意儿么?大姐这次上京,指定没少带,趁着还没走人情,你不再去淘换淘换?” 弘昕刚想拍手叫好,不过还是收声,面带犹豫问道:“大哥,那样是不是太厚脸皮,会惹姐姐、姐夫笑话么?” 弘曙听了,笑道:“这是什么话?他们是咱们嫡亲的姐姐、姐夫,又不是外人?姐姐、姐夫不疼咱们,还能疼谁去?再说,姐夫向来对咱们如何,你也该心里有数,犯不着为了这个那个的闲话,远了不该远的。”这后一句话,却是说给弘倬听的。 弘昕拍手道:“好,好,那咱们就去姐夫家。也不好空手上门,到前门那里给小丫头与天佑买好吃的带去。那边的褡裢火烧最好吃,他们指定也爱吃。” 这番话说得弘倬也有些意动了,却听弘曙接着说道:“只是今儿要你一个人去了,大哥与你二哥有些事要办,让白兴他们先送你去姐夫家,天黑前我们再去接你。” 白兴是王府的管事,负责带人护送弘倬与弘昕两个小阿哥上学的。 弘昕听了,看了两位哥哥,有些不乐意,嘟囔道:“大哥、二哥要去哪里顽儿,怎地不带弟弟?” 弘曙笑着拍了拍他的脑门:“就晓得顽儿,眼下人人都忙着皇玛法大寿的差事,哪里是去顽的?” 弘昕晓得父兄近日都忙这个,不疑有他,只当是大哥奉了父亲之命。想着不用自己个儿回府发闷,能去姐姐家淘换那个木雕柳编的小物什,他很是欢喜地点了点头。 弘曙有对弘倬身边的几个小厮长随摆摆手,道:“二阿哥要跟爷去跑腿,你们好生侍候四阿哥去曹家,等会爷同二阿哥往那边寻你们。” 几人都应了,跟着白兴,护送着弘昕去曹家了。 弘曙心下稍安,来之前他已先到过曹府,与姐姐说了缘故,请姐姐往王府那边送信,只说是留兄弟几个在曹府这边晚饭。 看着小弟骑马渐远,弘倬有些怀念曹家的点心吃食,但是随即想到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便转过头来,问哥哥道:“这是要往礼部去?阿玛让大哥来寻我的?” 弘曙笑笑,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而是抬头看看天色,笑着说:“快上马吧,没多少功夫了,不好太耽搁!” 弘倬虽不晓得大哥今日为何这般高兴,但是怕耽误差事,便也不再啰嗦,翻身上马,跟在弘曙身后。 弘曙往日出行,身边长随侍卫也是七、八人的,今日他却只留了两个心腹在,其他的都打发走了。 骑在马上,看着前面是往什刹海去,弘倬有些稀奇地看了哥哥一眼,问道:“这是要去十叔府上?” 弘曙的笑容越发灿烂,嘴巴都合不拢,露出一口白牙道:“二弟,到了你便晓得了!” 微风习来,杨花曼舞,明明是晚春时节,弘倬却似隐隐地觉得有些冷。他看了看水面,心想,或许是靠海子的缘故? 就在兄弟两个路过的一座四合院里,酒菜上来,曹颙与李鼎、纳兰富森几个已经入席。 “照猫画虎”毕竟只是“照猫画虎”罢了,这边的布置虽然学着林下斋,但是吃食却不相同。不过,档次也不低了,应该是请的南边大厨子,上来的都是地道的淮扬菜。 虽然说不喝酒不热闹,但是李鼎还是叫人给曹颙准备了茶来替代。 酒菜齐备,李鼎端起酒杯,站起身来,对纳兰富森道:“小弟久居江南,对京中规矩不熟,往后还要劳烦纳兰兄费心指点。这里,小弟先敬哥哥一杯,先饮为敬。”说着,一仰脖,干了杯中酒。 纳兰富森摇摇头,笑道:“新成呀,新成,原是我这当哥哥的要给两位弟弟接风的,这……这话儿闹的,竟是来吃新成了!”说着,起身将酒盅里的酒也一口饮尽,而后方坐下。 曹颙只是笑着,看着李鼎说话,看来李家也是用了心思。想来李鼎要进京,是早就打算好的,否则也不会一年半前就使人往京城来开馆子。 李家是豪富,在江南谁家不知、哪家不晓?不说别的,听说单李家的家班,每年就要上万两的银钱开销。千里迢迢地往京中开这么个小馆子,哪里会是为了赚几个银钱?不过是充当耳目罢了。 李鼎见纳兰富森饮尽杯中酒,亲自把盏给其斟满,随后又将自己面前的酒盅也斟满,举起杯子,带着几分歉意对曹颙道:“表弟,今儿,表哥要同你赔罪了,还望表弟念在表哥初到京城,不晓得深浅,原谅则个!” 他这出做派,看得纳兰富森面露迷茫,略带问询之意,看向曹颙。 曹颙晓得李鼎能说出软话来,怕还是李煦的功劳,否则依照这位表兄的性子,想见这位表兄赔情可不是容易。只是曹李两家的事,何必拉来纳兰富森看热闹,倒显得他这个年纪小的不懂事。 因李鼎站着,曹颙不好直愣愣继续坐着,只好也跟着起身,说道:“表哥,这说得是哪里话?没得让富森大哥笑话。表哥不过是当着外人夸我几句,算不得什么。若是表哥无心之失,那表弟怨不得表哥;若是表哥‘成心’替弟弟扬名,那弟弟自然是该‘重谢’表哥才对,也没有让表哥赔情的道理。”说着,举起茶杯,与李鼎碰了碰,喝了一口。 虽然曹颙面上带着笑,但是李鼎却听说他话中之意。若是想要拿他做筏子,算计到他身上,就算彼此是亲戚,也会给予“回礼”。 李鼎神情有些僵硬,看了看杯中酒,对曹颙说道:“咱们两家是几辈子的交情,我与表弟又是骨血相连的至亲。虽说我痴长几岁,但是往后少不得也有依仗表弟之时,自是晓得该怎么行事,表弟尽管放心就是。” 曹颙见他说得恳切,也收了脸上笑容,道:“虽然相处时日少,但是打小算起,表哥与我亦是见过多次,彼此是什么秉性心中也有数。太客气的话,我也懒得说。表弟行事,向来先想南边的父母亲人,并不求闻达朝野,只望彼此平平安安,就是咱们做儿子的福气了!” 李鼎喝了杯中酒,道:“表弟是孝顺之人,这个哥哥早省得,姑姑、姑丈有子如此,也是他们二老的福气。” 纳兰富森虽一直是武职,但不是草莽武夫。见这表兄弟两个话里话外都打机锋,席间气氛沉闷,他便笑着道:“行了,行了,你们表兄弟有什么体己话,无人时再说,要不这般赞来赞去的,哥哥我都要坐不住了!” 李鼎既是与曹颙彼此点的差不多,便不再啰嗦,坐下来,与纳兰富森把盏言欢。 曹颙笑着听着,心里却希望这位表哥真能听到自己的话去,别为了名利不管不顾起来。 想到李家的茶园,与他们同内务府那边的关系,曹颙丝毫轻松不起来。自己出面怕是没用,看来还是要父亲劝劝李煦才好,千万别学着别人,惦记拥立之功,往那个倒霉的八阿哥身边凑合。 * 东江米巷,淳郡王府,驶出一辆青呢马车。 巧芙坐在车里,有些不安地看看身边的博尔济吉特氏,不晓得为何表嫂回娘家会带着她,难道是因上个月“敬茶”之事…… 第二百九十九章 梳理 第二百九十九章梳理 直到被哥哥给抱住肩膀,摔到地上,弘倬才省过味儿来。他顾不上肉疼,瞪大眼睛,问道:“大哥,你要做什么?” 弘曙捏了捏拳头,扫了地上一眼,这边是花园子的空地,没有铺青石板,摔几个跟头应该问题不大。 听弟弟还傻乎乎地发问,弘曙笑道:“做什么?刚不是告诉你了,咱们兄弟练练布库,松快松快!”说着,指了指弘倬身上的衣服:“去了外头衣服,省得弄脏了!” 弘倬被摔得狼狈,只觉得哥哥的笑容甚是刺眼,也耐不住火气了。他“哼”了一声,伸手去了外头衣裳,撸巴撸巴袖子,仰着下巴道:“大哥,这是要收拾我?” 弘曙点了点头,笑着说:“没错,今儿就是要收拾你,做哥哥的,总不好看你不懂规矩,整日里眼睛都没人了,要翻到天上去了!” 弘曙笑得愉悦,弘倬却险些气炸肺,怨不得自己的长随都让哥哥指使去送弟弟,这是早有预谋。他挺了挺胸脯道:“我哪里有做错的?大哥想要教训我,也要说出个三六九来,要不然小心我的拳头不懂规矩!” 弘曙见他这番倔强的模样,渐渐止住了笑,目光了多了深沉,指着弘倬,问道:“你整日里往福晋身边孝敬,在我们面前摆脸色,是不是忘记自己是谁生的?这般往额娘心上扎钉子,我该不该揍你?” 弘倬想要出言辩白,张了张嘴巴,终说不出来,扭过头去,嘟囔道:“孝敬福晋又如何?你不也是老实地在福晋面前卖乖!额娘眼中,只有你这个长子,哪里还能看见别人去……”话音未落,他身上已经挨了一脚,身子一趔巴,险些跌倒。 弘曙已经开口大骂:“混账东西,你拍拍良心,竟有脸这样说?咱们兄弟三个里,额娘为哪个操心最多?你自幼身子弱,我同弘昕都是由**照看,独有你养在额娘身边,七岁才断奶。弘昕小时候亲近下额娘,你都要哭闹不休,使得大家都哄着才肯好。” 或许是压抑太久的缘故,弘曙越说越恼,身子气得微微发抖。 弘倬的眼圈已经红了,狠狠地盯着哥哥,却是不吭声。 弘曙又道:“阿玛是什么品性?战战兢兢,生怕有半点差错。大伯、二伯的例子都在前面摆着,他早就告诫咱们要远着那些叔叔,你为何还往十四叔身边凑?” 弘倬却是不服,挺着脖子,喊道:“十四叔是巴图鲁,你们,你们是……”说到这里,却是说不下去。 弘曙冷笑道:“你想说阿玛同我都是狗熊是么?阿玛十七岁跟着皇玛法西征,统率镶黄旗大营,军功赫赫,十九就封了贝勒。那个勇武的巴图鲁,除了依仗着皇玛法的宠爱与德妃娘娘的势,为八叔摇旗呐喊外,可有什么建树?‘说人是非者,便是是非人’,姐夫性子温良,哪里得罪过他们?不过是因前年时疫,圈了十叔的府邸,伤了他们的脸面罢了!” 说到这里,他带了几分激愤,道:“前年之事,你也当记着。十四叔跟着随扈,自不必说,九叔、十叔两个都在京城。人人都惜命,不是躲在府里,就是琢磨着怎么出城,只有四伯在内城忙乎,实在寻不到人手,才将户部当差的姐夫调来。那种既得罪人,又是说不定何时便染病的苦差谁稀罕?姐夫是傻子么?难道不晓得十叔身份贵重,不好得罪?为何还如此,还不是为了遏制时疫,少死几个。我就奇怪了,过后十叔府里,虽说死了不少下人,但是因太医、药材都备着,十叔同家眷都平安无事。这本该好好谢谢姐夫才是,怎地到了他们眼里,这伤了颜面比救命之恩还大么?” 弘倬虽也晓得哥哥说得是实情,但是仍摇头不愿承认,道:“他只是装老实罢了!谁不知道他们家在江南作威作福,哄骗了皇玛法,掌盐茶私利肥己,是国之蠹虫!” 弘曙怒极反笑,道:“真是好大的帽子!看来叔叔们真是迫不及待,这话怎不敢当着皇玛法的面儿说去?国之蠹虫,国之蠹虫,九叔名下产业遍及京畿,见谁家的铺子生意好些,便要想尽法子弄到手,真是会经营?八叔贤名远播,跺跺脚,朝野应声无数,这交际的银钱又是哪里来的?当谁是傻子?这些话本不是我这个做侄子能说的,但是他们想要做什么?在你面前这般诋毁姐夫,离间骨肉亲情,他们这心眼儿使得忒不是地方了吧?” 弘倬说不过哥哥,使劲握了握拳头,道:“你就会替他说好话,姐夫亲,还是叔叔亲?” 弘曙素日寡言少语,鲜少有说这么多的时候,觉得甚是畅快,见弘倬不进盐津儿,心下也腻味了,道:“姐夫平日穿什么,吃什么,你不晓得?京里偌大一个伯爵府,若是没有大姐陪嫁过去的那些人,上下还不满百人。这样安分过日子,凭甚么还要无端端地受人诋毁?” 弘倬被哥哥一口气训了这些,丝毫没有回嘴的余地,心头一阵烦躁,憋得满脸通红,道:“说来,还都是你占理,那巧芙呢,又怎么说?明明晓得我喜欢她,还这般不明不白的;既是欺负她,又不肯给她名分,算什么男人!”说到最后,却是真怒了。 怒得岂止他一个,弘曙也有些克制不住,瞪着眼睛道:“好呀,这十几年的兄弟情分,竟还比不得一个女子?我算是白疼你了,你这个分不清好歹的白眼狼!好话赖话,我也不耐烦同你说了,你就混蛋下去吧!”说着,转身要走。 “你说谁是白眼狼?”弘倬上前一步,拦在弘曙面前:“你给我说清楚?” “自是说的你!”弘曙气极,满脸寒霜,眼中满是失望。他将曹颙吩咐的别往脸上打的那条给忘到脑后,挥手给了弘倬一巴掌。同方才嬉笑着摔的那跟头,后来给的那脚不同,这一巴掌是实打实的,震得弘曙的手发麻。 弘倬被打得耳鸣眼热,早已顾不得兄友弟恭这一套,嘴里吼的“杂操的”,人已经冲弘曙扑过来。 兄弟两个,立时扭成一团,拼命地殴打。一时间只见拳头横飞,弘倬虽是年纪不大,力气却不小,一拳狠狠地打在弘曙腮上。 弘曙只觉得嘴里腥咸,身上不由添了几分凶性,抓住弘倬的辫子,伸出脚去,给他拌了个跟头。 弘倬想要翻身,却被弘曙用膝盖使劲压住。一通拳脚下来,弘倬疼得眼泪都出来了,直觉得自己个脑门发麻,最后实在忍不住,带着哭腔道:“大哥……” 这声“大哥”,使得弘曙清醒过来。见弟弟鼻青脸肿、满脸委屈地躺在地上,他心里也有几分心疼,但还是板着脸道:“你服不服气?” 弘倬只觉得浑身上下,无处不疼,哪里肯服?结果,刚说出个“不”来,弘曙的拳头又到了。 他又气又恨,但又打不过哥哥,忍不住嚎啕一声,大哭起来。 虽然他虚岁十四,但是因是十月的生日,现下还不到十三周岁,不过还是个孩子罢了。 弘曙见弟弟哭得委屈,有些后悔自己个儿出手重了,翻身坐到他跟前,道:“你也不小了,好好想想,我说得那句错了?” 弘倬却是不理,仍是哭。弘曙道:“别哭了,听哥哥一句劝,离十四叔远些,左右在上书房只剩下大半年的功夫,明年咱们兄弟一起,跟在阿玛身边做帮手。”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道:“咱们是同胞手足,哥哥还能害你不成?福晋为何要抚养弘景,这个你不晓得?我同你嫂子刚成亲,哪里会生其他的心思?她想要塞外甥女过来,无非是瞧着你嫂子同额娘亲近些,心里不舒坦罢了。” 弘倬哭了一鼻子,自己个儿觉得不好意思,慢慢收声。 弘曙道:“可是打疼你了?那哥哥向你赔不是,你不是喜欢海冬青么,哥哥那只送你如何?” 他所说的海冬青,是前几年一个进京的蒙古番王送给淳郡王的。淳郡王因腿脚不便,不喜游猎,就给了弘曙。 弘倬闻言,眼睛一亮,抽咽着说道:“大哥没扯谎,真舍得送我?” 弘曙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道:“弟弟重要,还是一个玩意儿重要?” 弘倬用袖子擦了擦泪,却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弘曙心下松了口气,抬头看看天色不早,伸手将刚才搁在一边的衣服取了穿上。这时,就见守在园子外的长随来报,道是夫人到了。 弘曙见弘倬还不起来,笑道:“快别坐着了,你嫂子还等着咱们呢!” 弘倬摸了摸脸上的痛处,嘟囔道:“大哥,怎么还把嫂子扯进来?多寒碜人!” 弘曙瞥了他一眼,道:“寒碜寒碜你怎么了?你嫂子同大姐一样,在娘家也是父母捧在手心里的,到咱们府才多咱功夫,受了这些个委屈,连小叔子也要使脸色。哼,说到底,还是我纵的你!你转过来想想,要是曹颂敢对大姐这般,姐夫的拳头是不是早上去了!” 说话间,兄弟两个将外头的衣服穿好,出园子往后院来。 博尔济吉特氏坐在炕边,看着坐在下首椅子上的巧芙,摸了摸自己的指甲套,没有说话。 巧芙很是不安,这边宅子僻静,并不是侍郎府邸,终是忍不住,低声道:“表嫂,这是哪儿……” 博尔济吉特氏轻轻一笑,道:“这是我娘家陪嫁的宅子,表妹不必拘谨,要自在些方好!” 虽说刚嫁进王府时,博尔济吉特氏对这两位表妹还算客气;但是自打娘家住“对月”回来,被逼着接了巧芙的茶后,她便懒得再应付她们,脸色也难看起来。 像今日这般露出笑模样,却是少有的了,巧芙颇觉受宠若惊。 巧芙正不晓得该说什么话,就听博尔济吉特氏轻轻道:“大爷与二爷,表妹喜欢哪个?” 这话问得直白,巧芙只觉得自己的心扑通扑通地要跳出来。 就听院子里脚步声起,弘曙与弘倬兄弟两个来了。 弘倬进门,刚要给嫂子见礼,就见一边椅子上,低头坐着的,正是自己喜欢的巧芙,不由得看呆了。 弘曙没有理他,大踏步地进了屋子,坐到妻子身边。夫妻两个,相对一笑,只觉得这些日子的抑郁心情一扫而光。 巧芙被弘倬盯得满脸通红,却也不好大剌剌的坐着。她从座位上起身,低头给弘曙见礼:“表哥安!” 弘曙摆摆手,笑道:“坐吧,别站着了!”说着,对弘倬道:“傻小子,一会儿有你看的!现下,我有话说,你先坐下听了!” 弘倬虽不知哥哥要说什么,但还是听命进来坐下,眼睛却是止不住地往巧芙那边扫。 弘曙见了,看了眼妻子,看来妻子说得对,解铃还需系铃人,心病还需心药医。 博尔济吉特氏见丈夫这般看自己,脸上浮出红晕来,对丈夫浅浅一笑。 弘曙不由得看痴了,素日只觉得妻子虽然端庄,但是不够美貌温柔,如今看着却是打心底喜欢。 四个人这般坐着,谁也不吭声,气氛十分古怪。 博尔济吉特氏见丈夫失态,轻声唤了一声。 弘曙这才醒过神来,咳了一声,对弘倬正色道:“二弟,哥哥在这里认真地问你一句,是真想要巧芙么?” 一句话,问得弘倬入坠梦中,混沌不解:“自是真想要,谁还扯谎不成?” 弘曙闻言,没有再说话,给博尔济吉特氏使了个眼色。 博尔济吉特氏摩挲着指甲套,对巧芙道:“表妹,这可是你亲耳听了,二弟的心意你也该信了,实不枉你对二弟的情分!虽说福晋好心,但是表妹与二弟情投意合,我们做哥哥嫂子也不好束手旁观,看着长辈乱点鸳鸯谱。今日,嫂子就在这里问你一句,可愿跟了二爷?花烛都已经备好,只要你点头,立时送去拜堂成亲。不必担心长辈那边,一切有哥哥嫂子担待。” 巧芙还没应声,弘倬已经打椅子上跳起来,犹自不信地看着哥哥嫂子,问道:“这……这是真的?真要让我们成亲?” 弘曙点点头,笑道:“这种事也是能说笑的,自是真得不能再真。这边宅子的下人可以忙了大半天,洞房都收拾出来,就差新郎官与新娘子了!” “太好了,兄弟谢谢大哥大嫂!”弘倬欢喜得不行,几乎手舞足蹈。 博尔济吉特氏见巧芙半晌没应声,笑着对弘倬道:“二弟别高兴得太早,总要新娘子点头,才能拜堂呢!” 弘倬使劲地点点头,满是笑意地看向巧芙,说道:“快点头,真要多谢大哥大嫂的安排呢!” 巧芙抬起头,望了屋子里众人一眼,如坠冰窟,只觉得冷得要发抖。 弘倬等得不耐烦,催问道:“到底乐意不乐意,你倒是应声啊!” 哪里还有选择的余地?也没有人给她选择的余地,巧芙点了点头,只觉得再也支撑不住,身子几乎要倒下来。 就听博尔济吉特氏笑道:“新娘子点头了!”说着,唤了丫鬟婆子出来,送一对新人梳妆换衣去。 少一时,屋子里只剩下夫妻两个,博尔济吉特氏叹了口气道:“凭表妹的品貌,这般下来,却是委屈了!” 虽说这边张罗拜堂,但不过是为了生米煮成熟饭,省得淳王福晋节外生枝罢了。没有经过内务府那边,算不得正经亲事。 况且,有先前在弘曙面前闹得那些,巧芙到底是德行有亏,淳郡王不可能同意这个已经担了几月长子侧室名分的女子为次子正妻。 弘曙听出妻子话中的内疚之意,拉着她的手劝道:“咱们也是尽心了!他们情投意合,总比横在咱们中间碍眼强,还影响兄弟情分。说起来,这已经是极好的安排。福晋那边,你不用担心,就是巧蓉的事,也不必提起!” 博尔济吉特氏回握丈夫的手,笑道:“总要给她个台阶下。爷过两年总要纳侧室,就算没有巧蓉,她也会想法子塞别的人过来。还不如巧蓉,没啥心眼,不像是闹事儿的。” 弘曙也晓得,要是成为王府继承人,就算自己不纳,宫里也会再指人过来的。想到这些,他愧疚地看了眼妻子,叹了口气:“真是委屈你了!” 第三百章 伪君子 第三百章伪君子 自三月初十进京伊始,曹颙连陛见带应酬着忙了好几日。三月十四这日,曹寅夫妇被马连道请去吃席。 虽说对马连道的为人行事,曹寅看不过眼,但是毕竟两家是父祖辈就有的交情,若是不应酬也不好。倒显得曹家势利,因如今抬旗了,瞧不起老友故交一般。 曹颙则是去了新街口内的勇武伯爵府,探望永庆之父万吉哈。万吉哈自从去年开始生病,时坏时好,一直在府里休养。 对于曹颙的造访,万吉哈态度很客气,看不出是亲近,还是疏离。这半年来,门庭冷落,也使得他想明白许多,倒不像先前那般热衷功名。 对于将永庆家谱除名之事,曹颙心下虽然晓得,但是面上只作不知,除了问候万吉哈身子康健外,言谈之间,也只是说着京城与官场的一些轶闻。 自始至终,万吉哈都没有提及流放盛京的长子永庆。曹颙原想问一句,是否安排人往盛京接永庆;若是没安排的话,曹府那边去人了,可要捎信否。不过,他终是没有开口。 有些事,是完颜府家事,他也不好插手。 他想要利用在京的这些日子,为永庆寻个安置的地方,但又怕永庆的性子执拗,难以应对京城的官场倾轧。 思量了再三,曹颙还是决定等问询永庆的意见后再做安排,省得帮了倒忙。因有叩阍流放的这些在前头,其实就算是不寻差事,沉寂几年,等事情淡淡再出仕也是好的。 待说了两刻钟话,见万吉哈端茶送客,曹颙便知趣地起身告辞。万吉哈沉吟了一会儿,看了曹颙一眼,神色有些犹豫,终是什么也没说。 虽然曹颙是晚辈,但是从品级上来说,两人都是和硕额驸,万吉哈不好托大,起身要亲送曹颙出府。 因他看着精神不大好,喘得还厉害,曹颙便请他止步,不必相送。 待曹颙跟着管家从客厅出来,福惠郡主已经使人在外头等着了,请他偏厅相见。 同万吉哈不同,福惠郡主待曹颙倒是比前几年热络,反而没有再端长辈或者郡主的架子。她请曹颙相见,除了道谢外,就是请曹颙看在自小交好的情分上,往后能拉就拉扯永庆一把。 即将大赦天下之事,完颜府这边已得了信。 永庆流放这一年多来,福惠已经央求了万吉哈数次,说得也无非是儿子回京后如何安置。虽然去年有除家谱这段,但是永庆妻儿并未别府而居,还在伯爵府住着。若是不认回儿子,那就要将媳妇、小孙女移出府去。家里人口本不多,也没有两处生活的必要。 万吉哈能说什么?除了祖宗传下的爵位,他还是完颜家族长,若是包庇长子,将有可能危及家族的永庆重新当成继承人,族里那些长辈们是那么好相与的? 不管妻子如何唠叨,万吉哈始终没有松口,平日里将次子永胜叫到身边,言传身授些官场经验,仔细地教导。 有官场与亲戚之间的人情往来,万吉哈也都叫永胜出面应酬。任是谁都看出了,完颜家的继承人是哪个。 没有爵位,没有家族庇佑,福惠如何能不为长子忧心?先前,她已听永胜提过,永庆能够避免流放宁古塔,多是曹颙派回京打点的缘故。 不管福惠过去的态度如何傲慢,但是此刻她不过是个不放心儿子的母亲罢了。况且,就算她不说这些,曹颙能帮的,还是会帮的。 见曹颙答应得爽利,福惠道:“我这当额娘的,往后也不图他飞黄腾达,只要他能平安,我便安心了!说起来,能有你这样的知交,是我们永庆的福气!”说到这里,看了曹颙一眼,心里叹了口气,想起自己的女儿永佳来。 简亲王府那些七七八八的事,她也听到过一些,怎能不替女儿委屈?只是说起来,女儿与曹颙也是有缘无分。谁会想到淳郡王府那边会横生枝节,自己这边晚了一步,终是没有结成这门亲事。 虽然曹颙看出福惠瞧着自己的眼神像是略有深意,却想不到其他上去,只当她是惦念永庆,不免又宽慰了几句。 打完颜府回来,曹颙又去了宁春家,见到了宁春的继母与旁支过继来的小兄弟。那孩子不过七、八岁,有些怕生,躲在养母身后,半天不肯见人。 宁春的继母却极似宠溺这个嗣子,眼睛围着孩子转,片刻也不离身边。 因现下府里人口少,还有宁家留下的一些产业,这边的生计不成问题,没什么可惦记的。 曹颙亦没有久坐,陪着说了几句话便告辞。 骑马行在路上,曹颙缄默了许久。自己到底是怯懦之人,这般糊弄自己,对自己说因没有线索,所以没法子为宁春报仇,说到底不过是惜命。 虽说疑团重重,看似毫无头绪,但左右不过那几个阿哥。或许是太子当初要灭口,或者是八阿哥党人的嫁祸,或许是第三方势力对两人的双重嫁祸。 如同当年在草原上见过的黑影般,回到京城他虽是查,虽是防范,却始终不愿主动出击,生怕一不小心搅和进夺嫡的漩涡中。 在他心里,还是想要独善其身的。但是身为宁春的至交好友,又无法坦然地面对这些,他便不痛不痒地查一番,说是没线索,报不了仇。然后,便心安理得地过自己的小日子。 这般的虚伪,实是让他都要鄙视自己了。 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里面坐的正是李煦。听到长随报,说曹家表少爷在前面,李煦挑开车帘子看了,却没有叫人上前招呼,而是避到一边。 看着曹颙满脸阴沉地骑在马上,带着几个侍卫、长随过去,李煦迷迷糊糊的,觉得甚是奇怪。 难道曹颙遇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每次见他都是云淡风轻的模样,甚少有这么神色浓重的时候。 李鼎昨日向曹颙赔不是,化解两家误会,虽然合李煦之意,但是多少还是让他有些不舒坦。 曹颙是老实忠厚,还是机敏手辣,没有谁比李家父子晓得得更清楚。偏生心里晓得,他们也只能装糊涂,对人说几句实话,也有嫉妒陷害之嫌疑。说起来,实是令人抑郁。因此,李煦虽然恼儿子的不知深浅,对曹颙亦是腹诽不已。 小小年纪,如此心机手段,怎能不让人生出防范之心?所谓的亲戚之情,或许在他眼中,不过是狗屁罢了。 这样想着,李煦对曹颙的行迹有些好奇,伸手叫来个心腹,指了指曹颙方才过来的方向,带着几分醉意吩咐道:“仔细打听打听,这附近住的都是什么人家!” “遵命,老爷!”那人应声下去,策马往那个胡同去。 待曹颙带人去得渐远,李煦放下车帘,叫马车前行。他刚应酬回来,浑身酒气,阖着眼睛,只觉得脑袋有些沉。 马车颠簸,加上方才又见了风的缘故,李煦胸口就有些发闷,难受得不行。 李家在东城,这道还远着,李煦想起什刹海边的宅子,便叫车马往什刹海去。 李鼎由纳兰富森领着,拜见侍卫处的几位内大臣,并不在这边。 李煦由小厮扶着下了马车,刚进宅子门口,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弯腰呕吐起来。 少一时,李煦吐了一地秽物,连带着衣襟上、袖子上都沾了不少。众人七手八脚地收拾了,将晃晃悠悠的李煦搀扶住。 这边的管事姓申,是李家父子心腹。见李煦醉酒,申管事哈腰道:“老爷,您是要往前头歇,还是后头。” 李煦摆摆手,道:“自是后头,叫人快点烧水来,老爷我要拾到拾到。” 想着后头住着那人,申管事刚想要秉知李煦,但随后想着他们父子是不忌讳这些的,便没有多事,亲自与小厮一道,一左一右,扶着李煦往后院去了。 虽然晓得儿子使人弄了这个地方出来,但李煦还是头一遭过来。 进了后院上房,看着满屋子的香艳陈设,闻着熟悉的麝香味儿,李煦不禁笑着自言自语的:“这个混账行子,就晓得弄这些个歪门邪道!”嘴里说着,心里却不禁有些意动。 屋里有两个丫鬟,见管家扶着位老爷进来,虽不晓得什么身份,但仍是恭敬地俯身回礼。 李煦瞧了两个丫鬟几眼,见姿色寻常,便失了兴致,吩咐那两个丫鬟侍候自己宽衣。 两个丫鬟迟疑着,不知该不该听从吩咐上前。申管事瞪了一眼,道:“还磨蹭什么,这是我家老爷。” 两个丫鬟战战兢兢地上前,帮李煦去了外头的脏衣裳。 申管事不见那人,有些奇怪,忍不住低声问那两个丫鬟:“你们姑娘呢,怎地不见?” 其中一个回道:“姑娘有些乏了,在里屋小睡。” 李煦听着,心下微动,对申管事吩咐道:“还杵着做什么,快去厨房催水!再打发人回府取套干劲衣裳来。” 申管事犹豫了一下,还是应声下去了。 李煦只着了中衣,仍是觉得燥热无比,对那两个丫鬟道:“去煮茶来,看着火候,要酽酽的才好。” 待两个丫鬟出去,李煦望了望里屋门,对儿子有几分埋怨。这才进京几日,便寻了人藏在这边,只是不晓得这回的姿色如何?这北地花魁,能否比得上南方女子? 俗话说的好,酒是色媒人,因这醉酒之下,不管男子女子,都极亦情动。 李煦家里姬妾七八房,京城府里这几日也刚收用了两个俏丫头,说起来是一日也离不开女人的。醉眼朦胧下,他便走到了里屋。 因挂着窗帘,屋子里有些昏暗,还有若有如无的幽香。 入眼,便是大红的幔子,里面隐隐约约地躺着一个女子。 李煦走到床边,挑了幔帐望去。这一眼望去,便是散落的青丝无数,与两截藕臂。 美色当前,他哪里还忍得住,立时扑了上去。 那女子半梦半醒,任由他摆弄,并未睁眼,只是带着撒娇,嗔道:“爷,你折腾了奴家一晚上,怎地还来……” 廊下,两个丫鬟端了茶水回来,刚要进屋子,便听到屋子里传来女子的尖叫声。端茶的那个一失手,茶壶茶杯都落到地上,立时摔了个粉碎。 屋里的女子听到有人来,放大了音量:“来人,快来人!” 两个丫鬟刚想要掀帘子,就被随后而来申管事给喝住。 申管事低声骂道:“作死么?还不快下去,没有爷的吩咐,谁也不许到这边院子来!” 那两个丫鬟虽是不情不愿,但是谁也不敢忤逆,低着头下去了。 申管事四下瞅瞅,见院子里再不见其他人,便蹑手蹑脚地走到西窗下,侧身听着。 虽然那女子还叫着,但是声音越来越小,随后传出的是“吱呀吱呀”的摇床声,想来已经入巷了。 申管事慢慢张开嘴,眯上了眼睛,想着那女子的容貌,不觉得一哆嗦。到底是块好肉,若是自己也寻个机会…… 第三百零一章 暗斗 第三百零一章暗斗 就在曹颙整日探亲访友时,京城各大王府却是暗流涌动,——太仆寺卿巴查尔中风了。 太仆寺掌管马政,管辖京都坊监、畿甸牧地。天子出巡的辇辂、属车用的象马,后妃、王公百官视品秩而颁之给车乘所用之骑,都是太仆寺这边掌管。 虽然太仆寺卿家只是从三品,又不像六部堂官那样位高权重,但是却是天子近臣,被称为“小九卿”之一。 更不要说,眼下正值万寿节前,京城内外都为过几日的万寿大典忙碌着。康熙圣驾驻畅春园,在万寿节前一日,将从畅春园回宫,沿途接受官民朝拜。 太仆寺卿简直是捞功劳的,只要这一路车辇无错,那考评上总要书上一笔的。 太仆寺衙门里,除了巴查尔这位满卿外,还有陆经远这位汉卿。若换做其他衙门,满卿不过是挂名的,差事基本都有汉官来做,太仆寺这边却是例外。 谁不想在皇帝面前尽忠露脸,况且这马匹关系到朝廷兵戈大事,自然不能掌控在汉人手中。于是,这边的汉卿反而成了挂名的,差事多由满官经手。 东城区藏经馆胡同,廉贝勒府,书房。 关于安排人举荐新的太仆寺卿人选之事,八阿哥与十四阿哥产生了分歧。 因现下的太仆寺少卿伊都立是十四阿哥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的堂兄,与十四阿哥素日往来,交情颇深。按照十四阿哥的意思,使人保举伊都立暂代太仆寺卿合情合理,举手之劳罢了。 八阿哥却不认同,认为伊都立是前兵部尚书玛尔汉的六女婿,十三阿哥的连襟,向来圆滑,不是能掌控之人。他属意的人选,是安郡王府的一个门人明安,在京谋缺的候补道台。 看着十四阿哥尚不死心,为伊都立说尽好话,在旁的九阿哥始终缄默,未发一言。 十四阿哥向来只热衷兵事,鲜少留心这些官场人事,今日这般留意,只是因对方是他的舅子? 八阿哥见十四阿哥还待再辩,摆摆手笑着道:“十四弟别说了,就明安吧,你同殷特布打个招呼,小心别让人捷足先登了!” 殷特布是兵部尚书,现下十四阿哥在兵部上行走,与殷特布很熟。 十四阿哥怅怅的,瞧了几眼八阿哥,再看看旁边坐着的九阿哥与十阿哥,不情不愿地应下。 十阿哥使劲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十四弟,你怎也操心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来?有哥哥们费心就行,咱们不必掺和这个。” 十四阿哥笑着点点头,没有再说这些个,与十阿哥随口说起其他闲话来。不过,他的心里却是腻歪得不行。 像伊尔根觉罗氏这种满洲大户,姻亲遍及京城。按八阿哥所说的,因伊都立娶的是玛尔汉的闺女,与十三阿哥是连襟,所以需要防范。看似有理,却站不住脚。 八阿哥之所有要举荐明安,除了明安是安王府门人外,主要还是明安是有名的家资富足,这次用来孝敬贝勒府的指定也不少。 十四阿哥那边,伊都立也巴巴地使人送了重礼。十四阿哥虽不甚爱财,但是既是求到自己头上,又是这等举手之劳的小事,便答应下来,没想到却终未如愿,也是折了脸面的。 因怕有心人盯上,在康熙面前进谗言,商议妥当此事,十阿哥与十四阿哥便先行一步,只留下九阿哥在这边说话。 等十四阿哥走后,九阿哥思量了一下,对八阿哥道:“八哥,十四弟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八阿哥听出九阿哥话外之意,摇摇头道:“不会,十四弟不过是想要在侧福晋面前体面些罢了,约摸是伊都立打着妹子的旗号,求到十四弟跟前了。”说到这里,叹了口气,“若不是明安昨日跑了好几趟,着实心诚,我也不耐烦操心这个。” 九阿哥却有些不放心,劝道:“老十四向来心高气傲,皇阿玛待他好,这几年德妃娘娘在宫里比过去分量又重了些,八哥还需留心些才好。” 八阿哥点点头,道:“嗯,这个我心里有数,九弟放心。” 兄弟两个又说起银钱之事,因花销大,总是手紧,否则也不会因明安的孝敬,就这般为其出力。想起来钱的大头,不知不觉说道曹颙身上。 九阿哥道:“这世上,谁能生而知之,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哼哼,若是曹颙真配当‘茶童子’,那我不就是活财神?沂州那边的茶园,我早就使人去查过,不过是几顷地方,当不得什么事。若是真值钱,曹家也不敢这般明晃晃地拿来送人。” 说到这里,他微微皱眉道:“说得也怪,这两年京城有些乱,各人都避讳着,就是我这府里,虽然看着热闹,但是那些个职高权重的外臣,都避讳了许多,鲜少直接上门。曹家行事向来谨小慎微,曹颙倒是能坦然地人情往来,皇阿玛也能容他。” 八阿哥笑道:“你也不瞧瞧,他走动的都是什么人家?他姐夫家,岳父家,有什么好避讳的?十六弟不肖说,两人是表兄弟,还是同窗,关系亲厚些。” “那老四与老十三那边么?”九阿哥狐疑不定,总觉得曹颙不像表现出来这般温良:“我叫人仔细打探过了,那两边的孝敬,他始终都没断,虽是不如淳平王府那边往来频繁,但是都有走动。” 说起这些,八阿哥止了笑,问九阿哥道:“李煦之子李鼎,九弟瞧着如何?” 九阿哥挑了挑眉毛,笑道:“八哥怎地想起他来,他却是个明白人!” 八阿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说道:“往后江南地界,还要看这李鼎的。曹寅这几年已经摆出诸事不闻的态度,那边的差事现下也是由孙李两家管着。孙文起碌碌,其子孙珏我也使人问过了,不过是个愣书呆,当不得大事。唯有李家这父子两个,向来也有眼力件,或可一用。” 九阿哥还是不死心道:“八哥,曹家有油水呀,虽茶园子的事是虚的,昌平那上百顷地却是实的,若是能捞到手中,也够两年嚼用。” 八阿哥听了,对九阿哥正色道:“老九,哥哥也劝你,行事收敛些,这两年盯着你的御史可不少。若不是我使人拦着,弹劾你与民争利的折子早就送到皇阿玛手上了。谁不知道曹家举家还库银,如今那星点产业,都在京城摆着。皇阿玛赐的也好,小十六送的也罢,谁还敢去打那个主意?” 九阿哥忙摇头,说道:“八哥,我失心疯么,去惦记那两个庄子?我说的是小汤山那片的温泉地界,除了行宫附近那些泉眼,其他不少都在周边的荒山上,这些地不少都在曹家手上。这两年的地价却是番了几番,少说也值几十万银钱。” “小汤山?”八阿哥沉吟着,想起一事,问道:“我记得年前有人弹劾曹颙私交皇子,说得好像就是与地有关的事,可是那边的地?” 九阿哥笑着说:“就是这个,不过曹颙这小子也聪明,这地却不是送的,而是转卖给小十七,让御史白忙活一场。他大爷的,御史衙门那些个书虫个个不要命似的,就盯着咱们这些皇子阿哥,胆子也够肥呀。” 八阿哥不屑地笑笑,说道:“书生求名,不过尔尔,当不的大用。”说到这里,寻思了一会儿,道:“关于银钱的事,还是想其他法子吧,别惦记曹家的了。且不说闹出点是非来,皇阿玛脸上挂不住,就是七哥与讷尔苏那边也有芥蒂。我使人仔细查过,曹颙之所以往老四与老十三那边孝敬,是为了救命之恩罢了。” 听了这话,九阿哥不解道:“既是如此,说不定这小子已经是老四的人了,咱们更应该收拾他才是,八哥为何还拦着?” 八阿哥笑道:“没有那回事,要是他真有那魄力,哥哥还真不拦你。若是曹家真与老四那边勾搭上,那皇阿玛会如何?如今,哥哥还巴不得如此!虽然此事可推波助澜,但是却不能由咱们操手,要不到时候择巴不干净,弄得一身臊,就没意思了!” * 西城,曹府,兰院。 曹寅夫妇坐在炕上,初瑜坐在下首椅子上,陪着婆婆说话。 按照规矩,公公婆婆面前,是没媳妇的座位的。初瑜是个守规矩的,本是要站着,李氏再三说了,才肯坐了。因她没有郡主架子,李氏待她越发亲厚些,婆媳两个两处得还算不错。 曹颙则抱着儿子,在地上走来走去,乐呵呵的,很是喜欢。白日那些沮丧情绪也一扫而光,他不禁生出“有子万事足”之感。 曹寅有些看不过眼,刚想要张口训斥两句,扫了眼儿媳妇,终是没有开口说话,只是轻轻地冷哼一声。 曹颙听了,见曹寅望着自己怀里的小天佑,脸色有些黑,笑着上前道:“父亲,天佑这小子整日里吃了睡、睡了吃,又胖了。您抱抱看。”说着,将儿子送到父亲怀里。 曹寅刚想板着脸说让**抱,就听小天佑“咯咯”地笑出声来。他心头一软,低下头去,看了看胳膊弯里的大胖孙子,心里甚是熨帖,脸上也不禁露出笑模样。 李氏在旁见了,笑着对儿子、媳妇道:“你们不晓得,先前虽说老爷没见过孙子,心里却疼得紧,每日里少不得要提上两遭。” 她说的却是实情,因曹寅这支三十多岁才添丁,老两口本还担心儿子来着。怕曹颙同他父亲似的,添丁晚。 老两口都上了岁数,想要早点抱孙子,家族血脉繁衍,死了也对得起祖宗。虽说曹颙是成亲第三年才添的小子,搁在别人家,父母长辈指定早就催促了;但是在曹家,与曹寅当年比起来,却已经早上太多,已超出他们的预想,曹寅夫妇便只有高兴的。 听了李氏的话,曹颙只是笑,脑子里却浮出曹寅在书房翻遍四书五经为小天佑选大名的情形。 都说隔辈亲,隔辈亲,就是向来严厉如曹寅这样的,在小孙子面前也是无法板起脸来。 初瑜则笑了笑,道:“父亲母亲疼天佑,却是他的福气。能够让天佑代我们尽孝,也使得大爷同媳妇心下稍安。” 曹颙止了笑,曹寅与李氏也都抬头看向初瑜。 初瑜有些拘谨,从椅子上站起,对曹寅与李氏道:“父亲,母亲,身为儿子、媳妇,我们不能在二老身边晨昏定省,朝夕侍奉,心下甚是不安。自天佑落地伊始,我们便想着,送他往父亲、母亲身边,代儿子、媳妇尽孝。” 曹寅低下头,看看襁褓中的长孙,见他带着笑模样,眼睛圆滚滚的模样,心里叹了口气。 曹颙虽然有心送儿子往南边去,但是始终犹豫着,不忍让妻儿相别。在他心里,最为妥当的法子,就是等孝满后再添个孩子,这样两下才周全。 曹寅抬头看了曹颙一眼,问道:“让我们带天佑,这是你的主意?” 曹颙心疼地看了一眼初瑜,想起这些日子她对儿子的冷淡,难道就是为了今日这些话?怕舍不得,所以先疏远些? 不过父亲问话,他还需回答,便道:“是,父亲,是儿子的主意!” 初瑜虽身份最贵,但是毕竟是当媳妇的,若是在公公婆婆面前落下“自专”的坏印象,也是不美。因此,曹颙只能这般回答。 听了曹颙承认,曹寅板着脸,训斥道:“胡闹?他才多丁点儿大,如何在我与母亲跟前尽孝?我同你母亲都是老弱之人,难道还要劳烦我们给你带儿子?” 李氏虽说舍不得孙子,但是却也不是心硬之人,笑着对初瑜道:“晓得你们孝心可嘉,你们有这份心,老爷同我已是知足了。我们虽说疼孙子,是真疼,可也不好意思同儿子、媳妇抢孩子。” 老两口嘴上最然说得果决,但是眼睛却忍不住看向天佑。 曹颙走到初瑜身边,很是愧疚,低声问道:“初瑜,你是不是因为我……” 初瑜像是晓得他说什么,忙摇头,轻声说:“不是因额驸的缘故,初瑜身为媳妇,每每想到二老晚景孤寂,心下也甚是不安。” * 什刹海边,李鼎私宅。 李鼎是晚饭后才回什刹海这边宅子的,刚好看到父亲的马车离去。 想起宅子里的杨瑞雪,他倒是真有几分酸。杨瑞雪的男人年前死于马上风,是真个倒霉,还是有人做了手脚,外人却是不得而知了。 杨家的珠场与璧合楼,都是李鼎派去的人把持着。往来的时日多了,杨瑞雪便在李鼎身上生出份真心来。 晓得他要京城当差,杨瑞雪怕他在这边娶妻纳妾,忘了旧人,便软磨硬泡,说动李鼎允她也往京城来。 借着到尼姑庵里给亡夫守孝的幌子,杨瑞雪出了正月,便悄悄启程进京了。说起来,比李家父子早到京城半个月。 纵然是失了节,说不得贞洁,但是今日遭遇对杨瑞雪来说亦是噩梦般。世间哪个男人愿意戴绿帽子?就是她前夫白德喜那样对女人荤素不忌的烂人,自打杨瑞雪与李鼎有私后,也是碰都不碰她的。 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木木地望着屋顶,只觉得世间再无自己个儿的生路。眼泪无声落下,顷刻便湿了枕巾。虽是觉得活不下去了,但想着跟在母亲身边的女儿,她却是生不出力气求死。 李鼎进屋子时,正瞧见她这副不死不活的模样,倒是真有些心疼,上前坐到床边,给她试了泪,低声劝道:“父亲喝多了,委屈了你,你别放在心上。” 杨瑞雪听了李鼎的话,脸上浮出悲愤,说道:“爷……爷……你杀了奴吧,奴实是没脸面再活了!”说完,用帕子捂了脸,放声悲哭。 进京这半月,两人如胶似漆,早晨李鼎走时,还说是舍不得。往后,等正房进门后,看看是不是给她换个身份,接回府里长相思守。 不过半日功夫,便发生这些变故,李鼎也有些不是滋味儿。见她露着香肩,上面斑斑点点,尽是欢爱的痕迹,他心里不由冷哼一声。 父亲这般“不告自取”,可也好意思。若不是惦记要哄杨瑞雪,省得她寻死觅活闹出是非来,他真想立时就回东城李宅,看看父亲拿什么来赔自己。 李鼎叹了口气,伸手将杨瑞雪抱在怀里,轻声道:“若是别人这般欺负你,爷指定将那人抽筋扒皮,来给你出气。到底是老爷,爷又不是嫡子,哪里敢得罪他?你别再哭了,再哭爷就要自杀谢罪了!身为你的男人,却不能护着你,爷这心里也难受得慌!”说到这里,拍了拍杨瑞雪的后背,叹了口气。 杨瑞雪窝在李鼎怀中,抽咽着说:“爷……奴家脏了身子……” “就浑说!”李鼎低声呵斥:“若是这样说,爷经手的女子也有几十个,不是越发脏得厉害?” 杨瑞雪晓得他是好意,但是这话实在不对味儿,喃喃道:“爷是汉子,哪里能同奴家比?” 李鼎用手摸了摸杨瑞雪的后背,软语安慰道:“谁定下这世间女子只能有一个男人?要是这样说起来,你哪儿能到爷身边来?那些书呆子自认为读了几日圣贤书,便给女子上了这样那样的教条,实是太不应该。男欢女爱,本是人之天性,哪是说禁就能禁得了的。今日之事,不过意外罢了,你别放在心上。前两日,你不是看上几套新头面么,明儿到管事那支银钱去买,想买几套买几套,只要心里舒坦就好,爷只求你能出了这口气,别闷出病来。要不,可心疼死爷了!” 杨瑞雪抽噎着,嗔怪道:“爷当奴儿是什么?算是什么稀罕物,奴儿自己没私房么?” 李鼎低头,在杨瑞雪脸上亲了一口,道:“你的是你的,爷给你的是爷给你的,你是爷的心肝儿,只要能哄你高兴,别说是买些个首饰,就是你想要间银楼,爷也立时给你操办。” 杨瑞雪本是怕李鼎嫌弃她,远了她,才觉得怕得不行,觉得自己没活路了。 听了李鼎这番软话,杨瑞雪心下稍安,眼泪却流得更凶,伸手抱着李鼎腰,哭着道:“爷,那些个首饰物什,奴不稀罕要了,只求爷别嫌弃奴家就好。” 李鼎亲自帮她试了泪,皱着眉怪道:“这说得是什么话,爷还指望同你白头偕老呢,还提这些没味儿的话做什么?爷叫人打水来,服侍你一次,完了早点歇着,别想这些个不着调的。” 第三百零二章 朝议 第三百零二章朝议 畅春园,西路,菜园。 虽名为菜园,但这边种的不全是菜蔬,靠近北边地界儿种的就是小麦。京城这边种植的是冬小麦,秋季七月到八月间播种,翌年四月到五月成熟。 朝阳下,康熙穿着常服,站在麦田边,俯身抽了一株麦穗,拿在手里仔细查看。因去年秋冬雨水尚好,麦子结得还好,看来今年的收成应是不错。 “梁九功,你瞧瞧,今年的麦穗比去年结得好!”他举起手中的麦穗,向身后伺候的太监说道。 那太监却不是梁九功,而是乾清宫副总管太监魏珠。 听到康熙唤“梁九功”,魏珠忙躬身,小声地回道:“万岁爷,是奴婢,梁总管在宫里,不在园子这头。” 康熙这才恍过神来,看了魏珠一眼,没有吭声。 虽然眼前是绿油油的麦田,不远处也是桃红柳绿,但康熙的心境却没有这景致鲜活。 再有三日,便是他的甲子寿辰。虽然素日里他觉得自己还健硕,太医院那帮太医每次给他诊脉后,亦是不住口地说“万岁爷龙马精神”,但是他毕竟是个花甲老人。 然,他却没有功夫在这边缅怀已经失去的岁月。今天是十五,大朝会,亲王贝勒文武大臣,都在前面箭厅等着他临朝。 * 畅春园,箭厅。 不管是亲王贝勒,还是内外文武大臣,为了不耽搁朝会,都是半夜起来,打西直门出来的。 丑正(凌晨两点)从西直门出来,车马行进一个多时辰,众人到达畅春园,已经在这边等了许久。 曹颙站在厅上,目不斜视,心里却甚是后悔。虽然按照规矩,这种大朝会,他是应穿身上这套等同于武一品的冠服站在堂上。但是因今日参加朝会的人多,这屋子里的气味有些不好闻。 今日,参加朝会的,除了诸王、贝勒、贝子、公、京中文武大臣官员之外,还有那些进京贺寿的外官。 四品以上厅上,四品以下厅外。虽然厅外的小官不少,但是厅上的勋臣也太多了些。 原本比较宽敞的箭厅,今日就显得有些拥挤。 皇子阿哥,宗室王爷贝勒自不必说,就是那些个有资格进京贺寿的官员,哪个不是正四品上? 就像曹寅、李煦、孙文起等人,正职虽说不错是五品,但是爵位或者兼任的官职都是正四品上,所以都是位列厅上。 万寿节前后,还能在京城逗留十来日,曹颙心中掐算着时间,最晚也得月末就要离京。想起昨晚与初瑜之间的对话,他甚感惭愧。为何初瑜会这般想,难道自己无形之中已经给妻子压力了?但是初瑜说得也有道理,老两口晚景确实太孤寂了些,让人心生不忍。 想到这些,曹颙心里想起田氏所出的双胞胎来,两个小家伙比天佑小二个月,大的小名叫“左住”,小的叫“左成”。虽然小的身子原本有些孱弱,但是经过几个月的调理,已经好了许多。 若是天佑是双胞胎,不是什么都解决了?昨晚与初瑜说了许多,也说了晚几年送天佑回南边的话。但是初瑜的意思,现下孩子不懂事,送过去还好些,怕过两年小孩子记人了,折腾来折腾去的反而让孩子难过。 万寿节后,曹寅、李氏回南边,曹颙回沂州,初瑜会暂留京城,照看五儿,等着二房兆佳氏等人进京。待帮着二房在京城安置完毕,她方回沂州。 二房进京啊,兆佳氏是内宅女人,当不的外头的事。曹颂才十九,还是个半大孩子,剩下的几个年岁更轻了。若是有点什么事,实叫人放心不下,还是得请姐夫那边留心照看下。 他又想起孙珏与塞什图两个,说起来他们两个是二房的正经姑爷,少不得走前也要再见上一遭。 曹颙还在想着这些家事,没留心好几道目光都打量着他, 七阿哥的神色有些复杂,弘曙、弘倬哥俩儿满脸的青红,打架的事是瞒也瞒不住的。 因有巧芙的事要回禀,兄弟两个也乖觉,主动到七阿哥面前认错去了。两人都说是自己先动的手,怨不得兄弟,将过错都揽到自己个儿身上。 兄弟两个模样虽狼狈,但是脸上却是藏不住的欢喜,芥蒂全无,倒比过去越发亲近。 七阿哥苦笑不得,没想到素来稳重老实的长子还能有动手教训兄弟的一天,心下也思量开来。 晓得了巧芙的事,他却是隐隐有些不喜。虽然高兴儿子们和好如初,免了兄弟阋墙的祸事,但是他却不相信长子能够算计得这样仔细周全。 待七阿哥私下问过,虽然弘曙支支唔唔的,开始只说是自己个儿的主意。后来见父亲脸色难看的不行,他才说了有姐夫的支招与妻子博尔济吉特氏的提议。 曹颙劝弘曙的那几句话,听得七阿哥暗道好笑,没想到向来看着老成的女婿还有这顽童的一面。 然,对于博尔济吉特氏掺和进来,七阿哥却有些不太乐意。有个精明的长媳是好,但是也不能过头,将丈夫掌控在手心中。七阿哥免不了又训斥了弘曙几句,话里话外点了两句。 而后,弘曙、弘倬兄弟俩儿,便被打发到书房罚跪去了。总要给嫡福晋个台阶下,让她顺下这口气,省得闹起来家宅不安。 今日,见女婿仪表堂堂地位列勋臣,七阿哥就想到长女与外孙天佑。若是曹颙一直外放,他想要见女儿外孙一面实在不易,毕竟像今年这样的甲子万寿只有一遭。 若是曹颙能留在京中,经常能见着女儿与小外孙不说,就是对王府的几个阿哥,也是大有裨益。弘曙性格略显怯懦,弘倬有些任性偏激,弘昕太过孩气,都是够让七阿哥操心的。 同七阿哥不同,九阿哥的眼神里更多的是阴沉。 说不清是什么缘故,他就是瞅曹颙不顺眼。或许是前几年曹颙与郭络罗家的纠纷伤了他的颜面,使得他心头郁结。 若不是曹颙后来迎娶了七阿哥的长子,九阿哥早就要收拾他几遭。虽然昨日八阿哥劝了他一遭,但是想到小汤山那边的上百顷地,九阿哥对曹颙的不顺眼又多了几分。 十六阿哥一边低声同十七阿哥说话,一边用眼角扫了前面的几位哥哥。实不是瞎操心,而是晓得了曹颙在山东坠马之事后,他自己个儿也比先前想得多些。 曹颙素日懒散得不行,轻易不出头的,这样都能结下这种之置于死地的仇怨。十六阿哥自己这几年在皇阿玛身边,也算是受宠,各种巡幸都有份随扈,谁知道无意得罪了哪个,碍了哪个的眼?原以为自己坐山观虎斗就好,现下看来,还要仔细防备着,省得无辜地被哪个算计了去。 十七阿哥则没想那么个,兴致勃勃地说着周遭几位王爷哥哥的园子。三阿哥的园子已随皇父去过,四阿哥与五阿哥的园子还不得见。他同哥哥商量,看是否大朝后过去溜达溜达。 虽说他还未开府,比不得几位长年的皇兄,都是王爷爵高俸厚,但是因使人在昌平那边修别院,对园子布置什么也很是上心。 不说厅上众人百态,就听鼓乐声起,响鞭开道,康熙上朝了。 众人按照早已留意好的位置,按照身份品级站了,皆跪地叩首:“万岁万岁万万岁!” 康熙坐在高高的龙椅上,扫了众人一眼,道:“众卿平身!” 众人又是齐叩首,而后方起身,具都垂首而立,无人敢抬头。 就听内侍使着公鸭桑高声道:“有本早奏,无本退朝!” 只听脚步声起,最先出列奏本的,总计有四人,是诚亲王胤祉、简亲王雅尔江阿、大学士温达与大学士李光地。 除了被圈进的大阿哥与废太子外,诚亲王是康熙诸皇子阿哥之长;雅尔江阿是宗人府宗令,宗室诸王之首;温达是满人大学士,李光地则汉人大学士,满朝文物之首。 四人齐奏的是,诸王、贝勒、贝子、公、内外文武大臣官员等,以十八日恭遇皇上六旬大庆,各进鞍马缎匹等物。 康熙沉声道:“朕每于读书鉴古之余,念君临天下之道,惟以实心为本,以实政为务。朕诞膺统绪五十余年,宵旰孳孳,不敢暇逸,惟以不克仰承上天之眷佑,丕显祖宗之鸿庇为惧。在位弥久,惕励弥深,此内外臣工,海宇黎庶之所共谅也。尔等勤勉政务,善待民生,便是朕之幸矣!所供之物,却之!” 两位王爷与两位大学士都跪了,其他王公百官亦是呼啦啦地跪了一地,再次恭进寿礼。 如此再三,形式做得足足的,这段戏码才算过去。 接着,是大学士萧永藻的奏本,直隶各省来京叩祝万寿官员,除年不及六十、犯重罪者不开外,有文官李录予等二十三人、武官王世臣等二人,开列恭请圣裁。 康熙命内侍将奏折递过来,仔细看了,提起御笔,勾勾圈圈,而后道:“原任提督王世臣、侍郎李录予、彭会淇、副都御史劳之辨、侍讲杨大鹤、御史鹿宾、袁桥、运使孙之鼎、知府章文璜、光禄寺署正邢俨通判赵明仁、知县沈宗演、俱著给与原品。汉官内年逾六旬者,俱已施恩,满洲、蒙古、汉军官员亦照此例查奏。” 萧永藻应声退下,再出列的是礼部尚书赫硕咨,其奏本是关于万寿大典的相关安排。 西直门外,已经按照省份,搭建龙棚。十七日各省老人将在本省龙棚下齐集接驾;十八日至正阳门内,听礼部指地方行礼,而后再至龙棚下接驾。 康熙听完奏本,沉吟一下,道:“既然十七日朕进宫时经过各省龙棚,诸老人已得从容瞻仰。十八日行礼后,老人不必再至龙棚下接驾,省得城门拥挤,年老之人,实有未便。” 赫硕咨少不得又称颂万岁仁德云云的,然后退回行列。 曹颙站着却是有些累,看着这个学士尚书挨个地上前,心下思量着,这不会是人人有份,每个都要奏上一番吧。那样的话,怕是到中午也散不了朝。 果不其然,礼部尚书刚退下来,兵部尚书殷特布又出列。 殷特布说的还是万寿节大典相关的,便是太仆寺卿巴查尔中风之事。因大典前后,太仆寺卿职责繁重,不好出缺,兵部举荐四品候补道台明安暂代。 太仆寺管马政,与兵部也算是有所从属。太仆寺主官出缺,兵部举荐也不算僭越。 康熙看着奏折,瞧了明安的三代履历,心下有些不舒坦,冲吏部尚书富宁安道:“吏部那边,可拟了人选了?” 吏部尚书富宁安应声出列,从袖子里抽出奏本,这便保奏的却是太仆寺少卿伊都立暂代。 康熙微微眯了眯眼,命兵部汉尚书公孙徵灏与吏部汉尚书吴一蜚出列。 两位汉尚书的保奏,刚好与两位满尚书掉了个。公孙徵灏举荐的是太仆寺少卿伊都立,吴一蜚保奏的是候补道台明安。 听着几位尚书说着各自原由,音量越来越高。 不止百官窃窃私语,连康熙的脸色也难看起来。 八阿哥则是有些恼,不晓得素日泥菩萨似的公孙徵灏怎么会插一脚。他想起昨日九阿哥所说的,回头扫了十四阿哥一眼,心里有些沉重。 三阿哥望八阿哥这边望过来,心下很是得意。 他已经使人打探仔细了,老八收了明安的孝敬,才寻人保举明安的。不管明安那奴才行事如何,这事却是不能让他成了,也要让外人晓得老八这个“贤王”不是万灵的。 曹颙这听这番吵闹,有些糊涂,这种万寿节大典之际,正是太仆寺忙的时候。主官因疾出缺,副手上去暂代,这不是合情合理么,有什么了争的? 明安他是第一遭听说,伊都立却算是半个熟人。玛尔汉的六姑爷,十三阿哥的连襟,曹颂他们兄弟的堂姨夫。 伊都立三十来岁的年纪,性子不古板,对兆佳府这边的外甥、侄儿们也很亲热。早先曹颂在京时,经常念叨这个姨夫,同这个姨夫交情颇深。况且伊都立也是性情中人,对于外人避之不及的十三阿哥府,并没有学其他亲戚那边少了往来,照常地登堂入室,与十三阿哥喝酒说话。 虽说几个尚书喋喋不休,堂上没有曹颙开口的余地,但是从私心打算,他是希望伊都立能升主官的。 过些日子,二房婶子与堂弟、堂妹们进京,毕竟是隔房的,与长房这边的亲戚要远些。曹颙在京还好,能够看护;去了山东,到底有些鞭长莫及。 兆佳氏的哥哥穆尔泰去年升了工部侍郎,算是得力的亲戚;若是堂妹夫升了太仆寺卿,说不定几个小的往后寻差事也能照拂些。 想到最后,曹颙不禁抬起头,望向曹寅的背影。自己身为兄长,都替弟弟们这般惦记;父亲作为伯父,又受弟弟临终嘱托,想来更是放心不下。 往后,还是自己多操心些,诸事安排的妥当点,省得父亲辛劳,他的身体真不晓得能够挺到什么时候。曹颙这样想着,神色就有些担忧,暗暗地叹了口气。 康熙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俯视诸位臣工,见众人各怀鬼胎、争执不下,心底腻歪得不行。他的目光从诸人身上一一扫过,看到曹颙时,却不由地走神。 曹颙外放山东年余,京中的弹劾便没断过。沂州去年春封烧锅庄子,平抑粮价,得罪了不少京中权贵。只是康熙都留中未发,因此朝中知晓得人不多。 虽说曹颙慵懒了些,但是康熙也晓得,他在差事上向来尽心尽责,不曾有丝毫懈怠轻忽之处。不管是户部福建司任郎中,还是往山东任道台,曹颙在职守上都当得上“勤勉”二字。 想起刚刚看过的麦田,康熙心里喟叹不已,这满朝文武,能像曹颙这般无心权势、关心百姓死活的有几个? 第三百零三章 馅饼 第三百零三章馅饼 堂上的气氛委实诡异,几位老尚书也晓得不对劲了,不由地收了声。 一片寂静中,传来略带压抑的咳嗽声,曹颙觉得有些诧异。这是哪个?好大的胆子。按照规矩,这御前失仪,若是追究起来,也是大不敬的罪过,轻说也要罚俸半年。 曹颙微微地回头,顺着声音望去,就见站在六部尚书与侍郎后的一个老大人,低着花白头发的脑袋,在低头咳着,看样子甚是费劲。 此人带着蓝宝石顶戴,穿着孔雀补服,正是太仆寺汉卿陆经远。 说起这陆经远,江苏人士,康熙二十一年进士,是已逝大学士徐元文的外甥。虽然早年做过知县、御史、国子监丞,但是因其行事略显迂腐,不会经营仕途,熬了三十多年,才熬上太仆寺卿。 满人做太仆寺卿是天子近臣,汉官做太仆寺卿就是养老一般。 说起来陆经远与曹家也有亲戚关系,陆经远的外祖母是顾炎武的妹妹。曹寅生母与发妻也是出自顾氏家族,两人算是远房表兄弟。 陆经远在太仆寺卿任上可是好几年了,曹颙前些年在京城时曾见过。因之前听顾纳提过,陆经远对顾纳颇为照拂,曹颙对这位老者心里也很敬重。 只是陆经远晓得曹颙是曹寅之子后,态度却很不客气,很少有好脸色。 而后,曹颙经过打探,才晓得陆经远为何如此。那还是康熙三十七年的事,李家的奴才的奴才,带着一些地痞,冲进陆经远的家给家中打砸闹事、沿街殴辱。 路经远当时丁忧在家,又气又恼,叫家中下人去衙门报官。结果,苏州知府衙门只是推脱,不敢去抓人。 后来事情传扬开了,才有苏州织造李煦出面,将那个闹事的家奴抓交地方官治罪。 虽然别人对曹颙讲述时,对李家很是钦佩不已的样子,但是曹颙却只有心里发寒的。陆家是昆山徐家的姻亲,又是官宦世家,李家的家奴都敢欺凌至此,那换作寻常百姓呢? 就因这个,曹颙前几年给父亲的信中,每次都有约束家奴这一劝诫。这些事,在风光得意时不算什么,待到秋后算账,哪一条都是罪过。 看着陆经远颤颤悠悠、站不稳的模样,康熙有些失望。原本他打算让陆经远全权主理太仆寺些时日,等吏部有了其他人选再做定夺。 今日兵部与吏部保奏的明安与伊都立,康熙都不甚满意。 明安是安王府门人,看着兵部尚书这番保举,定是受了十四阿哥蛊惑;伊都立虽是玛尔汉的女婿不假,却也是索额图的外孙,其生母是已故内阁大学士伊桑阿正室——索额图长女乌云珠。 康熙四十二年处死索额图,康熙四十七年一废太子后处死索额图二子格尔芬、阿尔吉善,将其同祖兄弟子侄全部革职,如此重的惩戒,可见康熙对索额图实是厌恶到了极点。 帝王也是寻常人,他的心胸未必有臣工所赞颂的那样宽广。 就伊都立来说,虽然念在其父伊桑阿份上,康熙不会迁怒于他,但是也不愿意使他整日御前当差。 再次扫了堂上众人一眼,康熙看到了恭敬地俯首而立的曹寅,想起前几日在清溪书屋的君臣对答,微微地眯了眯眼。 曹寅啊,曹寅,你到底是真想为儿子求份富贵,还是也学着别人,开始揣摩朕的心思,反其道而行之? 这样想着,康熙不由愠怒,只觉得堂上众人,各有各的心思,没几个是想着效忠于他这个帝王,都在谋前程富贵。 过去,这些人匍匐在他脚下,说着赞词;如今,这些人开始凑到皇子阿哥身边,谋求份天大的功劳。 不知为何,康熙突然生出孤寂沧桑之感,只觉得自己贵为天子,似乎拥有天下,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还不若一寻常老人,教子弄孙。 这样想着,康熙的神色便变冷了,连望向曹寅的目光也多了继续复杂。 待看到七阿哥欲言又止,似乎有话要说时,康熙心下一动,缓缓地说道:“七阿哥,是否有话要说?” 一时间,众人视线又都望七阿哥。 七阿哥迟疑了一下,出列,躬身道:“回皇阿玛的话,儿臣也欲举荐一人。” 堂上诸人都觉得意外,因七阿哥平日鲜少在朝会上开口,同五阿哥、十二阿哥一般,都是那种万事不掺和的,今日这般,却是为了何故? 曹颙也是意外,心下却不禁暗疑,岳父不会是让保举自己吧? 曹颙还在胡思乱想,康熙在御座上已经开口道:“哦,七阿哥想要举荐之人是哪一位?” 就听七阿哥回道:“此人为和硕额驸、东兖守道曹颙。” 一言既出,别说是其他宗室臣工,就是曹颙,望向七阿哥的目光都带了几分狐疑。虽说“举贤不避亲”,但是这般提挈女婿上位,不像是其素日低调,岂不反常? 反常既妖,七阿哥举荐自己的女婿,淌这个浑水是为哪般?只是为了提挈女婿,还是有其他用意在,一时间,转不过来弯儿来,糊涂的人不止一个两个。 只有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两个是真心高兴,他们想得最简单,还能有什么缘故?不过是七阿哥舍不得女儿女婿外放罢了,听说曹颙的儿子很是可人疼,他们两个对那个小外孙惦记许久了,还想着哪日专门往曹府走一遭,瞧瞧去。 曹寅却是心里有些担忧,虽然想让儿子回京,但却不是这个时候,也不是这个缺。之所以在御前说那些,他不过是为了儿子三年任满做打算罢了。 以曹颙的资历,任满平调的可能最大。按曹寅的设想,等儿子任满,平调回京,京中正四品的官缺又多, 通政使司副使、大理寺少卿、詹事府少詹事、太常寺少卿、太仆寺少卿、鸿胪寺卿、督察院六科掌院给事中等。 除了督察院六科掌院给事中是个忙差,鸿胪寺卿是主官,其他的都是副手,都是轻省又好应付的差事。就算曹颙年轻些,也不算打眼,并不招人倾轧。等熬到一任两任的,再升主官,都在自在衙门,行事也舒心些。 太仆寺卿却是从三品主官,又是天子近臣。曹颙五品郎中升正四品道台不过一年半的功夫,这会儿若是再升一级,在外人眼中就是幸臣了,实不算什么好事。 康熙这边,却是顺了不少心气。曹颙除了懒些,并没太大的毛病。不管是打理户部,还是守牧地方,曹颙都能应对。 从曹颙在京城与山东的所作所为来,称得上是“忠君爱民”,没有私心。 想到这些,康熙也有些恼,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哪个不是意气风发,一心要出人头地的?偏生小曹颙牵着不走,打着反退,白白糟蹋自己打发他去户部的一番心意。 这满朝文武,都恨不得削尖脑袋往上爬,唯有曹家父子谨慎过头了些,不爱掺和那些乱七八糟的是是非非。这些康熙虽然颇感欣慰,但是多少还有些不足之憾。若是曹颙有些上进心,他再调理几年,往后也能当大用。 顺着曹颙的意,放他出去冷一冷,康熙也有操练他之意。想着曹颙年轻,到地方遇到什么挫折之事,说不定会生出争强斗胜之心。 康熙没想到的是,曹颙这个道台倒当得有滋有味起来,先是封烧锅庄子平抑粮价,使得境内民生安定;年尾又有绥靖地方之功劳。不过一年功夫,文治武功都有了,曹颙这个道台当得不错。 虽不晓得这小子整日里想什么,但越是如此,越让康熙生出想要调理曹颙的念头。登基五十余年,那么多的名臣都尽在掌握,怎容曹颙想躲就躲? 瞧着堂上曹寅、曹颙父子都是一样的神情,蹙着眉头,像是吃了黄连一般,康熙的眼中多了抹笑意,对曹寅道:“曹爱卿,曹颙是你长子,对于七阿哥的举荐,曹爱卿怎么看?” 曹寅出列,躬身回奏道:“启禀万岁爷,淳郡王对曹颙之举荐,奴才感激不尽。可曹颙年少无知,学识有限,才力不及,当不得大用。太仆寺卿,为天家近臣,位高责重,曹颙弱冠小儿,恐难任此重职。若是出了纰漏,反而愧对万岁爷的恩典与王爷的的提契,还请万岁爷三思。” 康熙瞧着曹寅神色不似作伪,也晓得他说得是实情,颇感欣慰,到底没被权势蒙了眼,还记得处处以皇帝为先。 看了看三阿哥与八阿哥等人,康熙还是拿定了主意,自己身边使唤的臣子,不点自己选中的,难道还要让这些皇子阿哥安插人手? 他摆了摆手,道:“曹爱卿无需自谦,曹颙这几年的所作所为都在朕眼中,虽说没什么建树,但居官还算勤勉,或可一用。”说到这里,眼睛扫了扫几个年长阿哥,问道:“你们是他的长辈,你们看呢?” 因拉拢不成,三阿哥对曹家父子都是带着几分防范的,但是眼下他出列后,却是笑眯眯地说道:“曹颙行事向来稳重,为人亦谨慎守礼,颇有‘仁孝’之名,儿臣对这个侄女婿也甚是喜爱。皇阿玛慧眼如炬,既然皇阿玛瞧着曹颙可用,定是无差。若是皇阿玛不嫌儿臣多事,儿臣愿与七弟联名举荐曹颙担任太仆寺卿一职。” 这番赞赏,听着甚是真诚。若不是晓得曹寅父子做孤臣,并没有抱哪个阿哥的粗腿,怕是众人都要以为曹家是三阿哥的人了。 康熙也颇感意外地看了三阿哥一眼,见他不时抬起头来,探察自己的神色,心里冷哼一声。老三这般做,只是为了顺应他这个皇父之意,讨他的欢心罢了,哪里是真赞赏曹颙或者是真心为他分忧。 曹颙在旁听着,已经是哭笑不得。不过,他也稍感庆幸,为自己说话的是三阿哥,否则若是这番“表演”换了八阿哥来演,万一四阿哥当真,心里记了仇,那他可实在冤枉。 就听龙椅之上,康熙又问四阿哥。 四阿哥出列,顿了顿,回道:“回皇阿玛的话,曹颙做事虽算尽心,不过年岁甚轻,阅历有限,如此幸进,未必妥当。眼下,不两日便是万寿节,万一出了纰漏,也不是曹颙能担待得了的。还不若寻个老成些的臣子,暂代此职,以策万全。” 四阿哥这边说着,那边曹颙已经是暗暗点头。这算不算以往的“攻势”有了成效,四阿哥这般说话,虽然在别人看来,好像是得罪了曹家父子与七阿哥似的,但是曹颙却只当他是好心。 不管是真好心,还是假好心,只要使自己避免掺和进去,曹颙便感激不已。 这话听到康熙耳中,却是另一番意思,只觉得说得不偏不倚,还算是中肯,便挥挥手叫他退下。 康熙又扫了其他皇子阿玛一眼,虽然八阿哥跃跃欲试,似乎也想说点什么,但是他却只当未见,开口道:“就这么定了,准七阿哥所奏,由和硕额驸曹颙暂代太仆寺卿一职!” 第三百零四章 纷乱 第三百零四章纷乱 对于天上掉下的“馅饼”,曹颙半点兴趣都没有。这被几个皇子暗中使劲、几个老尚书争来争去的缺掉到自己头上,这不是相当于自己“虎口夺食”么? 就算“夺下”的是“馅饼”,说不定也是石头馅的,吃着咯牙。 另外他还有些奇怪,虽说是抬旗,但是只能说是满洲旗人,汉人的身份没变,若是补缺,也是补汉官的缺,怎么如今康熙点了满员的缺落到自己头上?这位帝王的心中,不是向来对汉官颇为防范么?难道他对曹家的恩典,真让他心中没了满汉的芥蒂? 不管他做如何想,在三月十五大朝会后,经过康熙金口玉言钦点,曹颙委署太仆寺卿。 别以为是升官了,这“委署”就是“暂代”落实到文字上的说辞。只因多这两个字,曹颙的品级并没有升降。 可以说是和硕额驸曹颙“委署”太仆寺卿,穿一品补服;也可以说是四品道台“委署”太仆寺卿,仍是原品级不变。 不管曹颙愿不愿意,自散朝过后,便是一刻也不得歇。 按照规矩,像他这样的,虽然是“委署”官员,也要先往吏部办理些杂七杂八的手续,而后拿着吏部发出的公文上任。如今,却是管不得那些了。 康熙退朝后,想来这些王公百官也在屋子里闷坏了,三三两两地打箭厅出来。 众人望向曹颙的眼色却是各异,有微笑致意的,有幸灾乐祸的,有不阴不阳的。 箭厅门口,八阿哥与九阿哥虽然都带着笑模样,去给七阿哥道喜,但是望向曹颙的目光却有些森冷。 四阿哥因方才反对任命曹颙,虽不是冲着七阿哥的举荐去的,但是为了他心里芥蒂,也难免上前与七阿哥解释两句。 曹颙想抽空同岳父说上几句话,看看其有何指教,总不会平白无故想起来举荐他接管太仆寺。但是在厅上时,七阿哥被诸位皇子们围着说话,他也不好上前。 结果,一出箭厅,还未等到七阿哥跟前,他就被太仆寺的属官给围个正着。 “象马已训练齐备,还请曹大人往南苑验收。”其中一个说。 “万寿节所用辇辂、属车于畅春园,西华门两处预备……”另一个人道。 “太后仪仗与妃嫔仪仗已在二宫门处摆好,大人……” 曹颙只觉得脑子“嗡嗡嗡”的,头都大了,这才散朝会,他们怎么就寻上来了?瞧着他们的顶戴,都是正四品以下的官员,方才都是在厅外。 看来,是有人告诉了他们。他往众人中一打量,伊都立与个穿着四品服饰的官员正在那里往他这边看。 见曹颙望过去,伊都立笑着招呼那位官员上前。其他的属官都退到一边,给两位大人让出地方。 曹颙有些抱歉地对伊都立笑笑,自己实是无心此职,但是毕竟是断了伊都立的升迁之路。若是他心有芥蒂,也是人之常情。现下人多,不好提这些,待会无人时,还是要与他说一声方好,省得因这官缺之事损了素日的交情。那样的话,等曹颂他们兄弟进京,夹在中间,岂不为难? 伊都立上前,与曹颙彼此见礼,而后将身边那位介绍给曹颙:“曹大人,这位是太仆寺少卿唐执玉唐大人!” 与伊都立的吊儿郎当不同,唐执玉四十来岁,看上去显得有些严肃,颇有官威。虽说个子不高、容颜清瘦,但是他站在那里,挺着胸膛,让人无法轻慢。 众人见过,曹颙往四下看看,其他官员都散的差不多了,只有礼部的一些官员也在说着几日后大典之事。 太仆寺汉卿陆经远却是不见,曹颙有些纳罕。 看着这些属官焦急的模样,像是样样都要这太仆寺卿最后拍板。自己刚暂代片刻,连“委署”的手续都不全,陆经远身为同僚前辈,不留下指点指点,就这样直接走了? 畅春园外,陆经远阴沉着脸,嘴里嘟囔着:“黄口小儿,黄口小儿,国之佞臣!” 过来侍候他上车的老管家不晓得老爷为何恼,小心翼翼地使人将马车架过来,扶着陆经远上车。 陆经远上了马车,听着外边有人喊“东亭”,冷哼了几声,阖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不远处,曹寅站在那里,李煦与孙文起两个,面带笑意,道喜不已。 曹寅苦笑道:“他当不起如此重任,这哪里算得上是什么喜事?” 孙文起只当他是谦逊,说道:“表兄说这些作甚?孚若虽不过弱冠之年,但是当差也好几年了,借此机会重返京城,对往后的前程也好。” 李煦亦笑道:“孙大人说得正是,东亭,咱们在外边熬了一辈子,现下他们这些表兄弟都回到京中,也算是了结大家的一桩心事。” 李煦长子娶的就是孙家女儿,三家算是彼此有亲,在江南时便熟识的。 虽然曹颙被太仆寺的属官绊在园子里,并不在跟前,但是李煦与孙文起两个仍要曹寅请客吃酒。 曹寅虽是没心情,但是难得三人今日都有空,便也不扫兴,点头应下。 三人中,孙文起稍稍年轻些,并没有乘车,而是骑马来的。曹寅与李煦都上了马车,三人带着随行家奴,一道返城。 * 西城,曹府,兰院。 初瑜换了外出的装扮,将五儿送到婆婆这里来。 这些东西本来往那边王府送过一份,在前几日往淳郡王府时带去了。因前日弘昕阿哥来取山东带来的小物什,看着很是喜欢的模样,初瑜昨日便叫人又准备了一份送到淳郡王府。这其中,也有打探弘曙、弘倬兄弟消息的用意。 毕竟先前弘曙让初瑜帮着往王府那边扯了谎,当晚来接弘昕时他们两个又没进府,初瑜自然就有些个放心不下。 没想到,次日却得了淳王福晋患病的消息。 初瑜不晓得兄弟两个到底闹成什么样,既担心淳王福晋,也放心不下生母纳喇氏。因此,她便跟婆婆说了,今日回王府一趟。 因去探病,无法照顾五儿,初瑜便把五儿送到李氏这边。 李氏不免叮嘱几句,又让紫晶将府里收着的两株老参取了,叫初瑜给淳王福晋那边送去。虽然王府那边不缺这个,但毕竟是份心意。 初瑜仔细听了,低声应着,而后哄了五儿在这边,自己带着喜云、喜彩几个回淳王府去。 昨晚初瑜已经使人对王府那边说过,却不是弘曙来接,而是王府长吏带人来接。 初瑜问过,晓得弘曙被王爷下令留在书房“读书”,晓得弟弟这是挨家法了,却不知到底是什么缘故。 虽说出嫁从夫,这些娘家的事本不是出嫁的女儿能操心的,但毕竟是她的骨肉至亲,她怎么不惦记? 待初瑜进了淳王府二门,纳喇氏已经带着人迎了上来。 初瑜见母亲神色还好,隐隐地带着笑意,心下松了口气。看来弘曙的“祸”闯得不大,否则照纳喇氏的性子,早就哭红了眼。 纳喇氏拉了女儿的手,略带嗔怪道:“这才几日,怎么又想着回来?到底有婆婆在身边呢,也没有老往娘家跑的道理!” 初瑜说道:“听说福晋病了,女儿不放心,回来看看。额娘,福晋她……” 纳喇氏闻言,微微皱了眉,对初瑜道:“福晋是昨天吹了风了,有些头疼,弘曙媳妇在那边侍药。等她回来,你再往那边去吧!” 初瑜应了,随着纳喇氏先往纳喇氏的院子来。 等进了屋子,将丫鬟婆子都打发下去,纳喇氏再也忍不住,用帕子捂着嘴巴轻笑起来,说道:“初瑜,你没瞧见,前儿晚上她的脸色有多难看,好悬没背过气去!” “额娘,弘曙他到底是怎么想法子的?怎么会气着福晋?”初瑜很是不解。 纳喇氏听了,脸色露出丝嘲讽来,说道:“还不都是她那好外甥女闹的,想往弘曙身边塞人,往后看她还有什么脸面张罗这些个?” 初瑜听得糊涂,却也隐隐明白与巧芙她们姊妹有关系,问道:“额娘,是表妹他们……” 纳喇氏笑道:“不用再叫表妹了,往后就可改口了!堂堂的国公夫人、将军夫人不做,死皮赖脸的留在咱们府里,给你弟弟做个妾,看她这个做姨母的怎么跟金家两口子交代。” 初瑜想到刚进门四个月的弟媳妇博尔济吉特氏,不晓得额娘为何会高兴,上次不是还说弘曙要等一年后才纳妾么,这怎么又提前了? 纳喇氏见初瑜困惑,笑着说:“不是给弘曙做妾,给弘曙做妾,不是合了她的心意!是给弘倬做妾,要不她怎么能气得脸都绿了?不是内务府那边办得,连正经侧室都算不上,想要给名分,且苦熬呢!” 初瑜很是意外,不晓得怎么会出了这样的变故。巧芙看着有十六、七,比弘倬大两三岁,先前又给博尔济吉特氏敬过茶,怎么会又跟弘倬凑到一块? 纳喇氏笑着说:“弘曙不愿意与弟弟生嫌隙呢,不晓得怎么闹了这么一出,安排巧芙过去,同弘倬在一道了。” 难道一家人过日子,就不能消消停停的?如今,母亲这边虽然得意,但是嫡母那边想来是不好过的。现下生病还好说,等病好了谁知道会不会越发记恨。仇怨越积越多,其中的过节便更不易化解。 不知为何,初瑜突然想起巧芙来。虽然母亲没有说什么其他的,但是经过这些反复后,兄弟两个是能和好如初,巧芙呢? 初瑜没有再接母亲的话茬,而是说想要去瞧瞧巧芙。 纳喇氏的脸色露出丝厌恶来,道:“去瞧她做什么?但凡是守规矩的,也不会闹出这个幺蛾子来!如今落得这个下场,也算是自作自受。” “额娘,那弘倬他们什么时候办事,日子定了没有?待回头女儿准备份贺礼过来!”初瑜说道。 纳喇氏挑了挑嘴角,笑道:“怎么也得等她病好了,怕是她也不敢拖,要不等外甥女顶着大肚子开脸,她少不得又要病了!” 初瑜心里叹了口气,拉着纳喇氏的手,劝道:“额娘,不是女儿偏帮福晋说话,毕竟都是一家人,往后还要在一个府里生活。您同福晋争了大半辈子,两人都不痛快,何不各退一步?就是阿玛与弟弟们,想来也是愿意家人和乐的!” 纳喇氏的脸渐渐止了笑,看着初瑜,半晌没说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纳喇氏才幽幽地道:“她带了你十来年,又是真待你好,你心疼她也在情理之中。”说着,眼泪已经出来了,恨恨地说道:“额娘是那多事的么?自打她进门起,额娘处处恭敬着,不曾有半点失礼的地方。可是因她没儿子,千方百计地想要将额娘踩到脚底下才罢休。这两年又笼着巴尔达氏,想要夺了世子之位。若是额娘退一步,让她得逞了,那你的几个兄弟怎么办?难道就将王府留给弘景,做个闲散宗室,搬出王府去? 初瑜没有再说话,母女两个沉默了半晌。 等博尔济吉特氏回来,初瑜过了几句淳王福晋的病情,便起身往那边院子去了。纳喇氏原本想跟去,犹豫了一下,还是止步。 淳王福晋带着抹额,歪在炕上,看上去有些憔悴,但是精神头还行,见初瑜进来,脸上流出一丝笑意,道:“怎么又惊动了你?已经是出门子的格格了,不带这样任性的!” 这话说得与纳喇氏大同小异,里面都是关切与呵护。 初瑜不禁红了眼圈,上前坐在炕边,道:“额娘也要宽心些,先调理好身子才是。” 淳王福晋伸出手来,摸了摸初瑜的脸:“额娘的小妮子长大了,也成了宝宝娘,当年你到额娘跟前时,比天佑大不了不少。这一晃,这些年过去了。额娘老了!” 初瑜忙摇头道:“瞧额娘说的,额娘没见老,看着还年轻呢!” 淳王福晋笑着说道:“竟说孩子话,额娘都当外婆了,还不老?”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额娘现下也糊涂了,真不晓得,你同五格格哪个才是额娘亲生的。额娘躺了两日,她就同二格格来瞧过一遭,应付个过场便走了!” “额娘,五妹妹自幼不是爱说话的,您别多想。”初瑜宽慰道。 淳王福晋摇摇头,道:“她心里埋怨额娘呢,闲额娘多事,留下巧芙、巧蓉两个使她丢了脸……” * 在初瑜回到王府探望几位福晋时,曹颙已经开始他的“委署太仆寺卿”的差事了。 他请唐执玉往城里去,先行检查西华门那边的辇辂、属车;自己同伊都立,带着几个太仆寺的属官,往南苑马场去了。 虽然已是正午时分,众人皆饥肠辘辘,但是毕竟差事要紧,这离大典又没几日,不好耽搁,吃饭的事便没人提起。 畅春园在京城北面,南苑马场在丰台大营附近,两下里相隔将近五十里。众人顺着官道,沿着外城,快马加鞭,用了一个半时辰到达南苑。 马场这边的总管带着人迎上来,大家都晓得这两日会有新上司,但是没想到是这么年轻的官员。不过瞧着他穿着一品服饰,大家都不敢怠慢,很是恭敬地将这边象马训练的情形说了,请大人前去验收。 按照规矩,在这种大典之前,皇帝辇辂、属车所需的象马都要提前百日开始训练。这次亦是,打正月初七开始,至今已经将近百日。 众人往马场里去,走了不一会儿,便听到象鸣声。曹颙顺着声音望去,好家伙,在马场东南角,一片被木栏圈起的空地上,十多头大象在训象人的指令下,走来走去。 第三百零五章 志向 第三百零五章志向 南苑马场,除了大象,还有马匹与骆驼。见过了驯象人对大象的操演后,曹颙又跟着众人去看了骆驼与马匹的训练情况。 骆驼有些喀尔喀蒙古进贡的,每年来这么一次,八匹白马与一匹白骆驼,合成“九白之贡”,表示对朝廷的臣服之心。 还有些从口外太仆寺马场选来的,也多以白色为主。 御马这块,则是分了几片,按马的颜色不同,圈在相应的地界。 不过,这些马只有白色、红色、黄色三种,不见黑色与青色的。按照满人的传统,认为黑马与青马主“凶”,只能用于征战,不宜皇家御用。 所有的马都是成年马,没有马驹与老弱病马。曹颙问过伊都立,方晓得这边的马场只是驯马的地方,太仆寺下属的两翼马场都在察哈尔。 太仆寺左翼牧场,位于张家口外哈喇尼敦井,方圆六百里;右翼牧场位于齐齐尔罕河,方圆四百里。如今,两翼牧场共牧养着一百六十群骡马,约三万两千余匹,骟马三十二群,五千余匹。 这边虽然驯养着十多头大象,近千余匹骏马,但三月十八大典上用到的只有两头大象与二十匹马。三月十七日,圣驾将从畅春园回宫,所需的銮驾御马已经在畅春园处,并不需另行选出。 经过这几个时辰,曹颙对太仆寺卿的职责算是弄明白些。说白了就是皇家的“马倌”,平日里管理牧场,皇帝出行时配合銮仪卫,提供相应的大象与马匹。 虽然马场的气味不好,但是看着这些打着响鼻,趾高气扬的马匹,曹颙的心情在不知不觉中却好了不少。 这边等着主官来做主的,也无非是选定哪个大象,哪个马之类的。曹颙是外行,不愿指手画脚,对于属下选定的马匹大象,多点头允了。 不过,曹颙想到大典不容有失,若是有什么“惊象”、“惊马”这样“意外”发生,自己少不得要担干系。他心下便有些顾虑,便低声问伊都立道:“大典时,人多声杂,若是有惊马之患,该如何应对?” 伊都立笑道:“大人放心,这些象马都是去势的,性子温顺。平日里训练,也多用金锣鸣之,这块儿绝不会有失。” 曹颙点点头,见天色不早,便了结这边的差事,返回城里。 待进了城,已经是黄昏时分。 与众属官分开后,曹颙同伊都立两个并肩而行。曹颙带着歉意道:“伊大人,想不到王爷会举荐晚辈,这……实在是对不住了!” 伊都立笑着摇头,说道:“小曹说这个做什么?这个官缺,我原本就没指望,不过是家人想不开,四处寻门路罢了。如今倒是运气的很,要不然明安那个酒囊饭袋来做了我的上司,可不是让人呕死。”说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说道:“瞧我,今非昔比,怎么能还这般称呼,往后还是要叫‘大人’才对。” 曹颙忙道:“切莫如此,伊大人到底是小子长辈,叫名字即可。” 伊都立摆摆手,笑道:“公是公,私是私,人前自是称‘大人’才对,人后我也不跟你客气,就叫你‘孚若’。私下里你若是跟我摆大人的谱,到时我少不得要端出长辈的架子来教训你!” 说完这些,伊都立收了笑,仔细地交代了些太仆寺卿需要留心注意的几个地方,口气中颇有关切教导之意。 曹颙晓得他是担心自己冒进,怕别人暗中使绊子,心下甚是感激。 到了前门地界,曹颙勒了缰绳,对伊都立道:“大人,小子做东,请大人吃酒!” 伊都立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衣裳,笑着对曹颙道:“咱们在马圈了呆了小半天,这满身的味儿实在难闻。看你是个洁净的,指定也受不得这个。往后咱们同衙门当差,多得是吃酒的日子,不差这一顿。再说,你散了朝,就被拉过来,想来曹大人那边也惦记,还是早点家去。” 曹颙应了,两人别过。伊都立住在鼓楼大街那边,继续往北;曹颙则左转,返回曹府。 曹府门口,停着曹寅的马车,曹元带着小厮扶着醉醺醺的曹寅下车。 曹颙见了,赶紧下马,上前搭了把手。 曹寅半眯着眼,见是儿子回来,点点头,阖了眼睛,没有说话。 曹寅闻见他满身酒气,颇为意外,低声问一旁的曹元道:“老爷这是同谁吃酒去?怎么醉成这样儿?” 曹元低声道:“是同李家舅老爷与孙家大老爷吃了,两位同老爷一道进京,因大爷当差的事,扯了老爷去吃酒道喜。” 说话间,到了二门,曹寅叫曹元下去了,自己个儿搀扶着父亲进去,只听曹寅喃喃道:“颙儿……你心里……前程……想过封阁拜相么……” 曹颙听了,微微一怔,“封阁拜相”,父亲怎么想起这个来? 虽然满清也是封建集权制,但还是有别于前朝,那就是弱化了相权,彻底了结了相权与君权相互制约的历史。所谓的“封阁拜相”,就是指荣升“中和殿、保和殿、文华殿、武英殿、文渊阁、东阁”为封号的大学士,为正一品,是文官最高品级。 自顺治设内阁至今,大学士很少有满员之时,少时二、三人,多时四、五人,其中亦四人时居多,满汉各两位、 大学士名为协助皇帝处理政务,实际上不过是起到参赞的作用,大事小情还需皇帝说了算。说实话,大学士就是有宰相之名,而无宰相之权这样的一个职位。 还未到兰院,就听曹寅又道:“为父……此生碌碌,往后都看你的了……”声音中,满是无尽寂寥。 曹颙想起小时候祖母说过的,父亲自幼喜读诗书,小小年纪便立志要做名臣之事。 他六、七岁入宫为伴读,十几岁为侍卫,而后下江南三十来年,想来当初也是意气风发吧。充作耳目,笼络江南士庶,做的不过是“家奴”差事,以一生心血为皇帝效忠,被世人当成佞臣,他的心中也会有所抱憾吧! 曹颙苦笑,自己只想求平安康泰罢了,想拥有一定的权利,保障家人的安危,对于那个所谓的“相国”真没甚兴趣。 待曹颙扶着父亲进屋,李氏见丈夫醉醺醺的,唬了一跳,忙从炕上起身,迎过来:“老爷不是同你舅舅与表叔吃酒么,怎么还醉成这样?自打你二叔过身后,他将近一年没沾酒了。” 曹颙同母亲一道将曹寅搀上炕边,俯下身子帮他去了靴子,扶他躺下,而后回道:“儿子也不晓得,刚在门口碰上的。” 李氏叫人端来清水,投了帕子,给丈夫擦手擦脸。等曹寅这边安置妥当了,她才起身出来,对曹颙道:“午后回来报信的,说是你升官了,可是皇上的万寿节恩典,其他人也是如此;还是,就单单你一个?” 曹颙见母亲神情带着忧虑,笑着劝道:“母亲,不必担心,算不上升官,只是有个官员中风了,手上差事忙,儿子只是暂代罢了。估计等大典过后,就会有妥当的人来接受。” 李氏闻言,抚了抚胸口,松了口气,道:“如此,大善。早先听老爷说过,文职不同武职,幸进的少。以颙儿的年岁,在宫里升任二等侍卫不算什么,出去任四品道台已是显眼,还是稳妥些好。” 曹颙听了,笑道:“母亲别担心这些没用的,就算儿子真升官了,那是儿子的本事,母亲也当欢喜才是。” 李氏笑着看着儿子,道:“晓得颙儿是个有本事的,只是我们当老人的,不求你们富贵,只求你们平安顺心。” 曹颙点点头,道:“儿子晓得这些,母亲放心就是。”说话间,就听“咕噜”一声,肚子响了。 李氏看看窗外,略带嗔怪道:“这都啥时辰了,颙儿尚未用饭?若是饿着了,可怎么好?你先回去梳洗,我这就打发人给你准备吃食,一会儿叫人送你院子去。” 曹颙半夜起来,折腾了大半日,也有些乏了,便同母亲道别。 李氏想起初瑜归省之事,不免又嘱咐一句:“初瑜下晌回来的,虽说淳王福晋无大碍,但是我瞧着她说话没什么欢喜样,颙儿别忘了好好宽慰宽慰。” “是!母亲。”曹颙应了,出了屋子,回梧桐苑去了。 初瑜得了信儿,晓得丈夫回来,正在屋子里听动静。听到脚步声,她便掀开帘子,迎了出来:“额驸!” 曹颙笑着进屋,到了西侧间后,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不想再动。 初瑜见他露出疲色,有些不放心。曹颙摆摆手,笑道:“没事,就是起的太早了,又城北、城南的折腾了一下晌,现下有些个犯困。” 说话间,曹颙觉得有些不对劲,抬起胳膊,闻了闻衣服上的味道,立时皱起鼻子,对初瑜道:“快使人准备热水吧,我到马场去了,许是停得功夫久了,浑身净是这个味儿。” 初瑜闻言,笑道:“好好的,额驸怎么跑到马场去了?听母亲说额驸要升官了?”说着,吩咐喜云下去传水,自己个儿走到曹颙身后,帮他捏肩。 曹颙抬起胳膊抓住初瑜的手,道:“别捏了,怪累人的,我身上味儿还大,仔细把你也熏臭了。” 初瑜轻轻抽回手来,还是帮曹颙捏着,笑着说道:“哪里有那么娇贵了?只是捏肩罢了,这些个力气初瑜还是有的。额驸在外头忙了一日,初瑜也想尽心心力,侍候额驸。要不然,初瑜可真成了吃了睡、睡了吃的废人了。” 摊上这样的老婆,可不是自己的福气?曹颙惬意地往椅子里靠靠,微微阖了眼,享受着妻子的体恤。 “福晋身子如何?可曾有起色?”曹颙随口问道:“不会是弘曙、弘倬那两个小子淘气,惹了福晋生气吧?” 半响不听初瑜回话,曹颙睁开眼睛,转过头来,问道:“这,被我说着了?” 初瑜不愿瞒他,三言两语,将弘曙兄弟的事情说了。 曹颙听得目瞪口呆,弘倬才多点大,这就多了个媳妇了?虽然觉得这番安排太过儿戏,但是想到弘曙能够不拘泥规矩,能够作出这番安排,也颇有些欣慰。 初瑜见曹颙不吭声,还当他怪罪弘曙、弘倬不守礼,不晓得怎么为兄弟两个说话,就听曹颙问道:“对了,瞧见弘曙、弘倬两个没有,这小哥俩儿个还好吧?” 初瑜点点头道:“瞧见了,他们两个被阿玛罚禁足呢。”说到这里,有些自责道:“前天弘曙来寻我,只说是要同弘倬两个好好说话,想个兄弟和解的法子,没想到他们两个竟是去打架。” 曹颙笑道:“打架有什么?大小伙子,有几个不打架的。你瞧着弘倬可是服了的模样?” 初瑜想起两个弟弟鼻青脸肿的模样,有些哭笑不得,回道:“原看着弘曙稳重,弘倬也渐大了,如今才晓得这两个都像没长大似的。下午见着我时,两人满是得意,弘曙还特意吩咐我转给额驸听呢。” 说话间,喜云带着人送了热水。 待曹颙沐浴更衣后,李氏已经使人送来晚饭。 因担心嫡母与生母之间的纠葛,初瑜晚上也只吃了两口饭,这会儿便坐下,陪着丈夫又用了半碗。 用完饭,小两口又往兰院去了一遭。 曹寅因醉酒,已经先睡了;李氏在东屋逗孙子,见了儿子、媳妇过来,很是高兴。 曹颙与初瑜陪着李氏说了几句闲话,而后方回来安置。 虽是身子乏,但还不到戌时(晚上九点),曹颙一时也睡不着,夫妻两个躺在炕头说话。 想到弘曙、弘倬打架的事,曹颙说道:“赶明儿咱们给天佑添个弟弟,要不天佑想要打架找谁去?” 初瑜闻言,笑道:“还有左住与左成两个呢,大半月没见着,还正有些想他们了。” 曹颙摇摇头,道:“不行,若是天佑一个打一个,那当哥哥的欺负弟弟,实在不像话;若是天佑一个打两个,别再被小哥俩给揍了。想来想去,等出了孝,咱们还是应早日给他添个兄弟。”说到最后,手脚已经开始不老实。 初瑜被摸得发痒,忍不住低声求饶,说了身上不便利之事。 听了初瑜的话,曹颙暗暗叹了口气,难道这就是运气?这不是逼着自己守礼么?明明他都要忍不住,兽性大发了。 东直门内,李宅。 李鼎坐在炕上,只觉得说不出的郁闷。今天下晌原是约了几个亲朋故旧喝酒,没想到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只因听到的曹颙被点为太仆寺卿的消息。 说起来,他比曹颙年长三岁,早就考取了举人功名。不管是从学问上,还是待人接物上,他认为半点不比曹颙差。可偏偏运气这块儿,是比也比不了的。 不是心胸狭窄,想要嫉妒,只是向来好强的他,实受不得曹颙那副自以为是的嘴脸。想到这里,他不由冷哼一声。 见他阴郁着脸,旁边侍候的美婢香彤伸出雪白的胳膊,搂住李鼎的脖子,吃吃笑道:“二爷这是因何恼了,可是听说老爷往那边去,心里觉得酸了?奴婢就不信了,她就那么好,让老爷魂不守舍的,让二爷这般惦记着!” 这香彤本是李煦身边的丫鬟,十六,长得双丹凤眼,皮肤尤为白皙。 她是李家家生子,十来岁时就看出是个美人胚子。李煦无意中见到,便叫人好好教养。几年后她出落得很是出挑,将满府的姬妾丫鬟都比了下去。 这两年,李煦很是宠爱这个美婢,这次北上也带着她在身边。李鼎对这个美人也是惦记许久,只是因父亲没发话,也只能干看着。 因白瑞雪之事,李煦怕儿子心里不自在,便将香彤给了他。 这两日,两人正好得蜜里调油一般。 听了香彤的话,李鼎笑着搂了过来,揉了揉她的胸脯:“你这小蹄子,混说什么?同爷说,到底是哪个心里泛酸?” 香彤被揉得遍体娇酥,软在李鼎身上,微喘着说道:“好爷,是奴婢心里酸了,往后爷只准疼奴婢才好……” 第三百零六章 赴任 第三百零六章赴任 次日一早,曹颙到吏部,办了“委署太仆寺卿”的手续,而后便去了西单牌楼附近的太仆寺衙门。 唐执玉与伊都立已经到了,陆经远还未到。按照规矩,太仆寺与兵部属于半隶属的关系,銮仪卫衙门亦是如此。 銮仪卫也在附近,由伊都立带着,曹颙这位新官要是先拜见銮仪卫衙门的主官。 虽说两个衙门距离不算远,但是毕竟要保持官威,总不好步行而去。 曹颙坐在马上,就听伊都立说道:“如今的掌銮仪卫内大臣,由领侍卫内大臣阿灵阿兼着,这几日正是忙着,想来应在这边办差。那边衙门里,比大人品级高的还有銮仪使讷音图与鄂齐。嗯,他们两个都是黄带子,讷音图是镇国公额尔图子,三等辅国将军,身上还有护军都统的职;鄂齐也是三等辅国将军,辅国公鄂飞的嗣子,前锋营副都统。除了这三位,其他的官职都比大人低,不需理会。” 阿灵阿早就是内大臣了,曹颙做侍卫时,见过几次,晓得是“国舅”,风头强劲。如今,他又成了十七阿哥的岳父。 不过,曹颙记得清楚,这位国舅爷向来同八阿哥往来密切,是众所周知的“八爷党”。想起自己这差事,本就是八阿哥他们视为“囊中物”的,曹颙的心里就多了些提防。 讷音图与鄂齐都是头一次听说,讷音图还没什么,鄂齐使曹颙想起鄂飞来。若不是造化弄人,鄂飞没有蹉跎这些年,那早已子孙满堂了吧。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銮仪卫衙门。 阿灵阿并不在这头,听说是在东华门銮仪卫库房那边,稍后才过来。讷音图与鄂齐两个在,看样子也是刚刚进门的模样。 讷音图四十来岁,长着大胡子,颇有武人之风,与那些看上去养尊处优的宗室不同。鄂齐看上去,则更像是文官,二十七、八的年纪,说话斯文有礼。 今儿已经十六,明天下午太仆寺衙门就要将大典所需的大象与马匹送进城,交接给銮仪卫这边。 而后,銮仪卫这边安排皇帝出行的仪仗,就没有太仆寺那边什么事了。 曹颙闻言,松了口气。他还真怕事情太多,自己闹不明白,折腾了几日,反而落得一身不是。只是他心中也疑惑,若真这样轻省,那大家怎么好像这个缺不能离人一般? 他正在迷惑不解,太仆寺那边就有属官追了过来,禀告道:“大人,方才畅春园马监那边使人来报,太后龙凤车的驽马两匹病毙,要太仆寺使人去看,还请大人拿主意,是要补两匹马,还是重新换一批马过去?” 曹颙心里甚是好笑,看来自己真成马倌了,连这样换两匹马的事都由自己定夺么?他看了那属官一眼,并没有立时答复,而是问道:“若是按以往的例呢?” 那属官回道:“回大人的话,若是按照常例,或是补,或许重新换马都是有的。” 曹颙打量了一下这人,不晓得他是无心,还是故意,缓声道:“这块儿原是哪位大人负责?叫那位大人往畅春园跑一趟,看看这马儿到底是需按什么样的例处置。” 那属官微微一怔,躬身道:“大人,这是下官负责此事,因时日紧迫,不敢自专,还请大人做主。” 曹颙神色未变,看着那人,好半天没吭声,最后说道:“若是本官没记错,太后十七日回宫应乘坐‘龙凤舆’才是。不知这位大人,因何急迫?” 那属官支支吾吾,扯东扯西说了两句,也辩白不清楚,红着脸往畅春园去了。 这属官穿着六品服色,是从六品的太仆寺丞。若是没有人指使,怎么敢来给主官一个下马威? 曹颙只觉得同吃了苍蝇一样,甚是恶心。这个缺,真不是自己想要的,不过是个养马的头头,怎么就那些人惦记? 阿灵阿姗姗来迟,直到快要午时才到。曹颙将昨日南苑马场的情形说了,请阿灵阿派人明日同太仆寺官员一道将象马带到城里。 阿灵阿出身高贵,是皇后之弟,皇子岳父,态度有些傲慢。不过,他对曹颙说的那几句勤勉当差之类的话,听着倒有几分教导关切在里头。 从品级上来说,他是世袭国公,与曹家的出身爵位不可同日而语;从年岁辈分上说,他是康熙的同辈,曹颙的祖辈,自然无需同他客气。 只是,他虽然有些托大,但是尺度拿捏得刚好,反而让人生不出反感来。 曹颙以往在康熙面前见过他八面玲珑的模样,如今又见他明着傲慢,却有隐隐端着长辈架子,像是不把你当外人一般,心下十分佩服。 若是换做其他人,见阿灵阿这般态度,肯定会生出亲近之心,认为这位大人将自己当成亲信晚辈一般教导。曹颙却只有钦佩的,这就是“叫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很会收买人心的主儿。 打銮仪卫衙门出来,曹颙谢过伊都立,自己个儿带着长随护卫往畅春园去。既是新接手差事,他还需去递牌子,请求陛见,听康熙老爷子的相关安排啊、指令啊什么的。 刚出城,曹颙便觉得肚子饿了,有些愧疚地对跟着的魏黑、小满等人道:“看来,今儿饭时又要耽搁了。一会儿到了园子那头,你们就近寻个能吃饭的地儿,先垫巴垫巴。若是那边人多,我还不晓得要候见多久。” 魏黑只是笑笑,没有应声。小满催马上前说道:“大爷,您就别操心我们,您瞧……”说着,指了指随身带着的一个包裹,道:“这是紫晶姐姐使人送出来的,说是奶奶叫人备下的。因晓得大爷不喜甜的,就没备点心,一水儿的烧饼夹牛肉,除了大爷的,小的们都有份呢!大爷要是不急,前头遇到茶水棚子,就可打尖了!” 曹颙只觉得心里很是熨贴,有媳妇惦记着,到底是不一样。 * 西城,曹府。 午后有贵客上门,正是噶礼之母觉罗氏携孙女董鄂静惠登门拜谢。 虽然虔心礼佛,但是对董鄂静惠这个没有父母缘儿的孙女,老人家还是很疼爱的。 前年冬天,若不是曹颙兄弟搭救,和瑞郡主的容留,董鄂静惠怎能平平安安地回到祖母身边?因此,老人家对曹颙他们甚是感激。 只是因曹颙夫妇在山东任上,曹家二公子在南边守孝,老人家想道谢也始终不得机会。 这次万寿节,各地进京的都是勋臣老官,觉罗氏没想到曹颙也会进京。 昨儿下午,老太太往畅春园给太后请安,回来时无意听人论及,道是四品道台曹颙担了太仆寺卿,她才晓得曹颙也回京了。 回到府后,老太太使人一打听,晓得曹家太太与和瑞郡主都在京中,便有些个坐不住了。 今日一早,觉罗氏使人送了帖子。探听出婆媳两个都在府中,下午她便带着孙女董鄂静惠亲自上门来。 一年未见,董鄂静惠眉眼长开了些,仍是不爱说话,但是见到初瑜时,脸上不禁有了笑模样。 觉罗氏在江宁住了几年,与李氏也是熟识的。先说了道谢的话,随后两人说起家常来。 董鄂静惠望了望初瑜的腰身,低声对初瑜问道:“表嫂,侄儿呢?” 觉罗氏也听到孙女问话,笑着对李氏道:“听说郡主为府上添了长孙,曹夫人真是好福气。” 早在江宁时,李氏便对觉罗氏为人行事很是敬重;后来听丈夫提过觉罗氏御前对答之事,敬重又多了几份,也愿意亲近于她。 听觉罗氏提到孩子,李氏便笑着说:“中午吃了东西,叫**抱着去东屋了!”说着,嘱咐丫鬟绣莺道:“去东屋看看,哥儿可睡了。若是没睡下,叫**抱来,给老夫人瞧瞧。” 绣莺应声下去,觉罗氏只是笑笑,董鄂静惠却是巴巴地瞅着门口那边。 少一时,绣莺打东屋回来,禀道:“太太,小爷已睡了。**说,约摸有两盏茶的功夫了!” 董鄂静惠甚是失望,虽说还没见过天佑,但是她心里早就惦记着这个小侄子了。说起来,天佑在初瑜肚子里时,还受过她的照顾。 李氏点点头,转身来对觉罗氏道:“还想着将哥儿抱来,沾沾老夫人的福寿,却是不赶巧了,等下次再抱他过来给老夫人行礼。” 觉罗氏说道:“曹夫人无需这般客气,虽没见过他父亲,但是早听说是品貌双全的。郡主这边……”说到这里,看向侍立在一旁的初瑜。 越看越觉得眼熟,觉罗氏不由琢磨起来,是不是哪里见过。此时,就听初瑜对董鄂静惠小声道:“要是表妹想看天佑,咱们这就过去,就在东屋,极是便宜的。” 董鄂静惠摇头道:“既是侄儿睡了,表妹就不过去了,省得吵到他。 初瑜笑着回道:“哪里就吵了?看一眼又不当什么?”说着,同李氏与觉罗氏告罪,带着董鄂静惠往东屋去了。 李氏见觉罗氏望着初瑜的背影,笑着说道:“她心里也惦记惠姑娘呢,路上时念叨了几次,她们姑嫂两个在山东时相处得很是亲密。” 觉罗氏道:“老身瞅着郡主却是面善,只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老身听静惠这丫头提过,道是郡主是个最和气不过的人。现下看来,半分不假,有这样的媳妇,却是曹夫人的福气。” 李氏本不是多事的人,性子又绵软良善,原还担心媳妇出身高贵,相处不来。等相处后,才晓得初瑜是个难得的好脾气,她心下也甚是满意。 听了觉罗氏对初瑜的夸赞,李氏嘴上虽然谦逊了两句,但是脸上却满意笑意。 东屋,天佑睡得正香甜。董鄂静惠见了他软软乎乎的可爱模样,心里稀罕的不行,笑着站在摇车边,瞅了好一会儿。 等从东屋出来,董鄂静惠笑着对初瑜道:“表嫂,一年前他还在表嫂肚子里呢,都没显怀;这才一年功夫,他便这么大了。” 初瑜笑着摸了摸自己个儿的肚子,回道:“可不是么?现下想想,还同做梦一般,有时候真不相信已经将他生下来来。说起来,还要多谢表妹。去年孕吐那两个月,可没少麻烦表妹。” 董鄂静惠低声道:“实算不上什么,表嫂快别这样说。” 因提起董鄂静惠,李氏与觉罗氏想起前年的变故,便都觉得有些没意思,话便少了。 等董鄂静惠看完天佑回来,觉罗氏再次向李氏与初瑜道谢,而后便带着孙女告辞,李氏与初瑜亲自送到二门。 不远处,玉蜻扶着玉蛛站在花园边,往二门这边望过来。 玉蛛虽然看着有些憔悴,但是伸着脖子望去,有些好奇地问道:“妹妹可晓得来了什么贵客,使得太太与郡主亲自送出来?” 玉蜻摇摇头,道:“打听那些做什么,又不干咱们的事。姐姐还是好好将身子养好才是,省得二爷到时看了心疼……” 第三百零七章 清冷 第三百零七章清冷 就在众人皆以为曹颙这位“新官”会忙得焦头烂额,而后指不定要出点什么“乱子”,来给大家添茶余饭后的谈资时,曹颙却出乎意料地清闲起来。 十六日陛见后,曹颙便留在畅春园,并没有往太仆寺衙门去。反正这边也有给官员轮值歇着的地方,他就很“敬业”地留在这边了。 太仆寺那边的运转,他只让分管的属官提议,自己选择点头或摇头,其他的心半分不操。 不是他懒散,上不了台面,而是一个衙门的事务繁杂,哪里是一天半天就能接手的?更不要说这几日忙忙乎乎的,衙门内外正乱得不行。 若是让他自己去弄清楚这个,弄清楚那个,指不定到时候又出什么乱子。 曹颙心里已经做了最坏打算,“惊象”、“惊马”这些个手段应没人敢使,毕竟是甲子万寿大典,就算是看他不顺眼,也不敢闹太大动静。剩下的,不过是差事中的纰漏,不大不小的笑话,无关大局的“失误”等。 他不过是个“委署”,又不像其他人那般想要借此一步登天得到康熙的青睐,何苦事事揽在身上,因此他很是清闲地放权了。 若是有人打他的主意,先要搭上自己的人不说,未必会落下什么好来。 不过,未必有人愿意见他这般“清闲”,那就是将他提到这个位置上的康熙。 站在菜园边上,看着康熙的背影,曹颙的脑子飞速运转着。从十五日至今,自己做得还算是规矩,并没有鲁莽或者有把柄的地方啊? 康熙站在那里,缄默了许久,问道:“曹颙,你瞧这麦苗长势如何?” 既是康熙金口玉言,那曹颙可得仔细看了。不过,他不谐农事,哪里能看出什么门道来?只是觉得一片绿油油的,看了叫人很舒服。 见曹颙没有立时应声,康熙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问道:“嗯?” 曹颙回道:“回万岁爷的话,这……奴才没经营过农事,说不出好歹来,只是瞅着麦苗粗壮,都抽了惠儿,想来是好的。” 康熙冷哼了一声,道:“只是看着光鲜罢了,若是少了肥料水份跟上,麦粒也难长好!” 平白无故说这些作甚?曹颙望着那麦子,就算不是自恋的性格,也不免有些疑惑,难道康熙是要栽培自己?故意点拨点拨,指望自己能长成一株好麦子? 心里虽是胡思乱想的,曹颙嘴上还是应和道:“万岁爷说得是。” 只听康熙又道:“那年,也是这个时候,平南王尚可喜请老,欲以其子之信嗣封镇粤,想要试探朕。朕许他请老,驳了其子嗣封镇粤的条陈。满朝文武俱是惶恐不已,终日到朕跟前劝谏的人不止一二,都怕引起兵事,朝廷动荡,国将不宁。” 曹颙静静地听着,心里有些纳罕,这应是平三藩时候的事儿,少说也有三、四十年,却不知康熙怎么想起提起这些来。 康熙继续说道:“那些个文武大臣,都以为朕是年轻莽撞,不晓得轻重,才执意如此。没有人晓得,朕心里也怕,三藩手握重兵,怎能不怕……”说到这里,加大了音量:“怕又如何?朕是皇帝,总不能因心存畏惧,就一味地养虎为患,断送了大清江山!” 虽然康熙说得意气风发,但是最后那四个字,还是生生地刺痛了曹颙的耳朵。 他想起那天花方子,想起父亲的告诫,真想问一问眼前的帝王,到底是将自己当成满人的皇帝,还是当成天下子民的皇帝?照拂你的子民,使得百姓免了“天花”的危害,不是更能体现“千古仁君”的风范么? 微微蹙眉,曹颙终是按捺住自己的冲动,只是望着那茁壮的麦苗,握住了拳头。 康熙转过身来,仰着下巴对曹颙道:“那年,朕二十岁!”话中,满是得意与自豪。 不知为何,曹颙突然想起玛尔汉来,说着自己征战西北、战功赫赫时,玛尔汉也是这番神情。 康熙抬起头,望向东边的朝阳,面上神色很是复杂。 或许是因康熙年迈的缘故,曹颙觉得他比前几年看上去矮了些。不管心里对这位帝王如何畏惧,想想这些年,他确实待自己照顾颇多,曹颙还是不由生出感激之心。 如今已经是康熙五十二年,距离康熙六十一年,还剩下九年。想到这些,曹颙的心里也甚是沉重。 不管这位帝王对世人如何,对满汉大防如何,他对曹家确实是优容到底。 康熙已经转过身,对曹颙说道:“朕点你去太仆寺,你可晓得缘故?” 还能有什么缘故?年老的帝王,对他的儿子们防范甚深,生怕他们安插人手到自己身边。就算没有七阿哥的举荐,没有曹颙,太仆寺卿的位置绝对不会落到八阿哥他们推荐的明安头上,也不会落到三阿哥他们使劲的伊都立头上。 曹颙心里晓得这些,但是帝王心思,岂容外人揣摩?思量了一回,他仍是微微地摇了摇头,回道:“回万岁爷的话,奴才愚钝,难解圣意!” 康熙摆了摆手,道:“你是朕的……朕的孙女婿,私下里,别‘奴才’、‘奴才’的了,就叫朕皇玛法吧!” 曹颙躬身应了,却没有叫出口。自称“奴才”也是没法子,他心里也是不想的,但是被父亲说了几次后,他也只好谨慎再谨慎。省得皇帝看你顺眼时没事,看你不顺眼了,这也是狂妄的罪过。 康熙看着曹颙,神色颇为复杂,道:“朕想留你在京里,你父亲也想你能在这边,朕同你父亲总不会害你,你不必防范过甚!” 曹颙听了,愣在那里,不晓得该如何回答。 康熙叹了口气,说道:“每次见你,朕都想要骂你父亲一顿。想来也是小时的变故太大,使你对人对事始终这般战战兢兢,做事也畏首畏尾,放不开拳脚。每次见你孤孤单单,六亲不靠的模样,朕也跟着不好受。” 曹颙胸口像塞了团棉花,闷得人喘不上气来。 自己怎么会孤单,不是有父母亲人,不是有妻有子,不是有朋有友么?为何听了康熙的话,眼睛却是酸涩得不行,想要大声地辩白辩白,想要高呼一声,自己不是一个人,自己过得很快活! 世界仿佛静止了一般,十一年八个月零八天,曹颙记得清楚清楚。重生以后的日子,他心里都记得。 以为自己已适应了新身份,曹颙这些年努力地生活着,然,当那层窗户纸被捅破时,他才发现自己无法欺骗自己。 虽然只是个小人物,但是他的孤独丝毫不比那位帝王少。他冷眼看着这世界,心里藏着无法对人宣之于口的秘密。表面上,他还要带着笑脸,努力地适应生活地热闹,扮演个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 孤独,刻骨的孤独。曹颙很想找个能说话的人,告诉他自己是谁,自己是什么地方的人,自己的心里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曹颙很想笑着跟人调侃调侃,说自己竟是曹家的儿子,曹雪芹的长辈,见到了皇帝老儿,与皇子阿哥是嘻嘻哈哈的交情;很想与人显摆显摆,自己运气够牛,娶了个温柔善良的小媳妇儿,生了个大胖儿子。 就像是当哑巴当了十多年,突然能开口一般,曹颙特想找人说说话。他握了握拳头,正想回头对康熙说上两句,就听有人道:“这都什么时辰了,你怎么还在这儿?” 是十六阿哥到了,曹颙四下望望,问道:“万岁爷呢?” 十六阿哥道:“早就走远了,你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儿?辇驾那边准备呢,一会儿就要回京,咱们也得跟着啊!” 看着十六阿哥褪去少年稚气,已经是大人模样,曹颙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咱们来打个赌,十六爷敢不敢?” 十六阿哥挑了挑眉毛,笑道:“怎么,打皇阿玛那边得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想要找人卖弄卖弄?” 曹颙不禁失笑,不愧是一起混过几年的,算是有点晓得自己的心思。只是与其说是“卖弄”,还不如说他实在憋坏了,想要说上几句话罢了。因此,他也不置可否,追问道:“到底敢不敢,十六爷给个话吧,别磨磨叽叽的不爽快。若是十六爷不稀罕听,我寻别人说去!” 十六阿哥被他引得心里直痒痒,指了指曹颙道:“不待这样的,看你笑成这样,指定是好事儿,不同我说,还要同哪个说去?赌了就赌了,只是我这儿有什么是你惦记的?想要什么开口便是,还能少了你的不成?” 曹颙方才不过是随口戏言,现下听十六阿哥这般说,才想起自己还没寻思赌注。 稍加思索后,曹颙道:“赌注么,就是十六爷一句话吧!” 十六阿哥点点头,道:“嗯,晓得了,你说,什么话?” 曹颙笑着说:“要是有那么一天,我去得早些,留下老母幼子的话,就请十六爷多加照拂!” 十六阿哥还兀自好奇,笑道:“去得早些?你要往哪儿……”说到这里,却是收了声,皱起眉头:“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大清早的,怎么想起说这些个?” 不过,他随后摇摇头,道:“怎么?你得了信儿了?那你也不能跟巴查尔比啊,他将五十的人了,没了也不意外。”说到这里,笑着捅了曹颙一下,道:“真不晓得,你怎么能想到这些生啊死的,换作其他人,怕是要放炮仗了,你这个太仆寺卿算是稳当了!” 曹颙还真是才听说,只是既然十六阿哥这么说,他也懒得辩白。 十六阿哥笑道:“这赌注都说了,那到底赌什么,我这可还等着呢!” 曹颙摸了摸下巴,围着十六阿哥走了一圈,将他从头到脚看了。 十六阿哥被看得发毛,不禁退后一步,问道:“咋了,神神叨叨的,别告诉我,你是要冒充诸葛!” 曹颙笑着点点头,笑着对十六阿哥道:“嗯,往后没人时,十六爷可以称我为‘赛诸葛’!” “得,说你胖,你还喘上了!到底得了什么好消息,别遮遮掩掩的!”十六阿哥笑着说道。 曹颙摆摆手:“十六爷别急,得容小仙儿我好好算算!”说着,有模有样地弄得几个手指头。 十六阿哥笑得不行,指着曹颙道:“这……这到底是跟哪个学的?出去一年,倒变成个神棍回来了!” 曹颙摆弄完手指头,摇头晃脑,笑道:“十六爷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前程么……自是不可限量……一个王爵是少不了的!” 十六阿哥却是不信,摇头道:“竟胡说,怎么会?除了几个年长的哥哥,还能有谁有资格封王爵?十四哥向来受皇阿玛宠爱,也只是个固山贝子,我还能越过他去?” 曹颙只是笑,道:“到底如何,十六爷往后便知晓了!正所谓‘天机不可泄露’,你心里有数就好,不要对人说起,省得徒增变数。” 十六阿哥见他说得肯定,心里也没底起来,收了笑,问道:“是方才皇阿玛露了什么口风了?真打算封个郡王给我?可是,不管是序齿,还是母妃位份,也没有让我的爵位超过哥哥们的道理?” 曹颙故作高深状,道:“到时候,你便晓得了。只是这事急不得,或许要十年、八年的,你别忘了我说过这些话就是。到时,别忘了好好夸夸我算得灵验!” 十六阿哥笑着暼了他一眼,道:“面皮够厚啊,不过是打皇阿玛那里听了什么话,还真把自己当神仙了不成?嗯,我记得了,只望借你吉言,真有那么一日,也能给额娘长长脸面。” 曹颙笑着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将近辰时(早七点)。两人说说笑笑,往二宫门去了。 待两人渐远,就见一人打菜园边上关帝庙的墙后出来,却是穿戴着亲王礼服的四阿哥。 想起方才曹颙与十六阿哥嘻嘻哈哈的模样,他不禁笑了笑。 看来,皇阿玛是想过几年给十六封个郡王,只是这些话为何会对曹颙说起?四阿哥疑惑不解。莫非,真如傅鼐猜测的那般,曹颙的出身真有什么典故? 看着曹颙的背影,四阿哥想起粘杆处那边的消息,李煦已经是八阿哥的人。曹家眼下虽然不掺和这些,往后会如何? * 圣驾辰时二刻起驾,奉皇太后自畅春园回宫。因是万寿节前夕,摆足了仪仗,又有宫妃百官随行,浩浩荡荡的,好几里路。 自畅春园到西直门,各省官员士庶夹道罗拜,迎接御辇。 一路上,各种排场,有老者们跪献万年寿觞,康熙停辇慰劳,赐老人们寿桃等吃食。 其中有镶蓝旗蒙古副都统赖都之母,年九十,五世同堂,率其子孙百余人迎驾。 康熙停辇,命人赐给老夫人寿桃,道:“老人家好福气,祝老人家长命百岁!” 老人家颤颤悠悠地磕头,道:“万岁主子万福,恭祝主子万寿无疆!” 在西直门外,诸王、贝勒、贝子、公、宗室、觉罗人等及文武大臣、官员、兵丁并于诵经处跪迎。在他们身后,是数不尽的京畿百姓,也都是跪迎圣驾。 就听有人道:“万岁万岁万万岁!”而后众人皆齐声应道:“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越来越大,无数地人跟着喊起来。 康熙坐在御辇上,霁容俯视。 在诸王贝勒身后,在被兵丁隔开的百姓人群中,身穿常服的十三阿哥跪在地上,含泪叩首,心下默念道:“皇阿玛,老十三来给您贺寿了!” 第三百零八章 大典 第三百零八章大典 三月十八,康熙皇帝甲子万寿。 太和门东,摆放着“五辇”,既玉辂、大辂、大马辇、小马辇、香步辇。 玉辂居中,一头白象牵拉,青缎垂幨三层,大常十二斿,繰绣日月五星,斿绣二十八宿,相间绣金云龙羽文,下垂五彩流苏。珠帘金彩环绕下,是铺设着花毯的云龙宝座。 东侧是大辂,亦驾象一,黄缎垂幨三层,大旗十有二斿,各绣金龙。辂盖亭内贴金斗拱,承珠宝盖,黄绮冒之,名曰黄屋。黄屋中是黄绫帷幔下摆放的龙椅,铺着红织金绮褥。 西侧大马辇,遍体多为红色醒目妆饰。十匹毛色一样的枣红马驾辕,服马四,骖马六,设游环和铃,圆盖方轸。红缎垂幨三层,大赤十有二斿,各绣金凤。红段系带下,是环以朱阑的辇亭,亭内是铺了素毯的软座。 东二是小马辇,则是黑色妆饰。六匹黄马驾辕,服马二,骖马四,设游环和铃,圆盖方轸。黑缎垂幨三层,大麾十有二斿,各绣神武。黑缎系带是辇亭,亭内是铺了大红织金绮褥的金龙坐椅。 西二是香步辇,遍体多是白色妆饰。四匹白马驾辕,服马一,骖马三,亦设游环和铃,圆盖方轸。白缎垂幨三层,大白十有二斿,各绣金虎。白缎系带下,是雕沈香色描金云板的辇亭,亭里也是铺了红织金绮褥的金龙坐椅。 此时不过是卯初时分,天色微明,朝阳未升,紫禁城内外却已经是礼乐齐鸣。 康熙坐在十六人抬行的御辇,率诸王、贝勒、贝子、公、内大臣、大学士、都统、尚书、侍卫等,诣皇太后宫行礼。 礼毕,康熙在太和殿临朝。 太和殿上,诸王贝勒、文武百官及致仕给还原品官员,恭迎圣驾,行庆贺礼。 太和殿内,由礼部官员唱名,不外乎某某爵或是某某职位某某人恭贺万寿。而后,便是被唱名的官员上前行叩拜之礼。 康熙时而点头,时而慰言勉之。 不少老臣,跪在御前,皆是涕零泪下,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曹颙站在殿右侧中等偏前的位置,看着龙椅上威严的康熙皇帝,想起昨日他所说的。哎,说起来孤孤单单,无依无靠,也是帝王的写照。 转眼,过了大半个时辰,礼部官员还在扯着嗓子唱名。曹颙心下思量,满殿王公百官,没有千人,也有八百,这要是挨个地唱名下去,得用多少功夫?估摸这超品勋爵与一品、二品大员完后,该成批次了。 果不其然,宗室里,贝勒以下皆成排叩拜。百官中,除了超品勋爵与大学士、内大臣、尚书、督抚、都统这些大员外,其他也都是成排叩拜。 尽管如此,这朝贺也进行到午初时分(上午十一点)才完。康熙又乘坐銮驾往午门,接受八旗兵丁、直隶各省耆老士庶叩祝万寿。 等康熙辇驾返回乾清宫,内大臣、侍卫、大学士、翰林院、礼部、都察院、太仆寺、詹事府等衙门侍直官员,诣乾清门行礼。 康熙接受众人的叩拜,万寿贺仪才算告一段落。 曹颙站在人群里,已经是汗津津的,站得已经腿软。不过,现下还不是臣子能够散去时。待康熙用完御膳,还要奉皇太后幸畅春园。王公贝勒、满汉文武官员、各省耆老士庶,仍于各诵经处跪送。 这几年的万寿节,都没有赐宴;今日的,亦是如此。如今礼部与内务府官员,都忙着几日后的千叟宴。 是昨日康熙见到来贺寿的各省耆老士庶后下谕的,意思是天下老人都从数千里外匍匐而来,怎能令其空归,打算赐给他们筵宴后遣回。著查八旗满洲、蒙古、汉军、汉人,家奴除外,大学士以下民以上,年逾六十五岁的老者,其能来者、俱令之来。再查八旗满洲、蒙古、汉军、以至包衣佐领下,不论官员闲散人等,年七十以上老妇,俟老人赐宴后,再定一日送至皇太后宫赐宴。 因康熙说得是在本月二十二三两日内择一日赐宴,时日紧迫,所有的官员边都围着那个转去了。 在诵经处,曹颙扶着父亲,见他头上都是汗,有些担心,低声问道:“父亲,要不要往后边去,寻个地方歇一歇?” 曹寅擦了下额头,四下里看了看,众人都站着,全副穿戴,恭候圣驾,说道:“不用,为父不碍事,颙儿勿念!” 刚好李煦在旁,听到这爷俩儿说话,心下有些羡慕。不管曹颙行事如何,却实是称得上一个“孝”字。 不过,想起即将举行的千叟宴,李煦颇为遗憾地对曹寅说道:“东亭啊,看来咱们还是年轻了,赶不上这盛宴。用宗室子孙,于耆老前执爵看来,这是多大的体面。咱们想要参加,得等主子爷七十大寿了!” 曹寅摸了摸胡子,笑道:“万岁爷洪福齐天,只要咱们这些人能熬到那一日,总会赶上的。” 这时,已经听到礼乐声起,康熙的御辇已经近了。众人皆俯首,跪送圣驾。待圣驾去得远了,大家才起身,都是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 李煦还要拉曹寅去吃酒,曹寅摆摆手,道:“大哥,今日是不成了,丑时起身,得先回去歇口气!” 李煦见曹寅身子单薄,微微皱眉道:“你这两年也闲着,怎么调理的,把身子熬成这样?明后天我要递牌子陛辞南下,要不你就在京中休养段时日再启程,省得旅途劳顿。” 曹寅摇摇头道:“何止如此!小弟也欲明后日递牌子,若是无意外,将于二十五日前回南。大哥若是不在京城驻留,咱们正可结伴同行。” 李煦笑道:“若是如此,正和我心。省得船上闷得慌,正好可同东亭来上几盘。” 说话间,两家的长随小厮已经牵马过来。李煦对曹寅抱了拳,又对曹颙笑道:“听说孚若的差事办得极是妥当,想来这次要留京了。往后你表哥那里,还要劳烦你照拂一二。” 真是不做不错啊,曹颙心里暗暗好笑,没让那些看热闹的人抓到把柄,自己这几日差事竟成了“极是妥当”了。 面上,他还是恭敬地回道:“舅父客气了,能否在京中,还要听万岁旨意,说不定有其他妥当的人来接手。” 李煦已翻身上马,听了曹颙的话,笑道:“你晓得不招摇,是个聪明孩子,往后定有大出息的,舅舅就等着借你的光了!” 曹颙少不得又谦虚两句,送走李煦。曹寅这边今日也是骑马,没有坐车。因这次勋臣老臣多,他还不到六十,就做车显得有些托大,便只好骑马了。 曹颙将曹寅扶上马,自己也唤小满牵马过来,上马随行。 曹寅见了,皱眉问道:“你不往太仆寺衙门去?” 曹颙掏出怀表看了,已经是申初(下午三点)时分,便笑着回道:“父亲,这都下晌了,就是衙门那边也快关门了,儿子就不折腾了!” 父子两个并肩而行,曹寅思量了一回,转过头问道:“颙儿,进京前你不是说有些想京里么,如今怎么没有欢喜?” 曹颙道:“儿子出去这一年,遇到的事情也不少,算是明白了,不管是京城,还是外头,都没什么差别。”说到这里,神色怅怅地道:“父亲,倒是您,就不想想个法子回京么?江南虽好,咱们家已经营五十年,再留在那边没过也有过了!” 曹寅闻言苦笑,压低了音量道:“万岁爷上了岁数,比以前还好颜面,对咱们曹家指定要‘优容’到底的。再说江南富足,天下之税,半数取之江南。为父毕竟是他使惯的老臣,多少还有些信任在;换了其他官员下去,他未必能放心。你舅父前几年所作所为,伤了万岁爷的心,但你看,如今不还是用了。” 曹颙也是无语,曹寅说得是实情。康熙之所以把着老臣,不用新人,还是为了防范他的儿子们。怕新臣子背后另有主子,对他这个皇帝主子不尽心。 提到李煦,曹颙想起一事,对曹寅道:“父亲,儿子听说舅舅最近在京中,出入权贵府邸频繁,这……这是不是该劝上一劝?” 每次与李煦父子相处,曹颙都能察觉出对方的打探之意。说实在的,不是他冷血,但是对于这个舅舅与表哥实生不出什么情分来。之所以惦记着,操心他们父子两个,不过是怕他们有不妥当的,连累了曹家罢了。 曹寅沉吟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道:“不是说想在南下前,为你二表哥定下亲事么?或许,是为了这个缘故吧!” 话虽这样说,他自己也是不信,但是在儿子面前也不好说李煦的是非。 李鼎要定亲?曹颙想起昨日听初瑜提起,董鄂静惠随祖母来拜访之事。等到李鼎的亲事成了,不晓得董鄂家这位小姐该如何自处。 回到府中,曹颙与初瑜提起李鼎要定亲之事。初瑜虽然同董鄂静惠亲些,但是因李家这边是曹颙的亲长,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唏嘘一场。 * 晚饭后,弘曙带着两个弟弟到访,是来给曹寅夫妇与姐姐、姐夫送请帖的。淳郡王与福晋明日要在王府宴请亲家与女儿、女婿。 将几个小阿哥迎到客厅,曹寅父子都出来见客。曹寅出来应酬了几句,见几个小阿哥也拘谨,便留了曹颙在这边,自己先离开。 等曹寅离开后,几个阿哥脸上便都有了笑意,不似方才那般正襟而坐。 瞧着弘倬与弘昕两个都是合不拢嘴,美滋滋的模样,曹颙问道:“这是有什么高兴事?快说来听听。” 弘倬笑着抓抓头,没有应答,弘昕拍着手道:“姐夫,二哥同我被宗人府选上,过几日要去皇玛法的寿宴上执爵呢!” “哦,这倒是好事,能参与这样的盛典,很是体面!”曹颙说道。 弘昕很是得意地点点头,道:“可不是,三伯家的弘曦没选上,好悬没哭鼻子,见四伯家的弘时高兴,差点没撸袖子。” 弘倬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说道:“小孩子家家的,什么也不懂,高兴个什么劲儿!不过是给一帮老头子倒酒罢了,只当这么高兴?” 弘昕看了哥哥一眼,嘟囔道:“怎么不高兴,拢共就选五十个呢,又不是谁都能去的。” 弘倬不为千叟宴的事欢喜,那定是有其他美事了。曹颙略带疑惑地看了弘曙一眼,就见弘曙点点头,笑着说道:“福晋找人算了,明儿是好日子,要给二弟办喜事。” 曹颙笑着对弘倬道:“那真是恭喜二弟了,若是不嫌姐姐、姐夫闹,那我们少不得要讨杯喜酒喝。” 弘倬倒是好些不好意思,红着脸“嘿嘿”地笑了几声,说:“那是当然了,就算不请别人,姐姐与姐夫也要到的!只是先说好了,这贺礼可不能少了,就算比不得年前哥哥嫂子他们的,也不能太差了。要不,我可是不依!” 曹颙点头道:“嗯,嗯,省得了,一会儿便同你姐姐说去,指定给二弟与弟妹准备份重礼!” 第三百零九章 喜事 第三百零九章喜事 次日午后,曹颙打畅春园回来,与初瑜一道,带着五儿与天佑,陪着父母往淳王府做客。 儿女成亲三年,两家才第一次会亲家。不过,因七阿哥早年就认识曹寅,福晋也早在平郡王府见过李氏,说起话来,并不生疏。 初瑜见淳王福晋精神好些,谈笑自如,也放下心来。虽说李氏出身平平,但是诰命夫人,又是平王福晋之母,淳王福晋待这位亲家母也很是客气。 淳王福晋带着几个侧福晋、庶福晋陪着李氏在西屋唠家常;初瑜则是带了五儿、天佑跟弟媳妇博尔济吉特氏与二格格、五格格、七格格在东屋说话。 七格格四岁,比五儿大半岁,许是王府里没有相仿的小伙伴,对五儿极是友爱。她被姐姐们抱到炕上,就瞅着坐在初瑜身边的五儿笑,将荷包里的柿饼拿出来,要给五儿吃。 五儿并不接过,转过小身子,巴巴地望着初瑜。 初瑜低下头,摸了摸她的小辫子,道:“即是姐姐给的,你便接了吧!” 五儿这才伸手接了,带着笑模样,往嘴里送。初瑜忙拦下,取了帕子,帮她擦了手,才让她吃。 二格格坐在炕边陪姐姐说话,看到初瑜这般待五儿,瞪大了眼睛,对初瑜笑着说:“这哪里是小姑子?不是跟姐姐的小闺女一样么?” 初瑜又帮七格格擦手,让两个小姑娘在炕里面玩儿去,而后对二格格说道:“或是她岁数小的缘故,你姐夫同我也只当她是闺女待的。这般乖巧,一点也不淘气,长大了定是个娴静的女孩儿。” 天佑被舅母博尔济吉特氏抱在怀里,睁着滴溜溜的眼睛,伸出手来,要抓舅母的耳坠子。五格格忙将自己的手指头搁在他小拳头,任他抓着,他才肯安分些。 五格格笑着对博尔济吉特氏道:“嫂子,天佑多招人儿喜欢,什么时候能开口叫人呢?” 博尔济吉特氏微微笑道:“这不是急的,总要一生日儿过后才能学说话呢;开口晚的,两生日说话也是有的。” 五格格忙摇头:“不会不会,天佑看着可比弘景机灵多了。”说到这里,她晃了晃天佑的小手,笑着说道:“好外甥,千万别学你那个笨舅舅,快两生日了还不会叫‘阿玛’、‘额娘’,整日里就知道哭。” 几个人正说着话,就听门口有丫鬟报,道是两位表小姐来了。 见巧芙与巧蓉姊妹进来,博尔济吉特氏正了正身子,二格格与五格格都止了笑。 巧蓉还好,巧芙明日便要成亲,怎么还出来?初瑜心里纳罕,不过还是笑着道:“两位表妹来了,快进来!” 离上次初瑜相见,不过六、七日功夫,金家姊妹两个都变了许多。 巧芙还是女儿家装扮,脸色敷了粉,但是仍难掩憔悴,小脸就瘦了不少,小巴尖尖地,看着让人不由生出怜爱之心。 巧蓉则是少了脱跳,看向博尔济吉特氏与二格格、五格格时,神色也是淡淡的。自是到了初瑜面前,她方有了一丝笑模样,却也是规规矩矩坐了,并不言语。 初瑜见到巧芙前襟挂着梅花玉牌,正是婆母李氏之物,晓得这是姊妹两个被福晋叫出来见外客了。这块梅花玉牌是上等的和田籽玉制的,虽然比不得李氏送博尔济吉特氏的白玉玲珑长簪名贵,但也是上等物什。 给初瑜见礼后,姊妹两个在博尔济吉特氏对面的椅子上坐了。 上次初瑜回来,因有福晋们在跟前,金家姐妹并没有仔细看天佑。这次见博尔济吉特氏抱着,忍不住往那边打量。 博尔济吉特氏有些不耐烦,起身将天佑送到初瑜怀里,淡笑着说道:“大格格先同妹妹们说话,弟媳去准备下点心吃食来。” 初瑜笑着点点头,道:“有劳弟妹!” 博尔济吉特氏又对二格格、五格格问道:“两位格格可有什么想吃的?” 二格格道:“宫里传出的那个奶油菠萝冻好,看着鲜亮,吃着香甜,七妹妹向来喜欢,想来五儿也是应爱吃的。” 五格格则扫了金家姊妹一眼,道:“我要吃芙蓉香蕉卷!”说完,往二格格身边去,挨着姐姐坐了。 二格格忍不住伸出手指来点点她的脑门,笑道:“怎么还吃这个?上次谁嚷着吃腻烦了,再也不要碰的?” 五格格撇撇嘴,没有回答,只是低下头对五儿与七格格道:“你们两个可记得了,不是什么花儿都好看的,有的花儿不晓得自重,只配送到厨房去!” 一句话,说得巧芙红了脸,低头不语;巧蓉愤愤难平,斜着眼睛冲五格格望去,问道:“表妹这是在指桑骂槐么?我倒是才知道,原来王府的家教就是如此,王府的格格就是这般嘴脸!” 巧芙唬了一跳,忙一把拉住巧蓉,低声道:“妹妹,快闭嘴!” 初瑜也皱了眉毛,对五格格嗔怪道:“五妹妹,少说两句吧!” 五格格与初瑜自幼都在淳王福晋身边长大,待这位姐姐自然亲近,如今见因金家姊妹的缘故,使得姐姐说自己,心里甚是不甘。她转过身上,看着巧蓉道:“我不过说了实话罢了,为何有人要跳脚?我倒是不晓得,自己好好一个格格,竟成了没家教的。难不成,那些不明不白的妇人,倒是有家教的好女儿不成?” 巧芙面色惨白,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巧蓉却是不干了,红着眼睛“腾”地一声从座位上起身,伸了胳膊,指着五格格道:“你说清楚,哪个是妇人,又有什么不明不白的了?” 去年这两个表姐刚进王府时,五格格对两人也是亲近的。后来两个落选,巧芙又有了这样、那样的闲话,五格格便是有些瞧两人不起。 见巧蓉无礼,五格格心下也着恼,伸手拨拉开她的胳膊。 巧蓉被带的身子一趔斜,正好脑袋磕到炕尾的柜角上。她本是武官家的小姐,也带着几分野性,只是因选秀前后被规矩束的,还安静了许多。 现下,脑子被磕德生疼,再加上这些日子受到的各种脸色与委屈,小姑娘便有些忍不住了,大叫一声冲五格格扑去。 初瑜与二格格、五格格们自幼都是被各种规矩教着,哪里见过这个架势,都唬得愣住了。等众人省过神来,上前拉开巧蓉,五格格已经被抓散了头发,左脸颊上多了两道猩红的血檩子。 五格格也是唬得失神,小脸惨白,又羞又恼,脸色又疼,终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初瑜与二格格心疼妹妹,看着巧蓉的目光都多了厉色。 巧蓉看着五格格半拉脸是血的模样,也晓得自己个儿闯了祸,哭着道:“谁叫你们欺负人,不过是因姐姐与我不如你们尊贵罢了!你们是万岁爷的孙女,是王爷府的格格,就瞧不起我们!我姐姐又有什么错?使得你们这般埋汰她……” 巧芙拉着妹妹,含着眼泪说不出话来。 东屋闹出这么大动静,又是哭又是喊的,虽然隔着中厅,但仍是惊动了西屋的几位。淳王福晋叫纳喇氏陪着李氏说话,自己带着其他几位福晋往东屋来。 未到门口,她便听到女儿的哭声,接着是外甥女的这番话。她只当是外甥女与女儿拌嘴了,进了屋子后,皱着眉毛刚想要呵斥两句,便见女儿头发凌乱,脸上一寸多长的两道血檩子。 纵然是尊贵的王府嫡女,也不过是个未出阁的少女,这容貌可是至关重要的。 淳王福晋也顾不上其他了,忙上前拉了女儿在怀里,越看越心疼,寒着脸对初瑜与博尔济吉特氏训斥道:“你们两个,一个是姐姐,一个是嫂子,怎么不拦着些,叫她们闹成这个样子!” 本来屋子里乱,几个孩子都被吓得愣神,又听到淳王福晋高声训人,都吓得哭了起来。 屋子里立时乱成一团,淳王福晋只觉得脑子“嗡嗡”的,扶着额头,好悬没跌倒。 初瑜忙上前扶住,说道:“额娘先别恼,还是先请御医来给妹妹看看吧,省得耽搁久了不妥当。” 淳王福晋虚弱地点点头,看到巧蓉仍是满脸忿忿的模样,不禁冷笑道:“没想到,我这还留出孽来了,她是你的亲表妹,你怎么下得去手?” 巧蓉咬着嘴唇,红着眼圈回道:“她欺负我姐姐,难道我们就是要使人白欺负的么?进京前,阿玛、额娘让我们都听姨母的,说是姨母会疼惜我们。这些日子,各种风言风语,连丫鬟婆子都敢给我们使脸色,这就是姨母的疼惜么?” 这话中却是隐隐有指责之意,淳王福晋只觉得一口气喘不上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虽然王府这边还是留客开席,由纳喇氏带着其他几个福晋相陪,但是因这番变故,李氏也不好久坐。 吃了一刻钟,她便撂下了筷子,起身告辞。因初瑜在淳王福晋身边照看,李氏便请纳喇氏转告,让她安心在这边侍疾,不必着急回去。 前院这边,因方才使人请御医,曹寅父子也晓得了淳王福晋病了之事,原是要立时告辞的,被七阿哥硬留了。不过,席间气氛却是冷清下来。 待晓得李氏已经出来,父子两个便起身告辞了。七阿哥亲自送到门口,见曹寅夫妇上车方回府。 因没见初瑜跟着母亲出来,曹颙有些意外,待晓得是留在淳王福晋身边侍疾,心里也有几分不放心。 等回到府中,随着父母进了兰院,曹颙问道:“母亲,福晋到底什么了?不是说病已经好了么,昨儿我问过弘曙他们的!” 因淳王福晋晕倒后,李氏与纳喇氏也往东屋看了,所以大致晓得缘故。她将两个小女孩儿打架之事说了。虽然觉得福晋的小外甥女野了些,但是她却不晓得福晋恼的缘故,只当她是心疼爱女,看到五格格脸上的伤才晕的。因此,她叹了口气,道:“这就是当娘亲的,将孩子都当成心尖似的,再加上她本是大病初愈,这急火攻心下,就有些个受不了!真是没想到,那么点儿个小姑娘,看着也乖巧,竟能下得了这般狠手!” 曹颙没见过金家姊妹,但是也听初瑜提过,晓得大的十六,小的十四,是淳王福晋特意留下的。 对于这位嫡岳母,曹颙的印象只有一个,就是极好强的女人。却不晓得,今日她这番着恼,有没有后悔在里头? * 朝阳门内,北小街,鲁伯赫府邸。 鲁伯赫,富察氏,满洲镶白旗人,开国名将额色泰三子,而今任镶黄旗满洲都统。他六十多岁,但是声音洪亮,丝毫不显老,看着李煦身后侍立的李鼎,心下颇为满意。 厅上,除了李煦父子与鲁伯赫之外,还有鲁伯赫的长子巴尔赛与侄子傅鼐。 虽然对李鼎的品貌都甚是满意,但是想到他二十三岁还未成亲,是不是有疾,老爷子便也有几分不放心。想要开口发问,这些话又不好说出口,他神色之间便有些犹疑。 这亲事成了虽然好,但是也不好使孙女守活寡啊。说实在话,若是换了寻常,他对李家是瞧不上眼的,富察家虽说不如头些年显赫,但也是镶白旗大户,就李家这个出身还真看不上眼。 不过,现下却是不能说那么了。老爷子瞧了身子日渐发福的长子,心下叹了口气。 想他富察家,他的父亲曾跟着太宗皇帝征战满洲,战功赫赫;他的兄长噶尔汉曾为将军,也是征战南北,偏偏未能落得个好下场,最后因贻误战机罢官,失了顶戴爵位。 前些年,也是为了振兴家族,鲁伯赫寻了老主子显亲王的门路,将长子送到东宫,为中允。没想到,立了三十多年的太子如今彻底被废了。连带着他的儿子,都在御前成了禁忌,虽没有问罪,但是想要出仕却再也不能。 虽说如今他还在都统任上,他三子齐格在齐齐哈尔任副都统,但是都鲜少有机会在御前。想要与李家联姻,也是想要洗了“太子党人”的身份,向万岁爷表白心迹罢了。 傅鼐坐在一旁,端着茶杯,喝了一口,心下也思量着,这门亲事结成,主子那边不会多心吧?随即想到,应是不会,自己打康熙三十一年起,便在主子身边任侍卫,毕竟是二十多年的情分。 再说,李家在京城这般钻营,若真是于其他勋贵结了亲,保不齐真给八阿哥那边添了助力。若是富察家,却是放一万个心。老爷子吃了太子的亏,怕是见了阿哥,就要躲得远远的,哪里还敢上前凑合。 李煦见老爷子的脸色,也晓得对方是疑儿子身子骨。二十多岁没成亲,换作谁家听了,都要有所担心。因此,李煦便笑着说道:“有件事,不当瞒世伯,小儿早年曾说过一门亲事。” 鲁伯赫听了,脸色却难看起来,冷哼一声,道:“这话是怎么说?难道是要娶老夫孙女做填房么?老夫孙女虽因给她阿玛额娘守孝,耽搁了选秀,也不会人家做填房!” 虽然有心同李家结亲,但是他也不愿意委屈了这个孙女。因儿子媳妇都没了,他这个做祖父对这个孙女也就给格外疼惜。 李煦忙摆了摆手,说道:“小儿确实未成亲,是对方退亲了,这事阁峰晓得!” “阁峰”是傅鼐的字,鲁伯赫望向侄子,见傅鼐点头,脸色好些,询问对方退亲的缘故。 第三百一十章 姻缘(上) 第三百一十章姻缘(上) 听鲁伯赫询问退亲的缘故,李煦略作思索,回道:“前几年,小侄患病,小儿侍疾床前,积劳成疾,也跟着病了。后来,不晓得怎么以讹传讹,传到对方家中,只当小儿年寿不久,便使人退了这门亲事。”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说来,都是小侄耽搁了他。” 鲁伯赫听了,望向李鼎的目光就带了几分探询。 李煦道:“若是小儿体弱,小侄也不敢将他送到御前当差。如今蒙万岁爷恩典,在乾清宫当差,实在他的福分。” 这句话使得鲁伯赫放下心来,侍卫处那边也不是谁都能进的。虽说李鼎是蒙父荫,得以点为侍卫,但若是身体实在不堪,李家也不敢将他送到御前做侍卫。否则的话,就是大不敬的罪过。 傅鼐在旁,却是有些恼了,不禁冷哼一声。原还没觉得什么,李家趋利避害,断了与董鄂家的亲事,这个也能理解。如今听到提起旧日缘故,他才想起被退亲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妻子的外甥女儿。怕是李家当初结亲的时候,少不得也提提他傅鼎。 李煦听了,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失言,不禁有些后悔。他怕傅鼐说出什么难听的来,立时起身,笑着对鲁伯赫道:“今日不早,小侄还要往往西城曹府走一遭,今日便不再叨扰了!” 听到“城西曹府”四字,鲁伯赫的脸上不禁露了笑模样,心里对这门亲事越发笃定些。若是真与李家结成亲事,往后还有曹家那一门子亲戚。 傅鼐听到曹家时,神色却有些僵硬,不再说话。 李煦笑着向鲁伯赫、巴尔赛、傅鼐起来抱拳告辞,除了鲁伯赫之外,巴尔赛与傅鼐都起身,送李家父子到大门之外。 打鲁伯赫宅出来,李煦、李鼎父子并肩而行,李鼎问道:“父亲,天色渐黑了,咱们真往曹家去么?” 李煦笑着点点头,道:“是啊,明儿上午还有其他事,还不如现下去看看。看着鲁伯赫的意思,也是愿意同咱家结亲的。趁热打铁,请你姑母这两日是相看相看,若是姑娘不错,便定下来。” 李鼎有些怅然,虽说富察家也是镶白旗大姓,也有不少子弟为官,但是自己要娶的这位小姐无父无母,虽说祖父还在世,但是能照拂几年?又想起前面订过亲事的董鄂小姐,也是孤女,难道自己没有岳父缘,注定借不上妻族之力? 李煦看出儿子的不足之意,皱眉道:“这亲事若成,已经是极体面的,富察家虽然现下势微些,但毕竟是数代簪缨的满洲大姓。他们家亲朋故旧遍及八旗,你有了这样的妻族,往后在京城也能借上力。满洲大姓的闺秀,未必就比不得王府的格格!” 李鼎被父亲说破心事,面上讪讪的,没有应声。 因夜色渐浓,曹府门口已经挂了灯笼。一辆小车停在角门处,影影绰绰地像是几个妇人。 李鼎眯着眼,看了一眼,回头叫长随上前唤门。 听说是舅老爷与表少爷到了,门房一边出门给他们牵马,一边唤小厮往里通传。 曹寅正在前院书房同儿子说话,听到李家父子造访,颇感意外。父子两个迎了出去,李煦与李鼎已经进了院子。 见到曹寅,李煦笑道:“为兄不告而来,做了不速之客,东亭勿怪。” 曹寅道:“大哥说这些就外道了,快请厅上坐,正好才得了包雨前龙井,刚好与大哥共品。” 李煦摸着胡子道:“如此,大善,看来为兄还来着了!” 这边李鼎与曹颙两个已经分别给长辈们见礼,而后两人又彼此见礼。 众人来到厅上,除了堂前两把主位外,还燕翅排列着两排红木座椅。 曹寅请李煦往东边上首坐了,自己下首相陪,又叫李鼎也坐。 李鼎不好同父亲与曹寅对坐,便在西侧第三把椅子坐了。曹颙已没有选择的余地,便在李鼎的下首坐。 记得前几日同纳兰富森与李鼎吃酒时,听他们提过是十九日当值的,如今圣驾在园子里,李鼎怎么回来了?想到这个,曹颙低声问道:“表哥是头晌的班?” 李鼎笑着点点头,道:“正是如此,是晨时到巳时,因父亲在京,当完差后,我便没留在园子那头。” 这话说完,曹颙与李鼎两个都怔住了。曹颙问得随意,李鼎回答的爽利,就似两个关系本这般亲近般。实际上,压根不是那回事。 李煦虽是一边同曹寅寒暄,但是也用要眼角余光关注着儿子与曹颙的相处。见两人并无芥蒂的模样,他脸上不由添了笑模样。 曹颙想起李氏,又想起在李家的高太君。他是为人子者,自然也能想到母亲对外祖母的孝心。况且世人眼中,曹、李两家是同气连枝的。想到这些,他心底对李家父子的不满便减了几分。 李鼎却是不由警觉起来,只觉得这位表弟太过世故,在亲长面前过于做作。就是前些日子在什刹海宅子那边,也不见得他这般亲近。 想到什刹海,李鼎便想起杨瑞雪来,看着曹颙的眼神就多了复杂之意。曹颙孝期未满,若是闹出**宿娼的是非来,名声可就完蛋了。 不过,他转而想到父亲的告诫,又想起方才在富察家鲁伯赫听到“曹府”时脸上的笑模样,便立时熄了教训曹颙的心思。父亲说得没错,曹李两家,合则两利,分则两害。对曹家,只能依仗与拉拢,算计与打压反而没有什么益处。 想通透这些,李鼎的态度也亲近几分,道:“表弟有空还是往侍卫处多转转,纳兰大哥往来交好的那些同僚们,提起表弟,都很是想念。晓得表弟升了太仆寺,都嚷着让表弟请客。” 虽说这些乾清宫侍卫都选自上三旗勋贵之家,但是或许是武人的缘故,都是爽快的多,鲜少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倾轧。说起来,曹颙当差这几年,还在是侍卫处那几个月最为自在清闲。 李煦在那边寒暄两句,已经说到正题:“东亭,今晚为兄登门,也是有事相求。”说着,将想要给儿子定亲,请妹妹李氏帮忙去相看之事三言两语说了。 曹寅笑道:“只听说大哥近日在忙这些个,没想到现下就有了眉目。是哪家的姑娘,有幸入了大哥的法眼?” 李煦笑着说道:“说起来也不算外人,是傅鼐的堂侄女,镶黄旗满洲都统鲁伯赫的孙女富察氏。” 听到“傅鼐”的名字时,曹寅却收了笑,神色淡淡地说道:“哦,原来是他家!” 李煦见曹寅如此,不禁劝道:“事情都过去这些年,东亭就不要同他计较了!听说孚若成亲时,他也巴巴地过来了。不管怎么说,昌龄总是你的亲外甥。就算不看在傅鼐面上,也要看在外甥面上!” 曹寅没有接话,说道:“富察家也算是大户,想来也是个好姑娘。” 因是曹家私事,李煦也不好多说,便转了话题。 李煦这次来央求的是李鼎的终身大事,曹寅便打发小厮往二门传话,请李氏出来相见。 李氏刚打发完婆子往淳王府给初瑜送东西,正坐在炕边哄五儿说话。因见王府那边忙忙乎乎的,初瑜要照看福晋,无暇顾及到五儿与天佑两个,李氏便让**抱了两个小的,跟着一道回来。 天佑吃完奶,已经睡了;五儿却是见不着初瑜,小脸苦巴巴的,一副要哭的模样。 李氏心慈,对这个苦命的侄女多有怜爱,见她眼下这般,心里不忍,搂在怀里,哄着道:“我的儿,你嫂子照顾她额娘去了,赶明儿就回来。” 五儿抬起小脸,紧着小脸,奶声奶气地说道:“嫂子,姐姐,打人,打嫂子呢?” 李氏想起下午金家小姐同五格格打架时,五儿也在,想来是吓到了。五儿见嫂子留在那边没回家,便担心嫂子也挨打。 见她这般乖巧贴心,李氏脸上不禁多了笑模样,摸了摸五儿的头,道:“五儿别担心,没人敢欺负你嫂子!” * 淳郡王府,内院正房。 屋子里已经掌灯,淳王福晋躺在炕上,牙关紧闭,脸色蜡黄,额上不时冒出虚汗来。初瑜坐在炕边,手里拿了个帕子,轻轻帮她擦拭了。 听到脚步声起,初瑜回过头去,见是父亲来了,忙站起身来。 七阿哥看了躺在炕上的嫡妻一眼,压低了音量问道:“如何了?” 初瑜低声回道:“方才又吐了,将先前的药都呕了出来,折腾了半天,才阖眼没一会儿。” 七阿哥点点头,想要开口说话,怕扰到福晋,便转身走到外堂。初瑜也跟了出来。 七阿哥见初瑜面有乏色,有些心疼,道:“你也忙了一下晌,一会儿早点回你屋子歇着,别累坏了!” “女儿不碍事!”初瑜说道:“若是阿玛今晚不在这边院子,女儿想留在福晋身边侍候。” 七阿哥点点头,他原想是要往侧福晋巴尔达氏房里歇的,想到长女在府里,便让人提着灯,往侧福晋纳喇氏院子里去里。 刚出了主院没几步,七阿哥便见弘倬、弘昕兄弟两个打五格格的院子出来。 因在宗人府那边学着敬酒的规矩,弘倬、弘昕两个晚上才回府。 看到七阿哥,弘倬、弘昕两个都止步给父亲请安。七阿哥瞧着女儿院子里还亮着,问道:“你们瞧五格格去了?谁在那边陪着?” 弘倬回道:“方才额娘同侧福晋在,现下都回去了,只有二姐姐说要留在这边照看五妹妹。” 七阿哥看了看儿子已经到快赶上自己高,又是已经知了情事的,便思量着是不是该将他从内宅移出去。不止弘倬,弘昕也十二了。 不过,如今福晋病着,也不是提这个的时候,七阿哥摆摆手叫儿子们下去,自己往纳喇氏房里去了。等到纳喇氏院子门口,他才想起来,早起是同巴尔达氏说好了的,想必那边正等着。于是,他便打发跟着的丫头往那边院子传口信,只说今晚不过去了,明晚过去。 纳喇氏坐在炕边,正握着拳头生闷气。金巧蓉打了五格格,气倒了嫡福晋,若说她心里没有幸灾乐祸,那是骗人的。但是,方才在五格格房子,看到年轻娇媚的巴尔达氏时,她才晓得自己高兴得太早了。 不管嫡福晋怎么闹腾,她没有儿子,又不得王爷的宠,根本无法撼动纳喇氏的地位。真正有威胁的,是已经同为侧福晋、同样生育了阿哥的巴尔达氏。 内宅五位福晋,纳喇氏年纪最长,已经是三十六,其他几个福晋年轻些,也三十来岁,只有巴尔达氏年轻,今年才二十岁。 七阿哥虽说在房事上并不看重,但是男人多是喜新厌旧,爱年轻的,纳喇氏又有什么法子? 第三百一十一章 姻缘(下) 第三百一十一章姻缘(下) 纳喇氏伸出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脸,若是自己还年轻,哪里会将巴尔达氏放在眼里。她心下一动,想起一人来,不由地怔住。 就听丫鬟报,道是王爷来了。纳喇氏忙抿了抿发角,站起身来,心里却有些纳罕。瞧着方才巴尔达氏从五格格那里走时,满脸春情,想来是回去等王爷去了,王爷怎么又来自己院子? 心里虽是疑惑,纳喇氏面上仍带了笑意,对进来的七阿哥柔声说道:“爷来了!” 七阿哥见她满脸欢喜,没有半点埋怨自己近些日子的冷落,看向她的目光也柔和起来,说道:“嗯,爷今儿这这边歇。” 待坐到炕上,七阿哥想起在嫡福晋身边侍候的初瑜与在五格格院子里照看的二格格,又想起手足相亲的几个儿子,便对纳喇氏道:“现下想想,真当好好夸夸你,孩子们孝顺长辈,对手足友爱,也多有你教导的功劳。” 纳喇氏忙笑道:“瞧王爷说的,这妾身可不敢居功,都是王爷同福晋教导得好。” 七阿哥就是喜她不张狂的性子,听了她这般,只是笑笑。不过,想到金家姊妹,他不禁皱了眉道:“巧芙倒还罢了,虽说品性有亏,到底性子还柔顺些;这个小的,太过泼辣,就算是给弘曙做侧室,也不妥当。等福晋病好些,还是打发人送她家去!” 纳喇氏本也不喜欢巧蓉,听七阿哥这般发话,心下暗喜,但是想起嫡福晋病着,还是隐了欢喜,只带着些为难应道:“这……还不晓得福晋的意思,妾身听王爷同福晋的!” 两人说起巧蓉,却不晓得巧蓉那边已经闹将起来。 原来,弘倬去探望五格格后,便憋了一肚子火。五格格左脸颊上涂了药膏,看着甚是吓人,两只眼睛也肿得桃子一般。 弘倬当哥哥的,见了妹妹伤成这个模样,怎能不心疼?他想要好好安慰妹妹几句,便问妹妹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小玩意儿。偏生五格格看也不看他,扭过脸去,只同弘昕说话,使得弘倬闹个没脸。 弘昕看着姐姐敷了半脸药膏,苦着小脸问道:“五姐姐,疼不疼?要不,我帮你吹吹!” 五格格本是止了泪的,听了弘昕的话,眼泪又出来了,哽咽着道:“疼死了,我只恨自己不是个男人,由得她这般欺负,又有额娘护着她,出不了这口恶气!” 二格格忙掏了帕子给五格格擦了,劝道:“快收了,御医嘱咐什么了?这药膏不能沾水的,小心留下疤来,到时可没地儿买后悔药去!” 五格格撇了撇嘴,道:“留疤就留疤,我倒要瞧瞧额娘看了这个,还会不会一味地护着那两个。”说到这里,越发委屈,含着眼泪抽咽着。 弘倬怕妹妹连巧芙一道恨上,小声为其辩白道:“是巧蓉不懂事,又不干巧芙的事,巧芙的脾气是最好的!” 这话不说还好,说出来却是不止五格格,连着二格格都对弘倬怒目相对。 五格格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哥哥想要说什么,又是长幼有别,哼了一声转过头去,冷着小脸,不再看他。 二格格是姐姐,没有那些个顾忌,皱着眉头对弘倬说道:“你这说的什么话?这媳妇还没过门呢,你就护上了。五妹妹伤成这个模样,你这做哥哥的,还有心情担心是不是委屈了你媳妇,你可真好意思!怎么?是不是你媳妇要是说了自己委屈,你还要也揍我们一顿出出气?” 弘倬见姐姐说得尖利,站起身来,红着脸道:“二姐,弟弟不是那个意思。巧芙是个脾气好的,弟弟怕你们误会了她。” 二格格冷笑道:“是啊,整日里泪眼花花的,自是脾气好的。是不是误会,却是要两说!自打她们姊妹到咱们府里,这生出了多少是非。若是她没在妹子面前煽风点火,她妹子怎么就敢对五妹妹伸爪子?我原是奇怪,她们怎么有这样的胆子胡闹,现下算是看清楚了,有你这位二爷给她们长腰子!” 弘倬想要辩白,但是又怕说出不该说的,惹恼了姐姐,只小声喃喃道:“二姐,我没…… 二格格转过脸去,冷言道:“难道还是错怪了你不成?那上个月跟大哥挥拳头的是哪个?连大哥你都敢打,更不要说我们这些个。她惯会装可怜,就哄了你一个,见了你少不得说自己不委屈,却要摆着狐媚子的模样。” 弘倬闹得个无趣,对五格格道:“五妹妹好好养着,二哥明儿再来看你,给你带好玩儿的物什。” 五格格看了他一样,撅嘴道:“不要!” 二格格摆摆手,道:“行了,我们要安置了。你既是怕委屈了你媳妇,就去那边哄去,少在我们跟前殷勤,没得叫人恶心!” 弘倬在弟弟妹妹面前没脸,心里将巧蓉就怪上。打五格格院子出来,将弟弟送回去后,他便大步流星地往金家姊妹的房里去了。 因已经入夜,外屋当值的婆子不敢放他进去,一口一个“二爷,夜深了”、“二爷,姑娘安置了”,揽在门口不动地方。 金家姊妹听到动静出来,巧芙含着泪道:“二爷,您怎么来了?” 弘倬原本有些心疼,但是想起方才在弟弟妹妹面前受的气,心疼就变成了不耐烦,他先横了那两个婆子一眼,道:“爷要同她们说话,你们给爷滚出去!” 两个婆子支支唔唔的,不敢动地方。弘倬“哼”了一声,道:“眼里没主子了?想吃板子,你们就继续在这里给爷站着!” 两个婆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磨磨蹭蹭地还是到门外守着去了。自家这位二爷,最是脾气浑的,她们可不想白白地挨了拳头,还在侧福晋那边落下不是。 左右里面那位大表小姐也不是姑娘身子了,他们再闹还能闹出花来?两个婆子这边想着,便都退到门外了。 巧芙见弘倬语气不善,心里惴惴,小声道:“二爷……” 弘倬见她眼泪汪汪的,皱着眉道:“受伤的是五妹妹,怎地还委屈了你不成?到底什么缘故,你妹子怎么这般没规矩起来?” 巧蓉虽晓得打了五格格,是闯下祸事来,一下午也是战战兢兢。 不过,现下见到弘倬,想起姊妹两个的委屈都是因弘倬而起,巧蓉便瞪着眼睛道:“到底是哪个没规矩?半夜三更地往女眷房里跑。身为小叔子,死活要纳自己的小嫂子,这就是你们王府的狗屁规矩?” 弘倬虽然由哥哥嫂子做主,同巧芙圆房,不过心下始终有块心病,那就是巧芙曾被福晋许给哥哥过。原本还以为哥哥横刀夺爱,才愤恨难平,待晓得哥哥嫂子琴瑟相合,并没有纳妾的心思,他就有些愧疚。总觉得是自己抢了哥哥的,自己为了个女子,实在对不住哥哥。 巧蓉的话,正是戳到弘倬的痛处。他立时心疼火起,一脚向巧蓉踹去,喝道:“贱人,给爷闭嘴!” 巧蓉被踹个正着,一屁蹲扥到地上,“哎呦”一下叫出声来。 巧芙站在一旁,被唬得怔住,只觉得手脚发麻,心里冰凉。 巧蓉自幼骄纵,哪里受过这般委屈?一边打地上爬起来,不禁破口大骂:“你这混蛋王八蛋,小娘养的杂种……” 弘倬是皇孙阿哥,哪里受得了这个?两步上前去,抓了巧蓉的辫子,使劲地甩了几个大耳刮子。 待巧芙省过神来,弘倬已经将巧蓉推搡倒地,又狠狠地抬脚踹去。巧芙忙上前跪下,抱着弘倬的腿,哭道:“二爷,求求您了,饶了巧蓉吧!她年岁小,不懂事,方浑说的,您别同她一般见识啊!” 门外的婆子也惊动了,忙上前,看到巧蓉被打成这般模样,也都唬了一跳。 两人一个劝弘倬道:“二爷,到底要看在福晋与姑娘的情面上款待些。”另外一个,俯下身子,去扶地上的巧蓉起来。 巧蓉头发凌乱,脸上红肿一片,终是耐不住疼,不禁嚎啕大哭起来。 弘倬正不耐烦,听到巧蓉的哭声,更加烦躁,喝道:“给爷闭嘴,你还有理了!瞧在福晋面上,称你声表妹,你还真当自己是盘菜!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对五妹妹伸爪子,敢对爷呲牙!这些教训是轻的,若是五妹妹脸上真落了疤,看爷弄不死你!”说完,也懒得瞧巧芙,推开身边的婆子,大踏步出去了。 * 西城,曹府,客厅。 晓得侄子要说亲,李氏也是掩不住的欢喜。虽说想起前几日随祖母到访的董鄂静惠来,她心里对哥哥侄子也有些埋怨,但毕竟同这边更亲些。 李家没有女眷在京中,她这位做姑姑的,自然没口子地答应,帮着侄儿去相看相看。而后,她便仔细问起那是哪家小姐,什么门第,云云。 李煦都一一说了,李氏听着,却是慢慢少了欢喜。听说是满洲世家大户,她怕对方门第高,担心齐大非偶,又不是大儿媳妇,心里有些顾虑。因为李煦大儿媳妇孙氏,是孙文起长女,孙家也是内务府包衣出身,自是比不得镶白旗满洲的富察家。 待听说那小姐没了父母,跟在伯父祖父身边生活,李氏的心便有些软了,笑着对李煦道:“既是大哥瞧着好,大哥便同他们定日子。到时候叫人告诉妹妹,妹妹过去相看就是。那些插戴之物,大哥也不必费心,我这做姑母的,也当给侄子准备准备!” 李煦笑道:“那感情好,你嫂子不在,这些大哥也不熟,原也是想托妹妹的!”说着,转过头,对李鼎摆摆手,道:“还不快好好谢谢你姑母!” 李鼎闻言起身,上前给李氏作揖,口中说道:“侄儿谢过姑母!” 李氏见侄儿仪表堂堂,想起文静老实的董鄂静惠,终是没缘分罢了。她伸手虚扶,笑着说道:“快快起来吧,都是自家骨肉,不用这些虚套!” 李鼎低声应道:“是,姑母,侄儿省得了!” 李煦见他起身,摸了摸胡子,指了指身边的曹寅,笑着说:“来,来,来,再给你姑丈施个礼!若是你姑母相看中了,少不得劳烦你姑丈来当这个大媒人!” 李鼎转身过来,又到曹寅身边,深深拜下,说道:“侄儿劳烦姑丈了!” 曹寅笑道:“客气了,客气了,新成快起吧!成家立业是好事,我这里还要给新成道喜了!” 堂上其乐融融,连带着曹颙,脸上也挂着笑,但是心里却是琢磨其他的。 母亲去帮着李鼎相看,父亲去帮着李家提亲,往后这京城这边,更是要将曹李两家看成一体。 李煦这番安排,只是因单纯的亲戚,还是故意为之? 难得看到母亲这般开心,很是热络地问询侄子的亲事,曹颙都隐隐地有些嫉妒。 曹李两家啊,难道就这样捆在一条船上?有没有什么法子,既不断了亲戚情分,伤母亲的心,又能不往四阿哥眼中扎刺?曹颙不禁陷入深思中。 第三百一十二章 盛宴(上) 第三百一十二章盛宴(上) 畅春园,西南角,侍卫处排房。 曹颙迷迷糊糊的,睡得正香,就听有人唤道:“小曹,快醒醒!” 曹颙睁开眼,地上已经是人影晃动,有小苏拉端了洗脸水过来。 赫山穿着簇新的二等侍卫服侍,站在炕边,对曹颙笑道:“赶紧起啊,满屋子就你一个还赖被窝了!” 曹颙爬起来,睡眼朦胧地看了一眼,可不是么,屋子里九个人,就剩下他一个还没起。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利索地穿着衣服起来。 李鼎已经洗漱完毕,让出脸盆来,道:“表弟来这边,我用完了!” 小苏拉换了新水,曹颙近前洗漱。 他能够再次回侍卫处来,纯属意外。 昨日,曹颙陪着父亲冒雨来畅春园陛辞。曹寅被传进去见驾,曹颙等着无聊,晓得值班的内大臣是傅尔丹,便往内大臣所在的太朴轩去探望。 傅尔丹是永庆妻子的舅舅,他对永庆那个外甥女婿也向来多有照拂。曹颙去探望他,也有问问口风之意。 万寿节那日,康熙颁诏天下,诏曰: 朕五十余年,上畏天命,下凛民碞,以敬以诚,覃思上理。且以一心对越上帝,未尝瞬息稍懈。赖昊穹之孚祐,祖宗之荫庇,国家蓄积有余,民间年岁丰稔。 朕以凉德,勉思列圣,体大顺公,操心虑患。敷景运于休期,洪基业于光显,夙夜冰兢,宵旰靡遑。屈指春秋,年届六旬矣。览自秦汉以下,称帝者一百九十有三。享祚绵长,无如朕之久者。 …… 朕以天下为心,天下当亦体朕之衷,各矢荩诚,皆敦孝敬,型仁讲让,守已奉公,务勤职业。官僚胥劝,人士奋兴,使遐迩之均被,小大之咸周,以享昇平之福。此非朕之德,乃天地祖宗之赐。 今朕式慰中外臣民之情,博考典礼,大沛膏泽,用称跻世于仁寿之至意。于戏。锡民以福,为皇极得寿之徵;御众以宽,乃万国咸宁之本。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随着明诏天下的,还有恩款四十五条,其中就有大赦天下这一条。 因先前曹颙已经得了消息,早差使曹方往盛京去了。上次曹方已经过去,这次仍是借了平郡王府的名义,倒也熟门熟路。 看着万吉哈之意,完颜家那边像是指望不上的。若是永庆还想回军中来,怕还要走傅尔丹这边的关系。 太朴轩里,除了傅尔丹,阿灵阿与贵升也在。看到曹颙过来,都很热络。 曹颙给几位大人见礼,因有外人在,永庆的话也不好提,只说是陪着父亲来陛辞,晓得几位大人在此,来给几位上司请安的。 贵升听到这话,想起曹颙的侍卫腰牌还没收,眼睛一亮,笑着对傅尔丹与阿灵阿道:“两位大人不是正愁人手么?不说还没想起来,小曹也是咱们侍卫处的,正好算上他一个。” 阿灵阿沉吟道:“这……不大好吧,曹大人已经管着太仆寺那边了!” 贵升笑着说:“这有什么,不过是耽搁两个半日罢了,又不碍什么事!” 傅尔丹听了,也点点头,对曹颙道:“我与两位大人正为明日宴会之事头疼,若是你方便,刚好可以过来帮把手!” 曹颙听得糊涂,就听贵升笑着说:“明儿上午在园子门口设御宴呢,万岁爷要宴请天下老人。礼部与光禄寺那边已经排好了,说是分二等席面。一等席面百余桌,招待王公、一二品文武大员、高寿老人与番使;二等席面七百余桌,招待三品以下官员,与其他老人。一等席面那边,由皇子皇孙宗室阿哥执爵;二等席面,就要使咱们侍卫处出人了。” 怨不得贵升说人手不足,上三旗侍卫与宗室侍卫,满员编制才六百六十三人。实际上,侍卫处这边真正当值的人手不过五百余人,剩下的有缺,有挂名的宗室。 就算休沐的侍卫都来当值,一些地方的人手却还是要有的,宫里啊,园子里,跟在皇帝身边的。所以,明天能够使唤的人不过三百余,几位大人正商量怎么办。 既是几位大人说了,曹颙也不好拒绝,便应了下来。 其实,对于明日的盛宴,他心里还是颇为好奇的。这应该就是被后世称为“千叟宴”的宫廷御宴了,这个时候还没有这个说法,只说是老人宴。 因明早要帮着礼部忙乎,曹颙就留在园子这头,让小满他们回去取了侍卫服送来。 侍卫处的人,除了在宫里排班的那些,剩下的,不管是当值不当值的,昨日都宿在园子这头。其中也包括,次日辰时当值的纳兰富森、赫山、李鼎这班侍卫。 刚梳洗完毕,就听到德特黑的大嗓门:“小曹,起了没?走,今儿纳兰老述他们都当值,你同老黑混!” 德特黑也调到内班,只是下晌当值,正清闲。 纳兰富森笑着说:“德大哥,急什么,这早点还没用呢!您进来,同咱们一块吃吧!” 说话间,已经有小苏拉送来早点,有肉包子、花卷、肉粥、小菜。 德特黑与大家都熟的,也不客气,转身跟自己那班侍卫说了声,便进屋子在这边吃。因嫌桌子挤,德特黑便对靠门坐着的两个小侍卫摆摆手道:“你们两个去我们那屋吃去,昨儿他们可是带了烧鸡过来,现下过去说不定还能抢两口。” 那两个侍卫抓了几个包子,笑着去隔壁房间了。 德特黑一口咬了半个花卷,对纳兰富森道:“你们呢,没有体己?可不带藏私的!” 纳兰富森笑着说:“原是有两包牛肉,昨儿歇得晚,大家伙都吃了!” 曹颙也拿了个花卷,笑着咬了一口。 这一晃几年过去,侍卫处的伙食,仍是半分没长劲,怨不得大家吃饭忒是谦让,没谁主动往桌子前凑的。需要在园子留宿的,多是从家里另外带着吃食来添菜。 用完早饭,已经是卯正(早六点),纳兰富森他们已经在收拾仪容了。虽然他们是从辰初(早七点)当值到午初(上午十一点),但是按照规矩,要提前二刻钟过去交接班。 曹颙则同德特黑等人,往畅春园门口去了。 因参加老人宴的人数总计四千多人,要设宴席八百余桌,所以场地便选在畅春园门口。 原本早早收拾妥当的,靠近大门这边是青石板铺设,自是干净;就是离大门远些的地方,也都是铺了黄沙,洒了清水。不想,昨天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天雨,那边就显得有些泥泞,有的地方还积了水。 这次赐宴由礼部主持,光禄寺供置,精膳司部署,所差使的军民达数万之众。 曹颙与德特黑他们到畅春园门口时,就见人头攒动,一片热闹场景。 七阿哥也在此处,同礼部尚书赫硕咨、礼部侍郎舒兰等人在安排些人役调配之事。 因德特黑他们要寻内大臣贵升去,曹颙看了看远处的七阿哥,便道:“德大哥,淳郡王在此,你们先去寻贵大人,容小弟前去见个礼!” 德特黑拍了拍他的肩,笑着说道:“既是泰山在此,小曹当然该过去!只是想起老黑的大侄子了,忙过这几日老黑可要往府上去见见!” 曹颙笑道:“不肖德大哥说,本就想着待兄弟们休沐的日子,请大家吃席的!” 德特黑“哈哈”笑了两声,说道:“那敢情好,老黑可不同你客气!” 两人暂时别过,德特黑带人寻贵升去了,曹颙则上前去给七阿哥见礼。 见曹颙穿着侍卫服饰,七阿哥微微一愣,问道:“你留在园子里?” 曹颙回道:“昨儿陪父亲过来,被贵升大人留下充人手,要在席间把盏!” 七阿哥点点头,神色却是有些不自在。 曹颙疑惑不解,想起前几日因嫡福晋患病,弘倬亲事不了了之的事。初瑜在王府留了三日,前天回府的,说是福晋已经好些,吃药调理。 虽然初瑜没有详细说,但是通过简单几句,曹颙也听出嫡福晋之病像是同她那两个外甥女脱不了干系。不晓得,这算不算,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现下,见七阿哥不自在,曹颙心中暗道,不会是怕女婿笑话内宅不安吧。 七阿哥又问了两句曹寅夫妇行程之事,听说已经定了二十八日离京,记在心上,思量着叫人准备仪程。 七阿哥一边说话,一边暗暗打量曹颙的神色,见他并无异色,心里也算是松了口气。早听说自己这个女婿待妻子极好,并不在其他女子身上上心,他也只是信了一半。另一半只当曹颙行事谨慎,看着淳王府的面子。 如今,他才晓得,真是如此。虽说对女婿越发看重几分,但是想起在纳喇氏院子里新纳的通房,他还是有些个不好意思。 前两天,七阿哥到纳喇氏房里时,瞧见纳喇氏身边添了个丫鬟。他见那丫鬟不是常在身边侍候的,不由多打量了几眼,越看越是眼熟,很是有纳喇氏年轻时的模样。 他便有些留心,特意问了两句,晓得是家生子,还有些纳罕。为何这般人品,从来未听人提起? 纳喇氏看出他上心,素来是贤惠的,便给收拾了房子,当夜便安排她做了通房。 待云消雨散,七阿哥同她说起闲话,才晓得是这丫头叫喜雨,本是初瑜的陪嫁。因年岁大了,她被发回家自择婚配的,纳喇氏喜她容貌好,便留在身边侍候。 七阿哥向来是守礼之人,虽说这喜雨从曹家出来时还是女儿家,但毕竟是做了女儿的陪嫁,自己如今又收用,若是叫人晓得了,着实不好听。 喜雨初经人事,身上本是酸痛难忍,心里也是战战兢兢,见七阿哥又撂下脸,唬得眼泪都出来了。 这副梨花带雨的模样,看的七阿哥也多了几分怜惜。就是这王府女眷,连带着纳喇氏都算上,都比不得这个喜雨颜色好。七阿哥将她搂在怀里,也是有几分真喜欢。不过,随即他也想到纳喇氏的这番苦心安排,心下叹了口气,看来自己这些日子,实在是冷落了她。 * 城西,曹府,梧桐苑。 初瑜去给公公、婆婆请安,侍候完两位长辈用了早饭后,便回了自己院子,脸上却没有欢喜模样。就是五儿,她也打发小丫头领着到院子里玩儿去了。 她坐在炕边,脸色有些深沉,好半天不应声。 就听门口有小丫头来禀,道是紫晶姑娘来了。 见紫晶掀帘子进来,初瑜站起身,脸上挤出几分笑来:“正想唤人去请紫晶姐姐呢!姐姐过来,是不是也为了老爷太太过几日南下之事?” 紫晶见她面带乏色,有些强颜做笑的模样,心里纳罕,可是身份使然,也不好相问,便笑着说道:“正是呢,虽说按照太太吩咐的已备了一份单子,但是因大爷与奶奶这边也说要再准备一份,奴婢便拟了单子。奶奶看看,还有什么添减得没有?” 因曹寅与李氏夫妇进京,这边府里除了初瑜的陪嫁,其他人便都改了口,叫“奶奶”。 第三百一十三章 盛宴(下) 第三百一十三章盛宴(下) 初瑜接了单子,对紫晶说道:“姐姐拟的,指定是无差的!”说着,将单子看过了,递还给紫晶,道:“这样极好,就按这个单子准备吧!等大爷回来,若是他想添什么东西,到时再添上就是!” 紫晶接了单子,又抽出另外一稍薄些的,递给初瑜:“奶奶,这是前几日大爷吩咐往王府那边给二阿哥送的礼,因当初赶得紧,有些物什并不齐备,还差了好几样。如今这几样,奶奶看着是不是要打发人补上。” 初瑜拿着礼单,想着巧芙、巧蓉姊妹两个,不由得一阵怔神。 那晚弘倬着实动静闹得太大了些,婆子们怕担责任,便往福晋与纳喇氏院子里禀告。 结果众人都惊动了,连带这七阿哥都气得够呛,要对弘倬行家法。弘倬兀自辩白,纳喇氏也跟着求情。七阿哥不愿冤了他,便让婆子讲了经过。 待晓得是巧蓉口出污言,七阿哥的脸都绿了,盯着金家姐妹半晌没说出话来。虽没有打弘倬板子,次日也撵到前院住去。 巧芙与弘倬的喜酒不了了之,巧蓉也使人次日便送出京。 虽然乱了一阵子,但是总算是消停下来。初瑜在嫡福晋面前,说了不少宽慰的话。就算自己不是福晋生的,但是养了十多年,在她心中两位母亲并没有亲疏之分。就是额驸同小天佑,往后也会孝敬福晋的。 嫡福晋许是这些日子闹腾累了,不知是真想开,还是假想开,对府里的事也不大理会。醒着时,她多是问问五格格的伤处如何,寻了好药没有。晓得初瑜已经帮着寻了,她便阖了眼,不再理会别的。 纳喇氏寻初瑜问起喜雨时,初瑜并没有想其他的。纳喇氏说既是她那边不好安置,便打发回王府这边,自己刚好放几个丫头出去,没有可手的。 初瑜因先前纳喇氏特意嘱咐过自己要善待喜雨,还当是母亲怕自己安置不妥当。不过,单放喜雨一个太惹眼,她便将喜雨、喜雪两个都放出府来。 喜雪如何安置尚不得知,但是次日喜雨却成了父亲的通房。初瑜在纳喇氏房里,看到已经绾起头发的喜雨,心下说不出什么滋味。 虽说几个福晋之间的明争暗斗早就有的,但是初瑜直接如今才晓得其中的惨烈。 虽说是长辈的事,没有她说话的余地,但她还是说不出的难受。见嫡福晋病症好些了,她便收拾收拾,回家去了…… 紫晶见她半天不应声,有些担心,问道:“奶奶,瞧着气色不太好,是不是这几日累着了?还是请个太医过来吧!” 初瑜揉了揉额头,道:“应是昨晚没睡好的缘故,一会儿再躺会子就好了!”说到这里,顿了顿,道:“这单子里差的几样,就使人去外头买吧,这个单子……再寻些不挑眼的衣服、首饰加些!” 紫晶笑着应了,原还想问,要不要再挑几个丫头上来。梧桐院这边,现下的大丫头就喜云、喜彩、喜烟、喜霞四个。不过,话到嘴边,她还是没问出口。这院子里的人事,还是让他们小两口自己商量着办。再说,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处,省得出来淘气的,闹得大家不等安生。 * 畅春园外,八百张桌子已经摆好,上面都扇了席布。 被赐宴的各位,是直隶各省汉大臣、官员士庶人等,其中年九十以上者,三十三人;八十以上者,五百三十八人;七十以上者,一千八百二十三人;六十五以上者,一千八百四十六人。总计,四千二百四十人,已经在位置旁肃立静候。 只听韶乐声起,康熙的龙辇到了。等康熙出轿升坐,除了年八十以上的五百余人行一叩之礼,其他几千老者分班行三跪九叩大礼,一次入席。 在清乐声中,就听礼部的执事官员扬着嗓子喊道:“就坐进茶!” 老人们颤颤悠悠地入席,因士庶有别,席面分为四人席、六人席、八人席。每位老人座位前,都放着盛着茶水的玉杯。饮完茶后,这些玉杯便归饮者所有,这是皇恩赏赐,少不得大家再次跪下叩头谢恩。 曹颙随着德特黑等人,站在皇子皇孙宗室阿哥身后。等到康熙御前的菜点上好,其余八百余桌的席布才揭开。 经过繁琐的各种仪式,御宴终于正是开席。 现任大学士李光地、王掞、致仕吏部尚书宋荦、给还原品工部侍郎彭会淇等一品大员,同九十以上老人,依次到御前磕头,给康熙祝寿,同时接受皇帝亲赐的卮酒。 原本侍立在康熙身后的宗室阿哥与侍卫们也出列,宗室阿哥在在一等席面这边,给其他王公大臣、番使敬就与献食;侍卫们则在二等席面那位,给一般官员与其他老人敬酒。 曹颙负责的这桌都是有功名的,各个养尊处优,看着还算康健。靠北面两桌,是寻常老人,都颤颤悠悠地,像是做不安稳的模样。 曹颙提着酒壶,给座上众人都斟满酒,敬了大家一杯。众人所用的酒杯都是银制,印着“寿字”纹。饮毕后,众人也都将酒杯踹到袖子里。这也是御赐之物,众人又是一番叩首谢恩。 开始有仆役执盒上膳,曹颙算是完了差事,退了下去。刚走几步,他就见一个老人摔到地上,忙上前扶起。或许是方才下跪下得太多的缘故,这老人脸上都是汗,嘎巴着嘴说不出话来。 曹颙将老人扶到座位上,看看同席的其他老人,虽然都穿着新衣服,但是也都是喘吁吁的。 席面已经摆上,曹颙不禁好奇地看了两眼。正中间是两只铜火锅,一个里面装着猪肉片,一个装着羊肉片,又有羊肉一盘、烧肉一盘、螺丝盒小菜二个、蒸饽饽一盘,烤饽饽一盘,还有盘黑乎乎的,不晓得什么东西。主食这块,是肉丝烫饭。 曹颙看了看座上的老人,没几个牙口好的,也不晓得这些肉能不能嚼得动。 而后,曹颙同侍卫们,又回到康熙御座后侍立。待宴会完毕,老人们行了一跪三叩礼,康熙在礼乐声中回宫,侍卫处这些人才各自散去。 因德特黑他们下午还要当值,曹颙便同他约好了几日后再聚。小满、魏黑等人早已牵了马,在园子外等着,曹颙便骑马回城。 因被护军营的官兵隔开,小满他们离得远,只听到鼓乐齐鸣,并没有看到几千人宴饮的大场面。因此,众人很是好奇,纷纷开口询问御宴的盛况。 曹颙摇摇头,道:“盛况不盛况的说不好,就见到几千人下跪磕头了,就算没磕五十,三十个总是有的。想来,今日城里的狗皮膏药要断货了,指定有不少老人闪了腰!” 小满又追问吃食,既是宫廷赐宴,想必都是山珍海味,不同寻常的东西。 曹颙笑着说道:“想得美!等咱们回去,让厨房给你准备火锅,除了猪肉、羊肉,还能比御席上的,多两盘青菜!” 小满只是不信,笑着说:“大爷就蒙人,那些人巴巴地进京,就为了吃个火锅?要是回去跟人学,指定被当扯谎!” 曹颙笑着打袖子里拿出只小酒杯,扔到小满怀里:“还有这个,也是席间得的,往后你要是想叫人信,拿着这个说便是!” 小满很是欢喜地收了,又谢过曹颙的赏。 张义笑道:“猴儿,爷大方,倒是便宜了你!怎么着,也得有二两银子重吧?” 小满放手上颠了颠,然后小心翼翼地塞进怀里,笑着说:“嗯,估摸着三两也是有的!” 魏黑与赵同都不上心,只有张义羡慕得紧,腆着脸对曹颙道:“大爷,改日也赏小的一个吧?到底是宫里出来的物什,拿着显摆显摆也是好的!” 曹颙笑着点头,说道:“后日还有八旗老人宴,若是还得了,我便给你留着!” 待曹颙回到府中,曹寅已经早等着了。 曹颙虽然肚子饿得不行,但是见父亲巴巴的神情,还是耐着性子将这次盛宴仔细地描绘了一遍。 没能参加这次盛宴,曹寅颇为遗憾,听儿子说得这般风光热闹,不禁叹了口气。 曹颙劝道:“父亲不必难过,往后指定有参加的时候。别的不说,就说万岁爷登基六十年时,这老人宴指定还要再摆的!” “世事无常!”曹寅脸上透出几分寂寥。康熙已经六十岁,在历代帝王中,已经算是高寿之人,谁会晓得哪里会改天换日。 “父亲只需养好身子,等再过八年,父亲再来参加也不迟!”曹颙笑着说。 曹寅眉毛挑了挑,神色有些古怪,盯着曹颙,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曹颙被他看得发毛,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像是说了什么了不得的。 曹寅沉吟片刻,看了看门口,并没有他人在,便低声问道:“莫非在颙儿梦里,万岁爷享祚绵长,已经过一甲子?” 曹颙眨了眨眼睛,心里却似惊涛骇浪,思量了一回,最终还是点点头。 曹寅盯着曹颙,问道:“在你梦里,咱们家是抄家衰败,那你舅舅家呢?” 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神鬼之说?曹颙经过重生之事,对这些便否定得有些不痛快了。若是曹寅晓得所有的真相,还会像过去那般看重他这个儿子么? 曹颙不会去挑战人心的底线,也不会将自己性命安危交到别人手中,哪怕那个人是他这个身体的生身之父也不行。 既然曹寅说着“梦话”,那曹颙便也就选择“梦答”:“舅舅家比咱们家还要凄惨。因舅舅在夺嫡中站错队,又有户部亏空在那里放着,被新皇不容,很快便被抄家了!家眷与仆人在苏州就地变卖,因地方百姓晓得是旗人,不敢买卖。以致于卖了多日,没卖出去,后来发回京城,为新贵家仆。” 说到最后,曹颙的心情也沉重起来。昨日李煦亲自过来,说是与富察家定了二十六日过去相看,又同曹寅订好同日南下。 在京城众人眼中,曹家与李家还是密不可分;那在那位冷面阿哥心里,会不会将曹家也顺带着嫉恨上? 他正胡思乱想着,就听到曹寅道:“你舅舅……你舅舅如何……” 曹颙回道:“流放宁古塔,冻饿而死……” * 安定门内,雍亲王府,书房。 四阿哥坐在书案上,手腕上缠着一串檀香木佛珠。屋子里还有两人,就是他心腹幕僚戴锦与他早年的侍卫傅鼐。 四阿哥也是刚到畅春园回来,想到近日得到的消息,问傅鼐道:“听说李煦这些日子往曹家跑得很勤快,曹寅却是行事谨慎,走访几处,也不过是亲朋故旧。照你看,李家会不会牵线,使得曹家倒向那头?” 傅鼐神色有些复杂,摇了摇头道:“应该不会才是。曹东亭是万岁爷冲龄之交,素来最为万岁爷倚重,可算的上是纯臣。” 四阿哥点点头,与戴锦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傅鼐心里正喟叹不已,就听戴锦笑着说道:“阁峰,你同曹家的恩怨,王爷同我也晓得些,说起来还是你不占理。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不是同曹颙相处的也不错么!这几日也去瞧瞧曹东亭,若是能了了旧怨,也算是好事一桩。” 第三百一十四章 出差 第三百一十四章出差 京郊,长辛店码头。 看着父母的坐船越来越远,曹颙的心里有些酸酸的。这骨肉一别,又是一年半载见不到。而且,乘船远去的,除了父母,还有他的长子天佑。 在身边时还不觉得,这一分开还真是舍不得。他叹了口气,回过头来,对身边的初瑜低声说道:“水边风大,咱们先回去吧!” 初瑜痴痴地望着渐行渐远的船只,半晌没有应声。曹颙握住她的小手,就这么静静地陪着。 来给李煦送行的李鼎站在几步开外,看着曹颙小两口郎才女貌,一对璧人,心下有些腻歪。这位皇孙郡主不仅身份高贵,而且容貌还出色,实在是便宜了曹颙。 他又想到自己的亲事,前天李氏带着几个李家的婆子去富察家相看的,回来后说是品貌都是一等一的,又知书达理,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千金贵女。 李鼎却有些不信,当着李氏虽然不好说什么,但是私下里向那几个同去的婆子打探了。 那婆子只说是好,极好,什么柳哉了几日,后遗症便来了。 他心中不由暗骂,谁说太仆寺是轻省衙门的,简直是胡吣!就算是京城,离牧场相隔千里,“连坐”制度摆在那里,保不齐哪天就有了降职罢官的罪过。 第三百一十五章 口外 第三百一十五章口外 张家口距离京城三百余里,曹颙、唐执玉还有两个太仆寺属官带着各自家人长随,一行十余人三月二十八日下午从京城出发,三月三十日下午到达张家口驿站。 众人下马时,曹颙等人还好,唐执玉却是身子已经僵硬了一般,气喘吁吁地说不出话来。他带的小厮忙将他搀扶下马,很是担忧地说道:“老爷……” 唐执玉喘着粗气,下了马背,双腿已经是并不拢。曹颙在旁看着,也是不忍心。 唐执玉是南方人,容貌清瘦,四十多岁的年纪,是科班出身。搁在这个时候,四十多岁的人都可自称“老朽”了,他的身子骨真是不经折腾。 太仆寺主官副官四位,选唐执玉同来也有曹颙的思虑。陆经远是摆设,素日只来衙门喝茶消磨时日的,唐执玉是汉官,留在太仆寺主持政务属官信不信服不好说,还要得罪伊都立。因此,曹颙才选了唐执玉同行。 如今看来,让唐执玉骑马相随,倒好象有些难为他了。 驿丞已经迎了出来,张义拿着文书上前,交代了众人的身份。 因大家都穿着常服,驿丞没有想到众人中年纪最轻的曹颙是主官,还以为唐执玉是。原还想着既是从三品官员打尖,指定也少不得赏赐的。 不过,见唐执玉穿着半新不旧的长衫,破损的有些褪色的官靴,驿丞心中的热乎劲便减了几分。看来,来得还是位“清官”。越是这样的官,驿站这边越是不耐烦接待的,没有赏银不说,摆起官威来,没得让人讨厌。 心里虽是腹诽不已,驿丞还是躬身向前,对唐执玉笑着说道:“这几日往口外去的官员不少,上房原是满了,刚巧午后走了位大人,下官这就使人收拾出来。其他大人,怕是就要……”说着,望向其他人。 待看到曹颙时,那驿丞却是住了嘴。曹颙虽然穿着寻常,但是身边的马却是一等一的好马。再加上此刻曹颙正带着笑意,看着驿丞与唐执玉说话,看的驿丞就有些没底。 “其他大人,怕是就要……先等等,容小官看看能不能再腾出两间上房来。”那驿丞本想说让其他人住差些的客房,话到嘴边,又生生地改了口。 唐执玉点点头,指了指曹颙,对那驿丞道:“这位是太仆寺卿曹大人,若是有上房,还劳你使人引曹大人去梳洗。” 曹颙见唐执玉已经站不稳当,同行来的小厮唐顺也不过是个半大少年,便叫赵同扶了唐执玉,道:“还是唐大人先去歇歇吧,这两日赶路也委实辛苦了。” 那驿丞见认错了人,怕曹颙不高兴,忙上前来奉承。 说话间,众人进了驿站。驿丞见一行十三人中,六个都是这位“曹大人”的随从,这“曹大人”又是这个年纪就任从三品,显然是有些身份的,不是寻常官员。因此,他也痛快,使人又挪了间上房出来安置曹颙与唐执玉。另外两个属官,则没这个好运气了。 虽说暮春时节,但是这边的天气比京城略低。待曹颙梳洗完毕,小满又翻出件厚些的马甲,请曹颙换上。 这次随曹颙出京的,除了小满、魏黑、张义、赵同外,还有两个长随。因曹颙被临时委派了太仆寺卿,身边的长随不够使,老管家便同曹颙说了,又补了两人上来。 晚饭已经送来,不外乎是烧鸡、酱肉这些。待吃了晚饭,曹颙思量着唐执玉的情形。这到张家口,才算走了一半,还要往北再行三百里才是哈喇尼敦井牧场。 骑马还要快行两三天,瞧着唐执玉的情形,未必能坚持到地方。实在不行,让他坐车慢行,自己骑马先走一步。曹颙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样妥当些。 还未等曹颙去寻唐执玉,就见小满捧了只黄花梨百宝嵌莲藕拜匣进来。 曹颙见那拜匣不是俗物,问道:“是哪位大人送的?” 小满笑着摇头道:“哪里是什么大人,是简王府的家奴。爷也见过,就是大兴镇烧锅庄子崔管事的侄子,名字叫崔飞的。去年跟着他叔叔,到过咱们衙门。现下升了王府外管事,往口外运酒呢。听说大爷在这边,便递了拜帖匣子。” 曹颙记得崔飞,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便对小满说道:“我去瞧瞧唐大人,让他一会儿过来说话吧!” 小满应声下去,曹颙便去了隔壁的唐执玉处。 饭菜摆在桌上,看着只动了两筷子的模样,米饭一口未动。虽然开着门窗,但是屋子里浊气未散。 唐执玉脸色清白,有些难看。曹颙略带询问地目光看了看唐顺。 唐顺回道:“我家老爷胃疼病犯了,吃了一口便呕了起来,刚喝了半杯白开水才好些。” 唐执玉对唐顺摆摆手,道:“啰嗦什么,还不快去要热水,给曹大人沏茶。” 唐顺应声下去,唐执玉请曹颙坐了。 曹颙见他僵着身子,走路很是不便,说道:“往牧场还需三日行程,明日本官先带人过去,唐大人明日换车吧?” 唐执玉听了,满脸涨得通红,忙摇头道:“下官不碍事,定不会耽搁大人行程!” 曹颙道:“唐大人切莫误会,不是行程不行程的缘故,咱们到牧场那边,还不晓得要驻留多久,不必急这一日两日。若是唐大人因赶路伤身,等到用人之时反而耽搁差事。还不若换了马车,路上养足精神,反而更妥当!” 见曹颙满脸至诚,唐执玉有些说不出话来。虽然有些不服老,但是他也晓得再颠簸两日,自己的骨头怕就是要散了。因此,他便站起身来,郑重地谢过曹颙。 曹颙见他为人方直,与其他那些满口阿谀奉承的文人不同,对他也很是敬佩。 见他有些坐不住,额上布满细汗,曹颙便没有久坐,说了几句公事,便先告辞了。 待回到房中,曹颙叫小满唤了崔飞过来。与崔飞同来的,还有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不仅崔飞穿着甚是光鲜,那同行而来的中年男子也穿着缂丝长袍,这可不是寻常百姓能穿得物件。 崔飞是进过曹颙的,见他坐在桌前,立时上来打千道:“小的见过曹爷,给曹爷请安了!” 虽说他伶俐,但是曹颙也不是摆架子的人,伸手虚扶道:“快起吧,没想到能在这块见到你!你是打京中来,还是沂州来?” 崔飞起身,肃手道:“小的打沂州来,来时听叔叔提过,说是曹爷往京城贺万寿去了。方才听说是太仆寺的大人,小的只当是同名,见到小满兄弟,才晓得曹爷高升了!”说着,给曹颙介绍道:“这位是陈俊安陈爷,是九阿哥的舅兄,刚好也在张家口这边盘货。晓得曹爷在,便央求着小的,要同曹爷见上一见。” 九阿哥的舅兄陈俊安,曹颙虽是第一次见,但是已经是久仰大名。这人挂着候补知州的缺,不过行事却是商贾之流。 在京城里,陈俊安是有名的“敛财能手”。但凡被他瞧上的铺子,不弄到手不算完。被逼得倾家荡产,上吊跳河的生意人,没有十个,也有八个。说白了,他还是仗了九阿哥的势,就是九阿哥门下一条疯狗。 “曹额驸,久仰大名,今儿得见,实是在下的荣幸!”陈俊安抱拳笑道。 看着陈俊安贼眉鼠眼地打量自己,曹颙心下一阵厌恶。若不是晓得小人难缠,懒得惹麻烦,他真想立时轰了这个“敛财能手”滚蛋。因此,他只是点点头,道:“既是来了,二位请坐下说话!” 崔飞忙道:“曹爷面前,哪有小人的座儿?小的还是站着回话更自在些!” 陈俊安那边,却是大剌剌地坐了,笑着说道:“京中人皆传曹额驸是财神爷身边的侍茶童子,在下却是不信的。那样说起来,在下不也当得起一声‘财神爷’了么?”说着,翘起二郎腿,看着曹颙,面上露出得色。 这话说得却是无礼,崔飞在旁听着,已经变了脸色。一边看着曹颙的神色,一边对陈俊安低声道:“陈爷……” 自己哪里得罪过这人不成,为何能感觉他眼中有忌惮之意?曹颙心里虽恼,面上却露出笑来,问道:“这是什么典故,本官却是头一遭听说?又是童子,又是财神的,听着怪热闹的。” 陈俊安挑了挑眉毛,回道:“不就是那回事儿,说是曹额驸自幼开了天眼,得遇贵人,晓得茶址的。九爷当初还半信半疑来着,若不是我同他说了,怕是他真要寻曹额驸问买卖了。不过是外头的人不省事,以讹传讹罢了,买卖经营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不是谁都能经营的!若是有人不自量力,丢人的只有自己个罢了!” 虽然不晓得十分,但是曹颙也从陈俊安的酸话中听出几分来。敢情是怕曹颙抢他的饭碗,成为九阿哥倚重的人。 真是天大的笑话,自己吃饱了撑的,会跟着那几个倒霉阿哥混?曹颙心中暗暗好笑,不说别的,等雍正秋后算账时,九阿哥“纵奴行凶”这条绝对是跑不了的。 在京城耍横,哪里是聪明人的作为?不晓得有多少条小辫子已经使人抓在手中,只是这个陈俊安被银子晃花了眼,九阿哥又以为八阿哥的皇位是掌中物,才敢这般肆无忌惮吧! 说起来,自己还要感谢这个陈俊安,若不是他忌讳自己,怕九阿哥已经缠过来。只是这人实是不算好人,若是不惹到自己也便罢了;若是他不开眼,那自己少不得要想个法子为民除害。 说起来,现下才是康熙五十二年,八阿哥他们还要风光多年,若是事情败露,结下仇怨,往后指不定添什么麻烦。不过事情处理得好的话,断了曹家攀附八阿哥的嫌疑,在四阿哥面前也算是变相地投诚。就算是李家巴上八阿哥,也连累不到曹家身上。 曹颙想到这里,脸上多了几分笑模样,对陈俊安点点头道:“说得不错,说得不错,本官乃朝廷命官,自幼通读圣贤书的,哪里会行商贾之事?” 虽说曹颙笑的温煦,但是陈俊安却不由地生出一股寒意。他不由地心里惊醒,放下二郎腿,神色也恭敬几分。 曹颙问了崔飞几句话,便端茶送客了。 陈俊安回到房里,心下却是有些不安,自己方才那般放肆,是不是有些过了?他突然想起前年夏天曹颙带人围十阿哥府邸之事,后背不由一阵冷汗。眼前这位和硕额驸,看着虽是和气,却是个油盐不进的拧人。 郡王爷都不放在眼中,自己个儿这个候补县令实算不得什么,若是真闹将起来,怕是主子爷巴不得处置了自己,跟曹家搭上关系。瞧着平日里主子爷的意思,极愿意与曹家牵上线的。 在屋子里转来转去,陈俊安还是有些不放心,又叫人拿了拜帖,亲自送到曹颙房里,随着送上的还有百两黄金做孝敬。 虽然这几个元宝,金灿灿的,看着很是鲜亮,但还真没放在曹颙眼中。只是瞧着陈俊安一副“不收就是瞧不起”、“不收就要跪下”的架势,曹颙实在懒得与他口舌,便叫小满接了,又叫小满拿了银封做打赏。 陈俊安哪里肯收?曹颙神色露出不耐烦来,说道:“怎么着?你能孝敬爷,爷就不能赏你了?莫不是看不起我曹某人!” 陈俊安心中暗骂,真是蹬鼻子上脸,这还摆起主子爷的谱来?不过因心下顾忌,怕曹颙记仇,他很是恭敬地收了,谢过曹颙的赏。 待回到房里,陈俊安将银封打开一看,却是唬了一挑。虽说是三张轻飘飘的银票,但分量却着实不轻,一张千两的,两张五百的,足足两千两整。 如今金子兑换银子是一两换十六两,就是陈俊安送去的那百两黄金,折合银钱也不过是一千六百两。 他松了口气,算是放下心来。虽说曹颙没接自己的孝敬,但是并没有怪罪自己之意,否则也不会厚赏自己。 他捏着银票,左右看了两遍,不由得又琢磨看来。就算曹颙没怪罪自己,也没有厚赏自己的理由啊?是看在主子爷面上,还是手脚松快,还是……对他青睐赏识? 虽说在交际往来中,大家看在九阿哥面子,都称他一声“陈爷”,但是又有几个真正瞧得起他?就是他自己个儿的亲兄弟,提起他提到买卖营生也是皱眉不已,生怕被铜臭熏臭了一般,满眼遮不住的鄙视之意。 * 京城,西华门外,觉罗府。 喜塔拉氏包着头,躺在正房炕上,看着炕边端着药碗的曹颐道:“叫丫鬟们侍候就行了,不必非你亲自守着,若是累坏了你,可不叫额娘心疼!” 曹颐用调羹盛了些药汁,放到唇边试了试温度,见还有些热,便将药碗搁在一旁,笑着说:“只许额娘疼媳妇,就不兴媳妇儿孝敬额娘了?太医已经说过,不过是换季闹的,再用几服药就好了!” 喜塔拉氏叹了口气道:“因额娘的缘故,把你绊住了,都没给亲家大老爷、亲家大太太去送行。虽说是伯父伯母,但是瞧着他们待你的情分,就是亲闺女,也不过如此了!” 曹颐低着头,轻声道:“嗯,父亲、母亲大恩,媳妇时刻铭记在心,片刻不敢相忘。” 喜塔拉氏点点头,问道:“对了,前些日子不是说亲家太太与你几个小兄弟要进京么?有没有让图儿使力的地方?都不是外人,你别外道了。咱们家虽比不得平王府那边,跑跑腿什么的,你男人还是能做的。” 曹颐展颜道:“媳妇原本想去王府那边,问问二姐姐的,只是如今哥哥嫂子留京,已经开始使人收拾府里的空房子了!” 府外,大门口。 塞什图因母亲身子不舒坦,早早地从护军营回来,没想到刚到家门口,就见大姐夫钟海寒着一张脸站在大门口。 塞什图忙翻身下马,问道:“大姐夫,不是说您去口外了,今儿怎么得空过来?” 钟海看着塞什图身上的四品官服,冷哼一声,说道:“怎么着?参领大人是瞧不起小的这穷亲戚,看着也碍眼了?” 塞什图被挤兑得满脸通红,笑着说:“瞧姐夫说的,弟弟也算是姐夫照拂大的,哪里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 钟海面容稍缓,皱眉道:“那我让你帮着引见你大舅子,你怎么推三阻四地拖拉到今日?不过是会个亲戚,难道曹家还抖起来了?” 塞什图说道:“姐夫别误会,额娘这几日身子不舒坦,弟弟没往曹府那边去。” 钟海脸色这方好些,道:“既是如此,你怎么不早点给你大姐来信儿,我们也好早日过来探望老太太!” 说着,两人进了府。 喜塔拉氏听说大女婿要探病,只说不耐烦折腾,没请他往后院去;又使塞什图对钟海说,不必让女儿回来。待过几日,她身子爽利些,想闺女外孙了,自会派人赶马车去接。 钟海起身听了塞什图的传话,而后才又坐了,对塞什图道:“原是要今日出京往口外的,因有些事又耽搁了半日,便定了明日出京。今儿来找你,是来给你送零花钱的!如今你家不同往常,人情应酬也多,总需多些进项方好!” 塞什图晓得姐夫在经营上是把能手,笑着说:“还是姐夫疼我,弟弟也愁呢!原来俸禄虽不多,家里也勉强够嚼用,如今升了官,反而手上使不开了!若不是你弟妹陪嫁的庄子有出息,账面上就要有亏空了!” 钟海闻言,摇了摇头,道:“男人养家,怎么能指望媳妇的嫁妆?没得让曹家人笑话,往后小弟在他们面前也不好直起腰杆子。我明儿去口外置办皮货,帮你带着回来。岳母不是有间布店么,拾掇拾掇冬天顺带着卖卖皮货也是好的!” 塞什图有些为难:“姐夫,那本钱……” 钟海笑道:“这个包在姐夫身上,不必小弟费心。我刚好有些私房钱,没归到公中,只是弟弟别忘了分姐夫几分利就好!” 塞什图听出姐夫的意思,并不是单单帮衬着自己赚钱,而是姐夫这边也赚些外捞,便笑着回道:“全凭姐夫安排,咱们也不是外人,姐夫就看着办吧!” 钟海端起茶来,刚要喝,想起一事,对塞什图道:“对了,你家那个茶园子,好茶咱不必说,就是其他的茶制成茶砖往口外卖也是好的。你心里有个数,往后我帮你带,或者你使管事跟着都好。蒙古人爱这个,虽然衙门有管制,但是每次少带些也不碍事!” 塞什图应了,钟海该说的都说了,没有多留,回去准备行李去了。 第三百一十六章 牧场 第三百一十六章牧场 出了张家口,便是一望无际的草原。除了太仆寺牧场在这边,还有内务府上驷院牧场。因此,路上还遇到两伙出入口外的内务府官员。 除了哈喇尼敦井的太仆寺左翼牧场发生马瘟外,相邻不远的上驷院牧场也没能幸免,听那官员提起,暴毙的良马也到了几百匹。 曹颙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如今他不怕天灾,只怕**。不过,到了哈喇尼敦井牧场,看着自总管到牧长都哭丧着脸,他的心中也无法轻松起来。 自三月二十三日,发现第一匹倒地的瘟马至今,不过十来天,牧场里倒毙的马匹已经达六百余,还有三千余匹马被隔离。虽然经过马群隔离外,马瘟得到一定控制,但是现下的数目已经使人触目惊心。 按照牧场传下来的习惯,通常病弱倒毙的马匹,要剥皮去骨,匹骨要入库,马肉则分给牧丁。但是对于瘟死的马匹,肉却只能挖坑深埋了。 牧场的总管叫保色,四十多岁,满洲镶红旗人。曹颙同他并不算生疏,早年在平郡王府见过他。论起来,两人还带着姻亲。保色的侄子,就是娶了觉罗塞什图长姐的钟海。 与京城南苑马场的总管不同,保色的职位是总管两翼牧场大臣(副都统衔),总领察哈尔两翼“马政”。太仆寺卿与少卿,则是掌管牧场发展建设事项,采取赏罚措施进行监管的。 论起品级来,总管大臣与太仆寺卿一个是正二品,一个是从三品,前者比后者官大得多。不过,因保色是平郡王府的门人,曹颙就算没有额驸身上,也是他的半个主子。因此,他并没有拿大。 曹颙到牧场两日,每日都同保色一起,统计下面报上来的统计数。随着倒毙马匹数目的增加,不知牧场这边的副管、翼领、笔帖式脸色绿了,连带着曹颙带来的两个属官脸色也难看起来。 这是,唐执玉也乘坐马车到了。 到四月五日,共有一千余匹马暴毙,唐执玉的眉心已经锁成一团。曹颙原还奇怪,不是说倒毙马匹百匹超过十三才罚么?不过,随想想起今年是牧场巡检之年,正是合了三年之期。想必这三年中,牧场病弱倒毙的马匹也不少。两下加起来,匹数已经远远超过赏罚的额度。 四月初十后,不再有马倒毙,这次马瘟的损耗马匹数也统计出来,一千八百六十三匹。牧场上空,飘荡着挥之不去的宰杀马匹的血腥气。 曹颙他们的差事,就是要统计相关人员应付的责罚。从牧丁、牧副起,到副总管、总管,都要按管辖内暴毙多少马匹数为依据,接受鞭挞的处罚。 当属官将核好的单子交给曹颙与唐执玉时,两人都傻眼了。按照这个统计,这牧场上下是一个都跑不了,人人都要挨鞭子。其中,最重的是有四个所有马匹全部倒毙的六十四个牧丁每人要挨四百鞭子,八个牧副两百鞭子,四个牧长百鞭。 这却是同口内的区别了,这牧场执行的惩罚制度,保留八旗入关前的遗风,以鞭刑为主,没有上限。不过幸好康熙朝会,随着大流,按四折来施行,体现圣君“仁德”。即便如此,这一百六十鞭也不是谁都能受得了的。 除了牧场上下要受鞭刑外,想京中太仆寺上下官员也跑不。降级留用到罢免,怎么着都算说得过去。虽说是天灾,总要拉出人来担责任,省得有心人将其往其他方面扯。 龙椅上的那位,绝不会留半点是非口角给世人。 曹颙并不怕降级或者罢官,他现下的升官速度太快了,已经惹眼,缓一缓也是好的。 就在这时,京城下来巡检的堂官已经下来,就是兵部尚书殷特布。 四月十四,在兵部与太仆寺诸官的观刑下,牧场这边的鞭刑开始。满场都是狼哭鬼嚎一般,听着甚是渗人。 曹颙看着这血肉横飞的情景,却是几乎要将隔夜饭给吐出来。 曹颙看得有些浑身麻木,那些牧丁虽然因素日放牧,多数都很健硕,但是也有老弱之人。有的挨几十鞭子就再也不动了,有的则抽搐着,模样凄惨无比。 虽说曹颙不是善人,但是亲眼看着这些牧马人要被活活地鞭死,心下也是不忍。他望向观刑的殷特布,殷特布的脸色已经黑得不行。 这追究到最后,他这个兵部尚书也是跑不了责任的。他也没心情对曹颙幸灾乐祸,自己肚子里已经满是火气。 如今,正赶上满学士出缺,殷特布本是最有希望升任的人选。不过,经过口外马瘟,他一个“失察”的罪过是免不了的,能保留尚书衔就了不得了,大学士是指望也不要指望。 这样火着,他对牧场这些人便恨到骨子里,命令行刑的兵丁使劲打,不许有半点懈怠。 当兵丁来报已经有两人熬刑不过暴毙身亡时,曹颙与唐执玉都唬了一跳。唐执玉立时站起身来,上前几步,俯身对殷特布道:“殷大人,他们虽有过失,但罪不至死,这鞭刑……” 殷特布本就心里不自在,见唐执玉给这些牧丁出头,更是恼怒不已。也不待唐执玉说完,他便板着脸道:“怎么?本官令下,还需你指手画脚么?” 唐执玉忙道:“下官不敢冒犯大人,只是这些牧丁,怕是有不少熬不过这一百六十鞭。大人可否宽泛宽泛,将这鞭刑分几次责罚?分次行刑,牧场这边亦有先例。” 殷特布冷笑道:“好一个先例!是哪里的先例,是有圣旨,还是有部里、太仆寺的文书?若不是这边疏于管理,众人能各司其职,也不至于酿成这次大祸!唐大人,要是有闲心管七管八,还不如想想怎么写请罪折子吧!” 唐执玉被顶得没话,干嘎巴嘎巴嘴,终是什么也没说,怅怅地回到座位。 曹颙见殷特布还要下令继续执行鞭刑,转过头来,道:“殷大人,万岁爷的万寿刚刚过去……”说到这里,便收了声,其他的就要靠殷特布自己领会了。 殷特布敢训斥唐执玉,却不好说曹颙。毕竟从品级上来说,曹颙这个和硕额驸比他的尚书刚好高一品。 虽说曹颙不过是说了半句话,但是殷特布却“闻弦知雅意”。万寿节大赦天下,就是要昭显皇帝的“仁慈”,若是这边真因鞭刑,死了十个八个的,被御史弹劾一笔,就算是有理,也犯了“残暴”之过。 殷特布眯起眼睛,看了看曹颙,不晓得他这番做作,是为了唐执玉出头,还是好心提点自己。不管如何,现下他心中的火气也平复许多。于是,他便吩咐人传令下去,将老弱牧丁的鞭刑分开执行,每次一百鞭,每十日一次。 那些处罚的百鞭以及不足百鞭的牧长、协领、护军校、骁骑校、翼领、防御等人则没那个好运气了,虽说执行的时候只是按照四成执行,但是也都是抽得哭爹喊娘,狼狈不堪。 曹颙只觉得自己的耳朵都要被喊伤了,看着眼前这些人的无赖模样,哪里有半点八旗勇士的气概。八旗进关不足百年,这些旗人子弟早已失了祖先的马上威风,成了蛀虫罢了。 从早上忍到下午,到黄昏时刻,终于鞭刑执行得差不多了。 就在这时,曹颙就听身边的唐执玉冷哼一声,道:“自作自受!” 曹颙转头望去,就见唐执玉压抑着怒气往场中望去,场中被绑缚的正是牧场总管保色与两个副总管。 牧场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这三人的顶戴也难保,不过在吏部正是下公文前,他们这顿鞭子却是跑不了的。 曹颙在牧场十来天,也有几个与保色不对付的小官上来献殷勤,说些杂七杂八的。因此,他晓得唐执玉恨从何来。 按照规定,牧场这边三年老弱病毙的马匹,只要不超过成马总数的一成三,就免于责罚。实际上,这个数目已经给的很宽松了。 偏生这马场自建成至今自上到下便有恶习,那就是吃“空饷”,领取百匹马的粮草或者管理银钱,实际上马匹只有**十匹。 因人人都有捞头,他们仗着那一成三的限额,也不怕三年一次的巡检,将私留下的银钱瓜分了。 结果,就到了如今的场面。原本等级有两万成年骡马的马场,实际上马匹总数还不到一万八;经过这次马瘟,总数便只有一万五千余。这么大的窟窿,是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只能所有的人一块挨处罚了。就是京城太仆寺上下官员,也要为这边的贪婪拖累。 唐执玉原是当曹颙是纨绔子弟,直接借了家族与王府的光,才得以幸进。 这次出差,唐执玉见他没有贵公子架子,在口外整理账务,也是井井有条的模样,便知道自己是小瞧他。 因暂缓鞭刑,得以幸存地一个老牧丁,使小孙子特意给唐执玉送来奶饽饽,感谢其救命之恩。 唐执玉却是受之有愧,因当时人人都见他上前求情,所以便将鞭刑暂缓的恩情记在他身上。他自己个儿却是清楚的很,殷特布哪里会把自己这个汉四品放在眼里。使殷特布心有顾忌的,不过是曹颙的一句话罢了。于是,他便将实情告诉了那个蒙古小男孩,带他去谢曹颙。 那蒙古小男孩见曹颙身边都是凶神恶煞的长随,只当他是随便对人挥鞭子的权贵少爷,唬得瑟瑟发抖,说不出话来。 曹颙还在莫名其妙,这小男孩想起祖父的吩咐,跪下磕了几个头,便放下奶饽饽,起身跑掉。 四月十六,牧场事毕,众人返京,却是没有来时那么赶路了。 众人中,曹颙身份最尊,殷特布官职最高,两人都有些顾忌,谁也不肯拿大。因此,就没人提出先行,众人一道回京。 曹颙晓得,自己这“委署太仆寺卿”应该是当到头。虽说口外离京城六百余里,但是追究起来,他这个“临时主官”是无法逃脱责任的。更不要说,还有个候补道台明安在京里等着呢。 * 口外牧场出事的消息,在京城已经私下传开。 曹佳氏去其他王府应酬时,无意听到此事,都道是自己的兄弟要被罢官了。她只晓得弟弟离京办差事去了,并不晓得详情,心里便有些个担心。 回到府里,等到讷尔苏回来,曹佳氏急忙询问缘故。 讷尔苏这几日也打探着,却是没有动静,心下也没有底。但是他不怕妻子担心,便皱眉道:“外头的妇人嚼舌头的话,怎么能信?颙弟虽然年轻,但是行事向来谨慎,在差事上也是用心,我就不信别人能挑出他的错来?不过是嫉妒他年轻升得快,随口胡吣罢了,等颙弟出差回来,自然便没这些个瞎话了!” 曹佳氏对丈夫的话半信半疑,终究不放心弟妹那边,怕她年纪小、没经过事胡思乱想,便特意回了娘家一遭。 初瑜也听了这个传言,却是根本就不信,不禁没有担忧,而且还反过来安慰曹佳氏。 曹佳氏见她没心没肺,丝毫不为丈夫担忧,心里有些不满,皱着眉头,想着要不要训这个弟媳妇几句。就算年轻些,已经是孩子的母亲,怎么还跟孩子似的,半点不能做丈夫的助力。 初瑜看出曹佳氏有些不快,微笑着说:“姐姐,初瑜不是不惦记额驸,只是晓得他有本事,外头那些说他平庸碌碌的话都当不得真。皇玛法向来英明,怎么会为不晓得这个?” 不说曹家这边,却说九阿哥与十四阿哥都腻歪曹颙,都道是“老天有眼,没得叫曹家那小子占便宜”。原本盯着太仆寺卿一职的明安也自以为有了盼头,私下里往八阿哥府上走了几遭,送的孝敬又重了几分。 八阿哥脸上的笑模样也多了些,前些日子在御前的不快也忘记脑后。他努力了这些年,从众皇子之中脱颖而出,皇父自应看在眼中。之所以没有问询他的意见,或许是有其他的思量,或许是不愿意让他搅和进去。 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则为曹颙担心,两人去探望四阿哥时,还专程问起曹颙之事,道是能不能想个法子保上一保。 四阿哥神色未动,只是叫十七阿哥稍安勿躁,皇父未必会责罚曹颙。若是他与十六阿哥耐不住,出面帮曹颙说话,反而容易落下口舌。 虽说他们几个年纪相当,关系亲厚些也寻常,但是毕竟曹颙身份不同往日,不再是侍卫或者伴读,而是成了品级不低的京官。若是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不知收敛,只会让御史多个弹劾曹颙的罪名。 十六阿哥晓得四阿哥说得在理,虽然替曹颙着急,但是也没法子。待想到曹颙是个懒的,他便说道:“最重的责罚也不过是罢官而已,其实也不没什么!曹颙那家伙素来慵懒,怕是真要如此,反而随了他的心愿!” 十七阿哥却是有些不信,问道:“不至于罚得这么重吧?了不起这太仆寺卿不当就是!他才接受几天,又只是‘委署’,为何要担全部的罪过?” 四阿哥并没应声,十六阿哥苦笑道:“这太仆寺卿的缺两下争着,最后落到曹颙身上,怕是两边的人都要记恨他了!谁会相信他没走关系,根本不惦记这个。七哥那边没有敢得罪,趁着这个机会,不给曹颙穿小鞋,他们怎么下台?” 待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走后,四阿哥背着手,站在书房窗前,望着院子里的槐树,沉吟许久。 想起近日刚得的消息,他觉得恍然大悟,怨不得皇父待曹家自是不同,怨不得曹颙年纪轻轻、才华不显,便得到皇父的照拂,原来是这个缘故。 曹家,当收;曹颙,亦是可用之人…… 第三百一十七章 春末 第三百一十七章春末 因同殷特布同行,曹颙的行程也慢了下来。六百里路,来时用了五天,回程用了八天,直到四月二十三日中午才到京城。 按照规矩,曹颙是出的公差,要交结了差事才能回家。因此,他便打发小满先回府送信。不过,他暂代主官,也没有能说得上话的上级。到太仆寺衙门暂短逗留后,曹颙便往畅春园递牌子去了。 这一路上,曹颙却是颇为疑惑。因为他得了消息,四月二十康熙已经点他为太仆寺卿,摘了他“委署”的帽子。 口外牧场马瘟之事,曹颙在出京前已经面禀康熙了。虽然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月,但是曹颙还能记得康熙当时的脸寒得怕人。 满人尚武,对马匹尤为看重。虽然百姓不会去关注什么,但是在蒙古人眼中,马瘟是上天的惩罚。口外虽然是太仆寺与八旗辖下牧场,但是占的却是蒙古人的土地,使唤的是蒙古牧丁。 这位年老的帝王,高踞宝座多年,已经无法忍受任何质疑之声。为了稳住蒙古人的心,怕是他还会像过去一样,寻官员顶罪,将这质疑之声转到主管官员身上。因此,曹颙并没有心存侥幸,以为自己指定顶缸的。 曹颙心中并不担心,毕竟满朝文武都晓得他才上手几天,就是追究责任,他的罪名不过是个“失察”。就算将在园子里侍卫处帮忙的事都揭出来,最多不过是免职罢了,歇两年想出仕也是不难。 结果呢,四月二十康熙却是点了他为太仆寺卿。想来意外的人应该很多,曹颙思量着。那个明安,得了个副都御史的缺,正三品。 不晓得康熙老爷子是怎么想的,既是晓得明安是八阿哥的人,还破格点拨,怕是使八阿哥那边得意。难道是故意如此?曹颙想到这个可能,不觉有些头疼。算了,那些皇家之事与他有什么相关,让他们自己斗心眼去吧。 待曹颙到畅春园递了牌子,殷特布也到了。两人同行这几日,虽说他对曹颙不算热络,但是也不像先前冷冰冰的。 曹颙性子和善,话少,对年长之人颇为照拂,听殷特布与唐执玉两个唠唠叨叨时,也没有显出不耐之色。说起来,他实在难让人生出厌烦之感。 就是殷特布心中,也想着要不要说服八阿哥与十四阿哥等人,好生拉拢拉拢曹颙。后来想到十四阿哥似乎对曹家并无好感,怕自己多此一举惹得这位爷不高兴,他便只好叹息着熄了这个念头。 曹颙不晓得殷特布看着自己叹气,但是也能察觉出他态度的转变,心里也颇为受用。就算不能多一个朋友,能少个敌人也好,说来自己的幸进,也算是伤了这位老尚书的面皮。 曹颙与殷特布寒暄两句,便有些个冷场,毕竟两人才分开几个时辰,一时半会儿实在没话说。幸好传旨的内侍过来,使得两人都松了口气。 虽说殷特布与曹颙都去的口外,行的差事又都差不多,但是康熙并没有同时召见,而是先传了殷特布过去。 曹颙想起自己上次来,就是父母启程南下的日子,这已将二十多天,算算日子,两人差不多到江宁了。儿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想必这二十多天下来,又要胖了。 初瑜……想起媳妇,曹颙却是有些内疚。自己出京时赶得紧,又是天佑刚离开她身边时,就留她一个人孤零零的。这样想着,他颇有些归心似箭的感觉,偏生等了大半个时辰,也不见人来传旨。 在候见的屋子里等得不耐烦,曹颙走出门去。 已经是夕阳漫天,门前的柳树成荫,马上就要入夏了。曹颙整了整自己的衣服领子,今年的春天可没少折腾。从山东到京城,又从京城到口外,不知不觉几个月过去了。 他掏出怀表,已经是酉时二刻(下午五点半),若是再耽搁下去,他今晚就进不去城。 幸好,过了一会儿,有内侍过来传旨,曹颙赶紧收拾收拾仪表,往清溪书屋见驾。 康熙看上去,与上个月并没太大区别。曹颙按照规矩,叩头请安,而后将自己这些日子的差事大致讲了。其实,现下不过是形式罢了,因为具体的条陈,他在四月十四日便拟好了。算算日子,应该在曹颙回来前,大概四月十八、四月十九那两日到的。 想到条陈到的日子,曹颙心中一动,看来康熙真是很照拂自己。在晓得事态之严峻后,仍是将他提拔到太仆寺卿的位上。若是等到口外的详情传回京中,朝中百官晓得马场的真正损耗,曹颙怕是就没有资格往这个缺上补了。 康熙听了曹颙的回事,而后问了两句条陈里没有的话,曹颙都一一作答了。 康熙点了点头,看着曹颙道:“虽说你先前是‘委署’,接手差事的时日又短,但是身为主官,难逃其责!朕是要用你,才将太仆寺交与你,并不是要是整日无所事事的!降三级留用,罚俸三年,这个处置,你可心服?” 说到最后,康熙已经拉下脸,看着曹颙,微微有些恼意。 曹颙心中喟叹一声,“整日无所事事”那句,显然说的是他跟着侍卫们在老人宴上端盘子之事。冤不冤啊,他身上三等侍卫的职还挂着,难道就能忤逆主官不成?为何这老爷子不换个角度想想呢,自己这般殷勤,不是也为他的万寿节出力么? 不过,实没地方说理去。曹颙只是乖乖地应道心服。 听着曹颙辩也不辩白一句,康熙皱眉道:“这就服了?你三月十五被朕点为‘委署太仆寺卿’,当天便到任上。到三月二十八日离京,你共处理公务四十八件,虽说不是尽善尽美,但也没有大的纰漏。口外牧场之事,三月上旬就有苗头,只是因牧场那边疏忽,才有了以后的大祸。这论起原由来,与你有何干系?” 曹颙的脑袋已经有些迷糊,这说要罚的是他,说自己没干系的也是他,这老爷子说话翻来覆去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听康熙冷哼一声,道:“朕罚你,是给你个教训!朕点拨你到这个位置上,不是要是‘无功无过’的。若是不做出点起色来,下次就不是降三级了。朕使人问过了,太仆寺马厂委署协领还有缺。你要时刻记得,那是朕给你留的。你是曹家长房嫡子,曹家的顶梁柱,若是你不能凭着自己的本事站在朝堂上,如何替你父分忧?”说到最后,已经是声色俱厉。 太仆寺马厂委署协领是从九品京官,曹颙有些无语,心中叹了口气。自康熙调他去户部始,就是对他存了厚望的。只是他当初不愿意趟京城的浑水,求了外放脱身,想必康熙很是失望。这次令他委署太仆寺亦是,现下这火气,就是为了自己前些日子在京城时的消极应对说的吧。 事情有一有二,不可有三。曹颙也没胆子挑战这位帝王的耐性,他老老实实地磕头下去,道:“臣知错了,臣日后定当勤勉谨慎,不敢负万岁爷所托!” 不晓得是说累了,还是见曹颙老实心里熨帖了,康熙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摆了摆手,道:“下去吧!衙门的事,明日递个请罪折子!” 曹颙应声退下,却是长长地吁了口气,看来自己要勤快些了。既然留在京城,牢牢抱紧康熙的大腿,只要避开那些魑魅魍魉,他的小日子也能自在如意些。 想通这些,曹颙擦了把汗,立时快步出了园子。 暮色渐浓,一路上快马加鞭,曹颙一行将把将地赶在关城门前进城。 曹方已经带人在城门口等着了,见到曹颙,忙上前请安。 “何时回来的?庆大爷呢,可是也到京了?”曹颙的面上多了几分喜意。 曹方回道:“小的四月十八就到京了,同永庆大爷一道回来的!” 曹颙笑着点点头:“大善,先回府,晚上去完颜府瞧他!” 曹方听了,神色有些异样,犹豫了一下,回道:“大爷,庆大爷打伯爵府搬出来了,如今……分户单过!” 曹颙皱了皱眉,想起永庆之父万吉哈来,却也没也法子,毕竟是完颜府家事。他心里有些烦闷,对曹方点点头道:“嗯,我晓得了!你往来奔波也辛苦了,好好歇些日子!” 曹方应了,曹颙催马,众人跟上,回府去了。 初瑜早使人在二门处等了,晓得曹颙回来,便迎了出来。 看到曹颙那刻,初瑜快行几步,想要露出笑脸来,偏生不晓得是何缘故,眼睛酸涩难挡,朦胧一片。 曹颙见她清减不少,下巴都尖尖的,很是心疼。 “爷,回来了!”初瑜轻声说道。 曹颙大步迎上去,使劲地点点头:“嗯,我回来了!” 夫妻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不晓得打哪里说起。 待进了屋子,初瑜亲手帮曹颙换了衣裳,曹颙才低声说道:“没想到会在口外耽搁这些时日……我想你了……” 初瑜正帮曹颙弄后襟,听了这话身子一顿,慢慢地将脸靠在丈夫身后,半晌方应道:“初瑜也想爷了…… * 江宁,织造府,开阳院,上屋中堂。 曹寅与李氏坐在主位,兆佳氏与曹颂、曹硕、曹项、曹頫几个都在。老两口是四月十九到江宁的,如今已经过了五日。 兆佳氏自年后便开始收拾行李,若不是因曹寅、李氏夫妇上京贺寿,这边无人看家,早就要进京的。 虽然李氏的意思,是要留他们娘几个过了端午节再动身。但是兆佳氏怕天热了,孩子们在路上遭罪,便有些等不及了。最后,与曹寅、李氏商议后,定下了四月二十四起行。 今日,曹寅、李氏这边备了饭,给弟媳与侄子、侄女们践行。饭后,留他们在这边说话。 虽然这边还没得到曹颙正式升为太仆寺卿之事,但是曹寅晓得康熙的秉性,看来是真想要栽培栽培曹颙的。因此,对于二房进京之事,曹寅心下也比先前踏实许多。 曹寅这边,少不得拿出大伯的架子,对几个侄子仔细吩咐了,好好孝顺母亲,安分在府守孝,勤奋攻读学问云云。 李氏则是满心的不舍,虽然与兆佳氏这位妯娌早年也有过些不愉快,但是早就化解了。虽不能说亲如骨肉,但是两人一处生活了十多年了,感情也很深厚。 想到明日就要分别,李氏的心里亦是空落落的,很是舍不得。 曹頫坐在尾坐,看着伯父伯母的慈爱,小脸紧成一团,拳头握得紧紧的。终是忍不住,他一下子从座位上起来,看了一眼伯父,低声道:“侄儿不走!” 曹寅与李氏都收声,看着素日最为乖巧的侄子直挺挺地站着,有些没留意他说什么。 只有坐在曹頫身边的曹硕听清楚了,皱起眉来看了弟弟一眼。 曹頫见众人都看自己,抬起头来,看了看曹寅、李氏,又望了望自己的母亲,说道:“侄儿不想进京,伯父、伯母都上了年岁,大哥又不在身边,侄儿心里委实放不下!” 兆佳氏面上已经有了恼色,刚想要训斥儿子几句,但是在曹寅、李氏面前不好多说,便只是瞪着这个小儿子。真是奇怪了,难道这不是打自己肚子里钻出来的,向来待伯母比她这个当娘的更亲不说,如今为了孝顺伯父、伯母,连母亲兄弟都能舍了。 曹寅点点头,笑着说道:“小五能有这番孝心,大伯甚至欣慰,这份心意,大伯同你伯母领受了。只是你还小,你母亲与兄长们也舍不得你,总要一家人在一块儿方好,还是进京去吧!” 曹頫咬了咬嘴唇道:“母亲身边有几位哥哥,到了京中,还有大哥、大嫂在身边,伯父、伯母身边却只有天佑侄儿一个。他还是个奶娃娃,伯父伯母劳乏了,连个给捶背的给都没有,侄儿实在不忍。” 曹寅还要再说,曹颂站起身来道:“大伯,小五说的没错。是侄儿粗心,没有顾及到大伯与伯母,既是小五这番诚孝,就让他留在大伯身边进孝吧,还能跟着大伯好好做学问!” 曹硕与曹项两个见兄长这样说,也都是起身,却是不止为曹頫说情,也是想留在大伯这边照看。 曹硕向来方正,想着哥哥要支撑门户,孝敬母亲;庶弟向来话不多,为人稍显木讷,同大伯、伯母相处也有些拘谨;小弟则是年幼,虽孝心可嘉,但是留在江宁,实帮衬不上大伯什么。 曹项则是有些后悔,他晓得嫡母举家进京的本意,就是要靠着娘家兄弟的照拂,为几个儿子寻门当户对的亲事。他是庶子,兆佳氏虽然近些年待他不似过去那般厉色,但是也没有亲近之意。这般进京去,他的处境只会越加尴尬,还不若留在伯父身边读书。 曹頫见哥哥们抢着要留下,怕曹寅这边选了别人,心下就有些着急。他稍加思索,快步上前几步,跪在李氏面前,仰起小脸,带着哭腔说道:“伯娘,大哥大嫂照看母亲,儿替大哥大嫂在大伯伯娘身边尽孝吧!若是单单留了二老在南面,就是哥哥嫂子那边,心里也不会安生。”说着,眼泪已经出来。 李氏素来疼曹頫,曹颙进京这几年,一直是这个侄儿在身边逗趣。现下,见他这般诚孝,心里亦是十分感动,伸手搂了他在怀,帮他擦了泪,劝道:“我的儿,伯娘晓得你孝顺,也是舍不得你!只是儿子都是娘的心疼肉,伯娘都这般舍不得,你母亲那边更是要舍不得的。又不是见不着了,说不准什么时候我同你大伯还进京呢!” 曹頫转过头来,带着哭腔道:“母亲……” 兆佳氏见曹寅已经是满头华发,李氏也是泪汪汪的,心下叹了口气,对曹頫摆了摆手道:“罢了,随你……” 第三百一十八章 相会 第三百一十八章相会 城西,曹府,梧桐苑。 曹颙梳洗完毕,感觉神清气爽。待初瑜捧了四品补服来,他才想起自己像是疏忽了一件事。降三级留用,正四品到从五品,这个衣服不能穿了。 因早上要去礼部办理文书,穿着便服也不合适,曹颙便穿着了侍卫服饰。 待喜云带人送上早点,曹颙简单用了,走前低声对初瑜道:“左右家里也无事,你再睡会儿,仔细别累着!” 初瑜红了脸,略带嗔怪地看了曹颙一眼。 曹颙笑道:“这实怨不得我,我也算着日子……”话到这里,却没有说下去,到底对曹荃有些不恭敬,不好肆意妄言。 因初瑜扭过一次脚踝的缘故,曹颙不让她穿花盆底的鞋子,所以她现下穿着软底绸鞋,站着将到曹颙鼻子尖。 曹颙见她脸红扑扑的,煞是可爱,忍不住低下头去,轻轻地啄了一下。而后,没等初瑜反应过来,他已经笑着出了屋子。直到走到窗前,他才想一事,隔着窗户对屋内的初瑜嘱咐一句:“下晌我去看永庆,不用等我晚饭,你让紫晶陪你先吃了吧!” 到了前院,魏黑、小满几个都等着,曹方也在。因曹颙已经留京,要使人往沂州那边将庄先生等人接回来,这个跑腿的事还是要曹方去了。 曹颙想着他才从盛京回来没几日,心里有些不忍,道:“要不换张义、赵同两个过去,你这次跑盛京,也该当歇歇。” 曹方笑着回道:“大爷,小的没事,已经回京好几天了,歇得差不离。” 曹颙点点头,想起跟着天佑随母亲南下的柳家的,道:“对了,在那边看庄子的柳衡,使他去南面府里,他媳妇在那边当差。我原同老爷提过的,只叫他南下便是!” 说到这里,想起那边剩下的众人老的老,小的小,曹颙又道:“同先生说,京中无事,不必急着赶路。” 曹方低声应了,犹豫着要不要将永庆之事告之曹颙,抬起头来,曹颙已去得远了。 待到了吏部,吏部尚书富宁安已经在了,态度还算温煦,向曹颙道贺。不过不晓得是不是曹颙错觉,待使文选清吏司司封主事给曹颙办升调时,他不由地露出些鄙夷来。 曹颙心中叹了口气,吏部与兵部尚书争着举荐太仆寺卿的人选,如今却莫名地落在自己个头上,怕是无人心服。 曹颙没有看错,这富宁安出自满洲名门大户,其父阿兰泰生前就是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心里对包衣出身的曹家自是有几分瞧不起。 他与伊都立的叔叔是老友,举荐其为太仆寺卿并不单单是因三阿哥的缘故,主要是他对伊都立也颇为赏识。没成想,让曹颙异军突起。 现下想起来,太仆寺卿却算个倒霉差事。据小道消息,口外牧场之事他也晓得些。也是省得,不管是谁上了那个位置,遇到这样的事,都难逃其责。 明安点了副都御使,曹颙要担先前的责任,富宁安以为太仆寺卿指定要落在伊都立头上,没想到康熙任命了曹颙。 降级留用,听起来虽说严重,但并不是伤筋动骨的事,若是以后有点小功劳、小建树,或者万岁爷哪日高兴了,“官复原职”不过是上嘴皮碰碰下嘴皮的事。 不管富宁安做如何想,曹颙都懒得理会。除了调任升降,需要往吏部走动办理手续,别的他也不指望吏部。 到太仆寺打了个转后,曹颙便出了衙门,往永庆的新家去了。永庆已经在步军统领衙门办了另户手续,算是正式从伯爵府分了出来。 自打满清入关后,为了巩固统治,朝廷制定了严密的户籍制度。单旗人来说,就分为正户、另户、开户与户下人。正户是相对于奴仆而言的,是八旗平民;另户是从正户中分出去的,地位与正户同;开户人是出户的奴仆,免除了家奴身份;户下人则是家奴,没有**户籍,依附于主人生活。 八旗人丁三年编审一次,人丁身份地位不能随意变更。 永庆从伯爵府另户出来,已然是彻底放弃了宗家的爵位继承。幸好他以和硕郡主嫡长子的身份,身上还有骑都尉的爵,每年有一百一十两的俸银与一百一十斛禄米,就算是在家,也还能够有些嚼用。 永庆为了怕父亲为难,婉拒了母亲的好意,没有住在伯爵府附近,而是另外寻了宅子,地址在阜成门内小弓匠胡同。 曹方不在跟前,曹颙第一次过来,寻了好一会儿才找到。 永庆家在胡同深处,一处不显眼的宅子,门口有几棵椿树。小满要上前去叫门,被曹颙给止住了。他翻身下马,亲自上前叩门。 “谁啊?”就听有男子隔门问话。 曹颙听着声音耳熟,问道:“是七斤么?我是曹颙。” 就听拉门闩的声音,七斤开门出来,看到曹颙,面上露出些喜色,快步上前打了个千,说道:“曹爷,您回来了?我家爷念叨了好几天了!” 曹颙见他比过去看着健壮粗实些,笑着点点头道:“这一年你也在盛京,也算是历练历练了!” 七斤面带感激地说道:“这一年来,多受曹爷照拂,虽然小的没资格,却要代我家爷谢过曹爷了!”说着,便要给曹颙跪下。 曹颙连忙扶住,皱眉道:“我与你家爷是什么交情,还用弄这些虚的?”说到这里,往院子里看看,道:“尽惦记着早点见你家爷,我便不请自来,这边院子也算幽静,你家爷……” 七斤听了这话,神色一僵,对曹颙道:“曹爷先请厅上喝茶,小的这就去请我们爷来!” 曹颙点点头,随他进了院子。这是进三进小院,看着还算是宽敞,地方还是曹方寻人帮着找的。不过同伯爵府那边,却是实没法相比的。 曹颙在厅上坐了,打量了下四周,收拾得倒也妥帖。有小厮送上茶来,曹颙看了茶色,虽不是一等一的好茶,但是也算不错。他心中松了口气,看来永庆的日子过得还算凑合。 随即他便觉得自己太婆妈,有些好笑。就算是永庆另户出来,万吉哈夫妇也不会让长子净身出户,总要有产业分过来。就是永庆之妻,也有数目不菲的陪嫁。 少一时,曹颙便听到脚步声想起。他心下甚是激动,连忙从座位上起身。门口笑着大踏步进来的,不是永庆,还是哪个? “善余!”曹颙看着他红色的脸颊,只觉得眼睛酸涩。 “孚若,哈哈,可把你盼回来了!”永庆快走几步,走进厅来,近前拍了拍曹颙的肩膀笑着说。 虽然永庆衣着光鲜,浑身上下都是熏过的新衣裳,但是却难掩一身酒气。 曹颙看了眼窗外,这还没到中午,这大清早的怎么喝起酒来? 永庆因清瘦许多的缘故,眼睛显得大了许多,只是里面都是细细的红血丝。 曹颙不放心,仔细地打量了,却觉得有些不对劲。这酒臭味道太浓烈了些,就像整个人从酒缸里提溜出来似的。 就听永庆笑着说道:“这一年来,倒是真有些想你,我这就叫人置办酒菜,咱们好好喝一盅!”说着,便开口唤七斤。 七斤有些迟疑,看了曹颙一眼,还是应声下去了。 曹颙在旁看着,心里越来越疑,永庆这个情形看着眼熟,就像是酗酒的人一般。 永庆见曹颙不吭声,想起近日隐隐听到的传闻,问道:“怎么着?你的差事如何?都说那边马场出了大纰漏,龙颜震怒,自上到下都要受罚,还说要拿你顶缸。” 曹颙摆摆手,笑道:“没事,就是品级降了降,那些人看不着热闹了!” 永庆皱眉道:“降品级,不是说你才往那衙门没几日么,就算有御史弹劾,万岁爷也该明察秋毫才是。” 曹颙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道:“我对这个并不上心,你是晓得的!高两级、低两级又有什么干系,都是一样的差事。” 永庆点点头,道:“嗯,说起来这处罚算是不重,也好熬。一年半载没有什么过错,官复原职并不难。” 因说到官场仕途,曹颙想起永庆的前程来,沉吟了片刻,问道:“善余,你出仕之事,可有什么打算了?” 永庆苦笑着不已,回道:“不想折腾,我这个处境,还是安分几年吧!“ 曹颙听出他话中的寂寥之意,心下不忍,道:“若是京里待着不痛快,就托人补个外放的缺吧!” 永庆摇了摇头,说道:“我原也想过,后来想想英儿与她额娘,便熄了这个心思。她们娘儿俩跟着我就没享过福,我怎么好再让她们跟我四处奔波!这两年,我不在家里,也没好好陪陪她们娘儿俩,就当歇歇了,差事的事过段日子再说。” 曹颙心里也颇为认同永庆的想法,永庆叩阍虽是为了至交好友出头,但是触动的是皇子阿哥的面皮。若是大剌剌地不知收敛,说不定又碍了谁的眼,白白地吃亏。 自打宁春家出事,至今将近十四个月,曹颙看了眼永庆,问道:“景明家的事,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永庆眯了眯眼,面上的迷茫一闪而过,立时低下头来,笑着说道:“晓得你们交情好些,也不用这般巴巴地详询。今天咱们老友相聚,哥哥高兴,想同孚若好好喝一盅,不想提这些乱七八糟的。” 曾经还是他舍了前程,做了为朋友鸣冤之事,如今怎么成了“乱七八糟”的?曹颙愕然,不由地望向永庆。 永庆性子向来直爽,并不是巧言令色之辈。虽然他使劲地堆出笑来,但仍是难掩沮丧,像是受了什么打击一般,较刚才很是不同。 曹颙思量了下自己方才所说的话,只是提到宁春罢了。难道永庆后悔了?因失了前程与伯爵之位,他已经后悔了么? 想到这里时,曹颙觉得自己有些卑劣,好像忒恶意地揣测人心。再说,就算永庆真后悔,也是人之常情,没有什么不能理解的。 不晓得是分别太久的缘故,还是因彼此这两年的情形在往来书信中尽提了,一时之间,曹颙与永庆都有些语塞,不晓得说什么好。 幸好七斤过来禀告,道是酒菜已经准备齐当,问在哪里开席。 永庆“哈哈”笑了两声,回道:“这不是废话?你曹爷不是外人,自然二堂开席。那里宽敞,呆着人敞亮,再看看你嫂子与你侄女!”后面一句,却是同曹颙说的, 七斤下去传话,曹颙笑道:“那敢情好,只是急着赶来见善余,没准备表礼,还望嫂子能不怪罪方好。” 永庆摆摆手,道:“你嫂子晓得你帮我良多,早说过应好好谢谢你的,哪里还会挑这些虚礼!倒是英儿,是要管你叫叔叔的,这见面礼却是少不得。就算今日没有,明儿、后个也要想着补上。要不的话,我白跟她念叨你了!” 曹颙笑着点头:“嗯,这个自然。对了,小弟堂妹在京,比侄女小一岁多点,若是嫂子这边便宜,可以常往我家走动。善余前些年守孝,出了孝期,我又离京,嫂子与你弟妹至今还没见过,这也太疏远了些!” 永庆一怔,好一会儿才挑了挑眉毛,道:“这……这是自然的,别说你嫂子,就是我也惦记着大侄子呢!” 曹颙摸了摸脑门,道:“这却是不赶巧了,天佑跟着老爷子老太太回南边去了!” 永庆使劲地捶了他一拳道:“这还不到周岁,你这当爹的也够心狠的!” 曹颙苦笑道:“实在没法子,小弟不在身边,老两口又上了年岁,晚景太孤寂了些!” 永庆听了,顿了顿道:“莫不是天下的老人都是如此?呵呵,忘记同你说了,我弟那边上个月添了个大胖小子,这眼看啊,就要满月了!” “哦,并没得到信儿,要不早使人随礼去了!实在是好事,恭喜恭喜!”曹颙嘴里这般说着,心下却不是滋味儿。 即使已经等到万寿节大赦天下,但是完颜家仍是不动如山,并没有人往盛京接永庆。曹颙原本还觉得奇怪,就算万吉哈心狠些,福惠郡主是做母亲的,自然不会这般心狠,为何还不见半点动静?如今,听说是永胜添子,这两位添了大孙子,怕对长子的牵系更少。 这些是永庆家事,不管永庆心下如何,也轮不到曹颙说话。曹颙便转了话题,问起这宅子前价格,家中人口云云。 说话间,两人进了后院堂上,席面已经备好。 一个穿着玉色旗装的少妇牵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候着门口,见曹颙随着永庆过来,看着身上服侍,却是三等侍卫,有点不能确定。 永庆指了指那少妇,对曹颙道:“这是你嫂子!”又指了指那个小姑娘道:“这是你大侄女英儿!”介绍完,对那少妇道:“这就是我那曹兄弟,还不快见礼!” 那少妇轻轻俯了俯身子,道:“曹叔叔!” 曹颙一边口称“当不得”,一边避开,作揖还礼道:“嫂子不必同小弟外道,小弟同善余兄相交多年,虽不是同胞手足,却也差不离了!” 英儿手里捧着个柳编的小花篮,稚声道:“叔叔,这个好看!” 那花篮还是曹颙上个月带回来的,使人送到完颜家的。曹颙见她天真烂漫,心里也很喜欢,蹲下身来,说道:“英儿喜欢么?叔叔家里还有其他好玩的,往后跟你额娘去叔叔家做客!” 英儿拉着母亲的手,眼睛亮亮地看着曹颙,问道:“叔叔没扯谎?真的有好些个么?” 曹颙笑着点点头:“自是真的,英儿想要多少都行,只要你喜欢,叔叔就送给你!” 英儿咬了咬嘴唇,怯怯地道:“额娘说,不能要别人家东西,我们家穷了,要是伸手,会被人瞧不起……” 曹颙听着心里难受,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傻孩子,叔叔那里不是别人家……” 第三百一十九章 渐现 第三百一十九章渐现 这是曹颙第二次随扈到热河,但是感触却与上次不同。 仰起头,看着蓝底金字的匾额,从右到左书着“避暑山庄”四个繁体字,曹颙不禁产生错觉,仿佛回到了几百年后。 就听身边的十六阿哥道:“这是前年夏天皇阿玛御笔亲书的,当初还圈定了三十六景,今年看来都建好了。走,咱们逛逛去!” 圣驾五月初十离京,今日到达热河,随扈的皇子有三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五阿哥、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 曹颙身为太仆寺卿,侍从皇帝出行,同銮仪卫一道,负责康熙换轿换辂这类的杂事。 待进了园子,曹颙与十六阿哥信步而行,看到景色秀丽之处便驻留片刻。虽说避暑山庄的牌子与三十六景的名字是前年刚拟定的,但是有些建筑是早些年陆续修建而成。 两人看了几处,便在湖边说话。 见四下无人,十六阿哥对曹颙说道:“孚若,你怎么得罪十四哥了?我瞧着他话里话外,像是对你不满得很。” 曹颙听了,想起那日在永庆家问起宁春之事时,他脸上显出的复杂神色。十四阿哥,真的是你么?他想起三年前的往事,问道:“十六爷,还记得乌力吉世子么?” “乌力吉世子?”十六阿哥稍加思索,点点头道:“嗯,想起来了,就是朱穆秦和硕车臣亲王色登敦多卜的儿子,前年……大前年在喀喇沁行营被割了脑袋的那个!你怎么想起他来……”说到这里,却是不由睁大眼睛,问道:“你怎么想起他来……莫非……十四哥……” 曹颙摇摇头,回道:“没有什么证据,只是突然想起十四阿哥来。或许,他的势力比咱们想像中的要大,有心谋取大位的阿哥不止那两位。” “都是皇阿玛的儿子,就算有那个心思也寻常,不过瞧他素日跟在八哥屁股后边,倒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十六阿哥回道:“这几年十三哥沉寂了,倒是让他得了便宜。德妃娘娘在宫里又说得上话,外头巴结他的委实不少。 “那次乌力吉世子被杀之事,二阿哥与八阿哥两个都没落下好。三阿哥若是有这般谋略人才,也不会……”曹颙说到这里,却止住了。想起一人来,诸皇子中素日最不显山、不露水的十五阿哥。据他这边查到的消息,十五阿哥同三阿哥有些亲近,同十四阿哥关系亦不错。 十六阿哥笑着说:“我也想着不是他,别看他年长,瞧瞧他做的那些事。四哥自幼养在佟娘娘宫中,受娘娘的影响,才笃信佛教,这是众所周之的事儿。三哥前些年上蹦下跳,谁不晓得其野心为何,现下倒是摆出副寄情山水学问的模样,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说到这里,摸了摸下巴:“十四哥……素来往军中跑得勤,保不齐真是他……”说到这里,皱了皱眉道:“若是如此,那大家还真小瞧了他!” 曹颙隐隐记得八阿哥后来失了康熙的欢心,彻底消沉,十四阿哥接手了“八爷党”。好像是“毙鹰”还是什么鹰事件。八阿哥进贡康熙一只海东青,结果不知是死了,还是奄奄一息,反正是犯了康熙的忌讳,对八阿哥多加申斥云云。 十四阿哥看自己不顺眼,只是因自己托关系帮了永庆伤了他的面皮,还是因他就是“草原王子被杀事件”、“前门爆炸案”的幕后主事者,所以才会对曹颙心存不满? 虽说随扈这几日,每日不过四十余里,但是因始终在马上,十六阿哥身上也乏。他揉了揉脖子,道:“在马上挺了这几日,身子都僵了,待会回去叫月华给揉揉!” 月华就是曹颙前两个月在畅春园看到的那个宫女,与十六阿哥的侧福晋李氏容貌有几分相似。已经被十六阿哥收房,成了十六阿哥的侍妾。这次十六阿哥随扈,李氏因怀有身孕,在京中待产,同来的女眷是十六福晋郭络罗氏与这个新收的廖氏月华。 曹颙站在湖边,只觉得暑气全消。听了十六阿哥的话,他不由得一阵艳羡。他是臣子,又是随扈出公差,别说是媳妇,就是梳头丫鬟也不能带,只能带几个长随小厮。 不过,就算许他带家眷,初瑜也暂时脱不开身。五月初,曹颙收到曹寅夫妇的家书,晓得兆佳氏与曹颂他们四月二十五打江宁出发,已经北上。同时,庄先生那边的回信也到了,只说收拾妥当,近日启程回京。 二房婶娘与几个堂弟堂妹,庄先生那边的田氏母子,都要在府里安置妥当。这些事,便都要靠初瑜与紫晶商议着办。 兆佳氏是长辈,但是因主院兰院是李氏的住处,便只能另外收拾座院子。而后,比照着兰院的家具物什,给收拾屋子。 不说是曹颂,就是曹硕与曹项也都半大不小了。他们几个兄弟如何安置,院子与屋子,都要重新粉刷收拾。 田氏身份特殊,又是守寡之人,屋子布置得不好太花哨,也不好太冷清,这需要拿捏妥当。 还有随二房过来的下人仆从,山东回来的这些个,仔细算算人口,这府里便有些不宽敞。现下住的是曾祖、祖父留下的房子,就是曹颙也不好说换宅子就换宅子。 偏生左邻右舍一时半会还没有人家要卖房子,想要扩建也没地。最后还是紫晶建议,在后花园那边再建排后罩房,若是府里侍候的,住那边也算是妥当。 十六阿哥说完月华,想起曹颙来,挤了挤眼睛,贼兮兮地笑道:“你可不比当年,是有媳妇的人。这塞外要好几个月,你可咋办?” “咋办,凉拌!”曹颙只觉得自己满身正气,不由得鄙夷地看了十六阿哥一眼,说道:“有人腰子都要直不起了,看来是‘热拌’闹得火了!” “好啊,你这是损我!”十六阿哥笑着摸了摸下巴,眯着眼睛问道:“都说你府里姬妾全无,只有媳妇一个,是个不好女色的。你同我老实说说,到底是怕损了七哥面皮,还是那个不行?” 曹颙一阵气结,伸手给了十六阿哥一拳:“学什么不好,学人嘴碎,还操心这个!” 十六阿哥“呵呵”笑了两声,道:“既是行,咱们两个就比比,等到了那达慕时,看看谁先‘开荤’。输的那个,要请吃酒……” 曹颙忙摆手道:“行了,我的十六爷!您那里媳妇宫女都全乎,怎么还惦记外头的?我这儿还要当几个月和尚呢!千万别在我面前提这些个,这不是引得人上火么?” 十六阿哥刚想要再打趣他一句,便见不远处八阿哥与九阿哥两个同行而来,像是也在浏览景致。他收了声,小声对曹颙道:“八哥,九哥来了。若是九哥挑你刺痛,你忍忍,让他过过嘴瘾,省得心里记恨你。” 曹颙点头应了,侧身退到十六阿哥身后。 八阿哥与九阿哥也看到了十六阿哥与曹颙,两人对视一眼,笑着往这边过来。 十六阿哥迎上去,曹颙虽是不喜欢这两位,但是也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去。 “八哥,九哥,您二位也在赏景?”十六阿哥笑着问。 八阿哥笑着点点头:“饭后无事,出来遛遛弯,如今这园子算是修成了。”说到这里,看了曹颙一眼,道:“你好几年没来了吧?虽然现下降了级,但是成了近臣,圣眷犹在,你切不可妄自菲薄,还需谨慎当差才是。” 怪不得人人都赞为“贤阿哥”,单听这番话,说得何其“诚挚”。曹颙听了,忙俯身回话道:“多谢八爷教导,臣定当谨记在心,勤勉办差,片刻不敢忘却!” 就见九阿哥冷哼一声,撇撇嘴,想要说什么。不过,他看了一眼曹颙,还是转过头去,对十六阿哥道:“这次哥哥同你们几个的住处挨着,没事你也往哥哥那边耍耍!” 随扈而来的皇子中,三阿哥与八阿哥在山庄外都有自己的园子,并不住在山庄里。十五阿哥、十六阿哥、十七阿哥还没开府呢,更不要说建园子。 九阿哥虽已经开府,但是最爱经营,并不像其他皇子那般喜欢修园子。因此,也在山庄里住。 十六阿哥笑道:“九哥,您可是财神爷,咋还舍不得使几个小钱,修个园子什么的?” 九阿哥带着些许得意,摇摇头道:“哥哥我只爱真金白银,对那些虚景儿委实不稀罕!”说到这里,视线正好扫到曹颙,立时像吃了只苍蝇似的恶心,也没有了对十六阿哥炫耀的兴致。 要不是方才八阿哥嘱咐过他,别当面说曹颙。就算老七那边不算什么,还有十六阿哥在,多少有伤他的面皮。九阿哥这才忍了,不过想到曹颙小汤山的那些地,实在是肉疼得紧。偏生曹家是老爷子的人,他就算心里再痒痒,也不敢去伸爪子。 八阿哥看出九阿哥不对,怕他耐不住说曹颙,便笑着对十六阿哥与曹颙道:“你们先逛着,我们往前边再溜达溜达!”说着,招呼九阿哥走人。 待两人身形渐远,曹颙与十六阿哥才算松了口气。十六阿哥笑道:“去年我说过小汤山地价翻了几倍之事,当时你还没放在心上,现下看看如何!内务府的行宫一修,谁不想去占个地方?你同管事的也说说,差不离的价钱也放了,省得卡得太死,平白得罪了人!” 曹颙笑着点点头,回道:“晓得,上个月月末已经放出去不少,如今银钱到账,真还让我小发了一笔。若是十六爷有用钱的地方,别跟我客气。” 十六阿哥摆摆手:“我没有其他的心思,只有往里接孝敬的,又不往外头撒银子,宽裕得很。倒是你,不是说你叔叔一家要进京么,听说那边兄弟不少,你这银子是公里的,还是你自己名下的?别有了银子,再算计着伤了感情!” 曹颙回道:“虽是在我名下,却也不能看着他们紧巴。我家原本京中有两处庄子,几处房产,因前些年还亏空,都处理了。叔叔又去世,弟弟们还小。我思量着在京外买处庄子,算是让婶子那边有些出息。” 十六阿哥点点头道:“你是兄长,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只是买地的事,还不若谁来寻你买小汤山的地,你换个庄子就完了。省得重新置办小庄、寻佃户什么的,又琐碎、又麻烦。” 曹颙心中纳罕,十六阿哥一个深宫皇子,怎么晓得这些个? 十六阿哥见他意外,笑着说道:“我上个月帮月华家置办了一处。她家虽说也是旗人,但很是贫寒。有个哥哥,也是没啥出息。我便想着给他们置个庄子,算是给她家人过日子用的,省得没事老寻人往宫里递话,寻闺女要钱。原是要托你,又赶上你去口外,我便自己张罗了两日,算是长了大见识。” * 京城,曹府,梧桐苑。 初瑜梳了小把头,穿着雪青色旗装,踩着花盆底,坐在炕沿边上,对五儿说道:“这几日嫂子教五儿的,五儿可记得了?” 五儿穿着象牙白的绸褂子,很是乖巧地坐在那里,奶生奶气道:“五儿记得了,要唤母亲,给母亲磕头,还有二哥、三哥、四哥……呃……还有四姐姐……” 初瑜摸了摸五儿的小脸蛋,从袖子里掏出只月白的荷包给她系在手腕处,里面是一些蜜饯吃食,笑着说道:“这是五儿最喜欢吃的,等姐姐来了,别忘记给姐姐吃。嫂子这边还给你留着好多,心里别舍不得。” 这招却是言传身授了,初瑜小时候在嫡福晋身边长大,就是听了乳母的话,用这招来同妹妹相处的。 五儿父亲与生母都离世,以后要跟着嫡母过活。虽然初瑜是嫂子,但是有兆佳氏在,也不好就五儿的事多开口。因此,初瑜便准备了这些,想着让五儿与四姐好好相处。那样的话,兆佳氏看着孩子们的面上,也不好太怠慢这个庶女。 因想起自己小时之事,初瑜回过头,对坐在椅子上的叶嬷嬷说道:“那时候嫌嬷嬷唠叨,现下才省得是金玉良言。” 叶嬷嬷晓得她是不放心五儿,叹了口气,道:“谁会想到,这么个粉雕玉琢、瓷娃娃似的小姑娘,竟然这般命苦。现下小时还好些,往后大了做亲,这个身份,又是这个容貌,却是让人不能省心。” “有我同爷在呢,还能眼睁睁看着她吃亏?”初瑜道。 “女人的命说不好,就说三姑娘,爷与平王福晋也是亲妹子似的疼,特意给寻了个人口简单的人家,婆婆还是脾气好的,不还是少不得吃委屈!”叶嬷嬷摇摇头道。 “嬷嬷!”初瑜低声嗔怪着:“在五儿面前说这些做什么?小孩子不省事,哪天再学出去。三姑娘的事,晓得的人不多,何苦闹出来,让三姑娘没脸?” 叶嬷嬷讪讪道:“瞧奴婢老糊涂了,咋想起念叨起这个来。往后府里人多口杂,保不齐有人兴风作浪,往后奴婢还是给嘴上闩个把门的,再也不敢浑说。” 正说着话,就听到外头脚步声起,而后喜云进来回道:“格格,方才前院来信儿,二太太的马车进城了,就要到这府里了!” 初瑜忙站起身来,让**抱了五儿,一起出了梧桐苑,带着曹方家的、赵安家的、钱康家的到仪门外迎候。紫晶同曹忠家的,往码头接兆佳氏去了。 * 曹颂带着两个兄弟骑马而行,兆佳氏穿着素服,搂着小女儿坐在马车里,一行人往曹府来。 曹颂晓得哥哥正式为太仆寺卿,心里很是高兴。原本他还担心哥哥只是暂代,过后还回山东,心里想得慌。只是偏生又随扈去了,实在有些不美。 曹硕与曹项两个,还是第一次进京,只觉得眼睛不够使。又怕露怯让下人笑话,两人直挺挺地坐在马上,板着小脸,看着也带着几分世家公子的威仪。 第三百二十章 表礼 第三百二十章表礼 兆佳氏坐在东屋炕上,看了看地上的摆设物件,心里也算是满意。 这边在兰院西侧的芍院,是西路内院正房。因院子西南砌着块菱形的花池子,里面遍植芍药而得名。现下正是芍药花期,碧绿的花枝上,粉色、紫色的芍药花开得正艳。 这边正房三间,左右各有套间(耳房)一间。东屋有炕,里面套间是兆佳氏的卧房;西屋套间则安置了兆佳氏的女儿四姐儿。 因初瑜带着人置办席面去了,屋子里只有张嬷嬷带着几个大丫环摆放兆佳氏带来的物什。 张嬷嬷摸着地上黄梨木团寿立柜,又看了看旁边的万字栏围多宝格,嘴里“啧啧”出声,转过头来对兆佳氏道:“太太,这可是一水儿的苏式家具。在南边时还不觉得,前两年老奴在京中是晓得的,这些物什可没个便宜货。就是大太太那屋子,也不过如此罢了。” 兆佳氏点点头,道:“难为她,待我这寡妇婶子还算恭敬!” 张嬷嬷笑着说道:“太太说的这是什么话,大太太不在跟前,太太是正经的叔婆婆呢!就算大奶奶身份再尊贵,还能短了礼数不成?” 兆佳氏叹了口气,却是没有说话。 实没想到曹颙会这些快调回京中,自己竟要看着侄儿媳妇脸色过活。虽说她是长辈,但是这里毕竟是伯爵府,初瑜又是长房长媳,家事这块轮不到她来说什么。 不过她转念一想,丈夫生前说得对,儿子们往后还要多靠曹颙这位哥哥,这般一块儿住着亲近亲近也好。至于能不能当家,也算不上什么,谁还能短了她的吃喝不成? 张嬷嬷看完家具摆设,想起一事,挥挥手打发丫鬟们出去,对兆佳氏道:“太太,大奶奶别的安排的还算妥当,只是有一处却是不好说。” 兆佳氏问道:“哪儿?” 张嬷嬷回道:“太太,如今四姐儿还同太太一个屋子住呢,五姑娘倒是有了自己院子了!” 兆佳氏闻言一怔,想起方才规规矩矩给自己磕头的五儿来,心下说不出什么滋味,道:“她不在我身边养大,又不好同哥哥嫂子一个院子的道理,有住处也寻常。” 张嬷嬷迟疑了一下道:“五姑娘住在是大爷先前的院子,那里最是雅致不过,是读书做学问的好地方。就算不给五爷留着,给三爷住也比现在的院子好些,实是可惜了了。” 兆佳氏微微皱眉,说道:“既是大爷住过的院子,也没有弟弟们去占的道理。就是五姑娘,也不过是现下还小罢了,大些总没有同哥哥隔墙而居的道理。这些话,往后嬷嬷别再说了,让了听了,还以为我这做婶子的多事。” 张嬷嬷老脸一红,道:“是老奴想左了!” 兆佳氏想了想,道:“南边带来的下人,嬷嬷也是告诫告诫,且安安生生的。若是有人捉妖,丢了脸面,就算是大奶奶要饶,我这边也不依的。安分守己地当差,就是给我与小爷们长脸了,没得叫人笑话大家伙儿不懂规矩。” 张嬷嬷前两年在京城住时,便憋着口气。好不容易这次跟着自家太太上京,原以为能说得上话,但是瞧太太又像是要当甩手掌柜,她心里便有些不自在,腆着老脸说道:“太太总要端出些架子,大奶奶是郡主格格呢,若是太太随和,倒好象是敬着她似的。” 兆佳氏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道:“自是敬着她,往后我这些儿子闺女们还要指望大房的哥哥嫂子照拂,为何要找她不痛快?毕竟是叔婆婆,又不是正经婆婆。就算我摆出谱来,她不受,不还是我自己个儿没脸!待往后我有媳妇了,再摆婆婆的谱儿也不迟。” 张嬷嬷撇撇嘴,终是没有再言声。 少一时,便见梧桐苑的大丫鬟喜云奉命过来请示兆佳氏,将席面摆在芍院这边,还是梧桐苑那边。 兆佳氏坐了大半月的船,身上有些乏,不耐烦动弹,便道:“还是摆在这边屋子吧!” 虽说按照规矩礼数,应男眷女眷分开,但是曹颙不在家,曹颂他们几个又是小叔子的身份,初瑜这个长嫂倒也不需要避讳许多。初瑜便在芍院布了圆桌席面,请兆佳氏上坐,自己带着四姐儿、五儿坐在她右手边,曹颂带着曹硕与曹项在右手边。 因前面过年初瑜跟着曹颙回南面过的年,与曹硕、曹项两个也认识。只有四姐儿,那时还不记事,现下看着初瑜有些眼生,坐在那里略显拘谨。 五儿记得嫂子先前的教导,从手腕上系着的荷包里拿着块干果蜜饯,低声对四姐儿道:“姐姐吃!” 四姐儿闻着那蜜饯香甜可人,抿了抿嘴,转过头来看着兆佳氏。 兆佳氏看了眼五儿,对四姐儿点点头道:“既然妹妹给你的,你便吃吧!” 曹颂在旁,看着五儿笑着道:“五儿还记得哥哥么?我是你二哥……”说着指了指下首的曹硕与曹项两个:“这是三哥,还有四哥!” 因方才五儿只见过嫡母与姐姐两个,哥哥们还没见。听到曹颂这般说,她想起嫂子的教导,想从椅子上起来,给哥哥们行礼。偏生她个子小,没人抱着根本下不来,便有些个着急。 曹项同她挨着,想着这个妹妹同自己一般是庶出,却比自己还可怜,心中生出些怜爱来。 兆佳氏看着五儿,只觉得丈夫与路眉两个在眼前转啊转的,如今两人在黄泉下倒是能守着,只留下自己这般苦熬着。因她露出乏色,众人也不好多耽搁,这顿饭吃得却是没甚滋味儿。 虽说在孝期,但是有些亲戚还要往来走动。接下来几日,兆佳氏便带着儿子们去了兆佳府与她哥哥家。 二房长女曹颖晓得母亲与兄弟们进京,带着孩子们也来过一遭。平王府那边,平王福晋也使人送了不少吃穿物什过来。因她有了身孕,不方便过来,所以请婶子得空往王府去。只有曹颐,虽然这边也使人送了信儿,但是却一直没有动静。 兆佳氏几次想开口相问,又实在拉不下脸来。 只有曹颂,晓得三姐姐或是对母亲有心结,所以不好回来。他却是不管那许多,得空便往觉罗府走一遭。 塞什图随扈去热河,并不在京中,曹颐亲自到前院来见弟弟。 曹颂见姐姐面色比半年前好,看着也不像过去那般消瘦,松了口气。 曹颐这几日也犹豫着,不晓得该如何面对兆佳氏。不过,曹颂自幼待她亲厚,她对这个弟弟感情也很是深厚。 曹颂手里拿个了巴掌大的梨木小盒子送上,献宝似的说:“三姐姐,您瞧瞧这是什么?” 曹颐笑着接过,打开来,里面晶莹剔透,都是拇指盖大小的雨花石。 “原还想给三姐姐带几只桂花鸭,又怕道远东西坏了。这却是上等的石头,找人看过了,是玛瑙与玉髓,可以磨珠子,也可以随手把玩。”曹颂笑着说道:“姐姐小时候喜欢这个来着,弟弟便带了些进京,往后还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回南边去。” 曹颐听出他话中的留恋之意,问道:“怎么才进京,便想南边了?去年见你,你不还说想着京里这头么?” 曹颂抓了抓头,憨笑着说道:“可不是么,就是这样呢。原来在南边,想哥哥同姐姐们;如今到了京里,倒是有些惦记大伯、伯娘与小五他们。” 曹颐原还不晓得曹頫留在南边,现下听曹颂说起,才晓得此事。她微微皱眉,对曹颂问道:“将小五留在大伯家,是谁的主意?” 曹颂有些不解,茫然道:“还能是谁的主意,自然是他自己个儿的!” 曹颐心下算了算,曹頫十三,自幼早慧外露,自己拿主意也说得过去。只是长房有子,他这般依恋亲长,虽说算是孝心可嘉,但是时日久了,保不住生出其他心思。 曹颂见她不语,道:“三姐姐想什么呢,可是担心大伯他们?依照我的意思,也是不愿意小五留的。他那点儿年纪,哪里是能照顾人的!应是我或者老三留着才对,只是先前一时没想到,疏忽了。” 曹颐晓得他心实,不会想其他的,便也不同他说这个,又问了几句别的。今年闰五月,再过是来日是曹荃的周年,有些物什也许现下就准备得了。 曹颐原要留兄弟在这边吃饭,曹颂见到姐姐,却是心满意足,想着同表兄弟们还有约,便别了姐姐出门去。 曹颐拿着那盒雨花石回房,从炕柜里取出个匣子来,里面放着个软封。曹颐拿起那软封,愣了许久,将那软封同这盒雨花石放在一处。 她叹了口气,唤春芽进来,将已经准备好的礼物单子添减几样;同时使人往曹府那边送信,明日她回娘家。 * 兆佳氏从娘家哥哥家回来,听张嬷嬷回说,给曹硕、曹项兄弟两个的丫鬟已经选好了,便亲自过目。 都是十三到十五的女孩,模样都过得去。兆佳氏坐在炕上,从头到尾扫了几眼,想起一件事来,对张嬷嬷道:“老二屋里那两个呢?找人把她们家来,老三、老四身边早先的也叫来。” 张嬷嬷唤了个小丫头,往槐院传玉蜻同玉蛛过来。曹硕的松院、曹项的柏院也使人去了。 玉蜻同玉蛛两个都有些战战兢兢,因先前见张嬷嬷的态度,晓得二太太是防着儿子身边有屋里人的。她们两个不管因什么缘故,都算是犯了二太太的忌讳,心里便有些没底。 看着屋子里一排小丫鬟,玉蜻同玉蛛两个虽纳罕,但是仍乖乖地跪下磕头道:“奴婢玉蜻(玉蛛)见过太太,给太太请安!” 兆佳氏瞅也没瞅玉蜻、玉蛛一眼,对地上那些丫鬟道:“这两个是谁,你们可识得?” 那些丫鬟们抬头看了,却是有识得的,有不认识的。府里挑上来的家生子认识,晓得是二爷的屋里人;那边带来的几个,却是不认识,只是觉得这两人容貌也算是不错的,难道是要给自己主子添的人? “她们是你们二爷的屋里人,往后你们也少不得称声姨娘!”兆佳氏面上带着笑,看了地上众人一眼。 玉蜻同玉蛛还当兆佳氏要教训她们,没想到却是当众认可了两人的身份,两人皆是又羞又喜,低着头说不出话来。 其他人再望向玉蜻同玉蛛两个时,眼中就满是艳羡。 兆佳氏看在眼中,嘴角挑了挑,露出一丝冷笑:“想要讨好爷们欢心也罢,想要学着别人穿金戴银也好,我都容着你们。只是规矩是规矩,礼数是礼数。爷们正在守孝,谁要是想指望着‘母凭子贵’,想要靠着肚子来兴风作浪,那我可是不依!”说着,叫人端药上来。 玉蜻同玉蛛两个再笨,也晓得这话是冲着她们两个来的,小脸唬得发白,身上战栗着。 兆佳氏叫人将药放在玉蜻、玉蛛两个跟前,轻声说道:“这是我给你们的见面礼,喝了这碗药,我便认下你们是二爷的屋里人!” 玉蜻同玉蛛两个,虽不晓得这是什么药,但是看到兆佳氏眼中的寒意,谁还敢说个“不”字?自是哆哆嗦嗦地应道:“奴婢谢太太赏!”而后端起药碗,咬牙饮尽。 直到看着两人放下空碗,兆佳氏脸色才好看些,笑着点点头道:“你们两个是老实孩子,懂事就好!”说完,又对地上那些丫鬟道:“心里惦记着爷们,想要爬上爷们床的,可要看好了。谁要是贪那个姨娘的位置,这边就送一碗红花汤做表礼。要是你们自认为貌美无双,能够栓着爷们的心,就不妨试试看……” 兆佳氏话未说完,就听“扑通”一声,玉蛛已经重重地昏倒在地上。玉蜻见兆佳氏皱着眉,态度不善,怕她怪罪,磕头道:“太太,玉蛛她身子有些虚,并不是故意如何,求太太饶过她这一遭。” 兆佳氏冷哼一声,道:“我倒不晓得,敢情她还是个病美人不成?到底是她侍候二爷,还是要二爷侍候她?”说完,很是不耐烦地看了眼倒地的玉蛛道:“赶紧拖了她下去,往后安分守己地在院子里,别想着捉妖!” 玉蜻应着,起身搀了玉蛛下去。 那排丫鬟都已经是听傻了,就算年纪小些的,听过家长里短的,也晓得红花是何物。 太太赐的哪里是礼物,这是断了子嗣的绝育药。她们这些人,为奴为婢,就算是做了通房,若是没有子嗣,又能得几日欢好? 兆佳氏看着众人道:“若是你们肯安分的,侍候爷们又尽心,等往后奶奶进门,少不得抬举抬举你们;若是顽皮不省事的,却要掂量掂量自己个儿的分量。” 众人皆跪下磕头,口道:“奴婢不敢!” 兆佳氏看着地上那两只空碗,突然生出几分无趣来,意兴阑珊地摆摆手:“既然晓得了,你们便下去吧!” 芍院外,初瑜同紫晶正往这边走,就看到玉蜻满脸是泪地搀着双目紧闭的玉蛛出来,都是唬了一跳。 “这是什么了?”紫晶低声问道。 玉蜻回头看了眼芍院,满脸满眼地畏惧,却是说不出话来。 初瑜见她一个人搀扶玉蛛吃力,便叫喜云、喜彩两个搭把手,一起送她们两个往槐院去了。 还没到院门口,玉蛛便幽幽醒来。她先是迷茫地看了初瑜、紫晶等人一眼,随后便推开扶着自己的玉蜻与喜云两个,蹲下身子,扣着嗓子眼,使劲地呕着…… * 热河,避暑山庄。 今日康熙遣镶黄旗蒙古副都统佛济保、正白旗蒙古副都统赫达、户部侍郎塔进泰、礼部侍郎冯忠、通政使司通政使刘相等往喀尔喀、喀喇沁等处给赏蒙古老人,曹颙跟着十六阿哥、十七阿哥往这几位大人处宣旨。 因提到喀喇沁,曹颙想起三年前惨死在草原上文绣。虽是答应送她回家,但是曹颙至今还没寻到她的家人,她的骨灰仍在京城,没有安葬。 第三百二十一章 祸起 第三百二十一章祸起 热河,避暑山庄,东北部,溥仁寺。 这里同毗邻的溥善寺一起,是蒙古各部王公为了恭贺康熙甲子万寿特意请旨建造的。 今日是曹颙的休沐日,十六阿哥晓得他除服,便拉他到这边敬神佛,算是礼繁从简。偏生十七阿哥晓得信儿,便也跟着来。 虽说这边建筑是汉族庙宇的形制,但是却有朝廷派驻喇嘛,由京城理藩院衙门管理,相关接待人员都是有品级的。现下这里还没有对百姓开放,很是肃静,里里外外只有些大小喇嘛在走来走去。 主殿天王殿里,供奉着六尊佛像,弥勒、韦驮与四大天王。 虽然对神佛之流,曹颙向来不屑,但是因规矩礼仪,他仍是在佛前上了三炷香,又舍了五十两银子给寺里,点上一盏长明灯,为叔叔曹荃祈冥福。 或许是庙宇新建的缘故,殿堂里满是浓浓的油墨味儿。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强忍着,等他这边全了礼,便拉了他出来。 直到出了山门,十七阿哥才甩了甩手中的扇子,道:“这些番和尚也不容易,这屋子呆着也实呛人了些。” 十六阿哥也拿着把扇子,合拢起来,拍了拍手心,笑道:“还好,他们都是吃肉的,各个儿膀大腰圆,身子耐得住。这庙看着是汉式的,里面画佛龛的却请的是青海艺人,惯会用这浓墨。” 三个人溜溜达达地往城里去,除了曹颙的小厮小满、十六阿哥的贴身近侍赵丰、十七阿哥的近侍王河外,魏黑、张义同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的护卫们都在后面十来米处,三三两两地跟着。 山庄建成,圣驾这半个月便没有动地方,一直在山庄这边。两位阿哥逛腻歪了山庄,便想要弄出“微服出行”的把戏。他们只是上嘴皮一碰下嘴皮的事,可把两位阿哥的侍卫随从们担心坏了。 就是曹颙听了,也不禁啰嗦着劝了几句。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本来就没打算拉下他,还惦记着他除服了,大家要痛快地喝顿酒。 曹颙劝不住他们,最后只好说好了,除了溥善寺外,就只往山庄附近的集市去。这边挨着护军营与前锋营驻地,街上往来巡查的兵丁也多些,应不会出大事。 因满清建国来,禁止百姓民众随意出入山海关。因此,热河这边住的除了旗人老户,就是京城各府过来置下铺面的家奴,满大街多听到带着京腔京味儿的吆喝声。 放眼望去,有一家铺子出入往来行人最多,曹颙不禁略带好奇地望过去。没有幡子,只有屋子门帘上有个斗大的“赌”字。 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也瞧见了,十七阿哥打荷包里掏出两个银锭子,笑着对十六阿哥与曹颙道:“哥哥与孚若有没有胆子同我去赌一赌,别的不说,稳当赚上几千两银子是指定的。” 十六阿哥笑骂道:“你这小子,贪财便贪财,拉着孚若做什么?是还嫌他不够碍别人眼的,非要送个小辫子过去?” 十七阿哥“嘿嘿”笑了两声,低声道:“听说近日九哥没事见天的往这边出溜,手里收的封口费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弟弟实在有些眼红。” 十六阿哥瞥了他一眼,道:“你倒是轻省了,若是孚若被哪个见着了,不还是要舍了银子封口。” 曹颙望着那门帘,听着这小哥俩说话,心里直是感叹不已。谁说当官自在呢,谁说满大街赌馆妓院? 按照《大清律》,“凡赌博财物者,皆杖八十,摊场所在财物入官”, 这还不算完,还要看是不是有前科,枷号一个月或者两个月。若是职官赌博的,罪加一等,要奏请皇帝问罪,文官革职为民;武官革职后,还需再有其他处罚。若是举人、秀才去赌博,就要革去功名。 妓院那边亦是,若是曹颙想去见识见识,只能往私娼处了。满大街的红袖招,不管多水灵的姑娘,多好听的曲子,大门是不能进的。 十七阿哥只是过过嘴瘾罢了,若是让他往赌场进,他也不会去的。一行人走了半条街,有些乏了,便寻了个干净的馆子进去。 因还不到饭时,馆子里只有一桌客人,曹颙他们便捡着挨窗户的地方坐了。小二甩着抹布,上前来擦了桌子,满脸带笑道:“几位爷用点什么,店里有刚进的‘野八仙’,味道正好,几位爷要不要尝尝鲜儿?” “野八仙”是热河的名菜,就是用狍子肉、山鸡脯、山兔、地羊、沙丰鸡、冬笋、口蘑、青椒这八种原料,放到老汤中蒸制而成的。 若是换了别人,少不得要点一道尝尝。但是这道菜,曹颙他们在山庄里说不上见天,却是常吃的,实没有什么兴致。 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有些意兴阑珊,想来是虽觉得饿,却实不晓得吃些什么。毕竟大热的天,对这些肉啊什么的实在腻歪。 曹颙对那小二道:“有没有什么常见的吃食,素淡些的,凉拌小菜什么的?” 小二瞅了滋养得白白嫩嫩地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一眼,晓得是哪家的公子哥出来,要吃乡间粗食的,便道:“这位爷算是问得了,正有荞面河漏同荞面碗坨。若是几位爷嫌天儿热,用麻油爆过的葱花加上芝麻酱、生姜末、蒜泥什么的这么一拌,来上一碗!那简直是神仙来了也不换!再配上几道小菜,二两山东烧酒,这爷儿们就擎好吧!” 曹颙听他说得热闹,便看向对面坐着的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道:“咱们就点这个?” 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却是转着头,望着窗外,神色略带嘲讽。 曹颙顺着两人视线望去,只见几个拉着湖石的骡车渐行渐远,偶尔传来车夫开口吆喝让道的声音。 十六阿哥收回视线,对曹颙问道:“咱们不过是垫吧一口,孚若看着点,若是能让我们尝个鲜儿是最好。” 曹颙对这些吃食,是只闻其名,也是没尝过的,便叫小二将河漏与碗坨每样来上三碗,再有小菜配上四个。烧酒么?他沉吟了一下,问道:“要不你们也尝尝外头的酒?虽然味道不如里面的好,但是胜在味儿朴,劲大。” 十六阿哥道:“左右也无事,自然要尝尝。大中午的,也别多了,省得失态,遇到御史也不好,每人来上二两应应景!” 曹颙使人唤了小二沽酒,这时屋子里已经坐了大半屋子,都是三人的随从护卫。他们装作随意状,隐隐地还是将曹颙他们这边的位置给环住。 曹家的这几个不算,其他的皇子护卫亲随,多是带着爵位品级的。在座的这些,不说有一半,三分之一都比曹颙现下的从五品品级高。 平日这些人虽然不算骄横,但是也各个是仰首挺胸、牛气冲天的,现下却只能听着两位阿哥的安排,扮作寻常百姓。看着他们坐的那个别扭,没几个自在的。 曹颙见两个皇子也没安排,便低声对小满道:“过去吩咐了,就说菜管够点,今儿算我账上。”酒这块儿不用他吩咐,护着两位皇子在市井,这些个侍卫也各个悬着心。 小满过去低声说了,就有几个侍卫头目陆续向曹颙抱拳。 曹颙不禁摸了摸额头,幸好厅上原来那桌子客人走了,要不是个人也能看出大家是一伙儿的。 十七阿哥也瞧出不对来,摇了摇扇子道:“早说了不让他们跟来,这里要是出了乱子,那可就要闹笑话了!” 曹颙想起方才的那几车湖石,伸出手来,摆个了“八”字道:“听说这位在热河修园子,方才可是他们府上的?” 十六阿哥脸上露出了一丝嘲讽,回道:“说的可不是,因见三哥、四哥、五哥他们得了皇……得了阿玛的银钱,他便也张罗着修呢。想学着几位哥哥那样,请阿玛去游园子。”说到这里,压低了音量,道:“除了这个,好像还使人往南面寻良家女子去了!嫂子彪悍,他子嗣又少,这也是他的心病。京城里他不敢往屋里放人,这边园子放些,嫂子还能追来不成?” 十七阿哥在旁听着点头,笑道:“他不掂量掂量自己个儿分量,只因人人奉承,便当自己贵重了。不说别的,就是这一条‘惧内’,就够不让阿玛待见了!偏生他还不自知,实是令人可笑可叹!” 十六阿哥笑着瞥了十七阿哥一眼道:“你别‘老鹞子落到猪身上’,看不到自己个儿黑!哥哥怎么听说,你将早先服侍你的两个丫头都放出宫去了!” 十七阿哥面色一红,嘟囔道:“弟弟那不一样,弟弟是真心疼她!” 曹颙在旁,心里却渐渐沉重,八阿哥在江南选湖石女子,使得不会是李家的人吧? 第三百二十二章 日子 第三百二十二章日子 因天气暑热,整个闰五月与六月康熙多驻留在避暑山庄,只在闰五月十三日到十八日去离避暑山庄的汤泉驻跸过几日。 曹颙的日子起初无比清闲,无事时除了同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在山庄周遭转转,偶尔也同德特黑等人混在校场。 原本有些生疏的骑射功夫,他又慢慢地捡起来,看得很多新晋小侍卫眼热。就是德特黑与纳兰富森两个也叹惋,像曹颙这样挂着个高品级的职位,哪里有做侍卫轻省? 待到大家兴致好时,还有人张罗着赌个彩头。曹颙并无好斗之心,实不好推了,也是有输有赢,落得大家高兴。 虽说李鼎为人向来圆滑,但是侍卫营这边,大家都不是小门小户出来的,随意提溜出来一个,身上都带着爵位。就凭着一张嘴,哪里会使众人心服? 李鼎生性好强,虽说手上骑射功夫不如曹颙出彩,但是也是打小便练过的。 在京城时不晓得,圣驾驻扎热河行宫这两个多月,他不当值时多流连校场这边,技艺越来越出挑。就是那些原本背地里叫他“小白脸子”的老侍卫,也待他较过去亲近。 有次,曹颙在校场看到这位表哥,心下也迟疑,不晓得该不该开口相问。 李鼎原来极是风流文雅的模样,喜欢华服,在侍卫营几个月,也有点英武的模样。他见曹颙似乎有话要讲,笑着打趣道:“孚若想什么呢,可是要同表哥比划比划?” 曹颙刚要笑着摆手,抬头望去,却见李鼎似笑非笑,眼中流露中一丝嘲讽与恨意。虽说李鼎见曹颙望他,立时挑了嘴角,挤出几分笑来掩饰,但曹颙不是傻子,自是能感觉到他是善意还是恶意。 虽然两个是表兄弟,但是两人接触的次数并不多。曹颙仔细思量,除了三年前望凤庄之事,自己并没有结怨与这位表哥之处。想到这些,他的心也是越来越沉。 那件事,本就是李家理亏。若是李鼎不思悔过,还心存愤恨,那曹颙也只好叹气无语。虽然晓得李家败落,李氏免不了伤心难过,但是他也没有想要去给李家陪葬的想法。 江宁与京城府里上上下下四百多口,他要担负太多人的性命前程,实在不愿意去冒那个风险,费心去感化李家这门亲戚。看来回到京城,还要想法子向四阿哥示好,就算不表明立场,也不能让其心生误会才行。 曹颙心里拿定了主意,再看向李鼎时,便少了几分头疼,多了几分从容,淡笑着说:“还是劳烦表哥另寻他人,表弟委实不耐烦动弹,呵呵,这天热!”说着,摆摆手,道:“表哥慢耍,表弟我先往凉快地方眯眯。” 李鼎站在那里,看着曹颙的背影,只觉得说不出的可恨。可是不知为何,他觉得像是哪里疏忽了,又想不到缘故,不由得一阵心烦气躁。他拿起一支箭,搭在弓上,瞄着远处的靶子,口中低声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瞧不起爷!” 曹颙溜溜达达,渐行渐远,却是听不到,也没心思去琢磨李鼎的心里到底想什么。 清闲了这些时日,曹颙心里已经没底起来。 毕竟是太仆寺的主官,又有康熙上次的敲打,就算曹颙再慵懒,也不得不动动脑筋。无奈,对于养马之事,他实是外行。闹不清楚其中关键时,他也不愿意为了显得自己这主官能干,便任意地指手画脚。 虽说太仆寺卿算是天子近臣,但是其职下那个传旨那条已经形同虚设。那些差事,多有当值的内大臣或者康熙专门指派的人去做,轮不到曹颙去插手。 说是不想让康熙失望,或者是责任感使然也好,曹颙还是想做个名副其实的太仆寺卿。因此,留在山庄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做起了统计员。 太仆寺两翼牧场前身是种马场,隶属兵部,顺治初年设置,主要是为了军队放牧与供应马匹。当时,同时设置的还有陕西苑马场。到康熙四年,苑马场的马匹与牧丁并入种马场,取缔了陕西那边的马场,而是将马场集中在口外这边。康熙九年,种马场从兵部改属太仆寺,由国家牧场转为皇家牧场,并且分设左右两翼牧场。 他给京城那边去了公文,让人将太仆寺这边现存的马场资料都送到热河。 热河这边的太仆寺属员,除了唐执玉,还有两个小史。那两个小吏品级低,这几十年的马政资料算是机密文档。除了太仆寺卿与少卿外,其他的人只有太仆寺丞与主簿可以根据自己职责内的公务,查阅一部分,这两个小史还没有资格看这些。 对于唐执玉,虽然其为人显得刻板了些,但是曹颙却是有几分真心敬佩。别的不说,就说唐吃穿用度,是曹颙所见官员中最为节俭的。而且观其为人行事,不似作伪。 曹颙心中有些纳罕,京官虽然不比地方官,可以刮地皮或者卡卡属地富户的油儿,但是也有些属官的孝敬。 不过随即一想,他也明白过来,太仆寺竟是个清贵衙门,怪不得出京前人情往来,反不如在户部做郎中时多。那些新外放的官员或者进京陛见的官员,都要给六部司官送各种孝敬。冬天有炭敬,夏天有冰敬。 像太仆寺这样的衙门,自然就没人会记得了。撑死了在“三节两寿”时,下边的属官会送上些表礼。那些小官就更穷了,这表礼也不过是应景罢了。 因小满与唐顺也熟了,私下也问了不少话出来。唐执玉出身书香门第,父母已丧,不过现下供养着一个寡妇婶子与几个堂弟。那几个堂弟都在求学,花费大些,其中有两个已经是秀才功名,在京城读书等着今秋的恩科。再加上他自家儿女也不少,这日子就过得紧巴些。 曹颙晓得这些后,再看着唐执玉的目光便多了些敬重。自己派人往热河送文档的用意,曹颙也没有瞒唐执玉。有这个负责的少卿在,不用白不用。 接下来的日子,曹颙便同唐执玉两个一道,逐年统计康熙九年至今这四十三年的牧场各种数据。牲口孽生数与虚耗数,按照每年,每月的数据统计,对其中有马瘟发生的年份格外标注。 唐执玉虽然为人有些耿直,出仕也将近十年了,自然晓得这个东西算是主官分给自己的功劳。 虽然没有说那些感恩道谢的虚词,但是单凭曹颙这个外行,以这种方式来介入太仆寺的公务,而不是两嘴皮一碰,为了维护主官的权威瞎指挥,他对曹颙这位主官的印象便好上许多。 待见到曹颙全神贯注,左手账册,右手算盘时,劈里啪啦地核算起数据与账目,唐执玉只能感叹。 官场上都说曹家几辈子的体面都落到曹颙身上,所以他得以幸进,小小年纪便身居显官。唐执玉自己是正经的科举出身,自幼苦读诗书,科举了好几次,三十多岁才考取进士功名。因此,对于曹颙这样靠着家族余荫上来的年轻人,他本来是有几分鄙视的,现下却真心生出几分敬佩。 换做其他人,或许想着要自己个偷摸做了,挣个功劳,升升品级什么的。曹颙却没有这种想法,对于现下这个从五品官职,他心里还算满意。 甚至有的时候,曹颙还不禁错觉,是不是康熙为了保护自己,降低众人对他的嫉妒,才趁着牧场之事,将他的品级降了三级。因为,就像是八阿哥与九阿哥他们,在他降级后,也不觉得他是幸进。 康熙老了,已经无法耐住暑热。曹颙这两个月陛进过两次,虽然这位帝王面容肃穆,双目依旧犀利,但是仍无法掩盖其身上的暮年之气。 塞外这两个多月,康熙最高兴的就是宫人传出怀孕的消息。在春天时,有位贵人生了个皇子,落地没多久便夭折了。康熙虽然不缺阿哥公主,但是身为一个男人,一个上了岁数的男人,能够让女人怀孕也算是证实了“宝刀未老”。 十六阿哥的侧福晋李氏六月十九诞下一子,母子平安。消息传到热河,十六阿哥喜不盛收,给康熙报喜的同时,讨下恩典来,回京看儿子去。 这是康熙今年添的第三个孙子,头一个是三阿哥五月初添了第十子,而后十三阿哥五月末添了嫡次子,现下是十六阿哥添了庶长子。 在侧福晋李氏没生之前,初瑜便在家书中问过曹颙如何随礼。因有十三阿哥府的礼比照,这边不好过重,也不好太轻。虽说庶长子比不得嫡子尊贵,但是因十六阿哥长子夭折,这个孩子算是长子了,礼也不好太轻。 曹颙只叫初瑜按照差不多的准备,别叫人比出谁高谁低来。初瑜家书上还讲述了府中众人近况,都是平安勿念。 田氏与沂州那边的仆人是五月下旬抵达京城的,庄先生并没有同行。他晓得曹颙北上的消息,便带着两个妾室与妞妞回南边探望兄长去了。已经给曹颙来信,道是过了中秋再北上。 曹颂也写了家书,有点男人的模样,在几个弟弟妹妹的近况说了,还侧重讲了曹颐回府之事。 或许心结难解,她先后两次回曹府,始终未曾开口唤“母亲”,但是待兆佳氏礼数周全,待弟弟妹妹亦很是亲近。在父亲周年忌日,她亦是跟着姐姐与兄弟们,一起在灵前叩拜。 曹颙叹了口气,这个只能等曹颐自己解开了。不管她愿不愿意接受兆佳氏,曹颙这边都能理解。虽然现下世风讲究个“孝”字,在世人眼中,不管兆佳氏如何,只要担了个嫡母的名分,曹颐就算身为出嫁女,也只有恭顺的。 * 京城,金鱼胡同,十三阿哥府。 自打入夏以后,后花园这边边劈了一块空地,一丈半见方,上面堆砌了细细的白沙。每天黄昏时,暑热将消未消时,十三阿哥都打发人将这边园子里的人给清了,禁止出入。而后,十三阿哥便到这边来,将双腿埋到沙子里。 这是曹颙随扈前到访,晓得他宿疾又犯了后,特意给想的法子。十三阿哥只觉得有些儿戏,但是耐不住十三福晋的软磨硬泡,终是整治了这个沙堆。 因实在是有效,而且热沙子烫得人熨帖,十三阿哥便爱上这一口。只是这模样有些可笑,他不愿别人见到,便每天在这个时候封园子。 不过,对于有些“不速之客”来说,十三阿哥这封园子的口令显然无效。这不,十六阿哥便笑嘻嘻地打园子门口溜达进来。 十三阿哥坐在把小杌子上,正眯着眼睛养神。他听到脚步声,皱起没来刚要训人,听到十六阿哥笑着招呼,便也只能苦笑着说道:“怎么这么时辰过来?天要擦黑了!”说着,将双腿从沙堆中抽出,抖了抖上面的沙子。 十六阿哥看着那白沙堆,甚是好奇,蹲下身子,手里抓了把沙子,热乎乎的有些烫手。他笑着说道:“宫里闷得慌,来寻哥哥喝酒。”说着,在十三阿哥身边坐了,往沙堆上一躺,道:“哥哥真会自在,怎么想起捣鼓这个来?弟弟这两日正腰疼,也滕滕!” 第三百二十三章 钦差 第三百二十三章钦差 虽然十六阿哥带着笑模样,但是走到近前,却难掩酒气。看他躺在沙子上,脸上不经意流露出倦怠,十三阿哥颇为意外,问道:“这是有了儿子乐呵的?” 十六阿哥听十三阿哥提到这个,闭着眼睛,嘴角咧了咧,苦笑道:“十三哥说得没错,添了儿子,弟弟自然是乐得不行!” 十三阿哥听着不对,坐到十六阿哥身边,问道:“这是怎么了?有什么烦心的,同哥哥说说。” 十六阿哥睁开眼睛,或许是被夕阳映照得刺眼,伸出胳膊来遮住眼睛,缄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十三哥,弟弟害怕……”声音甚是寂寥。 十三阿哥摇了摇头,道:“你是堂堂地皇子阿哥,还有什么好怕的?别胡思乱想了,天不早了,你再不回去就落宫门了!” 十六阿哥坐起身来,对十三阿哥道:“藕香死了!” 十三阿哥皱眉,虽然听着像是哪个宫眷的名字,但是应不是十六阿哥的妻妾,否则早就会有消息传出来。 十六阿哥喃喃道:“弟弟往塞外随扈这几个月,由她打理李氏饮食。” 十三阿哥虽说听着没头没尾,但是也隐隐地听出些意思来,就听十六阿哥又道:“只说是肚里得了未明之症,并未寻外头的大夫,只从太监大夫那里取了药吃,六月十八没了。因天热不好保管,尸首已经火化。” 十三阿哥思量了片刻,问道:“会不会是十六弟多心了,李福晋不是母子均安么?” 十六阿哥用手搓了一把脸,道:“弟弟也希望是自己多虑!弟弟就这一个儿子,自是不想让他有任何闪失。” 十三阿哥拍了拍十六阿哥的肩膀,道:“有你这个做阿玛的疼惜,我这个侄儿定是个有福气的。” 十六阿哥暂时放下心结,脸上也露出笑意:“要是能有十三哥这边的几个小阿哥那般健硕就好了,到底是大的,希望他有点长兄的模样。现在好是好,就是看着不胖乎!” 兄弟两个正说着话,就见十三福晋兆佳氏端着两盏凉茶进来。一盏是加了冰核的,另外那盏则没放。 十六阿哥忙起身,道:“嫂子,怎么您送茶来了?打发下人过来便是!” 十三阿哥也略带关切地看着兆佳氏,道:“就是,眼看落日头,小心着凉!” 兆佳氏笑着对十三阿哥道:“在屋里里躺了一个多月,身上都木了,也想动弹动弹,不碍事!”说到这里,又对十六阿哥道:“十六弟,小阿哥盛夏落地,又不满月,就不如冬天生的孩子那般长得快。等满月了,就会蹭蹭地长了!” 十六阿哥笑着说道:“借嫂子吉言,要是如此,弟弟也心安了。李氏是第一次经这个,嫂子没事往宫里多走动走动,也好教导教导她。” 兆佳氏将那样带着冰核的凉茶递给十六阿哥,笑着说:“瞧瞧十六弟的模样,到底是担心小阿哥,还是担心小阿哥的额娘?” 十六阿哥闻言,渐渐低下头,道:“嫂子,那位不喜欢李氏,我额娘也不好偏着李氏。李氏在宫里也没有能说上话的人,嫂子就算是看在弟弟面上,也要多照拂照拂才是。” 对于宜妃不喜李氏之事,兆佳氏也晓得些,只是她自己处境也尴尬。除了德妃,其他几处妃子对她也没有好脸色。不过,这些事她从来没有在十三阿哥面前提起。 虽然宜妃跋扈些,但是兆佳氏瞧着十六福晋郭络罗氏倒像是个脾气好的,平日遇到了说话间也颇有礼数。 虽然晓得十六阿哥一心宠爱侧福晋李氏,但是兆佳氏还是劝道:“归根结底,那位是怕委屈了自己个儿的侄女。就算是十六弟疼李氏,也别太张扬,越过十六弟妹去。这样,别说是给李氏惹祸;长久下去,十六弟也损名声。” 十六阿哥肃手听了,而后,做了个揖道:“谢谢嫂子教导,小十六心里记下了!” * 几日后,十六福晋郭络罗氏回京。前些日子,她是同十六阿哥一道离开热河的,因路上乘车,耽搁的时间久了些。 因这一路上,郭络罗氏便有些苦夏,胃口不好,到京后便瞧了御医。却是有喜了,阿哥所这边众人反应各异。 十六福晋,是高兴不已;侧福晋李氏,很是忐忑,虽然自己生了阿哥,但是等福晋生了嫡子,自己的孩子……;十六阿哥,却是高兴中带着几分愧疚,总觉得不管是让怀孕的妻子照看李氏,还是李氏未出月子便晓得这个消息,自己都有些不地道。 成亲两年,虽然早先对郭络罗氏有些误会,但是十六阿哥不是傻子,天长日久接触下来,也晓得自己这个妻子并不是什么有心机的人。因此,反而不防着她,只防着宜妃用过的老人藕香。 之所以将李氏饮食托给藕香,也是十六阿哥故意的,想要牵制宜妃,不让她打别的主意。没想到,最后还是这般蹊跷,这让他懊悔不已。 幸好李氏与儿子还算平安,要不然……十六阿哥有些不敢想象。 因只在御前请了一个月的假,十六阿哥还要北上随扈。御史,他便将李氏与儿子托付给郭络罗氏照看。 去了几个留京的哥哥与曹家走了一遭后,十六阿哥便带着随从匆匆北上,七月二十到达热河,正好赶上七月二十一日的行围。 圣驾七月二十一日自热河启程,顺着草原,一路往西,二十九日驻跸克勒乌里雅苏台。一路上,每日都有蒙古诸王来朝,而后随扈行围。 因今年是闰五月,虽然现下不过是七月底,但是已经是暑气尽消,早晚已经有些秋凉之意。 经过一个多月的忙碌,曹颙与唐执玉已经将牧场骡马害病与天气变化的规律仔细总结出来。他们已经使属官往太仆寺牧场去,寻老成的牧人,核对他们的推论。 针对那些晴旱少雨或者洪水成灾的月份,对于草场上天气异常而发生的警示,要根据牧人的经验,来指定相应的防疫措施。因此,这个太仆寺内部的小报告,曹颙还没有上奏给康熙皇帝。 克勒乌里雅苏台附近,有一处八旗牧场。曹颙最近或许是研究数据研究的,对骡马牧养之类也颇有兴致。赶上圣驾驻地与牧场近,他便约上唐执玉一道过去转转。 虽说八旗牧场与太仆寺是两个系统,但是因曹颙只是问问春日马瘟是否过境与骡马孽息之类的事,所以那些牧场官员倒也没什么遮遮掩掩的。 有的人心中却很忐忑,以为这位天子近臣是领了圣命暗访,私下也有往曹颙手中塞银票的。曹颙哭笑不得,却也不敢收,忙笑着推了。 曹颙越是不收,越发使人认定了他是“钦差”,红脸白脸的便都开始有人唱了。这个道是他家大人是哪个铁帽子王的门人,那个说他家大人是红带子。 这番唱作下来,看得唐执玉目瞪口呆,曹颙心里直叹气。“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既是牧场这边这般忌讳,想来里面的账目也是不干不净的。就如太仆寺牧场那边,实际骡马数与报上来的骡马数指定是不符。 能在八旗牧场分一杯羹的,都是各旗的权贵世家,那不是曹颙能抗衡的。更何况,他不是御史言官,就是将这事揭出来,在康熙面前也落不下好来,只会挨顿训斥。 唐执玉几个月前随曹颙去的口外,晓得那边牧场的情形,自然也猜到这点。虽然很是忿忿,但是他也保持缄默,并没有多事。 对于自己这个副手的态度,曹颙说不清楚自己是失望,还是满意,只是隐隐地觉得这个唐执玉前程应该能远大些。即能踏踏实实做事,又能权宜行事,不做迂腐之态,是个当官的料。 只是牧场这一番遭遇后,曹颙与唐执玉都暂时熄了研究马瘟的兴致。 曹颙刚回驻地帐篷,便见康熙身边的太监魏珠迎了上来:“哎呦,曹爷,您这是去哪儿了?万岁爷传召呢,快跟奴婢过去吧!” 因在蒙古王公面前,康熙出巡摆的是全副仪仗,曹颙这个太仆寺卿,是跟随在一边的,每天都见得着。 听说康熙特意传召,曹颙心中纳罕,不晓得有什么事。他正了正官服顶戴,从腰间掏出来一个扳指来,塞到魏珠手中,低声问道:“魏总管,万岁爷气色可好?” 魏珠在未发迹前便认得曹颙,两人现下也算是熟人,便也不跟他客气,低声道:“奴婢谢曹爷的赏!哲布尊丹巴活佛来了,万岁爷看着还好!曹爷不必担心,奴婢瞅着,像是好事。” 曹颙听了,低声道:“多谢总管,这样我心里便有底了!” 魏珠不由地打量了曹颙一遍,笑着说道:“奴婢这几年在万岁爷身边见的人也不少,像曹爷这般不骄不躁的却是少呢!说起来,曹爷如今也是万岁爷跟前的半个红人,却还是待人和气,鲜少有高声之时,不像那些个狗仗人势的东西。” 曹颙忙摆手自谦,连道不敢。 原本他就对宦官没什么轻视的,更何况晓得“打狗还需看主人”的道理。就像眼前这个魏珠,前几年不过是乾清宫一个跑腿的小太监,现下已经取代梁九功,成为御前最得力的太监。 虽然魏珠的职位是乾清宫副总管,但是宫里宫外,谁还将那个“副”挂在嘴上,就算皇子阿哥,见到他也要笑着说话。 或许是曹颙福缘深厚的缘故,在魏珠未发迹前,与之打过几次交道。因曹颙待人虽不亲近,但是鲜少有鄙薄之意,对宫里这些内侍又大方,魏珠便生出感激之意。这几年,能够照拂的地方他也算是尽了助力。 内侍交通外官,是皇帝的忌讳,魏珠没胆子不说,曹颙也没那个心思。因此,两人也没有刻意交往,但是每每相处,却也能彼此满意。 上个月,八阿哥与十七阿哥返京,换了京中当值的五阿哥与十四阿哥北上随扈。 曹颙请了旨意,进入康熙御帐时,三阿哥、五阿哥、九阿哥、十四阿哥、十五阿哥与十六阿哥都在。 康熙穿着常服坐在榻上,下首坐着位须发皆白的红衣老喇嘛。 虽然能够感觉到各位阿哥的视线都望向自己,曹颙还是硬着头皮上前两步,跪下道:“微臣曹颙见过万岁爷,各位阿哥!” 康熙摆了摆手,命曹颙平身,随后转过头对那老喇嘛说道:“大喇嘛,这是朕的孙女婿曹颙,你瞧他的福祉如何?”说着,对曹颙道:“这是呼图克图大喇嘛,还不快快见过!” 曹颙只觉得落到自己个儿身上是视线炙热无比,心里暗叹不已。不晓得康熙老爷子又抽什么疯,就算是心里真照顾他这个孙女婿,也不必巴巴地在儿子们面前表现出来,这不是将他变成“香饽饽”么? 心下虽然腹诽,但是众目睽睽之下,曹颙也没胆子抗旨,很是恭敬地对那大喇嘛施礼。 虽说第一次见到这个大喇嘛,但是曹颙却早已听过他的大名。呼图克图大喇嘛或许塞外百姓知道的不多,但是哲布尊丹巴活佛却是无人不晓。哲布尊丹巴并不是他的法号,而是尊称,是藏语“尊胜”的意思。他的法号是罗桑丹贝坚赞,是土谢图老汗王衮布多尔吉之子,被喀尔喀诸汗王选出的第一世哲布尊丹巴活佛。 因在噶尔丹叛乱时,罗桑丹贝坚赞率领喀尔喀各部南下臣服清廷,所以康熙待他很是优容。在康熙三十年,他被册封为呼图克图大喇嘛,统管漠南喀尔喀部宗教事务。现下的土谢图汗是大喇嘛的侄孙,也是康熙四公主的额驸博尔济吉特氏敦多布多尔济。 大喇嘛已经八十岁,手里把着一串褐色佛珠,笑眯眯地甚是慈祥。不过,看到曹颙几眼后,他却收敛庄容,变得肃穆起来,嘴里喃喃做声,低不可闻。 屋子里的气氛变得诡异起来,曹颙也察觉出不对,抬起头来正对上老喇嘛洞悉一切的目光。曹颙只觉得老喇嘛的目光很是幽远,让人不禁生出探寻之心,虽然这时耳边传来说话声,但是他却像听不到了似的。 就听到有人有蒙语低声问道:“雄鹰总要落地,格桑花终会凋零,倦怠的旅人,为何迟迟不归?” 那一瞬间,曹颙只觉得多年的疲惫,都涌了上来,只想阖上眼睛,好好地休息休息。不过,听着“嗡嗡”的经文声,看着帐子里的金黄一片,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这时,就听康熙略带怒意地声音道:“大喇嘛,你这是做甚……” 曹颙心里“咯噔”一声,神志渐渐清明起来。望了望帐子里,众位阿哥不晓得何时退出的,只剩下他与康熙、大喇嘛三个。 看着那大喇嘛还在肃穆地看着自己,曹颙只觉得心里发寒,难道真有所谓的“神佛”,难道他真看出什么不对来了? 那大喇嘛没有回答康熙的问话,仍是望着曹颙的眼睛,低声问道:“倦怠的旅人,为何迟迟不归?” 曹颙后背出了一身汗,难道这个大喇嘛要说自己是“鬼”?他不由地望向康熙,琢磨着这位精通西学的帝王会不会相信喇嘛的神鬼之说。难道自己兢兢业业地小心多年,就要死在喇嘛的口下? 康熙见曹颙面上露出迷离之色,像是溺水之人在祈求一般,心中一软,冲曹颙点了点头。 曹颙瞪大了眼睛,他这边刚自言自语,康熙就很“配合”地点了点头,这委实太令人抑郁。他转过头,望向大喇嘛的目光却变得平静下来。 他只是个寻常人罢了,就算拘在这身体的灵魂异于常人,但是又没有做过祸国殃民之事,有什么好害怕的。 看着曹颙的神情变幻,那大喇嘛的目光也深邃起来。看了曹颙好半响,他方对旁边的康熙道:“万岁,此子目光清澈,心性纯良,可担当此任!” 闻听此话,康熙与曹颙同时松了口气。 康熙是很难找到信任的人,又不好让皇子们去办,因为皇子阿哥的身份过于招摇。曹颙则是庆幸不已,虽然不晓得这活佛喇嘛是真高深,还是假高深,但是总是自己还是个“人”,没有被指证说是“鬼”。 康熙转过头来,对着曹颙点点头道:“既是大喇嘛说你可担当此任,那你便替朕跑一趟!” 钦差啊,怨不得魏珠说是好事,只是不晓得老喇嘛为何弄出这阵仗来唬人?曹颙一边跪下领旨,一边心中疑惑。 康熙从榻上起身,背着手走了两步,道:“你去喀尔喀蒙古扎萨克图汗部救个喇嘛出来,不能打着朕的名义,也不能闹出大动静来。” 曹颙听着有些发愣,随扈塞外,他对蒙古各部的分布也晓得些。扎萨克图汗算起来,可是不近,应该在外蒙古一带,那边就是纯蒙古人聚集地。自己不能打着“钦差”的招牌,千里迢迢地赶过去救个喇嘛,这算什么差事? 或许是康熙说完指令,自己也有些过意不去,说道:“你可从侍卫处选几个帮手过去,若是与汗王府的有了冲突,必要时候可以出示身份,但是却不能说出原由。为何出现在扎萨克图汗部,这个你要自己编排。” 曹颙虽不晓得要去救的那个喇嘛是何人,但是能让一个蒙古活佛传信,让康熙亲自过问的肯定不是寻常人就是。虽然他有些好奇心,但是也晓得无知之福啊,知道多了未必是好事。 若不是蒙古人信奉黄教的多,各部传教的喇嘛也多,曹颙连那人的特征也是不想问的,但是又不能白跑一趟,万一救错了岂不冤枉。因此,他只好硬着头皮发问:“万岁,那位大师是被羁押在汗王府么?他,臣怎么相认辨别呢?” 康熙没想到曹颙会问这个,先是点点头,随后转过头对那老喇嘛道:“大喇嘛,你可曾见过他?” 大喇嘛像是陷入遥远的回忆:“那是七年前,在青海湖畔,我曾见过他一面。虽然别后再没见过,但是听说他蓄起头发,嗜好酒,不与众人同。” 这几句话听得康熙皱眉,曹颙却是生起好奇之心,这不就是个“酒肉和尚”么?真有几分大师的做派啊,只是不晓得为何被困在扎萨克图汗部的汗王府,总不会是调戏了王府女眷吧? 第三百二十四章 喇嘛 第三百二十四章喇嘛 离开康熙驻地,骑马行了十余日后,曹颙还没有到达喀尔喀蒙古扎萨克图汗旗。距离比他想象的还要远,虽然不晓得自己到底是什么位置,但是指定不在后世的国内就是。 若不是有哲布尊丹巴活佛的蒙古侍者布和带路,曹颙无法想象如何在漫无边际的草原上,如何能不迷路地行程上千里。 回头看看德特黑等人,曹颙颇有些愧疚。同行侍卫,有一等侍卫德特黑、纳兰富森、二等侍卫阿济、赫山。再加上各自的长随小厮,加上布和,曹颙这行队伍人将近二十人。 因要救人,赶路急些,大家都是双骑换乘,十来天驰骋没有两千里,一千五百里总是有的。 这日,看到前面有市镇,大家皆是终是松了口气。这些侍卫们,虽然在圣驾前当差,但个个也都是大家出身。十来日风餐露宿,别的还不怕,不洗澡可是遭大罪。 根据布和介绍,这个市镇叫夏日布勒都,是阿拉善和硕特旗扎萨克多罗贝勒的驻地。贝勒府就修建在市镇中心,一座青墙青瓦的府邸。 曹颙等人却没有兴致去拜见这位蒙古贝勒,寻了家最大的客栈落脚,将身上收拾个干净。 收拾完后,众人下楼来,到厅上用酒菜。德特黑、阿济、赫山还好,纳兰富森却是有些面容憔悴,走路的姿势有些怪异。 曹颙有些不好意思,康熙虽说让他挑几个人出来,但是他在侍卫处接触的不过这几个罢了。虽说有李鼎,但是曹颙为了防节外生枝,并没有选他,而是选了这几个素日关系亲近、性子通达的。 叫小二过来,一报吃食,还是猪肉、羊肉这些。大家这些天吃肉干、吃烤肉吃的正腻味,德特黑忙摆摆手道:“怎么尽是这些个肉食,白菜、萝卜的,也给上两盘,清清胃!” 那小二只当德特黑是说笑,还腆着脸要介绍这里拿手的烤羊腿、炙羊腰什么的。 赫山拿了块碎银子仍过去,道:“爷我们几个今儿吃素,荤菜明儿再说,还不快先上茶来!” 那小二这才屁颠屁颠地去了,到底是掌柜的见识多些,瞧着几个人进店先沐浴更衣,各自带着仆从下人。他们都穿着长袍,进来时都是风尘仆仆的,估计是长途跋涉而来。于是,掌柜的便使人沏了壶好茶,亲自过来给众人斟上。 “爷们这是才进蒙古,吃不惯这边的奶食肉食?”掌柜的笑着说道。 曹颙听他口音带着山东味儿,有些好奇,问道:“掌柜的是鲁南人?” 掌柜的笑道:“小的是沂州日照县的,大爷这是去过俺们鲁南?”因提到家乡,他话中乡音渐浓。 “孚若,沂州不就是你前几年待的那疙瘩?”德特黑一口气饮了半盏茶,对曹颙说道。 曹颙对德特黑点点头,而后对那掌柜道:“日照,那掌柜可是姓王?” 那掌柜的忙点头,对曹颙道:“看来这位爷真是往俺们那边去过,日照城里,俺们王家是大户,好几支都在那儿。”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因俺们这支是庶出,早年跟着叔叔到蒙古讨生活,便落户到这边。” 听他说是关里人,大家看掌柜的也亲切些,杂七杂八地问了几句闲话。 小二已经端了吃食上来,真还是素淡的,菠菜汤,炒白菜、烧豆腐、还有个凉拌萝卜皮与酱菜瓜,主食是烙饼。 曹颙几个吃得津津有味,小满、魏黑、布和等人也在边上的座位上坐了,吃得也是这些东西。虽然除了烙饼,尽是素淡,但是比起硬硬的肉干与烤得半生不熟的兔肉,这些就是人间美味。 正吃着,就见门口进来个小男孩,八、九岁大小,穿着蒙古袍子。那掌柜的见了他,很是亲近,笑着说:“阿旺多尔济又来讨吃食了?” 虽然那男孩穿着并不华丽,但是看着整整齐齐,并没有半点似乞儿的地方。因此,听掌柜的这一说,曹颙等人都很是好奇。 那小男孩并没有反驳掌柜的说辞,而是双手合十,向那掌柜的微微点了点头。 掌柜的也并没有厌恶表情,唤小二用了个小布口袋装了几碗米,亲自递给阿旺多尔济。 那小男孩接过,又行了合十礼,便转身离去了。 掌柜的脸上并没有半分舍不得,反而倒像是很荣幸莫及的样子。众人看着稀奇,德特黑忍不住冲他招招手,道:“嘿,我说王掌柜,这孩子是什么来头?看着不像是要饭的啊!” 王掌柜的笑着上前回道:“几位爷就是见过世面的,说得半分不假。这阿旺多尔济是阿拉善的小王爷,自幼体弱,有萨满算过,说是佛前的童子转世,不能养在俗世。因此,就在王府的家庙里养着。每逢五、逢十,多尔济便亲自来市集上乞米、乞食,用来供养庙里寄住的孤寡。俺们虽然舍点米,但是也是积了阴德,所以盼着这小佛爷上门呢!” “阿拉善王爷?是扎萨克多罗贝勒?”曹颙问道。 王掌柜拍了拍脑门道:“正是呢,按照这边蒙古人的说法是王爷,按照咱们大清国的爵位是多罗贝勒。如今的贝勒是六年前承爵的,就是阿旺多尔济的父亲阿宝王爷。” 这一番“王爷”、“贝勒”的,听着众人直发懵,曹颙却是沉思片刻,问道:“既是舍了儿子在庙里修行,那这位贝勒是信教的了?” 王掌柜道:“可不是么?听说王爷待出家人甚是亲厚,但凡有路过的喇嘛,都要请到王府奉为座上宾。” 曹颙暗暗记在心上,康熙给他的指令里,除了去扎萨克图汗部救出那个叫“宕桑旺波”的喇嘛外,还有给他寻个地方安置。 虽不晓得这“宕桑旺波”到底是何方神圣,但是瞧康熙与大喇嘛郑重其事的模样,便晓得他绝非是寻常人。 刚才进镇子前,曹颙问过布和,知道扎萨克图汗部还有五、六日的行程。若是能将那喇嘛安置在这边庙宇中,曹颙的第二个差事便也算了结。 休息了一日,次日曹颙等人匆匆启程。 经过五日的跋涉后,众人终于在七月十五这天到达扎萨克图汗部汗王驻地。或许这边离内地距离远的缘故,并不比夏日布勒都繁华多少,只是镇子的规模又大了一些罢了。 作为喀尔喀三位蒙古汗王之一,这位达扎萨克图汗在清廷的封爵是多罗郡王。现任的郡王策旺札布,是第六代达扎萨克图汗。因他在葛尔丹叛乱时,带着族人内附清廷,所以被封为多罗郡王。同时为了表示对其部落的看重,康熙保留其汗王的称号。 曹颙他们寻了间客栈住下,同时寻人打听汗王府的事。不过,再想找个像王掌柜那般能说会道的人却是不容易。但凡提到汗王府,那些人都变了脸色,不敢再应声。 众人怅怅地回到房间,德特黑有些忍不住,对曹颙道:“不过是个郡王府罢了,咱们这哥儿几个,既是背负皇命,将侍卫牌子一递,看他还敢不敢扣着人不放?” 曹颙却只有苦笑的份,刚才大家也在汗王府周遭看过。不说别的,就是那丈高的府墙,就不是那么好进去的,更不要说王府门口尽是些膀大腰圆的蒙古勇士。他们这边,拢共算上还不到二十人,就算全部出动,也未必能打里面救出人来。 若是能打着康熙的旗号,那实是大善,可是皇帝不允啊。作为外蒙古的汗王之一,别看策旺札布身上封的是郡王爵位,但是与宗室郡王可不相同。就是在康熙面前,也有他的一席之地。 这宕桑旺波喇嘛要是惹的祸小的话,估计康熙也就直接下令让王府放人了,偏生他的祸惹的大了些。 宕桑旺波带着人在汗王府附近的喇嘛庙里传教,结果与汗王府的小王妃有了首尾。这位小王妃是汗王策旺札布独子朋素克喇布坦的妻子。朋素克喇布坦是经朝廷册封的郡王长子,去年病逝,留下这位如花似玉的妻子。 不想,在朋素克喇布坦病逝一年后,小王妃竟然有了身孕。虽是百般遮掩,最后还是因肚子大了,被人发现,闹将出来。 这般奇耻大辱,气得汗王半死,自然少不得要追查是何人给亡子戴了绿帽子。 答案只有一个,就是喇嘛庙那个爱向大姑娘、小媳妇唱曲子的俊喇嘛宕桑旺波。 当汗王府的锁链套到那喇嘛脖子上时,那喇嘛并没有反抗;当汗王府大厅上面对众人的审问时,他也是点头应承。 汗王本要问罪于他,但是小王妃苦苦哀求,道是要让宕桑旺波看一眼孩子再处置。 小王妃虽是犯了淫戒,但是因在汗王府多年,汗王待她向来是女儿待的,便也答应了她的请求,没有立时处死宕桑旺波。 当曹颙将宕桑旺波被羁押的原由,对德特黑等人仔细道来时,众人皆是目瞪口呆。阿济与赫山的脸上,都露出鄙视之意来。德特黑与纳兰富森却陷入沉思。 赫山低下头,看看满是灰尘的靴子,嘟囔道:“这算什么事啊,咱们奔波半个月,行程几千里,就是为了救这么个下三烂!别说是出家人,就是百姓,这偷小寡妇也是犯了大清律!” 阿济也跟着道:“就是就是,万岁爷也真是,咋想起来让咱们救这个东西!怨不得不好直接下圣旨,叫那个什么汗王放人,这提起花喇嘛也让人寒碜!” 德特黑抓了抓头,道:“这老蒙古讲究的是什么礼?这事若是发生在关里,奸夫咱先不说,淫妇指定是要沉塘的,这怎么还让生孩子。莫不是生出孩儿了,要认作干孙孙?这喇嘛就成了半个儿、半个姑爷了!” 德特黑说得话虽粗,但是却听得曹颙心中一动。他最初听大喇嘛讲述这个时,也察觉有些不对,却不晓得是何处。听德特黑这么一说,他才反应出那个这个汗王待失贞的儿媳妇太宽容了些。 虽说蒙古人不像汉人那般讲究礼数,但是在蒙古王公贵族中,汉化还是很明显的。既然对方是尊贵的小王妃,那到庙里礼佛怎么可能是一个人?丫鬟婆子是少不了的。 若是小王妃真有了身孕,不用她自己招供,只要将这些丫鬟婆子一拷问,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哪里还用得着小王妃自己指认。 纳兰富森也想到这个,看了曹颙一眼,道:“说不定这个喇嘛是被冤枉的,汗王能留着他未杀,或许也晓得这个缘故。” 赫山瞪大了眼睛,问道:“纳兰大哥怎么这样说?要是这喇嘛检点,怎么那王妃不攀咬别人,单攀咬他?再说,他不是点头应承了么?” 曹颙思量了一回,道:“或许对方真是位德行高尚的大师,为了解救小王妃的危局,故意应承此事。” 如今,也只有这一个解释了。曹颙回忆着康熙与哲布尊丹巴活佛提起宕桑旺波的情形。两人都带着几分肃穆,虽然对宕桑旺波放荡不羁的行为颇为不满,但是康熙也并没有任何轻蔑之意。哲布尊丹巴活佛的面上,则是多了几分崇敬。 哲布尊丹巴活佛活,在黄教中地位声望都极高。能使得这个大喇嘛崇敬的人物,怎么可能是奸淫良家妇人的“奸夫”? 德特黑皱起眉道:“不管这喇嘛是好人,还是坏蛋,既是万岁爷命咱们救的,那救了就是。咱们得好好想个法子,那王府的院墙够高的,也不晓得里面侍卫护院人手如何。要是想顺利将人救出来,还要仔细规划规划。” 这才是正经差事,众人也研究起几套方案来。不管哪一种,没有内应是不行的,最少要将王府地形弄清楚,晓得这喇嘛关在哪里才能动手。否则大家没头苍蝇地闯进去,那岂不是打草惊蛇。 大家正商议着,就听小满在门外道:“爷,有个小厮求见!” 众人都收声,很是意外。曹颙说道:“带他进来吧!” 说是小厮,更像个小沙弥,穿着半旧的僧服,十三、四的年纪,看着很是机灵。不过,因屋子里坐着五人,他倒是有些发懵,愣了下神,才开口说道:“小人巴音……见过……各位老爷!” 或许是见大家不是蒙古装扮,所以巴音操着生硬地汉话。 “是你找我们?”曹颙用蒙语问道。 巴音见他们会说蒙语,松了口气,也换了蒙语回道:“请问各位老爷可是从远方而来,是否为了宕桑旺波师傅而来?” 众人都是御前当差,每年随扈塞外的,也会说蒙语。听巴音这般说,德特黑沉着脸,喝问道:“你刚才在跟踪我们?” 因刚才众人说话时,门口有小满他们守着,倒不怕人偷听。唯一能让人察觉出他们与宕桑旺波相联系起来的,就是刚才回房前在外头打探那功夫。 巴音听了德特黑的话,忙摆手道:“没有没有,是掌柜的使人送了音讯给小人,小人才晓得各位在此。” 见大家很是不解,巴音又道:“宕桑旺波师傅虽喜欢喝酒,喜欢唱情歌,但是待人慈悲。我们这里的人,很多都受过他的恩惠,都晓得他是冤枉的……”说到最后,声音低不可闻。 曹颙听这巴音的话里话外,像是知情的,问道:“既然大家晓得他是冤枉的,为何没人敢出来说话?” 巴音闻言,身上一哆嗦,像是想到极恐惧之事。过了好半晌儿,他才低声回道:“汗王的脾气不好,谁也不敢去为宕桑旺波师傅辩白……” 第三百二十五章 婴孩(上) 第三百二十五章婴孩(上) 京城,金鱼胡同,十三阿哥府。 今日是十三阿哥嫡次子弘晈的百日礼,虽然十三阿哥府没有大肆操办,但是过来的贺客亦是不少。其中多为女眷,男客反而不多。毕竟有些人心存顾忌,不是谁都能肆无忌惮地过来作客,不过是寻常走动的几家罢了。 前院,花厅。 留在京城的七位年长皇子中,今日在座的有四位,除了主人十三阿哥外,还有四阿哥、七阿哥与十七阿哥。 四阿哥忙着部里差事,到的最晚,看到十七阿哥时还没什么,看到七阿哥却是颇为意外。 在诸位阿哥中,七阿哥与五阿哥、十二阿哥三个,是有名的清闲阿哥,素来低调,诸事不沾的。就是同兄弟手足相处,亦都是交情淡淡,面上过得去而已。 四阿哥年纪最长,见他到了,七阿哥、十三阿哥与十七阿哥都起身相迎。 七阿哥心里叹了口气,他也不晓得自己个儿为何要来。 按理来说,像他与十三阿哥这种并不亲近的关系,送些东西,人情到了就是。就是福晋过来贺喜,也说得过去,并不需要自己个儿亲自过来。八阿哥、十阿哥、十二阿哥几家,就是只送了贺礼过来的。 可是鬼使神差般,他打礼部回来,路过金鱼胡同时,还是往这边过来。早听说曹家与十三阿哥府这边交好,果不其然,问过之后,女儿已经到了。 虽然现下储位呼声最高的是八阿哥,但是七阿哥却不以为然。不晓得为何,在他心中,更看不透主掌户部的这位四哥。身为皇子阿哥,有谁能真正清心寡欲、潜心向佛?不管别人怎么看,七阿哥是不信的。 今日来十三阿哥府邸道贺,是因为女婿的缘故,还是四阿哥的缘故,七阿哥也说不清楚。当看到十三阿哥露出的欢快,他的心里也就懒得再去计较原由。 兄弟几个彼此见礼后,又有厅上其他的几位客人来请安。其中,有十三阿哥的连襟,太仆寺少卿伊都立;十三阿哥的小舅子,玛尔汉的老生子白柱;十三阿哥的内侄,丰德、丰彻兄弟。 丰德、丰彻兄弟的父亲在叔伯排行第三,虽然名义上是玛尔汉的长子,实是玛尔汉的侄子。因玛尔汉到了四十,膝下还没有男丁,便将兄弟家的老三过继到自己名下。待到玛尔汉六十岁那年,又添了个老生儿子,就是白柱。 四阿哥见除了七阿哥与十七阿哥之外,在座的都是兆佳氏那边的亲戚,心里有些不自在。早前十三阿哥没获罪前,别说是诸位兄弟,就是宗室百官,也皆是众星捧月一般。世态炎凉,人心不古。 白柱最是心直口快,看着十三阿哥的花厅,道:“姐夫,现下这是入秋了,您这边还好过些。前些日子过来,委实太热了。如今,城里谁家不想着在西山置院子?您这边怎么没动静?西山避暑,昌平猫冬,就连我家老爷子都不耐烦在京里!” 十三阿哥淡笑道:“我们府里人口少,这边住着还凑合!” 白柱还要再说,被一旁的丰德悄悄拦住,便端起茶来,转了话题。 内院女眷,大家说的也都是西山置宅子之事。 四阿哥家的是赐园,自不必说。七阿哥前些日子去选址了,也要在西山修园子。 兆佳氏带着几个儿子女儿上京,城里宅子不如往年宽绰。秋冬住着还好,夏天却是有些暑热难挡。曹颙离京时,同初瑜提过在西山买园子避暑之事。 因他要随扈,顾不得京里这边。曹颂还是孝期,不好四下走动,初瑜便让管家寻现成的园子问价。 七阿哥晓得后,便使人对初瑜说了,让曹家跟着王府那边的人一块选址,跟这边一道修园子。 初瑜往热河送信,晓得曹颙无异议后,便让曹方跟着王府那边的管事一道在西山置地。因跟淳王府那边挨着,什么心都不用初瑜操,只等着明年新园子入住就是。 四福晋晓得淳王府在西山置地,便问了两句。七福晋说了两句,便转了话题,将话题又提到小阿哥身上。 在座的都是伯母婶母,就算初瑜的辈分最低,她便哄着兆佳氏的嫡长子弘暾说话。弘暾只比五儿大两月,同名字一半,胖墩墩的很是招人喜欢。 除了四福晋与七福晋外,十七福晋与十六阿哥的侧福晋李氏也在。李氏六月生的小阿哥,体态有些丰盈。十七福晋年纪最小,比初瑜还要小两岁,就在初瑜身边,同她一道逗弘暾说话。 十七福晋看着弘暾,想起一事来,低声对初瑜道:“今年是闰五月呢,要不天佑也将一生日了!” 初瑜见提到儿子,神情一阵恍惚,好一会儿方笑着点点头。 眼看就要中秋,再过几日便是淳王府二格格与五格格的生辰。从十三阿哥府出来后,初瑜便跟着嫡母回王府这边暂坐。 二格格生辰是八月十四,五格格的是八月十七,往年两位格格的生辰都是一道过的。今年却是二格格的及笄之礼,比照往年还要不同。 七福晋同初瑜说了几句家常后,道:“若是初瑜身子不乏,去看看你表妹吧!她前几日小产,现下身子不大好!” 初瑜还是头一遭听说,唬了一跳。巧芙怀孕之事,她是晓得的。算算日子,已经五个多月了,这时候小产可是不太安全。 七福晋叹了口气道:“到底是她没福气,是个成形的男婴!” 初瑜见七福晋神色晦涩,劝慰道:“表妹还小呢,额娘别太担忧,调理好身子,明年再给额娘添个孙子就是。” 七福晋笑笑,看着初瑜道:“额驸现下随扈,这不必说。等他回京来,你们要抓紧些,早点再给天佑添个小兄弟才好。” 初瑜微红了脸,起身叫人带着去探望巧芙去。 因巧芙前几个月有身孕的缘故,虽然这边没有大肆操办,但是也开了脸,挪到弘倬院子的厢房中。 因这边是厢房,屋子里有些昏暗。初瑜进来时,巧芙阖着眼睛,只当是丫鬟,低声唤道:“水!” 初瑜见桌子上有茶壶,虽然里面还有茶水,但是却已经凉透了。初瑜微微皱眉,低声吩咐人去取热水来。 巧芙听到初瑜的声音,这才睁开眼睛,挣扎着要起身给初瑜见礼。 初瑜忙上前去按住,道:“别折腾了,也不是外人,就这么躺着说话吧!” 巧芙红了眼圈,还是半倚着坐起,嘴里说了声“大表姐”,便再也说不下去,眼泪簌簌落下。 初瑜心里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帕子,帮她擦拭了:“仔细伤了眼睛,快别哭了。若是落下病根,还是自己个儿难受。” 巧芙喃喃道:“大表姐,我想额娘了……从没有这么想过……” 初瑜想着春天初见她时,虽算不得花容月貌,却也是娇娇嫩嫩的小姑娘,哪里如现下这般枯木似的。她不由心下一软,低声道:“别叫大表姐了,跟着弘倬一样,唤我姐姐吧。过去的就过去了,往后同弘倬好生过日子,孩子总会有的。额娘那边,你不必担心,等相处久了,她便会疼你了。既嫁到府里,往后这边就同你自己个儿家一般。” 巧芙听了,眼泪又涌了出来,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对初瑜哭道:“姐姐,我梦到孩子怨我了,怨我这个做额娘的没用。” 初瑜也是做母亲的人,自然能体会巧芙的痛楚,不免又是宽慰了一回。心里想起天佑,她也是放不下。正如十七福晋所说,若不是赶上闰月,天佑就将一生日了。十一个多月的天佑,是不是到了学说话的时候? * 虽然不晓得远在江宁的天佑开始没开始学说话,但是几千里外的曹颙,却在梦里见到儿子说话了。 三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人儿,穿戴却各不相同,挥着小手,仰着小脸儿,跑到曹颙的腿边儿,一个喊“阿爹”,一个喊“阿玛”,一个喊“阿爸”。 这汉话、满语、蒙语一起来,曹颙不禁有些发懵。三个孩子却是都舞动着小手,喊着要抱抱。 曹颙手忙脚乱,不晓得应该抱起哪一个来,明明只生了一个,这怎么跑出三个来?还是什么话都会说的,这太奇怪。 三个孩子见父亲不应答,一起哭了起来。曹颙只觉得脑袋“嗡嗡嗡”,像是要炸开一般,刚想要呵斥一声,一下子醒了过来。 他揉了揉额头,掏出怀表看看了,已经是未初三刻(下午一点四十五分),午觉睡了大半个时辰。 想起方才的梦,曹颙算算日子,离儿子跟着父母去江宁已经将近半年,真是有些想得慌。 就听有人在门口唤道:“孚若,醒了没?” 却是纳兰富森的声音,曹颙翻身下床,一边上前开门,一边道:“纳兰大哥,小弟起了!” 纳兰富森进来,笑道:“想是大家伙这些日子赶路都乏了,老德他们还没醒呢!” 曹颙请他坐了,给他倒了盏茶,说道:“这可够远的,想起离京城总有六、七千里远了!看着日子,就算咱们这几日办完差事,也不用往热河去了,直接回京就可了!” 纳兰富森思量了一回,低声问道:“孚若,那个巴音可信么?” 巴音就是昨日到客栈来见曹颙等人的那个喇嘛庙的小厮,他送上的就是王府的地图。这不是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么? 虽说那小厮说,这是小王妃托人捎带出来的,就是相信有人会来救宕桑旺波喇嘛。但是关系到几人的安危,曹颙可不敢随意拿主意。 根据现下打探,汗王策旺札布是个脾气暴虐之人。若是曹颙等冒然过去救人,万一失手,谁能担保他不会脑子发懵,将众人先处置了。到时候,就算有康熙责罚,众人的小命也没了。 因此,听到纳兰富森这般问,曹颙便道:“想来也不会有人特意布陷阱给咱们,不过这般过去也不妥当。反正那汗王要等小王妃生产后才处置宕桑旺波。咱们求稳妥些,在这边歇几日,看看能不能寻个府里的人仔细问问明白。巴音到底不是王府的,有些事情未必晓得清楚。” 纳兰富森点点头,道:“孚若顾忌得对,咱们大老远过来,又不差这一日两日。我原本还担心你着急,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到门外急促的脚步声,是出去打探消息的小满与魏黑回来。 等两人进来,见纳兰富森在,魏黑抱了抱拳,算是施礼,而后才对曹颙道:“公子,汗王府有变!咱们救人的事,怕是得提前安排了!” 曹颙听了,忙问道:“怎么回事?你们打听到消息了,汗王这是要处置宕桑旺波?” 魏黑摆摆手,道:“不是这个,方才小的去汗王府周遭探听消息,就见大门口车来车往的,很是不寻常。寻了个人悄悄打听了,才晓得是王府的小王妃难产,正各处请人做法事呢。一上午,好几拨萨满进府了!” 曹颙与纳兰富森闻言大惊,彼此对视了一眼,晓得要改变计划了。救宕桑旺波喇嘛出汗王府的事,要抓紧时间安排。省得孩子落地,宕桑旺波喇嘛的性命也就到头了。 第三百二十六章 婴孩(下) 第三百二十六章婴孩(下) 喀尔喀蒙古扎萨克图汗旗,汗王府。 虽然已经请了好几个萨满在院子里祈福,但是小王妃的呼叫声却越来越凄惨,最后已经是低不可闻。 老汗王策旺札布在廊下,亦是满心焦急。透过院子里的香烟寥寥,策旺札布想起去年病逝的独子朋素克喇布坦。若是这孩子早来一年,他也不至于后继无人,选了族侄格埒克延丕勒 来做嗣子。 这孩子不仅来的不是时候,而且……想起给儿子戴绿帽子,使得汗王府蒙羞的那个喇嘛,策旺札布不由得火冒三丈,恨恨地道:“混进羊群的野狗,今日便是你的忌日!” 屋子里,小王妃躺在床上,隐隐地听到诵经声。像是有人在召唤一般,她慢慢地阖上眼睛。 守在床边的汗王妃唬得不行,忙在小王妃耳边唤道:“巴依儿,别睡,快醒来!” 小王妃使劲地睁了睁眼睛,伸出手来,要够汗王妃。 汗王妃没有女儿,待小王妃如亲生女儿一般,就算她作出这样的丑事,也只是恼了她几个月。现下见她如此,立时拉住她的手,道:“好女儿,用些力气,孩子就要生出来了!” 小王妃看着鬓角斑白的汗王妃,含着泪道:“长生天要来惩戒女儿了,佛祖不会原谅心存歹念的人……” 汗王妃听她语出不祥,忙劝道:“快别说这些,我同你阿爸已经请了萨满,你是个善良的好孩子,长生天定会保佑你的!” “阿妈……”小王妃犹豫了一下,终是没有说什么。 不说汗王府乱成一团,客栈里的曹颙等人还是迟迟拿不下主意。 思量了一回后,曹颙他们发现除了直接上门要人外,终是没法子可想。 曹颙仔细想了想所知的历史,好像在康熙驾崩前几年,**与蒙古这边有过叛乱。十四阿哥,就是在那时立下的军功。 如今才康熙五十二年,就算这里距离京城数千里,毕竟还是大清境内。老汗王虽然在这边,但是其嗣子却是往口外朝见去了。 若是这小王妃晚些时日生产,曹颙他们核对好王府地形图后,还能试试去救人。如今孩子就要生了,再耽搁下去,说不定活喇嘛就变成死喇嘛了。 这是西北草原,方圆数千里外就没有八旗驻军。就算曹颙他们想要来武的,凭借眼前这几个人,若是没有万全准备,就算能从王府救人出去,也未必能顺利将人带离汗王的领地。 心里拿定了主意后,曹颙看了看德特黑与纳兰富森四个,说道:“不能再等下去了,还不晓得那汗王拿的什么主意。咱们暂时兵分两路,我同……我同赫山往汗王府去,探探口风,德大哥、纳兰大哥你们在外接应。若是对方放人最好不过,若是不放,我们也好拖延些功夫,咱们再想法子。” 德特黑疑惑不解,道:“孚若怎么直接登门,万岁爷不是让秘密行事么?” 曹颙苦笑道:“咱们人生地不熟的,虽说手里有份王府地图,却没时间核对真伪。虽说不能打着万岁爷的口号,但是借着十六爷的幌子,去说说看。” 因大家都是从御前而来,随行的行李里就有侍卫服与腰牌。片刻功夫,赫山已经收拾妥当,曹颙也换了个一品武官服。两人各地带了两个长随,出了客栈,往汗王府去了。 * 汗王府,后堂。 策旺札布晓得小王妃昏死过去后,对那两个做法事的萨满喊道:“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本汗是叫你们来给小王妃祈福的,难道你们非要尝尝本汗的鞭子,才会诚心祈求长生天么?” 两个萨满婆子心里都是胆颤,这一上午,从汗王府灰头土脸出去的萨满有好几拨了。汗王脾气最是暴虐,可不是给她们这些“神仆”面子,搞不好真一顿鞭子下来。 老汗王气得够呛,咳了几声,望着两个萨满婆子,面上露出凶相。 其中一个年长的萨满婆子瞧了,忙道:“汗王息怒,不是我们不尽力,而是……而是……”她一时慌乱之下,想不出什么好的原由来,想起之前听过的流言,便信口开河道:“而是小王妃的贵人另有其人。” 老汗王“哦”了一声,刚要发问,便见管家急冲冲进来禀告:“汗王,有两位侍卫大人求见!” “侍卫大人?”老汗王不解,道:“哪里来的侍卫?可是车臣汗那边使人过来的?” 老管家道:“不是车臣汗部过来的,是打东边来的,御前侍卫。” “他们是传旨来的?”老汗王早些年,身子健硕时,也常去口外朝见的。今年赶上身子骨不好,他才叫嗣子暂代自己前往。因此,他晓得御前侍卫不好轻慢,都是带品级的,像是一等侍卫,那就是武官三品。 老管家回道:“看着两位并没有出示圣旨的意思,其中一个是和硕额驸。” 老汗王忙站起身来,想不通客人的来意,但是对方即是摆明了身份,他也不好怠慢,叫管家请到前院正厅就坐。 待管家走后,老汗王想着回房换莽服时,才想起旁边的两个萨满,皱着眉问道:“对了,刚才你们说什么来着,什么贵人不贵人的?” 那萨满婆子不过是胡诌罢了,原是想往那喇嘛身上引,好脱了自己的干系。不过,冷静下来,想到汗王的脾气,她也不敢哪壶不开提哪壶,正好借着方才管家的口信下坡,笑着说道:“恭喜汗王,贺喜汗王,这贵人不是盈门了么!” 老汗王膝下荒凉,对这儿媳妇向来是当闺女疼的,现下到了生死关头,也顾不上恼怒了。他正是没法子的时候,听这萨满婆子说得肯定,也生出些希翼来,问道:“这是什么说法?怎么来了人,你便说是贵人了?哼哼,你可别想糊弄本汗,若是不说出个原由来,立时叫你吃鞭子。” 萨满婆子心中想好了说辞,不慌不忙地答道:“汗王,这小王妃是己巳年生人,是金命,咱们这儿又是西北,主金位。客人从中原来,主土位。正所谓土生金,若是来人中有土命的,更是大善;即使没有,主土位冲冲,也是好的。” 一番五行下来,听得老汗王一愣一愣的。听这婆子振振有词,真是有谱儿的样子,老汗王心里也信了几分,点点头道:“你们继续做法事,本汗去瞧瞧‘贵人’去。” 曹颙同赫山两个在王府客厅做了,曹颙不禁有些后悔,为何出发前,没寻哲布尊丹巴活佛问个明白。 宕桑旺波,这是**名字,**的喇嘛,不会也是个活佛之类的吧。因曹颙对黄教所知不多,撑死了也就晓得“班禅”、“**”这两个。就是哲布尊丹巴活佛,他还是前些年随扈草原,听蒙古人提起的。 好好的**喇嘛,不在**呆着,跑到外蒙古来作甚?曹颙虽不是多事之人,但是到了现下,也晓得自己的缄默有些不是地方,好像有该问的也没问清楚。 若是王府这边不放人,曹颙会意思一下,张罗着救一次,但是却没有不死不休的地步。他可是惜命之人,再说康熙虽然很严肃的下旨,却并没有说要舍了性命相救。 像那些为了报答“君恩”,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肯定不是曹颙就是。 不管那喇嘛是真无辜,还是假无辜,曹颙可不想拿着大家的性命,去试试这位汗王的心性。再说,就算是将他们几个杀了,随便寻个理由回复康熙,康熙也不可能为了他们来场战争。 不过,这些只是曹颙心里想想,像德特黑、纳兰富森等人,既是晓得这是圣命,绝不会就此罢休。 就是曹颙自己也犹豫着,若是那喇嘛真是无辜,自己真能就为了惜命,袖手旁观么?答案,稀里糊涂,他自己心里也没底。 想到这些,曹颙不由地心里念了个佛号:“阿弥陀佛,佛祖保佑,让这老汗王别糊涂了,好说话一些,否则你的弟子就要倒霉了!” 赫山坐在曹颙下首,面上却比平日肃穆得多,低声对曹颙道:“小曹,你也摆摆和硕额驸的谱!虽说你品级不如他,但是身份也尊贵呢!到底是万岁爷的孙女婿,他不看别的,也要看在万岁爷面上不是。” 曹颙笑着应了,也不由地直了直身板。 老汗王策旺札布到了,两人起身施礼。 听说曹颙自称和硕额驸,老汗王请两人落座后,问道:“请恕本汗冒昧相问,这位大人的岳父是哪位王爷?” 和硕额驸,娶的是郡主,不过有资格封郡主的格格却身份各异。老汗王早年朝见,对宗室这些关系也晓得些。问这话,也有探底之意,好看着身份来待客。 曹颙笑着应道:“汗王客气,在下岳父是吾皇七阿哥淳郡王,早年曾随万岁爷西征,执掌镶黄旗大营。这些年也经常随扈塞外,汗王想是见过的。” “原来是七爷的女婿!”老汗王摸了摸胡子,道:“真是没想到,还以为大人是娶的是哪位宗室王爷的格格,没想到竟是七爷府上的掌珠。”说到这里,仔细打量了曹颙,道:“那是三十五年,七爷的年岁甚轻,我们还曾一块喝过酒,小儿最同他还算是好友呢!” 曹颙只是想起七阿哥西征之事,随口提起,没想到还真蒙对了。他心中也是纳罕,总不成当年的八旗兵打到喀尔喀来了吧,却不晓得当时的给养线是如何。 老汗王又问了几句御前之事,便开口询问来意。 曹颙稍作思量,道:“汗王,我们是奉了十六阿哥之命,来喀尔喀寻人的。” “十六阿哥,哦,就是十八阿哥的同母兄那个么?”老汗王想了想,问道:“不晓得他是要找什么人,还劳烦两位大人特意来到我们这蛮荒之地?” 曹颙心里拿捏着分寸,回道:“汗王说得正是,十六阿哥正是十八阿哥的同母兄长,向来为万岁爷宠爱。因这两年十六阿哥喜爱佛法,经常请一些大师讲经……” 曹颙话未讲完,老汗王的脸色却已经沉了下来。听到曹颙话中提到“佛法”、“大师”,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冷哼一声,就有些按捺不住,若不是顾忌曹颙身份,怕是立时便要发火。 “……十六阿哥听说有位大师在佛法上造诣颇深,心生想往,便在御前禀明,使了在下等人过来寻访。”虽然老汗王态度不善,但是曹颙还是硬着头皮将这话说完。其中,少不得又变相地搬出康熙来。虽没有表明是康熙直接下旨,却也让汗王晓得,康熙是晓得此事的,让他有所顾忌。 果不其然,老汗王有些发懵。既是名声渊博到御前的,那应该不是自己府上羁押的这个放荡喇嘛才是,那怎么他们还巴巴地寻到这里家来? 众人一时无语,堂上气氛有些僵,就见管家面带急色见来,在老汗王耳边低语两句。 老汗王立时从座位上起身,伸着手指着曹颙,问道:“这位大人属什么?” 第三百二十七章 添子 第三百二十七章添子 “甲戌年,壬申月,丁卯日,庚戌时”,这是曹颙的生辰八字,二十八星宿牛,甲子纳音沙中土。 瞧着两个萨满婆子在那里沾沾自喜,道什么“正是土年生的土命,合该是小王妃的贵人”,曹颙与赫山都懵懂不解。 赫山同曹颙不一样,还有些不放心。按照古人的想法,知晓一个人的生辰八字,就是晓得对方命脉一样,弄个小人儿就可以行巫蛊诅咒。虽然曹颙不信这套,赫山心里却不免想到这些,看向那老汗王与萨满婆子的目光就多了几分防备。 因内院小王妃那边耽误不得,老汗王来不急解多说什么,便拉了曹颙过去。 曹颙隐隐地猜出是那萨满婆子的缘故,看着那萨满咧着血盆大口,不晓得这“贵人”不“贵人”的到底是什么缘故。 刚进后院,众人便听到屋子里传来一阵哭声。只见上房门帘撩开,疾步出来个婆子来,见了老汗王进院子,忙哭着奔过来,跪下道:“汗王,小王妃……小王妃没了……” 老汗王大惊失色,喝道:“浑说什么?贵人都登门了,怎么会没了?” 那婆子想来也是小王妃生前得用之人,跪在那里,哭了起来。 老汗王正听得焦躁,就听到屋子里哭声止住,有人唤道:“王妃,动了……动了……” “这……这……长生天啊,这是作孽啊……”老妇喟叹道。 曹颙的心中“咯噔”一下,看着这老汗王脸上的关切之情,不似作伪。要是这小王妃活着还好,不管真相如何,还能从旁求求情或者借借助力,如今却是不成了。 老汗王在廊下听得不耐烦,高声问道:“王妃,巴依儿如何了?” 就听“蹬蹬”的脚步声起,汗王妃从屋子里出来。虽然见曹颙与赫山两个面生,但是现下也顾不及那些,就见她红着眼圈回道:“汗王,这孩子横生,露出个小胳膊,将他阿妈折腾没了。汗王,巴依儿虽是咽气了,但是阖不上眼,孩子的胳膊还动着。” “咽气了?这是什么话?”老汗王怒得不行,对那两个萨满婆子道:“你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竟然敢欺蒙本汗?如今巴依儿的性命都没了,还有什么贵人不贵人?” 那两个萨满婆子甚是乖觉,忙拉了曹颙垫背,道:“汗王,我们算得没错,确实这位大人是小王妃的贵人,您问问这位大人是否乐意救人。小王妃魂魄未远,或许能死而复生也未曾可知。” 纵然刚才有些糊涂,曹颙现下也看着这两个萨满婆子没安好心。起死回生,那是指没死透时,有神医救人的。就曹颙来说,怎么也同神医搭不上边,难道还要他同这萨满婆子一道,跳大神祈福不成? 毕竟是萨满所说,老汗王虽是半信半疑,但是多少也生出些希翼来。就连汗王妃,望向曹颙的目光也多了祈求之意。 曹颙怎么敢应承这个?忙摆摆手,道:“在下不曾习医,汗王还是快传大夫吧!” 老汗王神色有些复杂,犹疑了片刻,对曹颙道:“若是额驸能救救巴依儿,那喇嘛……那喇嘛本汗便放了……” 曹颙如闻仙音,不过他也晓得自己的分量,看着老汗王花白的胡子,道:“生死由命,在下只能勉力一试,若是不妥,也请汗王……” 老汗王使劲一跺脚,歪着脖子道:“随你,随你,不管是生是死,都放了就是!” 时间紧迫,众人也不再耽搁,除了老汗王与赫山在外面等着,曹颙随汗王妃进了产房。 他心中也是没底,不过记得听人说过产妇有昏厥“假死”的,便暗暗祈求这小王妃也是如此。 几个接生婆子与丫鬟见进来个大男人,都唬了一跳,齐齐地望向汗王妃。 曹颙却没功夫与她们耽搁,对床边那两个婆子道:“你们大力捶她的胸口,用力气!” 那两个婆子哪里敢?老汗妃心下着急,便叫小王妃的两个贴身侍女上前:“快按这位大人吩咐的做,这是你们主子的贵人,救命来的。” 曹颙虽然强装镇定,但是心里却是不停祈祷,让自己这个瞎猫撞着个死耗子。救人一命不说,也能顺利完成救宕桑旺波喇嘛的任务。 事情哪会儿尽如人意,虽说那两个侍女护主心切,按照曹颙的指令将小王妃胸口按压了无数下,又有个按照曹颙所说给小王妃口对口送“人气”,不过小王妃仍是如故。 她,是真的咽气了。 曹颙心中叹了口气,看着床上那不能瞑目的女子,很是懊恼。这横生虽不晓得是何缘故,左右也就是胎位不正什么的,若是搁在几百年后,小小的一个刨腹产手术就成了。搁在这个时候,却只有送命的份。 听那婆子说小孩的胳膊渐渐不动时,他对脸色苍白的汗王妃道:“大人不行了,孩子还保不保,王妃快拿个主意!” 汗王妃哭着道:“为了这个孩子,巴依儿送掉了性命,死不瞑目。孩子……自然是要保的……” 在老汗王的怒骂声中,在汗王妃的哭求中,在婆子们的惊诧生中,孩子终于落地。 或许是在母体里憋太久的缘故,孩子小脸青紫,直到被用力地拍了好几下后,才发出明亮的啼哭声。 曹颙却是胃里翻滚,强忍着,才没有呕吐起来。 孩子六斤半,足月而生。桑旺波喇嘛是二月中旬到的喀尔喀,至今不足七月。 老汗王像是苍老了十岁,并没有刻意刁难,放宕桑旺波喇嘛与他的十一位侍从离开。 曹颙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腥气熏人,顾不得同宕桑旺波多说,让赫山送他们回了喇嘛庙,自己则回客栈了。 纳兰富森他们等得心焦,见曹颙脸色难看,一身的血腥气,以为事情有变故。众人皆起身,神情中带了几分肃穆。 曹颙笑道:“没事了,哥哥们,汗王放人出来了!” 纳兰富森盯着曹颙的前襟,正色问道:“动手了,怎么沾了血?” 曹颙低头一看,可不是么,鸽子蛋大小的两块血渍,已经转为暗红。想起方才的情景,他再也忍不住,低头大声地呕了起来。 德特黑他们顾不上地上的秽物,忙向跟着曹颙去的小满、魏黑打探道:“你们爷这是怎么了,王府吃喝了什么?” 小满与魏黑并没跟进内院,并不晓得缘故,也是担忧不已。小满端了清水过来,魏黑仔细看了曹颙的脸色,虽是泛白,并没有发黑的地方,心下松了口气。 曹颙一口气吐个干净,直到嘴里已经泛苦,胃里才舒坦些。 地上污秽不堪,曹颙很是抱歉地对纳兰富森等人道:“哥哥们,大家先换个屋子,小弟也换间屋子收拾收拾。赫山已经送宕桑旺波他们回喇嘛庙了,等会儿咱们也过去看看。若是能明日动身,咱们就早日返程吧!” “明儿是八月节!咱们早起吃顿好的,便动身!”德特黑拍了拍曹颙道:“孚若快去拾掇拾掇,好给大家讲讲缘故!” 众人换了房间,曹颙叫小二送了热水,洗涮干净,才长吁了一口气。别的不说,三五个月之内,他是不想吃肉了。看来,明天得让客栈这边多准备些馒头炒米这样的干粮才行。 等洗涮出来,曹颙三言两语交代了自己在汗王府的所为。虽然他提得简便,但还是将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的。怨不得曹颙呕吐了,产房本是污秽之地,更不要说一个大男人,要去接生了。 曹颙隐去的,是那产妇是死人,孩子是用另一种方式降生的。 留了两个长随在客栈看行李后,众人便去了喇嘛庙。 宕桑旺波的年纪,比曹颙想像的年轻,看着不过二十许。他身边本有十二个侍者,其中一个在王府缉拿时逃走,千里迢迢地给哲布尊丹巴活佛地驻地去。最后,虽是送达了口信,人也熬不住,病故了。 虽说对宕桑旺波来说,曹颙等人算是救命之恩,但是他神色却很是平和,并没有特别感激或者欣喜之处。听说小王妃已经死于生产,他低声用藏语不晓得念叨了两句什么。 曹颙心里有些纳罕,不止是宕桑旺波,就是他的侍者也都是神态从容,不与常人同。 这个宕桑旺波,长得细皮嫩肉,留着长发,在脑后编了个辫子,同那样皮糙肉厚,脸上也不像其他**人那样,顶着两块“高原红”。 他很爱笑,嘴角总是轻轻挑起,目光温柔多情。若不是穿着僧衣,没有人会想到他是个修行的喇嘛,都会将他当成公子哥儿。 虽然晓得小王妃的孩子,不是宕桑旺波的,但是就大家先前打听的事迹,这喇嘛却是有些不守“规矩”的样子。但是,见到他本人后,没有人会再生出鄙薄之意。 整个庙里,情绪最激动的就是那个烧火小厮巴音了。他跪倒在宕桑旺波的膝前,“呜呜”地哭着。 宕桑旺波伸出手来,在他的头顶摸索了一下,笑着说道:“以后,你做我的侍者吧!” 巴音喜出望外,恭恭敬敬地给宕桑旺波叩首。 曹颙坐在旁边,不由地发生一阵错觉,只觉得宕桑旺波法相庄严肃穆,像是尊佛像。 至始至终,他没有问曹颙等人是奉了谁的指令,也没有问他们要带他到何方。 只是,在听说距离这里千里的阿拉善有不少信徒,还有个很有佛性的小善人,宕桑旺波笑着点点头,并没有反对曹颙等人的提议。 宕桑旺波虽然带着笑,但是眼神却无悲无喜。曹颙心里莫名有些难过,就想要给雄鹰束上锁链一样,他们这般安置这个喇嘛也是束住了他的自由么? 宕桑旺波虽然年轻,但是他的侍者中年迈的已经是头发斑白的老人,不是哪个都能骑马疾行、风餐露宿的。幸好,喇嘛庙这边就有现成的骡车与帐篷。 次日,用过早饭,曹颙等人让店家将干粮准备得足足的。馒头、烙饼、熟牛肉什么的,每样都有一大包。 虽然才是中秋,但是塞外已经是日渐寒冷。曹颙他们并没有带厚衣裳过来,昨日便使人往镇上铺子里买了不少皮毛衣服。也顾不得合身不合身,每人都裹了一件,收拾妥当,准备出发,到喇嘛庙那边同宕桑旺波与他的侍者们汇合。 还没到喇嘛庙,就见路口停了两辆骡车。 看到曹颙等人渐近,有个婆子低声告知车中人。 前面的车里下来一人,穿着素白的衣裳,正是鬓角斑白的老汗妃。 虽然不解缘故,但是曹颙还是勒了马缰,下的马来,同老汗妃见礼。 老汗妃回了个礼,对曹颙道:“大人,巴依儿已经走了,只留下没娘的羊羔。汗王现下还是悲痛中,顾不得这个孩子。若是他想起了,这孩子会没命的。萨满说了,大人是她们娘俩儿个贵人。救人救到底,送佛送西天,肯定大人发发善心,带这个孩子走吧!” 曹颙忙摆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他们这些大男人,要赶行程,怎么能带个孩子,还是刚落地的。这风尘仆仆,天气渐寒,哪里是孩子能受得了的? “王妃,使不得,在下要回京城,路上要好几十天。这孩子刚落地,怎么能受得了长途跋涉?若是汗王府留不得,在府外养着就是。” 老汗妃道:“这孩子命硬,定会长成翱翔的雄鹰。慈悲的大人,看在可怜的巴依儿份上,就收留他吧,别让这小鹰暴毙在喀尔喀的土地上。” 后面的骡车里,坐着个畅怀的蒙古妇人,怀里抱着的是正在吃奶的婴孩。这妇人与车夫是王府的奴隶。他们成为这婴孩的附属品,被老汗妃一起赠送给曹颙。 站在骡车前,曹颙的心软了,这是自己亲手接生的婴孩。冒险将他留在喀尔喀承受老汗王的怒火,还不如带到京城去。 * 喇嘛庙里,宕桑旺波轻轻地抚了下这婴孩的头顶,默默道:“你是这一方土地的王,总有一日雄鹰会重新飞旋在喀尔喀的土地上……” 第三百二十八章 抵京 第三百二十八章抵京 京北,畅春园。 圣驾是九月二十抵京的,李鼎作为内班侍卫,随扈从热河回来。到九月二十二日,才轮到李鼎休沐。 时已深秋,草木凋零,李鼎心里却在思量着曹颙与德特黑等人到底去了何处。 自圣驾驻跸克勒乌里雅苏台次日,李鼎便不见他们,在上司同僚前打探过,只说是办差事去。 李鼎心里纳罕,德特黑与阿济不说,并不与李鼎同什;纳兰富森与赫山两个,却是与他同什。又因着父辈的关系,纳兰富森对李鼎向来很是照顾。 因他有心探查,终是晓得些蛛丝马迹,晓得这几个侍卫是同曹颙一道离开营地。 对于曹颙,李鼎心下始终有些防备。这次晓得是曹颙与众侍卫同行后,想想他们的关系,他便也生出几许愤懑来。 虽不指望能借曹颙什么光,但是曹颙这般大剌剌地将他排斥于众人之外,难保没有打压他的心思。 原还想要等着众人回来,好好损上曹颙几句,不想他们这一去就是将近两月,至今杳无音讯。李鼎心里也糊涂起来,这到底是派到哪里当差去了,总不会是南下两广了吧? 他这边还思量着,要不要使个人往曹府去探探信,畅春园北,数骑打官道疾驰而来。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曹颙、德特黑、纳兰富森一行。 自八月十五打扎萨克图汗旗出发,因这次队伍中有骡车,不比来时快,众人八月二十三才到阿拉善夏日布勒都。 阿拉善旗主阿宝贝勒的家庙就在夏日布勒都镇子,格里沙漠边上。这是座小型庙宇,叫热格苏木关布,由朝格图夫妇看守此地,现下这边的主持喇嘛叫那木开巴拉。 或许是宕桑旺波正宗的黄教格鲁派弟子身份,或许是被他所感召,那木开巴拉待诸人分外客气。 阿宝贝勒晓得有远来的僧人到此,特地亲自来拜望。阿宝是康熙四十六年继承旗主与贝勒爵位的,这几年也曾经去朝见过。晓得这宕桑旺波喇嘛是由几个御前侍卫护送而来,他难免对其身份产生好奇之心。 曹颙只得抬出哲布尊丹巴活佛的旗号来,虽然他没有说明活佛与宕桑旺波的关系,但是活佛八十岁,宕桑旺波三十不到的样子,阿宝贝勒就将他当成是活佛心爱的弟子,越发礼敬。 宕桑旺波荣辱不惊的模样,坦然地接受了阿宝贝勒的厚待。当阿宝贝勒挽留其在阿拉善传教时,他却没有立时应声,而是看了曹颙一眼。见曹颙并没有出言反对,他方淡淡地点点头应下。 曹颙等人在阿拉善只停留一日,便一路往东,到达绥远城时已经是半月后。 众人算算行程,圣驾每年都在赶在九月末回京的,十月初一颁布来年新历的大朝会不能耽搁。若是众人往热河去,也得十天半个月的,还不若直接回京。因此,众人便从绥远穿过察哈尔入张家口。 进了口内后,曹颙便让魏黑护送恒生慢行,自己与德特黑等人先回京。恒生就是小王妃所生之子,小家伙已经一个多月大。正如老汗妃所说,这是个健硕的孩子,虽然一直在骡车上赶路,却没病没灾的。 私下里,德特黑几个也曾猜测过恒生的父亲是谁,但是却是猜不出来。原本赫山还怀疑是老汗王不检点,因为见他媳妇实在关注了些,但是后来也否定的这个猜测。 外蒙古对礼教并不如中原这般苛刻,若恒生真是老汗王的亲生子,那老汗王怎么会生出歹意来? 曹颙想起自己的儿子天佑,正好是一生日了。自己这个做爹的都甚为想念,更不要说初瑜。如今恒生的亲父是谁有何干系?自己既然能将他从母腹中救出,也算是与这个孩子有缘分,只当多一个儿子就是。 为了免除后患,曹颙在进京前,还特意恳请纳兰富森与德特黑几个,将恒生的身世保密。若是以后有人问起,只说是途中遇到的孤儿。 搁在关里,恒生这父亲不详的寡妇之子,就是没爹的“野种”,最是遭人瞧不起的。众人晓得曹颙的顾虑,自是痛快地应承下来。反正这次众人行的是秘密差事,本就不是能大肆张扬,没事也不会提起这个孩子。 * 自张家口,疾行了数日后,今日午后曹颙等人到抵达畅春园。 彼此瞅了一眼,谁也不敢这般风尘仆仆地递牌子。进了园子,在侍卫处值班排房那边做了简单梳洗后,众人才收拾齐整,递牌子见驾。 圣驾在清溪书房,因明日是小朝会,今日这边候见的大臣不多,只有几位阁臣。曹颙他们递上牌子大半个时辰,便有小太监传他们见驾。 房间里有些清冷,康熙身穿常服,气色还算不错。 曹颙将前后行程大致讲过,康熙点点头,思量了一回,没有多问,扫了地上跪着的德特黑、纳兰富森几个,道:“差事完成得不错,除了曹颙,明日起皆休假半月,每人赏银三百两。这两个月,你们是往阿拉善贝勒处帮大喇嘛送信去了!” “嗻!谢万岁爷赏赐!”连带着曹颙一起,众人齐声叩首。 众人身上都有爵,俸禄这边又是双俸、三俸的多,更不要说每年万寿节、万圣节的赏银。三百两银子,在众人眼中并不多,但是毕竟这次执行的是钦命,这银子又是万岁爷亲自赏赐,大家都觉得面上有光。 虽然曹颙没说什么,但是德特黑等人也晓得是他挑了这哥儿几个跑这一遭的。虽说长途跋涉辛苦些,但是能在万岁爷面前长脸,这可是大家求之不得的。因此,出了园子,德特黑便要拉曹颙去吃酒。 这打五月随扈算起,曹颙已经是离家半年,正是归心似箭,便约了后日吃酒,今日众人先各自回家。 进了安定门,众人便彼此抱拳,先行散去。 曹颙带着小满两个回曹府这边,算算魏黑他们的行程,要两三日后方能到京。 现下,已经是黄昏时分,夜色渐浓。 曹府门口大门紧闭,门外挂着的两盏素色灯笼还没有点起。 曹颙下了马背,展了展身子,真是不想再骑马了。这两个月行程近万里,都快成罗圈腿。 小满已经十六,像个大小伙子,见大爷下马了,还没人出来开门,便轮着胳膊敲门。 就听到“吱呀”一声,开了侧门,门房探头出来问:“找谁?”见是曹颙,忙迎了出来:“哎呀,是大爷回来了,是大爷回来了!”后边一句却是说给门里的小厮的。 片刻间,曹忠与曹方也匆匆地迎出来。 曹颙将马缰递给门房,问两位管家道:“府中一切尚好?” 曹忠道:“太太奶奶们都好,爷们小姐也好,只是这两月不见大爷的信,奶奶有些担心,使人往十六爷处打听好几遭了!” 曹颙点点头,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这两月他也想着写信,但是外蒙古连驿站都没有,就算当时他写信了,未必比他早到京城。 因这几个月风餐露宿的,不管是曹颙,还是小满,脸色都较先前黑了许多。老管家有些担心,道:“听说大爷是办差去了,看样子够累的,这可得好好歇歇。” 曹颙心中苦笑,康熙是给了众人假期,但是却是他除外。毕竟他是太仆寺主官,明日的朝会还要去。这次的差事,不晓得康熙是真满意,还是假满意。 若是真满意,不给赏银的话,或许就要使他官复原品。要不让他这个从五品的太仆寺卿,在正四品的两位少卿上头,也不是那回事。 进了大门,曹颙想起庄先生说中秋后北上,问道:“先生到京了么?” 曹忠道:“九月十八到了,已经好几天了!” 曹颙点点头,吩咐道:“去跟先生说声,就说我先去内院换衣裳,一会儿去找先生说话。” 曹忠应声去了,曹颙拍了拍小满,对曹方道:“这两个月小满跟着我跑动跑西的,也够劳乏了,你让方嫂子好好给他拾掇些好吃好喝的,让他好好歇上几天。” 曹方忙道:“能侍候大爷,跟在大爷身边长见识,都是这小子的福气,哪里提得上劳乏不劳乏,大爷别惯着他!” 小满拍拍胸脯,道:“大爷,小的又不是孩子,论起身子骨来,大爷未必比小满壮实呢!” 曹颙笑道:“嗯嗯,比不过!到底是长身体的时候,这些日子吃得又不好,叫你娘给你弄些好吃的。这几天也好好养养,别再骑马了!” 小满一吐舌头,道:“到底是大爷体恤,别的不说,这大腿根里的茧子可是磨出来!” 说话间,到了二门外,曹颙打发曹方父子回去,自己进了二门。 路过芍院时,见里面已经掌灯,曹颙一时还有些恍惚。这园子本是空的,怎么住了人? 正巧初瑜牵着五儿从兆佳氏房子出来,看到曹颙站在门口,有些不敢置信,还以为自己个儿眼花了。 兆佳氏跟在后边,送初瑜出来,也看到了曹颙。 曹颙看到兆佳氏,才反应过末来,原来是婶子住在这院了,忙上前几步,施礼道:“侄儿见过婶母,给婶母请安!” 因外头黑,不好说话,兆佳氏因外头黑,不好说话,兆佳氏请曹颙与初瑜又进了屋子。 因京中习俗,是要十月初一才烧炕的。兆佳氏虽然在京城长大,但是嫁到江南二十多年,早已不耐北方秋寒,屋子里早早地就燃了两盆炭,还算是暖和。 曹颙请兆佳氏上坐,又给其重新见礼。刚才在院子里,天黑看不真切,现下在屋子里,兆佳氏与初瑜看曹颙微黑的肤色都唬了一跳。 “这是草原上晒的,怎么成了炭人似的?”兆佳氏说得有些夸张了,不过曹颙自幼也算是娇生惯养,这般红黑的肤色却是第一次显。 曹颙见初瑜在旁已是露出关切之情,笑着说:“不碍事,蒙古风大,养些日子就缓过来了!” “颙哥儿不是不做侍卫,做文官了么,怎么还在日头底下晒着?”兆佳氏有些糊涂,摇摇头道:“原本听你母亲说当差辛苦,婶子还不尽信,现下见你这般,却实在让人心疼。” 虽然早先与兆佳氏并不亲近,但是毕竟要看在曹颂兄弟面上,况且毕竟她上了年岁,曹颙待她便也很是恭敬,说了几句家常话。 不管是半年未见的五儿,还是一年多未见的四姐儿,都不记得人了。小姊妹两个,有些怯怯地跟在初瑜身边,偷偷地看曹颙。 直到兆佳氏让姊妹两个上来喊人,两人才拉着手,挪到前面,小声道:“大哥!” 这姊妹两个,一个四岁,一个三岁,模样有几分相似。曹颙点点头,应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兆佳氏道:“婶娘,侄子往外蒙古办差事,往来匆忙了些,也没有带什么回来!” 兆佳氏忙道:“都是一家人,还说这些客气话作甚?这一个多月,你没家书回来,可把侄媳妇担心够呛。好了,婶子也不碍事,你们小两口两个先回去说说话吧!等明儿闲了过来,婶子还有些事儿要同你商议商议!” 曹颙心里也有体己给初瑜说,两人便回梧桐苑去了。 第三百二十九章 私隐 第三百二十九章私隐 曹颙回府片刻功夫,曹颂兄弟已经也得了消息,晓得堂兄回来。 曹硕与曹项两个,同堂兄不熟,虽然想向堂兄请安问好,但是在梧桐苑外却止住不前。就是曹颂,近两年晓得人事,也不好像原来那般横冲直撞。特意叫了梧桐苑两个小丫头问过,晓得曹颙确实回来了,他才大步走到廊下,高声道:“嫂子,哥哥,你们在屋么?” 曹颙半年没见初瑜,夫妻两个打发丫鬟下去,正要说些“悄悄话”,偏生让这愣小子给搅和。初瑜羞红了脸,忙从炕上起来,将衣襟收拾了,轻轻地捶了曹颙一下。 曹颙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也从炕上起身。虽是带着几分懊恼,但是想着还要去前院同庄先生与几个弟弟说话,他便也不那么急切。 忍不住探出头去,亲了初瑜一口后,他才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想起自己还是早晨吃的,已经饿得有些难受。因此,他便对初瑜道:“叫厨房准备几个小菜,要素淡的,我去见见二弟与先生,便回来吃饭。” 初瑜笑着应了,见曹颙身边衣服单薄,又找出一件马甲来给他套上。 廊下,曹颂已经等得不耐,还要再喊,就见曹颙掀了帘子进来。兄弟两个,自打去年冬月分开,这已经是将一年。曹颂立时奔过去,“嘿嘿”笑道:“哥哥,弟弟来京了,咱们往后就在一块儿了,弟弟真高兴!” 看着曹颂毫无掩饰的欢喜,曹颙的心中也熨帖许多,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是啊,往后大家在一起过日子,哥哥也高兴!” 曹硕与曹项两个见堂兄从屋子里出来,也都进院子来,给曹颙请安。 初瑜在屋子里已经收拾妥帖,听他们兄弟在院子里说话,也打屋子里出来,对曹颙道:“几位弟弟都来了,要不屋里说话吧!” 曹颂几个又给嫂子问好,曹颙摆摆手道:“请先生在前院等着了,要不我们几个往前院书房去坐坐。” 说话间,兄弟几个往前院去了。 曹颙没看到曹頫,想到他留江宁之事。照这样看来,历史所载倒是不假,这个小五确实同曹寅夫妇关系亲密。 虽然已经不是孩子,不该去想着父母宠爱如何,但是想着自己一年半载也见不到父母一面,这个小堂弟却整日哄在父母身边,曹颙的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是滋味儿。这个小堂弟不会因天佑不会说话,没事就欺负一下吧? 原是应该感谢这位小兄弟的孝顺的,曹颙心中暗骂自己,是不是太小人,想得太多。就算小五在伯父伯母身边尽孝,或许也只是纯孝而已。虽接触的不多,但是看他从小就伶俐,最是会眼色的孩子。不管是真喜欢天佑,还是假喜欢天佑,在曹寅与李氏面前都会亲近。 “老儿子,大孙子,老两口的命根子”,曹寅与李氏之所以待这个小侄子亲厚,也有移情作用。老两个子嗣单薄,虽然有曹颙这个儿子,却常年不在身边。 曹颙想起夭折的异母弟弟曹顺。若是没有那场意外,曹顺还活着的话,已经九岁。不过,就算是曹顺活着,曹寅会快活,李氏怎能毫无隔阂地疼其他女人的孩子?说起来,还不若隔房的小侄子,更能打心里亲近。 前院书房里,庄先生已经到了,正拿着本书看着。见曹颙兄弟几个进来,他笑着站起身来。 曹颙见他虽然有点清瘦,但是精神头还好,稍稍放下心来。毕竟是将近六十的人,曹颙原本还担心他旅途奔波劳累。 “先生,一别大半年,可真是想您了!”曹颙笑着作揖。 曹硕与曹项两个这是第二次见庄先生,虽然不晓得堂兄与哥哥为何待他这般亲厚,但是也跟着问安行礼。 众人在书房坐了,庄先生看着曹颙略显红黑的面容,摸了摸胡子道:“塞外苦寒,孚若这般历练,但是有点武官的派头了!” 曹颙想起这两月的奔波,心中亦是感触颇深,点点头道:“五十来天,行程近万里,就是行军打仗,也莫过于此,着实是磨练人。这番折腾下来,估计我这身子骨又结实不少。” 小厮送上茶来,曹颙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真是唇齿留香,与这几个月喝的茶汤天壤之别。 放下茶盏,曹颙正看到曹硕与曹项兄弟两个细皮嫩肉,身子略显纤细,便道:“你们两个也别整日是读书,千万别学成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没事也练练骑射,就当锻炼身子也是好的!” 曹硕与曹项两个站起来,肃手听了,恭声应了,方才坐下。 曹颙不觉有些做家长的感觉,因同庄先生有话讲,又嘱咐了两句,叫曹颂带着弟弟们先回去。 等曹颂他们出去,曹颙回过头来,对庄先生道:“可是盼来先生,这几个月先生不在身边,我正糊涂着。” 庄先生道:“别的话先暂且放下,这两个月你是往哪里去了?外蒙喀尔喀,还是青海额鲁特?既是挂了太仆寺的职,怎么万岁爷还想着打发你办差事?” 曹颙苦笑道:“许是上面看我太清闲,便想起我来。按照万岁爷的意思,我还算是可信之人,就使我走了这么一遭。”说到这里,将这两个月的前后原由讲了。 庄先生听说是哲布尊丹巴活佛在御前提起的,康熙亲自命曹颙去救的,对那位喇嘛也格外关注,忍不住仔细问了。越问神色越是古怪,最后他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曹颙见他如此,显然是晓得些缘故的,不禁好奇问道:“这宕桑旺波到底是什么来头?瞧着哲布尊丹巴活佛提到他时,亦是流露出恭敬来,难道他竟比大喇嘛身份还高?” 庄先生点点头,道:“若是老朽没有猜错,这本应是已经故去之人。要是他活着的消息传扬出去,西面怕是又不太平了!” “西北?青海汗?**王?”曹颙有些不解。 对于那些所谓的汗国,曹颙这次也算是有了些许见识。不过是守着一片草场,大的有中原的一个省、半个省那么大,小的不过是一个府罢了。地盘还好些,人口却是少的可怜,顶多赶上中原的几个县而已。就算是有不服朝廷管束的,也不过是疥癣之疾,还能闹出什么大乱子来? 庄先生看了看门口,并没有其他人在,才低声道:“不是西北,是**!” 待庄先生说完他的猜测,曹颙很是吃惊。若这宕桑旺波真是七年前死于青海湖畔的六世**仓央嘉措,那现下**那边正在寻的转世灵童是怎么回事? 虽然不在理藩院当差,但因前两年在京中,曹颙对**那边的事也晓得些。这六世**有两人,前者便是仓央嘉措,听说是因德行的缘故被废黜,由拉藏汗又立了一个新的六世**。 当然,这只是明面说辞,另一种说法是仓央嘉措是由藏王立的。**除了藏王,还有蒙古的一位汗王拉藏汗。藏王与拉藏汗始终在争夺**的真正管辖权。前些年,拉藏汗与藏王的矛盾越来越深,最后集结了藏北的蒙古军队,出兵占领了拉萨。 藏王被处死,藏王立的**喇嘛拉藏汗怎么能容?便借口藏王早年曾勾结葛尔丹、仓央嘉措是伪灵童为由,上奏朝廷废黜。 或许在康熙眼中,由蒙古人统治**比藏人更好,便准了拉藏汗的折子,废黜了仓央嘉措,并命人将他押解京师。在途径青海湖畔时,这位年轻的前活佛“病故”了。 拉藏汗虽然立了新的六世**,但是却不能得到**黄教教徒的支持。他们认定“病故”的那位才是真正的**,开始秘密寻找他的转世灵童。这几年,经常有这样那样的传闻流传出来,也不晓得哪种说法是对的。 不管什么时代,这涉及到**的民族问题,都是敏感的。曹颙大致晓得了这些缘故,便熄了自己的好奇之心。 不管安置在阿拉善的宕桑旺波到底是不是已逝的前六世**,这问题已经不重要。康熙既然能派人千里迢迢地救他,就有保全他的心思。在阿拉善的草原上传教,比在布达拉宫里做个“活雕像”更让人快活吧! 想到这些,曹颙连先前萌生的那点愧疚之心也烟消云散了。虽说给宕桑旺波寻了安置的地方,但是并没有禁锢他的自由。 就是阿拉善的阿宝贝勒,对宕桑旺波这个喇嘛也只是崇敬之心。若是他在那里住的腻烦了,带着十二位侍者四处转转,只要他不回**,也不会有人干涉。 庄先生原是有一肚子话,要对曹颙说,但是因说来话长,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说清楚的。又听说曹颙明早要去参加小朝会,庄先生便没有多说,闲话了两句,让他先去内院休息。 待曹颙走后,庄先生在书房坐了半晌,不晓得该不该将这次去江宁所获悉的真相告知于他。现下看来,他还是混沌不知,不晓得上面那位有没有告诉他的意思。 庄先生这次去江宁,并不是单纯地寻亲访友,而是为了解惑去的。原本只是猜测,但是通过蛛丝马迹这么一路查下来,真相并不难解。如今,使人为难的,是到底要不要告诉曹颙本人。 庄先生叹了口气,眯着眼睛,心里也有些拿不定主意。看着万岁爷待曹颙,像是真信赖倚重的。就算如此,难道就让曹颙这般一直混沌下去么? 曹颙不管是肚子,还是其他的,可都是饿坏了。打书房出来,他疾步往梧桐苑去,就是寻思老婆孩子热炕头。 小别胜新婚,这话说得半分不假。看到初瑜坐在灯下,曹颙对饭桌上摆好的饭菜也有些顾不得,胡乱填吧了两口,便使人撤了桌子。 这一夜,却是春意无限,良宵苦短。 因要赶在丑正(凌晨)二点前到西直门,曹颙虽然乏得不行,却是没敢阖眼。小两口两个闹腾够了,便在被窝里说悄悄话。 听丈夫说在路上收养了个父母双亡的孤儿,初瑜不由生出怜惜之心。 曹颙想起这个几乎没有机会降临人世间的孩子,对初瑜道:“因他出生时先露了胳膊,被接生婆说是横生,他的母亲也像是因这个缘故难产而死。虽说命苦,到底是个坚强的孩子,跟着我们折腾了几千里,健健康康的,很是结实。我给他起了个小名叫恒生。恒久的那个‘恒’,希望他能好好地活下去。” 说到这里,想起小王妃的惨状,曹颙不禁有些后怕。他使劲地搂了搂初瑜,喃喃道:“万幸,咱们天佑没这么折腾你,要不这个儿子我也不稀罕要了!” 初瑜心中甜甜的,枕着曹颙的胳膊道:“能嫁给额驸,初瑜是有福气的,断不会如此!” 曹颙犹豫了一下,低声对初瑜道:“现下,有恒生了,要不咱们晚几年再要小的,你好好养两年。咱们也不缺孩子了,我可不想你有什么闪失!” 初瑜将头依在曹颙胸前,道:“额驸,咱们不强求了,行么?有就要,没有就等着。额驸不必像没有天佑时那般忍着……初瑜心中也不再急了……” 第三百三十章 佳人 第三百三十章佳人 畅春园,箭厅。 虽然是小朝会,但因是康熙塞外回来第一次召见大臣,除了几个在部里主事的王爷外,六部九卿都到了。文武百官中,曹颙年岁最轻,品级最低。因此,他很是老实地站在文官末尾。 饶是如此,曹颙也显得有些扎眼。他先前只是代理,就算是四月末正式委了太仆寺卿,因五月初就随扈塞外,并没有参加几次朝会。 康熙圣驾还未到,箭厅上众人神态各异。因起得早,有年岁大的大学士、老尚书什么的,便有些挺不住,微阖着双眼打瞌睡;还有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低语。 曹颙站在最末,前面是太常寺卿与光禄寺卿。两位老大人同曹颙点头致礼后,便也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些衙门差事什么的。 曹颙因昨晚一夜没睡觉,委实困乏,但是也不好像其他白发苍苍的大人们那样阖眼打瞌睡。他很是肃穆,想起方才在家里看到的镜中影像,心中有些好笑。别的不说,在眉间画个月牙,他还真有些“黑脸包公”的意思。 好不容易挨到卯正(早上六点),就听响鞭声起,康熙上朝了。 今早朝议事情不多,康熙先是谕和硕诚亲王允祉,修辑律吕算法诸书,著于蒙养斋立馆。又提到举人照海等四十五人系学习算法之人,这些人再加考试,其学习优者可令其于修书处行走。 接下来康熙所问之事,却是使得曹颙支起耳朵,仔细听起来。因为康熙话中提到一人,那就是发迹于康熙末雍正初的年羹尧。 只听康熙问吏部尚书张鹏翮道:“四川巡抚年羹尧居官如何?” 张鹏翮出列回奏:“回万岁爷的话,臣闻年羹尧在地方实心理事。” 康熙点点头,道:“操守如何?” 张鹏翮俯身回道:“臣于本籍来京之人概不接见,知之不确。” 因张鹏翮这几年往浙江审理原两江总督噶礼与江苏巡抚张伯行互讦案,所以康熙又问了江南其他几个省的巡抚居官如何。 张鹏翮的奏对有些含糊,只说是“尚能留心”。 显然,康熙对这个对奏未能满意,沉着脸对文武百官道:“尔等俱为大臣,天下督抚之贤否贪廉,俱应平时留心细访,以备顾问,秉公陈奏。虽门生故旧,不少徇庇,庶督抚等皆知畏惧而勉励矣。乃往往朕有所咨询,或谓未经同署办事、或自谓平日不接见人,知之不确,以此推辞,殊为非理!”说到最后,已是带了几分恼意。 曹颙虽然低着头,但是心里也隐约有些明白。康熙方才所问的巡抚,除了年羹尧外,还有浙江巡抚王度昭。 王度昭科班出身,康熙二十一年的进士。早年为外官,后来迁京官,历任光禄寺卿、顺天府丞,再擢大理寺少卿、左佥都御史、太常寺卿。康熙四十九年,外放偏沅巡抚,同年转浙江巡抚。 前年,噶礼与张伯行互讦案出来后,王度昭又兼江苏巡抚。原是圣眷犹容,在天下督抚中也是说得上的人物。近几年,因多次保举属员,他犯了康熙的忌讳,已经是申斥了几回。 江南啊,江南,向来是康熙最为防范之地。看来,王度昭的巡抚也是要坐到头了。曹颙想到这点,越发坚定了让曹家想法子从江南脱身的主意。 就算是康熙对曹家信任有加,但是谁晓得雍正会如何想?天下赋税,半数出自江南。天下士子,亦是半数出自江南。 偏生自满清入关后,像什么“扬州十日”、“嘉定三屠”都是发生在江南,江南百姓有几家同朝廷没有血海深仇。若是江南有变动,怎么不让朝廷这边胆寒? 像噶礼那样的满洲贪官执掌江南,康熙不担心;像张伯行、王度昭这样在士林名望颇佳的汉官巡抚江南,康熙反而是不踏实。 申斥文武百官后,康熙又问起福晋布政使李发甲来。几个大学士都奏其居官“声明好”。 康熙看了众人一眼,道:“潘宗洛任湖南巡抚后,不及为翰林时,著革退。福建布政使李发甲,著升补湖南巡抚。” 只是明面话罢了,在场都是官场老油子,有几个不清楚康熙本意的?就算是年纪最轻的曹颙,也晓得这潘宗洛怕是受了张伯行、王度昭的牵连。 李发甲是杂牌子官出身,非进士出身,虽然勤勉了大半辈子,但是并不为士林认可。康熙提拔他巡抚湖南,应该就是为了避免出现第二个“王度昭”,第二个“张伯行”。 道完李发甲之事,康熙便沉声不语。而后由内侍按照规矩,扯了嗓子喊道:“有本早奏,无本退朝!” 少一时,那内侍见并无官员上折子,便看了眼龙椅上的康熙,见他点头,方扬声道:“退朝!” 鼓乐声起,众人又三跪九叩,恭送康熙退朝。直待鼓乐声渐远,众人方起身散去。 曹颙却没有立时就走,因七阿哥今日也来小朝。 等曹颙请过安后,两人一起道园门去,七阿哥问道:“这是昨日回来的?并没有听过信儿。” 曹颙应道:“是昨日下午到的,进京时已是天黑了,便没有往岳父府上去。” 七阿哥见他面色微黑,面上有些清瘦,道:“只听说你去办差使去了,折腾这许久,是往哪里传旨去了?” 曹颙昨晚听庄先生说过,越发明白康熙为何下禁口之令,便按照康熙所嘱,回道:“是帮哲布尊丹巴活佛往阿拉善贝勒处送信去了!” 七阿哥早年曾随康熙西征过,对西蒙古也知道多些,点点头道:“怨不得瞧你劳乏至此,阿拉善离京城将近五千里,这往返下来着实辛苦。” 说话间,两人已经出了园子。七阿哥见曹颙也乘坐马车来的,微微笑道:“因听说你们府也要拾掇园子,我刚好在海淀镇南观音堂北置地,便在附近给你们也弄了一块地方。如今外头已经修的差不多,要不要过去瞅瞅?” 此事曹颙昨晚已听初瑜提过,少不得再次谢过岳父大人,而后爷俩儿一道往海淀镇去。 虽说这边远在京郊,但是现下已经修了一条笔直的青石板路。道路两侧,不少豪宅,其中还有不少是朱门碧瓦。 七阿哥府选的位置在路东,与康亲王府的园子斜对过。曹家的园子与七阿哥家的园子挨着,在其南侧。 如今,院墙已经休整妥当,期间的主要亭台楼阁也初见规模。七阿哥家的园子占地三十余亩,曹府这边规模稍减,但是也是将近二十亩。 因这边还在施工,有些杂乱,七阿哥与曹颙只是大致看看,并没有多走。 待出了园子,七阿哥道:“那些花石等物明年正月便要使人往江南采购去,到时候孚若这边使两个妥当的人去。” 曹颙心里盘算了下,这园子要想明年入夏住人,四、五月就要修整好。就算正月使人下江南,现采购花木湖石,日子有些紧巴。因此,他便对七阿哥道:“岳父,这两边园子的设计图在何处,有需要采买之物可现下便叫人整理成册。小婿家在江宁,送信叫那边早些时日准备,明春也宽裕些。” 七阿哥想了想,点点头,道:“嗯,这样更妥帖些。你不是外人,我也不同你客气,叫人将所需物什列好单子后,打发人送到你那儿去!” 曹颙道:“正该如此才是!” 七阿哥指了指马路对过的康亲王府园子道:“听说老福晋在这边养病,还没有回城里,我过去给老人家请个安。孚若先回城吧,这两日好好歇一歇,过两日到王府这边吃酒!” 曹颙应了,目送七阿哥往康亲王园子去后,方上了马车。 小满也没有骑马,坐在马车沿另一侧,笑道:“大爷,还是小的拿的主意对吧?别说是大爷,就是小的,也是十天半月再不想骑马的。” 曹颙坐在马车里,这精神一松懈下来,却是有些睁不开眼,笑道:“说得没错,若是在马上,怕是我要掉下来!” 小满听了,将手抄到袖口里,面上露出得意之色,嘴里不由哼起小曲来。 张义、赵同、任叔勇与任季勇四人,骑马随行。 见到小满这般作态,张义笑道:“瞧瞧,不过是随大爷跑了趟差事,倒是使我们小满哥儿劳乏了!” 小满扬了扬下巴道:“不说别的,这次算是让小满长是世面了!半人深的草甸子,漫天的大雁,老是听到狼叫。若不是赶路赶得紧,倒是个看景的好地方!” 因曹颙先前交代过,所以几个人问起,小满也只说是往阿拉善去。 这边几人都没去过蒙古,对这些地名听着也糊涂着,记也记不得的,根本不晓得在什么地方。只是听说听说快马疾行,也要走到近一个月,众人皆是咋舌。 张义道:“这距离可比京城到江宁远啊?” 小满笑道:“那是自然,就是一来一回也不止。” 任叔勇与任季勇两个拜了魏黑做师傅,向来同魏黑最亲厚,不免又追问小满,其何时才能回京。 小满伸出手指头,扒拉着道:“张家口到京里三百多里,大爷我们用了两日功夫。魏大爷要护着马车,跟着二少爷一道回来,明天不到,后日也指定到了……” 说话间,马车到了一岔路口,众人便听到传来嬉笑声,中间还有女子的娇喝声。 就见路边停了一辆马车,几个流里流气的年轻人围着马车嬉皮笑脸,嘴巴里不干不净的。后边跟着好几个长随小厮什么的,跟着瞎起哄。 马车的车帘已经被扯下来,车夫与个男仆站在车前,面上露出惊恐之色。 马车上坐着一对主仆,那丫鬟已是吓得瑟瑟发抖,犹自挡在主人身前,又哪里遮挡得住?她身后坐着一素服少妇,瞪着一双凤眼,已是气得满脸通红。 小满等人看不过,正想着要不要问问大爷,出手管上一管,就听那车中少妇扬声道:“光天化日之下,你们竟敢行凶么?京畿重地,天子脚下,难道没有王法了?” 曹颙坐在车中,迷迷糊糊的,虽然先前听到外头有些声响,但是亦不真切。现下,听到那少妇的声音,他却是立时睁开了眼睛。 这声音,实是眼熟了些,略带着几分暗哑,又带着几许南音。除了哪位敢算计曹家银子,同曹颙在商言商的韩江氏,还有哪个? 他立时挑了帘子,道:“停车!” 那少妇就是见这边有人经过,才故作高声,要吓退这几个纨绔子弟。见这边马车停下,不禁往这边望过来。 正赶上曹颙下了马车,顺着声音往那少妇看去。 两人中间隔了条马路,望了个正着,彼此都诧异出声。 韩江氏见到熟人,心里放下心来,从容地冲曹颙点点头致意。 曹颙却是怔怔地说不出话,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好半晌才喃喃道:“文绣……” 第三百三十一章 旧事 第三百三十一章旧事 那围着马车的几个纨绔,都是附近住着的富家子弟,十七八岁,正是游手好闲的岁数。因刚好遇到这边马车坏了,瞧着对方并不是官宦人家的马车,他们便仗着胆子,上来闹腾。 韩江氏是打堂舅的园子出来,要回城里去,除了贴身丫鬟,原本还带着两个男仆。因马车坏了,打发一个回园子那边取车,这边就只留了一个在。 遇到这几个纨绔闹事,这男仆出面求情,露了南面口音,使得这几个纨绔越发大了胆子。纠缠下,就连车帘也弄掉了。韩江氏虽是妇人打扮,但是年轻貌美,引得这几个小子更是放不下手。 现下见曹颙从车上下来,身上穿着官服,几个纨绔便有些心虚。不过,其中有父兄在朝为官的,见曹颙不过是五品顶戴,心里也有些瞧不起。 韩江氏虽然向曹颙执礼,但是见他并没有上前来,心里原有些纳罕。转而一想,才记起自己虽然与他往来数次,但是都隔着屏风,或者戴着面纱,这般素颜却是头一次。因此,她便低声吩咐丫鬟两句。 那丫鬟晓得自家小姐与江南曹家有生意往来,也认出马路对过站着的就是在江宁见过的曹家大爷。 虽不晓得这曹家大爷到底官做得多大,但是凭着曹家在江南的势力,想来不会小了。这丫鬟便多了几分胆色,不再像方才那般害怕,下了马车,隔着马路,俯身对曹颙道:“婢子敢问这位大人可是曹家大爷?” 因曹颙下了车,张义等人也都下马。 曹颙省过神来,压抑住满心疑惑,上前两步道:“正是曹某,请问车上可是韩夫人?” 这丫鬟笑道:“正是我家小姐,认出曹大爷来,使婢子下来问一句!” 那几个纨绔,见他们一问一答的,便有些恼。有个身材肥硕的,看着曹颙的官服,犹豫了一下,终是横起了胆子,道:“爷不管你是什么大人不大人的,这妇人的马车碍了爷的道,惊了爷的马,闲人不要多事。哼哼,省得别怪爷不给脸面。” 这一番话说得颇有气势,使得其他纨绔不由地高声应和。 张义、赵同几个在旁,哪里容得别人这般无礼?任叔勇与任季勇仗着功夫好,便要上前教训他们,被赵同拦住。 赵同冷笑道:“你是什么品级,敢在我家大人面前称‘爷’?睁开你们的狗眼,仔细看看我家大人的车驾,难道还想以下犯上,往步军都统衙门走一遭么?” 因怕曹颙辛苦,曹方他们特意将曹寅的马车找出来,这可是去年前些年按照伯爵品级定制的。 那胖子原是身上带着个七品恩骑尉,家中父兄也是京官,才不把曹颙这个五品文官放在眼中的。如今听赵同这般一说,才想起看这边的马车。又听说对方并未提顺天府衙门,而是步军都统衙门,这显然是在旗的,他便怅怅地说不出话来。 曹颙颇为赞许地看了赵同一样,对这些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就是闹将起来,也没啥意思。事情大发了,保不住都察院那边的御史们借题发挥,弹劾点什么出来。还不如这般,也“仗势欺人”一把,弄得他们老实了便也罢了。 虽然不愿这般便宜了这几个坏小子,但是因心里记挂着事儿,曹颙也懒得搭理他们。 那胖子身边的几个狐朋狗友,并不晓得这些七七八八的,他们仗着人多势众,很是不畏惧,并不怎么把曹颙主仆放在眼中,还在嘀嘀咕咕的,没完没了。 那胖子被吵得头疼,喝道:“统统给爷闭嘴!” 等众人老实了,他方腆着脸,对曹颙抱拳道:“既是瞧在这位大人面上,那我们便不同这妇道人家一般见识,嗯,嗯,就此别过!”说完,也不等曹颙这边的反应,忙催着长随牵马。 片刻功夫,这些人便已是行得远了。 韩江氏因车帘掉了,再坐羞态也是无趣,便大大方方地下了车来,纳了个万福道:“小妇人谢过曹大爷援手之恩!” 曹颙伸手虚扶道:“韩夫人不必客气,只是没想到在此得遇故人,这是往京中做生意?还是寻友访亲?” 虽然曹颙不过是客气应酬,但是韩江氏却不晓得如何应道。心里思量了一回后,她道:“两者都有,一是探望堂舅,二是看看京中能否有合适的铺面。” 这般站在马路上说话,着实不方便,曹颙同这韩江氏见过几次,晓得她最重规矩,便小心翼翼道:“既是偶遇,曹某也想问问广州那边买卖的情形。因这两年忙,有些顾不上,若是韩夫人方便,进城寻个茶楼小坐,如何?” 虽说不算是生人,但是毕竟男女有别,韩江氏原要立时开口回绝,但心中灵光一闪,真真生出几分在京城做买卖的心思。 江宁那边,自打她三年孝满,几个母舅想着让她再走一步,想方设法给她做媒。江家族人这边,又不晓得哪里寻来她未婚夫的堂叔伯,也是闹着要分她的家产。她实是被聒噪得不行,才避到京城堂舅这边来。 她是五月末到京的,说起来还曾与曹府的船同行过,同兆佳氏也见过两遭。因是长女过去的闺阁之友,又怜惜她少年寡妇,兆佳氏待她还算是亲近。晓得她到京城是投奔舅家的,兆佳氏也曾邀过她以后有空往曹府做客。 因韩江氏性子沉寂,并不是喜欢串门子的人,也晓得对方是官宦人家,说得不过是客气话,便也没怎么当真。 虽然舅爷早年品级高些,现下人没了多年,堂舅只是个翰林,在京城也说不上话。曹家却是不同,进京这几个月,韩江氏听堂舅赞过曹颙多次,只说是少年显贵,年纪弱冠,便已经是太仆寺卿。 曹家本身就是伯爵府,又有曹颙在朝为官,更不要说曹家还有几门王府姻亲。想到这些,韩江氏心里顿时觉得敞亮。自己孤身一人,何必巴巴地留在江宁,隔三岔五受一次腌臜气? 心下拿定了主意,韩江氏便也有心同曹颙攀关系,便点头应道:“既是大爷所命,小妇人自当从之。” 曹颙心里松了口气,他还真怕韩江氏摆出江宁时的谱来,来个守礼不行云云的。若是那样,他便只好在马路牙子上追问江家早年有没有个女儿被拐了。 曹颙正想着要将马车让给韩江氏主仆,便见东边道上来了一辆马车,正是韩江氏打发去取马车的仆人回来。 韩江氏带着丫鬟,上了新马车,随同曹颙一行一道进城。 因时辰尚早,曹颙他们走了半条街,才寻到个开门营业的茶馆。因看着还算洁净,曹颙便使人问过,晓得有雅间,便请韩江氏下了马车。 跟着曹颙身后,韩江氏心里也有些忐忑。除了至亲外,她还是有一遭与男人这般近。虽然曹颙向来给人印象是谦谦君子,但是毕竟是男人,到底是自己有些鲁莽。 不说韩江氏这般小心,就是曹颙,也见过韩江氏的规矩,也生怕她有半点不自在,将自己当成狂蜂浪蝶之流。 进了雅间后,曹颙请韩江氏坐了。韩江氏的丫鬟自然是在她背后侍立,曹颙又留了小满在房间里。雅间门也开着,他生怕吓跑了韩江氏,没机会问文绣之事。 除了小满,张义、赵同、任叔勇与任季勇他们都不认识韩江氏,见自家大爷待这妇人这般郑重,大家心里亦是稀奇。 这男人,有几个不爱色的。自己大爷娶的是尊贵的郡主格格,碍于王府那边的颜面,不愿意纳妾也说得通。莫非,这是外头有了?瞧着妇人俊是俊,这一身素淡衣裳,难道是个小寡妇? 自家大爷向来怜贫惜弱,对着弱女子生出怜惜之情,也不叫人意外。张义他们站在雅间门口,挤眉弄眼的,心里已是编排了好几套故事出来。却是不想想,除了随扈这几个月,这几年他们都在身边,曹颙何曾有一个人的时候。 曹颙哪里会想到这几个长随在编排自己,只是见他们堵在门口,茶馆伙计送茶都不方便,便摆摆手道:“你们也是半夜起的,下楼去要几盘点心,先垫吧垫吧。” 几个人虽是满心好奇,却也不好违逆曹颙的话,不情不愿地下楼去了。 韩江氏手里摸着茶盏,却是有些不自在。虽然现下屋子里,并非只有她与曹颙两个,但是方才张义几个贼兮兮的模样,也使得她有些微恼。 再商言商,自己何必做这女儿态。韩江氏告诫自己,慢慢冷静下来,道:“曹大爷想问什么,但凡小妇人所知,自是知无不言。只是听魏爷前些日子来信的意思,像是年底要同钱庄这边结总账,曹大爷竟是不知么?” 前两年魏信因手头不便,用过六和钱庄的本钱,在广州那边囤货。今年,因曹颙在京城卖了几块小汤山的地,已经写信给魏信,提过此事。想来魏信就是因此缘故,不想再用六和钱庄的本钱。 曹颙方才急着要同韩江氏说话,竟忘了这茬,听她提到,才想起两家的买卖要散伙。因此,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这大半年曹某不在京中,与魏信也是好几个月未通音讯。不过,先前也听他提过,不算是不知。” 韩江氏对拆伙之事并没有其他想法,这本是两厢情愿的事,本不是能勉强的。凭着曹家的权势,若不是前几年正赶上他们家银钱周转不开,也不会白白地分了红息给钱庄这边。 算下来,不过三年功夫,凭此一账,韩江氏这边的进账已是十分丰厚。她虽是商家出身,却也并不是贪婪之人。 这说了两句,气氛便有些沉寂下来。 曹颙不耐烦再来这些虚的,便收了笑容,正色道:“虽是交浅,但是曹某却有一事详询,还望韩夫人如实告之。” 见他问得郑重,韩江氏亦直了直身子,肃容道:“曹大爷请讲,若是小妇人所知,自不相瞒。” 曹颙想起那个在自己怀里咽气的苦命女子,虽然事隔多年,但是心中亦是说不出的酸涩。他吁了口气,问道:“听闻韩夫人在家排行第二,那令姊是?” 这问题却是让韩江氏很意外,但她还是如实答道:“家门不幸,小妇人虽有一胞姐,但是自幼使拐子拐了去。父亲曾在江南寻了多年,终是没有半点消息。” 曹颙握了握拳头,沉声道:“她的名字……她的名字是不是叫作文绣?” 韩江氏闻言一怔,面上也显出激动之色,立时站起身来,道:“家姐之名正是大爷所言,莫非大爷见过家姐,她在何处?小妇人思姐心切,还望大爷告之。” 曹颙并没有立时应答,而是继续问道:“你家有桂花园?” 韩江氏摇摇头道:“没有……”说到这里,止了话音,摇摇头道:“不对,是有的,后来不晓得什么缘故,父亲都使人砍了!” 第三百三十二章 福祉 第三百三十二章福祉 什刹海边,李家别院。 李鼎直睡到日上三杆,才幽幽醒来。他直觉得暖香在怀,入手之处,滑嫩异常。因是休沐,他便也倦怠早起,翻身将怀中之人压在身下,闭着眼睛嗅去。却没有留意到怀中之人,神色略显复杂。 与李鼎被翻红浪的,正是进京半载的杨氏瑞雪。 李煦是四月末,同曹寅一道离京的,在京城逗留那些时日,他便住在这边宅子里。 杨瑞雪初还受不得这个,但是无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一个离乡背井的小女子,又能如何? 李煦虽是年近六十,但是因向来保养适当,看着不过五十来许的模样。他向来在女人身上拿手的,仍是雄姿坚挺,床笫之欢上的花样并不亚于年轻人。 杨瑞雪虽是带着几分水性,但是毕竟是良家妇人。先前她沾过身子的男人,也只有她丈夫与李鼎两个而已,哪里见识过李煦这些手段?羞羞恼恼中,别有一番滋味,惹得她欲拒还迎。 李煦也晓得自己个儿年岁大了,不比小伙子招人喜欢,出手甚是阔绰。晓得杨瑞雪是商家女,家中有个铺面的,他便在前门地界,花了几千两银子为她买了个铺面;又拿了千两来做本钱,弄出来银楼来,名字就叫“瑞合斋”。 地契铺面写的都是杨瑞雪的名字,杨瑞雪收到手中,多少也生出几分感动来。李鼎虽也疼她,不过是嘴上说得好听,鲜少有这般阔绰之时。别说是收了他什么,就是杨家的珍珠楼与珠场,如今都是李鼎派着的心腹在打理。 这缠绵了一个月下来,李煦对杨瑞雪到生出几分真情,原是要带她回南边的。一来与曹寅同行,怕露了风声,多少有些不便;二是杨瑞雪见识了京城繁华,不想这么快回南边去。因此,李煦便也没强她,私下留了不少银票给她,约好年底进京再聚。 李鼎虽得了父亲身边的美婢香彤,但是厮混了些时日也有些腻。香彤虽美,但是年岁轻,比不得杨瑞雪体态丰盈。 经李煦调教月余后,杨瑞雪坐卧形态越发撩人。再加上她性子绵和,温顺小意,有哪个男人见了能不爱的? 李鼎少年风流,倒也不忌讳什么女子清白贞操那些个别的,每月休沐的日子,还是留在这边的日子多些。 香彤虽是恨得牙痒痒,却也终是没有法子可想。 李宅那边,她仗着是老爷使唤过的旧人,将内宅家事都拢在手里,丫鬟婆子都制得服服帖帖。外宅这边,却是鞭长莫及。李鼎的脾气,又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她现下的身份,也没资格闹腾。因此,香彤便故作贤良,三番两次,想着哄李鼎接杨瑞雪回宅子那边。 李鼎却另有打算,早已熄了纳杨瑞雪入内宅之意。别院这边,总要有人打理才好,杨氏越发水灵,这样的妇人养在内宅实是暴殄天物。 却说杨瑞雪在李鼎身下,任由他上下其手,身上也不由有些发热,嘴里亦是娇吟出声,心里却是一片清明。 今日,是九月二十三,眼看就要进十月。李家这边的聘礼已经准备妥当,十月末十一月初,李家便要对富察家下聘礼,议定李鼎与富察小姐的婚期。 李鼎并未瞒她,其中的聘礼中还有南边璧合楼作为镇店之宝的那件南珠手串。都是龙眼大小,价值数千金。其他首饰,也由瑞合斋这边操办一些。 虽说李鼎话里话外,对杨瑞雪言道这不过是给富察家脸面,那小姐进门也不过是菩萨一般摆设而已,心里最爱的还是她这个心肝儿。但是杨瑞雪也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哪里会尽信呢? 为了跟李鼎,她母亲、女儿都丢在南边,自己跟过京城来,也是有几分真情意的。这心里若说不酸,那是骗人的。 她晓得李鼎只是爱自己的色罢了,虽看着多情,实最是无情之人,要不也不会将自己的女人让给别的男人。因此,她心里也便做了盘算,什么都是假的,到底还是钱财之物最过实在。 将银钱都拢在手里,往后李家父子腻歪了她,不能在京城待了,她也有傍身之物。想起李煦侍候女人的手段来,杨瑞雪不禁轻阖上眼,身子缠上李鼎,扭动得越发厉害。 李鼎折腾了一会儿,已是倒了紧要时候,被杨瑞雪一动,身子一哆嗦,已是强弩之末,瘫软在她身上。 杨瑞雪虽然还不爽利,但是也晓得男人是最好面子的,面上忙露出一抹娇乏来,柔声道:“爷真是龙马精神,折腾死奴家了!” 李鼎咬了她的胸脯一口,笑道:“爷没怨你勾引爷,你倒来埋怨爷折腾你了!瞧你这身子,越发软和了,直让人能掐出水来,有哪个男人看了,能忍得住?”说着,亲了她的脖颈一口,道:“真真是小狐狸精,爷都要被你迷死了!” 杨瑞雪被他蹭得直痒痒,“咯咯”地笑出声来,伸出白藕似的胳膊,搂了李鼎的脖子,娇声道:“爷竟哄奴儿,奴儿已经残花败柳,哪里比得上那些小姑娘娇嫩?听说爷府上又添了不少俏丫鬟,别没几日,爷就要忘记奴儿了!” 李鼎嘴里说道:“爷的心肝儿只有你一个,谁还能越过你去?”一边说着,一边揉了揉她的胸脯,不由又有些意动,不过因昨晚要得狠了,方才又折腾这一出,实是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刚好想起听说纳兰富森与曹颙他们回来了,有心去纳兰家打探打探,他便从杨瑞雪身上移开手,翻身坐了起来。 杨瑞雪虽是还有些不足之意,但是见李鼎没了兴致,也不敢胡缠。她披着衣服下床,一边侍候李鼎穿衣,一边叫丫鬟送水上来。 因想起将到月末,杨瑞雪也向往铺子里走走。虽然李鼎并不约束她的行止,但是杨瑞雪在他洗漱完毕后,仍是柔声说道:“若是爷在这边用下晌饭,那奴儿便在这边侍候;若是爷出去应酬,那奴儿往前门走一遭。” 李鼎弹弹袖子,对杨瑞雪道:“爷要去往纳兰府瞧瞧,还不晓得回不回来,你让管家给你准备马车。”说到这里,还不忘嘱咐一句:“京里人乱,你又是这副可人儿的容貌,多带几个长随,别再遇上不开眼的登徒子。” 杨瑞雪笑着应了,陪着李鼎用罢早点,送他走后,方换了外出的衣裳,乘着马车往前门去了。 * 茶馆,雅间里。 问了韩江氏两个问题,曹颙心里也是透亮,看来真是**不离十。他心中亦是唏嘘,这几年因惦记文绣的事,江宁城里使人查访了好几遭,始终不得消息。没想到竟然是江家。 虽然不好再问江家私密,但是为了最后核认,曹颙忍不住问道:“请恕曹某冒昧,敢问……敢问……令堂可是生夫人时病逝?” 韩江氏点点头,眼圈已经红了,回道:“家母却是因生小妇人后害病而亡,听乳母讲起,大姐当时虽小,却已是晓得照看我。她是壬申年生人,长小妇人三岁,如今应是二十二了。曹爷到底在何处遇到家姐,还望速告之。”说到这里,她亦是带着几分激动:“家父生前,最是惦记家姐,若不是思念家姐心切,也不会郁郁而终。如今小妇人无依无靠,孤身一人,实是天可怜见,让小妇人得了姐姐的消息。” “她,没了!”曹颙犹豫了一下,终是说出实情:“那是四十八年的事,距今已四年半,临终前她说过想要回家……她的骨灰……就在我家……” 只听“哗啦”一声,韩江氏手边的茶盏落到地上,摔了个稀碎。她身子已是发软,手上把着桌边,强支撑着,这才碰掉了茶盏。 * 曹府,梧桐苑。 初瑜看了看座钟,已是近午时。换作寻常朝会,曹颙早应到家中才是。难道是往衙门去了? 初瑜想着曹颙旅途劳乏,不由有些后悔,昨晚不该依他,害得他半宿没睡,这头午还不晓得怎么劳乏。 五儿跟着**,去芍院寻四姐儿玩去了。小姐妹两个虽说差了一岁,实际上不过相差六个月,两个小姑娘很是亲近。 初瑜又想起昨儿晚饭与今儿凌晨早点,曹颙都是尽素,半点荤腥未沾,这肯定是不顶饥的。因此,她想了想,还是唤了喜云过来,让她吩咐厨喜下准备些素淡的点心吃食,想着待会儿使人送到衙门去。 喜云方出去,便瞧见紫晶带着个小丫鬟过来,忙回头道:“格格,紫晶姑娘来了!” 她早先也是跟着珠儿、翠儿等人唤紫晶“姐姐”的,后来曹寅与李氏进京,府里规矩也不似往日那般宽泛。 紫晶虽是大丫头,但是因侍候过没了的老太君,初瑜与曹颐等人都叫“姐姐”。她们这些丫鬟,不能与主子们同例,便又依照规矩改口叫“紫晶姑娘”。 紫晶笑道:“这是要往哪儿去?” 喜云往屋子撇撇嘴,低笑道:“还不是格格,见额驸这会子还没回来,怕在衙门里差使绊住,饿了肚子,让我往厨房去盯着人准备吃食的。” 初瑜听说紫晶来了,起身迎了出来。 喜云笑着先去了,紫晶进了屋子里,对初瑜道:“奶奶,月初虽然传裁缝到府里制了冬衣,但是大爷与奶奶的却是没制。如今这眼看入冬了,刚好府里进了几块好皮子,趁着今儿天好,打发人过来给大爷与奶奶量身量吧?就是二太太与几位爷,也要制得大毛衣裳了!只是二太太他们孝期没过,这毛色这块挑剔,怕还要使人往外头寻些。” 初瑜点点头道:“紫晶姐姐说得是呢,去年大爷在孝期,便没有裁冬衣,今年却要多添些才是。”说到这里,也想了想前几日外头送来的那些皮货,道:“就算是带颜色,挑几块好的料子,先给二太太那边留着。我同大爷的皮毛衣裳多,倒也不差这几件,倒是前院先生,年岁大了,耐不得寒,也选大毛给,给先生裁两件。还有姐姐这块,这几年也没怎么添大毛衣裳,今年却不能再省了!” 紫晶笑道:“谢过奶奶惦记,只是奴婢又不出去,穿不上这些厚衣裳,搁在也是白瞎呢!” 两人又说了几句家事,初瑜想起这两日便要到的恒生来,笑着对紫晶说了。 紫晶听到大爷出差一次,竟带回来个小少爷回来,很是意外。因她这些年潜心向佛,最是心慈,听到这恒生父母双亡,这般可怜,不免也感慨一番。 初瑜怕紫晶太冷清,对紫晶道:“我自是喜欢孩子的,只是如今虽然二太太来了,但是五儿还是在我这院子的功夫多。这又添了个恒生,将来却是有得忙了,还要姐姐多帮帮初瑜才好。” 紫晶笑着应道:“奶奶这话说得客气,侍候奶奶,照看小少爷本是奴婢应当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这话说得半分不假。这恒生少爷虽然没了亲生爹娘,但是遇到了大爷与奶奶,又是到了咱们这样的人家,也是他这辈子的造化。” 第三百三十三章 所思 第三百三十三章所思 喜云还没打厨房回来,曹颙这边便回府,却没有回梧桐苑。同行的,还有韩江氏。虽说她晓得这般跟上门来,显得冒昧,但是眼下遇到这般意外,也不是讲礼数的时候。 文绣的骨灰,放在曹家祠堂旁的小佛堂里。曹颙请韩江氏在前厅坐了,自己亲自往小佛堂,捧了文绣的骨灰回来。 壬申年,属猴,比曹颙大两岁。那个女子去的那时,十八虚岁,正是青春妙龄。 曹颙来这世界十余年,成年后接触的第一个外姓女子,便是这苦命的文绣。若是她没有被杀死,他会带她回京,会帮她寻找亲人。 这世上女子千万,文绣虽不是其中最可怜的,却是曹颙所遇到的最令人叹惋之人。两人亦算是患难之交,虽然往来不多,前后不过见过数面,但是却在曹颙心中印象颇深。 完成文绣的遗愿,找到她的亲人,使她叶落归根;寻到那黑衣人的真实面目,为文绣报仇,也为自己解决隐患。这两件事,曹颙始终记得心里。 只是这几年没有什么线索,他又被各种琐事缠身,竟然至今还没有个结果。 这个如花朵般凋零的女子,是死在他的面前,死在他的怀里。曹颙捧着骨灰的手,微微有些发抖,走到韩江氏面前,一时说不出话来。 韩江氏脸上惨白,看着那装骨灰的瓷坛。虽然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她却仍是强忍了,纳了个万福道:“小妇人……小妇人谢过曹大爷帮家姐料理后事。”说完,才双手接了瓷坛在手,低着头道:“今日小妇人不便,这先回去,改日再来给曹大爷请安。” 曹颙晓得她难过,虽然知道多说无益,劝道:“还请夫人节哀,令姐泉下有知,亦不愿夫人伤心。” 韩江氏低着头,轻声道:“乳母提过,家姐在家时最是疼我,常把我放在腿上,哄我睡觉……这些年来,虽是晓得渺茫,我却仍存了一丝期盼。只望天可怜见,使得我们姊妹能重逢,彼此相依。没想到,竟成奢想……”说到这里,她侧过头,将止不住涌出来的眼泪擦拭了,同曹颙别过。 曹颙虽是没有隐瞒文绣的死讯,但是也没有尽说她暴毙的真相。因韩江氏是文绣的亲妹妹,又是无父无母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曹颙不愿意她背负这些,便只说文绣是病故。因他正好随扈在草原,见她会说汉话,所以认识。 韩江氏并没有怀疑曹颙的说辞,毕竟在她眼中,曹颙这种身份之人,也没有欺骗她的理由。即便如此,听说姐姐七岁便被卖到蒙古为奴,她的心中亦是难过万分。 待出了曹府,上了马车,韩江氏再也忍不住,抱着那冰冷冷的瓷坛子,泪流满面。这就是她听乳母提过数次,做梦也梦过无数次的姐姐。她只觉得身上发寒,不晓得是哭自己苦命的姐姐,还是哭自己个儿再也没有个念想儿,彻底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不说韩江氏哭着回了其堂舅程梦星家宅,曹府这边,听说前院来了年轻女客,曹颂已经巴巴地赶过来。 见了前厅,曹颂还看到女客,望了望厅上,又望了望四周,很是失望地嘟囔道:“人呢,怎地不见?” 因见哥哥一个人在厅上坐着,曹颂便大步迈进来。他刚想要打趣两句,又觉得不对劲,曹颙的脸色有些难看。竟是说不出的沉重,还有说不出的狠厉之色。 曹颂立时熄了戏谑之心,在曹颙下首坐下,小心翼翼道:“哥,你这是怎么了?莫非,是讨债的上门了?” 曹颙眯了眯眼睛,肃容道:“不是讨债的上门,是想起来哥哥还有好几笔债没讨!” 曹颂听了,便有些坐不住,晃了晃拳头道:“是哪个混蛋这般嚣张,哥你同我说,看我不去凑丫的!” 曹颙见他这般天真烂漫,却是笑了,道:“要是什么都用拳头能解决,那这世上就是清净了!”说到这里,止了笑容,正色道:“虽不反对你习武,只是让你强身用的,万不可没事便想着挥拳头。已经渐大了,不是少年时,一味地耍狠斗勇,并没有什么进益。” 曹颂抓了抓头,憨笑道:“哥放心,二弟我长大了,不比前两年。小孩子打架是胡闹,这大小伙子打架,不是犯浑么?没得让人笑话咱们家,二弟省得分寸,大哥别担心我。” 曹颙看着这个身量已经比自己高的小兄弟,很是欣慰地点点头。虽然曹颂性子有些暴躁,但是也不是没分寸之人,这两年越发有大人的样子。 因见他拘谨,晓得方才自己话说得有些刻板,曹颙有些后悔。自己这哥哥当的,怎么越来越教条了,越来越像是老先生。因此,他便转了话,问起他们兄弟这几个月在京中的生活。 因守着孝,曹颂他们不好四下走动。兆佳府那边的那个表兄弟,又都陆续在部里当差,也没有功夫老来这边。幸好,还有淳郡王的弘倬阿哥与弘昕阿哥,每月都来上几次。大家一起练练箭法,耍耍布库,相处得比前些年还要亲近。 曹颙听小舅子们与弟弟们亲近,心里觉得舒服些。 方才因文绣之事,曹颙也想起自己在山东坠马那次。按照庄先生推测的,像是有人的幕后操手。 虽说大难不死,只是养了几个月的腿伤,但是想到有这样一个惦记自己性命的人在暗中窥探,曹颙心里怎能自在? 去年,远在山东,鞭长莫及还好说。如今,既是他回到京中,可没耐烦整日里防三防四的。 这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不是他曹颙小气,睚眦必报,而是为了保全他自己的性命安危,也要揪了那幕后之人出来。 他曹颙不是孤身一人,这满府的妇孺老幼,若是对方动了其他坏心,倒是只能让人后悔莫及。 曹颙心下拿了主意,不管去年设计自己那人,是临时起意也好,还是细心筹谋也罢,既是对他动了杀心,那就是他的仇人。 他虽然懒散,却也不愿一味地被算计。与其战战兢兢,小心提防,还不若早点解决隐患,自己消停地过太平日子。没事教导教导兄弟,哄哄孩子们,陪着老婆说说“悄悄话”,这日子才是真正滋润。 曹颂傻乎乎的,不晓得哥哥在想这些,还惦记他方才所说有人欠债之事,想了片刻,开口建议道:“就算不动拳头,也不能便宜了他啊,要不使管家往步军衙门递帖子,大不了就让他吃吃官司。咱们家也不是怕事的,欠债还钱,不是天经地义,凭甚要拖着我们?” 曹颙笑着点点头,道:“二弟说得是,实不行就让他吃吃官司!”话这样说着,心下亦是一动,像是隐隐地透过迷雾露出些什么,不过一时半会儿脑子里却梳理不清楚。 曹颙前些日子忙着赶路,昨晚同初瑜亲热说话又没睡,同曹颂说了几句后,便回了梧桐苑。 初瑜这边装好了食盒,正要打发人给他送去呢。正好曹颙也饿了,便摆出来吃了几口。 初瑜见他面上露出困乏之态,很是心疼他,待他吃完,便收拾好铺盖,让他先睡一觉。 曹颙实是有些困得狠了,身子一沾褥子,便阖了眼睛,昏昏睡去。 初瑜怕扰了他,将丫鬟们都打发出来,连着院子里也使人说了,让人轻声行走。她自己则是坐在外屋炕上,将天佑原来的一些小衣裳找出来,要给即将入府的养子准备准备。 天佑原来的衣服,有京城外祖父家、姑姑家送的,有江宁祖父祖母送的,很多衣服都没沾过身,都是簇新簇新的。 其中,还有初瑜未做完的几件针线。初瑜从中挑出来,那是个小肚兜,上面绣着两条鲤鱼。她将肚兜拿在手上,想起儿子来。儿子已经一生日了,他们这做父母的却都不在身边。不晓得儿子会不会叫人,就算是会叫人,也是叫“祖父”、“祖母”,往后见到父母,都不认识。 初瑜越想越难受,忍不住把手中的肚兜贴在脸上,眼圈已是红了。真是想抱抱儿子,再摸摸儿子的小脸。也只有在这般无人之时,她才能毫无顾忌地想念自己的儿子。 却说曹颙躺在里屋炕上,迷迷糊糊地睡去。只觉得眼前影响晃动,不知为何与永庆同行,像是两人同宁春约好,要同宁春一道喝酒。 两人骑着马,手上都提了现成的点心吃食,走了好几道街,也没有走到宁春家。途中路过一土山,曹颙瞧着那山上的宅子眼熟,只说是认识的人家,拉着永庆过去拜访。 进去后却发现古怪,只是外边看着像罢了,里面都是陌生的面孔,一个人都不识得。待寻了个人,问了清楚,曹颙这方晓得是找错了,便同永庆两个出来。结果,就听到方才回话那个人在他们身后,神神叨叨地,像是在说什么变故、命运云云的话。 两人郁闷地出了宅子,便遇到送信的人,说是宁春那边抽不开身,今儿的饭局要改日。 曹颙与永庆两个也溜达累了,便随意寻了个馆子坐,打开手上的点心吃食,要垫吧垫吧肚子。不想,里面却满是蟑螂。打开一个如此,不仅有蟑螂,而是那蟑螂还在不停地长个儿。 永庆看着心烦,使人拿了火炉子过来,将这些蟑螂都倒进里面烧了,就听到“噼里啪啦”的声音曝个不停…… * 西华门外,觉罗府。 塞什图虽然前几日便跟着圣驾回京,但是今日才休沐。回到府中,他先到喜塔拉氏房里请安。 虽然早在家书中,便晓得母亲身子已经痊愈,但是现下看到喜塔拉氏,他不免又殷切地问了一番。 喜塔拉氏见他孝顺,虽然心里熨帖,仍是笑着摇摇头,道:“瞧瞧你这毛毛躁躁的,成什么样子?越大倒是越回去了,有你媳妇在家照看,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还不快给你媳妇道乏,这几个月实是累坏她了!衣不解带地侍候额娘,可比你这儿子顶用。” 侍立在旁的曹颐听到婆婆如此说,忙道:“这都是媳妇应做的,不只当额娘夸上一遭。” 喜塔拉氏只是淡笑不语,塞什图一不愿违母亲之意,二是真心感激妻子,便走到曹颐身前,抱拳作揖,正经八百地说道:“这几个我不在家里,实是辛苦你了!” 曹颐忙避身让开,道:“爷这是做什么?实令人羞愧!” 喜塔拉氏坐在炕上,看着他们小两口儿,一个要谢,一个要躲的,脸上也添了几分笑意。她冲儿子媳妇摆了摆手,笑道:“好了,也给额娘请过安了,你们小两口两个久别,定有体己话儿要说,不必在此立规矩,快回房去吧!” 塞什图与曹颐两个应声出去,刚到门口,便听喜塔拉氏又道:“今儿额娘茹素,晚饭你们在自己个儿屋里吃,明早也不必太早起身。” 塞什图还没什么,曹颐却是听出婆母话中之意,不禁羞红了脸,小声应着出去了。 等儿子媳妇都出去,喜塔拉氏的神色转为慎重,对着佛像虔诚地拜了拜:“菩萨啊菩萨,看在老身吃斋念佛这些年的份上,看在媳妇少时孤苦的份上,早些赐给觉罗家一个嫡孙吧……” 第三百三十四章 寿礼(上) 第三百三十四章寿礼(上) 魏黑一行是九月二十四到京城的,曹颙因去衙门处理这些日子积压的公事,并不在府里。初瑜这边,却早已准备妥当。听到魏黑回来的消息,忙使喜云带着两个丫鬟过来接了恒生过去。 恒生已经一个多月,看着却像是近百天的孩子,圆圆的脸蛋,额头很宽,头发乌油油的。扬,但是架不住,他听不懂啊,也没耐心细细去琢磨唱词。 因此,听到伊都立这般问,曹颙笑着摆摆手道:“哪里是去听那个,是要往琉璃厂走一遭,看看能不能寻个好茶具。再有几日是十三爷寿辰,寻个好东西,让他乐呵乐呵也好。小阿哥百日我都没赶上,这次可不好再怠慢。” 伊都立向来同十三阿哥交好,听了曹颙的话,仔细看了他一眼,笑道:“如今的人,哪个不是趋炎附势?你却是实诚,这些年待十三爷始终亲近。” 因伊都立是十三阿哥的连襟,两家往来走动也是亲近。因此,曹颙便道:“这都是应当的,十三爷待人仗义,心底仁善,日后定有后福。别说是我,就是大人,不也是因此心仪,同十三爷往来相交么?” 伊都立笑道:“孚若啊,孚若,半年没见你,你倒是会说起来。既是这般,今儿我与你同去,借借孚若的好运气,看是不是也能淘换个体面的物什做寿礼。” 两人勒马并行,悠哉自在地往前门去。 见曹颙面容黑瘦,再也没有原来世家公子的白嫩样,伊都立少不得又问问缘故。到底是跑了什么差事,看着倒是吃了不少苦头。 曹颙便按照康熙吩咐的说了,伊都立家是满洲贵勋,祖辈、父辈早年也曾征战漠北,因此对阿拉善也听说过。问了几句蒙古风俗人情,说话之间,已经来到前门大街。 第三百三十五章 寿礼(中) 第三百三十五章寿礼(中) 曹颙与伊都立两个,一个年方弱冠,一个是三十来许。两人都穿着光鲜,骑马并行,也是显得有些扎眼。 今儿却是一个好天,碧空如洗,万里无云。道路两侧,杨悠地抬头,一边开口怒道:“贱婢,叫你在车上等我,你还敢上来……” 虽然是娇呵之下,但是这番梨花带雨的模样也看得伊杜立身子发麻。他家中妻妾通房也是一堆,但是男人有几个不好色的。更不要说酒是色媒人。他竟是看着那酒盅飞过来,避也没避。 到底是女人家,能有多少力气,那酒盅砸了伊杜立肩膀一下,便坠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曹颙低着头,跟在伊杜立身后进来,正想着怎么不伤颜面地将伊杜立架走。听到这酒盅落地的声音,他吓了一跳,抬头望去,与座位上那女子望了个正着。 不知为何,曹颙瞧着这女子有些面慌的,像是哪里见过一般。 那女子抬头,见进来两个大男人,酒醉之下,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味儿来。她正醉眼瞧着,待看到那后边的曹颙,不禁睁大了眼睛。 她心中酸涩难挡,眼泪簌簌地落下,举着手指,哭道:“你……你好狠的心……” 伊杜立听得迷糊,只当是自己旧日的想好,还在使劲琢磨是哪一个。 曹颙却是听了声音,想起一人来,仔细看了两眼,可不正是杨氏瑞雪。 杨瑞雪阖上眼睛,泪如雨下。 曹颙顿了顿,问道:“白少夫人,你怎么在此?” “白少夫人……白少夫人……”杨瑞雪抹了一把眼泪,打坐位上起来,晃晃悠悠地凑上前来,笑着说道:“如今,哪里还有什么白少夫人……奴儿……曹爷可以唤奴儿杨奶奶、杨东家、杨姑娘……”边说,边走,却哪里走得稳,一下子堆缩到地上。 刚好坐在方才落地的酒盅碎片边,因她手心着地,正好扎了个正着。 她“哇”了一声,大哭起来,举着受伤的手掌哭道:“疼……好疼……” 曹颙本就同她没什么交情,又想起她方才说不再是“少夫人”,以为她被夫家休了。 现下,见她满手血淋淋的,哭得孩子一般,曹颙叹了口气,回头叫掌柜的的使人请个郎中过来。 伊杜立虽是带着醉意,却也听出来,面前这美艳的女子是曹颙的旧相识。虽是想要上前搀扶她起来,但是顾及到曹颙,便没有挪步。 曹颙想着杨瑞雪过去所为,不愿意同她纠葛太多,便也止步不前。 杨瑞雪听说要请郎中,哭着摇头道:“不要看郎中,不要看郎中……药……药里有毒……” 曹颙见她这般孩子气,又好气、又好笑,上前道:“白……杨姑娘,你是同谁出来的?曹某叫人喊了过来,送你回去吧?” 杨瑞雪使劲地摇摇头,道:“不回去,今儿不回去!今儿奴儿生辰呢,奴儿要快活快活!”说到这里,撅了嘴巴,对曹颙娇声道:“曹爷倒是好自在……奴儿沃雪姐姐却是没有着落。这说起来,奴儿还要叫曹爷姐夫……” 第三百三十六章 寿礼(下) 第三百三十六章寿礼(下) 曹颙见杨瑞雪这般撒酒疯,心里有些腻歪,皱眉道:“杨姑娘还请慎言,实有碍郑姑娘清誉。”说完,却是自己都觉得好笑。她是醉酒之人,自己这般正经八百地同她说这没用的做什么。 杨瑞雪还是喋喋不休道:“郑姑娘……郑姑娘……原来姐姐还是女儿家!曹爷可是怕了郡主夫人,不敢给姐姐名分,还是喜新厌旧,嫌姐姐年岁大了……” 曹颙听她越说越没谱,也懒得同她说话,问门口站着的小二道:“她是同谁来的,听方才的意思,像是有丫头下人在?” 小二点点头道:“可不是,这位客人身边原是有丫鬟与长随的,因她说想要清净,都撵到外头去了。” 曹颙吩咐道:“既是如此,你去唤了她家下人来,也好送她回去。” 小二与掌柜因怕出事,都在门口听着,也看出曹颙与地上这位女客是认识的。 少一时,便有个丫鬟同两个长随进来。看到杨瑞雪在地上,他们都唬了一跳。那两个长随不晓得状况,还当是曹颙同伊杜立进来调戏人,神情中便带了几分戒备。 那丫鬟已经扶起杨瑞雪,杨瑞雪嘴里却是“曹爷”、“曹爷”地嘟囔个没完,还说自己个儿不回去,要好好过生辰。 曹颙不晓得她为何这般狼狈,问那丫鬟道:“我同杨姑娘是江宁旧识,你们家是迁到京城?” 听曹颙提到江宁,丫鬟晓得不像是扯谎,便老实答道:“回这位大爷的话,没有迁居,只是表小姐进京来投奔我家少爷。” 听说杨瑞雪是正经地走亲访友,曹颙也松了口气。他还真怕出现什么良家少妇流落风尘的戏码,虽然对杨瑞雪全无好感,但是他毕竟是郑虎与郑沃雪兄妹的血亲。若真是那样,他也不好就此袖手旁观。 昨日韩江氏抱着文绣骨灰坛子那一幕出现在曹颙脑中,文绣被拐时五岁,韩江氏不过两岁,对这个姐姐应没有半分印象。但,她流露出的悲伤,却是那般真实与沉重。 杨瑞雪醉得不成样子,那丫鬟一个人扶着甚是吃力,便叫那两个长随上前帮忙。几个人搀扶着杨瑞雪,出了酒楼。 伊都立看到杨瑞雪的半边身子都依在一长随的身上,不由咽了口吐沫道:“那小子,倒是好艳福!” 站着看完一场戏,伊都立醉眼朦胧地问曹颙道:“孚若,这又是杨姑娘……又是郑姑娘的,到底是什么戏码?同我好好说说……我定给你保密?”却是舌头都有些不利索,说得磕磕巴巴。 伊都立醉着,又经过这场闹剧,曹颙没了逛街的兴致。哄伊都立出来,曹颙便想着要不要给他找个车坐,省得一会儿掉下马来。 伊都立经风一吹,觉得有些头疼,便也没再说什么自己“没醉”、“没醉”。却是不肯让曹颙找马车,摆摆手道:“不碍事……没喝多少酒。今儿就先到这儿……改日等到衙门休沐,咱们再好好吃酒……嗯……就吃涮锅子……” 曹颙也不好强他,便叮嘱他的两个长随,仔细别让他从马上掉下来。 等伊都立走后,曹颙思量了片刻,往陶然居去了。 这边依旧是同过去差不多的屋子,招牌看着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都新了许多。最大的变化,就是人气与过去不同。 过去,陶然居前说不上是车水马龙,但是人来人往的,很是热闹;如今,却是死寂一片。 伊都立没有理由骗他,也不会撒这种一追查就破的谎,看来“鬼节火灾”却有其事。不管对方是谁,这份魄力实让曹颙钦佩。 虽说敌人的敌人未必是朋友,但是曹颙仍是暗暗希望对方能全身而退,让九阿哥白白吃上这个大亏才好。不过,想着其中冤死的那些饭馆伙计,曹颙心里的幸灾乐祸也就少了,摇了摇头,掉了马头回府。 刚进府,曹颙便听说魏黑回来的消息,心里的沉重去了几分,脸上多了抹笑意。 曹颙没有先回内院,而是先往偏院见魏黑。 魏黑已经梳洗完毕,正同香草说话,听说曹颙来了,忙挑了门帘出来,请他屋子坐。 虽然魏黑衣衫整齐,但是曹颙想起自己前天刚到家时,见了初瑜的猴急样,便有些后悔。说不定自己来得冒昧了,他笑着问了两句这几日的行程,便让魏黑好好歇着,自己回内院去了。 魏黑送走曹颙,心里却有些奇怪,公子这是遇到什么好事,这脸上的笑模样倒是比往日多,莫非是要升官了? 曹颙一边往内院去,一边在心里盘算魏黑的年纪。他也是三十六、七的人,不管是闺女,还是小子,也到了要孩子的年纪。看来,往后府里的孩子会越来越多,人丁繁衍,越发热闹。 待回了梧桐苑,见初瑜正在外间炕上摇摇车,曹颙也凑上前去。恒生小脸红扑扑的,睡得正响。 初瑜起身帮曹颙换衣裳,见他满身酒气,不禁有些担心:“额驸这是喝了多少?仔细别伤了身子。”说完,打发喜云却要解酒汤。 曹颙摇摇头道:“不过是四、五两酒,没醉,不碍事!” 曹颙先前的酒量,初瑜是晓得的,听了喝了这些,哪里能会不担心?因此,她忙劝道:“不管醉不醉的,额驸先往炕上歪歪,醒醒酒,省得明儿头疼。” 曹颙方才在路上见了风,也有些头沉,便往里屋躺了。 初瑜怕一会儿恒生哭闹,吵到曹颙,便让人将摇车搬到东屋暖阁。那边是先前收拾出来的,做恒生的住处。 曹颙仰倒在炕上,屋子里透亮,只觉得有些刺眼。他从怀里摸出怀表来,看了看时辰,未正二刻(下午两点半)。怨不得屋子里光线亮,他抬起胳膊,压在自己眼睛上,这方舒坦些。 初瑜安顿好恒生,跟进来侍候,见曹颙躺在炕边,当啷着推,便帮他脱了靴子。 虽是初瑜没有说话,但是曹颙却晓得没有别人。不止是听出她的脚步声,也是这两年除了初瑜,没有其他人近身侍候他。一是不想让初瑜不痛快,二他也怕别人生出其他的心思来。 男人最是禁不住诱惑,曹颙虽不是好色如命之人,但是毕竟是个没啥毛病的男人。若是整日里在女人堆儿里混,他也不晓得自己会不会犯错误。 与其犯错误,闹的家宅不安,还不如消停地哄自己个儿的媳妇。曹颙阖着眼,张开手臂道:“来,让我抱抱!” 初瑜不禁满脸羞红,低声道:“这还青天白日呢,额驸喝多了?” 曹颙睁开眼睛,看着初瑜的娇羞之态,不由有些痴了,忍不住说道:“往后别老熄灯,今晚咱们亮着灯!” 初瑜本是坐在炕边,听他一劲儿说这个,便轻轻推了推他,道:“额驸,别说这些了,仔细叫喜云她们听见,没得叫她们笑话!” 曹颙拉了初瑜的手臂,将她拉到自己怀里。 初瑜心里“砰砰”直跳,带着几分祈求道:“额驸!” 曹颙笑着亲了她一头,使劲地搂了搂她:“你这小脑袋瓜儿里想什么呢?我只是乏了,想起你昨晚睡得也不安生,拉你咱们一块歇歇!” 初瑜本还觉得这般有失分寸,怕丫鬟们看到笑话,但是见曹颙现下心情好,也不愿扫他的兴致,便乖巧地躺在他身边。 “恒生这小家伙真壮实,我瞧着他不比天佑百天时个头儿小。今年闰月,天佑已经十三个月了,不晓得是不是开始叫人了!”曹颙搂着初瑜说道。 见初瑜缄默,曹颙睁开眼睛,低头往怀里瞧瞧。只见她怔怔的,曹颙有些心疼,低声问道:“这是想儿子了?” 初瑜挤出一丝笑,轻轻摇头。 曹颙摩挲摩挲她的后背,说道:“想了就是想了,对我还有什么好瞒的?我这当爹的都想得慌,更不要说你这做娘的。” 夫妻两个正说着话,便听到外间有人进来,在门口道:“格格,醒酒汤制好了!” 初瑜忙起身下炕,将身上的衣服扥扥,方出了屋子,将醒酒汤端过来。 “额驸,喝了再睡,省得一会儿头疼!”初瑜开口道。 曹颙不忍驳她好意,坐起身来,接过醒酒汤喝了。喝完醒酒汤,他懒洋洋地靠着,虽是睡不着,却也懒得起来。 初瑜想起两份礼单还需曹颙拿主意,便道:“额驸,十月初一是十三叔生辰,初三是太后老佛爷圣寿。按照往年的例,初瑜同紫晶姐姐拟了礼单。往十三爷府上送一份,往太后那边孝敬一份。额驸要不现下看看,是否有需要删减的。” “这些家务事,你做主就是了!”曹颙笑着摆摆手道。 不过话说到这里,曹颙想起打算送十三阿哥上等茶具来着,便对初瑜道:“宫里那边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十三爷这边的却要费些心思。我原是想要去琉璃厂淘换套好的茶具给他,因与同僚吃酒,没顾得上去。明日后日,待衙门能抽身时,我再往琉璃厂去。” 初瑜听曹颙提到茶具,想起自己的嫁妆里便有几套上等茶具,便道:“十三叔爱茶,送这个到应景儿。只是不必往外边淘换,初瑜记得库房里就有几套。” “我怎么没留意?”曹颙有些意外。 初瑜笑道:“初瑜也只见过一次罢了,正是赶巧,内院库房好像有三四套。搁着也是搁着,送十三叔正是便宜!” 曹颙摇头道:“那是你的嫁妆,怎好随意动?还是使人这两日出去寻寻,咱们也不差钱。” 初瑜道:“嫁妆又如何?额驸还要同初瑜分得这般明白么?” 曹颙拉了她的手,道:“别恼,不是怕你心疼么。瞧着祖母与母亲的陪嫁物什都是几十年不动,留着传承的。” 初瑜笑道:“这些东西,也是给人用的,拿去给十三叔那种爱茶之人附庸风雅,总比在库房里不见天日强!” 因是一家人,曹颙便也不再跟初瑜啰嗦。 初瑜又想起兆佳氏张罗着买庄子之事,对曹颙说了。 在曹颙随扈前,便打发人四处问庄子了。因他走时,兆佳氏还没到,两人并提过这话茬。 听初瑜说这个,曹颙道:“你若不说,倒是忘记这茬了!那庄子写的就是二婶的名字,咱们家原是有些祖产,当年都让父亲还了亏空。如今趁着手头银钱方便,给二婶置个庄子,也算是有个出息进项。明儿叫曹方取了地契给你,你给二婶送去吧。别让她张罗买地了,留着钱做体己。” 曹颙四月间同初瑜说过此事,早已心里有数,只是觉得自己去送有些不恰当,便对曹颙道:“还是额驸送吧,初瑜送的话,二婶再多想,便不好了!” 曹颙点点头:“嗯,既这么遭,那晚上请安时,咱们一道送去。”说到这里,想起兆佳氏屋子里的烟味,对初瑜道:“二婶怎么还想起抽烟锅来?过去在江宁,没见她抽烟锅啊!” 初瑜闻言,也有些担忧:“倒是听张嬷嬷提过,说二婶在家做姑娘时就抽锅子,后来嫁给二叔,因二叔不喜女子吃烟,她方忌了!自打二叔过身,二婶的烟也捡起来,如今每天总要一袋烟。” “这可不大好,到底伤身。没事你多过去陪陪,实在府里闷,外头上上香,带她去散散心也好!”曹颙摇摇头,道。 初瑜应了,小两口也说得有些乏了,便倒在炕上,肩挨着肩,睡了…… 第三百三十七章 别过 第三百三十七章别过 十月初一,大朝会。 东方渐白,太和门外已经是百官云集。今日是颁康熙五十三年宪历的日子,太和门两侧都摆放了全副仪仗。 若是搁在过去,曹颙可以穿着和硕额驸的官服往前站,如今身为衙门主官,却是有些不妥当。因此,他穿着五品补服,很是安分地站在太仆寺属官这边。 唐执玉与伊都立都有些尴尬,不想站在曹颙身前。曹颙笑着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补服,消停地往后头站去。他的心里,却是思量着一件事。 二阿哥为储君时的侍卫中,有个叫得麟的,侍奉二阿哥多年,向来最为二阿哥倚重。二废太子后,这个得麟也因“为人狂妄”,被康熙下令锁禁在家。 因得麟之父阿哈占补授福陵关防,在奏请过康熙旨意后,将儿子带到奉天任上。不久,便有得麟的叔叔佛保上奏,说侄儿“怙恶不悛”,请交奉天将军正法。 康熙收到折子,便下旨给阿哈占,命他将得麟处死。阿哈占诡称儿子已自缢身死,私下让孙子白通带儿子潜踪逃匿。 有人秘密将此事禀告朝廷,康熙遣刑部官员缉拿得麟,最后在山东胶州将其擒获。得麟之父,此时已畏罪自缢。 刑部这边经过会勘,将得麟父子定了大逆罪,得麟凌迟处死,得麟之父虽然身故,却不能免责,应开棺戮尸;得麟之子白通,拟了绞监候;胶州地方文武官,犯失察之罪,由山东巡抚查参益处。 胶州与沂州毗邻,其文武官员,曹颙也大多见过。不过,现下他却不是为那些倒霉的家伙叹惋,而是暗叹康熙的帝王手段。 不过是杀鸡骇猴罢了,得麟不过是东宫旧属,若真有什么万恶不赦的罪过,也不会允他圈在家里,直接便处置。 之所以这般大张旗鼓,康熙也是在向朝廷与地方官员表态。废除太子这一年里,因储位未定,难免有官员要揣测帝王的心思。 八阿哥虽说风头强劲,在官员中最得人心,但是康熙这边却始终没有青睐哪位皇子的意思,众人心中也是有些没底。 想着康熙与元后情深意重,待废二阿哥自幼又是优容有加,便也有人思量康熙会不会再次复立二阿哥为储君。 万寿节后,京中暗流涌动。有史以来,高寿的帝王能有多少?康熙已经登基五十二年,已经到了花甲末年。 处置得麟一家,便是康熙对朝廷上下的答复,二阿哥是彻底失势。就算有人想要再为二阿哥摇旗呐喊,得麟一家便是前车之鉴。 勋门世家,讲究的是家族兴衰,就算有子弟存了攀附二阿哥的心思,想来其亲长父兄,都不会允许家族出此忤逆之子。 不过,这般做的后果,怕是更让那些窥视储位的皇子心里痒痒。除了二阿哥是元后嫡子,其他皇子都是庶出,母族虽身份各异,但是晓得外戚不是关键的。 经过索额图与明珠的朋党之争后,康熙对外戚远不如过去那般倚重,甚至多少还有些提防之心。 如今,康熙五十二年眼看就要过去,四阿哥在康熙驾崩前不显,八阿哥现下虽看着风光,不过是如履薄冰罢了。过两年会有**乱起,然后十四阿哥领兵出征,并且因此实力大增。 曹颙想着自己所知的历史,不过是个大致走向,具体的却是不甚知晓。 根据弘曙所说,十四阿哥对他怨愤尤深。除了永庆之事,曹颙也不晓得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招惹了这位皇子阿哥。 十四阿哥要风光到雍正上台,若是真要出手阴人,那自己也不能一味被动挨打。 曹颙心里拿定主意,这两日要同庄先生说道说道此事,若是能传到康熙耳中,却是不善。 就听到鼓乐齐鸣,康熙上朝了。 先是颁布康熙五十三年宪历,随后是兵部与吏部的两个折子,便散朝了。 若是搁在往年,怎么不得折腾个大半个时辰,今年却只是一刻钟完事。王公百官百思不得其解,都三三两两地彼此试探着,看能不能打探出皇帝这么早散朝的缘故。 答案却是五花八门,有说宫里老太妃病重,皇帝孝顺问疾的;有说有个任过领侍卫内大臣的国公爷病重,还有说是皇帝因得麟的大逆之罪,想起二阿哥,伤心难忍。 总之,大家就是用着隐晦地语言,表达了心里的猜测。 曹颙在旁听过,心下只道好笑,帝王也是人,累了乏了,不耐烦那繁琐的大朝会也是有的。众人这边揣摩圣心,真猜到了又能如何?帝王的眼中,愚钝的臣子,永远比聪敏的臣子更能倚重。 曹颙没有思量那许多,今儿他还有得忙。先要去衙门打个卯,还要往回辅国公鄂飞府上探病,最后还要往十三阿哥府上拜寿。 幸而衙门里事务不多,待了一个时辰,曹颙便完结手上的差事。他同唐执玉、伊都立打了招呼,便出了太仆寺衙门。 刚过西单牌楼,曹颙便就一人骑马迎面过来。看到曹颙,那人仔细打量了两眼,方翻身下马,打千问道:“请问可是太仆寺曹大人?” 曹颙勒马看了,却是有些眼熟。 就听那人道:“小的是辅国公府上的,老主子现下垂危,念叨着见大人。主子命小的来衙门,请曹大人过府。” 曹颙这才想起来,自己三月间见过这人,他是鄂飞嗣子鄂齐的长随。 曹颙唬了一跳,这才得了鄂飞卧病的消息,怎么就垂危了?现下,却来不及思量那许多,曹颙忙催马随着那长随往辅国公府上行去。 鄂飞府邸在方家胡同,离西单这边不算远。因正是早上,街上往来行人稀少,众人快马加鞭,不到两刻钟便到了。 前年疫病肆虐京城时,曹颙曾到过这边府邸。当时只觉得是座死气沉沉的大宅子,冷清得骇人。 如今,大门已经重新粉刷过,里面往来的下人长随也比过去多。或许是如今辅国公府添了嗣子鄂奇以及家眷的缘故,这边宅子看上去减了几分凄冷。 曹颙却顾不得这些,虽是同鄂飞不过数面之缘,往来并不亲密。但是或许是因那次对话的缘故,使他晓得鄂飞孤独半生的原由,竟然是自己的父母,多少生出些愧疚之情。 再加上,鄂飞那种无法对人言之的孤独,使得曹颙身为感触。在他自己个儿心中,不是也隐藏了一个大秘密,无法上告父母、下告妻儿。 鄂齐得了音讯,晓得曹颙到了,忙亲自迎了出来:“曹大人,劳烦曹大人这一遭,实在冒昧,还请勿怪,我也不晓得阿玛是何缘故,打昨晚开始,便嚷着要见曹大人。” 其实,他的心里,亦是疑惑不解,并没有听说过老爷子与曹家有什么往来,怎么想起找曹颙来? 曹颙见他身上衣服皱着,带着几分疲惫,神情中却满是担忧。看来,他是侍疾在鄂飞身边。想着那个孤独半生的老人终于有家人在身边照看,曹颙只觉得心里泛酸。 “鄂都统不必多礼,国公爷是曹某上司,对曹某多有提挈,今日原本便是要过来探望的。”曹颙对鄂齐道。 鄂齐恍然不误,心中暗道:“原是这个缘故,怨不得老爷子如此!” 鄂齐晓得曹颙是老爷子旧属,便不再同他客套,说道:“前几日老爷子受风,虽是请了太医来看,但只说是不相干,前日却是突然病重,如今只能请曹大人移步内院卧房。” 曹颙想起方才散朝时听到的那些,看来大家所说得病重的领侍卫内大臣就是鄂飞了。他心里担忧,对鄂齐问道:“鄂大人,国公爷他……” 鄂齐叹了口气,神情略显沉重,说道:“曹大人还是随我过去吧,老爷子看着不大好。” 曹颙点点头,随着鄂齐进了内院。 鄂飞面容青白,双眼凹陷,躺在床上,牙关紧闭。 屋子里弥漫着药味儿,夹杂着说不出的陈腐味儿,加上因拉着窗帘而显得有些幽暗的光线,让人顿感抑郁难挡。 鄂齐与曹颙都不自觉地放轻脚步,鄂齐走到炕沿前,俯下身子,低声唤道:“阿玛,曹大人来了!” 随着鄂飞喉咙间“咕咕”做声,他慢慢地睁开眼睛,哑声问道:“可是曹颙……曹颙来了?” 曹颙快走两步上前,至床前行了个晚辈之礼,道:“大人,小子来瞧您了!” 鄂飞转过头来,眼神有些散,嘴里嘟囔着:“曹颙……是曹颙啊……” “嗯!”曹颙重重地点点头,回道:“是小子来瞧您了!” 鄂飞直直地望着曹颙,神色有些复杂,不由地咳了起来,脸上多了抹血色,但是比方才显得精神些。 他扶着炕沿,要翻身坐起,却是有些力不从心。曹颙与鄂齐两个忙上前搀扶,鄂齐取了枕头,垫在鄂飞身后。 鄂飞靠在那里,喘着粗气,看了看曹颙,对鄂齐摆了摆手道:“我要同曹颙说两句话……你下去沏壶好茶送来……” 鄂齐虽是不放心,但是也晓得老爷子这是想同曹颙单独说话,便冲曹颙道:“曹大人,劳烦你在这边先照看,我下去沏茶!” 曹颙点点头:“鄂都统请便!” 待看到鄂齐退出屋子,鄂飞才冲曹颙招招手,道:“来……你到我身边坐……” 曹颙依言,在炕边侧身坐了。 鄂飞从褥子下摸出把匕首来,摩挲着,面上尽是留恋之意。 过了半晌,鄂飞方道:“我晓得……我这是要不行了……要去进我阿玛额娘了……” 曹颙听着心里酸涩,劝道:“大人勿要出此悲音,还需好生休养才是。大人还不到知天命之年,年寿尚久,不当如此。” 鄂飞闻言,轻声道:“我是己酉年生人……今年四十五了……我这辈子,一无所成……实是令父祖蒙羞……” 曹颙不晓得该如何劝慰,就听鄂飞又道:“如今……我要去见阿玛、额娘了,心里倒是有些害怕……” “大人快不要再寻思这些,还是好生休养吧!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小子还想等天气好些,同大人一道去骑马射猎。”曹颙恳切地说道。 鄂飞看着曹颙,脸上多了许笑意,说道:“咱们爷俩倒是想一块儿去了……前些日子,我也尽寻思往后待你去跑马射猎,考校考校你的骑射功夫……” 曹颙不禁应和道:“嗯,那咱们就说好了,过去日子去小汤山。那边的温泉最是宜人休养,大人调理些时日,往那边去养着,什么病也不怕的。到时,小子给大人露两手,炒几个好菜,来陪大人吃酒。” 鄂飞听了,不由露出向往之色。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匕首,送到曹颙面前:“这个……这个你留着做个念想儿……” 曹颙见他如送遗物般,心里很是难受:“大人……” 鄂飞面上露出几分慈爱来:“若是没有造化弄人……若是……说不定我就有一个你这样的儿子……鄂齐承袭了我的血脉,我却还是会想起陈年旧事……你,可愿意做我的义子……”说到后来,已经是声音渐熄。 曹颙想他孤独半生,眼睛发酸,听了这般,从炕上起身,单膝跪下,郑重道:“曹颙见过义父……” 鄂飞慢慢地阖上眼睛,发自内心的欢喜永久地凝在脸上…… 第三百三十八章 贺寿 第三百三十八章贺寿 方家胡同,辅国公鄂飞府外。 曹颙骑在马上,回头看了一眼,匾额上已经挂了白绫,一对红灯笼也被摘下。他摸了摸腰间的匕首,亦是唏嘘不已。 这是一份怎样的情意,能使得鄂飞二十余年仍是放不下。为了遵守不再娶其他妻妾的誓言,一个人孤零零地过了半辈子。 虽有不愿违背鄂飞临终心愿之意,但是曹颙的那声“义父”也叫得心甘情愿。对于浑身上下笼着孤绝气息的鄂飞,曹颙是真心希望能为其做些什么。没想到,他不过中年,却是熬不过这病坎儿。 刚才,在鄂飞咽气那刻,鄂齐正沏好茶在外屋候着。听到曹颙唤“大人”的声音,他便进了屋子。见鄂飞的欢喜神情,鄂齐很是一怔。 曹颙单膝跪在炕前,手里拿着那把匕首,许久没有言语。 鄂齐叹了口气,对曹颙道:“这是老爷子日夜不离身的,虽不晓得老爷子与曹大人之间有何往来。但是瞧他这般欢快,把这个留给你,可见待你的亲近。” 曹颙点点头,从地上起身。 因鄂飞病来得急,这边并没有准备后事,鄂齐忙不迭地唤管事们安排各种伤仪。因曹颙是客,眼下有些顾不上,鄂齐便没有留曹颙。 待回到府里,曹颙没有回内院换衣裳,而是去了书房。他坐在椅子上,看着那把匕首,心下里觉得有些凄然。 他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只觉得身上说不出的乏力。鄂飞藏了心里二十余年的秘密,终是对曹颙说了。他曹颙心里的秘密,要藏到何时去?真想找人说说话,什么也不做,就是讲讲自己生出了二十六年的世界。 “千里传音”、“腾云驾雾”,在现下人的眼中,指定当成是神仙待的地方。 他曹颙,小仙算不上,却也是个半仙儿。对于那些康乾名人来说,他也大致晓得个七七八八。 虽然曹颙心里抑郁,不耐烦动弹,但是却也晓得,十三阿哥府那边不能不去。 他将匕首收好,起身出了书房,穿过二门回梧桐苑。 初瑜不在房里,喜彩、乌恩同恒生的奶娘巴家的在东屋里,正逗着恒生说话。巴家的就是汗王妃送曹颙的那个蒙古妇人,因她男人叫巴根,大家便这样叫了。 他男人是个好车把式,便在马房那边当差。 见曹颙回来,众人皆起身给他请安。 曹颙不见初瑜,问喜彩道:“郡主呢?” 喜彩回道:“回额驸话,格格去二太太院儿了。上个月月初使人裁的厚衣裳送来,格格同紫晶姑娘带着人送过去。” 曹颙点点头,让喜彩找了外出的衣裳出来,又打发人去芍院请初瑜。今日,他们小两口儿要一道往十三阿哥府去贺寿。 给十三阿哥的寿礼,是前几日便准备好的:一套一拖四的明万历年间官窑出的青花瓷茶具;一只元代钧窑天青釉瓷盖罐,装茶用的。 虽然不懂行的看着寻常,但是在爱茶的眼中,这就是可遇不可求的好物件儿。 初瑜得了信,打芍院回来,将曹颙已经换了衣服,上前帮他系好了盘扣,道:“咱们这就准备往十三叔府上么?” “嗯!”曹颙点点头道:“也是许久没过去请安了,今儿说不得要在那边多陪会儿。你也松快松快,跟着福晋她们听听戏儿。” 初瑜笑着应了,想了想,道:“对了,额驸,方才二太太提起,也给十三叔那边准备的寿礼,说是让咱们给捎过去呢!” “晓得了,咱们一会儿出门前,去那边院里去拿!”曹颙弹了弹袖子,道。 初瑜想起既是吃寿酒,保不齐曹颙又醉了,便叫喜云翻出两块醒酒石。她使了块小帕子,将其包好,搁在曹颙的荷包里,嘴里说道:“若是喝的差不多了,额驸便含块这个。到时候初瑜在后头陪十三婶,额驸还需自己照看自己个儿。” 曹颙点点头,笑道:“瞧你,哄孩子哄的,连我都不放心了!” 初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倒是初瑜啰嗦了,额驸勿恼!” 曹颙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尖道:“有什么可恼的,这般关心我,我实在心里熨帖!” 待初瑜也换好外出衣裳,曹颙掏出怀表看了看时辰,已经是正午时分(中午十二点),该走了。 虽说人死如灯灭,鄂飞泉下有知,也未必在乎这些虚礼,但是曹颙还是不想简慢与他。他转过身对初瑜道:“鄂国公没了,方才我去见了最后一面。明儿同紫晶商量商量,准备个礼单出来,过两日我带你一块去拜祭。” 除了至今好友之家,曹颙鲜少有带女眷出门之时。曹颙口中的“鄂国公”,初瑜并不晓得是何人,府上往来的人家中似乎没见过鄂国公府。 曹颙见初瑜迷茫,解释道:“鄂国公就是前领侍卫内大臣鄂飞,是我初到京城时的老上司。虽然与咱们府鲜少往来,但是也算是照拂与我。我们只当他是亲人长辈,到灵前去上柱香。”说到这里,顿了顿,终是对初瑜道:“方才,鄂国公咽气前,认了我做义子。待出殡时,咱们府也准备路祭吧!” 虽说这义子认得有些儿戏,曹颙也不想去打着这幌子招摇。只是他颇有感悟,不想什么都埋在心里,也想同初瑜更贴心些。 “义父?”初瑜很是诧异,自家额驸的性子向来清冷,除了至亲外,鲜少对关注外人。如今竟是认了义父,怨不得这般慎重。 夫妻两个说着话,来到了芍院,刚走到廊下,便听到兆佳氏呵斥道:“眼泪给我憋回去,嚎什么丧?!弄出这般狐媚子来,是向我示威来了不成?你算是个什么阿物儿,不过几十两银子买来的,还真当自己是奶奶?你糟蹋我的烟悠地行了小半个时辰,到了金鱼胡同十三阿哥府。 曹颙下车,早有几个管事在这边接客,见了曹颙,进前打千行礼,又使人引路,将初瑜的马车领到仪门处。 曹颙见仪门外,车马停了不少,看来今日来的客人还不少。 十三阿哥穿着身宝蓝色长衫,外边罩了寿字纹马甲,新剃的头油光锃亮,看着倒是比往日精神不少。 听说曹颙到了,十三阿哥忙叫人将他请到花厅。 曹颙扫了厅上一眼,心里有些纳罕,这四阿哥、十六阿哥、十七阿哥来贺寿还是寻常,怎么三阿哥、五阿哥、七阿哥、八阿哥他们都来了? 康熙的诸位皇子中,除了被圈的大阿哥与二阿哥,还有宫里几个吃奶的小阿哥外,其他十三位阿哥都在花厅上。 这四阿哥与八阿哥正不晓得说什么,频频点头;三阿哥同五阿哥挨着,两人有说有笑。十六阿哥坐在十四阿哥下首,哥俩儿正要掰腕子呢。 若不是晓得“九龙夺嫡”的惨烈,曹颙见到这其乐融融的场景,都要相信这些皇子阿哥们手足情深。 花厅上做得都是皇子阿哥,兆佳府那边的亲戚反而不见,看来是安置在其他屋里。 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见曹颙进来,都笑着招呼他。 看着众人皇子阿哥的视线都望向自己,曹颙不禁有些头皮发麻。这到底是什么状况,怎地才半年没来,十三阿哥府竟成了这般热闹的地方? 先给主人十三阿哥请过安,贺过寿后,曹颙便是一圈地拜。谁让他辈分最小,身份最低。打岳父七阿哥起,然后是三阿哥、四阿哥这般依次来。 众位阿哥,有的笑着寒暄两句,有的随意地摆摆手。就算是九阿哥与十四阿哥这几个不喜欢曹颙的人,因碍着七阿哥的面子,也不好当场吃哒曹颙。 每个人目的各不相同,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却是真心实意来贺寿的。他们也想不到今儿怎么太阳打西边升起,诸位皇兄都聚会到这边府上。 曹颙这边给在座的请了安,便同十三阿哥低声说了,要去偏厅寻伊都立与白柱说话去。 十三阿哥看着厅上各位哥哥,还不知要上演什么戏肉。今日这寿宴,虽然是按照过去的例,往各位皇子阿哥府送了请帖,但是他也晓得能来的不过那几个。其他的,不过是像去年、前年似的,礼物送上,意思意思。 他晓得曹颙最是不耐烦麻烦的,便点点头让曹颙去那边。曹颙同七阿哥说过,见其他阿哥唠得正欢实,便悄悄退出去。 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正憋闷得慌,在旁看到,便也起身,跟着曹颙往偏厅转去了。 第三百三十九章 戏码 第三百三十九章戏码 偏厅这边,伊都立、白柱、丰德、丰彻都在,还有十三阿哥其他几位亲戚。众人虽说寒暄着,但是心里也都是疑惑不已。 这两年门庭清冷的十三阿哥府,何曾有过这般皇子齐具的场面?若是搁在其他皇子府,小阿哥满月、纳个侧福晋什么的,也曾有过这般场面。但是这是十三阿哥府,这番光景儿实在是颇为反常。 见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跟着曹颙进来,大家都起身见礼。十六阿哥与伊都立也是熟的,笑呵呵地说道:“老伊,哎呀,曹颙同你现今儿是同僚了!对了,你们还是亲戚,这相处起来也便宜。” 伊都立跟着笑了两声,道:“十六爷说得对,便宜,便宜,若非如此,老伊还不晓得孚若是惯会怜香惜玉的。”说到这里,他看着曹颙的神情有些暧昧。 曹颙老脸一红,晓得他是笑那日遇到杨瑞雪之事。虽然过后曹颙解释再三,只说是南面旧识,但是伊都立哪里肯信?还只当还曹颙旧日的小情人,如今两人都成亲,这般相遇也是叫人唏嘘不已。 见曹颙确实没有旧情复燃之意,伊都立想起杨瑞雪来,还有几分心动。这边颜色的妇人,虽是良家,不过是商贾门户,极易好上手的。因此,他便跟曹颙追问杨瑞雪京中住地。 曹颙哪里晓得这个?伊都立却不信他不晓得,只当他是藏私,如今故意吃哒他两句,也是为了损损他。 十七阿哥没在意,十六阿哥却听出伊都立话有所指,落座后,笑着问道:“孚若还有怜香惜玉之事,爷怎么不晓得,还以为他是不解风情的木头疙瘩!” 伊都立只是想打趣曹颙,也没想着要得罪他,便笑着说:“嗯,十六爷,这啊是这么回事,前几日老伊同孚若去吃酒,遇到个天仙儿般俊俏的小媳妇闹酒,哭着喊着,说孚若像她的姐夫。换做别人,这便宜的小姨子,也是心疼肉啊。孚若却也有几分姐夫的模样,打发小二唤了那小媳妇的家人扶着她去了!这若是换做其他男人,送到嘴边的肉还能这般放跑了!” 这番话,看着明贬暗褒,听得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都笑了。十七阿哥看看曹颙,笑道:“孚若倒是稳重!” 说起来,他年纪比曹颙还小三岁,但仗着是长辈,这说话也老气横秋起来。 十六阿哥则是看着曹颙,笑着摇摇头,说道:“人不风流枉少年,这般的艳遇你都放过,实是不解风情!” 就听白柱在旁道:“无风不起浪,苍蝇不定无缝的蛋,就算这女子酒巅,也不会胡乱认人吧!曹颙,你莫不是在外头养了外室,又附带着这么个便宜小姨子?” 虽是白柱说得无心,但是这话落在众人耳中却是不中听。 伊都立有些后悔,微微皱起眉来,自己实不该提起这个话茬。曹颙只是笑着摇摇头,没有多说什么。 白柱自以为抓住曹颙的痛脚,不禁有些得意,笑了两声道:“你们瞧,不就是这回事!不过曹颙你也忒不男人了,看着这是有真惧内啊!原本听人说起,我还有些不信,现下晓得却是如此了!” 因他是曹颙婶母兆佳氏的堂弟,又是十三阿哥的嫡亲小舅子,便没怎么把曹颙放在心上。偏生两人年纪相仿,亲戚朋友也赞曹颙如何稳重懂事云云。 这回使他抓到机会,怎能不嘲讽两句? 丰德、丰彻兄弟与曹颂向来交好,同曹颙关系也亲厚,听到叔叔这般说话,都晓得不妥当,却也不晓得该如何劝。 伊都立到底年纪大,对白柱摆摆手道:“这些没影儿的事,别扯远了。听说今儿九爷带了戏班子过来,可是好几日没听戏了!” 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虽然恼白柱言语刻薄,但是曹颙这正主都没发火,他们也不好插话。 曹颙的脸色却是有些阴沉,不是因白柱说他惧内的缘故,而是想到皇子云集十三阿哥府的原由。 听说宫里老太妃病重,这几日太后曾下懿旨,命十三阿哥与福晋进宫过。这位老太妃是太后亲妹,顺治十一年同姐姐一道从蒙古科尔沁进京。 老太妃曾抚养过八公主,待八公主的同母兄长十三阿哥也向来亲厚。太后传召十三阿哥与十三福晋入宫,也是看在老太妃的情分上。 今日众阿哥齐聚一堂,除了几个向来同十三阿哥亲厚的,其他的应都各有盘算。或是他们觉得废太子没有复立的可能,向来同其有些不对盘的十三阿哥就要翻身了。 曹颙却是想到康熙如今那般狐疑的性子,晓得今日十三阿哥府上的聚会,保不齐会寻思些什么。再加上老太妃病重,十三阿哥这边还听戏,传到宫中,太后那边难免会不痛快。 十三阿哥,怕是又被这些殷勤的哥哥给坑了。 想同这一点的,不止曹颙一个。 花厅上,七阿哥看着诸位哥哥弟弟,心里叹了口气。他这两年,不避嫌疑地与十三阿哥这边往来,除了受曹颙的影响外,主要还有物伤己类之感。 从当年大阿哥与太子相争起,这些年京城便没消停过。可是,他这个阿哥却是根本没有人放在眼里。母族是包衣,身份低微;他又是残疾,不得帝心。 直到近些年,皇父被那些聪明儿子折腾乏了,对这几个本分的才优容起来。 他不想落井下石,也不愿锦上添花,不过是结个善缘罢了。 如今,九阿哥这般明晃晃地陷害十三阿哥,七阿哥却是有些坐不住。他不想得罪人,也不耐烦再这般应付过去,便借口府里有事,同十三阿哥道别。 除了三阿哥与四阿哥外,其他阿哥皆起身,五阿哥道:“老七,我与你同来的,也一块儿回去,外边也有不少事等着我呢!” 十二阿哥本来是跟风而来,见五阿哥、七阿哥都告辞,便也同行离去。 厅上,只剩下三阿哥、四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三阿哥与十四阿哥。 三阿哥端着茶杯,似笑非笑。四阿哥还是往常一样不苟言笑,只是偶尔望向九阿哥的目光带着几分森冷。 十四阿哥与十三阿哥年龄相仿,两人说说笑笑,看着很是亲密。 这是,便有十三阿哥府的管家来报,倒是戏楼那边拾掇好了。 十三阿哥笑得爽朗,起身对诸位阿哥道:“既是那边准备好了,那各位哥哥与十四弟便请移驾?” 九阿哥先笑着附和道:“京里最有名的班子,原本今儿要往康王府赶场的,被我使人硬拉了来,他们有两个台柱子,唱腔那是忒地道了!” 八阿哥微微犹豫了一下,笑着看向三阿哥与四阿哥道:“两位哥哥的意思?” 三阿哥笑着用手指敲了敲桌子,道:“自然要是看,既是好戏登场,不看的话,不是白白浪费了一出好戏肉?” 四阿哥则转过头,看着八阿哥道:“八弟,你是何意?” 八阿哥一怔,随而笑道:“弟弟自然是听两位哥哥安排!” 四阿哥看着八阿哥,眼神有些深沉,终是没说什么,随大家一同往十三阿哥府花园边的戏楼去。 女客在二楼右侧的几个开间里,男客则从左面楼梯上去。就是曹颙与伊都立他们,也先后脚到了。 曹颙本就为鄂飞病逝之事难过,现下又想到十三阿哥的处境,哪里还有心思听戏? 他来这边,主要是想提醒十三阿哥的。他没有跟着众人上楼,而是在楼下拐弯处,寻了个僻静地上站。又叫了十三府上一个相熟的管事,叫他悄悄请了十三阿哥下来。 十三阿哥见曹颙皱眉站在这里,笑道:“怎么,你也不耐烦看戏,想要先行一步?” 曹颙低声道:“十三爷,鄂国公头晌过身了,听说宫里老太妃身子也不好,十三爷这边……” 十三阿哥听了,带着几分唏嘘道:“鄂飞没了,我小时候,常缠着他带我出宫的……”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不管如何,我总要去送他一程。” 就听到鼓乐声起,已经有个武生先出来暖场了。 “十三爷,这戏……寻个由子,叫大家伙散了吧!”曹颙恳切地说道。 十三阿哥就算性子豁达,但毕竟是皇宫里长大的,对这些魑魅魍魉自是心中有数。 见曹颙如此,他颇为欣慰,拍了拍曹颙的肩膀道:“你是个实诚人,只是……只是既然他们排好了戏码,怎容我散场?就算没有这个,也会闹出其他的出来。若是皇阿玛要抬举我,生辰里听戏算什么?若是皇阿玛懒得理会我,就算将戏班子撵出去,也落不下什么好。” “十三爷……”曹颙听出他话中的萧瑟之意,不晓得如何规劝。 天家无父子,十三阿哥若是盼着康熙能待他以慈父心,怕是又要失望了。 十三阿哥抬头看看天,笑着对曹颙道:“今儿倒是暖和,小阳春天气。晓得你不耐烦应酬的,别在这里熬着,回家歇着去吧!就算老伊他们,一会儿我也会打发走的,有些个事情,你们能不掺和最后别掺和,省得碍了谁的眼!” * 城西,曹府,梧桐苑。 今日入冬,按照时下规矩,是要烧火炕的。兆佳氏那边的芍院因多年不住人的缘故,炕道有些不通,屋子里都串烟进去,实无法待人。因此,初瑜便请兆佳氏来梧桐苑这边小坐。 与兆佳氏同样的,还有田氏的屋子,所以田氏带着两个儿子左住与左成也在初瑜这边。 恒生、左住、左成加上四儿、五儿,地上炕上五个孩子,兆佳氏看着不禁有些头疼。 对于初瑜礼遇田氏,兆佳氏甚为不解。不过是一个幕僚的亲戚,怎么倒像是回门的姑奶奶似的? 不过,如今她依附侄儿过日子,也没有多话的余地。 曹颙前几日送了地契给她,兆佳氏心里也颇为感动。从公中开销,与自己个儿手里有银钱,到底是不同。因此,她也时刻提醒自己,收敛收敛脾气,别给侄子、侄媳妇找什么不自在。往后儿子们的前程,还要靠曹颙这位长兄提挈,实是不能得罪的。 尽管心里明白,但是看到田氏身上穿着的银鼠皮氅衣时,兆佳氏不禁还是拉下脸。这料子她上个月见过,自己还选了一块儿,缝了两件新衣裳。 曹家的产业不是都添亏空了么?公中既然没钱,为何京城府里这般靡费?兆佳氏想着曹颙名下的几处产业,心里实有些恼。 当谁是傻子不成,这还没分家呢,便倒了个手,防得还不是她们二房这边!想到这些,兆佳氏便觉得十分添堵,就连前几日收到的田产,现下想起来竟像是打发她、堵她的嘴一般。 兆佳氏想起死去的丈夫,只觉得心中悲凉。大房仗着权势,敢这般糊弄她,还不是因为曹荃已经去世,几个儿子如今又是说不上话的缘故。 第三百四十章 人心 第三百四十章人心 畅春园,清溪书屋。 康熙盘腿坐在炕上,炕边木杌子上坐在着两个大学士,是禀奏原任偏沅巡抚潘宗洛疏请垦荒展限之事。现下潘宗洛已经离任,是否应行文接任巡抚查明详议。 康熙听到这个,想着历年巡查河务时的情形,道:“钱粮事务,乃国之大事,不可轻忽。朕昔日巡查河物,见直隶自苑家口以下向年永定河冲决之处,如今百姓皆筑舍居住,河滩屯田,不下数十百顷,皆未尝令起税也。先前江南黄河堤岸至所隔遥堤,中间空地前皆植柳树,以备河工取用;这些年,那边都被地方百姓垦做耕田,也未令起课。”说到这里,皱了皱眉,道:“却是又年年有折子上来,条奏黄河近边被冲田亩,请查明数目,以蠲免钱粮。被冲之田应免钱粮,则新出之田不应取钱粮?好好派个人下去,勘验湖南荒田,所有州县查勘详明具奏。” 两个大学士起身应了,又提起吏部尚书补缺之事。吏部汉尚书吴一蜚五月病故,吏部尚书一职出缺,至今未曾补授。 康熙沉吟了片刻,道:“户部尚书张鹏翮为人谨而信,现下看来甚善,可为吏部尚书。户部尚书由都察院左都御史赵申乔升任,工部右侍郎刘谦为都察院左都御史。” 又说了几句朝政,康熙便叫这两个老臣跪安。 待两个大臣出去,康熙的脸色变得有些阴沉,对旁边侍立的太监魏珠道:“傅尔丹来了么?” 魏珠听这声音里带着几分寒意,心下一激灵,忙躬身道:“回主子话,傅大人已经是殿外候着了!” 康熙点点头,道:“传!” 魏珠应声出去,少一时,内大臣傅尔丹低头跟了进来,跪禀道:“奴才傅尔丹谨进主子!” 康熙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说话,问道:“可是探查清楚了,昨日因何阿哥齐聚?详情如何,还有什么人掺和?” 因其中涉及众多皇子阿哥,因此傅尔丹不敢随意应答,从袖子里抽出一折子,双手奉上道:“主子爷,奴才听说是十三阿哥寿辰,诸位皇子阿哥过府贺寿。其中仔细情形,奴才在折子里如实禀明。” 康熙示意魏珠将折子递上,翻开来看了,越看却是越光火。他冷哼一声,将折子往旁边炕桌上一拍,怒道:“真是兄友弟恭的好兄弟!宫里老太妃病重,太后忧心不已,朕都停了宴饮,他们倒是逍遥起来!” 傅尔丹低头不语,心里却是有些森然。 万岁爷已经老了,对于诸位皇子,防范更深。怕是他恼怒的,不是皇子们宴饮听戏,而是这“齐聚”二字。一个皇太子,已经使得万岁爷心力憔悴;若是诸位皇子阿哥联起手来,那万岁爷怕是受不了那个打击。 康熙说完那些话,面色阴郁,沉吟了许久,对傅尔丹道:“庄席领进宫了?” 傅尔丹俯身应道:“回主子话,今日他跟奴才一道进的园子,现下在外头候见!” 康熙点点头,对傅尔丹道:“你跪安吧,过去传朕的话,召他进来!” 不一会儿,就见庄席躬身进来,伏地跪倒,说道:“奴才……奴才庄席见过主子爷!” 康熙原本还想呲打他两句,见他头发花白,老态尽显,摆摆手道:“行了,起来的,现下记得朕是主子爷了!朕不传你,你就不晓得递牌子!哼,怨不得嬷嬷叫你倔小子!” 康熙口中的嬷嬷却是曹颙的祖母曹孙氏老太君了,庄席与其兄庄常亦是内务府包衣出身,父祖因得罪权臣鳌拜,被问罪治死。 康熙晓得内情,为了保全他们兄弟两个,使人送到江南曹玺处。待康熙八年,鳌拜被捉拿问罪后,兄弟两个才重返京城。正是因这个缘故,庄席才对曹颙说,其祖对他有抚育之情。 庄席见康熙话中并没有恼意,小声回道:“主子,奴才如今不是官身,这递牌子请见也不合规矩!” 康熙指了指炕边的木杌子,道:“坐吧!这些年朕懒得理会你,倒不知你竟还晓得规矩了?” 这说得却是庄席曾违背康熙旨意,探视索额图之事。庄席没敢应声,侧身坐了,做恭顺状。 “听说你前两年添了个女儿,朕还没赏赐你。你父原由轻车都尉的爵,早年叫你哥哥袭了。你既不愿出仕为官,就补个云骑尉!”康熙想起少年的记忆,心里也松快许多。 庄席虽无意功名,不在乎自己个是否为布衣,但是以后妞妞长大议嫁却是看门户的。因此,庄席心里甚至感激康熙的体恤,从杌子上起身叩首谢恩。 康熙摇摇头,笑道:“行了,行了,坐着说话。小时候也没见你这般规矩,当初是哪个说要给朕摔个跟头的!” 这说得却是少时旧话了,庄席坐了,陪笑道:“黄口无知,嬷嬷没少训奴才!” 康熙想起少时往日,想起曹孙氏的慈爱,叹了口气,道:“竟是过了这么些年,嬷嬷已经故去,大家也都老了!如今,你哥哥同曹寅在南边,你在京城,没事也多往朕这转转,就是说说古也是好的!” “蒙主子记得奴才,是奴才的福气,奴才自是随时应命!”庄席欠身回道。 康熙点点头,眼角的余光扫到炕桌上那折子,想起叫庄席至御前的本意,问道:“曹颙回京叙差事那日朕忙,没有多问。过后怎么听说还有蒙古孩子什么的,这到底是什么缘故?” 恒生之事,曹颙本就没有瞒着庄席。虽不欲对外说出恒生的真实身世,不过是因如今推崇礼教,世人对“私生子”这个身份鄙视。他的心中,也没有半分欺君之意。因此,庄席晓得其中详情。 听庄席回奏完,康熙微微地皱眉,道:“不务正业,妇人之仁!”嘴里虽是责怪,但是面色却颇为复杂。 他拿起方才傅尔丹递上的折子,又问道:“曹颙这些年同老十三都很亲近?” 庄席回道:“确是如此,曹颙虽是不喜交际,但是颇为感恩,至今仍铭记四阿哥与十三阿哥的救命大恩。四阿哥因管着部务,曹颙因避嫌疑,虽鲜少往来,但感激之心未减,年节常有孝敬送上。十三阿哥处,曹颙这几年则往来得多些!” “孝敬?就是那些佛香?”康熙不禁莞尔,道:“没想到他倒是一片赤子之心。现下文武百官,谁不是削尖了脑袋往上钻营。他倒好,避开权势阿哥,往老十三哪里跑!”说到这里,扫了庄席一眼,道:“这是你教他的?” 庄席忙道:“曹颙性子如此,与名利上并无贪欲,奴才这些年也不过尽幕僚之意,不敢贪功!” “他太拧,朕是真想抬举他,偏生他倒像是怕事的!”康熙不禁有些薄怒:“不知好歹的混小子!” 庄席心中喟叹一声,想想康熙与曹颙的关系,有些明白他为何这般提挈曹颙。因怕他误会曹颙,思量了一下,将去年曹颙坠马之事另有隐情说了。 当初曹颙上过折子,只说是山东匪祸,康熙还记得此事。如今,听庄席这般说,康熙的脸不由地黑了,问庄席道:“竟真有这肆意妄为的混账!曹颙怎么说?” “曹颙因担心对方害人之心不减,累及亲眷,也打算仔细追查,好将恶人绳之以法!”庄席斟酌着说道。 康熙点点头,颇为满意,对庄席道:“既是如此,你多帮帮他,京里的消息,实查不到的,也可问傅尔丹!” 庄席应了,就听有内侍在门口禀道:“启禀万岁爷,弘皙阿哥求见!” 康熙听到长孙来了,脸上露出一抹慈爱之色,对庄席道:“你跪安吧,别忘了朕说的,以后多往这边转转。不用递牌子,想来时,让傅尔丹转奏朕就是!” 庄席起身跪倒,再次谢过康熙的赏赐,而后方退出屋去。 书屋门外,弘皙正等得不耐,见出来一穿着常服的老者,不觉有些纳罕,仔细看了两眼,刚想问是何人,便听到内侍出来传召。 弘皙转过后,望了望庄席的背影,方随内侍进了屋子。 今日初二,正赶上曹颙休沐。 因晓得永庆之妻齐佳氏产期将近,初瑜想去探望。曹颙想起前几日去看永庆时,听他提过想要见见左住与左成两个,便对初瑜道:“要不叫田氏与左住、左成一道去,永庆也惦着这两个侄子呢!” 初瑜自是无话,使人去请田氏母子随自己一道出门。 田氏在宁春府时,只是内院丫头,却不晓得要去的这位永庆大爷家是何人。但是也晓得既是曹颙夫妇要带她们母子出去,毕竟有缘故,便没有多问。 曹颙五月随扈前,曾带着初瑜去过永庆家,都是轻车简从。今天亦是如此,初瑜并没有乘坐郡主车驾,而是同田氏一道乘坐了辆不显眼的青呢面马车。丫鬟婆子抱着左住、左成两个上了后面的马车。 曹颙身穿常服,带着几个长随随车而行。 阜成门内小弓匠胡同也在西城,离曹家不算远,不到两刻钟便到了。 因昨日曹家使人送了帖子,所以永庆早已等候多时。听了消息,他忙亲自迎出门来。 初瑜他是见过的,田氏却是头一遭见,永庆略带疑惑地看了看曹颙。 曹颙对永庆道:“这是景明兄的如夫人!”说完,又对田氏道:“小嫂子,永庆大哥同我一样,都是景明兄的至交好友,你可以唤声大伯!” 田氏闻言,便在初瑜给永庆见礼后,纳了个万福,口称:“妾身见过大伯!” 永庆听到这话,才晓得是宁春之妾,止了笑意,郑重还礼,道:“我听孚若说了,这两年你也不容易,我代我那苦命的兄弟谢你,劳烦你坚忍,使得他血脉不绝!” 田氏想起去世的宁春,红着眼圈道:“这是妾身应做的,不敢当大伯之谢!” 曹颙见气氛抑郁,笑着对永庆道:“哥哥不是前两日还念叨着侄儿们么,弟弟今日带来了,咱们还是屋子里说话,外头怪冷的,别冻着孩子!” 永庆这才省得失礼,忙请众人进了内院。 齐佳氏的肚子已将近八个月,走路都有些不便,所以没有随丈夫前院出迎,带着女儿在内堂候着。 众人到了,又是一番相见。 初瑜见齐佳氏身子笨重,怕累到她,便与田氏两个一道随她进里屋说话去了。 永庆看了看左住与左成,满心欢喜,将左住抱在怀里,掂掂了分量,笑着对曹颙说:“这小家伙怪重的,看着倒是比他兄弟结实!”说到这里,想起齐佳氏去年流掉的孩子,略带抱憾地对曹颙道:“若是你嫂子去年没小产,生下孩子,也将一生日了!” 曹颙听到提起这个,怕他心里憋闷,规劝道:“哥哥别想这些,且看眼前吧!你同嫂子都年轻,一年添一个,想要几个没有?” 第三百四十一章 明志 第三百四十一章明志 虽已经是入冬,但是因今日天气晴好,又值正午,所以并不寒冷。 永庆骑在马上,抬头看了看这湛蓝湛蓝的天色,深吁了口,像是要呼出胸中的浊气。 因已经来到荒野上,行人鲜至,他勒了缰绳,用马鞭指了指前头山脚下的亭子,转过头来,对曹颙笑道:“孚若,咱们今儿就比一比,看看谁的马先跑到那儿!”说到这里,上下打量了曹颙两眼,道:“这趟蒙古跑的,孚若倒添了几分豪气!” 曹颙见永庆心情好,亦来了兴致,摸了摸身下的马鬃,笑道:“善余兄,这马可以随小弟行程万余里,不宜小觑!” 永庆拍了拍胸脯,道:“哥哥的本事,你还不晓得,就算是驽马到哥哥手中,也能调 教个三六九来,更不要说这‘点睛’可以跟了哥哥好几年的!你且使出吃奶的劲来,千万别拉的太远,没得在小子们面前丢人!” 永庆坐骑是一匹枣红马,除了鼻子有块白色外,浑身上下再无二色。因这白色长得地方在两眼之间,所以永庆给它起名为“点睛”。 永庆这话虽带了些调侃,但是也露出几分张扬。 曹颙不由一怔,想起多年前众人在江宁初见时,永庆给人的印象就是傲慢而张扬的。只是世家大户的规矩磨去他的锐气,与父母亲关系不谐使得他学着谨慎,收敛了之前的性子。 永庆自信满满,见曹颙不吭声,扬了扬下巴,笑道:“嘿,孚若,怎么着?可不带先认输的!” 曹颙不禁生出一股豪气,对永庆笑道:“哪个认输?比就比,善余兄输了可别恼就是!” 说话间,两人都预备的差不离,便吩咐跟来的长随小厮在这边候着。 “一、二、三,驾!!”随着永庆的吆喝声,就见两骑冲山脚疾驰而去,带起一溜烟尘。 小满看着渐渐远去的两骑,对一旁的魏黑道:“魏大爷,您说咱们爷同庆大爷谁能赢?” 魏黑冲曹颙他们的背影眺望着,随口说道:“看着庆大爷劲头足呢,差不离,也不晓得有什么欢喜事!” 小满笑道:“还能有什么?庆大奶奶不是要添丁了么?!”说到这里,见魏黑不言语,他便转过头问永庆的管家七斤:“大管家,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七斤的神色有些变幻,说不清是悲是喜,好半晌儿,才答非所问地回道:“我家爷……我家爷要参加下月的武举……” * 西山脚下,曹颙只觉得浑身爽快,热腾腾的,很是舒坦。此时,便听永庆道:“孚若瞧着哥哥身手是不是还不赖?看来下个月的恩科,哥哥心里多少也有些底了!” 曹颙闻言,诧异出声:“善余兄要参加恩科?” 永庆笑着“呵呵”两声,道:“就凭哥哥这身手,四九城里怕过谁去?状元榜眼咱不好说,一个武进士还不上稳当的!” “哥哥既想出仕,那前些日子小弟相问……”曹颙有些不解,不晓得永庆是临时起意,还是早已打算。 永庆仰起头,道:“堂堂八旗男儿,自应马上博功名,来个封妻萌子。现下,哥哥虽没有父祖余萌,却也正好不用在京城背负家族之责,真真是得了自在。虽说劳烦孚若,也能补个官缺,但是却非我愿。别人都是一步步这样熬上来的,哥哥我考个武举又算什么?” 凭着永庆的资历,若是想求个外放的话,从三品的游击、协领,正四品的防守使、佐领,都不算什么难事。 这参加武举,谋个武进士出身,就算是一甲状元也不过是个正五品的守备或千户,其他人就是正六品与从六品的武官。 思量了一回,曹颙道:“若是哥哥不耐烦在京城待了,想要谋任外放的话,也未必就要走这武举之路。” 永庆转过头来,对曹颙说道:“孚若的好意,哥哥心领了!你如今也不是显宦,凡事都是要求人情。为了哥哥的事,已然使你费心许多,难道我还要腆了面皮,靠兄弟扶持一辈子不成?现下去外头踏踏实实做起,等到往后遇到战事,你就等哥哥的好吧!”说到这里,面上豪气尽显,使劲捶了下胸口道:“你哥哥我,完颜永庆,不是个废人,定会成为名震满洲的大将军!成为令儿女骄傲的阿玛!” 曹颙听着永庆的豪言壮语,神情不禁有些迷茫。 每一个人都很有赶紧,都在拼搏不已。马俊四年前外放做知县,去年任满因考评“卓异”已经升了六品通判,仍在湖南为官;顾纳去年虽然没有升官,听说官声斐然,很受上官器重。 唯有曹颙自己,从康熙四十八年开始熬,熬过康熙五十一年松了口气,至今仍继续隐忍。现下,离康熙六十一年夺嫡之争落幕,还有九年,自己要一直混下去? 混到四阿哥继位又如何,后世所载这位皇帝可是“寡恩薄性”之君,对大臣抄家问罪都是寻常。再以后,就到了乾隆朝,那具体历史走向已不是他所知。 来到这世上十二载,他从孩童战战兢兢地到了弱冠之年,难道还要再这般得过且过下半生么? 永庆见曹颙不应声,以为他不赞同,笑着说:“怎么?孚若是小瞧哥哥,权当哥哥考不上?金榜题名,哈哈,往后也是哥哥炫耀的资本。这下,我同天成都是科班出身,小心我们瞧不起你这恩萌的官儿!天成那小子,听说这几年两房弟妹给他添了三、四个儿子,想闺女想得不行不行的。” 天成是马俊的字,因他父亲与伯父两房只有这一个儿子,他肩挑两房承嗣,康熙四十八年同时取了两房妻室,不分大小。 曹颙见他已是拿定主意,便不再多言,问道:“善余兄若是外放,那嫂子与侄女她们……” 永庆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道:“刚才哥哥才说不指望你,这就要失言了!虽说你嫂子的娘家兄弟也在京城,但不是同母所出,往来只是平平,八成是指望不上的。要是哥哥榜上有名,约莫着也就是微末小官,哪里能带家眷?到时候,少不得要将你嫂子与侄女托付给孚若与弟妹了!” 曹颙道:“不管哥哥如何,且记得小弟全力支持就是!” 永庆大力点点头,道:“好兄弟,哥哥没白识得你!不过,有句话哥哥要告诫孚若……”说到这里,稍作犹疑,终是开口道:“景明之事,不要再探查,就这样丢开吧!看田氏性子贤淑,左住、左成两位侄儿也活泼,景明泉下有知,也会深感孚若抚孤大恩!” 曹颙听到这话,很是惭愧,低声道:“这不过是举手之劳,同哥哥所做想必,实算不得什么?哥哥不必担忧小弟,小弟心里自有分寸!” 永庆见他执拗,皱眉道:“何必白费力气,就算探寻明白了,也不过使自己个儿添堵!你就听哥哥的劝,就这样罢了吧!晓得你同景明交情最厚,可咱们为景明平冤,不在这一时半刻。你好生将两个侄儿拉扯大,就算是天大的功劳!” 曹颙抬起头来,看了眼永庆,半晌方道:“哥哥这般拦着我,可是因知那幕后之人的身份,晓得是弟弟惹不得的?” 永庆点点头,见曹颙还要开口,忙摆手道:“孚若别为难哥哥,就算你骂我薄情也好,景明的事,哥哥不想再提!” 曹颙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能够让永庆三缄其口的,难道真的是那位看着不显山、不露出的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福晋是永庆的堂妹完颜氏,因而使得他成为完颜家的依仗。是不想同家族作对,永庆才罢手,还是另有说不得的缘故? * 西城东南角,绒线胡同,董鄂府外。 曹颂骑在马背上,看着前面大门紧闭的董鄂府,叹了口气。他望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有人出来,便打发小厮墨书过去胡同前打探。 过了半晌,墨书方气喘吁吁地催马回来,对曹颂道:“二爷,这边住得都是官宦人家,实不好打探。不过记得在江宁时,听说总督府老夫人最是潜心礼佛。别的不说,这初一、十五的庙会之期,老夫人应会出府吧!到时候,表小姐……” 墨书打小跟在曹颂身边侍候的,晓得自家爷的心事,因此方这般说。 曹颂听着前面还好,听到后面却是不禁臊红了脸,板起脸来瞪了墨书一眼,呵道:“浑说什么,哪里的表小姐?狗屁表小姐!”说到最后,却是有些愤愤。 原来,兆佳氏进京后,对兆佳府那边的侄女、外甥女都很关注。其中,对同胞兄长穆尔泰家的侄女如慧尤为亲近。如慧是嫡出,比曹颂小两岁,今年十七,去年因生病耽搁了选秀。 因想着女儿年岁大了,到下次选秀之年也是逾龄,穆尔泰便在正白旗都统报了逾岁,已经批了自行婚配。 兆佳氏今年这般急匆匆地带着儿子们上京,大半就是为了如慧这个侄女。她已经跟哥哥嫂子那边透了话,表明了想要联姻之意。 穆尔泰心疼妹子寡妇失业的,想要帮衬一把,也打算将女儿许配给外甥。偏生如慧之母瞧不上曹颂,觉得他人品平平,爵位又低,实配不上自己个儿女儿。因此,她便借口曹颂尚在孝期,等除孝后再议婚。 兆佳氏虽晓得嫂子在推自己,却也没法子,便在儿子面前唠叨好几回。 越是得不到的,这落在眼中越好,在兆佳氏心中,自己的那个侄女如慧就是最好的长媳妇人选了,在亲戚面前赞了又赞。 闹到最后,就连丰德、丰彻兄弟都晓得四姑母看上三叔家的表妹了,见了曹颂就打趣。说起这如慧表妹,都道是小辣椒似的,打小就敢拿着鸡毛掸子追着扯她小辫子的表哥、表弟们跑,追着了就是没轻没重一顿好打。 不过性子烈是烈些,这兆佳如慧容貌却好。若不是去岁耽搁了选秀,凭着家世门第,贝勒夫人、王府侧福晋是当得的。 曹颂却是听得不耐烦,当初刚到京城时,他陪母亲去舅舅家请安,见过这位表妹。虽然觉得长得好看点,却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寻常的。 听说她叫“如慧”,曹颂的心里就有些不自在;待晓得母亲有联姻之意,曹颂对这位表妹就更不待见。对这“表小姐”、“表妹”之类的话,他是听也不耐烦听的。 墨书一吐舌头,这才省得自己犯了主子的忌讳,“嘿嘿”两声,殷勤道:“二爷,要不这两日小的带人再四处打探打探,看看京中哪处香火最旺。这今儿才初二,还有十余日,总归给爷办得妥妥当当就是!” 曹颂眼睛一亮,脸色多了几分欢喜。不过想起母亲来,他还是皱着眉,对跟来的几个长随道:“爷不是傻子,晓得你们几个是母亲派来的!哼,可你们也要记得,谁才是你们的主子!爷可不像大爷那般好脾气,要是有敢多嘴,惹爷不痛快的,连带着兄弟老娘统统撵了!” 几个长随中,原真有存了给兆佳氏通风报信打算的,现下却是熄了心思。大爷最疼这个弟弟,就算到时候有二太太撑腰,他们也未必能落下好来。因此,俱都齐声应了。 第三百四十二章 烟锅 第三百四十二章烟锅 曹颂回府时,曹颙与初瑜尚未回府。曹颂进了二门,来到芍院上房,给兆佳氏请安。 因曹颂是打着去看见丰德、丰彻的名义出去的,所以兆佳氏又问了几句那边府上的闲话。曹颂就到兆佳府打了个转,哪里晓得这些,混乱应了。 兆佳氏不免劝道:“别老往你大姥爷家去,也多去给你舅舅请请安!” 这却是旧话重提了,曹颂不耐烦,道:“母亲,儿子这还在孝期呢,哪里好整日里串门子啊?” 兆佳氏放下手中的烟袋锅,瞥了他一眼,道:“哦,你还晓得在孝期?怎么,姥爷家去得,舅舅家就去不得?你舅舅疼你呢,不会挑这个理儿!” 曹颙怕母亲又唠叨个没完,正好看到炕上放了好几包小衣裳,像是四姐儿小时候的,便道:“母亲,怎么翻出这些来?四妹妹这半年个子长了不少,应该都穿不得。就是五儿,个头也跟着四妹妹差不多。” 兆佳氏听提到五儿,神色一僵。她寻出这些来,确是有给五儿添衣服、好省些嚼用之意。依她的意思,虽说大家花费的都是公中的银子,但是这般靡费,往后等到分家时,儿子们不得喝西北风去。 曹颙倒是不愁,他手中攥着几处产业。她这几个儿子,除了曹颂袭了父亲的爵,有些进项外,其他的儿子前程还没着落。 能省一分银钱是一分银钱,她不管什么说,也是长辈,若是从她牵头节俭开支,曹颙夫妇也不好太过铺张。 因此,她今日才想着使人将四姐儿的旧衣裳都找出来。可是四姐儿在长个,五儿也在长,寻了两件八成新的在五儿身上比划了,小了半截,哪里穿的下? 不过,她也不想白折腾一番,就对曹颂道:“寻出来给恒生用的,小孩子家长得快,也不用老置办衣裳。” 曹颂不禁睁大眼睛,疑惑道:“母亲,您老记糊涂了吧?恒生是个小小子,怎么能穿小闺女的衣裳?” 兆佳氏面上一嗮,伸手指了指曹颂的脑门,道:“浑说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们小哥儿几个,公中本来就没什么进项,府里原本没有长辈操心,花钱如流水似的。如今,我来了,怎么能不多操操心!” 曹颂听了,皱眉纳罕道:“母亲,咱们家至于这个地步么?就是我们兄弟几个,小时候也没穿过旧衣裳啊!哥哥嫂子且疼着恒生呢,再说恒生还小,置衣裳能费几个钱?” “不管阿猫阿狗、香的、臭的都往府里领,这个败家仔儿!”兆佳氏吃了口烟,嘟囔道。 曹颂听着这话不好听,红了脸问道:“母亲,您这是嘀咕什么呢?” 兆佳氏见儿子瞪着眼睛隐隐有责备之意,不由地心生委屈,眼圈已经是红了。她刚想要骂儿子两句,就见张嬷嬷颤悠颤悠地进来。 虽然曹颂早些年不待见这个嘴碎的老嬷嬷,但是看在她奶过母亲的份上,仍是欠身道:“嬷嬷!” 张嬷嬷笑道:“哎呦,是二爷来了。老奴是好几日没见到二爷了,心里正惦记呢!如今转了冷,二爷小时最爱踹被子,仔细贼风吹着,可不敢同那些狐媚子胡闹……” 曹颂听她唠叨起来没完,心下便有些不耐烦,面上也沉了下来。 兆佳氏没有留意到儿子不痛快,叫张嬷嬷在挨着炕边的小杌子坐了,问道:“如何,可是探寻明白了,田氏的月例银子是多少?” 张嬷嬷成心要卖弄,抚了抚胸口道:“太太,您容老奴先匀口气!也不晓得这紫晶姑奶奶怎么管得家,个个都成锯了嘴儿的葫芦一般。老奴折腾了一晌午,寻了好几个人,这才在后厨肖二家的那儿问出来。” 兆佳氏点点头,急着问道:“问明白就好,到底多少,总不会是同五姑娘一般多?” “哎呦,太太,您可是说少了!不说田奶奶,就是左成、左住两位小爷,月钱也都同五姑娘一样,都是二两!”张嬷嬷说着,伸出右手来翻了翻,道:“啧啧,大奶奶是够大方的,给田奶奶的月钱这个数呢!” 兆佳氏见了心烦,不由提高音量道:“五两?她算哪门子的奶奶?往外人身上填补这些银钱,这叫什么事?” 张嬷嬷听了,连摆摆手道:“太太,不是五两,是十两呢!加上两位小爷的,田奶奶每个月十四两银钱。这吃穿嚼用都是府里的,这可不是白捞!” 兆佳氏已经是脸色发青,冷哼一声道:“胡闹,这家是什么管的?真当咱们家有金山银山不成,等会儿他们两口子回来,我可得好好拉扯拉扯!” 张嬷嬷正在应和,曹颂已然是听不下去,皱眉问道:“母亲,这好生的日子不过,您这是要捉什么?” 兆佳氏正恼怒着,听儿子这话火大,挥起手中的烟袋锅子,冲曹颂摔过来:“不争气的东西,就会偏帮着你哥哥说话,忘了自己个儿是从谁肚子里钻出来的?我这般熬心熬肺的,为了哪个?你这不知道好歹的混账羔子!” 张嬷嬷在旁听了,忙劝道:“太太别恼,大爷惯会哄人的,二爷还小,还不得太太多操心!”说着,又对曹颂道:“二爷还不赶紧地给太太赔罪,这些日子太太可是费心为二爷筹划呢!” 烟袋锅里本还点着火,炙热的铜锅刚好摔到曹颂的腮帮子上,立时烫了个红印。随着“呛郞”一声响,烟袋锅子落到地上,里面燃了一半的烟着看向兆佳氏,带着哭腔道:“太太……这老奴……老奴可是奉了太太的命去的……” 兆佳氏没想到儿子会犯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曹颂说不出话来。 张嬷嬷见兆佳氏不说话,又战战兢兢地看向曹颂。 曹颂一抬胳膊,瞪眼道:“老货,还不滚,想尝尝爷的拳头?” 张嬷嬷见识过曹颂发威,虽是不甘,仍颤颤悠悠地退了出去。 兆佳氏匀过一口气,指着曹颂的鼻子,骂道:“你这不孝子!好啊,你这是要跟小五学!小五是瞅着大爷大娘比亲娘亲兄弟还亲,你这是为了巴结哥哥,老子娘也顾不得了?” 曹颂见母亲声色俱厉,皱眉道:“母亲,您到底要折腾什么?这些日子,您这话里话外的,可没几句好话。嫂子脾气好,向来恭敬您;哥哥在外头当差已经是辛苦,还要操心家事不成?您说痛快了不打紧,弟弟们心里当了真,对哥哥有什么埋怨,有了嫌隙怎生好?” 兆佳氏原还心疼儿子是不是被烫着,听了这个,气得一梗脖,道:“怎么着?还要你兄弟们学你这个没出息的完蛋犊子,将他恭敬到天上不成?” 曹颂这些年也渐大了,不再像过去那般毛毛躁躁。见母亲像是对哥哥积怨颇深,他倒是安静下来,往椅子上一坐,看着兆佳氏道:“母亲要是想说叨,咱就说叨说叨!儿子倒不晓得,哥哥到底做了什么,不值当我们做弟弟的恭敬了?” 兆佳氏虽是对曹颙有诸多不满,但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要实挑曹颙的错处,她一时还说不出。 曹颂见母亲如此,也晓得她不过是没事找事罢了,心里叹了口气,道:“母亲,要是这边府里您住不惯,咱们就让哥哥帮置个宅子,搬出去住吧!” 兆佳氏听了,甚是意外,盯了曹颂半晌,问道:“颂儿,你这是起了分家的念头?” 曹颂点了点头,道:“既然母亲在这边府里住得不畅快,就分家吧!” 他心里虽然舍不得哥哥嫂子,却也晓得母亲在南边家里向来是当惯家的,如今这满身不自在,也跟嫂子当家有关。留在这边府里,闹得大家不安生,使得哥哥嫂子劳乏,伤了兄弟感情,还不若分出去,两下安生。 老太爷同老太太都过世多年,这本没有兄弟两个一辈子不分家的道理。只是因曹寅、曹荃就兄弟手足两个,曹寅对弟弟向来又照拂,便一直没有分家。 如今曹荃已经过身,曹颂兄弟也渐大了,若是要分家也说得过去。可是……兆佳氏望了望屋子里的陈设摆设,想着平郡王府、淳郡王府使来请安的仆妇,一口一个“亲家太太”叫着的情景。 这是伯爵府,在府里给儿子们说亲,是往伯爵府里娶媳妇,这是什么样的体面? 兆佳氏神色怅然,对曹颂道:“公中半分产业皆无,银钱也没多少,分什么分?你这傻小子,赶快熄了这个要不得的念头!” 曹颂嘟囔道:“母亲也晓得公中没产业!儿子的俸禄母亲都攥在手里,说是要攒起来给儿子成亲用。咱们上下开销的,都是大爷与哥哥归到公中的俸禄。不是还有老太太留给我们的婚娶银子么?何至于这般,明晃晃地占哥哥嫂子的便宜,儿子都觉得臊得慌!” 兆佳氏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想着丈夫生前也说过差不多的话,不晓得该如何反驳。 就听院子里脚步声起,廊下有丫鬟报:“太太,大爷与大奶奶回府了,过来给太太请安!” 兆佳氏神色有些不自在,忙直了直腰板,道:“请他们进来吧!” 曹颙与初瑜刚进府,还没回梧桐苑,身上仍穿着外出的大衣裳。 曹颂见哥哥嫂子进来,忙从座位上起身。 曹颙见他腮帮子上一个铜钱大小的红印子,刚想问什么缘故,眼睛正扫到地上的烟袋锅子,便没有开口。 初瑜随着曹颙给兆佳氏问过好后,从喜云手中接过两包果子,亲自撂到炕边,道:“二婶,这是前门聚福斋的细八样点心,其中的杏仁饼与蛋黄酥都是顶好的。因晓得二婶这几日因换季胃口不好,大爷特意绕到前门买的。二婶每样尝上一口,就是我们做晚辈的孝敬到了!” 兆佳氏这边刚编排完曹颙夫妇,就见他们如此,在儿子面上便有些抹不开,略带尴尬地笑道:“我又不是孩子,买这些零嘴儿做甚?没得浪费银钱?” 初瑜笑道:“这几样细点心不甜,吃着还好,就是母亲在京时,也是爱吃的。” 曹颙已经弯腰拾起地上的烟袋锅子,低声训斥曹颂道:“你倒是‘三天不管上房揭瓦’,如今都学会气人了。怎么不懂事了,惹得二婶恼?” 兆佳氏一边同初瑜说话,一边支愣着耳朵听曹颙说,见他问起原由,怕儿子心直说走嘴,忙咳了两声。 初瑜面带关切地问道:“二婶这是哪儿不舒坦?请个太医过来瞧瞧吧?” 曹颙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烟袋锅子,与炕上下去一半的烟口袋,劝道:“二婶每天还是少抽两袋烟,北面天干,抽多了嗓子疼!” 曹颂看着母亲坐在炕上,满脸通红,憋得说不出话的情形,“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第三百四十三章 溯源(上) 第三百四十三章溯源(上) 江宁,织造府,前院,秋永堂。 这是三开间打通的屋子,地上除了几把桌椅外,并无他外。左右的墙壁上,挂着笛、笙、箫、三弦、琵琶等乐器。 堂前,几个手捧笛声的乐师合曲齐鸣。乐师前,一男子婉约低吟。 曹寅坐在桌子边,指尖配合着曲子声,在桌子上敲敲打打。曹頫站在曹寅身边,笑意盈盈,对曹寅低声道:“大伯,今儿这出戏得了!大伯的词填得好,柳衡的嗓子也好!” 正好是曲毕音落,曹寅不禁拍手赞好。 那男子微微俯首,道:“不敢当老爷与五爷夸!” 曹寅看着他半面狰狞,不由为其感叹。他挥了挥手,打发乐师们下去,然后示意那男子坐了,道:“齐观,你这副嗓子,不上台,实是暴殄天物!要不四处寻寻,请个高明大大夫,瞧瞧你的脸?” 这被唤做“齐观”的男子,正是毁了半张脸的京城名伶柳子丹,如今已经改名柳衡入曹家为奴。 柳衡之妻柳家的是天佑的**,随天佑跟着曹寅夫妇三月末南下。随后,曹颙去信山东那边时,也使人安排柳衡去江宁。 在曹寅没离京前,曹颙便对父亲说过柳衡其人其事。 曹寅早年在江南与江南文人往来常和,与许多曲艺大家皆是往来。听儿子说起柳衡的境遇,他心中亦是唏嘘。 待柳衡到江宁后,曹寅听了他的一支曲,便惊为天人,甚为推崇。 虽然柳衡感念曹颙收留之恩,阖家入籍曹府为奴,但是曹寅并不以寻常奴才视之。因晓得他无字,曹寅便送他“齐观”为字。 早年为了迎接圣驾,曹寅这边也弄过家班,亲自还写过两折戏。只是这些年倦怠了,他对这些看得淡些。 如今,来了柳衡,曹寅往寺庙里跑得少了,每日有小半日便研究曲谱唱腔。至今,已经编排好几出太平小戏,曹寅统一称其为《太平乐事》。 柳衡虽是感念曹寅的赏识之恩,但是实不愿在抛头露面,低声道:“老爷恩情,小的感激不近。小的自幼学戏,十二登台,已经十余年,对台上的日子再无可恋。若是老爷打算支撑家班,小的原将所学技艺,寻徒授之。” 曹寅颇感意动,曹頫在旁听了,想起平日里听伯父伯母念叨过苏州李家的戏班,便对曹寅道:“大伯,咱们家可是要排个像舅舅家那样的戏班子?侄儿曾听人念叨过好几次,都说他家的戏班子是顶好的。还说,咱们家早先也有个差不多的班子!” 曹寅笑着点点头,早年府里为了接驾,是排过戏班子。当时住在江南的戏曲大家,都曾到织造府说过戏。 后来,因还亏空,府里银钱紧张,戏班精简,很少排演新戏。等到老太君去世那年,因家孝的缘故,府上不宜豢养伶人,戏班便遣散了。 一晃儿,这已经是七、八年过去了。 曹頫见曹寅面上露出缅怀之色,便笑着说道:“大伯,正赶上柳衡在咱们家,咱们府就再办个戏班子。编排出新戏来,给大娘看,也省得大娘闷。” 曹寅听了侄儿的孩子话,摇摇头,道:“你大娘整日里围着孙子转,忙得忙不过来,哪里会觉得闷?” 曹頫听了,神色有些黯然,低下头没有吭声。 曹寅晓得他向来依赖李氏,敬李氏如母,如今见伯母心思尽在孙子身上,小孩子家家的心里不痛快也是有的。因此,他便笑着对曹頫道:“你也渐大了,课业也该抓一抓,整日里内宅厮混,能有什么出息?你少年聪慧,若是用点功,伯父还指望你成了咱们曹家头一个三甲进士!” 曹頫听到伯父赞赏,满脸放光,大力地点点头道:“嗯,侄儿省得了,定当用心攻读,光耀曹家门楣,不让伯父丢脸!” 曹寅见他朗朗做声,目光坚定,心下甚感欣慰。又想起长子与幼子小时候,何曾有这般乖巧的时候。 在被绑架前,曹颙被老太君惯得不行,整日里只知道淘气;在被绑架后,成了小大人般,刻板无趣。 不过老太君生前说的对,如今他看儿子,就想看到多年前的自己一般。自己当时也是少年老成,心思颇重,虽是友朋众多,却鲜少有能推心置腹之人。 幼子……曹寅心里叹了口气,只觉得意兴阑珊。 对于重组戏班子的事,还是算了吧。实是靡费银钱之事,还不若这般闲时做个曲子,随意行事。心里拿定主意,曹寅便熄了重新排班子的打算。 因方才柳衡提到授艺之事,曹寅想着他一身技艺,是需要人传承下去,便道:“家班太费事,就不折腾了!你要是想收徒,在府里的家生子里找找,或是从外头买小童都行!同曹元说,让他使人去办!” 柳衡道:“人好找,资质不好寻,这个小的也不着急,往后遇到再说,省得麻烦大管家!” 曹寅点点头,看看窗外天色不早,已到饭时,对柳衡道:“今儿先到这,明日再排下一折戏!” 柳衡起身,俯身应了。曹寅叫他回去吃饭,自己同曹頫回了开阳院。 开阳院上房,天佑穿着天蓝色小袄,坐在外间炕上,面上散落了一堆骨牌。 天佑已经一生日,曹寅与李氏虽然这个月就寻思教孙子学说话,但是小家伙却只是“咿咿呀呀”,一个清晰的字也不肯吐。 曹寅与李氏初还着急,后来想着别人家的孩子也有说话晚的,便也渐渐安下心来。 只是一岁大的孩子,多少有些会认人。见是祖父回来,天佑挥着小胳膊,“咯咯”笑着。 曹寅见了大孙子,心里也高兴,刚要上前去抱,被李氏拉住胳膊,嗔怪道:“老爷,还没换外头衣裳呢!”说着,转头对曹頫笑道:“頫儿也是,赶紧洗手,马上叫人开饭!” 曹寅一边更衣,一边看着天佑面前的骨牌,问李氏道:“怎么想起拿这个出来?” 李氏笑着回道:“中午叫丫鬟收拾柜子,拿了它出来,刚好叫天佑看到了,便闹着要!妾身怕他觉得无趣,就将骨头码起来哄他。他见码得高了,就伸出小手来推倒,然后还要人重新码。待高了,就再伸出小手推,瞧他样子,就喜欢听这‘哗啦哗啦’的声儿呢!” 曹寅正换完衣裳,从丫鬟手中接过湿毛巾擦了手。听李氏这般说,他“哦”了一声笑道:“若真是如此,那明日我抱着他到前院听曲子去。今儿我们新编排一折戏,听着甚是喜庆!”说话间,已经走到炕边,抱起天佑道:“好孙子,想祖父了没有?” 天佑“咿咿呀呀”嘴里说不清楚,伸出小手来抓曹寅的胡子。 曹寅大笑道:“小祖宗,祖父这把胡子快叫你拽没了!” 李氏见丈夫笑得高兴,心里也觉得欢喜。这府里多了一个孩子,立时便不再冷清了,每天忙忙活活的,日子也不再难熬。 虽然生育一双儿女,但是李氏还是头一遭亲自照看孩子。当初生长女曹颜时,她还是新媳妇,拿不得娇,出了月子就在婆婆跟前立规矩,忙活里里外外的家务活。 待生了曹颙,因是难产,她养了几个月才好些,曹颙便跟着老太太身边了。 如今,能亲自拉扯孙子,李氏也算是补了早年的遗憾。但是将心比心,想起大媳妇来,她心里也十分不忍。若不是见曹寅这般疼惜孙子,整个人年轻了十余岁似的,她也不忍媳妇与孙子母子相别。 曹頫已经擦了手,因记得方才伯母说的话,便坐在炕边,笑着将骨牌码得很高。 天佑见了,便在祖父膝上扭着小身子,往这边趴,伸出小手,一下子给推倒了。见骨牌“哗啦”一声倒地,天佑就仰起小脑袋,看着曹頫,“咯咯”地笑了起来。 曹頫见侄子真爱玩这个,也动了童心,双手齐动,转眼又将骨头码好。 天佑哪里会放过?自是伸手又划拉。 两个孩子,一大一小,在炕上笑闹一团。 曹寅摸了摸自己日渐稀少的胡子,这可都是大孙子给闹的。说也奇怪,若是儿子小时候,刚往他身上爬,屁股上几巴掌是少的;如今轮到孙子了,不管多淘气,却只剩下心疼。 李氏心里叹了口气,想起儿子媳妇来,若是能一家人在一块,那日子该多和美。 * 曹颙在京城,此刻也正想到母亲。 今日是十月初四,是李鼎向富察家下聘之日。原本两家春日约定的婚期是腊月,是要等十一月下聘的。不过因现下宫里老太妃不康健,怕赶上国孝延误了喜事,两家就把纳彩与迎娶的日子具都提前。 李鼎父兄虽不在京城,但是不少亲戚在此。为了采纳下聘之事,李鼎请了叔父候补知府姜焯、姻亲礼部主事孙珏帮着操办。曹颙身为表弟,也收到了帖子,过来帮衬。 曹颙还是第一次见姜氏族人,见对方只是淡淡的,便也没怎么往前凑合。 因前些日子,京里正闹腾的“养子案”,所以曹颙对李家的情形倒是比先前晓得的多些。 当年八旗入关时,不少旗人俘虏关里的百姓兵丁为养子。几辈子传下来,这主家与分家有时候就要闹腾。主家子孙只说对方是家奴,否认其养子身份,想要借此侵吞其家产。当然,也有原本为家奴的,后来发达了,见主家凋零,便冒为养子,去占主家的名分与家产。 因勒诈不成,便称对方为祖父家奴,借以控告想要老去好处的旗人不在少数。 九月底时,京里便又闹腾起这么个案子,不晓得怎么闹到御前,引得康熙大怒。 康熙最是厌恶这等贪婪小人,便叫六部九卿合议。 因其中涉及不少朝廷内外的官员,六部九卿也不敢轻忽,最后拿出的章程是各大五十大板。 这些实为恶劣不肖之徒,不遵法度,捏应使该部指名题参。“有职者革职,无职者枷号两个月,鞭一百。如有勒诈款迹,审实,照讹诈律处分,著为定例”。 同时,养子分居开户后,养子之子孙或冒称近族兄弟,反肆欺凌及争告家产者,亦著严行禁止。 李煦其父李士桢本姓姜,是昌邑望族,后在八旗入关时,被正白旗包衣佐领李西泉掠为继子,改姓李。 因被掠改姓不是什么体面事,因此鲜少有人提起,曹颙并不知晓此事。 如今,他却是颇为感悟,多少有些理解外祖母高氏为何感激文氏老太君与李煦的收留照应。 曹颙的外祖父是李士桢堂弟李月桂,所起来,他与李煦这支并无血亲。 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想得曹颙头疼,虽然没有血缘的牵系,但是凭着李煦对寡婶堂妹多年的照看情分,实是比有血缘的亲戚更令高太君与李氏感动。 第三百四十四章 溯源(中) 第三百四十四章溯源(中) 西城东南角,绒线胡同,董鄂府,内院佛堂。 觉罗氏看着面容慈悲的菩萨,心里叹了口气。昨日圣寿节,她巴巴地进宫去给太后老佛爷请安,想要趁机寻个恩典,让太后给孙女指门婚事。 受噶礼罢官免职的影响,她们董鄂家现下门庭清冷。就是原本有些往来的亲朋故旧,如今也是避之不及。 李鼎定亲之事,她早就听说过。因当初外人得了闲话,到老太太面前说嘴,说起董鄂家主动退亲之事,都替静惠可惜。 李家虽然包衣,但是自李鼎祖父看时就是显宦;再说李鼎仪表堂堂,文武双全,比京中那些浪荡公子哥儿可是强出太多。 觉罗氏听到李家如此信口雌黄,气得直仰脖,却也是有苦说不出。若说是被李家主动退亲,那孙女的名声更不用要了。 如今,孙女的亲事,沉甸甸的,成了觉罗氏的心事。趁着自己还硬实明白,说得上话,将孙女的亲事安排妥当,往后到地下也有脸见儿子媳妇。若是拖延下去,保不齐哪日静惠的两个伯伯又觉得侄女有用处,打侄女的主意。 董鄂静惠却没有想那些,一个人坐在闺房的炕上做针线。炕梢木柜里,已经有满满一抽屉的小物什,都是荷包、烟口袋什么的。还有一抽屉,是二十来双鞋。 俗话说得好,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 绣了个牡丹花瓣后,董鄂静惠有些个困乏,也有些手酸,便放下手中活计。她从炕上起来,在地上溜达溜达,无意中看到梳妆台前的首饰匣子。 董鄂静惠一怔,如今已经进十月了,马上就要开恩科。他因孝期,没赶上这一科,下一次就是两年后。 两年后,自己十八……想到这里,董鄂静惠只觉得脸红红的,已经是痴了。 她的丫鬟春儿正好进来,见了自家小姐如此,唬了一跳,忙上前道:“姑娘脸色怎么这般红,是不是着凉了?”说着,她自己也不禁打了个寒战。 董鄂静惠醒过神来,立时羞得不行,忙道:“没事,我没事!” 春儿走到窗户边,看了看炭盆,不晓得什么时候,炭火已经熄灭。她皱起眉来,对董鄂静惠道:“姑娘,要不咱们同老太太说说吧,省得姑娘再冻出病来!大太太如今这也着实过了,拿那些黑炭来糊弄姑娘,引了半天不好着,烧了一刻钟就灭的!这刚入冬还好,天气还不甚冷,再过几日,这屋子就要成冰窖了!” 董鄂静惠想着自打大伯被罢官,大伯伯母他们同祖母之间便有些嫌隙,不愿因自己的事,使得祖母费心,便摇了摇头,道:“不碍事,家里这两年不宽裕,伯母只是想省些嚼用罢了,我多穿两件衣裳就是!” 想着大房那头,就是有脸面的丫鬟使得也是上等银炭,春儿的心里很是替姑娘委屈。她想要再劝,不过想想老太太毕竟上了年岁,姑娘父母双亡,跟着大老爷大太太生活,若是闹起来,往后处境怕越发艰辛。因此,她叹了口气,没有多说,又拿着火匣子弄炭炉去了。 董鄂静惠搓搓冷得发僵的双手,又坐到炕边,做针线去了。 * 东城门内,李宅。 因要答谢今日过来帮着下聘的几位亲友,李鼎特置办酒席酬谢。 曹颙心中本不耐烦这应酬的,但是念起母亲那边,实没法子退却。毕竟李鼎殷勤,自己也不好太过疏远,省得被人斥责为性子凉薄。 姜焯是长辈,吃了几盅酒,就先告辞了。 曹颙也想早点回府,却被李鼎生生留下了。 李鼎亲自把了酒壶,给曹颙斟满酒,也给自己斟上,而后举了酒盅,面带感激地说道:“今日,还要多谢孚若给表哥长脸,这个表哥心里甚至感激,来,表哥我也不跟你弄些子虚礼,敬你一杯!一切都在这杯里了。” 他说的是曹颙作为至亲,跟着媒人往富察家帮李鼎下聘礼之事。 曹颙心中苦笑,不晓得李鼎为何如此作态,明明是他硬磨了自己去的。曹颙面上连道无需客气,不当如此。 李鼎却是举着酒盅不放手,大有你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之意。 曹颙酒量已今非昔比,本不怕喝酒,瞅他这般,就仰脖喝了。 李鼎见了,分外欢喜,又亲自给曹颙倒满。 因刚才陪着姜焯吃了几杯酒,曹颙便想托辞说喝得差不多的。这时,就听旁边孙珏一声冷哼。 李鼎这才省的因忙活着应付曹颙,冷落了姐夫,忙也亲自给斟满,道:“今日,也劳乏玉树兄,弟弟敬您一盅!” “玉树”是孙珏的字,因李鼎之兄李鼐迎娶的就是孙珏之姊,两家是姻亲,向来往来亲密。 孙珏现下却是十分恼,加上喝了几盅酒,少了几分顾忌,便冷眼道:“劳烦我什么?我不过是个六品的微末小官,又不是什么和硕额驸,给你长不了脸面!看来日后我要少来两遭才是,省得抹了你的面皮。我倒要看看,你们能风光到何种地步?” 这话却是说得酸,李鼎因他醉酒,懒得同他计较,把盏道:“玉树兄勿恼,小弟这里自罚三杯赔罪!”说着,自己这边连干了三杯,又叫丫鬟温酒。 曹颙见李鼎喝得豪爽,以为他真因今日下聘的事高兴,心里对他的不满也减了几分。若是两家的关系还这般好下去,那曹家想要不受李家牵连是不可能的。要是着实断不开,自己也该想个法子,好好劝劝李鼎,别掺和那些不该掺和的事。 他又想起夏天随扈在热河看到八阿哥府的管事运花石,在热河修园子的事,便思量着要不要寻个机会,问问李鼎,李家有没有帮着采买女子。 孙珏见李鼎赔情,心里痛快些,哼了一声,也干了一杯。 李鼎放下酒盅,抬头正看到曹颙神情呆滞、目光直愣愣地看着自己,不由心中得意。虽是强忍了,但是眉目间还是带出些欢喜,强忍了,带着关切问道:“孚若,你这是不是喝多了?” 曹颙刚想要摇头说没醉,见李鼎神情这般怪异,不由地生出几分警觉。他用手揉了揉额头,含糊着应道:“许是有些醉了,这头有些沉。” 李鼎见曹颙回答得调理清楚,看着还不甚醉,微微皱眉,随后又展颜道:“不管不管,今日是我下聘的日子,我心里实在欢喜,孚若与玉树兄可得好好陪我喝几盅!我已打发小子们回去,今晚咱们要大醉方休!” 孙珏还在那里腻腻歪歪地说着什么,不好过分嗜酒,醉酒伤身云云的。曹颙的心中却多了几分防备,纵然是有所往来,但是他也不晓得自己何时同李鼎这般亲近。 这殷勤,实在是有些太多了。 说话间,已经有几个丫鬟温好了酒送上来。其中多了一人,穿着甚是华丽,姿容最是俏丽,笑意盈盈地为众人把盏。看着容貌装扮,不像是婢子,反而像娇小姐一般。 待到孙珏身边,孙珏闻着这女子身上传来的幽香,迷迷糊糊中越发钦佩李家父子会享受。既是能出来待客的,哪里会是什么小姐,自然是婢女。连把盏待客的婢女都是这般姿色,那内宅养着的,就更不晓得该是何种风情。 那女子给孙珏倒满酒,亲自举了,送到孙珏口边,娇声道:“孙爷,香彤帮着我家二爷敬您酒!” 看着那白皙的小手举着酒盅,孙珏哪里还能拒绝得了?他不由伸出手去,握着这丫鬟的小手,使劲地揉了两下,只觉得柔弱无骨,滑腻异常,心里立时酥了。 那女子“咯咯”笑着,道:“爷,您拉着香彤的手做什么,倒是喝啊!” 孙珏这方省得神来,晓得失礼,立时从这丫鬟手中拿下酒盅,红着脸喝了。 这香彤的女子行事放肆,与其他丫鬟不相同,偶尔看向曹颙的目光也甚是勾人。曹颙两世为人,见过的女子也不少,哪里看不出这丫鬟别有所图。只是她能这这般行事,想来是出自李鼎授意。 只是,这般要灌醉孙珏做什么,美人计? 曹颙心里还在思量,李鼎见他看香彤,带着几分笑模样道:“这丫头被父亲惯得没样子,孚若与玉树兄勿恼,别同她计较才是!我父亲向来是当她女儿待的,平日里她就是这般嘻嘻哈哈的,没个样子!” 见孙珏喝了酒,香彤已经花蝴蝶一般,转到曹颙身边,却是要故技重施。 她长得美是美,但是浑身用得香粉也委实多了些。曹颙好悬没打喷嚏出来,忙将身子往后靠靠,想要离她远些儿个。 曹颙看着那雪白小手上两个青红的手指印,正是方才孙珏揉把出来的,胃里不禁一阵翻滚。又想起李煦的风流名声,被他调教出来的,怕不是什么女儿,早就是女儿的娘了。 香彤见曹颙没喝,娇嗔道:“曹爷好冷清,难道忍心婢子受责罚么?” 曹颙拿捏不出李鼎的用意,不晓得他这出戏码是何用意。 李鼎见曹颙没动静,便呵斥香彤道:“不许胡闹,别扰了我们爷儿们的酒兴!”说着,自己有亲自把盏,给曹颙斟满一杯。 曹颙低头看时,心里暗暗好笑,刚才丫鬟新送来的酒盅小孩拳头大小,比方才的大了不止一倍两倍。看来,李鼎是打定主意,要灌醉他们。 曹颙原想寻个由子起身告辞,但是心中也隐隐生出些探寻之心来,想晓得李鼎意欲何为。思量了片刻,他决定闹个明白。若是李鼎真存了歹意,他也好心里有个防备,省得不清不白地两下暧昧着。 孙珏正打眼看着香彤,见她去往曹颙身边凑,有几分不乐意。见李鼎半点不晓得怜香惜玉,他心里很是心疼。 香彤也是乖觉,看出曹颙还清醒着,不敢过分纠缠,她面上带着三分委屈,眼里含出一汪泪,越发地显得楚楚可人。 因看到孙珏瞧她,她便低着头,又退回孙珏身边。 孙珏怕她难受,低声安慰道:“别伤心,我吃你敬的酒!” 香彤心里暗笑他的傻气,面上却甚至感激地说道:“还是孙爷疼奴婢!” 孙珏拉了香彤的手,正嗅着她身上的香味,心疼得不行,只觉得是委屈了佳人,实在是大罪过。 听了香彤的话,他越发来了豪气,仰着脖子对李鼎道:“新成,这就是你的不是…………既是世伯以女待之……新成就应待之以妹才好……疼惜怜惜还来不及,怎好让她做这侍婢之事……看人的脸色,还要训斥……实是……实是不该……” 因说得磕磕巴巴,再加上他的手还在拉扯着香彤,所以他这番大义凌然的话语,就使得人觉得分外好笑。 李鼎见他这般丑态,心底鄙视,“呵呵”两声,没有应对。曹颙见李鼎面上闪现的阴沉之色,心里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该“醉”了…… 第三百四十五章 溯源(下) 第三百四十五章溯源(下) 因是月初,天上新月一弯,月光淡淡的,夜色尤为昏暗。四处沉寂,偶尔传来犬吠声,剩下的就是无边的幽静。 站在李家墙外,任季勇带着几分好奇,低声问魏黑道:“师父,咱们这是要做什么?” “有备无患罢了!公子鲜少外宿,就算是亲戚家,也不好放他一个人。”魏黑一边拿出手中纸袋里的肉包子,一边回道。 任季勇觉得纳罕,怎么是一个人呢,明明小满留在这边照看。 他们三个,还有张义、赵同四个,今日跟着曹颙到李府,后被李鼎以留表弟喝酒为由,打发走。 魏黑早年跟曹颙去南面,在扬州望凤庄见识过李鼎的手段,对他向来就比较提防。虽然表面上,不好违背表少爷的意思,众人都出了李府。 魏黑却没有带人直接回曹府,打发张义、赵同回曹府报信,只说曹颙在这边吃酒,晚上不回去了;他自己个儿,则带着任叔勇、任季勇兄弟绕了李宅转了好几圈,将就近地形都摸熟,才就近寻了个馆子吃饭。 等入了夜,魏黑将马骑寄放在饭馆那边,自己带着任叔勇与任季勇两个,没有骑马,徒步来到李宅。 临出馆子前,魏黑还买了十多个肉包子。两兄弟还当他是晚饭没吃好,如今却见他拿出几只,塞了东西进去。 任叔勇与任季勇就算先前不晓得缘故,这下也明白些,不由得有些愕然。这李家不是大爷的舅家么?怎么这架势,倒像是龙潭虎穴,仇人家一般? 魏黑准备好,还没开始行动,就听到脚步声起。 魏黑心下安静,带着任氏兄弟两个退避到胡同口。 就听有人低声道:“方才过去的,可是魏爷?” 却是张义的声音,魏黑闪身出来,可不是张义,身边还跟着赵同。两人都换了玄青色衣服,在夜里看着甚不显眼。 见到魏黑,张义很是高兴,说道:“老赵说得不错,魏爷果然在这头。” 魏黑略带丝责备道:“你们怎么又折腾来了,没得添乱!” 张义腆着脸笑道:“虽说我们兄弟两个伸手差些,却也能望望风什么的。爷在里头,魏爷不放心,我们兄弟就放心了?” 这时,就听到墙里犬吠声起,随着就传来脚步声,而后是不耐烦地嘟囔声:“死狗,还让不让爷安生!” 墙外众人,皆收声,待听到脚步声渐远,魏黑才根据方才的犬吠声,往墙里扔了几个包子。 少一时,便听到闷闷的“扑通声”。 魏黑回过头,对张义、赵同低声道:“既是来了,你们便在外头守着,我们三个进去瞧瞧公子。若是公子还好,自不必说;若是想要算计公子,哼哼,先需问问老黑的钢刀!” 虽然众人不晓得魏黑为何会说这般话,但是也晓得他是自家大爷的心腹,如此作态,必是事出有因。 张义与赵同两个应了,魏黑带着任家兄弟翻墙而入。 * 曹颙“醉”了,曹颙终是“醉”了,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孙珏被香彤灌了一大壶酒,也是烂醉如泥地堆缩在那里,人事不省。 李鼎瞧了两人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香彤从袖子里抽出帕子,使劲地在手上蹭了。方才孙珏越喝越过分,拉了她的手直啃,沾了一下子口水。 香彤厌恶地瞪了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的孙珏,对李鼎嗔怪道:“就这么个东西,也值得二爷大张旗鼓?” 李鼎指了指曹颙,道:“主客在这里呢!爷叫你挑的丫头可都挑好了?” 见提起这个,香彤小脸一晒,道:“爷还好意思说这个?就要颜色好的,还要爷没上过手的,这府里有几个?奴婢寻了半晌,才找出两个来,爷还真是多情得紧。” 李鼎正盘算着曹颙的事,哪里耐烦听这个,摆了摆手道:“磨叽什么?还不快唤人来扶他们下去。” 香彤晓得李鼎的脾气,不敢再撒娇,喊了方才侍候倒酒的丫鬟,将孙珏与曹颙送到客房。 待见到香彤挑出的那两个,李鼎不禁皱了皱眉,虽然看相貌也有几分颜色,但是一个体态略显肥硕,一个年龄不过十三、四,身量未足。 他瞪了香彤一眼,面色有些寒,挥挥手打发人将这两个丫鬟带下去。 香彤心中后悔万分,原以为是李鼎要自己收拢的,所以心中有了醋意,便挑了这两个上来。 见李鼎恼,香彤忙道:“厨下郭三家的闺女妙云今年刚十五,颜色也正好呢,奴婢这就使人带来!” 李鼎摆摆手,道:“算了,叫枝仙、叶仙姐妹两个过来吧!” 香彤听了,差点讶然出声,这姊妹两个是李鼎新收房的,这两日都在李鼎房里侍候。 李鼎想着两人就要收纳自己穿过的破鞋,明早自己再帮着侍婢讨个妾的名分,不由地笑出声来。 待打发人去叫枝仙、叶仙姐妹后,香彤犹豫了一下,对李鼎道:“爷,这孙爷是个假正经,应是荤素不忌的;那位曹爷,可是有些坐怀不乱的模样。枝仙、叶仙姐妹颜色虽好,但……毕竟被爷破了身子,若是今晚没有入巷,那明儿早晨不就露馅了?” 李鼎听香彤说得也在理,犹豫了一会儿,道:“那就还是让先前那个小的上!哼哼,那家伙向来自诩仁义,名声甚好呢。这回毁了姑娘的清白,看他如何应承,若是敢不认账,就要有人一死以证清白了!”想到最后,李鼎尤为得意。 香彤听着,心里暗惊,那个小姑娘才十四,最是本分不过。难道曹爷明日不收人,大爷这头就要下狠手…… 说话间,枝仙、叶仙姐妹已经到了。她们一个十七,一个十五,是春日同富察家订婚后,李宅新进的婢子。 这次新采买的婢女中,她们颜色最好,所以香彤甚是防范,将两人安排的远远的,不叫李鼎瞧见。 前几日,李鼎不晓得为何去了后园子,见了姊妹两个,当晚便收房了。这几日正好得不行,衣服首饰给姊妹两个做了不少。 香彤虽然心里恼,但是也晓得正在李鼎新鲜头上,也不触他霉头。因想着正好借她们两个的宠,试探试探新奶奶的脾气秉性,所以香彤待这姊妹两个也算亲近。 姊妹两个进了花厅,俯身给李鼎见礼,不晓得为何主人白日叫她们过来。看到香彤也在屋子,姊妹两都松了口气。这几日她们被李鼎折腾的,已经对他生出惧意来。 李鼎看着眼前这一对姐妹花,心里还颇有些舍不得,这才收了三五日,还算是新鲜肉儿。不过,想着曹、孙两家的关系,他就有些腻歪,正色对这姊妹俩儿道:“爷今日下聘,再过些日子奶奶就要进门,家里实不能留你们了!” 枝仙、叶仙被买到李家,又没了清白身子,原已是安心要好好侍候李鼎,想着生出个孩子,站住脚的。现下,听着李鼎的话,竟是要撵姊妹两个出去。 姊妹两个唬得满脸青白,还是那妹妹叶仙激灵,立时跪下哭道:“爷留下奴婢姐妹吧!奴婢们定当好好侍奉爷,好好侍奉奶奶,不敢有半点儿胡闹!” 枝仙见妹妹跪了,也跟着跪下,却只知道哭,说不出话来。 李鼎被哭得不耐烦,原有的一丝怜惜也无影无踪,低声呵斥道:“嚎什么?还不快给爷闭嘴!” 姊妹两个具是一哆嗦,唬得不敢再出声。 李鼎从座位上起来,左右走了两步,对姊妹俩儿道:“客房里安置着一位贵客,家中只有一妻二妾,大房还贤良。你们今晚去服侍他,明儿早上爷帮你们要个名分,再帮你们置办份嫁妆,好好地过去做姨奶奶。”说到这里,面上多了几分狠厉:“你们要记得,你们现下是清白身子,头一个男人就是客房那位!” 枝仙、叶仙姊妹两个虽然沦落为婢,但也是好人家女儿出身,这“从一而终”四个字是晓得的。听明白李鼎的话中之意后,两人都傻了。 李鼎瞅了瞅窗外,天黑一片,已经不早了,便对姊妹两个道:“过这村儿就没这店儿了,若是你们不去侍候这位大爷,明日便使了人伢子卖到窑子里去!” 叶仙还想要再求情,却被姐姐枝仙给拉住。姊妹两个抬头望去,李鼎面上狰狞,对她们哪里还有半点怜惜之意? 香彤在旁,看着李鼎这般吓唬枝仙、叶仙姊妹,不知为何,只觉得甚是好笑。自己这位二爷,也非同常人。若是寻常男人,有几个愿意戴绿帽子的。自己收用过的女人,就算是心里不爱了,也不会愿意别的男人指染。 偏生这二爷,待女人这块儿倒是随了老爷,爱时怎么都好说,不爱时撒手倒快。什刹海那边的,虽然已经被老爷睡了大半月,但是这二爷心里也不膈应,还是三天两头地住在那边。 近些日子,这是得了枝仙、叶仙姊妹两个,他才在这边连歇了几晚上。 不说李鼎在外头筹划,曹颙被扶到客房,已经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还不见有什么戏码登场。他心中不由思量着,难道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这位表哥并没有坏心,只是单纯地因着天黑不便的缘故,留他歇一晚? 这时,就听外头传来脚步声,而后听到一女子低声道:“方才交代得,你可都记仔细了!这可不是混玩的,这不是害臊的时候。二爷的脾气,不是好糊弄的,小心明早发作你!” 正是香彤的声音,说完这些,连她自己都纳罕,自己何尝这般心软起来。 美人计?酒后失德?曹颙轻阖着眼睛,心里叹了口气。李鼎啊,李鼎,你就这般迫不及待? 随着“吱呀”一声,门被推开,进来个瘦瘦小小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攥着衣角,一步一蹭地走到床边,哆哆嗦嗦地不敢抬头。 曹颙在床上侧身看着,心里说不出是懊恼,还是气愤。就算要上演美人计,也得寻个姿色好的吧,这豆芽菜般的就好使将上来? 那小姑娘也不敢往床上看,低着头坐在床边,哆哆嗦嗦的,还在纠结着。 曹颙心里晓得李鼎的戏码,也不耐烦再待下去,轻轻起身,用手刀在那小姑娘颈上一砍。小姑娘立时昏了,滑座在地上。 曹颙起身下床,看着身上衣服皱巴巴的,有些意兴阑珊,对梁上道:“既到了,还不下来!” 任季勇低声笑着,从梁下跃了下来。 曹颙低声问道:“你师父呢?” 任季勇道:“盯表少……盯那小子去了,总要听听,他因何想着算计大爷!” 曹颙看了床边倒地的那小姑娘一眼,道:“将她搁在屋子外头,就算我不在,她在屋子里久了,终于于名声有碍!” 任季勇应下,俯身抱了那小姑娘出去。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就听到有人推门,是魏黑与任叔勇回来。 “可听他说了,怎么想起又安排这些?”曹颙问道。 第三百四十六章 情绝 第三百四十六章情绝 东直门内,李宅,客房。 曹颙听了魏黑所言,却是半点也不觉得儿戏。什么听岳父赞曹颙人品好,夫妻和美,心下不甘,想要试试他。不过是托辞罢了,曹颙想起李鼎的狠辣,晓得其既然安排这个,后手定是足的。 想着自己白日还巴巴地帮他去富察家下聘,还想着李家对母亲却是有抚孤之恩,想着能不能寻法子帮李家一把,曹颙就有些郁闷。 李鼎算计自己,这并不是第一次,望凤庄为一,“茶童子”为二,今日这是第三遭。纵然是泥人,还有三分火气,曹颙如何能一忍再忍? 李家李煦见老,李鼐是个老实人,若是除了这个多事的李鼎,保不齐抄家之祸也是免得掉的。这样想着,曹颙的脸上就多了几分杀机。 李鼎是不能再留了,曹颙心中叹了口气,实没有多余的心思来应付他。 “走,怎么也得去同主人告个别!”曹颙站了起来,有些倦怠。 谁的性命都不低贱,但是若威胁自己的性命,那这恶人也只能做了。自己,委实是个伪君子啊,他在心中自嘲着。 这想起君子,想起堂姐夫孙珏来,对魏黑道:“孙珏就在我隔壁吧,咱们去看看!” 房门掩着,一推便开了,入目尽是不堪。 曹颙转过头,退到门外,心里腻歪的不行。但是想起还要看在曹颖与两个孩子的面上,便对任叔勇道:“刚看到地上有清水了,浇醒他,让他自己个儿拿主意!” 枝仙、叶仙察觉出有动静,往门口看来,见大门敞开,都讶然出声。两人也不是无耻之人,只是信了李鼎的恐吓之词,怕被卖到窑子里,才勉强应承。 孙珏迷迷糊糊的,只觉得怀里空了,还伸手划拉着,口中含糊着叫道:“香彤……” 就听,“哗啦”一声,一盆清水浇到孙珏身上正着。 孙珏被冷水激得,立时清醒过来。他摸了把脸上的水,坐了起来,满脑子的怒气。 屋子里哪儿还有别人?只有两个坐在床上,被溅开的冷水弄湿了衣裳的两个美婢…… 因魏黑方才去了李鼎卧房,因此大家轻车熟路地前往。 李鼎喝了酒,今日又如愿设计了曹颙,心里正得意得紧,只觉得浑身上下使不完的劲道。 香彤弓着腰身,被弄得气喘吁吁,不停求饶:“爷……爷……彤儿受不得了……求爷怜惜……” 李鼎听了,心里熨帖,却是动得越发厉害,嘴里道:“素日你不是最爱爷使劲的么,怎么承恩不了了……” “啊……嗯……啊……”香彤嘴里乱叫着,哪里还顾得上回李鼎的话? 李鼎只觉得身下一紧,已是泄了。 两人一起倒在床上,他趴在香彤的肚皮上,动也不想动。 香彤亦阖着眼睛,半晌问道:“爷这是跟哪个狐媚子学的?可折腾死彤儿了!” 李鼎在她的胸脯上揉了两把,道:“舒坦不舒坦,别告诉爷,你不爱这个。” 香彤“咯咯”笑着,往李鼎怀里钻,道:“爷真坏,惯坏戏弄彤儿!”说到这里,也带了几分委屈,道:“彤儿可是想着要同爷白头偕老的,爷可不能厌了彤儿!往后别说是阿猫阿狗,就是天王老子来了,彤儿也不往前院去!” 因想起刚才被叫出去劝酒之事,她心中也带着几分害怕。自家这位爷,可是个喜新厌旧的主儿,自己到他身边大半年,已经不如先前受宠。 曹颙相貌清俊,孙珏也是仪表堂堂,李鼎见香彤这般贬低两个,心里甚是欢喜,瞅着她比平日越发爱,亲了一口道:“嗯,真是爷的好彤儿,往后等奶奶进门了,爷就抬举你做姨奶奶!” 这话却不是第一次说了,香彤心里虽不信,面上仍带着几分感激、几分欢喜来,娇声道:“就晓得爷疼彤儿!” 远远地传来更夫的打更声,李鼎想想客房的两人,不由笑道:“也不晓得那两位入巷没有?爷倒是要看看,明早这两位‘君子’有何脸面在爷面前作态!” 瞧着那枝仙、叶仙两个像是明白的,香彤还不担心,但是杏儿才十四,又是未经人事的。若是曹颙动手还好,不过见他醉成烂泥似的,也不像能驰骋的。 因着杏儿,香彤想到自己个儿身上。前两年她被老爷开苞时,比杏儿还小呢。就是老爷连哄带吓的,她也是唬得小猫一样,更不要说自己主动去往老爷身边凑。 这世道,做女人不易,做婢子更是难熬。 香彤想起李鼎上床前算计得狠毒,不由婉转求情道:“爷,就算明早曹爷不认,也可使人送到曹府去,听说那位郡主夫人是极贤惠的!爷只是思量着坏了他的名声,这样一个大活人在曹府搁着,不是越发合爷的心么?” 李鼎轻笑一声,道:“傻丫头,你不晓得,有时候这死人比活人越发会说话呢!他若是认账,还好说,不过是多个风流的罪名,碍碍淳王府那边的眼。”说到这里,声音里添了几分阴冷:“他有什么本事,依仗的不过是王府的威风!爷忘不了他给爷的羞辱,这笔帐,总有一日要算回来!只是父亲的意思,如今要借他的力,还要留着他。逼奸至死,就算我们做亲戚的帮着‘遮掩遮掩’,也终究会有风声传出去。到时候死无对证,爷倒是要瞧瞧这位至善君子如何翻身?不过是小人罢了,惯会装模作态,实是令人恶心!” 屋子外的魏黑等人,听得已经是怒气横生,恨不得立时提到进去,将李鼎剁吧了。却被曹颙给止住。 李鼎这话中,有一句说得不假,那就是他曹颙虽带着至善君子的面子,但骨子里也只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 他已经对李鼎动了杀机,心里拿定主意要灭了这个隐患,但是仍随着魏黑等人过来,为得就是要亲口听听李鼎的恶言。心,平静了,再无愧疚与不安。 一死百了,还折腾什么?曹颙甚感无趣,悄悄退了出去。魏黑与任叔勇、任季勇两个不好妄动,也跟着曹颙身后出去。 回到前院,曹颙带着魏黑与任家兄弟直接寻了小满。 虽然夜深了,但小满心里也惦记着曹颙,正在那里同管家套话,想要往客房这边来。管家被他磨叽得不行,但是晓得他是表少爷的心腹小厮,也不好太过无礼,只好哼哼哈哈地应付着。 见曹颙出来,小满甚是欢喜,忙迎过来:“大爷,您这是醒酒了?小的还担心您醉酒伤身!” 曹颙笑着点点头,道:“嗯,我醒酒了,咱们这就回府去!” 那管家晓得自己主子留客,见表少爷这般出来,主子也没送出来,还以为那边也喝醉,对曹颙道:“表少爷,要不奴才去使人跟二爷说一声,这般实在是失礼!” 曹颙摆摆手,道:“夜深了,大管家就不必折腾表哥了!我府里有事,这就先回去,改日再来造访!” 说话间,众人已经出了大门,却只有曹颙与小满的马。 那管家这才反应出有些不对,这魏黑几个长随明明已经被主子打发回曹家了,这是什么功夫又回来的?门房怎么没禀,自己怎么不知? 到了胡同口,张义与赵同已经牵了马在这里候着,魏黑他们三个的马也牵来。 见曹颙到了,两人忙牵马上前。“大爷,您可出来了!”张义松了口气,话音里尽是欢喜。 “大爷!”赵同虽话不多,但是音声也微微发抖。 月到中天,昏暗中,曹颙看着身边的几个人影,只觉得心里不再那样寒,暖暖的使人心里发酸。 他翻身上马,笑着对众人道:“走,咱们回府!” 众人亦是心情大好,吆喝着跟上。过了半趟街,小满才反应过味儿来,诧异地问道:“魏爷,你们是多咱来的……” * 梧桐苑中,初瑜躺在炕上,却是有些睡不着。 除了出门子,两人成亲这些年来,额驸鲜少外宿。如今在李家歇来,想来是醉得厉害,这醒酒汤可是有人会记得? 那边府里没有长辈,只有位比额驸大不了几岁的表哥。男人家粗心,哪里是会照顾人的?初瑜长吁短叹,实是睡不着觉,不由地在坐起身来。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暗暗向菩萨祈祷,让自己挣点气,多多地为丈夫繁衍子嗣。额驸如今背着“惧内”的名声,不还是因怜惜她的缘故。她能为丈夫做的,也唯有这个了。 如今,府里的孩子多,也着实热闹。月末,妞妞就两生日了。左住与左成兄弟两个,再过一个月,就要满周岁。恒生将两个月,到冬月末也满百日。 孩子们的好日子不算,这给李家的贺礼也要预备下了。毕竟是李氏的侄子,曹颙与初瑜作为小的,不好怠慢…… 初瑜正想着,就听到外间有动静。她唬了一跳,因曹颙不习惯留丫鬟在上房值夜,所以晚上也没有留人。 照看恒生的**与乌恩都在东边的暖阁安置,西间里外两间屋子,只有初瑜一人。 她有些怕,莫不是进了贼? 就听是吁了口气的声音,而后是“窸窸窣窣”的脱衣服声。 初瑜很是诧异,低声道:“额驸?” 不是曹颙,是哪个?他怕扰了初瑜,没有进里屋,想着在外间对付一宿得了。 听初瑜吱声,曹颙也颇感意外,道:“这都多晚了,你咋还不睡?” 初瑜已经下炕来,摸到地上桌子边,点了灯。 曹颙挑了门帘进里屋,见初瑜只穿着中衣,忙道:“快回炕上躺着,仔细见了风!” 初瑜见曹颙浑身酒气,甚是担心,道:“额驸,使人往厨房弄醒酒汤吧,要不明儿头疼!” 曹颙往炕上一躺,摆摆手道:“明早儿再说吧,这都四更天了!” 初瑜俯下身来,帮曹颙去了靴子。 曹颙因酒后见风,现下头已经开始疼了,拉了初瑜上炕,道:“你帮我揉揉!” 初瑜见他手心冰冷,额头又有些热,忙道:“额驸着凉了,还是使人往厨下熬碗姜汤,发发汗吧!” 曹颙在李宅时虽没醉,但是经过夜风这一吹,身上也有些发热。初瑜的小手软乎乎地在曹颙身上这一摩挲,他便有些个意动。 今晚,见识了活春宫。他也不过是个寻常男子罢了,这心里也憋着**呢。 听了初瑜的话,他翻身将初瑜压到身下,在她的脖颈中闻了又闻。这淡淡的香味儿,与那些呛人的脂粉味儿好闻得多。 初瑜低声道:“额驸……” “老婆,不用姜汤,也有发汗的法子……”曹颙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分外邪恶,像是哄骗小女孩的怪叔叔。 “老婆?”初瑜头一遭听他这般称呼,心里带着几分好奇,嘴里问道:“不用姜汤,怎么发……” 后半截话,她却是说不出了。 就见帐幔“簌簌”地动个不停,屋子里传出喘息声…… 第三百四十七章 吊唁(上) 第三百四十七章吊唁(上) 十月初七,圣谕,太仆寺卿曹颙“居官尚勤”、“实心理事”,恢复原品;升大理寺卿兼管太常寺卿事荆山为礼部右侍郎,仍兼太常寺卿;升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崔徵璧,为工部右侍郎。 虽然伊都立嚷着要凑份子吃酒,贺喜曹颙官升从三品,但是曹颙还是婉拒了。不过,大家也不恼,因为曹颙说了,明日请众人到前门最大的馆子吃酒,他做东。 今日他不得空,因是故辅国公鄂飞的头七。 曹颙早就同初瑜提过,要带她同去辅国公府吊唁。礼金与香烛、祭幛早已经准备好的。 因这时的丧仪,“非至亲者,不着缟素”,曹颙虽在鄂飞临终前叫了声“义父”,但是也不会巴巴地穿了孝衣过去张扬。 如今,鄂齐的袭爵旨意尚未下来,公府的家产还未收拢,跑出个“义弟”来吊唁,这算什么事? 曹颙将帽子上的缨络去了,换了石青色长褂;初瑜梳着两把头,去了首饰,也穿了石青色长褂。夫妻两个,乘坐一辆青呢马车往方家胡同去。 鄂飞前些年虽然挂着内大臣,这两年却是没兼差事,加上他本不是交由甚广之人,因此来吊唁的外客不多。多是一些与公府有亲的低品级的黄带子宗室,还有就是侍卫处那边的人。 大门已经糊了白纸,白门挂着鼓,曹颙与初瑜两人下车,就有国公府这边的管事迎过来。 曹颙把名帖递上,同初瑜一道,跟着那管事,进了大门灵棚。 就听那管事扬声道:“太仆寺卿曹老爷携妻和瑞郡主到!” 男客在灵前祭奠,女客则被迎到灵后。 因讲究“死者为大”,来客除了长辈不跪外,平辈与晚辈都要跪奠。 灵棚里搭了月台,灵柩摆放在上。灵前拜垫上铺着红毡子,若是来客与逝者平辈或者只是寻常交情,则在红毡子上跪奠。 红毡子下是白色跪垫,若是晚辈或者是至今好友,则去了红毡子,在这上跪奠。 想起鄂飞孤苦一生,曹颙上了月台,走到灵前后,撩开了红毡子,跪在白垫上,很是恭敬地三奠三叩。 每一奠都是有两个家仆送上奠酒,曹颙接过斟满酒的奠爵,双手举过头顶,洒入奠池少许,随后将奠爵递还给家仆,随即叩首。 旁边除了鄂齐带着几个堂弟堂侄跪在灵左还礼后,还有以唢呐、堂鼓、九音锣组成的官鼓大乐。 随着曹颙一奠一叩,就是一棒大锣,甚是庄重肃穆。 初瑜到了灵后,本家孝妇带着女眷跪在灵后右侧哭丧。 初瑜行的礼与曹颙不同,是旗人女眷的“摸头礼”。她由喜云、喜彩两个扶着,走到灵后拜垫前,双腿一屈,坐在脚上,头上由前方微微一顿,用右手指摩挲下两把头的右翅,就算是礼成。 叩奠完毕,才是上前举哀,初瑜从右侧进入灵帷幔帐里,用手中的帕子捂住脸,哭了两声。 同其他宾客不同,初瑜的哭却是真哭。因曹颙已说了认义父之事,还道鄂飞之前对他多有照拂。如今,老人家孤零零地走了,身后没有亲生儿女哭丧,只有一嗣子,怪可怜的。 已经有执事上前喊道:“请节哀少痛吧您哪!” 待初瑜到月台下的桌子边,有内眷举着铜茶盘,里面是白布包头及白蝠,口称:“请您给亡人免免罪吧!” 初瑜伸手接过,戴在头上,面带着哀容落座。 有几个国公夫人、将军夫人,听说初瑜是郡主格格,上前俯身见礼,寒暄叙谈。自然,不宜喧哗说笑,大家都是压低了音量。 女人多了,话里话外,难免说起各大王府贝勒府的轶事来。 其中,有位镇国公夫人看着很是富态,听说是简亲王府的近支,低声对众人道:“我们王府的那位福晋,向来好强,在我们这些妯娌面前,从来都是眼睛望到天上去。好强又如何,没有哪个好命,也强不到哪儿去!” 有位将军夫人,看来也是晓得些简亲王府典故的,好奇地问道:“婶子说的是哪位福晋,侄儿媳妇瞧着那位伊尔根觉罗福晋倒像个明白人。” 镇国公夫人咂咂嘴,摇摇头道:“明白人又能如何?虽生了三个阿哥,只占住了一个,身子骨也不甚结实。大福晋虽没了,却留了两个嫡出的阿哥在。前年进门子的,又是个有脾气的,她如今的日子也不好过!” 那将军夫人却是有些糊涂了,道:“婶子说的,可是那位伯爵府出来的继福晋?” 镇国公夫人道:“自然是她了,前两日小产,滑了个成型的男胎,都五个月了,亲家太太赶过来,哭得昏厥过去!” “啧啧!”那将军夫人亦感叹道:“五个月,那可伤身子!这位福晋侄儿媳妇也听说过,若不是因孝期逾岁,耽搁了年纪,就是皇子阿哥也配得。” 镇国公夫人道:“不过是命罢了,我们王爷……我们王爷那个兴致,你也晓得……对内眷不上心呢!这些年来,王府里没了的孩子还少了?别说这没出娘肚子的,就是当年的大阿哥与二阿哥,十来岁了,不还是说没就没了?如今伯爵府那边也不如过去风光,他大哥因不孝被驱逐宗族,还有个哥哥虽然当差,也不过是个小官。如今这福晋端着个架子,也不晓得给谁看呢!”说到最后,话里却带了几分幸灾乐祸。 初瑜在旁听着皱眉,低声问道:“敢问两位,说得可是简亲王府的完颜福晋?” 镇国公夫人点点头,道:“可不就是说她!这做女人,不能太钢性了,还是应惜福才好!” 初瑜心中叹了口气,不胜唏嘘。虽然没有见过完颜永佳,但是她却是早就听宝雅说过的,晓得她是永庆的胞妹,出阁前是宝雅的闺中密友。 听宝雅话里话外,对完颜永佳甚为推崇,初瑜便晓得她不是寻常女子。宝雅还无意提过,完颜永佳在曹府养病和当初大家一道去小汤山庄子游玩的情形。就是曹颂,也不止一次地提过这位完颜姐姐。 不知为何,想到那位嫁到简亲王府为继福晋的完颜小姐,初瑜的心中总是怪怪的,好像自己“鸠占鹊巢”了一般。 她还曾经思量着,若是自己没有被皇玛法指婚给额驸,情况又是如何? 凭着完颜永庆与额驸的交情,还有完颜小姐不用选秀这条,两家说不定已经有了联姻的打算。 初瑜不晓得自己猜对了几分,只是过去的已经过去,她也不会在曹颙面前多言探究。 直至今日,听到完颜永佳的不幸,初瑜才省得,自己是介怀的。虽说旗人儿女不像汉家那样防范过甚,但是少年男女往来也是不便宜。若不是至亲,或者两家父母有意将孩子送做堆的,大家鲜少有机会接触。 在江南,同曹颜、曹颐相交,见过少年曹颙的是完颜永佳;在京城,与曹家兄妹往来交好,愉快交游的,是完颜永佳。 就是同额驸说起过去的事,偶尔出现的女子名字,亦是完颜永佳。初瑜原还没觉得什么,这些年渐大了,想得也多些。 不管当年真相如何,毕竟已时过境迁。初瑜喟叹一声,如今她能做的,就是为那位已经为人妻、为人母的完颜小姐祈祷早日康健。 * 曹颙在灵前叩奠后,在月台阶下,接了知宾用铜茶盘双手高举的孝带,在腰间系了。这叫“穿小孝”,算是对逝者的恭敬。 还没坐下,曹颙就看到两个熟人,领侍卫内大臣兼掌銮仪卫内大臣阿灵阿与銮仪使三等辅国将军讷音图。因鄂齐也在掌銮仪卫兼着銮仪使的差事,所以这两位是上官与同僚,今日来得都比较早。 阿灵阿看到曹颙,冲他挥了挥手,道:“曹额驸,来这边坐!” 这论起品级,阿灵阿是超品公,曹颙只是等同一品武官;说起辈分来,阿灵阿贵为皇后之弟,是七阿哥的舅父辈,曹颙则已经是孙子辈儿。 虽然晓得他是倒霉的八爷党,但曹颙避不开,还是应声过去请安。 曹颙任太仆寺卿这大半年,同銮仪卫那边打交道最多的就是讷音图,两人也算是混熟。 见曹颙过来,讷音图很是亲近,指了指身边的椅子,请他坐了。 方才曹颙上月台上叩奠时,阿灵阿便瞧见他,见他面露哀思,甚为恭敬,心里有些纳罕。因此,喊曹颙过来后,他端起茶盏,随意抿了一口,状似无意问道:“曹额驸同国公还有私交?” 曹颙虽不晓得他这话是何用意,却也没有否认,道:“曹颙在侍卫处当差时,多受国公照拂。” 阿灵阿面上一晒,原是要探查曹颙其人的,却忘了他在侍卫处当差的事。 三人说着闲话,就听到大门外脚步纷杂。有管事快步进来禀告,原本在灵柩前跪着还礼的鄂齐立时起身。 就见月台上幔帐处,出了不少人,忙忙活活地。 少一时,灵堂上竖起一副巨大的跪像,上面之人是逝者鄂飞。 曹颙与阿灵阿、讷音图几个皆起来,看来,是圣驾到了。 按照章程,亲王、郡王、贝勒、功臣、重臣与太傅死后,皇帝都要亲自过府赐奠。若是皇帝不在京城,则下旨由皇子、内大臣、吏部尚书、吏部尚书、兵部尚书等人代奠。只有在这时,才会竖逝者跪像。 因圣驾亲临,对逝者极尽哀荣,这是丧事中的喜事。 灵前的白色全部用蓝布盖了,鄂齐带着堂兄弟子侄等也脱去孝服,换上吉服,到门外迎接圣驾。 曹颙看着忙忙活活的人们,再看看被蓝幛覆盖的灵堂,只觉得是场闹剧。 虽晓得康熙传下旨意,辅国公鄂飞“祭二次,造坟立碑如例”,但因晓得圣驾在畅春园,所以曹颙没想到他今日会来。 除了国公府的本家外,他们这些宾客也按照品级,在门外迎接圣驾。 道路两侧,不晓得何时围上了黄幔,每隔几步,就有护军营的兵丁相对站立。 曹颙见鄂齐他们满头是汗、满脸意外的神情,也晓得这旨意不是早下的。要不然,他方才同初瑜过来时,就该看到幔子与官兵。 过了大半个时辰,圣驾才姗姗来迟,同行的还有两位大学士与几位皇子阿哥、几位吏部官员。 出了銮驾,康熙直接登上方才搭好的“丹陛”,直接走到月台上,站在灵前。 圣驾亲临,行了是“立奠”之礼。 鼓乐声起,随行而来的礼部两位侍郎左右执壶把盏,康熙在灵前祭酒, 不管男眷、女眷,齐齐叩首谢恩。 曹颙随着阿灵阿等,站在月台下观礼。突然,他觉得有些不对,像是被谁打量着。 他不动声色的,往四下里一扫,不是李鼎是哪个? 李鼎穿着侍卫服侍,站在月台下,手里握着腰间地佩刀把,往曹颙这边望来,面上看不出喜怒。 曹颙笑着点点头,致意;李鼎面上也渐渐有了笑意,亦很是亲近地点点头还礼。这还是那日醉酒后,表兄弟二人第一次见面…… 第三百四十八章 吊唁(中) 第三百四十八章吊唁(中) 夕阳西下,夜色渐浓,出去吊唁的曹颙与初瑜还没有回府。 庄先生用罢晚饭,闲着没事,就在大门外溜达溜达。 如今天渐冷了,他实不耐烦出去,整日里就在榕院哄妞妞,要不就指导指导曹硕与曹项兄弟两个功课。偶尔出府一遭,也在外耽搁不了多少时间。 就听得“蹬蹬”地马蹄声响,一骑快马打胡同口疾驰而来。 庄先生站在大门外,背着手,笑意盈盈地看着。 马上不是别人,却是这几日独自一人早出晚归的魏黑。 魏黑勒了马缰,翻身下马,见庄先生瞅他,笑问道:“先生好清闲,这是遛弯呢?” 庄先生笑着摆摆手,道:“这你可是猜错了,就是为了逮你,才出来的!” 魏黑神色未变,腆着脸笑道:“先生这是想老黑了,那咱们可得好好喝一盅!” 庄先生道:“别胡搅了,跟老朽到书房说话!”说到最后,已经带了几分郑重。 魏黑避无可避,委实没法子,将马缰递给门房小厮,跟着庄先生进去。 待进了书房,庄先生看着魏黑道:“来,给老朽说说,孚若又交代给你什么差事?” 魏黑抓抓头,笑道:“没啥差事啊?先生这说得是哪里话?” 庄先生皱眉道:“你还跟老朽装糊涂!自打去年孚若断腿后,你鲜少有不在他身边的时候。这如今没风没雨的,你怎么肯离了他?定是有更紧要的差事料理!” 到底是人老成精,魏黑心里叹服不已。 想法子解决李鼎之事,曹颙并没有打算告诉庄先生。倒不是怕他告密,使得自己获罪,毕竟有像给十阿哥下断子绝孙药那样的大罪过在前,就算再杀人放火,在康熙面前都是小事了。曹颙虽诸事不瞒庄先生,但是李家之事,他却不愿意多说。 庄先生对曹颙来说,是如师如父的存在。因此,曹颙不想让自己最恶毒的那一面,露在他面前。 魏黑见庄先生问得紧,恍然大悟道:“哦,是这么回事!这恒生少爷不是将百日了么,公子想着给恒生少爷落籍之事,便使老黑出去打探打探!” 庄先生皱眉道:“行啊,你们这是要瞒着老朽,这是孚若让你这般扯谎蒙老朽的?” 魏黑在外跑了一整天,也累了,坐在庄先生对面的椅子上,无奈地道:“先生,您别追问老黑了,这不是叫老黑为难么?先生去畅春园的事,老黑可是没多嘴!” 庄先生被噎得说不出话,他倒是等着曹颙来寻自己,偏生那死小子故作大度,提也不提。 魏黑见庄先生不说话,怕他着恼,刚好小厮进来掌灯、送茶水,便亲自倒了盏茶,双手奉上,说道:“老黑是粗人,先生勿怪,心里待先生却是始终敬着的!” 庄先生静下心来,面上多了抹笑意,待小厮下去,便带着几分得意道:“罢了,老朽原还想着显摆显摆,既然你们两个拧成一根线来瞒着老朽,那到底是谁安排山东沂蒙山脚下的事,老朽自己个儿晓得就成了!” “先生,您当真查出来了?”魏黑激动地从椅子上起来。 自打曹颙坠马受伤,至今已近一年,凶手却仍是不晓得是谁,魏黑的心中早就憋着火。 庄先生喝了口茶,道:“魏爷,您别为难老朽了,这不是叫老朽为难么?魏爷这几日早出晚归的事,老朽可是没多嘴!” 魏黑见庄先生原话奉还,小孩子置气一般,哭笑不得,央求道:“先生……” 庄先生放下茶杯,却是不看他。 魏黑虽是甚想知道那阴谋算计曹颙的幕后之人是谁,但是却也不好将近日的事告之。毕竟公子是想着瞒先生的,他也不好自专。 庄先生见套不出他话来,思量了一回,问道:“可是跟李鼎相干之事?” 魏黑闻言,面色有些僵硬,挤了笑道:“先生这说的什么话,能同他有什么纠葛?” 庄先生见他神色,心里有底,不紧不慢地说道:“前几日你们去李家帮衬,四更天方回,次日瞧着你便有些不对!不与他相关,还与哪个相干?” 魏黑支支唔唔地说不出话,就听门外有人道:“先生,别为难魏大哥了,我告诉您就是!” 是曹颙回来了,见书房这边有灯光,便过来瞧瞧。按照礼数,在丧家要待到天黑,虽然也开席,但是傻坐了一下晌,并没怎么动筷子。 见了书房,曹颙见过庄先生与魏黑后,便寻了把椅子坐了。 “公子,先歇口气!”魏黑起身帮曹颙倒了盏茶。 曹颙见他还穿着外出的衣服,问道:“魏大哥这也才到家?那换人送两个小菜过来,我也有些饿了!”说到这里,又对庄先生道:“今天咱们爷儿几个好好喝两盅!” 庄先生见曹颙带着乏色,神情稍显阴郁,便点点头道:“嗯,老朽也馋酒了!” 曹颙唤了小厮往二门传话,只说要快的,择几个下酒菜送到前院书房来。 少一时,便有食盒送来。四道小菜,熏肠、拌肚丝、白水羊蹄儿、糖拌萝卜皮,还有个酸菜白肉的火锅。 曹颙请庄先生往书房的炕上坐了,自己与魏黑两个也盘腿上炕。三人围着热腾腾地火锅,都先捞了肉吃。 里面是鸡鸭熬的高汤,放了切丝的酸菜与切成薄片的熟白肉,热乎乎的,不油不腻,吃着甚是开胃。 魏黑与曹颙两个不必说,折腾了半日,顾不上喝酒,先挥着筷子,吃了个半饱。就是庄先生,已经用过晚饭的,也尝了两片白肉,喝了几调羹热汤。 待酒温热了,曹颙提了酒壶出来,给庄先生与魏黑倒上,最后也给自己斟满。他举了酒杯,对庄先生道:“打四十八年至今,先生的照拂与教导之恩,曹颙感激不尽!” 庄先生见他神情不对,原想要开口发问,见他端着酒盅甚是执着,便拿了酒盅,送到嘴边饮尽。 曹颙又端起酒杯,对魏黑道:“魏大哥,自曹颙七岁起,魏大哥与魏二哥就在曹颙身边护着,这一转眼,已经十多年了,曹颙甚是感激!” 魏黑忙道:“公子别同老黑客气,这实是老黑应做的!” 曹颙却是没有放下酒盅,神情坚定道:“报恩也好,尊师命也好,这些都是老话。这些年魏大哥真心待我,我心里也当大哥手足一般!” 魏黑无语,举起酒盅,仰脖饮尽。 曹颙放下酒盅,看着庄先生道:“先生,家母到底是何身份,为何皇上对曹家如此优容?” 庄先生这些日子,虽然在犹疑要不要对曹颙说实情,但是见他这般直言相问,一时不晓得从哪里说起。 曹颙从怀里掏出一只匕首,撂到桌子上,问庄先生道:“瞧先生的样子,并无意外之色,想着应该清楚些原由的,还望告之。” 这匕首庄先生却是实打实头一遭见,讶然道:“这是何物?” 曹颙回道:“这是鄂国公临终遗赠……也是二十几年前其在苏州李家留下的小定儿!” 这事,庄先生却是头一遭听说。不过,想到李氏的身份,他也晓得了这婚事未成的缘故。 同姓不婚,李氏既是爱新觉罗氏的血脉,怎么能嫁宗室? “可是,同姓不婚?”曹颙的嘴里道出疑问。 庄先生摸了摸胡子,面色有些郑重,实在是曹颙的外祖母身份敏感,这层窗户纸捅破了,对他未必是福气。 曹颙只是因鄂飞的缘故,对康熙乱点鸳鸯谱之事心存疑虑,才想起问这个的。没想到,瞧着庄先生的意思,倒像是煞有其事。 “难道母亲真是宗室女……可是外祖母……外祖父……”曹颙有些糊涂,只晓得外祖母少年守寡,带着母亲在李家的照拂下生活,其他的却是半点不知。若母亲真是宗室,那外祖母…… 脑子里,尽是王爷贝勒欺凌少年寡妇的情景;还有就是外公年轻早夭,不会同这有关系吧?曹颙想入非非,开始有些跑神。 庄先生叹了口气,还是决定顺其自然,便道:“孚若说得没错,令堂却是养在民间的宗室贵女。同姓不婚,皇上自是不能应允这门亲事。因你父祖是皇上亲近倚重之人,皇上就将宗室贵女托给你们家,他也好放心!” 曹颙想到康熙早年也南巡过,不知是不是风流帝王与少年时的高氏有段恋情。转念一想,若是那样也瞒不住李家,李煦也不敢私下拿主意给堂妹定亲。 现下,听着庄先生一口一个“宗室贵女”,那自己那位便宜外公想来是个黄带子。只是宗室里年龄可以为曹颙外祖父的,活的、死的全算上,也有好几十。 见曹颙还想发问,庄先生叹道:“他早已经不在人世间!” 曹颙虽然隐隐有些失望,但是也多少松了口气。不是他心狠,只是正为亲戚的事头疼,若是再添上几门不省心的,实在更劳烦。 李氏已经四十多,其身份连康熙这位天子都晓得,却仍然没有归宗,显然里面有说不得的隐情。曹颙没心思攀龙附凤,也不愿意出现任何麻烦损害母亲的名誉,使得家里不安生。 他跟自己倒了一杯酒,冲西面举了举,侧身在地上撒了。嗯,这杯酒算是给阴间那位便宜外公的,只愿你这父亲不白当,活着不抚养女儿的罪过就不追究了,死后保佑其平安喜乐吧。 * 东直门内,李宅。 因李鼎这几日是下午当值,所以交了差事后,便没有留在宫中过夜,而是回到自己家中。 今晚留在他房里侍候的,正是前几日香彤提过的后厨郭三家的闺女妙云。因白日护送圣驾到国公府谕祭,见到曹颙,李鼎想起前几日之事,便使人传了这个妙云过来。 实是鸡窝里飞出凤凰来,这妙云长得白皙水嫩,半点也不像是婢女。 妙云十五了,知晓些人事。心里虽是害怕,她终不敢忤逆主子之命,只好含羞忍痛地任他施为。 待到云消雨散,李鼎却觉得有些不对劲。根据管家所说,那晚曹颙出门时,神情清醒得很,不似醉酒的,身边还多了几个早已出府的曹府长随。 难道,他识破了自己的布局?!李鼎想到这里,一下子打床上坐起。 想起白日里曹颙笑意盈盈地点头致意,李鼎不禁有些汗毛耸立。这曹颙,到底是晓得,还是不晓得。 若是识破了那晚的布局,还能这般如沐春风,可见其心性如何坚忍;若是没有识破,那他匆匆忙忙地回府,莫非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李鼎正想得头疼,就听到身边妙云细细地抽泣声。 李鼎向来最是怜香惜玉的,怎么舍得新欢难过,忙伸手揽在怀里,温言哄道:“别哭了,仔细眼睛疼,往后爷疼你……” 妙云虽是下人之女,但这些年也算是幸运,并没有叫李家父子看到,因此得保清白之身。如今,却是什么都没有了,小姑娘还能如何,只好哭着怯怯地点点头。 或许是夜深的缘故,李鼎突然觉得身上发冷,不由打了个寒战…… 第三百四十九章 吊唁(下) 第三百四十九章吊唁(下) 早杀,还是晚杀,到底如何杀?庄先生虽不反对除了李鼎这个祸患,但是却不赞同曹颙的法子。 如今不过十月中旬,虽是天气日渐寒冷,但是却没有到冰天雪地之时。 按照庄先生的意思,要过两月再动手脚,干净利索,永无后患。 李鼎的婚期,定在十月末。虽然没有见过那位富察小姐,但是过门就守寡的命运,实在凄惨了些。曹颙虽不算好人,终究有恻隐之心,便想着在李鼎成亲前,将恩怨了解,省得耽搁了别人的命运。 虽是少不得抱怨曹颙两句妇人之仁,但是见说不动他,庄先生还是很仔细地问了几个细节,指了不足之处。 曹颙与魏黑听得直愣神,心在实在佩服万分,这才叫真正的算计。 关于山东坠马之事,庄先生却卖了个关子,只说正在查证中,过几日会有准信。 三人边喝边聊,到了亥正二刻(晚上十点半)方散。 曹颙喝了大半壶酒,虽说没有醉,但是因下午在灵棚了枯坐半日灌了风,这晚上又是热汤、又是酒的,胃里就有些不舒坦。 过了二门,没走几步,曹颙就觉得有些挨不住,忙走到路边弯下身子。 一口没忍住,曹颙就呕了起来。直到将肚子里东西吐个干净,他方觉得有些舒坦。 看着天上的大半个月亮,曹颙没有回梧桐苑,而是走了几步,寻了个块空地坐了。 心里也说不清是何缘故,总觉得对自己有些失望,好像自己慢慢地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就是这般算计别人的性命,心中也渐渐波澜不惊。 地上冰凉,月光也带着清冷,但是曹颙却丝毫不觉得寒意。 一个人在这黑地上坐着,看不到谁,也看不到自己个儿。不晓得为何,他竟感觉到有几分松快,抬起胳膊往脑后一垫,看着深邃的夜空发怔。 就听到脚步声起,远远地像是有人走过来。因曹颙在黑影处躺着,也不怕人瞧见,便也不耐烦起来。 就听有妇人道:“紫晶姑娘交代了,月末是恒生少爷的百日,厨房那边要好好操办呢!等恒生少爷的百日宴完了,就是左住、左成两位少爷抓周了!” 曹颙听这妇人声音有些耳熟,又想不起是哪个来。 就听另一人说道:“怨不得田奶奶这些日子预备针线活计,想来是给恒生少爷做百日礼用的。”说到这里,压低了音量道:“娘,您说,恒生少爷真是大爷的私孩子么?” 就听“拍”的一声,那妇人低声喝道:“还不快住嘴,这是哪里听来的瞎话,可不敢胡诌!” 曹颙却是听出来了,正是田氏屋子里侍候的杨嫂子与她的女儿小核桃。 小核桃被她娘拍了下脑袋,有些不忿,低声道:“娘打我做什么,又不是我编排的!别说恒生少爷,就是左成、左住两位少爷,也有人说是大爷的骨肉……说田奶奶是没名分的二房,都是大奶奶脾气好,才容着……” “这是哪个王八羔子胡吣?”杨嫂子嘟囔着,声音里带了几分恼:“这些丧尽天良的东西,整日嚼什么舌头?咱们娘俩儿跟着田奶奶一道进的府里,还不晓得原由?山东也好,京里也好,大爷何曾失礼过?就是真想要女人,这后院的丫鬟,多少人等着往大爷床上爬,田奶奶的姿色又当什么。”说到这里,她吐了两口吐沫,对小核桃道:“我怎么也说起这个了?那些胡话,听了都是脏了耳朵。往后你再说这些话,小心打嘴。咱们做下人的,尽好自己的本分就是。” 小核桃应了,母女两个渐行渐远,四周恢复了寂静。 曹颙坐了起来,不禁苦笑,说不上恼不恼的,这都哪儿跟哪儿。他站起身来,回了梧桐苑,看到上房里的灯光,心中多了股暖意。 待曹颙见了屋子,初瑜听到动静已经起身。 曹颙见炕沿边上放着的绣花棚子,问道:“又做针线,晚上灯光暗,伤眼睛!” 初瑜近前帮曹颙换衣裳,见他身上都是土,唬了一跳:“额驸这是摔着了?可碰了哪里没有?” 曹颙受不了身上的酒臭味儿,先漱漱,方回道:“没摔着,刚才觉得胸口热,在外头坐了一会儿。” 初瑜一边吩咐喜云、喜彩准备清水过来,一边担忧地说道:“如今外头也寒了,额驸也要小心些个,省得吹了风。” 曹颙想着方才听田嫂子与小核桃说得那些妻啊、妾啊、私孩子的话,田氏到府里一年半,恒生也大半月。连下人都揣测,初瑜这个做妻子的,却是全无半分猜疑地相信自己的丈夫。 要是换作其他人,就算不把田氏赶出去,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是少不得的吧。 待田氏有礼,待恒生有爱,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初瑜见曹颙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个儿,在丫鬟面前不禁有些放不下脸,娇嗔道:“额驸……” 喜云、喜彩两个忍着笑,挑了帘子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夫妻两个,曹颙上前两步,搂了初瑜的腰身,低声道:“我冻着了……” 初瑜听了,心里担心,伸出小手,去探他的额头。 果然是热呢…… * 不晓得是不是夜里发汗发得好,次日一早,曹颙却是神清气爽得紧。 男子汉,怎么能腻腻歪歪的,那些个沮丧也好、失望也好,俱都烟消云散。父母康健,兄弟们也没有不学好的,老婆孩子也有了,这人也要知足才好, 初瑜还想起身侍候他穿衣,被曹颙硬拦住了,总要歇歇才好。 果然是个好天,曹颙出了大门口,抬头看了看湛蓝湛蓝的晴空,心里实在亮堂不少。 事事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自己不是如来佛祖,做不到割肉饲鹰,普度不了众生。若是鹰想吃他的肉,他说不得只能辣手射鹰了;若是众生有求于他,嘿嘿,那也要看是求什么。 阿弥陀佛,原谅小子的罪过,小子还是按照本心,做一个自在些的寻常人吧。 按照寻常似的,曹颙到西单牌楼这边的太仆寺衙门点卯。 太仆寺汉卿陆经远没来,他本来就上了岁数,脾肺有些不好,每年入冬就犯病,整日里咳个没完。对太仆寺这边的差事,也是每天点个卯就走。 唐执玉与伊都立却是都到了,因到了年底,两人正看着牧场报上来的各种单子数据,还有人员考核什么的。另外,还有衙门里还有几个小吏的缺,要统计出来,报道吏部去。 见曹颙到了,两人放下手中的差事,给他请安。这两位同僚,曹颙相处得还算愉快,也不在他们面前托大。 关于夏日里曹颙与唐执玉做个那个统计,虽然也算寻到些天色变化与牧场马瘟爆发的联系,但是具体印证,却要等明后年才知晓。 曹颙官复原品,不单单是当值还算勤勉的奖励,还有跑一趟外蒙古的奖赏。因此,他心里也是坦荡的很。 唐执玉却是不同,他原本就以为自己沾了曹颙的光。这次他虽然没升官,但是却得了康熙金口玉言的褒奖,这比升官还体面。因此,除了感激曹颙的提挈外,他越发在差事上精心。 伊杜立虽然平日吊儿郎当,但是男人么,脸面很重要。看着曹颙与唐执玉都很有干劲,他自己个儿也不好意思偷懒。 三人商议着,将手头几件差事都定了章程,这时间就到了中午。 伊杜立摸了摸肚子,笑着对曹颙道:“大人请客的事,下官可是记得,这顿馆子可是不能省了!” 曹颙到太仆寺衙门许久,除了伊都立与唐执玉外,下面的属官接触得较少,也想趁此机会认识认识,便笑着说道:“那是自然,我已经使人订了馆子,大家直接过去就成!” 上官做东,不管家中有没有事,也没有几个人不识趣的。 众人出了衙门,往前门来。这次订下的馆子是燕庆斋,在前门这一代是顶有名气的。 曹颙本不是吝啬之人,又是第一次请太仆寺的同僚吃饭,让预备得都是上等席面。 因不愿被外客叨扰,曹颙将整个馆子都包下了。太仆寺衙门这边的几十属官,俱都就坐了。曹颙少不得站起来,提了酒杯,说了几句客套话。 众人皆是举杯应了,曹颙怕大家不自在,便也不闹这些个虚的,请大家自便。 太仆寺本来就是清水衙门,这些低品级的官员小吏日子并不富裕,鲜少有机会能进这种大馆子。初还拿捏着,待三倍两杯酒水下肚,大家也就扯开了腮帮子吃了。 曹颙看着不少人穿着官服都磨得褪色,想起伊都立前几日说起的一桩闲话来。说得却不是太仆寺衙门的,而是另一个清水衙门的小吏。 说是那小吏家贫,老母病重,想要吃几口肉,家中却无余财。小吏之子孝顺,不过十来岁年纪,心疼祖母,便瞒了家里人,到盒子铺做小伙计,每日里给祖母带两块熟肉回来。 不想,被那盒子铺掌柜的发现,将这小伙计一顿狠打,撵了出来。那小吏晓得儿子作出这般丑事,觉得有辱门风,行了家法。 这孩子不过十来岁,哪里挨得住?又病又吓得,就咽气了。老祖母见因自己的缘故,没了孙子,没脸面苟活,就悬梁了。 不过是为几块肉,顷刻间家破人亡。 曹颙心中唏嘘,唤了馆子伙计,掏出一锭银钱给他,让他按照这席上人数,去盒子铺定盒子菜。 盒子菜就是用木盒子装着的熟食,里面是煮熟的猪肉、猪头肉、猪下水什么的。 前几日伊都立说时,唐执玉也听过的,现下见曹颙如此,明白他的体恤之意,心里对他的好感又增了几分。 伊都立见了,对曹颙道:“这救急不救贫,要不孚若费费心思,给衙门这边添个进项?” 曹颙苦笑,哪里那么容易?若是巴巴地闹出来,分红利的事,那不是打朝廷的脸面么?怎么,别人的俸禄都过得,就太仆寺的过不得? 伊都立是世家子弟,这官场的道道哪里不通的?话说出口,他便晓得这话说得没滋味儿,摇了摇头,道:“玩笑话,玩笑话,如今这朝廷上下都不富裕啊!” 这待大家酒足饭饱,饭馆伙计送上盒子菜,请众人自便。这不嫌重了,便提溜一个回去;嫌沉的,也不勉强。 这也是曹颙专程嘱咐的,虽是好心,但是也要顾忌众人颜面,舍得让人以为是施舍就不好了。 众属官还在拿与不拿之间犹豫呢,见曹颙与唐执玉他们都使小厮拿了,便也不再客气。 待提溜了盒子,众人与几位上官别过,嘻嘻哈哈,三三两两地去了。 此时,夕阳西下,晚霞红彤彤的,血一样艳丽。 李鼎当完值,骑马回府,看着天边的彤云,心里莫名地有些不舒服…… 第三百五十章 无踪 第三百五十章无踪 十月初九,天下贡士于太和殿前参加殿试;十一日,康熙圣驾自畅春园回宫;十二日,康熙御太和殿传胪,赐殿试贡士王敬铭等一百四十三人进士及第出身有差。 十月十三,圣谕下,以刑部尚书张廷枢为武会试正考官;詹事府少詹事王奕清为副考官,今科武举拉开帷幕。 曹颙在衙门里得了音讯,当完差后,没有回府,打发人家里传话,自己往永庆府上去。 考期临近,不过永庆的气色还好,信心很足的样子,连着曹颙也生出几分雀跃之心来。 虽说是康熙甲子万寿加的恩科,但是应试的也是各省的武举子,竞争的激烈程度并不比往年的小多少。 永庆是伯爵府嫡长孙,也是打小进学堂的,这策试是没问题的。剩下的步射、骑射,对他来说,更是不在话下。只要到时候发挥正常,一个功名是跑不了的。 永庆虽是自幼好强,但是多受祖父溺爱,这样实打实凭着自己的真本事赚功名的,如今也是第一遭。同曹颙说起话来,兴奋着带着几分期待。 曹颙手痒,跟着永庆在院子里射了几支箭,准头倒是要的,但是入靶不过三分。永庆少不得笑他两句,他只是笑着应了。若是真射猎活物,凭着曹颙这点花架子,真未必行。 因到了饭时,曹颙也不是外人,永庆便留他在这边用饭。齐佳氏吩咐厨房拾掇了几个可口小菜,安置哥俩儿个就在前院吃酒。 曹颙与永庆才吃了没两筷子,就见七斤小跑着过来,道是曹府来人寻曹颙。 曹颙放下筷子,皱眉道:“哪个来了,吃顿饭也不叫人安生?” 来的却是曹府的管事吴茂,进来禀告道:“大爷,李家管家上门,有要事寻大爷!现下,在府中立等。” 曹颙心里算算日子,八号至今,这已经过去五日,看来是差不多了。 因要回府,他只好起身,带着几分歉意道:“善余兄,家里有事,今日小弟只能先告辞了!” 永庆爽朗一笑,跟着起身,说道:“咱们兄弟,哪里有那些个讲究?既是府里有事,你赶紧回去就是!” 曹颙也不耽搁,同永庆别过,带着长随回府。 永庆站在大门外,目送曹颙渐远,心下思量着,李家,应该就是小曹的舅家吧。曹颙身为曹家嫡长子,下边一堆堂弟堂妹需要照应不说,就是亲戚中的表兄表弟亦要应承的,着实是劳乏。 * 来曹家求见曹颙的,正是李宅的大管家钱仲璿,由曹方陪着,在偏厅候着。 见曹颙回来,钱仲璿立时打座位上起身,顾不得给曹颙见礼,带着哭腔道:“表少爷……表少爷……我家二爷不见了……” 曹颙听着这话糊涂,皱着眉,问道:“不见了,什么就不见了?” 钱仲璿静静心神,对曹颙回道:“初八那天,我家二爷下午当值,出府前还好好的,并没有说要往哪儿去。到了晚上,却是没有回府。老奴还以为二爷在海子边的宅子歇了,也没放在心里去。到了前儿,侍卫处使人来问,道是二爷连旷了三日,上头大人说了,要问他的罪呢!老奴这才省得二爷没去当差。到了海子边的宅那边一问,说是二爷初八确是过去歇了,半夜里却得了小厮的信,说是府里有急事,请二爷回去!……老奴带着小子们,城里城外地寻了两日,还是没寻找……” 曹颙拍了拍额头,对钱仲璿问道:“这……会不会是舅舅有急信过来?跟着的小子呢,也不见了?” 钱仲璿点头道:“回表少爷话,老奴问过那边宅子的申六,二爷带着两个小子出门的,这两个小子如今也不得见。” 曹颙却是不晓得该如何说了,将京里的几门亲戚列出,钱仲璿却是都已经跑过一遭。 这好好的大活人,还兼着侍卫处的差事,怎么就能没了呢? 待曹颙跟着钱仲璿到了李宅这边探问详情,傅鼐、姜焯、孙珏已经都到了。 傅鼐的脸色有些难看,李鼎与富察小姐的婚期定在十月二十八,如今这已经不剩下几日,却出现这般变故。 天子脚下,首善之地,难道一个大活人还能上天入地不成?想这李家有退亲董鄂家的事在前,傅鼐的心中越发火大。 虽说这门亲事,最后上门提亲的媒人是曹寅夫妇,但是实际上却是他傅鼐的干系。如今,这婚期将近,新郎没影了,叫侄女怎么做人?他们富察家的脸面往哪儿放? 姜焯与孙珏都是文人,又能有什么主意。两人的想法大同小异,都寻思着李鼎是不是得了南面的音讯,回苏州去了。听说,李煦之妻、李鼎的嫡母韩氏这两年身子不大好。 但是依着管家所说,他是半夜从什刹海宅子那边出来的,城门闭着,难道是赶在未正(凌晨两点)打西直门出京的? 同李鼎一道不见的,还有一个长随同贴身小厮。那小厮之父郭茂是府里的头面管事,虽是不放心主子,可是也着实是牵挂着儿子,顾不得什么当说不当说,道:“各位爷,那边住着的小奶奶不是什么正经人,不会是勾着外人,将我们二爷算计了吧?” 这话,众人却是头一遭听说,都好奇地看向郭茂。 大管家钱仲璿瞪了郭茂一眼,喝道:“胡吣什么?有你这般咒主子的么,还不快下去!” 傅鼐却是伸出手来,对钱仲璿道:“你别拦他,让他说完!”说着,对郭茂问道:“你说的什么小奶奶,可是住在什刹海那边的?” 郭茂点点头道:“可不就是她?奴才听奴才儿子提过,这位奶奶不是正经妇人……”犹豫了一下,道:“说是,前些日子……陪过外客……” 这却是有奸情了,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之间也没主意。 这四个人,曹颙是李家表亲,姜焯是血亲,孙珏与傅鼐是姻亲。事到如今,不能放手不管,但是再探查下去却是涉及李家私隐。 因众人中傅鼐最长,大家便都望向他。 傅鼐因惦记着侄女的亲事,要寻个究竟的,哪里放得下?众人便骑了马,往什刹海李家的外宅去。 过了半个钟头,大家到了什刹海这边。钱仲璿听了郭茂所说,也有些疑到杨氏身上,唤人传话内宅,请杨氏出来。 别人没来过这边外宅,曹颙却是来过的。收拾得这般雅致的地方,是李鼎用来交际权贵的地方,养两个美人也就不稀奇了。 少一时,就见一少年妇人移步而来,曹颙却是大感意外。 来得可不正是杨瑞雪,她面上带了几分笑意。她才不相信什么“二爷不见了”的鬼话,半夜三更地从她身上爬起来,还不是因惦记着李宅那边新人的缘故。 这大半年来,杨瑞雪对李宅那边的事也打探得七七八八,晓得如今奶奶没进门,二门里由李鼎宠爱的一个婢女管家。 不过,在见到曹颙的那刻,杨瑞雪的笑容却僵住,低下头冲众人福了福,轻声道:“妾身见过各位大爷!” 孙珏见曹颙脸色不对,问道:“孚若,你识得她?” 一句话,使得众人都望向曹颙。 曹颙点点头,对杨瑞雪道:“白夫人,你怎么在此处?莫非……夫人说在京中的表亲,就是指在下的表哥?” 虽然魏黑先前所查,晓得李鼎在这边宅子里养着一女子,但是曹颙实没想到这却是故人。 杨瑞雪满脸涨得通红,说不清是羞是恼,半晌方点点头。 自己的侄女尚未过门,这李鼎已经养外室了,当他们富察家没有男人了么?傅鼐的脸黑得怕人,沉声问曹颙道:“孚若,这女子是何人?你怎么认识?” 曹颙有些不晓得该如何回答了,想说是姐姐妹妹过去的闺中之交,但见此时杨瑞雪的行事,只会有损她们清誉。稍作思量后,他回道:“她是江宁人,侄儿未进京当差前,曾见过她!” 曹颙虽是将姐姐妹妹摘出来,但是却听恼了杨瑞雪。 她抬起头来,看着曹颙,带了几分怒意道:“曹爷好是薄情,抛白得如此干净!为何不提我那可怜的姐姐?家兄家姐为你曹家卖命多年,祖传的养珠方子也被曹爷卖了换银钱,竟是连提也不能提么?” 曹颙听她胡缠,心里实在腻歪,皱眉道:“白夫人,还请慎言!你父生前并不曾认下什么子女,却不知令兄令姊这些称呼从何而来?你娘家虽是留下薄产,但也不是人人稀罕。郑虎到底是不是你父发妻嫡子,你应心知肚明。郑姑娘如今已经定亲,你这般浑说,实在有碍她的清白。” 一番话,说得杨瑞雪涨红了脸。当年她父亲死后,她丈夫白瑞喜防的就是郑虎,生怕他仗了曹家的势力,来抢夺家产,这才寻了机会主动同李鼎交往。 没想到,这不过一年功夫,夫妻两个,死的死,活着的也不像个人。 难道这就是“自作孽,不可活”?父亲费劲八力攒下的几分家业,丈夫为了独吞家业,同公公大伯那边翻脸,如今却都便宜了李鼎。 再有银钱又如何,没有权势,哪里守得住的? 两人这话里话外的,却是有着不少典故儿,众人听了,都纳罕不已。 杨瑞雪想起旧事,有些心灰意冷,不耐烦应酬众人,俯了俯身子,便退了出去。 众人皆看向曹颙,曹颙苦笑着,将郑氏兄妹的际遇三言两语简单说了。这抛妻弃子,实赶上一出话本了,姜焯与孙珏这两位自诩为道德君子的,少不得又叹了几声“人心不古”。 这虽见了杨瑞雪,寻找李鼎之事却没什么进展。 京里李鼎能去的地方,已经寻遍。众人也问了这边宅子的门房管事,内院虽然留过外客,却是李鼎带回来的。虽然来过几遭,但是每次都是李鼎先使人送了信儿。 杨氏虽出过门子,每次都有婆子丫鬟跟着,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众人议论了一遭,还是觉得李鼎出京的可能性更大。毕竟京城这边李宅都是下人,没有其他主子,若是李鼎真着急南下,直接出城也是有的。 如今,众人能做的,除了在侍卫处帮他求情请假,就是往南边送信核实消息了。 别人忙活了半日,还不觉得什么,只有傅鼐觉得有些晦气。两家的婚期定得紧迫,就是怕赶上宫里老太妃的国丧。如今,这国丧没等到,却是要赶上李家家孝了么? 这国丧还好,顶多不过七七四十九日;若是赶上李鼎的嫡母病故,李鼎却是要守孝三年。那月底迎娶的事,怎么办? 众人出了院子,各自散去。曹颙骑在马上,带着随从小厮回曹府这边。 他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是悲是喜。李煦之妻的病情如何,曹颙不知道,却是晓得李鼎已经…… 第三百五十一章 小宴 第三百五十一章小宴 十月二十,曹颙休沐之日,特意准备了礼物,去拜访正白旗都统崇古礼。恒生再过几日百天,这户籍也该落得了。 对于在旗的人家来说,凡有抚养民童为嗣或民人因亲故关系入旗的,都需要另记档案。这些人身份虽然比开户人(从主家放出的奴仆)高,但是却比正户与另户(分家出去的)的身份要低。 在曹颙的心中,既然将恒生这孩子当养子待,自是待他是亲近的,不会将他与家里人分出个什么三六九等来。无奈现下的户籍如此,他也没有法子,只好按照这个来给恒生落户籍。 崇古礼已经年逾七十,不过老爷子还很硬朗,亲自出来待客。晓得曹颙来意后,他很痛快地应了,倒是过几日使人将手续办了给伯爵府送去。 曹颙听说这老爷子是爱茶的,就将家里留着的待客的好茶送上两包。老爷子如获至宝,笑得脸上都要乐出花来。 曹颙见了,甚是好笑,不过也觉得有些唏嘘。这爱茶毕竟是文雅的嗜好,并不伤身,总比百余年后鸦片肆虐强。 十月二十四,恒生的百日。因是养子,曹府并未怎么大肆操办,但是府里也置办了几桌酒席,请了几个亲朋过来。 女眷里,除了兆佳府的几位太太与曹颍、曹颐姊妹两个,还有纳兰富森之妻与德特黑之妻等。 淳郡王府与平郡王府都使人送了表礼过来,平郡王讷尔苏还亲自过府来吃席。前院的男客,除了讷尔苏外,就是淳王府的几位小阿哥、兆佳府的几位少爷,孙珏、塞什图、永庆、纳兰富森与德特黑几个。 十六阿哥前几日嚷着二十四这天要来的,被曹颙给劝住。听说宫里老太妃已经是油尽灯枯的迹象,十六阿哥还是乖巧地在宫里较好。 十六阿哥晓得曹颙说得是正经,只得老实地留在宫里,只使人送了礼物过来。 按照曹颙的本意,是不愿意折腾这些热闹的。不过,初瑜这番却是另有用意,那就是寻个由子接两位姑奶奶回府,家里团聚团聚。 孙珏是个古板的书呆子,兆佳氏进京半年,曹颍却只有在父亲周年祭时归省过一次,而后再也没有回来过。曹颐那边,虽然来过两遭,都是借口家里老太太病着,待不到两刻钟便起身。 女客中,兆佳府的几位太太与曹颍去了芍院;其余众人初瑜则应到梧桐苑。 恒生虽才百日,但是身子胖胖乎乎的,看着倒比别人家半岁的孩子还大。小家伙脸蛋圆圆的,鼻子挺挺的,虽说是单眼皮,但是眼睛亮亮的,很是招人稀罕。 因说起恒生头上的三个旋,几位奶奶都接了孩子看了。按照民间的说话,这样的孩子往后是大将军的命。 曹颐坐在炕上,从**手中接过恒生,仔细看了他的头顶,脸上也满是喜欢。虽说失了亲生父母,但是能遇到哥哥嫂子这样的良善人收养,这孩子也算是有福气的。 不说眼前这个恒生,就是江南父母身边,还有大侄儿天佑。曹颂他们兄弟几个也渐大了,待到脱孝后,也是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可是,唯有自己这边,成亲三年,却是…… 想到心事,曹颐不由有些感伤,就听初瑜讶然出声。她只觉得大腿微热,湿乎乎的,却是恒生尿了。 初瑜很是不好意思,请曹颐到东屋更衣。 待姑嫂两个到了东屋,初瑜想起春日里天佑在时,也有过这么一出,心下一动,低声道:“三妹妹,这会不会好兆头?” 曹颐脸一红,笑着说道:“妹妹才抱恒生一遭,就给淋了个正着;嫂子整日里看着,还不晓得如何呢!怎么只来笑我?” 初瑜想着最近一段日子,丈夫要“发汗”的时候多了些,脸上也有些烧,笑着并没多言语。 待曹颐换好衣裳,初瑜思量了一回,还是开口问道:“三妹妹,大姐姐在二太太那边,要不咱们过去瞧一瞧?” 曹颐犹疑了一下,摇了摇头,低声对初瑜道:“嫂子,妹妹实在不晓得该如何对她,还是这般远远的,两下里倒自在。若是凑到一处,想起旧事来,她心里不舒坦,妹子心里也不好过。一会儿席上请安就是,左右礼数不差了,就是!” 初瑜怜惜曹颐身世坎坷,本想帮她解了心结,不过见她自己拿了主意,实不好再说什么,就没有再劝。 她拉了曹颐的手,说到:“不管你如何,只要心里畅快就好。你哥哥是惦记你的,只是他是男人家,不会将这些个关心妹子的话挂在嘴边。就是二弟,平日看着大大咧咧,但是提起你这位姐姐来,却总是换了个大人般,要做妹妹的依仗呢。” 曹颐眼圈一红,低声道:“哥哥嫂子疼我,我心里都省得。还是妹子不好,这么大了,还让哥哥嫂子操心,委实不该!” 初瑜怕她感怀,笑道:“有客在呢,咱们快过去,省得叫她们笑话咱们姑嫂说体己话儿!” * 前院,已经摆了席面。 讷尔苏、孙珏、塞什图、永庆、纳兰富森、德特黑一席,庄先生与曹颙陪坐。 剩下淳王府的几个小阿哥与兆佳府的几位少爷,则是由曹颂、曹硕、曹项兄弟几个陪坐。因这兄弟三个还没出孝,所以这桌儿便没上酒。按照曹颙的意思,这边都是孩子呢,便叫厨房准备了梨汁给他们。 虽说丰德、丰彻兄弟还嘟囔着要单独要两壶酒,跟弘曙兄弟几个好好喝一盅。但是曹颂拿着鸡毛当令箭,略带几分戏耍道:“酒,要啥酒啊?!没听哥哥说,咱们岁数小,不宜喝酒么?” 丰彻年纪同曹颂相仿,听了这话还没什么;丰德却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说起年岁来,他比曹颙还大两岁呢。 曹颂只是戏耍罢了,说完自己也笑了,对众人道:“你们不晓得,在哥哥眼中,没到十八的都是孩子。也就是今年,我生日都过了,他管得我方才松快些!” 丰德瞥了曹颂一眼,道:“瞧把你显摆的,谁不晓得你有个好哥哥?就甭一个劲儿得意了,没得叫人笑话!” 曹颂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大脑门子,“嘿嘿”两声,不再言语。 弘倬在旁听了,有些不以为然,压低了音量,对众人道:“姐夫虽说脾气好,却也太婆妈了些!每次见了面,就问我们几个功课如何了,差事如何了,同哪个交好,哪个闹意见了,整个一小老妈子似的。只叫人这脑袋‘嗡嗡嗡’的,也不晓得姐姐每天对着姐夫,听着腻歪不腻歪……” 弘曙听弟弟越说越不像话,曹颂已经拉下脸,曹硕与曹项兄弟面上也都讪讪的,低声喝道:“二弟,浑说什么呢?姐夫是关心咱们,阿玛也交代过的,让咱们多听听姐夫的话。” 弘昕在旁也点头符合道:“是啊是啊,姐夫待咱们最好了,什么好玩的、好吃的都想着咱们!” 弘倬只是随口抱怨一句,并没有别的意思,见哥哥弟弟这般说,面上有些抹不开,嘟囔道:“我也没说姐夫坏话啊……” 因大家平日往来亲密,都是混熟了的,朋友相处,并不因几人是皇孙阿哥就奉承着。所以曹颂也不跟他客气,撸了撸衣服袖子道:“待会子吃了席,咱们摔一跤,二爷是有点想同我‘亲近’、‘亲近’了!嘿嘿,到时候摔趴下,可不待哭鼻子,说我欺负小孩子的!” 两人都爱舞刀弄棒的,平日经常在一起“切磋”,经常摔打惯了的。虽说弘倬吃亏在年岁小,身量不如曹颂,十次里有八次都是要输的,但是他却是越挫越勇。 只因王府的那些教头、侍卫,都敬着弘倬小主子的身份,虽然平日也陪他比试,但是有几个敢尽力往他身上招呼的。 曹颂却是不同,因是亲戚的关系,顾忌少些;二是见弘倬平日里有些刺儿头,也是诚心要教训他,这跟头摔得那叫一个狠。虽说看不出什么内伤外伤来,但却是让人生疼生疼的。 不说几个小的在这边拌嘴,曹颙那桌,他已经执了壶,给席间众人满上。这席上,都是他的至亲好友。 平日里众人大多也彼此见过,并不拘谨。只有孙珏,往来曹府少些,像永庆、纳兰富森、德特黑等人都是头一次同他见面,少不得又施礼见过。 曹颙原还有几分悬着心,怕自己这位姐夫像过去似的,端起个酸架子来,使得大家扫兴。不过,冷眼旁观,他虽然话不多,但是言谈之间也世故许多。同前年相比,虽不说是换了个人似的,却已经是天壤之别。 京城,着实是磨练人啊!曹颙心里刚想赞两句他比过去出息了,但是想到月初他在李府时的丑态,心里就跟吞了个苍蝇似的。 幸好自己府里的规矩,男客都是前院吃席,侍候的都是小厮。要不的话,席间真有哪个像孙珏那般的,曹颙心里可实在不对味儿。 男人么,好色可以理解,却也要有度。若是不分场合,不管香的、臭的,都往怀里赚,那人品可见一般。 众人吃了两口酒,讷尔苏放了酒盅,对曹颙问道:“对了,孚若,李家可有音讯回来?李鼎到底是不是回苏州了?” 曹颙摇了摇头,回道:“十三那天就使人快马往苏州送信了,只是如今还没有回音。算算日子,左右这两日,也该有信过来了吧!” 德特黑是粗人,说话向来没顾忌,听提到李鼎,撂下筷子,道:“小曹,不是老黑咱埋汰他,李家那小子也实在不地道。不说别的,就是董鄂家的小姑娘,她阿玛生前也在御前当过差的,同老黑还有几分交情。就是到如今,你嫂子也是每年都要过去给老太太请安的。这门亲事,你嫂子跟我念叨了好几回,明明是老李家当年巴结噶礼,上门求的亲;后见噶礼不行了,又寻了由子退亲。这怎么富察家的婚事一出来,倒成了董鄂家背信弃义退亲,他李鼎委屈了?如今,这婚期将近,他没影了,不会心里又打算攀高枝儿,又嫌富察家今时不如往日了吧?” 曹颙只是笑笑,实懒得帮李鼎辩解。如今,距离使人南下送信,已经十来天,李家,已经得了音讯,不知李煦会做何想。 * 江宁,织造府,书房。 曹寅坐在椅子上,看着李煦今日使人送到这边的信。李鼎在京城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如今已经半月。 李家得了消息,李煦已经使长子李鼐北上。虽说李家也是显宦,但毕竟离京多年,李煦致信曹寅,也有借曹家之力的意思。 十五日了,曹寅站起身来,背着手走了两步。李鼎虽然有些傲气,但行事还算有几分小聪明,这是得罪了哪个? 他想起夏日得到的消息,李煦在苏州采买了几个女子,使人送到北面去。李鼎不会是掺和进不该掺和的事,惹了杀身之祸吧? 他蹙眉沉思,对儿子曹颙也多了几分惦念…… 第三百五十二章 冬寒(上) 第三百五十二章冬寒(上) 西华门外,觉罗府。 喜塔拉氏面上虽在克制,但是捻着串珠的手却忍不住微微发抖。幔子里曹颐亦是,想着前日回娘家时,嫂子打趣的话,她的心悬得高高的。 她伸出手腕,幔子外老太医坐在椅子上,伸手搭在曹颐的脉上,沉吟了一会儿,将手移开,又问了两句。无非就是是否“心烦喜呕”之类的话。 待曹颐一一答了,老太医点点头,对喜塔拉氏道:“恭喜老夫人,虽是时日短,脉相有些弱,但令媳确实‘滑脉’无疑,令媳有喜儿了!” 绕是喜塔拉氏再镇静,也不禁面容欢喜,口里直念“阿弥陀佛”。她一边请老太医到外屋开方子,一边吩咐人准备诊金。 到了堂屋,喜塔拉氏见老太医蹙眉像是有什么为难话,心中不禁一沉。因怕问出什么不好听的了,叫里屋的曹颐难过,她便请老太医到前边的院子奉茶。 喜塔拉氏想得不错,老太医到前院后,斟酌了一番,对喜塔拉氏道:“老夫人,令媳曾伤过身子,不易坐胎。这前几个月可得精心,忌悲忌喜,忌哭忌笑,等到了正月,胎盘稳固了,就算妥当了!老夫这里先开一副温补的方子,可以给令媳先调养着。” 喜塔拉氏听了老太医所说,想起旧事,不禁叹了口气。要是前年儿子没犯浑,媳妇的第一胎保住,这孙子已经能叫祖母了。 少不得又问了几句饮食上的禁忌,而后喜塔拉氏方叫人奉了诊金,赶车送老太医回去。 却说曹颐躺在床上,听完老太医的话后,眼泪就收不住了。成亲三年,除了最初有过一次身孕后,她的肚子就一直没有动静。虽然婆婆与丈夫没说什么,但是几个大姑姐回门走亲戚时,面上也都带着几分急色。 能遇到哥哥收留,父亲母亲抚养,她并非福薄之人。但是同生身父母,还有她的第一个孩子,她都是那样的没有缘分。 她的心中,也隐隐地生出畏惧,怕自己怀不上孩子,让婆婆失望。 婆婆待她如女,她敬婆婆似母,也能体恤老人家上了年岁对孙子、孙女的惦记。 她的心里,对孩子也稀罕得不行,不管看到谁家的小孩,都撂不开眼。 春芽与夏芙两个,在屋子里侍候的,如今也是满脸喜意。待太医随老太太出去,两人便上前来挑幔帐,要给曹颐道喜。 见曹颐满脸的泪,两人唬了一跳,夏芙用挂钩别好帐子,春芽已经掏了帕子出来送上:“姑娘,这……这是大喜啊……” 曹颐坐起身来,含着泪点点头。她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只觉得心里暖暖的,像是有什么不一样了。她,要做母亲了。 喜塔拉氏转回后院时,就见媳妇这般在炕沿上坐着,眼睛也有些泛酸。 曹颐见婆婆进来,忙起身,低声道:“额娘!” 喜塔拉氏拉了她的手在炕沿上坐了,笑着说:“这是大喜事呢,额娘已经使人打发给图儿送信。有什么想吃的,跟额娘说!” 曹颐轻轻地摇摇头,道:“额娘,媳妇这没事……日子短……这还不显呢……” 喜塔拉氏拍了拍她的手,道:“这女人生孩子是大事,打现在开始就该小心了。厨房那边烟熏火燎的,不能再去那边。窗台与磨台边也不能沾,不能扭着身子坐,行走也要端正些儿个;说话也是,不管是嘴上,还是心里,都不能有恶语,要不不利生产。” 曹颐听婆婆絮絮叨叨地讲这些禁忌事项,眼圈已经红了,一边听,一边低声应着。 少一时,就听到院子里脚步声起,塞什图挑了帘子进来。给母亲见了礼后,他看像曹颐,面上带了几分希翼道:“真有了……你真怀上了?”说着,往曹颐的肚子上望去。 曹颐满脸羞红,喜塔拉氏见儿子的样子,笑道:“哪里就能那么快了,总要再过得几个月才能显怀呢!” 塞什图听了母亲的话,确认了妻子确实怀孕的消息,乐得合不拢嘴。他在地上走来走去,兴奋得不行。一会儿问一句“可想吃酸的?”,一会儿问一句“想不想吐,胸口难受不难受”,呱噪得不行。 喜塔拉氏实看不过儿子这般没出息的模样,嗔怪地看了他一眼道:“瞧你张狂的,这孩子还要八、九个月才生呢!” 塞什图笑道:“额娘,儿子这是高兴的,您不晓得,外头的人说儿子是……”说到这里,省得自己说走嘴,“嘿嘿”地讪笑两声,改了口道:“外头的人都说儿子是石榴命,最是多子多孙的!” 喜塔拉氏与曹颐听了只是笑,但是心里晓得他前话的原由。两人成亲三年,没有动静,除了亲戚有怀疑曹颐无法生育的,还有人嘲笑塞什图是“银杆蜡枪头”,中看不中用。 两人夫妻三年,曹颐虽说是心里怪过他,但是想着他素日也不容易,心中少不得喟叹一声。 喜塔拉氏看着儿子、媳妇脸色僵硬,怕他们想起过去的不痛快,笑着说:“得叫人往亲家与你们几个家儿家儿报喜呢,让大家也高兴高兴。” * 西单牌楼,太仆寺衙门。 曹颙看着找上门来的德特黑与纳兰富森,两人身上又穿着侍卫服侍,颇为意外:“德大哥,纳兰大哥,怎么得空过来?” 德特黑道:“还能为了什么,还不是因为那个李鼎!” 曹颙想到李鼎,心里只觉得怪怪的,面上却是不显。 纳兰富森怕曹颙听不明白,对他道:“苏州织造李大人给傅大人来信了,道是李鼎并未回南,怕有什么意外,请傅大人这边帮着探查呢!”说到这里,有些诧异地看了看曹颙道:“对了,他是你堂舅,没给你来信么?” 他口中的傅大人,就是指侍卫处的内大臣傅尔丹。他是正白旗人,侍卫处的侍卫中,正白旗出身的侍卫受其辖制。 曹颙摇摇头,回道:“舅舅还没有音讯送来。表哥要是没回南边,这……” 一时间,气氛有些凝重。 德特黑有些忍不住,沉着脸道:“大爷的,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不成,竟敢冲咱们侍卫处的下手?” 怨不得他恼,不管对李鼎私下有什么看法,大家毕竟都是侍卫处的同僚。内廷侍卫是天子家臣,宿卫皇宫,保护万岁爷安全的。 在京畿重地,天子脚下,一个堂堂的三等侍卫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不是打侍卫处的脸么? 曹颙见德特黑着恼,不晓得该如何相劝,便沉着脸没有开口。还是纳兰富森道:“现下还不是恼的时候,既是上边交代了差事,总要先探查探查才是。步军都统衙门那边已经备案,顺天府衙门也使人问过,打初八至今虽然发现过几具尸首,却是都对不上。” 德特黑也省得这个理,抬起头对曹颙说:“小曹,你衙门差事忙不忙,看能不能放一放,陪着老哥哥们忙两天。左右是你表哥,你也当尽分力!” 曹颙点点头,道:“德大哥说得是呢,两位哥哥稍待,容小弟先跟同僚交代一声!” 曹颙叫人奉茶,使两人稍候,自己唐执玉与伊都立交代差事去了。 听说是两位侍卫寻曹颙,伊都立不禁生出几分好奇来,低声问曹颙道:“大人,这是……” 因是李鼎之事,曹颙不愿多说,便含糊道:“有些私事,许是这两日要费些功夫!” 唐执玉夏天同曹颙一块随扈,晓得侍卫处那边有不少人跟曹颙很亲近。虽说曹颙素日行事坦荡,但是难保有心之人注目,忍不住开口劝道:“大人,虽说大人也在侍卫处当过差,毕竟已经是时过境迁,还望大人省身斟酌才好!” 曹颙听出他的关切之意,心中带了几分感激,谢道:“谢唐大人提点,本官晓得了!” 交代完差事,曹颙随德特黑与纳兰富森两人,一起骑马往东直门李宅去。 因前天在曹府,听曹颙大致提过此事,德特黑道:“老黑想起来了,按照那日孚若所说,李家失踪的人口不是三个,而是四人才对,还有半夜去给李鼎传信的那个小厮。四个大活人,还能上天入地不成?” 纳兰富森在旁也附和道:“西直门那边也使人问过了,因初九没有朝会,虽然也有官员出城,但是人数不多,都有记录可查,并没有李鼎出城的记录。想来,他还在城里……”说到最后,他不禁有些黯然。 自打初八晚上李鼎失踪,距今已经半个多月。就算真如外界所传那般,李鼎对富察家的亲事不满,也不会不晓得轻重,耽搁了侍卫处这边的差事,这可是“大不敬”之罪。 曹颙心里,思量得却是德特黑所说的“四人”,那可是四条性命。虽说现下想这些,好像特别虚伪,但是他实做不到心静如水。 过了小半个时辰,三人来到了东直门李宅。 这边门房只有两个管事在,道是大爷来了,大管家陪着往海子私宅那边儿去了。他口中的“大爷”自然是指李鼎之兄、李煦长子李鼐了。 曹颙有些意外,虽然想着李家或许有人会北上,却没想到这么早就能到京。 德特黑与纳兰富森听说李家来人,也都松了口气。他们两个虽是领了差事,但毕竟是外人,李家这边儿要没人主事,委实不方便。 曹颙却在想自己那位大表哥,最初的印象,还是康熙四十年他被绑架后,跟着母亲从杭州回江宁途中在苏州做客时。 那位大表哥李鼐,是个稍显木讷的老实人。当时,随着李鼐去码头接人的,还有十岁的李鼎。十岁的李鼎甚是爱撒娇,待李氏这位姑母很是亲近,对曹颙这位表弟也很友爱。带着他去校场,看那些小弓小箭什么的。 为何竟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曹颙不禁有些晃神。 德特黑与纳兰富森都没见过李鼐,想着李鼎是个行事伶俐圆滑的,便以为他兄长也是如此。他们问了曹颙几句李家的近况,曹颙所知亦是有限,三句里能答上一句便已经是了不得。 听得德特黑不禁有些愕然,笑着对曹颙道:“看来外头说得话真不能尽信,都说你们曹李两家一家人似的,也不是这么回事啊!” 纳兰富森亦道:“我心里原也这般以为,还以为你们表兄弟往来不多,是在京城不爱扎眼的缘故!依现下来看,到底是隔了一辈,你们又是两处长大,并不亲近也是有的!” 曹颙点点头,没有多言语。关于那些个什么“联络有亲”的话,他也是晓得的,或许正是因这个缘故,才使得他终狠心拿定了主意。 众人打太仆寺衙门到东直门,又打东直门折回什刹海,都有些出汗。海子边,因旁边是水的缘故,越发显得有些寒。 冷风吹过,德特黑紧了紧衣服领子,看了看路边的海子,对曹颙与纳兰富森道:“今年的冰结得倒比往年早……” 第三百五十三章 冬寒(中) 第三百五十三章冬寒(中) 什刹海,李家别院,内堂。 李鼐面容有些憔悴,眼睛已经洼陷进去。他比李鼎年长十岁,如今已经过了而立之年。虽说对那位自幼聪慧过人的弟弟,他心中有时候也会有些醋意,但却不没有因此影响了彼此间手足之情。 今天十月二十六,苏州那边是十九日收到京城的消息。李煦与李鼐父子,都是惴惴难安。 李鼎不是不晓得规矩之人,就算真有事出京,也不会不在侍卫处那边请假。 到底哪儿里去了?可是受了别人的算计?他们李家在江南还有几分脸面,到京城这权贵云集之地实算不了什么。就算是曹家,早些年就有平郡王府做姻亲,曹颙不是也险些被活活打死。 李煦想到儿子的性子,毕竟年岁在这儿搁着,懂事是懂事,心性也忒好强了些,谁会晓得平素往来会得罪了哪一个? 不过担心归担心,在未请得圣旨前,李煦也不敢冒大不违私自进京,便打发长子李鼐北上探查李鼎的下落。 李鼐是十月十九当日就从苏州出发的,带着几个长随侍卫,一路上走驿站,换马不换人,今日早赶上京城。 京城李府的大管家钱仲璿是李煦心腹之人,但是同李鼎这位小主子平日却并不算太亲近。钱仲璿在京城十多年,能代表主子出面在各府人情往来,是个极通透之人。 李鼎初进京时,钱仲璿本是要真心辅佐这位小主子,对李鼎行事中的不妥当之处也温言指出。偏生李鼎聪明惯了,眼睛里没旁人,认为这位大管家倚老卖老,有欺负自己面嫩的嫌疑。 待万寿节完了,李煦回苏州之后,李鼎便不再给钱仲璿留颜面,使了身边跟着的几个管事,用了半个月功夫,将老管家给架空了。 钱仲璿好心没好报,心里也是郁闷,有心跟老主子去信述述委屈,又怕背挑拨主子父子关系的嫌疑,便只有咬牙忍了。没想到,不过半年,竟出了这样的纰漏。 虽然郭茂前些日子多嘴,说起主子的阴私,使得钱仲璿这位大管家很恼怒。但是仔细想想他们家二爷平日往来的人物,众人都晓得。独独在外宅这边招待的,行事隐蔽些,只有李鼎的心腹晓得。 在查了一圈李鼎仍是无影无踪后,不止是儿子跟着李鼎同时失踪的郭茂怀疑,就是钱仲璿也疑到白杨氏头上。 这边的院子虽说没有封,但是也使了李宅那边过来的人,将这边院子的人都禁足在院子里,就是等着南面来人后处置。 李鼐就这一个弟弟,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心里也是火烧火燎的,已经满嘴是泡。听钱仲璿说了大致情形后,也是两眼一抓瞎,只好来这边宅子审人。 * 杨瑞雪不算是聪明人,但是看着这半个月的情形,也琢磨出些原由来。若是李鼎人还活着,怎么能不见了?这李鼎,怕是已经跟她那个死鬼丈夫一般,送了性命。 这算不算“善恶到头终有报”?杨瑞雪有些想开了。她有什么可难受的?她没害过人,自己个儿只是个无助的小女子,随波逐流又有什么天大的罪过?。 不过人活一世罢了,难道为了什么劳什子清白,非要她抹脖子上吊不成? 不过她也晓得,李鼎若真是这般不明不白地死了,自己少不得要受池鱼之祸。李家的人为了撒气,要了她的性命也是寻常。 她想过要逃,但是这边院子已经叫李宅大管家钱仲璿使人给看死了。她心下虽然焦急,却也只能隐忍,静待时机。 前几日,管事申六也是怕受牵连,收拾包裹,想着要逃的,被李家护院逮个正着,打折了腿扔到柴房里。 有前车之鉴在这边摆着,杨瑞雪不得不另想法子。李家没有其他主子在京城,就是大管家钱仲璿也没权处置众人。这般拘着,不过是等南边来人罢了。 若是来的是李煦,杨瑞雪不禁生出些许期待来。李煦春日时却是真爱她,就是后来回苏州了,也使人每月送东西到京城。凭着他的宠爱,杨瑞雪倒是没什么好怕的。 就怕李煦来不了,换了其他子侄来…… 杨瑞雪做了两手准备,一是收拾得素淡俏丽,既不显得张扬,又显得姿态楚楚,惹人恋爱;二是将李煦送给她的镯子珠钗都戴在身上,实在不行的话,她这李煦外妾的一身份摆出来,那些人也不好随意放肆。 现下,听说来的是李鼎之兄、李煦的长子李家大爷,杨瑞雪想起李家父子异于常人的癖好来,身上不由有些发热。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子里的妆容,她的心里小鹿似的,就有些迈不动步。 在内宅看着杨瑞雪的都是李宅那边过来的嬷嬷,哪里会将她放在眼里?见她磨磨蹭蹭地不起身,这两个嬷嬷有些不耐烦,其中一个嘟囔道:“杨奶奶,大爷在立等,您别叫老奴们为难!” 虽是带着尊称,但是这嬷嬷脸上哪里有半点尊敬之意,这话也说得硬邦邦的。 杨瑞雪心中火起,斜了那嬷嬷一眼,想要呵斥两句,又觉得实不是时候。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实没必要同个下人计较,她强忍了怒意,起身跟着两个嬷嬷出了屋子,到了内堂。 李鼐正等着不耐烦,要打发人去瞧,就见一个少年妇人随着两个嬷嬷进来。雪青色的衫子,藕荷色的裙子,面上素素淡淡的,头上带着两支珠花。 李鼐颇有些意外,因听郭茂说弟弟养在这边的女子不正经,才特意过来讯问的,想要看看是不是真同弟弟失踪有干系。 如今看来,这女子并不像是风尘妇人,倒像是良家。 说来也怪,这杨瑞雪早先在江宁做少奶奶时,就喜欢艳色的衣服,精致的妆容;如今被迫跟在李鼎身边,却越来越不爱摆弄那些,有些返璞归真起来。 杨瑞雪跟着两个嬷嬷走到堂上,见主位上坐着位华服男子。三十来岁的年纪,国字脸,留着短须,容貌与李煦有几分相似。 想来,这就是李家大爷李鼐了,杨瑞雪心中暗道。 见李鼐看她,杨瑞雪心里虽然小鹿乱碰,面上却很是肃容。她垂下眼,身子福了福,正色道:“妾身杨氏见过大爷!” 她这番做派,却是将李鼐看糊涂了。他晓得自己弟弟是个风流的,早年在苏州时身边的女人也不少,不过这个杨氏看着却是不与众人同。 而且,这杨氏虽是客气,但是言语中并没有卑微之意。她是南方口音,她是江宁口音…… 李鼐稍感意外,问道:“杨氏?你是江宁人士?” 杨瑞雪收敛庄容,轻轻点了点头,道:“妾身正是江宁人士!” 李鼐隐约记起,弟弟去年曾得意地说起在江宁弄到个珠场之事。因李鼐听父亲提过曹家弄这个,怕弟弟这般行事,曹家多心,还劝过几句。 李鼎却是有些不以为然,他提过自己收用了个小寡妇,才发了这笔横财,没什么好遮掩的。还说过这寡妇娘家兄弟小,婆家又逼得紧,与其便宜了外人,还不若落到他手里。 杨瑞雪身上穿了带颜色的衣服,显然是出了孝期。 李鼐想到她的良家身份,对管事先前的话就有些不尽信了。因此,他面上也温和许多,指了指堂上的椅子,对杨瑞雪道:“杨夫人请坐下说话!” 杨瑞雪口中谢过,而后板着腰身,目不斜视地在椅子上坐了。 李鼐问起初八晚上之事,杨瑞雪红着脸,将李鼎是何时来、何时归的都说了一遍。说到最后,她突然想起一事来,思量了一回道:“妾身想起来了,那天晚上将三更天,府里派来的小厮被领到窗下回话,恍恍惚惚的,好像提到什么彤姑娘……” 她话音未落,就听有人恨恨道:“你这淫妇,休要含血喷人!” 俗话说的好,“打人不打脸”,这句话却是活活地踩到杨瑞雪的痛脚。 她立时站起身来,涨红了脸,冲说话声望去。就见在大管家钱仲璿身后,侧身闪出一个又娇又俏的年轻女子来,正横眉竖目地死瞪着她。 杨瑞雪在丈夫面前虽摆足了贤惠,在李鼎面前也是一副“小白羊”模样,在其他男人面前也是娇滴滴的,但是毕竟是商家女,不似寻常人家闺秀那般腼腆。 在京中这半年,对李宅那边李鼎之宠婢香彤执掌内宅之事,她也晓得些。 她嘴角带了冷笑,看着那丫鬟道:“没有内鬼,引不来外贼,你这婢子这般心虚,莫非就是黑心卖主之人?” 香彤因是李鼎内宅倚重之人,对李鼎之事晓得的多些,因此李鼐与大管家才带了她同往。 在香彤心中,嫌疑最大的,自然就是这面的淫妇。自打随扈回来后,因前面有叶仙、枝仙姊妹在前,后有妙云,又要筹备亲事,李鼎到外宅这边留夜的次数比过去少。会不会是这个淫妇耐不住寂寞,勾引了外人,谋杀了二爷? 没想到事到如今,在大爷面前,这淫妇却疯狗似的咬了她一口。香彤咬牙瞪着杨瑞雪,撕巴了她的心都有。 这满屋子都是李家的人,杨瑞雪心里虽是忐忑,但是面上却强撑了,又在椅子上坐了。 李鼐因先前听大管家说过一遭,倒是小厮冒香彤之名去请的李鼎。不过已经查过,当晚香彤早早就歇了,并没有到前院来,也没有打发人去请李鼎。 香彤父母兄弟都是李家家生子,她自己个儿又在李煦身边多年的,因此李鼐也不疑她。 这事情本不复杂,是有人买通了李宅那边的小厮,打着香彤的旗号,将李鼎诓走了。这般行事鬼祟,怎么会是善意之人? 李鼐直觉得手足冰冷,虽然先前心中也隐隐有这般猜测,但是却仍是抱着一份希望,想着或许弟弟会有其他隐情也备不住。 他只觉得心乱如麻,实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就听有小厮来报:“大爷,曹家表少爷还有两位宫里的差爷来了!” 曹家表少爷,表弟曹颙!李鼐突然有了主心骨一般,立时从椅子上起来,亲自迎了出去。 进京前,父亲就吩咐过,需要助力就要寻曹颙。曹李两家是至亲,他这位表弟也是个有出息的。 杨瑞雪坐在椅子上,却是有些茫然。就算她在李鼐面前能摆出正经妇人地架势来,却是没有脸面在曹颙面前做戏。 反正也没人想着叫她,她乐不得在留在内堂这边。 却不是谁都想不起她的,待李鼐带着众人出去,香彤放慢了脚步,跟在最后。 走到杨瑞雪跟前时,她止了脚步,伸手就是一个大耳刮子,口中骂道:“你这烂舌头的娼妇……养老婆汉的娼妇……” 杨瑞雪没防备,被掌了个正着,身子一列巴,带倒椅子。她想要起身,香彤伸出腿来,使劲地在她的小脚上踹了两脚,一口吐沫已经吐到她脸上,而后才冷哼着走了。 杨瑞雪坐在地上,捂着脸,望着香彤的背影,也不哭闹,只是脸色阴郁得怕人…… 第三百五十四章 冬寒(下) 第三百五十四章冬寒(下) 德特黑与纳兰富森从什刹海这边宅子出来时,已经是申正二刻(下午四点半)。 外头已经起风,天上遍布阴惨惨的乌云,太阳已经被遮得严严实实。德特黑与纳兰富森的神情都很沉重,同李家的人对过后,对李鼎的下落是越发不看好。 就是向来不喜欢李鼎的德特黑,此刻也抱怨不出,叹了口气,对纳兰富森道:“既是也问得差不多了,咱们就先回宫,同大人禀奏吧!” 纳兰富森点点头,两人一道策马往宫里去了。 曹颙是李家至亲,实不好随着纳兰富森与德特黑他们一道走,便留在这边陪李鼐说话。 见李鼐满是疲色,曹颙思量了一回,说道:“大表哥上午才到京,路上也乏了,要不先休息一晚,明日在想想章程也好……若是……有什么要小弟使力的,大表哥不要外道才好。” 李鼐揉了揉额头,面带感激地冲曹颙点点头:“嗯,就算表弟不说这话,少不得也有诸多要劳烦孚若的地方。”说到这里,沉吟一下,道:“我在南面,不晓得京中的状况,咱们可有什么仇人没有?” 曹颙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却是没有将自个儿当成外人之意,心中不由一阵唏嘘。若是李家进京的是李鼐,李煦器重倚仗的是这位性格敦厚的长子,那事情就会不同了。 他心中虽感叹着,面上却是不显,沉思了片刻,道:“这个却是闻所未闻,二表哥性子随和,与同僚亲戚往来都很亲近,并没有听说同哪个起了嫌隙。” 李鼐想想也是,他这个弟弟,打小人精似的,处事向来滑不留手儿的。 因他快马加鞭地赶了七、八天路,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到了京城又是焦急、又是惊慌地,就有些受不住。 曹颙见他喘气的声音越来越粗,脸上也泛了潮红,忙道:“大表哥,这是病了?还是快请大夫过来瞧瞧。” 李鼐正挂念弟弟下落,哪里有心思瞧医生,忙摆了摆手、 大管家钱仲璿在旁,也看出不对来,带着急色劝道:“大爷,这天儿渐冷了,生病可不敢耽搁,还是听表少爷的意思,使人请大夫吧。” 李鼐听了,还要摇头,只觉得眼前一黑,人已经昏厥过去。 曹颙与钱仲璿见了,起身的起身,上前的上前,忙忙活活地将李鼐搀扶到内院。 钱仲璿忙使人去请大夫,曹颙看着炕上面色蜡黄、牙关紧闭的李鼐,想起自己大前年听到父亲病危的消息,也是大冬天骑马一路疾驰回江宁。 李鼐此时心中的焦虑,同那时的自己差不多吧。曹颙胡思乱想着,心中忍不住暗骂自己一句,这般假惺惺的,实在太过虚伪。 不过,天地良心,他对李鼐并无半分恶意,只是有些感觉怪异罢了。就算面上再无辜,毕竟是“做贼”之人,到底还是多了几分心虚。 这内堂正房是杨瑞雪平时住的,地上的桌子上燃着香炉,屋里里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香味儿。 就算最初见到杨瑞雪的时候,曹颙没有多想;但是这些日子,却也思量明白了。怕李鼎是对珠场之事始终未曾死心,因此才同杨家有了关联。 杨瑞雪是寡妇,那白家那位纨绔二少爷就是一命呜呼了。只是不管是前年过年回去,还是去年回去奔丧,曹颙都没有听过这个消息。只是去年年底时,因郑虎的缘故,他晓得璧合楼东家杨明昌死了。 看着杨瑞雪如今的装扮,虽没有穿红着绿,但也不像是守孝的模样。曹颙想起她与李鼎的关系,心中竟生出丝熟悉之感,难道那个倒霉的白瑞喜就是清朝版本的“武大郎”。 少一时,大夫已经请过来,给李鼐诊了脉,翻了翻眼皮,不外乎“外邪入侵,急火攻心”这类的话,给开了两个方子,让先发发汗,饮食要清淡些。 待送走大夫,使了抓了药,李鼐这边也悠悠醒来。 见曹颙守在床边,他心中甚是感激,半坐起来,对曹颙说道:“表弟,这实是劳烦你!” 曹颙见他这般,心里很是不自在,道:“大表哥别说这些,还是好好休养两日才好……二表哥……二表哥或许吉人自有天相也保不齐……” 李鼐“咳”了一声,道:“表弟别安慰我,父亲早已说过京中凶险,曾对二弟嘱咐再三。”说到这里,神情甚是沮丧:“说到底,都是我这个做哥哥的没用,才使得二弟进京来吃苦,如今……” 这个时候,劝什么都假,曹颙低下头,叹了口气。 李鼐继续道:“还记得表弟进京那年,姑母北上探病之事。原还觉得稀奇,怎么京城这边乱成这样,恶徒竟如此猖獗。如今轮到二弟,方省得竟是龙潭虎穴似的地方。怨不得父亲不让我来,想是怕我这个没出息的长子更难在京城立足。” 曹颙却不赞同他的说话,俗话说得好,“无欲则刚”,像李鼐这样的老实人在京城,就是不能给李家锦上添花,也不会像李鼎这般招摇惹祸。 这番这趟下来,一下午就过去了,窗外已经渐黑。 香彤带着丫鬟掌灯,李鼐这才打量了四周幔帐。就算是再鲁钝之人,也能瞧出这是女子闺房。他有些不自在,带着疑惑问香彤道:“这里是……” 香彤神色僵了僵,正不晓得该如何对大爷提那女子的身份,就听门口有人道:“这是妾身的屋子,若是大爷不嫌粗鄙,就暂且住这里休养,妾身去客房就是了!” 进屋子的,正是杨氏瑞雪。她的身后,跟着端了托盘的丫鬟,上面是碗冒着热气的汤药。 晓得曹颙在屋子里,原本杨瑞雪还犹疑着,不过见李鼐发问,怕香彤说出什么不中听的了,便少了顾忌进来。 倒是有几分目不斜视规矩妇人的做派,杨瑞雪对曹颙轻轻俯了俯身,算是见礼;而后吩咐丫鬟,将药送到李鼐床前。 杨瑞雪虽说算是李鼎的外室,但毕竟不是李家家奴,李鼐不好太多随意,欠身道:“劳烦杨夫人!” 杨瑞雪端庄地摇摇头,道:“大爷无需多礼,还请多保重身体方好!”说完,也不久留,带着丫鬟退了出去。 这番做派,却是颇有当家主母、贞烈妇人的意思。曹颙是见过她几遭的,见她如换了一个人似的,心里也甚是诧异。 香彤站在地上,却是几乎要将银牙咬碎。虽说李鼎薄情,到底是她的依靠。她心里已经将杨瑞雪定了罪,自是恨她恨得要死。 李鼐看到杨瑞雪出去,有些晃神,想起另外一件事,对香彤问道:“对了,中午听大管家与你提过二弟有个屋里人,这段日子在老宅那边侍候的,可有此事?” 香彤点点头,应道:“回大爷的话,是有这么一回事,是咱们京城府里的家生子,名儿叫妙云的。她是……”她得心里盘算着时间,想了一会儿说道:“她是初七在大爷屋子里侍候的!” 李鼎初八晚上失踪的,妙云虽然收用,但是只有一日罢了。 李鼐也是没有法子,想着若是没有转机,二弟这边留一房血脉也是好的。 虽然也晓得一晚上就受孕的希望不大,但是李鼐仍不敢轻忽,对香彤道:“一会儿叫人送你回那边宅子吧!对这个妙云,你要尽心照看,好好看护。熬过些日子,请大夫来诊诊脉,若是真能有个一儿半女,你就算李家的功臣了!” 香彤心中松了口气,都道大爷心肠好,却是如此。她这些日子心里也忐忑,怕李鼎之事牵连到自己个儿头上。如今,听大爷这意思,却是不像是要拿她们这些下人做法子的意思。 吩咐完香彤,李鼐叹了口气,对曹颙道:“表弟,你也见了,如今却是半分线索也无,只能做两下准备。” 今天是二十六啊,曹颙心里想着,李鼎与富察氏的婚期原就定在月末的。富察家虽说现下不如过去风光,到底是满洲大户,而且这门亲事还有曹寅夫妇保的大媒,若是就此结仇的话,往后说不定会生出什么事端。 想到这里,曹颙对李鼐说道:“大表哥,寻找二表哥的事虽然要紧,但是眼巴前还有一件事需要料理料理!” 李鼐用帕子擦了擦额上的虚汗,问道:“表弟说的是什么事?” 曹颙道:“是富察家那边,二表哥的婚期原是定在这几日……” 李鼐想起弟弟在佳期前出事,只觉得心痛如绞,点点头道:“表弟想得妥当,二弟不见了,咱们这边虽说急得慌,想来亲家那边也不好过。只是我鲜少到京中,那边府上也没去过,若是表弟明日得空,可否陪表哥走一遭。” 曹颙也不愿意同富察家落下嫌隙,便随口应下。 见李鼐面带乏色,窗外也是漆黑一片,曹颙便道:“表哥先歇着,小弟先回家去。明日上午了了衙门的差事,便来寻表哥!” 李鼐挣扎着要起身相送,曹颙忙劝住。 李鼐想着两家是至亲,也无需太多见外,便吩咐管家钱仲璿送曹颙出门。 因阴天的缘故,天色没有星星,夜色浓黑。 什刹海上,更是漆黑一片,只有岸边有住户的这边,有是稀稀落落地红灯笼在夜风里摇曳。 曹颙骑在马上,看了看道路一侧的海子,问魏黑道:“魏大哥,你怕也不怕?” 魏黑爽朗地笑道:“公子,不是我老黑狂妄,这世上神佛鬼怪,还真没有我老黑害怕之物。这世上,人心最可怕。公子无需思虑太多,只需守住本心,无愧天地就好。” 后面这一句,却是劝慰曹颙的。曹颙点了点头,心中甚是受教。 小满骑马跟在旁边,听得糊涂,笑着问魏黑道:“魏爷,你倒是怕黑不成?” 魏黑笑道:“你当谁都跟你一般,那次被唬得哇哇哭的是哪个?” 小满听了,大惭,嘟囔道:“那都啥时候的事了,魏爷怎么还记得!” 随着说话声,这“哒哒”的马蹄响就不显得刺耳了。因晚上路上行人少,众人行得也快,没两刻钟就回到曹府这边。 众人都没吃下晌饭,都有些饿了,便各自散去。 李家的事算是告一段落了吧,曹颙心中思量着。瞧着李鼐的为人行事,同李鼎截然不同。只要李煦那头不出昏招,应该就不会牵连太大。 世事岂会尽如人意? 东城区藏经馆胡同,廉贝勒府,书房 八阿哥面色沉重地坐在书案后,九阿哥背着手在地上转来转去。 八阿哥见他满脸阴郁,劝道:“或许是咱们想左了,这只是李家的私怨,并不是冲着咱们来的!” 九阿哥听了,止了脚步,皱着眉道:“八哥,事到如今,还要自欺欺人么?李煦是个滑不留手老泥鳅,能有什么私怨,更不要说对方敢在京城行凶!”说到这里,咬牙切齿道:“这定是那伙贼人,七月间烧陶然居的那伙子人,他们……他们是冲我老九来的……” * 第三百五十五章 章程(上) 第三百五十五章章程(上) 次日,曹颙从太仆寺衙门出来,陪着李鼐去了朝阳门内北小街的鲁伯赫府邸。 婚期原本定在十月二十八的,若是没有李鼎失踪之事,今日正是女方送妆之期。 遇到这样的倒霉事,换做谁家谁都恼,不过也实没有法子,李鼎失踪之事已经报到顺天府衙门与步军都统衙门。照目前的这个架势看,李鼎怕是被暗算了。 李家已经是焦头烂额,他们也不好迫得太过。在鲁伯赫心中,甚至真盼着李鼎就这样死了算了,孙女往后也好说人家。总比“逃婚”、“退亲”什么的体面些个。 想到若是那样的话,有舌头长的怕又要说他们家孙女命硬克夫。老爷子琢磨之下,倒也不晓得自己该盼李鼎生还是李鼎死了。 虽然孙女未嫁进李家大门,但是大定小定已经过了,若是李鼎真传来死讯,但孙女为了道义,就要守孝三年。 鲁伯赫咬咬牙,终是说出了退亲的话。事到如今,也不能怪他们富察家背信弃义。毕竟孙女还没有吃他李家的茶,怎么就要为他家守孝? 李鼐听了,很是难过,不免软言又求情了几句。道是让富察家给宽裕一段时日,若是过些日子,弟弟的下落还未找到,便按照鲁伯赫所说退亲。 鲁伯赫是武官,说话比较直,虽然没有咒李鼎之意,但是毕竟更疼惜自己的孙女,便将心中的顾虑说了。 李鼐不敢自专,说到:“再过些日子,家父将北上,老大人您看……” 鲁伯赫一狠心道:“等令尊到了京城,老夫亲自向他赔情就是。大公子,我这个孙女本就是福薄之人,实高攀不上贵府!” 话说到这个地步,李鼐还能再说什么?他却也晓得鲁伯赫顾虑的在理,如今礼教为重,对女子尤为苛刻。 若是弟弟真出了意外,富察小姐虽没有嫁入李家大门,也要守孝;就算她再说什么,却也同寻常闺女的待遇不同。退亲了的话,不会耽搁她的花信年华,往后说人家也免了些口舌之累。 曹颙在旁,始终没有多嘴,毕竟是两姓联姻,他这个外姓人实不好说什么。他的心里,还是颇为赞同鲁伯赫退亲的提议的。 富察家与李鼎定亲的这位小姐是无辜之人,能将伤害避免到最低才是大善。 待出了富察家大门,李鼐才叹了口气,神情很是沮丧。 虽然晓得都是无用功,但是曹颙还是陪他将步军都统衙门、内务府衙门、顺天府衙门等都跑了一遍。直到日落,两人还是茫然无所获。 曹颙原本想安排请李鼐吃酒,算是给他接风。但是李鼐实在没那个心情,加上他折腾半日疲乏不堪,便婉拒了曹颙的好意。 两人在顺天府外别过,各自家去。 待回到府中,曹颙同庄先生说了几句话,便回梧桐苑去了。 进屋子后,曹颙便见初瑜坐在炕边,推着摇车,神色有些古怪。见曹颙回来,初瑜忙起身,侍候他更衣。 因曹颐怀孕,给过曹府这边信,今日初瑜往觉罗府探望小姑子去了。曹颙因近些日子要陪李鼐,不得空,道是过些日子再去瞧。 曹颙一下午跑了不少地方,直觉得身子都有僵了。待换了衣服后,他便伸出胳膊来,使劲地伸伸懒腰。 初瑜见他乏,便道:“额驸炕边坐,初瑜帮你捏巴捏巴!” 曹颙笑着摇头道:“你那点手劲,顶什么用?这下晌饭还没用呢,唤人送吃的上来吧!” 因昨日曹颙就是回来用饭的,所以今日初瑜已经吩咐厨房那边准备好了饭菜温着。 少一时,喜彩带人提了食盒过来,喜云带着小丫鬟摆了炕桌,将饭菜布上。 曹颙在桌前盘腿坐了,见摆了两副碗筷,问道:“你晚上没吃?” 初瑜笑道:“那时候不饿,就吃了两口鸡蛋羹,现下却是有些饿了!” 因整日在府里,初瑜动弹得不多,胃口一直不算好,每顿饭不过半小碗。 四道小菜,两荤两素,两个荤的一个是坛子鸡,一个是红烧鲶鱼;两个素的,一个是香椿豆,一个是拌海带丝。 曹颙给初瑜夹了口菜,道:“不管胃口好不好,到点了都要吃上几口。往后,饭点了,我尽量回来。若是我外头有事耽搁了,回不来,你一个人吃着不香甜,就请田氏或者紫晶过来就是。” 初瑜笑着点点头,看他还不怎么往肉菜上动筷子,也有些不放心,带着几分关切道:“额驸当差这般辛苦,整日里又忙这忙那的,就吃素身子怎么熬得了?” 曹颙就着海带丝与香椿豆,吃了一碗红豆饭,又使人盛了一碗。 见初瑜不放心这个,曹颙笑着说着:“我没事,眼巴前不耐烦吃这些罢了。说起来,这眼瞅就要进冬月了,我还惦记东北的狍子肉呢!”说到这里,却是扫到那鲶鱼,不禁微微蹙眉道:“别的还好,往后我的例菜,这鱼先免了!” 他这些日子不吃肉,如今连鱼都不吃了。初瑜虽是应着,心下却有些惴惴不安。 虽然她曾听额驸在寺庙里住过三年的事,当初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平日他看着,并不想崇敬神佛的模样。就是去过寺里几次,不过是陪她同紫晶罢了。 曹颙吃得正香甜,抬头见初瑜正巴巴地看他,不禁失笑,道:“怎么,一日不见,想我了?” 初瑜看了地上站着侍候的喜云、喜彩一眼,对曹颙嗔怪道:“额驸……” 曹颙晓得她面嫩,又是在喜云她们面前,便不再笑她。 劝着初瑜又吃了几口后,曹颙自己个儿也吃完,放下筷子。 喜云与喜彩奉了茶水上来,曹颙与初瑜漱了口,侧身坐了,让她们撤了桌子。 想起妻子白日去觉罗府,曹颙问道:“萍儿看着如何,气色可还好?” 初瑜点点头,道:“三妹妹那边都好,亲家太太挑了个会照看孕妇的嬷嬷仔细照看着。因这前几个月打紧,亲家太太宝贝得什么似的,就是杯子都不让妹妹端!” 觉罗家只有一个独子,塞什图也二十好几,老太太着急抱孙子的心情曹颙也能理解。 曹颙听了,笑着对初瑜道:“过两日,我休沐,领着二弟他们再去瞧瞧她!”说到这里,思量了一回,道:“左右你在府里也无事,没事还不如多去陪陪三妹妹。要是想王府那边,回去那边也行。虽说是冬天,也不好整日闷在屋子里,瞧着你如今吃饭越发费劲了!” 初瑜闻言,有些奇怪,道:“额驸,别人家府里,都是生怕女眷爱串门子,怎么额驸反倒撺掇初瑜去溜达?” “还不是怕你闷出病来,咱们府家务少,你整日里也没个营生!”曹颙带着几分心疼道:“实在不行,你请了二婶与秋姨娘她们过来打骨牌也行,省得一个人在屋子里闷!” 初瑜摇摇头道:“晓得额驸是真心疼我,但是上行下效。原本冬天就夜长,有惦记着赌的,只是咱们府规矩严,不许在府里开局。若是上面玩起来,下人就管不住了!” 曹颙听她提到家务事,想起上次听到的那些关于什么“私孩子”的闲话,皱了眉对初瑜道:“府里有些个闲话,不晓得你听过没有,除了天佑外,连着田氏那边也捎带上了。毕竟是府里之人,或许她们只是无心揣测,但要是传到外头去,以讹传讹,倒是让人觉得有鼻子有眼似的。对田氏与孩子的名声不好,你还是想个法子管上一管!” 听曹颙提起这个,初瑜倒是有些意外。虽然这些闲话她也晓得些,却没想到传到曹颙耳中,讪讪道:“可是二弟同你说的?昨天喜云也听到了,对我同紫晶姐姐说了。因其中有二太太打南面带来的人,实不好从重处罚。我同紫晶姐姐商议后,今天便订了章程。若是有私下讲究主子闲话的,第一次犯的话,罚三个月例;第二次的话,罚一年月例;第三次的话,差事革了,彻了停了月例。第三次不说,前两次被罚的月例银子,账上也不留,奖励给那些举报揭发之人。就算揭发到第三次,也有二两银钱的奖励。” 说到这里,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曹颙,晓得他向来待下宽厚,怕他着恼,道:“实也是没法子,咱们府这些老人还好说,要打要罚都使的。南面新来的那些,毕竟是隔房呢,若是使人打了,倒像是对二太太不恭敬。如今,定了这新章程,不管是京里的老人,还是南面新来的,一视同仁,倒是叫人挑不出错来!” 不说别人,就是兆佳氏的那个奶妈妈张氏就是出名的碎嘴唠叨。曹颙想到她,不禁摇摇头。就是见到自己,她还要倚老卖老墨迹几句;待遇到曹颂他们兄弟,那就是唠叨起来个没完。 初瑜只当他说这事情处理得不妥当,道:“既是额驸认为不妥,那有其他的法子没?” 曹颙笑道:“哪里不妥,正是妥当得紧呢!你同紫晶这章程定得好,都住这一个府里,难道还要分什么老人新人不成?虽然二婶身边的下人,咱们不好管教,却也不能松快得乱了府里的规矩。既是都从账面上支月例,就要守府里的规矩。” 初瑜见他说好,心里吃了蜜似的,脸上多了笑意。 * 芍院,上房。 兆佳氏坐在炕上,看着地上站着的丫鬟婆子,脸色铁青。张嬷嬷见她着恼,本想要规劝两句,但是想到自己也摘不干净,便讪讪地没有开口。 兆佳氏寒着脸,冷笑道:“你们可真真地给我长了脸面!这内宅五、六十号人,怎么别人院子里的下人都是知规矩的,就你们竟没分寸了,竟是编排主子的瞎话!” 她越说越懊恼,直接冲着站在前排的几个执事媳妇道:“你们几个,以往看着也是懂规矩的,怎么到了北面竟犯起浑来!我前些日子,才腆了脸同大奶奶说了,要帮你们几个安排差事,你们就闹出这样的事来!”说到这里,已经气得浑身发抖。 众人皆不敢言语,都用眼睛都给张嬷嬷递眼色。 张嬷嬷堆了笑,上前道:“太太别恼,大家伙儿向来在南面惯了,不晓得他这北面府里的禁忌也是有的。大奶奶不过是借由子发挥,给大家伙儿一个下马威罢了。往后我们小心着些,不让她挑出错来就是!” “下马威?”兆佳氏冷笑道:“老爷过世这一年多,我不耐烦管家理事,倒纵得你们都长了脸面了!你们算是什么东西,值当她给你们下马威?不过是看在我的面子,没有直接用板子管教罢了。当初五姑娘的**,跟到山东去,可是没多咱功夫,就打了板子,发落回来!哼,你们今日长个记性方好,若是有下次,还这般抹我的脸面,不用她巴巴地罚个月钱,我这里是直接撵了出去的!” 第三百五十六章 章程(下) 第三百五十六章章程(下) 十月三十,世祖章皇帝淑惠妃薨。十一月初一,康熙奉皇太后自畅春园回宫,辍朝三日。 初二,康熙诣淑惠妃灵前奠酒,见供应陈设器皿、及祭品等物甚觉粗率,勃然大怒,对皇四子和硕雍亲王胤禛道:“尔逐一详阅,敬慎整理,并查系何人所办理之事,即指名参奏。” 未几,负责准备陈设祭品的工部、光禄寺、内务府一个也没跑了。工部尚书满笃、侍郎马进泰、内阁学士兼管光禄寺卿事马良、内务府总管马齐,一并交刑部治罪。 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却不晓得是康熙发作,还是四阿哥借机给八阿哥等人上眼药,这负责差事的几个都算是“八爷党”。 初瑜作为皇孙女,进宫守丧去了。 曹颙赶上休沐,想着带几个弟弟去觉罗家探望怀孕的曹颐。老太妃去世,皇帝辍朝三日,文武百官则旬月内禁止婚期酒宴。像这样寻常的亲戚走动,则是无事。 曹颂这几日却是有些不对劲,隔三岔五就要往后跑一遭,每次都很晚才回来。 曹颙晓得兆佳府那边几个小的都陆续当差了,怕曹颂在外头胡混,便想着找个机会同这个兄弟好好说说。 已经提前往觉罗府家送信,初三这日吃了早上饭,曹颙便带着曹颂、曹硕、曹项他们,一道去了觉罗府。 塞什图高兴得什么似的,待几个舅子甚是亲近。曹颐也出来见了哥哥、弟弟,神色看着不错。 众人说了一会子家常,塞什图留众人吃饭。但是因国孝、家孝在,就算是开席不吃酒,也不好太过热闹。因此,大家在觉罗家待了大半个时辰后,便从觉罗府出来。 虽然进了冬月,天气渐寒,但是因众人都换了小毛衣裳,骑在马背上,也不觉得冷。 曹颙看看曹硕与曹项两个,一个十五,一个十三,都是半大小伙子,正是爱玩爱耍的年纪。偏生他们两个,都是整日里埋头读书,半点孩子性儿都没有。若是这样念下去,家里说不得就要多两个小书呆。 曹颙九月末回京,这一个来月瞎忙着,还没有时间带这两个小兄弟出来溜达溜达。正赶上今日得空,他便说道:“这天儿还早,回府也无趣,带你们去隆福寺耍耍吧!” 曹硕与曹项兄弟两个恭声应了,脸上却不见有多少欢喜。曹颙心里叹了口气,只得又加上一句:“那边的书店不少,你们正好可添些新书!” 两人听了,眼睛已经亮光。不过,摸了摸干瘪瘪的荷包后,曹硕与曹项两个都有些蔫吧了。 曹硕低声地问旁边的曹颂道:“哥,带银子没有?” 曹颂骑在马背上,正在那里跑神,没有听到曹硕的话。曹颙却是听到了,有些奇怪,问道:“三弟,你没领月钱?” 曹硕涨红脸,低声回道:“母亲说在家守孝,使不上银钱,叫嬷嬷给收了去!” 曹颙见曹项也神色不自然,问道:“四弟也是如此?” 曹项亦小声回道:“姨娘说京中繁华,怕弟弟有了银钱出去学坏,全都收了去!” 曹颙听了愕然,这两个弟弟委实也太乖巧了些。搁在这个时候,这十三、十五都是半大小伙子了,有的连屋里人都有了。 曹颂听着几人说话,这才省过神来,茫然问道:“什么银钱,收哪儿去了?” 曹颙瞥了他一眼,没有回话,对曹硕与曹项道:“今天是大哥给你们买书,可着你们喜欢的买吧。书这东西,是不怕多的。” 关于银钱之事,曹颙没有再说。倒不是心疼几两银子,舍不得给弟弟们零花钱,只是既有兆佳氏与宝蝶姨娘管教在前,他这个堂兄冒然插手有些不妥当。 再说,他的心中,对兆佳氏与宝蝶的做法也有几分赞同。就拿曹颂来说,前几年曹颙因心疼这个弟弟,极少管束他,结果他跟着兆佳府的表兄表弟们吃喝玩乐,游手好闲地过日子。虽说他没有闯出祸来,却也没什么长进。 因在两位弟弟面前,曹颙不愿意抹曹颂的脸面,路上便没有言语。 到了隆福寺,曹颙拿了两锭银子给曹硕与曹项,使跟班长随照看着去逛书店。他自己则寻了个茶馆,捡了个清净的地方与曹颂坐了。 要了一壶茶,两盘茶点后,曹颙对曹颂道:“跟我说道说道吧,你这些日子整日往外跑,这是忙什么呢?” 曹颂有些忸怩,抓了抓头发,讪笑着说道:“没……没忙什么啊……” 他在母亲面前,只说是寻丰德、丰彻兄弟,但是在哥哥面前却不愿意扯谎。 向来大大咧咧的曹颂,竟然有这般扭捏的时候,曹颙有些诧异。 见曹颙不再追问,曹颂倒是有些忍不住。他犹豫了一下,皱眉道:“哥哥,现下已经冬月了,弟弟还有九个月脱孝!” 曹颙听了,心里默算了一下。 曹荃是去年六月没的,曹颂要服二十七个月,原是应到明年九月。因今年赶上闰五月,所以明年八月初除孝。这算下来,可不正是九个月。 因再过五日,是武举会试之期,曹颙见他提起孝期,还以为他想着前程的事,便道:“明年乡试在九、十月,正可好赶上!你也别太着急,咱们家也不是非要你赚功名不可!” 会试三年一次,今年的恩科不算,上次是康熙五十一年,下次是康熙五十四年。乡试在会试头年,按照省份到京城的距离远近,从八月到十月不等。 曹颂涨红脸了,道:“哥哥,弟弟说得不是乡试之事。那个弟弟是不愁的,担心的是其他事……”说到这里,苦了脸,不再言语。 曹颙喝了口茶,笑着说道:“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使你为难的?” 曹颂小心翼翼地看了曹颙一眼,道:“哥哥,能不能央求嫂子一件事!” 曹颙见他这般正经的模样,放下茶盏道:“你怎么还见外起来?有什么,直说就是!” 曹颂犹豫了一下,可怜巴巴地看着曹颙,带着几分恳切道:“那个,能不能求嫂子同母亲说说,别给弟弟定舅舅家的表妹!” 兆佳氏相中了她娘家侄女的事,曹颙也听初瑜提过,只晓得对方是个性子爽利的姑娘。 见曹颙这般神情,显然是不喜的,曹颙不由好笑,问道:“怎么?不是说这姑娘长得俊么,不合你的意?” 曹颂皱着眉说道:“母老虎一般,哪个会喜欢她?也就母亲瞧着好罢了,反正弟弟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娶她的!”说到这里,像是要浇灭心中的火气一般,端了茶盏牛饮着。 曹颙见曹颂说得决绝,心下一动,望着他道:“不娶这个,你要娶哪个?二弟,你可是看上了谁家的姑娘?” 曹颂闻言,险些呛着,脸憋得通红,口中嘟囔着“没有”,但是目光却是闪烁异常。 曹颙活了两辈子,见这傻小子的模样,还哪里有不晓得的?见他不承认,也不揭破,“嘿嘿”笑了两声,道:“刚巧你嫂子有个表妹,也到了出阁的岁数,若是你不喜欢舅舅家的,就让你嫂子给你说这个得了!” “别!”曹颂忙摆手,磕磕巴巴道:“还是……还是别劳烦嫂子了!” 或许他也觉得自己扭捏得可笑,犹豫了片刻,像是心里拿定了主意,抬起头来,看着曹颙道:“哥哥,弟弟这些日子去京中各处寺庙了!听说每月的初一十五,董鄂府的老太太都到寺庙里礼佛。查来查去后,晓得她们家最常去的是妙应寺。原是以为前儿会去的,不想却赶上宫里老太妃薨了,官眷都进宫!” 这东一句、西一句的,是哪儿跟哪儿?曹颙想着平素晓得的人家,这姓董鄂的……姓董鄂的却只有一家。 “静惠?”曹颙脑子里想起一人来。 曹颂使劲地点点头,带着几分期盼道:“哥哥,去年春里她回京时,弟弟就说过到京了去瞧她的!” 曹颙的心中有些不自在,这董鄂静惠是李鼎第一个未婚妻。虽说这些日子同李鼐也见过几遭,但是曹颙心里实不愿意同李家牵扯太多。 瞧曹颂这傻模样,怕是瞧上董鄂静惠了。曹颙心里叹了口气,对曹颂说道:“二叔没得早,二婶就惦记着给你结门好亲事,好让你多个倚仗。董鄂姑娘虽说不错,但是她无父无母,伯父又是问罪官员,二婶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 曹颂皱着眉,央求道:“哥哥,您同嫂子对母亲好好说说呢!” 曹颙想着兆佳氏的为人行事,对曹颂道:“好像是听你嫂子说起过,二婶那头连给你表妹的小定都预备下了。你觉得,她可是能改主意的?” 曹颂想想自己的母亲,实在是没什么指望。他侧过头去,梗着脖子道:“要是那样,弟弟就入伍去!反正,弟弟就是不娶!” 这哪里是“不娶”,明明是“非她不娶”,曹颙见他这般坚定的模样,不禁有些愕然。 在这个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自己心甘情愿地洞房见新娘,这小子竟然玩起“自由恋爱”来。到底,谁是穿来的啊? 他的心里倒是有一份感动,笑着道:“行了,行了,别苦着脸了!就算你看上董鄂姑娘,总要看看董鄂姑娘那边的状况才好,说不定她已经许人家了!” 曹颂见曹颙松口,眼中露出希翼来,忙道:“她没说亲,弟弟已经打探仔细了!” 兄弟两个正说着话,曹颙就觉得有些不对,有种被人窥视的感觉。 他不动声色地往四下里扫了一遭,斜对过的干果铺子边却是有个行踪诡异的家伙往茶馆这边眺望。 因不晓得对方来意如何,曹颙有些不放心两个小的,便对曹颂道:“这个事情不急,左右你还要九个月后才议亲,咱们先去瞧瞧三弟与四弟去!” 曹颂应了,跟着曹颙起身。 魏黑也发觉有人窥探之事,低声同曹颙说过,去反跟踪那人去了。 曹硕与曹项两个正迎头过来,连带着他们身边的长随小厮,各个手里都提溜了书。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这小哥俩买了好几十本书。 小哥俩儿看到曹颙,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曹硕将剩下的银钱递还过来,道:“大哥,弟弟们花了四两三钱银子!” 曹硕与曹项每人的月例是二两银子,这买次书就花费了四两多,所以他们两个都觉得花多了。 曹颙不愿意培养他们大手花钱的习惯,这“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正经过日子还是应勤俭持家才好。 早先他没想到这点,因此曹颂就有些大手大脚的习惯,如今大了些,晓得银钱来之不易,才算花费仔细些。 曹颙点点头,将剩下的银钱收回,带着弟弟们一道回府。 魏黑暗中跟着那行迹鬼祟之人,那人一直跟着曹颙他们到西城。待曹颙他们回府后,他便一路往北,最后进了雍亲王府…… 第三百五十七章 头绪(上) 第三百五十七章头绪(上) 安定门内,雍亲王府,书房。 四阿哥心腹幕僚戴锦与傅鼐两个都在,四阿哥坐在书案后,听一粘杆处之人回报今日曹颙行踪。 待听他带着几个弟弟往西华门觉罗府走了一遭,又去了隆福寺,接着便回府后,四阿哥摆了摆手,打发那人退下。 傅鼐在旁,听提到曹颙,心中一动,道:“四爷使人盯着曹颙,可是想要查李鼎失踪之事?” 四阿哥穿着素服,揉了揉眉间,脸色难掩乏色。这几日他在宫里当差,委实劳乏了些,现下才算得空歇一歇。 听了傅鼐的话,他道:“也不尽是如此,前些日子被皇阿玛召见进园子的那个布衣老者,已经使人查过,应就是曹府的那个西席。瞧着那几日礼部与内务府的档,皇阿玛赏了那人爵位。若是所料不差,那应该是皇阿玛用过的老人,要不怎会如此优容!” 戴锦点头道:“那个叫庄席的老者,奴才也使人查过。他是四十八年四月随同曹寅之妻李氏一道进京的,对外说是曹寅给曹颙聘请的西席。在山东时如何不知晓,在京城时却是喜欢喝茶听戏的主儿。他有一个兄长,叫庄常,早年曾在江宁织造府做幕僚,康熙四十九年去了苏州李煦处,年余后又回到江宁!” 四阿哥思量了一回,道:“这庄常在江宁与苏州的时间,却是同曹寅卧病、李煦张扬的时间同。看来,那位也是皇阿玛的人了!” 曹寅身边有人,或许还有监视之意;曹颙前几年还是个弱冠少年,少不经事的年岁,哪里有需要提防的?这其中,倒是辅佐照应的目的更多些。 四阿哥想起皇父与曹颙的关系,心里不禁有些不自在,随即却释然。怨不得曹颙与十三、十六甚是投缘,这其中亦是血脉使然。 如今,李鼎在京城失踪多日,九阿哥使人在四九城暗中访查,没头苍蝇似地乱转,恨不得要到每个府里搜一遭似的。四阿哥这边,不禁也动容。 李家投靠了老八那边,他是晓得的。 李家给老八采买了五名苏州女子送到热河的事,四阿哥这边已经将前后探查清楚。至今没揭开来,只是因他不想招摇,不愿意同八阿哥那边公开为敌罢了。将那些证据留在手中,只当是把柄,保不齐什么时候用得上。 目前看来,李鼎想来已经凶多吉少,出手的到底是哪一个? 三阿哥那边,整日里卖弄文章,又从皇父手中接下编撰数书的差事,会这般行事? 若是不是三阿哥那边,难道真同七月间烧陶然居的是一伙人?既是老八的死敌,那要是能拉拢过来,实是大善。 要不然的话,就只是李家的私怨。对方敢在京畿闹事,委实胆子大了些。 戴锦沉吟了一回,道:“曹寅与李煦关系虽近,曹颙与李鼎走动却不多。春日间,就因李鼎在内务府说错话,使得曹颙的处境有些尴尬。会不会是他们表兄弟两个起了嫌隙什么的……” 他话音未落,傅鼐已经摇头道:“绝不会是曹颙,我见过他几遭,他不是那般心狠手辣之人!” 四阿哥点点头道:“嗯,应不是他。他有佛心,就是往蒙古去办皇差,也能捡回个孤儿,千里迢迢地带回来。虽说有些‘妇人之仁’,但是他这份善心也难得。” 戴锦见连四阿哥都为曹颙说话,笑道:“奴才只是这么一说罢了!李鼎不过是个三等侍卫,奴才实想不到他会与何人结怨!” 四阿哥道:“使人看着曹颙,也是有保全他之意。曹李两家在江南多年,得罪的人应不少。若是算计李鼎之人并不是冲老八来的,那保不齐还会打曹颙的主意!” 不过是说得好听,他心中担心的却是另有其事。 连带老九自己个儿,都以为李鼎是受了池鱼之祸。他们这么迫不及待地想探明原由,除了不愿意被算计外,也是为了安李煦之心。 万一真因这个缘故,老八与李家起了嫌隙,说不定又要打曹家的主意。 曹家已经抬旗好几年,按照章程,曹寅早应卸了内务府织造的差事,但是至今仍没有动静。 皇父优容老臣,曹东亭看来要终老江宁织造了,四阿哥在心里叹道。对于这个局面,他的心中还是隐隐有些欢喜的。 江南重地,江宁织造府又是肥缺,要是曹寅真卸任,说不定就是老八的人过去。到时候老八的银库越发充足,交际往来更多,人缘就越来越好。 曹家虽然孝敬过废太子财物,但那也是康熙四十七年一废太子前的事,而且是太子使人下去勒索的。曹家那时是包衣家奴,对小主子索求也不能违逆。 四阿哥这般想着,对曹家的好感便增了几分,不再像对李家那般厌恶。 身边有皇帝派去的幕僚,年刚弱冠,就升任太仆寺堂官,这等殊荣又有谁有过?只是曹颙向来低调本分,行事还算恭谨勤勉,因此不显罢了。 四阿哥看了看戴锦与傅鼐道:“皇阿玛有提拔曹颙之意,若是他能上进些,熬过一两任,说不得还要再升!” 戴锦与傅鼐听出他话中的用意,傅鼐道:“既是四爷器重曹颙,实是他的福气。说起来四爷与曹颙有救命大恩,就算不投到王府这边,他也不会同四爷作对才是!” 四阿哥只是因八阿哥最近这两年势力大涨,而自己的门人少,有些着急。 不过是一想罢了,想到曹府还有个钦派的幕僚在,四阿哥想要收揽曹颙的心思只能按捺下,对傅鼐道:“别的先不说,往后你同曹颙好生亲近亲近。你是长辈,对他多照拂些是正经。” 傅鼐晓得这不过是托辞罢了,说起长辈来,这些皇子阿哥哪个不是曹颙的长辈?心里虽是腹诽,面上他还是笑着应承下来。 * 什刹海边,李家外宅。 李鼐看过了杨瑞雪送来的房契地契,前门的店铺不算,就是这处宅子,现下也挂在杨瑞雪名下。 这边的宅子,却是李鼎入秋才变更的。原是怕日后这边往来的人多了,被御史盯上,所以他先料理干净,免得到时候纠缠不清楚。 杨瑞雪虽然不比过去那般柔弱可欺,也没有胆子吞李家的房产。今日将这些房契与地契给李鼐看过,却是另有用意。 “大爷,妾身虽出身商贾,却无贪心之念。铺子虽说是妾身的铺子,这宅子却是二爷为了免得麻烦转到妾身名下。如今……如今二爷……”说到这里,已经是红了眼圈:“二爷虽没音讯,大爷却在此,妾身这里完璧归赵了!若是大爷无其他差遣,妾身便使人另寻住处!” 这话说得大义凛然,不过是想探探李家的底线罢了。她到京城半年,如今眼界也宽了些。 李家在江南能只手遮天,在京城这权贵云集之地,又算什么? 李鼐见她如此,心里却是难受,忙道:“杨夫人无须如此,这边宅子空着也是空着,何必另寻住处?你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容易,就在这里住着吧!”说到这里,想到珠场之事,带着几分愧疚道:“说起来,二弟也亏欠你良多,这宅子虽不值什么钱,到底是他给你的,你就留着吧!” 杨瑞雪见李鼐如此,几乎要笑出声来。实是太可笑了,李煦那样的老不修,怎么能养出这样鲁钝的儿子? 强憋了笑,她的脸上就有些僵硬,为了掩饰,忙低了头,做垂泪状,道:“大爷好心,妾身实是感激涕零!” 虽然杨瑞雪的身份同李宅那边的妙云不同,但毕竟在李鼎失踪前侍奉过,因此李鼐不禁望了望杨瑞雪的肚子。 是否怀有身孕,要月余才能诊断出来。不管是妙云,还是这个杨氏,只望天可怜见,给二弟留一丝血脉。 杨瑞雪说完话,半晌不见李鼐应声,轻轻抬起头瞟了一眼。见他正巴巴地看着自己的身子,杨瑞雪只觉得身子一软,嘴里不禁娇吟出声。 李鼐听了,见杨瑞雪面色潮红,含泪蹙眉的模样,不由一晃神。 随即他在心里骂自己一句“畜生”,眼前的是二弟的外室,说不定还是他侄儿之母,二弟如今生死未卜,自己怎能生出这乱七八糟的心思? “杨夫人,你这是不舒服……”李鼐去了旖念,神情多了几分关切。 杨瑞雪虽说年轻,却也算是经年的妇人,强忍了心中的失望,带着几分哀切道:“妾身也不省得为何,想到二爷既心痛如绞!这些日子,妾身日夜在菩萨面前祈祷二爷平安。还望神佛有灵,能听到妾身的祈求!” 李鼐正为弟弟难过,见杨瑞雪同自己一般,心里越发瞧着她亲近,已经是将她当成弟妹待了。因此,他很是感触地说:“能遇到你,也是二弟的福气!” 杨瑞雪面上没言语,心中苦笑不已,自己却是实在没福气,才会遇到李鼎。 * 西城,曹府,梧桐苑。 初瑜是黄昏时分,才打宫里回来的。她辈分低,这一天功夫,多数时候都是站着应酬。偏生她脚上还穿着花盆底,这脚就遭了罪了,回来时已经有些蹒跚。 她原本还咬牙忍着,只是让喜云寻了软底布鞋换上。曹颙却是看出她不对劲,忙使人去倒热水,给她泡脚,又打发丫鬟去找消肿的药膏。 看到初瑜白皙的小脚已经红肿不堪,曹颙甚是心疼,瞧了瞧那几寸高的花盆底,对初瑜道:“就是非要穿这个,你也找双矮些的穿上,何苦遭这个罪?” 初瑜苦笑道:“实没想到会待到这个时候,原还以为点卯罢了!初瑜还好些,那些年岁大的老福晋、老夫人累得晕厥过去好几个!” 曹颙听她提到这个,想起白天曹颂所说的话,问道:“瞧见董鄂府的老太太没有?” 初瑜点头道:“嗯,今儿她也进宫了。虽说七十多岁,但是老人家很是硬朗,在灵前守了半日,倒是看不出劳乏来!” 说话间,喜云已经寻了药膏出来,给初瑜上了药。 宫里供应的东西,曹颙是晓得的,便对初瑜道:“要不让人送点吃的过来,你再垫吧垫吧!” 初瑜摸了摸肚子,对曹颙道:“虽是吃得东西不多,但是却喝了两碗**,如今也不饿。”说着,揉了揉自己的腰,道:“现下,直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僵了!” 曹颙取了靠枕,让初瑜躺下,要帮她捏两下。 初瑜刚想说在喜云她们面前不好,喜云与喜彩已经笑着挑门子出去了。 初瑜看着两人的背影,怔了一下,对曹颙道:“额驸,白日同额娘说了几句家常,陈氏有喜了……” “陈氏?岳父新纳的庶福晋?”曹颙听着有些耳生,问道。 初瑜犹疑了一下,点头应是。 曹颙还只当她顾及兆佳氏,不好随意归省,笑着说道:“若是想回去,就回去。二婶要是问起,你只管推到我身上就是!” 初瑜没有应声,慢慢地点了点头…… 第三百五十八章 头绪(下) 第三百五十八章头绪(下) 畅春园,西校厂。 曹颙穿着官服,站在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身边,观看场上的武举骑射。永庆虽然身材魁梧,平日里跟朋友们比起来,是一等一的身高,但是在众举子中却是不显。 看到场上有一举子,骑射五发连中,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不禁叫好。 今日,十一月初七,上午武举子们在太和殿考测试,下午到畅春园考骑射步射。曹颙本没有差事往园子来,因惦记着永庆武举之事,寻了衙门里一个小差事,亲自往畅春园走一遭。 办好了差事,他到校场这边,正好遇到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在,便在一起说话。 说了两句闲话后,十六阿哥方觉得不对。曹颙如今已经是堂官,今日又不陛见,又不是朝会日,怎么巴巴地来园子这头?就算有传话跑腿的差事,也轮不到他啊? 十六阿哥转过头来,刚想发问,就见曹颙正专注地往场上的举子中望去。十六阿哥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因隔得远,也看不太真切,只觉得有个留着胡须的魁梧汉子有些面善。 他碰了碰曹颙的胳膊,问道:“孚若看谁呢?” 曹颙指了指,道:“那个,是永庆,他来参加恩科制举了!” 永庆是曹颙的好友,十六阿哥前几年也见过的,闻言不由诧异:“他怎么还参加这个?” 话说出口,他想起去年春天曹颙曾写信回来,帮完颜永庆开脱之事,隐隐地明白些缘故。 十七阿哥虽对完颜永庆的事知之不详,但是顺着两人说话,也多看了完颜永庆两眼,道:“这不是十四嫂的堂兄么,伯爵府的长公子,前些年同十四哥关系顶好的。前年十四哥还带我去过他们府呢,就在新街口。” 曹颙点点头,道:“嗯,是他,他另户别居了!” 不管是王府,还是百姓人家,这兄弟多了,娶亲后另户别居的也是寻常。只是嫡长子多要继承祖宗功名与基业的,另户的却是鲜少听闻。 想必,这其中又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家族纠葛,十七阿哥也不耐烦多问,“哦”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十六阿哥想得多些,低声对曹颙道:“虽晓得你们有情分,但是到底要注意些。他已经是家族弃子,你同他往来,与十四阿哥与完颜家面上却不好看。” 这话说得虽不好听,但十六阿哥却是出自善意,因此曹颙还是谢过。 十六阿哥见他谢归谢,却不像放在心上的模样,晓得他是重情义的,便只能叹了一声。 就听传来响鞭声,康熙在官员侍卫的簇拥下,乘坐着十六人抬行的步舆徐徐而至。 校场内外,立时所有的人都矮了下去。原本在马上的举子也都翻身下马,跪了下去。 康熙下舆升座,道了“平身”,场上众人才肃身而起。 前几年曹颙也见识过这个场面,康熙不过是走个过场,阅试武举骑射技勇,接下来应该是亲率善射侍卫来上几支箭。 果不其然,有康熙先射,亲发五矢,皆中。而后,有两个御前侍卫出列,也射了几箭,虽说也中的,但是却都有一支两支略偏靶心。 上下立时又是齐声颂歌之声,康熙复又乘舆,带着官员侍卫离了校场。众人少不得又跪送圣驾。 待圣驾渐远,众人才陆续起身。 十七阿哥看着方才康熙射过的靶子,对十六阿哥道:“皇阿玛臂力不减,瞅着同前两年并无二样。” 十六阿哥点点头道:“今年糟心的事少些,皇阿玛心里也畅快!”话说出口,他自己也不尽信。 虽说如今“二废太子”,但是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惦记着太子再次复立的可不少。都是儒家礼教给闹的,世人皆贵“嫡”轻“庶”。 二阿哥不管有什么私德不检的地方,毕竟是尊贵的元后嫡子,按照礼法应是皇位继承人。 曹颙的心思还在场上,永庆已经行了三轮步射,成绩俱是不错。曹颙不禁有些手痒痒,若是自己也在场上,说不定也能混个三甲出身。 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便都回去。只剩下曹颙,等众举子考完毕,同永庆说了几句才走。 永庆他们明后日还要有其他考试,因此并不出园子,由兵部与礼部官员领着,在校场这边的排房安置。 刚出畅春园,曹颙便见十四阿哥与十五阿哥联袂而来。曹颙避无可避,只好上前甩了袖子,道:“十四爷安,十五爷安!” 见是曹颙,十四阿哥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没有应声;十五阿哥扫了眼他身上的官服,问了两句闲话,便同十四阿哥进园子了。 曹颙望着两人背影,想起十六阿哥所说,十五阿哥是德妃娘娘抚养,对德妃甚是恭敬。 十四阿哥是德妃亲子,十五阿哥是养子,这兄弟两个感情好些,也算平常。只是,不晓得为何,从来没有人将这两位阿哥搁在一块儿说过。 要是历史不变的话,十四阿哥再过两年凭借着西征的军功,也有了夺储的实力,那十五阿哥是不是隐性的“十四党”? 后世的人,通过历史遗留的蛛丝马迹,将康熙末年用四个字做了总结,那就是“九龙夺嫡”。 到目前为止,康熙的后宫妃嫔共生育三十多名皇子阿哥,其中夭折的不计,序齿的就二十多个。 那大名鼎鼎的“九龙”说得是众皇子中掺和夺嫡的九人,即如今被圈进的大阿哥与废太子,自我禁足的十三阿哥,八、九、十、十四阿哥几个,还有三阿哥同四阿哥。 这其中应没有几位小阿哥的事吧?曹颙在心中思量着。 虽然不晓得十五阿哥在历史上的结局如何,但是十六阿哥袭了铁帽子王爵的事,曹颙却是晓得的, 两人是同母兄弟,若是十五阿哥真搅和进夺嫡的事,四阿哥怎么还会待十六阿哥如此优容?曹颙骑在马上,觉得自己有些想多了。 曹颙回到城里时,已经是天色渐黑。 刚一进府,曹颙就见庄先生站在前厅门口冲他招手。他将手中的马鞭递给小满,快步上前,笑道:“先生是等我呢?” 庄先生的面上却有些凝重,背着手道:“书房里说话!” 曹颙有些诧异,不晓得是何事,跟着进了书房。 待小厮送茶上来,庄先生摆摆手,将人都打发下去,才对曹颙道:“咱们府叫人给盯上了,有人在查魏黑与任家兄弟的身份!” 曹颙想起那日跟梢的人,微微地皱眉,道:“还是那边府里的人?” 曹颙身边的人,除了魏黑与任家兄弟外,其他多是家中的家生子。魏黑虽以仆人自居,却不是奴籍;任家兄弟两个则是当年在道台府跑腿当差的,也没有入曹府的奴籍。 魏黑落籍在江宁,任氏兄弟是沂州良民百姓,曹颙倒也不怕人查他们的身份。只是这样下去,怕牵扯出其他的事来。 就听庄先生道:“未必是四阿哥那边的人,或许是九阿哥府上或者李家的人的也保不齐。”说到这里,他苦笑一声,道:“前几日,有人使银钱打探老朽的状况,或许这次是鲁莽了,这一杆子下去,惊了不少蛇!” 曹颙听到庄先生那句使银钱打探,问道:“有人说了,是哪个?” 庄先生摆摆手,道:“治家严谨是好事,但是水至清则无鱼。你素日给人的印象温厚良善,待府里下人也不宜太严,否则有心人一比较,便晓得你在藏拙。” 曹颙虽然晓得庄先生说得在理,但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不指望大家都忠义两全的,但是既领了曹府的银钱,还是少些吃里爬外的人才好。 庄先生思量了一回,道:“任家兄弟到底同魏黑不同,与曹家并没有什么恩义,不过是为了图功名罢了。这两个人,孚若要想想留在身边使唤使唤,还是要成了户下人才好,要不然往后少用。” 曹颙本身就是谨慎不过的人,只是还是不习惯将人变成奴籍。庄先生说得却是在理,这些话魏黑已经同他提过一遭。 “这些日子,说不得就要有人打任家两兄弟的主意,这也算是考验吧。若是他们两个不堪用,趁早打发了是正经!”庄先生道。 曹颙点点头,记在心里。幸好他向来谨慎惯了,遇到机密事都是魏黑去办,并不经别人的手。 那晚在李家醉酒之事,两兄弟却是晓得的。若是被人知晓曹颙与李鼎有了摩擦,那李鼎失踪之事,曹颙少不得也有嫌疑。 “杀”,曹颙想到这个字,自己个儿吓了一跳。若是真要消灭一切蛛丝马迹,那李宅那边也有好几个人晓得呢。自己这是怎么了? 曹颙心里诧异着,开始反省起来。 看来杀戒是不好犯的,要不人的心理都有依赖性了,遇到什么麻烦事,就想着一杀了之,世界清净。 同庄先生商议后,曹颙决定还是以不变应万变。不管是四阿哥那边也罢,还是九阿哥或李家也好,既是盯上曹家,就让他查去,顶多能查出他同李鼎表兄弟感情一般,还能查出花来? 书房书桌上,放着一张请帖,是程梦星昨日使人送来的,说是明日要登门拜访。曹颙看到这个,想起文绣的妹妹韩江氏。 韩江氏是程梦星的外甥女,在京城就落脚在程家。程梦星明日前来,应是为文绣骨灰之事吧。 窗外天色已经全黑,曹颙下晌饭还没吃,有些饿了,便同庄先生别过,进了二门。 走了几步,快到芍院时,曹颙正好见初瑜带着丫鬟婆子打院子里出来。他便快行两步,同初瑜一道回了梧桐苑。 他前几日同初瑜说了曹颂的心事,让初瑜帮着在兆佳氏面前谈探口风。 董鄂家也是正经的满洲大户,族里袭着爵位的都统、副将不少。只是噶礼这支如今衰落了罢了,要不然凭着董鄂家的门第,曹家实算不得什么。 初瑜侍候曹颙更衣,又叫喜云她们传饭摆桌子。夫妻两个,一边说着家常,一边吃饭。 初瑜打心底喜欢董鄂静惠,觉得是个好姑娘,性子温顺不说,女红厨艺样样拿得出手。不过,就算这样,她对这门亲事也不甚看好。 兆佳氏虽说话不多,如今大家相处起来,面上也过得去。但是一个府里生活半年下来,初瑜看出她不是好说话的人,性子有些执拗。 曹颙与初瑜毕竟是隔房的,不是正经的嫡兄嫡嫂。如今有兆佳氏在,曹颂的亲事还得是她最后拿主意。 一个是侍郎府邸的嫡亲侄女,一个是罪官府上的孤女,兆佳氏会如何选择,答案显而易见。 “额驸,听着二太太今日的话音,对侍郎府那边多有埋怨。像是舅太太那边,是不愿意将女儿许给二弟的。”初瑜说道。 为了曹家下一代的健康,曹颙是打心里反对姑表联姻的。但是听到初瑜这般说,他还是有些不高兴,皱眉道:“怎么,他们家姑娘是天仙不成,咱们小二哪里配不上?” 初瑜笑着说道:“瞧额驸说的,谁家父母眼中姑娘不是天仙宝贝似的?二太太性子严厉,或许舅太太怕女儿受委屈,心里不放心,也是有的。” 曹颙看着曹颂长大,对这个兄弟的感情最深,如今既晓得他的心事,自然也是上心。 思量了一回,他对初瑜道:“过几日,寻个时机你见见董鄂丫头。要是她那边也愿意,咱们做哥哥嫂子的,少不得想个法子帮帮二弟。左右还有大半年的功夫,总会想出折来!” 初瑜想着曹颂屋子里的两个通房,心里是不赞同与董鄂家说亲,怕委屈了静惠。不过,见曹颙这般说,晓得他对这个弟弟最宠,她便“嗯”了一声,没有再言语其他的。 第三百五十九章 喜庆 第三百五十九章喜庆 次日,程梦星到访,确是因文绣之事道谢。除了这个,他还提到韩江氏想要收拢江南的生意,迁居京城之事。 曹颙虽然听说他有相求之意,但是却没有直接应下。韩江氏是一女子,本来做生意就不容易,在地方上有亲朋故旧扶持还好些,到了京城可怎么着? 不说别的,就是九阿哥那种习惯了霸占民产的权贵,就不是一个两个的问题。程梦星虽然在京城住了好几年,但之前是闭门读书的举子,这两年是清贵翰林,对这些并不怎么通透。 “士农工商”、“士农工商”,就算是出身盐商世家,程梦星的想法还是同士林中人并无区别。他见曹颙并没应承,还只当曹家不愿意参合商贾之事。 他不过是因外甥女提了,所以答应帮着传话,本没有抱着什么指望,因此并没太放在心上。 两人说了几句旧话,程梦星想起紫晶来,犹豫了片刻,终是沉吟道:“孚若,有句话不晓得梦星当说不当说!” 他向来是爽快人,如此这般踌躇,曹颙却是有些意外,笑道:“有什么事,伍乔兄直言便是,若是小弟能应承的,自是不推脱!” 程梦星点点头,道:“府上紫晶姑娘与梦星表亲是旧识之事,孚若也晓得。紫晶姑娘身世伶仃,如今又年岁渐长,这样终老府上,实是令人叹惋!” 曹颙见程梦星面上关切不似作伪,心中讶然,道:“莫非……莫非伍乔兄对紫晶……对紫晶有意?” 程梦星闻言,苦笑道:“终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虽然梦星对紫晶姑娘有倾慕之意,但紫晶姑娘却是并无此心。如今,梦星虽提及此事,并不是出于私心,而是怕孚若不留意内宅之事,任由紫晶姑娘蹉跎下去。红颜易老,女子的青春又有几何?” 曹颙叹了口气,道:“不瞒伍乔兄,在小弟眼中,紫晶同自家姊妹一般无二,前几年也反复劝过。但是瞧她像是拿定了主意,并没有想要嫁人之意。” 程梦星想起去年夏回扬州时,自己路过沂州时,曾对紫晶当面求亲。紫晶并没有思量,很是直接地婉拒了他。 看来,她是真没有婚嫁之意。难道,她的心上人在曹府,所以她不愿意离开?程梦星想到这点,看向曹颙的神色有些怪异。 曹颙不是莽男子,看着程梦星神色,哪里还不明白其所想?他忙摆了摆手,道:“伍乔兄想拧了,紫晶是看着小弟长大的,怎么会有这个心思?小弟瞧她平日里心如止水,也想不透她年纪轻轻,为何会这般清冷。” 从官宦小姐,到父亲问斩、母亲病故,自己沦落为奴,这般坎坷的经历,实令人心疼。程梦星心里低叹一声,却是没有再说什么。 他多情虽多情,但是男人么,对方既已拒绝,他也不会死缠烂打。 曹颙的心中,虽说舍不得紫晶离开,但是还真期盼有个人能真心待紫晶。他有了这个念头,望向程梦星的目光就殷切些。 想到程梦星的才子名声,还有他身边向来是不缺美貌婢女的,曹颙便骂自己糊涂。就算程梦星因求而不得,暂时觉得紫晶新鲜,但是他是风流惯的,哪里是能真心疼人的? 想到这些,曹颙想起去年夏天自愿跟了程梦星的粉蝶与翠蝶姊妹两个,不免问了一句。 程梦星听了,脸上露出一抹得意来,笑着应道:“她们姊妹甚好,与琴艺上大有长劲。说到这里,还是要多谢孚若割爱,梦星也教导过一些女子,从没有见过资质有她们姊妹这般好的。如今,从翰林院点卯回家,听着她们姊妹两个的琴音,就是这京城权贵之地,也不使人觉得难熬了!” 曹颙想起那个荷园,那两位如仕女般美丽的女子,不由地怔住。那对花朵般娇艳地姊妹两个,自幼就是被当成玩物一般养大,如今跟在她们仰慕的才子身边学琴艺,这也算是“求仁得仁”吧。 那样的一对女子,对男人的诱惑太大了。 就是曹颙,当初心里也是起了涟漪的。 实是唐娇娇留给他的阴影太大,实在他对小脚美人看着上半拉身子还行,看到脚下却是没了兴致。 就算那姊妹花不是小脚,在初瑜大肚子的时候,曹颙也不会学着别人“偷食”,不过是心里意淫一下罢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程梦星便起身告辞。因是国孝,不宜留客宴饮,曹颙便没有挽留,亲自送到门外,同他约好下次一块饮酒。 曹府门外不远,隐蔽处,两个男人探头往这边望着。 待程梦星骑马走后,其中一个便快步尾随而去,剩下一个继续在这边盯着曹府大门。 * 东城,九贝子府,书房。 地上有一人跪着禀告,九阿哥站在那人前面,背着手踱步。只听那人回道:“回主子爷,四爷府上门风严谨,实打探不出其中详情。” 九阿哥满脸阴郁,道:“四阿哥那边暂且不论,三阿哥那边有什么动静没有?” 那人回道:“先前每旬三爷府上都有翰林院的往来宴饮,这些日子因是老太妃孝期,三爷那边闭门谢客。” 九阿哥冷哼一声,又道:“宫里头呢,消息可都归拢了?十四阿哥那边,可安插过去人了?” 那人回道:“为了给老太妃祈冥福,宫里这些日子要往外放人,奴才已经使人安排了,这几日便应能过去!” 九阿哥听完,摆摆手打发那人下去。 待那人出去,坐在旁边始终没应声的八阿哥才开口问道:“九弟,老十四那边……莫非你是疑他不成?” 九阿哥点点头,对八阿哥道:“八哥,您可不能太实心眼。如今后宫中,贵妃不理事儿,四妃中隐隐以德妃为首,十四弟若是生出些花花肠子也不意外。再说,他看着莽是莽,这些年何曾吃过亏?虽说那年为了替八哥求情挨了鞭子,在皇阿玛心中,只会觉得他仁义。要说莽,老十三那样的才是莽呢,老十四……嘿嘿,这两年私下他也没消停,咱们委实小瞧了这个弟弟了!” 十四阿哥这几年在兵部当差,虽然使得八阿哥的势力涉足兵部。但是仔细想想,那里面却是油泼不进,多是老十四自己的势力。 八阿哥想到这些,心里也紧了紧。十四阿哥同他比起来,实在是更得圣心。生母位份高不说,十四阿哥的妻妾子女也比八阿哥多。 对于十四阿哥的这些话,九阿哥原本也说过,每次八阿哥还要出言为十四阿哥辩白两句。 这两年,随着十四阿哥年岁渐长,出宫的次数反而不如先前多。除了在部里当差,他多留在宫里,同几个年幼的皇子阿哥也很是亲近。 八阿哥晓得九阿哥是为李鼎之事着恼,思量了一回,皱眉说道:“就算老十四有了私心,也不会拿李家做法吧?现下他羽翼未满,一时半晌的也不会同咱们决绝,何苦这般生事?” 九阿哥略做思索,问道:“八哥,您说会不会是因曹家的缘故?曹颙去年帮了完颜家的那小子,抹了十四弟的颜面,这以后他心里就瞧着曹颙有些不顺眼。李家那边,已经使人打探得差不多,就是个私窑子罢了。内务府与侍卫处,好几个都往那边留过夜。李鼎失踪约莫一个月了,为何李家不敢大张旗鼓地寻,也是因这个缘故。会不会是老十四犯浑,借着李鼎撒邪火呢!” 这理由委实牵强了些,八阿哥自己个儿想不明白,也不愿看着九阿哥因这个事太过费心,便道:“你们府那些人也该收敛收敛了,这些日子传出的话儿,可委实是不大好听,莫要自乱阵脚才好!” 九阿哥得意地笑笑,对八阿哥道:“若是收敛了,能搅和出老三与老四府上的么?” 八阿哥恍然大悟,怨不得觉得九阿哥这些日子太刻意了,原来是别有用意。 就听九阿哥道:“借着这个由子,探探大家的底儿也不赖!哼哼,只是没想到,老四看着向来规矩,这府里出来的暗人也不少!” 不说九阿哥怎么想着要探查各个王府的势力,转眼到了十一月初十,又是小朝会之期。 畅春园,箭厅。 今年恩科至昨日起,全部结束,共文科共取士一百四十三人进士及第出身有差;武科九十六人,定于后日傅胪。 这些就是朝廷的新血,又是恩科特捡的,大学士与礼部尚书、吏部尚书、兵部尚书等着少不得都上前颂了一番功德。 人才大事,关系到朝纲国政,康熙看来对这次恩科也颇为满意。不晓得他怎么想起文武分科的不便来,对文武百官道:“习文之内,亦有学习武略,善于骑射者;习武之内,亦有通晓制义,学问优长者。如或拘于成例以文武两途,不令通融应试,则不能各展所长,必至遗漏真才。嗣后文童生、生员、举人内,有情愿改就武场考试者;武童生生员、举人内、有情愿改就文场考试者,应各听其考试。” 曹颙在厅上听着,心里还等着有老臣出言反对。这清廷别的不说,那些人惯会说“祖宗规矩”、“祖宗规矩”的。 虽说几个大学士与礼部官员听了康熙这话,都面面相觑,觉得不合礼法,但是却没有人敢开口质疑。 谁不晓得,这几年他们这位皇帝越发习惯乾纲独断了。 屋子里一片沉寂,康熙皱了皱眉,面上有些不虞之色,道:“众爱卿可还有其他事禀奏?” 就见刑部尚书出列,原来前几日交部议罪的几个官员都有了定论,因此他递了折子,请康熙定夺。 在办理淑惠妃丧仪中,内阁学士兼管光禄寺卿事马良,于灵前供设祭品,不敬慎办理,应革职,枷号两月鞭一百;工部尚书满笃、侍郎马进泰备办灵床等物,不加详慎,殊属不合,应各降二级调用;其内务府总管赫奕署总管事马齐于陈设祭器祭品之时,不遂一详阅,亦属不合,应降一级、罚俸一年。 康熙看了折子,望了望了众人,寒着脸沉声道:“准奏!” 散了朝后,曹颙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去了永庆家。永庆中了二甲第九名,一个武进士到手了。 永庆的脸上真心欢喜,渴望出京的心情也很迫切。不过,按照规矩,他们这批武进士,要先在京城历练,半年或者一年后,才能外派,也不是能急得的。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到有人急匆匆过来禀告,道是奶奶要生了。 永庆唬了一跳,忙站起身来,抬步想要往后院去,看了看曹颙又止住。 曹颙也跟着起身,对永庆道:“善余兄,即是嫂子要紧,小弟也不耽搁了,回去等哥哥的好消息。” 永庆也不跟曹颙外道,笑着说道:“借孚若吉言,那哥哥就不多留你,明儿使人给你报喜去!” 第三百六十章 丰收 第三百六十章丰收 十一月十三,康熙自畅春园启行,谒暂安奉殿、孝陵,五阿哥、十阿哥、十五阿哥、十七阿哥随扈。 曹颙身为太仆寺卿,带了唐执玉与其他几个属官,也跟着銮驾侍奉。 同五月间塞外避暑不同,这次出差实是挺遭罪。寒风渐冷,骑在马上,速度慢得不行,还不能失了官仪。 虽说曹颙没有冬日随扈过,但是十六阿哥是经常随扈的,提前叮嘱过曹颙,让他带足小毛衣裳。套在官服里挡风耐寒,最是要得。还有什么软皮护膝,翻毛靴子,手筒,耳包,能预备都预备上。 曹颙也同随扈的几个太仆寺属官说了,众人也都各有准备。只有唐执玉,因出差前赶上休沐,没有赶上曹颙的吩咐,没有准备那些个。 虽然他也穿着棉衣裳,看着厚厚的挺耐寒,但是在马背上行了半日后,却被冻得满脸青白,身子都僵硬了。 按照行程,这要五、六日才到孝陵,曹颙怕唐执玉受不住,就将自己手上富余的一套皮马甲、护膝、手套送他使。 圣驾为了避免扰民,并不经市镇走,唐执玉就是想添些皮毛衣裳也找不到地方买去。因此,对于曹颙的馈赠,他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谢过收了。 寒冬时节出差,曹颙这种懒人原是不情愿的,但是昨日李鼐造访,带了个消息,却使得他高高兴兴地出差来了。 李煦要进京了,已经请下旨意,进京来陛见。听说他已经打江宁启程,十一月下旬抵京。 曹颙在李鼐面前能应付自如,换作李煦的话,却是没有把握。李煦是侦探头子,若是自己露出马脚来,说不得就将嫌疑引到他自己身上。 只是,却不能参加永庆长子的“洗三”礼了,曹颙心中叹息一声。 * 阜成门内小弓匠胡同,永庆府邸,内院正堂。 今日来参加孩子“洗三”的,女眷有永庆之母福惠郡主,永胜之妻,永庆胞妹简亲王福晋,初瑜,还有齐佳氏的舅母傅尔丹的夫人舒穆禄氏;男客则是永胜、齐家齐佳氏一个在京任职的娘家兄弟,还有永庆这次武举的两个同年武进士。 收生姥姥边给婴儿洗身,边唠叨:“先洗头,作王侯;后洗腰,一辈倒比一辈高;洗洗蛋,作知县;洗洗沟,做知州。” 洗完后,她拿起先前准备好的大葱轻轻打了婴儿三下,边打边说:“一打聪明,二打伶俐,三打明明白白!”说完,叫人将这根葱给永庆。 永庆手里捧着这根大葱,像是捧着金条一般,乐呵呵地出去。到了院子里,他在院中央站下,对着正房的屋脊梁,这这根大葱使劲地扔上去。 收生姥姥将供奉碧霞元君、云霄娘娘、送子娘娘、豆疹娘娘等十三位神像的香案卷起,送到院中焚化,少不得又有一番唱词。 待都烧干净了,她满脸堆笑地向永庆道喜,收拢着添盘等物,满载而归。 “洗三完毕”,永庆招待几个男客去前院吃酒,初瑜则跟着福惠郡主等人坐在内堂说话。 论起辈分来,初瑜还要叫福惠郡主堂姑,因此说话间她便以“姑母”称之。 福惠郡主见初瑜白白嫩嫩,虽然嫁人好几年,但是看着还同闺阁女儿般娇媚,想来日子过得极舒心的。 “听说你们家的小子跟着你公公婆婆在南面,这隔了大老远的,你这做额娘的也不想?”福惠唠叨着。 初瑜笑笑,回道:“左右是替我们尽孝心罢了,要说不想是假的,只是想着有他祖父祖母疼着,定是比我们这些小的还妥帖,心里牵挂也就少了!” 福惠摇摇头,不置可否,孩儿是娘的心头肉,看来初瑜也只是强撑着罢了,心里哪儿能不想? 提起孩子,想到一个多月前永佳流掉的那个小外孙,福惠只觉得心如绞痛,望向女儿的目光满是怜惜。 完颜永佳坐在椅子上,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妆容略显华丽。她脸上均匀地涂了粉,柳眉弯弯,额上也抹了胭脂。 虽然她面上看不出什么异常,但是初瑜无意扫过她的手,青白干瘦地骇人。 完颜永佳原是笑着听母亲与初瑜寒暄的,见初瑜望过来,微微点了下头致意。 初瑜见她这副无悲无喜的模样,心里颇为怪异。说不出的感觉,隐隐地有些愧疚,又觉得自己是想过了。 因齐佳氏没出月子,不能见客,初瑜同福惠说了一会儿话,便先告辞离去。 送初瑜走后,福惠看了看容颜清减的女儿,甚是心疼。王府那边有先前大福晋留下的嫡子,还有颇受王爷宠爱的侧福晋,她这个女儿实在是命苦。 完颜永佳看着母亲的担忧,微微一笑,道:“额娘,女儿没事!” 没有儿子傍身,又不受丈夫的宠爱,只是当个内宅摆设,这哪里是没事?福惠郡主眼圈已经红了,想要劝慰两句。 因当着小儿媳妇的面,怕落了女儿的脸,她只是叹了口气,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 初瑜坐在车里,想着自己听过的、看过的,像自己这般舒心过日子的女子少中又少。能嫁给额驸,岂不就是她的福气?自己要惜福才好,她在心中告诫自己道。 马车没有直回曹府,而是过了前门,去了淳郡王府。 这些日子,有风声传来,道是老太妃孝期后宫里要指婚。淳王福晋与侧福晋纳喇氏都给初瑜送了信儿,让她有空儿回王府这边看看。 淳王府这边的二格格今年十五,中秋前行了及笄礼,到了说人家的岁数。 听说初瑜回来,淳王福晋亲自带着丫鬟婆子到二门来迎。正好侧福晋也带着丫鬟过来,两人碰了个正着,面上就有些讪讪的。 初瑜见嫡母与生母都在,忙俯身见礼。 淳王福晋笑着拉了她的手,道:“一家人,外道什么,这天渐冷了,快跟额娘到屋里说话!” 初瑜笑着应了一声,冲纳喇氏点点头,跟上嫡母的步子。侧福晋落在后面,看着女儿的手,神色有些僵硬,心里叹了口气,还是跟着福晋身后往主院去了。 虽然已经是冬月间,外头正寒,但是淳王福晋的屋子因拢着地龙,温暖如春。 进了屋子,初瑜去了外头的披风。淳王福晋因方才摸着她手冷,拉着她的炕上坐了不说,还将自己常用的一个描金福字的紫铜手炉递到初瑜手里。 侧福晋纳喇氏侍立在旁,听着淳王福晋与女儿闲话家常。 初瑜想着妹妹之事,开口问道:“额娘,老佛爷这个时候指婚,二妹妹……二妹妹是要往科尔沁去?” “现下还说不好,听着宫廷传来的消息,说是月末前二格格的亲事就要有准信下来!是科尔沁也罢,还是喀喇沁、巴林也好,只保佑别是外蒙古,怪老远的,也没个归宁的指望。”淳王福晋说道。 这二格格是侧福晋纳喇氏生的,她在旁边听着,脸上也尽是舍不得。可是心里也晓得,舍不得也没法子,宗室女抚蒙古是惯例。十个格格里,有一个能留在京城的,就已经是了不得。他们府里,初瑜留到京城,就已经是天大的恩典,怎么还能有第二遭呢? 少一时,就见淳王福晋使唤去请二格格与五格格的丫鬟回来,两位格格也跟着进来。 二格格穿着件宝蓝色的灰鼠皮袍子,还是一向的稳重模样。给两位福晋请安,同初瑜彼此见过后,她笑着问道:“大姐,听说干外甥头顶有三个旋儿,妹妹还没见过有三个旋的人,姐姐怎么没抱回来?” 初瑜笑笑道:“他还小呢,天冷不敢折腾。哪日妹妹得空,过那边府里,就看到了!” 二格格笑笑,在椅子上坐了。 五格格的神色,却有些淡淡的。通过大半年的调理,她脸上的疤痕浅淡不少,不仔细看,已经看不出来。只是性子却是变了不少,不如以前爱说爱笑。 淳王福晋笑着对初瑜说:“三个旋儿好,往后是骑马打仗的料的!你同额驸能有这份善心,会得好报的。有个孩子在眼巴前儿养着,这孩子来得也快些!只是宝贝天佑那边,虽不在你们眼跟前儿,也不能疏忽了。小孩子最有灵性,父母疼不疼,他是心里晓得的!” 五格格坐在二格格下首,见母亲亲亲热热拉着姐姐说话,原本就有几分不快。听了福晋这话,她便站起身来,硬邦邦地说道:“额娘既是晓得这个理儿,为何不多疼疼二姐姐与我?” 淳王福晋被问得莫名其妙,皱着眉道:“这叫什么话,你这是在教训额娘么?” 五格格咬了咬嘴唇,眼圈已经红了,说道:“大姐姐是阿玛与额娘的女儿,二姐姐同我就不是么?为何大姐姐能留在京城,我同二姐姐却要往蒙古吃沙子去?大姐姐还未及笄,阿玛就亲自求了旨意;二姐姐及笄半载,宫里已经传出要指蒙古的话,也不见阿玛与额娘有什么动静?既是能为大姐姐求恩典,为何不能为二姐姐也求一求?” 虽然她与二格格不同母,但是姊妹两个因岁数差不多,打小都在一起玩儿,感情最是深厚。 五格格这说得虽是孩子话,但是中间却带了怨气。初瑜在旁听了,不晓得该如何劝慰两位妹妹。 淳王福晋虽然有些怪五格格失礼,但是晓得她们姊妹情深,舍不得也是有的。 她叹了口气,苦笑道:“这满城各大王府、贝勒府,其他人家的格格,你同你姐姐们也见过不少,有几个能在京城的?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五格格还要再说,被二格格给止住。 屋子里有些尴尬,淳王福晋对初瑜道:“正好今日新制了豆面饽饽与金糕,都是你打小喜欢的东西,叫人送来你尝上两口!”说着,吩咐丫鬟去端来。 金糕就是山楂熬汁后制成的,吃着最是开胃。 初瑜笑着说:“女儿还真想咱们王府的金糕了,那边府里也有,只是吃着太甜,没有王府这边的清爽。” 少一时,丫鬟已经端了两只小碟子上来。一只白玉碟子,上面放着切片的金糕;一只玛瑙碟子,装的是外面沾了豆面的菊花馅糯米糕。 这红白相配,使人看了,便觉得赏心悦目。初瑜笑着拿了小叉子,叉了块金糕送到口中,立时唇齿生津。 “真好吃!”她一连吃了两三块,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又叉了块豆面糕尝了。 这豆子味一入口,初瑜只觉得胃里翻滚,忙捂了嘴巴干呕。竟似连闻也不能闻了,她青白了脸,忙从炕上起身,远远地站了,才觉得心口舒服些。 淳王福晋与纳喇氏见了,都瞪大了眼睛,道:“这……” * 东直门内,李宅。 李鼐坐在内堂,面上有些焦急。听到里屋传来动静,他立时站起身来。 只见门帘挑开,走出一个白胡子老太医来。香彤跟在身后,眼圈有些泛红。 李鼐迫不及待地问道:“周太医,诊得如何?可是……可是有了?” 老太医笑着拱拱手,道:“恭喜大公子,里面这个小奶奶确实有喜了!” 李鼐长吁了口气,面上满是欢喜,叹道:““天可怜见……” 第三百六十一章 暮年 第三百六十一章暮年 圣驾出京两天,康熙的谕旨便传回京城,这次的怒火却是撒向宗室的。 前几日淑惠妃发引时,众皇子阿哥皆步行恭送,但是辅国公普照等人则在后乘马而行。有人将乘马而行的宗室名单告到御前,康熙见了勃然大怒,便下了旨意令宗人府那边确查举奏。 未几,宗人府的折子送达御前,牵连进的名单一大串,其中爵位最高的是贝子,剩下的就是辅国公与其他宗室。 康熙念及贝子苏努等留任,皆已年迈,情有可原,著从宽免议。辅国公普照与星海两个,则俱著革爵,禁锢宗人府,另择袭封之人承袭。 不过是去了个老太妃,处置了几个堂官、两个宗室,总算是暂消康熙的怒火。 这次圣驾出行,整个气氛就是压抑地迫人,人人皆小心翼翼,生怕哪里惹怒了康熙。 这次差事比曹颙想象中的久得多,不晓得康熙是怎么想得,十九日到安奉殿、孝陵谒暂后,次日又启行往热河行宫行进。 在路上,曹颙收到家书,晓得初瑜又有了身孕的消息。曹颙心中也说不出是喜是忧,给初瑜写了封长信,少不得啰啰嗦嗦地嘱咐很多。 按照这个时候的世情看,曹家长房这支实是人丁单薄了些。曹颙晓得初瑜面上不说,但是也因外界传言的“妒妇”之名难过。 她不是怕自己名声受累,而是怕因自己个儿的缘故,耽搁了曹家子孙繁衍大事。 想到这些,曹颙心下也就释怀。到底是第二个孩子,还能比初次生育更难?更何况是在京城,请个好太医也便宜。 因此,他忧心尽散,只剩下欢喜。想着难免父母那边想着也是记挂着儿子媳妇这边的动静,他便也给江宁父母写了家书。 这往北面去,比直隶却是更冷了,不少文官都冻病。却没有人敢在路上耽搁,怕落得个不勤勉的罪名,皆咬牙跟着。 如今,康熙已经是甲子之年,越发忌讳“老”字。若真是年老的官员还好,对那些四、五十岁露出疲态的,他自是不会给什么好脸色。好似生怕别人如此是有意为之,故意提醒他,他这个皇帝老了。 谁有这么大的胆子?不过是康熙自己多心罢了。 最近,康熙最高兴的就是宫里传来的消息,后宫又添了个小阿哥。 六十花甲还能添子,康熙的心情愉悦了好几天。 腊月十一,圣驾一行才到热河行宫。康熙只在这边驻留了两日,召见了几个蒙古王爷与这边寺庙里的大喇嘛,便启程回京。 每日四十里的行程,浩浩荡荡的大军,前后旗帜张扬,道路两侧都由八旗兵丁随行戒严。 折腾,不过是折腾罢了。看着那些整日里咳个不停,一个劲地擦鼻涕的官员,曹颙颇觉有些庆幸。 夏天跑了一次外蒙古,虽说劳累,但是曹颙身子骨也健壮不少。被晒得黝黑的肤色,过了这个月后,已经渐渐回复旧日白皙,看着整个人很有精神气。 回京途中,德特黑与纳兰富森找过曹颙好几次,几句车轱辘话不外乎李鼎之事。不管李鼎生死如何,侍卫处这边俱是已经除名,有新侍卫顶替进来。 曹颙他自己身上还挂着侍卫的缺,因此以为侍卫处那边肯定有不少空额。李鼎虽然失踪,但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这般免了差事,太凉薄了。 他说出心中疑问,就听德特黑道:“如今哪里还有什么空缺,但凡出缺,宫里宫外不晓得多少人惦记。”说到这里,压低了音量道:“听说一个缺能值好几千两银子,等着分这份钱的人可不少。” “那……那万岁爷……”曹颙闻言,不由诧异。这两年康熙整顿宫闱,处置了不少内侍,内大臣与内务府总管也变更了几次,怎么还有人敢这般行事? 纳兰富森在旁,低声道:“万岁爷这两年面上严厉,但是每次都高高提起、低低放下,能宽免的都宽免了。大家都瞅出来了,万岁爷他确实渐老了。” 就算康熙摆出帝王的威严,但是在臣子心中,他已经是垂暮之年。虽然面上没人敢糊弄,但是私下里老实的也没有几个。 曹颙心里叹了口气,根据京里送来的消息,李煦已经抵达京城,正在京中等着陛见。虽说侍卫处那边除了李鼎的名,终要经过康熙的批准。 向来优待李家的康熙,这次不留情面,是为了安抚身边的近臣,还是对李家已经厌了? 户部亏空那边,李家这两年已经还得差不多,却是用两淮盐税填补的。虽说这样填补亏空,是出自康熙授意,但是盐税本是要入内库。 李煦这般,相当于用皇帝的钱,补上了皇帝留下的亏空。这不算是什么功劳,也不算是什么罪过。只是李煦生活奢靡,江南皆知,康熙自是也晓得。 李家那份亏空,明着是为接驾拉下的,其中李家自己的抛费也不在少数。这样算下来,却是康熙自己掏腰包,供李煦的江南奢靡。 人人心中都有杆秤,皇帝的便宜是那么好占的? 曹颙想到这个,有点感叹李煦的看不透。就算是帝王,也不要指望他真有包容四海的心胸。 * 京城,东直门,李宅。 李熙的脸色很是阴郁,这寒冬腊月的赶路,路途本就劳乏。结果,刚进京,便得了消息,晓得李鼎的侍卫缺已经除了。 这人是生是死还不晓得,就这般迫不及待,这是半点颜面都不给李家留啊!因这个,李煦还特意往八阿哥府上走一遭。 如今的领侍卫内大臣是阿灵阿,八阿哥的铁杆支持者。按理说,大家都不算外人,为何这般刻薄行事? 八阿哥的心情也好不到那里去,他执掌刑部多年,刑部尚书哈山与侍郎王企埥都是他的心腹。 这几日却因“常名案”,这两个都被定了“有玷官方”的罪名,俱著革职。 “常名案”还是托和齐案的余波,当初有个卷进案中的官员叫常名,京城人士,原本定了流刑,发往宁古塔,今年二月发遣。 因晓得万寿节要大赦天下,常名便诈称患病,在中途逗留。等到三月大赦天下后,他便回到京城,如今住在房山县。 得麟的案子出来后,康熙命人核查托合齐案中的其他罪官,这才查出常名来。 刑部又将常名缉拿,虽然他坚称没有行贿之事,但是刑部尚书哈山与侍郎王企埥两个却是行事偏颇。今年诏款,原未有“中途遇赦、即免发遣”一条。两人这般行事,乃是“擅引宽律”,如今追究起来,倒也是师出有名。 刑部尚书哈山与侍郎王企埥,加上十一月革职的工部尚书满笃、侍郎马进泰,八阿哥在朝中的势力减了大半。 就算康熙对八阿哥并无异样,但是如此剪除他的羽翼,他如何能不惶恐? 当初康熙二废太子前,就是这样一步步地将太子的人罢官的罢官、问罪的问罪。最后剩下个光杆太子,说废便废了。 就在这光景,李煦这个皇父倚重的老臣登门拜访,如何不让八阿哥忌讳?指不定有多少双眼睛望着他这贝勒府,他怎么敢待客? 他心中暗骂李煦老糊涂,就算你要借着差事的名号,也要往雍亲王府跑才对。李煦春日间身上兼了户部侍郎的衔,户部同他八阿哥可是半点也牵扯不上。 见是不能见的,他便托口病中不宜见客,叫人打发了李煦。李煦资格再老,在八阿哥眼中,不过是多他不多、少他不少的钱袋罢了。 如今九阿哥这边经营得力,每年的银钱数以十万计,因此李家在八阿哥眼中便也没有先前那般看重。 李煦不是鲁莽之人,八阿哥是分管内务府的几位皇子阿哥之一,就算他登门请安,询问儿子之事,也不算是逾越。 只是八阿哥正避讳得紧,惶恐之下,没想起来这个。 李煦宦海沉浮四十来年,什么没见过,自是晓得所谓“病中不见客”不过是托辞罢了。 他气了个半死,却也只能忍下,打贝勒府回家。 李煦心中有些拿不定主意,瞧着八阿哥这般架势,并不如平日所说的那般器重李家。就算他真登上大位,李家又能如何,左右还是包衣奴才罢了。 原本他还在心中劝慰自己,李鼎差事被顶之事应不是八阿哥所为,说不定是阿灵阿他们因贪图银钱私下为之。 如今,见了八阿哥避而不见的态度,李煦心里敞亮。虽然他自己个儿自视颇高,但是在那位受到百官拥戴的“贤阿哥”眼中,怕是没有将李家当盘菜。 是京城权贵心腹的利益重要,还是顾及李家的脸面重要,答案显而易见。 李鼐肃手站着,见父亲打外头回来后便带着怒气,小心翼翼地不敢应声。 他也是将六十的人,就李鼐与李鼎兄弟两个。虽说长子愚钝,但是李鼎伶俐,也算使他宽慰。如今,如今……李煦只觉得悲从中来。 李煦端起茶盏,刚想喝一口,压压气儿,不想正好扫到长子这副窝窝囊囊的样子,立时怒气横生。他将茶盏往地上一摔,喝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真是个废物,这都两个来月了,你查出个屁!”说到最后,已经气得浑身发抖。 李鼐唬得忙跪下,央求道:“是儿子不好,是儿子没出息,父亲大人还请息怒!打儿子两下,骂儿子几句都使得,只求父亲大人别气伤了身子!” 若是换做是李鼎挨了训斥,即便不出言诡辩,也要想着话儿来哄父亲开心。 这两相对比之下,李煦越发念着次子的好,叹了口气,对李鼐摆了摆手,道:“起来吧!” 李鼐应声站起,李煦说道:“已经打听了消息,圣驾后日便到京中。为父陛见后,看能不能祈旨意,留到年后再回去。顺天府与步军统领衙门那边,这两日你再跑一趟,寻几个说得上话的,别省银钱。就算你兄弟真有了不测,也要先将尸首寻了再说……” 李鼐听得难受,低声道:“都是儿子没用,还要劳烦父亲大人操心这些。” 李煦心中苦笑,要是他这个长子真是个聪明人,他也不会将次子送进京来。 虽然没有找到儿子的下落,但是有些事该查还要查个明白。他板起脸来,问道:“什刹海那边宅子,到底是哪些官员来应酬过,你可都查仔细了?” 李鼐回道:“过去吃饭的有十余人,因小弟向来行事机密,有些事不为下人所知。这十余人中,留宿的有三人,只查到其中有一个是内务府郎中,另外两个仔细身份却是不知。那边的门房小子,只是影影绰绰地听说其中一个叫‘图爷’,一个叫‘六爷’,却是连面目也没有看真切。” 这其中保不齐就有谋害他儿子的凶手,想到这里,李鼎对那边的杨瑞雪不禁起了杀心,眉头蹙起。 想着往后那两人还需杨瑞雪指认,他便将心中的杀意按捺住。看来,今晚要往什刹海走一遭,看看那淫妇到底有没有起了外心。 第三百六十二章 撕书 第三百六十二章撕书 腊月十九,圣驾回驻畅春园。曹颙没有多做逗留,直接便回城了。因他自己就是太仆寺堂官,并不需要向哪个回报,因此直接回府。 府里这边已经得了消息,初瑜早已置好了酒菜等着。 曹颙心里也惦记着初瑜,在前院同庄先生说几句话后,便进了二门。按照规矩,出了远门回来,需要先给长辈请安。 刚进了芍院,曹颙便听到屋子里兆佳氏的喝骂声。虽不晓得什么缘故,但是“家和万事兴”,这般吵吵闹闹的,也不是过日子人家。 曹颙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就见有丫鬟挑帘子出来。 见到曹颙,那丫鬟忙俯身施礼:“大爷安!” 屋子里听到动静,止了吵闹。就听“蹬蹬”地脚步声起,曹颂挑了帘子出来,满脸欢喜地道:“大哥回来了!” 曹颙笑着点点头,随着曹颂进了屋子。 兆佳氏在炕上盘腿坐着,手里拿了杆烟袋锅子,正寒着脸抽烟。张嬷嬷坐在炕边的小杌子上,手里拿着针线笸箩。 曹项肃手站在地上,低着头不言语。曹项之母宝蝶则站在儿子身边,红了眼圈。 见曹颙进来,兆佳氏挤出一份笑,道:“颙哥儿回来了?这大腊月里的,也怪遭罪的!” 曹颙上前两步,躬身道:“侄儿给二婶请安,二婶近日身子可安好?” 兆佳氏吸了口烟,道:“难为你每次往家写信都记起,我这都好。侄儿媳妇又有了,这却是咱们曹家的大喜事!” 曹颙道:“都是侄儿应当的,只要二婶过得舒心就好!” 兆佳氏面上有些僵,暼了宝蝶母子两个,想起一事来,对曹颙说道:“侄儿媳妇身子渐重,家务繁杂,可不好累着。二婶这边,有几个经年的老人,最是妥帖的,去帮衬一把最是便宜不过……” 她话音未落,就听曹颂嘟囔道:“母亲,就是嫂子不舒坦,府里还有紫晶姐姐呢,哪里缺人手?” 兆佳氏被中途打断,已经带了几分恼,听到曹颂后半拉话,立时横眉竖目,怒道:“哪儿来的‘姐姐’?竟摆出这个谱,敢跟主子应承做姐姐,眼里还有没有尊卑?”说到这里,对曹颙道:“颙哥儿,这些话我本不当说,但就算是抬举下人,也没有这个抬举法的!这若是传出去,咱们曹家主不主、奴不奴的,不是成了笑话?先前府里人少,侄儿媳妇面嫩,不好管教也是有的。如今这上下主子十来位,哪里轮得到她一个奴婢管家?就算是看在老太太面上,待她客气些,也不必如此!” 兆佳氏这一番唱作,曹颙哪里还有听不明白的?在他心中,紫晶实比这位二婶更像亲人。虽然他心中着恼,但是面上只是浅笑着,没有言语。到底要看在曹颂的面上,还需给兆佳氏留几分脸面。 兆佳氏因曹颙待她恭敬,初瑜又有了身孕,便动了管家的念头。这才瞧着紫晶不顺眼,借题发挥罢了。 见曹颙不言声,兆佳氏越发得意,苦口婆心道:“颙哥儿,虽说紫晶是老太太用过的旧人,过去也照看过你,但也没有一直留在内宅的道理。就是宫女儿,到了年岁还要往外放人,何况咱们这样的人家?虽说紫晶年岁大了,但是咱们做主子的,帮衬着准备份好嫁妆就是……”说到这里,就听张嬷嬷“咳”了一声。 兆佳氏想起张嬷嬷午间所说的话,笑着对曹颙道:“我倒是忘记了,就是咱们府里,也有份好姻缘呢!张嬷嬷家的老儿子,今年三十五,前两年死了婆娘,如今正想着寻个填房。紫晶嫁过去,往后还在府里当差也使的……” 兆佳氏若是唠叨两句,曹颙也就忍了。毕竟人上了年纪,都爱唠叨,兆佳氏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不过现在连紫晶都算计上,他不禁有些恼。 虽然现在初瑜管家,但是顾忌兆佳氏的颜面,打南边带来的那些人鲜少管教。如今,兆佳氏倒是反过来,要“操心”大房这边的人。 曹颙止了笑,看着小杌子上的张嬷嬷,面色有些寒。 张嬷嬷原是仗着兆佳氏的势,故意拿大,才故意不起身的。如今,见曹颙看她的脸色不对,心下一颤,讪笑着起身。 曹颙沉声道:“嬷嬷莫非是老糊涂了?爷们与姨娘都站着,你倒是尊贵了?” 张嬷嬷没想到曹颙要发作她,忙看向兆佳氏。 兆佳氏见曹颙教训自己的乳母,放下烟袋锅子,脸色有些不好看,看了曹颙一眼道:“是我叫她坐的,嬷嬷是我的奶妈妈,在颂儿面前怎么不能有个坐?莫非,老大要教教婶子新规矩么?” 曹颙看着兆佳氏,正色道:“紫晶,是我叫她管家的。她是老太太身边的旧人,怎么当不起一声‘姐姐’?二婶既晓得敬着张嬷嬷,想必也能体恤侄儿敬紫晶之心!” 他这却是原话奉还了,兆佳氏被噎得没话,咬了咬嘴唇。她想要瞪一眼曹颙,但是见他一本正经的,心里也有几分畏惧,便横了宝蝶一眼道:“既是爷生前将老四交给你管教,你倒也上上心,别整日里想着串门子。这今天,为了两本破书,他巴巴地追到我这院子里来,眼里还有我这个嫡母没有?”说到最后,已经声色俱厉。 宝蝶连忙拉着曹项跪下,道:“太太请息怒,都是项哥儿不对,他还是孩子,您别跟他置气?”说着,又对曹项道:“还不快给太太磕头赔罪!” 曹项的面上强压抑着愤愤,扫了炕边站着的张嬷嬷一眼,给兆佳氏磕头。 兆佳氏本就恼着,将曹项身子直梆梆的,嘴里也没个动静,心里“腾”地升起一股邪火。 她撂下烟袋锅子,拿起炕沿边上放着的两本书,用手从中一撕,往曹项面前一摔,道:“不就是两本烂书,竟还引起你的心气来?你这是给谁甩脸子?我看在老爷的情分上,何曾委屈你们娘俩儿半分,这如今倒是惯出个白眼狼来?” 这话越说越难听,曹颙看着地上的书皮,一本是《孟子集注》,另外一本看不真切,都是应试做学问的书。除了书页,还有散落的几张花样子。 宝蝶低声饮泣着,曹项没应声。 曹颙站在起身,上前将曹项扶起,温言道:“不过是两本书罢了,今日的事就过去吧,明日哥哥叫人带你去买!” 曹项红了眼圈,道:“大哥,这是上次同三哥一道买的!” 兆佳氏见他们哥俩说话,冷笑道:“怎么,老大还要插手我管教儿子不成?” 曹颙皱着眉,还没有应声,就听曹颂怒道:“母亲,够了!长兄如父,大哥不管教弟弟们,还要由母亲这内宅妇人操心不成?”说到这里,他指着张嬷嬷,骂道:“你这搅事的老不死,四弟是你的主子,他的书房是你随便进的?你倒还有脸在母亲眼前告状,满嘴喷粪的东西,忘记爷的拳头了!” 张嬷嬷见这些爷们,一个个都死望着她,心里发憷,嘟囔道:“是太太叫老奴寻两本闲书夹花样子!” 曹颂道:“狗屁,这是四弟做学问用的书,是你娘的闲书!” 原来,今日下午张嬷嬷去曹项院子里,在书房拿了两本书。当时曹项正同曹硕一起,在前院听庄先生讲八股应试的章程。等回到院子,听到丫鬟说,张嬷嬷来找书,他便在书房看了。拿走的正是两本正用得着的书,因此他便来寻张嬷嬷。 张嬷嬷仗着兆佳氏的势,平日里就不把曹项这个庶出公子放在眼中,言语便有些不恭敬。 曹项并没有同她计较,只是想寻回那两本书。张嬷嬷叫他不依不饶的,心下着恼,便在兆佳氏面前添油加醋地告状。 兆佳氏使人将宝蝶与曹项母子叫来,用言语敲打一番。刚好曹颂在这边,看着庶母庶弟挨呲打,便在旁劝解几句,却是引得兆佳氏越发恼。 却说张嬷嬷被曹颂骂得没脸,一屁股坐到地上,一边拍着大腿,一边嚎道:“哎呀,太太,您瞧瞧,老奴哪里还有半分体面?这别人都是好的,只有老奴是臭的,您还是撵了老奴出去吧……” 兆佳氏本就有些抹不开,见自己的亲生儿子也跟自己作对,差点背过气去。 曹颙实不耐烦跟她纠缠,也不看地上的张嬷嬷,对兆佳氏道:“侄儿赶了一天路,也乏了,二婶这边既没事,那侄儿先退下了!”说着对宝蝶与曹项道:“姨娘同四弟既已经给二婶赔了不是,也早点回去吧!” 兆佳氏气得身子发抖,伸手一划落,高声道:“滚,统统给我滚!” 曹颙与曹颂他们都打屋子里出来,曹颙心里算着兆佳氏的年纪。早些年兆佳氏虽然也泼辣,但是面上光鲜,鲜少有当众歪缠的时候。 兆佳氏比李氏还大半岁,今年四十三、四了,是不是到了更年期? 曹颂的面上讪讪的,带着几分不好意思,对宝蝶道:“姨娘,太太这半年心火大,脾气冲些,我替她给您陪个不是,您别往心里去!”说着,又拍了拍曹项的肩膀道:“明儿哥哥领你买书去,想要什么,就买什么!” 宝蝶忙道不敢当,曹项则满是感激瞧了瞧两位哥哥,然后红着眼睛、带着几分愧疚对曹颂道:“二哥,都是弟弟不好,引得太太生气,连累二哥也挨骂!” 曹颂笑笑道:“你我兄弟说这些做什么?那个张嬷嬷不是个好东西,往后四弟不必惯着她,要是太太有话说,只管来找哥哥就是!” 曹颙在旁,见他们手足和睦,心里甚是宽慰。众人在芍院门说了两句话,便散了,曹颙自己个儿回了梧桐苑。 初瑜已经得了信儿,在廊下等了半晌。曹颙见了,忙快步上前,拉她进了屋子。 因初瑜的手冰冷,曹颙不禁嗔怪道:“怎么在屋子外头等,这可是三九天呢!” 初瑜笑道:“晓得额驸回来去了芍院,还以为不过是到二太太那边打个转,马上回呢,没想到会耽搁这许久!” 曹颙想着方才的一场闹剧,对初瑜道:“二太太实在太闲了,得给她寻个上心的消遣才好。要不然,她折腾完这个、折腾那个,乱糟糟的,大家难受!” 初瑜正帮曹颙更衣,听了这话,像是有典故的,问道:“怎么了?二太太又想起发作哪个?” 曹颙将撕书的事说了,又将兆佳氏替手下人讨差事、寻思打发紫晶的那些话讲了。 初瑜听了,不禁愕然,不解地问道:“二太太不是守孝礼佛么,怎么想起这些来?” 曹颙换好了衣裳,洗了把脸,回道:“许是冬天整日猫在屋子里闷的,就琢磨这些没用的。虽说看在小二面上,不用太驳她的脸儿,却也不好一直纵下去。要不然,开了先例,往后指手画脚的地方就更多了。” 初瑜犹豫了一下,道:“二太太荐的那几个媳妇子中,确实有两个能干的。” 曹颙笑道:“都是府里的人,有能力的就用,只是规矩要交代清楚,别挑什么乱七八糟的事端来!”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二太太那边,咱们两个分分工,一个红脸、一个白脸,看在小二面上,只当是老小孩,哄着罢了……” 第三百六十三章 大鱼 第三百六十三章大鱼 圣驾到京次日,腊月二十,小朝会。 曹颙仍是同每次一样,半夜起身,丑正(凌晨两点)前从西直门出城。西直门内,已经停了不少车马轿子。 曹颙骑在马背上,吹着夜风,只觉得寒气刺骨,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今天立春,往年都赶在正月里,今年因闰月的缘故,立春赶在年前。 好不容易,等着城门开了,宫里的水车进城后,这边等着的文武官员依次出城。 曹颙过去不久,隔了几顶轿子后,就是李煦的马车。他是打什刹海李家外宅那边过来的,坐在马车里,神情莫测,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按照品级,他身上带着户部侍郎的衔,能直接参加小朝会。但是他身上本职是苏州织造与两淮炎武的差事,使得他还是外臣的身份。 外臣想要求见康熙,需要递牌子请求陛见。 曹颙没有看到李煦,跟着文武官员进了园子,到了小朝会所在箭厅。 太仆寺这边冬天的差事甚是清闲,整日里就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等熬过了年,明年三、四月份去躺牧场,五月份随扈,一年的差事就差不多了。 这活计实是清闲了些,曹颙心中思量着。不过应不止太仆寺如此,依照曹颙所看,就是六部的堂官也当是清闲的,忙得是面便各司其职的那些司官。 康熙上朝后,先是礼部官员呈进春天宝座,其后是顺天府衙呈进春牛图。 或许是康熙这两个月接连发作了几位尚书侍郎,或许是因到年底没什么差事,六部堂官多是眼观鼻、鼻观心的,规矩站着,没有奏本。只有户部尚书出列,奏得是甘肃会宁四县卫今年旱灾减赋之事。 康熙仔细听了,点点头允奏,另外下旨由户部安排发粟赈济饥民。 见没有人再上前奏本,康熙问起江南京口水师之事。 因今年广东米贵,为了平抑粮价,康熙命两江总督赫寿从江南拨运米粮前赴广东。结果,赫寿那边的总督衙门准备好了米粮,却是无船可使。京口战船,根本就不能载米,而是到了大修之期。 兵部年年议覆,户部三年五载就拨一次修理的银钱,如今看来,所谓平日修理都是虚名罢了,银钱都上下贪墨一空。 按照“贻误军务例”的罪名定罪,马三奇被革了将军衔。虽然此事看着与之前康熙发作京官像是没有丝毫牵连,但是已经有不少官员揣测,万岁爷是不是收拾了文臣,如今又打武官的主意? 朝会最后,是步军统领衙门隆科多的奏本,畅春园汛守之地共六十八处,请增设马步兵防守。 虽然他口里称是“汛守”之故,但是堂上王公百官心中都有数,还是为了圣驾这两年长驻畅春园的缘故。 虽然这边有八旗驻军,但是除了上三旗外,下五旗不是由皇帝亲掌,而是由宗室王爷分掌。 隆科多此举,应是受命而为。 就听康熙道:“汉军间闲散之人甚多,此添设马步兵缺,著将汉军闲散人顶补。嗣后巡捕三营兵丁缺出,亦著与汉军汉人,一并挑补。” 因这要增补的汉军,是要宿卫畅春园的,因此没有人那么不开眼,去提什么祖宗规矩。 曹颙心下一动,想得却是另外一事。 怨不得隆科多凭着九门提督的职位,就能封锁畅春园,协助四阿哥登基。现下想想,若是没有今日增加的汉军名额,就单凭九门提督,八旗亲贵未必会想他放在眼中。 曹颙想着这些,不禁往前面的四阿哥处望去。离康熙六十一年还有九年,如今四阿哥府的“粘杆处”已经有了,不晓得他现下对曹家到底感观如何。 散朝后,曹颙没有马上出园子,而是被七阿哥叫住。 原来淳王府那边奉天庄子的山货已经到了,曹家在关外没庄子,曾想派管事往关外采买山货。七阿哥听说后,便道是不用他这边折腾,由王府那边顺带些出息就是。 如今山货到了,他吩咐曹颙这两日打发管事过去收点。 翁婿两个正说着话,有内侍来传旨,道是太后召见七阿哥。 曹颙想起初瑜提过二格格指婚之事,如今已经出了老太妃七七,差不多也该有消息出来。相比,太后就是为了此事传召七阿哥吧。 * 曹颙出园子,骑马回衙门不提。李煦这边,却是连着等了尽二个时辰,直到中午,才等得陛见。 因到年底,有不少官员升调,康熙在书屋这边已经见了不少外地进京的官员,像是什么江西按察使刘棨、四川川东道道台许兆麟等。 李煦跟着内侍进屋子时,康熙盘腿坐在炕上,用胳膊拄着炕桌,面上微微地露出疲态来。 李煦进门,前行了两步,便双膝跪下,叩首道:“奴才见过万岁主子,给万岁主子请安!” 康熙抬起头来,眯了眼看了看低头跪着的李煦,半晌方道:“起来说话!”说着,命侍立在一边的总管太监魏珠搬了木杌子给他,指了指道:“坐吧!” 李煦忙道不敢,康熙冷哼一声,道:“哦?朕倒是不晓得,还有你李煦不敢的事?” 李煦闻言,连忙跪下请罪。 康熙皱皱眉,道:“罢了罢了,你进京一次也不易,还是起来说话!” 李煦这才起身,侧身就着小杌子边坐了。 康熙揉了揉眉心,开口问道:“你儿子的事,如何了?” 也不晓得李煦是感激,还是难过,垂泪道:“回万岁爷的话,奴才进京已经大半月,顺天府衙门与步军统领衙门那边都去了,仍是没有半点消息。” 康熙闻言,不禁有些恼,道:“废物,统统是废物,一个大活人还能上天入地不成?”说到这里,看了眼李煦道:“李鼎在京城往来的人不少,你都探问清楚了,是不是结了什么私怨?” 李煦闻言,心下一禀,额上已经渗出薄汗来,回道:“奴才家在京城是有几门亲眷,虽说有所往来,不过是走过场罢了,并没听说有什么摩擦纠葛。” 康熙用手指敲了敲桌子,沉思了片刻,道:“多余的话,朕懒得再说,你只要省得,谁是你的主子就好!”说到最后,声音里带了几分森冷。 李煦哪里还坐得住,忙起身跪倒,老泪纵横道:“万岁爷,奴才包衣下贱,荷蒙万岁爷隆恩,界以苏州织造要任数十载。圣恩海深,纵奴才粉身碎骨,亦难报万岁爷天恩!要是有其他心思,那岂不是猪狗不如?” 康熙见他这般作态,想着他年将甲子,膝下不过两子,心中不满消减了几分,挥挥手道:“行了,朕不是要你刨白。你儿子的事,朕已经吩咐过傅尔丹,叫他帮着你探查。” 李煦听了,少不得再次叩头谢恩。 康熙抬头看了看屋外天色,已经是晌午时分,便挥挥手,叫李煦跪安了。 * 什刹海边,李家外宅。 杨瑞雪中午才从床上起来,倒不是昨晚侍候李煦折腾得乏了,而是躺在床上盘算着。 她好好一个良家妇人,沦落到今日这般地步,要不心中一点不恨李鼎那是骗人的。但是她晓得能依靠的也只有李鼎,只要她姿色尚存,能帮李鼎交际往来,他便会留着她。 李煦却是不同,他要回南边,往后不在京城,对杨瑞雪不过是几日新鲜罢了。听着昨晚他话里话外的探询之意,竟似把她杨瑞雪给疑上。 杨瑞雪只作懵懂,侍候得李煦越发精心,两人倒是折腾了小半宿。 安抚住李煦还不行啊,杨瑞雪晓得,要是想留在京城,不受李家威胁,还要寻个靠山方妥当。 只是,她一个深宅妇人,偶尔上街也鲜少在外逗留,哪里去结识别人去? 其实说起来,李家大爷李鼐是极好的,带人温柔和气,只是太过迂腐了些,将她当成弟媳妇待。因她上月没有查出身孕,还怕她难受,特特地安慰了她一番。 杨瑞雪只觉得甚是好笑,她可不打算替李家生儿子,谁晓得会是什么辈分,难道还要将这见不得人的丑事公之于众么? 曹颙?想到他,杨瑞雪立时摇了摇头。那人不是爱色的,又对她底细知之甚详,怎么会喜欢她? 她在床上像烙烧饼似的翻来覆去,长吁短叹,却是没有什么妥当的盘算。突然,她又想起两人来,心里慢慢镇定些。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庞,又摸了摸胸脯,脸上露出了笑模样。她这边惦记要找人,说不定也有人惦记着她呢。 男人见了女人,都跟偷腥的猫似的,吃了一次两次,就会惦记第三次、第四次。她呀,只要等着,等李鼎的事淡了下去,李家父子离京,那猫儿自然就来了。 * 李家别院前,什刹海冰面上,除了冰上嬉戏的孩童外,还有城里的几个冰窖的伙计们。海子边上,停放着一溜骡车,等着一会儿拉冰。 自打腊月初八,冰面冻得严实后,城里几个冰窖便使伙计们在什刹海这边采冰。附近百姓人家的青壮,也趁着这个时候,到冰面上帮衬把手,做个短工,每日里也能有十几二十几个铜板的进项。 十来天下来,大家在海子上凿了不少冰坑出来。因坑底冰层就薄了,有些附近的顽童,就去凿个冰洞捞鱼。 不过,因实在危险,大人看了都是拦着的,所以孩子们都是趁着大人不留神,猫着腰进去。 这日,又有个孩子溜到坑底。他叫保住,家就在海子边住着,整日里混在冰面上,也算是凿冰的老手。 他弓着腰,手里拿着冰扦子,在四下里寻了冰层最薄的地方,跪坐下来,动起手使劲地凿起来。 因冰层本就不厚,凿了几下,就有了裂痕,保住见了,越发地卖力气。他正凿得欢,就听头上有人喝道:“小保住,又是你这家伙!那是昨儿才开的冰坑,冰面就剩了不到半尺厚,你想要作死么?” 这孩子嬉皮笑脸,道:“常五叔,没事!” 那个叫常五的却没有任由他胡闹,下来将保住提溜上去。保住依依不舍地看着砸了一半的冰窟窿,只觉得影影绰绰地看到一团黑影,瞪大了眼睛,忙道:“常五叔,快看,那儿有大鱼!” 常五止了脚步,顺着保住所指望了过去。不过是寻常冰面罢了,哪里有什么大鱼?他拍了保住的脑袋一把:“哪儿有什么大鱼,再淘气,小心龙王爷将你拉下去喂鱼!” 保住揉了揉眼睛,那团黑影已经不见,不禁嘟囔道:“真是大鱼,只是游走了!” 常五笑着摇摇头,将他往冰面上一扔,道:“赶紧远点玩儿去,再这般淘气,明儿告诉你老子,仔细你的皮!” 第三百六十四章 新人(上) 第三百六十四章新人(上) 就算曹颙心里百般不愿意,但是这个时候旗人讲究三门亲,那就是岳父、舅舅、亲连襟。按照宗法规矩,同姓是家人或者族人,不是亲戚,母族才是正经八百的贵亲。因此,从太仆寺出来后,他还是往东直门李宅去。 李煦已经打畅春园回来,换了家常褂子,歪靠在炕上。他的面色有些阴沉,今日里见康熙,他已经能察觉出皇帝主子的不耐烦。就是儿子那点小聪明,使得那些个小手段,怕是半点儿也没能瞒过皇上去。 想到这些,他不禁有些后悔,为何自己当初鬼迷心窍似的送了老二进京。若是按照孙家、曹家的,送嫡长子进京,不就没有后面的是非。 儿子失踪至今已经将近两个半月,李煦自己也晓得,次子怕是凶多吉少。他叹了口气,叫香彤去将妙云带过来。 少一时,就见妙云跟在香彤身后进来。 白皙的面庞,匀称的身材,她现下还是姑娘装扮,一条乌鸦鸦的辫子垂在脑后。 十一月底,李煦刚到京城时,曾见过妙云一面。当时心急火燎的,李煦也没心情细打量,只问了几句李鼎出事前的事。 妙云不过侍候过李鼎一晚,除了床上说了几句哄她的软话,李鼎哪里还会同她讲什么? 李煦上下打量了妙云后,将视线落在她的肚子上。如今,这肚子里的孩子应该两个多月,现下还不显怀。 妙云虽不晓得老爷传自己何事,但仍是恭恭敬敬地俯下身子执礼:“老爷!” 这声音带着几分娇柔,再配上这相貌身段,竟在府里埋没了好几年。李煦心里叹了口气,让香彤给妙云抬椅子,道:“坐吧,身子要紧,仔细累着!” 这些日子虽然没有人跟妙云多说什么,但是她也影影绰绰地晓得些。二爷怕是没了,所以大爷与老爷先后入京。听说这边的宅子,拷问了不少下人,就是怕有家贼。 她身为家生奴才子儿,虽没有飞上枝头做凤凰的心思,却是也晓得女子从一而终的道理。虽然现下李鼎没着落,但是既是肚子里有了这块肉,她的后半辈子也有了指望。 待妙云坐好,李煦叹了口气,道:“明日我使人往步军统领衙门给你父母兄弟开户!” 开户就是出了奴籍了,虽然身份比不上八旗正户与别户,但是与户下人来说,也是天壤之别。妙云惊诧这下,都说不出话来。 李煦道:“你一个少年妇人,留在京城府里多有不便,年后跟我回苏州去。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儿照看,总比你现下在京城要妥帖些!” 有一句话,李煦没有说。那就是想着若是妙云真添了男丁的话,他就抬举妙云做儿媳妇。要在南下前为妙云父母开户,就是这个缘故。 那个儿子,自打懂事起,最耿耿于怀地就是自己庶出的身份。反正他……活着的希望甚是渺茫,总要有个人为他上坟烧香。 李煦这样想着,看着妙云就越发亲近,很是和气地说道:“你要好好保养,不管是想吃什么,想用什么,吩咐香彤就是。”说到这里,又对香彤道:“你好好侍奉,年后随老爷一道回南去!” 虽然平日里李煦与李鼎父子有荤素不忌的地方,但是现下李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下场,李煦哪里有心情在府里胡闹。 香彤晓得,如今没有李鼎的照拂,她自己唯一能依仗的,就是妙云肚子里的孩子。因此,她很是恭敬地应着。同时,她心中也少不得谩骂两句。 老爷要是装正经,就彻底正经了便罢了。偏生在府里端起慈父的模样,到了府外却仍是如故。什刹海那边的狐狸精,就那么惹人稀罕? 李煦又嘱咐了妙云几句,便听到屋子外脚步声响,李鼐回来了。 见妙云与香彤都在,李鼐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进得屋子来。 李煦因有话同儿子说,便叫香彤侍候妙云回房歇着。 妙云起身,冲李煦与李鼐都福了福,才同香彤两个下去。 李煦看着妙云的背影,对李鼐说:“这孩子相貌人品都不错,你弟弟能看上她不是没原由的啊!” 李鼐的神色却是有些僵硬,犹豫了一下,不晓得该如何说。 李煦见他这般吞吞吐吐、墨墨迹迹的样儿,皱眉道:“说吧,倒是听说什么信儿了,你不是往孙家去了么?” 李鼐回道:“父亲大人,孙珏有个妾怀孕了?” “嗯!”李煦点点头,道:“这算得什么大事儿,值当你这般为难……”说到这里,却是睁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香彤说过李鼎下聘那天宴请曹颙与孙珏之事,曹颙被家里郡主使人叫了回去,没有留宿;孙珏却是喝得烂醉如泥,在这边歇着的。 那晚,在孙珏屋子里侍候他的两个婢子,就是李鼎曾受用过的一堆姊妹花。 李煦立时从炕上下来,背着手在地上走了两步,问李鼐道:“那怀孕的妾,就是咱们府上出去?” 李鼐点点头,道:“父亲大人,这该如何是好,不晓得那边的孩子是不是二弟的骨血!” 李煦咳了一声,道:“真真是奇了!你二弟这些年屋里人也不少,却没有一个有身子的。那两个婢子同妙云不同,毕竟是孙珏沾过的,是不是老二的种儿还不好说。等孩子生下来,寻个府里的老人看看再说!” 李鼐晓得,也只有如此了,便没有再眼生。 虽然有李鼎的事,但是毕竟眼下是年关,许多交际往来、送礼应酬,却是一件也不能疏忽。 李煦同儿子商量了几句,拉了个远近名单出来,便想着使人唤管家过来,按照这个单子备礼。 管家来时,身后却还跟着一人,正是曹颙。 因两家是至亲,不弄那些虚的,所以曹颙便直接跟着管家登堂入室。 李煦的脸上浮出笑意,点点头道:“是孚若来了!” 曹颙上前一步,给李煦行了礼,口里说道:“外甥儿见过舅舅,给舅舅请安!” “安!”李煦道:“孚若也安!别低着脑袋瓜子了,坐吧!” 曹颙应声,随意在地上雁翅排列的几把椅子中,寻了一个坐了。 李煦看着曹颙穿着三品孔雀补服,不由得有些晃神。这几家连着老一辈算起来,有哪个弱冠之年便有这般体面的?曹颙啊曹颙,你的运气委实太好了些。 见李煦满脸阴晴不定地看着自己,曹颙心中不由生起一丝心虚。莫非魏黑行事不机密,有什么蛛丝马迹使李家查出来? 屋子里一片静寂,李鼐怕曹颙不自在,忙使人沏了一壶好茶上来。他将茶端给曹颙,问道:“孚若这是打衙门出来?” 曹颙点点头,道:“虽说没什么大事,但是琐事不少,耽搁了会儿,要不想着散朝后便来给舅舅请安的。” 李煦笑道:“早上我也往园子去了,你要是上午来,说不定还碰不到呢!” 曹颙陪着笑了两声,又问了几句南面的情况,文氏老太君与高老太君身子是否康健云云。 说了两句闲话,少不得众人又提起李鼎来,都是唏嘘不已。 * 曹府,芍园,上房。 兆佳氏梳着两把头,穿着素色旗袍,对着镜子仔细瞅了又瞅。虽然镜子里看着还好,但是她还是有些不放心,问身边的张嬷嬷道:“嬷嬷瞧着我这边可都收拾得妥当?” “啧啧”张嬷嬷巴巴嘴,道:“妥当得紧,太太显年轻,怎么收拾都利索。 兆佳氏抿了抿鬓角,抚了抚前襟,心里也甚是满意。不过,看到手中的烟袋锅子时,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熄了,搁在炕桌上。 她直了直腰板,对张嬷嬷同几个大丫鬟道:“走,去大奶奶园子瞧瞧外客去!” 虽说是初瑜使人请兆佳氏到梧桐苑来,但是并不是请她来见客的,而是府里又进了新人。 新人是宫里才放出来的两位大宫女,皆是年逾三十。听说原来在储秀宫当过差,教导那些新入宫的小主规矩。她们是内务府包衣三旗的,父母兄弟是淳王府的户下人,都依附王府那边。 初瑜怀孕后,淳王福晋就曾提过此事。如今,京城各个府邸,有女儿的人家,都争抢着养宫里放出的姑姑或者嬷嬷做供奉,教导自家女儿。 初瑜虽说还没有女儿,但是这两个大宫女都是见了世面,帮衬着管家不是小菜一碟。 曹府这边有紫晶,曹颙本身又不是那种爱讲规矩的,所以初瑜当初婉拒了福晋的好意。 因兆佳氏吵闹的缘故,曹颙与初瑜昨晚商量着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不过,仔细想想,却是不妥当。 不管曹颙与初瑜哪个对兆佳氏白脸,伤的还是曹颂、曹项他们兄弟的心。正是想不出好法子时,初瑜想起福晋提过的宫女供奉的事,便对曹颙说了。 要敲打兆佳氏,还是使外人妥当,因此曹颙便依了。不过,他可不希望那些宫女过来后,真摆出姑姑嬷嬷的谱,将内宅弄得乱七八糟的。 因此,他便让初瑜提前同来人说好了。年俸好说,吃穿用度可谈,但是她们却不能任意插手内宅事务。四姐与五儿还小,现在还用不上学规矩。若是这两位是识字的,可以抽空给这小姊妹两个启蒙。 初瑜晓得丈夫这般嘱咐,也是怕紫晶到时候难做,自然也格外上心。私下里,她已经同那两位宫女仔细交代了,虽然平日要摆出教养姑姑的谱来,但是却要分人的。在曹颙与紫晶面前,却不好那般做派。 这两个宫女,一个姓罗,一个姓常,都是三十来岁。她们两个是十月中旬放出来的,因着老太妃当时病重,太后为了给妹子祈福,便放了一批宫女子出来。 按照规矩,紫禁城里的宫女都是内务府包衣三旗女子“小选”而来,在宫里执役到三十岁放出。若是家里有门路,能使得上银钱的,早两年也是有的。 罗姑姑与常姑姑在宫里都是执事,还算是体面。两人也晓得,像她们这样的大姑娘出来,哪里有什么好人家可嫁,多是找个鳏夫为继室,或者找个老头做填房。因此,她们两个就商量着,走动走动留在宫里,没想到却赶上“恩典”,这就是“求而不得”了。 她们是淳郡王府的户下人,只能依附王府那边。王府那边格格们渐大,早就有了各自的教养嬷嬷,她们哪里挤得上去? 如今,转到曹家做供奉,罗姑姑与常姑姑心里甚是满意。 这边给的薪俸高不说,老爷太太在南边,大格格与大额驸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虽说有个二房太太在,只是个依附于长房侄儿的寡妇婶子,再多事能闹腾到哪儿去。 过来就是内宅供奉,可是比在王府那边强许多。 听了初瑜这一番吩咐,罗姑姑与常姑姑心下也算是明白,大格格不过是怕她待产,府里下人没了规矩,使她们过来镇着。 她们两个在宫里,惯会调理人的,就这内宅的几十丫鬟婆子,还真没放在她们眼里。 第三百六十五章 新人(下) 第三百六十五章新人(下) 兆佳氏之前也来过梧桐苑,但是这次却明显察觉出有什么不同。 丫鬟们廊下恭立,掀帘子俯身都分外有规矩。个个儿成了木头人一般,目不斜视的模样。 兆佳氏只听说是王府过来人,并没晓得是什么身份。如今见众人都是这般模样,思量着莫非是什么亲戚家的舅太太什么的,并没有听说福晋亲来的消息啊? 张嬷嬷还有兆佳氏身边的大丫鬟绿菊,跟在兆佳氏身后,亦都小心了几分。绿菊十六,是张嬷嬷的外孙女,去年才到兆佳氏身边侍候的。 按照张嬷嬷的意思,早就想安排外孙女给曹颂做屋里人的,所以她才会瞧玉蜻、玉蛛两个格外不顺眼。在兆佳氏面上没少搬弄是非,想要撺掇着兆佳氏将她们两个撵出府去。 兆佳氏早些年虽防范的紧,丈夫没了后,对这些瞧得也淡了。左右是儿子喜欢,也不好为了两个丫头,疏远了母子关系。因此,她便只是给玉蜻、玉蛛两个教教规矩便罢了。 为了安抚张嬷嬷,兆佳氏便将绿菊提拔着做了大丫鬟,想着等曹颂他们兄弟出孝娶亲后,再看看将她给哪个。 进了正房厅上,还不见初瑜出来相迎,兆佳氏不禁不有些恼。纵然是身份尊贵,毕竟是侄儿媳妇,难道还要她这当婶子的到眼跟前才动弹。 西侧间门口,左右站着两个丫鬟。见兆佳氏进来,两人齐声道:“格格,二太太到了!” 兆佳氏放慢了脚步,就见门帘挑开,初瑜笑着走了出来,道:“二太太来了,还恕初瑜未曾远迎,请二太太屋里坐。”说着,侧身站在门口,等兆佳氏进去。 兆佳氏微微地点点头,仰着脖子进了屋子。张嬷嬷与翠菊两个跟在兆佳氏身后进去。 侧门这里站着的两个丫头是喜烟与喜霞,见张嬷嬷她们两个如此不守规矩,竟走在初瑜头里,皆是愤愤难平。 不过,想着早上过来的罗姑姑与常姑姑两个,喜烟与喜霞两个对视一眼,露出几分笑意,支起耳朵,等着听热闹。 兆佳氏进了屋子,就见挨着炕边站着两个旗装女眷,一个穿着靛青色旗装,一个穿着蓝灰色旗装。两人都是三十来岁的模样,梳着两把头,头上簪着两朵绒花,脸上很是肃穆。 若不是她们头上戴着的绒花是带色儿的,兆佳氏只要以为是哪家的寡妇亲戚。瞧着这两人的穿着打扮,倒是比她更像是寡妇人家。 兆佳氏脚步放缓,回头看了看初瑜,寻思着不晓得该如何见礼。瞧着这两个女子,虽说看着有几分气派,但是身上珠翠皆无,不像是富裕人家出来的。 不会是王府的穷亲戚,过来打秋风吧?兆佳氏还兀自琢磨着,就听初瑜道:“二太太,这两位姑姑是宫里出来的,福晋特意请来帮衬我,到咱们府做供奉的!”说着,对罗姑姑与常姑姑道:“两位姑姑,这是二太太!” “供奉”说得好听,不过也是奴婢罢了。兆佳氏少时没有跟着父亲外放时,在兆佳府那边,也跟着堂姐堂妹们,随着“供奉”姑姑学规矩。 转念,四姐儿就五岁,五儿就四岁了,请两个宫里出来的“供奉”照看着,倒也省心。兆佳氏这般想着,便对罗姑姑与常姑姑道:“既是在府里当差,就要晓得拿了谁家的银钱,切记勤勉谨慎,好好教导姑娘们!” 罗姑姑与常姑姑原本正俯身给兆佳氏见礼,听了这话,身子一僵,心中也都是有数。看来,这位二太太不算是明白人,习惯了拿大。 两人面色平淡,皆按照规矩见礼完毕。见张嬷嬷大剌剌地站在兆佳氏身后,受了她们两人的拜礼,两人都很是不自在。 兆佳氏已经在炕边坐了,翠菊退到一边站了,张嬷嬷四下寻摸小杌子什么的。 罗姑姑与常姑姑看了眼翠菊头上的珠翠钗环,在看看张嬷嬷摇头晃脑的模样,神色中露出丝鄙夷来。 这两个人,神情肃穆地站在那里。兆佳氏见了,心里有些不自在,瞥了一眼,对初瑜道:“你寻我什么事儿?这屋子里下人太大了,晃得我眼睛花,都出去吧!”后一句,却是对罗姑姑与常姑姑说的。 罗姑姑与常姑姑身子扳得直直的,恍若未闻。 兆佳氏面上有些挂不住,耷拉下脸来,望着初瑜的眼神有些凶。 初瑜心里叹了口气,按照她的本意,实愿意一家人和和气气的,不愿意弄这些乱七八糟的。可是,人多事多,若是不梳理清楚,难道还要额驸为家务操心不成。 初瑜唤人送茶上来,笑着对兆佳氏道:“今日请二太太过来,是商量一件事的!” 因这些日子,兆佳氏也瞧出来,自己这个侄媳妇,是个面嫩心软之人,因此对她的郡主身份也少了顾忌。 她沉吟了一会儿,道:“什么事儿?说来听听!” 初瑜道:“二太太前些日子不是说过,心疼初瑜身子沉,想要拨几个嬷嬷与媳妇子来帮初瑜管家务么?” 兆佳氏闻言,点点头道:“正该如此呢,你是长房唯一的媳妇,这开枝散叶可是大事,可是不敢胡闹!” 初瑜笑道:“晓得二太太疼初瑜,既是这样,二太太就选几个人过来就是。”说到这里,顿了顿道:“只是她们向来是南面当差的,才到北面来。这京里的规矩同地方的规矩不同,正好福晋安排两位姑姑过来。这两位姑姑出宫前,就是储秀宫的执事,专门教导规矩的。有她们帮衬着,想必众人学起规矩来也麻利。省得往后差事出了纰漏,丢了脸面。” 兆佳氏听着前面还欢喜,听到后面,却是觉得有些不对。她冷哼了一声,道:“这叫什么话,是呲打我身边的人不懂规矩么?” 初瑜笑道:“您别误会,并无此意。就是原来府中的下人,也要交给两位姑姑教导一番的。大爷不是什么有耐性之人,平日最厌烦府里事多,若是众人懈怠起来,引得大爷恼,到时候少不得府里再精简人口。大爷这几年,放出了几茬人,这二太太也是晓得的。” 兆佳氏被噎得没话,她进京这半年,曹颙大部分时候随扈在外,正经在府里的日子不过月余。 就是曹颙在府里,在兆佳氏那边,也不过是走个过程,陪着说几句家常。 兆佳氏心中暗骂自己糊涂,这个侄子打小就是主意正的。若是下边的人真犯了过失,说不定他趁此机会将她身边的人都撵干净。 兆佳氏撇了撇嘴,道:“不劳烦你费心,既是我的人,不需你这侄媳妇出面管教!” 初瑜听了,并不意外,淡笑着道:“二太太,那差事怎么办?一家也不好两套规矩出来,要不然那不是没了章程?” 兆佳氏还未说话,就听到罗姑姑道:“格格,福晋说大格格面嫩,当不好家,府里下人怕是有淘气的。奴婢等人原还不信,想着既然是伯爵府邸,又是官宦世家,就算是比不得王府那边,这规矩也不能差些。如今看来,怨不得福晋担心,就是奴婢们来了不过半日,却也看不过眼!” 初瑜止了笑意,对罗姑姑与常姑姑道:“这我都晓得,多是我的不是。为了家宅安宁,往后,要要多劳烦两位姑姑了!” 罗姑姑与常姑姑听了,俯了俯身道:“这是奴婢们分内之事,定不负格格所托,只是奴婢们初来乍到,若是有仗着资历、仗着脸面不服帖的,还请格格替奴婢们做主。” 初瑜点点头,道:“嗯,这个我晓得了!既是全托付给二位,自然不会让二位为难!” 常姑姑看了一眼兆佳氏,对初瑜问道:“有一句话,不晓得奴婢当问不当问?” 初瑜笑道:“有什么事,姑姑且问无妨?” 常姑姑肃身道:“不晓得二太太在府里常住,还是暂时住在这边?” 兆佳氏还以为初瑜故作声势,就是用王府那边过来的心腹管家,将二房那边的媳妇子们拒之门外,不由得心下暗恼。 听常姑姑话中提到自己个儿,她寒着脸看了常姑姑一眼,开口问道:“怎么?这位姑姑还要先拿我立规矩不成?” 常姑姑微微低头,道:“二太太说笑,奴婢不敢!只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下人们有调皮捣蛋嚼舌头不守规矩的,无非是家规不严、主子太仁所致。若是二太太暂住府中,只需约束下人少省事端便可;要是二太太在府上常住,那也没有行两套规矩的道理。” 初瑜的神色已经淡下来,加上常姑姑这边铿锵有声的话,使得兆佳氏越发着恼。 她立时从炕上站起,转过身来望着初瑜道:“你听听她说的这话,可是你的意思?这是看我这寡妇婶子不顺眼,要撵我走了?你倒是别忘了,这里是曹府,不是你的格格府!”说到最后,已经是声色俱厉。 她话音未落,就听到“啪”的一声,听到耳光声响。 方才寻了小杌子坐下的张嬷嬷已经起身,捂着半边脸,带着哭腔对兆佳氏道:“二太太,老奴这是招谁惹谁了?” 兆佳氏望去,出手的是罗姑姑,不禁怒道:“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出来刨食儿的,谁给你的胆子,在这里撒泼?” 罗姑姑敢向张嬷嬷动手,是为了帮初瑜解围,早已有话等着兆佳氏。 到底是宫里待了十几年的,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了得。她抬了抬下巴,有板有眼地道:“这个老奴才太不晓得规矩。主子没叫坐,便自己个儿坐了,这是其一;主子恼呢,不上前规劝,反而没事人似的瞧热闹,此为其二;既坐了,还翘腿,用脚冲着主子,不懂得尊卑,此为其三。这样的奴才,换在别的府里,早叫一顿板子撵了去!” 兆佳氏气得身子发抖,怒道:“就算是不晓得规矩,也轮不到你来管教!打狗还需看主人,难道你们仗了谁的是势,不把我放在眼中么?” 罗姑姑没有立时应声,而是从袖子里抽出一份名单来,道:“奴婢已经在账房那边查过,二门里当差、支月例银子的丫鬟、媳妇、婆子拢共九十四人。二太太院子里,共有三十三人支月例。虽说府上还没分家,但若是二太太想要自己管束这些人,那也不是奴婢们能插上话的。要不然的话,没有一样从账上支月钱,这边的六十一个要守家规,那边的三十三个不用守的道理。奴婢既是接了‘供奉’的差事,自然要上心管教,还请二太太不要为难奴婢们!” 翠菊原本侍立一边,见外祖母挨了耳光,不由得出来,想要上前扶住。就听一旁的常姑姑温言问道:“这位姑娘,敢问你是……” 翠菊虽然瞧着她们挤兑二太太心中悲愤,但是畏惧两人的气势,倒也不敢顶嘴,小声应道:“回姑姑话,奴婢叫翠菊,是二太太身边侍候的。” “哦?竟是个丫头,不是姑娘小姐!”常姑姑的声音转冷,郑重对初瑜道:“格格,府里的下人是要好好整治整治了,没听说那个府里的丫鬟敢涂脂抹粉、满头珠翠的!这府里好几位没成亲的小爷,若是有淘气的丫鬟,惹出事来,丢的还是府里的脸面!” 兆佳氏见她们打完张嬷嬷,又来挑翠菊,气得一仰脖,晕了过去…… 第三百六十六章 黄连 第三百六十六章黄连 东江米巷,淳郡王府。 传旨的内侍到了,七阿哥带着阖家上下来前厅接旨。 那内侍举着圣旨,扯着公鸭嗓道:“圣旨到!” 七阿哥带头,众人皆跪下,就听那内侍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授多罗淳郡王胤祐之女为郡主,婿敖汉铎氏三等台吉多尔济拉氏为和硕额驸。” 众人少不得又磕头谢恩,走完这过场,那内侍才躬身对七阿哥道:“奴才给王爷请安!” 七阿哥点点头,叫管家包银封上来,道:“大年下的,你出来一次也不容易,这些拿去喝茶!” 那内侍笑道:“多谢王爷体恤奴才,那奴才就厚颜了!”说着,美滋滋地收了银封,又说了两句闲话,才带着人心满意足地离去。 福晋已经带着侧福晋与几个格格转回内院,只有弘曙他们兄弟三个留在前厅。 虽然圣旨中并没有点名指婚的是哪个格格,但是众人都晓得是今年及笄的二格格。昨天七阿哥在太后宫里,已经先得了消息。 最小的弘昕低声问弘曙道:“大哥,敖汉在哪儿,离科尔沁远么?” 多尔济拉是敖汉那边一个蒙古郡王的嫡子,所以弘昕这般问。 弘曙回道:“在热河东北方向四百余里,同喀喇沁挨着,还没到科尔沁呢。” 弘昕闻言不禁松了口气,在他的认知中,只晓得科尔沁是远的,听说没有科尔沁远,便觉得还行。 七阿哥在旁,听着儿子们的对话,吁了一口气,也觉得心里畅快不少。 是啊,敖汉离热河不远,快马不过两三天的路程,以后想女儿了,随扈热河时,就去看看,也不是什么难事。 弘倬与二格格同母所出不说,年纪只差一岁,从小感情最是深厚。只因春天巧芙与巧蓉姐妹的事儿闹的,这大半年来,姐弟两个关系淡了许多。 现在听到二姐指婚的旨意下来,弘倬只觉得心里难受得不行,使劲地捶了下自己的脑袋,心里暗骂自己混蛋。 内院,正房。 淳王福晋拉了二格格的手,在炕上坐了。虽说是庶女,又不是养在自己身边的,但是想到她向来待妹妹最是亲厚,自己所出的五格格过两年也要这样往蒙古去,福晋这贺喜的话实在说不出口。 纳喇氏站在一边,眼圈已经红了,虽然早知道是这个结果,但是心里还盼着能拖上一拖,让女儿在身边再养上两年。如今,指婚的旨意下来,这边府里就要开始准备嫁妆。 虽说宗室女抚蒙古,所有陪嫁等物什都有定例,但是毕竟是郡王府的格格,各种精细物件还需这边准备。 二格格垂了眼,没有言声儿。京城各个王府贝勒府,哪个府里没有格格远嫁蒙古的,这又算得上什么稀罕呢?打记事开始,她认识的那些个堂姑、堂姐们,每年都要指婚几个,只是今年轮到她自己个儿罢了。 屋子里的声音沉寂得怕人,这是就听“哇”的一声,五格格哭出声来。 五格格今年已经十三,身材高挑,几乎能与二格格比肩。因春天被巧蓉伤了脸,这半年来性子变得很是阴郁,失去孩子的天真,除了二格格,其他人谁都懒得理睬。 如今,她却像委屈的孩子一般,大哭起来。 现在王府这边,除了侧福晋纳喇氏出的二格格与嫡母亲出的五格格外,还有庶福晋李佳氏所出的七格格。七格格才四岁,跟着生母也在屋子里。听到姐姐哭,唬得也跟着“哇哇”地哭起来。 几位福晋都听着戚戚然,纳喇氏的眼泪已经出来。以前老听人说,其他王府的格格出嫁,临出门前,当额娘的都要打女儿几个巴掌,好让女儿不想娘,这样使得女儿在蒙古好过些。 如今轮到自己的女儿要抚蒙古,纳喇氏终于能明白那种心情。 淳王福晋的心里虽然也酸,但是这乱糟糟的也不像回事,便板起脸来,教训五格格道:“哭什么?晓得你舍不得姐姐,这婚期还没定呢,说不定还能拖上一两年。今天就哭,你要哭到何时去?” 五格格抽咽着,擦了一把泪,很是无助地看着淳王福晋,小声问道:“真能拖上一两年么?” 淳王福晋点点头,道:“再不济一年也是能拖的,就算内务府那边要定在明年夏天也不怕,就说咱们王府这边东西没预备全,抻几个月天就寒了,不宜送嫁。” 五格格面上露出欢喜,上前两步,拉了二格格的手,对淳王福晋道:“额娘,那您可要再慢些预备呢,能拖个三年五载最好。二姐姐平素最爱吃小青菜,听说蒙古那边整日里嚼巴羊肉呢,可怎么过得惯!“ 淳王福晋见女儿终于露出几分孩子气,心里颇觉欣慰。她抬头看了纳喇氏一眼,心中也是奇怪。 换做其他王府,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斗鸡眼,恨不得弄出人命来。偏生这边府里,初瑜与二格格同母姊妹之间,反而不如二格格与五格格她们两个亲近。 就是淳王福晋心里,待养女初瑜与亲生的五格格也并无二样。 想到这些,淳王福晋有些意兴阑珊。她没有亲生儿子,唯一的女儿过两年少不得也远抚蒙古,还费心争个什么劲? 弘曙是她看着长大的,本分忠厚。现下想想,就是如今养在淳王福晋身边的六阿哥弘景,也未必有弘曙这般孝敬她。弘景生母也在,她这个嫡母终究要远一层。 想通了这些,淳王福晋只觉得身上立时轻省不少,望向纳喇氏的目光带了几分同情之意。纳喇氏心里有王爷,想要夺宠困宠,才将女儿的陪嫁丫头要回来给王爷做通房。只是不知,当王爷在她的院子里,宠幸另一个年轻女子时,她是不是真能心无芥蒂的大度? 五格格收了哭声,七格格也叫她母亲李佳氏哄好。二格格拉着妹妹的手,思量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看着淳王福晋道:“额娘,女儿这几日想去看看大姐姐,想看看大姐姐家那个脑顶儿长着三个旋的干外甥儿!” 淳王福晋听了,沉吟一句道:“后儿小年呢!” 二格格慢慢低下头,难掩失望之色。淳王福晋瞧了,心下不忍,道:“想去就明儿去吧,一会儿打发人给你大姐姐送信儿,让你妹妹陪你一道去。” 不说淳王府那边因二格格指婚的旨意,使得众人心思各异。初瑜这边,却是颇为为难,她此刻正在芍院上房兆佳氏的床前侍药。 兆佳氏昨日昏厥过去后,众人皆是手忙脚乱,只有罗姑姑与常姑姑镇定自如。一个请初瑜打发人请大夫,一个唤人扶了兆佳氏平放在炕上,使劲地掐她的人中。 兆佳氏只是急怒攻心罢了,转瞬便幽幽醒来。她心里埋怨初瑜弄了这两个人回府来落她的脸,想要呲打初瑜几句,又觉得没意思,便借口身子不舒坦,卧床养病。 初瑜亲自端了药碗过来,到床前请兆佳氏进药。 兆佳氏头上带着抹额,半靠在炕上,腿上盖了小被,脸色很不好看。见初瑜端药过来,她也不接,撇了撇嘴,道:“您是尊贵的郡主格格,身边都是宫里出来的执事姑姑,我这隔房的寡妇婶子,怎么能劳烦您侍候!” “婶子,不管如何,您还是先用了药吧,省得大爷同二弟他们挂心!就是想要教训我们做晚辈的,也要先养好身子才是。”初瑜温言劝道。 兆佳氏不听这“教训”两字方好,听了这“教训”,立时心头火气,压抑着怒气道:“是啊,如今你们眼里也没了长辈,教训到长辈头上了,拿我的嬷嬷与丫头作法,不就是要给我看么?哼,我看到了,接下来,还要怎着?颙哥儿不是素来装孝顺么,难道这就是他的孝顺法?” 若是单单说初瑜,初瑜念着她病中,不会同她计较;见她话里将曹颙都编排上了,初瑜皱眉道:“婶子,还需慎言!大爷为人如何,婶子是看着他长大的,不需侄媳妇多言。他待小叔、小姑们亲厚,待婶子也向来恭顺,何来一个‘装’字?” 兆佳氏说完,其实已经后悔了。有些话可以在心里念叨念叨,但是却不能挂在嘴上。她有体己,就算是分家单过,养老银子也是有的,但是曹颂他们兄弟的前程,还要指望曹颙提携。 不管心里对曹颙夫妇多不满,兆佳氏还真没有两下撕破脸的魄力。 只是她的性子刚强,就算晓得失言,也不是那种能服软的。因此,听了初瑜的话,她神色讪讪地转过头去,并没吭声。 初瑜见她这样子,想要起身出去,但是想到曹颂,她还是平息了心气,道:“婶子,先把药喝了吧,要不凉了再热,药力就弱了!” 兆佳氏因刚才失言,现下不好再驳她的脸,转过身来接过药碗,仰脖喝了,却是苦得皱眉不已。 初瑜见了,忙取了炕桌上放着的蜜饯盘子送上去。 兆佳氏随意抓了半把放到嘴里,正才觉得好些。 就听到脚步声起,曹颙与曹颂他们兄弟几个挑了帘子进来。 兆佳氏满嘴的蜜饯,鼓鼓囊囊的,见他们进来,使劲地往下咽,噎得她直瞪眼。 曹颙扫了一眼初瑜手上的空碗,笑着问道:“二婶今日觉得如何了?头还疼么,好点没有?” 兆佳氏面色有些僵,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 曹颙在炕边的凳子上坐了,仔细打量了兆佳氏的脸色,很是恳切地说道:“婶子还需好好保养才是,省得我们做晚辈的挂心。想要吃什么,婶子尽管说,今日才打王府取了奉天那边的野味过来。野鸡崽子熬汤,烧狍子肉都是顶好的!” 昨天大夫过来,给兆佳氏开了药不说,还让清清胃,去去火气。兆佳氏昨晚到现下,只喝了两碗苦药与一碗稀粥。她肚子正空着,听曹颙提起吃食,越发觉得饿得心慌意乱。 曹颙刚打衙门回来,身上还穿着官服,又说了两句后,便吩咐曹颂他们好生照看着,自己同初瑜回梧桐苑了。 走在路上,想起方才兆佳氏喝药后的样子,初瑜有些不忍心,低声问道:“额驸,这方子里黄连是不是多了些?要不再请个大夫重新开个方子?” 曹颙笑着摆摆手,道:“不多不多,昨日我问过大夫了,黄连去火,二婶现下喝着正合适!” 初瑜是尝了药的,现下想想,还觉得嘴巴里苦得难受。 就听曹颙说道:“刚才我瞧着二婶的气色还算好,约摸着再熬两日,这病也该好了。若是换了药,咱们这二婶,说不定要卧病到三十去,折腾得大家都过不好年!” 初瑜闻言,不禁讶然出声,问道:“额驸,这方子里的黄连是额驸让加的?” 曹颙一笑,道:“药怎么能随便加,原先就有,只是分量没现下足罢了!” * 兆佳氏这头,瞪着初瑜与曹颙的背影,小脸就撂了下来。 曹颂是见识过母亲的唠叨的,瞧着这意思,接下来又要编排哥哥嫂子。他不愿意两个弟弟受母亲影响,误会哥哥嫂子,便对两人摆摆手道:“既看过了母亲,你们就先回去读书,我有话同母亲说!” 曹硕与曹项两个应声出去,兆佳氏刚想对曹颂述述委屈,就听曹颂道:“母亲,要是您住得实在不畅快,咱年后搬家?” 兆佳氏的话被堵在口中,半晌没应声,歪过头去道:“行了行了,整日里说什么浑话?我乏了,要歇了……” 第三百六十七章 年礼(上) 第三百六十七章年礼(上) 东直门内,李宅。 自打前日畅春园陛见回来,李煦便没有出府。就算他有心钻营,受到康熙那番不软不硬的训斥后,也不敢再任意妄为。他托病染了风寒,闭门不出。 他是一日也离不了女人的,偏生这边府里现下颜色最好的是香彤。香彤在他身边好几年,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哪里还有半点兴致?直到打发管家叫来人伢子,买了两个十四、五的处子,搁在屋子里放着侍候,他的心气才算好些。 李家父子都在京城,既是李煦不能出去应酬,那便只能李鼐代劳。可怜李鼐,正赶上年下节礼往来,常常一日要跑三、五个人家。 有些李家的亲眷故交,听说李煦染病,也都陆续上门探病。关系亲近的,李煦便披着衣服,拄着拐杖出来见见;关系一般的,便打发管家陪盏茶后送客。 今日过来的,是李鼐的小舅子、孙文起的长子孙珏。两家世交往来,又是姻亲,李煦便也没有外道,叫人直接将他带到内堂相见。 曹寅、李煦、孙文起三人中,李煦年纪最长,曹寅次之,孙文起最年轻。因此,孙珏进了屋子后,行礼道:“小侄见过世伯,给世伯请安!” 对这个孙家长子,李煦原是有些瞧不起的,觉得他为人太迂腐了些。如今,看下来,不晓得是不是傻人有傻福。 曹李孙三家皆有子弟进京,曹颙当初九死一生、几乎丧命;李鼎失踪多日、了无生机;只有孙珏,反而没有什么波折。 他指了指地上的椅子,道:“坐吧,这半年过得如何?自打你前年进京,至今将近三年了。” 孙珏应声坐了,回道:“回世伯话,小侄这边尚好。只望熬到明年任满,看是否能寻个外放的缺!” 李煦听了,不禁皱眉,怎么一个两个都惦记着往后去?他看了一眼孙珏,见其神色,不似作伪,心里叹息一声,看来孙珏在京中的日子也不好待。 李煦思量了一下,问道:“听说你同曹颙鲜少往来,怎么,可是有什么口角?同老夫说说,看能不能为你们表兄弟化解一二。” 哪里有什么口角?不过是打一开始孙珏的架子端得过了,曹颙又不耐烦哄着他。他下不了台,觉得没脸面罢了。 听李煦问这个,孙珏涨红了脸,道:“曹颙正风光呢,怎么会将侄儿这个表哥放在眼中?况且他同孙家本就不是骨肉之亲,待侄儿疏远些也是有的。侄儿只想老实本分当差,并没有心思攀附权势。” 李煦听了这话,不禁皱眉,心里腻歪得不行。看来孙家这小子只是看着规矩些,内里还是个不通世事的书呆。 曹寅虽不是孙氏老太君亲生,但是养在膝下,充嫡子养的,同亲生子并无二样。这些年来,曹寅对孙文起这位表弟也多有照拂。若是没有曹寅费心周旋,当年杭州织造的缺也落不到孙文起身上。 孙珏这小子如今能说出这般话,实是令人心寒。 孙珏那句话虽贬低的是曹颙,但是搂草打兔子,也说到李煦的心病上。李煦之父李士祯是李家养子,因此得以入了八旗,成了包衣。 这养子身份,在宗族里是小宗,大宗那边都是家奴视之,连族谱也是费了好大周折才能写上一笔。李煦他们家因这个,没少受到李氏族人的挤兑。直到后来,李煦之父李士祯升任广东巡抚,成为一方守牧,李家族人赶着巴结,日子才好过些。 孙珏还未察觉自己失言,犹自说道:“不是谁都有新成贤弟这般涵养,待人以礼的!这半年来,侄儿同新成贤弟倒是很亲近。”说到这里,顿了顿,道:“事已至此,还望世伯节哀,还需保重身子才好!” 虽说在李煦心中,也没几分指望儿子能幸存,但是听到孙珏这话,还是觉得不对滋味。 这小子嘴巴太臭了,李煦暗暗皱眉,有些懒得应付他,便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说道:“劳烦世侄来看老夫,本当留你吃酒,只是老夫昨晚辗转未眠,现下有些个劳乏。若是世侄不怪,容老夫先歇歇。”说着,端起茶盏来。 孙珏见李煦面色青白,又戴着包头,拄着拐杖的,看着甚是虚弱。他也不好多待,起身说了两句客套话,便道要告辞。 李煦“动不了”,李鼐不在府里,李煦便唤了管家将孙珏送出府去。 李煦阴沉个脸,看到孙珏的背影出门口出去,冷哼了一声,吩咐旁边侍候的丫鬟道:“唤人洒水拖地!” 他坐在炕上,想着孙珏这般不通世事,自己剩下的儿子李鼐又实诚地过了,曹李孙三家小一辈中,还真就只有一个曹颙有出息。 早先,当着曹寅的面也好,当着儿子李鼎的面也好,李煦嘴上没少夸曹颙。不过,只是嘴上罢了,心里却是不以为然的。他总认为曹家是受了孙氏老太君的余荫之光,才会这般体面,并没有什么真本事。 如今看来,还是小看曹颙了。他虽然年纪不大,但是为人行事甚有章程。听说当年外放是他自己求的缺,虽说地方官比京官苦些,但是也比京城机会多。这不,不过外放一年半,转回来就升了九卿。若是在京城,在六部里熬,一个五品郎中也不可能连升三级,得了太仆寺的缺。 李煦又想到曹颙所结交的皇子,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这两个小的,一个有亲戚情分,一个有同窗之谊。四阿哥与十三阿哥,一个贵为亲王,一个是落魄皇子,同曹颙有救命之恩。七阿哥是曹颙的岳父。 想得越多,李煦的眼睛睁得越大,心里暗暗惊诧,实没想到曹颙不知不觉间,已经培养了这些关系。堂而皇之地巴结皇子不说,还能在万岁爷面前留下有情有义的好印象。 怨不得他敢外放地方,不怕京中官员的倾轧,这替他说话的岂是一位两位? 这般老辣布局,怎么会是出自稚子之手?李煦眯了眯眼睛,心中对曹寅生出几分责怪之意。这个老狐狸,自己在江宁摆出清心寡欲的姿态来,操纵儿子在京城布局,将大家瞒得好死啊! 他暗骂着,就听到院子里脚步声起,李鼐打外头回来。 因惦记父亲的身体,李鼐没有回房换衣裳,直接先到这内堂请安。 李煦看着长子恭顺老实的模样,面上也露出些慈爱,道:“跑了一日,你也乏了,回去歇着吧!”心里却是说不出后悔不后悔。 早知道次子李鼎是不安分的,向来喜欢卖弄聪明。自己这做父亲的,不心生惊醒,还沾沾自喜,以为儿子睿智。若是事情能从头再来,换做长子进京,以其这老实稳重的性子,加上他在背后的提点,事情就会大不一样。 李鼐没有应声出去,迟疑了一下,问道:“父亲大人,每年往几位阿哥府上送得礼,都有定例,今年八爷那边……” 因他记挂着前几天父亲被八阿哥拒而不见的事,心中愤愤难平。别的不说,李家往八阿哥府每年送的“三节两寿”礼,就要有几万两银子。如今,弟弟生死未卜,显然也是受了那边的牵连。要不然的话,九阿哥那边也不会是烧了尾巴的猫一般,在四九城乱窜。 “八爷么?”李煦听了儿子的话,低吟着,终是没有撕破脸的魄力。另外,就是他不甘心之前的心血付之东流。 照目前看,其他阿哥势力不显,最有可能夺取大位的还是这位“贤阿哥”。想到这些,李煦道:“还是照往年的例吧!” 李鼐虽说心里不情愿,但是向来恭顺惯了,便随口应下。李煦想了想,又道:“曹府的年礼送了么?” 李鼐回道:“还没有,先送的都是交情远些的人家。孚若那里不是外人,儿子就没先顾上送。” 李煦点点头,道:“即是如此,今年的年礼就加上三成……嗯,就说是因曹府今年人口多的缘故……” * 西城,曹府,梧桐苑上房。 淳王府二格格与五格格接着送“年礼”的差事,来这边探望姐姐。因二格格多咱就惦记着要看看恒生的三个旋,所以初瑜便吩咐**将恒生的摇车抬到西侧间。 二格格与五格格在炕上坐了,围着摇车,看着里面的恒生满是稀奇。恒生四个半月了,还不会坐着,但是却会翻身了。 初瑜铺好了垫子,让**将恒生抱到炕上。这时,便见喜云来报,十三阿哥府的内管事来送年礼。 初瑜让妹妹们先坐,自己去打赏。 二格格俯下身子,往恒生的头顶看着。因恒生的头发将一寸长,也看不真切。二格格伸出手去,轻轻扒拉扒拉恒生的头发。 恒生正仰面瞅着她,见她近前了,伸出双手去…… 二格格被摸了个正着,唬得一哆嗦,立时涨红了脸避开。 恒生许是饿了,见二格格避闪开,立时咧了小嘴,“哇哇”哭起来。 虽然恒生的**在门口站着,但是见到恒生哭也不敢上前。她原本就是外蒙古汗王南边的女奴,对权贵主子们最是畏惧。 如今,到京城三月,她跟着乌恩也学了简单地汉话,晓得了规矩。现下,眼前这两位穿着华丽的小格格,是女主子的亲妹妹,尊贵无比的皇孙女。她们没有吩咐,自然她也不敢上前。 二格格见恒生哭得小脸团成一团,看着甚是可怜,心下不忍,伸手拍了拍,哄道:“哦,哦,不哭了!好外甥,不哭了!” 她在王府只比初瑜与弘曙两个小,下面一堆弟弟妹妹,对哄小孩子也有一套。 她边拍边哄,就听五格格在旁用帕子捂着嘴巴吃吃笑着。二格格想着方才的狼狈,不禁有些恼,瞪了她一眼道:“有什么好笑的,他还是吃奶的孩子,懂什么?” 说话间,恒生的小手已经又够上来。虽然二格格避得快,没被摸着,但是原本在前襟挂着的香串却被恒生抓在手里。 五格格笑得眼泪都要出来,揉了揉肚子,好半天才止了笑道:“二姐姐,他怎么不摸别的地方,偏生往那里摸啊?是不是将二姐姐当成娘了?” 二格格见恒生攥着香串不撒手,便从扣子上将香串解下来。 恒生拿了香串,便要往嘴里送。二格格忙拦住他的小胳膊,轻声说道:“恒生,这是暖玉做的,可不是吃的!” 五格格见二格格对恒生这般亲近,不禁有些吃味,撅着嘴巴道:“二姐姐,就是对天佑,也没见你这般亲近?怎么,这三个旋的小小子就对了你的脾气?” 二格格摸了摸恒生的头,低声道:“三个旋,会成为英雄呢!这个小家伙,也是蒙古人……我盼着……我要去见的那个人……也是个英雄,而不是个无赖纨绔……” 五格格在旁,已是忍不住,红了眼圈。她不愿意让姐姐看到,忙转过身去…… 第三百六十八章 年礼(下) 第三百六十八章年礼(下) 西城,曹府,芍院上房。 兆佳氏看到初瑜身边的喜彩带了个小丫鬟,端了药进来,忙看看她身后,问道:“大奶奶呢?怎么不见她过来?” 从前天晚上到今儿早晨,兆佳氏喝了五、六碗药汤了。偏生每次都是初瑜带着丫鬟婆子巴巴地送来,毕恭毕敬地请她用药。 她既“病”着,这药也不能不喝,便只能咬牙将这苦得要死的药汤子往嗓子眼里灌。 她接连几顿都没吃饭,正是饥肠辘辘的时候,喝了这药汤子,直觉得肠胃翻滚,一个劲地反胃,苦得让人难受至极。 喜彩笑着回道:“太太,我们王府的二格格与五格格来送年礼,我们格格陪着,怕耽搁了二太太用药,便打发奴婢送过来。” 前天“供奉”,今天又是“格格”么?兆佳氏撇了撇嘴,对喜彩吩咐道:“搁那儿吧,我一会儿喝!” 喜彩笑道:“二太太。如今这外头天可冷,打厨房端到这里,这药就凉了大半。要是二太太先不用的话,少不得奴婢还要再去热热。” 兆佳氏抬头看了看喜彩,冷笑道:“怎么?你的腿脚尊贵了,跑不得腿了?” 虽说对初瑜心有顾忌,但是对个丫头,兆佳氏可是浑然不怕。 喜彩被噎得不行,却是个伶俐的,笑道:“二太太说笑,奴婢是什么牌位的,可不敢当二太太这般说。” 兆佳氏见她笑面猫似的,只觉得心里一阵腻烦,觉得没意思。自己犯得着跟个丫头置气么,说起出去没得叫人看笑话。 不过,既然那侄媳妇没来盯着,这苦药汤子她是说什么也不想再喝。 兆佳氏略作思索,对喜彩摆摆手道:“到外屋候着,一会儿给你药碗!” 喜彩虽说受命而来,要“侍候”兆佳氏用完药的,但是她身份所限,也不好太违逆兆佳氏。因此,虽是不情不愿,但是仍将药碗往炕桌上放了,带着人退到外间去。 见喜彩带人出去了,兆佳氏方冲侍立在一边的绿菊招招手,唤她到炕边,指了指那碗药,低声吩咐道:“麻利点,赶紧倒了!” 绿菊有些不解,问道:“太太,往哪儿倒?” 她的声音却是大了,兆佳氏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伸出脖子仔细听了听外屋的动静。 为了掩饰方才绿菊的失言,她口中却高声说道:“将盘子里的蜜饯倒到荷包里,一会儿给四姑娘与五姑娘拿着耍!”说完,小声说道:“别吱声,把那碗药端到窗台上,倒到那盆八宝里。” 绿菊见兆佳氏这般小心,亦轻手轻脚地端了药碗,走到窗边,将药汁倒进花盆里。 兆佳氏看着空了的碗底,终是松了口气,可是不用喝这苦汤子了。她从绿菊手中接了空碗,得意洋洋地对外间道:“喝完了,进来取碗吧!” “是,二太太!”喜彩应声进来,看了一眼兆佳氏,双手接过了空药碗。 兆佳氏还做蹙眉状,对喜彩道:“跟你们格格说,既是妹子来了,多陪着是正经,晚上也不用过来了!” 喜彩应了一声,带着小丫头出去不提。 兆佳氏摸了摸肚子,只觉得饿得心慌慌。她使绿菊将蜜饯盘子来,吃了两块,实是甜腻得不行。而且,越吃她越觉得肚子饿。 她叹了口气,想着昨日曹颙提过的野鸡崽子汤与狍子肉来,都是她素来爱吃的东西。 曹寅夫妇没在京城,这京城府邸她是唯一的长辈。进京这大半年来,时令水果也好,各种吃食也罢,都是可着她这院先送的。不管老大多么鬼,初瑜这个侄媳妇待她实是没话说。就算是亲儿媳妇,也不外如是。 若是照往常,从王府那边取来的奉天野味儿,也应是可着她这边院子先吃啊。如今,自己却只能顿顿苦药汤子。她原本还想私下里打发人到厨房弄些吃食,但是这满府上下的执事媳妇都是长房的人。她可抹不开那个脸,让下人们背后讲闲话,便生生忍了。 这越饿越想吃的,越想吃的越饿,兆佳氏实受不住,对绿菊道:“去平日四姑娘装零嘴儿的那个抽屉看看,有没有什么肉干吃食。” 绿菊应声去了,翻了半天,只翻出几颗杏仁与半把瓜子。 四姐儿与五儿年龄相仿,小姐妹常在一块玩儿,今日就是结伴去前院庄先生的院子瞧妞妞去,并不在这边院子里。 兆佳氏在府守孝,鲜少出去,给四姐儿准备的零嘴儿就少。因五儿老拿来吃的给姐姐,兆佳氏看了,便道是都是府里的,就没有另外预备。 兆佳氏饿得难受,哪里有功夫慢慢嗑瓜子?她让绿菊将杏仁拿来,也顾不上搓了皮,直接送到嘴里。 不过三五颗罢了,还不够塞牙缝的。兆佳氏往枕头上一躺,开始跟自己生闷气。这番折腾下来,大家都清净,就她一个人难受。 她心里挣扎着,想着要不要直接使人去厨房取吃食来,若是曹颙他们两口子问起,只说是病好了。 正犹豫着,就听的有人进院子,兆佳氏忙将身子歪了歪,装着个病着的模样,嘴里“哎呦、哎呦”出声。 这时,廊下有人道:“二太太,奴婢是喜云,是格格打发奴婢过来送东西!” 兆佳氏心里纳罕,这药都“喝”过了,还送什么物什? 实是想不出,她便冲绿菊呶呶嘴,道:“唤她进来吧!” 绿菊出去挑了帘子,请喜云进来。 喜云手里提了个漆花食盒,笑吟吟地进来,冲兆佳氏俯了俯身见过。 兆佳氏望着她手中的食盒,问道:“喜云,你们格格使你送什么过来?” 喜云将食盒搁在炕桌上,一边作答,一边从里面往外短盘子:“回二太太的话,是厨房才炸出来的雀崽,格格说这东西热着酥脆,凉了也焦香,特意使唤奴婢送过来,说是正可给四姑娘与五姑娘做零嘴儿吃。” 兆佳氏巴巴地望过去,就见桌子上,一只巴掌大的白玉碟子里,盛着一、二、三、四……四只炸得金黄的小麻雀。 东西虽不多,但是因是热乎的,拿出来立时传来肉香阵阵。 兆佳氏咽了咽吐沫,有些移不开眼。喜云将东西端出来,四下里看了一圈,道:“两位姑娘不在,那二太太您看,用不用奴婢先将这个收了,到厨房热着?” 兆佳氏忙摆摆手,道:“不用不用,搁在这屋,我使人隔水温着,也凉不到哪儿去,何必折腾!” 喜云闻言一笑,提了空食盒,道:“既是二太太这么说,那奴婢便先回去复命了!” 兆佳氏这边苦忍着,等喜云走了,也等不及唤绿菊来端,自己直接蹭到炕桌前,拿了一只炸雀就往嘴里送…… * 梧桐苑里,姊妹三个用完饭,初瑜正陪着二格格与五格格说话,就见喜云回来。她将喜云唤到身边,低声问道:“如何了?送了什么吃食过去?” 喜云低声道:“炸雀崽,只说是给四姑娘与五姑娘的。奴婢瞧着二太太的样子像是饿得狠了,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初瑜闻言不禁皱眉,这两天没进吃食,直接吃这油腻的,怎么受得了? 喜云看出初瑜的担心,低声回道:“厨房里,奴婢都仔细瞧过了,就这个味儿香,勾人。格格放心,奴婢只装了四只,没敢多送。” 初瑜想想,还是有些不放心,大年下的,别真弄出病来。因此,她便对喜云道:“还是打发人往厨房那边说一声,让她们熬碗燕窝粥给二太太送去,只吃这油炸物儿,怕她肠胃受不住。” 喜云笑着应了,出去寻人。 二格格与五格格来了半日,想见的见了,想说得也同姐姐聊了,见她这里丫鬟婆子往来,也老有家务要忙,两人便起身要回去。 初瑜看了看座钟,已经是快到申初(下午三点),便没有再留她们。她叫人传话二门准备马车,然后看着她们将披风斗篷都穿了,浑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后,亲自将她们送出来。 因曹颙还没回来,初瑜有些愧疚地对两位格格道:“额驸原说要回来的,不晓得在哪儿耽搁了,两位妹妹勿怪。” 马车已经在这等着了,二格格拉着五格格的手,对初瑜道:“年底正忙呢,又不是没见过姐夫。大姐,我们先回去,反正过几日姐姐同姐夫也要回王府那边过年,到时候咱们再说话!” 初瑜点点头,吩咐跟来的丫鬟侍卫仔细照看,又叫吴盛带着几个护院送去,媳妇子也派了两个。 二格格见姐姐这般做派,笑着说:“大姐,这才多远的路,就值当这番费事!” 初瑜道:“年底街上人多,妹妹们身份贵重,叫人冲撞了,可怎生好?” 二格格晓得她好意,便没有再言语,同五格格一块上了马车,回王府。 * 曹颙心里原本记挂着两个小姨子今日来家做客的事,想好了要回府吃晚饭的,但是却真如初瑜所说,被耽搁了。 因到年底,衙门里没什么差事了,曹颙打了个转转便出了衙门。他想着天色尚早,回府也没事。小姨子们来是寻姐姐说话的,他这个姐夫何必早早回去碍眼。只要到饭时,回去陪着吃饭就行了。 想到自打从外蒙古回来,他只去了一次十三阿哥府,他便往金鱼胡同去了。 十三阿哥府大门紧闭,丝毫看不到要过年的喜庆。曹颙骑在马上,看着有些显得陈旧与暗淡的大门,心里叹了口气。 十三阿哥也是倔,就算康熙早年对他这个儿子心里有气,这都过去五、六年了,也该差不多消了。只要十三阿哥认个软,给康熙递两份请安折子,这父子之间也不会就这样一直僵下去。 只是这些话心里虽然明白,曹颙却不能说出来,十三阿哥有十三阿哥的骄傲,不需要外人的怜悯与同情。他的坚持,是因他的骄傲,他的骄傲不容他去巴结已经放弃他的父亲。 十三阿哥百无聊赖,正在内院正房哄着嫡子弘暾,教他写大字。 弘暾虚岁虽四岁,但是生日小,腊月生的,前些日子才到三周。因此,他提笔实在有些吃力。 十三阿哥费了半天劲,急得脑门上汗都出来了,这小家伙仍只会画一个道道,两个道道的“二”字说什么都画不出来。 十三阿哥实是没了耐心,撂了毛病,苦笑道:“这孩子随谁了?他阿玛小时候可是顶聪明的!” 十三福晋在旁听了,笑道:“瞧爷说的,也不瞧瞧弘暾才多丁点儿大?谁家的孩子这么小启蒙的,爷也太心急了些!” 十三阿哥闻言,不禁浮出一丝得色。别的阿哥都是六岁启蒙,他可是不到五岁便进上书房。当时,皇阿玛也曾亲自教过他大字…… 想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他突然心生寂寥,摇了摇头。 这时,就听有小太监来报,道是和硕额驸曹颙来了,在前厅候着。 十三阿哥闻言一笑,起身对十三福晋道:“爷正想找人说说话,这曹颙来得正是时候。就厨房预备几个好菜,爷同他好好喝一盅。” 十三福晋难得见他有兴致,忙笑着应下,打发人往厨房传话去了…… 第三百六十九章 吃食 第三百六十九章吃食 不知是不是将到年节的缘故,十三阿哥的话就多了起来。虽然他满是笑意,但是曹颙看着他头上发的白丝,实感觉不出他的欢喜。 “曹颙,来得正好,今儿刚想找人喝两盅,正可好侯着你了!”闲话两句家常后,十三阿哥笑着说道。 这才上午,还不到午时,曹颙笑道:“这不早不晚的,十三爷喝得算什么时候的酒?” “我肚盛好酒,好酒入我肚,管他老天爷,是早还是午?”十三阿哥摇头晃脑,胡诌着打油诗。 曹颙一听,这平平仄仄的就不说了,起码韵脚压上了,抱拳戏谑道:“十三爷,大才啊!” 十三阿哥却是自己也笑了,指了曹颙道:“反正我已让福晋使人吩咐厨房那边准备下酒菜,这顿酒你却是跑不了!” 曹颙见他有兴致,也愿意陪他说说话,便说道:“即使十三爷如此吩咐,那曹颙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话间,两人到了花厅这边。 屋子里已经放了炕桌,几个小菜已经摆好,四道凉菜,拌小萝卜秧儿、拌茄泥、虎皮冻与松仁小肚;四道热菜,野兔丁炒酱瓜丁,爆炒斑鸠、干炸鹿肉、烧鲶鱼,中间还放着一个炉鸭炖白菜火锅。 曹颙早上吃得少,现下闻到到满屋子香气,也不禁有些饿了。 十三阿哥见已经温了两壶酒,脸上多了欢喜模样,刚想要让曹颙炕上坐,就听有人道:“十三弟!” 却是四阿哥到了,十三阿哥与曹颙皆是一愣。十三阿哥恍过神来,笑着上前道:“四哥来了!” 四阿哥扫了桌子上未动筷子的酒菜一眼,点了点头。 曹颙心里对他始终有几分畏惧,硬着头皮上前甩了甩衣服袖子,打了个千儿,道:“给四爷请安,四爷吉祥!” 四阿哥瞥了一眼曹颙身上的官服道:“才打衙门回来?最近差事如何?” “回四爷的话,是打衙门回来,要过年了,衙门里很是清闲。”曹颙回道。 四阿哥闻言,皱了皱眉:“怎么到年底,反而清闲?虽说你如今做了堂官,却也不可掉以轻心,辜负万岁爷恩典!” 十三阿哥见四阿哥训起曹颙,怕曹颙难堪,忙开口道:“四哥,小曹颙办事向来谨慎,您就放心吧!” 四阿哥听到“小曹颙”三字,想起十多年前杭州遇到曹颙的情景,脸色好看许多。他看向曹颙的目光中,打量中带着几分揣测。 十三阿哥笑着说道:“四哥,正好弟弟今儿想喝酒了,刚抓了曹颙,您又来了,实是弟弟的运气好!现下咱们也别站着,还是坐下吃饭吧!”说着,请四阿哥上坐。 四阿哥看了十三阿哥一眼,脱了靴子上炕坐了。十三阿哥又叫曹颙西面朝东坐,自己西面朝东相陪。 十三阿哥见曹颙眼观鼻、鼻观心的,不由一笑,对四阿哥道:“四哥您瞧瞧,小曹颙这规矩模样,不知道的,还当他在御前呢!” 四阿哥见曹颙拘谨得很,便道:“不必如此,随意些。” “是!”曹颙出声应下,抬头看了看十三阿哥,面上带着几分笑。十三阿哥说着了,他如对大宾似的,却是心里将四阿哥当皇帝待的。提前恭敬些,省得被四阿哥挑出失礼的地方。 十三阿哥摸得酒温得差不多了,拎起酒壶来,给四阿哥与曹颙倒上,自己的也斟满。他举了酒盅,对二人道:“咱们先来一盅,暖暖身子!” 众人都举杯饮尽,十三阿哥看着两人身上穿着官服,怪板身子的,便对两人道:“四哥与曹颙去了大衣裳吧,省得端着腰板,怪累的!” 四阿哥正举着筷子,夹了口拌小萝卜秧儿送到嘴里压酒。听了十三阿哥的话,他放下筷子,道:“费事!” 四阿哥如此,那曹颙也不好说什么,两人就还穿着。十三阿哥一会儿倒酒,一会儿劝菜,大家也吃得很是乐和。 满桌子就两素菜,拌小萝卜秧儿同拌茄泥,曹颙便专夹这两道菜吃。 小萝卜秧儿就是才长了两片叶子的水萝卜苗儿,看着绿油油的不说,吃着也清爽得很,带着萝卜的清香味。 这个时候,虽说没有塑料,玻璃在民间也没有普及,但是京畿早就有暖棚来种植青菜,使得是薄薄的琉璃瓦。 冬日里,韭菜、蒜黄、芹菜、菠菜、豆角这些都是常有的。因京城旧俗,立春有吃萝卜咬春的习俗。 穷人百姓家的不消说,用得都是窖藏了一冬的大白萝卜;官宦权贵人家,吃得精细,多是比手指粗不了多少的水萝卜。因此,京郊的暖棚里,自打进冬月,就种小水萝卜,小水萝卜秧也就成了腊月里的好菜。 四阿哥这几日在户部忙得有些上火,太医嘱咐要清淡饮食,加上他本也不爱吃肉,便单吃桌子上的两道素菜。 十三阿哥吃了几口鹿肉,见四阿哥与曹颙别的都不沾,不由得纳罕。四阿哥礼佛心诚,隔三岔五忌荤腥,他是知道的,这曹颙什么时候也开始茹素了? 四阿哥看了下去小半盘的拌小萝卜秧儿,心里也暗思量,怨不得曹颙在佛事上上心,每年节礼多是佛香儿,看来他也是礼佛之人。 曹颙却是有些不好意思,这两道凉菜不过是巴掌大的小盘子,这才吃了几口,便看到盘子空了大半。 十三阿哥摸了摸额头,问曹颙道:“孚若现今也礼佛了?” 曹颙刚想摇头否了,就见四阿哥在旁看着他,便改了口道:“家祖母生前礼佛!” 认识的人都晓得,曹颙是跟着祖母身边长大的。既是如此,受祖母影响礼佛,也是寻常之事。 曹颙心中暗骂自己太狗腿,这也太巴结了吧,为了得到未来皇帝好感,这宗教信仰都有了。 四阿哥却是瞧着曹颙越发顺眼,早看他为人行事不与众人同,原是佛法熏陶的缘故,使得他才有这般的沉稳劲儿。 * 不提曹颙在十三阿哥府里怎么耍狗腿巴结四阿哥,台基厂大街八阿哥府书房,九阿哥听了小子的回报,已经是讶然出声:“什么,曹颙与老四都去了老十三府上?” 八阿哥在书案后坐着,对地上跪禀那人道:“曹颙什么时候过去的,四阿哥又是什么时候去的?” 就听那人道:“回主子话,曹颙是巳正初刻(上午十点十五)去十三阿哥府的,四阿哥后脚便到,相差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八阿哥摆摆手,打发那人出去。 九阿哥站起身,对八阿哥道:“八哥,您瞧瞧,我早就觉得姓曹那小子不是个好物儿,这不正可说着了!老四惯会装,在皇阿玛跟前只摆出个佛爷模样,却不晓得他自己个儿那黑脸,凶得跟阎王似的,哪里有半点慈悲!老四与曹家这小子,一个装本分,一个装老实,哼哼,总有露出马脚的时候!” 八阿哥这两个月被康熙的雷霆手段唬住了,心里本就有些忐忑,听了九阿哥的话,越发觉得心浮气燥,皱眉道:“许是无意遇到也保不齐,他们两个素来往来走动得也少。” 九阿哥冷哼一声:“八哥,这才叫聪明人呢,不比李煦那老糊涂横冲直撞地往八哥府里来强百倍?即得了说话的地,又免了嫌疑。”说到这里,吸了一口冷气:“八哥,李鼎失踪那事儿,不会是曹颙使人做的吧?既在他新主子面前示好,又打击了李家,使得曹家在江南的地位无人撼动。” 八阿哥听了这个猜测,仔细思量了一遭,摇头道:“应不是曹颙。曹颙进京这几年,虽然惹出不少是非,但是观其行事,甚讲究规矩法度,应不会这般妄为!” 九阿哥好不容易察觉有些头绪,又被八阿哥给否了,有些郁闷地坐下,嘟囔道:“不是曹颙的话,那背后给咱们捣乱的到底是哪一个?” * 什刹海,李家外宅。 李煦这几日没过来,杨瑞雪为了装着守规矩的模样,也不好带人往铺子里去,在宅子里憋得不行。 今天,她又是睡到日上三竿方起,在梳妆台前拾掇了大半个时辰,弄得整个人水灵鲜嫩。 她这些日子,穿素淡的衣裳,画素淡妆容上瘾了。每每拾掇好了,拦镜自赏,她都不禁有几分自得。凭着她这副长相,若是生在旗人家里,就是进宫做娘娘也使得。 李煦就是皇帝老爷宠臣呢,却不晓得皇帝老爷是不是同李煦这般爱摆弄人……虽说是白天,但是想起这些,杨瑞雪的身子仍是酥了半边,只觉得软麻麻的,特想被人揉两下。 自己如今跟那笼里的鸟有什么区别,别人喜欢逗弄就逗弄两下;若是忘记了,便只能一个人在笼子里待着。 想到这里,杨瑞雪便觉得心里憋闷得不行。见窗外天色晴好,她便松松垮垮地披了件大毛披风,出了屋子,到院子里溜达。 这时,就听街上远远地传来吆喝声:“肥卤鸡了!” 杨瑞雪一听,不由来了兴致,忙扶了丫鬟出了二门,到了前院门口,唤小厮出去卖卤鸡的过来。 这卤鸡就是白水加盐不放其他作料煮的,不上色料,使得鸡保持原色。有点讲究的人家,都是吃盒子铺的熏鸡,鲜少有人吃这个。 不过,这走街串巷买“卤鸡”的,却颇有些长盛不衰的架势。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挎盒子买“卤鸡”的,都是“抽签”卖,其中有赌博之意。 他们随身除了挎着装“卤鸡”的盒子外,还带着竹筒,里面是竹签子,然后同买家商议好章程,多少文钱多少签子什么的。若是其中抽中了“卤鸡”签子,那就得一“卤鸡”,抽不中,钱白给。 杨瑞雪虽说没抽过签子,但是之前听过这吆喝声,听丫鬟婆子提起过。现下她正憋闷得慌,便想着要抽签子试试手气。 那卖“卤鸡”的汉子被唤过来时,杨瑞雪已经在大门边站了。其实,一般人家“抽签子”都是将人喊进街门的,在门洞里抽签。偏生杨瑞雪不晓得这规矩,也没有人提醒她,便婀婀娜娜地站到门口。 那卖“卤鸡”的汉子吃的是走街串巷的饭儿,虽然心里赞这小妇人娇美,但是面色却不敢露出淫邪之色,规规矩矩地问道:“这位奶奶,您要抽几把?” 杨瑞雪扫了下他手上的竹签筒,问道:“怎么算钱?” 那汉子回道:“一小吊钱十支,要是奶奶运气好,两三只肥鸡也是得的!” 杨瑞雪捂了嘴巴轻笑,道:“运气好不好的先不说,价钱可要再公道些!” 其实,一小吊钱十五支签子的时候也是常卖的,但是这汉子见这倚门而站的小奶奶还价只像是说笑,便装作为难的样子道:“既是奶奶这么说,那就十二支!” 杨瑞雪只是耍罢了,哪里心疼这几个小钱?她吩咐丫鬟拿了钱袋,取了一小吊钱递给这汉子。 那汉子接了钱,将竹筒送上。 杨瑞雪瞅着那签子都变了颜色,有些嫌脏,但还是想试了试自己个儿的手气,便连着抽了几支出来。 接连都是空签子,杨瑞雪不由觉得有些晦气,使唤丫鬟又递了一吊钱给那汉子,再抽一次。 这竹筒里有百支签子,卖家不晓得,这汉子自己个儿却是晓得其中不同。 这卖“卤鸡”主要就是要勾人,引得回头客才赚钱。因此,他边将竹筒转转,将“卤鸡”签子多的冲向杨瑞雪。 杨瑞如果然抽中一支,不得大喜,笑得花枝乱颤,高兴得不行。她不由得来了兴致,伸出手去,道:“来,再抽一次……” 不远处,一人骑马站着,已然是看痴了…… 第三百七十章 小年(上) 第三百七十章小年(上) 江宁织造府,开阳院。 李氏坐在外间炕上,炕上摆放着曹頫与天佑的新衣裳,都是叫裁缝新缝制的,要等到过年穿。她的脸色,却是没多少欢喜模样。 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越到这个时候,她越想念孩子们。这京城与江宁千里迢迢的,想要见上一面着实不容易。 天佑已经会走路,蹬着一双小腿在炕上奔来奔去。**柳家的在旁双手护着,生怕他摔到。折腾一会儿,折腾累了,小家伙直接冲祖母过来,一下子扑倒在祖母怀里,口中道:“太太…句母……” 天佑快一岁半了,已经开始学说话,只是咬字还不清楚,“祖母”两个字说成“族母”,“祖父”说成“足父”。“太太”两字,因常听丫鬟婆子说,反而说得清楚。 李氏将天佑搂在怀里,在小家伙的胖脸蛋上狠狠地亲了一口,道:“祖母的宝贝大孙孙儿,你老子晓得你会说话了,还不知要欢喜成什么模样!” 天佑被亲得直痒痒,“咯咯”之笑,伸手勾李氏的耳坠子。李氏从旁边拿了拨浪鼓,搁在他手中,这才好些。 就听门外头有丫鬟道:“太太,五爷回来了!” 李氏抬起头,就见曹頫笑着打外头回来,忙向他招招手,道:“快来瞧瞧你的新衣裳,已经制好了,试试看,合身不合身。要是不和身,也好使人改去!” “嗯!”曹頫笑着应了,先在地上拿毛巾擦了手,摸了摸天佑的小脑袋瓜,随后才捧了一套衣裳,要下去换去。 李氏吩咐两个丫鬟跟去侍候,自己摸了摸天佑,笑着说道:“这日子过得真快啊,如今你五叔也成半大小子了。想当年你老子这么大的时候,就跟个小大人似的。” 天佑哪里听得懂这些,只是笑,扔了拨浪鼓,却抓他自己的那两套新衣裳去。李氏方才已经帮他试过,都是极合身的。见他现下玩儿起这个来,忙叫丫鬟捧了下去。 天佑正揪吧得乐和,见丫鬟将衣服拿下去,小脸没了笑模样,委屈巴巴地看着祖母,已经是要哭出声来。 李氏哪里舍得?嘴里嘟囔着:“哎呀,小祖宗,换个物件还不行么?”说着,使丫鬟去拿百宝格上摆着的八音盒拿来,上了弦儿给天佑听动静。 天佑立时露了笑,伸着胳膊要。李氏怕他抱不住,将东西给摔了,将他往炕里抱了抱,才给他。 天佑抱着发音盒,歪着小脑袋仔细听着。曹頫已经换了衣裳过来,笑着走到炕边。 李氏仔细打量了,点点头道:“是个衣服架子,这模样,可是把你几个哥哥都比下去了!” 曹頫只是笑,又下去换了另外一套过来。李氏瞧着袖子像是长了半寸,便道:“这套使人给你先缝上,你这是长个子的时候,若是裁剪了反而要显短了!” 曹頫点头道:“伯娘说得是呢!” 天佑在炕上瞧见曹頫,撂下八音盒,站起小身子,往炕边来,嘴里道:“果树……” 曹頫忙近前抱住,在地上转了一圈道:“天佑淘气没淘气,想没想五叔?” 天佑笑着抓他的辫子,并不应声。曹頫佯装生气,指了指天佑的额头道:“快将舌头撸直了,教你好几日了,怎还是‘果树’?” 天佑将小胖手往嘴里送,仍是笑嘻嘻地唤着“果树”。 曹頫虽说这半年长高了不少,但毕竟是个十二的孩子。李氏怕他摔到天佑,拍了拍炕沿,道:“今天小年儿呢,小五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跟伯娘说,伯娘使人预备去!” 曹頫想了想,道:“伯娘,侄儿爱吃蟹粉狮子头,不过那个是咱们家老吃的,应该已经预备下了。只不知有没有蚝油大鲍片与烩鲫鱼舌头呢,大伯喜欢吃鲍片,后面那道菜也念叨过两次呢。” 李氏听了,笑着说道:“好孩子,难为你想着!鲍鱼不算什么稀罕物,咱们府里也有。鲫鱼舌头你大伯在你李家舅舅家吃过两回,虽然合胃口,但是实是造杀孽。你大伯这两年老去寺里,也忌讳杀生呢!说了半天,就是你大伯喜欢吃的,小五喜欢吃什么?” 曹頫听了,道:“实没什么想吃的,整日里鸡鸭鱼肉的,要是厨房那边不费事,侄儿倒想吃萝卜丝包子了!” 李氏点点头:“听小五这么一说,伯娘也想吃了!那就叫厨房预备两样包子,你大伯喜欢吃梅干菜包呢!” 李氏叫丫鬟往厨房传话去后,想着没看到曹寅,问道:“小五,你大伯怎没同你一道儿回来?” 曹頫回道:“是庄先生来了,像是有什么话同大伯说,所以侄儿就先回来了!” “庄先生?”李氏颇觉意外,今日小年呢,怎么这个日子上门拜访? * 前院,书房。 听了庄常的话,曹寅的脸色有些难看,皱眉道:“万岁爷……万岁爷怎么会想起要查李家?” 庄常摸了摸胡子,回道:“还不是因其子李鼎失踪之事闹的!若是私仇的话,敢去京畿重地,对皇家侍卫动手,那对方肯定不是一般人。不晓得什么缘故,李煦并没有跟万岁爷说什么,万岁爷便下旨通政司这边,使人彻查李家这两年的动静,与往来的相关人等。” 李家这些年虽无大恶,但是手脚也不能说全都干净。曹寅叹了口气,不说别的,就是私下结交皇子这一条,就够李煦受的。 犹豫了一下,曹寅带着几分关切问道:“天常,你看,这事儿还有没有可回旋的余地?” 庄常见他有干涉之意,正色道:“东亭,这事你心中有数就行,可不能跟着掺和。‘结党’二字最为万岁爷忌讳,曹李孙三家这些年往来太过紧密了些,已然是应小心避讳的了。万岁爷能容着你们三家经营江南,也是看重东亭的才气忠心与孙文起的怯懦。若是你们二人都跟李煦一样恋权,万岁爷也不会如此器重二位。” 想到李氏,曹寅对李家之事不免有些忧心。李鼎失踪之事,他一直瞒着李氏没说,怕她惦记侄子,也怕她会担心儿子。 毕竟,京城的凶险,她是见识过的,当年曾千里迢迢进京是探望儿子。 “天常,这李鼎之事,到底是何方所为?”曹寅实是百思不得其解,李鼎有几分小聪明,不是鲁莽之人,应不会轻易与人纠葛,置自己于险境才是。 庄常听了,摇头叹道:“老朽亦想不出。不管是李家的家仇,还是李鼎自个儿的私怨,想必对方也是恨到极点,才会不顾忌他的侍卫身份。许是民间百姓,不晓得皇家天威,若是权贵世家,应多少要有些个顾忌才是。” 若是得罪的是权贵世家还好说,总会有所往来,留下些蛛丝马迹。换做百姓的话,涵盖颇广,却更是没法子去探查。 说到这里,庄常问道:“对了,东亭,大公子的信中可提起此事?他在京城,晓得的应比咱们多些。” 曹寅道:“提了,在随扈偈孝灵之前,他还曾帮着李家那边张罗过几日……李鼎有处外宅,往来的人物都比较私密,许是同那头有些干系……” 有一件事,曹寅没有料到,那就是曹颙的信上提到李鼎在京城外宅养的女子是江宁璧合楼杨家的女儿。 他叫父亲帮忙查查,是不是李家接手了杨家的珠厂与铺面,另外就是杨氏没了丈夫,或许同李鼎有干系。 李鼎惦记着珍珠方子之事,曹寅虽然曾听曹颙提过,但是以为当年他是受噶礼的蛊惑才会如此,并没有放在心上。没想到,事隔多年,他仍图谋此事,这多少让曹寅心中有些不舒坦。 他在江宁,白家杨家那点事,使人一查,心里便敞亮的,对李鼎的印象一落千丈,倒也少了几分感伤。 * 京城,曹府。 因是小年,曹颙在衙门打了个转后便回府。曹荃还未出孝,所以府里没有放鞭炮,显得有些冷清。 有件事儿,曹颙心里很是腻味,那就是最近身后的尾巴越来越多,今天犹甚。他不禁都困惑起了,自己何时又成了香饽饽?这些人到底想看什么啊? 这一出府门,就有两三伙人跟着,使得魏黑等人也如临大敌似的,带着几分紧张。有李鼎的例子在前,他们可不敢放曹颙落单。万一有不开眼的,弄出些个什么是非来,到时候后悔药可没地方买去。 其实不止是曹颙出入多了长随,京城各府的小少爷、小王爷出门都是如此。这些人家,谁没几个仇人的,原来还觉得天子脚下无需怕,现下看看实是说不好。 庄先生笑眯眯地在前院等他回来,曹颙忍不住抱怨道:“先生,能不能想个法子,这些尾巴实是盯得人难受!” 庄先生带着几分幸灾乐祸道:“难受你也且先忍着!人多也好,反正你现下没什么是不能使人知晓的,他们想要探查便查去。过些日子,见你这边枯燥无味、没啥乐子,他们自是舍了你。你若是想法子躲开他们,反而让那些小人觉得有鬼,越发地上心呢!” 曹颙晓得庄先生说得在理,苦笑道:“那便只能任由他们再盯一阵子了!” 庄先生带着几许深意,挑了挑眉道:“孚若,听说昨日那位可是临时赶往十三阿哥府的!” “真是如此?”曹颙心里颇觉古怪,昨日他便觉得四阿哥的话像是比过去多些,看他的眼神也不一样,便托庄先生帮查询一下。 庄先生点点头道:“他每日都是未时离来户部的,昨日户部的差事并不清闲,但是他还是先脚离开。孚若啊,不晓得他是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曹颙有些纳罕,曹家是康熙嫡系,诸皇子都应避讳些吧。就是九阿哥那种贪婪之人,试探了两次,见没占着便宜,都罢手了。四阿哥向来心思隐秘,怎么突然想起同他亲近起来? 庄先生一时也想不明白缘故,毕竟四阿哥从未表现过半丝夺嫡的意思。两人说了几句闲话,意思都是往后要越发谨慎,皇子虽然不好得罪,却也不能刺康熙的眼。要不然的话,别说以后如何,现下就要倒霉。 天家无骨肉,就算曹颙是孙女婿,但是也不敢将康熙当成老迈的祖父般糊弄。那位帝王,像个垂老的狮子一般,敏感而多疑,恨不得随时都要张牙舞爪,证明他自己个儿没老。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庄先生回家哄女儿去了,曹颙进了二门。 兆佳氏的“病”昨晚好了,阖家欢喜。曹颙按照往常,先到芍院给兆佳氏问安。她神色虽有些僵,但是面色红润,看来气色还好。 曹颙回到梧桐苑时,初瑜正准备往宫里孝敬的礼单。 皇上与太后不必说,还有贵妃与四妃,其他主位娘娘。初瑜的祖母成嫔娘娘、十六阿哥的生母王嫔娘娘、曹颙的表姐——二十一皇子的生母陈贵人,这三位因是亲戚,虽然位份不高,但是孝敬也不能薄了。 将曹颙回来,初瑜侍候他更衣,随后将礼单给他,请他定夺。 曹颙想起如同打入冷宫似的十七阿哥之母勤贵人,对初瑜道:“挑着不显眼、又实在的东西,给勤贵人的礼单上添些。” 初瑜应了,曹颙想起前日打淳王府那边取来的关外野味儿,对初瑜道:“别的还好说,这些鹿肉与狍子肉却不是每个府都预备的。妹妹那边、永庆家……”说到这里,沉吟了一下:“还有李家、孙家都送一份吧!” 第三百七十一章 小年(下) 第三百七十一章小年(下) 曹府,芍院。 待曹颙请安出去后,兆佳氏抑郁难挡,不禁叹了口气。虽然曹颙规矩礼数都到了,不过是为了人前光鲜罢了,这不自己的儿子就叫他笼络得服服帖帖。 现下,除了曹颙,她心里倒是越发埋怨曹颂。这傻儿子,竟似同他老子一个秉性,就认得哥哥的好,却看不见老娘的苦熬。 虽说她熬不住,昨天便“病”好了,停了药汤子,进了吃食。但是初瑜体恤她身子禁不住油腻,吩咐着早晚送燕窝粥过来。 这不,梧桐苑那边的丫鬟喜彩又送了燕窝来。 在曹家燕窝算不得金贵东西,就是在江宁时,兆佳氏也是常吃的。现下她用的却是燕窝中的上品“血燕”,市面上根本就买不到的,却是比她之前用得好上太多。 老太君在世时,兆佳氏在那边院子也见过这个,是京里御赐过去的。如今,吃着这个,她便留了心,使丫鬟悄悄打听了。 果然如猜测的那般,这个是因初瑜有了身孕,淳王府那边使人送来的。兆佳氏吃人的嘴短,对初瑜的埋怨便少了几分。 世间女子都不容易,就算贵为郡主格格,不是还要费心服侍丈夫,半点不容有失么?因兆佳氏跋扈了半辈子,因“嫉妒”恶名也吃了不好苦头,所以看着同命相连的初瑜,也不觉得像过去那般碍眼。 待喜彩出去,她歪在炕上,将燕窝吃了,从衣襟上拿了帕子,擦了擦嘴,对旁边侍立的绿菊道:“我都‘好’了,让你外祖母也‘好’了吧,折腾得大过年的也不吉利!” 绿菊低声应了,兆佳氏见她如此,叹了口气道:“那两个老姑娘,如今折腾什么?直接挑了你们的错,打我的脸儿,我也恼。到底要看在大奶奶的份上,她如今是双身子呢,我这做婶子的还能这时候同她闹不成!” 绿菊迟疑了一下,对兆佳氏道:“太太,姥姥她上了年岁,爱串门子、还爱揽闲事、传闲话。奴婢是她的亲外孙,虽说那天两位姑姑教训姥姥,却是字字占了个理儿呢!太太别为姥姥的事多心……不说大爷大奶奶,就是二爷与四爷这边,怕也是厌姥姥厌得紧……姥姥也是将七十的人了,要不太太就恩典她老人家养老吧!没得为了姥姥一个,疏远了太太与爷儿们的母子情分。” 兆佳氏见绿菊头上已经去了珠翠,身子衣服也换了素淡的,又说出这番话来,实是爱得紧。这两年没了丈夫,她日子也难熬。儿子们不懂事,长女出嫁、次女又太小,绿菊在她身边倒是实心实意地侍奉。 兆佳氏本就看在张嬷嬷情分,待她不与众人同,见她如此踏实本分,越发喜欢。 那些珠翠华衣,都是兆佳氏赏的。绿菊害怕招摇,原是都收好不穿。兆佳氏见梧桐苑的丫鬟体面,怕自己这边被比下去,便使绿菊都插戴上。 这次罗姑姑与常姑姑两人发作绿菊,兆佳氏晓得不是绿菊的错儿,却也抹不开脸说是自己的缘故,原来还有些讪讪的。 听了绿菊这全无私心、一番为主的话,兆佳氏越发拿定了一个主意。她伸伸手,将绿菊唤到炕边,拉了她的手道:“好孩子,不枉我素日里疼你,这实是难得!你姥姥是我的奶娘,你娘是我的奶妹子,说起来你称我声姨娘也使得。如今,你没了老娘,跟在我身边,还能这般忠心为主,就是这份心肠,也会保佑你有个好着落!” 这话前面还好,后面的话却不是姑娘家能听的,绿菊红了脸,低着头不言语。 兆佳氏越看越爱,想起自己那娘家侄女来,长得好是好,但是小姐脾气实是傲慢了些。 就绿菊这么个端庄模样,换个出身的话,别说是妾,就是正房也使得。曹颂是个鲁莽的家伙,正需要有这么个妥当人在身边待着。 想到这个,兆佳氏想起如今在槐院侍候的玉蜻与玉蛛来,不由皱了眉。这两个贱婢,实是胆子大了,她不过病了两日,这就敢不到她这里立规矩来了? * 槐院,厢房。 看着眼前的景象,玉蜻脸色青白,用帕子捂住嘴巴,骇得说不出话来。玉蛛敞着怀,满脸是泪,抓着玉蜻的胳膊,哭着求道:“好妹妹,这回你真的要救姐姐一救,二太太……二太太她会使人打死姐姐的……” 玉蜻的脑子一时转不过磨来,听了这话,不由诧异道:“这是为何?姐姐怀了二爷的骨肉,二太太为何要打死姐姐!” 虽说没怀过身子,但是因这几年曹府孕妇好几个,玉蜻对这些也晓得些。玉蛛身材娇小,体态偏瘦,加上先前她缠了肚子,穿着宽衣裳,因此不显怀。这将衣服解开,去了缠着的布,肚子已经隆起,看起来怎么也得五、六个月。 就听玉蛛哭着说道:“二爷在孝期,生子有损名声且不说,那要进门的奶奶是二太太的亲侄女,自然不愿意有个庶出的孩子碍她的眼!” 玉蜻掏出帕子,拉着玉蛛在炕上坐了,一边替她擦眼泪,一边道:“既是姐姐晓得,为何还悄悄瞒下来?若是肚子小些,不过是一副药罢了;如今这么大了,二太太要是还不让生,可不是要人命么?” 玉蛛心里也是真怕了,眼泪簌簌地流下,哭道:“好妹妹,你没瞧出二太太的心思么?咱们这样的人,在她眼中怕是连阿猫阿狗都不如!姐姐也使人打听了,为何二太太进府就发作咱们,还给咱们灌……灌那汤……都是姓张的那老不死撺掇的!她外孙女就是二太太身边的绿菊,她哄着二太太,将咱们收拾了,就是为了给她外孙女腾地方呢!”说到这里,不禁咬牙切齿道:“听说当初是撺掇二太太将咱们卖了,二太太顾忌二爷的脸面,不愿意母子生分,才留了咱们;她又提起庶长子之事,怕咱们提前生孩子……若是我命薄就这么去了还罢,但凡我熬过这一关,总有收拾那个老不死报仇的日子,到时定叫她不得好死!” 说到最后,玉蛛神色狰狞,看着甚是怕人。 玉蜻见她这般愤恨,忙劝道:“姐姐慎言,有孩子呢,不宜说这个!” 玉蛛听了,面色立时柔和下来,低着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用手轻轻摩挲着,眼泪流水似的,止也止不住。 虽说对玉蛛瞒她这许久的事,玉蜻心里有些不自在,但是眼下也不是说那些的时候。见玉蛛难过成这般模样,玉蜻也跟着心酸,道:“姐姐既然留了孩子,就要多为孩子想想,别哭伤了眼睛。咱们求二爷去,这是二爷的亲骨肉呢,就算是二太太恼,二爷也不会舍了这个孩儿的!” 玉蛛摇了摇头,道:“傻妹妹,就算二爷能护着一时,还能护到孩子出生么?二太太要是使人来灌药,又怎么会挑二爷在的功夫?” 玉蜻见她哭得这般可怜,不禁也跟着哭了起来,抽噎着道:“那可怎么办才好?姐姐肚子都这大了,要是真喝药,别说是孩子,就是姐姐也性命难保!” 玉蛛抬着小脸,抓了玉蜻的手,道:“就是因这个缘故,才要求妹妹救姐姐一救!”说着,起身便要往下跪。 玉蜻哪里会受,忙搀扶住:“姐姐有话尽管说就是,咱们一同进府的,这些年来又一起侍候二爷,难道妹妹能帮的还会不帮不成?” 玉蛛伸手擦了一把脸色的泪,问道:“真的?” 玉蜻见她这般不爽快,也有些恼,说道:“姐姐要是不信,不说也罢!” 玉蛛忙道:“我说我说……姐姐求妹妹,帮着去求求大奶奶……这满府,也只有她能护我一护……姐姐先前糊涂,做了错事,使得大奶奶与紫晶姑娘她们都厌我。妹妹却不同,这几年我看着,她们待妹妹倒是有几分真情!” 玉蜻听了,不禁皱眉,兆佳氏与张嬷嬷这次突然“病”了,府里也有些个说辞。再说,大奶奶是长房的,也没有插手二房家务的道理。 玉蛛见她如此,说道:“大爷最疼二爷,大奶奶对二爷也跟亲兄弟似的。虽说姐姐是个碍眼的,但是他们瞧着二爷的面上,再加上妹妹帮姐姐求求情,大奶奶心慈,定会依的!好妹妹,你已经喝了二太太的药,往后也没有自己个儿的孩子。姐姐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若是老天保佑,能拉扯成人,定叫他好好孝顺你!” 前面的话还没什么,听到后面,玉蜻的脸色却是惨白。这些年来,她无时无刻不在盼着自己也有个孩儿,原还想着等奶奶进门,生个女儿最好。跟娘贴心不说,还不会碍奶奶的眼。 多少次,她看到孩子就迈不动步,府里最爱待的地方就是田奶奶的院子。如今,却是半点指望也没了。 玉蜻看着梨花带雨般的玉蛛,又看了看她的肚子,只觉得她是那么陌生。她站起身来,转过身子,不再看玉蛛,低声问道:“要是你真当我是妹妹,何至于费尽心思瞒了六个月?这六个月,你防的除了二太太,还有我吧?” 玉蛛没想到她会说这个,涨红了脸辩白道:“妹妹误会了,姐姐怎么会有这个意思?只是……只是……”仓促之下,她也寻不出合适的借口,顿了顿,才道:“……只是妹妹老实,姐姐怕你被人哄住说了去……” 玉蜻转过头,苦笑道:“哄住,可不是被哄住?姐姐早就想好使妹妹出面吧?” 玉蛛被她说中,怔怔地说不出话来,脸色越来越难看,目光中现出几分绝望来。 玉蜻扫了一眼她的肚子,终是不忍心,叹道:“姐姐且放心吧,妹妹去求大奶奶就是!”说完,也不多做停留,快步出了屋子。 玉蛛身子一软,坐在炕上,抓着前襟,无声地哭着。 玉蜻出了屋子,被风一吹,只觉得满脸冰冷。她伸手摸去,却是不晓得何时已泪流满面。 她怕被人瞧出来,忙到了自己屋子擦了一把脸,才出了槐院,往梧桐苑去。 路过芍院时,玉蜻才想起今日被玉蛛绊住,还没有给兆佳氏装烟袋。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后,她还是先往梧桐苑了。要不然的话,她到了芍院,使得二太太再想起玉蛛来,使人去传,那可是了不得。 到了梧桐苑,初瑜却不在,只有喜云带着个小丫鬟看屋子。 “大奶奶是往二太太院子了?”玉蜻见初瑜不在,问道。 兆佳氏进京这半年,将玉蜻与玉蛛约束的,很少往梧桐苑来。 今日见玉蛛过来,喜云觉得稀奇,忙让到屋子里坐了,回道:“格格同大爷一道往田奶奶院子去了,今日是两位小少爷父亲的生祭。早晨就打发厨房送了供桌,方才大爷打衙门回来后,两人便换了衣裳,过去拜祭了!” 玉蜻小声道:“既是如此,我便等等大奶奶,有事央求呢!” 喜云送上蜜饯瓜子,笑着说道:“瞧瞧你,半年不来,倒是像客了?都说二太太会调理人,别的没看到,倒是把你调教成小媳妇儿样了!” 玉蜻不好应答,便笑着抓了几颗瓜子,心里还想着该如何求大奶奶…… 第三百七十二章 伏线 第三百七十二章伏线 曹府,梅院,上房。 中堂上摆放了供桌,当中是两面牌位,左面上书“夫景明之位”,右面书“奶奶牛氏之位”。因要隐宁春之事,随意才用字代名。这“奶奶牛氏”自是田氏的主母,吞金殉夫的钮钴禄氏。 田氏一身孝服,牵了左住与左成两兄弟的手,在牌位前跪倒,叩头上香。左住与左成两个刚一生日多,跟着母亲跪也跪不安稳,睁着好奇的眼睛望着。左成最是调皮,看到供桌上的供果,便伸出小手,咿咿呀呀的。 田氏擦了脸色的泪,拉着儿子的小手起身,将祭拜位置让给曹颙夫妇。 曹颙拿起供桌上的酒壶,斟了三杯酒。 拿起第一杯酒,曹颙的手一抖,只觉得心里酸涩难挡。宁春虽然长着个娃娃脸,但是在至交好友几个中,却是与永庆同龄,比曹颙大六岁。若是在世,今日就是他二十六岁的生辰。 在众人眼中,曹颙虽是少年老成,但是宁春却始终将他当作自家弟弟似的待。在江宁也好,到京城也罢,两人关系最为亲厚。 如今,他蒙冤而去,曹颙这个做朋友、做兄弟的,想要为其昭雪,却是有心无力。 这一刻,曹颙只觉得羞愧难挡,涨红了脸,胸口闷得人要发疯。 他阴郁着脸,将第一杯酒倒在地上,心中道:“宁春,我给你赔罪了!你放心,总有一日,我定让你的骨血归宗,让宁家的冤屈得以洗刷!” 他又拿起第二杯酒,看着钮钴禄氏的牌位,对这位刚烈的满洲女子亦充满了敬佩。不管如何,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第三杯酒,他看了一眼边上侍立的田氏,心里叹了口气。这杯却是敬宁春的宠妾秋娘的,两人那般恩爱,若是黄泉之下,逝者有灵的话,也终能相亲相守了吧。 待曹颙敬了酒,初瑜上前,同曹颙并立,郑重施礼上香。 祭拜完毕,曹颙没有久留,让初瑜留着陪田氏说话,自己去前院书房了。他的心有些乱,感觉很是矛盾纠结,想要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因初瑜有身子,田氏怕她累着,忙让到里屋炕上坐下。左成与左住两兄弟淘气,要往初瑜身上爬,田氏忙喊**将两个抱下去。 初瑜瞧着她关切的模样,笑着说道:“不碍事,他们才多丁点儿大,能有几斤分量!” 田氏一边亲自装了几样干果端过来,一边道:“可不敢任他胡闹呢,奶奶这才前几个月,最是要紧。当年我在河间时,就是因疏忽了,闹出病了,折腾了好久。” 初瑜晓得她是好意,便没有多说,转了话题道:“前几日小嫂子不是提过想要去寺里给宁爷做场法事么,我同大爷说了,使人到外头去问了。年前冷呢,等出了正月天气好了,小嫂子带两个侄儿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 “实是劳烦大爷同奶奶!”田氏的面上露出感激来,说到这里,想起一事来,她又道:“只是请大爷与奶奶怜惜奴家这一片诚心,做法事的银子还是奴家这边出吧!我们娘仨儿,蒙大爷与奶奶收留庇护,已经是天大恩情,哪里还好厚颜劳烦!” 初瑜见她这般不自在,笑道:“小嫂子,你无须如此!前年宁嫂子留下那笔浮财,小嫂子交由大爷处置。大爷拿了一半使人送到南面去入股,剩下一半想着要在京城给两位侄儿置办产业。寻了几处庄子都没有合适的,还想看看明年春的地价。小嫂子现下开销,亦不是在公中支,都是大爷的体己。大爷同宁伯伯感情最厚,只当小嫂子亦是亲嫂子似的待,小嫂子不必因些不着调的话,往心里去才是。” 曹颙与初瑜这两年待田氏如何,田氏自己心中有数,只是这半年来,影影绰绰地有些闲话传出,使得她这老实人很是内疚不安。 田氏有些口笨,虽是想要表明歉意,但又不晓得该如何说,急切之下便红了眼圈。 初瑜只当她是想宁春,怕她忧虑伤身,劝道:“逝者已矣,还要看着活着的才是。两个侄儿如今都健健康康的,长大以后也会有出息的。将他们好好拉扯大,不是比什么都强么?就是宁伯伯九泉之下,亦会感念小嫂子的。” 田氏点点头,道:“是啊,孩子们最重要。说起这个,还是要感念大爷与奶奶的恩情。左住还好,算是足分量;左成自幼小猫似的,都要好药调理,才有了今日模样。不说别的,就是这一年用的药,打个金子人也够了。奴家将那笔浮财交给大爷,并不是请大爷代管,而是补上这买药之资。” 虽说田氏不过是家奴出身,但是也带着刚性,不爱占便宜。左成自打落地,从京城到江宁,曹颙都使人求到了,好药源源不断地往沂州送。有一些,根本就是田氏听也没听过的。 曹家并不是富裕大户,曹颙与初瑜两个每顿也不过四道菜罢了。田氏心中不安,便将林丁留给她的那包金玉首饰送到曹颙手上。 曹颙哪里会收这个?但是实经不住田氏苦求,他便收了,却也没有按照田氏所说,充作药资,而是将其中不好拆分的珠宝首饰使人送到广东魏信处,将金饰都融了金锭子。 就算没有这笔浮财,曹颙也早就打算过几年给左成、左住两兄弟置办些产业。他们是宁春的儿子,不是曹家的家奴,也没有永远寄人篱下的道理。虽说他在世一日,便也可以照拂他们母子一时,但总要做个周全准备才妥当, 初瑜与田氏这边正唠着家常,便听到“蹬蹬”地脚步声响。 却是小核桃青白着一张脸进来,失魂落魄的,见了初瑜与田氏,顾不得行礼,哽噎着说道:“娘,奴婢娘呢?” 初瑜与田氏见她骇成这样,都是疑惑不解,田氏问道:“小核桃怎么了?你不是随着两位姑姑学规矩去了么,这……这是挨骂了?” 小核桃摇了摇头,已经满眼是泪,望向初瑜与田氏的目光也带了几分畏惧,不由地往后退了一步。 小核桃的娘杨嫂子正在东屋做针线,听到动静过来,见小核桃这般失态,不禁皱眉道:“都多大了,都是奶奶纵得你,越发没规矩了!” 小核桃看到杨嫂子,如同见了救星一般,立时扑了上去,哭道:“娘啊,娘,咱不做奴婢了吧?好怕,好怕,小核桃不要被打死,也不要被拖出去!”说着,身子已是瑟瑟发抖,眼泪簌簌落下。 杨嫂子只当是两位供奉姑姑教规矩,唬住了小核桃,嗔怪道:“傻妮子,那是姑姑们唬你呢,大爷大奶奶都是慈悲心肠,你快别说这些浑话!” 小核桃听了,脑袋拨浪鼓似的,哽咽着说道:“不是姑姑们说的,是女儿亲眼所见,槐院的蛛姑娘,被二太太使人打死了,还说要把蜻姑娘也打死呢!” “什么?”初瑜与田氏闻言大惊,都从炕上起身。 田氏瞪大了眼睛,问道:“这,这是真的?” 小核桃哭着点头:“嗯,真真的,奴婢亲眼所见。方才奴婢打姑姑们那儿学规矩回来,想着奴婢娘早上曾叫奴婢往槐院蜻姑娘那里取几副花样子,便往槐院去了。因大门敞着,奴婢便进去,还没等喊人,便听到二太太的动静。 二太太向来厉害,奴婢害怕,便在门后躲了。二太太进了院子,使人往蜻姑娘屋子与蛛姑娘屋子拖人出来,说是姐姐们没有去给她请安,是不晓得规矩的贱婢。 蜻姑娘不在屋子里,蛛姑娘被拖了出来,却是却是……却是不晓得何时大了肚子。二太太气得不行,张嬷嬷说这样要坏了二爷的前程。 二太太道蛛姑娘待主子不恭敬,吩咐人打她耳光,还要打她板子。蛛姑娘先是求饶,后是撕巴着要往外头跑,说是要往梧桐苑找蜻姑娘去。被两个媳妇子给拦住,没跑出去。 二太太叫人堵了她的嘴,张嬷嬷去踹她的肚子……蛛姑娘一动不动,像是……像是没气了……二太太又使人往梧桐苑找蜻姑娘,奴婢吓得不行,便趁着她们进屋,出了院子……呜呜……都是血……”说到最后,小核桃已是泣不成声。 田氏虽是奴婢出身,但是对于这种杖毙下人只是听过罢了。初瑜生长在王府,福晋们虽不会当着她的面惩治下人,但是也听说过,但是却没有想到会发生在曹家。 因曹颙本身就是仁厚之人,所以初瑜对内宅之人的惩戒也鲜少打骂之举。如今,不是单单一个玉蛛,听着小核桃这话的意思,竟是一尸两命的结果。 初瑜正愕然,实想不到为何兆佳氏会这般手辣,就听到院子里又有脚步声,是喜云同罗姑姑与常姑姑同来。 喜云面上亦带了几分焦急,进了屋子,冲田氏行了礼后,对初瑜道:“格格,玉蜻方才来寻格格,说是有事央求格格,刚刚却被二太太的人叫了去。瞧着那样子,怕是二太太要发作人了!” 初瑜想起生死不知的玉蛛,道:“我晓得了,二太太在槐院,我这就过去瞧瞧!” 她话音刚落,就听罗姑姑道:“格格不可,这不合规矩,既有二太太在,就没有格格这堂嫂去管兄弟屋里事儿的道理!” 初瑜点点头,道:“姑姑,我晓得这个理儿。可是,玉蛛与玉蜻是大爷身边得用的,总不好袖手旁观,任由二太太施为。两人有了闪失,实是不好跟二爷交代。大爷最是疼这个弟弟,又是心慈之人。虽说是内宅家务,闹将出去,一个治家不严、纵亲凌虐的弹劾是跑不了的!” 虽说初瑜说得也在理,但是罗姑姑仍是劝道:“即便如此,也无需格格出面,奴婢们跑上一遭就是了!格格如今不必往常,有了双身子,要忌讳些。有些东西不能看,有些话也不能听,要不然有了不是,谁能担待?” 初瑜怀孕未满三月,还未坐住胎,别说罗姑姑与常姑姑拦着,就是田氏省过神来,也是拦着不让去。 初瑜摸了摸肚子,见大家伙都拦着不让她过去,不敢再耽搁时间,怕玉蜻有所闪失,便对罗姑姑与常姑姑道:“既是如此,那我就拜托两位姑姑了!玉蛛不管犯了什么过失,终究是一条性命,能救便救;玉蜻向来本分老实,今日想必也是受了池鱼之累,两位姑姑还请帮忙多费心!” 罗姑姑与常姑姑应声下去,初瑜扶着炕边坐了。不是她心狠,只是转瞬间,她也有了取舍。这孝期闹出孩子来,实是曹家的丑事。就算犯错的是二房弟弟,但是曹颙这位兄长却少不得要背负“疏于教导”之罪。 初瑜静了静心神,对田氏道:“小嫂子,这事儿得就此收住,实不宜声张!” 田氏听出初瑜之意,对杨嫂子道:“听见大奶奶所说的了吧,小核桃唬住了,带下去好好哄哄,记得将这事烂在心里!” 杨嫂子诅咒发誓地应下,带着小核桃下去…… 第三百七十三章 欢喜 第三百七十三章欢喜 槐院,正房,厅上。 兆佳氏看着跪着的玉蜻,只觉得心头火起,冷笑道:“贱婢,去梧桐苑?这是要寻大奶奶做主了?我倒是不晓得,我这二房的家务何时轮到长房奶奶来做主。整日里弄这些个幺蛾子,打,给我狠狠地打……” 玉蜻怔怔的,想起方才院子里看到的血迹,与厅上用棉被裹着躺在一边的玉蛛,已是说不出话来。 就算兆佳氏跋扈些,但是也鲜少有弄出人命的时候。跟着兆佳氏来的那几个媳妇子已经吓住了,不敢往前去。 只有张嬷嬷有私心,想着虽说那个玉蛛没了,但是这个玉蜻在二爷屋子里最久,同大奶奶与紫晶都亲厚,更是可恶。因此,见那几个媳妇子不动,她就上前,抡起巴掌,往玉蜻脸色甩去。因存了歹念,她倒不像是打了,抓人一般,只两下子,便将玉蜻的脸给抓花了,满脸是血。 玉蜻也浑然不觉疼,仰起头来,哭着祈求道:“太太,饶了蛛姐姐吧,她有了二爷的骨肉啊……” 兆佳氏见她血淋淋的,原还有几分不忍,听了这话,却是愈发恼怒,咬牙对跟来的媳妇子怒道:“还死杵着,赶紧去堵了她的嘴!贱婢,都是你们这些狐媚的东西,将好好的爷儿们都勾搭坏了,如今又浑说来败坏爷的名声!” 有些话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的,就如同玉蛛肚子里的孩子。 那媳妇子不敢耽搁,忙上前去,用帕子勒了玉蜻的嘴,在后边绑上。 玉蜻虽说不敢反抗,但是眼泪却止不住了,嘴里“呜呜”地含糊不清。 兆佳氏正心烦意乱,出了这档子事,能瞒得了府外的人,如何能瞒住长房那边?儿子出了这样的事,往后一不小心使人顺嘴儿捯饬出来,前程就毁了,再说这事儿要是传到那两个劳什子供奉的老姑娘耳朵里,该愈发笑话她二房不守规矩了。 瞧着玉蛛那肚子,怎么也得五、六个月,因冬天里穿的衣服厚,竟似把自己瞒得死死的。 兆佳氏想着玉蛛先前每日还要往她屋子里来立规矩,侍候她抽烟,心里就更恼。这贱婢,竟把她当傻子似的糊弄。又想着玉蛛同玉蜻向来交好,这两个东西实是不能留了。 “打!去,把那门闩拿来,我倒是要看看,这贱婢到底还能不能晓得些规矩了!”兆佳氏一边扶着头,一边恶狠狠地说道。 她本是在屋子里“病”了两日,有些嫌憋闷了,才寻个由子出来逛逛,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她气得半死,险些又要昏厥过去。 那媳妇子见兆佳氏恼了,不敢违逆,出去拿了门闩过来。 那门闩是硬木的,三尺长,手腕粗细。那媳妇子虽说在兆佳氏身边,惯会教训人的,但是拿了这门闩在手,还是有些犹豫,手也有些个哆嗦,脚底下也跟着不麻利起来。 兆佳氏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发黑,见那媳妇子踌躇着挪不动地方,怒道:“怎么,连你也不晓得规矩了?” 那媳妇子唬得一哆嗦,忙挥了门闩朝玉蜻身上狠命招呼。 玉蜻吃痛不过,想要避闪开来,又叫兆佳氏使人抓住,模样甚是狼狈。 就听到院子里传来两声咳嗽声,兆佳氏往椅子里一靠,冷冷地望着门口。这是侄子媳妇来了,倒是要好好瞧瞧她怎么插手二房的家务。 见进来的不是侄子媳妇,而是罗姑姑与常姑姑,兆佳氏颇为意外,正了正身子,却是没有说话。 罗姑姑与常姑姑扫了一眼满脸是血、狼狈不堪的玉蜻,心里对兆佳氏实是佩服不起来。“打人不打脸”,就算是想要教训下人,也要用些明面儿上看不出来的手段才是。 “二太太安!”两人俯了俯身子,对兆佳氏施礼。 兆佳氏想要讥讽几句,但是又忍了,冷冰冰地问道:“二位不是忙着整肃府里规矩么,怎么有空跑到我这里?” 罗姑姑与常姑姑直了腰身,就听罗姑姑道:“二太太,大奶奶怀着身子,忌血光呢。要是二太太想要打发人,还请换个法子才好!” 兆佳氏听了不耐烦,还想要问问大奶奶的事关她何干,却是终究没敢。这两位姑姑如今虽在这边府里当差,但实际却是淳王府的人。 兆佳氏可不想留下坏名声,得罪淳王府不说,还耽误儿子们说亲。 常姑姑笑着说:“若是二太太瞧着她不顺眼,使人喊了人伢子拉去就是,何必如此恼!” 事关家丑,兆佳氏怎么可能会放人?她正想着要回两句什么话,罗姑姑与常姑姑已经看到裹在被子里的玉蛛。只见她瞪着眼睛,脸色灰白,没半丝血色,已经没半点生气。 虽说世家府邸,打死个奴婢不算什么,但是若处理不干净,使得有心人查起来,也是麻烦。 兆佳氏见她们两个盯着玉蛛的尸身,微微有些慌乱,随即便镇定下来,皱眉道:“这贱婢竟然敢忤逆我,实是该死,这般已是便宜了她!” 罗姑姑道:“二太太惩治奴才,奴婢本不应多嘴,只是大年下的,弄出这些个血来,实是……” 张嬷嬷站在兆佳氏身后,因前几天那一巴掌,对这两位“供奉”姑姑心存畏惧,见她这般说起,带了几分卖弄道:“这小贱人是自己作死呢,竟敢偷偷怀了二爷的孩子,这不是正该死么……哎呦……“话未说完,已经挨了兆佳氏一个大耳光。 兆佳氏涨红着脸怒道:“老糊涂,浑嚼什么舌头?还不快滚了去!” 张嬷嬷带着几分委屈,带着几分哭腔道:“太太……” 兆佳氏是最爱面子之人,之所以最近折腾这些是非出来,就是因府中家务没握在她手中,使得她觉得丢了颜面。因此,就算这奶妈是她自幼亲近之人,但是现下却分毫不客气,瞪着眼睛,喝道:“还不快退下!” 张嬷嬷前几日因挨了一个耳光,憋在家里装了好几天病,今日兆佳氏使人叫她,她才欢实起来。如今,却是又灰溜溜地退下。想到这些,她只觉得委屈的不行。 “慢着!”见张嬷嬷将到门口,罗氏伸出胳膊,将她拦下,随后对兆佳氏道:“二太太,方才那些话可是祸根,不能轻易对外人说起的,要不然不仅曹家蒙羞,二爷的前程也成了水中月了!” 虽然不喜欢罗姑姑,但是兆佳氏也晓得她说得是实情。她也晓得自己这个嬷嬷上了年岁,爱唠叨,便扳着脸道:“你且给我记仔细了,要是嘴里兜不住话,别怪我不给你脸面!” 张嬷嬷捂着脸回道:“这个老奴省得,自不会去浑说!” 兆佳氏面上多了厉色,道:“嬷嬷要记在心里才好,二爷是我下半辈子的依靠与指望,但凡有半点闲话出来,这些年的情分就都没了!” 张嬷嬷见兆佳氏说得郑重,忙道:“太太放心,就是烂在老奴肚子里,带进棺材中,也不敢浑说啊!” 兆佳氏又环视了厅上其他几个媳妇子一眼,那几个媳妇子忙矮了身子,诅咒发誓不提。玉蜻伏在一边,却是已经没人想起她。她侧着脸,盯着玉蛛的尸身,眼睛里红得怕人。 * 前院,书房。 “哈哈!哥哥赢不过我了!”曹颂晃晃了手腕,得意地笑道。他是刚打外头回来,听说曹颙的书房,便过来跟哥哥说话。 兄弟两个说到骑射功夫上,曹颂想起许久没跟哥哥一道掰手腕了,便撸了袖子,同曹颙角力。 曹颙正为宁春生祭难受,被曹颂这么一搅和,心里倒是畅快不少。 见曹颂得意,他心里也带了几分自豪。他这个弟弟褪去少年的模样,如今像个大人了。个子比他高不说,这半年来在府里勤练功夫,看这身手,明年秋试应试没问题啊。 见曹颙心情好些,曹颂往炕上一坐,带了几分希翼说道:“哥哥,上次弟弟同您说的那事儿,您同嫂子提了没有?” 曹颙算是看着曹颂长大的,从没见他对什么事儿这般上心过,见他真喜欢静惠,也起了成全之心。但是又怕他没长性,往后日子不好过,便正色道:“你可得想好了,这媳妇不是说要来,就在家里做摆设的。做男人的,要像个男人样。若是真娶来静惠做媳妇,你可不能委屈了她!她父母都不在世,若是再嫁个混蛋老公,那岂不是太可怜了。想想萍儿,你也要随时自省!” 曹颂听着这话有指望,满脸欢喜,使劲地拍了拍胸脯道:“哥哥还信不着我么?弟弟就是瞧丑丫头可怜,想着谁也不疼她,还不若我收拢了来,总会好好待她!” 曹颙听着他这话,想起小时候在学堂里,他最爱往顾讷身边凑的时,这小子同情心颇为泛滥。 思量了一回,曹颙道:“若单单是可怜,那这门亲事还是算了吧!” 曹颂闻言,急得抓耳挠腮,坐也坐不安稳了,站也站不直溜了,苦着脸道:“为何作罢啊?” 曹颙正色道:“这世间可怜的人多了去了,今日你瞧着静惠可怜,明日便会有‘静淑’、‘静贤’的可怜,难道你都要收拢到家里来?” 曹颂忙摇头,道:“怎么会?别人可怜不可怜,干我什么事?能帮就帮一把,不能帮的也无甚亏欠……丑丫头,丑丫头是不同的……”说到最后,声音渐渐变下,脸色已经红成了虾米。 曹颙见他能拎明白,也稍稍放下心来,笑道:“你嫂子已经请人帮着打探了,年前忙,怕是见不到了,年后择个日子,请董鄂府的老太太带着静惠过来做客!” 曹颂听到这些,立时“嗷”了一声,手舞足蹈起来:“哥哥真好,嫂子真好,呵呵……” 见了他这傻样,曹颙的心情也跟着好了几分,往炕上一躺,笑着说道:“来,跟哥哥说说,你是什么时候瞧上静惠的……” “那日,瞧见她拿着绣花样子……”曹颂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 内宅,柳院,书房。 曹项看了看头,见没有人,立时阖上门,低声问道:“姐姐怎么来了?” 绿菊道:“还能为什么,还不是怕四爷难过,过来赔罪。姥姥老糊涂了,四爷别同她计较才好!” 曹项低下头道:“那个也不算什么,只是因那两本书是功课上正用的,我才追了过去!”说到这里,有些担心地看着绿菊道:“太太若是晓得姐姐来这边……” 绿菊顽皮一笑,道:“我是来夹绣花样子啊!” 曹项听了,也跟着笑了。 绿菊随口从书桌上拿了一张曹项练大字的草纸,笑着说道:“才半月功夫,奴婢瞧着四爷的字越发好了!” “真的?”曹项听了这话,抬起头来,脸色多了几分喜色。 绿菊点点头,道:“奴婢何时哄过四爷不成?” 曹项笑道:“先生也夸我了呢,只是……姐姐夸我,更让我高兴!”说着,从书案一堆书底下,翻了一张纸来:“姐姐瞧这个,觉得好看不好看?” 绿菊探头看了,脸色立时多了抹红晕,纸上,画着一株绿菊…… 第三百七十四章 争议 第三百七十四章争议 按照京城习俗,“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四这日,主妇要带领仆人,将家院内外进行彻底的清扫。但是曹府上下,却是分外肃静。兆佳氏病着,初瑜有身子,只有紫晶带着几个媳妇子洒水清扫。 曹颂昨日从前院好回来后,又让芍院闹了一场,要打杀了张嬷嬷去。兆佳氏病了,这回却是真病了,急怒之下见了风,从小年开始就有些头疼。 曹颙虽请了太医过府给兆佳氏看病,但是面上却不如先前好看。不只是兆佳氏,就是曹颂,曹颙也忍不住使劲踢了两脚,懒得再搭理他。 曹府虽说不上是首善之地,但是这种虐杀人命之事就发生在自己家里,这使得曹颙分外恼火。 兆佳氏以往胡闹不算什么,但是这样的雷霆手段却让曹颙心寒。他没心思去哄她早好是晚好,没心思是考虑她是不是年龄所致。 不是他不心疼弟弟,不为弟弟的前程考虑,而是就曹颂这样,犯了过错,却让女人来承担后果的,使得曹颙很是不耻。 要是这样浑浑噩噩地,去考进士,去混官场,难道还要谁天天跟在他屁股后面擦屁股不成?与其到时候犯下大祸,还不若现在受了惩戒,做个寻常百姓,虽说碌碌,却也能保个平平安安。 曹颙有些懒得回府了,他曾努力地将自己融入这个世界,这个家庭,很是尽心尽力地努力着。只是不晓得为何,突然让他觉得很不自在。 杀人之事,他自己也经过,不过装做无辜地说自己是什么良善人。但是,他却不愿意自己的家中,也发生这些丑陋之事。 曹颂也傻了,他实没想到会酿成这等大祸。坐在玉蜻的床边,看着玉蜻后背的血檩子,他不禁嚎啕大哭。 玉蜻的脸上上了药,怕曹颂瞧着恶心,本来还侧过头去的,听到他的哭声,身子也是一颤。 玉蜻侍候曹颂五年,见过他笑,见过他恼,却独独没有见过他哭过。她转过身子,愣愣地看着曹颂,喃喃道:“二爷是哭蛛姐姐?” 听玉蜻提到玉蛛,想着玉蛛血肉模糊的模样,曹颂的哭声更盛。 玉蜻的眼神直直地,苦笑道:“奴婢记得清楚,奴婢的身价银子是四十四两,蛛姐姐的是四十两,能当得二爷一哭,不晓得是不是蛛姐姐的福气。” “别说了,别说了!”曹颂搂着自己的头,喝道。 玉蜻转过身去,趴到炕上,只觉得喉咙腥咸。她忙用帕子捂了嘴,却是呕出一口血来。玉蜻将帕子团在手心,无声地流出两行泪。 过了许久,听到曹颂的哭声渐歇,玉蜻低声问道:“二爷,二太太是怕耽搁了您的前程方如此呢,二爷心中也是如此想得么?” 曹颂抬起头,脸色多了几分恨意,道:“那是爷的儿子,爷的骨肉,爷定要宰了姓张的老不死为儿子与玉蛛报仇!” 玉蜻见他提也不提二太太,不由得心灰,懒得再说话,趴在枕头上沉沉睡觉。恍恍惚惚的,就听有人道:“对不住……都是我没有护住你……” * 西城,后广平胡同,孙宅。 孙珏去部里当差,还没有回来。曹氏带着侍妾、媳妇、婆子们收拾了半天房子,已经有些腰酸背痛。想起昨日使人往娘家请安,听说母亲生病之事,她就有些惦记。 母亲虽说在京城长大,但是在南面生活了二三十年,不耐京城的冬寒也是有的。只是她身为女儿,听说母亲病了,却不能回去探望,实是不孝。 收拾得差不多,曹氏在花厅坐了,寻思等丈夫回来,求求情,回娘家走一遭。这时,就见女儿孙娴牵着枝仙的手走来。 “母亲!”看到曹氏,孙娴松开枝仙的手,抱了上来。曹氏是康熙四十五年嫁给孙珏的,至今已经八年,其中生育一双子女,长子孙礼与长女孙娴。孙礼今年七岁,孙娴五岁。 曹氏搂了女儿,见她嘴里含着糖果,不由笑道:“真馋嘴,这个可不能多吃!” 孙娴笑着将小脑袋瓜藏到母亲怀里,只是“咯咯”直笑。 曹氏指了指旁边的凳子,对枝仙道:“妹妹坐下说话吧,去瞧了你妹子没有?她今日可吃进东西了,这一直害喜也不是小事。” 枝仙笑着回道:“劳烦奶奶惦记,叶仙吃了一碗杂粮饭,吃了一小碟酸瓜,看着像是好些了!” 曹氏虽不是公爵侯府出来的,但是自幼也锦衣玉食,听了不由得纳罕,带着几分不放心道:“怎么竟吃这些个?肚子里有孩子呢,可不好太含糊。咱们家虽说不富裕,吃食却是不缺的。” 枝仙来孙家前,在李宅待了几个月,是见识过大户人家的奢靡的。虽说孙珏这边比不上李家,但是曹氏贤惠,对待她们姐妹的衣食用度上,却从未曾有所亏欠。 只是说来也怪,叶仙自打查出怀孕后,害喜害得比较严重,吃什么吐什么,有时候连闻也闻不得。不晓得怎么想起吃杂粮饭来,倒是合了胃口,这都吃了好几日了。 枝仙在李家也好,在孙家也罢,常听老人们提到伯爵府曹家。晓得同曹家的显赫比起来,李家与孙家不过是零头罢了。 一来她们姐妹没根基,二来她们自己底子有些不干不净,三就是晓得她们这位待人和气的主母是曹家女,因此她们到孙家这几个月,格外安分。 对孙珏温柔和顺不说,就是对曹氏,亦是早晚在跟前立规矩,半分不肯失礼,将小姐孙娴也哄得愿意与她们亲密。连带着,将孙珏之前的那个妾都给比下去了。 那两个姨娘虽说心里不满,但是因她们姊妹当受宠,孙珏又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便也只能心中腹诽。 孙珏得了这对美妾,又是这般人品,且半分不调皮,也是美得不行不行。“家和万事兴”,有这样的贤妻美妾在身边,同那些惧内之人比起来,不是有福是什么? 听曹氏提到吃食,枝仙不由苦笑道:“奶奶出身大户人家,打小就是鸡鸭鱼肉过来的,却不晓得这天下百姓,能顿顿吃上碗杂粮干饭,就是顶天的福气了。奴婢同妹子,都是苦人家出身。只因老娘没了,老子得了肺痨,实养不活我们了,才卖了我们姊妹两个。我们打小,也没吃过几顿细粮,杂粮干饭与杂面窝头是顿顿吃的。” 曹氏是女子,对枝仙与叶仙原也不过是面上点到为止罢了。就算是再贤惠,也不可能将丈夫的妾当成亲姐妹般。不过,通过这几个月相处,心中对她们两个的印象也好些。 如今听她自陈身世,曹氏不免又唏嘘一顿。这卖儿卖女之事,她也不是没听过,毕竟这府中半数奴仆,除了家生子之外,大多都是打小被父母卖身的。 孙娴已经五岁,能听得懂话,从母亲怀里探出头来,仰着脖子问道:“母亲,是不是父亲病了,也要卖了娴儿同哥哥?” 曹氏忙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先是对着上面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说完,低头嗔怪道:“大过年,不许浑说,小心叫你父亲听到了,打你的手板儿!” 孙娴唬得忙用小手捂了自己的嘴,好半晌方小声说道:“母亲,娴儿想吃杂面窝头……” 见她这孩子气的模样,曹氏与枝仙都忍不住笑了。 孙珏拖到入夜方才回来,身上带着酒气,却是同部里同僚吃酒去了。 曹氏侍候他更衣洗漱后,将母亲生病之事提了。因孙珏原来束她束得紧,鲜少让她归省,她也没有抱太大指望,没想到孙珏却是一口应下。 孙珏换了衣裳,往床上一躺。曹氏一边上前去帮他脱了靴子,一边很是奇怪,不晓得为何丈夫这般痛快了。 孙珏阖着眼睛,想得却是其他的。李煦说得对啊,他同曹颙是表兄弟,又不是什么仇人,何苦这般疏远?同僚们说得也有道理,他明年任期将满,是原品级,还是升一升,是该需要走动的时候。 曹孙两家是至亲,若是没有孙氏老太君照看万岁爷十多年,怎么会有曹家几代人的体面? 想到这些,他睁开眼睛,对曹氏道:“多准备些礼儿,既是岳母病了,明儿我同你一道过去探病!” 曹氏喜出望外,忙不迭地应下。 西城,曹府,梧桐苑。 在玉蜻睡了后,曹颂一个人来寻曹颙。闹出这样的事来,他自己也臊得慌,但是却不愿意哥哥因此也不理睬他。 曹颙在衙门当了半天差,又没目的地逛了半天街景,才回到梧桐苑。 大过年的,实不愿意想这些腻歪事。曹颙听到曹颂在廊下说话,并没有立时叫进,而是看了看初瑜,道:“整日介地窝在府里,怕闷着你,小汤山那边,咱们使人再修个庄子,明年冬天就能去那边避寒了!” 初瑜道:“额驸还要往衙门当差,隔三岔五还要小朝会,城外太不便宜了!” 曹颙点点头道:“说得也是,就算如此,等年后暖和了,咱们也挑好日子往京郊走走,要么就可城里转转,不能老闷在这院子里,把人都给待出毛病了!”说到这里,想到兆佳氏,他的神色有些冷,道:“我实不耐烦见她,你让罗姑姑与常姑姑给她捎个话,这事儿只此一遭。大清律上,虐杀奴婢下人是什么罪过,告诉告诉她。没有人纵着她,我不是爱虚名之人,下一次少不得直接请步军都统衙门的仵作过来验尸!” 见曹颙如此郑重,初瑜心中不禁有些后悔。见曹颙如此厌恶兆佳氏,连带着初瑜都有些心虚。昨日若是她伸以援手,玉蛛还会落得“一尸两命”的下场么? 想着还在廊下站着的曹颂,初瑜颇为不忍心,劝道:“额驸,天冷呢,二爷在外头站了好一会子了!” 听提到曹颂,曹颙立时火起,皱眉道:“冻死他才好,这祸害人的东西。静惠之事,咱们也不要再掺和。他算什么男人,都多大了,还没心没肺的。但凡素日要是能强一点,那位敢这么收拾他的房里人?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难道也要将静惠弄进府来给他娘耍威风?” 初瑜见他真恼了,也不敢再劝,又怕曹颂真冻病了,他这哥哥往后还要心疼,便出去劝曹颂先回去。 曹颂苦着脸道:“嫂子,弟弟晓得错了,哥哥要打要骂都使得,只是别气坏了身子。” 初瑜低声道:“你哥哥确是恼了!你不晓得,他是真真盼你好。怕二太太不许你娶静惠,没事便同我商量着想个什么法子。还说实不行,就另外置办一座宅子给你做新房,省得静惠在二太太身边难做。他心慈,咱们府里从不打骂下人,如今大年下的,却是一死一伤,偏上还都是你惹出的祸,他怎么不恼?” 曹颂喃喃道:“嫂子,那怎么办?弟弟晓得错了,再也不敢了,您同哥哥说,让他再踢我几脚出出气吧!” 初瑜道:“你哥哥拗着呢,现下见了你也没好话,反而伤兄弟感情。等过两日他气消了,自然好了!” 第三百七十五章 算账 第三百七十五章算账 曹颙虽然不耐烦见兆佳氏,但是兆佳氏却是要同他辩白辩白呢。 芍院上房,兆佳氏听出去打听的媳妇子回话后,立时从炕上坐起,问道:“什么?颂儿从梧桐苑出来,就去跪祠堂去了?跪了一晚上,连饭也没吃,这……”她气得眼睛发黑,险些一头载到地上。 绿菊在旁见了,忙上前扶住,道:“太太,您先别恼,待问仔细了再说。” 原来,今日早起,收到孙家使人送来的信儿,道是曹颍要随丈夫孙珏午后来探病。兆佳氏打发媳妇子去槐院告诉曹颂,没想到却晓得这样的事。 曹颂昨天从梧桐苑出来,没有回槐院,而是往祠堂跪祖宗去了。 兆佳氏抚着胸口,指了指那媳妇子道:“你可是往祠堂去了,曹颂却是在那边?” 那媳妇子回道:“奴婢要传太太的话,自是往那边去的。二爷跪着,奴婢看不真切,只是瞧着身上的衣服着实单薄。三爷与四爷不晓得怎么知道了信,都过去劝了。二爷却只是不吭声,说是他该得的,让三爷与四爷读书去,不要偷懒。” 祠堂那边不生火,哪里是待人的地儿?兆佳氏只觉得心疼地不行,咬着嘴唇道:“怎么?就三爷与四爷去了,大爷呢,没露面?” 那媳妇子回道:“奴婢没见着大爷,只是听三爷与四爷也说要找大爷呢,但是大爷像是早早就往衙门里去了!” 兆佳氏火冒三丈,直觉得脑门子疼,好啊,兄弟都要冻死了,他倒是清清闲闲地往衙门去了。 她扶着炕沿下来,唤绿菊更衣,咬牙切齿道:“真真是好哥哥,好嫂子啊,我倒是要去问问,我这当娘的还没死呢,哪里就轮到他这堂哥哥来行家法?” 绿菊与那媳妇子都觉得不妥当,见兆佳氏这般气冲冲的模样,却也不敢劝阻。 兆佳氏只觉得头痛欲裂,脚下却是飞快,搀着媳妇子与绿菊的手,急匆匆地往梧桐苑去。 梧桐苑上房,初瑜请了紫晶过来,道出了心中疑惑。难道她真错了不成?要是额驸晓得她是这般心狠手辣之人,会不会将她也厌了? 二房进京这半年,就有些不中听的话传出来。紫晶虽不往心上去,却不愿初瑜与曹颙难做,除了往梧桐苑回事,鲜少出葵院走动。因此,昨天的事,她也是过后才知晓。 见初瑜如此不安,紫晶扫了眼她的肚子,思量了一回,道:“奶奶想太多了,这样可不好,容易伤身子。有一件事,原是怕奶奶惦记,奴婢便忍着一直没说……”说到这里,她犹豫了一下。 “哦,什么事?”初瑜颇有些意外,相处这几年下来,虽然她家务都委紫晶,但是紫晶鲜少有自专之时,都是问过她的意见。 紫晶道:“自打李家表少爷失踪的事出了后,大爷身边的长随也由四人增到八人。随扈的时候不说,那时跟着的人都有定例。在京城时,却是由魏大爷选了七个干练的长随护卫。” 虽然紫晶只是陈述一件事实,但是初瑜却听出话中之意,不禁大惊失色,道:“如此……如此……外头竟是如此危险……” 紫晶叹了口气,道:“奶奶,外头险不险的,奴婢说不说,不说这个,就是大爷衙门里的差事,想来也不是轻省的。大爷年轻,京城里的官儿又多,还不知怎么劳乏。奶奶没见过大爷小时候的样子,最是慵懒不过的,这几年却是熬心劳神,看了都让人心疼。外头当差本就劳烦,要是回到府里,还要为家务事糟心,那大爷不是可怜的很?”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对初瑜道:“奶奶只是为了让大爷省心罢了,又哪里有错处?说到底,只能说玉蛛糊涂,就算换了别人家,她这般也是容不得的。” 初瑜怔怔的,眼圈已经红了,低声道:“都是我不好,才会让大爷为这些事恼。” 紫晶原想说两句,不必太纵着二太太的话,但是碍于身份,那样说倒像是挑拨离间似的。因此,她便劝道:“奶奶不必如此,奶奶才多大,自打嫁过来后,太太又不在京里,这家务总要学两年才能顺手。如今,已然是很好了!” 初瑜点点头,想起早上孙家来人送信之事,道:“这两日大爷回来的都晚呢,大姑奶奶与孙家姑爷下晌要过来,得使人往衙门里给大爷送个信方好。” 紫晶应下,想要出去安排小厮送信,就听到院子里“蹬蹬”地脚步声响。 初瑜与紫晶对视了一眼,不晓得是谁这般毛毛躁躁。就见喜云挑了帘子进来,道:“格格,是二太太来了!” 初瑜闻言不禁皱眉,幸好额驸不在,二太太实是有些过了,这般往侄子院子横冲直撞是什么道理? 兆佳氏到了廊下,也不待人传话,也不等初瑜出迎,直接挑了帘子,往里屋冲进去。 初瑜刚打里间出来,原要给兆佳氏见礼,见她这般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心里不由纳罕。什么意思,难道当梧桐苑是曹颂的槐院了,也要上演一处戏肉? 初瑜方下肯放下身段,应承兆佳氏,就是不愿意兆佳氏与曹颙有摩擦,使得曹颙难做。人心都应是肉长的啊,为何大半年下来,没见二太太有亲近之意,反而态度越发跋扈? 想着紫晶方才所说曹颙在外不容易的话,初瑜心里对兆佳氏亦有几分埋怨。 兆佳氏见她不请安、不见礼的,心里越发着恼,扬着下巴道:“颙哥儿呢,唤他出来见我?我倒是要问问这是谁家的规矩啊,啊,我的儿子凭什么轮到他来行家法?” 初瑜见兆佳氏满脸的怨毒之色,不由得怔住。 见初瑜不应声,兆佳氏越发恼,不由地扬着嗓子道:“曹颙,曹颙,你给我出来!” 初瑜的脸色慢慢冷了下来,看着兆佳氏,道:“二太太,大爷衙门当差去了!怎么,我们爷犯了什么天大过失,使得二太太这般登门问罪?” 兆佳氏撇了撇嘴道:“你是他媳妇,他做了什么,你还不省得?我的颂儿跪了一晚上祠堂,都要冻死饿死了。他这当哥哥的,就是这般对弟弟的,还能欢欢喜喜地当差去!” 因梧桐苑这几个丫鬟都不是爱串门子传闲话之人,因此曹颂跪祠堂的事,初瑜还是初听闻。不过,却是顾不上了,她只是替自己同丈夫觉得委屈。 看来,这恭敬还恭敬错了,这友爱也友爱错了。 她站在门口,看着兆佳氏道:“哦?跪祠堂,二太太是听见了,还是看见了,就说是我们爷罚的?二太太何以能这般理直气壮地问罪?” 兆佳氏被问得语塞,方才一怒之下,直接来这头儿,并没有想着先去祠堂那边儿。但她哪里是肯认错服软之人,嘟囔道:“要不是他哥哥让的,颂儿自己就会巴巴地去跪祖宗不成?” 初瑜觉得站得乏了,转身进了屋子,道:“二爷为何去跪祖宗,别人不晓得,二太太应晓得才是。既是二太太来了,那便请进,侄儿媳妇正有些家务要同二太太说道说道。” 初瑜虽说出身高贵,但是素日都是温存软语的模样,何曾这般咄咄逼人过。兆佳氏觉得纳闷,跟进屋子,道:“什么家务?你到底年轻呢,拿不定主意也是有的?” 初瑜心里虽然恼,但是面上礼数却不肯缺的,刚想让兆佳氏炕上坐,兆佳氏已自己坐了。 初瑜叫喜云倒茶上来,淡淡地问道:“二太太进京已大半年了,可还住得惯?” 兆佳氏听着这话有些不自在,神色僵了僵,道:“怎么还提这个,有什么惯不惯的,左右是自己家里,又不是外头?” 初瑜低下头,道:“是啊,是不是外头,只是现下虽是家里,有些话还要同二太太提上一提!” 兆佳氏见初瑜今日待她不比往常,心里琢磨着是不是那两个供奉姑姑撺掇的。她不由得有些心虚,说起来如今花费都是公中,曹颂的俸禄也该归到公中才是,却让她收起来。就是禄米,也没有叫人运回府中,直接寻铺子换了银钱收讫。还有就是曹颙给她置办的那个庄子,腊月里来交出息,也有几百两银子。 因账本在梧桐苑本就有备份,所以初瑜唤喜彩立取了来。 今年归公的,就是曹颙的几份俸禄,和硕额驸、三等男、太仆寺卿、三等侍卫,合计将近九百两,还有九百斛米。虽说曹寅也有俸禄,但是因其是外官,不在京中支取,所以没有入这边公中账。 初瑜将账本送到兆佳氏眼前:“自打二太太五月底进京,到现下大半年来,月钱,两季衣裳,吃喝用度,共计八百余两。” 兆佳氏不晓得她的用意,以为初瑜是惦记她收起的那份庄子出息,讪讪地说道:“这不是孩子们小么,不靠着哥哥,还能靠哪个?左右你们有庄子的出息,也不差这几个钱。没有说养着外人,不养自家兄弟的道理?” 初瑜道:“二太太,大爷不是小气人,初瑜也不会去计较这些。只是二太太要记得一个理儿,这天下奉养父母是应当的,却没有奉养婶子弟弟这么一说。不晓得大爷到底哪里碍了二太太的眼,使得二太太提起大爷,没个好脸色。人心都是肉长的,二太太既是这样,我们做晚辈的也不好一直往前凑。还是往江南老爷那边去信吧,让老爷做主,看看咱们两房人如何在这一个宅子里共处。虽说没有分家,却也没有规矩礼法说,侄子非要跟婶子兄弟一个锅里搅饭!” 初瑜这番话说得在理,听得兆佳氏的脸阴晴莫测,耷拉着眼皮道:“这些话,是颙哥儿使你说的,怎么,嫌弃我们吃闲饭,这是要容不下了?” 初瑜听她这番颠倒黑白的话,实懒得同她在辨白,抬起头道:“二太太进京半年来,想来也听说过外人怎么说大爷的吧?大爷什么都好,就是有些‘惧内’呢!” 兆佳氏“哼”了一声,道:“一个男人家,被人这般说,我都替他臊得慌!” “既是二太太听过这个,初瑜也无需在二太太跟前扮贤惠,既是这般恭敬都换不了一分好,那便只能‘公是公、私是私’。”初瑜轻声说道。 兆佳氏恼羞成怒,站起身来,指着初瑜道:“有这么跟长辈说话的么?亏你还是王府里出来的格格,连个长幼尊卑都不晓得?我这就使人找颙儿哥去,我倒是要当着他面儿问上一问,凭什么让媳妇这般来作践我?” 兆佳氏话音方落,就听到有人道:“无需费事,我回来了!” 原来曹颙方才就回来了,因听着里面说话动静不对,便没有进屋子,直接在外间站了,却是听了个正着。 虽不晓得为何初瑜今日小老虎般地发威了,但是曹颙听着却有些对心思。他们夫妻两个这半年来,将兆佳氏当成李氏似的恭敬,似乎是错了,使得兆佳氏的脾气渐长。 既是长房上面有曹寅夫妇在,他们两个无权做主,早说还要看在几个小的面上,不好同兆佳氏太僵,那只能另想他法。 兆佳氏既是爱财,在这上面辖制她,才能让她消停下来啊。 第三百七十六章 始悟 第三百七十六章始悟 安定门内,雍亲王府,书房。 四阿哥坐到椅子上,松了口气。跟着进来的戴锦见了,道:“看四爷的神色,想来是给二公主寻屋子的差事完结了?” 四阿哥点点头,道:“上月就下旨,让我同三阿哥给二公主查看房屋住处,上月末,这个月月初,就连拨了两次折子。先是说差,后是说等回銮再议。今日能批了折子,实属不易!” 戴锦沉吟了片刻,道:“万岁爷这般作势,应是为了宠爱二公主所致。二公主虽不是中宫所出,却得封为‘固伦公主’。想必万岁爷怕二公主受废太子之累,在京城受到冷遇,因而才故意为之,使得朝野晓得二公主荣宠仍旧。” 二公主既是与三阿哥同母所出的“固伦荣宪公主”,其女是皇孙阿哥弘皙元妃。 四阿哥苦笑着摇摇头,皇阿玛实是上了年岁啊,这行事举动越发使人觉得古怪。 戴锦犹豫了一下,道:“四爷,除了昭显对二公主的恩宠外,万岁爷此举怕是也有试探三爷与四爷之意?” 四阿哥的神色僵住,疑惑道:“有何可试探的?我们还能慢待二公主不成?” 戴锦笑道:“四爷待手足向来亲厚,自是不会如此,敢问三爷对这差事可有四爷这般上心?” 四阿哥道:“他不是正同人编撰数术书籍么,这两个月多数在忙那个!”说到这里,他不由地睁大眼睛。 戴锦道:“看来四爷也想到了,三爷这两年也算小心谨慎,只是太求虚名,贪功之心太切。不比四爷,无欲则刚。这一番回合下来,却是四爷赢了。三爷是同母弟,四爷是异母弟,这其中哪个善待手足高下立见。” 四阿哥“咳”了一声,问道:“果是如此?” 戴锦道:“这些只要一串起来,四爷也是晓得的,只是现下当局者迷罢了!” 四阿哥没有应声,过了好半晌,方问道:“其他府里,都是什么动静?” 戴锦回道:“月初李煦去八爷府,被拒之门外后,前些日子仍奉了厚礼。九阿哥前几日使人叫了李煦之子过府,好像是消弭了嫌隙。” 四阿哥冷哼一声,脸色黑得怕人,道:“好个李煦,在皇阿玛眼皮子底下,就敢动这般手脚,真是好大的胆子!” 因说起送礼,待戴锦想起一事来,皱眉道:“四爷,还有一件事,年羹尧往八爷府上也送了年礼……与四爷这边同例……” 四阿哥怒极反笑,道:“真是个好奴才,怕是已想不起谁是他的主子了!打两月前他哥哥外放道台,我便觉得有些不对,没想到真是勾上那边了!” 四阿哥因素来低调,不像其他阿哥那样广收门人,门下数得上官员不过区区数人,其中外放官员中数年羹尧品级最高,不到三十岁就做了巡抚,如今已经营三、四年。 年羹尧是科班出身,在京里做了十来年的翰林。他的妹妹年氏康熙四十八年入雍亲王府为侧福晋,是出了名的受宠。 戴锦道:“这两年儿八阿哥风头强劲,年羹尧存了观望的心思也是平常。四爷无需太恼,只需敲打敲打他便可。” 四阿哥思索片刻,道:“你瞧着,八阿哥真是最有望继承皇位么?” 戴锦忙摇头道:“‘物极必反,盛极必衰’,连督抚进京都往八爷府里送孝敬,万岁爷怕是也要忍不下了!” 四阿哥听了,心里立时敞亮不少。不仅仅是同三阿哥之间的角力他赢了,就是同八阿哥之间比起来,输家也不是他。 戴锦见他兴致好些,转了话题道:“四爷,说起来,还有件事要博四爷一笑。” 四阿哥挑了挑眉毛,道:“哦,说来听听!” 戴锦笑道:“自打四爷那日在十三爷府上见过曹颙后,曹府外的人物可就多了不少。曹颙像是晓得,又好似不晓得,只是任由他们跟着。不过约莫着被李鼎之事吓到了,出行的长随倒是比过去翻了一番。曹颙前几日还只是衙门到府邸,府邸到衙门,这几日却是学着打转转儿了,一味地漫无目的地逛街景,寻到个古迹便逗留一番,倒像是看风景儿似的!想必是对这些尾巴跟腻味了,成心要冻他们一冻!” 四阿哥听了,却是没有笑,而是问道:“曹府这两日可有什么异常?” 戴锦略作思索道:“并无什么异常,只是前日暴毙一个丫头,是曹家二太太屋子里的,因是急病,没有入土,直接送炼厂化了。” 四阿哥信佛,听了这死人之事,忙捻了捻手上的佛珠,心中却颇为不快。 这“暴毙”两字,最是寻常,京城不管哪个府里,死了下人,多用的是这两字。这人既炼了,那死因还往哪里查去。 “曹颙这个婶子秉性如何?”四阿哥想起她好像也是兆佳府出来的,问戴锦道。 戴锦回道:“根据打听到的消息,这位二太太性子稍显泼辣,对待妾室不假颜色,有说她在江宁时曾凌虐夫妾致死的,不晓得到底是真是假。不过依奴才看,无风不起浪,想来是比不得李氏夫人的贤淑!” 四阿哥治家最严,他的养母佟佳氏与妻子那拉氏都是性情温顺贤良之人,因此对那种泼辣女子最为看不上眼。 想着在十三阿哥府中,曹颙连荤腥也是很少沾的,想必这是为了府里死了人,才避在外头。四阿哥不晓得该赞他心慈,还是应骂他没担待。 他摇了摇头,道:“这事,既是你晓得了,那想必其他那些人也晓得个七七八八。你瞅着,可有什么纰漏没有,会不会留下什么把柄?” 戴锦听出四阿哥话中关切之意,道:“四爷可是想帮衬曹颙一把?依奴才所见,却是无须如此。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就算是闹将出来,也不过是申斥一番,罚俸一年半年罢了。要是这般替他擦抹干净,还不若留着,等八爷、九爷们那边儿想起发作曹颙时,四爷为其说两句好话就是。那样的话,曹颙心里也晓得谁是可亲近的。” 四阿哥点了点头,想起曹颙在户部当差勤勉的事,是个可用的人啊…… * 曹颙还不知自己已经成了小白鼠似的,被人惦记上了。进了屋子,他看了眼初瑜,又看了眼兆佳氏道:“二太太要寻我说什么?” 兆佳氏见他神色淡淡,言语上换了称呼,不由得一愣。 初瑜方才是听了紫晶的话,心疼曹颙,气愤之下才想着要堵堵兆佳氏的嘴。如今,见曹颙回来了,她起身侍立,心下倒是有些忐忑。自己不温顺的地方,竟是让丈夫看了个正着,这该怎么好? 曹颙看出她的不安,上前扶着她炕上坐了,道:“你有了身子,要小心些,千万别累着!” 初瑜笑笑道:“没事,额驸放心,初瑜省得轻重。” 兆佳氏见他们小两口这般,竟是没人搭理自己个儿,脸上放不开,使劲地咳了一声。 曹颙转过身来,带着几分疑惑道:“二太太这般病着,不在自己屋子里歇着,怎么想着来这边院子里,难道就是为了寻初瑜拌嘴?” 兆佳氏这想起此来的目的,直了直腰身,倒是比方才有底气,道:“我就是来寻你的,你兄弟在祠堂跪了一宿,你这做哥哥的不闻不问的,是何道理?” 因方才初瑜的话,兆佳氏也晓得或许自己是弄拧了。但是即便不是曹颙让去的,但是做哥哥的,起码也要关心弟弟才是,怎能任由他胡闹。 “曹颂跪祠堂?”曹颙听了,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初瑜,见她点头,心里有些古怪。他起先来真想摆出家长做派,打发曹颂到祠堂祖宗牌位前跪着去的,只是觉得这样的责罚于曹颂实在是太轻了。 曹颂转年就二十,不能永远当孩子。这次因他的疏忽,害死了两条无辜的性命,谁能担保没有下次呢。 兆佳氏道:“这寒冬腊月的,祠堂里没有生火,颂儿跪了一晚,可怎么受得了?”说到最后,掏出帕子来抹眼泪。 曹颙懒得同她掰饬,对初瑜道:“刚才影影绰绰地听着算账似的,到底什么缘故?” 初瑜因曹颙向来对弟弟妹妹们友爱,怕他误会自己这做嫂子的小气,想要解释两句,但是在兆佳氏面前,又怕功亏一篑。因此,一时之间,不晓得说什么好。 曹颙见她这般模样,心中暗笑,伸手拿了她手中的账本,翻开看了。看着看着,他却是皱起眉来,对初瑜道:“这进项少,开销多,却是有些入不敷出啊!”说到这里,转过头对兆佳氏道:“对了,二婶,不是说庄子腊八前来人送了出息么?想来二婶忙着,疏忽了,忘记这笔银钱归到公中!” 兆佳氏支吾着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方道:“你有好几处庄子呢,还差这些小钱?” 曹颙摆摆手道:“二太太此言差矣,如今并未分家,大家都从公中开销。这叫谁说来,也没有全叫侄子贴补公中的道理。曹颂的俸禄如今二太太收着,按理侄子的俸禄,也该这边收着才是。只是因公中只有一处庄子,出息少,侄子才将自己的俸禄补上。虽然日子紧巴,也没有就可着侄子一个人的道理!” 兆佳氏神色有些僵硬,抿嘴道:“你兄弟一年才几十两银子,还值当你这做哥哥的惦记一回?” 曹颙笑着摇摇头,道:“二太太说得侄子糊涂了,怎么花我的银子不是惦记,花曹颂的银子就是惦记了?”说到这里,他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既是二太太这般说,那侄子也无他话。这样吧,虽说弟弟们还小,还不到成家单过的时候,但是初瑜说得对,就算一个院子住着,也没有一个锅里搅食的道理。那庄子里的出息,侄子也不分一半了,直接二太太收了去,曹颂的俸禄也无需归公。往后这院子里,咱们各自开销各自的,也无需担心谁占了谁的去,这样岂不是两下都好?” 兆佳氏已然是听愣了,曹颙虽然打小待她不亲近,但是在她眼中,却不是个小气人。 曹颙对跟着来的丫鬟婆子道:“二太太还病着,快扶了歇着去,我去祠堂瞧二爷!”说完,也懒得看兆佳氏,拍了拍初瑜的手,快步出去。 “升米恩,斗米仇”,曹颙自嘲不已,原本还当不过是上了岁数的妇道人家,恭敬些、哄哄就过去了的,这可倒好,巴巴儿的恭敬出仇来了。 瞧着她说话之间,没有半分长辈的慈爱,尽是满腔的埋怨与愤懑,难道自己真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本是实心待人,却落得这个下场,看来距离产生美这句话古今通用。 曹颂跪在祖宗牌位前,却是身子已经僵了,嘴唇也有些发青。 曹硕与曹项上午来看他时,给他抱了大毛披风,他也不披着,就那么一个人跪着。 曹颙见他青白着脸,也怕他冻坏了,心里气他这般糟蹋自己,忍不住给了他一脚,喝道:“你倒出息了,有功劳了是不?还学会这个了,怎么不学着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 曹颂一下子仰坐在地上,嘎巴嘎巴嘴,带着哭腔道:“哥哥,我真得晓得错了……” 第三百七十七章 “贵客”(上) 第三百七十七章“贵客”(上) 虽说心里恼曹颂的没担待,但是见他哆哆嗦嗦的模样,曹颙终是不忍心,唤了两个小厮将他搀到槐院。 到底是寒冬腊月天气,万一坐下病不是玩的,曹颙一面唤人吩咐厨房那边准备姜汤,一边使人去接太医过来给他看看。 因怕他一冷一热地,激出病来,曹颙便没有叫他去卧室,只在堂上坐了。 曹颂耷拉个脑袋,只说自己没事。曹颙见他眼睛红肿,可怜巴巴的,心里叹了口气,正色道:“你可晓得自己哪儿错了?” 曹颂的下巴几乎贴到胸脯上,小声道:“孝期行房,是为不孝;玉蛛是弟弟的女人,不能护她母子平安,是为不仁;哥哥在外这般辛苦,弟弟还惹出这大的篓子,是为不义。我……我就是个混账东西……不配做哥哥的兄弟,也不配做曹硕他们的哥哥……” 曹颙听他说得还算明白,稍感欣慰,道:“小二,你叫哥哥说你啥好呢!你不是个孩子,做什么事要心里有数,不能再这般不着调。因你的疏忽、没了两条性命,你要记住一辈子。” 曹颂惨白着脸,点点头道:“弟弟晓得了!” 曹颙想起兆佳氏来,看了看曹颂。毕竟是曹颂亲生之母,在他面前提事事非非,倒像是挑拨他们母子之情。因此,他轻描淡写地说道:“对了,你嫂子因有了身子的缘故,最近乏,二房这边的家务已经由二太太自理。咱们这样的人家,在京城实算不上什么,抽空你也要好生规劝二太太,就算是待下人,也别喊打喊杀的。人的性命就一条,没了就没了,万事到头终有报,还是应有份善念才好!” 曹颂听兆佳氏唠叨多次,都是因京城府里家务由初瑜与紫晶把持的缘故,如今听曹颙这般说,不禁涨红了脸,喃喃问道:“哥哥,可是母亲找你同嫂子闹去了?” 见曹颙点头,曹颂不禁皱眉,抱怨道:“母亲可不是老糊涂了,嫂子待她如此,还要怎样?” 曹颙见他这个态度,怕他犯浑,大年下的再闹得鸡飞狗跳,便道:“怎么说话呢?你要晓得,不管二太太如何,她这做母亲的对你这儿子是全心全意疼的,没半分私心作伪!就算这次闹出这些个事儿,她委实不该这般罔顾人命,却也是为了你的前程功名。在府里,想要揽权管事,也是怕我们这做哥哥嫂子的委屈了你们几个。别人能挑她的理,你却不能挑。你要记住这几条,去好生规劝她,才能让她上心。若是由着性子不管不顾地去浑说,她只当是你不懂事,受了哥哥嫂子的挑拨,心结会越结越深。” 曹颂听曹颙话里话外都是关切之意,不好意思地说道:“哥哥,您不生母亲的气么?” “生!只是事情到了今日这个地步,不能全怪二太太,也是我同你嫂子处理不当之处。只因看在你的情分上,想要一家人好生亲近,省得生疏不自在。却是忘了,有时这人与人之间实不能太近了,太近了或许就失了尊重。还不如不远不近地处着,大家都要保持个脸面,心里有些顾忌,这样方好。” “哥哥,往后不同弟弟亲近了?”曹颂听了,苦着脸,要留下泪来。 曹颙见了,哭笑不得,使劲擂了他一拳道:“说什么不着调的屁话?就是这个意思,你晓得就成了,胡寻思什么?二太太的脾气你是晓得的,你嫂子又是个没脾气的,与其这样磕磕绊绊的,还不若两下清楚些,也如了二太太的愿。与你们不相干,你们只管好好孝顺母亲,好生用功备考就成!” 虽说曹颙心中对兆佳氏已经腻歪透了,但是他却不愿意曹颂同兆佳氏有嫌隙。 这个年代,讲究愚孝,若是引得曹颂同兆佳氏起了争执,最后难处的仍是曹颂自己个儿。因此,同兆佳氏之间的纠葛,他便这样一笔带过。 他倒是不怕兆佳氏在曹颂面前信口雌黄,毕竟他同初瑜两个实让人挑不出什么错处来,心下也坦然。若是曹颂真要那样不分青红皂白的,他倒是省了立,不用再为这弟弟操心。 少一时,太医已请到,到槐院给曹颂诊脉。初瑜也得了消息,亲自过来探望。 幸好曹颂素日习武,身强体壮的,虽然有些寒气入体,却也不是大碍。太医给开了两个去寒的方子,嘱咐了几句饮食便妥当了。 曹颙与初瑜皆松了口气,这已经是腊月二十五,马上就要过年,这个时候生病怪遭罪的。 兆佳氏打梧桐苑回去后,满心盘算着二房这些下人的月钱供给,还有曹颂他们兄弟三个读书的费用,越算越是头疼,反而将祠堂里的曹颂给忘到脑后。 这二房在京里三位少爷、两位姑娘,还有两个姨娘,这七个加起来,月例就是十四两银子。还有几位少爷身边的小厮、长随,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姑娘身边的**与小丫头子,姨娘身边的丫鬟,加上兆佳氏陪房与常用的几房老人。 这上上下下算起来,拢共也有五、六十口人。兆佳氏想着曹颂他们兄弟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一半是进京后选的,这个应不算二房吧?又想起五儿身边的几个,都是初瑜安排的,却不晓得该如何算? 随即一想,自己也是糊涂了,如今没分家,京里的家生子自是分到哪房算哪房的,自己何必因这个计较,倒是让梧桐苑那边笑话自己小气。 庄子是二十顷地,论说也不小了,只是京畿这边,田租不比江南,要低得多。江南田租多是三成半到四成半,京畿这边却只有二成到三成半。 庄子那边的出息,一年下来,不过六、七百两,加上曹颂的俸禄,也不够众人的开支,看来要精简人口,月钱也要省一省。庄子那头待佃户们太宽了些,看明年是不是租子能提五分到一成,这样收入也能增加些。 兆佳氏原还头疼,这样想着,倒是精神许多。 她不识字,绿菊却是学过《百家姓》、《千字文》的,因此便唤绿菊拿了纸笔,挨项算着,看看哪里能节俭的,哪里能多收的。 兆佳氏平素虽鲜少掏腰包,但是家私却丰厚得紧。林林总总的,除了那些首饰、古董、字画不算,就是银钱,也有个四、五万两,其中有两万两老太君留下的嫁娶银子,剩下的就是曹荃这几十年的俸禄与属下的年节孝敬。 儿子们明年出孝,两个大的就要议亲迎娶,两个小的却要还等几年,银子只需留出万把千两的就够使,剩下的开春寻个妥当人去寻庄子,再添两个小庄。 兆佳氏进京前,便听张嬷嬷念叨过多次,道是初瑜嫁过来时几百抬的嫁妆如何气派,庄子、铺子的都有,多么殷实。因此,她便也盼着媳妇们进门也多带家私。要是曹颂真说得了她的娘家侄女,那指定是错不了的。 虽说早年曹荃在世时,她还跟曹荃抱怨过,只道是最小的没有老太君留下的婚嫁银子,需要她给赞着,进京这半年,她却是变了想法。 她不愿意同孟姑姑与常姑姑撕破脸,除了顾忌两人是王府来人的身份,还另外存了私心,那就是四姐儿与五儿他们小姐妹将来的大事。 如今可不比过去,曹家已经抬了旗上,不在是内务府包衣,曹家女儿不用参加内务府“小选”,而是直接参加三年一次的“选秀”。 长房说到底,最初还是靠的平王府那边,才得了其他的体面。如今,曹家是伯爵府邸,庶出的五儿不论,嫡出的四姐儿指给宗室只是寻常之事,若是干得好了,指个郡王贝勒也是有的。 兆佳氏想到这些,心里开始有些后悔,思量着是不是自己闹得过了。自己到底不是正经婆婆,初瑜又是王府出身的贵女,怎么是好任意捏拿的? * 槐院,上房,看着曹颂喝了药躺下,曹颙与初瑜出得房来。这边本有玉蜻、玉蛛、玉蝉、玉萤四个,如今玉蛛死、玉蜻伤,剩下的玉蝉与玉萤两个也露出惶恐之色。 初瑜吩咐两个好生照看着,便同曹颙出了槐院。 两人说起曹颍夫妇一会儿过来之事,少不得要留下用饭吃席的。曹颙想起孙珏在李家的丑态,忙叮嘱初瑜一句,要将酒席摆在前院,别安排丫鬟上菜。 以前孙珏清高孤傲,虽说不招人喜欢,却也不会让人心生鄙视。如今的清高架子还端着,却是有些不同了,就好像明明一身泥,还要说自己是个干净人似的,却不晓得已经是臭气扑鼻。 初瑜听曹颙另有所指,有些不解地问道:“额驸,孙姑爷……可是酒品不好?” 只是酒品不好么?还是压根儿人品太低贱?道不同不相为谋,曹颙懒得同他深交,也不愿意给初瑜讲这些事事非非的,便点点头道:“算是吧,反正喝多了不好看,闹出乱子来,还是丢大姐的脸面!” 初瑜听了,记在心里不提。两人还未到梧桐苑,便有喜彩来报:“额驸,方才大管家使二门传话,道是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来了,已经请到前院客厅奉茶,请额驸快些过去呢!” “他们两个怎么来了?”曹颙的面上带了几分欢喜,对初瑜道:“你先回去歇着,我去瞅瞅看,倒是好几日没见他们了!” 初瑜问道:“额驸,要不要留十六叔同十七叔在府里吃酒?初瑜也好使人早预备酒菜吃食。” 曹颙想了想,道:“也不用多预备什么,左右不是已经使人预备席面了么,再预备一桌就是,要素淡些的,多两道家常菜。他们要是得空,便留一留;不得空的话,咱们自己吃,也不糟蹋东西。” 夫妻两个别过,曹颙出了二门,快步往客厅去。 十六阿哥歪着身子在椅子上坐着,比比划划地,不晓得同十七阿哥说什么。十七阿哥在旁,只是“嘿嘿”直笑。 十六阿哥不由的撇撇嘴,伸出手指来,冲十七阿哥晃晃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模样,怪不得被吃得死死的!” 十七阿哥正不晓得说什么,见曹颙打门口进来,忙道:“曹颙,我同十六阿哥来瞧你了!” 曹颙给两人见礼,见两人嘻嘻哈哈的,兴致颇好,问道:“这是有什么好事不成?” 十六阿哥笑道:“可不是么,小十七明年就要当爹了,你看把他给乐的,这半日没合拢嘴了!” 曹颙听了,也替十七阿哥高兴。虽说十七阿哥与十七福晋是有名的恩爱,但是身为皇子阿哥,这生孩子也是首要大事啊。 “十七爷,恭喜了!”曹颙抱拳说到。 十七阿哥“嘿嘿”笑了两声,道:“同喜同喜,听说你们府上也有喜事,这下却要看看两个小的哪个先落地!” 曹颙不禁莞尔,这生孩子的速度也有比的。 十六阿哥瞧了十七阿哥的样子,不由摇头,道:“啧啧,十七弟,哥哥怎么瞧着你不像是送礼的,倒像是来显摆的!” 曹颙听着纳罕,这十七阿哥还没开府呢,怎么想起送礼? 第三百七十八章 “贵客”(中) 第三百七十八章“贵客”(中) 曹府,前院,客厅。 十七阿哥听了十六阿哥的打趣,想起正事来,忙唤跟来的小太监去取带来的礼。 却是几个尺高的竹篮,装着文丹、红柑、大蜜柑、中蜜柑、芦柑、香柑等物。这就是“柑橘开会”啊,曹颙看着大大小小的柑橘,不禁笑了,对十七阿哥道:“外头可没这些,十七爷这是打哪儿捣鼓过来的贡品吧?” 十七阿哥笑道:“孚若这回真说着了,这正是前些日子到的福建贡品。虽说不算什么好东西,但是看着金灿灿、黄澄澄的喜庆。我同十六哥都得了,十六哥那边人口多,我院子人少,搁着也是搁着。你不是有弟弟妹妹在京过年么,正好尝个新鲜。只是借花献佛罢了,去年承你人情,往后当好好谢你!” 曹颙摆摆手,道:“十七爷别提那些个没用的,这个却是正可好儿呢。我这府里,现下就小孩子最多,往后有什么小玩意儿,可是多多益善!” 十六阿哥笑道:“瞧瞧,孚若还真是见杆子就上啊!别的先不说,你收的那个干儿子,今儿可得抱来给爷看看。这三个旋的小子,爷还没见过呢!” 十七阿哥闻言,亦对曹颙道:“就是就是,今儿无论如何是要见的。前几年福晋还同我提起,说是听人说你的这个养子不寻常呢!” 曹颙听了这小哥俩儿说话,实是哭笑不得。看来京城这些女眷也实是无聊,这传来传去都尽是这些家长里短的,就连这皇宫里也不能幸免。 曹颙见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身穿常服,皆是一副怡然自得悠哉悠哉的模样,看着不像是赶点儿的,便道:“既是两位爷来了,就赏个脸,方才出来时,已交代初瑜预备酒菜了!” 十七阿哥往椅子里一靠,笑道:“就是孚若不留客,我俩今儿也是死活赖着不走的。早听十六哥赞了多次了,说你府上的厨子做的吃食好,净是外头没有的菜式!” 十六阿哥也笑着说道:“正好许久未聚了,咱们好好喝几盅,有几句话,爷还要好生问问你!”说到这里,他收敛了笑意,道:“外头那些到底是什么回事?你这又是得罪了哪个,并没有听说有什么不对啊?” 十七阿哥附和道:“就是,就是,唬了我一跳,见这些人鬼鬼祟祟的,还当是冲着十六哥同我来的。后叫个明白的看了,才晓得是盯着你这边院子的!” 曹颙听了,不禁叹气。别的不说,就说昨日玉蛛尸首炼化之事,指定也是瞒不住人的。只是将大事化小罢了,瞒下曹颂孝期行房之事。 见他如此,十六阿哥神色有些郑重,道:“怎么,有人找你的麻烦?” 曹颙心中哭笑,还不是四阿哥给闹的。巴巴地赶来同他吃了饭,就使他被打上“四党”的标签,那位爷可不像素日表现的那般淡定。 若是今日来的单单是十六阿哥还罢,曹颙还能牢骚两句;因有十七阿哥在,实不方便说起这些。因此,曹颙便打哈哈道:“谁晓得呢,自打十月里,就有人盯着。我实不耐烦理会,没想到随扈回来这十来日,却是越发多了。” “无风不起浪,孚若也不能这样浑浑噩噩下去,总要弄个清楚才好。万一真有歹心的,这只听说有千日做贼的,可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十六阿哥思量了一回,道。 十七阿哥的神色却似有些古怪,看了曹颙几眼,又看了十六阿哥几眼,犹豫了一下,道:“是不是八哥九哥那边儿的人?” 十六阿哥转过头看着他,道:“小十七是听到了什么了?” 十七阿哥点点头,道:“那几日十六哥在园子那边儿,估摸着不省得,好像是听说孚若往十三哥府上同四哥吃酒!” 十六阿哥摇摇头,道:“这个我也晓得,未必是这个。就孚若这点儿分量,还不会使得八哥那边儿大张旗鼓。这大年下的,他正忙着迎来送往,哪里会将心思放在孚若这里。”说到这儿,又转过来对曹颙道:“虽说孚若行事没有不可对人言之处,但是要提防有人趁机浑水摸鱼,你出入还是要多些人手才好。” 曹颙道:“嗯,省得,只是年前不爱折腾,纵他们几日。若是年后还这样‘嗡嗡嗡’的,那也少不得要逮了去。” 几个人正说着话,就见有小厮进来回禀,道是大姑娘同大姑爷到了,马车已经到了门口。 想起孙珏,曹颙颇觉扫兴,但是看在曹颍面上,礼数还要全的。因此,便对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道:“两位爷先喝茶,我去后院瞅瞅,正顺带着将恒生抱出来给你们瞧瞧!” 十六阿哥摆摆手,道:“既是有客,你就去吧,我们又不是头一遭来你这里,客气什么。” 曹颙出了客厅时,曹颖的马车已经进了大门,孙珏由管家引着随行。曹颙见了,抱抱拳道:“大姐夫来了!” 孙珏回礼,道:“许久没见你了,瞧着孚若气色还好!” 曹颙见他竟似换了个人一般,比过去亲近不少,有些奇怪,虚应着:“托福,还好。姐夫瞧着也比上月富态了!” 这个月孙珏心宽体胖,分量长了不少,显得白白胖胖的,但是比过去面善许多。听曹颙这般说,他回道:“呵呵,不知是不是冬日不耐烦动的缘故!”话虽如此,但是面上却难掩得色。 若不是同曹颙不熟,曹颙又是他的小舅子,他真想好好显摆显摆娇妻美妾的自在生活。 因想起枝仙与叶仙姊妹,孙珏突然想起一事来,那晚有人恶作剧,泼了一盆水给他,不晓得是不是曹颙这个小舅子? 想到这个,他突然有些不自在。虽说都是男人,但是曹颙毕竟是妻弟,晓得他风流快活,不痛快也是有的。 他不禁有些后悔,为何没把持住,就染指了这对姐妹花呢?虽说两人姿色不错,性子也柔顺乖巧,但是若因此得罪曹颙,断了晋身之望,那实在是得不偿失。 他悄悄打量曹颙的神色,寻思一会儿用不用打探打探,看看曹颙的态度如何。若是他真要为姐姐做主,那……他刚想着实不行将这两个妾卖了,又想起叶仙已经大了肚子,面上就有些讪讪的。 曹颙哪里会想到孙珏肚子里会杂七杂八的想这些?他应付着,不过是看在两家的交情与曹颍的面上,反正一年也不过这两三遭,就算不喜欢,也暂时受着吧。 人情往来,就是如此,哪里都能是瞧得上眼的人? 说话间,到了二门外,停了马车。 方才管家已经往二门里传信,初瑜已经带着丫鬟婆子迎出来。 因是回来探病,怕孩子们过了病气,曹颍没有带孩子,自己搭着丫鬟的手下了马车。 众人见过,便进了二门,往兆佳氏的芍院去。 兆佳氏也得了信,将头上裹了包头,歪在外间炕上,等着女儿、女婿过来。 曹颍不晓得实情,见兆佳氏病病怏怏地躺在炕上,眼圈有些凹陷,立时上前去,哽咽着道:“母亲,您这是……” 兆佳氏扫了一眼跟着女儿、女婿一道进来的曹颙夫妇,面容有些僵,道:“没事,只是偶感风寒,太医开了药了,说是静养几日便好!” 曹颍瞧着她只是有些没精神,说话动静还算好,稍稍放下心来。 孙珏上前两步,给兆佳氏施礼道:“小婿见过岳母,给岳母请安了!” 兆佳氏原就看着这个书呆子姑爷不顺眼,如今既指望在四姐儿身上,看着孙珏越发心里腻歪。只是碍于女儿的面,虚应着道:“嗯,我还好,大姑爷也好!” 这既见过,曹颙便陪着孙珏到外堂说话,曹颍留在屋子里同母亲说体己。 曹硕与曹项使人请来,见姐姐、姐夫。孙珏没见到曹颂,有些奇怪,问曹颙道:“二弟呢,没在府里?” 曹颙回道:“他也着凉了,刚喝了药发汗,现下正睡着。” 孙珏听了,心里便有些不乐意。因曹颂性子直爽,同他这个文绉绉地姐夫实是不对路,两人向来关系疏远。因此,孙珏见曹颂称病不出来,便觉得对方是瞧不起他,面儿上就有些难看。 曹项不好说话,曹硕比较懂事,看出孙珏不痛快,道:“二哥真病了,太医刚走一会儿!” 孙珏这方舒坦了些,点了点头。 曹颙见他端着大姐夫的谱,心里实在腻歪,因前院还有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候着,便对曹硕与曹项道:“三弟、四弟,你们陪大姐夫说会话,前院还有客人,大哥先去陪陪!” 今日孙珏是要同曹颙攀交情才来的,还想着在酒桌上两人好好唠唠。因此,他说前院还有客,立时耷拉下脸,端着茶杯道:“这大年下的,什么人不开眼,这个时候往家里做客啊?赶紧打发了,我同你大姐还想同你好好说说话呢!” 曹颙见他这谱越摆越大,很是不耐烦,当着两个小的面儿,也不好给孙珏没脸,便道:“是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过来转转,在前厅吃茶!” 这京城里,各个王府的阿哥虽说满街走,但是同曹家往来不过那几个。孙珏闻言,胳膊也僵了,身子也直了,嘎巴嘎巴嘴,脸上扯出一丝笑来,道:“既是两位小主子爷来了,孚若正该去陪着才是!” 因孙家是在旗包衣,所以孙珏这般说道。 曹颙起身道:“那姐夫稍坐,已经使人在厨房预备了酒菜,一会儿开席吃酒!” 孙珏不由得跟着起身,笑着问道:“姐夫没什么,既是两位小主子爷来了,孚若成应该置酒相待才是啊!” 曹颙心里甚是奇怪,虽说孙家也是旗人,但是平素里瞧着孙珏都是按照汉家礼法行事的,这“主子爷”这会子挂在嘴边儿倒是顺溜。 初瑜带人安排席面去了,曹颙回梧桐苑,唤**包严实了恒生,抱着往前院里。 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见曹颙果然带着孩子出来,都起身凑过来。 十六阿哥今年添了儿子,瞧了恒生脑袋上的三个旋,在瞧瞧小家伙虎头虎脑的模样,不禁道:“是够壮实的,这凑合可是比爷家的小阿哥还大!” 十七阿哥带着几分孩子气,捏了捏恒生的小脸,见他不哭不闹的,只是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笑着瞅人,笑着说道:“嗯,嗯,真是不错的孩子!” 曹颙听了,不禁好笑,这孩子还能分出三六九等来不成。 十六阿哥见十七阿哥捏来捏去的,使得恒生小红通红,忙拍了他的胳膊,道:“行了,行了,晓得你正稀罕孩子,也不带这么稀罕法的。等明年弟妹生出个大阿哥,可着你这个当阿玛的随便捏脸蛋!” 十七阿哥傻笑着,这才收了手。曹颙怕恒生出来久了见风,吩咐**仔细包好送回去。 十六阿哥忙道:“先别走,这十六爷爷的见面礼还没送呢,不能白见我这大孙孙一回!”说着,从手上褪下个软玉扳指来,掖到恒生到包裹中,道:“小家伙,这个是十六爷爷送你的见面礼!” 十七阿哥看着曹颙吃瘪,也摘了腰间一块玉佩,笑着道:“大孙子,既是你十六爷爷都给了见面礼,你十七爷爷自然也不好小气!” 曹颙看着这两人耍宝,真是哭笑不得…… 第三百七十九章 “贵客”(下) 第三百七十九章“贵客”(下) 曹府,芍院,上房。 孙珏一边考问两个小舅子的功课,一边在心里寻思,不晓得曹颙同两位阿哥说什么,这算不算私结阿哥? 曹颍在里间,问母亲用药的情况如何。毕竟还有几日就是过年了,要是拖到正月里还病着,怪遭罪的。 说起吃药,兆佳氏倒是有些奇怪。因为这两日喝得药明显味道“不足”,没什么药味儿。因这次换了个太医来瞧,兆佳氏还寻思是不是对方是个庸医,随意开的方子糊弄她。 她对女儿说出心中所惑,曹颍忙摇头,道:“母亲多想了,咱们这样的人家,请上府中来诊病的不过那么几位,都是太医院里有职的,怎么敢糊弄人?” 兆佳氏讪讪地,道:“要是这样,莫非是人参放得少了,总觉得没有药劲儿!” 曹颍道:“母亲不是说上次开的是去火的方子么,这些却是治头疼风邪失眠的,方子不一样,里面的药不一样,味道自是不一样!” “许是她们舍不得好药!”兆佳氏听了,不禁小声嘟囔了一句。 曹颍正低头帮兆佳氏摧腿,没听真切,抬头道:“好药?什么好药?” 兆佳氏原还想要同女儿唠叨唠叨心中不满,但是自个儿从来在儿女面前强硬惯了,也拉不下脸来说自己吃瘪的事儿。因此,她撇了撇嘴角道:“没什么!什么药不药的,再好能当饭吃啊!” 曹颍性子柔顺,被母亲抢白也不恼,道:“母亲是不是不适京中这天气,干冷干冷的,女儿前两年也是不适应呢!” 兆佳氏道:“你是打小南边生、南边长的,连雪花儿都没见过几遭儿,自是受不得京里的寒。我是打小长在京城的,十来岁才同你姥爷到江南去。”说到江南,她心里还真想了。 这说也奇怪,没进京前,她满心念着京里的好;这进京后,想起在南边日子,却是怪叫人想的。再想起妯娌李氏,两人虽说刚到一块儿那几年有些不痛快,但是之后相处得却是极好。 这京城这边,虽说有亲嫂子、堂嫂子、堂姐、堂妹的不少人,但是却连个能好好拉拉家常的都没有。 曹颍见母亲提到江南,便面露思念之色,问道:“母亲,这是惦记小五了?” 兆佳氏想到主动留在江宁的幼子,心中不由火起,皱眉道:“那个小白眼狼,谁会惦记他?哼,可是瞧见你大伯、你伯娘的好了,连亲生老娘都舍了!” 曹颍笑着安慰道:“母亲别恼,小五这也是懂事啊,颙哥儿在京里,大伯与伯娘膝下着实荒凉了些,他能想着替哥哥们分忧,也当夸两句。” 兆佳氏叹了口气,道:“如今你这几个兄弟也渐大了,怕是我这做母亲的已经管不到了!人人都说你大伯有学问,小五能留在江宁那边跟着你大伯做学问,我心里不是不乐意,只是儿女都是娘的心头肉,他还小呢,不在眼跟前,实在想呢!” “母亲还需宽怀,毕竟还有二弟他们几个在跟前儿,就是女儿同妹妹,也能常回来探望父母。想想伯娘才是可怜,二妹妹与大弟都是十几岁便离开江宁,进京了的。这些年来,骨肉相见的日子都是有数的。”曹颍说道。 兆佳氏点点头,道:“是啊,跟你伯娘比起来,我是个有福气的,这就是孩子多的好处了!”说到这里,想起一事,皱眉道:“对了,我怎么恍惚听说……”说到这里,顾忌到外间的孙珏,压低了音量道:“我怎么听说……孙姑爷的妾又大了肚子?这都几个了,你也太纵着了些儿?” 曹颍挨母亲训斥,红了脸道:“母亲,前面两位姨娘生的都是姑娘,我们爷盼着再添个小子,给礼儿作伴!” 兆佳氏瞪了她一眼,道:“糊涂!就算姑爷想要儿子,也要从你肚子里钻出来才好。孙家有多少家底,孙姑爷自己还有两个兄弟呢。等到你们老爷分家时,姑爷虽说是长子,也多不了几个钱。能留下来给礼儿的原本就不多,这是还要给他弄出个庶出小兄弟分一半去?可怜我的大外孙!” 曹颍不愿再说这个话题,便东一句、西一句提起出阁前的旧事,兆佳氏早年最是意气风发,如今见女儿聊到旧事,自是少不得一番卖弄。 母女两个说说笑笑,就听有丫鬟来报,道是两位姨娘来瞧姑娘, 曹颍起身,同宝蝶与翡翠见过。 这两个都是从丫头熬得妾,都是三十来岁的年纪。宝蝶生了曹项,翡翠去年曾怀孕,但是因不晓得,在曹荃孝期累着小产了。 这宝蝶曾侍候过兆佳氏,后被曹荃偷上的,因大了肚子,闹了出来,才扶为妾。因此,这些年来,兆佳氏每每不痛快,便要将这些个陈年烂芝麻的旧事提上一遭儿。 宝蝶在兆佳氏身边久了,打打骂骂地手领教过,便只能做闷头葫芦,随她折腾。如今,她是把全部的指望都搁在儿子曹项身上了。 翡翠却没有儿女傍身,如今虽说五儿没有养在她院子里,但是却是经常由她哄着游戏玩耍。连带着四姐儿,也对翡翠姨娘比过去亲近许多。 兆佳氏如今的心思都放在算账上,她看了宝蝶还没什么,看到翡翠却是少不得琢磨琢磨。 翡翠没有生下一儿半女,为夫守孝三年是应当的,但是却没有守节的道理。别的不说,就是她与她院子几个丫鬟婆子的月钱,还有每个月的吃穿用度都算上,也要十几、二十来两银子,不算是个小头。 看来,等出了孝期,要同她好好说说这个。她还年轻,寻个百姓汉子做填房也使的,总比在这府里苦熬强。 翡翠也察觉兆佳氏在打量自己,虽不晓得什么缘故,却是觉得身子有些发寒。 兆佳氏心中拿定了主意,有些埋怨初瑜。这府里入不敷出,多是人员太多太散的缘故,许多人虽领月例银子,但是却没有正经差事。 * 女眷的席面就开在芍院这边,男客的席面开在前院花厅。 待见了孙珏到了花厅,对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恭敬得不行的时候,曹颙看着只觉得好笑。随后却又警醒了一下,自己莫要太得意,别乌鸦落到猪身上,看不到自己个儿黑,自己在康熙与四阿哥面前,不也是这般战战兢兢么。 这就是对权利的畏惧,只是因曹颙也算是同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一道长大,在心中当他们是孩子待的,所以才能这般随意,少了些顾忌。 十六阿哥原本是要在酒桌上同曹颙好好唠唠的,如今有了外人,不方便,便只是伸筷子吃菜。十七阿哥虽说在熟人面前谈笑无忌,但是在生人面前,板着小脸,也颇有皇子威严。 孙珏哆哆嗦嗦,半坐了,却也是满身不自在。 曹颙想着孙珏的脾气秉性,实不愿意让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见到他的丑态,但是两下都是客,他分手乏术,也不好就这么怠慢孙珏。要不然的话,他还真怕孙珏自认为受到怠慢,回过脸儿来拿曹颍作法,撒邪火去。 这说话不方便,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两个吃得倒是专心。因曹颙特意吩咐了,叫初瑜吩咐厨房那边做得素淡点儿的家常菜。 因此,虽说上了一桌子菜,但是鸡鸭鱼肉的确是不多,最荤的就是中间的一盘老汤羊蝎子与炖鸡杂,其他的多是素淡的菜蔬。 十七阿哥初见这菜色平平,还当十六阿哥之前说的话是夸大,如今提了筷子尝了,才晓得别有一番滋味儿。 十六阿哥整日吃宫里的肥鸭肥鸡的,如今吃着这小菜只觉得分外清爽, 也不管陪坐的曹颙与孙珏,这两位阿哥竟是抡着筷子,忙乎上了。 因自幼受得规矩教导,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虽然一直没住筷子,但是吃相还算文雅。只是,桌子上的盘子,已经大部分都去了一半儿还多。 孙珏进京这几年,往来应酬,也见过些好席面。原本到前院的路上,他还琢磨着,曹颙会使什么待客。他不算外人,这个不说。这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却是尊贵皇子,好不容易来上一遭儿的,自然要费心招待才是正理儿, 他的心里,甚至还有些沾沾自喜,自己半年来不上曹家一遭儿,却是巴巴地正好碰到皇子阿哥。 曹颙看出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不愿意搭理孙珏,便也没有多言语,只是招呼两人多吃菜。 席间众人不怎么说话,这顿饭吃得倒快,不到两刻钟,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已经吃得饱饱的。 曹颙这边有人,小哥俩儿便想往城里溜达溜达,顺便去十三阿哥府上转转。 曹颙想起两人拿来的贡品篮子,原想着要不要让他们给十三阿哥那边带一篮去,但是想想没有提。怕十三阿哥想起别的来,反而感伤。 孙珏虽说没有同两位皇子说上几句话,有些遗憾,但是面上却仍是恭敬如常。见两位阿哥要走,跟在曹颙身边,殷勤地送到府外。 十六阿哥原本有几个话要交代曹颙的,这却是找不到功夫说了,面上就有些不痛快。 十七阿哥见十六阿哥如此,晓得他是嫌孙珏碍眼,便也仰着头,不再看他。 孙珏心中不由叹道,到底是皇家之人,到哪儿都带着威风,使人不敢小觑。 等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催马渐远,曹颙才同孙珏回府,请他到厅上奉茶。 孙珏今日虽说只喝了一杯酒,但是却像是喝多了一般,没完没了地唠叨,一会儿一句:“十六阿哥虽说威严,但是比其他王爷还是带着几分温和,怨不得最得万岁爷宠爱。” 一会儿。孙珏又道:“十七阿哥境遇不好,听部里的同僚提,其生母勤贵人是待罪的宫人。只因万岁爷仁爱,才没有打入冷宫。瞧着十七阿哥面容消瘦,想来是宫里饮食克扣之故。”说到这里,不满地看了看曹颙:“孚若也太省事了,就算是府上银钱紧了,也不至于如此。实在没银钱花了,你同姐夫说,姐夫还能不拉扯你一把么?” 曹颙听他没完没了地自说自话,原只是浑听了罢了,听到最后却觉得怪怪的。 许是今儿一大早儿的没留意,这太阳打哪边儿出来的啊?为啥孙珏这般大反常态,倒像是两人素日多亲近似的。 反常既妖,曹颙看了一眼,心里琢磨的却是,难道自己看走眼了,孙珏不是个满口礼教的伪君子,而是个仗义疏财的老好人儿?若是自己现下真向他借钱,他会不会为自己的大话后悔? 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呢?曹颙忙摇了摇头,看来自己是日子过得太轻省了,要不就是算计人算计上瘾了。 孙珏唠叨了半天,见曹颙实没什么兴致,才讪讪地住口。 曹颍在兆佳氏院子也吃了席,同初瑜又说了一会子话。外头天色渐黑了,孙珏同曹颍两个便离开曹府家去。 曹颙有些不放心曹颂,往槐院去了。曹颂还睡着,不曾醒,额头上有些虚汗。 曹颙伸出摸了,比量比量自己个儿的,见没有发烧发热的,才算是放下心来。 那几篮子贡橘已经使人送了梧桐苑,初瑜正琢磨怎么分。刚才曹颍走时,她装了半篮子让带去。 虽说橘子不算稀罕物,但是这里面的从个头、颜色、味道看,却同外头的橘子不同。好吃不好吃的不好说,看着却是好看得紧。 大过年的,摆起来做祭祀用,或者给孩子们拿着玩儿,都是好的,比外头的强上许多。 府外的觉罗家、永庆家,还有府里的二太太处、田氏处、庄先生与魏黑处,都要送到…… 第三百八十章 入巷 第三百八十章入巷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八,祫祭太庙,康熙亲诣行礼。 太庙在**东,始建于明朝永乐年间,是明清两代皇帝的家庙。按照礼法制度,每逢新皇登基、亲政、大婚、册立、万寿、徽号、献俘等活动,都需要告祭太庙。还有每年四孟与岁暮大袷,亦需如此。 太庙主祭虽然归太常寺管,但是按照规矩康熙要乘坐大辂前往太庙,因此曹颙他们的太仆寺也跟着忙活了小半日。 不过是个仪式罢了,从宫门出来,到太庙本就没多远的距离,只是动用的仪仗与鼓乐、祭祀等人员众多,显得场面格外恢弘壮丽。 到了巳正(上午十点),告祭太庙的大礼结束,康熙回宫,官员们则不用去衙门,各自家去。 康熙按照制度,是前天封印的,京城各部官员则是由钦天监选择吉日腊月二十四封印的。 除了轮值的官员外,其他的就算是放了年假。等过了正月十五,还是由由钦天监选择吉日在正月二十前后开印。 由下面的主事排得轮值表,为了方便曹颙这位主官,将他轮到了腊月二十五。曹颙接受了他的好意,也使人买了不少吃食礼盒搁在衙门这边儿,按人头领取,排班到腊月三十附近的给双份、三份。当然,这份是衙门里的经费,所费不多,却是让下面的属官感觉贴心不少。 这从**出来,曹颙与伊都立同行了一段路。其间,伊都立欲言又止的,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他换下官服,穿了常服,收拾得特别利索,像是要寻亲访友似的。 曹颙心里纳罕,瞧他平日也是个爽快的,今日这是怎么了?难道是要往哪家府上做客,手头不宽裕,想要借钱? 怨不得曹颙这样想,京官除了俸禄,能够收到的其他银子有限,比不得地方官员那样各种孝敬不断。但是,不管收入如何,这年节往来,却是少不得的。 春节是“三节两寿”之时,官场上必须预备孝敬的日子。不说官场上,就是亲戚之间,你来我往,也是不能有半点糊弄的,要不然伤了人情着实不好。 拿曹家为例,这春节年礼就要三、四千两银子的花销。虽说是花的多,入的也多,一里一外不过是倒手,但是其中贴补的银钱也将近千两。 伊都立“嘿嘿”两声,道:“有一件事,倒是想同孚若打听打听……” 曹颙笑道:“瞧大人这为难样子,晚辈还当是什么,要打听什么?晚辈能说的,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伊都立挑了挑眉毛,笑道:“其实也不算什么事儿……”说到这里,他却是迟疑了一下,想着曹颙素日的品性,在女色上半点不沾的。 虽说两人比较熟,还沾着姻亲,不同寻常同僚,但是有些话还是不好太随意。这样想着,伊都立就改了口,笑道:“我族里有个老爷子,也是爱茶之人呢。听说平王府、淳王府流出的冬茶是孚若在山东时发现的,便让我帮着打听打听。既是这山东都产茶了,那直隶与京畿呢?” 曹颙不由苦笑,这个他哪儿知道去。 这些年来,曹颙去的地方虽然不少,但多是在路上。另外,就是当地能种植茶树,同水质、土质,还有制茶的法子都有相干,才能最后出来好茶。 他对茶原本就是外行,只因记得几种名茶产地,才取了个巧,占了个大便宜罢了。 曹颙回道:“大人,您瞧晚辈有功夫往直隶去么?这些年来,除了往返江宁与山东,还真是没有去过直隶地界去过。” 伊都立笑道:“我就是这么随口一问,问完就算了尽力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路口,曹颙要往西,伊都立家住城北,两人就此别过。 伊都立却是没有回府,也没有去走亲访友,而是往什刹海岸边来。 在昨日约好的地方,已经有个穿着棉袍子的汉子在那里等着。见伊都立到了,他忙提溜了地上的盒子,上前来,满脸堆笑道:“哎呦,大爷,您可是来了,小的等您大半个时辰了!” 伊都立骑在马上,冲身后的小厮道:“赏!” 那小厮掏了块碎银子,扔到那汉子怀里。 那汉子忙接了,笑着揣到怀里。伊都立看着他腰间别着的竹筒,问道:“都拾掇好了?” 那汉子笑着说道:“已经按照爷的吩咐,个个签子都画了卤鸡。” 伊都立想着那位“白少夫人”的笑颜,心里痒痒得不行,差点就要当着曹颙的面问出来。但是想想又太荒唐,虽说对方是个小寡妇,但是也不好让上官掺和进来扮拉皮条的啊。 伊都立扬扬鞭子,指了指不远处的大门,问道:“他家的小奶奶可是还天天抽签子呢?” 那汉子道:“回大爷的话,日日抽呢!每日抽好几个肥鸡,都是随口赏人了,使得门房这几日见了小的那叫一个亲!” 伊都立点点头,也不说寻个地方避避,就在斜对着门口不远的地方站了。随后,他冲那汉子道:“你吆喝起来吧!” 那汉子躬身应了,便往那宅子门口去了,扯着脖子喊:“肥卤鸡了……肥卤鸡……” 吆喝声未落,便见那宅门开了一道封,一个小厮探头出来,带着几分嗔怪道:“今儿怎么晚了,我们小奶奶已经使人问了两遭儿了?” 那汉子凑上前去,笑着说道:“大年下的,买卤鸡的人家多,在别的胡同耽搁了!” 那小厮让那汉子候着,回头往二门里传话去。 少一时,便见门口露出半拉紫色的身子。伊都立巴脖看着,却是影影绰绰地看不到脸,便催马往前走了几步,就听到软糯地声音道:“今日倒是要看看运气如何,昨日才抽了两支,实是不尽兴。” 出来的正是杨氏瑞雪,因大年下的,一个人住在这边宅子里,无聊得不行,便将每日这抽签子当成了消遣。 那汉子笑着奉承道:“今儿奶奶定是顶好的运气,总要抽个十来只才是!” “你倒是会说话儿,只是哄人罢了,谁晓得你是不是在签子上做了手脚呢!要不的话,怎么一日比一日抽得少!”说到这里,杨瑞雪用帕子捂着嘴巴,娇笑着。 那汉子忙道:“小奶奶,小的是吃这口饭的,可不敢破坏规矩,赚那黑心钱!您可以在这几个胡同打听打听,小的诨号卤鸡张,最是个本分人!” 因这几日见的次数多了,这汉子也瞧着杨瑞雪有些不太端庄,眼神就也不大老实起来。 杨瑞雪在这边宅子,许久没沾男人身子,对男人正想得慌。虽说瞧不上这卖卤鸡的,但是却也不恼他的眼神轻佻。她越发地直了直腰身,笑着说道:“还愣着做什么,快些递签子啊!” 那汉子这才想起自己的“差事”,这身后可还有位旗人老爷呢,自己这是作死么,敢同贵人抢“食儿”吃。 想到这些,他不禁回头望望,却见伊都立已经到了几丈外骑马伫立。 杨瑞雪也探出半拉身子,往那汉子身后望去,却是正同伊都立对了个正着。 在京城大半年,杨瑞雪也练就了一副好眼力见儿,只一眼扫去,便晓得是个官身。 伊都立今日是存了心思的,浑身上下俱是光鲜。杨瑞雪正看着伊都立身上的蟒缎与帽子上镶嵌的宝石,便觉得对方这目光火辣辣地粘到自己身上。 虽然男人不讲究好看不好看的,但是说起来,伊都立三十来岁的年纪,个子高大,容貌儒雅,也算是仪表堂堂。 杨瑞雪见他这般巴巴地看着自己,也侧过半张脸,眯着眼睛眺过去。 伊都立直觉得身子都酥了,心里盘算着自己见过的女人里,就没有这般风情的。 杨瑞雪暼了好几眼,才想起这人太唐突了,忍不住瞪了两眼。虽说却瞪,但是加上脸上的嗔怪之色,倒像是撒娇似的。 伊都立看得眼睛都直了,好半晌才省过神来。 虽然晓得这男子在看自己,但是杨瑞雪却也没啥避讳的,这是民宅呢,对方也不好闯进来。因此,她将腰身往外露一露,要那卖卤鸡的汉子拿竹签给她。 那汉子捧了竹签送上前去,杨瑞雪用帕子垫着,捻出根竹签来。见上面用红墨汁勾勒个小鸡的模样,杨瑞雪脸上立时绽放出笑颜来,轻轻拍手道:“中了,中了!” 那汉子奉承道:“小的就是奶奶今儿运气好,你看,可不是如此?” 杨瑞雪“咯咯”笑着,将签子递给身后的丫鬟,又捻了一支出来,眼睛里亮亮的,平添了几分娇媚。 “还是啊!”杨瑞雪举着签子笑道,眼睛却往伊都立这边瞟过来,见他痴痴傻傻的模样,抿嘴一笑,又招呼那汉子要继续抽签。 待第三支签子也是卤鸡时,杨瑞雪却是收了笑。她本来就是买卖人家出来的姑娘,自然晓得商家的那些弯弯道道。 这买卤鸡,对她来说,不过是耍那抽签子玩儿,当成消遣解闷。她可不信自己的运气就那么好,连中三支。她肃了小脸,抓了半把签子出来。 果不其然,正同她猜测的那样,每支都是卤鸡签子。 杨瑞雪睁着双美目,只管看着那卖卤鸡的,心里却晓得,这八成同马路上站着的那人有干系。 那卖卤鸡的汉子见露了底细,笑着说道:“小奶奶,您别恼!”说到这里,指了指伊都立,道:“那位爷说是您的故人呢,看到您耍这个,便吩咐小的如此,好讨您一乐!” 杨瑞雪听到“故人”两字身子一颤,忙抬起头,仔细地打量了伊都立,却不是自己见过的。上次在酒楼,她在醉酒中,又只顾着瞧曹颙了,所以对伊都立没印象。 伊都立傻看了半天,见杨瑞雪望过来,晓得功夫做得差不离,便翻身下来,走进前抱拳道:“请问可是白少夫人?” 杨瑞雪立时变了脸色,收敛起轻佻来,略带狐疑地看着伊都立。在李家,别人向来称呼她“杨奶奶”、“杨姑娘”的,都隐了她的夫姓。 眼前这人是谁,怎么会认识自己个儿?她面上阴晴不定,低声问道:“敢问这位大爷……” 伊都立道:“两月前,在下曾偶遇过少夫人一次!” 见她浑然不解的模样,伊都立忙拍了下脑门道:“对了,上次夫人正醉着,在下是同曹颙曹大人同行,在前门酒馆与夫人见过。” 他这么一说,杨瑞雪方晓得自己个儿想多,莞尔一笑,道:“原是如此,上次小女子多有失态,让这位大爷看笑话了!” 伊都立忙摆摆手,道:“夫人客气了,这里……这儿想来就是夫人暂住的表亲家?” 杨瑞雪点点头,道:“这是表叔家的闲宅,刚好小女子上京,便暂住此处。” 伊都立这几日在这附近转了好几圈,也使人打探。因李鼎父子往来这边都是早出晚归,稍显隐秘,随意他打听的结果就是晓得这家好像就一个女子,听杨瑞雪这话对上,心里越发欢喜…… 第三百八十一章 多思 第三百八十一章多思 腊月二十九,宫里赐朝正外藩科尔沁、奈曼、鄂尔多斯、嵩齐忒、扎鲁特、乌朱穆沁、翁牛特、喀尔喀、巴林、阿霸垓敖汉、土默特、苏尼特、阿禄科尔沁、喀喇沁诸王、贝勒、贝子、公、台吉等、及内大臣、大学士、上三旗都统、副都统、尚书、侍郎、学士、侍卫等宴。 曹颙因还挂着侍卫的职,所以也在赐宴名单中。 宴会开始前,他见到自己的连襟,淳王府二格格的未婚夫——敖汉铎氏三等台吉多尔济拉氏。 多尔济拉的祖母,是皇太极的长女、康熙的姑母——敖汉公主。论起来,多尔济拉是康熙的子侄辈,比淳王府的二格格要高一个辈分。但是满蒙联姻,只讲究年岁相对,是不像汉人那样在意辈分的,因此才有了宫里指婚的旨意。 曹颙与多尔济拉是头一遭儿见面,两人倒是颇对脾气。多尔济拉十八、九岁的年纪,有着蒙古人的高壮身材,却是比较仰慕中原文化。 见曹颙相貌儒雅,言谈有礼,多尔济拉说话之间带着几分亲近之意。 这时的习俗,世人重外亲,其中岳父、舅舅、连襟更是其中的“贵亲”。 不过,两人的席面不在一处,所以说了几句话,便有人催着入席。两人约好了过几日再见后,便各自入席去。 曹颙同纳兰富森他们坐了,众人提起失踪数月的李鼎,都唏嘘不已。德特黑对曹颙道:“小曹,你近些日子去李家了么?前几日像是听人说起李鼎留有骨血在,只是这没爹的孩子,委实可怜了些。” 纳兰富森也是遗腹子,曹颙瞧他神色不自在,忙将话岔过去。 德特黑说完后,才晓得失言,提溜着筷子,“嘿嘿”两声,接着曹颙的话,说起别的来。 宫里赐宴,多是看碟儿,众人多年当差的,年年参加,也不觉得稀奇。不过是坐着说几句闲话,随意动了两筷子了事罢了。 因赶上德特黑与纳兰富森他们晚上还要当值,所以众人吃完后,便散了,说好了正月里得空一道吃酒。 曹颙回到府上时,还不到申时,初瑜正安排人准备各种小饽饽呢,蒸的,炸的。是明日祭祀用的,还有正月里吃的。 见曹颙回来,初瑜才安排那些管家媳妇下去。 曹颙看她面带乏色,有些心疼,道:“这些交代下去就是,你也别样儿样儿都亲自过问了,双身子呢,仔细累着。” 初瑜帮曹颙投了帕子递过来,道:“不碍的,只是吩咐她们几句罢了。紫晶姐姐忙着预备过年的各种赏赐,还有额驸正月走亲用的礼,我这边儿也就动动嘴皮子张罗张罗旁的。” 虽说大前天,初瑜同兆佳氏说了两房分伙的事,但是因要分灶,厨房就要重新安排人手,所以年前便没急着张罗。 她寻思出了正月十五再说,左右正月里家宴也好,来客也罢,总不能说是大房、二房分开接待。 曹颙换了衣裳,笑着对初瑜道:“虽说这不是头一遭儿在京里过年,但是滋味儿却是不一样。第一年时,就我同小二两个在京里,甚是冷清;第二年,咱们是一道过的。现下,想想那会子的日子,迷迷瞪瞪的,觉得极不真切。就好像你是第一天来,也好像是你来家十年八年了一般。如今,咱们成了老夫老妻不说,就是府里,也添了不少人口,倒是有些过日子人家的意思。”说到这里,想到兆佳氏,笑容却是有些淡了。 他思量了一遭,对初瑜道:“看来还是我过去错了,早这般不远不近地处着,何至于有后头那些不愉快!” “额驸孝心可嘉,待二太太宽厚了些也是有的!”初瑜回道。 曹颙带着几分遗憾道:“只是苦了你的一番好心,这几个月,瞧着你倒是真像待母亲似的待二太太了。我原还不放心,怕你受欺负,这样分伙也算好事儿。总不能你大了肚子,还过去请安侍候的。” 初瑜晓得丈夫真心疼自己,脸上的笑模样更盛。 * 西直门内,李宅。 李煦换下官服,坐在堂间的椅子上。人情冷暖啊,今日席间各种尚书、侍郎不过是虚应罢了,难道他李煦在世人眼中已经失势了? 他面色阴郁,眸子已隐隐有了些怒气,却也没有什么法子。他叹了口气,看来年后该回南边去了,这样滞留京城引起的非议越来越多。有消息出来,道是御史那边已经有人预备折子弹劾他。 他入仕几十年,何曾怕过弹劾的?只是今昔不同往日,看着万岁爷已经恼了的模样,不晓得还会优容他到何时。虽说看在文氏老太君的情分上,万岁爷不至于怎么苛责他,但是谁会晓得会不会“秋后算账”。 最主要的是,苏州那边传来消息,像是有些不对头。李煦自己就主掌过通政司,自然晓得江南最不缺的就是帝王的耳目。 万岁爷此举,是不是已经不信任他了? 种种迹象归拢到一块儿,自是使得李煦心生惶恐。 他得准备回苏州了,李鼐也不宜在京城久留。李煦之妻、李鼐之母韩氏卧病在床,需要儿子回去侍疾。 想到这些,李煦便使小厮去唤管家钱仲璿,想要让他安排年后的船只,等过了十五,他们父子俩好启程南下。 小厮才出门一会儿,便见钱仲璿步履匆忙地走进来。 李煦见他面带喜色,心下一动,问道:“怎么,什刹海那边有动静了?” 钱仲璿道:“回老爷话,正是如此。杨氏这些日子拘在院子里,想来也是焖坏了,整日里倚在大门口,唤货郎来抽签子为乐。昨日有男子上前搭讪。据跟着的丫鬟小厮交代,那人是识得杨氏的,曾同她在外头见过。” 李煦眯了眯眼,神情莫测地问道:“谁?那人姓甚名谁?” 钱仲璿躬身回道:“是太仆寺少卿伊都立!” 李煦不由怔住,听着“太仆寺”几字,想到曹颙身上,心里觉得有些不舒坦。 伊都立,正黄旗,满洲老姓伊尔根觉罗氏,已故大学士伊桑阿之子,十三阿哥的连襟,十四阿哥的大舅子。除了这些身份外,他还是傅鼐继室夫人的堂侄。 李煦听管家说了伊都立搭讪地过程,不禁有些失望,不过是好色的登徒子罢了。要真是他阴谋图谋李家,怎么会这样大剌剌地送上门去。 “太仆寺少卿”、“十四阿哥的大舅子”,李煦想着这伊都立这两个身份,沉思了片刻,吩咐钱仲璿道:“派两个稳当的人过去,将杨氏接来,出入要留意些!” 钱仲璿应声下去了,李煦坐在那里,不知想些什么。 内宅偏院里,妙云苍白着一张小脸,低头呕吐着。香彤在旁一脸关切,不无担心地道:“小奶奶这都折腾了一个多月,要多咱能好呢?” 妙云之母郭三家的如今也在这院子侍候,拿了清水给闺女漱口,笑着对香彤道:“这女人怀孕,哪有几个不折腾的?有的三月就好,也有折腾四个月的。不怕他折腾的功夫长,说是越爱折腾娘的,这孩子越欢实呢。” “是这样么?那实是大善!”香彤一边吩咐小丫头将痰盂拿出去,一边取了盘子里的白梨,削了皮,切了一块梨肉递给妙云。 妙云很是不安地接过,道:“劳烦姐姐了!” 香彤笑道:“奴婢是奉了老爷与大爷之命服侍小奶奶的,小奶奶无需这般客气!” 虽说如今李家上下,都当妙云是姨娘待,但是她们母女在香彤面前却不敢放肆。 郭三家的忙奉承道:“姑娘是什么位份上的人,就算是抬举我们,我们也要晓得好歹才是。” 香彤一笑,并不多言,只是对妙云道:“小奶奶眼下最紧要之事,就是将养好身子,好好生个小爷、小姐出来,这辈子便有指望与依仗了!但凡有什么想吃的,就同奴婢说,奴婢使人去淘换去。” 妙云才十五,原本就不胖,因孕吐越发消瘦,仰着巴掌大的小脸,看着甚是楚楚动人。 香彤心中隐隐生出一股妒意来,她从凳子上起身,对郭三家的又叮嘱了几句,便出了这边儿屋子。 待回到自己房中,香彤坐在炕沿边,不由得一阵晃神。 自己个儿是不是晓得的太多了?当听说叶仙怀孕时,她的心里就暗暗好笑。说起来,这孩子还真不晓得到底是谁的种儿,换手的日子实是挨得太近。 她是个伶俐人儿,晓得哪些个乖是能卖的,哪些个乖是万万不能卖的,事关主人阴私的地方,就算是晓得,也要装糊涂。别院的管事申六,好好的就“急症暴毙”,就是因晓得多的缘故啊。 “二爷!”她手里攥着帕子,不晓得为何想到李鼎,便能想起下聘日那顿酒来。 因算计曹颙之事,李鼎只对香彤一个说过,所以李煦父子都当那次不过是寻常酒宴。 她忙摇了摇头,自己胡思乱想这些作甚。曹家是李家至亲,曹家大爷和自家二爷是表兄弟,何至于为了一顿酒,就要人性命的? 她又想起李鼎初失踪那几日,曹颙也跟在这边忙里忙外的,越发觉得自己想多了。 觉得自己想得多的人,可不止是香彤一个。 曹府芍院上房,兆佳氏坐在炕上,嘴上叼着烟袋锅子,听媳妇子说起厨房的人事。因年后要分灶呢,她总要将那边人手打探清楚才好,也好选两个妥当的灶上人。 虽说兆佳氏在南面生活了三十来年,但还是喜欢北方“重油重盐”的口味,无肉不欢,最喜吃鸭子,顿顿都要有一到两道鸭菜。 后厨除了灶上人外,还有两个大厨子。 兆佳氏听了,不禁上心,问道:“可是打听清楚了,这两个厨子哪个手艺更好些?” 那媳妇子回道:“太太,这两个厨子一个姓张,一个姓赵,一个肉菜上拿手,一个是擅长做素菜的。” 兆佳氏点点头,又道:“这几日你整日往厨房那边去,可是瞧见大爷院子里每顿预备什么吃食了?” 那媳妇子回道:“奴婢瞧见了,许是大奶奶孕吐,吃不得油腻,这准备得尽是素淡之物,每顿四、五品菜色。奴婢问过了,大奶奶那边菜品向来不多,早先虽说也是素淡,却也是有肉有鱼的,这几个月却是连大肉与鱼菜都停了。” 兆佳氏一愣,她自己每顿的份例,是六品到八品菜色的,几个小的每顿是四品菜。原本她还寻思,就算是梧桐苑那里不比她这边多,最少也是与她同例。 至于有没有藏私,小两口两个单独用些好菜,那就是不得而知了。 如今看来,倒是她自己想多了。她吃了一口烟,想着这几日的冷清,但是有些怀念初瑜前些日子来她屋子的情形。 虽说性子有些绵,但是这侄儿媳妇也算是顶贤惠了,若是以后自己娶的媳妇能这样懂事,她也就没有他求了。 绿菊侍立在一边,看着兆佳氏也打定了主意要分灶,心里不由叹了口气。二太太向来养尊处优惯了,鲜少过问外头民生。 难道她以为分灶就是分厨子做饭,却没想到这所有柴薪米粮处处都要使银子么?用不用提个醒呢?绿菊有些犹豫。 想到外祖母张嬷嬷就是因多话遭人厌弃,绿菊抿了抿嘴,将到了嘴边儿的话又咽下去…… 第三百八十二章 除夕(上) 第三百八十二章除夕(上) 腊月三十这天,曹颙带着曹颂、曹硕他们几个,准备各种祭祖之物。 除夕这晚,是要祭祀祖先的,其所用的祭器洗涤,祭品的备办,都要由子弟与媳妇准备,不能经由下人之手。让祖先的在天之灵享受子孙亲手置办的祭品,才能表达子孙的虔诚之心。 初瑜怀着身孕,在厨房这边忙了小半日,便有些顶不住了。兆佳氏让她先回梧桐苑歇着,等装盘再过来。 初瑜虽觉得不好意思,但是身子虚得紧,还是被劝回梧桐院。 厨房这边,便由兆佳氏在厨房这边预备吃食。需要她亲自准备的,就是些油炸果子,都是先前弄好的面,她只要在灶台边儿上意思一下就得了。 曹颙与曹颂在京城曾准备过一次,对擦这些祭器也算是有些门道,曹硕与曹项兄弟两个却是头一遭。 因江宁的曹氏族人不少,每逢祭祀之时,都有专人料理此事,并不需要他们兄弟凑手。 看着两人蹲在那里,笨手笨脚地拿着丝瓜瓤儿擦祭器,曹颙少不得从中指点两句。兄弟两个红着脸应下,手上却是没能麻利多少。 这时候讲究“君子远庖厨”的,别说是他们兄弟,就是曹颙也不过是因爱好方才下过几次厨罢了。 同曹颂的健壮不同,曹硕与曹项兄弟都有些单薄。曹颙心下思量着,待到明年开春天气暖和了,是不是该给这兄弟两个请个骑射师傅。不求别的,锻炼锻炼小身子板,也是好的。 另外,还有四姐、五儿、妞妞她们,整日里也没什么耍的,就是听老嬷嬷讲古。 曹颂那日过后,躺了两日,喝了几副药发散发散就好了。只是在哥哥与兄弟面前,有些拉不下脸,只管低头“吭哧吭哧”地干活。 曹项在旁,在他额上见汗了,低声道:“二哥歇一会儿,别累着!” 曹颂嘟囔道:“没事!”手上却是没有停,仍干活。 曹颙往曹颂望去,见他出汗,也怕他身体每好利索,累着,便道:“行了,也不在这一时半刻的,还有小半天功夫呢!你正好往后头去寻趟你嫂子,将祭品单子拿一份儿过来,咱们挨个对对,看别落下什么!” 曹颂抹了把汗,看着曹颙身边堆放着高高的祭器,道:“哥哥一晌午做得最多,想也累了,哥哥去歇着!” 曹颙道:“我不累,我是干了两年,晓得其中关键,所以手上快些。你别啰嗦,还是快去吧!” 曹颂抓抓头,看了看旁边的庶弟曹项,道:“老四最小,别累着,去跑腿吧!” 曹项忙摇头,红着脸说道:“二哥,弟弟这边弄不干净,这半天功夫才擦出来几件,没干啥活儿!” 曹颂听了,这才起身往梧桐苑寻初瑜要祭器单子了。 后厨房,整羊、整猪都已经蒸好,还有五色糖献、五色饼锭、五色罩果、五色鲜果、五海五素五壳五干、米粮面食各五馔,等等。 兆佳氏嫁入曹家多年,在没到江宁前,自己也曾置办过祭祀之物,却远不如眼前丰盛。看着厨房地上桌子上摆放得满满当当的祭品,她也有几分得意。 将眼前这些,在心里清点了清点,见预备得差不多了,兆佳氏便喊了个媳妇子,吩咐她带人去曹颙他们兄弟处取祭器,又使人往梧桐苑请初瑜过来装盘。 因腊月里事情繁杂,初瑜怀孕后身体又虚,倒是有些真乏了,歪在软榻上歇着。听说厨房那边儿装祭品了,她才起身,带着喜云她们来厨房这边儿。 曹颙他们兄弟这边,曹颂已经取了祭器单子过来。曹颙让他收拾好的祭器对过单子后,挪到一边搁着。 媳妇子来时,曹颙他们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便让她们将收拾好的先抱到厨房那边。 兆佳氏等初瑜到了,祭器也拿来,两人在丫鬟的服侍下净手,开始装盘。 猪与羊两个都选得是一尺半长的小猪、小羊,两人倒也抬得动。然后是鸡鸭鹅肉鱼各一盘,祭糕馒头各两盘,寿桃红枣各一盘,剩下的就都是取五五之数了。饴糖五、芝缠五、蜜饯五、串果五、果嵌糖五,其次就是五色糖献、五色饼锭、五色罩果、五色鲜果那些。 另外,还准备茶酒各三爵,这里里外外的就是几十上百个盘子。 收拾完这些,已经是将近酉初(下午五点)。这个时候的祭祖同后世不同,后世多是过了子时祭祖或者是初一五更天(凌晨三点到五点)祭祖,这个时候却是在下午到晚上年夜饭前。 为显庄重,祭祖时都要按照品级来装扮的,因此兆佳氏与初瑜两个各自回去更衣。 到了酉正时刻,众人皆收拾利索,到祠堂来,分了昭穆,左右站定。曹颙主祭,曹颂陪祭,曹硕献爵、曹项献帛,余下的像捧香、展拜垫这些,就由曹硕与曹项小哥俩儿兼代。 在礼乐声中,献爵、拜祭、焚帛、奠酒,不过是一刻钟的事儿,随后众人到内院正堂——兰院正堂,这边正堂上悬挂了曹颙祖父、曾祖父、高祖父的遗像。 方才在厨房装盘的那些,除了猪羊与几桌看桌摆在祠堂外,其他的又都一道道传到堂上供桌上。 这又忙乎了小半个时辰,才算了事。 除夕的年夜饭预备在兆佳氏的屋子里,炕上一桌,地上一桌,中间用屏风隔了。 每桌碟菜二十品,碗菜八品,汤菜两品。还有果子五盘,饺子四盘,年糕与馒头各一盘。 初瑜请兆佳氏主位坐了,自己侧坐相陪,四姐儿与五儿小姊妹两个,也由**抱到炕上,规规矩矩的在桌子便坐好。 曹颙他们兄弟四个,则在地上坐了。 曹颙见他们兄弟都正襟危坐的模样,想起每年同庄先生、魏黑他们一道吃年夜饭的情景。 人与人之间,贵在相处。虽说他同庄先生、魏黑他们没有血缘牵系,但是却像家人一般。 曹颙见兄弟们都不应声,便提了筷子,示意众人开席。 本就人少,又因曹荃孝期的缘故,没有上酒,这顿饭吃得没啥滋味儿。 兆佳氏坐在炕上,挑了两块炖的烂烂的肉,搁在四姐儿与五儿的碗里,自己则夹了几筷子爆炒鸭眕。 她一边在嘴里品着菜,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初瑜,见她确实不怎么吃肉,就吃素淡的,不禁劝道:“不管合不合口味儿,还是当多吃些鸡鸭补补才是。你这可不是一个人吃饭,肚子里还有个小的呢!” 初瑜笑着应了,她本来对饮食并无挑剔,只是这几年跟着曹颙吃饭,口味有些适应清淡了,对那些油腻的没食欲。只是既然兆佳氏劝了,她也不好不听,便捡着凉菜里的肚丝、火腿吃了两筷子。 兆佳氏点点头道:“就是如此才对!”说着,又仔细打量了初瑜。 因怀孕才三月,初瑜还不显怀。兆佳氏还是有些不放心,放下筷子,摸了一把初瑜的胳膊,道:“这样可不行呢,身上没二两肉,怎么养孩子,该得补补。” 初瑜见她这般恳切地关心,心中对其不满也减了两分,笑着说:“顿顿也吃得不少,只是不胖。当初怀天佑时,下巴都好几层儿了,胖得最后走路都喘。这回不晓得什么缘故,只是不见长肉。” 兆佳氏仔细看了初瑜的面色,道:“我瞧着你的脸色越来越细发,水水嫩嫩的,比怀孕前光滑不少呢!我看啊,这胎是个闺女!” 初瑜先前听只听叶嬷嬷提过肚子尖是男孩、肚子圆是女孩,还没有听说过脸色这个说辞。因此,很是好奇地问道:“真的么?二太太怎么瞧出来的?” 兆佳氏带着几分得意道:“我生了颍姐他们姊弟五个,要是还不晓得这个,可是笑话了。这脸色要是发锈,多是男孩;脸色要是越来越细发,多是闺女。” 初瑜虽然打心里也喜欢闺女吧,但是因着急为长房添丁,还是盼着要小子的。听了兆佳氏的话,她笑了笑,神色却有些怅然。 兆佳氏见了,忙劝道:“都是老人传话的古话儿,未必都是如此呢。就算是生小闺女,咱们这样的人家,未见得比哥儿差呢。你同颙哥儿还年轻,前面已经有了长子,这个是小子还是闺女都是喜事了!” 初瑜点点头,笑道:“谢过二太太开道,侄媳妇省得了。就是大爷,也说过女儿与儿子都爱呢!” 兆佳氏笑道:“这说的就是,瞧他平日哄四姐儿、五儿她们说话,也是有耐心的!” 初瑜只是笑,想起丈夫的“耐心”,心中颇感无奈。 他的“耐心”实是坚持不了几天,对孩子尤其是。原来天佑在,他稀罕天佑,也愿意抱儿子。但是被儿子往身上撒了几泡尿后,却是恨不得提溜他,再也不往怀里搂了。 如今,有了恒生,开始每天他还哄哄,等到被恒生的哭声闹醒了两次后,再看着恒生就是皱眉头了。没事儿的时候,还拍拍恒生的屁股,板起脸来说上几句。 或许男人都是如此,没有经历十月怀胎之苦,对孩子的耐心与当母亲的实在没法比。只怕临到老了,面对孙子辈儿时,才能无条件的包容与慈爱吧。 不仅寻常百姓家如此,就是帝王家亦如是。 * 紫禁城,乾清宫,正举行着帝王家宴。 已经开府出去的皇子们,都带了妻妾儿女进宫来;宫里住着的几个成亲的阿哥也是如此,没成亲的小阿哥们则是跟着他们的生母同坐。 后妃嫔妃这几十年共生了三十五位皇子,夭折的不说,光序齿的就有二十三人。 除了被圈进的大阿哥与二阿哥,自我禁足的十三阿哥,还有夭折的六阿哥、十一阿哥、十八阿哥、十九阿哥之外,其他十六位阿哥都在席间, 康熙这桌,请太后主位坐了,康熙与贵妃佟佳氏两个侧身相陪。坐上还有两人,却引得众位皇子阿哥猜测不已,那就是废太子的次子弘皙与他的嫡妻博尔济吉特氏。 德妃、宜妃、荣妃、惠妃四人带着其他几位体面的妃嫔,分坐左右两桌。虽然脸上都带着笑模样,但是神色间却是意味颇深。 妃嫔们如此,皇子阿哥们想得就更多了。 满清入关后,为了降服汉人,越发推崇儒学礼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套。在世人眼中,嫡长子继承皇位,是天经地义之事。“废嫡立庶”、“废长立幼”这些,都是不合礼法之事。 因此,从废太子伊始,便不断地有太子复立的话儿传出来。后来康熙恼了,将残余的太子党人狠狠地发作了几个,才算使得那些腐儒晓得些立场。不过,这复立太子的话虽说少了,但是立皇孙的说法却是越传越广。 就是朝鲜来使,无意见到弘皙时,都是以储君礼相见。弘皙虽说是二阿哥的庶子,但却是康熙的长孙,说起继承皇位来,但是比他那些叔叔都要更有资格。 八阿哥低着头,心中隐隐地生出绝望来。康熙年底这几次人事调令,都是冲着他八阿哥来的啊…… 第三百八十三章 除夕(下) 第三百八十三章除夕(下) 曹府,榕院。 庄先生这边,已经吃完年夜饭,一家四口坐在炕上打的人多,没有留新人进葵院,而是由紫晶安排着,分给庄先生与曹颐、曹颂做侍女了。 这八个人,却都是做了姨娘。秋萱与冬芷去年就没了,今年又没了个玉蛛,都是“急症暴毙”,使得怜秋与惜秋两个唏嘘不已,越发庆幸自己个儿命好。 对于兆佳氏,虽然她们姐妹没资格说什么,但却是再也不想应承搭理。 却说惜秋在旁,听了姐姐的话,也接口道:“就是我们这边,不过准备了一桌,也忙活了好一会子,何况是大爷大奶奶那边,指定是忙的!” 初瑜笑笑,道:“也不碍事,早晨忙了一会子,下晌有些头晕,便回院子歇了!” 怜秋与惜秋两个听了,都看了看初瑜的肚子。 妞妞坐在炕上,倚在初瑜身边,手里拿着一枚红柑,拨了皮,掰了半拉举到初瑜眼皮下,奶声奶气道:“嫂子,吃!” 初瑜低头摸了摸妞妞的头发,笑着说:“嫂子吃过了,妞妞吃!” 妞妞又让她娘与姨母两个,见大家都不吃,才自己一瓣一瓣地吃了。 惜秋带着几分好奇问道:“奶奶这胎是喜酸,还是喜辣?” 因这时候讲究“酸儿辣女”的说法,所以惜秋这样问。初瑜将手搁在肚子上,笑着回道:“说也奇怪,这次是什么都不想吃了。酸的、辣的都不想,有几样是闻也不能闻的,受不了鸡肉味儿与鸡子味儿!” 几个女人围绕着初瑜的肚子,说起饮食禁忌什么的。 曹颙同庄先生说了会儿话,因还惦记着去看看魏黑去,随意便点了灯,唤了初瑜,小两口携手去了。 庄先生与怜秋、惜秋他们送到院门口,方了屋子。惜秋笑道:“这一晃儿,大爷娶亲都整三年了,瞧着大爷与奶奶的感情倒是越发好!” 怜秋也道:“是啊,瞅着两人实是般配,这消消停停的,才像是过日子人家呢。” 庄先生点点头,道:“孚若是个惜福之人,郡主摊上他,算是个有福气的!” 有福气的人说不好,自认为有福气的却大有人在。 兆佳氏坐在炕上,同儿子姑娘一道守岁。看着曹颂与曹硕兄弟都是大小伙子模样,她心里十分宽慰。要是丈夫不过身的话,她也是顶顶有福的了。 自打过门,不在婆婆身边,也不用立规矩,向来都是自己个儿说了算的。就算是后来到了江宁,却是别府而居,不过是隔三岔五请个安罢了。 曹颂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曹硕、曹项两个说闲话,四姐儿、五儿两个年岁小,正是渴睡的时候,趴在炕桌上,一个劲儿地打瞌睡。 曹项正听着哥哥说话,便瞧见送茶过来的绿菊向他使了个眼色。 虽不晓得是何缘故,但是等绿菊出去一会儿后,曹项还是借口解手,出了屋子。 绿菊已在廊下等了,见曹项出来,轻声将他唤到隐秘处,递上一个食盒。 曹项接了食盒,不解地问道:“姐姐,这个是……” 绿菊小声回道:“宝姨娘不是没来这边吃年夜晚么,这盒子里是祭祀预备多的吃食,这边的媳妇子打厨房分过来的,也孝敬了奴婢一份。奴婢想着宝姨娘那头,乘着你出来,赶快送过去吧!” 兆佳氏因要摆规矩,年夜饭并没有唤宝蝶与翡翠来上房吃饭,而是打发厨房单独送了吃的过去。 这两个是姨娘身份,不算是正经主子。既是兆佳氏怠慢,那还能指望厨房那边的人尽心么?不过是随意寻了些现成的送过去,刚好让绿菊瞧见。 绿菊虽说看不过眼,但是她身为奴婢,也没有说话的余地。瞧着兆佳氏的意思,也是要故意使人晓得,二房谁才是正经主子。 绿菊能做的,不过是凭着她的身份,使人准备了一份精细吃食,装了盒子预备了。 曹项方才在屋子里,便是想到自己的生母,想着生母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委实可怜。如今,听了绿菊这话,他甚是感激,道:“每次都要姐姐费心想着!” 绿菊见他这般客气,忙道:“不好耽搁太久,四爷还是快给宝姨娘送去吧!四爷到底是大了,越发晓得规矩,小时候扯奴婢的辫子时,怎么不晓得叫姐姐?” 曹项被说得讪讪的,小声道:“姐姐不是也推我了?” 绿菊轻笑道:“那时候小呢,还不晓得你是爷、是主子。现下让奴婢推,奴婢也不敢推的!四爷快去吧,早过去也能同宝姨娘说几句话!” 曹项点头应了,走了两步又止住,退回到绿菊身边,低声道:“我可没拿姐姐当成奴婢看过,姐姐对我的好,我都在心里记得,总有一日……”说到这里,却是臊得说不下去,提了盒子,转身跑了。 绿菊站在远处,想着曹项方才的话,喃喃道:“总有一日……” 就听到远处炮竹声响,夜空中绽放出五颜六色的烟花…… 第三百八十四章 春来 第三百八十四章春来 红日西沉,水面静寂,寒冬渐远,春风迎面。 曹颙惬意地站在船头,望着远方的山峦与近前的草甸,晚霞映照下,暮霭交融,像是一副浅灰色的水墨风景画。 虽说已经随扈几次,但是曹颙却是第一次随着康熙圣驾到畿甸。 畿甸就是京城郊外,泛指直隶一带。康熙几乎每年都要巡视畿甸,主要是巡视河务。 圣驾是正月二十六自畅春园启行的,随行皇子是十二阿哥、十五阿哥与十六阿哥,当日驻跸稻田地方。 正月二十七,圣驾驻跸马家庄;二十八,驻跸内渠地方;二十九;驻跸南沙口。 二月初一,圣驾自南沙口登舟,是日泊赵北口。 曹颙站在那里,惬意中带着几分思索。如今,是康熙五十三年了,他所晓得的“一废太子”、“二废太子”都过去,剩下的就是康熙末年,十四阿哥西征之事。 上月末,圣驾自畅春园起驾之前,****喇嘛与拉藏汗遣使进贡。看拉萨方面对清廷的臣服,那起兵叛乱的应该是蒙古人了。 如今算算日子,也算是太平了十多年,早年蒙古大大小小的叛乱不断。对于蒙古各部,曹颙最佩服的就是从东到西上百个部落,大把大把的亲王、贝勒、贝子、台吉中,除了几个部落之外,都姓博尔济吉特氏,都是蒙古黄金家族的后代。 他们为了争夺草场或是地界,发生大大小小的摩擦,清廷占据高位,充当调解的角色。多是遏制强者,扶持弱者,变相控制蒙古各部的势力消长。 十四阿哥到底是哪年打仗的,是康熙五十七年,还是康熙五十八?那可是声名显赫的“大将军王”啊,一跃成为诸皇子中最有潜力夺储之人。 就算是康熙留下遗旨,传位于四阿哥,十四阿哥仍是不信,坚决以为是哥哥篡改了圣旨,窃取了帝位。 曹颙想到这里,不禁叹了口气,这十四阿哥的风光与否本是与他没干系,他也没兴趣去掺和帝王家事。但是“树欲静而风不停”,他远着阿哥们,不代表阿哥们也远着他。 打从弘曙嘴里也好,十六阿哥口中也罢,曹颙都晓得,十四阿哥对他是顶看不上眼。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当大朝会上看到十四阿哥目光凌厉、皮笑肉不笑的扫过自己时,曹颙很是想踹他两脚。 就算是为了永庆之事,也不至于如此。这般心胸,实不像是做大事之人。 看着十四阿哥冷眼相对、难掩怨愤,曹颙真怕他发迹后“借题发挥”,寻个由子报复他。 十四阿哥之所以能代天子出征,也是因为康熙诸位皇子阿哥中,从文的多,从武的少。精通武事的只有被圈进的大阿哥,十四阿哥与十三阿哥两个算是半拉,爱好使然,还有在兵部当差的履历。 要是想个由子让十三阿哥出山,领兵西征呢?这个念头一出现,曹颙立时摇摇头,那样的话变数太大,不止关系十三阿哥自身荣辱,还干系几十万大军出征的结果。 四阿哥对处境落魄的十三阿哥亲近,可未必愿意同风光如“大将军王”的十三阿哥亲近。十三阿哥亦是帝王之子,若是手中真的掌握了权柄,谁能保证不对那张椅子生出其他心思来。 曹颙正在这里琢磨,就听有人道:“这是瞅什么呢,瞧你瞅了半天了!” 却是十六阿哥笑着走过来,曹颙笑笑,用手往岸边一划拉,问道:“好看不?” 十六阿哥往他身边站了,凝神看了好一会儿,摇摇头道:“灰蒙蒙的,有什么好看的?这片沼泽多,野鸭子、飞鸟多,今儿不凑巧天色晚了,要不去射猎几只,烤着吃应是顶好的!”说到最后,吧唧吧唧嘴,很是怀念的模样。 曹颙看了他两眼,笑问道:“怎么想起吃的来了,不是说往御前侍宴么?怎地,十六爷没吃饱!” 十六阿哥苦笑道:“多是看碟不说,还只能站着,吃得好才怪!加上皇阿玛召见大学士,问起河工之事,说起去年几处决口之处,像是有几分恼!”说到这里,压低音量道:“八哥要不好过了,我估摸着,皇阿玛这是要翻旧账了!” 八阿哥常兼管过工部,原工部尚书与原工部侍郎马进泰都是“八爷党”中人,在去年十一月因准备淑惠妃灵前的陈设祭品粗率,被各降二级调用。 曹颙心下一动,莫非八阿哥就是今年失势的。只有八阿哥失势,十四阿哥才能取而代之,成为“八爷党”出面夺储的人物。 十六阿哥见曹颙不应声,想起年前听过的那些话,正色对曹颙道:“不管八哥这边如此,孚若也别抱其他心思,掺和到这些事中去。四阿哥性子严厉,要是你同他向来疏远还好,挑不出什么不是来;否则要是近前了,想要再退一步,却是要成仇怨了!” 曹颙见他这般认真的模样,心里念他的好,点点头道:“嗯,这个十六爷放心,我心里有数。只是十六爷这边,既是晓得四阿哥的脾气,平日对他还是要越发恭敬几分才好。” 十六阿哥不禁失笑,道:“孚若啊孚若,真不晓得四哥到底是哪里唬住了你。当面的不说,就是私下里也难见你说他半个不字。” 曹颙笑道:“四爷与我有救命之恩,又曾在户部做过我的上司,两下里都算上,我自然也老实许多!” 十六阿哥点点头,道:“其实不止是你,就四哥整日里冷着脸的模样,就是我,心里也怕他。小十七才好笑,既是怕着四哥,还愿意往四哥身边凑呢。四嫂使人往勤贵人处送过几次东西,他心里着实感激着。”说到这里,对曹颙道:“你的情分,小十七也惦记着。” 十七阿哥不比十六阿哥,王嫔娘娘虽说比不得四妃尊贵,但也是近些年较得宠的宫人了。况且除了生母外,十六阿哥还有同母兄弟可以互相扶持。 京中权贵,最是势利,对十六阿哥向来奉承,对十七阿哥却是另外一番应对。虽说到底是皇子身份,不敢当面给没脸儿,但是心中到底是看轻了。 “十七爷想得也忒多了些儿,何必去理会那些人?自己过得舒心,可不是比什么都好!”曹颙思量了一回,说道。 十六阿哥道:“呵呵,孚若,你是家中嫡子,家中人口也少,所以体会不到我们的心情。早些年,在上书房里,师傅们只会提溜我们教训。就是弘昕他们这些小阿哥,也没有人将我们放在眼里。” 因提起旧事,两人都缄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曹颙问道:“京里沸沸扬扬的,都说弘皙阿哥要上位,宫里怎么说?” 十六阿哥低声道:“想来只是为了安二公主的心罢了,二公主在京城静养,弘皙同他媳妇儿如今常出入公主府侍疾,依我看算不上什么。偏生那些哥哥们心虚,各个像被踩了尾巴似的,恨不得跳将起来。” 恨不得跳脚的除了京里的阿哥,还有刚返回苏州的李煦。 在码头上,看到管家仆人一身重孝地候着,李煦的眼睛一黑,显得昏厥过去。他的嫡妻韩氏,于三日前病故。 李鼐已是悲痛欲绝,但是见父亲如此,却也顾不得自己个儿伤心,忙搀了父亲上马车。 虽说李煦风流了一辈子,但对这位结发夫妻感情颇深。两人结缡四十载,如今却是生死两别,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 香彤搀扶着妙云下船,还没上马车,就见李鼐交代人好好侍候她们回去。交代完毕后,他自己翻身上马,随着李煦的马车先行一步。 香彤也晓得太太韩氏病重之事,见前来迎接的婆子管事都穿了重孝。她隐隐地生出几分欢喜来,对妙云低声道:“怕是太太没了!” 妙云听了,不禁有些慌,带着几分祈求道:“那怎么办?彤姐姐还需要多教奴……多教我才好!” 香彤看了看近前的婆子,捏了捏妙云的手没有说话,而是扶着她先上了马车。 妙云瞧她神态,像是有私密话,便也抿了嘴。 直到放下车帘,马车缓缓前行,妙云才低声道:“彤姐姐要同我说什么?” 香彤道:“你早先也是府里的家生子,对主子们的事也该听说过一些吧?二爷,并不是太太生的。” 妙云听提到李鼎,使劲抓了抓衣襟,点点头,小声应道:“听说过,京城府里大家都说二爷虽不是太太养的,往后却要继承老爷家业呢,所以才会送到皇帝老爷跟前当差。” 香彤道:“这说起来,都是典故了。当年老太爷的发妻,并不是现在的老太君,而是宫里王嫔娘娘的姑母。老太爷与王氏太夫人都入旗,老老太爷嫌太夫人汉家出身,觉得匹配不得老太爷,便又给说了一房平头妻,就是现在的太夫人。 虽说先前的原太夫人并没有贬做妾室,但是外头却多是只晓得老太君才是嫡妻。后来那位太夫人过身了,老太君生了老爷兄弟六人,期间还曾到宫里侍候过皇上,这才有了老太爷与老爷这几十年的荣耀。 老太爷是读书人,最重礼数,一直到死,都觉得对不住王氏太夫人。虽说他后来对王氏族人多有援手,但是碍于老太君的颜面,还是觉得尽力不够。因此,便想着让老爷娶王家的女儿为妻,使得李、王两家不断亲戚。 老太君哪里肯依?硬是给拦下,给老爷说了现在的太太。王家虽早年是望族,崇祯末年却是败落了。王家的那位小姐,便只能委屈地做了二房。 咱们二爷,就是二太太所出。虽说是庶出,但是老爷却只当是嫡子待的。二爷在京城这半年,常常为名分之事受气,如今,如今…… 说一句诛心的话,这太太没了,二太太指定是要扶正的,到时小奶奶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嫡孙、嫡孙女,往后小奶奶的日子也好过些……” 妙云将四个月的身子,虽然还不明显,但是衣裳都选宽松的穿了。听了香彤的话,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听到马车外渐渐传来的喧嚣声,心里很是茫然。 李煦与李鼐父子,已经先一步到了苏州织造府。 待进了内府,见着各种挂着的白绫,李煦不由得老泪纵横。不过数月功夫,儿子生死无踪,老妻又撒手人寰。 已经有管事捧来孝衣,跪着地上,恭请李煦与李鼐父子易服。 李鼐拿了孝服,侍候李煦穿上,然后自己个儿才摘了帽子,穿了孝衣,拿了孝棒。 就听有执事往里喊话:“老爷回来了,大爷回来了!” 李鼐搀着父亲往二门去,便听到哭声渐近。内院正堂,停放着韩氏的灵柩,李煦的几个妾,还有李鼐之妻孙氏、李鼐的几个孩子,都跪在灵前,哀哀哭着。 见李煦与李鼐进了灵堂,哭声立时大震…… 第三百八十五章 思子 第三百八十五章思子 江宁织造府,开阳院。 李氏坐在炕上,拿着帕子簌簌流泪。今日,苏州李家来人报丧,她才晓得大嫂韩氏没了。 曹頫侍立在旁,不晓得该如何劝慰。天佑坐在炕上,仰着小脸看着李氏,不哭不闹的,只这般静静地瞅着。 曹頫迟疑了一下,小声道:“伯娘,过忧伤身,逝者已矣,您还要节哀才是啊!” 李氏用帕子拭泪,哽咽着说:“小五,你不晓得,你这位舅母待我向来不寻常。当年她嫁进李家时,我还是稚龄。虽然她名分是嫂子,却像娘亲般带我。前些日子听说她病着,我都同你大伯讲好了,二月里过去探望。没想到,如今还未过去,人就没了。早知如此,就该元宵节后启程去苏州,还能看到最后一面。” 曹頫想着方才打发人收拾行李物什,问道:“伯娘,您要往苏州去奔丧?” 李氏点点头,道:“不止是我,你大伯,天佑,还有小五你,咱们都过去。” 正说着话,就听廊下丫鬟道:“老爷回来了!” 李氏擦了泪,起身相迎。天佑也像是晓得祖父回来,起身晃晃悠悠地往炕边边。曹頫怕他摔倒,忙上前抱在怀里。 曹寅面色有些阴郁,进了屋子,见曹頫也在,问道:“昨日给你布置的功课做的如何?这已出了正月,不可再懈怠。” 曹頫见伯父训话,忙将天佑递给**抱着,肃手应道:“回大伯话,《孟子》中的《公孙丑上篇》侄儿已经读了背诵下来,大字也写了二十张。” 曹寅点点头,看了一眼李氏红肿的眼睛,叹了口气,问道:“衙门里的事我都交代好了,明日用的船也使人预备下。” 李氏听了,眼泪又出来,忙低头擦了,道:“妾身谢过老爷!” “说这些做什么!你也不必太过感伤,舅太太年近甲子,也算是有福之人了!”曹寅劝道。 曹頫见伯父与伯娘说话,招呼了**,抱着天佑往东屋去了。 李氏一边帮曹寅更衣,一边道:“别人不晓得,老爷是听妾身念叨过的。妾身在苏州生活了十多年,自打记事开始便是跟在嫂子身边的。平日里老太太跟着伯娘吃斋念佛的,甚少有顾及到妾身的时候,多是有嫂子照看。实没想到,这人说没就没了!” 曹寅皱着眉,心里想得却是李鼎的事。虽然瞒了李氏几个月,但是等明日启程去苏州,到了李家就是瞒不住了。 他思量了一回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舅太太的过身,对李家来说,未尝不是好事!” 就是李氏脾气再说,听了这话,心里也不是滋味儿,不由嗔怪道:“老爷……” 曹寅换了衣裳,拿着毛巾擦手,道:“大哥的脾气,你是晓得的,最是要强不过。或许,就错在这‘要强’二字上……”说到这里,顿了顿,终是说道:“李鼎在京城出事了,失踪四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至今还没有消息。” 李氏唬了一跳,讶然出声,问道:“那颙儿呢?儿子可有危险没有?” 曹寅见她惊慌失措的模样,扶着她的肩膀,让她在炕边坐了,说道:“你先别急,听我说。那已是去年十月的事儿,跟颙儿没关系,颙儿也没遇到什么危险。不晓得是大哥在南面得罪的人,还是李鼎在京城得罪的人,左右是不对劲儿就是了!” 李氏摇摇头,难以置信,道:“鼎儿最是伶俐,怎么会出事儿呢?”说到这里,想起一事来,问道:“既是鼎儿数月未见,那富察小姐怎么办?” 曹寅道:“富察家听说风声不好,怕连累富察小姐守孝,就退亲了!” 李氏难以相信侄子出事,还带着几分奢望道:“会不会是鼎儿遇到什么为难事,在哪里耽搁住了?保不齐过些日子,就出现了呢。” 曹寅摇摇头,不置可否。李氏红着眼圈,对曹寅道:“这哪里还有福啊?大哥膝下只有这两条血脉,如今鼎儿又是这般。”说着,眼泪又出来了。 曹寅道:“大哥要强要得过了些,现在万岁爷还康健,便私下里结交皇子阿哥。年前,万岁爷使人在苏州查了。李家到苏州,也二三十年,未必事事都利索,哪里是禁得起查的?原本还想着万岁爷看在文氏太夫人的情分上,就算要怪罪大哥,也不会动了筋骨。如今大嫂过身,万岁爷对旧臣向来优容,大哥这一坎儿算是过去了!” 虽说曹寅说得在理,但李氏还是难掩伤心之色,低声道:“你们男人家的事,与我们女人又有什么相干?难道大难来临时,非要我们做女人的顶罪么?” 曹寅揉了揉额头,道:“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大哥老了,不禁折腾,趁着大嫂丧期,沉寂沉寂,将过去的嫌隙都消除了方是上策。” 这些权势纠纷的话,李氏听着只是迷迷糊糊,只是晓得大哥好像惹恼了皇帝,如今要受到处罚什么的。 她叹了口气,道:“大哥真是的,怎么不晓得一家人平平安安就是福呢?有什么好争的,就算是权势再盛、银钱再丰,还能换回一条性命不成?幸好老爷与颙儿都是素淡性子,倒是让妾身少操心了!”说到这里,终究是有些不放心,道:“四十八年那次,妾身便见识了京城的凶险。如今又出了鼎儿的事,那颙儿身边的人手?” 曹寅点点头,道:“这个,我也想着了。虽说在京城不宜招摇生事,但是身边的人手还是宽裕些好。那边府上,如今二房在,人手应是紧巴巴的了。刚好郑虎要北上,我使人在府里挑了几个人手,让他带过去。” 李氏这才放下心来,不再惦记儿子,但是想起侄子李鼎来,仍是难过万分。 可怜天下父母心,不管是贤惠如李氏,还是放荡如杨瑞雪,想起儿女来,唯有牵挂的。 京城,什刹海,李家别院。 杨瑞雪手里拿着她母亲白氏打发人送来的家书,不禁泪如雨下。她的女儿正月里大病了一场,险死还生。 如今,白家已经晓得杨瑞雪背后有靠山,不敢再打璧合楼的主意。白氏之意,问她能不能回南边去,孩子病好后,见到丫鬟媳妇都喊“娘亲”,看着委实可怜。 杨瑞雪心里默默算着,女儿是四十九年九月落地的,虚岁五岁,实际是三生日半。自己去年春天离开江宁时,女儿已经有些晓得事了,跩了她的衣襟不撒手。谁若是劝了,女儿便“哇哇”的哭,那声音听得杨瑞雪的心都要碎了。 虽然千万般舍不得,杨瑞雪终于选择了进京来,万没想到京城是这么个肮脏不堪之地。 这世间没有后悔药可吃,就算是杨瑞雪肠子都悔青了,也是于事无补。 她正在伤心不已,就见有丫鬟进来,手里捧着一红木匣子。 杨瑞雪看到这匣子,神色一愣,问那丫鬟道:“还是伊爷使人送来的?” 那丫鬟点点头,回道:“是的,听二门的小子说,是伊爷亲自来了,在前院厅上立等呢,想要见奶奶一面。您看,奴婢怎么去回话呢?” 杨瑞雪用帕子擦了脸,带着几分嗔怪道:“狗屁立等,当我是窑子里的姐儿么?”话虽如此,她却仍冲那丫鬟摆摆手,道:“就说我才午睡起来,让伊爷稍等片刻。” 那丫鬟应声下去传话,杨瑞雪挑了帘子,换媳妇子端水上来,洗了脸,将头发松松垮垮地盘好,换了身素淡的衣服。 她对着镜子仔细地照了照,这水汪汪的眼睛,实在是勾人。 虽说伊都立出入这边宅子,已经有一个来月,但是杨瑞雪学聪明了,晓得要想勾得男人的心,就要让他吃不着。因此,只这般不远不近、不软不硬地应对着。 因是在内城,这杨瑞雪又是李家的表亲,伊都立虽说急得跟什么似的,但是却也不敢行那欺男霸女的勾当。 若说早先不过是色迷心窍,想要一亲芳泽,这两个月下来,伊都立对杨瑞雪倒是有几分真感情。 他寻思着,杨瑞雪虽说是个寡妇,但是性子柔顺,就是纳为妾室也使得。只是李家豪富,是众所周之的,就是杨瑞雪虽说不过是商家出身,但也是几处铺子的东家,她不缺钱,不需要依附男人生活,想要纳之为妾谈何容易? 伊都立坐在前面厅上,心里还琢磨着,实在不行,要不要请曹颙出面帮帮忙呢。这次,他可不是胡闹,是想要正经纳为二房妾的。虽说妻子出身高贵,但是性子好,也生了嫡子,在纳妾上并不禁他。 现下,最难的,就是杨瑞雪这关。只要她肯松口,那才是谢天谢地大没事,也不枉他这两个月抓心挠肺的惦记。 他正魂不守舍呢,就见门口走来一女子,正是杨瑞雪。 见杨瑞雪眉头微蹙,一双美目中水光连连,伊都立只觉得自己要魂飞魄散,站起身来,上前一步,道:“杨家妹子,你这是怎么了?” 虽说杨瑞雪这两个月白架子摆得足足的,但是伊都立的脸皮也是够厚的,早已自说自话地认了妹子。 杨瑞雪轻轻地摇摇头,道:“没事,许是刚才午睡魇着了”说着,抚了抚额头,很是娇弱的模样。 伊都立上前要搀扶她,杨瑞雪忙退后半步,只让他碰到衣裳袖子。 伊都立看着杨瑞雪行动之间露出的小半截手臂,已然是痴了。 杨瑞雪抿了抿嘴,寻了个椅子坐了,轻声问道:“伊爷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伊都立跟了过来,在杨瑞雪下首的椅子坐了,道:“不是让妹子叫我大哥么,怎么还‘伊爷’、‘伊爷’的,怪外道的!今日我进宫给十四爷请安,正好福晋新得了宫花,送了我一盒,我想着你会喜欢,便巴巴地送来了!” 其实,有一句话,伊都立瞒下没说,那就是这宫花是他妹子让他拿出宫给嫂子兆佳氏的。伊都立因要讨杨瑞雪欢心,便密下,拿到这边来卖好。 以往伊都立也常送东西过来,杨瑞雪怕他心生鄙视,三次里有两次是要退回的。今天,她也是拿了匣子出来,想着退礼。 听说是宫里之物,她心下一动,开了匣子,仔细看了。是对应节气月份所戴的绒花,样子并不算稀奇,只是颜色正,制作越发精巧罢了。 杨瑞雪虽说自幼也是锦衣玉食,好日子出来的,但毕竟是平民百姓之家,对皇宫里的事儿与东西都带着几分新奇。因此,她捻了一枝绒花出来,仔细地看了。 伊都立见她像是喜欢,心中大喜,忙开口问道:“妹子可喜欢?要是喜欢这个,赶明儿哥哥再给你淘换去!” 杨瑞雪见他这般殷勤的样子,不由一笑。 伊都立只觉得眼前一亮,已经伸出手去,往杨瑞雪脸上摸去。 杨瑞雪没防备,被摸了个正着,立时满脸飞红,站起身来,带着几分娇嗔之意…… 第三百八十六章 相托 第三百八十六章相托 圣驾二月十五回驻畅春园,曹颙同日回衙门了结了差事,返回家中。曹府这边,已经有人在候着了。 来客是庄先生的忘年之交,翰林院庶吉士——程梦星。曹颙也是有阵子没见他,因此,听说他来了,顾不得先去换下官服,直接去了客厅相见。 庄先生在这边陪着,两人正说着闲话。 见曹颙进来,程梦星忙站起身来,笑着说道:“昨日听说圣驾今日能回銮,便想着孚若也该回来了,今日却是来着了!” 曹颙看着程梦星悠闲自在的模样,不禁羡慕道:“还是伍乔兄清贵自在,翰林院里整日与文字书籍为伍,省心省力,小弟都眼红了!” 程梦星摇摇头,叹了口气,道:“孚若谬矣,这差事虽说清闲,但是未必省心省力,人事倾轧是少不得的。越是没什么正经差事,才越有功夫将心思放到争斗上,使人不胜其烦。” 曹颙见他如此说,冷不丁儿的想起前世里听的一句话来,“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能入翰林院的,都是正经的科班出身,每科三甲中的佼佼者。这些人从庶吉士做起,然后是编修,熬到侍读、侍讲,升迁极快。熬到够年限,外放到地方几任,再回到京城就是六部堂官。 虽说跟外头的官员比起来,他们容易升迁,但是在翰林院内部,想要往上爬,指定也是人踩人的。 程梦星比不得那些寒门士子,功名心切。他出身豪富之家,又才名远播。翰林院的差事对他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两人既是见过,曹颙再穿着这身衣服待客却是失礼,便请程梦星稍坐,他进内院更衣去了。 梧桐苑里,初瑜已经得了曹颙回来的信儿,正等着。曹颙进了屋子,特意地瞧了瞧初瑜的肚子,因穿着宽松的衣裳,暂时还看不出。 只是初瑜看着倒是比上个月丰腴了些,脸色光滑红润,看着极是诱人。 曹颙换下官服,对初瑜问道:“这大半月府里都好,二太太那边还太平吧?各院众人可都好?” 初瑜点点头,笑道:“都好,只是五儿月初有点感染风寒,咳了几日,请太医来开了几副药,已经尽好了。” 曹颙看了看初瑜身上的夹衣,道:“虽说大人们换得衣裳了,但是孩子还小,咱也少讲究这些,‘春捂秋冻’这句话是老理儿。” 初瑜迟疑了一下,道:“我原也这么说,但是二太太如今待四姐儿与五儿很是上心,说打小就要按照规矩严加管教。还同我商议着,想让孟姑姑与常姑姑做她们两个的管教嬷嬷,开始学规矩。四姐还好,身子结实些儿;五儿身体有些弱,便有些着凉了!” 五儿虚岁四岁,四姐虚岁才五岁,这么小的孩子,学什么规矩?曹颙微微皱眉,问道:“二太太怎么想起这个来了?是不是近日那边实在没什么事了儿?” 初瑜道:“瞧着二太太倒是挺忙的,打发人往京外看地去了,听说是要再买个小庄子。” 曹颙点点头,道:“有事忙就好,五儿那边……”说到这里,却是有些为难。 虽说有兆佳氏在,轮不到他们这做哥哥嫂子的操心,但是那点儿一个小人,也禁不起折腾。 “五儿再看看,实不行的话,我同二太太说去!”曹颙说道。 初瑜道:“额驸放心,我已私下吩咐人,给五儿加衣裳了。贴身加的,外头看不出来,也不会抹了二太太的脸。” 因前院还有客人在,曹颙也不好多待,对初瑜道:“程梦星来了,一会儿吩咐人到厨房预备桌好菜,晚上我留他吃酒。不说咱们这个院子,就是咱们海淀那边的园子,去年也是颇多劳烦他的。总要寻个时机好好谢他方是,人情也不好老欠着。” 初瑜应了,曹颙挑了帘子出去。初瑜送到廊下,看着曹颙的背影叹了口气。 哉,以后怕是不能了!” 庄先生在旁道:“孚若白惦记了,这怕是越发称了他的心了!” “哦!”曹颙带着几分诧异,随即想到其中缘故,问道:“莫非伍乔兄想要趁着这个机会致仕?” 程梦星点点头,道:“原本就有此意,又赶上前几日收到家书,晓得家母染恙,就想着回乡。今日前来,也有辞行之意。若是安置妥当,三两日后,梦星便离京回扬州了!” 听程梦星这般说,曹颙颇有些不舍,道:“孝道为上,既是如此,小弟也无法出言挽留。京里能说上话的本不多,伍乔兄这一去,往后能一处喝酒的人就更少了!” 程梦星犹豫了一下,道:“孚若,实不相瞒,今日除了辞行,梦星还有一事相托。” 曹颙见他这幅欲言又止的模样,看了庄先生一眼,见庄先生面上也是不解之色。 虽说想着寻机会回报程梦星,但是他不晓得对方提什么事,也不好胡乱应下。否则的话,万一做不到,岂不是食言而肥。 “伍乔兄有何需要小弟之处,还请明言。若是小弟能应承的,自是无话。”思量了一回后,曹颙说道。 程梦星面上显出一丝苦笑:“我有个甥女,是孚若的同乡,孚若也识得的。她去岁得了她姐姐的骨灰后,便南下安排营葬。因被族人相迫,未出正月,她便再次进京,投奔到我处。 她母亲去得早,我这做舅舅的照拂她,亦是应当的。偏生她性子好强,不愿意在深闺之中,想要在京城重新置办产业。我劝了几次,她却是个偏执的性子,吃了秤砣铁了心似的。 如今,我了了翰林院的差事回南侍疾,却是放心不下这个外甥女。她年纪尚轻,早已为丈夫守完三年的孝,我原是要给她寻个妥当人家的,她却不愿意仰人鼻息。孚若你看,我实是无人可托,便只有厚颜来托孚若看顾她一二了。”说到最后,已经站起身来,郑重说道。 他话中的外甥女就是韩江氏了,曹颙听说她年前回江宁营葬,想到文绣,心里沉甸甸的。看来往后要寻个机会,问问韩江氏文绣的墓地所在,待回江宁时也好去祭奠一杯水酒。 那个女子虽说生前可怜,但是死后也是有人惦记的。除了曹颙自己,还有她抚养过的小女奴乌恩。 虽说小乌恩只问过一次,但是过后每次见到曹颙,都带了几分祈求询问之色。文绣的骨灰本在她处放着,她早先就想着给文绣守墓的,晓得文绣寻到亲人,才熄了这个心思。但是对于文绣的埋骨之处,仍是想要问询个清楚。 不说程梦星如此这般郑重相托,就是看在文绣情分上,曹颙也愿意对韩江氏照拂一二。 只是京城鱼龙混杂,权贵云集,一个女人想要做生意,谈何容易。再说同韩江氏打了几次交道,曹颙对其性子也稍稍了解,虽说是个极自尊的女子,行事却有些不知变通。 虽说在商言商,谈判桌上,锱铢必较是对的。但是这个时候的商家,背后都是权贵撑腰。 韩江氏在江宁,守着父母产业,靠得也多是人情故旧。因她是孤女寡妇,就算有心想要谋夺她产业的官员,看在程家的面子上,也心中多有顾忌。 在京城中,缺钱的王公府邸海了去了。要是韩江氏这条小鱼不赚银子还好,不会惹眼;若是赚了银子,怕是就要被人当肥肉惦记。到时候,别说是铺面,就是她这个人,怕都要叫人给连锅端了。 虽说同曹府挂上关系,也能保全韩江氏一二,但是曹颙想着自己那隐藏在暗中的敌人,也怕她受到池鱼之累,到底要寻个什么妥当法子呢…… 第三百八十七章 风起 第三百八十七章风起 回京次日,曹颙正赶上休沐,便去平郡王府探望姐姐姐夫。曹佳氏去年十月添了位格格,月初百日,曹颙因随扈,没有赶上。 曹颙去时,讷尔苏还没有出来,听说他来瞧姐姐与外甥女,立时脸上显出几分得意来:“小弟,你不晓得,我家大格格可招人稀罕了。看了这么些王府里的小格格,还没有这么可人爱的孩子。” 讷尔苏虽然已经有两个嫡子、两个庶子,但是这却是头一个女儿,怨不得他高兴成这副模样。 讷尔苏夸了两句,仍是意犹未尽,挥手叫管事,打发人往衙门去,就说晚些过去。吩咐完后,恨不得要拉着曹颙走的模样,美滋滋地道:“走,姐夫带你瞧去!” 曹佳氏已经得了消息,晓得兄弟来了,正想打发人来前院相请。见讷尔苏穿戴整齐地进来,她忙起身,问道:“爷是拉下什么物什了?”说完,才看到曹颙跟在后头进来。 “姐姐这些日子可还好?”曹颙近前见过。 曹佳氏仔细打量了曹颙两眼,有些担心道:“好不容易一冬天养得白净些,怎么又黑了,这差事是不是辛苦?” 讷尔苏见妻子如此,不由摇头笑道:“颙弟都多大了,这都坐到堂官了,就你还拿他当孩子待!” 曹颙只是笑,看着姐姐,问道:“侄女呢?想是比满月时,大了不少。” “**才抱下去!”曹佳氏说着,打发个丫鬟去传**过来。 少一时,**抱着襁褓之中的小格格来了。曹佳氏接过,抱在怀里,低下头道:“福敏,是舅舅来了!” 讷尔苏上前,从妻子手中接过女儿,满脸笑意道:“宝贝女儿,来,给你舅舅笑一个,让他瞧瞧咱的酒窝。” 小格格许是困了,对于讷尔苏的话,很是不配合,张着小嘴,打了个哈欠。曹颙见侄女的模样实在可爱,不由思量着,要是初瑜肚子里的也是女孩就好了。 曹佳氏见讷尔苏对女儿爱不释手的模样,笑着问道:“爷方才不是说衙门那边约了人,怎地不着急过去?” 讷尔苏听了,这才想起来,依依不舍地将女儿递还给妻子,对曹颙道:“颙弟先陪你姐姐说话儿,姐夫先往衙门去,要是今儿你无事,便等我回来吃酒。” 曹颙道:“姐夫先忙去,我今儿还有其他事,改日再喝酒。” 讷尔苏道:“既是如此,下回再说,咱们也不是外人,姐夫也就不跟你客套了。”说完,又到曹佳氏身边,摸了摸女儿的小脸蛋才走。 送丈夫出了门口后,曹佳氏见女儿困乏,便让**抱了去,姐弟两个坐下说话。 “姐夫可是欢喜坏了,嘴巴都何不拢,可见是真稀罕闺女。”曹颙见这西侧间入眼之处,都是小孩的各种小玩意,问道:“这些,都是姐夫布置的?” 曹佳氏笑道:“可不是么。自打去年太医查出有喜,你姐夫便整日里念叨小格格。又怕得了小阿哥失望,不敢提前预备。待福敏落地后,他乐得跟魔障了似的,整日里就琢磨给女儿添点什么小玩意儿。” 世人多重男轻女,但是旗人因“八旗选秀”的缘故,许多家族的兴衰荣辱都寄托在女儿身上,所以旗人家的女儿极其尊贵。 王府这边儿不用选秀,讷尔苏对女儿的这份欢喜则纯粹是父爱之故。 曹颙拿起桌子上的小拨浪鼓,左右摆动了两下,就听到“扒拉扒拉”的声音。虽说它样子同民间的拨浪鼓一样,都是红色木质鼓身,奶白色羊皮鼓面,但是做工极其精细,两个小锤子竟是两枚玉珠。 “女儿好,我也同初瑜说呢,要是这胎是个女儿,就是儿女双全了。”曹颙说道。 曹佳氏摇了摇头,笑道:“小弟这是没闺女呢,有了闺女就有你愁的。”说到这里,不由捂了帕子笑:“你姐夫如今正愁着,万一福敏被指到蒙古去怎么办,这几日还念叨着,若依我说啊,要不就求了恩典,将福敏指给天佑才好!就是不能留在京城,往蒙古去的话,也去给宝雅做媳妇。” 宝雅去年生了个小王子,所以曹佳氏这般说。 姐弟两个正说着闲话,就听有婆子来报,道是有人送帖子过来,求见福晋。 曹佳氏看着拜贴,问道:“今儿又是她亲自来的?” 那婆子回道:“正是如此呢,还带了不少礼物登门。” 曹佳氏思量了一回,叫了心腹侍女问琴去前院见客。 曹颙见对方是见曹佳氏的,晓得是女眷,没有多问。曹佳氏却叹了口气,对曹颙道:“来的这个,说来小弟或许也认识,就是璧合楼杨家的女儿。多年未见,月初她亲自过来拜访。我想着是少年所交,便见了她一面,她的意思却是想要靠着王府做助力。她没了男人,说话行止之间难掩轻佻,你姐夫又是个多情的,我便打发她回去了。今日又来,不晓得是何缘故。” 曹颙听说来人是杨瑞雪,想着李鼎那边的肮脏事,心里一阵腻烦。只是有些话,不好当曹佳氏实话实说,他便在心里措辞,想着该如此劝姐姐远着点儿杨瑞雪,省得名声被其所累。 说话间,问琴已经回来了。 曹佳氏问道:“她说了什么?因何而来?” 问琴笑道:“还是老生常谈呢,说想要同姑娘做生意。铺面本钱她那边都投的,只是劳姑娘这边寻两个制宫花的师傅。还说是五五分成,真是逗死奴婢了。看她收拾得也体体面面的,但是这一张嘴提到钱来,还真是使人觉得俗不可耐。” 曹佳氏笑道:“她出身商贾之家,说话之间带着算计也是常有的,只是她怎么想起王府这边儿来了,当初大家虽说在机杼社有些情分,但是这都快过十来年了!” 问琴又道:“对了,姑娘,她说要嫁人了,日子定在下月,说到时候送帖子来给姑娘,要是姑娘能赏脸,那就是天大恩情了!” “嫁人?”曹佳氏想着她上次来穿得衣裳,以为她孝期过了:“嫁什么人家,她可说了?” “说是个京官,身上还带着爵位!”问琴回道。 曹佳氏听了,微微皱眉,道:“就说我身子不舒泰,请她以后再来吧!” 问琴应声下去,曹佳氏转头对曹颙道:“要是单她自己个儿,我还琢磨着念在旧日情分,打发两个管事去瞧瞧,帮衬她一把。要是她改嫁了京官,那就是不能招惹了,省得给你姐夫添麻烦!” 曹颙在旁听了,已经是愣住了。 杨瑞雪是李鼎的禁脔,就算李鼎死了,她还在是什刹海那边的李家别院住着。她要嫁人,是自己个儿愿意的,还是李煦安排的?这个人,是不是李鼎在别院招待的官员中的? 曹颙还在疑惑,就听曹佳氏道:“怎么也算是故人,到时候备份礼送过去,就是情分到了。同是商贾出身,她实是比不得江文绮。”说到这里,想起少年往事,如今已是三个孩子之母,也是有些唏嘘。 “江文绮”,曹颙听着这名字,心下一动,问道:“姐姐说的可是六和钱庄的二小姐?” 曹佳氏点点头,道:“说的正是她,极是要强的一个人,命却是不好。父母都没了不说,没过门儿男人也没了。当初在江宁那些人中,我瞧着她算是顶好的。” “姐姐,江家这位二小姐在京城呢。听说是被族人相迫,投奔到京城她舅舅这里,如今也要收拾铺面做生意。”曹颙道。 曹佳氏听到前面还面露喜色,听到后边却是皱眉道:“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要做生意?这京城的买卖是那么好做的,实是不晓得分寸。身为女子,相夫教子才是正道,这般抛头露面实不妥当。” 曹颙听她对女子经商有偏见,便咽下想说的话,转了话题。 * 八阿哥府,书房。 八阿哥面色深沉地坐在椅子上,眼里满是阴霾,低声道:“九弟,皇阿玛怕是容不下我了!” 九阿哥摸了摸脑门,道:“这皇阿玛到底在想什么?他都是过了甲子的人了,八哥这样的贤阿哥不立,难道真要立弘皙那小子不成?” 八阿哥带着几分感触道:“‘母凭子贵’、‘子凭母贵’,在皇阿玛心里,谁也比不过元后,谁也比不过二哥。就算二哥闹得身败名裂的下场,在皇阿玛眼中,弘皙这个皇孙怕是比我们这些庶子要来得尊贵。” 九阿哥听了,“腾”地一声,从座位上起身,道:“那可不行,八哥这边儿使劲了这些年,怎么能叫那小子得了便宜去。”说到这里,面上露出狠厉之色:“嘿嘿,实在不行,咱们就想个法子……” 八阿哥听出九阿哥话中之意,忙摆手道:“九弟千万不可妄动,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夺嫡之事真用这种手段有用,那大阿哥与二阿哥也不会有性命留着被圈起来生孩子。” 九阿哥也晓得这委实是下下之策,除非到了迫不得已的地步,否则万一败露,只会适得其反。 八阿哥眯了眯眼,嘴角带着一丝嘲讽,道:“就算是皇阿玛属意弘皙又如何,弘皙才二十一,受废太子之累,众人都是避之不及的,又有几个不要命的敢往他身边儿凑。孤掌难鸣啊,他想要熬出头,怎么也得三五年。”说到这里,压低了音量道:“皇阿玛已经六十一了,说句诛心之言,谁能担保还有几个三五年。已是传出话来,皇阿玛这次巡视河务,路上便病了几日。” 九阿哥听了,不由瞪大眼睛,露出几分喜色,问道:“这……这是真的?皇阿玛上月底从畅春园出发时还好啊!” 八阿哥叹了口气道:“不止是年后,自打前年‘二废太子’后,皇阿玛就不如早年那般康健……” * 畅春园,青溪书屋。 “哈哈哈!真真是朕的好儿子啊!”康熙坐在炕上,手里拿着傅尔丹送来的调查折子,怒极反笑:“就这般迫不及待,盼着朕早早驾崩么?” 屋子里的内侍早已打发出去,只有内大臣傅尔丹在。事关天子家事,傅尔丹只能老老实实写奏本,禀明太医院那边儿的调查详情,却是不好随意评点。 康熙气得身子直抖,使劲地将折子摔到傅尔丹面前,指着傅尔丹的鼻子道:“你说,你给朕说,那逆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不成?” 傅尔丹见康熙如此气恼,忙屈膝跪下,道:“万岁爷,许是其中有什么差池也备不住。依奴才看,阿哥们应是晓得规矩禁忌,许是出于诚孝之心,只是场误会罢了。” 康熙冷哼了一声,道:“你拍拍自己个儿的心,这话说出来,你信不信?朕还没有老糊涂,分得出好赖来!” 傅尔丹听了,不敢再言语。 屋子里一片静寂,过了好一会儿,康熙才开口道:“听说宗人府府丞李华之过年往老八府上送了重礼,哼哼……”说到这里,他从炕上起身,在地上走了两步,问道:“奉天府府尹董弘毅口碑如何?” 傅尔丹虽然鲜少同外臣往来,但是因职责所在,经常关注百官动态,对这董弘毅也有所耳闻。因此,他小心回道:“回万岁爷的话,都说其是‘强项’府尹……” 第三百八十八章 云来 第三百八十八章云来 曹颙打平郡王府出来,又去了永庆家。永庆三月里就要外放了,暂时还没定下哪个省。 武进士下去,不过是从千总做起。好些的捞到个从五品的守御所千总,要不就是六品的门千总、营千总,再次就是从六品的卫千总了。 永庆是郡主嫡子,身上袭着四品的骑都尉爵,要是不走科举的话,找关系谋个三、四品的武缺不过是寻常之事。 想到这些,曹颙问道:“善余兄,伯爵府那边……嫂子她们不回府么?孩子们还小,善余兄要是离京,嫂子一个人在这边带孩子也是辛苦。” 永庆苦笑,摇摇头道:“既是别户另居,怎还再回去?那样只会让二弟与弟媳他们难做。还不若这样住着,不远不近的,反而心里舒坦。” 话虽如此,他终是难掩怅然之色。 心中怅然若失的不仅仅有永庆,还有曹颂。自打昨日从广化寺回来,他就抓心挠肺地难受到现在。 玉蜻身上的伤已经好了,面上的疤痕却没有消。初瑜因怜惜她,特意从淳王府那边讨了去年五格格用的方子。但是玉蜻脸上的伤痕大,又是冬天,伤处不易愈合,效果便不明显。 玉蜻正好端茶上来,见曹颂长吁短叹,问道:“二爷,这是怎么了?” 曹颂抬起头,视线正好落在玉蜻脸上的疤痕处,眼中多了些愧疚,开口道:“怎么还不见好?这要是好不了了,怎么办?” 玉蜻将茶盘放下,淡笑道:“好不好又能如何?要是二爷瞧着碍眼,那往后奴婢就不近前侍候。” 曹颂皱眉道:“爷不是那个意思,女人家不是都爱惜容貌么,爷是怕你难过。” 玉蜻听他这般说,不晓得是欣慰,还是意外,怔怔地没有说话。 曹颂站起身来,将玉蜻的脸仔细瞅了,玉蜻左脸颊还好,疤痕短,已经不明显,右边脸颊却是两条寸长的疤痕。 曹颂越看越气,攥了拳头,咬牙道:“你且放心,爷心里记得这个仇,总有一日要弄死那个老虔婆给你出气。” 这话却不是头一遭说,玉蜻只是听过便罢。 有兆佳氏在,张嬷嬷如今却是得意之时,就算是曹颂,也不好拿她怎么办。 曹颂说完,自己也觉得有些没滋味儿,道:“往后……往后,我定好好带你……” 玉蜻听了,不禁眼圈发红,低头不语。过了好一会儿,她方轻声说道:“说起来,奴婢倒是要恭喜二爷了!听玉蝉她们说起,好像二太太今儿又打发人往舅爷家去了!” 曹颂不听这话还好,听了皱眉不已,跺脚道:“恭喜什么,这算什么好事不成?哥哥也真是的,怎么还不回来?不行,我得去梧桐苑找嫂子说道说道去!”说完,也不待玉蜻回话,急急忙忙地出了屋子。 玉蜻看着门帘子“啪嗒”一声撂下,又看了看几案上一口也没动的茶,喃喃道:“娶亲不是好事么?” * 梧桐苑,上房,西侧间。 **在推着摇车,恒生睡得正香。初瑜则叫喜云她们取了白纸同剪刀,坐在炕沿上剪小人。 恒生这两天晚上老哭闹,虽然孩子小,晚上哭闹是常事,但是初瑜也不敢疏忽。因此,按照早年叶嬷嬷所教的,剪七个手拉手的小人,用来占卜恒生是否生病。 连剪了几次,才算成形,初瑜松了口气。喜云已经寻了一只半尺高,一尺见方的铁皮盒子,送过来。 初瑜将小人放在盒子里,因怕五儿看到弄坏了,叫喜云寻高的地方搁好。 按照民间老说法,想要占卜“夜哭郞”是否病了,就要在子时将这纸人头朝里、腿朝外,放在小孩睡觉的炕边地上。然后,从灶坑里铲一铲子灶灰来,倒在纸人上,用盒子扣好。 待到第二天一早,打开盒子看。要是纸人烧着或者烧没了,孩子就没事;要是纸人儿没烧着,那就是孩子病了,要打发人往纸铺请“白马先锋”。 “白马先锋”就是一张神仙,上面就是穿着马褂、顶着花翎的官员,骑着一匹白马。 这“白马先锋”请回来后,在孩子炕前的桌子上供半晚,待到了子时焚烧,意思是神灵骑着白马去追孩子的魂魄去了。 炕上剩下的纸还没有收起来,便见五儿牵着四姐的手进来。看到炕边上放着的白纸,两个小姑娘极是欢快地进前去。 看到恒生的摇篮在,五儿小声问道:“嫂子,这个是要给我们剪嬷嬷人的么?” 四姐在旁,也睁着眼睛,满是期待地看着初瑜。 初瑜摸摸她们小姐两的脑瓜,问道:“四姐儿与五儿想玩‘过家家’了?” 两个小姊妹忙不迭地点头,初瑜见她们这般期待的样子,不忍让她们失望。因此,她便拿了两张纸,剪了几个嬷嬷人。 她将嬷嬷人分给四姐儿与五儿,对她们说道:“恒生睡觉呢,你们去东屋炕上玩儿去!” 四姐儿与五儿应了,手拉手出去。初瑜吩咐跟着的**过去仔细照看,又打发喜彩往厨房给两个小姑娘取点心。 喜彩前脚才出去,后脚喜烟便进来回道:“格格,二爷来了,要见格格,在院子外候着呢!” 初瑜低头看了看衣裳,打发人请曹颂进院子后,又将喜云翻出的马甲穿上,才到中厅来。 曹颂已经进门了,面色带了分急色,却没有立时说话,只是叹了口气。 初瑜年岁虽说比曹颂还小一年,但是因曹颙的缘故,将曹颂当成亲弟般待的。 见他如此,初瑜笑道:“这是怎么了,瞧你急匆匆地进来,怎么又没动静?不是说来寻我的么?要不,你是要等着找你哥哥?” 曹颂抓了抓头皮,吭哧了一会儿,才道:“嫂子,昨儿弟弟去广化寺了!” “广化寺!”初瑜点点头,道:“是了,昨儿是十五呢!只是二弟怎么想起拜佛去了?” 曹颂脸色有些红,咬了咬嘴唇道:“嫂子,弟弟是瞧静惠丫头去了!” 听曹颂提到“静惠”,初瑜收了笑,低着头,一时没言语。 玉蛛被打死之事,引得曹颙大怒,就是初瑜心中也不是不恼的。 她虽说喜欢静惠,但是本就不赞同这门亲事,怕曹颂孩子心情,委屈了静惠。兆佳氏又是这样凌厉的性情,就静惠那个温顺的样子,哪里够她敲打的? 因此,她便不想再掺和这件事。 曹颂见初瑜不应声,神色讪讪地,说不出话来。 初瑜见他尴尬,心中一软,温言道:“既是二弟去广化寺了,那瞧见静惠丫头没有?是了,她家老太太多是初一、十五进香礼佛的。” 曹颂小声应道:“就远远地见了一面,静惠个子比原来高了!” 初瑜点点头,道:“这转眼都两年了,静惠那年十五,今年该十七了!” 曹颂看了初瑜一眼,有些迟疑地说道:“嫂子,今天广化寺除了董鄂府的,还有一家辅国公府的女眷进香。听着他们家的长随无意说起,说是……说是要相看静惠的……”说到最后,已经是涨红了脸。 初瑜瞧着曹颂这样,劝道:“未必作准呢,二弟先别急,咱们使人打听就是。” 曹颂抬起头来,郑重道:“嫂子,您可千万上心。弟弟使人打听了,那辅国公家的儿子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不说,整日里追着打人。就算弟弟是个没福的,静惠丫头也要寻个妥当的人家才是。” 初瑜听了,不由讶然出声,道:“怎么会如此?她祖母怎么肯依?” 董鄂家是满洲大户,入国公府做夫人已经去屈就,何至于此? 曹颂握着拳头,道:“嫂子,弟弟没扯谎,确是如此。弟弟开始也以为听错了,使人打听了小半天,他家的儿子就是个哑巴。” 初瑜不由怔住,实想不通为何静惠的祖母觉罗老太太为何会允许这样的人家相看自己的孙女。 * 绒线胡同,董鄂府,内堂。 觉罗氏拄着拐杖,坐在堂上,看着站着的噶礼与色尔奇兄弟,怒道:“老身不管这是你们兄弟谁出的幺蛾子,且趁早死了心。虽说静惠这丫头无父无母,天可怜见还有老身这个祖母在,断不容你们如此作践她。” 噶礼腆着脸道:“额娘,辅国公赖士是正经的黄带子,论起门第来,也不算辱没咱们静惠。” 觉罗氏听他如此说,气得不行,青白着脸道:“你是将老身当成瞎子、聋子不成?老身倒是不晓得自己个儿的孙女如何差了,非要上赶着去嫁个哑巴丈夫。” 噶礼见觉罗氏晓得对方底细,不敢再辩白。色尔奇道:“额娘,这也是为了咱们董鄂家啊!赖士是八阿哥倚重之人,咱们府同他家结亲,往后大哥与侄儿的前程也好有着落……” 未等他说完,觉罗氏已经怒斥道:“浑说什么!男人家的功名,是要靠女人来换的么?你们兄弟也是知天命的年纪,怎么还是想不透?既是自己因德行失了前程,就老老实实、本分做人就是。” 色尔奇还要反驳,被噶礼一把拉住。 觉罗氏又训斥了两句,才叫他们兄弟出去。 一出了屋子,色尔奇就带了几分埋怨道:“大哥为何拉着我,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能任由她当家?这门亲事已经说得好好的,要是不成的话,往后在八爷那边儿更是不好说话了!” 噶礼被罢官革职了两年,心里也是抑郁,阴沉着脸道:“即便如此,二弟也不可鲁莽,你忘了她的脾气,是吃软不吃硬的。要是咱们真惹恼了她,到太后面前告咱们兄弟忤逆,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色尔奇带着几分不甘心,道:“就算如此,咱们也不好就这样纵着她,总要好好想个法子才是。” 噶礼摇摇头,叹道:“还能有什么法子?就算再不满,只要她活着一日,咱们便只能恭敬着。要不然,别说同族的亲戚如何看,传到御史耳朵里,传到御前,那可没有好果子吃。” 色尔奇听了,不由嘟囔道:“这老婆子都七老八十的人了,怎么还这么硬朗?”说到最后,神色变得有些古怪。 噶礼想着今日的门庭冷落,怀念江南意气风发的日子,对觉罗氏的埋怨也多了几分:“老太太也是糊涂,孙女再好,也是别人家的,还能亲过儿子、孙子不成?这要是能重新出仕,往后搏个好前程,不是能越发地孝敬她么?” 色尔奇摇摇头,道:“哥哥,您还做梦呢?但凡要是能为咱们想,她能跑到御前保张伯行去?当初的案子,六部官员保哥哥的多,只因老太太多事,才使得万岁爷改变了主意!” 噶礼想起往事,脸色更黑,止住脚步,回头望了望老太太的院子,半晌没有吭声… * 觉罗氏屋子里,静惠小脸惨白,看着祖母说不出话来。 觉罗氏晓得她是被相看的事唬住了,拉着孙女的手,心疼得不行,劝道:“惠儿别怕,祖母已经骂了他们,他们不敢再胡闹。不管你大伯伯母如何,你父母早年也留了份嫁妆给你,还有祖母这边也有些私房。就算舍了祖母这张老脸,也要给你寻个好亲事,要不祖母实无颜面见你阿玛额娘去…… 第三百八十九章 饵食 第三百八十九章饵食 城西,什刹海,后小井胡同。 这是个四合院,住着是一户寻常的旗人人家。祖先也是有功名的,只是传了几代,如今的家主海山只是个寻常旗丁。因有次操练时,惊马摔瘸了腿,如今并没有随营当差,只领份银钱在家过日子。 家里除了媳妇,还有一双儿女。 这屋子也是祖产,一家四口住了两间上房,东厢房与西厢房租给了两户在城里打零工的老实人家。 这天入夜,海山在南炕搂住媳妇,将媳妇身上脱了个干净,就琢磨着等孩子们睡了,好同媳妇“敦伦”、“敦伦”。女儿还小,尚未断奶,在南炕摇篮里已经睡了多时。偏生北炕上的儿子,翻来覆去的,跟烙饼似的折腾没完。 海山哪里还忍不住,手已经在媳妇身上动了。他媳妇忙掐了他一把,小声道:“儿子没睡呢!” 海山心里有些恼,带着几分生气道:“保住,咋还不睡,明儿还要去学堂,仔细先生打你板子!” 就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保住披了被子,趿拉着鞋下了北炕,过来到父母身边,低声道:“阿玛,儿子下学在海子边儿挖了坑,钓鲶鱼呢,怕明儿起晚了,让早起遛弯、遛鸟的那些个家伙捡了便宜去。” 因外头有月亮,屋子里并没有全黑,影影绰绰地看到些人影儿。 海山还没有说什么,海山媳妇已经从被窝里伸出手来,往保住的耳朵上摸去,一把就拉了他的耳朵道:“怪不得回来,弄了半身泥,你这浑小子,啥时候能不淘气!” 保住耳朵被拽得生疼,带着几分委屈道:“不是白大娘说额娘奶水不够,要吃鱼么?” 海山听儿子这般说,刚才一肚子的邪火也烟消云散,拍了下儿子的肩膀,道:“好儿子,长大了,快去睡吧!明早儿让你额娘叫你,阿玛同你一块儿收鱼去!” 保住不过十来岁,挺了大半夜,也有些熬不住。听父亲这般说,他打了个哈气,回北炕去了。 少一时,便有细细地鼾声,保住已经睡着了。 海山媳妇叹了口气,对海山道:“爷,要不我托白大娘寻个零工吧,贴补贴补家用也是好的!” 海山听了,闷声道:“妞还不到一生日,家里事儿还多,你有三头六臂不成?儿子已经十岁了,再熬吧几年,等他到十六,能领钱粮了,日子就宽裕了!” 海山媳妇揉了揉自己的胸,道:“好好的,这怎么就没奶水不够了,这一冬天可没少吃鱼?”说到这里,叹气道:“要是生的是小子就好了,保住兄弟一个,实在单薄了些。” 海山闻着媳妇身上的奶香味儿,低声道:“真没有了么?让我吃一口。” 海山媳妇被他弄个直痒痒,嗔怪道:“这都多大人了,还同妞儿抢奶吃。” 因是纳罕,她不禁自言自语道:“这不会是又有了吧?” 海山已经压倒媳妇身上,喘着粗气道:“有了好,生了儿子领钱粮,生了姑娘选娘娘……” 这一夜却是过得极快,海山因睡得晚,早上还有些不耐烦起床,被他媳妇给推起来。 保住已经穿好衣裳,洗漱完毕,拿着个竹筐,等着了。 海山抹了把脸,披了衣服同儿子出了家门,往海子边儿去。 时下,已经是二月下旬,早春天气, 保住虽是心下着急,但是顾及到父亲腿脚不方便,耐子性子慢性。胡同里的人家,有起的早的,三三两两的遇到,海山少不得问上句“您吃了么”、“您早”的应酬话。 保住挖坑的地方,是海子南岸一处浅滩,在几棵榆树中间,位置还算隐秘。 保住也顾不得湿鞋,趿拉趿拉地往前去,蹲下身子看了。两尺见方的泥坑里,正陷着一尾鲶鱼。 “阿玛,阿玛,快来!”保住乐得不行,连忙招手。 海山背着手上前,也不禁裂了嘴笑了。 这鲶鱼有一尺来长,他忙用双手抓了,却是溜滑。抓了好几下,才抓住,装到篮子里。估摸着分量,得有一斤半小二斤沉。要是在市场卖去,这么条大鱼怎么也得一钱银子。 父子两个提了篮子,欢欢喜喜地回家,路上爷俩儿个还商量着,今晚上还来放饵料来。 海山媳妇已经蒸得了白菜团子,熬好了小米粥,摆好了炕桌,等着爷俩回来吃早饭。瞅见逮了这尾大鱼,她也是满脸欢喜,摩挲着儿子的脑袋头道:“额娘的好儿子,有出息了!” 保住被夸的不好意思,红着脸道:“学堂要晚了!”说完,抓了个菜团子,拽了书包就走。 海山忙吩咐一句:“下了学早点回来,让你额娘给你炖鱼吃!” 海山媳妇看着竹篮里里还用力摆尾的鲶鱼,迟疑了一下,对海山道:“爷,要不咱把这鱼沿街卖了吧?能值百十文银子呢?” 海山听了,立时黑了脸,往炕上一坐,冷笑道:“爷可丢不起这人,这日子还叫人过不过!” 海山媳妇叹口气,没法子,丈夫还端着旗人架子。想到这鱼是儿子一番孝心,她便也没什么舍不得了。她一边拿了碗给丈夫盛粥,一边问道:“爷,一会儿有卖豆腐的,咱买一块炖鱼?” 海山脸上这才好些,道:“嗯,要多熬些火候,熬出白汤来,味道才足。” 少一时,两口子用完早饭。海山端着棋盘,往胡同口找人下象棋去了。海山媳妇喂女儿吃了口奶,将女儿悠着了,到外屋收拾鱼。 鲶鱼没鳞,拾掇起来倒也不费事,转眼就开膛破肚了。因这鲶鱼大,海山媳妇舍不得扔了鱼肠,便寻了剪刀来,从中剪开。 待看到鱼肠里红红白白的一物,海山媳妇初还没反应过来,拿在手里仔细看着。 待看清楚那半拉手指甲盖儿,晓得自己拿着的是半截手指后,屋子里立时传出刺耳的尖叫声“啊……” * 曹府,梧桐苑。 曹颙坐在炕上,看着桌子上的饭菜,半点食欲也没用,张嘴打了个哈欠。 今天没朝会,不用那么早去衙门,所以他很晚才起。尽管如此,他仍是困乏得不行。 看着初瑜的脸上也难掩疲色,曹颙不禁埋怨道:“这小家伙体力也太足了,怎么能一哭一晚上?之前请的那个太医稳当么,要不要再请一个过来?不说别的,这样哭下去,恒生的嗓子也受不了。” 初瑜盛了一碗粥,送到曹颙面前,道:“额驸,要不请个萨满进府里做场法事吧?” 萨满,就是跳大神的。 曹颙听了,忙摇头道:“那都是愚民的,哪里能信的?要是让她们折腾,别说是孩子不舒坦,就是孩子没毛病,也能折腾出乌七八脑儿的毛病来!” 桌子里的小菜,除了曹颙常吃的几个外,还添了一道炸肉松。初瑜怕曹颙常吃素淡的,身子受不住,便吩咐厨房将肉菜精细了做,隐去腥膻之气。她还以为丈夫不爱吃肉菜,是嫌有着荤腥味,所以这样吩咐。 曹颙其实是挑食之人啊,只是因为懒,不愿意费心思在吃食之上罢了。几个月的清淡吃下来,他也惦记着想吃肉了,只是看着红彤彤的,有些恶心受不得。如今,这一小碟子炸肉松,用得是猪里脊肉,泛着黄白,上面撒了花椒盐,就着粥吃,却是让人食欲大震。 曹颙喝了一碗粥,吃了两个小花卷,撂下了筷子。 想起程梦星这几日便要成行,他对初瑜道:“前两日我同你说的那件事如何?今儿我早点从衙门回来,下晌咱们去瞧程梦星去,顺便同他外甥女见一见。在京城做买卖行,但是钱庄却不是她这个身份好涉足的。四九城的那几个庄子,哪个背后没有人?” 初瑜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迟疑了一下,道:“额驸,这……” 曹颙顺着她的手望去,四个半月的肚子,已经有些显怀了。 曹颙忙扶她到炕边坐下,道:“瞧我粗心,还劳烦你做这些,快坐着,别累着。咱不去了,打发人接她过来说话。”说着,去接她手里的杯子。里面是半杯牛奶,曹颙每早都要喝的。 初瑜苦笑不得,道:“瞧额驸说的,端个杯子还能累着了!” 曹颙笑道:“咱们夫妻两个,你这般辛苦生孩子,还要操持家务,我在家里却跟大爷似的,实不应该。往后,我侍候你。” 初瑜听过就罢了,哪里有几个爷们做家务活的? 坐到炕上,她想起曹颙前几日所说的,带着迟疑问道:“额驸,您瞧初瑜能行么?” 曹颙道:“不过是对个账、查个账,有什么难的?不说韩江氏,就是咱们在南头的买卖,我也早就想着让你把着账了。早先怕你不耐烦这琐碎之事,如今想想,你是内当家的,这些事早学晚学总要会的。你也不用着急,咱也不说一时半刻非要学会,你拿它当个消遣看就是。” 初瑜想着自己能为他分担杂事,心里也甚至欢喜,不过想到那尚未谋面的韩江氏,对曹颙道:“额驸,既是咱们为了还程先生的人情,帮衬一把,那五五分成是不是多了?” 曹颙摇头道:“不多,若是少了,她又该觉得京城的买卖好做了!若不是怕惹眼,开间洋货铺子是最好的,这京城一年到头的送礼,没完没了的。咱同她说说,不开洋货铺子,也就可着送礼的这些东西卖,进些各地的稀罕物。我使人打听过了,要是投奔到各王府下面的买卖人,四六分成也是有的。咱们五五,算是公道的。”说到这里,却是有些犹豫,道:“这外头都有人说你是妒妇了,如今又添了贪财这一条,要不咱再想想其他法子?” 初瑜摇摇头,道:“不碍事,别人说初瑜如何又怎样?只要额驸不那样看待初瑜就成。再说,额驸不是说了么,平王府与阿玛那边不方便,要不挂在王府名下是最妥当不过的!” 曹颙听到初瑜提起这个,小声说道:“你可晓得,我为什么说不妥当?” 初瑜却是不知缘故,扬起小脸来瞅着曹颙。 虽然背后说人不好,但曹颙想起两处王府那边,还是对初瑜说道:“我实是信不过岳父与姐夫他们两个!” 初瑜听了,脸涨得通红,问道:“程先生的这位外甥女是个美人?” 曹颙摇了摇头,道:“美人不美人不好说,只是年轻女子,拾掇起来有几个难看的。虽说只接触过几次,但是瞧着是极自尊要强的女子。她是不晓得,越是在权贵眼中,她这样的烈性子才更容易引得人想要去驯服。等到她来了,你要同她说清楚,还是安心地当个东家,寻两个妥当的掌柜的看铺子。” 初瑜对曹颙道:“额驸不见见?” 曹颙道:“今天我见见,但还是由你同她说话儿。往后瓜田李下的,要是没有什么大事,就让她使人找你对账。” 见初瑜点头应了,曹颙道:“这算是给你添活呢,你烦不烦?” 初瑜笑着摇头,道:“烦什么?初瑜巴不得额驸什么都同我说,使初瑜能多为额驸分忧解劳才好……” 第三百九十章 妻妾 第三百九十章妻妾 西单牌楼,太仆寺衙门。 从一早开始,伊都立就始终是一脸笑模样,坐也是坐不住了,就在各人眼皮底下转悠。他嘴里哼着小曲,什么“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什么“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听得唐执玉直皱眉,曹颙见伊都立有些过了,请到一边道:“大早上的,这是有什么美事儿?合不拢嘴似的?” 伊都立这方晓得自己个儿失态了,有点不好意思地道:“这……这,我实是达成个大心愿,才高兴的有些忘形了,大人莫怪!” 曹颙见他窘迫,摆摆手道:“乐呵归乐呵,没啥可怪的,只是这曲子,是‘牡丹亭’里的吧?在衙门里终是不妥当,没瞧见唐大人的脸色儿都绿了!” 伊都立听了,忍不住笑了,道:“那个唐书呆,整日板着个脸,实是没意思。”说到这里,带着几分显摆与几分卖弄道:“孚若,说点儿男人的事儿给你听听啊?可不许告诉别人去。” 两人说起来,还是伊都立辈分高,但是因年纪相差不大,两人私下说话,就随和些。 因手上没差事,又见伊都立恨不得脸上刻着“我要说”三个字,曹颙往椅子里一靠,道:“要想说就说,太私密的就算了,万一哪天说走嘴了,岂不是对不住您!” 伊都立憋了这许久,哪里还能耐得住?迫不及待地说道:“平素说走嘴没什么,只是别当着曹颂他额娘说。”说到这里,眉飞色舞,满脸欢喜地道:“我要纳个外室了,日子已经订好了,二十六,到时候儿孚若定来吃酒!若是不来,我是不依的!” 曹颙心里盘算了下日子,昨儿刚过的清明,今儿二十二,这眼瞅着没几日功夫儿了。 可想想觉得有些奇怪,就算要纳妾,为何不纳回府里去?伊都立的嫡妻是已经致仕的老尚书玛尔汉的六女儿,是十三福晋的姐姐,出了名儿的贤惠人。 伊都立是大户人家子弟,家中的庶子庶女好几个,想来妾室也少不了的。 心中想着,曹颙就问出口来。 伊都立听了,苦笑道:“我何曾不想纳进府去,可她却只是不肯。说是做偏房已经是够委屈,实不能再仰人鼻息,还是这样两下里住着才好。” 虽还没见过那女子,但是这句话却是对了曹颙的胃口。他斜了伊都立一眼,道:“听着口气,对方也是个好强的女子,并不是攀附于你的,老实交代,到底怎么哄骗人家小姑娘的?”说到最后,带着几分戏谑。 伊都立摸了摸下巴,迟疑了一下,终是说道:“孚若,说起来,你是认识的,就是上次咱们在酒楼遇到的杨氏,管你叫姐夫的那个!” 曹颙听了,甚是意外,脸上止了笑,略带狐疑地打量着伊都立。 在李鼎出事后,因曹颙跟李家大管家跑了几日,对杨瑞雪的情况也晓得了大概。不过是李鼎用来招待人的暗娼罢了,难道伊都立就是昔日李鼎的座上宾? 李鼎“生死未卜”,要真是昔日故人的话,怕是为了避免嫌疑,对杨瑞雪指定远远地躲着,应不会这样壮着色胆着急往身边儿紧着划拉吧? “您这是……这是什么时候订下的?”曹颙忍不住问道。 伊都立摸了摸光脑门,“呵呵”两声,道:“孚若,不瞒你说,打在酒馆里碰上她,我就有些瞧上眼了!当初还当她是轻浮女子,想着怎么能够上手。没承想,她对孚若又是‘姐夫’、又是‘狠心’,倒像是对孚若有情。一个女子,当什么,我便歇了心思。 腊月里,有一回去海子那边串门,刚好遇到她出门买东西。我认出她来,这才上了心。 因晓得她寡妇失业的,我便动了心思,想着以物诱人、以情动之,没想到却碰了好几回子钉子。这费了好几个月心力,恨不得就要跪下来求爷爷告奶奶了,她才算是点了头儿。跟我是跟我,却不肯进我家门。” 他说话期间,曹颙一直在看他的神色,见他不似作伪,心里松了口气。是腊月里开始的孽缘,那应是与李鼎宴请无干系。 关键是伊都立背景太复杂,索额图的外孙,应该算是太子党余孽;十四阿哥的大舅哥,应该能归到八爷党去;十三阿哥的连襟与好友,这又能归到四爷党去了。 想到这些,曹颙瞧着伊都立的眼神有些深沉。虽然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都是身份所致,但是伊都立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不倒翁。 就算是曹颙,布局多年,也不过是因心里有数,有意地亲近四阿哥,远着太子与八阿哥等人。这样的话,却少不得得罪八爷党的那伙子人。 伊都立却是因这些亲戚关系,使得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加上他平日大大咧咧,很是直爽痛快的汉子,所以还真没有人会去为难他。 伊都立见自己说完,曹颙不应声,问道:“怎么?孚若是笑我风流了?” 曹颙摇了摇头,道:“没有没有,只是记得她还有家人在江宁。” 伊都立听他说这个,道:“嗯,瑞雪同我说了,央求我使人往江宁接她母亲兄弟来京。对了,郑家兄妹的事儿,我也听瑞雪说了,她父亲委实不是东西。只是如今死者已逝,生者总要好好的活着才是。他们是至今骨肉,老死不相往来也说不过去。孚若还是想个法子,让他们兄妹之间相认吧!” 杨瑞雪这是要靠着伊都立,摆脱李家;还是要接近伊都立,为李家收集情报? 曹颙一时想不清楚,琢磨着要不要提醒伊都立两句,听到伊都立提到郑家兄妹,他有微微皱眉道:“那是他们兄妹的私事,我实在不方便插手!” 伊都立有些不信,诧异道:“咦,不是说郑家兄妹是孚若家的下人么?难道我听错了?” 曹颙道:“他们兄妹是自由身,妹子已经出嫁,哥哥只是因娶了我家管家的**,在曹家当差罢了!” 伊都立笑道:“自不自由身的碍什么事儿?难不成赏了自由身,就不是奴才了?这事也不急,这心结也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开的,往后我倒是要瞧瞧这位大舅子,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明明丰德、丰彻的阿玛才是你的大舅子,白柱才是你的嫡亲小舅子,好不好? 曹颙面上笑着,心里还在想着李鼎当初的座上客,到底是哪几位。 这好不容易熬到正午时分,衙门里可以走人了,伊都立便似片刻也不能留的,满脸带笑、风一样地走了。 虽说曹颙自己就一妻,没有妾室通房,但是这些年通过身边的人,也晓得些妻妾之说。 这妾是分“贵妾”与“贱妾”之分的,像当初打着道台族侄女旗号嫁进曹家的路眉,还有淳王府福晋外甥女的巧芙,就都是“贵妾”了。虽说要在嫡妻面前服帖,但是也不是任由打骂的。 还有生育了儿子,儿子又取得功名,或者在家族中很有地位的,也算是熬成“贵妾”。 除了这两种外,其他的妾,丫鬟收房的,名妓从良的,寡妇再收的,都是“贱妾”之流。 杨瑞雪虽然手有余资,但是出身商贾之家,又是再嫁之身,在京城也没有什么倚仗。要是进了伊都立家,生死都在主母手中捏着。 她选择做外室,也是无奈之余取的下下策罢了。 虽然晓得她处境不堪,但是曹颙实无法对她生出怜惜之意。左右郑虎就要到京城了,到时候还是问问他的意思。要是他认这个妹子,就想法子帮衬一把;若是他不认,就随她折腾去吧。 与人为妾,自是与过去不同。看在郑家兄妹份上,曹颙还真希望她能安安分分地跟着伊都立过日子。 待回到府上,已经是未初(下午一点)。曹颙想着好几天没给兆佳氏请安了,进了二门后,便往芍院去。 兆佳氏坐在炕上,皱着眉头,对绿菊道:“京城的菜怎么这般贵?两只鸡要二钱六分,两只鸭子就要四钱,两只羊要四两,这还叫不叫人过日子?” 说到这里,她摇摇头,对绿菊道:“这里面指定有猫腻儿,你打发小丫头,仔细打听了,看看如今的采买是哪个?不能让这些黑心的混账羔子密了钱去!” 绿菊有些担忧地看了兆佳氏一眼,道:“太太,采买是您上月才安排的陈东啊!” 陈东家的是兆佳氏的陪嫁丫头,因此他们两口子都是兆佳氏的心腹之人。一个委了采买,一个在兆佳氏身边当差。 兆佳氏这脸色儿才好过来,道:“是他啊!” 她自己也觉得不对劲儿起来,对绿菊道:“你说我这是怎么了?这怎么什么都忘呢?不管是府里的事,还是这院子里的事,回头就不记得了。今儿早上,我那烟口袋,不是还找了好一会子么?” 绿菊心下也不放心,思量了一回,小心翼翼地说道:“太太,要不打发人去请太医过来瞧瞧呢?” 兆佳氏忙摇头,道:“请什么太医,我又没害病?那可是白请的,一次要二两银子呢!也就是咱们这样的人家,吃穿不愁,也能看个病。换作寻常百姓,一年能不能攒下二两银子还是两说呢。那要是生病,可不是愁死人了!” 绿菊笑道:“瞧太太说的,百姓人家,要是小病小灾的,咬牙能挺就挺过去了,实在受不住,胡乱抓一副药,也就对付了事,听天由命!”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廊下有丫鬟报:“太太,大爷来了!” 兆佳氏坐直了身子,道:“请大爷进来吧!” 曹颙进来,给兆佳氏请安,坐在椅子上,陪着说了两句闲话。 虽说兆佳氏面上带着笑,说话比过去和气许多,但是曹颙却隐隐地觉得有些个不对劲。 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是屋子里空了不少的缘故。百宝格上,摆放的一些看件已经收起来了 待回到梧桐苑,他问起初瑜来,答案却是颇为意外。 “怕摔了?”曹颙用手比划了一下,道:“那百宝格四、五尺高,四姐儿与五儿两个才多大,哪里够得着?再说,她们两个都不是爱淘气的,怎么会想起怕摔东西。” 初瑜迟疑了一下,道:“那些玉石摆件都让二太太使人收起来了,又打发人来,说想要去库房里寻些结实的摆呢,省得雪洞似的不好看!” 曹颙这才听明白其中之意,想着兆佳氏动这样的小心眼,着实好笑,问道:“二太太是越来越没意思了,你是怎么回的她?” 初瑜道:“因怕开了这个头儿,后面的不好应对,便说库里的东西都是有数的。二太太要是想换摆件的话,过两日打发人去芍院先清点。然后归库后,再由着二太太来寻可用的物什。二太太听了,便歇了动静,再也不提此事了!” 曹颙听了,不由笑着点头:“这样最好,不能惯着她,但毕竟是长辈,要看在小二他们面子上,还不能太硬了。这般尺度最好!” 初瑜听曹颙赞她,抿嘴一笑,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道:“额驸,孩子今儿动了……” 第三百九十一章 营生 第三百九十一章营生 什刹海,李家别院,前厅。 杨瑞雪手里拿着账簿,听银楼掌柜的报账。因银楼头年里进的一些子头面首饰,结果后来都没卖出去,压了许多银钱在里头,这账面儿上的资金有些不足,所以掌柜的来寻杨瑞雪。 虽说杨瑞雪在江宁时并不曾管帐,但是毕竟商贾出身,对这些也都是打小儿就熟的。 看着账簿上一排的“双花石榴簪”、“如意牡丹簪”、“执莲童子簪”、“寿字团鹤簪”、“喜鹊登梅簪”,杨瑞雪不由叹息一声,心里头却已了然。 这喜欢首饰,愿意逛银楼的,多是大姑娘、小媳妇儿,这些样式却是太老旧了。就是她的首饰中,虽也有这些的簪子,却多是外祖母留给母亲的陪嫁之物。 这个掌柜的,怕不是个做银楼生意的内行。 因银楼是李煦给的,这掌柜的也是李家使人请的,杨瑞雪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如今不同往日,往日她不过当银楼是个消遣,没事去转转,权当散心。 如今,杨瑞雪却是拿银楼当个营生待的。她已经说动伊都立使人南下接她母亲与女儿去了,到时候一家人团聚,就在京里好好过日子。 来京城将近一年,杨瑞雪是瞧出来了。那些所谓的官老爷实没什么可畏惧的,就是前门大街,穿着破旧的补服,去猪肉杠里赊上半斤的猪肉的比比皆是。 钱才是实在东西,伊都立不敢看轻她,还不是因为她家资富足,自己能养活了自己,不用仰人鼻息。相反的,伊都立虽说有爵有官,家里也有祖上的庄子,但是每个月能开销的银钱却是有数的,还不若杨瑞雪这边宽裕。 李煦是个大方之人,这个银楼只是为了哄杨瑞雪开心置办的。就是在离京之前,李煦还曾特意使人接杨瑞雪过府,住了一晚。 比起李鼎的薄幸,李煦倒是多情多了。不晓得是小别胜新婚,还是情之所动,李煦倒是有些老当益壮、老而弥坚之意,将杨瑞雪揉把得熨熨帖帖,险些魂飞魄散。 床笫之间,贴面吻颈,少不得窃窃私语。其中说了什么,却只有杨瑞雪晓得…… 那掌柜的听到东家叹了口气后就不吱声,有些忐忑,抬头细看。却是见她粉面含春,双眼有情,坐在那里不晓得想什么。 这掌柜的虽说年过不惑,家里的儿女也有杨瑞雪这般大的,但是见她这般风情,仍是忍不住直了眼。 待杨瑞雪从沉思中省过来,便见掌柜的这般痴痴呆呆的模样,不由地皱起眉来,冷哼一声。 那掌柜的才反应过来失态,忙低眉顺目耷拉了脑袋。 杨瑞雪是见惯了男人好色失态的模样,心里也不很恼。她放下账簿,摸了下头上戴着的宫花,心下一动,对那掌柜的道:“你先回去,春天的货先别紧着上,我思量两日,看看有什么其他章程没有。” 那掌柜的忙应下,小心翼翼地上前取了账簿,退了下去。 杨瑞雪从头上摘下宫花,又从手腕上褪下一串珠子。 说起时兴首饰来,都是由宫里传下来的。要是能早早得了宫里新制的宫花样子,那要是寻几个手巧的妇人日夜做起来,不是比什么都好。 还有就是珠子,她家的珠场虽说如今归了李家,但是总要寻地方卖的。京里贵妇,多喜欢珠饰。送女出嫁时,一套或者几套珠子头面是少不得的。 这两样,一个她懂行,一个不压钱,但是比那些样式老旧的金簪银镯什么的强百倍。 心里拿定了主意,她面上也多了几分笑意,看来等伊都立过来,问问他能不能寻到内务府的门路,请两个制花师傅来。要是事情能成,往后这银子可是少不得的。 她看了看日头,估摸着伊都立也该快到了,便到后院去梳妆打扮。 待杨瑞雪净了面,重新涂了粉,丫鬟迎春捧了身新衣服来,问道:“奶奶,您看这身行么?” 却是一身海棠红的春衫,杨瑞雪摸着那衣裳,神色中露出一抹自嘲。往后,这红色却是同她无缘了。 由妻做妾,心中怎么无憾?杨瑞雪站起身来,对迎春道:“就穿它了!” 少一时,杨瑞雪穿戴整齐,迎春忙不迭的奉承道:“奶奶穿这个颜色儿真好,衬着皮肤越发白呢!” 杨瑞雪揽镜自怜,可不是么,这红灿灿的衣裳,趁着她越发人比花娇。 杨瑞雪心里叹了口气,还是将这身海棠红换下。旗人最重规矩,就算伊都立如今待她如宝似玉,但是也不愿意见她不守规矩吧? 她寻了其他的衣裳换上,看着那海棠红的春衫,对迎春道:“这个收起来吧!” 迎春应声下去,杨瑞雪坐在梳妆台前发呆,不知在思量什么。 少一时,她便听到院子里脚步声起,转过头去望向门口,那挑帘子进来的,不是伊都立,是哪个? 伊都立手里拎着两个点心包,带着几分讨好道:“瑞雪,你瞧我拿什么来了?特意绕到前门那边儿买的点心,一包细八件儿,一包藤萝饼,昨儿你不是说想要吃这口么?” 杨瑞雪盈盈起身,脸上显出几分欢喜来,上前接过,道:“有劳伊爷费心了!” 伊都立带着些许不满道:“怎么还‘伊爷’、‘伊爷’的,叫‘爷’,这好日子不是没两天了么?”说着,便摩挲着杨瑞雪的胳膊,眼睛往床幔那边瞟。 杨瑞雪忙收了胳膊,将袖子拢好,侧着头道:“既是不差两日,那爷还猴急什么?” 伊都立上前,将她拉到怀里,狠狠地亲了一口,才放开:“这般吊着,真是要了爷的命了!” 杨瑞雪虽怕被看轻,要装矜持,但是也怕惹恼了他。忙伸出一双藕臂来,抱住伊都立的胳膊,连带着半个身子贴上,娇声道:“晓得爷疼妾身,只是礼法所限,等成亲了,妾身再……再好好侍奉爷……” * 畅春园,清溪书屋。 九阿哥在挨了一番训斥后,讪讪地退了出来,脸上却是有些不好看,嘴里嘟囔道:“狗屁礼法!” 还是那些买卖上的事,有御使弹劾到九阿哥头上,道是他身为皇子,“与民争利”,有违礼法。 康熙扳着脸上,劈头盖脸地一顿训斥,一句辩解的余地都不给九阿哥留。 九阿哥被喷了半脸的吐沫星子不说,还得了个罚俸一年,禁足三月的处置。他是出了名的财神爷,到不是心疼那几个小钱,只是这面子实在丢得忒大发了。 要是瞧着他做生意碍眼,为何不升升他的爵位?九阿哥对康熙不禁有些腹诽。 他如今不过是固山贝子品级,岁俸银一千三百两,禄米一千三百斛。虽说早年开府时,分到几处庄子与些银钱,但是身为皇子阿哥,这人情往来,却是使人不堪重负。 这京城各大王府,哪家没有买卖铺面的?不过是铺面不多,交给下人经营罢了。他这边比别人不同的,无非就是铺面多了些,另外就是他习惯自己把着账。 那银子可是好东西,没有银钱,就没有人情,没有人情,哪里给八阿哥造势、谋口碑去? 将产业都交给下面的奴才打理,九阿哥可不放心。就那些欺下瞒上的事儿,他还见得少了? 只是,瞧着皇父训人的样子,嗓门很大,精神头很足,不像是久病之人啊,那太医院的消息是怎么出来的? 是奴才们故意弄些个假消息来邀功,应该没有那么大的胆子;还是皇父已经是强弩之末,而今是硬撑着? 九阿哥正在心里嘀咕着,便见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小哥俩儿个迎面走来。 十七阿哥道:“怎么就跑了?我原瞅着那几只貂鼠都挺好看的,毛色儿也纯!” 十六阿哥摇摇头:“是跑了,还是叫那些个奴才私下里换了银钱,谁说得清楚?” 说话间,却是瞧见了九阿哥,小哥俩儿忙止步,退避一旁,腾出道儿让给九阿哥,同时道:“九哥安!” 九阿哥点点头,道:“十六弟安,十七弟安,你们这是要去见皇阿玛?” 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对视一眼,躬身回道:“嗯,是有差事要回禀!” 九阿哥脸上带了笑,道:“想必皇阿玛定是器重两位弟弟,这是交代了什么差事啊,能不能同九哥这闲人说说,怎么刚才听你们说什么貂鼠不貂鼠的?” 十六阿哥亦笑道:“不过是闲差罢了,哪有不能同九哥说的?前几日,畅春园总管太监到养牲处奏报,道是养貂所里有只貂鼠咬破了铁笼子跑了。先前使人去审过,道是因不谨慎,关笼子时不注意,使得貂鼠丢了,饲养的小太监怕受到惩戒,就弄坏了笼子说是自行钻出。皇阿玛不信,认为其中有谎,怕是奴才们有欺上瞒下,偷了御园之物弄坏偷卖之举,便打发弟弟同十七弟一道过饲养所那边看看!” 九阿哥听了,挑了挑眉,越发迷糊了。这芝麻绿豆大的事,也值当两位皇子阿哥去亲自探查? 皇阿玛是真老糊涂了,还是别有用意?九阿哥心里想着这些,急着要寻八阿哥商议,便也不跟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多说,冲两人摆摆手道:“既是有正经差事,那两位弟弟快去吧!” * 曹府,前院,客厅。 韩江氏坐在厅上,等着曹颙夫妇出来。她打量着四下的布置摆设,心里暗暗思量着,一会儿该如何行事。 曹颙打发过去接的人,只说是夫人要见她。曹颙这位夫人,可是郡主格格,韩江氏期待中带着些许好奇。 少一时,韩江氏便听到外头脚步声起,就听有人说道:“怎么这个时辰洒水,小心路滑!” 正是曹颙的声音,韩江氏从椅子上起身,就见曹颙扶着一年轻女子从门口走了进来。 那女子十八、九岁年纪,肤色白皙,略显丰腴,面上笑意盈盈。她梳着两把头,穿着件微微宽松的松花色旗装,脚上却没有穿着旗鞋,而是穿着软底短靴。 韩江氏打量着初瑜,初瑜也不经意打量着韩江氏,见她体态修长,容颜姣好,一身素淡、头上也只有两朵珠花,看着极是娴静秀丽,少不得心里赞一句。 曹颙扶着初瑜进了厅上,才放下手臂,对韩江氏道:“这位是内子!”说着,又侧过头对初瑜道:“这位就是程先生的外甥女韩夫人!” 韩江氏不卑不亢地福了福,道:“小妇人见过夫人,给夫人请安!” 初瑜点头回礼,道:“韩夫人不必多礼,请坐下说话!” 韩江氏口里应着,却没有马上落座,而是等曹颙与初瑜这两位主人坐了,方退后一步直直地坐了。 初瑜见她言谈行动之间,目不斜视,身子端端正正,心中对她便多了些敬意,并不因其商贾出身有所轻视。 曹颙挨着初瑜坐了,对韩江氏道:“程先生南下的日子订了么?” 韩江氏俯首回道:“多蒙曹爷惦念,舅父已经订好了二十六日动身……” 第三百九十二章 点心 第三百九十二章点心 曹府,客厅。 问了两句程梦星何时启程的话,曹颙便闭嘴,看了一眼初瑜。 初瑜晓得他是顾及韩江氏寡妇身份,要避嫌疑,便开口道:“听外子提起韩夫人预备在京城置产,这是要打算做何营生呢?” 韩江氏素日见外人,都是带面纱的,鲜少这般抛头露面。 今日来曹府,她这般素颜相对,一是因为曹颙已见过她的容貌,没必要再遮遮掩掩,二是要见曹颙这位身份尊贵的郡主夫人,那样儿显得不恭敬,小家子气。 现下,见曹颙似乎要放手,全部交由其夫人处理,韩江氏的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是瞧不起她的寡妇身份,不屑相对;还是因念及她这个身份,怕引起是非,才交代女眷照拂? 心中不敢做何想,既是初瑜开口详询,她这边也不好闭口不答,便侧身回道:“回夫人话,小妇人想要重操旧业,在京里置办一家钱庄!” 没想到真是起的这个念头,曹颙听了,不由皱眉。这京里权贵云集,钱庄生意哪里是她一个外乡人能随意涉足的?更不要说是个商贾身份的女子。 初瑜之前已经听了曹颙的意思,晓得丈夫是不赞成钱庄生意的,看了他一眼,见他果然皱眉,便心里有数。 思量了一回,她笑着说道:“钱粮是大事,买卖这块儿怕不好支起来,里里外外的麻烦事也多,韩夫人还有其他的打算没有?” 因之前曹颙已经同程梦星提过,京城的买卖难为,要不给韩江氏寻个世家府邸挂靠,要不就让她在曹家名下。 程梦星自是信得过曹颙,便说了由曹颙任意安排。因此,韩江氏也晓得这些是再次同曹家合伙做生意。 韩江氏听着这意思,是反对钱庄的,心里有些没底。不过,这些日子,她在前门那边已经开始寻铺面,也有好几种打算。 既是初瑜说钱庄买卖不好做,韩江氏稍加思索道:“早听说京城文人雅士多,权贵多爱名茶,不如开间茶庄?” “茶童子”的传言,初瑜是听过的。春天刚到京城时,每次出外应酬时,她都被各府女眷换着法儿的打探这个,实在是不胜其烦。 听到韩江氏提到这个,初瑜心中立时警醒。这茶叶买卖虽说赚钱,但要是与曹家扯上关系,那曹颙往后的麻烦指定少不了。她晓得丈夫的性子,是个躲着麻烦的。因此,她笑笑道:“茶叶利润虽丰厚,但是要有好茶园子才行。这般冒冒然涉足进去,不算是妥当。” 曹家曾经营过好几处茶园子,世人皆知。韩江氏也是因这个缘故,才提到茶叶生意的。 见初瑜再次否了,韩江氏不由一怔,有些不明白其用意。难道曹颙只是看在舅舅面上应付,这里却是敷衍了事,并没有合伙做生意之意? 屋子里正静着,就听到外头大嗓门道:“哥哥,有客?” 是曹颂与曹硕兄弟打外头回来,听说来了女客,觉得稀奇,过来看。 曹颂原是要打趣哥哥两句的,见初瑜也坐在堂上,摸了摸头脑,讪笑道:“嫂子也在呢!”嘴里说着话,眼睛却不经往韩江氏那边儿瞟。 曹硕跟着曹颂进来,给大哥大嫂见了礼。见曹颂失态,他不忙伸出手去拽了拽哥哥的后襟。 韩江氏已经垂下眼睑,眼观鼻,鼻观心,端坐入老僧。 曹颙见她这点岁数,便这般暮气沉沉,转又想到虽然被奴役,但是仍带着温柔笑言努力生活的文绣,心里不由唏嘘不已。 他“咳”了一声,对韩江氏道:“这是我家二弟,三弟!”说完,又对曹颂与曹硕道:“这是咱们的同乡,江宁六和钱庄的韩夫人!” 韩江氏见曹颙介绍,便站起身,福了福,道:“小妇人见过曹二爷、曹三爷!” 曹硕规规矩矩地俯身回礼,曹颂却是有些纳罕,脱口而出道:“六和钱庄不是姓江么,怎么出来个韩夫人?” 韩江氏涵养了得,倒也不恼,沉声回道:“小妇人娘家姓江,六和钱庄正是小妇人双亲所留产业!” “倒是半个同乡呢!”曹颂听过便罢,没有放在心上,而是举着手中的点心包道:“嫂子,弟弟去买了细点回来,嫂子不是最爱吃玫瑰饼么?弟弟买了一大包!” 初瑜笑道:“这两天正不耐烦吃东西呢,倒是要谢谢二弟费心了!” 只见曹颂手中一摞点心包,就是后面跟着的曹硕,一只手里也提溜着点心包。目测下来,总有十来包。 曹颙看了好笑,对曹颂道:“你们这是打劫点心铺去了,怎地买了这么多?” “绕是这样儿,弟弟还怕不够呢!”曹颂憨笑道:“哥哥嫂子,母亲的,弟弟妹妹的,还有田嫂子他们的,妞妞的,魏大哥他们院子的……都是大八件儿与细八件儿的,。” 曹颙见他能将众人都想到了,心里也很高兴。只是韩江氏在,也不好太冷落,他便点点头道:“既是如此,二弟与三弟便先去送点心,我同你们嫂子陪客人说会儿话儿!” 曹颂与曹硕躬身应了,又侧身跟客人韩江氏别过,才退了出去。 小哥俩儿刚走到门口,便听曹颙道:“慢着!” 曹颂与曹硕回过头来,曹颙的脸上比方才还欢喜,对曹颂招招手道:“二弟过来,将那大八件与细八件点心各拿一包给我!” 曹颂不晓得哥哥为何在客人面前如此,口中不禁嘀咕道:“哥哥这是饿了?”脚下却没耽搁,快步到曹颙面前,挑了两包点心出来。 大八件的八样饽饽是:福、寿、禄、喜、卷酥、枣花、核桃酥、八拉饼。细八件的八样饽饽是:杏仁饼、白皮饼、状元饼、大师饼、鸡油饼、囊饼、蛋黄酥与硬皮桃。不管是大八件,还是细八件,都是一套一斤。 曹颙仔细看了,见曹颂还在边上立着,摆了摆手,道:“去吧去吧,这两包点心先留在这边儿!” 曹颂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不好违哥哥的意,便稀里糊涂地走了。 曹颙却是眼睛一亮,对初瑜与韩江氏道:“我晓得该做什么买卖么!京里的点心铺子虽然多,但是翻来覆去卖的都是这几样。说起点心来,还是南面儿的点心细致,苏州的点心师傅是出了名的。南味儿点心偏甜,未必合京里人的口味,所以京里卖南味儿点心的铺面反而不如这京味儿点心的铺面多。不过说起来,在京里做官的,十人里八个是南面的人,这点心倒是不愁卖去!” 其实,他是想起稻香村来了。上辈子,他的父母可是就好这一口儿的,对稻香村的乌麻饼与牛舌饼都很偏爱。 稻香村的点心就是苏式为主,广式为辅,因其点心花样多,口味多,不管老人还是孩子都喜欢他们家的点心。 这要是比较起来,可是比现在京城买的这些点心精细多了。 江家在江宁,也是数一数二的富户,韩江氏打小便没缺过银子。其扬州母族那边,又是富甲一方的大盐商。 这点心铺子,却实算不得什么上台面的生意。因此,韩江氏听了,神色有些僵。她实是想不明白,当初上百万两银钱拍卖养珠方子的曹颙,怎么会在乎这些蝇头小利。 曹颙心里想得,却是个长久的营生。他用手指敲了敲椅子把手,道:“要讲究味道正宗,这工人可以雇京里的,大师傅与前堂伙计却是要从南面找。你也别着急,我写信给南面去,打发那边的管事直接去苏州寻几个好的点心师傅。广州那边,有魏信在,也写信同他说一声。那边有传教士,要是能寻个洋味儿点心师傅,那就更妥当了!” 韩江氏微微皱眉,道:“曹爷,这种铺面,店小利薄,经营何益?” 曹颙见她看不上这个,道:“京城这种走亲访友用饽饽,平素大人小孩零嘴是饽饽,赶上红白喜事,需要的还是饽饽。除了这个不说,应季的元宵、粽子、月饼、重阳糕等等,要是做出名头来。四九城五、六家铺子是少说。吃穿用度、吃穿用度,京里人讲究吃穿,这点心铺子做好了,一个字号闯出来,那可就是金字招牌!” 韩江氏犹豫了下,道:“委实利薄了些!” 曹颙见她如此好高骛远,正色道:“韩夫人,虽然看在程先生与令姐情分上,曹某愿意帮衬一二。只是曹某本身就是懒散性子,不愿意多招惹是非。对于韩夫人属意的钱庄生意,请夫人好好思量下其中难处。京城同江宁不同,都是旗人权贵,随便拉个人,就是带着爵,有着官身的。要是夫人执意要做钱庄生意,那曹某只能是说声抱歉了!” 初瑜本对韩江氏还颇有好感,但是见她这般固执,对于曹颙的好意也不领情,心里也有些恼。 韩江氏见曹颙已是这般说,再说下去也是无趣,便道:“这毕竟是要关系到日后经营的大事,请曹爷容小妇人思量几日!” 曹颙想了想,道:“韩夫人,这京城里买卖人家的典故,也传出不少来。你回到你舅舅家去,寻几个京里的老人儿,仔细打探打探,便晓得这京城的水深水浅了!” 韩江氏晓得他不会莫名其妙地说这些话,起身道:“曹爷的话,小妇人省得了。既是如此,今日小妇人便回去,这里谢过曹爷与夫人为小妇人安身之事费心!” 曹颙与初瑜也打座位上起身,同韩江氏别过。 初瑜身子不变,曹颙单独送出府又显得太郑重,便唤了管家来,将韩江氏的马车赶进院子,送她离去。 待韩江氏走了,曹颙使劲扥扥脚,叹了口气道:“这样好强做什么?赚出个金山来,也不过是吃一碗饭,睡一间屋子!还不若早日寻人嫁了,倒叫人省心!” 初瑜看着那开打的饽饽,对曹颙道:“额驸真想要做饽饽铺子的话,就算韩夫人无意于此,咱们寻人做就是!” 曹颙点点头,想起曹颂与曹硕他们兄弟来。眼瞅着一个一个都大了,得寻个机会,好好问问这几个小兄弟的志向。除了做官的,还有想要做其他的没有。虽说这个时候经商是贱业,但是大户人家的铺面买卖,多是下人打理,家里使人盯着就好。 虽说不愿意将这几个小兄弟养成好吃懒做之人,但是公中还要陆续置办几样有进项的产业才好。这样的话,就算是几个小兄弟都想要出仕当官,也不用为了银钱发愁,想着伸手去贪污受贿捞银子。 不过,也不能让他们小哥几个都觉得后顾无忧,失了上进之心。要是他们体会了银钱来之不易,往后便会减了奢靡,不会去胡乱浪费银钱。 这兄长当得委实不易,曹颙摇头苦笑,怎么有种“我家有子初长成”之感? 虽然初瑜说无事,但是曹颙还是不放心,搀她的胳膊,夫妻两个一道回院子。曹颙想起曹颂念念不忘的静惠,问道:“董鄂家的事情打听了么?有老太太在,静丫头应没事吧?” 初瑜点点头,道:“是没成,听说老太太气坏了,将国公府送的礼都使人退了回去……” 第三百九十三章 要案(上) 第三百九十三章要案(上) 什刹海南岸,敦郡王府,前厅。 十阿哥坐在堂上,面色狰狞,看着地上跪着的两人,对左右侍立之人喝道:“给爷打,狠狠地打,爷倒是不晓得,这还反了天去,敢嚼主子的舌头!” 那两人一个叫福成,一个叫明善,素来是十阿哥当用之人,出入跟随。 现下,他们却只有瑟瑟发抖的份,却是连求饶都不敢。他们跟在十阿哥身边当差有两年了,见识过这位主子人惩戒人的手段,是最不耐烦别人求饶的。要是消停挨打还罢了,出了气便算了事;若是敢哭爹喊娘求饶的,那鞭子板子就没谱了,不死也要去半条命。 在他们两个心里,怕是连肠子都悔青了,这事件的起因只因几句闲话。 原来他们两个今日当值,鬼使神差的,不晓得怎么说起主子来。一个道:“主子爷近日看着面善,慈眉善目的,倒是比过去宽厚不少。” 另一个道:“未必如此,听说这两个月内宅受惩治的不少,就是胜公公,前几日还挨了窝心脚!” 也该着这两个倒霉,正好赶上十阿哥一个人溜达出来,正听到这两句话。不晓得是触动哪里的邪火儿,“腾”地一下,立时火冒三丈,唤人将福成与明善给捆了。 就这般,福成与明善被拖到院子里行刑去了,就听到传来“啪啪”的板子声,与两人忍痛的闷哼声。 十阿哥阴郁着脸,犹自气呼呼地喘着粗气。 王府内总管小胜子公公却是有些听不下去,但是不敢触怒主子眉头,只能强忍着。直待十阿哥脸色稍缓,外头的闷哼声渐息,小胜子才躬身小声说道:“主子,这两位爷身上都带着职呢!” 福成与明善并不是王府家奴,而是内务府指派来的王府三等侍卫,身上是从五品的官职。 十阿哥冷哼一声,就算是出自满洲大姓如何,还不是皇家的奴才。只是也不用为一时之气,平白与他们两家结了宿怨,因此十阿哥冲小胜子摆摆手,道:“叫人停了吧,让那两个狗奴才自省!”说到最后,声音里带着几分森冷。 小胜子忙应了,低着头退出去传话。 一顿板子下来,福成与明善两个已经站不直溜,疼得满脸都是冷汗。两人却还要按照规矩,在门口跪了,一边叩头,一边口称:“奴才谢主子恩典!” 看着两人铁塔似的身子板,十阿哥原本有些平息地怒火又“腾”地一声起来了:“混账东西,还不给爷滚远点儿!” 福成与明善听了,不敢再有半点儿磨蹭,挣扎着起身,使人搀扶着下去了。 十阿哥站起身来,在堂上走了几步,只觉得胸口堵得慌,实让人透不上气儿来。 他“蹬蹬”几步,出了堂上,走到院子中来。 甬道两侧,一侧植了株玉兰,另一侧植了株石榴树。如今,已经是二月下旬,玉兰花早已凋零殆尽,只剩下嫩绿的叶子。石榴树上则方萌芽,枝头浅绿点点。 十阿哥仰着头,看着那株石榴树,石榴多子啊,真是好兆头、好寓意…… 他的脸上越发阴郁,想要立时唤人将这石榴数给砍了。但是心里多少还是有些避讳,怕那样儿的话,以后越发没得指望了。他心里叹了口气,狠命地扥扥脚。 昨儿九阿哥打发人请他过府呢,他称病未去,实没心思去掺和他们那些所谓大事。 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十阿哥觉得不对劲,直觉得若有若无的腥臭味儿挥之不去。他皱着眉,唤了王府管事,问道:“门外怎么回事,这是掏暗沟呢,怎么这么臭?前几日不是掏过了么?” 说起在京城的暗沟,还是元朝修建“大都”时修的,在主要街道地下都有。每隔一段儿地上,便有与之相通的渗井。污水倒入渗井后,通过暗沟流向水关、河道。 这暗沟年代久远,淤积了大量秽物,但是因修在地下,疏通不便。每遇到淤住之时,便脏水横流,臭气熏天。后来形成惯例,每年春分后,由地方兵马疏通大小沟渠、河槽、水塘,由各街道住户的家丁与雇佣的“掏夫”掀沟盖,掏挖渗井中的淤泥,疏通地下暗沟。 那管事忙回道:“回主子的话,不是马路上的味儿,是海子那边儿清淤呢!” “海子清淤?”十阿哥听了,有些奇怪。 什刹海水面广,又同后海、西海连着,并不像其他水塘那样是一谭死水。这边的清淤,却是三、五年一遭。每次不过是走个过场儿,在海子边挖点淤泥什么的意思意思。 那管事的见十阿哥疑惑,小心回道:“主子,是顺天府衙门同兵马司两处的人,使了民夫杂役在海子那边儿清淤。昨儿已经泄了水去。 这般大张旗鼓,十阿哥不禁纳闷,对那管事道:“出去打听打听,到底是谁想出的幺蛾子。弄得这般腥臭,还叫人待不待?” 那管事的没有转身就走,而是回道:“主子,这事儿奴才晓得些。听说前几日有人打海子里钓了鲶鱼,肚子里有截人手指头呢,去报了步军统领衙门。虽说报案的是旗人,但是因关系到地方,便由顺天府衙门与兵马司的人一起接了案子。为了捞尸首出来,便张罗起清淤来!” 十阿哥听到“尸首”二字,撇了撇嘴巴。他已经开府多年,这些年府中暴毙的下人奴仆,除了炼了的,这海子里也填了几个。 就是前几日,他还使人将个婊子的尸首沉了海子。 他是高贵的皇子,对于娼妓之流向来不屑。但是因他这两年得了隐疾,病情时好时坏,心里实在烦躁。 既是男人,若是雄风不振,那成了什么,不是成了“二尾子”了? 今年他才三十二,正是壮年,摊上这样的“病”,又是不能对人言的,如何不郁闷?连带着,对于八阿哥与九阿哥那边的事儿,他也是兴趣了了。 他生母出身尊贵,使得他初封就是多罗郡王。在众皇子中,初封为郡王的,只有三人,除了大阿哥与三阿哥,便只有他了。 就是向来有贤名的八阿哥,至今不过是贝勒,九阿哥与十四阿哥同十阿哥一起领的封,都是康熙四十八年初封的,可两人也只得个固山贝子。 十阿哥妻妾不多,儿女双全,日子原是最省心不过的。就是跟着八阿哥与九阿哥他们混,也不过是因兄弟年龄挨着,平素亲近,不党而党。 今年他才三十二,要是一辈子这样下去,那还不如早日死了安生。这两年,为了重振雄风,他吃了不少偏方,多恶心的药引子都用了。鹿鞭、虎鞭泡的酒,更是一日没断过,但却始终是成效不佳。 他听说婊子花样多,最能勾人火儿的,因此,实是没法子了,打发人去妓院买了个头牌回来。 因怕那婊子晓得他王爷身份,放不开手脚,头前儿便喂了药,待人事不知后再送到府里的。 那婊子原还乖觉,闹不清这架势是怎么回子事儿。待被收拾干净,抬到床上,她才晓得,不过是老差事罢了。 十阿哥虽嫌她脏,但是为了“治病”,便任由那婊子施为。 那婊子也是诚心要侍候得服帖,恨不得七十二种武艺都使上了,但却仍是未能入巷。那婊子手酸嘴酸的,实是受不了了,就撇了撇嘴,面上就露出不耐烦来。 十阿哥本就心中有鬼,见了这婊子如此,只当她是瞧不起自己个儿。他向来倨傲惯了的主儿,哪里受得了这个,立时甩了那婊子两个耳光。 那婊子被打懵了,不禁“嘤嘤”地哭起来,求饶不已。 十阿哥只觉得耳朵“嗡嗡嗡”的,越发心烦,伸出手来,扼住那婊子的脖子…… 嗯,世上清净了。 当晚,他便打发人将那婊子的尸首拖出去沉海子了。 算算日子,这不过才几日,春日水凉,那婊子尸首估计还完好着。 十阿哥并没有放在心下,这种事谁会查到他身上来。就算是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查到敦郡王府上来,随便打发个人出去顶罪就是,根本算不得是什么大事儿。 他郁闷的,是因这清淤,弄得这味儿太大了些…… * 今儿是程梦星南下的日子,曹颙一大早到衙门打了个转后,便去了程家相送。 正赶上还是伊都立纳妾之喜,见曹颙不得空,伊都立还好一番埋怨,拉着他不放人。曹颙早已使人备了礼,又好好说了一通贺喜的话,这才得以脱身。 就算是没有程梦星的事,曹颙也会寻个由子推了的。杨瑞雪与他之间,虽说没什么牵系,但是因有李家的事儿在,多少还是有些顾忌。 不说是曹颙,就是杨瑞雪自己个儿,也未必愿意见到故人。 有些往事不可追忆,能够早日忘得干净也是福气。 曹颙到程宅时,府里几个马车已经装好,其翰林院的几个同年都来相送。 许是因人多眼杂的缘故,韩江氏反而没露面。 曹颙换了常服,年纪又轻,跟个寻常官宦公子似的,因此也没有人晓得他是太仆寺堂官。有两个自来熟的庶吉士,还打听他是程家什么亲眷,那榜那科的。 曹颙听了,暗暗好笑,只是说功名未显,世交云云。 那几个庶吉士想来是在翰林院里这两年当学生当的,好不容易捞着个卖弄的机会。从八股“破题”讲起,滔滔不绝地说些经验之谈。 能入翰林院为庶吉士的,都是二甲三甲进士中的佼佼者。 虽然这话说着枯燥,但是曹颙却听得津津有味,只当是长了见识。 今年又是乡试之年,现下已经要进三月,离乡试剩下五、六个月的时间。届时,曹颂他们兄弟都脱了孝,小哥儿几个是跑不了要下场应试的。 虽说就曹颙本人来说,也觉得八股文无益,但是这毕竟是科举晋身的途径。弟弟们既然努力读书要博功名,那他这个做哥哥的能尽心的地方也要尽尽心。 其实,若不是程梦星要南下,能请到程梦星偶尔给曹硕与曹项两个说说八股,是最好不过的。如今看来,还要另寻个妥当人才好。 程梦星从内宅出来,见友朋都到了,少不得抱拳谢了一圈儿。 见曹颙亲至,他还颇觉意外,笑道:“孚若,不是前几日才休沐么?怎么没去衙门?”说到这里,四下里没看到庄先生,微微有些失望,道:“先生怎地没来?” 曹颙笑道:“伍乔兄既是南归,小弟自应来相送。先生说了,他已是垂暮之年,受不得这离别之苦,待下次相见,再同伍乔兄把酒言欢。” 程梦星也不是婆妈之人,笑过了事。 方才同曹颙侃侃而谈那两个庶吉士,见程梦星对曹颙颇为敬重,言谈中又提到衙门,拽拽程梦星的袖子,低声问道:“伍乔这个世交小弟已经出仕?虽说没功名,言谈倒也带几分儒雅,是在部里做笔帖式?” 程梦星听了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不禁笑道:“这……这是太仆寺卿曹颙曹大人……” 第三百九十四章 要案(中) 第三百九十四章要案(中) 什刹海边儿,看着地上的十数俱尸骸,顺天府府尹王懿好悬没背过气去。就是一边站在的九门提督隆科多,脸色也是黑得怕人。 这不过是清了一半的地界儿,中间水深的地方还没有清理,这尸骸便已经堆了小山似的。这还都是尸首完好,或者只半好的,那些因年日久远,散落的骸骨不好打捞的,还有一部分。 虽说四周已经由兵马司、巡捕营、顺天府差役警戒,但是附近看热闹的百姓仍是围了个满满当当。 待从船上又卸下一俱尸骸时,便听人群里有诧异声:“常五叔!” 隆科多只听到是个孩子说话声儿,便往那边望去,却因中间隔得人多,看不真切,便叫了个兵丁,吩咐了两句。 少一时,那兵丁带了个十来岁的孩子过来。 不晓得那孩子是被这尸骸唬的,还是对官员的畏惧,耷拉个脑袋,不敢吱声儿。 隆科多指了指方才的尸骸,问道:“你认识他?” 那孩子正是才从学堂回来的保住,因见很多百姓都在这边看热闹,便也过来凑趣,却没有想到在尸骸中见到熟人,才忍不住叫出声来。 听隆科多这般问,保住瞥了常五的尸骸一眼,见两只眼睛已经被鱼吃干净了,只剩下黑框框,不禁“啊”的一声,退后一步一屁墩儿瘫在地上。 隆科多挥挥手,传了两个人,将眼前的尸骸抬到一边去,再次问道:“嗯,你到底识得不识的?” 保住带着哭腔回道:“回大人话,小的识的,他是我们胡同的街坊常五叔!” 隆科多看了眼他的书包,问道:“你是旗人,你家是哪个佐领的,住在哪个胡同?” 保住道:“小的家是满洲正黄旗满洲都统第一参领所属第八佐领下的,住在后小井胡同。” 隆科多眯了眯眼,下巴往常五的尸首处点点,道:“这个常五也是正黄旗的?” “嗯,常五叔家同小的家同属一个世管佐领!”保住回道。 隆科多点点头,唤了两个巡捕营的差役跟着保住往后小井胡同寻常家的遗属。 这晓得名姓的还好说,那些已经被鱼虾啃得面目全非或者已经吃剩下白骨的尸骸,又哪里去找人来认呢? 很多尸骸,因沉海子时间不久,没有被鱼虾啃干净的,身上都是粗麻绳帮着石头。这就是明晃晃的谋杀啊,根本不是失足落水。 隆科多看了看海子岸边的高门大户,心里叹息一声。 他是康熙的小舅子,出自后族佟佳氏,对于宅门里的那些七七八八也晓得些。 这些尸骸中,有男有女,除了那个常五外,其他十有**是“暴毙”的下人吧,要是寻常百姓的话,人没了早有人报到衙门去了。 “人没了”,隆科多只觉得立时清明了不少,看着打捞起来的尸骸那边,打发人过去,好生查看这些尸骸身上的衣物。 王懿已经有些站不稳了,对隆科多道:“隆大人,这……你我联名上折子吧?” 隆科多叹了口气,事到如今,到底是什么章程,还得请万岁爷下旨意。这内城里,十数条人命,这个担子可是谁都背不起。 因此,他点点头,道:“请王大人写折子吧,本官同大人联名。”说到这里,他对王懿道:“这尚未彻底腐烂的尸骸,应是近几个月的,本官在步军衙门这边将报上来的失踪人口归拢一下,王大人那边也归拢归拢,寻些个苦主来认认。” 王懿点点头,道:“隆大人说得正是,下官也正要打发人归拢近几个月的报失人口。” 因想起失踪人口来,隆科多瞅了瞅不远处的宅子,想起一人来,那就是苏州织造兼户部侍郎李煦之子李鼎。 隐约记得当初报案说的李鼎就是在海子边的别院出来后失踪的,当时,已经入冬了…… * 安定门内,雍亲王府,内堂。 四阿哥换了外头衣裳,对四福晋问道:“去了十三弟那边没有,十三弟妹可还好?” 因听说十三福晋有了身子,所以四福晋今日特意带了些补品过去探望。 “好着呢!”四福晋一边接过四阿哥的衣裳,一边笑着回道:“十三弟很是高兴,直嚷着这次要添个小格格呢!十三弟妹好福气,弘暾欢实着呢,弘晈也会爬了,这回真是一年一个了!”说到最后,神色有些怅怅的。 四福晋早年曾诞下嫡子弘晖,但是没有站下,八岁的时候出花没了。早些年四福晋想要再求个儿子,但是肚子却是一直没有动静。如今,三十多岁,她虽是熄了这个心思,但是每每看到别人家的小阿哥,仍是感触不已。 四阿哥见了,不知该如何安慰,换了话题道:“十三弟如何?如今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他的腿疾犯了没有?” 四福晋收了惆怅,笑着回道:“妾身就晓得爷惦记这个,仔细跟十三弟与十三弟妹问过了。十三弟说都是这两年烫沙子的功效,今春并没有犯。还说等过些日子,要使人往山海关是去拉海沙呢,说是曹颙提过的,海边儿的沙子效果比河沙好!” 说到这里,她略带佩服的说道:“爷,这曹颙,不就是七阿哥府上的大额驸么?妾身还见过两遭,年纪轻轻的,懂得事儿可不少。听十三弟妹说,十三弟一直用的蛇毒膏最早也是曹颙给淘换来的。” “曹颙么?”四阿哥想起他送的年节礼来,不是香烛,就是佛像念珠,有几样还真是好东西。 “他前两年放了外任,就是在鲁南近海那边儿,所以晓得这些吧!”四阿哥沉吟了一下,随口说道。 四福晋笑道:“这个妾身记得,前年还使人往咱们府送过土仪,不少孩子的物什,当时弘时可是乐呵好几天。就是咱们家那个冬茶庄子,如今托人打听问起的也不少呢。说起来,咱们倒是承了曹额驸的情了!听十三弟妹说,大格格也有了身子,等他们添了孩子,咱们也备份厚些的回礼才好!” 四阿哥点点头,不免又嘱咐一句,道:“咱们是长辈,意思到了就行,不必太郑重,倒显得生分。” 四福晋听了,心里却是有些意外。 这京城里住着,远远近近的多能扯上关系,但是使得四阿哥亲口当晚辈待的,却是没有几人。不过,想着七阿哥向来是老实人,曹颙同十三阿哥又亲近,她也便能心中有数了。 四阿哥没有内堂驻留,换好了衣裳,对四福晋道:“我去前院书房处理些事务,晚饭使人直接送前院去就是!” 四福晋笑着应了,将四阿哥送出屋子。 回来才坐好,四福晋便见丫鬟来报,道是年侧福晋病了。 这年侧福晋是四川巡抚年羹尧之妹,康熙四十八年参加选秀,直接留了牌子,被宫里指给四阿哥为侧室福晋。 四阿哥府里,除了嫡福晋那拉氏外,还有侧福晋李氏,与其他几个格格。 在年氏未入府前,李侧福晋最受宠爱,生了三子一女,其中两个小阿哥夭折,只剩下三阿哥弘时与二格格。 因宋氏所生的长女夭折,所以李侧福晋的一双儿女,就是雍亲王府实际的长子长女。 那拉氏所出的嫡子夭折,虽说前几年府里又添了四阿哥与五阿哥,但是因其生母位份低,与弘时年岁相差又大,所以李氏并没有放在心上。 年氏却是不同,娘家分量重,入府就是侧福晋,又年轻貌美。要是生下阿哥来,身份并不亚于弘时。 因这个缘故,李氏对年氏便是掐着眼睛看不上。可是,因府里规矩森严,四阿哥与四福晋治家严,她也不敢胡闹,只是隔三岔五,那话刺刺年氏,过过嘴瘾罢了。 年氏是个要强的,每每也都回嘴。不过,两人年岁在那里放着,论起来,李氏所出的二格格还比年氏大呢。年氏哪里说得过?每次两人一交锋,过后便是要气个半死。 因年氏与李氏位份相当,那拉氏也不好偏帮着哪个。只要她们不失分寸,便也任由她们斗嘴去。 今日,一听丫鬟报年氏病了,那拉氏便晓得,这是两位侧福晋没事儿闲的,又磨牙了。 一个是丈夫的新欢,一个是丈夫的旧爱,那拉氏叹了口气,道:“知道了,打发人去请个太医来,我稍后过去瞧她!” * 雍亲王府,前院书房。 四阿哥听了粘杆处的禀告,晓得了什刹海那边的详情,心中不禁有些担忧。这十数条命案,发生在内城,这个“失察”之罪下来,就够步军统领衙门与顺天府那边两位主官喝一壶的。 步军统领衙门的主官九门提督隆科多,是四阿哥养母孝懿皇后佟佳氏的胞弟,四阿哥私下以舅称之。 顺天府府尹王懿进士出身,早年入翰林院,曾为经筵侍讲,曾为三阿哥、四阿哥与五阿哥的启蒙老师。 当年那些侍讲翰林中,敢罚皇子“跪读书”的,只有王懿一人。就是四阿哥,小时候也没少受他的惩戒。当时恨得不行,四阿哥还在心里立过誓,寻思等自己大了,第一个就要杀了姓王的家伙。 等到渐大了,四阿哥才晓得能这般严厉教导皇子的老师,是多么可贵。 这两人,虽说一个圆滑,一个方正,但都是四阿哥心中愿意亲近之人,因此怕他们两个受到这命案的牵连。 戴锦在旁,看出四阿哥心中所忧,道:“四爷,依奴才看,此事动静虽大,但是隆大人与王大人却未必会收到责罚。” “哦!为何这般说?”四阿哥挑了挑眉毛,问道。 戴锦躬身道:“四爷,莫非忘记王大人是怎么升上来的?” 四阿哥听了,沉思着,这王懿从翰林院出来后,为刑科给事中,后来又为吏科兼兵科给事中。 康熙四十七年,他曾疏参九门提督步军统领托合齐、欺罔不法贪恶殃民等款。 虽说当时不了了之,但是在“托合齐会饮案”案发后,刑部与大理寺又将这事翻了出来。彼时,王懿已为大理寺少卿,也是此案的协办人员之人。 去年,顺天府府尹出缺,康熙钦点了王懿为顺天府府尹。 王懿因其刚直,就是皇父所操纵的利刃啊,这刀锋是要指向人的,定是其自身无损。 想通这个,四阿哥虽说放下心来,但是多少还有些疑虑,问道:“皇阿玛这是……这是要冲谁开刀?” 戴锦的脸上显出几分欢喜来,躬身道:“奴才却是要恭喜四爷了,怕是八阿哥要挺不住了!前几日,不是刚刚换了宗人府丞么?这内城的事,虽然步军统领衙门那边儿有干系,但是牵扯最大的还是五城兵马司。不说别的,这案子一出,北城兵马司的主官指定是要换人了,奴才听说,头前儿那边可是安王府的门人。” 八阿哥的嫡福晋郭络罗氏是安亲王岳乐的外孙女,安王府是八阿哥的助力之一。 四阿哥的脸上阴晴莫辨,肩膀却是在微微发抖。 戴锦忙转了视线,他的主子向来隐忍,这样的时候,也不见半丝儿的笑模样…… 第三百九十五章 要案(下) 第三百九十五章要案(下) 二月底,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都是什刹海里的尸骸。有说是十数具的,有说是几十具的,还有说是上百具的,都说的有鼻子有眼跟亲眼见的一般。 如今,谁家的孩子淘气了,当娘都只要说上一句,“再哭就丢海子边了”,孩子立时就消停了。 二月二十七,北城兵马司马进良“人甚糊涂事多差错”,革职查看。 二月二十八,宗人府题:辅国公赖士不安静守分,令其太监李寿串同内太监在各处探听信息、布散流言,行事甚属不端,又指使人残杀门下长随常五,应将赖士之公革退、监禁,彻去所属佐领人员。 康熙在折子上御笔亲批:赖士著革退监禁,其公爵与应袭之人承袭,所彻属下佐领人员给与承袭公爵之人。 聪明些的官员,都看出来了,清理什刹海是幌子,整肃内城是真。 早先惦记这步军都统衙门与顺天府衙门的缺,想要落井下石的那些人也都老实了。只有几个书呆子御史,还傻乎乎地要弹劾隆科多与王懿的“失察”之罪。 在打捞上来的尸骸中,就有几个月前失踪的李鼎。 李宅大管家管家钱仲璿已经带人辨认了尸首,通过身上的服饰、还有遗留的腰牌,确认这就是其少主人李鼎。 只是因尸首已经不全,在水里久了,多是腐烂,被鱼虾吞食,如今只剩下骨头与残余的皮肉,实是无法辨别其死因。 消息送到曹府,曹颙少不得又要往西直门那边儿走一遭。 因是少年横死,李鼎的后事到底如何操办,钱仲璿身为下人,无法做主,已经使人送信往苏州去,要等李煦示下。 看着李鼎尸骸不全的惨状,曹颙也不禁唏嘘两声。倒不是他作伪,而是这样子实是太骇人了些,味道又熏得人作呕。 既已经在顺天府与步军都统衙门都成疑案,那大管家钱仲璿还能指望什么呢?他只能寄希望与苏州那边,看老爷是不是英明神武,寻出李家的世仇来。 曹颙离了李家,立时掏出香包,放在鼻子下使劲地嗅了几口,胸口才算是舒坦些。这是初瑜亲手缝制的,里面装了大黄与苍术两味散发香味的草药。 二月间城里掏深井暗沟的多,马路上尝尝臭气熏天,那些掏水沟的掏夫经常被熏倒,死人的事情也常有发生。经常外出的人,多带着香包醒脑。 魏黑骑马跟在曹颙身边,见曹颙这般神态,不禁“嘿嘿”笑了两声,道:“听说城里人家如今没人敢再吃鱼了,鱼贩子都赔得哭爹喊娘呢!” 曹颙才好些,听到魏黑提到“鱼”,再想着李鼎被啃得差不多的尸身,胃里不禁作呕。 “这阵子饽饽铺子可是火大发了,不少人家吃素祈福呢!”魏黑见曹颙脸色泛白,不再逗他,岔开话儿。 “哦!”曹颙听了,心下一动:“只是鱼罢了,怎么连带猪肉鸡肉都不成了?” 魏黑笑道:“百姓无知,都传着什刹海里有冤魂,借了鲶鱼肚子显世,想要昭雪沉冤。在海子那片儿住着的百姓,怕被冤鬼缠身,都在家里请了神佛,备下私供镇着。” 曹颙心里算算日子,这距离上次同韩江氏说起点心铺子,已经过了好几日,不晓得韩江氏考虑的如何了。不管她做不做,曹颙对这点心铺子的生意已经是上心了。 “稻香村”啊,这后世红火火的老字号,就要早上两百余年提前树牌子了,想想也让他生出几分期待来。 由稻香村,又想起什么六必居、全聚德、内联升来着。不过,曹家毕竟是官宦人家,也不可太贪多,否则御史那边儿却是不好应对。 如今,府里的孩子多,往后只会越来越多,家里有个点心铺子,没事给孩子们制些新点心,也是挺有乐趣之事。 想到这些,曹颙的心情好些,不再去想李鼎之事。 李鼎的兄长李鼐,是个性子仁厚之人,只希望李煦能少折腾点,多多倚重这位长子,应该会有福缘吧。 对于李鼎之事,曹颙半点不曾后悔,也不会假惺惺地自责。再来一次的话,他亦是同样的选择,谁让他是个惜命之人。 杀身成仁的,那是佛爷,不是曹颙。 回到曹府,曹颙刚在门口下了马,便见门口出来一人,单膝跪倒在地,口称:“小的见过大爷!” 曹颙一看,却是郑虎来了。 他忙翻身下马,拉了郑虎起来,笑道:“自打接了信儿,晓得你要来,便算着日子,这可是到了!” 跟着郑虎出来的,还有年前押送年货回江宁的曹方。 曹方上前给曹颙请安,曹颙问道:“老爷、太太他们可都好?上次父亲的信中说是要往苏州去,去了么?” 曹方回道:“老爷太太带着五爷同大少爷二月初五起身去的苏州,小的们也是初五上京!” 曹颙点点头,又问道:“老管家身子骨可硬朗,有没有说到京城养老来?” 曹方之父曹福是江宁织造府的老管家,因上了年岁,管家之位由其长子曹元接了,现下已经在家养老。 曹方是曹福次子,如今阖家跟在曹颙在京中当差。去年除了帮主家送年货外,曹方也想着看看是不是能接老父亲到京城尽尽孝心。 曹方回道:“谢大爷惦念,小的老父亲还算硬朗,但是在南边住惯了,不愿往北面来,说是到北面来后,给老爷太太请安不便宜。” 曹颙见他面露惆怅,劝道:“老人家不愿背井离乡也是有的,你有这番孝心,老人家也欣慰了。待过两年看看,实不行的话,等小满大些,接了你的差事,你回南边府里去。” 曹方听了,忙摇头道:“大爷切莫如此说,小的受大爷提挈,还没有什么尽力之处,岂能因私忘公?况且小的父亲身边,有兄长侍奉,并不需要小的费心。” 说话间,众人进了院子,曹颙同曹方说完江宁家事,又问郑虎道:“你妹子出嫁了么?是在广州那边定居,还是要跟着你妹夫回山东老家?” 郑虎前年腊月曾送年货到沂州,当初就想留在曹颙身边当差。因他妹子与王家的亲事才定,还要准备嫁妆什么的,曹颙便没有留他,让他南下将妹子的大事操办好再说。 郑虎搓搓手,笑了两声,道:“小的与王全泰的意思,都是想要定在年前的,偏生小的妹子不肯,说要到今年腊月再说!到时候他们从广州回来,或是回山东老家,或许进京来。” 郑沃雪比曹颙大两岁,如今已经二十三了,这已经是大姑娘了,为何婚期又推了一年? 曹颙算算日子,心里顿悟。 杨明昌是前年九月没的,二十七月的孝,刚好是今年腊月出孝。就算他生前抛妻弃子,但是郑沃雪仍是要坚持给父亲守了二十七月的孝期后再嫁,这就是无法割舍的血缘牵系。 曹颙见郑虎与曹方身上的衣服皱皱巴巴,两人面上都隐隐有些乏色,显然是到府不久,还没来得及梳洗休息,便对两人道:“你们先下去梳洗,好好歇会儿,一会儿使厨房那边备菜,晚上给你们接风!” 两人应声下去,曹颙没有立时回梧桐苑,而是先去了榕院,寻庄先生说话。 庄先生坐在廊下的椅子上,一边眯着眼睛晒太阳,一边教妞妞背唐诗。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他摇头晃脑的,也颇有几分老夫子的架势。 小妞妞坐在小杌子上,也跟着摇头晃脑,小模样煞是招人稀罕。 妞妞先是学舌地跟着说了一遍,随后庄先生再让背诵时,嘴里却只剩下一句“粒粒皆辛苦”了。 曹颙站在院门口,看着庄先生如此悠闲自在,有些不忍拿这些琐事扰他,便止步不前。 小妞妞却是眼尖,瞧见了曹颙,立时从小杌子上起身,飞也似地冲曹颙扑过来:“哥哥,哥哥抱!” 曹颙蹲下身子,将小妞妞抱起,掂了掂道:“妞妞这是吃什么好吃的了,怎么又重了?” 小妞妞嘻嘻直笑,搂住曹颙的脖子,奶声奶气,道:“二哥送的饽饽,妞妞爱吃呢!” 曹颙摸了摸她的小辫子,道:“嗯,爱吃就吃,要挑几样不甜的,小心坏了牙!” 小妞妞扳着小手,笑着点点头:“妞妞晓得,娘亲同姨娘整日里说这个,哥哥就别说了!”说到这里,压低音量道:“妞妞偷偷吃,不让娘亲同姨娘瞧见,哥哥不许说去!” 曹颙见她鬼精鬼精的模样,也跟着笑了,道:“嗯,好,都听妞妞的!” 庄先生已经从椅子上起身,见曹颙这般宠溺妞妞,不禁摇头道:“她都够淘气了,你还这般惯着她!” 曹颙听着这不负责任的话,对庄先生道:“先生这是说我呢?是哪个整日里跟在闺女屁股后,恨不得摘星星、摘月亮的?那不叫惯着,我这当哥哥的,多让吃几块点心就是惯着了?” 庄先生被噎得没话,自己也笑了,道:“这儿女就是债,天佑不在你跟前,你不觉得。等郡主肚子里的这个小的出来,你便也要去摘星星、摘月亮喽!” 见曹颙还穿着官服,晓得他刚打外头回来,指定是有事要说的。庄先生便唤了个丫鬟,抱着妞妞去找两位姨娘。 妞妞舍不得曹颙,初还不肯,赖在曹颙身上巴巴地看着父亲。庄先生佯装板脸道:“要是不听话,那杏仁酥可就没有了!” 妞妞听了,这才不情不愿地放了手。像是也察觉出自己不仗义,她略带些许歉意对曹颙道:“哥哥,杏仁酥可好吃了…… 看着她这般稚气可爱的模样,曹颙笑着点点头:“嗯,知道了,妞妞快去吃吧!” 待到妞妞被抱下去,庄先生又使人拿了椅子过来,两人便坐在廊下说话。院子里的人都被打发到后头屋子去了,只有他们两个在,说话也没有顾忌。 最近,总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曹颙心里有些没底儿。他对庄先生说出心中所惑,有些不敢相信外界所传的,八阿哥就要失势之事。 这才康熙五十三年啊,十四阿哥至今丝毫不显,这个时候八阿哥就要倒台了? 庄先生听了曹颙的疑惑,长吁了口气,道:“万岁爷老了,无法容忍任何对他有威胁的势力存在。自打当年‘一废太子’后半数朝臣举荐八阿哥时起,两人便断了父子情分。在万岁爷眼中,八阿哥已经是势不两立的敌人,不再是儿子。 只是万岁爷也越来越谨慎了,对大阿哥如此,二阿哥如此,对八阿哥亦如此。都是先剪除羽翼,待到其只剩下孤家寡人,再给定个罪名圈着。 八阿哥同大阿哥与二阿哥又不同,那两位占长占嫡,又有各自的外戚相扶持。八阿哥太爱名了,盛名所累,门下反而是鱼龙混杂,并不如大阿哥与二阿哥当初那般实力雄厚。 八阿哥在万岁爷眼中,只是个调剂的猎物吧,见闹腾的欢实了,便琢磨着修理一下;等他消停了,便容他一段日子。只是这般下来,使得八阿哥有如惊弓之鸟,反而行事越发漏洞百出,万岁爷想容也容不了他了!” 第三百九十六章 成算 第三百九十六章成算 “男子四季衣服每年四十两,女子四季衣服每年二十两,未成亲者减半。男女月钱,不满十五岁,月例银子二两;满十五岁,三两;成亲或者当差后,可升至五两。 娶妇,每名给穿戴银三百两,姑娘出门,每名给银二百两。小儿定亲换盅,给装烟钱十两;送会亲猪酒,给装烟钱十两;至于问话、送衣裳、装烟钱小儿父母自出,公中不管。小儿会亲,若是要猪酒,仍送猪酒;若折银钱,共给银五十两……”曹颙念到这里,不禁笑了。 后后面还有什么续娶啊,出嫁女回娘家,出嫁女添子,还有什么嫡妻病故,续娶如何如何。 “这是什么?新拟的家规?”曹颙看了看这小册子,对初瑜问道。 初瑜摇摇头:“不是新拟的,多是府里旧有的成例。只是原来祖父与父亲的品级不高,府里人口不多,许多银钱数目搁在现下有些不合时宜,初瑜便同紫晶姐姐商议着,添了些。比方说这每年的四季衣服,府里旧例原是男子每年十五两,女子每年八两。这些年公公婆婆都在南边,这边的成例还是几十年前定的。那时的物价同现下不一样,每年十五两,搁着眼下别说是四季衣裳,就是冬天的大毛衣裳也不够使。” 曹颙点点头,看着娶妇那条才用三百两,道:“这一条是不是定得少了?娶房媳妇,三百两银钱怎么够?” 初瑜道:“额驸,这穿戴银只是聘嫁之资,其他的会亲、婚酒都另外成例,拢共算起来,也得千把两银子。不算每房父母给的,就是公中给的这些个,也能将亲事办得体面了!” 曹颙想想也是,如今这大米一石才五六钱银子,寻常百姓一个月有二两银子,日子已经够滋润了。他们花千两银子操办亲事,怎么说也拿得出手了。 “怎么好好的,想起弄这些?”曹颙见初瑜在揉手腕,好奇地问道。 初瑜笑着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些都是我粗心,要不早就应该同额驸商议后,定好的。往后弟弟妹妹们成亲的成亲,出嫁的出嫁,就是天佑他们也会渐渐长大,凡事都要有个章程才好!” 曹颙看着那册子后面,还有什么妇人生小孩给的鸡子钱,新媳妇进门的新席子钱,新女婿头一年上门的拜年钱,林林总总,都是花钱的地方。 曹颙看着那些数字一阵眼晕,对初瑜道:“这章程定下来了,大致一年需要多少银钱,你可心中有数?” 初瑜想来之前已是算好的,听曹颙问起,稍加思索道:“不算人情往来,每年也要五、六千两。” 在京城住着,人情往来才是大头。不过,幸好曹颙与初瑜两个还算是有点身份之人,这人情往来有进有出的,不过是倒手罢了。唯有这往宫里孝敬的,算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纵然逢年过节,赐下点鲜果贡品,也换不成银钱。 曹颙一拍脑门,真是入不敷出啊,看来再不置办公中产业是不行了。 庄子还得置办,只是田产太惹眼,去年刚买了,如今兆佳氏又折腾买,曹颙这边反而不好动了。否则的话,叫不晓得的人知道了,还当曹家突然爆发。 使人打听着,等明后年地价低得月份……想起“地价”二字,曹颙想起昌平小汤山那片的地来。去年就有好几拨人托人情想要买地,说实不愿意卖,用上等良田的庄子换地也成。 想到这里,他对初瑜道:“对了,昌平那边的山坡地,还有几十顷,中间都分布了泉眼的。要是十顷、八顷的分成几块,留下位置好的咱们自家用,其他的要是卖银子太扎眼,可以挑两块出来换俩进项好的庄子。” 初瑜有些意外,问道:“额驸不是说要再等两年出手么?说内务府那边定了修建行宫,地价还能再涨!” 曹颙道:“我原是这么打算的,不过没想到这两年那边地价翻得这么厉害。咱们若是将这么好的地都留在手中,怕是有眼红的,忍不住来算计咱们。还不若出手两块,剩下的几处也就不那么惹眼了。等到以后需要银钱时,再出手就是。” 初瑜笑道:“既是额驸拿定了主意,那自然是好的!” 曹颙犹豫了一下,问道:“换回的庄子,我想要归到公中去,你说好不好?就算不看在曹颂他们兄弟几个的情面上,也是看在父亲的面上。父亲待二叔最是亲厚,对于这几个侄子与侄女也都惦念着,每次的家书中,有一半写的是吩咐,生怕我这做哥哥的有粗心的地方,照看不到他们。早年因还亏空,变卖了祖产,虽说二叔当初也是允的,但是父亲这些年来却多有愧疚。” 这些事,就是曹颙自己做主,初瑜也不会说什么。自幼生在王府之中,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嫁到这边后,曹颙又不是在银钱上吝啬的,小两口就没缺过银钱。因此,她并不像其他妇人那样,将丈夫的银子都把在手心中。 不过,曹颙肯同她说,肯问询她的意见,这使得初瑜也很高兴。 她笑着点点头,道:“额驸的意思,初瑜省得,居家过日子,自然要安了众人的心才好。咱们有是咱们有,就算是拿出银钱来,也只有一时,没有一世的道理。补些公中产业,也是安公公的心,安了二太太的心。就是初瑜忙乎家规那个,也是想要让二太太安心罢了,省得她整日里多思多想,反倒不好。只是,初瑜的意思,这个章程先定着,等二叔出了孝,二弟他们议亲时再说。” 说到这里,她露出一抹顽皮之色,道:“二太太近日管家正上瘾,总要过上些时日,待到她晓得难处,再同她商量这事儿。要不然的话,怕是又落不得好去!” * 城南,松树胡同,程宅。 程梦星回乡侍母,如今这边住着的是程梦星的外甥女韩江氏。因听了曹颙的话,韩江氏上心,特意使人寻了几个买卖人家的妇人,过来问些生意场上的闲话儿。 越听,她的脸色越发难看,想起早年在江宁城遇到的那两个小公爷来。 曹颙的话里说得清楚啊,就算是曹家,就算是伯爵府,在京城也不当什么。这京城的水深,王府贝勒府几十家。要是没有倚仗,想要经营钱庄生意,无意痴人说梦。 使人送走那些妇人后,韩江氏便坐下发呆,难道真要去经营点心铺子,这实不是她所愿。 银楼,成衣铺子,绸缎庄?韩江氏把晓得的买卖想了一遭,却始终没有何意的。 她正在这边百思不得其解,丫鬟小喜捧了点心上来,道:“姑娘,这榆钱糕制得了,赶着热儿,您快尝尝!”说着,将点心盘子搁在炕桌上,去投帕子,侍候韩江氏擦手。 韩江氏是望门寡,又是招的上门女婿,所以身边用的还都是江家这边的下人,因此丫鬟们还是以“姑娘”称之。 韩江氏任由小喜侍候着擦了手,看着那糕,并没有立时伸手,而是问道:“小喜,你说是京城的点心好吃,还是咱们南边的点心好吃?” 小喜笑道:“自然是咱们南边的点心好吃,外酥里嫩,入口即融,哪里像京里的点心,多是硬邦邦的。大人吃着还好,要是上了年岁的与小孩子吃京里的点心,可要挑着来,不然克化起来好费劲呢。”说到这里,带着几分惆怅道:“不说点心,就是咱们江宁的盐水鸭也是好的,到了京里,却是再也没有吃过。” 韩江氏生长在江南,也是不惯京中饮食,年后北上,特意带了家中的老厨子一道进京。 听小喜提到盐水鸭,韩江氏心下一动,问道:“你还想吃什么?” 小喜扳着手指道:“熏鱼、熏虾、糟鸡,还有芝麻辣酱,虾子酱油……哎呀,说得奴婢肚子的馋虫都要叫了!” 韩江氏看着炕桌上那盘点心,脸上露出几分笑意,吩咐小喜道:“取笔墨来,我要写个帖子!” 小喜应声下去,韩江氏拿了一块点心,轻轻咬了一口,满嘴榆钱的清香。 她这辈子图什么呢?既是决定离开江宁,不再同韩家、江家的人扯皮,那就在京城好好生活。银子她不缺了,总不好委屈了自己的肚子。 虽说背井离乡不容易,不能将京城的水土风情都换成南面的来适应,但是尽她的努力,使得日子过得有意思些也是好的。 是自己想左了,将这点心生意看得小的。如今,能在京城立足的江南人氏,非富即贵,要是有了合他们胃口的吃食,那银钱自是不再话下。 这买卖虽然不显山、不露水的,但若是经营好了,银钱却是真多呢。 想到这些,韩江氏不禁有些后悔,那天在曹家不该露出不屑的神态来。说起来,这门生意,曹家自己也能使人经营的,根本不用同她合伙。这般下来,不过是看在她舅舅的情面上照拂她罢了。 韩江氏心里有数,但却不是能拉下脸面去赔情之人。思来想后,她想出个两下都稳妥主意,那就是决定在两家合作上退后一步,既是曹颙提过要“五五”,那她就“四六”好了。 只是这本钱她能出,这铺面地产却是要曹府那边来筹划。 既是要打着曹家的招牌,那总要名副其实才妥当,省得有不开眼的寻麻烦,还要巴巴去央求曹府。唯有让出的利润大了,曹家才会看重这个营生。 * 不是所有人都惦记生计啊、买卖的,曹颂这边儿,却是正高兴着。辅国公赖士既是被革退、监禁,那同董鄂家的亲事自然是不了了之。 如今,已经是三月,再过五个月,曹颂的孝期就满了。 兆佳氏虽说忙着管理家事,但仍是将长子的亲事当成大头来办的。不过,真是应了那句俗话,“求而不得”,越是盼着越是盼不来。 虽说兆佳氏往侍郎府上走了两遭,也使人请哥哥穆尔泰到这边府里说过话,但是她嫂子却仍是不松口。 不晓得这话怎么传的,兆佳氏杖责下人的事,也传到她嫂子耳中。她嫂子本来就领教过小姑子的脾气,怕闺女做了她的媳妇儿受委屈,听了这话后,越发是不乐意了。 虽说这“姑做婆”、“姨做婆”有处得好的,但是也要分人分性子。就兆佳氏这样的,她嫂子还真真是没法儿放心。 她嫂子的枕头风吹多了,连带着穆尔泰也不似年前那般上心。按照他的意思,是要看看侄子的前程呢。 兆佳氏气得不行,却也没法子,只能在心里将她嫂子骂了几遭。 虽说曹颂想要考武举,兆佳氏却是不乐意。她寻思着要请曹颙帮弟弟好好跑跑关系,看能不能补个侍卫的缺。 就是补不上三等侍卫,补个蓝翎侍卫也行,还是正六品的官身,不比去考武举,放到外地做小官体面的多? 只是因年前年后的事闹的,曹颙他们小两口如今都远着她。她心里也有点心虚,拉不下脸来说去,便想着等曹荃的孝期过了再提此事…… 第三百九十七章 黄雀 第三百九十七章黄雀 三月二十八,畅春园箭厅,小朝会,吏部上了奏本:广东广西总督赵弘灿、广东巡抚满丕将米价腾贵之处并未据实预先奏闻,及奉上命令其明白回奏,复行巧饰,殊属溺职。赵弘灿、满丕俱应革职。 康熙准奏,赵弘灿、满丕俱著降五级留任。 这不是寻常的人事调令,这两人是去年万寿节陛见与年底陛见之人。两人同省为官,而且都往八阿哥府送了重礼。 说起来,这外地官员,多是怕进京。有句官场老话,叫“京官叹清苦,外官畏进京”。 就是曹家,伯爵府,不过两房人口,曹寅夫妇还不在京,这一年的抛费也需要五、六千两银子。 像其他王府、贝勒府人口繁重的,需要的花费更大。单纯靠俸禄与庄子的出息哪里能够,主要的银钱收入,还是在外官进京的孝敬上。 外地小官就不说了,没啥身份,也没啥钱,就是想送礼也寻不到门道。各省总督、巡抚、布政使、按擦使这几位主官到了京城,那需要往各处送的“冰敬”、“炭敬”,还有“端午、中秋、年节”这三节水礼,可是海了去了。 八阿哥是主事阿哥,分管刑部,兼管吏部,这地方督抚到了京城,自然少不得他府上的孝敬。 因这几年八阿哥立储呼声高,许多外地督抚也都是心中忐忑。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不在京城,拥立之功也得不上的,怎么也得先卖乖示好才成。 好不容易熬巴到督抚这个位置,再进一步就是封阁拜相,谁不心热呢? 因此,他们便也留了心眼儿,趁着回京陛见的机会,到八阿哥这边孝敬来了。 纵然打着各种旗号,其中深意,又哪里能瞒得过康熙的眼睛? 八阿哥在京官中口碑好没什么,康熙却不能容忍他的影响力扩散到地方。 两广总督赵弘灿与广东巡抚满丕实是没有好运气,正赶上康熙想要发作八阿哥的时候,就这般料理了。 曹颙虽然每天衙门到家、家到衙门两点一线,但是平日在衙门里也支起耳朵,对这些朝野上的事也多晓得。 再说,还有庄先生在。两人没事时,摆上一盘象棋,说起八阿哥之事,也都认为眼下已经是死局。 当吏部奏本一上,八阿哥虽说神色未变,但是身子已经僵了。他是兼管吏部的阿哥,却并不晓得此事,这是因何缘故? 前几日发作的辅国公赖士,今日降级的赵弘灿、满丕,都是他的人。 难道真如外边传言那般,皇父容不下他了?八阿哥隐隐地生出些许绝望来,他打小因生母位份低,咬了牙地往上拼。 学问也好,政务也罢,他哪一样比其他阿哥差了。 为何,为何,皇父从未曾赞过他一句好,每每望向他的眼神,都是嘲讽与轻蔑。 就算身为“辛者库贱婢之子”,也一样流了您的血。要是真那样因出身的缘故,瞧不上他,为何还要让他生到这世上? 八阿哥站在那里,只觉得寒到骨子里。 要是没有希望,就不会有这般失落。 要是没有当年“一废太子”后,百官的举荐,那他这个“辛者库贱婢之子”,虽然心里也惦记着储位,但是也不会这般煞费心力。 储位,离他,曾只差了一步之遥。 为了这一步,他这五、六年来,吃不好、睡不好,费心筹划,头发都掉了一半。 这五、六年来,太子复立又“二废”,三阿哥忙着修书了,四阿哥冷脸礼佛,而他则被高高地推到了台上。 这哪里是他自己走的?要是没有皇父的默许与推波助澜,他怎么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结果呢,弘皙长大了,皇孙入住畅春园了,仿“明祖立建文”旧事的传言,闹得沸沸扬扬。 他这个被推到台面上的阿哥,成了试金石。那些有私心的、对皇父不忠的官员,在**的趋势下,就这样无所遁形。 八阿哥不是傻子,这些年来他一次又一次地安慰自己,皇父如此,是器重与考验他。如今,却是连自欺欺人都不能了。 诸位年长皇子中,除了被圈的大阿哥与二阿哥,多年不露面的十三阿哥与抱病的十阿哥之外,其他都出席朝会,在堂上左右分站。 左边依次是三阿哥、五阿哥、八阿哥、十二阿哥、十五阿哥、十七阿哥,右边是四阿哥、七阿哥、九阿哥、十四阿哥、十六阿哥。 九阿哥不放心八阿哥,侧过头,往八阿哥那边望去。晓得他难受,但是因未散朝,也无法出言安慰。 曹颙因心里有数,虽然没有刻意,但是也盯着这几个皇子的动静。四阿哥,仍然是不动如山啊。 少一时,散朝。 曹颙因想着用小汤山温泉那边的地换庄子之事,想要卖人情给十六阿哥。因为之前就是十六阿哥跟曹颙提过这事,道是有人托十六阿哥相问。 出了箭厅,曹颙退到一边,等十六阿哥出来。 还未见十六阿哥,七阿哥先到了。 说起来七阿哥只比曹颙大十四岁,今年才三十五,但是这言谈之间,越来越有泰山老岳父的威仪。 七阿哥对曹颙问了几句初瑜之事,才背着手走了。 曹颙望着七阿哥的背影,神色有些复杂。 前几日他因被恒生的哭声闹的夜里没睡好,白日里在里屋歇着。初瑜刚好不在屋里,丫鬟们不知道他在,在外间无意提到喜雨,道是飞上高枝,虽说生了个格格没站下,但是受王爷怜惜,已经抬为王府庶福晋。 身为男人,曹颙对七阿哥的艳福还是有几分羡慕的;但是作为女婿,却是有几分鄙视了。 不过,毕竟是王府那边的事,实轮不到曹颙这个晚辈说话。 喜雨,倒是长得真好看,怪养眼的。幸好当初在这边府里见的次数少,要是次数多了,就算他不推倒,贼心指定是有的。 那样的话,对老牛吃嫩草的七阿哥,怕就不仅仅是嫉妒这么简单。 曹颙正胡思乱想,便听有人笑道:“想啥呢?巴巴地盯着七哥的背影,这是舍不得老丈人?” 却是十六阿哥的声音,他同十七阿哥过来,两人都带着笑模样。 曹颙道:“正可好,我就是等两位爷!” 十七阿哥笑道:“劳孚若同初瑜费心,寿礼我见着了,很是喜欢。福晋说了,往后寻机会要好好谢谢你们小俩口!” 十七阿哥是三月初二的生日,寿礼早已预备齐当,前几日送进宫里去了。 曹颙摆摆手,道:“十七爷喜欢就好,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不当谢一回!” 十七阿哥苦笑道:“我也不是因钱谢你,只是谢你们夫妻俩儿的心意罢了。能像你们这般,关注我的喜好,精心为我准备寿礼的有几个……” 因旁边的官员陆陆续续,还未散尽,十六阿哥瞥了十七阿哥一眼,道:“好好的,说这个做甚?” 十七阿哥收了声,三人慢行,寻了个僻静的地方站了。 十六阿哥拍了拍十七阿哥的肩膀道:“你当风光是那里好得的?看了今日的八哥,十七弟不觉得你我才算是有福气之人么?” 因曹颙不是外人,十七阿哥在他面前也没啥避讳的,带着几分幸灾乐祸,道:“虽说早想过他会有今天,却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般快!素日里一副君子的模样,那样龌龊事儿都让九哥、十哥背了,但是老天有眼,都看着呢!” “不是老天有眼,是皇阿玛有眼!”十六阿哥摇了摇头,这样的手段见得多了,他也跟着心冷。 他们这些儿子到底算什么?臣子不是臣子,儿子不是儿子,竟像是阿猫阿狗似的存在。 稀罕了,便逗弄两下,给块骨头;不稀罕了,关笼子的关笼子,懒得搭理的不再搭理,想要踹一脚撒撒气的,便狠狠地踹上一脚,哪管你疼不疼! 十七阿哥摸了摸脑门,有些纳罕,道:“十六哥,孚若,你们俩儿说说,那位到底折腾个什么劲儿?我瞧着这些年他没见什么成色,反倒是越折腾越不如先前了,就像是有人故意拖后腿似的,就在原地打磨磨。” 曹颙心下一动,那蛰伏许久的十四阿哥,到底在八爷党中起了什么作用? 说起来,八阿哥那边也是要人才有人才,要银子有银子,要权势有权势,不该屡出昏招才是,这是怎么了? 难道真是十四阿哥要为自己筹划,想将八阿哥这旗杆子折了,而后接掌“八爷党”的权势? 十六阿哥不耐烦听这个,对十七阿哥摆摆手道:“瞎琢磨什么,费那个心思,不是吃饱了撑的?任他风动幡动,咱们只瞧热闹就是!”说到这里,对曹颙道:“孚若既是等我们,指望是有事的,且说说看!” 曹颙说了打算拿小汤山那边的地换庄子之事,十六阿哥立时眉开眼笑,道:“好,好,这个中人我当定了!自打内务府在小汤山修行宫,这京城各个府邸没有一个不惦记去修庄子猫冬的。无奈人多地少,不少人家实是抢不上。那些个闲散宗室,手头银钱还不足,早有好几个找我问过,这正敢情好!” 曹颙鲜少过问这些生计上的事,因此十六阿哥说完话后,便晓得这是曹颙没钱花了,道:“如今你们府上添了人口,这花钱的地方想来也多,要是手头紧的话,我那里还有些银钱你先拿去用!” 十七阿哥闻言,不由意外,道:“孚若还缺银钱?当年初瑜出阁时,七哥那边恨不得什么都陪送上,加上皇阿玛赐给孚若的庄子、十六哥送的庄子,孚若应该很宽裕啊!” 曹颙点点头,道:“是我兄弟们渐大了,往后开销也渐多,想着填补些公中产业,也算是对得起地下的叔父!” 曹颙是长兄,这个却是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体会不到的了。 十六阿哥既应了帮忙,便对曹颙道:“这回我可是要给你淘换两处好庄子不可!咱们这次,是价高者得,看谁家的庄子好,咱就挑谁的!” 曹颙笑着谢了,同两位阿哥别过,出园子回衙门去了。 * 曹府,芍院,上房。 兆佳氏正一边抽着烟袋锅子,一边听曹颂回禀他去侍郎府给舅舅、舅母请安的情形。 听说那边透出口风,要安排给如慧定亲,兆佳氏放下烟袋锅子,瞪了眼睛,高声道:“什么?你这是哪儿听来的闲话?” 曹颂嘟囔道:“自然是舅母亲口所说,事关表妹闺誉,儿子还能编排瞎话不成?” 兆佳氏只觉得一口气上不来,胸口憋得慌,忙使劲拍了,道:“你舅母就这样,说话不着调,惯会浑说!有你舅舅在,如慧的亲事哪里轮到她一个妇道人家来说三道四?” 曹颂听母亲这么说,犹豫了一下,道:“母亲,既是如此,儿子的亲事是不是也该大伯与大哥做主?” 兆佳氏听了,瞪了他一眼,道:“你老子没了,还有老娘在,哪里就到了要大房给定亲的地步?怎么着,你这是要学小五,眼里没了母亲,只认伯父伯母去?” 曹颂看了眼母亲,原还想表白两句,说清楚自己并不喜欢如慧。不过,想着从舅母那边来看,也没有想要将表妹许他之意,那同母亲再说这个就没意思了。 因此,他便闭了嘴,随手从小几上拿了块饽饽吃…… 第三百九十八章 手足 第三百九十八章手足 曹府,前院,侧院。 魏黑在炕上盘腿坐了,伸出筷子,夹了个鸡腿搁在香草碗中,道:“瞅着你这两天吃得少啊,下巴都瘦出来了,是换季的缘故?” 香草看着碗里的鸡腿,还要给魏黑夹回去,却被魏黑止住。魏黑从海碗里捞了鸡头出来,咬了一口鸡冠子,道:“爷就好这口儿!” 香草笑笑,却是有些魂不守舍的模样。 魏黑见她一粒儿一粒儿往嘴里扒着饭跟数米似的,带着几分关切问道:“这是咋了?想你娘了?” 香草的娘原是曹颐身边的保姆嬷嬷,没有跟着陪嫁,如今跟着儿子媳妇,在江宁府那边儿府里当差。 香草听了魏黑的话,摇了摇头,撂下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嘴说道:“爷,春儿十五了!” 魏黑往嘴里送了口香椿鸡蛋,应道:“十五了么?没看出来啊,还跟前两年儿到咱们家似的,像个毛丫蛋子!” 香草低着头,小声说了一句话。 魏黑却是没有听真切,问道:“什么,给谁给什么?” 香草没有立时应声,好一会儿才道:“把春儿给爷做小吧!” 春儿是香草身边的丫头,是前年魏黑与香草成亲后,怕她做家务累着,特意使人寻了人伢子挑老实的买的。 魏黑听了,却是皱了眉,将筷子往桌子上一拍,带着几分薄怒问道:“这叫什么话?难道是爷偷了家里的丫头,叫你瞧见了,巴巴到做这个贤良?” 香草的眼圈已经红了,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到炕沿上,形成了小小的水渍。 魏黑却是怕她哭的,立时在炕上寻了块帕子,扔过去,带:“给爷先说明白了,哭!哭!哭!哭什么哭?” 香草抽咽着,低头说道:“妾同爷成亲三年了,肚子也没动静……爷也是奔四十的人,孩子……” 话虽不多,但是魏黑却听明白原由,心里熨帖踏实得紧,带着几分嗔怪道:“什么三年,咱们前年五月成的亲,这实打实两年还不到。你岁数又小,急这些个没用的作甚?”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妾不能因己之故,累的爷成不孝之人……”香草哽咽着说道。 魏黑下了炕,想要上前帮她拭泪,夫妻两个又不惯这般亲近的,往前挪了半步便又止了步,道:“尽是胡说,这都是整日里闲的慌,竟寻思这些个没用的。爷是什么牌位上的人,祖宗有德,使爷不用打光棍,三十多岁还能娶个好媳妇。孩子急什么?若是爷有福气,不差这一年两年的,要是爷命里头无子,就是屋子收个三个、四个的,也照样种不出粮食。你且收了这个心思,没得让人笑话!” 香草还要再说,魏黑已是皱了眉,道:“别闹这些没用的,还想累死爷不成,养活一个老婆已经不容易,还要爷再做牛做马是不是?” 香草还要再劝,就听到门口有丫头道:“爷,奶奶,大爷来了!” 香草忙擦了泪,魏黑挑了帘子出去,外头笑吟吟站着的可不正是曹颙。他忙将曹颙让到屋里,曹颙见还摆着碗筷,道:“这是没吃呢,那你们先吃,吃完再说话!” 魏黑拍了拍肚皮,道:“老黑已经尽饱了!” 少一时,香草带着春儿撤了桌子,端上茶水来给两人,而后才避出屋子。 曹颙看着魏黑微微凸起的肚皮,笑道:“还是香草嫂子会调理人啊,这两年魏大哥可是发福了!” 魏黑笑了两声,道:“是啊,老黑也琢磨呢,这样下去可不行,这不成废物了么?幸好老虎来了,往后老黑耍拳也有个伴!” 魏黑是跟着曹颙当差的,白日里两人都在一处。见他今儿特意过来,魏黑晓得他有话要讲,问道:“公子特特地来寻老黑,可是有事儿要吩咐?” 曹颙点点头,道:“这些日子二太太那边儿正张罗着寻人买庄子,我也寻思着要再置办些产业,却是想起一件心事来!” “哦?公子还有什么难处不成?”魏黑见他这般,开口问道。 曹颙摇摇头,回道:“不是什么难处,是想起魏大哥与先生来。先生已经上了年岁,妞妞又小;魏大哥这边,往后也要添丁。若是就如现下这般倒也还好,咱们自不必分开,保不齐往后万一有个什么变故,先生与魏大哥两个身无恒产,我怎么放心得下?” 魏黑听曹颙语出不吉,忙摆摆手,道:“公子说这个作甚?庄先生不必说,就是老黑,也比公子年长半截。断没有公子……公子走在前头的道理……”说到这里,握了拳头问道:“可是公子得了什么风声,还是有那不开眼的要打公子的主意,哼,有我老黑在,断不会让公子有闪失!” 魏黑是康熙四十年到曹颙身边的,这如今已经过了十三、四年,是看着曹颙长大的。虽说两人名为主仆,但是魏黑将曹颙当子侄待。曹颙也甚感激魏黑这些年的相护,将他当成兄长般。 魏黑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听得曹颙很是感动。但是,他心中对这自己这一世的命运,还是抱了畏惧之心。 曹寅虽没有早死,但是却没了个曹荃。历史细微之处有变更,但是总的方向却不见有任何变化。 曹颙因想起置田之事,怕自己也同曹寅一样,有一个命中注定的坎儿。 世事无常,万一真有那天,父母身边有长孙可以牵挂,初瑜有孩子能依靠。庄先生已近花甲,魏黑也是人到中年,这两人他也是当家人待的。 所以,他才想着,是不是应该帮着魏黑与庄先生置办些产业,让他们两人就算是不依靠曹家,也能衣食无忧。 魏黑听出曹颙话中之意,站起身来,仔细地打量了曹颙半晌,带着担忧道:“公子年纪轻轻的,怎么老想着个?可是身子有哪里不舒坦,还是那些狗屁太医说浑话了?” 曹颙笑道:“我壮实着呢,只是为防万一罢了。” 魏黑这才稍稍放心,坐下说道:“公子的好意,老黑心领了。只是说句实在话,这京城要是没有公子,那老黑还留着作甚?这几年公子给的银子,老黑也使香草收起不少。万一……万一老天不开眼,让老黑走在公子后头,那我们两口子就回河南乡下去。跟老二他们做个伴,做个乡下土财主。京城这边的产业,就算了。老黑是粗心人,算不得那些,每次看何管事来府里禀告什么佃户、春耕什么的,听着都累。” 曹颙听了,心里有数,便转了话题,扯些儿个旁的话儿来说。 李家苏州那边儿的回信还没到,李鼎的尸首还没有处理。不过曹颙也不用担心,事情竟是处理得干干净净。 来魏黑这里前,曹颙已经去问过庄先生,庄先生也是对田产没有兴趣。他也是魏黑这样的话,要是曹颙不在了,那就回老家养老去。 曹颙也是做最坏的打算罢了,没有哪个人是盼着自己早死的。在他心中,巴不得自己活个七老八十。 * 有的人,却是巴不得自己立时死了,才算干净。 此时的八阿哥,就是如此。他病倒了,怕见风,咳得厉害,却不肯吃药。 虽说眼看进三月,天气都暖和了,人们也都换了夹衣,但是八阿哥却畏光畏寒。 九阿哥见了八阿哥这般沮丧的样子,直扥脚,喝道:“八哥这是做什么?难道也要学良妃娘娘么?” 话说出口,他已然是后悔了,晓得不该给八阿哥的心上插刀子,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良妃是八阿哥生母,是“辛者库贱籍”出身,康熙五十一年冬染病身故。 根据宜妃使人打探的消息,良妃病后,将太医院的药都给倒了,一心求死。就是怕自己的卑贱身份连累了儿子,她才这般决绝。 八阿哥听了九阿哥的话,眼睛眼睛直了,喃喃道:“额娘……” 九阿哥拉了把椅子,在八阿哥床前坐了,苦口婆心道:“这才哪儿到哪儿,就值当八哥如此心灰?说句大不敬的话,八哥今年三十三,皇阿玛今年六十一,就算再熬巴十年,八哥正值盛年,皇阿玛呢……折损了几个门人算的了什么?那些个趋炎附势的东西,早干净早了。八哥当他们是忠心,不过是墙头草罢了,私下里老三那边府里也没少跑!” 说到这里,他带了沮丧之色,道:“这叫什么事,老十病着,八哥这身子又不爽快,老十四……”说到这里,他沉吟了会儿,神色有些复杂:“老十四现下也是大了,不晓得存了什么心思?” 八阿哥抬起头来,叹了口气,道:“咱们大清讲究的是‘子以母贵’、‘母以子贵’,倘使不是我,换了十弟,哪怕是换了九弟抑或十四弟,也断不会引得皇阿玛这般厌恶!” 九阿哥却是不爱听他这话,皱眉道:“说这些作甚?要真较真儿,讲起尊贵来,谁还能尊贵过二阿哥去,也没见皇阿玛有几分喜欢!八哥别琢磨那些没用的,赶紧养好了病,打起精神来,省得叫那些个小人钻了空子!” 八阿哥低下头,并没言语。 九阿哥有些恼了,站起身来,道:“八哥,这作出这副样子给谁看?还是指望着皇阿玛会想起八哥是他的儿子来?这些年,咱们为了什么忙活?费了多少心思,难道皇阿玛去了咱们几个门人,咱自己个儿也要跟着垮了不成?这奴才多得去,去了旧的,自然有新的来,只要咱们有权势,人还不好找?难道八哥就甘心,将那把椅子拱手送给老三同老四?” * 畅春园,百兽苑。 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还在查貂鼠失踪的案子,今日又过来转了一遭儿。虽说这块儿味道不好,但是那些小畜生却是看着顶可爱的。 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起了童心,唤了这边当值的小太监,要了几块肉,喂貂玩儿。 小哥俩儿正说哪只貂的毛色好、哪只貂的眼睛贼,便见十六阿哥身边的内侍赵丰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十六阿哥见了,直皱眉,道:“这是火烧屁股了?这般没规矩!” 赵丰满脑门子是汗,也顾不得擦一把,先是给十七阿哥打了千,然后飞快地对十六阿哥道:“爷……主子……福晋主子生了……” “啊!”十六阿哥诧异出声,问道:“怎么回事儿,这不是还有大半个月么?”说完不放心,又追问道:“来报的人呢?福晋如何了?” 虽说郭络罗氏刚嫁进宫里时,十六阿哥对她有些误会,但是相处的时日久了,也晓得她不是有心计之人。夫妻两个,虽然比不得十七阿哥与十七福晋那般恩爱,但是也算是相敬如宾。 “主子,是秦三来报的,也不晓得详情,只是晓得福晋巳时生了位小格格,母女平安。” 十六阿哥放下心来,点头道:“母女平安就好,母女平安就好,这些个奴才,也不省得早点来报!” 十七阿哥在旁听了,笑着道:“恭喜十六哥,这下十六哥可是儿女双全了!” 十七福晋虽说前些日子有了身子,但是却没坐住胎。十六阿哥怕他伤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十七弟别急,待弟妹养好了身子,不过是几个月的功夫……” 第三百九十九章 温煦 第三百九十九章温煦 三月初六,左通政王景曾升为太仆寺卿。原太仆寺汉卿陆经远因老迈不堪驱使,已经“年老衰迈”,著以原品休致。 太仆寺衙门的气氛变得颇有几分诡异起来,王景曾虽说补的是汉卿的缺,但他是汉军旗旗人,家族尤为显赫。 他的曾祖王崇简是崇祯末年的进士,是顺治朝的礼部尚书兼大学士。他的祖父是起草顺治遗诏的大学士王熙,他自己是康熙三十九年的进士,是四川巡抚年羹尧的同年与至交好友。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句话说得果然是半分不假。曹颙只见过年羹尧一面儿,虽说看着有几分儒士风范,面上也总挂着笑,但是仍给人留下其目无下尘之感。 出身于官宦世家,自己又是进士出身,在翰林院里出来的,对于曹颙这样因借了王府的势幸进的官员,王景曾自然是有几分不屑。 只是曹颙虽然年轻,身上还有爵位与和硕额驸的头衔,王景曾心下顾忌,面上还要过得去,不过是心里腹诽几句稚子无知罢了。 六部九卿衙门常例,都是满员为尊。王景曾不屑也好,腹诽也罢,论起来,衙门里还是要以曹颙这个满卿为主。 曹颙已经到太仆寺衙门将近一年,人缘还算说得过去。这个时候讲究官威,最忌讳的是与下属打成一片,那样的话,御史弹劾也就要到了。 曹颙并不会同属官们打成一片,但是平日里和风细雨,也树起好口碑。不过因他年轻,身份又是皇亲,多少让些人心中不服罢了。 王景曾虽说没有个郡主老婆,但其家族背景却是也不容小觑,这样子一来,等着看两位主官热闹的人可是不少。 就是王景曾自己,心里也存了心思,想着曹颙要是借势压人的话,他也少不得用用御史台那边儿的关系,给曹颙上点儿眼药。 曹颙只是冷眼旁观,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这话是不假。不过,还是那句话,老实做事,踏实做人,莫做小丑。 心里怎么想,咱不告诉别人,面上起码是事事占理儿才好。 对于两位主官之间隐隐地抗衡,两位少卿唐执玉与伊都立反应各异。 唐执玉是有些担心,怕曹颙得罪了王景曾,会在士林中留下个坏口碑。王家的门生故旧,虽不能说遍及朝野,但是其势力也不容小觑。 私下里,他还曾婉言劝诫曹颙,对方是翰林院出身,为人过于迂腐方直,要是有了什么矛盾,不要与之一般计较,退一步海阔天空。 曹颙能感受到他的关切,心里很是感激,同时也觉得有些感慨。 人人都是看不到自己黑,就是唐执玉所说的王景曾的这些毛病,他自己个儿身上也是样样娴熟、一应俱全的。 伊都立则是对王景曾装腔作势的模样有些腻味,有时候面上也露出几分不恭敬来,并不把他当盘儿菜。 王景曾虽说暗恼,但是初来乍到,又顾及对方的身份,却也没有法子。 私下里同曹颙说起王景曾时,伊都立只是不屑。 或许正是有对比,才能真正区分出好坏来。王景曾惯会端着清高架子,对属官们则放低了身量,想要得到大家的拥戴。 王景曾再折腾,不过是靠一张嘴。曹颙这边,却是实打实的有东西。逢年过节,这边衙门有会餐,餐后还有能带回家的盒子肉。 不止是这些属官们,就是他们的家眷,提起太仆寺堂官曹颙来,也都要赞一声儿体恤下属。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这个道理古今同。 就是那些个因嫉妒曹颙年少高位的,看着王景曾作势几日,对比着再看平素低头忙差事的曹颙,也能分辨出个谁远谁近来。 待到王景曾摆了几日翰林清贵的谱,发现同是进士的唐执玉都不怎么愿意搭理自己个儿,衙门里已经转了风头。 他这个新来的主官被忽略了,没有人再来巴结着上来求他的照拂。 以静制动,第一回合,曹颙大胜。 * 以静制动的,还有行事越来越稳健的四阿哥。 八阿哥称病几日,如今打着守孝的幌子,鲜少出府。随着八阿哥的吃瘪,三阿哥那边又忍不住蠢蠢欲动起来。 “仿明祖立建文”之事,三阿哥是不信的。他虽说有些书生气,但却不是傻子。康熙要真打算立皇孙的话,何必对先前的那些个太子党人穷追不舍。 弘皙不过是个没有根基的幌子,康熙愿意对他亲近,便亲近几日,懒得亲近了,丢到一边儿,也没有后患。 弘皙是幌子,八阿哥已经失了圣心,不管是立“贤”,还是立“长”,三阿哥都能够得着,他如何能心里不痒痒? 这不,为了讨康熙欢心,拉近父子关系,他现下正忙着收拾畅春园附近的园子,打算恭请皇父幸王园。 四阿哥这边,却还是老样子,勤勉办差,行事越发谨慎。 按照戴锦所说的,康熙心里已经有了防备,越是这个时候闹得欢实的,别说是得到恩宠,怕只会适得其反。 四阿哥见多了康熙的反复,心里对戴锦这句话也认同,便越发地低调了。 * 曹府,芍院,上房。 兆佳氏坐在炕上,叼着烟袋锅子,手里拿着两个小庄的地契,心下有些后悔。都是自己财迷心窍,一时着急,没有仔细思量。 如今,还没分家呢,自己这边添的两个庄子,怎么办?归公么,那是不可能的,毕竟曹颙也有私产在名下。 但是曹颙那边有大义的名分在,兆佳氏这边却没有。虽说晓得曹颙不会在意这些小钱儿,但是兆佳氏只要想到这些地,或许会被贴上公中产业的烙印,她心里也忧虑得不行。 日子不好过啊,她放下烟袋,叹了口气。 自打初五那天使绿菊支了二房上下人口的月钱后,她便长吁短叹,没完没了。 二房在府里,住了六个院子,连主子带下人拢共有六十多口,每月的月钱就要五、六十两。现下的进项却只有曹颂的俸禄与曹颙去年置的那个小庄子。 这还只是月钱,三月初缝制夏天的衣服,主子们每人四套,两位姨娘每人两套,其他的媳妇丫鬟,有成套的,也有成件的,不一而足。 兆佳氏平素精打细算,这制衣服钱她却是半点不肯省。 就算是日子紧巴,也不能在郡主侄儿媳妇面前失了脸面,这是兆佳氏的底线。 这夏天的衣裳还好说,料子也便宜的,这秋冬的衣服却是笔大开销。 兆佳氏不禁怀念江宁的日子,什么都有定例,每月根本不用为银钱费心。 兆佳氏的菜由她自己做主,已经由八道降为四道,每顿所用的鸭子也由先前的两三只,变成了现下的一只。 饶是这样,各项的开销银子却仍是只多不少。她也曾想着是不是精简些儿人口,最后还是把这个念头儿给熄了。 这是京城呢,不是地方,大家活的就是一张面皮儿。 说起来,早些年兆佳氏也经历过些苦日子。她刚嫁进曹家时,曹荃在苏杭一代为县令,每年俸禄少得可怜。连带着兆佳氏的陪嫁都算上,家里的下人不过十来人。 只是这些年养尊处优下来,她已经习惯了奢靡的生活,这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还真是难啊! 她已经有几分后悔了,好好的为何同初瑜他们夫妻闹腾,要是还跟原来似的多省心。 绿菊在旁边整理账簿,见兆佳氏如此,心里也跟着叹了口气。虽说换季添衣服是应该的,但是兆佳氏还是存了小心眼儿。 这些体面的媳妇婆子与几位小主子的衣服都裁了,轮到两位姨娘时,却是只让量了身量,却寻了几身旧衣服来给两位分了。 宝蝶还好,是北边人,身量与兆佳氏差不多;翡翠却是地道江南女子,比兆佳氏瘦很多,个子也矮,哪里能穿她的衣裳? 兆佳氏只是发愁来钱的门路,突然想起一事来,问道:“绿菊,前些日子不是说大奶奶那边用铺面、做生意什么的,这到底是什么缘故,你听说没有?” 绿菊思量了一下,点点头,道:“回太太话,奴婢听张嫂子提过一遭儿。说是大奶奶当年陪嫁的铺面中,有两处地方宽敞的,要腾挪出来做新买卖!” 兆佳氏心下一动,想起早年的江宁的林下斋来,脱口而出道:“可是要开饭馆子?” 绿菊摇了摇头:“这奴婢就不晓得了,只是听说让曹管事雇了人,在那两处动土呢!” 曹颙十来岁就能捣鼓出林下斋来,如今这又是什么赚钱的营生?兆佳氏只觉得自己再也坐不住了,立时从炕上起身,对绿菊交代道:“将我那件常穿的坎袖褂子找出来,我要往梧桐苑去看看…… * 梧桐苑,上房。 曹颙已经打衙门回来,看着初瑜已经显怀的肚子,很是关切地问道:“小家伙又闹腾你没有?左右白天无事,你没事多睡睡,这般熬下去可不行。” 初瑜摸着肚子,面上带着几分慈爱之色,笑道:“这孩子太爱动了,就是当年怀天佑时,也没见这么折腾过。” 初瑜笑得温柔,脸上越发显得娇艳,看的曹颙心里直痒痒。趁着喜云她们端水出去,他往初瑜身边坐了,隔着衣裳摸了摸初瑜的肚子。 初瑜低下头,看着曹颙的手,脸上满是笑意。 说起来,两人已经分被窝好几个月。曹颙在心里盘算盘算时日,初瑜的肚子五、六个月大,已经是坐稳胎了的。 想到这些,他低声对初瑜道:“要不今晚,还是铺一床被子吧!” 初瑜听出他话中之意,摸了摸肚子,喃喃道:“孩子……” “没事,压不着肚子,咱们之前……”说到这里,曹颙就听到廊下喜彩的声音:“格格、额驸,二太太来了!” 兆佳氏怎么又想起往这边儿来?曹颙与初瑜对视一眼,发现对方也是茫然的神色。 兆佳氏主动上门,竟然还带着几分笑。 曹颙与初瑜见了,心里都有些不解,但还是将兆佳氏迎到屋子里。 兆佳氏原是要找初瑜打探问询的,见曹颙也在,却是觉得正可好打听明白。 竟是为了铺子来的,曹颙听她说了一圈拐弯话,有些个犯困。 对于兆佳氏想要掏银子入股的好意,初瑜看了曹颙一眼,见他神色未变,心下也有了算计,笑吟吟地婉拒了兆佳氏的好意。 只道是小本经营,并不需要多少银钱,云云。 兆佳氏看了一眼曹颙道:“这是要开馆子么?既是要做这门儿生意,多开几家撑颜面岂不是更好?” 曹颙虽然有心往公中添些产业,却不是“孝敬”这位婶子的。 他想置办两个庄子归到祭产里,不许分割与买卖,用来贴补公中开销与子弟读书求学的费用。 虽说已经在给曹寅的信中提及此事,但他没打算就这么着急着慌的告诉给兆佳氏。人心不足蛇吞象,为了几个钱儿再闹不自在那可就忒没意思了。 听兆佳氏提到馆子,曹颙也想起林下斋来,猜到她急匆匆过来的用意,笑道:“哪里有人手去弄馆子呢,是您侄儿媳妇嫌日子无聊,寻思经营些什么,赚点花粉钱!” 兆佳氏听说不是馆子,又是初瑜的生意,自己不好插手,脸上露出些许失望来,喃喃道:“当年林下斋的生意实在好……” 第四百章 连心 第四百章连心 去年恩科的武进士,在随旗行走了几个月后,三月初补了缺。永庆补了个从六品的外职武官,将入陕西为卫千总。 自打添了儿子,永庆就有些恋家,寻思若是外放的缺在直隶或者近些的省份,便带家眷前往。但是,没想到却补到陕西。这大老远的,孩子又小,他也不敢折腾,便只能熄了之前的心思。 略带惆怅过后,永庆还是很满意这个缺的。这几个月,他同曹颙两个聊过好几次外放补缺的事,近些年四方鲜少有动干戈的。 沿海一代虽说每年都有海盗,但是不过是小打小闹,算不得什么。再说他是八旗儿郎,在骑射上有所长,到了船上不过是个废物罢了。 永庆原本是想往西南去的,西南地处偏远,民风彪悍,往上爬的机会也就快些个。 “西北多战事”,这是曹颙与永庆说话中提过的。要想谋取军功,还是往西北发迹最快。 西南虽有招抚所,经常有生番闹事,可说到底不过是藓芥之患,出不了什么大乱子;西北则不同,挨着蒙古、青海、**,那边的蒙古人可是不甘心雌伏。每隔几年,休养生息消停了一阵子,便又要冒出头来闹腾一场。 听了曹颙的话,永庆才发现自己着实短视了,便也盼着补西北。虽说往兵部跑了两遭儿,但是却不见有什么口风下来,他便有些听天由命。 曹颙见他功名心切,有些个不放心,道:“善余兄要是只想升职快,地方如何能比得上京里?陕西离京又远,善余兄一人从位卑做起,谈何容易!” 永庆倒是意气风发,他虽说想要早些出人头地,但是却不耐烦用这个亲朋故旧的关系,想要凭着自己的军功混功名。 曹颙见他如此有干劲,心里也为他高兴。 永庆面上笑着,有件事却没有同曹颙提起。那就是他这次补缺,能顺利补到西北,这其中有十四阿哥的人情。 并不是他主动攀附,而是从兵部得了缺后,听那边的司官提及。 三月十二日,是个好日子,风和日丽,宜出行。 永庆跟着几位补到西北的武官一同启程,曹颙与永胜将永庆送到城外。待永庆他们骑着马,渐渐打视野中消失,曹颙与永胜才调转马头回城。 永胜的性子沉稳不少,对于曹颙也不像过去那样冷淡,言谈之中带了几分感激。 “富易妻,贵易友”,世间长情,曹颙却能待永庆如往昔,这已经是难能可贵。 进了城,因两人身上都挂着职,便就此别过,往各自衙门去了。 骑在马上,曹颙重重地叹了口气。左右相交的不过那几个人,如今永庆与程梦星都离京,十六阿哥因身份所限,能见的次数也有限,纳兰富森与德特黑他们,也是各自都忙着。 待进了太仆寺衙门,曹颙就觉得气氛有些阴沉。 王景曾的嘴角挂着冷笑,伊都立的脸黑得跟经年的锅底儿似的,两人谁也不瞅谁,像是两个孩子般。 曹颙心里暗自好笑,这个时候讲究“喜怒不形于色”,官场尤其是,要不然保不齐什么时候就结了仇怨。 不管心里对上司、同僚、下属印象如何,这面上还是要过得去才是。要不然的话,少不得被人讲究一番。若是职位高的,会被人批为眼高于顶、瞧不起人;若是职位低的,会被人骂为不懂规矩,不通世事。 这王景曾与伊都立,一个是学士府出来的翰林老爷,一个世代勋爵出来的大家子弟,这两人的涵养都跑到狗肚子里了? 只是他不晓得原由,也不好插话,便只作未见。待到两人不在时,询问了唐执玉,曹颙才算是晓得了原由。 原来,今早伊都立来时,脖子上有块胭脂膏子。大家都是男人,看过就算了,心里有数就是。偏生王景曾重礼,行事有些方直,见了后,冷哼了一声。 伊都立虽说受外祖父索额图连累,家族不似过去风光,但是身上也带着几分傲气,不是谁说能甩脸子就甩脸子的。 太仆寺卿与太仆寺少卿虽说是上下级,但是官职只差一级,一个从三品,一个正四品。况且伊都立还是满人,底气越发的足,还真没太把王景曾放在心上。 这一声冷哼,却是扫了伊都立的颜面。虽说过后他晓得缘故,将脖颈上的胭脂擦了,但是脸上也开始难看了。 说起来,王家与伊都立家,早年也有些往来。当年王景曾祖父王熙与伊都立之父伊桑阿同为大学士,一个保和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一个是文华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 两位大学士都是卒于康熙四十二年,一个生年七十六,一个六十六,一个谥号“文靖”,一个谥号“文瑞”。 虽说两人满汉有别,但是同为阁臣多年,少不得有些私交往来。论起来,伊都立年岁虽说比王景曾小十来岁,但却是“世叔”的辈分。 满洲人最重礼数,王景曾眼高于顶,并不把伊都立放在眼中,将过去两家的那点交情早抛到脑后去了。 他摆出上官的架子,还这样阴阳怪气的,伊都立如何不恼? 曹颙听了前后原由,越发觉得无聊,这才多丁点儿的小事儿,就值当这两位这样儿? 曹颙心里也在纳罕,这宰相府邸出来的子弟怎么这样,是不是有些不晓得自己身份?你是下来做太仆寺卿的,不是做御史。纵然伊都立有损官威,那也是御史们的事儿,轮不到你来甩脸子。 只是因这一打岔,王景曾倒是不如先前那般关注曹颙了。或许是他盯了几天,盯得累了。 曹颙虽说懒,但是骨子里也有几分好强,对于公事向来是一丝不苟,任谁也挑不出错处的。 伊都立却不同,本就有些大大咧咧,加上最近纳星之喜,粗心之下有了纰漏也不奇怪。 王景曾察觉后,越发上心,惦记着总要给伊都立些排头方可。说他“敲山震虎”也好,“杀鸡骇猴”也罢,总想要痛痛快快的出了这口浊气才成。 他却不想想,哪个给他气受了?还不是他自己摆谱没摆起来,心里才窝出了火气。 对于王景曾的小算盘,还有伊都里的恼火,曹颙也不好说什么,毕竟都是同僚。他便也学了唐执玉,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同往日一般无二。 好不容易挨到中午出了衙门,伊都立凑到曹颙面前抱怨道:“那酸丁委实碍眼,这是到谁面前装大爷?若不是在衙门里,真想上前踹他两脚,看他还哼不哼!” 曹颙摇摇头,不赞成地说道:“不管王大人如何,大人这边也该小心了,他不过是哼了一声,要是让御史逮住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那弹劾是少不得的。” 伊都立笑着点点头,道:“孚若好意,我记在心上了,这不是高兴的么!这几个月,我费了多少心思,这才抱得美人归。如今,才晓得,之前那三十年竟是白活了!” 曹颙见他说起这个,满脸放光,实不好说什么,也只好跟着笑笑。 曹颙已经跟郑虎提过杨瑞雪在京城之事,郑虎对这个妹妹谈不上好恶,也没有相认的意思。不过,听说她又寻了人家,有了安身立脚之所,他还是松了口气。 * 曹府,梧桐苑。 初瑜因身子沉,最近渴睡得厉害,白天也经常来一觉。恒生的夜哭之症,却还是没有治好,请了好几个老太医,也用了不少民间方子,都是不顶用。 紫晶见初瑜辛苦,早就同她商议着,是不是将恒生移到葵院去。 虽说葵院上房住着五儿,但是俩孩子还都小呢,也不到避讳的时候,紫晶也能跟着照看。 初瑜原还有几分舍不得,因近日身子显怀,人也变得慵懒乏力,有些照看不上恒生。因此,再紫晶老话儿重提时,她便应了将恒生挪到葵院的提议。 葵院与梧桐苑,一个在西路,一个在东路,中间隔着一段距离。初瑜每日往那边去上两遭,也只当是活动活动筋骨了。 恒生六个多月了,已经会爬了,“蹬蹬蹬蹬”的,小腿特别有劲儿。放在炕上就开始爬,爬累了就坐下瞅着人笑,虎头虎脑的,甚是可爱。 五儿与四姐儿像是寻到了新玩意儿似的,哄着小侄子玩儿,也能乐呵上半天。 紫晶性子爱静,初瑜原还怕恒生吵到她,想着是不是在梧桐苑边上收拾出一个院子来给恒生。但是见紫晶脸上多了笑模样,倒是比过去有鲜活气儿,她便歇了这个念头儿。 见紫晶这样喜欢孩子,初瑜心中也是感触万分,私下里同曹颙说起,有些后悔没早点注意到此事。等等看吧,看看紫晶心里能不能松动松动,身为女子,还是嫁人生子是正经。 紫晶虽说看着不过二十许,但是她比曹颙大七岁,今年已经是二十八,实实在在的老姑娘了。 曹颙与初瑜这两年都劝过她,但是她却实没有嫁人的意思,还说这边儿府里用不到她时,便回南面府里当差去。 紫晶既这么说,曹颙与初瑜反而不好再说什么,便也只能由着她。 这日,初瑜打葵院回来,有些乏了,便歪在外间软榻上小歇。迷迷瞪瞪中,她只听到有孩子叫“母亲”,还伴随这孩子的哭闹声。 初瑜只觉得心里针扎了似的疼,打了个激灵,一下子从梦中醒过来。 她只觉得汗津津的,浑身已经被冷汗打透,坐在那里,一时醒不过神来。 喜云见了,唬了一跳,忙投了帕子上来,侍候她擦脸,口中关切地问道:“格格这是梦魇了?快换了衣裳吧,这着凉了可不妥当!” 初瑜点点头,任由喜云施为。 喜云一边帮初瑜擦了脸,一边唤喜彩、喜烟几个去取干净衣裳来。 初瑜抚了抚胸口,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抬起头来,看了看窗外,眼中满是焦虑。天佑,天佑…… 难受的不止是初瑜,还有曹颙。 太仆寺衙门外,曹颙同伊都立说完话后,婉拒了伊都立的邀请。 伊都立得了杨瑞雪这个美妾,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又不好大肆宣扬,如同“锦服夜行”,巴不得寻人炫耀一番。 别人不方便,曹颙却是个知情的,正是显摆的好对象,偏生他还不配合,使得伊都立略有遗憾。 曹颙却是颇有顾忌,不愿意掺和太多。先头伊都立纳妾的时候,虽说预备了厚礼,但是人却没有出面。 虽说曹颙没有跟着过去,但是想着杨瑞雪还在外宅等着,伊都立身子也轻了,早间的不痛快也抛在脑后,美滋滋儿地去了。 同伊都立别过后,曹颙去了西直门内李宅。李煦的信已经到了,要大管家安排人将李鼎的灵柩送回苏州去,也是这两日就要启程了。 不过是问些随行人员,棺木路引齐备之类的话,曹颙到李宅走了个过场后,便告辞回府。 虽说是下晌,日头正足,但是曹颙却有些不对,只觉得左眼跳个不停,身上有些发冷…… * 江宁,织造府,开阳院。 听着天佑撕心裂肺的哭叫声,曹寅长长地叹了口气,睁着一双老眼,抬头看看外面的天色,暗暗祈祷:“满天神佛,列祖列宗,请保佑我孙儿平安……” 第四百零一章 两地 第四百零一章两地 江宁织造府,开阳院,上房。 曹頫看着身子有些趔趄的曹寅,忙上前搀扶住,很是担忧地问道:“大伯,您……您还好吧?” 曹寅揉了揉太阳穴,往后退了几步,坐到椅子上。他抬头看了看曹頫,皱眉道:“不是不让你来这院子么?怎地不听话?” 内室里天佑的声音渐渐变得沙哑,还有李氏低声的饮泣声,曹頫低下头,小声道:“侄儿实在不放心!” 曹寅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晓得你是好孩子,只是这不是闹着玩儿的,天佑一个,都累的你伯娘与我心力憔悴,难道还要我们老两口为你操心不成?” 曹頫摇了摇头,道:“侄儿不进里屋,只是不放心天佑与大伯伯娘!” 曹寅叹了口气,道:“天佑是个有福气的孩子,会好起来的!” 曹頫有些不解,问道:“大伯,难道天佑没栽花么?怎么会起痘疹?” 曹寅回道:“天佑虽说栽花了,那防的是天花,是正痘。这次患上的虽然也是痘疮,但却是水痘,不是正痘。虽说比不得天花凶险,但是天佑他还小……”说到最后,也带了几分忧心:“这个东西生一次就不再生的,我同你伯娘早先都生过,你岁数小,要避讳些。一会儿从这屋子回去,你沐浴更衣,点些熏香!” 曹頫一一应了,因怕曹寅忧思过重伤身,少不得又劝了一番。 曹寅想进屋子看孙子,也怕侄子在这屋子待久了不妥当,唤了个老成婆子,送他回院子。 里屋,李氏坐在炕沿上,看着“哇哇”哭个不停的天佑,心疼地跟着掉眼泪。 天佑满脸通红,脸上、脖子上,都是亮晶晶的水痘,因怕他抓,他的两个小手已经被束在身上。 天佑痒痒得不行,浑身又烧得难受,便只有哭的份了。小身子一佝偻、一佝偻的,看着甚是可怜。 因已经开始学说话,天佑一边哭着,一边喊人,“祖父”、“祖母”、“叔叔”、“嬷嬷”都叫道了。越喊越凄楚,最后眼睛一翻一翻,已经哭得抽搐起来。 曹寅也进了屋子,见宝贝大孙子如此,只有急得干跺脚的份儿。 天佑的**柳家的,端了熬好的大连翘汤过来。见了天佑如此,她也是没断过眼泪。 李氏见药来了,俯身哄劝道:“乖乖大孙儿,咱不哭了,喝过药就好了啊!” 天佑哪里听得懂这个,两个小胳膊被束得动弹不得,使劲地晃着小脸,哭道:“挠……挠挠……” 李氏用帕子帮天佑擦泪,因怕碰到他脸上的水泡,小心翼翼地,费了好一会儿。 药也凉得差不多,李氏抱了天佑,柳家的用调羹一口一口喂天佑。 天佑许是哭累了,渐渐收声,只是身子抽搐着,小脖子一挺一挺的。 一调羹的药,要吐上一半,弄湿了好几块围嘴,天佑方才把药吃完。 少一时,药力发散,天佑才安静下来,沉沉睡去。 李氏忙活了半天,弄得满身满脸的汗,吩咐**看护天佑后,到外间换衣裳。 曹寅怕惊动了天佑,也跟着出来,神色却满是焦虑。 李氏虽然心里也慌,但是见短短几日,丈夫头发白了大半,怕他上了岁数熬不出,开口劝道:“老爷不必过于忧心,谁家的孩子,不都是这样熬巴过来的!天佑虽然闹得凶,但是这痘毒都发散出来了,过几日结痂就好了!” 曹寅点点头,道:“但愿如此吧!”说着,看了看李氏,又有些个不放心,道:“你都看了好几个晚上了,也跟下人们轮一轮,总不好为了照看孙子,把你再给累病了!” 李氏换了件干净衣裳,抹了把脸,捏了捏胳膊,道:“以往只当颙儿我的命根子,如今才晓得,这小的更是要了老命。不说天佑乖巧可人疼,只说儿子、媳妇肯将孩子送到咱们跟前儿来,这就容不得半点闪失,要不还有什么脸面见儿子、媳妇?”说到这里,想起一事来,问道:“老爷,不用给儿子、媳妇去信么?” 曹寅摆摆手,道:“这大老远,等信送到了,天佑也好了,白让他们夫妻跟着挂心,还是等天佑病好了,再说!” 李氏心想,万一天佑……再送信可不是晚了,但是她心中也不愿意想那不吉的念头,便合了嘴巴,不再言语。 曹寅坐在那里,想起苏州李煦送来的信,李鼎的尸身已经在什刹海里找到,如今已经成疑案。李家鞭长莫及,唯一能指望得上的,就是曹颙在京里,帮着四下留心些。 曹寅看了眼妻子,没有将这事告诉给她。 京里曹颙的家书也是这两日到的,提了置办祭田之事,曹寅心中唯有愧疚。 他这个父亲,做得实在没担当,什么都让儿子背负了。 * 京城,曹府,梧桐苑。 初瑜病了,不思饮食,想起儿子来,就只有哭。但是又不能对曹颙说,怕他以为自己不愿意将天佑送到公婆处。因此,曹颙每每问她难受的原由,她只推说是莫名心酸。 曹颙见了,十分无奈,却也只有好言相劝的份儿。 当初初瑜怀天佑时,也曾有段时间,精神很不稳定。曹颙只当这次又是如此,小心翼翼地哄了,每日去衙门前,都请紫晶帮忙照看。 有些话初瑜不好对曹颙讲,但却是不瞒紫晶的。 紫晶听了初瑜的忧虑,不禁劝道:“奶奶这实在忧思重了,不说少爷在老爷、太太身边儿,自然也是如宝似玉地待,就是真有个不舒坦,江宁那边的信儿也早到了!” 初瑜还是放不下心来,喃喃道:“可是,可是我梦到有小儿喊我‘母亲’……哭闹得厉害呢……” 紫晶嗔怪道:“奶奶真是的,心中只有天佑少爷一个么?怎么忘了,您肚子里现下还有一个?这许是胎梦,提前告诉奶奶您肚子里是位小少爷呢!” 初瑜拉了紫晶的手,摇了摇头,流着泪道:“紫晶姐姐,我真觉得是天佑在喊我……使得我心里好难受,直觉得酸楚得不行不行的……” 紫晶掏了帕子,帮初瑜擦了擦脸,道:“奶奶要是实在放心不下,就给老爷太太去封信好好问问。再若不然,打发两个媳妇子往南边儿去瞧瞧也是好的,却不能只是这般自己个儿多想,奶奶是双身子呢,这时候伤了身子,肚子里的小主子可怎么好?” 初瑜晓得紫晶说得在理,这才收了泪。虽说她身为媳妇,不好冒冒然写信去问公公婆婆天佑如何,但是却记得丈夫前几日刚往南边去了家书的,因此便巴巴地等南边的回信。 虽说身子不舒坦,但是有些事初瑜不得不操心,便都托了紫晶,其中包括往宫里敬献万寿节礼,预备十六阿哥嫡女的满月礼,还有点心铺面的事。 曹方带着人在京城动土,韩江氏使了两个管事往苏州请点心师傅,曹颙也给广州魏信那边去信,让他帮着请两个广式点心的大师傅进京。 紫晶虽说向来管家,但是因拿捏着分寸,对初瑜嫁妆这块儿是半句话也没问过的。如今,这倒是成了个契机,使得初瑜将嫁妆中的几处产业也都交给紫晶看着。 紫晶整日里忙里忙外的,念佛的功夫倒是少了。 过了几日,江宁的信到,都是阖家平安,并没有什么不好消息。初瑜的病这才好了,只当自己是多心了,开始安心养胎。 期间,韩江氏来过一遭,是紫晶出去见的。 韩江氏因已经失误过一次,在同曹家的往来中便越加谨慎,生怕再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虽说紫晶自称是曹家下人,但是观其言谈气度,她也不敢怠慢。 紫晶已听初瑜提过韩江氏的身份,晓得她是江宁六和钱庄的东家,心里带着几分慎重。 因这几年她帮曹颙管账,所以对广州那边的买卖也晓得。曹颙去年年初买过几块地,除了帮二房置办了一个小庄子外,其他的都是送到江宁六和钱庄,偿还之前的借贷了。 就着点心铺面的事儿,两人说了些买卖细节,都带着几分干练与精明,彼此都有些信服。 从曹府出来后,韩江氏没有立时回程宅,而是叫车夫往前门大街去。 她是好强之人,做什么,就想做得好些,省得叫人笑话一个女人不成事。外加上,这次打着曹家的旗号做生意,中间还有舅舅的人情在,她也想赚些银钱来,回报曹家的照拂之恩。 因她带着面巾,倒也不怕人瞧见,吩咐了外头跟着出门的婆子,看到点心铺面时,便告诉她一声。她用心记了铺面位置,再打发婆子去买一份点心。 待看了好几家,虽说其中也有卖南式点心的,但是花色却不多,味道也不正宗,还是以京点为主。韩江氏越发上心,顺带着将前门的几个南货铺子也跟着看了。什么货多,什么货少的,她也在心里记得些。 待看的差不多了,韩江氏吩咐车夫见马车赶到初瑜名下一处动工的铺面。按照曹颙的指点,这点心铺子,是要前店后厂的,地方不能选得太窄巴了。 韩江氏没有下马车,只是跟着马车侧帘,将这边还在修葺的铺面看了。虽说不算是繁华地带,但是这一处有银楼、有绸缎庄子、有酒馆与茶庄,也是逛街的好地方。 她吁了一口气,心里盘算日子,这往南边儿去的人,一来一回,加上寻大师傅的日子,总要两三个月。 也好,避了暑热,到时候七月底八月初开业,正赶上中秋节,而后就是重阳节。这秋冬月份,正是卖点心的好时候。 熬几个月,有点名气了,到了年底,家家上供走礼的时候,这点心匣子又成了大头儿。 她脸上露出几分笑意,刚要放帘子,便听有人道:“请问……请问可是江家姐姐?” 韩江氏只听着声音有些耳熟,顺着声音望去,却是点心铺子隔壁的银楼前站着一少妇。那少妇也是刚下马车,笑吟吟地扶着一个小丫头站定,身着一件藕荷色衫子,天青色绣裙,看着甚是清爽俏丽。 虽说有几分眼熟,但是韩江氏一时却想不起眼前这人到底是哪个。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前些日子嫁伊都立为外室的杨瑞雪。说来也巧,去年李煦送她的银楼,刚好在初瑜的铺子隔壁。 杨瑞雪既是打定主意要好好过日子,对待银钱买卖就不像过去那般不上心,每月也要来上几遭,生怕掌柜伙计们不上心。 今日,她过银楼这边,刚好看到韩江氏的马车。 因韩江氏打算远离江宁的族人,在京城定居,所以这次来,日常所用的物什都带来了,其中也包括这驾马车。 虽说她带着面纱,坐在马车里不见人,但是杨瑞雪却是认出了韩江氏的马车。 当年未出阁时,大家都是江宁名媛,彼此有些往来。小姑娘家家的,凑到一起,除了比比容貌才品,这穿衣打扮,家资身份少不得也心里较劲儿。 杨瑞雪的马车是她外祖父白家给制的,甚是精致华丽,但是却比不过六和钱庄江家二小姐的马车看着气派。因这,她还同父母念叨了好几日,所以记得很是清楚…… 第四百零二章 吉凶 第四百零二章吉凶 曹颙到衙门一会儿,便有些坐不住了,交代了手中的差事,快马往太医院赶。只因他得了一个消息,京城有痘疹了,听说步军衙门那边已经有人家报备。 虽说水痘不如天花那般怕人,但是不幸患病的孩子,也不是个个能好的。当从太医口中得知,这水痘感染性强,大人感染还没什么,两岁到十四岁的孩子感染后,有夭折的可能,曹颙不由有些心慌。 前些日子,他还同初瑜提到,自家府上都快成孩子窝了,应该给孩子们修建个玩耍的场地才是。 初瑜只是笑,平素还不觉得什么,每每看到曹颙哄孩子时,她就觉得自己的丈夫也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曹颙还不晓得自己的小妻子已经母爱泛滥了,还在回忆上辈子小孩子喜欢的那些玩具。木马啊,滑梯啊什么的,看看有什么是能修建在自己家的。 只是因初瑜怀着身子,府里避讳开土动工,就算他有了这个念头,也得等初瑜生产完毕。 这曹府,两岁到十四的孩子忒多了,四姐、五儿小姐两个,左住、左成兄弟、妞妞、天佑,还有曹项、小核桃什么的。 问明了需要注意与防范的诸多事项,曹颙便急冲冲往府里赶,同时打发人往淳王府、平王府,十三阿哥府与觉罗家、永庆家、孙家等送信,叫他们早日防范注意。 听说京城出现痘疹,初瑜与紫晶也都唬了一跳。只是冷静下来后,她们却不似曹颙这样手忙脚乱。 京城这边住得人多,往来人杂,冬春容易流行天花,春夏容易流传水痘,这本不算什么稀罕事儿。 每家府里,也早有一套避痘的法子。例如,男眷不进二门。 二门里的妇人,根本没有出来、接触外人的机会。能将痘疫带回府的,只有经常外出的男人。 虽是不放心初瑜,但是曹颙也不得不赞这个法子好。在太医院那边,他连孕妇的事也仔细问了。孕妇感染水痘,不凶险,但是却能将这个传给孩子,容易造成滑胎。 为了以防万一,曹颙只能慎重行事。除了他之外,连带着曹颂、曹硕兄弟两个也搬到前院住。曹项原本也想跟哥哥们一同往前院住的,但是曹颙因他岁数小,还是将他留在内院了。 榕院庄先生这边,则让怜秋姨娘带着妞妞住进梧桐苑了。 兆佳氏也顾不得整日打自己的小算盘了,她对这个痘疹实是有切肤之痛的。她的长女曹颍与长子曹颂年齿相差六岁,就是因在其中,曾因痘疹滑过一次成形的男胎。又因伤了身体,调理了好几年,这才有了曹颂。 如今,这内宅里这些个孩子,怎么不叫人越发小心谨慎。虽说男人们避居到二门外,但是内宅当差的仆妇们婆子,还需严加防范,省得出入外头,染了痘疫进府。 曹颙的行李搬到前院书房,曹颂与曹硕兄弟俩则住了前院的客房。 既是爷们住到前院,自然要安排侍候的人过来。初瑜身边,喜云是离不开的,便叫喜彩、喜烟两个到书房侍候。 曹颂那边,是玉蜻带着个小丫鬟露儿出来;曹硕身边,是自幼跟在他在身边儿的大丫头添香与藏香。 这人手分配完毕,二门就封上了。曹颙他们兄弟的饭食,都由二门的门洞送出来。 曹硕本就是沉静性子,并不为外物所动,就算是挪到前院住,也同之前并无什么两样。整日里捧着书本,苦读八股。 他小时候也伶俐得紧,但是长大了却失了儿时的聪明,学问反而比不上两个弟弟。纵然日夜苦读,但是进展却是缓慢。 他们这样的出身,倒不用去考什么劳什子童生。几岁大的时候,便捐了监生的功名,可以直接参加乡试。 曹硕心中,实是没底。虽然整日里摆着书坐着,但是他自己个儿也不晓得看的是什么,对于半年后的秋试,实是没有什么信心。 他今年才十六,按说就算是秋试失利,也不算什么,三年后再考就是。但是,他是兄长,下面还有两个聪慧的兄弟。 小五年岁小,又远在江宁,没有进京的意思,四弟曹项却是十四了,预备今年下场的。 对于庶弟的学问,曹硕心里有数。要知道,平素里两人一道做功课,都是曹硕向弟弟请教的时候多。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曹硕只觉得自己的头发也要愁掉了,但是却没地方说去。 不提曹硕的愁,曹颂却是高兴得要撒欢了。 以往要出门一趟,都需要到母亲那边报备,如今是真真得了自由。于是,他便掐着手指头算日子,真应了盼完初一盼十五这话儿。 韩江氏那边也得了曹府的消息,晓得京城流行痘疫,也鲜少外出。期间,杨瑞雪倒是使人送了两次礼过来。 韩江氏不愿意欠人情,也不愿意同杨瑞雪有什么联系,便预备了差不离银钱的回礼。 她心中已经是后悔,为何那日遇到杨瑞雪时,如实相告了自己的住址。 韩江氏是去年夏天进京的,对于璧合楼杨家与白家老号的事早年也听过。虽不晓得其中内情为何,但是杨瑞雪没有为丈夫守孝,而是嫁到京城来,这点韩江氏无法接受。 两人本也不是一路人,自然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寒暄了几句便别去。 没事的时候,韩江氏想想曹府这边见过的众人,曹颙滑不留手,郡主夫人和气中透着几分威仪,紫晶是聪慧与温和的,管家曹方与其说是个下人,说话间倒更像个地道的商人。 对于曹方,韩江氏是晓得的,知道他是曹家最体面的管家之一,早在江宁时便打理曹家名下的产业。 曹府既派了这样一个人揽事儿,那想来也是将这点心铺子当成大产业来置办的。 想到这些,韩江氏心里越发笃定,这肯定是赚钱的好买卖。 “稻香村么?”韩江氏念叨着曹颙提过的这个名字,心里有些不服气。为何曹颙看着不经意间,却能随口说出个如此大气的铺子名儿? 她在心里起了不少名字与招牌,不得不承认,还是曹颙提议的这个更大气些。 难道男人天生就比女子优秀?韩江氏不由摇了摇脑袋,暗自告诫自己别胡思乱想,这世上的好女子也多了去了,只是名声不显罢了。 * 西城东南,绒线胡同,董鄂府,内院正堂。 觉罗氏满面寒霜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噶礼说不出话来。噶礼被盯得不自在,动了动身子,问道:“额娘,您使人传儿子与媳妇来,可有什么需要吩咐的?” 觉罗氏冷哼一声,道:“你眼里可还有我这老婆子?指使人来老身屋子里翻地契的是哪个?” 噶礼看了妻子一眼,见她神色讪讪的,心中有数,硬着头皮道:“额娘,实在是家里日子过得紧,弟弟与侄子们谋缺都需要银子使唤!” 觉罗氏坐在堂上,哪里还看不清他们夫妻神情。原本还指望儿子明白,好好教训媳妇,省得她这个老婆子费心。没想到他竟然是非不分,这般护着自己的媳妇儿。 觉罗氏怒极反笑,道:“缺银子使唤?那地契是静惠额娘陪嫁到咱们家的奁田,要给静惠做陪嫁的,你这当大伯的怎么拉得下这个脸?” 噶礼也是有些心灰,没有了平日的恭敬,带着几分无奈道:“额娘,静惠也是董鄂家的人,弟弟与侄子们谋了缺,支撑起门户来,静惠也能说个好人家啊!” 噶礼不说这个还好,说起这个,觉罗氏越发气恼,怒道:“你还有脸面说这个,先是苏州李家,后是辅国公府,你到底将侄女当成了什么?静惠好好一个丫头,叫外头传成什么样子,你还有脸说要给她说个好人家?” 说到这里,她又指了媳妇道:“老身不是瞎子、聋子,老身晓得是你叫人来翻老身的屋子。别人不说,如今老身才晓得我那孙女受了委屈。她额娘留下的奁匣、奁具、奁箱都是有册子可查的,你使人收起的那些,早早地还回来。做长辈做到这个地步,老身也算是开眼了。往后不敢再指望你们这样的大伯大娘,还是由老身来照看静惠!” 噶礼之妻也是宗室出身,说起来还是黄带子,比婆婆的出身要高贵。 这次因理亏,她忍了半晌没吱声,任由老太太说教。但是,听到老太太追要静惠她额娘的陪嫁之物,她却是有些慌了,小声道:“额娘,您也晓得,这几年家里没进项,日子紧巴……” 觉罗氏看着媳妇身上新裁制的春衫,两把头上珠花宝石,再想想孙女身上的旧衣裳,老人家实在懒得说话。 她摆摆手,道:“你别跟老身说这些了,这是一家人,因是存着你的体面老身才好好同你说话。要是你还想着糊弄过去,那就请静惠的舅舅们来评评理。” 噶礼之妻还要再说,被噶礼拉了拉袖子收声。 噶礼抬起头来,看着觉罗氏道:“额娘,要是现下有个机会,儿子能起复,需要弟妹留下的奁田,额娘能不能暂借儿子使用?” 觉罗氏皱眉道:“这世间万物,都是有主的,这奁田原本是你弟媳妇的陪嫁,如今虽说他们夫妻人没了,却有静惠在,自然是留给静惠的。就算老身我,也不过是暂代保管罢了,怎么好替孙女做主!” 噶礼见嫡母说得头头是道,心里也是觉得无比萧索。噶礼之妻的脸子已经耷拉下来,强忍着没有将心中的不满说出来。 觉罗氏将该说的都说了,心里也很是沉重。 如今,儿子虽说罢官在家,但是平安康泰,也没啥可担心的,反正噶礼也是花甲暮年。与其苦巴巴地去起复,还不如做个安乐老翁。 她心里担忧的,仍是孙女的亲事。 与李家曾订过亲的事,虽说传得不远,但是前些日子辅国公府哑巴儿子的事儿,却是闹得沸沸扬扬,众所周之了。 静惠已经十七了,虽说年岁不算大,但是也不算小了。要是再找不到合适的,拖上两年,同年岁的男子都娶妻生子,静惠的亲事就越发没着落。 她这个孙女,本就同父母缘薄,又是个出名儿的老实巴交的性子,要是嫁的不妥当,去受人家的欺负,还不若做个老姑娘,起码能自己说了算。 静惠还不晓得祖母为了自己的缘故,又同大伯大娘拌嘴,她还在忙着针线,这回绣的却是个抱莲童子的肚兜。 前些日子跟着祖母去进香,她才听说初瑜又有了身孕的消息,便想着做套绣活过去道贺。 噶礼与他妻子从觉罗氏屋子里出来后,脸上都不好看。噶礼虽说想训斥妻子两句,不该去打静惠额娘奁田的主意,但是想到她也是为了这个家,便叹了口气,没有应声。 他妻子却是有些真急了,很是担忧地向噶礼道:“老爷,这可怎么办?三弟妹过身这些年,那些东西,如今还往哪里找去?老太太的脾气是说一不二的,要是真将三弟妹的娘家人扯进来,这挨官司的只怕就是我了要着落在我身上了!总要,总要想个法子才好……” 第四百零三章 偶见 第四百零三章偶见 转眼,到了三月十八,万寿节。 曹寅虽属外臣,但是为表恭顺忠诚之心,一大早便来到清凉寺为康熙祈福。这次送来的布施却是丰厚,不单单是万寿节祈福用的,还有为了天佑还愿的。 天佑折腾了几日,已经渐好,李氏因日夜在佛前祈祷,直道是佛祖保佑的缘故,收拾了一些体己银子,叫丈夫顺带着送来做香烛钱。 慧空方丈听说曹寅到了,亲自出迎。两人是多年的至交好友,这几年来又经常在一块儿下棋、品茶、说禅。 见慧空身边跟着一眉清目秀的年轻和尚,有些面生,曹颙笑着问道:“这是老和尚新收的弟子?” 慧空摇摇头,道:“他是贫僧的师侄,法号智然,前些年在外游方挂单,所以曹施主未曾得见!” “法号智然?”曹寅沉吟着,想起一事来,仔细看了智然和尚一眼。只觉得他莫名看着有几分面善,使人不由生出亲近之心。 曹寅没有多想,只当自己爱屋及乌的缘故,笑着说道:“虽是头一遭见面,却是早闻其名尔!要是老夫猜的不错,这位小师傅就是犬子少时那位方外好友吧?” 慧空方丈笑着点点头,就见智然双手合十,对曹寅道:“小僧见过曹施主!” 智然年纪同曹颙相仿,身上却带着几分出尘之气,倒像是有修为的老和尚似的。 曹寅虽然没有见过他,但是当年他既是儿子的少年玩伴儿,那自然也使人仔细查了。襁褓之中被人遗弃在了清凉山前,自幼在寺里长大,少年聪慧,但是却大智若愚,人前不显。 因天佑的病好了,曹寅的心情也好,想起儿子少年往事,实忍不住对智然道:“小师傅,后山麻雀何其无辜尔?” 智然听了,仍是笑吟吟道:“佛法无边,禽羽有灵,为渡人往,功德无量!”说到最后,还不忘记加声佛号,口称:“阿弥陀佛!” 这么个不俗的小和尚,使得曹寅忍不住笑出声来,道:“小和尚当真佛法通透,犬子得友如斯,实是他的福缘!” 说话间,曹寅已经被迎进大殿。这一路上,慧空看着两人作答,并没有插话,只是神色中,带着几分慈悲。 按照每年万寿节的惯例,曹寅洗手上香,在佛前祷告祈福。这一套繁杂的仪式下来,也用了大半个时辰。 曹寅毕竟上了年岁,在佛前跪来拜去的,体力也有些不支,脑门儿上出了一层薄汗。 曹寅上了最后一柱高香,叩首后想要起身,腿脚却是有些酸了,身子一列吧,几乎摔倒。 智然站在他身后,原本是充当递香人,见其如此,忙上前一步搀扶住,口中说道:“曹施主当心!” 曹寅借了小和尚的力起身,带着几分自嘲道:“实是老了,这身子骨已经不禁折腾了!” 慧空见曹寅如此,笑着道:“生老病死,不过是红尘幻象,曹施主何必着相?还请到方丈室看茶,这却是刚得的雨前龙井!” 曹寅笑着指了指慧空道:“老和尚点化别人行,自己却是不顿悟,老夫从没见过像老和尚这般又好茶又好棋的出家人!” 慧空道:“曹施主眼花了,佛祖面前,这些个外物不过是虚幻罢了,当不得真。” 曹寅晓得他嘴硬,没有跟他再辩,转过身对智然点点头,道:“谢过小师傅了!” 智然见他身形稳当了,放下原本架在其手臂下的胳膊,道:“曹施主多礼了!” 曹寅跟慧空去方丈室品茶不提,智然停在佛堂这边,对着那高高在上的佛像三稽首后,方出了大殿。 这时,就听有小沙弥上前,道:“师叔,有位女施主原本想要进香,晓得因万寿节祈福山门关闭后,说要请师叔相见,如今在山门外等候!” “女施主?”智然有些纳罕,想起一人来,点了点头,往山门外来。 山门外,停着一辆骡车,一个中年妇人抱着一个包裹,站在车前。那妇人四十来许,不着铅华,姿色犹存。 将到近前,智然带着几分犹豫,开口问道:“莫非是邱施主?却是经年未见了!” 来人算是智然的半个熟人,是经常来寺里的一位女施主,同智然的师傅也有所往来。只是有五、六年没见了,一时间有些不敢相认。 那妇人直直地看着智然,视线最后落在他头顶的戒疤上,眼圈已经红了,强笑着问道:“只晓得你去云游了,你是哪一年剃度的?不是说同你师傅云游去了么,这是今年才回来?” 见她面带慈爱之色,智然的心中也生出亲近之意,也不嫌她啰嗦,回道:“小僧是康熙四十九年尊师命剃度的,随后跟着师傅外出云游。师傅去年腊月圆寂,小僧奉师傅遗命回到江宁!” 那妇人点点头,含泪道:“实没想到,几年未见,你竟这般高了!”说到这里,带着几分踌躇,摸了摸手中的包袱道:“这里有我前几年给你裁制的僧衣,看着你如今的身量,却是不能穿得了!” 智然无父无母,打小同师傅最亲近,因这女施主是师傅故友,不忍见她这般感触,却又不晓得怎生相劝。 那妇人想来也察觉出自己的失态,用帕子试了泪,道:“智然师傅往后还要云游去么?” 智然摇了摇头,道:“看方丈师伯之意,是要传小僧衣钵,往后小僧便不能再随意行事了!” 见智然这般无悲无喜的模样,那妇人只觉得心痛难忍,强按捺住悲伤道:“你有没有想过还俗,娶亲生子,过寻常人的日子?你还年轻,许多事没经过,我记得你最爱吃鸡腿。在佛门里,有规矩束着,却是大不自在呢!” 智然看着那妇人,轻声说道:“几年前,也有人这般劝过小僧,道是出家虽清净,红尘却有红尘的趣味,人活一世自在随心些好,不必用清规戒律拘了自己!” 那妇人听他说这般话,不由地生出几分希望来,忙点点头,道:“那人劝得对呢,就是这些话。就算是心里有佛祖,却未必非要在寺里做和尚不可,还俗做个居士也行啊!” 智然的眼中露出几分慈悲,道:“小僧谢过邱施主好意,只是这几年云游,小僧也见了不少红尘俗事。人心浮躁,世情悲苦,还是红尘外自在。” 那妇人还要再劝,智然的心中却渐渐有丝了悟,垂了眼睑道:“小僧主意已定,还请邱施主无需再劝。……冥冥中自有天意,既是小僧襁褓之中被送到寺前,也是与佛法有缘不是么?” 那妇人听了,晓得无法再劝,伸手指了指山脚下的村落,带着几分哽咽说道:“我……我已在这里买田置地,打算终老此间,往后……往后少不得多有叨扰小师傅之时……” * 京城,紫禁城。 万寿节,康熙带着文武百官诣皇太后宫行礼,停止朝贺筵宴,随后遣官祭福陵、昭陵、暂安奉殿、孝陵、仁孝皇后、孝昭皇后、孝懿皇后陵,同时遣官祭真武、东岳、城隍之神。 同去年的千叟盛宴的热闹比起来,今年的万寿节越发显得冷清。曹颙倒也清闲,因没有皇帝出行的仪式,太仆寺这边的官员也不用时时候着。 他寻思着往衙门转一圈,就早点回府去。虽然不能进二门,但是一家人,在一个府里守着也好些。他还寻思着是不是买些个好吃的什么给初瑜与孩子们,又怕外头混走,染了不洁净的东西。 还未出东华门呢,他便被十六阿哥的内侍赵丰给追上,就听赵丰气喘吁吁地道:“曹爷您可慢点儿走,奴婢追您一路了!” 曹颙止了步,见他汗津津地也有几分不忍,道:“刚才百官行礼毕,十六爷不是跟着其他皇子阿哥往皇太后宫里去了么?这是他使你来寻我的?” 赵丰躬身回道:“我们爷打老佛爷宫里转了一遭儿,便出来了,就开始寻曹爷,在乾清宫前没找到曹爷,寻思着曹爷可能要出宫,便使奴婢往这边寻来!” 曹颙见十六阿哥这般巴巴地寻自己,晓得是有事儿,道:“你们爷呢,现下在哪儿?” 赵丰笑着道:“爷往阿哥所去了,让奴婢请曹爷往那边儿去呢,说是要让曹爷见见小阿哥!” 曹颙都能想象得出来十六阿哥那得意臭屁的模样,笑着跟赵丰往阿哥所去了。 十七阿哥也在这边,还穿着皇子礼服,没有脱,正在那里嘀嘀咕咕地同十六阿哥说话。 见曹颙来了,十六阿哥笑着招呼他过去坐下,道:“方才人多,说话不便,我就没寻你,换地的事儿差不离儿了,还要你最后拿个主意才好!” 曹颙笑着同十七阿哥见过,随后才坐了,道:“这敢情好,已经是春耕了,现下定了,倒是能多一季粮食!” 十七阿哥听了曹颙的话,笑着摇摇头道:“原当你不是俗人,这满嘴市侩起来,倒像个土财主似的!” 虽说只在皇太后宫前走了一个过场,但是曹颙却是大清早便在太和门外跟着百官等了,也有些乏,便往椅背里靠了靠,道:“我倒宁愿自己个儿是个乡下土财主,混吃等死,没心没肺那种,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岂不是也自在逍遥!” 十七阿哥点点头,不由面生向往之色,道:“听孚若这么一说,我倒也是惦记这土财主的日子了!要是有辆结实的马车,能游山玩水,增长见识去,那日子过得倒是合心合意!” 十六阿哥见他们两个老气横秋的模样,不禁瞪了一眼,道:“瞧你们那丁点儿出息,要是使人听到了,还以为是两个土埋半截的老头子呢!乡下有什么好,我要是熬,就要熬成京城里的土财主,谁也别招我,我也不招人那种。提笼架鸟,养几个戏班子,教儿子闺女点数术,那日子想来也是美得不行不行的!” 话说完,十六阿哥自己个儿也笑了。三人都是这慵懒自在的性子,任是谁听了,怕都要道一句“胸无大志”。 十六阿哥这几处庄子,有的在大兴,有的在房山,有镇国公府上的,有贝子府上的。一共有三家,因曹颙之前提了要换两个庄子,所以十六阿哥让他自己个儿定两家。 房山曹颙不熟,大兴的西瓜却是后世闻名的,他心里第一个中意的就是这块。要是真弄个西瓜园或者香瓜园,那夏天也多了解暑的吃食。 另外两处庄子都是房山,一个庄子地多些,一个庄子地少,但是宅子大,带了别院的。那两处庄子的主人都同十六阿哥关系不错,所以他也不好帮谁说话,便让曹颙自己定。 曹颙本来就要为了增加些收益,多一处少一处倒是没太大意见,便道是都要了。 第四百零四章 春笋 第四百零四章春笋 说完了庄子的事,十六阿哥招呼人,要把小阿哥弘普抱出来给曹颙看。曹颙因想着痘疫的事,忙劝住了十六阿哥。 弘普是十六阿哥次子,侧福晋李氏所出。十六阿哥的长子是嫡福晋郭络罗氏所出,出生当日卒。因此,弘普是实际上的长子,又是他最宠爱的侧福晋所出,自然是被十六阿哥当成宝贝似的。 十六阿哥虽说想要卖弄卖弄自己的宝贝儿子,但是也晓得曹颙说的是正理,况且在十七阿哥面前,也不好多提孩子,便转了话题,问起曹颙海淀镇那边的园子。 这再有小半拉月就立夏了,城里会越来越热,住到城外去,倒是宽敞又凉快。这话说起来,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都带了几分羡慕。 他们两个年岁小,如今虽说娶妻生子了,但是仍住在阿哥所,还没有开府。 不过虽说羡慕宫外的自由,但是小哥俩儿都是汉妃所出,在皇子阿哥中没什么身份。就算是分封,也不过是个贝子罢了,每年的俸禄才一千多两,还不若现在这样住在宫里,都是内务府供给。 听到这两位提到将来,都有些意兴阑珊的样子,曹颙笑着岔开话。说起避暑来,还是热河好呢,去年修建的避暑山庄,实是人间仙境一般。 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都应和着点头,面上带着欢喜。虽说他们年岁小,比不得哥哥们大位有望,但是小也有小的好处,起码每年的随扈都有他们。 这或许就是无欲则刚吧,这两位皇子没有什么野心,反而最后的日子最是自在悠哉。 打阿哥所出来,已经是正午时分,曹颙因还要到衙门去,便匆匆地出宫,往西单牌楼赶。 到了太仆寺衙门,唐执玉、伊都立已经预备要走了。见曹颙才到,唐执玉有些担忧,低声道:“大人,王大人可是出来瞧好几遭了!” 伊都立听了,撇了撇嘴,对曹颙道:“大人,你向来脾气好,但是也要省得,有些人是不能给脸子的,要不他就要得寸进尺了!” 曹颙听了两人的话,笑着没有言语,心里却在思量着,不晓得王景曾无聊下又整出什么幺蛾子。 果不其然,待曹颙入坐不久,王景曾便捧了公文道:“头晌公务繁忙,曹大人不在,这些便送到本官处了!” 曹颙看了看那半尺来高的公文,笑了笑道:“有劳王大人费心,只是这太仆寺上下,只有满卿的印鉴,才有效力,大人不知么?” 每个人都有底线,曹颙的底线是自己的地盘自己说了算,最厌烦别人指手画脚,也不喜欢别人无事生非。 人果然是动物,领地不容侵犯。 王景曾如何拉拢下属也好,怎么同伊都立相争也罢,都不干他曹颙的事。但是,想要将手捞过界,那曹颙可不会好脾气地惯着他。 王景曾原本想着曹颙年轻面嫩,平素看着又是埋头做事不应声的,便以为就算不能爬到曹颙头上,也能够势力均衡。 没想到,曹颙这轻飘飘地一句话顶下来,就噎得他半死。 王景曾的脸红了白,白了红,却也无言相辩。 谁让这是大清国呢,满人少,汉人多,皇帝对汉臣防范颇深。六部九卿中,都是满卿汉臣并立,无一不是满卿在前,汉臣在后。 虽说王景僧心里少不得腹诽曹颙几句,但是面上却是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好讪讪地退下。 其实这不过是曹颙给王景僧扣了个帽子,压他一头而已。他自己就是汉人,在他眼中,满汉都是一般的。晓得这是个帝王忌讳,虽明面儿上从不肯逾半步雷池,可打心眼儿里还真没太当回事儿。 曹颙将那半叠公文重新看了,倒也不会小孩子似的,故意同王景曾置气。左右就是那些公事,除了有两桩关系到马场的,王景曾有些纸上谈兵外,其他的处理意见也算是妥当。 曹颙便也省心,只在后面写了一个“可”字,便盖了公文了。 其实,这些活儿,谁干不是干呢。要是王景曾少寻思在太仆寺闹那些个人事纠纷,以曹颙的惫懒性子,还乐不得将这琐碎的批公文的之事交给他呢,自己只最后把把关就好。 不把关是不行的,这个时候也讲究主官问责制,要是太仆寺衙门有不妥当的地方,受处罚的还是他这个堂官。 这一番耽搁,曹颙回到府里时,已经是申时。 喜彩、喜烟两个已经在书房候了多时了,曹颙一到家,首先问得是二门里的情形,晓得都没事,才算安下心些。 庄先生因晓得曹颙这些日子住在前院,便每天下午过来同他一道吃饭。饭后,说起近期的政局,两人还是那个看法,八阿哥怕是不行了。 这几日,康熙亲自下了好几道谕旨给吏部与兵部,多是用“年老不堪”的罪名免了一部分文武官员的职,其中投奔到八阿哥门下的人居多。 八阿哥在时,也算是个好靶子,明晃晃地能看出势力分布来。 八阿哥要是倒台了,皇子阿哥的势力要重新分配,到时候少不得又是一番暗斗。 就拿近期来说,八阿哥这边闭门不出,三阿哥那边却是风光得意得很。因编撰书籍有功,被圣口赞了好几次,又恭请康熙去幸了他在畅春园外修建的园子。 庄先生是有见识的人,自然看出这些热闹有些浮。三阿哥那边,真真是徒有个名儿好听了,这背后头要人才没人才,要母族妻族也借不上力。 康熙身边可还跟着一个皇长孙,虽说弘皙是二阿哥庶子,但是二阿哥却是康熙的元后嫡子。弘皙不是嫡子,但是却是嫡孙,单只这一个出身,就将他的叔叔们都给盖过去了。 虽说昔日的“太子党”人已经杀的杀,流的流,改门户的改门户,但是因如今推崇礼教,只要有人牵头,随时能再抻出一支拥护“嫡子嫡孙”的队伍来。 康熙年老多疑,不让弘皙结党,谁能想到其到底是什么呢? 弘皙与曹颙同龄,已经二十一,比他的几个小叔叔还年长,不算是稚子。就算是康熙想要亲自教导嫡孙几年,直接立皇孙,也不会让人觉得意外。 饶是庄先生这样的人,也没有注意到四阿哥的夺嫡潜力,出了个弘皙,就将四阿哥又推后一推了。 曹颙听了,都觉得奇怪了,莫非四阿哥真隐藏得那么深,竟似没有人看出他的野心来。只有他这个“预知者”,因晓得了答案,所以才看山是山。 曹颂与曹硕兄弟两个是早用了饭的,晓得曹颙回来了,也往哥哥这边坐了会儿。 曹颂看着还好,向来大大咧咧惯了的,在哪里都能好吃好睡。曹硕却是明显地有些见瘦了,看着没啥精神的样子。 曹颙见了,有些不放心,问道:“三弟是换了屋子不习惯了?要不要请个太医来瞧瞧,开两方药补补?” 曹颂原还没注意,听哥哥这般说,也往弟弟脸上望去,见他却是清减了,脸上有些青白,略带责怪道:“就算晓得你用功,这看书的功夫也太久了,整日里不出屋子,脸色儿这般难看。” 曹硕涨红了脸,低声道:“只是这两日没睡好的缘故,不必劳烦太医,过几日便好了!” 因曹硕岁数不大,平素里却是个主意正的,比曹颂要懂事的多。因此,听他这样说,曹颙也不勉强,只是寻思他左右不出府,要是前院客房睡的不自在,就迁回到二门里。 曹硕听了,忙摆手道:“不用迁回去,大哥不是说封二门些日子避痘疹么,等到二门开了,弟弟再回去便是!” 曹颂看着弟弟略显单薄的身子,皱了皱眉,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也十六了,怎么还跟孩子似的,没个男人的壮实样。这样下去可不行,明儿开始跟着哥哥好好练练身子骨。” 曹硕讪讪地说道:“二哥,弟弟要读书做功课!” 曹颂道:“就算要做功课,这身子骨也要好啊!等出了八月,让大哥定夺,看是送你们去正白旗旗学,还是去大姥爷家的族学附学。这京城可不比咱们江宁,那些兔崽子们个个手黑着呢,惯会欺软怕硬的。你这个书呆子模样儿,去了可不是凭白吃亏!” 曹硕听说还要去上学堂,面儿上不由带着几分为难,看了看曹颂,又看了看曹颙,道:“大哥,二哥,弟弟也不小了,还用去学堂么?要不,请个夫子到府里来呢?” 听他这话,曹颙想起前些日子送程梦星认识的那几个翰林院庶吉士。现下他们也是在学习,日子有些紧巴,等授了编修,空闲的时候便多了。 实在不行,让他们帮着介绍几个已经任编修的同僚。要是从中选两个八股好的,过府来给自家几个兄弟讲题,那对他们往后应考定是甚有好处的。 曹颙想到这个,便对曹硕点点头,道:“请夫子到府里倒是没什么,只是你二哥说得对,读书要紧,身体也要紧。身为男子汉大丈夫,总不好真做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 曹硕听说不用去学堂,面上露出几分欢喜,垂着手,躬身听了曹颙的教诲。 曹颙看着曹硕,想起自己个儿,就是他这么大的时候进京的,这一转眼已经是五、六年的功夫。 庄先生坐在旁边,笑眯眯地听着他们兄弟说话,偶尔望向曹硕的目光却似有些古怪。 待到曹硕与曹颂他们兄弟回去,庄先生才面上含笑对曹颙道:“三公子体虚,恐怕非是少眠的缘故!” “哦!”曹颙有些不解,但是也晓得庄先生不会随口浑说,便道:“那是何缘故?” 庄先生挑了挑眉毛,笑道:“三公子,这是缺肾水的症状,看来是成人了!” 虽然庄先生说得隐晦,但曹颙不是毛头小子,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想起兆佳氏,与年前被杖毙的玉蛛,曹颙实生不出“我家有子初长成”的欢喜来。 不管是曹颂也好,还是曹硕与曹项也好,看来要跟这小哥儿几个好好谈一谈。既是身为男人,就要像个男人样,能护住的女人要,不能护住的别凭白糟蹋了人家姑娘终身, * 梧桐苑,上房。 因恒生已经挪到葵院,所以这次带着妞妞进二门避痘疹的怜秋住在东屋。初瑜因肚子渐大了,曹颙又不在身边儿,便由喜云与喜霞两个轮流在上房值夜。 今晚儿,轮到喜云值夜。 她原是要在地上打地铺的,因初瑜怕地凉,便让她到炕上来。 等到远远地传来三更天的梆子声,听到初瑜在炕上还是翻来覆去得睡不安稳,喜云不禁有些担心,低声问道:“格格可是有不舒坦的地方?小主子又动了?” 初瑜“嗯”了一声,道:“有些个腰酸呢,沉得让人难受!” 喜云听了,有些慌,坐起身子,问道:“那怎么办?要不奴婢去投了热毛巾,给格格腾腾?” 初瑜笑着道:“你快躺下吧,不碍事儿,上次怀天佑也是这般,熬过这几个月就好了!” 喜云这才躺了,带着几分心疼道:“实没想到格格要遭这么大的罪!” 初瑜轻声道:“三更天了,不晓得额驸睡了没!” 喜云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格格,额驸素日虽是好的,但是这同格格两下住着,万一……”说到这里,她却是说不下去了。 到前院书房侍候的两个,同她都是一块儿长大的。说起人品来,她倒是信得过,不是那种往主子床上爬的。 初瑜笑道:“万一什么?这种事哪里是能防的,我信额驸呢……” 第四百零五章 训弟 第四百零五章训弟 转眼,进了四月,天气渐热。 因城里痘疹并未扩散开来,所以曹府的门封,曹颙也寻思着再等两日看看是不是解禁。 曹颂因住在前院,没人管束,开始喜欢跑鸟市。因这几个月打听静惠的事,晓得她心慈,每逢初一十五拜佛之期,都要用体己买些鱼鸟之类放生。 曹颂见不到她人,便寻思着是不是同哥哥嫂子商量一声,寻个由子给静惠送几笼子鸟去。 京城的鸟市好几处,养鸟听音是旗人的爱好之一。但是好些的鸣禽,音量虽好,毛色看着却不光鲜。 曹颂多少带着孩子心性,又是惦记着送静惠的,只看羽毛的颜色,瞧上眼了就买。 因他有些私房是玉蜻收着,手上也不紧,没事儿就去转一遭。 曹颙得了信儿,晓得小二买鸟了,去客房一看,齐刷刷好几只鸟笼子。 这京城里,提笼架鸟的人多了,曹颙见的也不少。 像王公贝勒府邸,多是养的鹞鹰,打猎用的。寻常旗人,对于养鸟,则分文武,如任笔帖式、拨什库等文差事的人,都提百灵鸟笼子;当武差的人,多养画眉鸟。 曹颂买回的鸟,却是百灵、画眉、鹦鹉、白麻雀什么都有了。 曹颙的脸色,有些难看。 对于八旗子弟提笼架鸟这个习惯,他完全没有好感,也不愿意自己的弟弟玩物丧志。 这离科举之期,剩下不到半年,曹颂已经是二十岁的人,又开始玩这个,怎不让曹颙失望? 自打当年曹颂第一次去妓院,曹颙便告诫过他,“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这十个里,只能沾一个,那就是“吃”。 倒不是怂恿弟弟好吃懒做,好吃些,重视口腹之欲没什么,左右他们这样的人家,挑食也不是罪过。而是其他的恶习要不得。其他的沾上了,就是品性问题,实是害人害己。 曹颂向来听话,也晓得哥哥是为自己好,也都记在心上。就是青楼花坊,他也不过是当年童子鸡时进过一遭。而后有了玉蜻,对房中事晓得了,他便也没了之前的猎奇之心。 正因为省得弟弟知晓分寸,曹颙才没太拘着他。毕竟二十岁,在这个时候,在其他人家,已经是娶亲生子,当差吃饷的年纪。 没想到,这一眼没看到,这小子又开始玩鸟了! 曹颂没看到哥哥脸色变了,还在边上指了那几笼子鸟说哪个颜色好看,哪个会叫什么音儿。说到后来,他音量越来越小,脑袋几乎要抵到前襟上。 曹颙哪里有心情听他谈鸟经,皱眉问道:“怎么着,你这出去,不是访友,也不是往亲戚家,竟是去研究这鸟儿了?” 曹颂听了,刚要点头,察觉了哥哥语气不善,忙摇了摇头,道:“没有,只是这几日罢了!哥哥,您瞧这几笼子鸟好看不好看?” 曹颙见他的脸一会儿白、一会儿红,神情颇为古怪,便道:“好不好看又如何,这鸟……这鸟你是要送人的?” 曹颂抓了抓头,“嘿嘿”笑着,点了点头。 虽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是曹颙对他这样的行为仍不赞同。 他唤曹颂坐了,问道:“瞧你这架势,是认准了静惠了?” 曹颂红着脸,使劲地点了点头。 曹颙见他眼中满是期盼,虽然不愿意泼他冷水,但是有些话不得不说。 “世事岂能尽如人意,不是你说认准了,事情就板上钉钉的!你想过没有,要是董鄂家不同意这门亲事,你当如何?要是你母亲不松口,为你聘了别人,你当如何?要是静惠进门来,你母亲不喜欢,你当如何?” 曹颂听了,面上止了笑,紧紧地握了拳头,咬着牙低了头,半晌方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左右是过日子生孩子,要是没有她,哪个还不是一样。要是老天有眼,使得弟弟心愿达成,自然会护她周全。哥哥教训的是,身为男人,要是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周全,那还算什么男人!” 曹颙被他的话气笑了,指了指那些鸟笼子,道:“既是你认命,那你拾掇这些作甚?正经的功课不做,功名不显,你就指望爵位银钱养老婆?你只是你自己个儿么?你是儿子,是兄长,上要孝顺亲长,下要教导弟妹,你都做了什么?” 曹颙越说越恼:“你护静惠周全,怎么护?这是要学着别人,娶了媳妇忘了娘,忤逆你母亲?那是你生身之母,但凡你平日里能有些担当,她会这般对你屋里的那几个?还是你觉得丫头不当事,不值当放在心上!” 这劈头盖脸地一番训斥,听得曹颂迷迷瞪瞪。虽说听出七七八八,使得他满心羞愧,但是也稀里糊涂的,喃喃问道:“哥哥既要弟弟孝顺,不忤逆母亲,又要弟弟有担当,这该如何行事?” 曹颙还没答话,便听到外头脚步声起,却迟迟不见人进屋子。 直到玉蜻给曹硕请安的声音传来,才晓得是曹硕。 曹硕与曹颂都住在客院,因为他要读书,这边东厢房收拾出来做了他的书房。所以,曹颙刚才进上房时,他并不晓得。 等丫鬟送茶时提及,看到大爷过来了,他才往上房来问安。不过走到院里,听到上房的动静,他却是觉得有些不对头,便踌躇着,不知该不该进去。后被玉蜻看到,便硬着头皮进了屋子。 曹硕的脸色已经红润许多,不似前些天那般青白,但是见了曹颙却甚是心虚不自在,只因前些日子曹颙说过这个弟弟一次。 见曹硕很是不自在的模样,曹颙顿时生出无力感。虽说都是堂弟,但是曹硕与曹颂还不同。曹颂打小在曹颙身边,两人感情最厚,说话也没啥顾忌。 这几个小的,却是对他只有敬畏,不见半点亲近。他是思量了好几番,想着不要伤了这个小兄弟的自尊心,才婉转劝了一次的。听话不听话,现下说不好,但曹硕再见他倒是成了躲猫鼠似的,那叫一个别扭。 曹颙整日里,要盯着朝野局势,还要应付衙门中的各种人事摩擦。难道还要像个老母鸡似的,盯着这几个小的裤腰带? 纵然是再好的性子,也架不住这种事磨啊。 今日正可好,既是曹硕也过来,那少不得要好好说道说道。 曹颙看着两个弟弟,道:“哥哥从没有要求过你们什么,只要清清白白做人就好。即便是做学问,求功名,也没有整日里念叨你们,让你们当成是负担。我是哥哥,能照看的地方我自是照看。你们却不止是弟弟,一个二十,一个十六,这都是大小伙子了!外头如何,哥哥管不着,这府里却是要图个安安生生的太平日子。今儿,我这一句话撂在这里,你们哥俩儿要记在心上!” 曹颂与曹硕听他这般说,都从椅子上起身,抄手站了。 “攘外必先安内,一室不扫,何以扫天下!二太太是你们生身之母,她的性子你们这些做儿子的,比我这个做侄子的更清楚。我这里一句话告诉你们,要是因你们的裤腰带没看好,惹得这家里乱七八糟,那再是二话没有,直接送旗里当兵去,落得大家清净!”曹颙也站起身来,看着两人说道。 曹颂与曹硕都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曹颙也没有应声,只是这般看着这小哥俩。 过了半晌,曹颂方低头说道:“哥哥,弟弟晓得错了,往后……往后……静惠那边……我……” 他想要说自己不张罗了,但是只觉得胸口疼,实是说不出口。 曹颙听出他话中之意,瞪了他一眼,道:“晓得个甚?我虽是骂你平素不检点,也没要拦着你的姻缘。你要是心里真省得了,你就不该往这些鸟身上使劲!要是真要自己求姻缘,二太太那边,是哄也好,是骗也好,是求也好,是哭也好,总要使得她松口。那才是你尽了心力。这天下间的父母,有几个不疼儿子的,纵然是最后求而不得,你也能无需抱憾。” 曹颂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的,面上多了几分希翼之色。 这个小二人不笨,只是有时候脑子不转弯罢了。曹颙心里叹了口气,转过头看着曹硕。 虽说曹颙没有再说话,但是曹硕也晓得,堂兄这是要自己表态。他的脸上已回复平静,不卑不亢地回道:“添香是弟弟的屋里人,是弟弟叫她侍候我的。要是母亲那边有所责罚,板子自然有弟弟来应承!” 虽说他的声音不大,但是语气很是坚定,看来并不是仓促之下拿的主意。 曹颙点点头,拍了拍曹硕的肩膀,道:“好,好,你能说出这句话来,就说明不是个孩子,是个真正的男人了!往后见了哥哥也不用发憷,哥哥还会总唠叨你不成?” 这兄弟两人一对比,高低立下。曹颂除了长得粗壮些,再没有半点比曹硕稳重的地方。 曹颂听了弟弟的话,满是羞惭,耷拉个脑袋,不再吱声。 到底是在曹硕面前,曹颙也不好太撂他的脸,便道:“这已是进了四月了,城里痘疹也许久没有传开的消息,你们使人收拾收拾,就回自己个儿院子吧!” 曹颂与曹硕都束手应了,曹颙这才从客房这边出来,回到书房里,有些发呆。 他真真只是个大懒人啊,为何如今这事儿越来越多,身上的担子越来越重,使得他整日里没个清闲的时候。 难道他真要“上得朝廷,入得厅堂”,将这些大大小小的事都一把抓,要睁大眼睛盯着才好?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他往炕上一躺,看着房梁发呆。喜烟与喜彩两个收拾好了行李物什,等着曹颙发话。 见曹颙不应声,喜烟近前问道:“额驸,您不是说要回咱们院子么?这奴婢们都收拾妥当了,今儿……” 曹颙揉了揉太阳穴,想想半个月没见的初瑜,心里生出一丝柔软,坐起身来,道:“走,这就回去!” 喜烟性子最活泼,闻言不禁笑出声来,道:“太好了,奴婢们可是好想格格与喜云她们呢!”说着,便要去搬曹颙的行李。 连褥子带被子好大一包,曹颙站起身来,对她摆摆手道:“你们两个拿小件,这个大的我来抱!” 喜烟却是不放手,抱着又显得费劲。 曹颙也不好去她手里夺取,还是喜彩说道:“大白天的,额驸做这个,叫下人们瞧见,只当婢子们拿乔。额驸,咱们还是先行一步,这些随后打发婆子们抬进去就是!”说着,又嗔喜烟道:“还不撒手,仔细跌到地上弄散了。晓得你这些日子在前院辛苦,也不用巴巴地做给大家看!” 喜烟被她说得直笑,到底放了手,换了小包捧着。 主仆三人,一道进了二门,回了梧桐苑…… 第四百零六章 和谐 第四百零六章和谐 许是曹硕向来老实本分的缘故,许是兆佳氏近日实在是俗务太多,没有发现次子到前院住了大半月,有什么变化。因此,内院甚是太平。 初瑜的肚子六个多月了,又加上酸疼的反应比较强烈。虽说小别胜新婚,但是曹颙也不敢太放肆。每晚虽说努力效力,多是帮初瑜揉揉胳膊,揉揉大腿什么的。 因初瑜这般遭罪,两人想到曹颐,也都有些不放心,特意打发婆子过去看了。晓得那边养胎甚好,并没有什么大反应,夫妻两个才算放下心。 曹颙寻思着,过几日寻个日子,往觉罗府走一遭。按照京里风俗,这女儿出嫁生育第一个孩子,外公要给准备摇车。 如今,曹荃虽说不在,曹颙却是记得此事。想着当年曹颐漆黑着小脸,给他喂馒头的情景,他便告诉自己,要保这个妹妹喜乐安康。 这日,到了太仆寺衙门,曹颙又是例行公事,该批示的批示,该盖章的盖章。 每年,圣驾去塞外都是五月初离京,今年却是定在四月中旬,因此所需的马匹车驾,现下已经使人训练检查。 王景曾来得日子久了,晓得曹颙的地位不可撼动,也安分许多。他名下分管着太仆寺下面的几个署,仔细去经营,活计也不少,不再整日里阴阳怪气地挑人这、挑人那的。 唐执玉还是往日模样,整日里勤勉着,里里外外地像衙门里的大保姆。 唯有伊都立最清闲,这太仆寺少卿本来就一份活儿,却分了两个缺。虽然他名下也有分管的署,但都是那种一个月也没啥事的部门。他每日到衙门,真真是走个过场,混份俸禄罢了。 今儿,他有些坐不安稳,没事儿便到曹颙面前走一遭,神秘兮兮的。 曹颙问他有什么事儿,他只是笑,道是出了衙门再说。 曹颙心中纳罕,不会还是炫耀吧,这都过去一个多月了。 因进了四月,立夏了,这衙门里的落衙时间与过去不同。冬春时到未初(下午一点)落衙,像曹颙他们几位主官,中午便可以走。夏秋却是要到酉初(下午五点)才能落衙,曹颙他们即便早走,也不过提前半个时辰。 伊都立抓耳挠腮的,直等到了下晌,见衙门的事毕了,也无需再腾点了,便拉了曹颙出来。 曹颙见他这般紧迫,不禁笑道:“这到底是什么事,使得大人这般?” 伊都立笑得贼贼的,唤长随捧了个素缎包裹过来,道:“孚若,我纳妾你送了重礼,我便想着寻个什么回礼给你。晓得你是有本事的,比我手上宽裕得多,那些世情俗礼,不过是形式罢了,也不能表我本心。这里,却是稀罕物什,送于孚若,也能修身养性,省得你年纪轻轻,看着也不松快!”说到最后,强忍了笑,从那长随手上接了包裹,亲自递到曹颙手上。 曹颙见他笑得古怪,问道:“到底是什么物什,能表大人的本心,这我得好好看看!”说着,便要打开包裹。 伊都立忙伸手拦住,带着几分得意笑道:“孚若失礼啊,哪有当着人面直接看礼物的?待回府再瞧,这可是宝贝,你会谢我的!” 曹颙见他如此,倒也不好先开包裹了,只觉得里面是一大木盒子,很沉,得有个五斤八斤的,却猜不出所盛之物。 不过,曹颙见伊都立在衙门里不提,又避开唐执玉这个方正君子,可见这里头的东西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提的。 想起前些日子,无意看到伊都立打发人买虎鞭鹿鞭之事,曹颙的神情有些僵硬。 眼前这位,不会是觉得自己得了好东西,应该寻个人分享才好吧。可是,曹颙哪里能同他比呢? 他家里有妻妾通房,外宅还有个心头肉儿,这体力不支,需要进补也是有的。 曹颙只守着一个大肚子媳妇,隔三岔五已经憋得直流鼻血了,要是再补下去,那会出大事件的。 等回了府里,曹颙拎了包袱往书房去,寻思着要真是那壮阳之物,就借花献佛送给庄先生,省得两位小师母**难耐。 说来也巧,庄先生用了下晌饭,正出来遛弯消食儿,与曹颙遇到个正着。 “这是什么好东西?好大一包啊!”庄先生背着手,笑着看了看曹颙手中的包裹。 曹颙笑道:“这个还没打开呢,伊都立送的礼,保不齐是先生得用之物!” “哦,老朽用的?”庄先生听他这般讲,倒是生出几许好奇之心来。 说话间,两人到了书房,曹颙笑吟吟地将包裹解了,打开盒子。 里面装的却不是那些进补之物,而是满满当当一盒子书籍。 曹颙颇觉意外,随手拿了一本,上面写着《花影集》,却是没有看过的书。他又随手寻了几本,什么《麟儿报》、《引凤箫》、《咒枣记》、《国色天香》,其中却是有熟悉的书名了,自然少不得那大名鼎鼎的《金瓶梅》。 早年在江宁族学里,那些年纪大的同窗,私下里传着看的就是这些个。 书籍下面,还有些薄薄的小册子,打开来却是画工细腻的春宫。 庄先生在旁见了,不禁摸着胡子笑道:“这就是老朽当用之物?” 曹颙笑着摇摇头,实想不到伊都立怎么想起送这些个。莫非他如今爱着房中术,将心比心,便认为别人也这样? 庄先生却想起一事来,收了脸上的笑,思索了片刻,道:“莫非,这朝廷又要下**令了?” “**令?”不晓得为何,曹颙听到这个,想起前年的《南山集》案来,放下了手中的书,心里也变得沉重起来,问道:“难道,又是文字狱?” “应不会啊!”庄先生摇了摇头,道:“今上好名,向来以‘仁孝’治国,前年的案子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并不是要向士林开刀。”说到这里,他松了口气,道:“许是咱们寻思多了,备不住只是寻常的禁令而已。伊都立既能得到消息,那就是这两日的事儿了!” “但愿如此!”曹颙叹了口气道。 庄先生所料不假,次日,小朝会,康熙谕告礼部:欲正人心,厚风俗,必崇尚经学,而严绝非圣之书。此不易之理也。近见坊间多卖小说淫辞,荒唐俚鄙,殊非正理。不但诱惑愚民,即缙绅士子,未免游目而蛊心焉。所关于风俗者非细,应即行严禁。其书作何销毁,市卖者作何问罪,著九卿詹事科道会议具奏。 曹颙这个太仆寺卿,也是九卿之一,也参与了一次六部九卿的议事。当然,这是事关教化之事,还是以礼部官员的意见为主,刑部为辅,其他衙门的堂官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合议之后,六部九卿定了奏本,那就是“凡坊肆市卖一应小说淫辞,在京城交与八旗都统、都察院、顺天府;在外省的,则交与督抚,转行所属文武官弁严查禁绝。雕版与书籍,一并尽行销毁。如仍行造作刻印者,系官,革职;军民,杖一百,流三千里。市卖者,杖一百,徒三年。该管官不行查出者,初次罚俸六个月,二次罚俸一年,三次降一级调用。” 由吏部侍郎递牌子,将奏本送到御前,允之。 虽说剩下来**的事务,都是顺天府衙门与步军统领衙门那边的事,曹颙并没有亲见,但是也能想象得到京城各大书坊里鸡飞狗跳的情形。 对于那些淫秽小说书籍,曹颙也是双手赞成禁的。毕竟他自己家中就有几个弟弟,都是半大孩子。对于男女之事,要是没有这些东西启蒙,他们也不至于如此。 不过,对于《水浒传》与《西游记》也被列为**,曹颙却是有些无语。 《水浒传》是讲起义造反的,不符合朝廷教化,要是被禁也能沾个边。《西游记》是神话小说,却是从明朝开始到现在,每次朝廷的**名单上都有它。 不过,这也给曹颙提了一个醒儿,不止城里要**,自己家里也该“和谐”、“和谐”,可是有好几个青少年。 待回到府中,曹颙便寻了曹颂过来,交代给他一件事,将曹硕与曹项两个的书房扫荡了,将不宜少年看的那些个小说都搜出来。 曹颂自领命,雄赳赳、气昂昂地去了。 曹颙则想起伊都立那份礼,挑出其中没看过的几本,打算拿到后院做床头书。 他确是双重标准了,谁让他是成年人,那两个是少年。另外,他还寻了两本画工卓越的春宫,打算拿过去同初瑜一道看,增加些闺房之乐也是好的。 少一时,曹颂便回转,神色间却不见得意,手中也只有薄薄地几本。 曹颙站起来接过,拢共才三本,有些奇怪,道:“就这些,怪少的啊,松院、柳院都去过了?” 松院是曹硕的住处,柳院是曹项的住处。 曹颂抓了抓头,道:“嗯,两个院子弟弟都去了,就翻出这三本来!还行,这两个小子还算乖觉!” 曹颙有些不信,道:“可都查仔细了,这些书不是能放在书案上的,或许是藏在床头案下!” 曹颂笑道:“哥哥,这些书弟弟也藏过,哪里能放心中有数呢,能藏的地方都翻了!老四还小,老三是书呆,就算有几本这个书,也都没有避人,一翻就翻到了!” 曹颙点点头,道:“寻干净了就好,他们年岁还小,看这些东西实无益处,还分心思,耽搁功课!” 曹颂犹豫了一下,支支唔唔地问道:“哥,弟弟那边也有呢,要不要也搜出来?” 曹颙笑着摇摇头,道:“你大了,就算不看书,也是省事的年纪,还弄这些形式作甚?你只要记得自己是兄长就好,无论如何行事,下面还有弟弟妹妹们看着。” 曹颂郑重点头,道:“哥哥,弟弟晓得了,往后也做个有担当的人,不让哥哥失望,不让弟弟妹妹们因我这个哥哥而羞愧!” 曹颙见他懂事,很是欣慰,道:“不求你光耀门楣,支撑门户,要堂堂正正做人!” 兄弟两个又说了几句闲话,两人离了书房,各自回去。 初瑜因身上不舒坦,正在外间软榻上歪着。见曹颙回来,她想要起身相迎,忙被曹颙上前扶住,道:“既是难受,你就好好躺着,难不成你不下地,我就换不了衣裳了?” 初瑜笑道:“我也躺一下晌了,也想要下地动弹动弹呢!” 曹颙看着她凸起的肚子,道:“这可是比怀天佑的时候肚子大,怨不得你难受,今天腿又抽筋了么?” 初瑜点点头道:“午饭后抽了两次,让喜云帮我揉了就好了!” 曹颙有些不放心,道:“这样下去也不是回事儿,明儿再请太医来瞧瞧,看看是不是需要给你好好补补身子。” 因关系到肚子里的子嗣,初瑜也不敢轻慢,便点头道好…… 第四百零七章 请托 第四百零七章请托 虽是初瑜身上难受,但是请了两个出名的老太医过来诊脉,都道是无碍。 天气渐热了,初瑜怕暑气,不愿出屋子,兆佳氏也闲闷热,问过两遭海淀园子的事。吴盛已经回来禀告过,道是园子已经收拾好了。 吴盛曾跟着曹颙去沂州,在那边府里任管家。如今回到京城,伯爵府这边有老管家曹忠在,曹颙便让他盯着园子这边的工程,也算是做了外管家 曹家的园子在海淀镇边上,曹颙又特意去瞧过一次,已经是花木遍植,正是绿叶青葱、山花灿烂之时。 只是初瑜毕竟已经是六个多月的身子,出城往海淀路上就算是官道平整,但是城外不如城里,请太医不便,因此就算是热,曹颙也不敢让他往园子那边去。 曹颙问过了田氏与庄先生,看两人是否过去避暑。两人因初瑜不方便去,只有曹家二房诸人过去,都说先不过去,以后再说。 这日,四月十五,正赶上曹颙休沐之期,他便带着曹颂兄弟,送兆佳氏往城外园子避暑。 园子分为三路,兆佳氏带着儿子姑娘,在西路的几处院子住了。 曹颙这这边忙了小半日,待弟弟妹妹都安顿妥当了,又仔细叮嘱了曹颂几句,才返回城里。 进了城,曹颙回到曹府时,已经是黄昏时分。 曹颙刚到门口,未等下马,便有门房禀告,道是有两个翰林院的庶吉士来求见,已经在偏厅恭候多时。 翰林院的庶吉士?曹颙翻身下马,想起上次送程梦星时,遇到的那几个。虽说当然彼此客气着,说日后拜访云云,但是这已经过了一个月多了,他们怎么想起来了? 待曹颙进了偏厅,已经有两人从座位上起身。其中一个却是认识的,正是程梦星的一个同年,名叫王梦旭的翰林院庶吉士。另外一个人,年岁同王梦旭差不多,看着眼生,应是第一回见面。 “梦旭见过曹大人!”王梦旭躬身道。另外一人,也跟着起身。 曹颙笑道:“王兄不必客气,因今日出城,并不晓得家中有客来访,劳烦两位久候!”说着,唤人重新给两人送了茶水。 王梦旭带着几分羞惭道:“都是梦旭无礼,竟做了不速之客,还请大人勿要怪罪!” 曹颙请两人坐了,说起来像这般直接登门拜访的人还真不多。但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既是程梦星往来交好的友人,那也当不是俗人才是。 曹颙摆摆手,道:“王兄不必客气……”说到这里,看了看王梦旭同来之人道:“这位先生是?” 王梦旭这才省得还未给两人做介绍,忙道:“曹大人,这位是梦旭同僚,癸巳恩科进士胡安!”说着,又对那人道:“泰然兄,这位就是太仆寺卿曹大人!” 曹颙同那位人又见过,众人才分宾主落座。 见王梦旭欲言又止的模样,曹颙心里不禁思量,难道是借钱来了?这巴巴地往只见过一次的人家来,借钱也说不过去啊。 犹豫了再三,王梦旭还是硬着头皮说了缘故。 原来,还真是同银钱有关,但是他却不是向曹颙借银子,而是来请托来了。 原来王梦旭有一同乡好友,到京城跑官。一时没寻到合意的,他便收了个铺面,开了一家南纸店,顺带着卖些书籍。 这些日子,顺天府衙门查**,便查到那家铺子里。也是王梦旭那位同乡大意,将铺子都托给一个族人打理,却是在衙门开始**前进了不少市井艳情小说。 他那个族人见捅了篓子,怕担当干系,卷了账面上的银两跑了。这没有掌柜,衙门自然是要寻东家的,询问这**来源。 偏生这东家平素根本就问也不问买卖上的事,哪里知道这些个。 衙门里的皂隶是那么糊弄的,那东家越是咬牙不说,他们便越当其身后有大鱼,越发地上心。 待到王梦旭得了信,他那个朋友已经叫人滞留在顺天府了。虽说他那朋友身上带着监生的功名,但在京城,监生却是连屁都算不上,半点分量也无。 待他们几个同乡到顺天府衙门一打听,那边却是要给定了个私贩**的罪名。这罪名要是定了,功名没了不说,还要“杖一百,徒三年”。 王梦旭他们好说歹说的,那边才放出话来,要收罚银。那铺子里拢共收出**三百册,按照每册十两银子罚金,要三千两。 王梦旭他们不过几个刚进翰林的寒门学子,全部身家有上百两银子已算不错,哪里能弄到三千两去? 王梦旭跑了徐州会馆,又找了几个同乡,听说是借钱,都换了嘴脸。 王梦旭忙活了两天,也没什么进展,急得满嘴是水泡。刚好胡安也同他老乡认识,曾受过其人情,也愿意尽力。不过,他也是囊中羞涩,有心无力。 最后,实在是在银钱上没法子了,王梦旭想起来自己认识的最大的京官曹颙来。虽说只见过一面,但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意思,硬着头皮来了。 曹颙听了,晓得是卖**的,对王梦旭那朋友也生不出好感,不愿掺和此事。虽说送个手贴,往顺天府衙门那边知会一声,并不算大事,但是其中的人情却大。为了个卖**的商人,曹颙不愿意欠这个人情。 只是王梦旭既登门一回,总不好让其白来才好,曹颙便思量着,是不是帮衬些银子。 顺天府那边的皂隶虽开价三千,但是这都不是死的,拖到最后看卡不出油水,给些银子也就放了。 见曹颙没有要答应的意思,王梦旭心里叹了口气,不禁有些失望。他心里想着,要是程梦星在就好了,对于程家来说,三千两银子算什么。这边的人情请托不着,难道真要往程宅,到程梦星的外甥女面前开口借钱? 这对于别人所请,说“是”容易,说“否”难,尤其是对王梦旭这种并不让人生厌的请托人。 曹颙犹豫了一下,寻思该如何说。 王梦旭已近而立之年,自也看出曹颙不愿管闲事,苦笑道:“大人不必为难,今日梦旭本不该来。也是李卫那小子倒霉,素日就不检点,如今,才落得这牢狱之苦。实在是冒昧了,还请大人勿要怪罪!”说着,便要起身告辞。 李卫,那因铺面里卖**被拘在顺天府的的人,名字叫李卫? 曹颙摆摆手,道:“王兄且慢行,敢问尊友可是南边人?” 王梦旭回道:“李卫是梦旭的同乡,徐州人氏。” 曹颙心里算了算时间,既是在雍正朝能为总督的,现下说不定也开始出仕了,却不晓得此李卫到底是不是彼李卫。 被雍正皇帝明谕天下,赞过的三大模范总督之首的李卫,难道还曾因卖**吃过官司? ,或许是对传奇人物的膜拜,曹颙沉思了片刻,对王梦旭道:“王兄先不用急,今日天色已晚,明儿我叫人往衙门去问问,看看到底是什么章程。要是真犯了国法,那自有衙门公断,要是能找赎的,咱们再想法子!” 王梦旭已经是绝望了的,没想到曹颙还答应下来,喜不自禁,忙站起身来,做了个长揖道:“大人高义,梦旭替李卫谢过大人了!” 曹颙跟着起身,伸手虚扶道:“王兄请勿多礼,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还望能帮得上王兄!” 王梦旭再三谢过,见天色已晚,不好再耽搁,便告辞离去。 曹颙送两人到厅门口,心里却有些犯嘀咕,自己是不是忒势利了。 之前还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思,这一听说被羁押的是李卫,或许就是后世具有传奇色彩的那个两江总督,他便又痛快地应了。 想到这些,他叹了口气,觉得有些没意思,怅怅地进了二门。如今兆佳氏带着曹颂他们都往园子去了,这边府里少了大半人口,觉得有些冷清。 因李卫的事,曹颙又想起四阿哥来,狗儿何在?要是小说言家杜撰的,那这个李卫又是何时同四阿哥“勾搭”上的? 自打去年在十三阿哥府里同四阿哥喝过一次酒,曹颙背后的尾巴可是多了许多。或许在三阿哥、八阿哥等人眼中,他已经被贴上四阿哥的标签。 曹颙自己心中没鬼,身边又有庄先生在,无需担心被康熙误解,因此便任由他人琢磨去。 估计盯来盯去,没盯出什么花样儿来,那些人也腻歪了,曹颙身后的尾巴已经没了。 是啊,不说别的,就说这六部九卿,有谁跟他似的,落衙就回家的。两点一线的生活,要多规律有多规律。 还未到梧桐苑,曹颙便见院子门口站着一人。 因夜色渐浓,有些看不真切,直到近前,曹颙才看出是小丫头乌恩。 见了曹颙,乌恩忙俯身道:“大爷……” 乌恩被曹颙从草原上带回来时,才十岁,今年已经十五了,有些大姑娘的样子。因是蒙古人,她身量比较高挑,看着比府里的其他人结实些。 曹颙点点头,道:“你怎么来这边,是你紫晶姐姐打发你过来回话的?” 乌恩来到曹府这几年,一直在紫晶身边。因她年纪小,曹颙早就交代过,不用派她差事。去年恒生进府后,因跟来的蒙古**不会汉话,乌恩才到梧桐苑这边。 前些日子恒生挪到葵院,乌恩又跟着过去了。 听了曹颙问话,乌恩没有立时应声,眼泪已经出来了,哽咽着道:“大爷,紫晶姐姐病了……” 曹颙唬了一跳,皱眉道:“什么?病了?那你怎么在这儿,太医请了么?” 乌恩抹着眼泪道:“奴婢要来回奶奶,紫晶姐姐不许,只说是不碍事,睡一觉就好,不让惊动奶奶。可是刚才奴婢去瞧,紫晶姐姐烧着呢,看着不大好!奴婢想去报禀奶奶,又怕奶奶着急,身子不舒坦。” 曹颙心里着急,对乌恩道:“你往前院去找大管家,就说我说的,立时派车请太医过来!”说完,转了身,疾步往葵院去。 紫晶住在葵院厢房,曹颙过去时,屋子里已经掌灯,只有一个她身边的小丫头柳叶守着。 紫晶躺在炕上,阖着眼睛,脸上红红的。柳叶正拿着毛巾,坐在炕边,给紫晶擦汗。 听到有脚步声,柳叶还以为是乌恩,带着几分嗔怪道:“这是跑哪儿疯去了?也不挑挑时候!” 见没人回嘴儿,柳叶回头,才发现是主子曹颙,忙站起身来,带着几分惊恐道:“大爷,奴婢……奴婢……” 着急之下,她话也说得不利索。 曹颙快行两步,走到炕边,伸手去试试紫晶的额头,滚烫滚烫的。 听到有说话声,紫晶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嘴里还嘟囔着:“我没事……你们别往梧桐苑去……” 待看清是曹颙,紫晶的脸上露出几许笑意,道:“是大爷过来了……” 曹颙见她如此,脸上带着几分薄怒,道:“都病成这个样子了,为何还不使人去说?” 紫晶挣扎着要起身,身子软得厉害,哪里又起来得了? 因怕曹颙着急,她忙劝道:“奴婢只是昨晚见风着凉了,并无大碍,大爷不必担心……” 第四百零八章 主奴 第四百零八章主奴 曹府,葵院,厢房。 许是话说得急了,紫晶躬起身子,不禁咳了起来。曹颙刚要上前帮她拍拍,就见到她发髻中斑斑点点的,竟是有不少白头发。 曹颙只觉得心里一酸,手停在半空中,喃喃道:“你……” 女儿芳华易逝,纵然是娇颜依旧,岁月也会在她的身上留下痕迹。就算如此,二十八岁的年纪,就白了这些头发,也实在骇人。 紫晶已经止了咳,支着身子,歪靠在椅子上,面带笑容,看着曹颙。 曹颙佯怒道:“你还笑?就算不愿意惊动初瑜,自己使人往前院请大夫就是,偏要这样折腾自己!” 紫晶见了曹颙的样子,不禁轻笑出声,目光越发柔和,道:“因二爷、三爷他们来了,大爷越发稳重,有少当家的样子了!” 这口气,就像是个长辈似的,曹颙听着有些不自在,摸了摸炕上的褥子道:“既是吹了风,就寻厚实的被褥出来。虽说立夏,到底风硬!” “嗯,嗯,奴婢省得了!”紫晶还是笑。 曹颙不禁生出一种错觉,就好像十几年前在宣瑞堂时一般,自己只是个七岁的孩子。紫晶的眼中,怎么带着“慈爱”? “紫晶!”曹颙看着她发髻里的白发,在看看她无欲无求、清澈如水的眼睛,道:“这辈子,你想要什么?你是晓得的,在我心里,你就是家人。人活着,总要有点奔头吧。就比如我,我的奔头就是让你们都过得自在舒心。紫晶……”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你的奔头是什么?你挂念的心事是什么?” 紫晶听曹颙提起这个,身子一颤,眼圈已经红了。她笑了笑,没有立时应声,而是转过头看了眼供在西炕上的神龛。 “别告诉我,是神佛,你是聪明人,该晓得泥胎只是泥胎罢了!”要是换了别人,曹颙也不愿意探人**,但是因为是紫晶,他很是希望她过的快乐自在。 紫晶的视线从神龛转到曹颙脸上,目光变得有些迷离起来,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对曹颙轻诉:“那是三十七年,奴婢的父亲被问斩,母亲得了疫症没了,奴婢十二……奴婢进了曹府……这些年,生生死死的,奴婢也见过许多,越发觉得人世无常,有些是求也求不得,有些是不能求的……” 听着她暮气沉沉的话,曹颙只觉得心里堵得慌,道:“紫晶,每个人生下来,都晓得最后会死,长生不老只是笑谈。这样,就不活着了?就算你少年历经坎坷,这些年过来,还没好些么?你不想有个自己的孩子,有个小家?平素你那么疼孩子,要是有个自己生的,管你叫娘,叫母亲,你的日子就热闹了!” 本是沉重的话题,曹颙虽然晓得自己有些啰嗦,但是终是不忍心紫晶这般孤老下来。 紫晶静静地听了,听到最后,露出笑容,道:“大爷不就是孩子么?奴婢看着大爷长大,如今,又要看着小爷们落地长大,奴婢心里欢喜着呢!” 曹颙见她油盐不禁,使劲扥扥脚,道:“紫晶,我这说正经的呢!” 紫晶点点头,面容温煦道:“大爷的好意,奴婢省得。大爷不是爱麻烦的,奴婢也不是喜欢热闹这趟的,这就是在府里挺好。等哪一天,大爷与奶奶用不上奴婢,或是奴婢老了,大爷将奴婢送到南边去就行。”说到最后,声音里已经带了几分寂寥。 “说什么呢?”曹颙站起来,道:“什么用不用,送不送的?你要省得,不管你是想出门,还是想留在府里,都随意,只要你能过得舒心自在。劝了你多次,你都不听,这次却不劝,现下开始,便改了口吧!你是我家人,是我孩子的亲姑姑,是曹府的姑奶奶!只要我活着,你想要过什么样的日子,就过什么样的日子。想要肃静,就肃静,想要折腾,咱就折腾!” 说到最后,曹颙的眼圈也红了。 他也说不清到底对紫晶是什么感情,只是对于紫晶这样的选择,觉得心疼心酸。 紫晶的眼泪簌簌落下,嘴角含笑,道:“就算大爷不说这些,奴婢也是将大爷当成弟弟看的,将小主子们当成子侄般。” “还奴婢,奴婢?”曹颙握着拳头,说不出自己到底是伤心,还是其他什么。 紫晶见曹颙这般孩子气的模样,眼睛笑得像个月牙,用帕子捂了嘴,忍着不笑出声来。 曹颙折腾完了,也觉得自己有些丢人,转过身去,在地上徘徊几步,道:“太医怎么还不来?” 这时,就听到紫晶说道:“奴婢……我……我挂念的心事,大爷还要听么……” 曹颙闻言,忙止了脚步,到炕边的椅子上坐下,满面的洗耳恭听状。 说实话,紫晶为什么坚持不嫁,曹颙心里也是很好奇的。他可不相信是因为紫晶小时候订过婚约的那个表哥,也不相信是因早年江宁府里那个病故的下人。 紫晶,好像是活在人群外,总是冷眼旁观世间,没有半丝牵绊一般。 虽然因发烧的缘故,紫晶的脸上都红红的,但是此刻她眼眸中的光华却无人可比。 “很多年前,我还是小姑娘时,我……我……我想过要嫁人的……也想过生个女儿会如何……”她轻声开口说道,神情有些迷茫,像是陷入遥远的回忆。 “女儿么?紫晶是喜欢女孩的?”曹颙点点头,道:“既是有这样的心思,那为何还拖到现下?” 紫晶叹了一口,苦笑道:“时过境迁,奴婢长大了,也晓得这世上身为女子不易,身为婢子更是不易。” 曹颙听她这般说,晓得她是感怀身世,带着几分愧疚道:“身契,身契,我要是早想着此事,在进清凉寺前就把你的身份恢复了,你也不会耽搁三年。” 紫晶笑着摇摇头,道:“那纸公文算什么呢,有些东西就算是抹去,也会在骨子里留下印记。” “就因为身份的缘故,你就不想成亲了?”这个理由让曹颙觉得有些意外。 紫晶点点头,道:“既是人活一世,我实不愿违背自己心意,就这样安静的过日子,正是我之所愿。” 她既已如此,曹颙还能再说什么?看着她头上的白发,道:“你是不是太熬心神了,不过日子如何,身子是最重要的。明儿使人寻两株好的何首乌,你好好滋补滋补。” 紫晶听了,晓得他是说头发的事,摸了下鬓角道:“平日都梳在里面,看不出。” 说话间,乌恩已经领着太医过来了。 这位太医五十来岁,出身杏林世家,在太医院供职,姓陈。他父亲老陈太医早些年长到这边府里出诊,这两年因年岁大了,便由他儿子接班。 两家从老太君算起,已经是几辈子的交情。 见曹颙在这边,陈太医忙俯首道:“见过曹大人!” 曹颙摆摆手,道:“陈太医无需多礼,这么晚劳烦你来,实在羞愧。只是紫晶身子有些不舒坦,不敢耽搁,还请陈太医勿怪。” 柳叶与乌恩原是要挂幔帐,紫晶笑着给止了,道:“陈太医又不是外人,大爷也在呢,无需避讳。” 因长出入这边府里,陈太医是认识紫晶的,晓得是内宅管事姑娘,又见曹颙亲自问疾,也带了几分慎重,坐在炕边凝神诊脉。 脉相却是为洪脉,陈太医放下手,看了看紫晶的面色,道:“紫晶姑娘让老朽看看舌苔!” 紫晶闻言,张嘴露出舌头,舌苔却是白中带黄。 陈太医点点头道:“紫晶姑娘这两日是否‘不更衣’?” 见紫晶点头,陈太医心中有数,道:“紫晶姑娘这是外感热邪,发热重、头胀疼、咽喉胀,宜宣肺清热、辛凉解表,老朽开个方子,间杂银翘散,用上三日就好了!” 曹颙在旁,听得紫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陪陈太医出来奉茶。 因天已晚了,陈太医写了方子,便起身告辞。 曹颙唤乌恩奉上诊金,送陈太医出去,再将方子交给管家,打发人立时去抓药。 这一番折腾,紫晶额上又出了汗,曹颙少不得又嘱咐两句。 紫晶见时辰不早,便请曹颙先回去。 曹颙又对柳叶交代了两句,晚上使人看着,要是紫晶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马上往梧桐苑送信。 柳叶点头应了,曹颙这才出了葵院。 待回到梧桐苑时,初瑜已经在外间软榻上睡了。喜云与喜彩在上房,见曹颙回来,犹豫着要不要唤醒初瑜。 曹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走到初瑜身边,见她睡梦里也皱着眉头,有些心疼。 因怕惊到她,曹颙到外厅梳洗,问喜云道:“初瑜下晌难受了么?晚饭吃得多不多?” “格格今儿好些了,没再嚷着腰酸,只是不耐烦起来,在地上溜达两步,就说是身子乏了。晚饭用了一碗小米粥,吃了两块小饽饽。”喜云回道。 曹颙从城外赶回来,就又是见王梦旭,又是往葵院去,还没来得及用晚饭。如今提起吃的来,他肚子倒是有些真饿了,便对喜彩说了,往厨房那边看看,弄些吃食过来。 * 安定门内,雍亲王府。 四阿哥坐在椅子后,手上拿着薄薄的一张纸张。虽说上面只有两行字,但是却看的他心头火起。 “年希尧酉时入九贝子府,戌时出”,九贝子府啊,四阿哥的神色有些阴郁。 年家是他所属门人中最体面地一家,年羹尧在四川做巡抚不说,年希尧去年也放了直隶道,他走的就是八阿哥那边的门路。 这是要做墙头草,还是要寻新主子?在京城中,众家的眼线看着,哪里有什么秘密?年家这般做,当他这主子是摆设么? 四阿哥想起去年送年礼的事,抬起头来,对戴锦道:“年家……你怎么看?这些个狗奴才,实在欺人太甚!”说道最后,语调中带了几分森冷。 戴锦稍加思索,小心翼翼道:“四爷,年家许是消息不灵光,还不晓得京城局势,四爷可以在给年羹尧的信中提点提点,省得他们犯糊涂!” 四阿哥听了,冷哼一声,道:“单单是犯糊涂么?这是他们的本心,这般攀附的嘴脸,让人恶心!” 戴锦与年羹尧同为四阿哥府的门人,有些话四阿哥说得,戴锦却说不得。 因此,他也不好直言说年家如何如何,便道:“四爷,年家如此,许是因归附四爷门下时日短的缘故。其实他们太急切了,侧福晋已经入府,他们身上就已经打上了四爷的印记了。只是四爷对外向来隐忍,他们不晓得四爷的心意,才会惶恐。要是侧福晋早日生下阿哥格格,想必他们也就踏实了!” 四阿哥听了这话,脸色越发难看,难道让奴才听话,还要他这做主子的小意应承? 虽说心里不自在,他也晓得戴锦所说是忠言,叹了口气,看来,近日要多往年羹尧妹子的院子去…… 第四百零九章 惊闻(上) 第四百零九章惊闻(上) 在京城,京官的穷是众所周之的,胥吏的富也是出了名的。 胥吏,公家所有掌管案牍之吏也,各治其科房之事,俗称之曰书办,又是亦称作书吏。这里的“吏”,与官吏里的“吏”不同。官吏是有品级的负责人,胥吏只是下面的经办人。 京里的胥吏,依附着衙门,实际权利极大。因为在各个衙门中的堂官司官,多是科举出身,学的都是八股,对于关系到刑名钱谷等方面的事,大多并不熟悉的。 衙门处理各种案子,除了要依据《大清律》外,还要谙熟各种过往案例。通常最后的判断上,都会有“某事比照某事处理”这样的字眼。 因与律法为主,案例为辅,所以有什么事要是经官经衙门,那如何判断完全靠官字两张口。 通常是一案出来,堂官委之司官,司官委之胥吏。胥吏比照律法、查阅案例,最后定下章程,呈之司官。 司官有的时候加以润色,有的时候则直接呈之堂官。堂官若是不驳回的的话,就按照此章程定案。 这样的程序下来,使得胥吏权大,便放开手脚,大肆索贿。 说起来他们的日子过得极为自在,多集中在正阳门以东和崇文门外,生活富足,衣食用度,并不比王府贝勒府差。所以才有那句老话“东富西贵”,其中的“东富”,就是指胥吏同富商。 李卫被羁押与那开价三千两的罚金,就像是胥吏的手笔。 顺天府衙门的官员们,有御史盯着,反而不会有这样的胆子。 曹颙因应承了王梦旭,也是对李卫好奇,所以次日交代曹方往顺天府衙门走了一遭,先打听打听其中缘故。 紫晶染恙之事,初瑜听说了,要来照看。曹颙看了看她的大肚子,有些不放心,便请田氏多费心,照看些紫晶与初瑜,暂代家务。 田氏入曹府数年,自感曹家恩重,常想着该如何回报,只是一直寻不着时机。如今,见初瑜与紫晶都身子不爽利,她自是责无旁贷。 虽说初次理事,田氏不免手忙脚乱,但是因事事都有章程,半日过后便也有些顺手。先到梧桐苑探视,再到葵院问疾,间歇排的满满当当。 待到下晌,曹颙从太仆寺衙门回来,曹方已经打听仔细。 李卫之事,并不只是胥吏见其是外乡人,大肆索贿,还牵扯到买卖上的事。原来李卫的南纸店开在琉璃厂,那一片都是老铺面,买卖人家都有些倚仗的。 李卫家资富足,接手这个小铺面,也无非是当消遣,并没有当成正经营生。不过是隔三岔五地到店铺里溜达一遭,看看街景什么的。 他那个族人,为了多多招揽客人,面上好看,在价格上就有些不厚道。常常是高价进货,低价出售,这样一来着实抢了不少生意,却也得罪了不少人。 偏生他们到京城的时日短,就摊上查**的事,出了纰漏。于是,便有人落井下石,在衙门里使了银钱,务必要彻底封了李家的铺面。 那要排挤李家的买卖人家姓黄,背后的东家却不是生人,那里正是勇武伯爵府的产业。 曹颙听了,实是好笑。在京城待久了就是这样,遇到什么事,这一牵扯都是熟人。 万吉哈老迈,如今完颜家是其次子完颜永胜当家主事。 虽说早年完颜永胜对曹颙多有误会,但是这两年因哥哥之事,同曹颙往来也比较亲近。 曹颙使人往伯爵府送了帖子,次日从衙门回来后,便没有直接回府,直接换了常服,往伯爵府去了。 除了正月里来拜过一次年,曹颙已经好几个月没来,头前儿来也没见到万吉哈了。 这回瞅着,万吉哈的样子很不好,听说是前些日子中风了,半拉身子不能动,说话也说不清楚。曹颙陪着坐了两句,便被永胜引到客厅看茶。 “关于那个南纸铺子的事,我已使管家往衙门去了,明儿就该能放出来。多丁点儿的事儿,还劳烦孚若亲自过来一趟?”永胜吩咐小厮上茶后,笑着说道。 “也是想着许久未来,才过来的。世伯的病,先前并未听说,要不应该早来才是。太医院那边儿怎么说,有没有什么好方子?”曹颙问道。 永胜吁了一口气,道:“老爷子年轻时嗜酒,还好烟,按照太医的说辞,早已虚耗了身子。加上这几年,家里的事儿又多,仕途上又不大顺遂,老爷子就有些熬不住。太医却也没法子,只开了方子让静养。这还是孚若来了,不是外人。外人的话,老爷子早已经就不见客了!虽说他嘴里说不清楚,但是心里明镜儿似的,对大哥也是不放心,只是抹不开来问。” 可怜天下父母心,曹颙听了,唯有唏嘘。 因天色不早,两人说了几句家常,曹颙便告辞回府了。 次日,四月十七,小朝会。 倒是没有什么大事,只是兵部同吏部上了几个人事上的奏本,康熙皆准奏。 调江南提督师懿德为甘肃提督,升江南苏松水师总兵官穆廷栻为江南提督,调河南南阳总兵官杨铸为古北口总兵官,镶白旗满洲副都统鄂齐礼以病乞休。 吏部那边则是拟定了云南与贵州的乡试主考官与副考官,以礼部郎中杨存理为云南乡试正考官,讨赵泰临为副考官;大理寺少卿俞化鹏为贵州乡试正考官,编修林之浚为副考官。 这些却是同曹颙不相干的,曹颙只是注意礼部那边,看看他们有没有将**之事借题发挥之意。 却是连提也没人提了,因这**下去,除了商户,少不得要牵扯到士林。谁没有两个门生故旧呢,保不齐牵出什么得罪不起的人物来。 因此,康熙不再提及,下面也就跟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无非是走走过场罢了。 这就是一次“和谐”么?曹颙想明白其中关键,不禁摇头。看来只有像《南山集》案那样的,下面的官员为了奉承皇帝,才会瞪大了眼睛,恨不得连地缝里也要搜一搜。像这样寻常的**,既得罪人,又没什么功劳,有几个官员会上心? 民风如何,教化如何,都是扯淡罢了。 想来,这次折腾,最高兴的就是那些胥吏了,定是捞了不少油水。 圣驾已经定了四月二十出京,曹颙身为太仆寺主官,原应随扈的,但是初瑜再有一两个月就是产期,曹颙心里实是放心不下。因此,他便想着该如何请假,总不好说是为了照看媳妇生孩子吧。 一时还真没有好主意,康熙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要是落下欺君的嫌疑反而不美。曹颙心里拿不定主意,散朝后没有直接出园子,寻十六阿哥问主意。 十六阿哥听他如此,不免又感触几句,道:“瞧你那点儿出息,倒是跟小十七似的,眼里就剩下个媳妇儿!你那冷清衙门,一年到头下来,就数随扈这几个月能常在皇阿玛跟前露露脸儿,换了其他人,削减脑袋也得往前冲啊,你却是这般。” 曹颙摊摊手,道:“我也没法子,没长辈在府里看护,热河离京又不近,这不是跟着悬心么?” 十六阿哥思量了一遭,道:“那也别现下就巴巴的请假,满朝文武,有谁因家里生孩子耽搁差事的?产期是什么时候,太医可曾说了?” “六月末,七月初差不离儿!”曹颙回道。 十六阿哥在心里稍加盘算,道:“这两年皇阿玛身子不如过去硬朗,多是进了七月,消了暑气,才从热河巡幸。你也别惦记请假了,左右还有好几个月的功夫,你先随扈到热河,等到六月中下旬,估摸着日子差不离了,就同皇阿玛实话实说。大格格是皇阿玛的亲孙女,你这和硕额驸待她宝贝儿似的,皇阿玛只有高兴的。” 曹颙点点头,想来也只有如此了。其实,他是见初瑜的肚子大,心里有些担忧。但是太医的说辞又是一切如常,他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待曹颙出了畅春园,正遇上淳郡王的车驾。 福晋们已经搬到这边的园子来,七阿哥也是要往园子去的。前几日曹家二房搬到园子的事,七阿哥已经听管家说了。 曹颙上前给岳父请了安,七阿哥也想着曹颙随扈之事,道:“既是你差事忙,也不要担心这边府里,我让福晋安排几个妥当的人照看就是。实在不行,让福晋过去照应几日。” 因满洲习俗,是不允许出嫁女在娘家分娩的,所以七阿哥只说使人去照看,并没有说接回府里。 曹颙先谢过岳父的费心,随后说了自己打算六月从热河回来的事儿。 七阿哥听了,虽然觉得欣慰,但是也不愿意他因私废公,落下什么口舌把柄,道:“且看圣意,要是允了假,你就回来:要是差事忙,也不用勉强,左右我在京里。” 这次随扈的皇子已经定下,有三阿哥、四阿哥、八阿哥、十五阿哥、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其他皇子阿哥留在京城这边执掌部务。 曹颙点头应了,因不晓得兆佳氏与曹颂他们住得惯不惯,他便与七阿哥同行,到园子这边。 先是去了七阿哥的园子给福晋们请了安,随后曹颙回到自己园子这头。见过兆佳氏与曹颂他们兄弟几个,看到兆佳氏精神头很足,曹颂他们几个也欢实的模样,曹颙才放下心来。 只有五儿,趁着众人不注意,拉了曹颙的衣襟问道:“大哥,五儿想嫂子了,想妞妞了,什么时候能回去呀?” 曹颙捏了捏她的小脸,问道:“五儿不喜欢这边的花园子?想要回城里了?” 五儿想要点头,又想摇头,好一会儿才说:“喜欢这边的花园子,可也想嫂子与妞妞,她们怎么不来住呢?” 曹颙道:“过些日子,她们就来的,五儿要是想她们,叫你二哥送你回城里!” 五儿看了一眼四姐儿,扭着小手,说道:“五儿不想跟四姐姐分开……五儿怕孟姑姑!” 四姐儿在旁,听到五儿说话,带着几分老成道:“五妹妹,姑姑教导的是正行,咱们做女儿家的,都要晓得这个呢。” 五儿带着几分委屈道:“可是,孟姑姑的模样好怕人!” 四姐儿道:“孟姑姑是在皇城里教规矩的,当然同咱们家的下人不一样。” 兆佳氏坐在炕上,絮絮叨叨地问起府里的事来,又赞起这边的园子景致好。又说了王府福晋使人送来物什,还请她们娘几个过去溜达,满脸荣光的样子。 曹颙笑着陪坐了一回儿,出了兆佳氏屋子,又仔细问了问几个兄弟的功课。 因还要回衙门打照面,他没有多留,吩咐了兄弟们几句便要出园子。 曹颂打发两个小的回去,自己亲自送哥哥出来,憨笑着问道:“哥哥,那鸟……” 曹颙见他如此,瞥了他一眼,道:“行了,你就放心吧,已经使人用你嫂子的名字送过去了……” * 西城,绒线胡同,董鄂府,内宅。 静惠的丫鬟春儿拿了小米,到廊下喂鸟,就叫老太太屋子里那只猫躺在鸟笼子下。春儿实在好笑,自打曹府送来这两笼鸟,这猫就算是守在这里了。 不过,走到近前,她却是唬了一跳,那猫身子硬硬的,已经是断气了…… 第四百一十章 惊闻(中) 第四百一十章惊闻(中) 西城,绒线胡同,董鄂府,内宅佛堂。 觉罗氏盯着使沈嬷嬷从小厨房翻出的一盒干蘑菇,面上露出哀色。因她虔心向佛,一月中有大半时间在茹素,各种蘑菇自是素席中不可或缺的菜品。 沈嬷嬷是觉罗氏心腹之人,看着地上已经硬了的死猫,也觉得不对起来。 这盒蘑菇有半斤来重,觉罗氏从中间拿出两株蘑菇来。虽说颜色都发暗黄,但是一个蘑菇盖上有鳞片,下面的褶里污黄,另外一株是寻常吃的榛菇。 就算是像觉罗氏这样自幼生在富贵家庭,鲜少亲自下厨之人,也能瞧出不对来。长鳞片那株不像是能吃的蘑菇,倒像是毒蘑菇。 再细看那榛菇,也有几株不对的,根茎乌黑,竟是切过十字花刀。 觉罗氏活了七十多岁,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听过?老人家只觉得眼睛发黑,险些昏厥过去。 静惠虽不晓得祖母为何安排人去小厨房取蘑菇,但是也察觉出不对来,心里说不出的惶恐。 见祖母脸色不对,她忙上前扶住,带着担忧道:“祖母?” 觉罗氏直了直身子,拍了拍静惠的手,神色渐渐凝重下来。她抬起头,问沈嬷嬷道:“小厨房那边儿,可使人看起来了?” 沈嬷嬷道:“老太太放心,已经叫老奴的媳妇子带着人看管住了!” 觉罗氏瞅了瞅眼前的蘑菇,又瞥了一眼地上的死猫,对春儿道:“去,到廊下,把那笼鹦鹉提过来?” 春儿看了自家姑娘一眼,应声出去取了来。 觉罗氏先拿了长鳞片的那蘑菇掐了点,喂其中一只鹦鹉,又掐了截黑颈的榛菇喂另外一只。 因这两只鹦鹉是卖鸟的自幼调理出来的,所以并不怕人,欢欢实实地探头就手吃了。 静惠站在旁边,已经明白祖母之用意,脸色骇得青白。沈嬷嬷也手心尽是汗,实不敢相信,在府里竟会发生这等事。 只有春儿,迷迷瞪瞪的,还不清楚缘故,只当是厨房那边的仆妇真不小心弄了有毒的蘑菇。她心里还琢磨着,这只猫老太太可是养了好几年的,饶是老太太再仁慈,想来厨房那几位这一顿板子怕是跑不了的。 万一头晌那碗粥羹不是猫吃了,而是老太太自己用了的话,那可……直想到这般光景儿,春儿才省得事情的严重,捂着嘴巴,差点唬出声儿来。 要是老太太就这般……姑娘可怎么办……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吃了黑榛菇的那只鹦鹉扑通扑通地使劲儿撞笼子,哀鸣了两声,倒毙了。 静惠看着,眼泪已经出来了,站在祖母身后,觉得浑身冰冷。 就是觉罗氏,摸着鸟笼子的手也抖着,心里头不知是后怕还是气愤,抑或是悲哀,竟已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吃了麟片蘑菇的那只鹦鹉也闹腾起来,一边叫着,一边在笼子里乱转。 转了好一会儿,这只鹦鹉才倒地,身子一抽一抽的,慢慢地咽了气。 觉罗氏没有说话,只是使劲地捶了捶胸口,摇了摇脑袋,竟是哭也哭不出,骂也骂不出。 静惠蹲下身子,看了眼地上的鹦鹉,含泪道:“祖母,曹府表嫂有了身孕,至今咱们尚未探望,今日过去探访可好?” 虽是强忍着心中的惧意,但是看着那死猫与死鸟,静惠不由地打了寒战。情急之下,却想不出她们祖孙该避到何地,便随口说道。 觉罗氏摸了摸静惠的头发,嘴唇哆嗦了几下,神色却渐渐坚定起来,满是慈爱道:“好孩子,别怕,有祖母呢!” 静惠再也忍不住,眼泪簌簌落下。 觉罗氏也红了眼圈,却是怒极反笑,道:“新鲜,委实新鲜,没想到老婆子吃斋念佛了大半辈子,竟然……”说到这里,剩下的话实在说不出口。 她叹了口气,抬头对沈嬷嬷道:“打发人去备车,我要带姑娘去曹家探望和瑞郡主。” 沈嬷嬷应声下去,觉罗氏原想吩咐春儿给静惠收拾衣服行李,但是时间匆忙,也不晓得那些逆子会做到何样地步,便也不敢再多耽搁。 她自己回到卧房,将梳妆台前的几个首饰匣子归拢归拢,收拾到一个匣里,用了块素缎包了。 静惠跟在祖母身边,见她这般,心中悲苦难耐,小声道:“祖母,可是……可是因孙女儿的缘故,使得……使得……” 祖母向大伯母追讨她母亲遗物之事,她也听春儿提过,还曾私下劝过祖母不必如此。只是老太太见噶礼夫妇越来越过分,不愿意委屈了孙女,才咬牙不松口。 觉罗氏见静惠如此,怕她自责,正色道:“傻孩子,竟说浑话!这坏人黑了心肝,好人吃了亏,难道不是坏人的错,反而要说好人不肯再吃亏么?” 将首饰匣子交给春儿捧着后,觉罗氏换上诰命夫人的装扮,神情越发肃穆。静惠也换了外出的衣裳,心里有些迷茫。 少一时,沈嬷嬷回报,道是马车已经使人预备下来,在二门外等着。 觉罗氏点点头,道:“既是预备下了,那这就走吧!” 主仆四人出了佛堂,没走几步,就见噶礼之妻带着丫鬟婆子走过来。 见婆婆是品级装扮,静惠也是外出装扮,噶礼之妻上前笑道:“额娘这是要往畅春园给太后老佛爷请安么?怎么大中午才去?您看,用不用媳妇侍候您前往?” 静惠扶祖母,不敢看伯母的笑脸。春儿本不是愚钝之人,看了那两只死鹦鹉后,也晓得事情有异。她们主仆两个,心里害怕,都齐刷刷地低下头。 觉罗氏看着满脸是笑的儿媳妇,道:“今儿天色不早了,下次你再去吧!” 噶礼之妻只是一说,也没指望婆婆真带自己往太后面前去。既是带孙女往太后跟前儿去,那指定是关系静惠丫头的亲事。 见静惠的下巴要抵到衣襟上,她只当静惠是害羞,心里越发笃定婆婆是为请婚旨意去的,嘴角不由露出丝鄙夷之色。 静惠要容貌没容貌,要嫁妆没嫁妆,老太太也只能是舍了这张老脸,求到太后跟前,才能订个人家,不使她做老姑娘。 觉罗氏心里着急,不耐烦跟媳妇啰嗦,说完话便带着孙女出了二门。 噶礼之妻看着她们的背影,觉得有些不对劲来,那春儿手上捧得是什么?这老太太是拿什么往宫里孝敬去了? 心里想着老太太像她追要静惠额娘遗物之事,噶礼之妻不由得有些恼,气鼓鼓地回自己屋子,却是有些坐不住,想着要不要趁着老太太不在,去那边的屋子翻翻…… * 二门外,一大一小两辆马车,觉罗氏扶着静惠的手上了先头一辆,沈嬷嬷同春儿上了后面那辆。 直待马车出了大门,觉罗氏才抚了抚胸口,对静惠道:“是往你姨母家,还是往曹家,你自己个拿主意。” 静惠的姨母嫁到富察家,姨夫就是曾娶过曹颙姑母的傅鼐。因去年李鼎定亲,有傅鼐从中牵线的缘故,觉罗氏对那边很是不满。 静惠想到这个,也怕祖母去富察家不便,便道:“还是往表哥表嫂家吧,表嫂心善……” 觉罗氏点了点头,拉着静惠的手道:“孩子,祖母听你的,就去曹家……”说到最后,老人家再也忍不住,老泪纵横。 惊慌失措,祖孙两个已经成了丧家之犬一般。 静惠也跟着流泪,怕祖母伤心,犹自劝道:“祖母,许是……许是他人自作主张,并不干大伯伯母之事……” 觉罗氏摸了摸孙女的头,道:“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不要操心长辈的事……老天有眼,老天会有眼的……你不要怕……” 说起来,董鄂家住在西城东南角,曹家在西城西北,两家隔了好几条大街。 觉罗氏只觉得心慌,挑了帘子,让那马夫快马加鞭。 待过了前门,离曹颙还剩下半条马路时,觉罗氏方松了口气,放下车帘,垂下眼,道:“佛祖保佑……” 话音未落,觉罗氏就听到身后马蹄声疾。 就听到外头有人道:“停车,停车!” 却是噶礼之子干都与他的堂弟干泰带着不少护卫长随骑马追来,已经围住了马车。 那车夫是觉罗氏用惯了的,见小主子们无礼,只觉得恼怒,倒是也不怕他们,勒住了马车,下了车沿,道:“大爷,二爷,为何拦老太太的车驾?” 干都看也不看他,冲着马车道:“老太太,阿玛有急事同祖母相商,让孙儿赶紧迎老太太回去!” 车厢里,觉罗氏面色阴郁,沉声道:“什么急事,要这般巴巴的追来,没了规矩,让人笑话。告诉你阿玛,老婆子见了想见的人自然会回去。” 干都面上带着急色,瞧了瞧路上偶尔经过的路人,勒马近了马车边,低声道:“老太太,不管如何,您还是随孙儿先回去吧。这般在马路上撕巴,也是不好,闹出事儿,也是丢董鄂家的脸,还是家里说去吧!” 静惠见觉罗氏气得说不出话,忙搀住祖母的胳膊,隔着帘子道:“大哥这是什么话?祖母要去串门,大哥还要拦着不成?” 因干系大,干都心里着急,听到素来老实的静惠也插嘴,不耐烦地道:“大人的事儿,哪儿有你小姑娘多嘴的地方,还不快闭嘴!” 这话说出口,他也就不顾忌那许多了,摆摆手示意跟来的人去抢车夫手中的缰绳。 那车夫也瞧出干都等人来者不善,紧贴着马车,高声道:“真是稀奇事,难道老太太要串门子,还要得过了大爷这一关不成?过往的爷们,您们给评评理……” 话未说完,那车夫已经被踹倒在地,堵了嘴巴。 听到外头的动静,觉罗氏一下子撂看帘子,厉声道:“放肆,你这要押着老婆子回去么?” 积威所致,干都见到白白苍苍、满脸寒意的觉罗氏,吓得一愣神,半晌方道:“老太太,阿玛实在急着见您,您就跟孙儿回去吧!”说完,对那拉了马车缰绳的心腹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掉头!” 那长随听了,忙使劲拉缰绳,掉转马车头。原本的车夫被绑了胳膊,躺在一边,想要喊叫,因嘴里堵了东西,只能呜呜呀呀的,憋得满脸通红。 老太太抓着车门,想要下车,却是已经来不急。老人家实是没法子,喝道:“停车,停车,想要老婆子跳车么?” 干都却是不理睬,仍是催促那驾车之人速行。 那长随不是车夫,虽然也吆喝着,但是马匹却不甚听使唤,东拐西拐的不走直路。现下中午刚过,路上行人不少,见了这般,赶紧躲避。 觉罗氏见干都如此,晓得更是不能回府了,摇了摇牙,就要往车下挑。 突然,听到有人大声喝道:“龟孙降的,停车!” 随着大喝声,一个身材高壮的汉子骑马而至,拦在马车前,道:“吁……” 第四百一十一章 惊闻(下) 第四百一十一章惊闻(下) 马车本来就歪歪扭扭的,那马听到“吁”声,打了个响鼻,停下了。 觉罗氏不知是被颠的,还是被气的,脸上惨白,没有半丝血色。路上的行人见这马车横冲直撞的,本来就有些怨愤,只是因干都他们都穿着光鲜、高头大马的,没人敢上前罢了。 如今,见有人出头,行人便也渐渐围拢过来看热闹。 干都着急回府,见那汉子膀大腰圆像个莽汉,偏生又穿着缎子长褂,看着甚至不伦不类。他冷哼一声,挥了马鞭道:“你是什么人,敢来挡爷的道?” 那汉子却没理睬他,而是看着车沿上下来的觉罗氏道:“老夫人,您这是要下车?” 觉罗氏点点头,搀着静惠的手方下得马车来。 因她穿着诰命夫人服饰,围观中有开眼之人,都不禁吸冷气。就是那汉子,也愣了一愣。 干都与干泰两个对视一眼,心下都有些着急。干都忙翻身下马,到觉罗氏跟前道:“老太太,咱们还是家里去吧!” 觉罗氏抓着静惠的胳膊,面上显出一丝决绝,喝斥道:“混账东西,光天化日之下,你这做孙子的,竟这般忤逆,真真是你阿玛的好儿子……” 干都怕她当街说出不好听的来,对跟着下马的干泰与长随们道:“老太太上了年岁,糊涂了,还不快扶老太太上车!”说着,就要上前“扶”觉罗氏。 静惠见众人要上前推搡祖母,忙站到祖母身前护住。因她是主子姑娘,其他长随不敢上前,只有干泰没顾忌,一把将她推开。 静惠被推倒在地,也顾不得手上都是血,立时起身往祖母身边来。 觉罗氏被干都同一个长随架住胳膊,气得浑身哆嗦,也撕巴不开。 却是有人看不下去了,那先头拦车的汉子已经一个箭步上前,一拳打在干都脸上。 干都没防备,被打了个脸开花,吃痛不过,放下手中的觉罗氏。 觉罗氏另一侧的长随已经是看傻眼了,却也是不能幸免,“砰”、“哎呦”,再看之时已是被那汉子踹倒在路旁。 这汉子高壮威武,往觉罗氏身前一站,骂道:“龟孙降的,爷爷算是开眼了!爷爷倒是不晓得,这世上还有这样当孙子的!” 话骂出口,他才想起这老人家好像是那小子的祖母,自己这话骂得实在是有些不应该。 干都被打出了凶性,干泰也省过神来,带着剩下的长随下马,将那汉子同觉罗氏团团围住。 干都只觉得嘴里腥咸,伸手抹了一把嘴角,都是血。他带着几分杀意,看着那汉子,道:“既是你自己要作死,那就休要怪大爷手辣!”说到这里,对那几个长随道:“给爷往死里打!” 那汉子不怒反笑,摞了摞袖子道:“嘿嘿,好唉,爷爷这几日正是被关得一肚子邪火呢……”话音未来,两下已是动起手来。 虽说干都这几个护院长随都是人高马大的,但是那汉子也不容小觑,手上的力道似乎更足。 虽说好汉架不住人多,一个回合下来,那汉子袖子被撕了半边,脸上也挨了一拳,但是干都这边已经倒地两个。 觉罗氏同静惠走到一旁,有看热闹的凑趣道:“老夫人,这是跟孙子拌嘴了?” 觉罗氏却不耐烦同人磨牙,从手腕上褪下一串珠子,往人前一个面向忠厚的少年前一递,道:“小哥儿,劳烦你往步军统领衙门走一遭儿,就说这边有逆孙行凶。” 那少年没有收珠子,往后推了一步,摆摆手道:“这……这可使不得,老夫人,我去就是!”说着,一溜烟儿已是去了。 因干都他们都围了那汉子,那汉子有些挨不住,身上不停地挨拳头,嘴里又开始骂开了:“龟孙将的,你们欺负爷爷人少不是?” 静惠在旁,见那汉子要挺不住了,心里也着急,对那些看热闹的人道:“各位叔叔伯伯大哥大嫂,再打下去就要出人命了,求大家帮着拦一拦吧!” 虽说她不停地央求,但是看着干都等人凶相毕露,谁敢上前管闲事? 大家哼哼唧唧的,热闹照看,中间还夹杂一句风凉话,就是不往跟前儿凑。 说话间,那汉子已经被绊倒在地。 静惠看了看不远处,这边离曹府有一里地,便对觉罗氏道:“祖母,孙女到曹府求人来!” 觉罗氏也是跟着暗暗着急,左右一思量,点点头让孙女去,自己想要上前拦着。 这时,就听到马蹄声近,有人道:“老夫人?” 觉罗氏听到这声音,精神一震,转过头去,就见曹颙已然翻身下马。 来人正是从畅春园回来,想要去衙门打一个照面曹颙。 因方才撕巴的缘故,觉罗氏身上的衣服很狼狈,头发也有些散了,同平日那般严厉刻板的形象大相径庭。因此,曹颙一时之下,有些不敢相认。 觉罗氏因不放心被干都等围殴的那人,顾不上见礼,道:“曹大人,快拦一拦!” 场上干都是认识曹颙的,见他到了,开始有些个着了慌,顾不得再打那汉子。 曹颙也顾不上细问,喝道:“住手!” 干都握着拳头,想着曹颙当年的歹毒,寻思该找个什么说辞将觉罗氏带走。 曹颙身上穿着官服,围观看热闹的,都老实下来,窃窃私语,不敢大声喧嚣。 曹颙给觉罗氏执了一礼道:“老夫人,您这是……” 觉罗氏苦笑一声,没有就回话,而是往前两步,对倒在地上的那汉子道:“这位壮士,你如何了……” 地上那汉子倒是经得住打,虽说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跟开了酱油铺似的,但是仍爬了起来,道:“嘿嘿!老夫人,晚辈没事,晚辈这身子,比那几个龟孙降的抗打!” 觉罗氏正色谢道:“劳烦这位壮士相助,老身感激不尽。” 那汉子带着几分腼腆,讪笑道:“老夫人切莫如此,晚辈当不得什么,您老这不是折杀晚辈么?” 觉罗氏打量了那汉子一眼,又瞥见面色阴沉的干都与干泰,心里实是不放心,转身对曹颙道:“曹大人,这位壮士因老身的缘故,受了伤不说,怕也得罪了人。老身现下实寻不到可堪之人相托,请曹大人全念在他古道热肠的份儿上能照拂一二。” 曹颙一时也想不出觉罗氏为何会这般狼狈地出现在这里,但是见老人家脑袋一颤一颤的,身量也站不稳的样子,也就不愿违她的意,便点头应是。 沈嬷嬷与春儿本在后头马车上,虽说也一并被拉回来,但是却落到后头。 待这边马路堵了,她们两个乘坐的马车停了,都下了马车,顾不得仪态,疾步往觉罗氏这边来。 春儿唬得直哭,沈嬷嬷也红着眼圈哽咽着。 觉罗氏看到春儿,猛地想起一个人往曹府去的静惠,忙吩咐道:“你姑娘已是往曹府去了,你快跟过去,就说曹大人在这儿了,不必寻人,你们也就先在曹府待着。” 春儿应了一声,急忙去了。 干都硬着头皮上前,抱拳对曹颙道:“见过曹大人,此间是董鄂府家事,不好为外人道,大人还请自便!” 曹颙却是没有应声,只是带着几分疑问,看向觉罗氏。 觉罗氏也不愿在大街上再牵扯别的,点头对曹颙道:“曹大人,老身有事相托,还要厚颜劳烦曹人!” 曹颙见她倚在仆妇身上,身子已是站不稳的模样,有些担心道:“老夫人有事且说无妨,只是事有轻重缓急,还是请先到鄙府小歇,请个太医来瞧瞧吧!” 觉罗氏红着眼圈,道:“曹大人好意,老身心领,只是老身欲往步军统领衙门一行,却是道路险阻,劳烦曹大人送老身一程可好?”说到最后,摇了摇头,眼泪已经是止不住。 干都听着这话音儿不对,立时上前两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头道:“老太太,孙儿知错了,您就饶了孙儿这遭吧!” 干泰瞧着不对,趁着大家没留意,已经牵了一匹马,回去报信。 觉罗氏看都不看干都,睁着双老眼,满是恳求地望向曹颙,颤声道:“曹大人,可好?” 曹颙见她这般,心里也生出一股怒气,不晓得噶礼父子如何行事,能将老人家逼迫至此。他瞪了干都一眼,而后对觉罗氏道:“长者所命,自当遵从……”说到这里,看那辆已经掉了车帘的马车,道:“请老夫人稍待,晚辈这就叫人回府套车来!”言罢,忙唤小满吩咐了。 干都这边儿虽然带着十几个人来的,但是围殴那汉子时,也被打倒了好几个。剩下七八个人见主子跪着,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自打去年李鼎的事出来后,曹颙往返衙门都是七、八个长随。 今天,刚好魏黑与郑虎都在。两人随着曹颙下马,一左一右地站定护在左右,恰似两尊金刚一般。 干都是聪明人,晓得此时此景,已经不能来硬的了,便继续磕头求饶。 这内城的几条大街都是青石板路,就听到“砰砰”声响,干都已经满脑门是血。 看热闹的有不忍心的,见觉罗氏丝毫不为所动,不禁说道:“老太太心忒狠,到底是亲孙子呢!” “心太狠?”觉罗氏只觉得眼前发黑,强支持着不昏厥。 大家都不应声,场面静寂得骇人,就听有人吱声道:“曹大人?敢问可是太仆寺的曹大人?” 曹颙顺着声音望去,却是方才被围殴的那汉子在说话。 方才慌乱之下,没看真切,这下看着却是有些面善。曹颙只觉得仿佛在哪儿见过,却又一时记不起来,便点点头道:“正是曹某,敢问尊驾……” 话音未落,只见那汉子已经矮了下去,作了个长揖道:“学生李卫见过曹大人,谢曹大人援手之恩!” 曹颙听得一愣神,方想起是什么时候见过的了,去年春天在琉璃厂。 李卫见曹颙不应声,还以为他不晓得“李卫”这个名字,道:“学生就是王梦旭先生的故交,前些日子被关在顺天府,多亏了大人说项。” “李卫!”曹颙点点头道:“你就是李卫啊,嗯,不错,是条汉子!” 李卫忙摆手道:“学生不敢当大人之夸奖,不过是路见不平罢了,反正学生的拳头硬。” 他身量偏高,看着竟是比魏黑还要粗壮些,同郑虎差不多。偏生说话这般不文不白的,听得人实是觉得有些滑稽。 曹府的马车还未到,顺天府衙门的差役先到了,远远地吆喝道:“是谁?是谁?好大的胆子,竟敢当街行凶!” 待到得近前,却见有个穿着孔雀补服的大人在,差役们顿时都息了鼓噪之声,凑上前道:“这位大人,这是……” 跟着这些差役同来的,还有王梦旭与李卫的小厮。 原来,李卫今日出了顺天府衙门,要随同王梦旭到曹府登门致谢。走到这条马路,刚好看到干都拦车捆人那一段。 李卫看不过眼,但是也晓得自己这边人少势单,出面怕是不顶用,便让王梦旭带着小厮去顺天府报官。虽说他才从顺天府出来,但是现下遇到事了,第一个想起的竟还是衙门。 他自己个儿在这边盯着,原还想等衙门来人再说,但是见干都越来越过分,实是忍不住了,便追上来拦车…… 第四百一十二章 御状(上) 第四百一十二章御状(上) 待曹府的马车过来,同行的还有董鄂静惠主仆。曹府大管家曹忠、二管家曹方、小满等人带着十余名长随也都骑马跟了过来。 静惠含泪下了马车,扶着祖母的胳膊说不出话来。她转过头来,看到李卫无事,又看看曹颙,对两人甚是感激。 觉罗氏皱眉道:“不是让春儿传言于你,嘱咐你在曹府老实待着么,怎么又巴巴地过来?” 静惠道:“祖母去哪儿,孙女自然是跟着去哪儿,孙女要侍奉祖母!” 觉罗氏推开孙女的胳膊,嗔怪道:“胡闹,谁家好好的姑娘到公堂抛头露面的!”说到这里,对曹颙道:“曹大人,您同郡主都是心善之人,老身这孙女就暂且托付府上了!” 言毕,老人家已经郑重地俯身行礼。 曹颙忙避到一边儿,道:“老夫人还请不必多礼,这实是见外了!” 静惠还待再说,被觉罗氏佯怒呵斥道:“怎么,连你也要违逆祖母么?” 静惠含着泪摇摇头,觉罗氏对身边的仆妇沈嬷嬷道:“你同春儿侍候姑娘过去,替老身给和瑞郡主请安,就说老身厚颜相托了,过些时日必亲自登门致谢!” 沈嬷嬷虽然也不放心觉罗氏,但是侍候她大半辈子,晓得她是说一不二的性子,便俯首应了。 这般站在大街上,觉罗氏心里也是说不出的苦涩滋味儿,转过身对曹颙道:“曹大人,咱们这就走吧!” 曹颙应了,吩咐大管家曹忠另外寻车,护送静惠她们主仆几个回去。他又看看边上的李卫与王梦旭道:“李兄身上有伤,倘若不嫌鄙宅简陋,还请随王先生到舍下暂歇,在下稍后便回。” 王梦旭见李卫这般狼狈,也不晓得他伤势到底如何,便转过头来询问他的意思:“又玠,你看……” 李卫已经挥着蒲扇似的大手,对曹颙道:“曹大人切莫如此称呼,折杀学生了,大人只管唤学生名就是!李卫身上无碍,今日就是专程来致谢的,没想到却遇到这种事儿。大人且去忙,学生先回去,改日再过府叨扰,给大人请安。” 因这边觉罗氏还等着,所以曹颙也不好耽搁。他先是对李卫点点头,又冲王梦旭抱抱拳,然后请觉罗氏上车。 待觉罗氏上车,原本跪在一旁的干都已经傻了,满头满脸地鲜血,说不出话来。 曹颙翻身上马,带着一众人等往崇文门那边的步军统领衙门行去。 有看热闹的、帮闲的,不肯散去,便俱都跟着马车。 这马车是李氏在京时所用,里面甚至宽敞,觉罗氏端坐在其中,将手腕上的念珠褪下一串,低声念着:“阿弥陀佛!” “忤逆”么?曹颙骑在马背上,想着干都方才的模样儿。到底是什么事儿,引得觉罗氏如此心灰?难道又是因静惠的亲事? 只是“忤逆不孝”是十恶不赦的大罪,罪名真个成立,那可就是斩立决。觉罗氏就算对子孙失望,也不会狠下心来,真要了他们的性命吧? 不管如何,干都对于七十多岁的觉罗氏当街以拦截为名,行“劫掠”之事,曹颙都是看不过眼的。 待过了两条大街,将到崇文门时,就见前面呼啦啦地一下子围过来不少人。魏黑与郑虎都各自戒备,曹颙抬头看了看光景,才刚是下晌,艳阳高悬,难道噶礼也要再来一出“劫掠”闹剧? 为首那人光着脑门,没有戴帽子,身上穿着簇新的宝蓝色长袍,正是得了消息,绕到前面来拦阻的噶礼。 因噶礼身后跟着十来个长随,将马路给堵了,曹颙一行只得勒马。 噶礼命身后众人站定,自己个儿一个人上前两步,跪倒在地,膝行到马车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哭道:“额娘,额娘啊,儿子晓得错了!额娘打儿子,骂儿子都好,切莫气坏了身子!” 觉罗氏听到噶礼的话,哆嗦哆嗦嘴唇,没有吭声。 噶礼“咚咚”地磕起头,哭道:“是儿子不孝,是儿子忤逆,儿已然是后悔,再也不敢了!额娘,念在咱们母子六十年的情分,您就饶恕儿这一遭吧!儿子自幼淘气,是额娘手把手教儿子读书识字……儿子出仕,又是额娘整日谆谆教导……额娘……额娘啊,儿子被猪油蒙了心,儿子晓得错了……”说到最后,已经是嚎啕大哭。 曹颙坐在马背上,看着这出闹剧,心里有些纳罕,这老太太是要动真格儿的了? 在噶礼的嚎啕声中,觉罗氏挑开马车挂帘,面上却是无悲无喜。看着马车边跪着的噶礼,老人家肃容道:“老身且问你,蘑菇是从何而来,又经谁人之手?” 噶礼闻言一怔,却是没有立时应声。 觉罗氏见他身上穿着的袍子,还是前些年噶礼五十大寿时,她亲手缝制。想起这五十余年的母子之情,老人家心里甚痛,扶着马车门框,厉声道:“说,那些毒蘑菇从何而来,毒杀老身是谁的主意?” 此事,却委实不是噶礼所为。他是在觉罗氏出府后,听他妻子回禀,才晓得不对劲儿。事情是他弟弟色勒奇怂恿,他儿子干都所为。 他只有干都这一个亲生儿子,平素里掐着眼睛看不上,整日里见了,就要喝斥一番。尽管如此,那也是他的亲生子,看到嫡母如此震怒,噶礼心里长叹一声,叩首道:“额娘……额娘……是儿子糊涂……” 觉罗氏闻言,只觉得心里绞痛。她原还当是媳妇或者次子私下妄为,实没想到她尽心拉扯大的长子竟能这般对她。 觉罗氏红了眼圈,颤声道:“你这般……你这般,莫非是信了别人所言,以为是额娘坏了你的前程?” 噶礼心中终有不平,抬起头道:“难道,额娘所为,儿子连恼也不能恼么?谁家的父母,不是一片慈心,偏生额娘这慈悲过了头儿。对得起菩萨,对得起民生百姓,您对得起自己的儿孙么?” 他越说越高声,说到最后竟然已经满是质问的腔调。 觉罗氏直直地看着噶礼,喃喃道:“事到如今,你还不晓得自己错在何处么?” 因这边离步军都统衙门近,已经有兵马司巡街的官兵往这边来。 噶礼看着,心里着急,没听清觉罗氏的问话,犹自说道:“额娘,儿子孝顺了将近六十年,这一次罪过就不能全消么?额娘,额娘最是慈悲,不是还有那句话,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额娘就忍心儿孙横死?额娘啊,家丑不可外扬,咱们家去,您要打要骂都好,就是要请曾寿做主给儿子治罪也好啊!” 他口中所提到的曾寿,是董鄂家族长,承袭祖上留下的公爵之位。论起辈分来,是噶礼的堂侄。 觉罗氏手中使劲地抓着佛珠,抬头看到噶礼带来的人中,色勒奇与干泰赫然在列,父子两个脸上都很难看。 觉罗氏垂下眼皮,放下帘子,没有再应声。 过来好半晌,才听到觉罗氏在轿子中道:“让路!” 噶礼的脸色一白,已经蹲坐在地上。车夫看着前面众人,有些拿不定注意,瞅了瞅曹颙,问道:“大爷……” 虽说噶礼五、六十岁,哭成这样,实在狼狈得紧,但是曹颙心中却半点儿也不同情。 “毒蘑菇”、“毒杀”这些话听进耳中,曹颙也已能晓得老夫人因何如此悲愤了。因此,他示意那车夫启行。 俗话说的好,“百善孝为先,万恶淫为首”,能做到“弑母”这地步,真真是十恶不赦的恶行。 左右巡捕营的人就要走这边了,就算噶礼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在步军统领衙门附近行凶。 噶礼见马车要动,省过神来,上前一把拉了缰绳,跪下哀求道:“额娘啊……” 觉罗氏隔着帘子,沉声道:“切莫如此作态,你忘了自己是温顺公的子孙了?董鄂家只有战死疆场的英烈,没有跪着死的子孙,你要留下些体面才是。” 两人做了大半辈子母子,觉罗氏的执拗脾气,还有谁比噶礼知晓更深? 他见哀求无望,神情已经有些恍然,听到觉罗氏提到“子孙”,想起干都与干泰兄弟,也不抬头,呜咽着道:“额娘,谁没有子孙……谁没有子孙……这十恶不赦的忤逆罪行,皆是儿子一人所为……”说完,放下手中缰绳,神情木然地退后两步跪下,伏地不语。 觉罗氏明白他话中一意,眼泪已经是止不住。 巡捕营那边见这边马路上聚集这些个人,已经过来问了。 这些兵油子是常混四九城的,眼睛最尖,见曹颙是官身,马车又是超品诰命规制,便很是恭敬地问道:“这位大人,您这是……” 虽然也有人看到伏地不起的噶礼,但是谁会当回事儿呢。 曹颙骑在马上,对为首那步军校道:“本官有事往步军都统衙门去,敢问这位大人是从衙门出来?隆大人可在?” 如今的步军统领衙门的主官是隆科多,所以曹颙这样问。 那小校回道:“卑职方才出营前,正好瞧见隆军门自外归来!” 曹颙点点头,道:“既是如此,那这位大人且忙,本官先行一步!” 那小校闻言,带着兵丁退到一边,让路出来给曹颙等人。 色勒奇同干泰纵然是再不乐意,也不敢当着巡捕营的面拦截朝廷命官,只能怅怅地避到一边。 少一时,曹颙一行到了步军统领衙门外。 觉罗氏下了马车,看着衙门,面上带着几分悲切之意。曹颙已翻身下马,见觉罗氏如此,心生不忍,劝慰道:“老夫人还请多保重,不为了别人,也要为了孙女!” 觉罗氏转过头,面上露出几分愧疚之色,道:“老身活了近八十年,自问从未曾亏欠于人,今日却是连番劳烦曹大人,老身实是羞惭不已。事到如今,老身进这衙门前,为了老身那可怜的孙女,再次厚颜相托了!” 曹颙道:“老夫人且放心,晚辈媳妇这几日也正念叨静惠丫头。说起来,晚辈还当她一声‘表哥’,总归不负老夫人所托就是。” 这一行人到衙门口,已经有人往里面禀告。 隆科多刚打畅春园回来,因圣驾三天后就要启行,这之前京城防务自然是要再核查落实一番。 听说来的是个三品官,他并没有放在心上,随手叫了个亲兵尉道:“出去瞧瞧,问问是什么事儿!” 那亲兵尉应下去,还未出屋子,外头便传来“咚咚咚咚”的鼓声。 这是衙门门口的“闻登鼓”响,这是有人叩阍啊! 隆科多惊得立时从座位上起身,他在京城生,在京城长,对于叩阍的事也并不陌生。步军都统衙门、顺天府衙门、都察院,这三处的“闻登鼓”有时候一年响几遭,有时候几年响一遭,左右没断过就是。 别说是敲“闻登鼓”了,就是在圣驾出巡时,御前鸣冤的,也大有人在。 只是,如今这几年,每次“叩阍”,背后都牵扯着阿哥角力,实是令人心生畏惧…… 第四百一十三章 御状(下) 第四百一十三章御状(下) 畅春园,清溪书屋。 康熙拿着九门提督隆科多亲自送来的状纸,面色阴沉。 这状子是由原任两江总督噶礼之母口述,步军都统衙门的书记记录,内称: 我子噶礼、令厨下人下毒药,欲将我药死。此等凶恶,皆系我少子色尔奇与噶礼之子干都合谋而行。又噶礼以色尔奇之子干泰认为己子,令妻私自抚养。又噶礼家巨富,将妻子及亲密人等俱住河西务,不知何意。噶礼奸诈凶恶已极,请正典刑。 噶礼本是功勋之后,康熙所待向来优容。外边不省事的,道是噶礼是康熙的乳兄弟,噶礼之母是康熙乳母,其实具是讹传。 皇家选用的乳母与保姆都是上三旗包衣,噶礼家却是满洲正红旗上。 噶礼是皇亲,用康熙曾给他的朱批上所言及的,他是“妃母胞弟所生之子”。其父普善乃是顺治宁悫妃的胞弟,是裕亲王福全的亲舅舅。他自己个儿,是福全的亲表弟。 顺治没有嫡子,庶子中以福全为长,皇位本轮不到康熙。 顺治临终前,曾在病榻上问过这两位小兄弟的志向。福全回“愿为贤臣”,康熙则是回说:“愿意效仿皇阿玛为明君!” 虽说这是孩童戏言,并不是顺治立康熙为储的主要原因。但是在康熙心中,却总是记得兄长的“让位之恩”。 之前对噶礼的器重提拔,康熙未尝没存着些爱屋及乌的心思在里头。只是噶礼实是不争气,且其行鼠尾两端,其心可诛。 早在索额图揽权时,噶礼就同索额图私下往来,当时康熙就曾朱批申斥过。前些年在江南,噶礼同二阿哥与八阿哥都有些个不清不楚。 十几年前,康熙尚能容忍噶礼巴结大臣阿哥,训斥一番了事;十几年后,他的心胸却已经不似壮年时那般包容。 不过,就算是噶礼贪污索贿的证据确凿,康熙也不过批了个罢官免职的处分。 人老了,变得多疑易怒,却也变得越发恋旧,念旧情。 就算是贵为天子,也不能阻止暮年渐近的悲哀。 噶礼虽贪墨,但是“孝顺”却是康熙亲口赞过的,这也是他未曾重责噶礼贪墨之罪的重要原因。 康熙向来以“仁孝”治国,对于文武百官中的“孝子”也多有褒奖之词,其中就包括噶礼。 如今,被康熙亲口盛赞过的“孝子”噶礼竟曝出弑母恶行,康熙如何不火大?这不是打他的脸,又是什么? 康熙看罢,不禁拍案而起,怒道:“混账,世上竟还有这般丧尽天良之徒!” 隆科多跪在御前,低头不敢言声儿。 对于自己这位皇帝姐夫,隆科多也算知之颇深,自是晓得康熙在恼什么。他不敢在这节骨眼儿上触霉头,便只有俯首不语,祭出“默”字诀。 康熙站起身来,想起噶礼之母觉罗氏,是个颇通情理的老妇人,道:“觉罗氏现下如何,老人家可还硬朗?” 隆科多回道:“回万岁爷的话,觉罗氏因来衙门前被阻受惊,情况不大好,录完诉状后有些个不妥当。和硕额驸、太仆寺卿曹颙曹大人已经使人请了大夫,在衙门里照看。” 康熙不禁皱眉,道:“曹颙不在太仆寺衙门,怎么跑到步军都统衙门?” 隆科多回道:“回万岁爷的话,据曹大人所述,是途中所遇,见噶礼之子干都带人拦阻觉罗氏,行止间颇有不敬之处,他才出面相问。又因受觉罗氏所托,方护送其往步军都统衙门。” 虽则隆科多言简意赅,但也略用了些春秋笔法,这“不敬”、“护送”两词,却道出其中凶险。 这还是大白天,在京都首善之地的内城里,竟有逆子逆孙当街行凶。 这十几二十年来,在皇子阿哥们陆续长大后,康熙也有心结。历朝历代,弑父登基的帝王,何曾少了? 早年,康熙御驾西征时,就曾因断了补给的缘故,险些葬身塞外,幸好噶礼从左都御史于成龙督运中路兵粮,首先到达御营,解了断粮之危。 过后详查,虽然没有证据证明这断粮之祸是由坐镇京师监国的皇太子所为,但是却在康熙心中深深地扎了一个刺儿。 随着他日益老迈,他的心里对于自己那些年长的儿子们便生出了畏惧之心。 是的,畏惧之心,虽说他自己断不肯承认,但是那种深刻到骨子里的防备却是愈来愈甚无法根除。 正是这个缘故,当年的“托合齐会饮案”才会掀起那么大的风波,相关的八旗武官全部处分,一个也未能幸免。 反之,当初串联在一起,共同举荐八阿哥为储的那几位文臣,反而是雷声大,雨点小。 因为文臣只是耍嘴皮子,没有撼天之力;京城各个驻军的武职合纵到一起,却可能直接威胁到帝王的性命。那,是任何一位帝王都无法容忍。 觉罗氏老了,她的儿子记恨她,欲置其于死地;自己也老了,阿哥们有几个没有私心的,怕是早有人起了那个心思…… 想到这些,康熙再也忍不住,走到御案前,提笔拟了旨意,摔到隆科多面前道:“传朕旨意,立时缉噶礼等人,三司……” 他原想说三司会审,话到一半又改口道:“命刑部速审,朕离京前定要知晓其中详情!” 刑部的主事阿哥是八阿哥,噶礼在江南时曾依附于八阿哥。对于昔日党羽,老八会如何做? 隆科多忙双手捡起圣旨,捧着,口中道:“嗻!” 康熙只觉得心烦气躁,摆摆手,道:“跪安吧!” 隆科多应了,退到门口。 康熙想起曹颙,想要开口唤住隆科多,让他告诫曹颙少管闲事,但是想起曹颙向来妇人之仁的份儿上,还是没有多说。 待隆科多退下,康熙颓然地坐在椅子上,揉了揉额头。最近一段日子,他好像越来越优柔寡断,自己真的老了…… * 崇文门内,步军都统衙门,三堂。 觉罗氏坐在椅子上,喝了一碗参汤,稍稍缓和精神。 按照规矩,这叩阍之人,无责也要杖一百。只是因她年岁大了,又是苦主,隆科多也不是刻板之人,便请她到三堂先坐。 是要羁押都统衙门,还是要移交刑部或者大理寺,都要等圣命。 老人家坐直了身子,对曹颙道:“老身已累大人耽搁许久,曹大人还是请先回。这涉及我董鄂家事,要是使得曹大人受了非议,老身越发无地自容。” 觉罗氏七十多岁,独身一人,来这边告儿孙,处境实在凄惨。不过,因诉状已经由隆科多亲自承到御前,这案子肯定是要安排衙门审理。 就算是诰命,是苦主,老夫人还是要先收监。曹颙就算想帮忙,也不过是内外打点到了,让觉罗氏过得舒坦些。 董鄂静惠被送到曹府,府里却是怀孕的怀孕,病着的病着,曹颙还真有些不放心。 曹颙算了算时间,隆科多未正一刻(下午两点一十五)出的衙门,往畅春园去。就算是快马加鞭,来回也要两三个时辰,能在关城门前赶回来,就算不错。 虽然觉罗氏说请曹颙先回,但是圣旨未下之前,曹颙实是不忍心就撂手走开。他出去寻曹方,道:“这边怕是暂时离不开,打发人往衙门同府里说一声,再打发人往海淀园子,叫小二回城!” 曹方应了,曹颙又想起银钱之事,道:“对了,再从府里账上多取些银钱来,怕是稍后要打点!” 曹方下去安排人不提,曹颙本人却是长叹了口气。 董鄂家发生这样的变故,觉罗氏是难过,但是静惠的处境越发不堪。小二到底是痴心一片,还是一时热络,这个谁都保证不了。 就算小二却是痴心,但是兆佳氏那边,实是令人头疼。 * 西城,曹府,梧桐苑。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是因祖母去告状,事情本已是瞒不过的,也因对初瑜亲近,所以静惠三言两语交代了家变之事。 初瑜听闻竟有这般大逆不道之事,也骇得睁大了眼睛。 静惠说完,想着祖母同自己已是无家之人,自个儿又这般身世凄楚,眼泪流个不停。 初瑜坐在炕上,拉着静惠的手,实不知该如何安慰,便也陪着掉眼泪。 静惠虽说不放心老祖母,满心焦虑,但是见初瑜挺着大肚子甚是吃力的模样,也不敢太过哀切,怕引得初瑜跟着着急。 因此,她便擦了泪,道:“都是妹妹不好,这些事本不应当与表嫂说,累得表嫂跟着挂心。” 初瑜也晓得流泪无用,跟着擦了泪,道:“好妹妹,有你表哥跟在老夫人身边周旋,指定安排得稳妥,你也别兀自着急,伤了心神,反而让老夫人难过。” 静惠闻言,却是羞愧难当,喃喃道:“表嫂,妹妹身受表哥表嫂大恩,尚未回报,如今却是又劳烦表哥表嫂!” 初瑜拍了拍她的手,道:“说这些外道话儿做什么?当初在沂州住着,我是真当你是妹妹待的。虽说到京里,见过次数少,但是心里也惦着你。” 听了这话,静惠想起那两笼鸟来,其中的一对鹦鹉已经吃了蘑菇毒死了。 “表嫂,那鸟……那鸟……实对不住表嫂的好意……”静惠小声道。 初瑜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即才晓得她说得是那对鹦鹉,便摇了摇头,道:“快别这么说,这事儿要是论起来,这两笼子鸟倒是立了大功劳。若是没有这鸟挂在廊下,那猫跑到旮旯里咽气,谁还看得到?那对试食儿的鹦鹉也不枉了,也算是有救主之功。” 话说出口,初瑜想起痴心的曹颂来。 这两笼子鸟才送去没几日,就把静惠引到这边府里了,却说不好到底是福是祸。 初瑜这般开解完,静惠虽说愧疚少些,但是越发感激,已是从炕边盈盈起身,插葱似的拜了下去。 初瑜站起身,嗔怪道:“妹妹这又是做什么?” 静惠含泪道:“表嫂说得对,现下妹妹想想,这半日如同做梦一般。要是没看到那猫……那会儿没用那对鹦鹉试食,指不定要出什么大乱子……表嫂,又救了妹妹一遭,请受妹妹一拜……” 初瑜见她这般可怜,心里也是不忍,拉了她起身,道:“谁要你感激呢,快别再闹这些虚的,倒显得生分。” 其实,她很想说一句,要是感激,就嫁到咱们家做媳妇。但是现下实不是能开玩笑的时候,便只能在心里暗叹了。 或许曹颂同静惠真有缘分,要不怎么会这般凑巧? 不过,想起这个事儿,初瑜同曹颙的看法是一样的,那就是兆佳氏委实令人头疼。偏生她还是曹颂之母,无法越过去的人物。 这两个小的想要凑到一块儿,却不是容易事。 * 绒线胡同,董鄂府。 噶礼神色木然地坐在堂上,额上是干涸的血渍。噶礼之妻站在一旁,“呜呜”地哭着。 色尔奇与干都叔侄两个跪在噶礼前,说不清是恨、是悔。干泰则是有些茫然地看着众人,见众人都这般绝望,他不由上前,对噶礼道:“阿玛,既是那老太太要告阿玛忤逆,那阿玛赶紧收拾收拾出京吧,难道要等着差役上门不成?” 他虽是色尔奇之子,但是自幼养在噶礼名下,连身上的庶吉士功名,也是噶礼身为两江总督时恩请。因此,他管噶礼叫“阿玛”,管噶礼之妻叫“额娘”。 噶礼面色死灰,摇了摇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这么一大把年纪,还要受那颠簸之苦么?” 干泰见噶礼如此,心里着急,道:“阿玛,忤逆不孝可是重罪,要……要……” “要砍头”这几个字他却是说不出口,转了话锋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万岁爷登基已经五十多年,阿玛寻个地方躲上两年,新皇登基、大赦天下……”说到最后,他自己底气已是不足。 “忤逆不孝”乃十恶不赦大罪,遇赦不赦。 噶礼之妻听着养子所言,也晓得眼下已成死局。绝望之中,她看到跪在丈夫身前的干都,不由得怒火中烧,一下子蹿上前去,拉了干都开始撕,边打边骂道:“你这贱人生的贱种,生下来就克死你的娘,如今又要克死我们老两口么?那老东西还有几年活头儿,好好供着就是,偏就你着急作死。就算你想要作死,也不必拉了我们陪葬……” 干都晓得自己犯了滔天大祸,任由嫡母打骂,低着头,并不避闪。 噶礼之妻往干都脸上吐了两口吐沫,骂道:“你这是哭丧了脸给谁看?早就晓得你嫉妒你弟弟,对老爷同我心存怨言,抻着老爷给泰儿求功名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这个德行,哪里配做老爷的儿子!但凡你有点儿良心,就把这罪责自己担了,别连累了老爷。要不然的话,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噶礼之妻骂完,也不晓得干都听进没听进,只是话赶话说到这里,她心中竟真生出指望来。她回过身来,拉了噶礼的胳膊,道:“老爷,是啊,是啦,这本不干老爷的事儿啊,皆是这逆子所为,又干老爷何事?咱们去衙门寻老太太,跟老太太交代清楚,要是问罪,只管寻这逆子就是。” 听到这里,干都才抬起头来,握着拳头道:“阿玛,额娘说得是,儿子这就去衙门自首,蘑菇是儿子使人放的,阿玛本不知情。” “是啊,是啊,正该如此!”噶礼之妻脸上露出几分惊喜。 噶礼听着这乱糟糟的,“咳”了一声,屋子里立时素净下来。 噶礼瞅了瞅立在一旁的妻子与养子,又看了看面前跪着的弟弟与儿子,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折腾什么,何必自欺欺人?老太太既是告我忤逆不孝,那挨剐挨砍的便只是我罢了。” 噶礼之妻与干都还要再劝,噶礼站起身来,道:“唤人立时准备热水,老爷我要沐浴更衣……” 干都见父亲如此,使劲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嚎啕大哭。 噶礼上前两步,摸了摸儿子满是血渍的额头,笑道:“儿子,来给你阿玛搓搓后背……” 第四百一十四章 小意 第四百一十四章小意 海淀,曹园,静春斋。 这是曹家园子西北角,一个临水小院。三间北房,两明一暗,东西配房各两间。院子里植了数株碧桃,枝头已经是繁华落尽,悄然结子。 这是曹颂在园中的住处,是他自己亲自所选。 因这边近水,水平如镜,这院原是叫镜春斋。曹颂过来后,瞧上了这里,便使人叫名字换成了“静春斋”。其中深意,也只有他心中自知。 因曹颂他们兄弟都到这边住,所以曹颙请的几个文武师傅也都住过来,好在这边教导他们备考。 曹颂头晌跟着两个弟弟同夫子学策论,下晌在校场练了小半天步射,弄得身上汗津津地回到园子。 玉蜻、玉蝉、玉萤都跟过园子这边侍候,因没了玉蛛,大丫鬟少了一个,兆佳氏便又选了个丫头补进来,名叫玉蛾,十五岁,容貌平平,看着很是本分。 玉蝉同玉萤今年都二十了,到了放出去的年纪。两人原本还指望放出去,寻个稳当人嫁,对府里的小厮长随中也使人打听了,瞧着两个中意的。但是因兆佳氏没有留意,忘记了放人这茬,事情便拖了下来。 玉蝉同玉萤心里虽是着急,但也晓得规矩,这种事断没有丫头先说起的道理。因此,她们便只有等了,想着等八月里出了孝,二爷说了亲,奶奶进门前后,指定也要重新安排人事。 虽说她们堂姐妹两个早先对玉蛛多有不满,但是毕竟守着同个院子五、六年,见她落得个那般下场,也都是跟着难过不已。 偏生剩下的玉蜻被喂了药不说,还被玉蛛牵连毁了面容。她们两个也只好祈祷未来的二奶奶是个和善人了。要不像玉蜻这样不能生子,又貌丑的通房丫头,哪里有立足的余地。 曹颂打外头回来时,玉蝉同玉萤、玉蛾几个在上房点熏香,抓小虫,玉蜻却是不在。 见曹颂回来,众人端水的端水,递帕子的递帕子,服侍其更衣梳洗。 曹颂更衣完毕,喝了两大盏温茶,才算解渴。玉蝉上前问道:“二爷,是现下就传饭,还是等会儿?” 曹颂摆摆手,道:“这就传吧,爷可是有些饿了。”说到这里,四下瞧了瞧,没见玉蜻,有些纳罕道:“玉蜻呢,怎地不见,又在她屋子里呆着?” 玉蜻的日子,说起来轻省不少。虽说她身子刚好些时,兆佳氏还使人传她立规矩,但是许是看她的脸上疤痕不顺眼,过了两天便不让她再往跟前儿去。 玉蜻到这边园子后,就没有出过这园子。除了曹颂在时过来侍候,其他时候便猫在自己个儿屋子里,很少出现在人前。 见曹颂问起玉蜻,玉蝉带着几分担忧道:“这几日瞧着她没精神呢,奴婢问她,好像是天热了,她……脸上的伤处痒得厉害,夜里睡不安稳……” 曹颂听了这话,神色讪讪,道:“爷去瞧瞧她,你叫人跟厨房那边儿嘱咐一声,今儿爷的菜里别放酱油,往后爷的菜里也别放……” 玉蝉应声下去,曹颂撸把一把脸,挑了帘子出去。 玉蜻住在东厢,曹颂走到门口,想要敲门,手上门边又放下,轻轻推门进去。 玉蜻坐在小杌子上,伏在炕边,旁边炕上搁着副针线,上面是绣了一半的石榴花。 许是听到动静,玉蜻慢慢睁开眼睛,见是曹颂,一时之间还没反应过来。 曹颂上前两步,皱眉道:“既是困了,就往炕上歇,这样坐着睡,窝着身子多乏!” 玉蜻这才清醒过来,笑着起身道:“奴婢原是寻思将这活儿做完的,不省得怎么就歪过去了。” 见曹颂身上已经换了齐整衣裳,玉蜻道:“二爷梳洗完,用了下晌饭没?奴婢侍候您用饭去!” 曹颂转过身,道:“没吃呢,你快点儿过来,咱们今儿一道吃饭!” 玉蜻刚想说那不合规矩,曹颂已经推门出去。 看着曹颂的背影,玉蜻伸手摸了摸脸上的疤痕,神色怅怅的。 少一时,厨房已经使人送来饭菜,玉蜻也收拾妥当过来。 曹颂拉她坐了,将筷子往她手中一塞,道:“今儿开始,爷盯着你,瞧你身上都没二两肉了!不管合不合胃口,饭总是要吃,爷可见不得你病病歪歪的样子。左右爷是不挑食的,你有什么想吃的,就打着爷的名义使人往厨下要去!” “这……二爷……奴婢……”玉蜻还想起身侍候,被曹颂一把扥住,道:“折腾什么?爷可是饿了,赶紧吃饭。趁着天还大亮,爷带你去逛逛园子。” 玉蜻见曹颂执意,便没有再起身,轻轻地点点头。 曹颂脸上这才露出几分笑模样,往玉蜻碗里夹了只鸡腿,道:“咱俩一人一只,这都是昌平庄子使人送来的山鸡,味道可好呢!” 玉蜻看着眼前的几道菜都是颜色淡淡的,心下一暖,咬了一口鸡腿,真是觉得有些饿了。 曹颂见玉蜻吃了,自己也夹了一只,刚要往嘴里送,就见玉萤疾步进来,道:“二爷,前院传话,大爷使人来寻二爷,已经在二门外等了。” “哥哥使人寻我?”曹颂有些诧异,因不晓得什么事,也不敢耽搁,忙放下了鸡腿,对玉蜻道:“你先吃,省得菜凉了,爷去前头瞧瞧去!” “嗯!”玉蜻起身应了,送曹颂出了屋子。 因曹颂这院子在园子最里头,距离不近,曹颂一路小跑,出了二门。 二门外,站着的正是曹颙的贴身小厮小满。小满一边抬头打量天色,一边往二门这边儿瞧。见曹颂出来,忙上前道:“哎呦,二爷,您可出来了,快跟小的走,待晚了可进不了城了!”说着,已经使人去牵曹颂的马。 “回城,哥哥怎么了?还是嫂子……”曹颂见小满这般焦急,唬了一跳,急忙问道。 小满听了,摇摇头,道:“大爷同大奶奶没事儿,二爷莫要想拧了,小的是看天色将晚,怕咱们进不去城才着急的。”说到这里,顿了顿,脸上添了几分鬼笑,道:“二爷,是董鄂家的表小姐来了……” 小满向来跟在曹颙身边,曹颂同哥哥说起静惠时,也没避着他,所以他晓得曹颂的心事。 曹颙对曹方吩咐派人往各处送信时,便特意提了一句,让小满来寻曹颂,就是怕其他人说不清楚。 听到“董鄂家的表小姐”几个字,曹颂已经是怔住了。 这时,已经有人过来回话,道是马匹准备好了。小满见曹颂还愣着,忙道:“哎呦喂,好二爷,您可快甭发愣了,省得进不去城门,耽搁了,明儿能不能见着可就两说了!” “丑丫头来了?在咱们府,啥时候来的?来做什么?”曹颂醒过神来,一把拉了小满的胳膊,问个没完。 这事情也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的,小满笑道:“二爷别急,咱们先返程,这路上有的是功夫容我跟二爷慢慢讲!” 此时,曹颂已经是归心似箭,大踏步出了园子。天色已经渐暗,要想赶在关城门前进城,可不得快马加鞭。 “驾,驾!”曹颂翻身上马,甩了鞭子,往京城疾驰…… 吴盛听说曹颂要回城,跟着出来,还想问一句二太太那边如何交代,转眼前已经只剩下烟尘。 * 城西,曹府。 曹颙从步军都统衙门回来时,已经是夕阳西下,彩霞漫天。隆科多从畅春园回来,带了康熙手谕,已经将觉罗氏移交刑部。 曹颙跟着去却是不便,就打发曹方跟过去,将上下先打点打点。因觉罗氏是宗女,又是诰命,这又是康熙谕旨亲审的案子,想必也不会有人去刁难老人家。 虽说从干都拦车,到觉罗氏步军都统衙门叩阍,才过去几个钟头,但是市井之间已经有了说辞。 庄先生正好见今天气好,去了外头茶馆,刚好听说。要是单单是噶礼家的事儿还好,他不过是当笑话听,但是听来听去,里面还有个什么曹大人牵扯在内,庄先生就有些不放心,匆匆回府。 结果使人一打探,还真是曹颙,庄先生不禁皱眉不已。他在门房这边留话,叫曹颙回来便往书房寻他。 因此,曹颙进府后,没有先进内宅,直接来书房这边。 进了书房,见庄先生满脸深沉之色,曹颙揉了揉额头道:“先生这样,想必也是听说了,真没想到噶礼会做到这个地步。老夫人……哎……” 想着觉罗氏白发苍苍的模样,曹颙只剩下叹息的份儿。这个官司下来,纵然下毒师母的噶礼没有好下场,这觉罗氏的心里也不晓得该多难过。 庄先生见曹颙只想着觉罗氏如何,不禁又好气、又好笑,道:“老人家如何,先不用你操心,既是叩阍案子,自有万岁爷安排人审断。倒是孚若你自个儿,怎么尽是掺和这些不着调儿的事儿?” 曹颙见庄先生话中有责备之意,犹自辩白道:“这不是正可好赶上了么?我晓得这是董鄂府家事,外人不宜掺和。” 庄先生摇摇头,道:“孚若既是晓得,就该知道有所避讳才是。就算要送董鄂太夫人去步军都统衙门,也不必你亲自前往,身上还穿着官服。太夫人已经是古稀老人,同儿子有了口角,这般去叩阍,晓得详情的倒还好,知道老夫人执拗,不晓得的还以为是你暗中怂恿。噶礼虽已是穷途末路之人,但毕竟还有董鄂本家那边儿的人。除了董鄂家,还有裕亲王府那边儿。” 今儿是半夜起来的,曹颙在外头跑了一天,还没有吃饭,已经是又乏又累。 虽晓得庄先生这番话都是为了自己个儿好,但是曹颙也无可奈何了,苦笑着道:“先生,您没见老夫人的凄惨景象。要是口角还好了,竟是毒杀。不管有什么不满,看在老人家年逾八旬的份儿上,也不当如此。” 庄先生闻言,唬了一跳。他先前在茶馆听说,只是晓得董鄂家的太夫人要去告御状,儿孙都在街头跪拦了,没拦住。 前年噶礼罢官时,康熙曾在旨意里提过“其母如何如何”。因此,这四九城里,说起噶礼这个被罢官的原任两江总督,不少人都晓得他的前程是败在其母手中。 “毒杀?”庄先生的面上也添了怒气,道:“实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的事,就算是母子起了生分,总还应记得一个‘孝’字才对!” 曹颙道:“许是因前年罢官的纠葛,心里有了仇怨。我今日也是机缘巧合,先生没看到当时的紧迫,噶礼之子带着护院长随,已经是当街劫人了。有人见了,抱打不平,险些被他们活活打死。肆无忌惮到这个地步,我原还不解,待听到噶礼亲口承认毒杀之事,才晓得为什么他们要截了老夫人回去。” 庄先生摇摇头,唏嘘不已,好半晌儿方道:“怨不得你如此,原还想着你素来是晓得轻重的,不当如此鲁莽……” 第四百一十五章 靡草 第四百一十五章靡草 安定门内,雍亲王府,书房。 四阿哥站在窗前,只觉得晚风来疾,不禁生出一丝寒意。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微微地垂下眼皮,觉得有些乏力。 到底在等什么,到底在盼什么? 像是过了许久,又像是只有盏茶功夫,外头传来脚步声,有人在书房外道:“四爷!?” 是戴锦的声音,因书房里没有掌灯,所以他有些不敢确信四阿哥到底在没在此。 四阿哥侧身往椅子上坐了,道:“进吧!” 听到四阿哥吩咐,戴锦方才推门进来。 满室幽暗,眼睛一时适应不急,他很想问问用不用掌灯,但是晓得这位主子最不喜自作聪明之人,便忍了没问,说起正事。 “四爷,已经传回消息,万岁爷手谕,噶礼之母叩阍一案由刑部审讯。”说话中,他已经是带了几分欢快,到:“这下子,那位怕是要觉得咬手了!” “刑部审讯!”四阿哥沉声道:“那隆科多呢,曹颙呢,他们两个如何行事?” 戴锦道:“隆……大人为了防止噶礼等人遁走,带着人将噶礼家围了,将噶礼家上下人等都拘了,待到刑部来人交接后才离去。曹大人则是在觉罗氏被押送刑部衙门时,便从步军都统衙门回府了!” 戴锦也是颇为乖觉,早先同四阿哥提起这两人时,还直呼其名。如今,见四阿哥言谈之中,对这两位颇为看重,便说了称呼。 毕竟说起来,隆科多同曹颙都是皇亲,他戴锦不过是个外头瞧着体面的奴才。 四阿哥听了,没有立时言声,过了好一会儿,方道:“照你看,皇阿玛既是将这案子交给刑部审讯,那他是想要个什么结果?” 戴锦思量了片刻,回道:“四爷,照奴才看,怕是万岁爷他老人家也不晓得自己个儿想要个什么章程。或许,他只是想看看那位如何行事。” 因进了屋子有一会儿了,戴锦看东西也不那么费劲。昏昏暗暗中,他只瞧见四阿哥的嘴角微微上挑,就听一声冷哼。 四阿哥没有看戴锦,而是看着书案上摆着的一块玉石,心里有些拿不定,皇父这般,是要历练老八?还是寻由子再收拾老八一顿? * 同四阿哥一般,等着“叩阍”案消息的,还是八阿哥同九阿哥。 真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听到康熙手谕是“刑部审讯”时,八阿哥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神色有些茫然。 九阿哥也是皱眉不已,但是见八阿哥如此,不愿意再说唠叨话引得他心难受,便道:“刑部审讯也不怕,八哥这些日子赶巧儿正称病,甚少理会部务。就算刑部那边儿最后不合皇阿玛的心意,按理儿也牵连不到八哥头上去!” 八阿哥抬起头来,脸上带了几分自嘲,道:“九弟,说这些话,你自己个儿能信么?你不必安慰我,皇阿玛这是容不下我了,挖坑让我跳啊!”说到最后,很是沮丧。 九阿哥见他如此,摆摆手,道:“怨不得八哥近日容颜清减,原来是心思过重的缘故,这想得也忒多了些!虽说忤逆弑母是十恶不赦的罪过,但是毕竟是一家一户之事,无需三司会审也是有的。不过是事情凑巧都赶在这节骨眼儿上罢了,哪里就如八哥所说的什么容不容的了,皇阿玛不是还点了八哥随扈么?” 八阿哥摸了摸眼前的茶盏,只觉得凉到心里,喃喃道:“皇阿玛在防我呢……” 九阿哥不傻,有些事儿心里也晓得,见八阿哥如此,便也不再劝他,道:“既是八哥这么想,那也不能就这样等着皇阿玛给编排罪名!咱们得想个折,探探圣意,看看皇阿妈到底想要如何定案。省得出了差池,送上门引起皇阿玛发作!” 八阿哥往椅子里一靠,道:“九弟,别忙活了。要是皇阿玛不想发作我,那怎么定案都对;要是皇阿玛想发作我,怎么定案都是错儿。” 九阿哥听着这拐弯话,心里有些躁,道:“八哥,那咱们也不用就这样束手等着啊。八哥就是倦怠,那老九我使人去打探。我倒是不信了,皇阿玛老糊涂了不成,这些个皇子阿哥中,还能有谁比得了八哥强去!” 八阿哥没有接话。而是反问道:“老十的病怎么样了?我前些日子问过太医院那边,并不曾见老十传太医过去的记录。老十……老十是不是将我这个哥哥当成丧门星了,能避则避?” 九阿哥原就烦躁,听了这话,“腾”的一声,从座位上起来,带着几分怒意道:“八哥,这是怎么了?就算你要多心多寻思,也不该往自己兄弟身上想啊!老十那个草包模样,什么时候会跟人耍心眼了?老十的病,弟弟私下里逼问了他好几次,实在急了,他坑吭吃吃地说是屋里的事。八哥近日因朝廷上的事烦躁,可留意道老十都瘦了一圈了?如今还这般想他,实在是令人心灰!” 八阿哥晓得自己是误会了,满脸羞惭,到:“九弟,是为兄的不是了。因老十向来生龙活虎的,没想道他是真不舒坦……” * 怕是真正关系案情如何,而不是康熙心思如何,皇子阿哥如何动态的,就只有曹颙了。 虽说初瑜已经叫人收拾了屋子给静惠,但是因挂心祖母的状况,静惠还在等曹颙回来。 想起这半日的凶险,曹颙心中对静惠就多了几分怜惜。他将觉罗氏往刑部衙门之事说了,告诉她已经打点仔细,断不会让老人家遭罪就是。 静惠再次含泪谢了,曹颙同初瑜少不得又是一番安慰。因天色尽黑了,曹颙又是刚达打外头回来,静惠再留下去不便,便向两人别过。 初瑜叫喜彩、喜烟两个引她们主仆过去。因见静惠身边只有一个老嬷嬷、一个丫鬟,她便吩咐喜烟带着两个小丫鬟一道儿跟过去侍候。 待静惠她们主仆出了屋子,曹颙才往炕上一坐,摸着肚子道:“不行了,饿得直想吐,快打发人送些吃的上来。” 初瑜早想着此事,已经使人将饭菜温着。 曹颙换了衣服,饭菜也都摆好了。曹颙凌晨起床到现在,就吃了几个龙眼包子,一碗粥,实在有些饿大发了。 也顾不得是肉不是肉,是荤不是荤了,他扒拉筷子,三口两口便吃了一碗。 因吃的太快,他却是有些噎住,忙抚了抚胸口。初瑜见他如此,亲自送了盏茶上来。 曹颙接过喝了,这才注意到桌子上有一道香菇油菜。他夹了一口,送到嘴里,想起觉罗氏所言的毒蘑菇,心有感触。 这个世界,若是想要谋杀,也忒容易了些。不说别的,就是家家户户都有的夹竹桃,弄点干叶子,混道饭菜里,也是催命的。 初瑜见他吃着蘑菇愣神,也想起初惠所提之事,带着几分内疚,到:“是初瑜粗心了,应该把这份菜去了,省得影响额驸胃口。” 曹颙听了,摇摇头,笑道:“不必如此,说起来,这世上天灾赶不上**。牛羊、鸡鱼、还有这蘑菇,它们本身有何过失?往后咱们院子,该吃什么还是吃什么,你肚子里有孩子呢。”说到这里,指了指自己的空碗道:“你瞧,这不是穷讲究是什么,还是没饿着,饿着了挑食的毛病便自己个儿好了!” 这话,曹颙却不是头一遭儿说。他虽然因各种原因,有些挑食,但是却不愿意初瑜也如此,尤其是初瑜有了身子后。毕竟对于孕妇来说,除了需要忌口的,其他的要吃得全乎些才好。 虽说这不是初瑜第一次生产,但是曹颙心里却实在有些个担心。因初瑜这次怀孕同上次不同,上次是喜欢吃东西,身子也圆润了许多。 这次却是什么都不耐烦吃了,她每顿饭都是强咽着吃。不过,好像吃的营养都到肚子上去了,肚子见大,却不见她身上长肉。 初瑜接过曹颙的空碗,又帮着盛满。 曹颙又吃了半碗,肚子里有东西打底儿了,看看窗外都黑了,方才说道:“打发人往园子叫小二了,这个点儿还没赶回来,怕是隔在城外了!” 初瑜听丈夫提起此事,道:“下晌同静惠说话,话里话外,我问了几句。瞧着她的意思,对小二甚是感激。” “感激?”曹颙初还不解,想起前年遇到静惠的事,放下筷子道:“嗯,说起来还是小二看到的静惠。要不这寒冬腊月,就算是江宁,壮硕汉子在外头冻一晚也不好受,更不要说是个小姑娘。” 初瑜道:“话说回来,这次董鄂家的变故,怕是会使得静惠这丫头的处境更不堪,想想实是令人忧心。” 曹颙也为觉罗氏同静惠祖孙俩担心,不过怕初瑜忧虑伤身,毕竟是身子重时,便道:“有什么不堪的,小二的孝期还有四月,要是这两个小的真看上眼儿了,咱们想法子帮衬一把就是。” 初瑜见曹颙如此自信,疑惑道:“额驸想到什么好主意了?毕竟有二太太在上头,不是说得就得之事。” 曹颙心中也犹豫,虽说他这做哥哥的,心疼弟弟,想要帮小二达成心愿也不算罪过。但毕竟干系到静惠的下半辈子,兆佳氏又是那么个脾气。 见曹颙这般神情,初瑜便晓得他还没有章程。 兆佳氏盼着长媳进门可是许久了,只盼着额驸能在那之前想到好法子,她心中这样想道。 曹颙吃完饭,清水漱口,喜云带着两个小丫鬟撤桌子。 曹颙见初瑜腆着肚子,看着甚是笨拙,满是关切地说道:“要是累,别站着、坐着,能歪着就歪着。衣服也是,挑两件宽松的,省得束着你难受。” 初瑜摸了摸自己个儿的肚子,脸上现出几分慈爱来,道:“额驸,初瑜能感觉到孩子折腾呢。太爱动了,这孩子看来比天佑欢实,将来倒是能跟恒生做个伴儿。” 曹颙想起那头顶三个旋是将军的说辞,笑道:“那敢情儿好,咱们家就再添个将军儿子,跟着小二一道混武职,也是美事儿,咱们祖上也是有军功的……” 小两口两个正说着话,便听到院子里有人道:“二爷,您怎么在这里站着?” 是喜彩的声音,曹颂回来了。 虽然赶上关城门前进城,但是曹颂到了梧桐苑,反而有些不敢进去。 这一路上,他已听小满简单提过,晓得是董鄂家家变,静惠才过来的,心神不禁有些恍然。 这个傻丫头,实是既倒霉又可怜。 心里千想万想的,但是想着静惠含泪的模样,曹颂这心里就有些受不了,因此才徘徊再三。 眼见已被丫鬟叫破,曹颂便少了几分顾忌,大踏步地进了院子,走到廊下扯着嗓子道:“哥,嫂子,弟弟回来了!” 曹颙听他声音里有些抖,心里明镜儿似的。哥俩儿从小一块长大,小二遇到什么正经事儿,或是心里怕了、没底了,便摆出这幅小老虎模样仗腰子…… 第四百一十六章 第四百一十六章 曹颂的底气虽足,但是模样委实狼狈了些。他胳膊肘处破了口子,隐隐地有血渍,衣襟上也尽是土。 初瑜见了,唬了一跳,讶然出声道:“这是怎么了?” 曹颙也站起身来,上下打量了曹颂,问道:“这是……坠马了?” 曹颂没有见到静惠,心里头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笑道:“没事,哥哥嫂子甭担心,就是蹭破了点皮儿!” 曹颙仔细看过,见到碗口大小的血渍,哪里放得下心?伸手一碰,曹颂立时痛得“哎呦”一声。 曹颙撩了他的袖子看了,小臂上已经肿得青紫。 “这叫没事儿,你还小么?”曹颙不禁有些恼,忙唤人拿了药酒过来,帮他擦拭,又打发人去请大夫。 曹颂“嘿嘿”笑着,过了好半晌,才抬头对初瑜道:“嫂子,静丫头呢?” 初瑜回道:“叫人送到桃院安置了!” 曹颂还是笑,曹颙见他这憨样子,实是又好气,又好笑,道:“别人家发生如此惊变,至于你乐呵成这样,忒不厚道了!” 曹颂摸了摸头脑勺,笑着道:“弟弟就是高兴,想到……想到她现下在这院子里,就打心眼儿里高兴……” 一句话,说得曹颙同初瑜都笑了。 曹颙使人寻了套自己的衣服出来,让曹颂换上。 曹颂换了衣服,才察觉出有些饿了,仰着头道,道:“嫂子,弟弟忙着赶进城,晚上饭还没顾上吃,有什么吃的没,让弟弟垫吧垫吧!” 初瑜听了,先从柜子上端了一盘子细点心给他,又使人去厨房传饭。 曹颂接了点心盘子,三口两口地扫荡干净。 曹颙见他眼睛亮亮的,也不晓得伤处疼,心中不由唏嘘不已,这孩子真是浑不知愁。 少一时,饭菜送上,曹颂亦是囫囵吞枣似的,扒拉了两碗饭。 吃完饭,他就有些坐不住,屁股也不着炕,就在地上转磨似的来回溜达。 曹颙被他转得眼晕,道:“赶紧坐了,还不晓得你伤处如何,别再抻着!” 曹颂这才又坐到炕边,咧着嘴道:“哥,那啥……那啥……” 吱吱唔唔的,终是带了几分扭捏,有些说不出口。 事到如今,有些话就算不中听,曹颙身为兄长,也要交代清楚。 “二弟,你如今也是弱冠之年,不当是孩子了。有些事儿,你心里要有数才好!”思量了一回,曹颙说道:“董鄂家出了这种变故,虽说静惠暂避在咱们家,你许是能见上一面两面的,缓了念想,但是以后如何呢?说起来,咱们两家门第原也配得上,要是换个法子,好好同二太太说说,也不是全无指望。但事到如今,却是不一样了。你想过没有,如何同你母亲说去?” 曹颂慢慢止了笑,神情变得郑重起来,道:“哥哥放心,弟弟自打年前便想了。原也混沌中,既是要护她,也不能忤逆母亲,甚是为难。只是前些日子,小三儿那话,使得弟弟醍醐灌顶一般。是了,母亲要恼,母亲要撒火,自有弟弟在前头挨着,断不会让她委屈就是。” 曹颙见他说得决绝,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过日子不是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这么简单,不管你头前儿怎么想法,现下也该抓紧拿个主意。不管董鄂家的官司如何了结,往后静惠的处境只会更艰难。” “哥哥,不是有咱们么?”曹颂听他这般说,有些不解。 曹颙摇摇头,道:“我们不是她的族人,亲戚又远了些儿。虽说老夫人将孙女送到咱们府上,但是等到明儿董鄂家的事情传开,静惠丫头的族人与亲戚长辈,少不得有发话的。” 彼时宗法同国法并行,就算静惠没了父母,祖母与伯父们都被挤压,也有其他族人充作长辈。 曹颂听了,不由地皱眉,嘟囔道:“这官司多咱功夫方能完结?要是她家老太太早点儿出来就好了!” 曹颙想起隆科多从御前带回的手谕,是要求刑部在圣驾出京避暑前审讯明白。今天是四月十七,圣驾拟定二十出京,不过是三天时间。 如今,刑部那边已经开始审讯了吧! 曹颙所料不差,刑部大堂这边,几位堂官已是齐聚。 如今刑部的满尚书是赖都,原是镶蓝旗蒙古副都统,今年正月才转到六部为堂官。根本不谙刑名,不过是个摆设罢了。 刑部公务,主要由汉尚书张廷枢主理。他是康熙二十二年的进士,从翰林院庶吉士授编修,后由翰林院侍讲学士外放地方,提督江南学政。康熙四十四年升为礼部左侍郎,旋即转为吏部右侍郎,康熙四十八年升为刑部尚书。 在太子复立时,张廷枢曾为册封副使。时有传言,皆道是张廷枢为江南学政时,曾党附太子舅公索额图。 不管真相如何,这却成为其他官员攻讦他的口舌,实是辩无可辩。 因此,他这刑部尚书做得很是不稳当,不到一年便因一个盗米案处理不当被罢官免职。 康熙给他的考评是:诸事偏执,素性好胜,有忝大臣之任。 直到康熙五十一年,二废太子前后,一批同太子有首尾的六部堂官落马,张廷枢才重新起复,为工部尚书。 康熙既是用他,那就是信了他不是太子党羽,倘若再有人拿十几年前的江南旧事做文章却已然是不顶用了。 对于噶礼,张廷枢与之颇有渊源。他起复为工部尚书后,曾同户部尚书穆和伦一道儿带着满汉司官下到江南,审过噶礼与张伯行的官司。 除了这两位尚书,今日堂上的还有刑部左侍郎敦多礼同刑部右侍郎李涛。敦多礼已经年过八十,耳聋眼花,不过是在侍郎位上养老罢了。 李涛是去年由左副都御史升为侍郎的,行事颇为恭谨,向来是做得多,说得少。他也是没法子,上一任刑部右侍郎也是由左副都御史升任的,却是因同满尚书走得太近了些,又有依附皇子阿哥嫌疑,被革职的。 不管是两位素来作摆设的满卿,还是两位夹着尾巴做人的汉卿,对于噶礼弑母案都极为愤慨。 就是向来只打瞌睡不应声的敦多礼,今晚也是横眉竖目地坐在堂上,等口供。 张廷枢早年审过噶礼同张伯行案,见识过噶礼的刁钻,原本还怕他抵死不肯认罪。毕竟他是功勋之后,没有圣旨,轻易是不能动刑的。 没想到,待到刑部大堂开审,噶礼却极是痛快地认下罪责。虽则他说是由他拿主意,由他指使人往厨房投毒,但是刑讯了厨房下人婆子等,供出来的却是其子干都指使。 待到审讯到干都,干都对自己所犯罪责供认不讳,并且声称只是自己“小人之念”,其父并不知情。 噶礼父子过后是色尔奇,他认下了与侄儿合谋下毒之事,却也不承认是噶礼主使。 张廷枢倒是有些糊涂,搞不清楚这几人这般供述意图何为,难不成他们还以为能跑了谁不成? 他们都是觉罗氏的子孙,就算不是亲手下毒之人,起了杀念,便是忤逆不孝到极点。 觉罗氏因是诰命,又是上了年岁,因此得以在堂上坐着。 听着儿子孙子一个个道出详情,老人家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眼圈红红的,却不肯当众失态。 几位尚书侍郎的脸色都不好看,敦多礼年轻时曾同噶礼之父有旧,算是瞧着他长大的。 待听到他认下谋杀嫡母的罪状后,老爷子愤怒不已,拄了拐杖上前,狠狠地抽了噶礼一下子,骂道:“这混蛋玩意儿,早晓得你这小子手上不干净,这是被钱烧的,丧尽天良啊!” 噶礼站在那里,并不避闪,整个人木木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虽说有两位尚书在,实轮不到敦多礼这个侍郎发作,但是他八十多了,是康熙向来优容的老臣,谁会同他计较。 赖都“咳”了一声,唤了两个差役,将老侍郎搀扶到座位上。 敦多礼气喘吁吁,嘴里还是咒骂不已。 赖都却是看向张廷枢,如今谋杀嫡母的案情已了,又在噶礼之妻屋子里起获大量财物,贪污的罪名是早就定下的。 如今,到底要如何判断? 噶礼身上还有董鄂一族与裕亲王、诚亲王、九贝子府的姻亲关系,这要是闹得太难看,指不定哪位爷心里扎刺儿不痛快。 虽然他不通部务,但是对于京城这权贵道道儿,却是通透,要不也不会爬到这个位置来。 张廷枢心里顾忌的,却是康熙的脸面。这噶礼可是圣旨明喻天下赞过的百官中的“大孝子”,如今竟弄出弑母案来,也实是骇人听闻。 虽说他心中,对于噶礼等人谋害觉罗氏之事也满是愤慨,但是出于种种考虑,他还是转过头,对觉罗氏问道:“老夫人,案件已经明了,您这儿可还有其他说辞。” 虽说噶礼谋害其母是大罪,但是毕竟觉罗氏无碍。 法理虽说大于人情,但是本着“民不举、官不究”的原则,要是此时觉罗氏改口为儿孙说几句好话,那在量刑时可从轻。 觉罗氏闻言,抬起头来,看看了噶礼等人,缓缓地摇了摇头。 张廷枢心里叹了口气,命人将噶礼等人先带下去羁押。对于觉罗氏,也吩咐人请下去安置。 堂上,只剩下几位堂官,与两个文书。 张廷枢对赖都抱抱拳道:“大人,案件已明了,当斩、当绞、当流,这到底是应从轻判,还是从重判?” 赖都心里是想着从轻的,但是觉罗氏不说话,没有从轻的余地,一时拿不定主意。 这时,就听有人道:“噶礼身为大臣,任意贪婪,又谋杀亲母,不忠不孝已极,自当重判!” 却是八阿哥同九阿哥联袂而至,几位堂官忙起身执礼。 在方才初审前,刑部便使人往八阿哥府,请这位主事阿哥过来。八阿哥只说是有恙,请几位堂官先审。 八阿哥冲众人点头示意,被让到案后主位坐了。他拿起案上刚才录好的卷宗,匆匆看过,却是心里有数。 赖都拱手道:“八爷,噶礼虽已供认不讳,但是观其弟其子口供,似乎另有隐情。” 八阿哥摇了摇头,道:“噶礼本是不忠不孝之辈,事到如今,仍是巧言令色,哪里有什么隐情?这是皇阿玛钦点的案子,又是忤逆大案,怎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嗻,奴才晓得了!”赖都躬身应道,示意张廷枢结案。 既是有皇子阿哥出头,那张廷枢只有听命的,叫了两位刑名,初步拟定了一个判决:噶礼谋杀嫡母,是十恶不赦的罪过,斩立决;噶礼弟色尔奇、子干都为从犯,斩监侯;噶礼妻亦是忤逆之罪,绞监侯;色尔奇之子干泰,发黑龙江当苦差,家产并入官。 八阿哥看了,却是不满意,将噶礼改为凌迟、色尔奇同干都改了斩立决、噶礼妻改了论绞才算满意。 从户部衙门出来时,已经是午夜时分,九阿哥有些疑问,问道:“八哥,用做到这个地步么?” 八阿哥苦笑道:“皇阿玛是要我拿主意呢,虽说重判会伤了些人情,但是也比轻判犯了他的忌讳好……皇阿玛老了,怕我们成第二个噶礼……” 第四百一十七章 不惑 第四百一十七章不惑 东方渐晓,天色将白,兆佳氏便醒了。 这两年她的觉越来越轻,常常夜里只睡两个时辰。她没有立时起身,而是摸了炕边的烟袋同烟锅,想着吃几口烟提提神。 她这柄烟锅,是紫铜腰身,和田白玉的烟嘴儿。她从烟袋里挎了一锅烟,用手摁了摁,一边将烟嘴往口中送,一边摸了旁边的火镰。 凉凉的白玉烟嘴儿,往口中一搁,使得兆佳氏有些清醒过来。她这才回过味儿,今天是不能吃烟的。昨儿往隔壁的淳王府花园送了回帖,今日她要带着四姐儿同五儿两个去请安游园。 这要是吃了烟,嘴里带着浊气,在福晋们面前委实失礼。 这样想着,兆佳氏放下烟锅,想起昨儿被曹颙叫回城里的曹颂,心中生出些许不满来。能有什么事,巴巴地将兄弟叫回去?如此呼来喝去,也不体恤兄弟是要读书的。 又想着三月已经过了大半,转眼就是四月,到时又是一笔开支。幸好几位先生都是曹颙掏腰包为弟弟们请的,已经送了束脩,并不需要二房这边出银钱,算是省了不少,要不然兆佳氏的手头更紧巴。 除了最初上京曹颙送到她手上的那座庄子,兆佳氏上个月又使人在房山买了两座田庄。三处拢共算起来,有八十顷地。 地租都按照四成定的,要是丰年每顷地的出息能有三十多两,就算是寻常年份,二十多两指定是有的。一年下来,少说也得是两千多两银钱的进项。这还不算其他禽肉谷菜等物,是曹颂爵位俸禄的几倍。 庄子的进项同曹颂的俸禄,加起来,每年能凑三千两。不过,开销也多,除了二房上下这五六十口人的月钱嚼用外,在京的人情往来也是大头。 去年还好,兆佳氏要是走人情,只需动动嘴,同初瑜说了,自有公中那边按照人情薄厚准备齐当。如今,既是已经说了大房、二房要分灶,兆佳氏也没有再去张嘴的道理。 这是在孝期,亲戚往来少些,这要是出了孝,可是好大一笔开支。 原来的银子,除了买庄子的,兆佳氏手中余下的只剩下不到万两。按照她的意思,是想着等到八月出孝,就再央求着哥哥,将儿子同侄女如慧的婚事定下来,等到年底或者明年初迎娶,正是便宜。 至于哥哥嫂子所说功名,兆佳氏并没有放在心上。她想着只要出了孝,去跟曹颙或者平郡王府那边去说,让他们找关系给儿子补个侍卫的缺,既体面又清省,往来结交的,还都是贵人。熬个几年,跟他哥哥似的,放个外任,就是一方父母。 大儿子的亲事办完了,剩下的几个小的也都班对班的大起来。虽说老太君临终前给孙子孙女每人留了五千两婚嫁银子,但是若是寻常亲事,哪里需要那些抛费。娶个媳妇,一两千两银子已经办得极体面,结余下的银子,往后分家用都使。 想到“分家”两字,兆佳氏突然觉得不对,一下子坐了起来。 大房富足,又只有曹颙一根独苗,身份地位在那个搁着,不会同她这个寡妇婶子计较。但是,单说二房这边,除了三个嫡子外,可是还有一个庶子曹项。 对于《大清律》,兆佳氏别的不省得,却是晓得分家要诸子均分的。 早些年初到江宁时,她受不了老太君的训斥,便惦记着要分家来着。又怕是二房吃亏,正经寻了好几个明白人,问了个通透。 “诸子均分”啊,八十顷地,兄弟四人每人二十顷。不说日后地价会不会涨,就说兆佳氏自己这次置办的两处庄子,因挑得是上等良田,都是每亩七两银子的价格购入的。 不算娶媳妇的银钱,还要分出一万四千两银钱的地,想到这个,兆佳氏只觉得心里一哆嗦。 买地的这四万多两银钱,除了挪用了老太君留下的部分婚嫁银子外,大部分都是兆佳氏这半辈子的积蓄。 兆佳氏真想给自己一个耳光,为何这般急着置庄子,这曹项已经十四,熬两年就能娶媳妇分出去另过了,如今这样可怎生是好? 她长吁了一口气,虽然有庶子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引得她心里膈应,但是为了那二十亩庄子,分家的这个打算是要先搁下。过个十年二十年将庄子的本钱收回来再说,要不她这费心劳力、巴巴儿地熬了一辈子,竟似为别人攒钱。 想起这些,兆佳氏一点也不觉得庄子上的地多了。想起曹颙给她置办的庄子才二十顷,跟给曹颐置办的奁田也是二十顷,兆佳氏的心里就不是滋味儿。 又想起二房两个女儿,曹颐嫁的是红带子,将军府邸,兆佳氏也有些悔意。当年因拉不下脸来,也舍不得银钱给曹颐置办嫁妆,所以她拦着丈夫没让认下这个庶女。 现下想想,有老太君留下的五千两婚娶银子,就算是为了面上好看,父母再给添些,又能抛费多少?都是她一时眼皮子浅,舍不得那几个钱。 绿菊在地上铺了铺盖值夜,听到兆佳氏起身的动静,也跟着起来,窸窸窣窣地穿好衣裳,道:“太太,可是要起了?” 兆佳氏心里不舒坦,连往淳王府园子请安的兴致也颇减,牢骚道:“到底是身份不如人的缘故,还要巴巴儿地上门请安,今儿得梳两把头,又不能戴花,光秃秃的,实是难看。” 绿菊听她话中有抱怨之意,心下不解,这昨儿睡觉前太太还是带着几分欢喜地说今天去王府花园游园子的事,怎么才一晚上功夫,便有些腻烦了? 兆佳氏已经从炕上下来,趿拉着鞋往梳妆台前坐了。看着梳妆台前,就零星摆放着几只银簪子,白玉簪什么的,她心中不由生出几分凄楚。 自己是寡妇了,三年不戴花,再也不着红…… * 西城,曹府,梧桐苑。 虽然今日没有朝会,但是曹颙也起得颇早。圣驾后天避暑塞外,他同太仆寺少卿唐执玉要随扈,衙门这边还有不少差事需要提前安排。 初瑜要跟着起来,被曹颙给拦住了。昨儿因有些惊到了,初瑜身上有些不爽快,很晚才睡着。 因曹颙发话,也是她自己有些睁不开眼睛,初瑜便没有下地。 喜云、喜彩两个端水,侍候着曹颙梳洗了。 想着董鄂家的族人,还有静惠母族这边的亲戚,今日或许上门,曹颙对初瑜说道:“你问问静惠自己个儿的主意,怎么说咱们跟她的亲戚也远了些,要是她想往其他亲戚家去,也别太拦着。” 初瑜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往卧房门口望去,正好见曹颙在外间唤衣服。她摸着自己个儿的肚子,回道:“额驸不必吩咐,这个我省得。早年在沂州说起家常时,听静惠的意思,除了同她嫁到富察家那位姨母亲近些,其他亲戚都鲜少往来。既是昨儿在大难时,能想到往咱们府上来,那指定是当咱们为亲近的。我只怕她多心,看我这身子,不好在咱们府多呆。” 曹颙在外间听了,想起紫晶的病还没大好,道:“要是怕她这般顾及,换个说辞也好。嗯,这么着,只说留她照看你就是。不说别的,记得那年你怀天佑时,孕吐的厉害,吃的还是静惠那丫头做的饭!” 初瑜笑着“嗯”了一声,心里想得却是曹颂同静惠两个的亲事,若真没指望,还是应早些将两人分成两处才好,省得日久生情,往后凭白难受。 曹颙要赶着去衙门,却是没有功夫同初瑜多说了,胡乱扒拉了几口吃食,便往衙门去了。 初瑜躺在炕上,想起静惠。虽说心里爱她的性子,也当她妹妹似的待,可真要是因她同曹颂的亲事使得丈夫难做,那初瑜就不赞同了。 毕竟婚姻大事,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原本他们夫妻两个就同兆佳氏有些疏远,要是因曹颂的亲事再起了什么争执,实是有损曹颙的名声。不管有理没理,兆佳氏占着个长辈的名分,就得多几分恭敬。 不过想到静惠的可怜处境,初瑜的立场就又有些不坚定。失了家族庇佑的静惠,往后可怎么好? 看曹颂那样子,倒是真心实意喜欢静惠,要是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还不知要伤心成什么模样。 不说初瑜为曹颂同静惠两个担忧,且说曹颙这边。 刚进衙门,就有人等着他了,正是伊都立。 伊都立已经收起往日的嬉笑,神色间多了几许郑重,见曹颙到了,迎上前道:“大人,昨日到底详情如何?静惠那丫头,可是伤着了?这市井流言众说纷纭,却是五花八门的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连全武行上了,实不知应信哪个。” 他同静惠之母同祖,说起来正是静惠的堂舅。 “大人无须着急,静惠在我府上,只是在推搡中蹭了手,破了点皮儿,并无大碍。”说着,他将昨日偶遇觉罗氏之后的事三言两语简单说了。 伊都立先是惊诧,后是恼怒,最后却是唏嘘不已了。 这忤逆的罪名一下,噶礼哪里还有生路? 曹颙因惦记着正经差事,倒是没有时间陪他感慨,处理公务去了。 伊都立见曹颙同唐执玉两个都为随扈的事忙碌,脸上不由生出几分羡慕,道:“这京里怪热的,两位大人倒是有福气了!” 因去年是唐执玉随扈,今年本应轮到伊都立的。他晓得康熙瞧自己个儿碍眼,就算是往前凑,前程上也没什么进益。又赶上同杨瑞雪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他便再三央求了唐执玉换班。 唐执玉是文官,对于每日马上行军,实在是打心眼儿里犯怵。他本也不爱随扈,只是伊都立央求了半个月,他心里也有些不放心伊都立办差事,所以才勉为其难地应下。 这不是说他瞧不起伊都立,而是对于满官来说,上衙门不过是喝茶熬点罢了,实是不怎么精心。平素能干活的,还是他们这些汉臣。 曹颙不是爱揽权之人,之前对王景曾的不假颜色,不过是为了熄了他夺权的心思,杜绝后患罢了。 如今,既是将离京,他便将衙门的公务,都交给王景曾打理。 心里有了六月回京的打算,曹颙寻思到时候要是康熙允假,那应该是让王景曾顶班。因此,对于随扈的一应事务,曹颙也不耐其烦地对其交代了一遍。 王景曾端着翰林架子,就算他表现得再平易近人,但是在衙门里的人缘也不咋地。毕竟人心隔肚皮,没有人晓得曹颙是怎么想的,除了几个科班出来的属官,其他人都不怎么亲近王景曾。 曹颙对他所说的这些,他竟是初次听闻。 他一边将随扈的章程暗暗记在心上,一边在心底思量曹颙的用意。难道是同唐执玉、伊都立他们两个似的,明年要轮到他随扈? 不能啊,有曹颙这满卿在,实没有他这汉卿随扈的道理。谁不晓得太仆寺衙门里,汉卿不过是个打零的,压根儿没什么分量…… 第四百一十八章 慈心 第四百一十八章慈心 端的是王府气派,进了淳王府的二道园门,看着那山势高大的峰石嶂屏,兆佳氏不由在心里暗自赞叹不已。 转过峰嶂,豁然开朗,远处郁郁葱葱地林木中,有亭台楼阁坐落其间。 地上皆是鹅卵石铺地,图纹各异,曲径通幽,十分考究。 就见西北侧,有别院一座,都是大式歇山顶建筑,衬以参天松柏,巍然屹立。东北侧则是水波荡漾,岸边植柳,水面上浮萍浅绿,生机盎然。 兆佳氏带着四姐儿、五儿同几个丫鬟婆子跟着淳王府的两个管事婆子往福晋的院子去,一边看着这花木湖石堆砌的景致,一边同自家的园子暗自比较。 虽说自家园子修得也算幽静雅致,但是到底不如王府这边的富贵大气,毕竟是皇子贵胄,岂是寻常人家能比得上的? 四姐儿同五儿两个穿着素蓝色旗袍,安安静静地跟在兆佳氏身后。姊妹两个相差不到半岁,高矮胖瘦都差不多,冷不丁一看像是一对双儿。只是细打量了,才能看出两人不同来。 四姐儿同五儿长得都像各自生母,两人一对比,眉目之间,高低立下。四姐儿只能说是周正,五儿却是能看出是个小美人儿胚子。 淳王福晋的院子在园子正北方,过了浮桥,又过一座花厅才到。 兆佳氏一众人等进了院子,入眼先是藤萝影壁,转过去就见五间卷门歇山厅堂,两侧配房也各是五间。 堂前,甬道两侧,一边植了株玉兰,一边植了株海棠。堂上挂着匾额,兆佳氏不识字,绿菊在后面仰首看了,是“玉堂锦绣”四字,正暗含花木之名。 此时,就听那婆子在廊下禀道:“福晋,亲家太太到了!” 兆佳氏在那婆子身后,伸手摸了摸鬓角,虽然心里有些慌神儿,但是面上也不显。不过是郡王福晋,又不是没见过,她的侄女儿也是郡王福晋呢。就算这便是皇子福晋,也没啥稀奇的,她妹子不也是堂堂的皇子嫡福晋。 就见两个穿着浅粉色衣裳的丫鬟卷了堂前竹帘,笑意盈盈地俯下身子。帘子里,一个十八、九的年轻少妇站在一边,颔首道:“亲家太太到了么,快请进!” 这少妇头上梳着两把头,双耳带着三对金云衔珠的耳钳子,身上穿着茜色“连连双喜”的氅衣,身形高挑,仪态雍容。 虽然没来过这边园子,但是兆佳氏先前也打使人打探了,这边住着那几位福晋,大致是什么品行。 这个年纪,又能穿红的女子,应该就是王府大阿哥的夫人博尔济吉特氏。兆佳氏心里想着,看了那引她进来的婆子一眼。 果不其然,就听那婆子介绍道:“亲家太太,这是我们府里的大奶奶!” 兆佳氏忙俯身见过,博尔济吉特氏点头回礼,道:“亲家太太快进,额娘们等了好一会子了!” 兆佳氏随着博尔济吉特氏进了堂上,进了东边的屋子。 一进屋子,就见满眼珠翠,一个三十多岁的旗装妇人坐在炕沿上,地上雁翅排列着几把椅子,或坐或站着几个妇人。 兆佳氏守寡三年,本来就应酬的少,屋子里花儿粉儿的也早就收拾起来。这一进屋子,立时觉得异香扑鼻,差点打了个喷嚏出来。 那坐在炕上的妇人正是淳王福晋,见兆佳氏进屋来,起身笑道:“早就听说亲家太太进京,早想着要见上一面方好,如今隔墙住着,却是便宜!” 兆佳氏已经半蹲了下去,道:“请福晋的安!” 淳王福晋伸手虚扶道:“快快请起,都是亲戚,不必这般外道。” 椅子上坐着的两位妇人见淳王福晋起身,也都跟着起身。 淳王福晋少不得给一一做了介绍,坐着的两个妇人是侧福晋纳喇氏同侧福晋巴尔达氏,站着的几位是庶福晋李佳氏、庶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庶福晋陈氏。 兆佳氏虽说是亲家,但是规矩礼法在此,都是请了蹲安。 众人见过,淳王福晋请兆佳氏炕上坐。兆佳氏推让了几次,终是在福晋右手边的椅子上坐了。 侧福晋纳喇氏同侧福晋巴尔达氏在兆佳氏对面的椅子上坐了,其他几位庶福晋站在淳王福晋的旁边。 兆佳氏同四姐虽说是初来,但是五儿却是来过数遭的。她粉雕玉琢,长的耐看不说,性子又极为乖巧,因此这边府里的几位福晋都很喜欢她。 就听庶福晋李佳氏笑着对淳王福晋道:“福晋您瞧瞧,半年没见,五姑娘出脱得越发好了,这小模样,实是招人喜欢,怨不得七格格每次见了,拉住了,就不待撒手的。” 淳王福晋看着两个小的,见其中一个眼生,转过头,道:“这就是府上的四姑娘?看着甚是端庄,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孩子。”说着,叫人送上表礼,又吩咐门口侍立的丫鬟道:“去请几位格格来给亲家太太请安!” 因是头一遭见到四姐儿,其他的福晋也都纷纷送了物什。五儿这边也不好空着,便都备了一份。 兆佳氏忙吩咐四姐儿同五儿给众位福晋请安,她嘴上说是“寒门卑贱”,心里却带了几分得意。看来是要想个法子,跟初瑜说说,将孟姑姑同常姑姑派到园子这边。到底是宫里出来的,惯会调理人。 四姐不过是跟着学了几个月规矩,就脱胎换骨了一般,有点旗人闺秀的模样。不过,五岁的孩子,再有规矩能何样,不过是客气话儿罢了。 虽说没有见过兆佳氏,但是孟姑姑同常姑姑就是淳王福晋派到曹府的,因此对于兆佳氏也是有些耳闻。 说起来,兆佳氏长相有些不柔和,但是行止之处并无失礼之处。她娘家门第高贵,并不亚于在座的几位福晋。 只因她少时便跟着父亲在外地任上,长大了又嫁了低品级的曹荃,接触的人身份都不高,如今再跟王府那边的往来,她便有些没底儿,生怕被人瞧不起。因此,言行之举之间更是谨慎小心。 曹家长房虽说只有一双子女,但是二房却是有四子四女,其中五个都是兆佳氏所出。想到这个,淳王福晋心里对兆佳氏实是羡慕不已。 纳喇氏想的,却是与淳王福晋不同。 昨日王爷回来提过,说是那边儿没有长辈照看,不放心,额驸过两日要随扈,这边须得指派两个妥当人去曹府照看初瑜才好。 隔壁的园子,是王府去年修园时帮着一道修的,目的也不过是王爷福晋们想同女儿女婿住得近些两下里走动起来便宜。 偏生正主没过来住呢,兆佳氏带着儿女们来了。初瑜已经是七个多月的身子,即便兆佳氏是隔房的,不是正经婆婆,也该有些长辈的做派,留在京城府里照看才是。 这位曹家二太太,看着不大像慈善人儿啊。心里想着,纳喇氏不禁多打量了兆佳氏几眼。 兆佳氏原本在应承淳王福晋,察觉出有人打量,见是坐在是对面上首位置的这位侧福晋。模样同初瑜有几分相似,正是初瑜的生母纳喇氏。 说起容貌来,淳王福晋身边站着的那个穿着松花色旗装的庶福晋陈氏,看着也是叫人眼熟呢。 虽说兆佳氏进京时,喜雨已经回到王府这边,但是过后她曾听张嬷嬷提过,道是大奶奶容不下人,将个颜色好的陪嫁丫头打发回王府。 那丫头不仅长得好,而且同初瑜生母容貌有几分相似,,结果叫王爷给抬举了,飞上枝头变凤凰,成了庶福晋。 想到这里,兆佳氏看了陈氏几眼,心中对王府的敬意未免减了几分。就算是贵为皇子阿哥又如何,只要是男人,也不过是偷腥的猫儿罢了,还不是见个好的就要往床上拉。 陈氏被兆佳氏看得尴尬,转过身去逗五儿说话, 淳王福晋见兆佳氏瞧着陈氏神情古怪,想起陈氏的身份,说起来到底不体面,她不由皱了皱眉。 兆佳氏却浑然不觉,转过头,笑着对淳王福晋道:“几位小阿哥怎么不见?虽说身份有别,但是他们几个小小子岁数差不离,正当多亲近才是。” 这话却是说得没见识了,这皇子皇孙自幼入上书房读书,权贵世家谁个不知,哪个不晓? 淳王福晋轻笑着,回道:“大的两个开始跟着王爷学做差事,小的一个是上书房读书,一个还小呢。” 兆佳氏笑道:“到底是皇家子孙,同我们这样人家的浑小子不同。我们家那几个,还是小孩子似的,且需要人操心。” 说话间,二格格、五格格、七格格已经到了。 晓得来人是曹家的长辈,住在隔壁园子的,二格格多瞅了两眼,五格格则是直言问道:“额娘,既是隔壁园子搬来人住,那大姐姐同小外甥儿怎么没来?二姐姐我们都盼了好一阵子了?” 淳王福晋回道:“你大姐姐再有两月就要临盆,怕路上道路颠簸,也担心住在外城,请太医不便宜呢!” 五格格神色有些失望,二格格想起昨日听说要挑两个嬷嬷往曹府照看的事儿,有些不放心,道:“额娘,可是大姐有什么不爽利?听说咱们府要派人过去照看。” 淳王福晋回道:“晓得你们都心疼姐姐,不过这些事情有王爷同我想着,你们小姊妹就放心好了。大格格没事儿,是大额驸过两日要去随扈,府里也没有亲长照看,王爷才想着要使两个妥当的人过去侍候。”因说起这个,她便问纳喇氏道:“要派过去的嬷嬷可选妥当了?” 纳喇氏回道:“初拟了周家的同白家的,福晋看着可还妥当?” 周家的是纳喇氏的陪房,前几年初瑜怀天佑后,这边王府派到沂州侍候的两个嬷嬷之一。白家的媳妇是四阿哥的**,说起来也是老成得用之人。 淳王福晋点点头,道:“这两个人还算稳当,加上孟氏同常氏在那头儿,大格格也够使唤。” 兆佳氏听她们说起初瑜待产之事,面上有些讪讪的。其实,她心里也掐算着日子,想着等到六月底初瑜生产前回府照看。 说起来,这也不好怪她这个做长辈的束手啊。毕竟是两房份了灶,就算她是好心要去帮衬照看,保不齐侄子媳妇还要厌倦她多事。 只是,这些计较的话,不好对外人说。如今落到淳王府这边人眼中,倒像是她这个长辈没慈心,不通情理一般。 看来,这边园子不好住了,明儿还是要回城里才好,省得亲戚们都这般误会…… * 西单牌楼,太仆寺衙门。 曹颙忙活到中午,手头上才算是松下来。这还有两日便要出京,家里还有许多事没有交代,点心铺面那边亦是。 虽说有曹方出面打理,但是他要是不在这几个月,万一有了麻烦,还需要托人照应一下才好。 他揉了揉额头,春困秋乏夏打盹,这句话果然没错,大中午的就使人犯困。 这时,就有属官来禀告,有位大人要见曹颙,在前堂厅上等了。 待到了厅上,来人却是位长辈,那就是曹颙的姑父傅鼐。 曹颙忙上前两步见礼,傅鼐从座位上起身,道:“孚若,今儿我来得有些冒昧了,只是今日惊闻噶礼家事,除了静惠丫头,竟还把你牵扯进去,我心里实放心不下,便来寻你问个缘由。” 打曹颙康熙四十八年进京,晓得有这位姑父起,距今已经有五、六年功夫。前几年傅鼐对他,不远不近,只是面上还算过得去罢了。自打去年曹颙再次进京,傅鼐的态度却热络了许多。 曹颙初还奇怪,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如此行事,总要有所图才是?自己身上,有什么是傅鼐能用得上的? 傅鼐的履历,他是晓得的,曾是四阿哥的侍从,四阿哥开府后也一直随侍左右,为王府一等侍卫,前些年才放出来做都统。 傅鼐算是四阿哥府用过的老人,雍亲王府的门人。 要是傅鼐的热络,真是为了四阿哥或者受四阿哥的指使,那曹颙实不晓得是不是该受宠若惊。 在他心中,虽是晓得四阿哥将来会继承帝位,但是也不愿走得太近。 人同人的往来,就是如此,远些还能客气亲近,太近了便只剩下苛责同埋怨。 同样的错处,若是不亲近的人犯了,也不过是一笑了之;可要是亲近的人犯了,那怕是要失望沮丧。 所以,对于傅鼐的热络,曹颙也不过是得体应对,该恭敬恭敬,该客气客气,可不敢拿自己不当外人,不敢见杆儿就上。 既便如此,今儿见傅鼐面带关切,赶来寻问昨日之事,曹颙的心中仍带了几分感激。 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入戏深了,便也能体会几分真心。 “姑父不必担心,侄儿没事儿。”曹颙将昨天之事大致讲述了一遍,又说了静惠的近况。 静惠的姨母是傅鼐的继室夫人伊尔根觉罗氏,所以曹颙说到这些。 傅鼐点点头,道:“原来是如此,外头传得有些忒没谱儿了,你没卷进去就好。不管如何,到底是董鄂府家事!” 因提到了外甥女儿,傅鼐又言道:“昨晚虽说得了信儿,但是不晓得详情,怕你姑母担心,也没敢同她说起。静惠那丫头在你府上,一天两天还好,时日久了怕也不大妥当。这么着,明儿我同你姑姑商量商量,看是不是打发婆子将她接到我府上去。”说到这里,道:“其实,还是有族人看顾才名正言顺。只是噶礼同本族的人向来不亲近,怕是静惠丫头同那边儿的亲戚也见得少……” 虽说他絮絮叨叨,但是却一点也不使人恼,宛若慈父般,使得人心里熨帖。 原本曹颙听他一口一个“你姑姑”,还觉得不自在,但是见他关切的神色不似作伪,也真心生出几分亲近。 说完董鄂家的事,傅鼐又问起随扈之事,晓得曹颙也要出京的,便道:“嗯,既是有差事,那就去忙,不必担心京城这边。听说外甥媳妇儿又有了,改日打发你姑姑同你表嫂去探望,有什么事,王府那边帮衬不到的,还有姑父我呢……” 第四百一十九章 音讯 第四百一十九章音讯 畅春园,寿萱宫,西暖阁。 太后坐在炕上,正在同几位妃嫔说起明日起行之事,就听得门口有太监报:“启禀太后,万岁爷来了!” 随着通禀声,康熙已经抬腿进了暖阁。 虽然这边名为暖阁,但是入目之处,都换上了竹帘,看着甚是清爽自在。 原本几位坐在地上软凳上的几个妃嫔都起身,太后笑着道:“皇上来了,正说起明儿出门的事儿呢!” 康熙口道:“儿臣请皇额娘安!” “安,安!”太后兴致颇好,拍了拍炕沿,道:“快上前坐着说话,你整日里忙着国事,也够劳乏!” 众位嫔妃见他们母子见完礼,都插葱似地矮下身子,道万福。康熙摆摆手,示意众人平身。 康熙生母早逝,同嫡母感情向来深厚。他上前往炕边做了,仔细瞧了太后神色,道:“儿臣瞧着皇额娘气色还好,实是欣慰不已。昨儿儿臣使人送来的饽饽,皇额娘可用了?” 太后笑着点头,道:“用了,吃着正好呢,不太甜,还好克化,这点心却是咱们宫里早先没有的。” 康熙道:“是小十六打外头得来的方子,本就是专程孝敬皇额娘的,儿臣让御膳房那边儿做了。要是皇额娘爱这口儿,就让人将方子给茶膳房这边儿也送一份儿。” “小十六啊!”太后看了眼站在德妃同宜妃身后的王嫔,道:“这小猴儿却是好几日没见了,不见他耍宝,哀家真有几分嫌冷清。” 康熙道:“小十六跟着小十七两个,被儿臣派到内务府使唤了。他们也渐大了,总要学做些事情才好。” 太后笑着点点头,道:“怨不得好几日没见他,这先前啊,他就惦记着来哀家宫里叨咕他的胖小子、胖闺女。可见是当爹了,这心肝宝贝儿似的。” 康熙听了,不禁心有所感,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不养儿不知父母恩。指望他们如今大了,也能晓得亲恩难酬。” 太后见康熙如此,晓得他怕是想起了大阿哥、二阿哥他们。这几年,因争储位的事,那几位阿哥也实是令他这个做阿玛的劳神伤心。 太后指了指站着的宜妃,对康熙道:“按说这天下当父母的都有个正行,你瞧瞧雁丫头,孙子都有了,整日里惦记的尽还是点心吃食,刚才念叨了半天热河那边儿的好吃的。” 宜妃的闺名叫“雁来”,因她入宫时才十三,所以太后对她颇为照看。她诞育三位皇子,五阿哥、九阿哥同十一阿哥中,十一阿哥早夭,五阿哥则是养在皇太后宫。 如此以来,在后宫诸嫔妃中,就数宜妃往太后宫请安的次数多。加上她性子活跳,言语爽利,太后对她向来亲近。因此,虽说宜妃如今已经五十,但是太后还是这般叫她。 宜妃见太后点名说她,也晓得是故意转话,省得康熙想起儿子们难受,便用帕子捂了嘴,笑道:“老佛爷这么说,实令臣妾无地自容了。别说是臣妾有了孙子,就算是有了重孙子、重重孙子,在老佛爷跟前儿,也是小女孩儿,只有撒娇的份儿。” 就算是贵为太后,也不过是个寻常老人罢了。她今年七十四,身子还算硬朗,但是多少有些忌讳生死。如今听宜妃说着“重孙子、重重孙子”,太后的脸上也尽是笑意。 皇孙们渐大,等到明年选秀,又要选一批孙媳妇了。太后因指婚之事,想起曾带着孙女往这边请安的觉罗氏,便对康熙道:“哀家瞧着董鄂家那小闺女不错,性子恭顺,模样也工整。她家老太太虽然没有开口,但是哀家瞧着也是为了孙女的终身愁呢。到底是没了父母,只有当祖母的操心了。” 其实,在太后心里,对董鄂一族是没好感的,但是觉罗氏同她有亲,她有独喜那太太的方正,对其孙女也就另眼相待。 只是自幼失了父母,那孩子多少有些命硬,因此太后也并没有给孙子们指婚的意思,随口道:“等觉罗氏下次来了,哀家就应承了,打宗室里给她孙女指门亲事。” 康熙想起在刑部拘押的觉罗氏,心里寻思着,看来出去得交代一番,谁也别在太后面前提起董鄂家变故之事,省得太后心里着恼。 因还有不少折子要批,所以康熙陪着太后说了一会儿话后,便回了青溪书屋。 两位刑部尚书已经递了牌子请见了,康熙翻了牌子,叫人传他们进来。 少一时,赖都同张廷枢跟着内侍进来,跪着递了折子。 康熙坐在御案后,示意魏珠接了折子。 折子上从噶礼母叩阍到噶礼等人首服都详细写了,最后写了刑部给出的审断:噶礼身为大臣,任意贪婪,又谋杀亲母,不忠不孝已极,应凌迟处死:妻论绞;弟色尔奇、子干都、立斩;色尔奇之子干泰发黑龙江当苦差,家产并入官。 康熙的脸上阴晴不定,他只是让刑部审噶礼谋杀嫡母觉罗氏一案,并没有旧话重提,往贪墨上扯。 他拿着折子,挑了挑眉道:“这最后章程是由你们两个拟定的,还是有部管阿哥的意思?” 赖都本来就觉得这量刑有些重,凌迟处死,这董鄂家的颜面往哪里放。听到康熙过问,他赶紧摘干净自己,道:“回万岁爷的话,这是张廷枢张大人初拟,八贝勒润色,敲定的审断,奴才……”他原想说自己只旁听来着,但是那样又显得失职,便改了口道:“奴才闻说此种大逆不道之事,只觉得悲愤万分。” 张廷枢见赖都这样说,不禁皱眉。他是汉臣,噶礼是满卿,又是原任江南江西总督,要是外界误会这“凌迟处死”是他定了,不晓得要背后要被说成什么样。 只是康熙没有问他,他也不敢插话,将自己也跟着摘出来,便唯有低着头,在心里寻思,该想个什么法子,把八阿哥做主之事抬到台前。 虽则张廷枢没有言声,康熙却也不大相信这“凌迟处死”的罪名是他定的。 他心里冷笑不已,这就是所谓的“壮士断腕”?不过是欲盖弥彰罢了! 平素里一副温良模样示人,事到如今,为何竟这般手辣?是不是怕噶礼狗急跳墙,攀咬出江南旧事来? 因康熙心里存了偏见,越是思量,越觉得八阿哥其心可诛。对于噶礼等人,他反而没有不少怒意了。 他稍作思索,道:“噶礼著自尽,其妻亦令从死。色尔奇、干都俱改斩监候,秋后处决,余依议。” 既是康熙圣口亲断,那两位尚书只有遵命领旨的份。 待从青溪书屋出来,两位老尚书都长吁了口气,看来是不用背负“黑锅”了…… * 西城,曹府。 昨儿虽说董鄂族长国公曾寿府里曾打发两个婆子来接,但是静惠却未同她们过去,仍是留在曹府这边。 一是因初瑜的身子有些不爽利,饮食上颇多挑剔,静惠想要尽尽心意;二是觉罗氏在刑部衙门,都是曹颙使人打理,对于董鄂家的族人,静惠有些信不住。 早在前年噶礼被罢官后,族里众人对觉罗氏就颇有微词。就算觉罗氏吃斋念佛,鲜少同亲戚族人走动,但是仍有些不干不净的话传到老太太耳中。 觉罗氏又羞又怒,还病了一场,所以静惠对那些亲戚也有些不待见。 今日早上起来,等到曹颙去衙门后,静惠便来梧桐苑这边请安。见初瑜还没起身,便同喜云说了几句。 因晓得这两天初瑜没有胃口,吃东西费劲,静惠便让喜烟领着往厨房去了。 待到初瑜起身,梳洗完毕,静惠已经收拾了几个小菜,带着人送上来。 虽然感激她这份好心,但是想起她手上还有伤呢,初瑜不禁皱眉,拉了她到炕边坐了,看着她手心上破皮的地方,很是心疼,道:“何苦巴巴儿地做这些个?这哪里是能沾水的,要是手心里留了疤,岂不是我的罪过!”说着,唤喜云去娶药酒同云南白药,要给静惠上药。 静惠帮摆手,道:“表嫂,妹妹没事儿,不用上药,省得冲了菜味,表嫂还是先用些东西吧!到底是双身子,饭菜可不能吃得少了!” 少一时,饭菜在炕桌上摆好,初瑜看了,都是她当年怀天佑时喜欢的几道,不禁胃口大开。 “既是这样,那我就承妹妹的情了!”初瑜笑着拿起筷子,见只有一双,对喜云道:“将平日备用的那双象牙筷子取来!” 喜云应声取了,初瑜亲自递到静惠手上,道:“一个人吃饭没味儿,妹妹陪我用两口吧!这两日看着你清减了,往后的日子还长,不管怎么样,你都要结结实实的,省得让老夫人惦念。” 静惠听初瑜提到祖母,不由红了眼圈,接了筷子,点了点头。 喜云近前,给两人盛饭。初瑜夹了一口菜,送到嘴里,只觉爽口,却没有每日的油腥味儿,甚是对胃口。 静惠见初瑜吃得香,脸上多了几分笑模样。 对于曹家的大恩,她始终记在心上,但是她实不晓得该如何回报。毕竟她只是一无父无母的孤儿,没有父兄可以为自己出头。 能在初瑜需要的时候,尽一份自己的心力,静惠很是高兴。想到祖母在衙门里,她的笑容就显得有些苦涩。 虽说不会饿着,但是遇到这样的事儿,老人家哪里又有心思吃饭?到底是将八十的人了,万一有个不妥当…… 静惠想到这里,不由打了个寒战,心底说不出的悲苦。在这个世上,她能依赖之人只有祖母一人,要是只剩下她,那真是天塌地陷,不敢想象。 初瑜见静惠低头,不动筷子,道:“也吃呀,妹妹的厨艺真是没话说,这些菜谱要帮嫂子录一份才好。待我身子好了,做给你表哥吃,他也定是喜欢的。” 静惠见表嫂提到表哥时,一副小儿女态,实是慕煞旁人。她笑了笑,陪着吃了半小碗饭。 初瑜吃着,转头看了眼地上的座钟,已经将近午时。曹颂咋这么安静,一上午没露面,昨儿巴巴地回来,现下又不急了? 又想其曹颂的胳膊,昨儿虽说请太医看了,倒是不碍事,但是看着那血肉模糊的样儿也够吓人的。因此,她便对喜云道:“在东屋的柜子里仔细翻翻,记得家里原有断续膏,寻出来给二爷送去。省得他伤了胳膊,要是耽误应举,可就是大事了!” 喜云问道:“格格,是炕柜顶儿上箱子放着的么?奴婢恍惚记得是搁在那里了,早先在柜子下的抽屉里,怕五姑娘、四姑娘她们淘气,才寻了搁在上头,奴婢这就去看看。” 静惠听到“二爷”两字,却是心神一震,曹家的二爷还能有哪个,他受伤了…… 第四百二十章 黯然 第四百二十章黯然 西城,曹府,槐院。 玉蜻带着其他丫鬟都在海淀园子,这边只有个婆子领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子看屋子,因此院子里颇感冷清。 曹颂在屋子,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折腾了一上午。虽然心已经不在自己个儿身上,早不知飞哪儿去了,但是他却是不敢妄动。 平日行事的果决早没了影儿,心里有些个怕,不晓得该如何相见。 万一“丑丫头”厌烦他,该咋办?要是“丑丫头”哭了,该咋办? 曹颂想得脑仁儿疼,不由地敲打自己的脑袋几下,心里不知该不该后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当年就不该没事老欺负她,要是她心里记仇了,可怎么好? 不过,要是她记在心里,那是不是也算正可好?那是心里有……想到这些,曹颂又傻笑出声。 哥哥明日就要随扈出京,府里外务指定还要托付给庄先生,“丑丫头”的祖母还在刑部衙门呢,这往后还需使人往衙门打点照看。 想到这些,曹颂收了笑。 虽说以往最不耐烦这般应酬往来,但是他往后也该学着些了,哥哥忙,庄先生已经是将六十的人了,他这做弟弟的也不好老是游手好闲。 “丑丫头”在这府里呢,也不晓得她住不住得惯。曹颂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往梧桐苑走一遭,给嫂子请个安,说不定还能碰到她。 刚出了屋子,走到廊下,还没出院子,就见有婆子过来,禀告道:“二爷,二太太回来了!” “母亲回来了?”曹颂觉得诧异,开口问道:“进二门了么,跟谁回来的?” 那婆子回道:“已经进了二门,往大奶奶院子去了,除了四姑娘同五姑娘,就带着二太太房里的几个丫鬟媳妇,两位姨娘同三爷、四爷没回来!” “往嫂子院子去了?”曹颂听了,只觉得心悬得高高的,忙快步往梧桐苑去。 * 梧桐苑这边,兆佳氏已经带着丫鬟婆子进了院子。 她原是撒算先回芍院更衣,但是想了想,还是先往梧桐苑来。她这做婶子的,是特意为了侄儿媳妇回来的,总要让侄儿媳妇领情才是。因此,她打发**带着四姐儿、五儿先回芍院,自己个儿带着人往梧桐苑来。 喜彩正带着两个小丫鬟撤桌子出来,见了兆佳氏忙矮下身子见礼:“二太太!” 兆佳氏点点头,瞥了一眼桌子上的饭菜,问道:“怎么这个时辰用饭,你们格格身子不舒坦?” 喜彩回道:“格格这两日有些渴睡,早上起得晚些。” 初瑜正在屋子里同静惠说话,听到院子里兆佳氏的声音颇觉诧异,起身迎到门口。 兆佳氏已经到了廊下,喜彩忙伸手给掀开帘子。 兆佳氏进了屋子,绿菊跟在后边,其他丫鬟婆子都在外头候着。 去年腊月玉蛛之事后,曹颂寻了个由子,发作了张嬷嬷。兆佳氏被他闹得没法子,只好顺了他的意,让张嬷嬷“荣养”了。 剩下的人中,绿菊是个本分的,其他人虽说心思各异,却也不敢捣蛋。这样下来,兆佳氏屋子里少了不少口舌是非。 初瑜刚打西屋出来,就见兆佳氏已经打外头进来,俯首道:“二太太回来了!” 兆佳氏见她披着衣裳,挺着大肚子,还真有些不放心,快走两步上前,拉了初瑜的手,问道:“听说你这几日不舒坦,我委实放心不下,怎么,还是整日里不耐烦吃食?” 见惯了兆佳氏的阴阳怪气,如今这般热络,使得初瑜有些反应不过来。 兆佳氏仔细看了她的肚子,又摸了摸她略显消瘦的胳膊,道:“这孩子都是吃娘的肉啊!赶快屋里歇着,当心累着!他哥哥昨儿巴巴儿地打发人叫颂儿回来,可是不放心家里?只是他半大小子晓得什么,还是当同我说才是……” 兆佳氏一边拉着初瑜往西屋来,一边霹雳巴拉地说了一堆。 这刚进了屋子,兆佳氏便见一个姑娘略带几分拘谨地站在一侧,后边还站着一个小丫鬟。 那姑娘十七八岁,身量不高,穿着艾绿色旗装、月白色比甲,模样也算周正,看着斯斯文文的。 “府里来客了?”兆佳氏转过头,问初瑜道。 初瑜介绍着:“这是咱们府的表亲,富察家姑母的外甥女儿,小名叫静惠。”说着,又对静惠道:“表妹,这是我们府上二太太,你当唤声二舅母!” 静惠脸上现出一抹红晕,插葱似地蹲下身子,口中小声言道:“请二舅母安!” 兆佳氏却被“富察家姑母的外甥女儿”这句话给绕进去,还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表亲戚。她虚扶一把,道:“快快请起,既是亲戚,多来走动才好,这还是头一遭儿见呢!” 说话间,她已经随初瑜走到炕边坐了。打量了静惠半晌,她方反应过来,对初瑜道:“姑老爷家后娶的不是伊尔根觉罗氏么?那是你六姨父的堂姐。她的外甥儿……董鄂家的闺女?” 初瑜招呼静惠落座,转过头道:“正是这位表妹,难为二太太还记得。这样看来,从二太太这边论起,这亲戚又一层呢!” 兆佳氏却想起一件陈年旧事来,笑着说道:“记得,记得,前些年大太太的侄儿,差点就说了他们家的闺女。这些年过去了,想来那位姑娘早已结婚生子,这样看来,这亲事退得到对呢,要不先下可不是守寡?” 一句话说得静惠同初瑜都变了脸色,初瑜怕静惠尴尬,忙岔开话,道:“二太太才过去这几添,怎么不多住些日子?听说那边园子景儿好,比咱们府住着敞亮呢!” 兆佳氏点点头,道:“敞亮倒是真的,也比城里凉快,只是这边府里没有长辈照看,我到底是有些放心不下。” “侄儿媳妇没事,都是额驸不放心,倒是劳烦二太太。”初瑜没想到兆佳氏是自己个儿拿主意回来的,还以为是曹颙去说的,心里还有些奇怪,为何没听他提起。 听初瑜提到曹颙,兆佳氏心里生出几分不满来。就算是心疼媳妇,不放心府里这边,也没有往岳父家开口的道理。 要是往年她这做婶子的不在京里还罢,确实没有亲长可以托付;如今她这做婶子的在京城,还这样的话,倒显得她这个婶子为人刻薄,不肯照看怀孕的侄儿媳妇。 想到这些,兆佳氏便有些不痛快,神色淡了下来,道:“大爷明儿要出京,东西可都收拾齐备了?” 初瑜点点头道:“前两日便预备得了,跟着去的人也选好了!” 静惠原本坐在椅子上,听初瑜同兆佳氏说起曹府的家务事,便寻思着找个什么由头避出去。这时,便听到院子里传来“蹬蹬”地脚步声。 静惠立时紧张起来,这还不到衙门落衙的时候,难道是他来了…… 不是曹颂是哪个?直到到了廊下,他才止步,扬声道:“嫂子,母亲可是在这头?” 初瑜听了,看了静惠一眼,对门口的喜云道:“快请二爷进来!” 喜云应声去了,曹颂跟着进来,神色间却是有些生硬。 静惠忙从座位上起身,低着头请了个安。 曹颂听得静惠说“二表哥安”,只觉得身子立时轻了,好像是飞到九天外。一时之间,望着静惠,说不出话来。 兆佳氏见曹颂愣住,还当他是初次见到这姑娘,不认识,笑着道:“瞧你那傻样子,这是你六姨父的堂外甥女儿,董鄂家的姑娘!” 她却是不想想,要是两人不认识,静惠怎么会直接道“二表哥”。 这亲戚本来就是七拐八拐的有些远,现下曹颂听母亲说的意思,从二房这头算起来,两人也是表亲,倒是真有些意外,抓了抓头发,憨笑两声,道:“表妹安!” 静惠既已起身,便对初瑜道:“表嫂,您先同舅母、二表哥聊着,妹妹先回去。” 兆佳氏见客人要走,刚要虚留两句,便听初瑜道:“也劳烦妹妹一头晌儿了,那妹妹先回屋子歇着,下晌儿咱们再说话!”说着,吩咐喜彩送静惠回去。 曹颂前些日子,在庙会上曾见过静惠一面,只是隔着远,瞧着不真切。现下偷偷打量她,却是个子也高了,眉眼也越发清秀,同当年那个干巴巴的小姑娘比起来,大不相同。 静惠听了初瑜的话,别过兆佳氏,正要别过曹颂,刚好与他看了个正着。 静惠只觉得胸口小鹿乱撞,脸上烫得怕人,轻轻俯首别过。 曹颂见她双颊染红,心下一动,只觉得美得要上天去,却是愣愣地不知该做什么好了。待他醒过神来,静惠已经随着喜彩出了屋子。 幸好兆佳氏正满心好奇,等着问初瑜,没有留意到曹颂的神情。要不然的话,还有什么看不出的。 等静惠出去,兆佳氏问道:“这是怎么话儿说的?竟不是串门子,而是久住?” 这其中牵扯太多,初瑜不好直说,便道:“原是来串门子的,刚好大爷明儿要出京,侄儿媳妇嫌闷,便留下来做伴儿!” 兆佳氏不赞成地摇摇头,道:“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这般留宿亲戚家,也不叫个事儿。幸好这几个小的在园子里,不在府中,要不这出入遇到了,岂不失了体统?” 初瑜只是笑笑,实不好说什么。兆佳氏不由撇了撇嘴,暗道:到底是年轻,思量不周全。看来,这府里没个长辈盯着,还真让人不放心…… 却说静惠出了梧桐苑,想起方才曹颂那**的目光,心里也是说不出的欢喜。不过,待想到祖母还在刑部衙门,自己将来的处境…… 她咬了咬嘴唇,眼中露出一丝悲苦…… * 因明天就要离京,所以曹颙今天没有在衙门久待。将手上的差事迅速处理了,该交代的也交代后,他便出了衙门,往平郡王府上去。 平郡王讷尔苏今年不在随扈名单里,要留在京城这边。他妹子宝雅格格前年嫁到科尔沁,去年春天添了个小王子,到如今已经一岁多了。 原是以为讷尔苏要随扈的,平王府这边头前儿就准备下不少礼物,想着到时候宝雅跟着丈夫朝见时送上,如今想是不行了。因此,福晋就使人传信给弟弟,让他出京前往这边王府走一遭儿。 曹颙本想早点儿来,但是正赶上这两天忙,今日才算是抽出空来。 自打生了小格格后,曹佳氏的身子有些丰盈,这还不到五月,就有些怕热,手里拿着团扇不离手。 跟着兄弟说了几句给宝雅捎东西的话,曹佳氏不由有些感叹,对曹颙道:“仔细说起来,这王府的女孩儿,还不如寻常人家的女孩儿自在。就算咱们日子清贫些,却不用担当这些那些的责任。爱新觉罗家的男人好做,爱新觉罗家的女儿却实是难为。每每想起宝雅,当初那么个自在的人儿,宫中旨意一下,还不是收心养性,立时担起宗女之责。现下想到这个,我就不觉得添了大格格有什么高兴的。要是等她长大成人,也要跟她姑姑似的,那我心里再舍不得,也只能是狠狠地打几巴掌,全当没生过这个女儿!” 曹颙见她话里感伤,不由劝道:“姐姐想得忒远了些!京城各个府里,也不是每家王府的格格都往蒙古去的。就算真指婚蒙古也没什么,不是还有不少额驸留京么?宝格格指的是个郡王,在蒙古有封地的,那是没法子。” 曹佳氏不过是发发牢骚罢了,说过也就得,又问了几句初瑜同二房众人的状况。听说兆佳氏往海淀园子去了,曹佳氏的神色有些古怪,道:“弟妹这没两个月就生了,二太太也不说帮着照应照应?” 曹颙将两房分灶之事说了,曹佳氏听了,不禁皱眉,道:“弟弟,晓得你同弟妹自打成亲就是小两口过日子,这人多怕是有些不便宜。但是,到底要看在二叔的面上,别闹出是非来,让父亲伤心。” 说到这里,曹佳氏细一寻思兆佳氏素日的行事做派来,摇了摇头,道:“是我说错了,就弟妹那性子,要是能提出分灶来,想来必是二太太那边儿不地道了。尽管如此,你们到底是做晚辈的,还是多委屈一些。上头还有父亲在呢,别使得父亲、母亲跟着难做,也别影响了自己的好名声,让人背后戳脊梁骨。” “嗯,这些都晓得,姐姐就放心吧!”曹颙见曹佳氏喋喋不休地教导,笑道:“我都多大了,还需姐姐再交代这些个。” 因还要往觉罗府,去探望曹颐,所以曹颙没有在平王府久留。曹佳氏听说他要去探望妹妹,又吩咐人取了几匹衣服料子,让曹颙捎过去。 因她怕热,便想着有了身子的更怕热,就特意寻了这几匹纱来,打算给妹妹同弟媳妇每人两匹。 给初瑜的那份,曹颙没有拿着,让王府这边的管事直接跟给宝雅格格带的礼物一起,送到曹府去。 他自己骑着马,让小满抱了东西,往西华门外的觉罗府去…… * 金鱼胡同,十三阿哥府,前厅。 见四阿哥带着疲色,十三阿哥道:“四哥既乏了,就该早点回府歇着才是,怎么还巴巴儿地来这边?” 四阿哥揉了揉额头,道:“没事儿,就是近日睡得少,有些没精神。”说着,仔细打量了十三阿哥,道:“看十三弟气色还好,倒似比上个月看着富态了!” “呵呵!”十三阿哥摸了把下巴,道:“可不是么,弟弟自己也觉得了,这身上都有赘肉了,怕是过两年,就拉不得弓、射不得箭了!” 十三阿哥是康熙二十五年生人,如今才二十九,正是壮年,此刻却是这般暮气沉沉。四阿哥见了,心里实是不好受。 沉吟片刻,四阿哥正色道:“十三弟,你给皇阿玛上个请安折子吧!圣驾就要离京,你这做儿子的,请个安也是应当的。” 十三阿哥苦笑着摇摇头,道:“四哥,虽说弟弟拘在这府里,却也不是聋子。如今八哥是什么情形?弟弟要是上了请安折子,皇阿玛只会当我藏了歹心……” 四阿哥黯然无语,父子相疑到这般地步,怎能不让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第四百二十一章 宁家 第四百二十一章宁家 去觉罗家探望过曹颐后,曹颙回到府里时,已经是黄昏时分。 二门外,停着一辆马车,静惠带着丫鬟婆子出来,喜云、喜彩送出来。曹颂跟着后边,神色有些讪讪的。 见是曹颙,静惠俯下身子,道:“表哥!” 曹颙瞧了瞧天色,问道:“这是要往哪儿去?” 静惠低头回道:“祖母对表哥府里的管家说了,说接我往新开胡同那边的老宅去。” 董鄂家绒线胡同的府邸已经被查封,这曹颙是知道的。只是,怎么好让静惠一个小姑娘过去,曹颙有些疑惑,问道:“就算要过去,也不必非得这般急切,等老夫人出来再过去也不迟。” 静惠抬头,眼圈已经红了,道:“表哥,听说祖母已经打衙门回来,先往新开胡同那边儿去了。虽说没叫妹妹今儿过去,但是我心里怎么放得下挨这边儿这么住着!” 出来了!曹颙倒是有些意外,这是叩阍案子,才两天功夫就结案,好快的速度。 虽然想知道如何定案的,但是涉案之人都是静惠的至亲,当着个小姑娘问这个,也不合适。因此,曹颙点点头,道:“既是这样,你是该早些过去侍奉,好好劝解劝解,省得老夫人心里头憋屈。” 因看着曹颂穿着外出的衣服,曹颙略带疑问地瞥了曹颂一眼。曹颂憨笑两声,不待他开口详询,便主动说道:“嫂子不能亲送,特意嘱咐,说让弟弟代哥哥嫂子送一程呢,顺道儿再瞧瞧那边儿宅子有什么需要照应的。” 曹颙听了,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既是如此,就带几个人好好跟着,要是需要请太医的话,就拿咱们府的名帖。” 曹颂一一应了,曹颙见天色不早,便摆摆手,让静惠上马车。 静惠想要开口称谢,又觉得这些话轻飘飘的,说出来实是没滋味儿,便俯了俯身子,扶着婆子的手上了马车。 等马车去了,曹颙才跟喜云、喜彩两个进了二门,往梧桐苑来。 没看到初瑜,曹颙有些不放心,问过喜云同喜彩两个,都道是格格没事,只是身子沉,在炕上躺着。 曹颙这才稍稍放心,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初瑜中午还好,下晌在院子里溜达时,脚滑了一下。虽说喜云在旁扶住,但还是有些惊到肚子里的宝宝,腹痛不已。请太医过来瞧来,给开了两副安胎药,此时在炕上养着。因此,静惠要走,她才没有出来相送,只叫喜云、喜彩两个代送,又喊了曹颂,吩咐他跟着去照看一二。 因怕丈夫担心,初瑜就吩咐了院子里侍候的几个,叫她们休提今日延请太医过府之事。所以,喜云、喜彩两个才瞒下未说。 * 刑部,大牢。 噶礼穿着囚衣,跪在地上。不过两日功夫,他如同老了十岁似的,花白的头发零落着。哪里还有半点儿封疆大吏的影子,同寻常的老翁并无二样。 赖都同张廷枢两位尚书亲至,宣了康熙的口谕,随行跟着的狱卒,手中端着一杯鸠酒。 噶礼木木地听了,看不出悲喜,只是当听到“色尔奇、干都斩监候秋后处决”时,身子一下子堆萎下来。 圣旨里虽说众人处置都有了,“家产并入官”,却是没有觉罗氏的安置。噶礼扬起头,眼睛已经浑浊如死鱼,喃喃道:“我额……” 事已至此,虽然有将近六十年的母子情分,但是“额娘”两字,却是说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顿了顿,道:“敢问两位大人,老夫人,圣意如何安置?” 赖都见噶礼如此狼狈,心中也有些戚戚然。想当年噶礼风光正盛时,为天下督抚之首,真真是天子重臣。时至今日因弑母案落马,瞧着康熙同八阿哥两人的态度,赖都心里也能寻思明白点缘故。 他叹了口气,道:“据查,老夫人在新开胡同有一两进老宅,是当年的陪嫁之产,那边儿的宅子倒是没有罚没,给老夫人做养老之地了。” 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走到眼下这步光景,噶礼的心中已没有怨愤。听到“陪嫁”二字,他想起静惠之母名下的产业,抬头道:“大人,罪臣兄弟媳妇名下有土地庄子,也是其生前陪嫁之产,并非我董鄂家公产。” 赖都摇摇头,道:“噶大人,老夫人也问过那处庄子,只是那庄子,在数日前让令夫人过户了,如今已经收没入官。” 噶礼闻言,不由苦笑,真真是报应不爽。才算计了亡者的遗产,就要到地下请罪去了。 牢房里一片寂静,赖都等了好半晌,也不见噶礼再说话,“咳”了一声,开口问道:“噶大人,用不用叫人送你一程!” 所谓的“送”,不过是说得好听,毕竟圣旨下的是“著自尽”,要他自尽了,才能复旨。但是要是犯官畏死的话,传旨的官员也不能一直等着啊,少不得让人“送”一把了。 噶礼出仕四十来年,哪里还不明白其中关键的。他抬起头,道:“谢过大人好意,待罪臣谢过天恩,便上路。”说着,他往西北方向三叩首,而后从狱卒手中接了鸠酒。 直到接过杯子那刻,他才真正地生出恐惧来,手哆嗦着,对赖都同张廷枢道:“清官难为,贪官易做,却是天网恢恢……没有谁……能逃得过……”说着,满脸尽显凄然之色,一仰脖,将手中的鸠酒一饮而尽。 见噶礼倒地抽搐,赖都同张廷枢不忍再看,退到牢外。待过了盏茶功夫,再也听不到噶礼的声音,赖都才打发狱卒同仵作进去验尸。 少一时,狱卒同仵作出来,回禀犯官已经自尽身亡了。 赖都长吁了口气,摆摆手,唤了牢头过来,让其往女监,责令噶礼之妻从死…… * 台基厂大街,廉贝勒府。 因明天要凌晨出城,所以八阿哥早早便安置了,却不是想睡便能睡得着的。 康熙对噶礼案的处置,他已经得了音信,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早知道皇父定会另有“恩典”,不会依着他给出的论断。 只是,皇阿玛,儿子的心迹,您可晓得? “百善孝为先,万恶淫为首”,您能“仁孝”治国,为何不相信您的儿子也能孝顺恭谨呢? 迷迷瞪瞪的,直到远远地传来二更的梆子声,他才算沉沉睡去…… ……浑身被束得死死的动弹不得,身上也**着,只着了一条亵裤遮挡,八阿哥不禁又羞又怒,抬起头来,周遭围得严严实实的,都是人…… 大阿哥在,二阿哥在,其他的皇子阿哥都在,内大臣,尚书,都统,每个都是熟面孔。 大阿哥面色如霜,仰着下巴冷笑道:“为什么我会被幽禁,老八,你给我说说看?道士到底是哪里来的,巫蛊之行又是谁人所为?” 二阿哥的神色更是狰狞,指了八阿哥道:“谁人能当储君?我本为君为兄,你本为臣为弟,却行不忠之事,存不义之心,这就是众人争捧的贤阿哥么?” 就听到各种咆哮声,如同排山倒海似地涌来,八阿哥只觉得头痛欲裂。他想要伸手揉揉额头,却是动也不能动…… 这时,便听到人群中有声音道:“胤禩身为皇子阿哥,图谋储位,又谋害亲兄,不忠不义已极,应凌迟处死,凌迟……” “剐了他,剐了他……”人群里呼应的动静越来越大。 八阿哥急得不行,高声道:“我是万岁爷亲子,谁人敢动我……” 骚动一下子平息下来,只见人群左右分开,让出一条甬道出来,有一人冷笑着走进,道:“朕呢?动得动不得……” 一瞬间,八阿哥只觉得心神俱裂,凄声道:“皇阿玛啊……” 这时,就听有人道:“爷,醒醒,爷,醒醒……” 八阿哥慢慢张开眼睛,却觉得脸上冰凉,伸手摸了一把,不知何时已经满脸是泪。 八福晋郭络罗氏已经下地掌了灯,回到炕边,带着几分担忧道:“爷这是被梦魇住了?” 八阿哥坐起身子,胡乱抹了一把脸,道:“嗯,什么时辰了?” 八福晋从炕边褥子下摸了怀表出来看了,道:“子初二刻(晚上十一点半)了,爷要再歇两刻钟,还是现下就起身。” 八阿哥道:“更衣吧,一会儿还要赶着出城!” 这次随扈热河,八福晋也跟着同往。她想起年前听过的传闻,斜着眼睛看着八阿哥道:“我去了,会不会耽搁了爷的好事儿?可是听说爷也修了园子,想要金屋藏娇呢?” 八阿哥还在想方才的噩梦,却不晓得是什么征兆。都道梦是反的,那皇阿玛这次钦点他跟着避暑,难道是看重他么? 这半年折腾的,八阿哥心里实在没底儿,不晓得皇父到底是什么章程。他心中有些恐惧,还有些许期待,各种滋味儿混到一起,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郁。 八福晋见他没有出言否定,脸色有些难看,娇哼了一声。 八阿哥这才省过神来,茫然道:“什么好事?” 八福晋还想再呲打他两句,但是看着他枯黄的脸色,突然心生不忍,道:“赶快梳洗吧!” 她没有继续追问,也是有缘故的。虽说有人给八阿哥送了五名江南女子,但是叫人查过后,晓得八阿哥将那些转送九阿哥了。 * 半夜起来的,不止八阿哥一个,皇子阿哥也好,文武官员也罢,都要赶在丑正(凌晨两点)从西直门出城。 要是晚点了,错过了西直门水门开关的时候,想要赶点儿出城,却是再也不能。都是有着随扈差事的,谁敢吃了豹子胆,因为睡懒觉耽搁差事。 西城,曹府,梧桐苑。 曹颙已经起了,初瑜也跟着起来。原本曹颙拦着,想让她继续睡。只是毕竟丈夫要出远门,初瑜哪里放心得下,自然是巴巴地跟着起来。 看着初瑜的大肚子,曹颙想起昨日去探望曹颐之事,道:“算算日子,妹夫去年也是九月底才到京的,萍儿的孕期同你的差不离儿,肚子却小了一圈。” 初瑜想起大前年,她怀天佑时,曹颙老担心她肚子大的事,笑着说道:“就是大孩子、小孩子那个,我早同三妹妹说来。三妹妹是头胎呢,肚子大了不好生。” 曹颙梳洗完毕,换好了官服,走到初瑜身边,伸手摸了摸她的肚子,道:“不管是闺女,还是小子,这孩子却是像有分量的,倒是要把天佑比过去,估计同恒生差……”说到最后,却是有些说不下去。 恒生是胎位不正,难产而生的。 这个年代,胎儿过大或者胎位不正,对产妇来说,足以致命。 曹颙怕吓到初瑜,便转了话道:“恒生已经能坐能爬了,甭让他往你身上爬,瞧着那小子分量不轻,别再累着你……” 初瑜笑着说道:“等额驸随扈回来,恒生就一生日了,到时候差不离儿能走能学说话儿了!” 曹颙听了,想起远在江宁的长子天佑。虽说在父亲的家书中,每次都提到天佑的近况,但是到底不能看着他在身边长大,不能教他说话,心中不能说没有遗憾。 虽说兆佳氏回来,对初瑜也能照应一二,但是曹颙还是有些不放心,道:“你如今身子沉,就多在屋子里养着,好好养好身体是正经,其他的琐碎事务能交出去就交出去,自己不放心的,就让紫晶拿主意,别累着自己才好。” 初瑜笑着点头,道:“额驸放心,初瑜晓得轻重,总是子嗣要紧。” 曹颙听了,忙摇头道:“这是什么话?孩子哪里会比大人重要?我心里不放心你呢,你要晓得,只有你好好的,我才放心。” 虽说没有花言巧语,只是两句寻常话,但是初瑜却能听出他的关切之情,心里甚是热乎,使劲地点点头,道:“嗯,我晓得了,会好好的调理身子,额驸在外头,风吹日晒的,也要多保重才好。” 这提到“风吹日晒”,初瑜才想起自己忘了什么事。曹颙去年秋天回来时,脸上都晒伤了,所以今年初瑜早早地便给曹颙准备了润肤膏。晓得丈夫不喜欢花粉味儿,都是使人专门制的,装在两个小瓷盒里。 曹颙见初瑜送上的这个,很是意外,笑道:“这是女人用的,我要是带着身上,叫别人瞧见了,不是使人笑话?” 初瑜将两个小瓷盒放到装着曹颙换洗衣服的包裹里,笑着说道:“这个只是润肤的,没有香味儿,草原上日头足,额驸没事儿抹上些,省得晒伤了脸。去年额驸回来,不是还嚷着暴皮难受么?” “去年那是出公差,整日里赶路。这寻常日子,每日行军不过三、四个钟头,溜溜达达地行个三、四十里,日子也算悠闲。”曹颙说道。 说话间,喜云已经带着小丫头摆饭桌了。虽说半夜三更的,实没什么食欲,但是下顿饭却是要晚上,曹颙还是填把了不少。 今早的豆沙包里放了**,带着奶香味儿,吃着香香甜甜的。曹颙吃了好几个,撩了筷子,对喜云问道:“去问问厨房,这个还有没,要是有的话,装个食盒,再放些冷切,路上打尖吃。” 喜云笑着看了初瑜一眼,道:“还用额驸操心这些,格格早就叫奴婢们预备了。” 曹颙转过头,问道:“既是你这几日没精神,怎么还操心这些个?” 初瑜只是笑,并不言语。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是紫晶到了。曹颙见她精神好些,心下稍安。 因初瑜同紫晶都算是病号,曹颙少不得又交代一番,让这两位好好调养着。 说了几句话,见时间不早,曹颙便起身。初瑜还想送,这半夜三更的,谁敢折腾她? 还是由喜彩、喜烟两个捧了曹颙的包裹,同紫晶一起,送曹颙出了院子。 虽然应该同兆佳氏说一声再走,但是这半夜的,好像有些不方便。曹颙心里还在犹豫着,就听紫晶道:“大爷,二太太的院子里掌灯了。” 曹颙抬头望去,芍院隐隐地传出亮光。 芍院上房,兆佳氏已经在等了,曹颂也在。他早早地起了,原是想要前院送哥哥的,见母亲院子里掌灯,便过来这边。 待曹颙进了屋子,兆佳氏少不得又絮絮叨叨地叮嘱一番,最后交代着,道是府里有她,不用担心家里…… 第四百二十二章 内侍 第四百二十二章内侍 康熙五十三年四月二十,康熙奉皇太后避暑塞外,命三阿哥、四阿哥、八阿哥、十五阿哥、十六阿哥、十七阿哥随驾,是日自畅春园启行。 仍是浩浩荡荡数万人,每日三十里,到五月一日,圣驾方至热河行宫驻跸。 这十来天里,曹颙的日子过得甚是清闲,每日行进不过三四个时辰,其他时间,就是沿途驻跸。 曹颙要么同唐执玉下下棋,要不就同十六阿哥烤只鸡打打牙祭。不过是家鸡罢了,这人马惊动的,途径的地方,就算有野味儿,也都要数里外。曹颙同十六阿哥都是懒人,也不耐烦使人去同其他人抢,便就近人家买两只家鸡烤着玩儿,却也是别有一番滋味儿。 十七阿哥却是不经常见,今年十七福晋第一次跟着到塞外,但凡有丁点儿空闲,十七阿哥都忙着陪福晋去了。 其他几位皇子阿哥也都带了嫡福晋同行,只有十六阿哥,带的却是两位庶福晋。因十六福晋产后身子不太妥当,不便出行,侧福晋李氏要照看小阿哥,所以也留在京中。 十六阿哥如今同十六福晋、李侧福晋感情正好,对其他女眷便就不怎么上心。这两位庶福晋,也不过是跟过来,侍候他的起居罢了。 皇子们能带家眷,随扈的文武官员却是没有那个资格。掰指头算算这小半年的时间,如何消磨时日? 就见文官身边的小厮清秀的渐多,武官身边的戈什哈甚是年轻,请安见礼间,笑得龌龊之人越来越多。 曹颙并不是第一次随扈,对这些事自然也晓得,无他,只是觉得心里恶心罢了。并不是歧视同性相亲,只是将这个作为解决兽欲的途径,实是不能接受。 曹颙身边跟着之人,除了小满、魏黑外,还有张义、赵同两个。其中,小满最小,也都十八了,长成大小伙子的模样。 小满少时容貌清秀,前些年十六阿哥还逗他,说让他跟着进宫吃香喝辣。小满听了,面上不说什么,心里却直翻白眼。进宫,那可不是做公公? 如今,见小满也大了,没个伶俐的模样,十六阿哥还同曹颙提,要转送他两个小童。曹颙听了,忙给推了,有些爱好,却是不好发展的。 因见十六阿哥提的次数多了,曹颙不禁有些生疑,这孩子不会往那个方面发展吧? 京里豢养娈童的官员不少,尤其是福建浙江那边过来的官员,男风盛行,要是书房没几个娈童侍候,那都不好意思待客。 不过,曹颙可不希望十六阿哥染上这个。康熙对同性相奸之事深恶痛绝。 当年索额图的几个儿子,就是因同二阿哥有这方面的意思,被康熙责令全部处死。二阿哥宫中,上到太子属官,下到侍候小太监,因着这个缘故,被杖杀的人两个巴掌数不过来。 十六阿哥生母是汉妃,没有母族可依,如今这悠哉日子,都是靠康熙的恩宠而来。若是因行为不检点,惹恼了康熙,那日子,可不是好过的。 因心里惦记这事,等圣驾到热河后,曹颙便寻个空,单独叫了十六阿哥说话。 虽然十六阿哥贵为皇子阿哥,但是在曹颙心中,却不能将他同四阿哥、十三阿哥等人等同起来。 对于四阿哥、十三阿哥,曹颙是因其身份的缘故,接触中多了几分敬畏之心。因为晓得他们两个一个是未来的皇子,一个是未来的铁帽子王爷。 对于小十六,最初接触时,曹颙还带着几分小心。这时日久了,不知不觉,淡化了他的皇子身份,反而更像个关系亲近的小兄弟。 两人站在河边,十六阿哥见曹颙将随从都远远地打发了,神色间还带着几分郑重,不禁有些好奇,问道:“孚若,这是出了什么事,难不成现下就想大格格了,这才出京几日啊?” 曹颙心里还思量,十六阿哥这算不算私事,自己多嘴到底好不好。不过,想到康熙这几年阴晴莫辩的性子,他还是觉得该说上两句,便道:“十六爷,有件事儿,虽然不与我相干,但是我还要说上几句。” 十六阿哥见曹颙郑重,收了脸上的笑,道:“什么事儿,咱们什么关系,孚若痛快说就是!” “往后那小童,要是别人送十六爷,十六爷还是别收吧!”曹颙说道。 十六阿哥听了,立时有些脸红,讪笑了两句,斜着眼睛看着曹颙,道:“瞧瞧你,我当多大的事儿呢,还巴巴儿地喊我到这边说。不过是人情往来罢了,我并不好那口,孚若该晓得。” 曹颙见他不上心,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虽说平日里不觉得什么,可要是别人要挑十六爷的眼,这都是说头儿。昔日东宫之事,十六爷不记得了?” 听曹颙说起这个,十六阿哥不禁打了个寒战。那时他还小,无意路过东宫,正是内侍行刑的时候,那血肉模糊的情景,他至今仍记忆犹新。 十六阿哥点点头,道:“孚若之意,我晓得了。”说到这里,神情有些复杂,苦笑道:“是我这两年日子太顺当了,开始有些得意起来。却不想想,那些哥哥弟弟们,哪个不是夹着尾巴做人。正如你所言,我这些个肆意行事要是不清算其实不值甚么,只要有一天,我倒了霉,这些可不都是现成儿的罪名。” 说到最后,他的话中带着几分抑郁。 要是再说下去,就是天家之事,不是曹颙随意好评点的,因此他故作轻松道:“我也就这么一说罢了,十六爷怎么还感慨上了?莫非是少年识得愁滋味,犯了相思之疾?” 十六阿哥被曹颙后头的话给逗笑了,笑着指了指他,道:“你还好意思取笑与我?这十来天,我不过是念叨了福晋几遭,你却是每三日一封家书,到底是哪个得了相思?” 曹颙只是笑笑,没有辩白,就是三日一封家书,他也觉得少了。他实不放心初瑜,来京前特意前院内宅都说了,要是初瑜有什么不适的地方,尽快送消息给他。 两人说完正经事,便溜溜达达往集市走。 每当看到卖花、卖野菜的农家少女,十六阿哥都不禁多瞄几眼。曹颙跟着望过去,那些少女,虽谈不上什么姿色不姿色的,却都是结结实实的,梳着乌黑油亮的辫子,看着很是健康过人。 曹颙同十六阿哥虽说都穿着常服,但是身上的衣服料子都是上乘的,就像两个年轻公子。加上两人都是和气人,脸上也不像其他有钱人那样趾高气扬,瞧不起人。 因此,那些少女,胆小的俯首娇羞,胆大的却是回望过来。 十六阿哥见了,笑着对曹颙道:“这些姑娘,忒是胆子大,就不怕遇到坏人强抢了去?” 这却是随口说的玩笑话罢了,圣驾驻跸热河,避暑山庄方圆数十里就成了个大兵营。要是胆敢在热河集事上行凶,那真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 十六阿哥仍像个开了屏地孔雀似的,东望望这个,西瞄瞄那个。有的少女有父兄在侧,见十六阿哥眼睛不规矩,想要发作,却是不敢,便只有扯着姑娘黑着脸避了。 曹颙见十六阿哥这副德性,心里不由纳罕。十六阿哥如今妻妾也好好几房,何至于竟这般急色?难道是跟前儿两个庶福晋侍候不过来,他还想要在热河再寻个民女尝尝鲜儿? 十六阿哥转过头,叫曹颙兴致缺缺的模样,碰了碰他的胳膊道:“你倒也仔细看看啊!” “看这些做什么?”曹颙有些不解,就算是十六阿哥想要收房外室,也不用他跟着参考吧。 十六阿哥见他这般不解风情,不禁摇了摇头,道:“孚若,我真是佩服你,这……这每次随扈的四、五个月,你是怎么忍的?人不风流枉少年,就算你身边儿多两个侍候的,大格格还能闹腾不成?这世上女子多贤良淑德,像八嫂那样的河东狮有几个?” 曹颙笑笑,道:“修身养性,修身养性!” 十六阿哥听了,横了他一眼,道:“虚伪之极!你呀,就是那种吃软不吃硬的,也就是摊上大格格这性子绵的,可是疼到心眼里去了。要是对方是个母老虎,看你惦记不惦记美妾?” 得,这半晌的功夫,就跟娈童美妾干上了。曹颙笑着往四下里一打量,正好看到前头有个大点儿的饭馆。 已经是下晌了,到了饭点儿,曹颙也有些饿了,便对十六阿哥指了指那饭馆。 十六阿哥见曹颙不搭茬,晓得他不愿意说这个,摇了摇头,没有再吱声。 两人进了馆子,找了个靠窗户的地方坐了,赵丰、小满跟在边上侍候。魏黑等人就近寻了两个桌子坐了。 小二拿着抹布,上前擦桌子,问道:“两位爷要来点什么?小店也刚到的傻狍子肉,山鸡,口味儿地道。” 从京城到热河这十来天,十六阿哥同曹颙可是糟蹋了不少只鸡。听小二提到山鸡,十六阿哥忙摆摆手,道:“不要山鸡,要你们这里的土产,那些蘑菇什么的,狍子肉也来一份儿,无需太多,四碟八碗即可。”说着,又指了指魏黑同侍卫们坐着的那两桌,对小二道:“去那边儿,问他们要吃什么,可着好的上。” 说完,十六阿哥又冲旁边侍立的赵丰扬扬下巴。赵丰侍候他多年,自是晓得意思,从荷包里掏出半把铜钱来,打赏了那小二。 小二见来了阔绰的主顾,腰弯得更低,脸上笑开花儿了一般,一边同账房高声唱了几个菜名,一边往魏黑他们那两桌去问菜。 这边,已经有掌柜的,亲自端了壶茶过来,给曹颙同十六阿哥斟上。又说了两句奉承话,他才下去。 十六阿哥很少在外头吃饭,见了这掌柜的做派,觉得有些稀奇,笑着对曹颙道:“实说起来,这买卖人家的饭也不好吃,你那点心铺子预备得怎么样了?” 曹颙道:“要从苏杭同广州请大师傅,虽说已经到京几个,但还是不够使想着再多弄些点心样子,日子恐怕要耽搁些,中秋年能开业就算早的。” 十六阿哥点点头,道:“上次我朝你要的方子,已经进呈给皇阿玛看了。听说太后很是喜欢其中的两种点心,后宫也有不少贵人喜欢这个,已经传到外头王府来。等过些日子,动静小些个,我再同你想想其他法子。上行下效,宫里时兴吃南味儿点心,才有人在市面上特特的寻来巴结,如此这般才快些。如今,这京里的衣服样子、首饰、菜谱,都是跟着宫里的走呢!” 那还是上月间,曹颙无意跟十六阿哥提到,家里要置办个南点铺子,当时十六说要两个点心方子。 曹颙还当他是要给福晋预备的,便选了几种京城不常见的,让师傅写了做法,给十六阿哥,没想到他却是为了帮衬自己个儿一把…… “这……”曹颙倒是有几分不好意思了,但是说谢的话又太客套了,便笑笑,道:“承十六爷的情了,等到开业时,再劳烦十六爷给写个招牌是顶好的。” 十六阿哥笑道:“既是你开口,那自是没问题,只是你也不能使白工,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你倒说说,拿什么来谢我?” 曹颙想起曹寅家书中提到闲暇无事,整理戏曲谱子之事,道:“等十六爷开府时,我准备个班子送你如何?” 十六阿哥闻言大喜,道:“好,好,我稀罕这个,咱可是一言为定……” 他伸出手来,还想着同曹颙来个合掌击十什么的,面上的笑容却已僵住了。 曹颙见他神色有异,顺着他的视线,往窗外望去。就见斜对过人来人往,甚是热闹。门口有几人站着,正同对面那人不晓得说什么。对面那人又是作揖,又是点头的,做求饶的。 那求饶之人四十多岁,看着却是有些面熟,曹颙还寻思这人到底是谁,打哪里见过,就听十六阿哥冷哼一声,道:“赵丰,你过来给爷瞧瞧,莫非是爷眼花了不成?” 赵丰听十六阿哥语气不善,忙凑过身子,往外头瞅了,却是“咦”了一声,带着几分诧异道:“主子,是陶进孝。” 曹颙在旁,甚是意外。虽说刚才看得是侧影,没有认出来,但是他却是晓得陶进孝此人的。陶进孝是十六阿哥身边的管事公公之一,资格并不亚于一直跟在十六阿哥身边的太监赵丰。 十六阿哥闻言,面色已经阴沉下来,道:“那狗奴才边上站着的两个看着面熟,是十五爷身边儿的?” 赵丰巴脖,仔细看了,回道:“回主子的话,一个是十五爷身边的公公,也姓陶,平素也常往咱们所走动的,听说是陶公公的堂兄弟;另外两个却不是宫里,是三爷府上的外管事,奴婢见过的,一个叫明图,一个叫屠巴海。” 不说十六阿哥如何,曹颙在旁听到三阿哥府那两个外管事的名字时,却是暗暗记在心上。“图爷”啊,当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图爷”至今还是悬案。 只是当年那图爷提到的主家是贝勒爷,三阿哥那时已经是和硕亲王,这点却是有些对不上。 尽管如此,曹颙不禁还是往那边多望了几眼,却是刚巧看到一件稀奇事。 那原本点头哈腰的人,正伸出手来,在大拇指上咬了一口,然后从众人手中接了一张纸,按了个血手印。 那陶进孝与他的同伙,这方满意,笑着将那张按了手印的纸收了,拍了拍那中年男人的肩膀,笑着说了几句话。 那中年男子点头哈腰的,却是身子也站不直了。陶进孝这伙人都带着几分笑模样,这才溜溜达达地走了。 十六阿哥看着他们的背影,面上有些阴沉,对曹颙道:“我倒是不晓得,这些奴才什么时候串到一起了。这要是不知道的,指定要将我当成三哥的人。” 曹颙点点头,道:“确实如此,十六爷既见着了,往后留意就是。或许只是初到热河,结伴出来也备不住。” 话虽这样说,曹颙望着那人来人往的铺子,心里有些奇怪,唤了小满,让他过去瞧瞧。 果不其然,正如曹颙所想,对面确是一家赌馆。 那中年男人已经垂头丧气地走了,但是曹颙也想起他是谁了,是随扈的小文官。前几日,曾见他同唐执玉说过话,听说是唐执玉的同年。 要是单单地同三阿哥的管事、十五阿哥身边的近侍有些往来,也不算什么大事,但是勒索朝廷命官,却不是小事了。 曹颙将心中所想对十六阿哥提了,十六阿哥闻言,脸色越发难看,气得有些发抖,道:“真真没想到,我身边儿还有这样的,这脸都让这奴才给丢尽了!” 因遇到这样的事,两人哪里还有吃饭的兴致,将就用了两筷子,便回山庄了。 一路上,十六阿哥恨恨不已。曹颙见他像是要发作陶进孝的,思量了一回,道:“十六爷要是想问责与他,别忘了问问三阿哥那两个外管事的底细。那年前门爆炸案,中间就牵着一个‘图爷’,赶巧儿那明图同屠巴海两人名字都带着‘图’字!” 十六阿哥早年曾听曹颙提过此事,最后查几位皇子身边有没有“图爷”时,除了庄先生这边,十六阿哥还曾兴致勃勃地帮查了些日子。 结果众位阿哥府中,最少有一半府上,有叫图什么,或者什么图的,这个字在满洲名字里太寻常了。 偏生唯一的贝勒府,八阿哥那边的门人中,却没有叫图什么或者什么图的。查来查去,没有头绪,只得不了了之。 听曹颙旧话重提,十六阿哥不由止步,问道:“孚若怎么想起怀疑那边儿了?瞧着他平素,不像是这般心思缜密之人啊?” 曹颙心里也没底,只是习惯性地怀疑,不愿放弃蛛丝马迹罢了。 爆炸案也好,坠马案也罢,既是晓得暗中有人盯着你,自然要格外地留意这些个。 因提起别的,十六阿哥的怒气暂时消了不少,微微皱起眉来,带着几分忧心道:“不晓得十五哥是怎么想的,难道他是想要做个不倒翁?同二阿哥的关系不必说,十五嫂是二福晋的亲妹子;同三哥那边,这样看着,竟似也有些不清不楚的;平素在宫里,同十四哥也有几分亲近……” 这些话,十六阿哥就是不说,曹颙也是晓得的。十五阿哥虽然给人印象也随和,但是行事之间总觉得有些不大气,遮遮掩掩,有些悬疑的感觉。 甚至在早年,曹颙还曾怀疑十五阿哥是三阿哥的暗党,草原上“嫁祸”太子同八阿哥的真凶。 待到这两年,晓得十五阿哥小时候是养育在德妃宫,同德妃比同生母王嫔感情更深厚时,曹颙又怀疑他是十四阿哥的党羽…… 十四阿哥出兵西北,京城肯定有策应之人,要不然四阿哥登基前,使人封锁畅春园,防得是谁呢…… 第四百二十三章 弄璋 第四百二十三章弄璋 圣驾虽说年年行幸热河,但是近几年因避暑山庄及其附近庙宇的兴建,使得热河的人口急增,米价也一年比一年贵。 去年康熙就曾以万寿节的名义,赏赐热河百姓钱粮,还算好过些。今年米价一路高扬,待圣驾到达热河时,一石米已经涨到一两二钱银子,价格翻了一番。 既是圣驾来此,总不能闹得民生沸腾,因此五月一日起,便有专人负责用官仓之米平抑粮价。 这本不干曹颙之事,只是被康熙授命平抑粮价的三人中,刚好有御前一等侍卫纳兰富森。 除了纳兰富森外,其他两个一个是都统孙渣齐,一个内务府郎中佛保,这几人谁也不算是懂行的。 想及曹颙曾在户部当过差,纳兰富森就请他过去帮衬,到底跟着忙活了几日。 忙活完才得空再跟十六阿哥出来闲逛,已经是端午节,十六阿哥道是已经打了陶进孝的板子,寻思回京后便革了他的差事。 曹颙问起三阿哥名下那两个“图”来,十六阿哥已经问过陶进孝那两人的底细,原是三阿哥王府的二等管事。这两年因三阿哥要修热河庄子,就便儿让他们过来,使得两人有些抖起来了,私下里没少干这些勒索官员的事儿。 不止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七阿哥、八阿哥等都在热河避暑行宫附近修了宅子,听说三阿哥这几日正大肆收拾,过些日子要恭请圣驾幸王园呢。 十六阿哥说起这些,不禁有些羡慕。他如今已经二十,按照祖宗规矩,也到了封爵开府的年纪。 康熙因皇子阿哥众多,对于皇子的封爵,除了二阿哥一岁被立为太子,其他人都是集中在一块儿进行的。 一次是在康熙三十七年,大阿哥封为多罗直郡王,皇三子封为多罗诚郡王,四阿哥、五阿哥、七阿哥、八阿哥都封为多罗贝勒 另一次是在康熙四十八年,此时大阿哥被革爵,二阿哥被废,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晋升为和硕亲王,七阿哥升为多罗郡王;八阿哥因举荐储君之事,受了牵连,还是贝勒爵位;初次封爵的十阿哥因是贵妃所出,被封为多罗郡王,其他九阿哥、十二阿哥、十四阿哥则为固山贝子。 如今五年过去了,十五阿哥、十七阿哥都过了二十,但是却没有皇子分封开府的消息。 “两处园子呢,两处园子!”十六阿哥掰着自己的手指头,跟曹颙着:“热河的一处,畅春园外一处,这几位亲王哥哥的园子,可都是内务府使人修的,皇阿哥从内库拨了银钱。打哪儿论起,这几位哥哥也不是缺银子的?年俸一万两,禄米一万斛,加上庄子的出息,外头官员的孝敬,每年算下来四、五万两打不住。和硕亲王啊,和硕亲王……” 说到后来,他叹了口气,不言声儿了。九阿哥同十四阿哥都是四妃所出,初封不过是个固山贝子,像他同十五阿哥,是庶妃之子,一个固山贝子也就到头儿了。 想到这些,他对曹颙道:“现下想想,这住在宫里倒算是便宜,起码一应供给都是皇子份例,不需要自己个儿操心银钱。这要是出宫,做个贝子,一年一千三百两,却是要喝西北风去了。不说别的,就是每年万寿节、圣寿节、其他妃母寿辰,这孝敬都不止一千三百两。”说到这里,他拍了拍曹颙的肩膀,道:“等等看,要是到时我出宫真封了个贝子或者国公,那到时候可是要你帮衬着了。就手儿跟你捣鼓出个赚钱的买卖,给我多分些个红利就好。” 曹颙虽不晓得十六到底是什么时候搬离皇宫,但是却晓得他最后是成了庄亲王的。在后世的各种小说里,他被演绎为“十六聋”的,是个大智若愚的人物。 听十六阿哥话中有酸楚之意,曹颙不禁笑道:“这可不像你了,还不晓得多少年的事儿呢,现下整日里愁这个做什么?对了,京城各个铁帽子王府,你有没有熟的?” “铁帽子?”十六阿哥摇摇头,神色有些怪异,道:“那些人哪个是好相与的,就算你姐夫讷尔苏,也不是个寻常人。还有简亲王雅尔江阿、康亲王崇安,他们未必将我这庶出阿哥放在心上。就是二阿哥,得罪了他们这些宗室贵胄,也是取祸的根源之一。” 曹颙本是要往无嗣的庄亲王身上引,却没想到他说起这些。听到十六阿哥这般点评铁帽子王爷,其他的还没什么,对讷尔苏的说法,却使得曹颙觉得有些怪异,这个姐夫平日并不是招摇之人啊。 十六阿哥见他不解,道:“你忘了平郡王府同顺承王府、康亲王府都是出于礼烈亲王一脉?这三个王府,向来是通声气的。昔日二阿哥鞭挞讷尔苏,你当是白打了么?要是没有宗室的推波助澜,二废太子怎么会这般快?” 十六阿哥说的是铁帽子王与二阿哥的矛盾,但是听到曹颙耳中,心里却想得另外一回事。 康亲王府,向来是亲近八阿哥的,讷尔苏那边,不会私下也掺和进去吧? * 京城,石驸马大街,平郡王府,内院上房。 讷尔苏歪坐在炕沿上,正逗着女儿福敏,重重地打了几个喷嚏。 福敏已经七个月,正是会爬的时候,蹬着小腿爬两步,坐一会儿,又爬两步,半刻不肯安静的。 一连串喷嚏下来,讷尔苏的眼泪都出来了。曹佳氏在旁见了,忙掏了帕子递上去,笑道:“爷这是在外头又有相好的了?念叨得这般勤?” 讷尔苏接过帕子擦了眼泪鼻涕,斜着眼看着曹佳氏,似笑非笑道:“就算外头有相好的,爷如今也是心有余力不足啊,谁让爷有个好福晋呢!” 曹佳氏闻言,满脸羞红,白了讷尔苏一眼,道:“都是爷不晓得从什么混账行子里淘换出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晓得折腾我,如今还说这风凉话!” 虽说已经生育两子一女,但是二十四的曹佳氏别有风情,看得讷尔苏心神一荡。他伸手拉了妻子过去,在她白白嫩嫩地手上使劲摩挲了两下,道:“又有人刚孝敬了好东西,晚上咱们再好好瞧瞧。” 见丈夫这般腻腻歪歪的模样,曹佳氏心里说不出的甜,但是想起南院住着的范氏,不由得有些泛酸,道:“也就是那位有了身子,要不爷怕是有了新欢,就想不起往我这屋子来了!” 范氏是曹佳氏房里的丫头,正是十六、七岁的年纪,有几分姿色。曹佳氏怀大格格后,怕平郡王出去混找人,特意挑出个清秀老实的范氏做了通房。 讷尔苏见妻子撅着小嘴,模样甚是招人,笑着道:“你这会儿倒来说嘴?是谁当初巴巴儿地装贤良了,如今却要说这个,我可是不认这笔帐。” 曹佳氏酸得不是丈夫多了个通房,毕竟她有了身子,不能侍候,也没有要男人守着的道理。她难受的是,范氏是三月里怀的孕。 那时她的身子已尽好了,讷尔苏夜夜留在她房里,却是能让通房怀孕,这不是稀奇?她虽是难受,却也没有张扬,私下里探查,却是有两次讷尔苏使人传范氏往书房侍候。 自打她嫁进王府,除了怀两个阿哥同做月子的时候,夫妻两个还没分居过,府里的几个侍妾也不过摆设一般。 这范氏却是像颇得讷尔苏欢心,这不得不使得曹佳氏警醒。 只是有些话点到为止就好,要是喋喋不休下去,只会让男人生厌。曹佳氏不同其他女子,她自幼聪敏,读得书又多,颇为通晓世情。 见丈夫意动,她也不愿扫兴,再提其他的话。她脸上也带着笑,伸手摸了摸讷尔苏下巴的胡须,道:“爷倒是越来越威武了,只是可别扎了大格格,小孩子肉嫩呢。” 讷尔苏伸手抓了曹佳氏的手腕,抬起头道:“爷还就喜欢扎人呢,闺女不行,那媳妇儿总行吧……” 曹佳氏见他越说越没谱,嗔道:“爷,这还是大白天呢……” “大白天?”讷尔苏往窗外瞧了瞧,已经是晚霞满天、日落西山之时。他伸手从炕上抱起女儿,对曹佳氏道:“今儿,咱们早点歇……”说着,便开口唤**,接大格格下去安置。 曹佳氏见讷尔苏这猴急的,倒像是当年怀福彭之前的模样。那时小两口两个,连体婴似的,就盼着早点生下世子,省得往后有什么不愉快。 仔细想想,自生育第一胎到现在,已经七、八年了。第一胎啊,妹子曹颐那边正是头一胎呢,已经从王府这边打发两个稳妥的老人儿过去照看,算算日子,也就十天半月的事。 娘家那边,有淳郡王府的人手去照看,曹佳氏反而有些插不上手,倒是妹子这边,府里人口少,没有老成的嬷嬷是真的。 * 西华门,觉罗府,内院。 喜塔拉氏对着佛像,默默祈祷不已,媳妇产期就要临近,满天神佛,列祖列宗保佑,给觉罗家添个男丁吧。 这捻珠还没转过一圈,就听到门外“蹬蹬”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老人家行事最是讲究规矩,听了不由地皱眉。 急促赶来的却是东院曹颐身边使唤的人,老人家心里“咯噔”一下子,立时熄了教训规矩的心思,直了腰身急切道:“可是大奶奶有什么不妥当?” 那丫鬟嘘着粗气连连点头,道:“老太太,实不怪奴婢急躁,是、是大奶奶肚子疼,陈嬷嬷说,怕是要生了,请老太太使人速请接生嬷嬷呢。” 喜塔拉氏纵然是再镇定,也不禁有些慌乱,这产期还有大半月呢,怎么现下就有动静了? 老人家抚了抚胸口,一边使人去请早已定好的收生嬷嬷,一边打发人往女儿家叫塞什图。她大女婿家里办丧事,所以塞什图从衙门回来后在那边帮忙。 安排好这些,老人家才疾步往东院去了。 东屋的炕席已经卷起,土炕上铺了一层柔软的谷草,曹颐坐在炕上,已经疼得满脸是汗,眼泪都已经出来了。 平郡王福晋打发来侍候的两个嬷嬷在炕沿边上,告诉曹颐该什么姿势,该怎么用脚抵着墙壁。 曹颐只觉得肚子坠得不行,一阵一阵腹痛不已,只觉得自己坐不住了,实是没力气了,两位嬷嬷见了,用几个枕头搁在她身后,让她靠着。 今天中午还好好的,下晌陪着喜塔拉氏用饭后,回到屋子后,曹颐就觉得有些腰酸。她以为自己乏了,就往炕上躺了歇着,却是越躺越难受,仿佛腰已经酸得沉得不像是自己的。 她觉得不对劲,忙叫两个嬷嬷,却是已经阵痛,肚子像是要坠掉了似的…… 待看到喜塔拉氏时,曹颐疼得再也忍不住,哭道:“额娘啊,额娘……” 喜塔拉氏上前两步,见汗津津的曹颐,身子也有些发抖,强自镇定道:“好孩子,没事儿,这是到时候了……” 就听陈嬷嬷诧异出声,曹颐已经见红了…… 虽说曹颐是黄昏时候便阵痛,但是却整整折腾了半个晚上,直到次日寅初二刻,才生下一六斤多重的男婴…… 第四百二十四章 听闻 第四百二十四章听闻 热河,避暑山庄外,六部九卿行在。 “三妹妹五月十五寅时诞下一子,母子均安……”曹颙打开初瑜写的家书,看到这行字时,却是立时从座位上起身,脸上已经尽是喜意。 对于曹颐这个妹妹,曹颙更像是当女儿养的。 对她失了少时的伶俐,变得“贤惠”,曹颙心里有些微辞,但是也晓得在这个社会,对女子的要求就是各种规矩。 喜塔拉氏对儿媳妇好是出了名的,但是塞什图今年已经二十六,要是曹颐这边一直没有孩子的话,那时日久了,也少不得有了嫌隙。 虽然都是曹家女儿,但是因自幼经历不同的缘故,曹颐同曹颜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曹颜虽是女儿身,但是却是曹寅而立之年后才添的一点骨肉,自幼是百般宠爱。同对长子的严厉不同,对于这个长女,曹寅自幼是手把手地启蒙的。 曹颜天资聪明,十来岁便已经是琴棋书画皆通的小才女。这使得曹寅抱憾不已,这要是个儿子,那指定是进士及第,将来封阁拜相的。 曹颐也是伶俐人,但是因儿时经历坎坷,进入曹家后,始终战战兢兢。虽然心里将曹寅、李氏当生父生母般孝敬,但是待出了曹顺的事后,心中的愧疚之心日盛。成亲后,她也是小心操持,不想因自己的缘故,再让娘家这边的父母兄姊操心。 因曹府家书,是跟着京里的公文一起到发的,所以到的速度较快。这信是初瑜前日下午送到衙门的,今儿上午便到热河。 虽说在曹颙眼中,生男生女都一样,但是也晓得对曹颐来说,儿子更好。 添了个外甥儿,曹颙在地上走了两步。作为娘家满月礼之一的摇车,他早已使人预备好了,还要再添置些什么?热河这边的特产,是不是也要使人往京里捎带些? 不过,曹颙心里一算日子,却是不由愣住。 塞什图去年随扈,也是九月才到的京城,曹颐怀孕的时日比初瑜早不了多少。如今曹颐已经生产了,那初瑜那边不是也要快了么? 想到这个,再想想初瑜之前的身子状况,曹颙就有些坐不住。 如今,蒙古各部王爷陆续来朝,到月底之前,也未必能到全乎。六月最热,圣驾未必起行。太仆寺差事这边,有唐执玉这个妥当人看着,曹颙也放心。 曹颙想到这些,便叫小满取了纸笔,写了个请休的折子。 康熙到热河后,平时在澹泊敬诚殿处理朝政,那里位于避暑山庄的中路。 曹颙写好了折子,掏出怀表瞅瞅时辰,午时刚过,可可的到了饭点儿,看来还要再等个把时辰,才能递牌子请见。 今天三阿哥恭请圣驾幸王园进宴,其他的皇子阿哥都随行了。曹颙为了好请假,倒是有些希望这顿饭,康熙能吃得痛快些。 根据后世所知,康熙第一次看到弘历时,就是在幸四阿哥园子时。结果,瞧着小孙子顺眼,就接到宫里养育了。 三阿哥却是没有这个机会了,他有嫡子,已经十七,在部里当差,虽说还没有请封世子,不过是年岁未到罢了。 其他的庶子,就算康熙真看着顺眼了,也不会养育在宫中,那岂不是容易引得嫡庶兄弟的相争。这样看来,四阿哥没有嫡子,庶子又年幼,实是占了大便宜。 曹颙同初瑜夫妻两个,虽说现下只生了一个天佑,但是在曹颙心中,却是连着萍儿、曹颂兄弟都当成子侄待的。 这几年,看着康熙为儿孙的缘故,变得越来越刻薄,越来越狐疑,曹颙见了也难受。他心里还在琢磨,不会是每个老人都变得这么敏感同偏执吧? 他接触的年长之人有限,就算曹寅,他自打上京后,父子相聚的次数也是数的过来的。 * 避暑山庄外,诚亲王园子。 康熙今日的兴致颇佳,瞧着有风景好的地方,忍不住赐名赐字。三阿哥随侍在旁,却是乐得何不拢嘴。要不是对皇父存了畏惧之心,怕他就要乐开了花儿,欢喜出声儿来。 四阿哥还是寻常模样,但是若是要仔细看,也能瞧出比平日脸色舒缓些,不显得那么冷了。却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总不会是见了三阿哥欢喜才好的。 八阿哥同四阿哥并肩而行,虽说脸上带着笑,却是有些僵硬。别的不说,单单说这园子,他那边的同三阿哥这边的就没法子比。 三阿哥的园子,是内库拨的银钱,有内务府承建。他那边虽说也费了不少银钱,但是许多花木材料却不是想有就得的。还有这边是亲王园子,他那边是贝勒规格,虽都是皇子,但是爵位不同,划地多少也不同。 想到这个,八阿哥心里有些没底,对于恭请圣驾之事也有些忐忑。 见三阿哥脸上堆笑,给皇父介绍沿途景致,八阿哥挑了挑眉,悄悄瞄了一眼身侧的四阿哥。 正好四阿哥正往这边瞧,跟八阿哥看了个正着。四阿哥点点头,移开眼神。八阿哥笑着说道:“听说四哥的园子修得极好,改日弟弟也要去见识见识了!” “听说?”四阿哥嘴里咀嚼这两个字,心里想得却是要再整治整治热河园子这边的下人奴才,别再有“听说”二字。 八阿哥见四阿哥没有应声,带着几分玩笑,道:“怎么?四哥这是不欢迎兄弟去了?” 虽然晓得四阿哥性子有些严,不耐烦这个,但是他仍是如何。或许在他心中,隐隐地存了激怒四阿哥的念头,毕竟四阿哥这几年表现得太好些了。 四阿哥神情柔和许多,道:“这是哪里话,咱们做了十多年的邻居,这次园子也不远,正是两下里便利得紧。” 四阿哥住在安定门内,八阿哥府邸在台基厂大街。说是邻居,实在有些牵强,但是两府中间,要是抄近路,却是只隔着一条大街。同其他王府贝勒府比起来,却是近的了。 八阿哥听了,只是笑笑。四阿哥虽说板着脸,但是平日对兄弟却从无失礼之处。八阿哥早年同他还算亲厚,直到这几年夺嫡有些不明朗,人人都长了戒心,才疏远些。 十六阿哥手里拿了把折扇,跟在父亲同哥哥身后,眼睛却是有些不够使。这入眼之处,都是雅致的花石树木,处处都是风景。 人在园子中,如同画中行一般。虽说比不得避暑山庄的恢弘大气,但这入眼之处更像个修生养性的地方。 要是不知道的人见了,指定还以为是哪个归隐文豪的住处。只是那些花石树林虽然雅致,却个顶个都是需要真金白银的。 十六阿哥一收扇子,觉得自己有些市侩了,这怎么不管看到啥,脑子里都想着这该使多少银子呢? 一万两啊一万两,一千三百两啊一千三百两,要是不想个法子,这花园子对他来说,就是梦了。 曹颙可是答应送他一套家班的,要是收拾个这样的园子,听时不常儿的品品好茶,听听好曲儿,岂不是美哉。 就算是不能封个亲王,封个郡王,俸禄也比贝子高啊! 十六阿哥想着,脚步有些迟,不知不觉落到后边。 十五阿哥正同十七阿哥说话,见十六阿哥没有跟上来,回头去看,因弟弟面上露出怅然之色,怕他影响了皇父游园的兴致,小声道:“十六弟!” 十六阿哥闻言,省过神来,“嘿嘿”笑了两声,追上众人。 又游览了一会儿,宴席齐备,三阿哥请皇父同众皇弟入席,席间应对不像是君臣,倒是有些父子亲情的模样。 十六阿哥脸上笑得都要僵住了,静下心来冷眼旁观,却是也替众人累得慌。 不过一场戏罢了,就算是人人都笑着,也少了几分真东西在里头。 一场父慈子孝的戏码唱下来,康熙似乎也有些乏,用宴后没有久待,便带着几位小阿哥返回避暑山庄了。剩下四阿哥同八阿哥都是住在自家园子的,也是顺路,便结伴返回。 因曹颙留意等着,所以圣驾才回山庄,他便得了消息,往澹泊敬诚殿来。 递了牌子后,曹颙在外侯见,却是见理藩院右侍郎拉都浑满脑门子是汗的跑过来,也是递牌子见驾的。 现任理藩院尚书由领侍卫内大臣阿灵阿兼任,他身上还挂着掌銮仪卫使的衔儿,所以理藩院这边的常务,都是由这位右侍郎打理。 拉都浑是从翰林院出来的,带着几分学究气,行事也颇为方正。曹颙虽然是郡主额驸,但是从官职上来说,却只是从三品,比他的正二品侍郎矮了两级。 因曹颙穿着从三品的补服,拉都浑虽没有以上官之礼见之,但是也只施了个平礼。 曹颙拱手回礼,却是没有将这些放在心上,只是见拉都浑面有急色,心里有些疑惑。 理藩院是掌蒙古、新疆、**等事物的衙门,难道边疆有什么变故? 曹颙心下正惊疑。就叫领侍卫内大臣阿灵阿也匆匆赶上,面上带着几分凝重。 少一时,魏珠出来传口谕,理藩院尚书阿灵阿同理藩院右侍郎拉都浑见驾。 阿灵阿同拉都浑应声进殿,魏珠见只有几个侍卫在不远处守着,再没有其他官员了,方才低声对曹颙道:“曹大人,万岁爷方才看了理藩院的折子,恼火了,您的牌子,让奴婢私下给扣了,没递上去。要是曹大人没有急事儿,还是等明后个再看看。” 曹颙忙小声道谢,因不远处还有侍卫看着,魏珠也不好多说,转身进殿去了。 难道**要乱?想到这个,曹颙心情有些复杂。身为男儿,就算懒散如他,对战场也存着几分向往与渴望。但是**那边,是蒙古人同藏人在闹腾,这内乱打起来,却是让人茫然? 但是他也晓得新疆同**的重要性,要是没有这两处做缓冲,中国就失了西北屏障。 在国家大事面前,他想要回家陪媳妇之事,就有些可笑了。曹颙回头望了望这高大的殿堂,不管满清入关,给汉人带来多少仇恨同血泪,但是在有清一代,陆陆续续打了一百多仗,没有失了新疆同**,也算是他们多少有点儿功绩…… * 却不是人人都能知晓国家大事的,京城的觉罗府,正是热闹得不行。 今日,是觉罗家小少爷“洗三”礼。曹颐娘家这边,平郡王福晋、兆佳氏、曹颖、曹颂兄弟都过来道贺。 觉罗家几个已经出门子的姑奶奶,也都到了。 塞什图的同僚朋友也有不少登门的,今年他轮值在京,不用跟着随扈。 里里外外,连带着仆人婆子,都带着欢喜。 内堂,平郡王福晋在女眷中身份最高,要带着添盆的。她却是退后一步,请兆佳氏先来。 不管曹颐同兆佳氏关系如何,毕竟兆佳氏是嫡母,这点却是无法改变的。 兆佳氏被大家看着,从丫鬟手中接了几个银锭子,搁在水盆里。其他的女眷也跟着,往盆里放了各种物什。 收生嬷嬷抱着小少爷出来,在各种吉祥话中,完成了“洗三”…… 第四百二十五章 财匮 (上) 第四百二十五章财匮(上) 等过了两日,曹颙才听说那日康熙恼怒的缘故,确实因**那边的缘故。 这话说起来有点长,说白了,就是现在统治**的拉藏汗势力有些不稳,受到准葛尔部蒙古台吉策妄阿喇布坦势力的威胁,上折子给康熙,寻求中央政府的支持;同时上书要派次子回驻青海,想要同堂兄弟们争夺曾祖父顾始汗在青海的地盘。 这位拉藏汗,全名是叫拉藏鲁巴勒,是青海和硕特汗国的第四代汗王,继其曾祖固始汗、祖父达延汗、父亲**汗后,统治**十数年。 他本是**汗次子,并没有汗位继承权。康熙四十年,他父亲老汗王去世后,汗王之位由他的兄长旺扎勒即位。康熙四十二年,他毒死了兄长,窃取了汗王之位,成为**王。 拉藏汗登上汗位后,就开始在**展开了夺权战争。 当时**手中掌权之人,除了统摄军政大权的藏王同宗教首脑**喇嘛外,还有总管全藏行政事务的“第巴”。 从固始汗登上**王宝座的时候起,第巴政权也同时成立。毕竟,在**人眼中,对蒙古人始终有防备,更愿意接受自己人的领导。 第巴通常都由**喇嘛身边的心腹总管担任,平日辅佐**喇嘛处理行政事务,有时则充当**喇嘛的代理人。 拉藏汗登上汗位时,担任第五世第巴的桑结嘉措已经在任上二十多年,势力庞大。 在五世**圆寂后,桑结嘉措遵照其遗命,实行秘丧,暗中寻找到转世灵童,秘密安置。等到十几年后,才公开其活佛身份,就是六世**仓央嘉措。 在经过一番角逐后,拉藏汗全胜,率兵进入拉萨,擒杀桑结嘉措,废了其拥立的仓央嘉措,立伊西嘉措为**六世。 康熙为了**稳定,封拉藏汗为“翊教恭顺汗”。 **本就是个政教合一的政权,拉藏汗擒杀桑结嘉措,还得到不少人的支持。毕竟桑结嘉措二十多年的当权,也引得不少蒙藏贵族的嫉恨。但是废了已经坐床数载的仓央嘉措,另立活佛,却是引得很多人的不满。 还有传言,后继任的这个**伊西嘉措是拉藏汗的私生子,大家对其身份根本不认可,**僧俗都不承认伊西嘉措是第五世**的转世灵童。 在他们心中,数年前在青海湖边“病逝”的仓央嘉措才是真正的六世**活佛。因此,不少宗教人士联合起来,在民间寻找到仓央嘉措的转世灵童噶桑嘉措,想要拥立为七世**,已经不断上书朝廷,想要将其迎回**。 拉藏汗感觉到**的局势不稳,为了稳固自己的实力,一方面同强大的邻邦准葛尔部联姻,一方面派自己的次子回青海。 准葛尔部台吉策妄阿喇布坦,为了牵掣拉藏汗,托辞爱婿,将拉藏汗派去准葛尔迎娶的长子留在那边,数年不令其归。 拉藏汗派往青海地方驻扎的次子,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得不到叔叔伯伯的承认。 虽说拉藏汗早年也曾在青海居住,青海确是有其世居领地,但是因为他们祖孙几代人的统治区域是**,所以在青海诸台吉心中,始终将他们排除在青海之外。 拉藏汗在拉萨呆不安稳,又丢了老巢,实在法子,只得上书朝廷,想要寻求庇护同扶持。 西北边陲才太平十多年,康熙可不希望因拉藏汗的贪婪,引起什么战争。虽然对准葛尔台吉策妄阿喇布坦的狂妄,康熙也很恼火,但是却没有干预的意思。 他只是下了旨意,提到拉藏汗“年近六十,自当为其身计”,命驻扎青海之子返回拉萨,省得拉藏汗身边无人,“岂不孤危”。同时,又好生褒奖了拉藏汗,称其真心“不但朕知之,即各处人皆知之”。 十六阿哥滔滔不绝地讲完,却是有些说得口渴了,拿起茶盏一饮而尽。 曹颙在旁听着,神色却有些怪异。 那是蒙古人同蒙古人的争斗,蒙古各部打架没什么,要是都亲如一家,那睡不着觉的怕就是康熙了。 甚至在对蒙古各部的安抚时,清廷有目的地重新划定草场,打压其中权势的,扶持权势弱小的,使得蒙古内部小矛盾不断。 只是那“仓央嘉措的转世灵童”,怎么让人觉得那么别扭。 这转世么,就是藏传佛家的一个说法,认为人死了,会通过轮回,重新降临到这世上。 但是,仓央嘉措死了么?那如今在蒙古阿拉善传教的是哪个? 不管布达拉宫里坐床的第二位六世**伊西嘉措是不是真正的灵童,这“仓央嘉措的转世灵童”的身份,也未必就有**那边认定的那么真金白银。 只是不管最后拉藏汗同**政教当权者的争斗谁胜谁负,仓央嘉措也不可能再“起死复生”,人们需要的不是个经过大起大落的壮年喇嘛,而是需要个幼龄稚子,打小“看顾着”。 十六阿哥放下茶盏,有些好奇,问道:“对了,你怎么想起问这个?你又不是武职,也不在兵部,关心西北局势做什么?” 曹颙指了指书案上没有递的请假折子,道:“前日想要请见递折子,刚好碰到理藩院的大人过去陛见,就问上这几句。瞧这意思,西北真要乱?” 十六阿哥道:“谁晓得呢?西北的蒙古人最是凶悍,如今算下来,已经消停了十多年,保不齐什么时候他们闹腾。虽说户部这些年一直在追缴亏空,但是国库空靡,要是真动起来,也是难为。” 说完,他自己都笑了,摇摇头,道:“瞧瞧,被你引的,我这也忧国忧民了,何至于此?上头有皇阿玛同诸位哥哥顶着,我还做我的轻省阿哥就是。” 因听到曹颙惦记请假,他便对曹颙道:“想要请休的,再过两日看看,皇阿玛可不单单是为西北忧心,还为了一些其他的恼,等他老人家平复平复心气儿了再说,省得白白受牵连。” 曹颙点点头,道:“晓得了,左右还不到时候,也不差这几日。” 在屋子里呆着无趣,十六阿哥看看天外,天气晴好,笑着说道:“在屋子里呆着人都要长毛了,走,咱们出去溜溜,活动活动筋骨……” 话音未来,就听到门外的脚步声响,有人开口道:“曹爷在么,我们主子可在?” 却是赵丰的动静,十六阿哥笑骂道:“这猴崽子,还知道巴巴儿地出来寻人了,还不快给爷滚进来。” 赵丰虽说不是滚进来的,但是脸上神色却不好,带着几分急死,匆匆给曹颙打了千见过,随后对十六阿哥道:“主子,不好了,陶进孝同曹德贵被侍卫处那边的大人给拘走了!” 这两人都是十六阿哥身边的管事太监,在他身边侍候多年的。 十六阿哥闻言,站起身来,脸色有些难看。不管这奴才听不听使唤,但是毕竟是他身边的人,要是闹出事来,他面上也不好看。 “侍卫处拘爷的爷,哪位大人去的,可是圣旨?”十六阿哥思量了一回,问道。 赵丰点头道:“是呢,领侍卫内大臣侯巴浑德手下的人,说是万岁爷的口谕,拘拿陶进孝同曹德贵,罪名是讹诈。” 赵丰倒豆子似的一口气说了,曹颙在旁听了,想起一事来,前两日在后山吊死了个官员,是自缢的。听人传言,那个官员是赌场的常客,可能是欠下赌资,无力偿还,才上吊的。 当然曹颙同十六阿哥还怕牵出十六阿哥身边的内侍来,结果案子查来查去,却是没有半分动静,就匆匆结案了。 今天这拘拿,难道同那日的勒索有关?十六阿哥同曹颙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些疑惑。 就听赵丰又道:“奴婢怕回不明白,跟那两位拿人的侍卫大人专程打探了,好像是跟什么叩阍案有干系。” “噶礼?怎么又扯到他家去了!”十六阿哥却是听糊涂了,转身对曹颙道:“孚若,我要回去瞧瞧了,明儿得空咱们再出去溜达!” 曹颙点点头,将十六阿哥送出屋子,心里也是纳罕。在圣驾出京前,噶礼的案子就已经完结了,怎么还能牵扯到十六阿哥身边的内侍来? * 等十六阿哥回到自己个儿住处,已经有传旨内侍这在边候着,见到十六阿哥,忙上前道:“十六爷,快跟奴婢走吧,万岁爷等着呢!” 十六阿哥心里犯憷,难道陶国孝他们也收过噶礼的钱,怎么皇阿玛现下想起清算这个了? 待到了楠木殿,十六阿哥才发现皇父不仅传了自己,三阿哥同十五阿哥也在内。 楠木殿就是“澹泊敬诚殿”了,这边殿阁都是用得上等的金丝楠木修建,所以大家也称这边为楠木殿。 康熙坐在书案后,三阿哥同十五阿哥垂手站在御前,面上俱带着惶恐之色。 见十六阿哥到了,康熙瞥了他一眼,冷哼了一声。 十六阿哥乖乖地在十五阿哥身侧站了,心里却是有几分笃信,怕真是那几个狗奴才勒索官员的事败露了,只是不晓得为何同噶礼扯上关系。 康熙见十六阿哥面上带着疑色,将书案前的一个折子摔到他怀里,道:“还糊涂么?你自己个儿好好看看!朕早就说过,太监等不可假以威权,事发即杀之,务使其不敢有侥幸之心,你们竟然还能纵然奴才如此猖獗!?”说到到里,面上有些深沉,道:“你们是皇子阿哥,天家颜面到底还要是不要,这般纵容至此,是何缘故,莫非也是贪图那讹诈之资?” 十六阿哥稀里糊涂,打开折子看了,却是都察院送来的折子。 原任户部尚书希福纳叩阍告其家人长命儿等伙同恶棍桑格、存住、赵六、明图、屠巴海、原任左副都御史寿鼐之子常有、雅代达尔布、七十鄂罗、太监李进忠、邓珍、杨茂生、陶国泰、王国柱、曹贵德、陶进孝、苏国用等讹伊家财物又强勒放出家人等款。 十六阿哥看着一排人名,不禁瞪大眼睛,这可都是眼熟的。 明图、屠巴海是三阿哥府上的管事,这个不必说;那个原任左副都御史寿鼐之子常有则是九阿哥的门人,太监李进忠也是他的人;太监邓珍、杨茂生是十阿哥府上的内侍;雅代达尔布、七十鄂罗是十四阿哥的门人;陶国泰、王国柱是十五阿哥身边的管事太监;曹贵德、陶进孝是十六阿哥身边的;剩下的苏国用是衣裳库太监,十六阿哥曾分管过内务府,对他也是晓得的。 十六阿哥不由觉得有些头皮发麻,都是银钱闹的。只是就算这些奴才们贪财,也不能可一个人讹诈啊! 怨不得希福纳一个革职的尚书,敢出开状告这些皇子家奴。 不告不行啊,对付这些人,打不起,骂不得,只有给银子的份。估计他也是对挤干了,实没法子,才出此下策…… 第四百二十六章 财匮 (下) 第四百二十六章财匮(下) 避暑山庄,澹泊敬诚殿。 在训斥了一番后,康熙就摆摆手,让几位阿哥跪安了。殿里除了康熙,只剩下魏珠一个。他侍立在门口,看着康熙阴郁的脸色,身子轻轻地往门柱便靠了靠,想要将自己的身影隐藏起来。 万岁主子原先最得用的内侍,乾清宫首领太监梁九功就是因贪婪索贿被革职拘押的,如今皇子阿哥身边的内侍也这般不老实,怨不得万岁主子恼。魏珠眼观鼻、鼻观心,心里暗暗嘀咕着。 康熙身为一国之君,怎么会将几个内侍家奴放在心上?他扶着额头,叹了口气,心里想得却是已经空了的国库。 随着拉藏汗的折子,康熙也晓得策妄阿喇布坦想要染指**的野心始终未灭。他先迎娶拉藏汗之姊为妻,如今又将他的女儿嫁给拉藏汗长子噶尔丹丹衷,并且将女婿留在准葛尔,随时找机会进藏。 说起这个策妄阿喇布坦,康熙的心中就觉得腻歪。 蒙古分为三大部分,为漠南蒙古、漠北蒙古、漠西蒙古。漠南蒙古就是以科尔沁为首的内蒙古,漠北是以喀尔喀为首的外蒙古,漠西则是游牧在天山一带的新疆蒙古。 漠南蒙古诸部是朝廷的今藩,早已归属朝廷多年;漠北蒙古诸部则向来对朝廷表示恭顺,漠西蒙古却从未表示归顺之心。 在噶尔丹统治漠西蒙古时,准葛尔进攻相邻的喀尔喀部,使得北部边防不稳,这才有康熙的三次御驾亲征。 策妄阿喇布坦是噶尔丹的亲侄子,康熙二十七年从噶尔丹手下分裂出来。 待到噶尔丹败亡后,策妄阿喇布坦回到准葛尔,收拢了噶尔丹余部,登上准葛尔汗王之位。 朝廷这边一直使用怀柔之策,但是策妄阿喇布坦对朝廷却不甚领情,这些年各种小动作不断。 朝廷这边之所以一再忍让,就是因他们的领地太过遥远,不能轻易出兵征讨。 只是朝廷虽然想要边疆太平,策妄阿喇布坦却不必这样想。他推崇黄教,恭敬**喇嘛,还曾假借“护法”之名,想要插手**事务,被康熙下旨申饬过几次。 瞧着他这般费心筹谋,想是刚要效仿固始汗以“护教”为名,入藏为藏王。 康熙虽是晓得他的狼子野心,但是也没法子,因为国库里没银子,无法轻动兵戈。 康熙之所以同意拉藏汗废六世**仓央嘉措,另立伊西嘉措,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仓央嘉措同策妄阿喇布坦有所往来,并且关系较好。 国库没有出兵之资,这使得康熙很头疼。虽说这几年户部追缴的库银有不少,但是因年景不好,减免了不少个省份的钱粮赋税,国库仍是入不敷出。 钱粮是国家大事,有什么开源节流之法,康熙沉吟着…… * 为钱粮费心的,除了康熙之外,还有李卫。 他那日在街上,被干都带人毒打,打时还没什么,回到住处后,却也有些不对劲。等请来大夫瞧时,却是伤筋动骨,正经要调理些日子。。 这因这个缘故,他还没有去曹府道谢。 出入一次顺天府,李卫求官之心越发迫切。这小老百姓的日子没发子活,这一丁点儿风吹草动,就能引得鸡飞狗跳。 虽然他身上捐了个监生,但是在徐州乡下蒙蒙乡里乡亲还成,这在京城,顶戴铺大街的地方,实不算个啥。 既不能走科举之路,那想做官,只能继续捐了。 只是如今这世道,想要捐官的人多,缺儿却是有限的,有点僧多粥少的意思。 想要个虚名,用来减免钱粮,出入方便的,那并不难。万八两的候补知县,几万两的候补知州,寻对路了,这都是明码标价的。 偏生李卫不要这虚的,他三十来岁,正是盛年,可不是就想要寻点事儿做。 吃了一次官司,李卫对买卖经营也有些怕了,早已经打发管家将生意收了,铺子卖了。 强龙不压地头蛇,李卫是机灵人,也算是瞧出来了,在京城这八旗权贵满街走的地方,想要赚几个银钱实不容易。 铺面卖得快,并没有得多少银钱,加上先前的积蓄都抛费得差不多了,所以李卫就觉得手中有些紧巴。 他已经打发人回徐州,给李老太爷去信,商议着是不是卖些地,买个实缺。 如今,徐州那边还没回来信儿,但是李卫却是有些坐不住。 今天天好啊,他的伤势也差不离了。屋子里有些闷热,李卫使劲摇了半天扇子也不顶用,便想着出去透透气。 他寻思是先去曹府道谢,还是等过些日子老家送来银钱了,准备份厚礼再过去。 一时之间,他心下却有些拿不定主意。 虽说援手之恩当谢,但是对方的门第实太高了些,他都不晓得该准备什么礼合适,怕轻慢了不能表示自己的谢意,也怕被人当成乡下土包子瞧不起。 刚到院子里,李卫便听到门环响,便扬了扬下巴,让小厮去开门。 来的却是个熟人,正是李卫原来铺子隔壁店的黄掌柜。 黄掌柜的脸上也见了汗,手里还提溜着东西,见了李卫,忙点头道:“哎哟,李爷,可算是找到您了!” 李卫心里不由冷笑,龟孙降的,他不是傻子,自是晓得让他吃官司的不过这几家铺子罢了。 只是这般追到他的住处来,却不晓得何意?他似笑非笑,歪着个脑袋,看着黄掌柜道:“这日头是打西边升了,大掌柜怎么有空光临寒舍?” 那黄掌柜本就比李卫矮上一头,这点头哈腰间,显得更矮了,堆笑道:“这不是大龙冲了龙王庙,过去小的不晓得李爷是曹额驸的朋友,所以两下里有些个误会。我们伯爵府同曹府是往来至交,最近亲厚的。您是不晓得,我们二爷将小的好一顿臭骂,让小的来给李爷请罪,省得两家有了嫌隙。李爷您却是卖了铺面,换了住处,这小的寻了一个月,总算是寻着您了!” 李卫却是有些听愣了,就算是没啥学问,但是既是想混官场的,对于那些爵位品级也心中有数。伯爵啊,那可是超品,比督抚尚书的地位还要高上许多。 谁会想到,他隔壁这不显山、不露水的产业,背后就是个伯爵府呢。 想到这些,李卫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不由得觉得一阵后怕。在顺天府衙门他可还死抗来着,这要是没有曹颙出面说项,自己这条小命能不能的保也是回事儿。 黄掌柜说明来意后,将手中的提溜的各色表礼递给李家小厮,同时从袖子里拿了个银封,双手递上,道:“因闹出误会,让李爷受惊了,这是小的赔罪,请李爷务必要收下!”说着,也不等李卫吱声,已经将银封塞进李卫手里。 李卫只觉得如在梦中,等醒过神来,眼前已经没人了。他赶紧快走几步出门,黄掌柜已经带着人过胡同口了。 李卫使劲拍了拍脑门,讪讪道:“这叫咋儿话说的!” 低头拆了银封,看到几张银钱,看完上面的数额,他却是晓得这可不能收。 五百两银票,凭啥一个堂堂伯爵府打发人巴巴地寻了一个人,给你送来五百两,人家知道他李卫是哪根葱啊,还不是瞧在曹府的面子。 那位曹大人年轻啊,弱冠之年就是太仆寺卿,往后封侯拜相……想到这里,李卫想起个好东西,那就是一件“马上封侯”的和田白玉摆件,当初花费了九百两银子淘换的。 原是打算以后跑官用的,收在盒子里,搁在东屋炕柜里。 心里想着,他便急忙打发小厮去取了来,又低头瞧了瞧自己个儿,穿着也算是得体,便骑了马往曹府去。 他却是不想想,就算曹颙没有随扈,这大中午的也没到落衙的时候。 溜溜达达地,骑了小半个时辰,李卫到了曹府,递了名帖,求见曹颙。 曹颙走前,还真记挂着李卫来着,特意跟门房交代过,要是李卫或者王梦旭登门,要好生招待,请庄先生出来应酬。 因此,门房这边很是热络地将李卫引到偏厅,却没有去请庄先生,而是直接使人往二门传话,请曹颂去了。原来,庄先生早上出去了,现下还没有回府。 都说宰相门房七品官,李卫在京城这两年,也跟着同乡去过几位京官的府邸,谁家的门房不是趾高气扬,像曹家这样,待他这般热络的却是不多。 李卫不由觉得有些受宠若惊,却是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好了。听着门房的意思,曹大人这是跟着皇帝老爷去热河避暑了,家里现在有他兄弟在,嗯,就是这使人去请的“二爷”了。 李卫还在瞎琢磨,曹颂已经大步流星地进了偏厅。他穿着外出的衣裳,收拾得也算是精神干练,进了屋子上下打量了李卫两眼。 李卫见来人穿着不俗,看年岁又不大,猜着可能就是曹大人的兄弟,便站起身来。 见其高高壮壮,尽显武人雄姿,曹颂的心里不由地生出几分好感,道:“你就是李卫?我听哥哥提起过你,敢不畏权贵,当街拦马车,实是真汉子!” 这一番夸,却是使得李卫有些个不好意思,笑了两声,躬身道:“在下李卫见过二爷!“ 曹颂回礼,请李卫坐了,又叫小厮送茶上来。 那日街上之事,曹颂已经听哥哥说了,自是晓得其中凶险。要是觉罗氏同静惠真被劫回到董鄂府,还不晓得会有什么下场。 这样想着,他对李卫越发多了几分好感,抱拳道:“那日李兄援手之人,是舍下表亲,是应当好好谢过李兄才是。”说着,起身,便要给李卫作揖。 李卫忙侧身避开,道:“哎,二爷,您快请起,您这是折煞我李卫,不过是赶巧罢了。就算没有李卫,也会有其他看不过眼的爷们出来。” 曹颂本就不耐烦这文赳赳的说话,见李卫说话也一句文的,一句俗的,便也不再跟他客套,笑着说道:“那啥,这虚头巴脑的话,我就不说了。李大哥看着够勇猛,曹颂我最敬重好汉,往后找个机会,李大哥还要指导指导我拳脚才好。” 李卫见他面容微黑,身体结实,颇有勇武之风,道:“难不成二爷也喜欢舞刀弄枪?” 曹颂点点头,道:“正是,如今在家里,预备参加今科的武举。” 李卫听了,不由生出几分羡慕。早年他也曾打过武举的主意,但是骑射、步射这些不算什么,那篇策论却是拦路虎一般。 他虽然自幼家里也给请着先生,但是在学功课上,却是个石头脑袋。十来年下来,也不过是“三字经”、“百家姓”这些启蒙东西。 羡慕归羡慕,却是正事儿要紧,李卫想着,将方才搁在小几上的锦盒捧了,放在曹颂旁边,道:“二爷,曹大人的援手之恩,在下很是感激,这些只是在下的一点谢意,烦请二爷帮李卫转送。” 曹颂并不知李卫之前被顺天府羁押之事,还当时为了上月大街上那次,忙摆摆手,道:“李大哥无需客气,方才我说了,那天马车里的人是舍表亲,就算李大哥当时不在,哥哥也不会袖手旁观。何须为此道谢,这实在客气了!” 李卫放完锦盒,又将方才黄掌柜送的钱封搁在上面,道:“二爷误会,不是因那个,先前在下有点小麻烦,往衙门里吃了两天牢饭,还是曹大人的面子,将在下保了出来。” 曹颂是打小称霸江宁城的,到了京城,同兆佳府那边的几个表兄弟也没少干打架斗殴的事。不过是大家大了,晓得分寸,没出大纰漏罢了。 如今见李卫这副凶悍的模样,曹颂问道:“李大哥这是与人动拳头了?听李大哥的口音,像是两淮的,指定里衙门里的差役见大哥是外地人口音,诚心刁难了。衙门里的那些,都是狗眼看人低的主儿。” 李卫是性情好爽之人,不爱那些个扭扭捏捏的。 虽说因查**被封了铺面、人被抓了有些丢脸,但是他还是三言两语将前情说了,然后指了指那银封道:“伯爵府那边将在下当成曹大人的故交,很是给脸面,也特意使人赔情。只是,这却是有曹大人的人情在里面,在下已经承惠太大,可不好占这个便宜。” 李卫说得坦然,曹颂也就是听过就算,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听到对方是伯爵府时,点点头,自言自语道:“原来是他家啊,何须如此,倒显得生分。没看到出来,永胜行事倒是越来越有派儿。” 嘴里说着,曹颂心里却是暗骂自己没出息,也是二十来岁的人了,却是什么也不能帮上家里。 虽说晓得了前因后果,但是这些东西,曹颂也不好收,便笑着说道:“李大哥,甭管如何,就算要谢,也得等哥哥回来才显得诚心不是?这些东西先拿回去,等哥哥打热河回来再送也不迟!” 李卫是专程致谢来的,怎么肯收了东西走?两个大男人,又不好撕巴,说了几句,曹颂便也只能由他。 李卫既达成目的,也不多留,起身告辞。正好曹颂今日也是有事要出去,时间不多,便没有多挽留,送到大门口。 锦盒没封着,曹颂打开看了,见是个玉石摆件,拿出来瞅了两眼,便放回盒子里。这个东西,曹家可不缺,各房摆的不说,库房里也有很多。 看着那银封,曹颂迟疑了一下,终是打了开来。见总共有五百两的银票,他脸上立时添了不少喜色。 早先,他的零花除了月例银子,二十两以下还可在账房支取。去打二月里分灶,二房的开销都有兆佳氏把持,曹颂也没脸再去账房支银子。他晓得哥哥不会在意这个,但是也不愿意嫂子因此心里有芥蒂。 玉蜻她们几个已经回到府里,虽说玉蜻那边也有曹颂的一些私房银子,但是到了遇到正经事时,却是有些嫌不够了。偏巧哥哥又不在,也不好跟嫂子开口,他心里正着急。 虽说这笔钱,等哥哥回来,少不得要使人还了完颜家,或者是置办了差不多的回礼,但是曹颂还是决定拿来应应急。 曹颂出了府,骑马到了前门,挑了家最大的药铺,买了好大一包东西。什么老参、燕窝、冰片什么的,花费了将近百两银子。 墨书捧着满怀的东西,低头看了看,直咋舌,道:“二爷,这滋补之物,也不是米粮,咋还能十斤八斤的买?这要是补大发了,可咋办?” 曹颂见他拿着费劲,将上边的两包自己个儿拿了。 他出门,原是有两个长随的,只是今天他有要事,不想让人晓得。因此,他便寻了个由子,将两个长随打发走,身边只带了墨书一个出来。 主仆两个,带着大包小包上马,没有回曹府,而是往方家胡同去了。 这边胡同里有处旧宅子,是觉罗氏昔日的陪嫁房产,一个有些破旧的二进小院。 原是觉罗氏身边容养的老嬷嬷一家住,那老嬷嬷前些年已经过身了,这边只剩下儿子、媳妇、小孙女,已经放出籍来,并没有在董鄂府当差。 那嬷嬷的儿子叫常贵,三十来岁,同媳妇成亲十多年,只有一个姑娘,因是腊月里生的,小名就叫腊月儿,今年十三。 见老主人来了,这一家三口让出后院正房,搬到前院来。除了觉罗氏同静惠外,住进来的还有沈嬷嬷一家同静惠的丫鬟春儿。 噶礼家产,除了觉罗氏名下这宅子,已经全部入官,家人也要官卖。曹颙打发管家,将沈嬷嬷同春儿的手续给办了,因晓得沈嬷嬷还有儿子媳妇在那头,也一并花钱买下。 结果这边的宅子,上上下下的就住了十多口。 沈嬷嬷在觉罗氏身边侍候,她媳妇还有常贵家的在厨房,春儿同腊月在静惠身边侍候,沈嬷嬷的儿子同常贵两个就是看家、护院、加上门房、采买什么都算是了。 虽说收拾起来,这边宅子也有些过日子的模样,但是自打端午节开始,这边却是不太平了。 这京城习俗,各大宅门的采买,有时候并不是支付现银,多是记账,逢“三节”,既端午节、中秋节、年节时上来结账。 噶礼家被抄家,籍没,这外头的债务可是没清。 虽说老太太儿孙都没了,晚景廷可怜的,但是也没几个人同情。要是这老人家不捉夭,怎么会把家给败了? 头一回告状,断送了儿子的顶戴;再一回告状,却是儿子、媳妇、孙子都送了命。 虎毒不食子,对待自家骨肉能这般,这老太太有什么可同情的? 再说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就算是儿孙都没了,老太太也是董鄂家的人,哪儿是那么好赖账的…… 于是,自打端午节后,什么绸缎铺啊,肉铺啊、果子铺,各自打发收账的上门…… 第四百二十七章 还债 第四百二十七章还债 方家胡同,董鄂宅外。 几家铺面的外管事站在门口,后边跟着小厮牵骡子、牵驴的,将半条马路堵得严严实实。 觉罗氏那日从董鄂府出来时,只抱了个首饰匣子出来,里面能有多少物什?虽说她们祖孙刚到此处时,曹颙曾打发管家来送米粮之物,但是觉罗氏向来好强,又已经麻烦曹家颇为,哪里还有脸面继续占便宜,便都婉拒了。 老人家寻思变卖几件首饰,够开销就好,剩下的留着到时候给孙女置办嫁妆。虽说董鄂家败落,门当户对的亲事越发难寻,但是也不好让孙女两手空空地出门子。 哪想到出了刑部大牢没几日,老人家便害起病来。请了老几茬大夫,开了不少药方子,却始终不见效,只能用各种好药顶着。 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到了端午节,各个钱粮铺子就一窝蜂地往这边来。 正如那些人所想的,老太太即便告死了儿子孙子,也终是董鄂家的人不是,自然是要欠债还钱的。 就算其中有心善的,晓得这边没了男人支撑门户,只剩下祖孙两个,怪可怜的。但到底是买卖人家,同情归同情,银子归银子,谁家的本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觉罗氏行事方正,自不会赖账,便让沈德给这些铺面结账。 沈德就是沈嬷嬷的儿子,今年二十来岁,如今就负责些外出采买的事。 虽说觉罗氏将变卖首饰的银钱都交给沈德,让他将外头的债务清了,但是哪里能够呢? 像什么菜铺、油盐铺、果子铺、肉铺什么的还好说,从正月里到董鄂家出事前,四个月的功夫,有的二三十两,有的七八十两,还都能填补上。绸缎、首饰、茶叶、古玩这些却是大头,一时之间哪里有银子填上。 觉罗氏身子不好,众人也不敢告诉她。静惠曾往她姨母家走了一遭,伊尔根觉罗氏是不愿意外甥女出面还董鄂家的烂账的,毕竟噶礼还有亲生女儿在,哪里需要侄女还账。她的意思,是要接外甥女儿去富察府上,省得在外头吃苦受穷的,委屈了自己个儿。 静惠要守着祖母,怎么会自己个儿去投奔姨母?伊尔根觉罗氏见劝不过她,就帮衬了一百两银子,但是却也是还差好大个窟窿。 静惠急得没法子,想着要将祖母剩下的首饰变卖,但是没经过祖母首肯,也不敢轻易做主,便只能叫沈德、常贵他们跟外面的铺子说延期。 那些铺子的管事也瞧出来,董鄂家住着这小宅子,又只剩下老的老,小的小,怕是没什么银钱了。怕她们祖孙跑了,便打发人日夜在这边盯着,寻思能收回点儿是点儿。 曹颂晓得后,虽说将收在玉蜻那边的私房都拿来,又寻了两件摆设典当,凑了两三百两银子拿来,也只是还了个零头罢了,还有千余两的账。 今儿,曹颂骑马到来时,见董鄂家门口乱糟糟的,马路上不少街坊出来指指点点的,心里很是不痛快。 他勒了马缰,快行两步,喝道:“嘿,这是做什么,有没有点规矩了?” 那些常要帐的,因见曹颂来过两次,也算是认得他,晓得是曹家的二爷。见他衣着光鲜,大包小包的,看着很是阔绰的模样,这几个管事都笑着奉承着。 曹颂翻身下马,沈德已经凑上前牵了马缰。 董鄂家祖孙搬来这一个月,曹颂来了没有十遭,也有八遭,多是帮些七零八碎的小忙。沈德同他年岁差不多,两下里也不算生人。 董鄂家的外债,这些日子都在曹颂的心头压着,心里明镜似的。他站在门口,撸了撸袖子,望向眼前众人。 嗯,绸缎铺、首饰铺、茶叶铺、古玩铺,拢共四家,这边四个管事,看来是都来了。 这几个管事见了曹颂雄赳赳、气扬扬的模样,都有些发懵。他们虽说敢上门要债,却是不敢伸手动拳头的,毕竟对方是旗人。 曹颂来时已经想好了对策,转过头对沈德道:“请这几位前厅看茶,爷有话要交代!” 沈德见他如此,踌躇了一下。 他也晓得董鄂家如今到了这个地步,亲戚朋友都避着,这曹家这位二爷实是热心肠的好人。因此,他便对那几个管事道:“几位请随小的前厅看茶!” 几个管事有些面面相觑,墨书将那些补品药材都交给常贵,自己捧着银包跟在曹颂身后。这是方才刚在钱庄兑换出来的银子,曹颂收起了二十两,剩下的三百多两都在这里。 到了前厅,曹颂很是不客气,大剌剌地居中坐了,指了指两侧的几把椅子,让那几个管事落座。 少一时,沈德送了茶水上来。曹颂端起茶盏,两口三口饮尽,在外头逛了半晌,采买了不少东西,实出了不少汗。 放下茶盏,曹颂看了看众人,脸上全然没有往日的嬉笑神色,打着官腔道:“几位管事既是正经买卖人家出来的,那想必《大清律》是晓得的。这以子杀母,是十恶不赦,也是义绝。这律法上哪条规定,嫡母要为义绝之子还账的?” 几个管事也是因前面其他铺子要出银子,有了指望,才把着这里不松手的。如今,听曹颂的意思,见是不打算还账了,几个人都变了脸色。 有个管事堆着笑道:“曹二爷不能这么说,就算老太太不用给儿子还账,那不是还有侄小姐么?” 听提到静惠。曹颂心里一阵烦躁,脸色铁青,冷笑着看了那人一眼,道:“人生父母养,几位既然找到这里,那国公府的门第也该心里有数,那边还有个噶礼的亲闺女。这亲闺女逍遥自在,倒是要让侄女来还债,要不咱们往步军都统衙门评评礼去!” 几个管事的不过是欺软怕硬罢了,就算国公府那边再冷清,也是国公府邸,哪里是他们能上门的?这边只剩下两个妇道人家,没有男人支撑门户,他们才敢如此放肆。 现下,见曹颂说话越来越硬,几位管事有些不晓得该如何接茬了。 静了半晌,其中一个管事讪讪道:“曹二爷,这是董鄂家的事儿,既是老太太都说了要还咱们,那您也没有拦着的道理,是也不是?” 曹颂冷哼一声,看着众人,道:“晓得你们买卖人家,做生意有本钱的,不容易,老太太才如此心善。你们瞧瞧你们自己个儿,前几日刚还了二成,这两天又堵上门口,非要使人腻歪了,不还了,你们才知足,是不?” 几个管事见他口风松了,都笑着七嘴八舌奉承着。 曹颂被吵吵得头疼,拍了拍桌子,道:“都给爷闭嘴!” 屋子里立时安静下来,曹颂看了众人一眼,道:“爷出个道,你们要是愿意,就这么着;要是不愿意,那我就松手不管。你们要是再敢在门口呱燥,那爷直接使人请巡捕营的过来,告你们一个扰民之罪!”说到最后,面上带了几分寒色。 几位管事也晓得,这笔帐要是董鄂老太太不想给的话,他们也没辙。见有曹颂出面,也不敢惹恼他,皆道:“二爷,您说?” 曹颂用手指敲了敲桌子,道:“前几日几门四家的债还了二成两百四十两,如今还剩下八成九百六十两,眼下爷再还你们三成三百六十两。剩下的五成,则中秋三成,年节两成外加利钱。”说到这里,脸上带着几分不耐烦,道:“行,就写收条取银子;不行,就赶紧给爷滚蛋。爷还忙着,没功夫陪你们穷耗。” 话说到这个地步,几个管事哪里还有不肯依的?早先他们都以为收个三四成就了不地,其他的只能坏账了,如今这样,已经是好出太多。况且曹颂已经交代出来,不许他们再上门闹腾,他们多少也存了畏惧。 曹颂见众人都点头,心里有几分得意,喊是沈德取来纸笔,算了各家店铺的三成银钱,让几人打了收条,分了那包银子。 几个管事的有所收获,点头哈腰地走了。 曹颂从袖子里将刚才剩下的二十两银子掏出来,送到沈德手上,道:“这些银子你先收着,当成菜钱,老太太既病着,千万别在吃食上节省,也不差那几个钱。” 沈德却是不敢收,道:“二爷,这哪成?我们姑娘晓得了,要说的。” 曹颂感想要说话,就听门口有人道:“既是二表哥送来,那你就先收着。” 曹颂听到这声音,心下一颤,抬头望去,不是静惠是哪个? 静惠原就不胖,如今在觉罗氏床前侍疾,越发清减了,下巴尖尖的,看着甚是惹人怜爱。 曹颂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忙低下头,不敢再看,只觉得心“扑通”、“扑通”的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静惠看了一眼曹颂,强忍着心里酸楚,蹲了下去,道:“谢过二表哥了!” 曹颂微红着脸,有些手足无措,吱唔着道:“表妹别客气,快请起,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静惠应声起身,看了曹颂一眼,又生生地将眼神移开。 虽说早先心里也有些指望,但是时过境迁,她晓得门当户对的道理,也就歇了心思。 见静惠进了厅里,曹颂才晓得自己坐在主位上甚是失礼,忙侧身往一边站了,却是有些不晓得说什么。 静惠见他只站着,也不吱声,便道:“二表哥,请坐!” 曹颂听着这“二表哥”几个字,只觉得身子都要软了,迷迷糊糊地应着,胡乱寻了把椅子做了。 静惠没有马上落座,手里拿了只巴掌大的锦盒,思量了一回,道:“二表哥高义,静惠心里甚是感激。只是已经劳烦二表哥许多,实不好让二表哥破费,这里……”说着,上前两步,将手中的锦盒送上,道:“这里有两样首饰,是额娘所留之物,静惠……” 锦盒里,是一件和田白玉的弥勒挂件,一对金镶玉的白玉手镯。 这两样首饰不仅是静惠额娘的遗物,而且那挂件是她自幼不离身的。静惠实不愿意去典当或者变卖,但是也不好白白地花曹颂的银子,便将这个装了,拿出来。 曹颂已站起身来,看着锦盒里的首饰发愣,就听静惠道:“……静惠没什么能谢二表哥的,这两样首饰就送给二表哥,等表嫂进门后给表嫂添妆吧!” 曹颂听她如此说,只觉得心里堵得慌,使人透不上气来。 他慌乱地抬起头来,见静惠的神情淡然,身上流露出清冷孤寂,只觉得心疼得不行。 他不知不觉伸出手去,拉了她的手腕,喃喃道:“丑丫头!” 这还是大前年,众人在沂州时,曹颂淘气,欺负静惠时起的绰号。 静惠像是被针刺了一般,退后两步,从曹颂手中缩回手,咬了咬嘴唇,没有言声…… * 西城,曹府,槐院,上房。 兆佳氏坐在堂上,看着地上跪着的玉蜻,道:“说,二爷这是去哪儿了?你这奴婢别说不晓得,我是听说了的,自打玉蛛那狐媚没了后,二爷向来疼你呢……” 第四百二十八章 朝露 第四百二十八章朝露 虽说兆佳氏并没有高声,身边也没有站着凶神恶煞似的张嬷嬷,但是玉蜻不禁一激灵。数月前的痛楚,放佛又回到她身上。 说实话,她却是晓得曹颂的去向。 曹颂这些日子将私房都拿去了,还典当了东西。玉蜻就算没有开口闻讯,他也大致跟玉蜻说了。在他的心中,没有将玉蜻当外人,甚至还问了一些女儿家喜欢吃什么零嘴儿,耐烦用什么东西,云云。 虽说曹颂并没刻意说静惠如何、如何,但是玉蜻到底是女人家心细,见了其别别扭扭的模样,脸上又是一阵红,一阵青的,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对于董鄂静惠,早年大家一起在沂州道台府生活过两个来月,玉蜻对那位没什么架子的“表小姐”,也带着几分亲近。 晓得自己爷属意的是这位小姐,玉蜻心里虽然泛酸,但是却也带着几分庆幸。 瞧着这位小姐是个慈善人,要是真成了主母的话,自己的日子也不会太难熬。总比换成其他脾气不好的,自己生不如死强。 不过,随即她便晓得自己想拧了。就算是二爷看上又当什么,有个二太太在,将来还说不好。毕竟二太太可是掐着手指头算日子,等着定下自己的娘家侄女,怎么会因儿子喜欢谁,便改了主意? 董鄂小姐性子虽好,但是条件哪里比不得侍郎府的表小姐。董鄂家没有钱,董鄂小姐的容貌也只是清秀,听说侍郎府那位表小姐可是个美人儿。 这些话虽说心里有数,但是见曹颂兴致勃勃地为董鄂家筹划,玉蜻也不好触他的眉头,多费什么口舌。 虽说晓得曹颂的去处,八成就是那位董鄂小姐家了,但是知道归知道,玉蜻却不是搬弄口舌的人。她晓得自家那位爷的脾气,要是她现下真图爽快,说出不该说的,引得二太太闹将起来,最后里外不是人的怕还是自己个儿。 因此,玉蜻只能战战兢兢地回道:“太太,二爷是主子,奴婢怎么敢过问主子的去处?二爷心善……待奴婢宽厚些,奴婢也不敢逾越……” 兆佳氏只是晓得儿子最近有些不着家,怕他在外头鬼混,坏了名声,才巴巴地来问。原指望玉蜻作为屋里人,能说出两句什么,没想到她却是一问三不知。 兆佳氏才不会去管她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见她哆哆嗦嗦的模样,不禁皱了眉,想要呵斥几句。但是见她脸上的疤痕,兆佳氏又合了嘴。 她吸了口烟,寻思着儿子这是往哪儿去了,难道是嫌玉蜻成了丑八怪,被外头的野女人勾去了? 想到这里,兆佳氏心里生出一丝烦躁。 儿子是打肚子里钻出来的,小时候怕他被女人引着学坏,屋子不敢放颜色好的。这大了大了,不是也没防住? 八月里出孝,就算是同哥哥家定下亲事,也没有三两个月就抬人的,最快也要明年二、三月迎娶。儿子已经通晓人事儿,身强力壮的,让他大半年不碰女人,那哪里能禁得住? 想到这些,兆佳氏看看身边侍立的绿菊,想着是不是熬到八月就给她开脸。 她犹自瞎琢磨着,屋外突然传来“哒哒”的脚步声,就见梧桐苑的喜霞气喘吁吁地进来,带着哭腔道:“二太太,我们格格动了胎气……” 兆佳氏闻言,唬了一跳,忙站起身来,却是话有些说不利索。 这曹颙出门前,她可是打了保票的,这早晨过去瞧时还是好好的,怎么就动了胎气了? 她也来不及多琢磨,起身就往后走,一边拍着胸口,一边问道:“怎么动了胎气?这不早上还好好的,这是走路滑了?” 因她晓得初瑜每天都要在院子里溜达两圈,所以才这么问的。 喜霞哭着道:“是啊,早饭后还好好,中午歇了一觉也没什么。下晌格格的观音坠子链子折了,坠子落到地上碎了。格格心里不放心额驸,打发人往王府那边打听,却是没听到什么不好的。结果,方才就开始肚子疼了……” 兆佳氏听得稀里糊涂,问道:“什么观音坠子,那跟大爷有什么相干?” 喜霞回道:“听说是额驸自幼带的,成亲后给了格格带着。”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到了梧桐苑。紫晶同田氏得了信,也都到了。 叶嬷嬷已经带着人收拾出产房,众人皆知面容沉重,这离正经日子还差一个多月。 紫晶想要使人往王府那边送信,但是有兆佳氏在,也不好自专;等兆佳氏到了,才说出来。 兆佳氏自己是生了好几次孩子的人,晓得这生产就是女人的坎儿,早产更是要不得。初瑜身份贵重,她也不敢担干系,忙点头打发人往淳郡王府送信。 过了不到一个时辰,淳郡王福晋同侧福晋都到了…… * 庄先生也得了信,却不好进二门来,在前院也急得不行。这小半天过去了,怎么还没动静? 曹颙出京前,曾同庄先生说过自己六月中旬请假回京的消息。如今,庄先生也等不及初瑜生下来,他快步到了书房,提笔将初瑜今日胎动的情景说了,然后打发人将这封信送到太仆寺去,好随着公文一并发往热河…… * 热河,六部九卿行在。 曹颙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的,已经人事不醒。十六阿哥站在床前,面带急色地问太医道:“这都半天了,曹颙怎么还没醒了?” 太医坐在床前诊脉,也急得满脑子是汗。看着脉象并无凶险,怎么就不醒呢? 十六阿哥见太医不应声,只当曹颙真是凶险,眼前一黑,身子一列斜,差点没晕过去。幸好赵丰晓得他身上带着伤,一直小心在傍边盯着,见他如此,连忙上前扶助。 看着曹颙在床上生死未卜的模样,十六阿哥却是连肠子都要悔青了…… 今儿早上,圣驾出了避暑山庄行宫,在十里外行围,十六阿哥、十七阿哥等人都随同前往。曹颙如今挂着文职,可去可不去的。 十六阿哥见他整日里除了埋头处理公文,也不出去走动,就拉他同往。 等到了行围的地方,排好了围猎的位置。十六阿哥又有些懒了,打发侍卫长随们跟着去围猎,他拉着曹颙同十七阿哥落在后头,寻了个僻静地方坐了说话。 曹颙同十七阿哥也是懒得动的,自也是都自在着。 十六阿哥见曹颙不过半个多月的功夫,脸上多了不少肉,不禁笑着打趣道:“孚若,听说你每天入夜就歇,这才多少功夫,就富态成这样了!是不是,那个长夜漫漫,没有佳人《》啊……” 曹颙见十六阿哥拿腔拿调的模样,也不禁跟着笑了。 十六阿哥却是说着了,这以前初瑜身边,夫妻两个说说话,也能熬过不少功夫。这如今一个人在外头,连个说话人没有,到了晚上是有些冷清。 虽说翻了不少书来消磨时间,但是晚上多用油灯或者蜡烛,光线幽暗,看书极累眼睛。曹颙可不想为了消磨时间,在将好好的眼睛弄近视了,每晚翻了几页便放下。 曹颙没有反驳十六阿哥的话,十七阿哥在旁听了,却是带着几分不赞同地看了十六阿哥一眼,道:“十六哥,听说你收了两个民女?虽说身边多两个侍候的没什么,但是也要多保重身子啊!孚若是看着脸圆了些,十六哥却是清减不少,如今这连围猎也熬不住了!” 十六阿哥被十七阿哥说得没意思,摆了摆手,道:“行了,行了,服了你了,整天守着媳妇儿,变得婆婆妈妈的,话真多。我不过是昨晚歇得晚,有些个没精神罢了,身子骨好着呢!” 毕竟是兄长私事,点到为止即可,十七阿哥也不好多说,大家便转了话,提起来热河途中吃了那些烤鸡来。寻思着等一会儿行围完了,要上几只黄羊或者野鸡,好好地烤一烤,却也是好呢。 真是说什么,就来什么。这边十六阿哥刚提到黄羊后腿的上肉最好吃,便听到边上树林“唰唰”地动静,奔来几只黄羊。 十六阿哥见了,脸上露出欢喜来,忙向曹颙同十七阿哥做了噤声的收拾,支起弓箭,想要射一只。 那几只黄羊像是被人追赶似的,越来越近,十六阿哥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他还想着是不是用刀直接砍刀一个呢,就听到曹颙在耳边道:“小心!” 十六阿哥还没反应过来,曹颙已经抓了他的胳膊,将他拉到一边去。 就听“啊”一声,十七阿哥叫出声。刚才避闪中,正好有一只箭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去。 刚才三人呆着的地方,已经落地七八支箭支。 十六阿哥又惊又怒,喝道:“是哪个狗奴才,还不快给爷滚出……” 曹颙在旁听十六阿哥说话,晓得要坏事,想要拦着,已经来不急了。他只好伸出手去,一把将十六阿哥推到旁边去。 果不其然,就听到“唰唰”地箭支飞来,往十六阿哥刚才站着的地方射去。 曹颙见没有伤着十六阿哥,才松了口气,就见十六阿哥面带惊恐地往他这边来。他还没有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只觉得胸口一疼,已经中了一箭。 接下来的事,曹颙就不知道了…… * 避暑山庄,澹泊敬诚殿。 看着对面站着的十七阿哥,听完他将遇险的详情讲完,康熙的脸色甚是难看。虽说过后审查,那几个射箭的护军营士兵只说是“误射”,但是当时的情景并不是一箭两箭之事,哪里像是误射的? 不单单是一个曹颙的问题,十六阿哥同十七阿哥身上都有伤,到底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如此妄为? 要是目标不是几位皇子阿哥,是他这个皇帝呢? 康熙面容越发阴郁,对侍立的门口的魏珠道:“阿灵阿那个狗奴才到没到,到了让他给朕滚进来!“ 阿灵阿虽说没有用滚的,但是也差不多了,进了殿堂,立时跪下,带着几分惶恐道:“万岁爷,那几人刚才在侍卫处畏罪自尽了!” 康熙嘴角现出一丝冷笑,半晌没有应声,殿堂上静寂得骇人…… 曹颙是真累了,不是身体上累,而且精神累了。来到这世上十多年了,他好像活在各种算计同忧虑中,从不敢顺心所欲地生活。 他本是个懒人,勤快了这些年,想要歇歇却算正常的。因此,当十六阿哥在他床前一声声唤“曹颙”的时候,虽说他迷迷瞪瞪地像是听见了,但是却仍没有睁开眼。 他只觉得自己变成轻飘飘的,浑身松快多了。 好像是漫步在江宁织造府中,孙氏老太君拄着拐杖,满脸慈爱地对他道:“好孙儿,可想死祖母了,来,到祖母这里来……” 曹颙见了祖母的慈爱,心里暖暖乎乎的,想要上前去,但是又有些有什么放心不下似的,只觉得有些迈不动步…… 又好像是骑马行在京城的街头,就见宁春同他并肩而行,得意洋洋地说:“秋娘生了个大胖小子,我也有儿子了,孚若快跟哥哥去瞧瞧!” 曹颙听了,不由好笑。瞧他那高兴的模样,跟生了头生子似的,那府里的左成、左住兄弟难道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到底是心爱的女人生的,自是宝贝的不同其他儿女。曹颙想着田氏辛苦地拉扯孩子,还想要劝宁春两句,突然听见若有如无地听到有个声音道:“父亲……” 却是个小姑娘的声音,难道是宁春在外头的私生女?曹颙勒了马缰,四下里打量着,街上一下子寂静下来,就见胡同口站着一大一小,两个小人。 那个大的,不是初瑜是哪个? 曹颙心里甚是奇怪,她怎么站在马路上,手中牵着的小姑娘又是哪个? 曹颙勒马上前,就见初瑜牵着的那个小姑娘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甜甜一笑,道:“父亲……” 自己的闺女?曹颙惊得差得从马上掉下来。 这仔细一看,可不是么,脸型眉目都能找到自己同初瑜的影子。 “……不是还有一个月才生么?”曹颙有些糊涂了,下了马来,蹲在那小姑娘面前,摸了摸她的头,自言自语道:“难不成咱闺女是哪吒,见风就长……” 那女孩听了曹颙的话,眼睛弯成了月牙,抱着初瑜的腿,“咯咯”地笑着,笑声如银铃似的清脆。 曹颙看完小的,才想起嗔怪大的,见初瑜站在那里,皱眉道:“就算什了,也该做月子啊,怎么还巴巴地出来了?” 初瑜却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带着几分感伤道:“额驸不要初瑜了么,额驸这是要去哪儿?” 曹颙见她如此哀哀切切的,有些莫名其妙,道:“胡思乱想什么,不过是宁春添了儿子,喊我去喝酒罢了。”说到这里,才想起没使人回去说。 他拍了拍脑门道:“是啦,忘记使人回去说了,这算是我的不是。外头有风,你带着孩子先回去,我去看一眼就家里。” 初瑜却没有如往日般那样柔顺,一把拉了曹颙的胳膊,含泪道:“额驸要去,就带着初瑜一道去吧……” 曹颙见初瑜如此异常,有些奇怪,寻思着有什么好看的,也不急着这一日两日,又不是见不着了…… 见不着了,见不着了,曹颙突然明白过来哪里不对了,宁春已经没了…… 曹颙只觉得心里绞痛,一激灵,一下子醒了。 “曹颙,曹颙……这都第三天了,你可算是睁眼了……”曹颙还糊涂着,守在床边的十六阿哥已经哽咽出声。 * 京城,曹府,梧桐苑。 淳郡王福晋同侧福晋已经在这边守了两天,平郡王福晋昨日开始也守在这边了。京城好几位御医供奉在这边候着,兆佳氏中间熬得都晕过去一次。 从前日午后开始折腾,如今已经是第三天,孩子还没生下来。前天初瑜还痛得能喊能叫,今儿却是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 淳郡王福晋、侧福晋是初瑜的母亲,都在产房里照看着,两人的眼泪都是止不住。这世上的女人,多少人熬不过这道坎儿去…… 平郡王福晋同兆佳氏守在外堂上,也都是满脸担忧。曹颙他们夫妻伉俪情深,走前曹颙又特意请婶子同姐姐照应着,要是初瑜真有个万一,那后果实不堪设想。 就在众人几乎要绝望时,初瑜却动了动。淳郡王福晋忙叫叶嬷嬷拿来参片,搁在初瑜口中。 初瑜皱眉眉头,慢慢地睁开眼睛…… 待到日落时分,彩霞映天,就听得一声婴啼,孩子终于落地了。 收声婆子抱着孩子,对淳郡王福晋同侧福晋道:“恭喜几位福晋,添了个小格格,虽是小月份,却是分量不轻呢……” 虽说强笑着,但婆子的面上多少有些僵硬,因为大格格方才流了太多血,小的虽说出来的,大的未必平安呢。 几位福晋不敢轻忽,见初瑜闭着眼睛,面色惨白,也都骇得不行,忙放了帘子,请太医进来诊脉。 待到太医诊了脉,脸上却是有些凝重。 纳喇氏是生母,只觉得心疼万分,几乎要昏厥过去。淳郡王福晋也红着眼圈,将太医引到外屋,问道:“老供奉,大格格她如何……”说到这里,眼泪簌簌落下,哽咽着说不下去。 纳喇氏已经是忍不住,也哭出声来。 老太医见了,忙道:“大格格性命并没干系,请几位福晋无需担心。虽说因产后虚弱,但是好生调理,三两个月便也好了!” 听了这话,众人才放下心来。不过见老太医似乎还有话要讲的意思,淳郡王福晋擦了眼泪,道:“既是大格格性命没干系,可是还有其他不妥当的?” 老太医点点头,道:“虽说性命无碍,但是因伤身太过,怕是大格格日后难在有孕!” 虽说初瑜年纪轻轻的,不能再怀孕,确实不是好事,但是同性命比起来,毕竟是不幸中的万幸。如今他们小两口已经有子有女,就算是不能再生育嫡子嫡女,也不算什么大事。 众人心中都松了口气,只有平郡王福晋,想着弟弟向来专情,并没有其他通房、妾室,要是只有一个儿子,子息有些单薄,要是这胎生的也是儿子就好了。 那边,收生嬷嬷已经捧着初生的婴儿,用温水洗她身上的污秽…… 第四百二十九章 贵体 第四百二十九章贵体 虽说曹颙并没性命之虞,但是被一箭射入胸上,活罪是难免的。根据太医的意思,是伤了肺,有些“痰饮湿盛”,另外因心思重的缘故,“火郁内实”。 别的倒还好说,曹颙眼下最惦记的只有初瑜,实是那梦做得蹊跷,让人心惊。 庄先生使人通过衙门送来的信,在曹颙醒来那天便到了。 因信件走的是六部加快,这里面有谋私的行为,十六阿哥当然不会去计较那个。他听曹颙念叨了几次,自然也晓得曹颙放心不下京城待产的初瑜。 曹颙都是隔日收到家书的,这醒来后尚不曾收到家书,也甚不安心。只是他伤得不轻,太医又在方子里加上安神的药,故此清醒的时候少,昏睡的时候多。 幸好才过两日,曹府的管家曹方便到热河报喜,十六阿哥方算是安下心来。 这时,已经进了六月,曹颙躺在床上,听说初瑜五月二十九酉时添了个闺女,又喜又忧:喜的是真添了个闺女,这下子终算是儿女双全了;忧心的是初瑜早产一个月,怕她的身体受不住。 虽说他想到回京,但是如今伤口未愈,怎么能成行? 也不知十六阿哥怎么说的,从康熙那边求了不少御用人参鹿茸什么的,叫人快马送回京城去了。 曹颙只能养着,按照太医的意思,总要养个旬月才能动身。 这日,他的住处却是来了位贵客,不是旁个,竟是前年下嫁到科尔沁的多罗格格宝雅。 见曹颙躺在床上,面上苍白的模样,宝雅不禁摇摇头,道:“曹颙,你这……怎么老是伤着啊?越是大了,越是金贵了,连出去围猎,都能误伤,笨也不笨?” 那日,从围场上,将人事不知的曹颙与浑身是血的十六阿哥抬出来时,有不少人看见,瞒也瞒不住,便只能道是“误伤”了。 曹颙苦笑,自己也不愿如此。 细看宝雅,虽则肤色看着不如昔年白皙,但却是满有精神气儿,瞅着反倒是比在京城时壮实。她次来穿了一身宝蓝色旗装,套着花白色比甲,端庄中不失灵秀。 曹颙指了指床前的凳子,请宝雅坐了,问道:“这是见天儿跑马了?看着满脸红光的,倒是比京城时精神。” 宝雅笑着点点头,道:“见天儿倒算不上,十天八天地溜上一圈儿是有的。我如今有匹小黄马,是下人从野马群里套来的,脚程才好呢,并不比苏赫巴鲁那年套的差。” 因说起往事,宝雅面上现出怀念之色,半晌方省过神来,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苏赫巴鲁是科尔沁左翼中旗达尔罕王的三子,前两年曾在京里当差,如今已经带着媳妇孩子回科尔沁了。 听宝雅提起苏赫巴鲁,曹颙便顺着话问道:“对了,苏赫巴鲁是左翼中旗,你们是左翼后旗,都在科尔沁呢,中间隔得远不?” 宝雅稍加思索,回道:“虽说两个旗草场挨着,但是王府驻地可不近,快马也要两三天的功夫。不过,去年那达慕时,我倒是见到苏赫巴鲁了。如今说话利索许多了,听说是他夫人费了心思,帮他扳过来的。” 干坐着无聊,宝雅见圆桌上放着几枚香瓜,寻帕子擦了手,拿了一个过来,用随身带着的蒙古刀削了皮,切了半块,用刀尖挑着递给曹颙。 曹颙见她这般熟练的模样,不禁诧异,笑着接过,道:“这就是嫁人的好处?咱们宝格格也学会侍候人了。” 宝雅将剩下的半块香瓜用帕子托着,自己个儿吃了。 听曹颙打趣她,她带着几分得意道:“现如今,我也是做了额娘了,自然什么都会的。别说是切个瓜,就是我家阿尔斯楞小衣服小袄儿什么的,也都是我亲手缝制呢。” 曹颙随扈几次,对蒙古语也晓得些,这“阿尔斯楞”是蒙语狮子的意思:“这是你起的?好气派的名字!” 宝雅使劲地点点头:“自然是我起的,阿尔斯楞可壮实了,如今已经一岁半,满地跑了。只是来朝拜万岁爷路途远了些,不好带他来。总要他六、七岁了,才好往热河领。” 说起孩子,宝雅想起一事,道:“方才来之前见过十六叔了,听说你前几日添了个闺女,却是要给你道喜了。我这做姨母的,也要预备份厚礼才好。” 说起礼来,曹颙想起平郡王府送的那些个东西,道:“预备不预备的先等等,倒是我这边儿,姐姐姐夫可给你捎了不老少东西呢。” 宝雅听说有东西,自是欢喜,叫曹颙立时打发人送上来。 大包小包,不少盒子匣子的,多是宝雅早年喜欢的吃穿把玩的东西,剩下的就是给小王子的各色玩具。 宝雅看着东西,眼睛有些湿了,侧过身去,试了眼,笑着道:“哥哥嫂子真是的,还当我是小姑娘呢,就爱这些个东西。听说哥哥嫂子年前添了位格格,我已经去信同嫂子说了,若是往后留在京中也就罢了;要是也往蒙古来,就求宫里恩典,指给我做媳妇儿。” 孩子还在襁褓中,就说起亲来,怎么能当真?曹颙听了,只是笑笑,没有应声。 宝雅不满地瞪他一眼,道:“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自是疼得骨子里,你不用笑我,就是初瑜指定也是待儿子如命根子的。” 曹颙听了,想起天佑当初刚跟着祖父祖母去江宁时,初瑜夜夜睡不安稳,心里甚是内疚。 宝雅话说出口,才想起曹家的长孙并不是在京城,而是在江宁,忙转了话道:“不止侄女那边儿,就是你们家我这个大外甥女,我也惦记啦。到时看哪个长得好,就说给我家阿尔斯楞,实不行,就给那小家伙说两房媳妇儿。” 对自己的闺女,曹颙还没见着,但是只要想想,也是疼到心眼儿里。虽晓得宝雅说的是玩笑话,但曹颙还是笑着说道:“赶紧歇了那个心思,我那宝贝闺女,往后就守在眼么前儿,招个女婿上门,就挨门住着。” 宝雅笑着道:“谁家的闺女生下来,父母不是这般盘算的,以为独独就你这般?倒显得你多稀罕闺女似的。” 曹颙伤还未好利落,又一连说了四、五句话,却是有些喘。 宝雅见他精神不足,也不好多扰他。再者,虽说是实在亲戚,毕竟男女有别,屋里屋外,十来个丫鬟婆子守着,说话也不自在。 又说了两句闲话,宝雅便叫人大包小包地带着平王府的东西,回自家在热河的别院去了。 虽说宝雅自打进门开始都带了笑,但是走时的背影却透着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冷清。 曹颙想着宝雅过去在京城的岁月,想到如今已经残疾的柳子丹,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曹颙也乏了,小满扶着他躺了。迷迷糊糊中,他还寻思着,自己的闺女,说什么也不能让她嫁这么远…… * 西城,曹府,梧桐苑。 今儿是长女“洗三”的日子,初瑜的精神也好些。只是因伤身太过,她现下还无法亲自奶孩子,淳郡王府那边,从旗下人里寻了两个妥当的**送过来,先带着。 这几日,初瑜每次醒来时,必问曹颙的音讯,除了这个,就是看自己的女儿了。 当初天佑出生时,是生了没多少功夫便睁眼的;这次女儿出生后,却是三天,还没有睁眼。 初瑜心里惶恐,悠地睁开了眼睛,初瑜这才放下心来。 * 不说曹颙夫妻两个,相隔两地,如何两下里惦记。十六阿哥在热河,已经是四下点火了。 如何能不恼,当曹颙这边脱了性命安危,十六阿哥想起当时的情景来,也甚是后怕。身为尊贵的皇子,他从没想过死亡会离他这般近。 就算当时避闪的急,他的手臂上也生生地挨了一箭。如今,这其中乱七八糟的事还没查出,那几个涉案的护军营的兵丁就已经“畏罪自尽”,竟是连气儿都没地方出了。 难道这箭就白挨了?十六阿哥怎么肯息事宁人。在御前闹了一番,那几个护军营的兵丁虽然死了,但是其家属全部籍没,成年男人全部流放,女人同孩子为奴。 不仅那几个涉案兵丁,其上边的护军参领、副都统也都以失职论罪。阿灵阿因看护不当,使得罪人自尽,也被罚俸一年。 十六阿哥的性子不是爱张扬的,但是却无法咽下这口气。被人当成猎物的感觉很不好,那种感觉每每回想起来,也是使人汗毛耸立。 经此一事,其他几位随扈的阿哥也都战战兢兢,出入随从增加了几倍不止。当然,其他几位阿哥心思各异。 三阿哥是读多了书的,满脑子都是历朝历代的各种阴谋。不管那几位护军是不是真“误射”,在他眼中,这绝对是有猫腻。 十六阿哥虽说向来同夺嫡不沾边,但是他在皇父面前也有几分份量。自打十三阿哥“休养”后,每年出巡,次次都随扈的就只有十六阿哥了。 十六阿哥添了小阿哥同小格格时,皇父都给了重赏。王嫔娘娘如今虽说年纪不轻了,但是至今仍有几分圣眷。 虽说未必要十六阿哥的性命,但是或许这不过是个引子,故意混淆视线的,对方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剩下的几位皇子阿哥中呢? 毕竟,有机会登上储位的三个,如今都在热河了。论长,有他三阿哥;论贵,有皇后养子四阿哥;论贤,有着好人缘的老八在。 不管干掉了哪个,对于剩下的两个都大有益处。 伤了小十六,是不小心打草惊蛇,还是故意要闹出这场御前官司来,制造混乱? 三阿哥是惜命之人,自是舍不得自己涉险,于是除了必要的出行外,都是守在园子里不待挪窝的。就算要出行,俱是摆足了阵仗,侍卫也加倍,护得严严实实。 对于三阿哥的行为,四阿哥自是看在眼中,也带着几分不屑。十六阿哥的事儿是蹊跷,却是也不用这般惺惺作态剖白自己。 四阿哥羡慕,十六阿哥身边有个曹颙在。要是十三弟在旁边,遇到这样的情形,也会替他挡箭吧? 但是,四阿哥却觉得不对起来,不只是他,连带着亲随护卫也有异样感觉,那就是有人在偷窥。像是有不知道的人,在暗中盯着四阿哥的园子,每次出门也有人尾随在后,动作还极为敏捷。 王府侍卫这边也怕了,这要是出点儿什么闪失,可不是闹着玩的。 四阿哥不信邪,难不成还真有人有胆子敢在热河谋害皇子?他不同意加侍卫,但是最后连四福晋那拉氏都出面了,他不愿让福晋担心,就只有依了。 八阿哥虽说也战战兢兢,但是既没像三阿哥那样想得多,也没有像四阿哥那般察觉异常。但是两位哥哥都添了侍卫后,他这边不添的话,就显得有些碍眼了,于是也添加。 澹泊敬诚殿里,康熙听说了几个阿哥的情形,只是冷哼一声,对御前之人道:“是否查出了,同四阿哥那边可有什么瓜葛?” 御前跪着的,正是领侍卫内大臣傅尔丹,俯首回道:“回万岁爷的话,虽说那几人确是镶白旗的,与四阿哥同属一参领,却不是四阿哥属下佐领。四阿哥园子处,这几日奴才也使人盯了,并无异常之处……” 第四百三十章 伏天 第四百三十章伏天 不知不觉中,热河气氛变得诡异起来。 六月初六,圣旨下,原任户部尚书希福纳叩阍之案有了处置。希福纳门下敢勒索主子的几个奴才,全部斩监候;涉案内侍逐一夹讯,虽讹诈皆虚,但身为太监,干涉外事,往来希福纳之家,殊属凶恶,亦照为从例,绞监候;明图等与希福纳质对,并无讹诈实迹,俱无庸议。 其实说白了,就是一句话,涉案的家奴斩,太监统统绞,其他世家子弟则都脱了干系。 苦主希福纳在叩阍期间,又被其家奴虎儿首告,言其在户部尚书任上时“侵盗库银”。 刑部经过审理,查审情实,其侵库银九万七千两照数追取入官。当初户部相关的几位属官,因知情不首,俱著革职。 希福纳原是拟了“斩监候,秋后处决”,因康熙体恤老臣,仍是网开一面,著从宽免死。 虽说那被判了绞监候的太监中,有自己的奴才,面上没光彩,但是最初十六阿哥并没有放在心上。 不想,到了六月中旬,却是渐渐有流言出来,道是几个小阿哥“妄行”。 十六阿哥气得直仰脖儿,这自古以来主子的事儿有奴才背着,没听说奴才的事儿倒要主子来背的。就算那两个狗奴才做了混账事,也未必是他纵的。 只是,这实是没地方说理去,他便也只能在曹颙面前唠叨两句。 想到这“小阿哥”里,还实打实地包括九阿哥、十阿哥同十四阿哥,十六阿哥便越发觉得自己冤了。 确实有肆意妄行、逼死人命的,可说到底也不是他啊。 曹颙看他在地上转磨磨,越说越不甘的样子,看了看边上坐着的十七阿哥,摇了摇头,脸上现出几分无奈来。 该劝的都劝到,剩下的就得他自己想明白了。 虽说是爱面子,但是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往后更严厉地约束身边的人就是。 十七阿哥被转得发晕,忙摆摆手,道:“十六哥,甭转了,这大伏天的,您也不怕折腾出一身汗来。” 十六阿哥闻言,止了脚步,看了十七阿哥一眼,道:“哼,这次倒是便宜了你!你别说着轻省,这往后哥哥就要背着个混蛋恶霸的恶名了,我怎能不恼?” 十七阿哥手里拿了个桃子,使劲地咬了一口,道:“我哪能同十六哥比,谁不晓得皇阿玛如今最疼十六哥?我却是没那个份量,就算我真缺银子,打发下边人出去划拉,也未必有人买账。” 十六阿哥却不耐烦听这些,寻了把椅子坐下,道:“你这吃的是桃儿还是梨?这话说的怪酸的。什么疼不疼的,不过是我勤快,常往皇阿玛身边溜达两圈,不像你们,各个躲得老远。” 十七阿哥没有再说话,只是从边上的冰盘子里寻了个顶大个儿的桃子,送到十六阿哥眼跟前。 十六阿哥接过,咬了一口,直觉得又凉又甜,甚是好吃。 “这天可是越发热了,孚若你叫人勤翻着点儿,别起了痱疮。”十六阿哥看着床上的曹颙,道。 曹颙躺了六、七日,整日里各种补药滋补着,脸上已经红润起来。 听了十六阿哥的的话,他点点头,道:“嗯,晓得,不睡的时候,自己也动了动。约莫着,再过五、六日便能下地了。反正我这样,也不能随扈往蒙古去,要是能赶在闺女满月前回京,那实是大善。” 十七阿哥是前年成亲的,如今已经三年,却还没有一儿半女,对孩子正是稀罕的时候。听了曹颙的话,他侧过身子,巴巴地道:“孚若,你这闺女给我做干女儿吧,没事儿也抱着多往宫里走走。” 曹颙见他满脸期待的模样,真有些不忍拒绝。不过,这辈分怎么算?从初瑜那边算起来,这孩子是十七阿哥的侄孙女儿。 “得得得,这可差着辈儿了,你不怕七哥晓得了踢你?”十六阿哥在旁开口道。 十七阿哥这方省过来,还得顾忌七阿哥那边,很是沮丧地叹了口气。随即,他想起十六阿哥也有个闺女呢,便又堆起笑腆着脸道:“十六哥,您弟妹也稀罕孩子呢,要不等回京了,您那边儿的大格格叫我们稀罕几天?” 十六阿哥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脑门,道:“尽说浑话,是孩子呢,又不似小猫小狗,见个人就要。我家大格格,你是甭指望了,四嫂要认下呢,说瞅着亲。” 十七阿哥讪讪的,使劲了咬了两口桃子,不再言语…… * 因已经入伏,连日甚热,康熙在六月十三下谕旨:大臣等早朝毕即令散去,免其晚朝,伊等俱在此环居,如有差遣往召可也,侍卫等亦如之,巡守及执事人等除值班外,亦著免到。 这样一来,清闲的不止十六阿哥同十七阿哥,连带着四阿哥这样的部务阿哥也不过是每天早朝点个卯,剩下大半日功夫尽是清闲。 四阿哥除了在王府的园子里避暑,就是往周遭的几个喇嘛庙,听几个大和尚念经,日子也过得甚是悠哉。 差事少了,四阿哥每晚陪着福晋们的功夫便多了。 随着到这边的是他的嫡福晋那拉氏同侧福晋年氏,一个是发妻,一个是新欢,四阿哥不偏不倚,每人房里留宿一晚。 嫡子弘晖早夭,是四福晋那拉氏心里的痛。虽然已经是将四十的人,但是她心里仍盼着有个万一,天幸再赐给小阿哥或者小格格给她。因此,倒是丢开素日的矜持,尽心尽意地侍候丈夫。 想要孩子的却不仅四福晋一个,年氏自然也是盼着的。她十五岁入府,如今已经过了六年。虽说这六年中,四阿哥对她也算是宠爱,但是却始终没有一儿半女。 李氏之所以敢那般狂妄,还不是倚仗着自己有个三阿哥弘时? 嫡福晋没有儿子,李氏所出的弘时是雍亲王府实际的长子。虽说钮轱辘氏同耿氏两个也生了小阿哥,但是两人位分低,小阿哥的年纪又比弘时小了十来岁,任是谁瞧着,弘时也是王府世子的不二人选。 就算年氏原来年纪小,只是想要丈夫的宠爱,眼瞅着在王府待了五六年,却也晓得儿子的重要。 要是自己生不出儿子,真由着弘时成了世子,凭着李氏的那种德行,还能有了她的好去? 如今在热河,刚好只有她同福晋两个侍候,年氏自然也抓紧机会,小意温柔,一心盼着能有个孩子。 四阿哥虽说身形高大威武,但是在两个福晋的全力“服侍”下,也有些清减了。 幸好因在伏天,不少人苦夏,四阿哥就算瘦些,也不甚明显。 不过,也有心里明白的。毕竟,四阿哥是眼下发青,同别人苦夏,不耐烦吃饭,细微之处还是有所差别。 这不,康熙就使近侍魏珠送来五子衍宗丸来。 这五子衍宗丸,成分是枸杞子、菟丝子、覆盆子、五味子、车前子,功能是补肾益精。 四阿哥神色怪异地接了赏赐,却是有些不晓得该如何谢恩。皇父这是体恤他辛苦,还是在讥讽他整日里沉迷女色? 魏珠对四阿哥这位冷面阿哥素来带着几分畏惧的,眼下硬着头皮过来送这个,心里也是突突的,生怕四阿哥碍不下面子,连带自己一块儿怪罪上。 幸好,四阿哥像是被这“赏赐”给惊住了,没想那许多。 魏珠正想着寻个什么由头开溜,就听四阿哥道:“除了赏赐本王,皇阿玛可还赏赐了其他阿哥?” 魏珠躬身道:“这个奴婢却是不晓得了……”见四阿哥脸色不好,他接着又道:“只是,奴才出来前,并未见其他人领旨出来。” 四阿哥的脸色仍是阴郁一片,他点点头,打发人给魏珠封银封。 他的东西,魏珠还真有几分不敢收,但是也没胆子拒绝,强笑着谢过赏赐,回山庄复旨去了。 四阿哥看着锦盒里盛着的十来枚药丸,突然咳了起来。 不管做如何想,四阿哥还是早晚一粒,乖乖地将这些药丸都给服了。 在收到赐药的那一刻,他心里甚至还想着,这药里是不是有毒。但是随后他就晓得,不管有没有毒,既然是皇父钦赐,别说是药,就是砒霜也只有吃的份儿。 四阿哥的面容仍有些清减,那拉氏同年氏的脸色却越来越红润。 到底是结发夫妻,那拉氏实有些不忍心,便见天儿的用老参炖母鸡来给四阿哥滋补。 四阿哥本就是茹素惯了的人,哪里经得起这般油腻? 结果上吐下泻,折腾了一个晚上,四阿哥终于病倒了。太医来诊过,只说是有些湿热之症,加上肾水不足,叫戒房事,清清肠胃。 四阿哥羞愤难挡,他都要将四十的人,还要背着纵欲的名声么?自是勒令太医封口,不许随意使人说之。 无奈,太医院那边自有章程。何时何地,哪位太医出诊,方子如何,都在有记载的。 四阿哥心里晓得这些,却也没法子。 不过,真正能有权力往太医院那边查记录的有几个?外头的人,自是不晓得四阿哥做病的缘故。 前些日子十六阿哥刚被“误射”,这不过一个月的功夫,四阿哥又“病”了,自是有凑趣儿的人将两件事联系到一块儿。渐渐的,竟然有流言出来,皆道是四阿哥“中毒”了。 六月的热河,就是一个乱。 避暑山庄行宫那边,又是有饭上人差事不精心,去河边取了腥硬之鱼;又有值夜的太监聚赌,抓了两三伙,都严加惩处了。 不单是行宫里乱,就是热河县城,也不甚太平。 热河是没有城墙的,因周围都有驻军把守,所以宵禁并不像其他城里那般严。加上适逢盛夏,天怪热的,因此不少买卖人晚上出来支摊子做点小生意。 却是接连出了好几次,商人被抢银子的事儿,最后竟闹到御前。 敢在热河如此放肆的,除了周围八旗驻军,还能有谁呢? 只是有蒙古诸王在此,康熙也不好直接申饬八旗护军,便只能下旨,叫外头严厉执行宵禁的政策,省得再有其他买卖人受损。 这边商人的事才了结,又有**班禅额尔德尼使臣堪布罗布藏策累、**喇嘛使臣囊苏策妄喇布坦、拉藏汗使臣呼拉齐等到热河来纳贡、请圣安。 原本曹颙对藏传佛教神秘的转世制度还有几分探奇之心,毕竟这世上无法解释清楚的事情有许多,但自打晓得**那边反对拉藏汗的三大寺寻了七世**出来后,他便也兴致寥寥了。 佛家转世,有没有不好说,但论起如今**那边儿的“转世”,却是要跟着**贵族同喇嘛们的利益勾在一起。 需要个活佛的时候,就算那个传闻中“病逝”青海湖畔的花心喇嘛依旧悠然自得地活在阿拉善,这边儿竟也能选出个稚龄的转世灵童来…… 一切都同曹颙无干,因为他身子已经渐好了。休养的假,无需他递折子,康熙早已下旨让他好生调养。 六月二十三,曹颙提前结束随扈,离开热河,返程回京…… 第四百三十一章 光华 第四百三十一章光华 热河到京城有四百余里,曹颙有伤在身,自然不会是来时那样跟着圣驾每日三十里、四十里的。顺着官道而行,因着他伤口尚未痊愈,不可太过颠簸,又忌暑热,便是每日天蒙蒙亮便开始赶路,日出后缓速慢行,晌午略歇,日偏西再行直至日落方歇。 因夏日天长,五天下来,曹颙一行终于赶在六月二十八日关城门前进了京城。 曹颙坐在马车里,丝毫不觉得暑热,明日是闺女满月呢。这巴巴地赶回来,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因曹颙不愿家人担心,负伤之事只告诉了庄先生,在给初瑜的家书中并未提及。就是前些日子往热河送信的曹方,曹颙也特意嘱咐过,不许对府里这边人说知。因此,府里这边,也没有人会想到曹颙能提前回来。 见曹颙回来,立时有人往几位管家处送信,曹忠、曹方等人都出来。 曹颙照离京前相比,差距不大,只是面容有些清减。曹忠不晓得实情,只当曹颙是为小姐满月回来的,喜不胜收。 只有曹方,月初去热河送信时,刚好见到曹颙卧床的模样儿。虽说如今看着已经大好了,但是想想还是使得他们这些做奴才的害怕。他吭哧着,将小满叫到一边儿,细细地问了曹颙的身子如何,晓得确实渐好了,无大碍了,才算是放心。 庄先生已经得了信儿,快步迎出来。 曹颙笑着点点头,道:“先生,我回来了!” 庄先生上前两步,把着曹颙的胳膊,细细上下打量了一遭,瞧着他并无大碍,方才使劲地点点头,道:“嗯,嗯,回来就好!”可是声音却已经带了颤音。 不过旬月未见,庄先生的白发就多了不少,曹颙心里不由生出愧疚之心来。为了他的缘故,又累得庄先生跟着操心了。 说话间,众人簇拥着曹颙进了院子,曹颂得了消息,大踏步的出来。见了曹颙,他却只剩下傻笑,满心欢喜地说不出话来。 庄先生怕曹颙站久了,累着,对他说道:“这一路上想必也劳乏,先回去歇着,再好好看看闺女,有话明儿再说。” 曹颙也是惦记着初瑜娘俩呢,点点头,跟着曹颂两个进二门。 曹颂见曹颙走路缓慢,面色也有些不对,止住脚步,道:“哥哥这是累了,我扶您?” 曹颙摆摆手,道:“没事儿,许是方才走快了,慢点儿就好!” 曹颂迟疑了一下,带着几分关切问道:“哥哥这是受伤了?” 曹颙苦笑道:“你听谁说什么了?” “庄先生前些日子有些不对呢,自打收了哥哥的信,很是阴郁,府里往来的人也多些。就是曹方,打热河回来后,也都忧心忡忡的。”曹颂带着几分揣测道:“难道,真是哥哥伤着了?这又是哪个混账王八蛋?”说到最后,他到了几分恼意。 这已经是将到芍院里,曹颙拍了拍曹颙的肩膀,道:“噤声,别吓到二婶同你嫂子。不过是小伤,已经养得差不离儿了,别闹出来,传到南边儿去,又要害得你大伯伯母担心。” 曹颂点点头,近前一步,要搀扶曹颙。 曹颙笑道:“拉倒,拉倒,何至于此。” 因没见曹硕、曹项兄弟两个,曹颙问道:“小三、小四还在园子那头儿?就两个半大小子,不使人看着能成么?” 曹颂回道:“他们两个说那头园子僻静,适合读书呢,不愿意回城里来。反正门房那边,已经同吴茂说了,轻易不放他们两个出门。” 说话间,兄弟两个进了芍院。 兆佳氏却是连抽烟的兴致也没了,坐在炕上,神色复杂,不晓得想什么。绿菊侍立在一旁,心里叹了口气。 “哎,这不是叫人愁得慌!”兆佳氏长吁了口气,自言自语道。 刚好被走到廊下的曹颂听见,笑着问道:“母亲,有什么愁得慌的?” “还不是你嫂子那头儿……”兆佳氏随口应着,说到一半,却是刚好进曹颙见来,立时收了口。 曹颙只当她是跟曹颂抱怨初瑜,并没有放在心上。有句老话,叫不聋不哑,不做家翁。曹颙虽不是家翁,但是也算是一家之主。对于这些私下里抱怨的小话,自是不会放在心里。 兆佳氏的笑容有些僵,讪讪道:“是大爷回来了,这……赶紧坐了说话……” 曹颙应声坐了,道:“侄儿听初瑜家书里说了,这些日子初瑜那边儿,还多亏了二太太照看,才能母女平安。” 兆佳氏脸上却不见欢喜,皱着眉头,犹豫再三,终还是开口说道:“颙哥儿,有件事,你怕是要想开些个才好。” 是为了男孩儿,女孩儿的缘故?曹颙心里有些疑惑。说句实在话,他是真心为添了女儿高兴,并没有因不是儿子而有什么遗憾。 在他心中,却是女儿刚好,要是儿子的话,时时想起天佑来,两相对比,多让人挂心。 兆佳氏迟疑了半晌,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我还是先跟你说了吧,省得你一会儿回了院子,再有什么不对的来。不管如何,这怨不得侄儿媳妇,她生了三天才生出这个闺女,也是挣命一般,要是你敢埋怨她,我这做婶子的定是不依的。”说到最后,她脸上甚是郑重。 曹颙不晓得她到底要说什么,只是听着这话,心不由的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可是孩子有什么不妥当?” 兆佳氏听了,眼圈已经红了,慢慢地点了点头,道:“多好的一个大胖姑娘,胳膊长,腿长,已经使人批过八字了,是个富贵命呢。只是,只是……孩子的眼睛不大好……” 曹颙只觉得心一紧,嗓子眼有些腥咸,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曹颂在旁听了,已经立时从座位上起来,急问道:“母亲,洗三那天看着不是好好的么?这……这……前些日子太医过来的,竟不是为了嫂子,是为了大侄女么?” 曹颙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对兆佳氏道:“二婶,我先过去瞧瞧,不管怎么不好,也都是我的闺女不是?” 或许只为了兆佳氏护着初瑜的那句话,使得曹颙自然而然地改了口。 “嗯,嗯!去吧,去吧,好好劝慰劝慰你媳妇儿,她身子本不好,这些日子又伤神。”兆佳氏从炕上起身,送曹颙到廊下。 看着曹颙出了院子,兆佳氏才转身回房,曹颂已经迫不及待地问道:“母亲,大侄女眼睛咋不大好了,那再请太医啊?” “请再好的太医来又能如何,那孩子像是天瞎!”兆佳氏闷闷地说道。 曹颂已经是听傻了,半晌方喃喃道:“嫂子可怎么办,岂不是要哭死……” * 在将要到梧桐苑时,曹颙有些不敢迈步。他的心中,说不出的悔恨。早看着初瑜这次怀孕异样,为何还随扈去热河。是自己沉迷于名利,怕影响了升官,才不肯出京前请假的么? 自己到底做什么,庸庸碌碌,却似连妻儿都看护不住,他不是混蛋是什么? 梧桐苑里,并没有曹颙想象中的阴云漫布。两个小丫头在给梧桐树浇水,喜烟同喜霞两个刚好挑了帘子出来,见曹颙进来,众人皆俯身请安。 曹颙摆摆手,示意众人起身,自己强撑着疾步进了屋子。 初瑜穿着一身水蓝色旗装,俏生生地站在西屋门口。看到曹颙的那刻,她眼睛弯弯,露出满心欢喜来:“额驸回来了!” 曹颙没用立时应声,而是快走两步上前,将初瑜搂住怀里。因用的力气大,不小心拉动他胸口的伤口,他却是浑然未觉。 伤口顾不得,只是心疼,心疼他可怜的小妻子。 过了好半晌,他才笑着说道:“我回来了!” 初瑜的眼睛酸涩难挡,但是却强忍着没有让自己流出泪,仰着头,笑着道:“额驸,我生了个女儿。” 曹颙使劲地点点头,道:“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做梦都梦到咱们闺女叫我父亲了!” 初瑜的眼泪再也忍不住,簌簌落下,却怕曹颙看见,低着头,道:“额驸喜欢女儿么?” 曹颙想着她还没出月子,怕她站在这里见风,揽着她的肩膀进了西屋。 叶嬷嬷同个年轻的妇人站在炕边,炕上放着一个摇篮。 见到曹颙的那刻,叶嬷嬷嘎巴嘎巴嘴,想要说什么,也没说出来。 曹颙已经扶着初瑜到炕边坐下,对于摇篮里的那个婴儿,他竟是存了几分畏惧,有些不敢去看。 叶嬷嬷见初瑜神色,晓得他们小两口有话要说,便俯了俯身,带着那妇人退了下去。 初瑜已经拭了泪,转身从摇篮里抱过孩子,看着她的小脸,看着她灰白的眸子,身子不由得微微战栗。 曹颙伸出手去,笑着道:“我来抱!” 初瑜抬起头来,神情有些茫然。曹颙笑着点点头,从初瑜的手中小心地接过孩子,像是捧着个稀世珍宝般横在胸前。 虽说明天才满月,但是曹颙眼中,自己的闺女已经是个小美人了。小鼻子小嘴都像极了初瑜,只有眉形依稀能看出曹颙的影子。 她打着哈欠,像是不满意曹颙的拥抱,伸出小胳膊来,胡乱动着,小手指刚好刮到曹颙的下巴上。 初瑜站在一旁,看着曹颙满心欢喜地逗孩子,神色中多了几分痛楚,小声说道:“额驸……” 曹颙冲妻子笑了笑,小心地将女儿放回到摇篮中,专心致志地摇着。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见孩子睡熟了,曹颙才低声唤了喜云进来看着,自己扶着初瑜去了里屋。 初瑜脸上不再有笑模样,曹颙拉了妻子的手,道:“太医怎么说?可说了是什么缘故?” 初瑜摇了摇头,红着眼圈道:“太医也不晓得是什么缘故,只说可能是胎毒、胎热的缘故,烧坏了孩子的眼睛,日后怕就这样……” 说到这里,她有些忍不住了,泪如雨下。 曹颙的心中,曾担忧过自己的孩子,原因不是初瑜怀孕时如何,而是他同初瑜的血缘关系。他上辈子有个同学,祖母同外祖母是亲姐妹,父母是两姨表兄妹。 他那个同学虽说没有异常,但是同学的哥哥却是天盲。 虽晓得他母亲出身宗室,但是他寻思不知会隔了多少层,所以担忧也只是一闪而过,权当自己想多了。 没想到,现下却是如此…… 虽说他此刻心如刀割般难受,但是却晓得最痛苦的怕是初瑜了,他掏出帕子,给初瑜擦泪,却是像擦不干净似的。 曹颙放下帕子,扶着初瑜的肩膀,脸上多了几分郑重,道:“初瑜,老天爷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收走了这样儿,肯定要赏赐了那样儿下来。我听说了,你这番生产极是凶险,别说是这个孩子,就是大人,也是生死走了一遭儿。如今,你们母女均安,已经是谢天谢地,我们当惜福才好。这世上的不能十全十美的人,不是一个两个,有你我这做父母的在,还不能好生照看她么?” 初瑜仰起头,仔细看着曹颙的神情,生怕他有半点不高兴,喃喃道:“额驸……” 她是又愧疚又难过,因孩子的缘故觉得对不起丈夫,又怕丈夫不喜欢这个女儿。 曹颙解开前襟的纽扣,敞开衣裳,露出胸口小孩巴掌大小的伤疤来。 初瑜唬了一跳,用帕子捂了嘴巴,眼睛睁得大大的:“这……这……” 曹颙的脸上带了笑,道:“你同咱们的宝贝闺女是我的救星呢,你看,老天爷待咱们也算够意思,阖家平安,还奢求什么……” 第 第四百三十二章门第 因是月末,没有月光,夜色浓黑,屋子里亦是十分幽暗。 远远地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已经是三更天了,曹颙仍是无法入眠。他躺在床上,不晓得是心疼,还是胸口的伤处疼。 他侧过身子,看着躺在边上的初瑜,若隐若无地闻到她身上的奶味,眼泪突然一串串地流下来,烫得他眼睛生疼。 也不晓得过去多久,曹颙方迷迷糊糊地睡着,再睁眼时已经是第二天了。 今天是六月二十九,天慧的满月礼。昨天睡前,夫妻两个说起女儿的小名,曹颙脑子里第一个反应的是“皎皎”,但是却没有说出口。 如今,夫妻两个都有些悬心,怕这孩子还有其他不对的地方,因此就起了天慧做小名,希望她天生聪慧。 虽说没有大肆操办,但是几家至亲好友,还都要请的。曹颙原本担心初瑜,怕她因女儿的病,不愿见外人。 可眼下初瑜的精神倒是不错,梳着两把头,换上一身樱桃色的旗装,外边罩了品月地雪灰竹子的比甲,华贵中不失端庄。 从曹颙起身,便见她脸上挂着笑。等梳洗完毕,用了早饭,她脸上仍是挂着笑,看上去却是让人察觉不出欢喜。 曹颙实看不过去,道:“不想笑就别笑,等姐姐同岳母她们来了,想哭就哭,都是至亲,她们也会体恤咱们。” 初瑜听了,立时摇了摇头,眉目间满是坚定,道:“今是天慧满月之喜,我自然是心中欢喜的,为何要哭?女儿是咱们的,别人体恤又能如何,我只盼着她好罢了!”说到最后,望向摇篮,已经是满脸慈爱。 曹颙的心里亦是暖暖的,脸上露出些许笑意来,道:“你说的对,今儿是咱们女儿的满月之喜。我这个做父亲的,也是欢心地欢喜。儿女是债啊,我现在就要给孩子们攒家底了。就算砸了我这把老骨头,也要给孩子们安排得妥妥当当。” 初瑜听了曹颙的话,脸上多了抹温柔。 夫妻正说着话,紫晶来了,是问初瑜今日酒席之事。 许是吃斋念佛多的缘故,对于天慧的眼疾,紫晶没有像兆佳氏那般唉声叹气,并没有表现出异样。听说已经起了乳名叫“天慧”,她连声赞着好听大气。 初瑜的心中甚是感激,她并不希望别人怜悯自己的女儿,她希望女儿能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长大。 曹颙还有些话要问庄先生,过会儿有客人上门怕是要不得空。因此,他便留着紫晶陪初瑜说话,自己往榕院去寻庄先生。 庄先生已经吃完早饭,在这院子里遛弯儿消食,见曹颙过来,便停了脚步,两人进了屋子。 “自得了消息,我已经使人查过了,那几个‘畏罪自尽’的护军虽说是镶白旗的,却是同四阿哥没有干系。不过,有蹊跷也是一定的,这几人出京前曾出入赌场,欠了一屁股的赌债,后来却不晓得哪里淘换来银子给填补上了。只是这再往深了,却是查不到了,实想不通这花银子的是哪一个,目标到底是十六爷,还是孚若。”庄先生用手指敲了敲桌子,说道。 那把几个护军给审死的阿灵阿是八阿哥的人,虽说十六阿哥有些疑他,但是曹颙却想不通他掺和这些的原由。 他身为国舅,身上又带着公爵的衔,按理来说,越是这样的人,行事反而应该越发谨慎才是。只有那种光棍,没啥顾忌的,才能做出骇人听闻之事。 “阿灵阿此人如何?”曹颙问道:“只是不管是十六阿哥,还是我,他都应该没有动手的道理。” 庄先生摇摇头,道:“不是他,他在万岁爷眼跟前当差,怎么敢弄这些猫腻儿?虽说或许是哪个阿哥使人做的,却未必是八阿哥。如今他正是谨言慎行的时候,怎么敢捅这个的篓子?” 曹颙想起一人来,问道:“十四阿哥在京城如何?” 庄先生摸了摸胡子道:“整日里待在兵部,并未见什么异常。”说到这里,看了曹颙道:“孚若怎么想起问十四阿哥,莫非,是在疑他?” 曹颙点点头,道:“那箭并不是误射,实打实奔着我的胸口来的。我穿着郡主额驸的一品补服,十六阿哥穿着皇子阿哥的金黄色蟒袍,无论如何,也不会弄混。虽说十四阿哥同我明面儿上不过是小摩擦,可我总觉得他对我恨意颇深,只不晓得是何缘故,丁点儿感觉不到他的善意。” 庄先生有些不解,沉吟道:“从贵山那次纷争说起来,也是九阿哥记仇才是,毕竟那是他的表弟,扫了他的颜面。” 曹颙匆忙过来,却不是为了说这个的。他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先生,我的外祖父,到底是裕亲王,还是皇上?” 不怪他这么问,只是他想起昔日庄先生回答他的有些含糊,不在人世间,是不在人间的意思,还是不在……不在宫外的意思…… 毕竟,在那些世世代代受儒家思想熏陶的读书人来说,皇帝是天子。 庄先生正端着茶盏要喝茶,没想到曹颙突然会转了话儿问这个,“咳”了一声,好悬没呛到。 他放下茶盏,擦了擦胡子上的水渍,问道:“你怎么会想起这个来?” 在曹颙心里,是当庄先生是至亲待的,因此便直接说出自己心中所惑。 早先在江宁还不觉得什么,毕竟是家族受到恩泽,有曹家几代人的尽忠在里头。到了京城后,他却是明显地感觉到康熙对自己的照拂。 虽然他开始把这个当成是帝王的驽下之术,但是对比着差不多与他身份相同的李鼎,他才发现自己却是幸运良多。 而且他一次次升级,这发迹之路也有些没原由。就算是因着孙女婿的缘故,可是比照他的年纪,康熙的提拔也还是过快了些。 这其中,固然有曹颙的一点点成绩,但是多数时候,还是恩赏。 这朝野都晓得康熙对裕亲王最是亲厚,要是曹颙的母亲是裕亲王早年流落在外的女儿,康熙看在兄长情分上,对曹颙这个侄孙另眼相待,也说得过去。 要不然李氏就是康熙自己的女儿,她今年四十二,康熙十二年出生,正是三番之乱的时候。或许是出身有什么问题,使得康熙无法留她在宫中。 曹颙只觉得自己不能再想下去,因为越想越狗血,他实不愿意将那些别人看来已经俗烂的故事情节套用到自己亲人身上。 其实,他怀疑母亲出生近宗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庄先生。一个曾在索额图的相国府里为幕僚的谋士,能到曹家的原因是什么? 曹颙只觉得头疼,使劲地敲打两下脑门,问道:“先生,到底知是不知,到底能不能直言告之?这样浑浑噩噩,使人好生难过。” 庄先生见曹颙如此,心下不忍,道:“既是你问了,我晓得的,自然会告之于你。你料得不错,你母亲却是同皇室有瓜葛,只是我同你一般,也不晓得她到底是万岁爷亲女,还是裕亲王的格格。 你的外祖母并不是高氏,应是另有其人。那人确实出身平西王府,是平西王吴三桂的外孙女,进京后由宁悫太妃抚育在身边。后来到底是进宫为贵人,还是在裕亲王府为侧妃,两种说辞都有。 因年隔久远,加上有心人封口,却是无从知晓。只是在三番之乱后,再也没有此女的消息。高氏那边,却是收留过一待产妇人,后来那妇人难产而死。再以后,内务府同裕亲王府都曾往李家派过人手。两下对应,我怀疑高氏昔日所收留之人,或许就是宁悫太妃所抚之女。” 曹颙听了,神情有些僵硬,自己只是混乱那么一猜罢了,没想到真还有这样狗血的故事。迈不过的国仇家恨,有情人终是难成眷属,连孩子也不能光明正大的养在自己身边么? 只是如今,裕亲王已经故去,曹颙总不能跑到康熙面前,去问,我是你侄孙,还是你外孙吧? 不管答案是什么,曹颙都没兴趣。他唯一难过的是,为何昔日这些孽缘,会害得他的女儿如此? 罢了,不管如何,孩子是不敢再要了,就这样有儿有女的,好生地过日子。 虽说他晓得天慧的眼疾怕是血缘的干系,但是心中却无法彻底死心,对庄先生问道:“先生,这世上可否真有华佗扁鹊之流的神医?孩子她……孩子她的眼睛不大好……” 梧桐苑前些日子频繁地请太医,庄先生也晓得些原由。虽说心里叹惋,但是却并不如曹颙这般看重。毕竟这孩子落地都金贵得紧,能平安长大的有几个?谁家没有早夭的孩子,就是曹家,当年不是还折了个曹顺么? 只是他自己个儿就是父亲,也能体恤曹颙的爱女之心,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左右孩子现下还小,孚若也别太心急,慢慢地使人查访吧!” 曹颙心里晓得,自己虽说劝了初瑜,但是还是想不开罢了。谁家的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健健康康? 曹颙往炕上一躺,竟似有些不耐烦起来。 庄先生见他身上换了新衣裳,拍了拍他的大腿,道:“快起来,后襟都弄皱了,你一会儿还要招待客人不是?” 说着客人,客人却是开始陆续登门了。 淳郡王府是弘曙兄弟几个加上博尔济吉特氏都来了,淳郡王福晋同侧福晋虽没来,但是身为外婆,往王府那边置办了饽饽席送过来。 平郡王府,平郡王要往衙门去,要下晌能过来,曹佳氏自己个儿先来了。 觉罗府那边,曹颐已经出了月子,同婆婆喜塔拉氏一同过来。 孙家,正好赶上孙珏休沐,夫妻两个一道过来。 完颜家,永庆之妻齐佳氏带着女儿过来。伯爵府那边,永胜也使人送来厚礼。只是今儿他当值,也是要下半晌方能过来。 兆佳府那边,丰德、丰彻兄弟自然是不拉的,他们的母亲,兆佳府的大太太也带着媳妇们过来。还有就是侍郎府,兆佳氏的嫂子也带着女儿过来吃酒。 曹府门口,虽然说不上是车水马龙,但是也热闹得紧。像曹颙侍卫处的同僚,户部同太仆寺的属官,还有江宁在京为官的同乡,既是在京为官,哪个不是消息灵通的,俱都使人送来贺礼。 虽说这遭儿添得是个千金,却是比当年天佑满月时还热闹。二门到大门之间,仆人小厮迎来送往,高声唱诺,一派繁荣景象。 兆佳氏的嫂子带着女儿如慧在二门外下了马车,看着这边已经停了一溜朱轮马车,不禁有些咋舌,对女儿低声道:“你瞧瞧,这才是真气派呢,看着架势,不晓得来了几个王府的福晋?” 如慧跟在母亲身前,只是用帕子捂嘴笑,并不言语。 这些日子,陆续有人上门说亲,兆佳氏的嫂子寻了好几家,但多是听着好听,实际上没啥家底爵位的人家。 两相比起来,伯爵府的门第还是其中翘楚,因此她的心思也有些个活了…… 第四百三十三章 盛宴(上) 第四百三十三章盛宴(上) 因今天是侄女的满月之喜,曹硕同曹项兄弟两个都从海淀赶了回来。见曹颙打热河回来,兄弟两个也都带着几分欢喜。 看到完颜家送上的礼物,曹颂想起李卫来访之事,悄悄对曹颙说了,又提了那五百两银子的事。 曹颙听说是李卫来访,特意仔细地问了,心里对他甚是好奇。瞧着年岁同脾气秉性,这个李卫倒是真有几分侠义本色,说不定真是雍正朝那位“模范总督”。 听说董鄂静慧祖孙两个生活窘迫,曹颙倒是并没有在意曹颂拿去那笔钱帮忙。只是以觉罗氏那个脾气,未必愿意受人援手。 曹颙拍了拍曹颂的肩膀,道:“静慧祖上的爵位已经革了,如今只是寻常百姓之家,她们祖孙两个也没有余资,怕是你要想求这门亲事,二婶那边阻力会更大。到底男女有别,在名分未定前,你行事要更妥当些个才好,不可落下什么口舌,污了静慧的名声。” 曹颂神色讪讪的,却是说不出话来。 见曹颙脸色有些苍白,曹颂怕哥哥累着,请曹颙去前厅坐着,自己带着两个兄弟在院子里迎客。 前厅也来了不少客人,曹颙点点头,还未及往前厅去,就听有人笑道:“孚若?真是你回来了,我来得倒巧!” 却是太仆寺少卿伊都立到了,他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小厮,自己上前两步,上下细细打量了曹颙,点点头道:“还好,只是看着清减些,精神头倒足!” 曹颂、曹硕、曹相兄弟站在曹颙身后,见了伊都立,忙齐齐打千见礼:“六姨父安!” 伊都立的嫡妻是兆佳氏的堂妹,马尔汉的六女。论起来,他是曹颂兄弟的堂姨父。 伊都立冲曹颂他们摆摆手,示意他们起身,笑着对曹颂道:“听你姨母说,等你出孝,你母亲就给你说亲呢,哈哈,二十了,也到了娶媳妇的岁数。” 曹颂脸上红红的,低着头吭哧着,不晓得在嘀咕什么。 伊都立转过身来,同曹颙两个一道进了院子,道:“原以为你还没回来,只打发你姨母过来道贺的,早晨却是见你府里的人去衙门取邸报,才晓得你昨儿就已经到京了。”说到这里,带着几分担忧,压低声音道:“到底怎么回事儿?我有两个堂兄弟也在热河随扈,来信说起此事,却是说辞各异,孚若这可是得罪人了?” 曹颙看了伊都立一眼,心里也是闹不明白,这伊都立到底算是跟十三阿哥亲,还是跟十四阿哥亲。瞧着他平日嘻嘻哈哈,跟谁都很是亲热。 因此,他便也含糊着,道:“不过是倒霉罢了,正赶巧被十六爷拉去行围,要不然也不会摊上这个。” 说话间,两人到了厅上。屋子里多是年轻人,因曹颙回京的消息,不是谁都知晓的,因此男客不如女客多。 说完闲话,伊都立才想起还没有道贺,笑着对曹颙道:“孚若才是弱冠年纪,如今就儿女双全了,实是羡煞旁人啊!” 丰德、丰彻兄弟见姨父来了,都起身行礼问安。 待到淳王府的几位小阿哥面前,反过来却是伊都立来执礼了…… * 不说前院的男客,且说二门里的女客,到梧桐苑见过孩子后,年长、辈分高的就到兆佳氏的芍院说话、年轻辈分低的留在梧桐苑陪初瑜。 除了淳郡王府同平郡王府早前得了信儿,晓得孩子的眼睛有些不对外,其他的人见了天慧皆是惊诧不已。 虽然嘴里也各自说着吉祥话,但是不少人神色之间都有些僵硬。 初瑜笑着陪客,只作不知。 曹佳氏同曹颐、曹颜三个是姑姑,对待侄女,同其他的亲戚还不同。 曹佳氏怕初瑜难受,对于侄女的异样,只作不知,抱起侄女,亲了两口,笑着说道:“好俊的小模样,这才满月,就看出是个小美人了。瞧这小嘴撅的,咱们天慧这是害臊了!” 初瑜生产时,曹颐正在做月子,因此并没有过来探望,但是也听说是折腾了几日才生下的孩子。她拉了拉初瑜的手,道:“嫂子,天慧有哥哥嫂子庇护,也当算是有福的。” 曹颜不像曹佳氏同曹颐这般口舌伶俐,只能跟着强笑笑,道:“三妹说得是呢!” 在场的几个少妇,除了曹家姊妹三个外,还有永庆之妻齐佳氏、初瑜的弟媳妇博尔济吉特氏,同丰德、丰彻兄弟的媳妇。兆佳如慧也在,跟在两位堂嫂身边,听着众人说话。 见众人说话间都小心翼翼的,如慧觉得有些闷,探过身子,站在曹佳氏身边,看着天慧,伸出手指尖,摸了摸她的小脸蛋,道:“跟我的名儿同一个字呢,往后啊,指定是个聪明的女娃娃!” 曹佳氏见孩子已经打瞌睡,便唤了**过来,待孩子是喂奶。 听了如慧的话,曹佳氏转过头来看看她,打趣道:“这是夸表侄女儿,还是夸自己呢?听说表妹好事将近,往后却是要换个称呼才好!” 如慧被说得满脸通红,低声道:“我去瞧瞧我额娘同姑母去!”话音未落,人已经飞奔出去。 屋子里众人都笑了,丰德媳妇笑着道:“这到底是要说亲了,晓得臊了。” 曹佳氏已经听人说过,兆佳氏想要给曹颂说如慧的事。虽说侍郎府门第配得上曹家,但是这个如慧言谈举止并不像寻常闺秀那般恬静,性子有些跳了,二房长媳并不妥当。 只是,这毕竟是二房之事,又有兆佳氏做主,自然轮不到她这个出嫁了的堂姐说话。 听说侍郎府那边原是没看上曹颂的,但是今日既然侍郎夫人能巴巴地带女儿过来,想必心里也有几分肯了。 初瑜因天慧之事,也没心情理会别的,只是强笑着听众人说话。 却说如慧疾步从梧桐苑出来,咬着嘴唇,心中又臊又悔。不过是嫌在府里憋得闷了,她才陪额娘过来吃席。 对于姑母提亲的事,她是半分想法也无。这婚姻大事,哪儿有她自己个儿言语的份儿,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谁还能自专不成? 到底是她想的少了,两家要说亲的事儿亲戚们想必都已经晓得,她这样来随母亲吃酒,岂不是要被人笑话厚脸皮? 如慧越想越是羞臊,心中已经有几分恼了,想着赶紧到芍院去,就说自己身子不舒坦,拉着母亲先回去。 心里这样想着,她脚下的步子就越快,眼看就要到芍院门口。她的贴身丫鬟跟在后头,已经是气喘吁吁,眼瞅着小姐要撞人了,忙道:“姑娘……” 却是已经晚了,就听“哎呦”一声,如慧身子一趔趄,坐在地上。她只觉得脚腕专心的疼,痛得眼泪已经要出来了。 如慧抬起头来,那捂着鼻子,神色讪讪的,不是三表弟曹硕是哪个? 如慧立时心头火气,怒道:“瞎了眼睛么,往人身上撞?” 曹硕捂着鼻子,却是也不好受。他本同弟弟在前院陪客,二门里使人传话,道是二太太的意思,让他们兄弟过来给舅母、姨母们请安。 曹颂却是听到“舅母”两个字,脑袋就大了,打发两个弟弟过去,自己却混乱寻了个由子,留在前院。 曹硕同曹项,一个十六,一个十四,也不耐烦往女眷堆儿里凑。但是也没法子,既是母亲已经发话,那他们也只能不情不愿地过来。 这到了芍院门口,曹硕就见一个穿着旗装的少女低头疾步过来,也不晓得是谁家的姑娘,还想着要不要领弟弟避开,却被撞了个满怀。 如慧个子本就高挑,又穿着花盆底,低下头刚好撞到曹硕的鼻梁上。 曹硕只觉得鼻子一酸,湿湿哒哒,已经有血流出来。他这边还惊诧着,听到怒骂声,才认出是表姐来。 去年刚进京时,兆佳氏带着他们兄弟几个去过侍郎府。虽说是至亲骨肉,但是毕竟男女有别,所以曹硕对这位表姐也只是见过而已。 如今,这表姐美貌依旧,但是横眉竖目,凶神恶煞一般,曹硕的心里只想起一句话,那就是“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孔圣人诚不欺我。 不过,他自幼读圣贤书的,遇事也没有同女子计较的道理,便讪讪道:“表姐……” 如慧只觉得脚踝钻心地疼,抬起头看看姑姑的院子,再回头看看梧桐苑那边。如今,两下里都是客,她这般狼狈的模样,甚是丢人。 她就着丫鬟的手,想要站起来,却哪里站得住? 她伸出手来,指了指曹硕,吩咐道:“你,还不快喊两个婆子来抬我,难道就要让我这般坐着么?” 曹硕听了忙点头,要往梧桐苑去,被如慧立时喊住,道:“姑姑屋子里都是客呢,你是成心要我没脸么?还不快喊了别人,扶我寻处安静地方看看伤处?” 曹硕只觉得头皮发麻,想着去哪里喊人,正好有两个婆子打厨房那边过来。曹硕忙喊过来,让她们扶起如慧。 既是要安静地方,那梧桐苑同芍院都不行,曹硕一时没法子,如慧又催得紧,他便让那两个婆子搀着如慧去葵院。他同曹项也顾不上先去给舅母、姨母请安,也随着同往。 恒生由**抱着往梧桐苑去了,乌恩同个小丫头留在这边看屋子。 见了两位爷引着个姑娘进来,乌恩虽说诧异,却是赶紧给曹硕同曹项见礼。 待进了上房,如慧见炕上有摇篮,皱眉问道:“这是谁的屋子?” 曹硕回道:“原是哥哥的旧屋子,后来五妹妹住着。因嫂子生产,恒生侄儿现下也在这院子。” 如慧听说是表妹的屋子,面上才算好看些。 因不晓得她伤处如何,曹硕打发乌恩去请紫晶过来。 少一时,紫晶匆匆回来,见曹硕同曹项在此,道:“三爷,四爷,方才二太太使了好几波人往二门催了,唤你们快去呢。”说着,她才见到炕上还坐着一人,却是没见过。 曹硕也怕母亲唠叨,侧过身来,对紫晶说道:“紫晶姐姐,这是我舅舅家的表姐,像是扭了脚踝,请姐姐打发人请个太医来瞧一瞧,我同四弟去给舅母们请安。” 对于兆佳氏想要求娶娘家侄女做长媳之事,紫晶也是听过的。 “原来是表小姐!”紫晶对如慧福了福,然后对曹硕同曹项道:“三爷同四爷快去吧,省得让二太太等急了,奴婢这就打发人去请太医,两位爷不必担心。” “是!”曹硕同曹项都抄手应了,又同如慧别过,才疾步而去。 如慧却是已经恼了,原本见紫晶穿戴不俗,曹硕同曹项还这般恭敬,只当是亲戚什么的,没想到却是个奴婢。 若是如此,曹硕本应先对她介绍紫晶才是,哪里有先向奴婢介绍她的道理?难道伯爵府的奴婢就高人一等,竟比她这侍郎府的小姐还尊贵? 如慧不知曹硕是慌张下忘了礼数,还是故意羞辱她,只觉得又气又恨…… 前院,客厅。 曹颙正陪着伊都立说话,大管家曹忠躬身进来,回道:“大爷,十四阿哥同胜二爷来了,刚到大门口,您看……” 永胜来不稀奇,怎么还跟着一个十四阿哥…… 第四百三十四章 盛宴(下) 第四百三十四章盛宴(下) 同曹颙一样纳罕的,还有完颜永胜。凭着曹家同完颜家的交情,既是曹颙长女满月的日子,就算是曹颙不在京里,他也要来走个过场的。 早晨打发人送贺礼来,听说曹颙已经回京,他自然更是要过来凑趣儿。 他是康熙五十年出仕的,其实祖父丧,他是次孙,守孝一年就成了。毕竟他不是长子,不是嫡长孙,不需要同父兄那样守孝三年。 只是他年纪小,一时还没有合适的差事,便拖到家里脱孝,才补了个正六品先锋校。如今三年过去,升了一级,委署前锋参领。 这次圣驾避暑塞外,前锋营半数随扈热河,半数留守京畿。他原是在随扈那半数中,只因他父亲病着,心里不甚放心,寻了关系,留在了京城这边。 十四阿哥对曹颙有些不满,完颜永胜是晓得的。十四阿哥是皇子,有自己的骄傲,不屑就是不屑,自是不会敷衍了事。 别说曹颙,就是曹颙的岳父七阿哥,在十四阿哥眼中都没什么分量。不过是年序齿在前,面子上要过的去罢了。 今儿永胜从衙门出来,刚好遇上十四阿哥不晓得怎么出来溜达,使人四处寻他。 听说永胜要往曹府去,十四阿哥的面上多了些许讥讽之色,并没有说要跟着来。 两人在街口说了几句话,原是要各自散去的,但是却赶巧儿看到雍亲王府的马车出行。 雍亲王府一位嫡福晋,两位侧福晋,其中嫡福晋那拉氏同侧福晋年氏都跟着四阿哥在热河,如今京城王府这边是侧福晋李氏在管事。 十四阿哥同四阿哥同母所出,虽然兄弟两个相差十岁,平素脾气也并不相投,但毕竟是同胞手足,两家的女眷往来还算亲密。 是不是真亲近不好说,起码在德妃面前,妯娌们都像模像样,很是得体。 既然是哥哥府上的马车,那十四阿哥自然勒了缰绳,上前问安。 正如他所想,马车里所坐之人,正是四阿哥的侧福晋李氏。两下见过后,听说李氏也要往曹府去,十四阿哥的神色就有些异样。 难得嫡福晋不在,李氏替雍亲王府应酬,收拾得极为端庄贵气。 十四阿哥心中却是嘀咕,雍亲王府同曹家这般亲厚了么?虽说早晓得两下里有往来,但是如今亲眼所见,总是让人觉得有些不舒坦。 一时间,十四阿哥也生出几分兴致,别了李氏后,催永胜快马加鞭,也往曹府来瞧热闹。 永胜见十四阿哥改了主意,心里也是纳罕,寻思难道是因晓得雍亲王侧福晋来曹家的缘故? 曹颙娶得是皇孙女,别说是亲王侧福晋上门,就是福晋登门应酬下,也不过是瞧着亲戚面子,算不得什么。十四阿哥,为何看重这个了? 因永胜同十四阿哥骑马,所以他们拉了李氏好远,先一步到了曹府。 曹颙得了消息,已经迎了出来。 在曹颙眼中,这确确实实是太阳打西面出来了,因为十四阿哥不仅来了,还带了几分笑模样。 这就是平常,尾巴就要翘到天上的十四阿哥? 看着十四阿哥笑着说恭喜恭喜,曹颙直觉得后背发寒,有些“受宠若惊”。 伊都立是十四阿哥的大舅子,两人关系素来好的。见十四阿哥来了,伊都立脸上倒是真心欢喜。 十四阿哥虽说空手而来,但是因贺礼早已由十四福晋打发人从宫里送出来,所以他也不算是失礼。 在京城的人情就是如此,甭管你关系是好是坏,但凡沾了亲戚的,应尽到的礼数还是要有的。毕竟不看僧面看佛面,没有哪一笔银子能随便省的,否则就要被人笑话不知礼。 进了前厅,却是众人都需要起身见礼了。 十四阿哥环视一圈,见都是曹府平日往来的姻亲故交,心里也算是有底。 这边十四阿哥才奉茶,就有小厮来报,姑老爷来了。 这身份尊贵的需要亲迎,辈分高的曹颙还得亲迎。 这姑老爷就是曹颙的姑父傅鼐了,今儿他却是携家眷来的。他的继室伊尔根觉罗是伊都立的堂姐,两下里这般算起来也都是姻亲。 伊尔根觉罗氏的马车由车夫赶到二门,曹颙将傅鼐往客厅迎,这方走了没几步,管家便又追上来,手里拿了名帖,道:“大爷……这雍亲王府的福晋到了……” 这却是稀罕事一桩接一桩了,曹颙心里狐疑不已。他康熙四十八年进京,就算其中在沂州的一年多不算,在京里也实打实地待了四年多。虽说同雍亲王府有所往来,但是多是年节他这边儿预备礼物,那边也应景儿地回些礼,这福晋亲自登门却是第一次。 对于雍亲王府这位李福晋,曹颙是晓得的。毕竟是雍亲王府长子长女的生母,在各大王府往来时也很有分量。 如今,雍亲王府三位小阿哥,弘时十来岁了,另外两个小的弘历、弘昼才三四岁。在世人眼中,要是没有意外,那弘时大了,就是雍亲王府世子的不二人选。 惊诧也好,狐疑也罢,既是亲王侧福晋亲自到访,又是长辈,那就得初瑜亲自出迎了。因此,曹一边打发人往二门送信,一边唤了曹颂,叫他陪着姑父往前厅去。 对于傅鼐这便宜姑父,曹颙没有太大感觉。但是对方既然打着亲戚的幌子亲近他,那他也便打着亲戚的名义应着,只是心里有数罢了。 少一时,初瑜从内院出来,兆佳氏同曹佳氏陪同而来。 李氏的马车被迎到二门外,曹颙同初瑜她们已经在这边恭候了。 李氏扶着丫鬟的手下车,众人皆俯身见礼。 按照爵位品级,亲王侧福晋同郡王嫡福晋平级。只是因平郡王辈分低,所以曹佳氏这礼倒是行得。 李氏直起腰身,先对曹颙道:“恭喜曹额驸喜添贵女了,我们王爷专程来信提及,小格格的礼要精心呢!” 曹颙心中苦笑,这位四阿哥什么意思?是看如今风声淡了,才来上这么一出,像世人昭显两家的亲厚?这出戏要是过了,那康熙岂能相容,这是在玩火啊! 每个狮子都有自己的势力范围,想曹家这样的老臣,就是康熙的领地范围,要是哪个皇子想要翘墙角的话,那就要小心康熙的利爪了。 不过,既是四阿哥巴巴地示好,曹颙现下便只有乖乖地俯首谢过。他可不想留下什么不恭敬的,传到四阿哥耳中,再让他给记上个十年八年的,那可不是什么福气了。 李氏该说的话说到,便抛开曹颙,同女眷们说话。 初瑜嫁过来这几年,也曾往雍亲王府走动过,所以李氏同她也算相熟,平郡王福晋曹佳氏更是不用说。 只有兆佳氏,李氏却是头一遭儿见。见其穿着灰蓝旗装,头上虽然是两把头,却只是两个素簪子,正是守孝的打扮,李氏笑道:“这位是亲家太太吧?” 初瑜道:“福晋说的正是,这是侄女的二婶。” 李氏点点头,含笑对兆佳氏道:“早听说你们上京了,都是亲戚,也要往我们府里走动方才好,都是亲戚,怎好生分了?” 兆佳氏忙躬身,道:“早就惦记着给福晋们去请安,因这还没出孝,便没敢贸然登门呢。” 说话间,众人已经簇拥着兆佳氏进了二门。 * 葵院,上房。 太医已经到了,虽说如慧不愿脱袜子,但是脚踝肿得不行,她心里也没底。因此,她只好红着脸,将袜子褪了一半,请太医查看。 太医看过后,请如慧将袜子提好,帮着其正正骨。 虽说疼得额头是汗,但是如慧不愿在下人面前失态,都咬牙忍了。 太医给开了两个活血消炎的方子,又留着半瓶外用的药水,仔细叮嘱了几句,才起身离开。紫晶叫人奉上诊金,让乌恩送太医出去。 这不过一会儿功夫,已经有好几茬婆子媳妇过来,都是找紫晶示下的。前院爷们的宴席,二门里女眷的宴席,从如何开席,到换什么瓷器,都一一问过。 雍亲王府的侧福晋,却是意外之客。 原本在众女眷中,十三福晋身份最为高贵,是今日内宅的主客。可如今来了雍亲王府的侧福晋,这主客就有两位了,席间位置也有要所变动。 说起十三阿哥府,如今也算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他要是封了爵位呢,兄弟们相见时,虽都是平礼,但是往来说话自然都有爵位品级拘着。 如今他没有封爵,仍是未封爵的皇子待遇,这个待遇可是比宗室亲王身份还要高半级。 王爷阿哥们如此,女眷自然也跟着来。因此,就算是雍亲王府的侧福晋来了,仍要坐在十三福晋的下首。但是因四阿哥为兄,四阿哥府的侧福晋位置也不能太低。 排座次的时候,既要显出十三福晋的尊位来,又不能怠慢了李氏。 紫晶思量了,吩咐了丫鬟婆子下去。又因添了贵客,原有的一套景德镇的瓷器不够使,需要换另外一套青花瓷的。 这确是在库房守着,紫晶取了钥匙,使人下去取。 这一番来来往往后,就算是如慧,也瞧出这紫晶不是寻常奴婢。尽管如此,她也不是那种能拉下脸同下人说话的,便只是淡淡地道谢。 紫晶却不会将这些放在心上,见她这边左右没什么大碍了,方才带着小丫头往梧桐苑侍候去了。 虽说如今五儿同恒生住在这边上房,但是屋子里很多陈设摆件,还都是曹颙在时的模样。 如慧因被太医正了骨,虽说脚踝红肿着,但是却不似方才那么疼了。 紫晶在时,她自然是目不斜视,不肯失半点分寸;等紫晶出去了,她环视了屋子里的摆设,摸了摸半新不旧的抗毡,嘀咕道:“这也不比谁家富贵多少……” 曹颙清朝起床,忙乎了半日,额头渐渐现出汗来。曹颂见了,忙打发人催着开席。等到众人不注意时,曹颂有些不放心,扥了下曹颙胳膊,低声道:“哥,要不您先寻个由子,去歇歇,别累着。” 曹颙的伤处是有些痒痒,但是今儿是女儿的满月之喜,他也不愿节外生枝。因此,便道没事,不差这会儿功夫。 少一时,曹方上前请示,酒菜已经预备齐当,是在二堂开席,还是花厅开席。 二堂虽说宽敞,但却是通着的屋子,不如花厅这边雅致。因此,曹颙便让将酒席摆在花厅这边。 外人俱都不晓得曹颙回京,因此多是女眷登门,男客也都是几家实在亲戚,饶是这样,也摆了三桌。 曹颙掏了怀表看了,已经是将近申初(下午三点),到了饭时了,可是姐夫讷尔苏还没到。 曹颙正要使人去门口望望,讷尔苏已经挥着扇子大踏步进了客厅。 想必是匆匆赶来的,他的额上汗津津的。讷尔苏刚要给曹颙贺喜,就见十四阿哥笑吟吟地望着自己,甚至意外,拍了拍曹颙的肩膀,上前给十四阿哥打了个千礼,笑道:“十四叔,您怎么得空儿过来?” 十四阿哥笑道:“左右闲着没事儿,讨杯酒吃,就晓得你会来这边儿。” 见两人甚为热络的模样,讷尔苏面上的亲近也不似作伪,曹颙在旁,只觉得有些冷…… 第四百三十五章 波澜 第四百三十五章波澜 虽说是笑语殷殷,但曹府这顿满月酒却是吃得众人都没什么兴致。谁也没有想到孩子会有毛病,就算都是亲戚,但是有些话却也并不方便就说的。 万一说岔了,不是惹人嫌?因此,大家多是岔开来,说些不轻不重的闲话。 幸好因二房的孝期未满,府里只设席面,并没有请戏班子,不需要熬到晚上。 众人用完饭,陆续散去。初瑜同曹颙两个,各自送客,出二门的出二门,送到大门外的送到大门外。 十四阿哥虽说同永胜一起来的,走时却不在一处,而是同讷尔苏一道走的。听两人的意思,是要往平郡王府继续喝去。 曹颙见了,虽不自在,但是也不好当十四阿哥的面说什么,只是心中警醒罢了。看来,要寻个机会,同姐夫好好说说厉害。 倒是弘曙他们兄弟三个,神色中带着沮丧,想来是因着心疼姐姐,实在欢喜不起来。 见曹颙送完客,弘曙将曹颙喊到一边,低声道:“姐夫,您好生安慰安慰姐姐,同姐姐也别太着急,慢慢寻名医瞧就是……要是往后还这般,也没什么,大不了让天慧往后给我做媳妇,博尔济吉特氏有了,要是生个阿哥,不过比天慧小半岁。” 这话倒不是弘曙头一个提起,方才在内院时,曹佳氏在初瑜面前也说过这话。只是曹颙在前院,没有听到罢了。 旗人不兴定娃娃亲,弘曙往后要继承王府的,他儿子的亲事得由宫里做主。就是他这个做阿哥的,到时能不能说上话也是未知。 能有这份心,已经使曹颙对小舅子感激不已。 他拍了拍弘曙的肩膀,笑着说道:“放心吧,我同你姐姐都会好好的。听说两位福晋有些不舒坦,你还要多帮着劝两句才好。等过些日子,天慧大几个月,我同你姐姐带她去给福晋们请安。” 弘曙见曹颙神色不似作伪,心下稍定,点点头,道:“姐夫能这样想就好,左右姐夫同姐姐还年轻,早日再生两个孩子就是。” 曹颙已经晓得了初瑜这次生产的危险,脑子里怎么会还有再生孩子的念头?况且天慧如此,在曹颙心里已经生出几分畏惧来。 弘倬同弘昕两个,心里也都闷闷的,跟了出来。等哥哥同姐夫说了话,兄弟三人便护着博尔济吉特氏的马车回淳郡王了。 一切喧嚣,终归止于平静。 曹颙独自站在门口,伸出双手来,使劲地搓了搓自己个儿的脸。 等转过身时,他尽力想让自己看着平静着。 庄先生不知何时踱步出来,站在甬道上,看着曹颙。 看着庄先生花白着头发,面露担心的神色,曹颙快行上步,笑着道:“先生,陪我吃杯酒?” 庄先生看着曹颙,摇摇头,道:“先回内院瞧瞧吧,往后你想喝,左右有的是功夫。” 曹颙听了,使劲地点点头,道:“先生说的对,我先回内院去。” 方才在酒桌上,他是同傅鼐、十四阿哥、讷尔苏、伊都立、孙珏、塞什图一桌的。除了孙珏是文官,不晓得风声外,其他人都听到曹颙受伤之事,因此也没人强逼着他喝酒。 但既然是大喜的日子,三盅两盅的还是免不了的。不晓得是因受伤的缘故变得体弱,还是有心事的缘故,曹颙飘飘悠悠的,已带了几分醉意。 梧桐苑里,初瑜穿着盛装,坐在炕沿上,手里端着碗燕窝发愣。紫晶在旁劝道:“不管胃口好不好,奶奶刚出月子,正是要滋补的时候,却是要多少喝两口。” 别人做月子都养得白白胖胖,初瑜却是清减得下巴都尖了,看着委实叫人心疼。 初瑜拿起调羹,往嘴里送了半调羹。 明明是冰糖燕窝,吃到嘴里,味道却是苦的。她实是咽不下去,放下调羹,道:“实是不饿,方才在席上已经吃了不少。” 紫晶听了,看了旁边侍立的喜云一眼,见她摇头,心里放心不下,正想着如何再规劝着吃些,却是曹颙挑了帘子进来。 初瑜见他回来,从炕上站起来。 曹颙扫了眼初瑜手中的青花小碗,看着她满脸的为难,笑着问道:“怎么?吃不下?” 初瑜点点头,道:“刚才在席间吃了呢!” 曹颙喊喜彩送上来一块毛巾,擦了手,从初瑜手中接过,坐到椅子上道:“我席上用得少,刚好吃两口。” 不过是小半个巴掌大的小碗,拢共能有几口?曹颙吃了两调羹,就去了半碗儿。他将剩下的半碗送到初瑜面前,道:“不多了,快些吃了吧!” 初瑜实是没有胃口,淡笑道:“额驸用吧!” 曹颙闻言,道:“谁昨晚说要自己奶孩子的?这些个东西,本不是吃着解馋的,就算是想着它的效用,只当是吃药,也要吃了!” 初瑜听了,咬了咬嘴唇,这才从曹颙手中接过,低着头一调羹一调羹用了。 曹颙早见炕上的摇篮空了,站起身来,问初瑜:“天慧在东屋?” “嗯!”初瑜刚好用完燕窝,用帕子擦了擦嘴,道:“方才这屋子里人多,怕吵着天慧,让**抱着往东屋睡觉去了!” 虽说才半日功夫没见到,但是不晓得什么缘故,曹颙却想得不行。他快步挑了帘子出去,到东屋看女儿。 天慧已经醒了,**正坐在炕沿,撩了衣襟给她喂奶。 见曹颙大步进来,**唬了一跳,却是不晓得是该先请安好,还是先拢起衣服好了,手忙脚乱得不行。 曹颙的目光却黏在了女儿身上,上前两步从**怀里接过来。 天慧吃得正香,却是被抱离**的怀抱,小嘴半张着,使劲往前够。 曹颙虽说能把女儿抱在怀里,但是身上又哪里能长出个奶孩子的物事儿来?眼瞅着女儿皱着眉头,小嘴儿一咧,要哭的模样,曹颙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去了。 他忙转身,将女儿抱到西屋。 初瑜刚换了外头大衣裳,洗了手。曹颙将女儿往初瑜怀里一送,道:“快,咱宝贝闺女饿了!” 这番折腾下来,天慧已经咧着小嘴哭上了。 初瑜抱着女儿,忙侧身往炕沿边坐了,却也顾不得丈夫在眼跟前,解了前襟喂奶。 曹颙站在初瑜身侧,目不转睛地望着女儿,实是疼到了心眼里。 天慧含了母亲的**,这方止了哭,使劲地吸吮起来。 初瑜低头看着女儿,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小耳朵。 天慧的鼻子、嘴巴都像极了初瑜,额头、眉形同耳朵却是同曹颙一个模子出来的。 少一时,皱眉的却是初瑜了。她换了手,让天慧吃另一侧的奶。 这次,还是没坚持多咱功夫。 初瑜抬起头来,小声道:“奶水不足。” 曹颙见她巴掌大的小脸,同因消瘦而凸出的锁骨,心里叹了口气。就这样,奶水足才怪。自己这些日子不在家,想必初瑜承受的痛苦要比想象中的还大。 “这样不行啊,得下下奶!先让**喂着,我往厨房瞧瞧去!”曹颙就这初瑜的手,低头亲了女儿的小脸一下,疾步出去了。 初瑜见了,还要拦着,紫晶笑道:“大爷这是心疼人儿呢,奶奶也让大爷尽尽力才好!” 初瑜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唤了**过来,将天慧交到**怀里。 大前年初瑜生天佑后,也曾催过奶,曹颙大致记得其中几个方子,什么猪蹄枸杞、鲫鱼丝瓜什么的。 厨房这边的婆子媳妇见曹颙亲自过来,都过来侍候。 灶台是不熄的,因今日办席,买了两腔猪,猪蹄子都是现成的。枸杞、丝瓜也有,就是没有鲫鱼。 曹颙一边叫人升灶,一边使人速速去买鲫鱼。 他挽了袖子,拿起菜刀,将已经收拾好的猪蹄顺着骨头缝,切了几块。 这边的媳妇子均是一脸诧异,原要上前帮忙,曹颙摆摆手,叫她们退下,只留了一个烧火丫头看灶。 从洗砂锅,到挑枸杞,到滚猪蹄,将猪蹄同枸杞放入砂锅中加水炖着,这过程中,曹颙都没有假手于人。 看着砂锅下的火苗,曹颙的心渐渐平静了…… * 东江米巷,淳郡王府,内院上房。 博尔济吉特氏回来后,便被淳王福晋使人喊了过来。淳王福晋不止是不自在,而是病了,头上包着抹额,脸色有些蜡黄。 这是前几日晓得外孙女有些不对,她同侧福晋纳喇氏往曹府去看了女儿同外孙女。待晓得是胎里带的毛病,两个福晋却是心疼坏了,既是心疼女儿,也心疼外孙女。 要是初瑜身子没毛病还好,毕竟她同曹颙夫妻两个才二十来岁,养个一年半载,再生两个孩子也不算什么。但是初瑜生产那天,太医的话,却是实打实地印在两位福晋心头。 一个是十月怀胎的生母,一个是自幼将其当成亲生骨肉待的养母,两位福晋对初瑜的疼爱不好分出高低来。 因怕初瑜难过,在曹家时还挺着,回到王府后,淳王福晋就病倒了,纳喇氏也仿佛老了几岁,一夜之间,头发白了不老少。 听媳妇说女婿家满月宴也算热闹,亲朋故旧都去了,淳王福晋拄着额头,问道:“小格格呢,瞅着可结实?” 博尔济吉特氏点点头,道:“大姐姐大姐夫给小格格起了乳名,叫天慧,小模样长开了,看着跟足月的孩子似的。” 淳王福晋点点头,眉头松开了些,又问道:“大额驸回京来了,你见着了没?瞧着可是有不高兴的模样?” 博尔济吉特回道:“刚到那边府时,在二门外见了大姐夫一面,倒是看不出别的来。” 淳王福晋也晓得,这事不是外人能着急的,总要初瑜他们夫妻两个自己想开才行。她摆摆手,道:“你也是有身子的,回去歇着吧!” 博尔济吉特氏微微曲腿,退出屋子去。虽说纳喇氏还没叫人来请,但是博尔济吉特氏晓得婆婆也是惦记的,便往侧福晋院子里去了…… 有身子的不只博尔济吉特氏,还有十三阿哥福晋兆佳氏。 她已经六个月的身子,已经显怀了,最近已经很少出府应酬。只是原先不晓得曹颙回来,怕曹府那边冷清,十三阿哥才让福晋往那边凑兴的。 这在曹府直了腰身,陪着众人说了一会子话,十三福晋回来便觉得乏得很,往软榻上窝着,却是有些失神。 十三阿哥原是被侧福晋瓜尓佳氏请去说话,听说福晋回来了,赶紧起身回正房这边来。 见兆佳氏卧在软榻上,摩挲着肚子发愣,十三阿哥问道:“肚子不舒坦?可是累着了?” 十三福晋抬起头来,看着十三阿哥道:“我算是想明白了,其他热闹都是虚的,只要爷平安,孩子们平安,就算这样一直冷清下去,又何妨呢?” 十三阿哥坐在软榻边上,帮她揉了揉腿,笑着说道:“这是谁招咱们福晋了,好大一番感概?对了,小闺女模样可好?孩子的父母都是好相貌,应不赖才是。” 十三福晋点点头,道:“小嘴小鼻子跟大格格一样儿,圆脑门却是随曹颙了,长大了应是个小美人儿……只是眼睛不大好……” 十三阿哥听了,忙问缘故,十三福晋将天慧的情形说了。 十三阿哥缄默许久,半晌方嘘口气道:“也未必就不好,等大些会有转机也说不得……” 第四百三十六章 东厢 第四百三十六章东厢 在天慧满月宴第二天,曹颙往平郡王府走了一遭,同平郡王讷尔苏有番恳谈。 听到小舅子劝自己同皇子阿哥远着些,虽没有指名道姓的,但是十四阿哥却是昨儿才见的,两人自然心知肚明。 讷尔苏也是伶俐之人,何须曹颙说得太多,但是却是没有放在心上,笑着说道:“颙弟,十四阿哥是十四阿哥,又不是八阿哥同三阿哥。十四阿哥大我两岁,早年大家在上书房读书时就关系较好,这是万岁爷也晓得的,算不得犯忌讳。你且放心好了,我好好的铁帽子郡王当着,自不会去掺和那些废立之事。” 曹颙见讷尔苏如此,晓得不说出点什么来,他是不会放在心上。 于是,曹颙转为郑重,说道:“姐夫,八阿哥已经失势,在万岁爷面前怕是无法再翻身。八阿哥向来名声大、人缘好,党羽遍及朝野。姐夫身份尊贵,自不会将名利放在心上,但是一个拥立之功,便足以使得其他人利令智昏。八阿哥既倒,他们拥护谁去?他们有九阿哥把着钱脉,由八阿哥把着人脉,怎么会愿意将储位让与旁人?九阿哥只爱黄白之物,十阿哥才学不足,十四阿哥不刚好是现成的人选么?况且,八阿哥吃亏,就吃在不得圣心上,十四阿哥却是皇上最宠爱的几位皇子之一。” 虽说这两年八阿哥不如原来风光,但是在诸位年长阿哥中,仍是势力显赫之人。王公百官,谁敢打包票就说八阿哥夺储无望的? 曹颙本不是多话之人,今日又将话都说开来。 讷尔苏脸上也收了笑,问道:“热河那边儿有何热闹?八阿哥处境已经至此了么?” 曹颙指了指自己胸口,道:“这一箭所为何来?不管暗算我的是哪一个,十六爷为了怕上面不了了之,为了追查此事,在御前都揽到他自己个儿身上了。就算真凶查不出,怕是万岁爷也要疑到八阿哥头上。” 讷尔苏摇摇头,道:“不对啊,行事总要有个目的才是,就算万岁爷想要给八阿哥安个罪名,也要八阿哥有害十六阿哥的理由才是。这总要查的,查不出,怎么好认准是哪个?” 曹颙道:“就怕是这查不出,才会越发疑到八阿哥身上。什么也不为,不过是狐疑罢了。前几年,废太子前后罪名还少了,难道都是实打实的?姐夫您思量一下,八阿哥今日处境,同昔日二阿哥有何不同?” 讷尔苏本是通透之人,听曹颙这些话,醍醐灌顶一般,眼中竟似带着几分欢喜来,道:“照颙弟这样说,那十四阿哥真是储君有望,实没看出来,平日并不见他在这上头上心。” 曹颙见了讷尔苏的反应,却是哭笑不得,问道:“姐夫,您这意思,是想要将郡王再升一升,还是想混个佐政王?” 讷尔苏摆摆手,笑道:“颙弟,你当是晓得我的,最不耐烦朝廷上那些勾心斗角之事,怪累的,图什么?我只盼着有机会出征,也显显我们平郡王府的威名。” 他说起这些,脸上多了不少荣光,同平日那个温文尔雅的郡王截然不同。 愿望虽好,但是听得曹颙只有更忧心的。 他皱眉道:“姐夫,小弟有一事相求,还望姐夫应允。” 曹颙能巴巴儿地过来相劝,讷尔苏也晓得他是好意,想着他府里本就事多,如今还为自己这边操心,不禁有些羞愧,道:“颙弟但说无妨,咱们都是自家人,姐夫能出力的地方,自会应允。” 因两人说话,书房这边没有留人侍候,都打发出去。 但是曹颙还是先站了门口,往院子里看了,而后方对讷尔苏道:“姐夫,藏王拉藏汗因废六世**之事,同拉萨三大寺的僧官貌合神离,在拉萨处境甚是不好。准葛尔汗将拉藏汗的长子留在那边儿,怕是要寻机会进藏。到时候,一场兵戈指定难免。” 讷尔苏闻言,眼睛凉凉的,立时从座位上起身,喜道:“果真如此,那我定主动请缨上阵,能够上一次战场,才不算白活了这些年!” 曹颙见讷尔苏如此热血,跟着起身,道:“姐夫就这么盼着上战场?既是如此,那姐夫还能应承我什么?” 讷尔苏正色看着曹颙,道:“颙弟不愿我去战场,可是担心你姐夫同孩子们?我讷尔苏身为克勤郡王的子孙,怎么会是贪生怕死之辈?颙弟小瞧了我吧?” 曹颙看着讷尔苏,面上却多了从未有过的凝重,道:“姐夫想要披甲,想要建功立业,树男人雄风,弟弟只有敬佩的,如何会生出劝阻之心?只是请姐夫记得今日今时这番恳谈,异日要是朝廷真动干戈,若是带兵之人是十四阿哥,还请姐夫务必要三思而后行。” 准葛尔虽说人不多,但是却关系到西北边陲的安慰,昔日御驾曾亲征三次,以后派皇子阿哥领兵也不算意外。 讷尔苏不觉有些动容,诸位年长阿哥中,好兵事的除了被圈着的大阿哥之外,就剩下十三阿哥同十四阿哥。十三阿哥处境尴尬,要是到时候真选派皇子领兵,八成就是十四阿哥了。 曹颙这般规劝,不愿他同十四阿哥多有牵扯,那自然是不看好十四阿哥的前程。 讷尔苏半晌没有应声,道:“十四阿哥虽说不算豁达,却是义气之人,颙弟是不是对其有何误会?要不要姐夫找个机会,将误会说开来。” 曹颙见讷尔苏到现下,还帮着十四阿哥,心里叹了口气,道:“姐夫,今日所言,出得我口,入得你耳,我只说这一遭儿,往后姐夫要是问我,我也不会承认的。万岁爷毕竟上了年岁,心中属意的储君人选万不会使其轻离京畿。” 曹颙晓得言多必失的道理,本不是多话之人,但是关系到讷尔苏的前程,他只能一点再点。 如今却也只能说到这个地步,在讷尔苏同十四阿哥如此厚谊之时,他自不会巴巴地说四阿哥才是未来的皇帝,十四阿哥是个倒霉蛋。 无所谓亲近不亲近,也无所谓信任不信任,有些话就算是再冲动,也只能忍着,要不就是祸从口出了。 今日所言,已是给讷尔苏提了醒儿,剩下的就看他自己的选择。 曹颙从来没有小瞧过这位姐夫,昔日太子被废时,讷尔苏私下没有少动手脚。曹颙却是能体恤的,毕竟年轻人都要脸面。 他自小也是高高在上,十几岁就继承了郡王之位,却是被太子当众鞭挞。这口气,就算是换了别人,也未必忍得下。 讷尔苏等曹颙说完,刚想要相问,就听曹颙道:“姐夫,府里那边儿还需要我回去照看,改日再来给姐姐姐夫请安。” 讷尔苏见他不愿再说,便笑道:“先等着,昨日我同你姐姐回来,从府里寻了两株青芝,都是明目用的,今儿正想打发人送去。你来了,带回去也是便宜。”说着,打发人去内院取。 少一时,青芝送到,曹颙没有再留,别了讷尔苏回府。 讷尔苏亲自将曹颙送出府,回到书房后,一个人静坐了许久。 次日,七月初一,曹颙的生辰,却是对外抱病,没有宴请。外人不知道的,只当他真病了,人参鹿茸送了不少。亲戚朋友,晓得他府里有些变故,也都能体恤他。 曹颙因是回京“休养”来的,衙门里也不用急着去,整日里抱着闺女宝贝得不撒手,要么得空就研究各种下奶汤。 为了方便,曹颙打发人将梧桐苑的东厢设个小厨房。他才使唤人去弄时,喜云、喜彩她们都是带着几分喜色,手脚也都勤快了许多。 曹颙起初还不明白缘故,这不会是大家嘴巴馋了,寻思用小厨房做点心吃吧? 不过,看着却又是不像,连带着叶嬷嬷同初瑜,看着曹颙的神色都有些异样。 曹颙心中疑惑不解,待到了晚上,便对初瑜相问。 初瑜见曹颙不晓得东厢的意思,犹豫了片刻,方道:“寻常人家,主院的东厢、西厢都是给妾室预备的。” 曹颙却真是头一遭听说,在江宁织造府时,因府里宽敞,几位姨娘都是住在开阳院后头的小院子里。 西府那边,曹颙虽说也到叔叔婶子院子里去过,却真没有注意到妾室是不是住厢房,还有另外有院子。 怨不得妾又叫“侧室”,原来是这个缘故。 曹颙将初瑜往怀里搂了搂,道:“东厢既做了小厨房,西厢也别老闲着,收拾出来,做书房,往后我在那儿教孩子们读书识字。东屋的书房撤了,收拾出来给天慧住。恒生下个月就一周了,今儿还听到他喊妹妹了。等天慧也会走道时,就让两个孩子在一块儿,小兄妹也是个伴儿。” 虽说曹颙没有说什么肉麻的话,但是这东厢、西厢都占了,却也是表白心意。 初瑜只觉得眼眶发热,心里熨帖的狠,点了点头,道:“不止恒生渐大了,还有田嫂子屋子的兄弟两个,往后这府里真是要热闹了!” “是啊!”曹颙点点头,道:“再等等吧,过两年他们大了,把府里的空院子打通两处,给孩子们修建个玩耍的地方……” 接下来的大半月,曹颙虽然没达到“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境界,却是围着“老婆、孩子、锅沿”这三处转。 初瑜日渐丰腴起来,奶水也渐足了。 曹颙除了给媳妇熬催奶汤,还选上辈子吃过的清淡的小菜,没事就来上一道、两道。 虽说进了七月,天气不像是六月那般燥热,但是厨房里生起火来,也是不好待。 曹颙腻烦油烟味儿,怕熏到闺女,每日要沐浴几次。 洗澡还好,洗头发却是不便宜。 曹颙便跟初瑜比划着,让她亲自给缝了个小帽,去厨房时戴着,倒是不怕头发沾味道。 这期间,兆佳氏倒是往梧桐苑走得勤些,在初瑜身边,念叨的都是带孩子的那些个经验同典故。 不止是初瑜,就是曹颙,也不觉得啰嗦,都听得津津有味。 怨不得世人皆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许多的人生经验,就是这样由长辈口碑相传的。 虽然去年两下相处,彼此有些不痛快,但是到了今日,却是融洽了许多。 因兆佳氏回护初瑜,曹颙对这位二婶倒是真心生出几分亲近,不再像过去那般淡淡的。 再有十多天,就是曹荃病故二十七个月,兆佳氏同曹颂他们兄弟就要脱孝。这说话之间,兆佳氏自然也提到了曹颂他们兄弟的亲事。 曹颙同初瑜这才想起这些日子就围着天慧转,将曹颂的亲事疏忽了。 对于侍郎府这门亲事,曹颙是百分百反对的,只是其中原因,又不好直言相告,心里也甚是为难。 初瑜这边,则是不愿因曹颂的亲事,引得兆佳氏有什么不满。就算有时候兆佳氏所言所行不讨喜,毕竟只是个寡妇婶子,他们做晚辈的也只能多体恤, 筹备了数月的稻香村,终于在中元节后,定下了开业日期…… 第四百三十七章 稻香村(上) 第四百三十七章稻香村(上) 七月二十二,辰时刚过,前门大街东南角处便开始响起劈里啪啦的鞭炮声。在鞭炮声中,几个伙计抬着匾额挂上了招牌。 周围店铺的伙计掌柜的,皆到街上看热闹。那是黑底鎏金的招牌,上面书着三个大字“稻香村”。 这有不明白的,寻了边上的人问道:“这是什么买卖?铺面够气派的!” 旁边的人笑着回道:“饽饽铺子呗,这不香味儿都传到街上了!” 方才问的那人不由得咂舌,道:“这不是钱多烧得慌么,这街上的铺面买饽饽的也有,本小利薄的折腾出这么大的店面,不是干等着赔么。” 另外一人道:“那可是未必,前些天见他们家上货了,那可真是不怕贵。密云的小枣,房山的核桃、台湾的蔗糖、云南的桂花,都是一等一的好东西。还有成车的白糖,一缸一缸的香油。谁家的饽饽铺子能闹出这么大动静?” “哎呦喂,那一会儿我可得进去好好转转,我老娘最是爱吃饽饽。寻常铺子的,买回去嫌硬呢,老人家上了岁数,牙口不好。这大糖大油的,指定软乎。”问话的人点点头道。 又有人道:“买了就对了,听说这东家是王府还是伯爵府来着,不光有饽饽,还有不老少就着饽饽一起吃的酱菜、卤肉。瞧见没有?就冲着铺面,瞅着就比别家儿的干净。” 这边的铺面是初瑜的陪嫁,店面没有这么大。因前面这边会馆云集,不管是南边来的举子,还是官员商贾,多住在这一带。 因此,韩江氏同曹方商议后,就将铺面的挨着的一个铺面买下,两下打通,做了个大店。 今天,正是稻香村开业的日子。 这招牌看着不显眼,却是十六阿哥亲笔手书。是曹颙四月随扈前,就央十六阿哥写的。 不止前门这一处,外城崇文门外同宣武门外,也都各有一家铺面同时开业。 那两处也都是会馆云集之地,外城这三处便聚集着五百多家会馆,上百的茶馆酒楼。 除了外城这三处,内城鼓楼大街、东四牌楼、西四牌楼这三处,也各有一家稻香村同时营业。 当初曹颙想着这生意的时候,便没想过只做一家。加上往广东同苏州找一回师傅也够费功夫的,所以打一开始就定了六个铺面。 其中三处是初瑜的陪嫁,另外三处铺子则是寻热闹地段,又买的。 从收拾铺子到请师傅,到进原料,研究饽饽样子,这大半年功夫就过去了,终于挨到开业的日子。 曹府毕竟不是商家,也不好因这个大张旗鼓的请客。因此,各个铺子虽说放了百八十串鞭炮,但是府里这边并没有张罗。 只是亲戚朋友那边,多少还要招呼声才好。因此,曹颙便让铺子那边精心预备了百十来盒饽饽,将相熟的人家都送了一份过去,算是给大家尝尝鲜。 * 朝阳门内南小街大方家胡同,侍郎府。 曹府打发人送来四盒饽饽,吴雅氏瞧着精致,便留下两盒预备走礼用。剩下的两盒,一盒留着给丈夫尝鲜,一盒让丫鬟捧着,亲自送到姑娘房里去。 如慧正在炕上绣荷包,见母亲来了,放下针线,下炕来。 吴雅氏上前,坐在炕沿上,看着姑娘的活计,脸色却是有些古怪。 已经选了最简单的花样子,“连绵富贵”,说白了就是一朵牡丹花。如慧打动针线起,这也有个三五天了,却不过是两片牡丹花瓣。 蓝底粉红,本应是从里到外胭脂红、枣红、石榴红、桃红、粉红,这样有深至浅的。如慧这活计阵脚却是混在一处,看着乱糟糟的。 如慧见母亲神情这般,讪讪道:“额娘又不是不知道,女儿向来不耐烦这个的。” 吴雅氏叹口气,道:“这样说来,倒是我的不是,早就催着你做这些。这些先放下,明儿开始,你好生绣个烟荷包出来。不管耐烦不耐烦,却不许再这么糊弄。” 如慧听了,立时满脸飞红,却是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了。这烟荷包同荷包还不同,按照习俗,却是女儿嫁人后,送给公公婆婆的。 想起姑母屋子里放着的那玉石烟枪,如慧低着头,摆弄着手绢不说话。 吴雅氏心疼姑娘,也不愿多唠叨她,让丫鬟将炕桌上的针线盒收了,将饽饽摆出来。 屋子里立时甜香扑鼻,如慧抬起头来,面上却是多了几分喜色,凑上前去,就要用手抓着吃,却是被吴雅氏拦住。 “孩子么?还得额娘盯着,先擦了手,又没人同你抢。”吴雅氏带着几分宠溺道。 旁边,已经有丫鬟去投了毛巾送上来。如慧吐了吐舌头,接过来,擦了手。 这边如慧已经挑了块饽饽送嘴里送了,吴雅氏看到她胳膊上光秃秃的,道:“手镯子呢,怎么一个都没带?” “怪沉的,做针线累呢。额娘真是的,巴巴地买这些东西做什么,女儿又不爱这些。”如慧疑惑道。 吴雅氏道:“你到底是大了,平素往亲戚家走动,也不好太素淡,没得叫人笑话咱们家寒酸。那两对镯子,都是宫里传来的式样,额娘亲自往瑞合斋去挑的。听说他们家的东家像是同内务府那边有关系,这首饰样子都是内造的。那对珊瑚嵌珠镯,一百六十两银子呢,那对赤金镶宝镯,便宜些,也要一百二十两。” 如慧听了,唬了一跳,道:“这么贵,二百八十两,换成金子的话,都够额娘打一副金头面了。” 吴雅氏笑道:“虽说贵些,但是带在我姑娘胳膊上,却是好看,哪里是原来的花纹镯子能比的?”说到这里,想起别的来,道:“对了,你不是嫌你的项圈沉,不爱戴么,额娘这次给你订了个串珠如意项圈,月末就能送过来,样式精巧着呢。” 如慧已经十八,心里都晓事了。母亲的意思,她也看出七七八八来,要是不出意外,她的终身就要落到曹家表哥身上。 她咬了一口饽饽,方才还香甜的东西,现在却味同嚼蜡。 想着要去别人家做媳妇、立规矩,如慧不由地生出几分恐慌。 吴雅氏叹了口气,道:“说起来,你姑姑家硕哥儿瞧着更斯文懂事,比颂哥还像个长子。只是到底是次子,要不然额娘瞧着他还好……” 见母亲越说越直白,如慧放下饽饽,低声道:“好不好的同女儿有什么相干?额娘不是说姑母性子不好么,怎么又巴巴儿地说起这个来?” 吴雅氏被噎得没话,扳着脸道:“姑娘家家的,学什么舌?不过是额娘私下抱怨两遭儿罢了,快别说这个,仔细叫你阿妈听到,还只当是我私下里怎么说你姑母的坏话……” * 前门大街,随着天色将午,街面上往来的行人越发多了。 街道一头,停着辆蓝布马车,里面携手下来一对年轻夫妇同个丫鬟。这小两口都穿着单色的素缎衣裳,男的二十来岁,看着很是儒雅;女的看着要年轻些,脸上带着几分羞涩。跟着的丫鬟看着两人手拉手,用帕子捂了嘴巴,想笑不敢笑的模样。 来人正是曹颙同初瑜,借着今天稻香村开业,曹颙将初瑜拉了出来,不过是想带着她散散心罢了。同车跟着侍候的,是初瑜身边的大丫鬟喜云。 初瑜穿着件样式简单的旗装褂子,因曹颙特意吩咐,脚上挑了双最矮根的旗鞋穿。 只看装扮的话,初瑜看着,不过是寻常富户家的小媳妇,但是容貌气度却是藏不住的。 下了马车后,她却是不肯走,站定了那里,红着脸盯着曹颙的手。 曹颙无奈的叹了口气,只得放开初瑜的手,谁让自己这个小媳妇腼腆。不过要是两人真手拉手往街上一溜达,怕背后就要有老先生摇头晃脑说世风日下了。 初瑜这才笑笑,怕曹颙心里不痛快,主动问道:“额驸,铺子在哪儿?” 曹颙探头望去,却是也不熟。小满同郑虎带着几个长随跟在后头,见曹颙巴巴地望着,小满近前一步,指了指街角聚了不少人的地方,道:“大爷,那边是铺子,前几日小的曾往这边儿寻过父亲!” 一行人溜溜达达往前走,虽然已经时近七月下旬,已算是夏末秋初,但是因为是正午,天气还是有些热。 曹颙怕初瑜热着,低声问道:“晒么?” 初瑜笑着摇摇头,道:“许是屋子里待的。这般日头照看,直觉得身上舒坦呢。” 曹颙道:“往后我衙门有空,咱们就多出来转转,老闷在府里,怪没意思的。” 初瑜笑着听了,没有说什么。家务事不少,还要照看孩子,哪里是那么好出来的? 再者谁说公公婆婆不在京城,但是该守的规矩还得守,哪有做人家媳妇还整天想着往外逛的? 曹颙却是已经在旁寻思四季的好地方了,春天的八大处,夏天的什刹海,秋天的香山,冬天的小汤山。 如今,亏空还完了,四阿哥那边也暧昧地巴结着。曹颙不想太累心,想多些时间陪陪老婆孩子。 这一个月,他想了很多,其中最多的就是他折腾了这些年,到底做了什么。 整日里忧心忡忡,跟个小老头似的,却是生老病死也好,荣华富贵也罢,没有一件事他能做主的。 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对于这个耗尽了心力,也无法换来健康同自由的世界,他真是生出几分厌倦。幸好还有身边这个女子,肯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对他,使得他的心不算是太孤寂。 对于初瑜,他甚是感激,也甚是内疚。 将要到铺子前,因前面人多,曹颙他们就止了脚步。 曹颙指了指那牌匾,笑着对初瑜问道:“看看这一手飞白,有没有些名家气派?” 初瑜顺着曹颙所指望去,端详了一会儿,有些不敢相信,问道:“这是十六叔写的?平素没听说十六叔善书啊?都说十六叔聪敏,数术同乐律上有造诣,没想到还写得一手好字!” 曹颙笑道:“能蒙人吧?这还是四月初,我亲自往园子里寻的他,央着他写了好几十张,好不容易寻了这张能见人的出来。” 虽说街上往来也有女子,但是像初瑜这般年轻貌美的却是不多,就有人忍不住往这边偷偷瞄了。 因曹颙一行带着丫鬟长随,众人也不敢小瞧,但是偷瞄上一眼、两眼,却是少不得的。 初瑜察觉,不由地有些皱眉,往曹颙身边挪了挪。 曹颙横了两个眼睛不规矩的人一样,抓了初瑜的手,道:“走,咱们进铺子里转转。” 说话间,夫妻两个进了铺子,铺子里四五个伙计,都操着苏州腔的官话。 饽饽都是制好的,装在托盘,在柜台里靠着摆了,墙上都挂了尺长的木头牌子,写了饽饽名。 客人们想要买哪样,用手一指,说出几块或者多少份量来,伙计们便拿了竹夹子取了…… 第四百三十八章 稻香村(下) 第四百三十八章稻香村(下) 虽说今天内外城六家铺面同时营业,但是因前面这边是招牌店,曹方就留在这边照看。见曹颙夫妻两个到了,他忙要过来见礼。 曹颙冲他摆摆手,没有让他见礼。 自打这买卖张罗,曹颙自己个儿都是头一遭来,初瑜自然也是。 夫妻两个看着柜台里墙壁上挂着的各色竹牌,寻了几样京城没见过的饽饽,“姑苏椒盐饼”、“南腿饼”、“八珍云片糕”什么的,每样让伙计给包上二斤。 曹颙看到东边柜台后摆放的糟鸡、糟鸭,寻思庄先生喝酒时曾念叨过两次,便也让伙计每样包了两只。 伙计一算账,十六斤饽饽,四只鸡鸭,拢共一两一钱四分银子。 曹颙心里微微盘算一下,这两年大米的价格略长,京城这边一石白米要六、七钱银子。这饽饽同这几只鸡鸭算下来,就是二百来斤大米的钱,委实不能算便宜了。 曹方见大爷奶奶颇有兴致地挑选吃食,也就没有扫兴,只是在旁跟着。 等两人买了东西,还要叫人掏银子,曹方忙上前拦着。 曹颙笑道:“一码归一码,就是自家人,也不好白拿,总要算到成本里的。就是之前我让你们走礼用的那些点心,也都算到账上。”说到这里,看了看初瑜,道:“这是给夫人赚私房银子呢,总不好占便宜啊!” 之前曹颙就同初瑜说过此事,道是这边生意赚得利钱,给庄先生同魏黑每人二分,留着二分做积蓄,以备弟弟妹妹有什么不时之需,剩下的四分留着给初瑜做私房。 因此,曹颙才这般说。 初瑜听了,只是笑。曹方却不好说什么了,小满已经掏银子结了帐,同张义、赵同他们将这些东西提溜了。 这时,就见个小伙计过来,对曹方道:“曹管事,二东家听说大东家过来了,请过去奉茶呢!” 曹颙听着这“二东家”、“大东家”的称呼甚是好笑,要是太平盛世,做个商人也是不错的选择。不过,前提条件是有足够的势力支持,要不然只有被人当肥肉的份儿。 曹方听了那伙计的话,躬身对曹颙同初瑜道:“大爷,奶奶,这……” 初瑜看着曹颙,曹颙却笑着对她说道:“我可不操这份儿闲心,你是大东家呢,你自己个儿做主!” 初瑜点点头,道:“那咱们就去瞧瞧,我也有些日子没见她了。” 说话间,曹方引着曹颙夫妇两个从后门进去,韩江氏已经迎侯在这边了。 在饽饽灶旁的库房后,有一间静室,曹颙夫妇同韩江氏彼此见过礼后,便来这边说话。 韩江氏上次见初瑜还是在五月时,天慧满月时,曹府也曾给过她帖子。正赶上她那日子有些热伤风,在家养病,便只送了重礼,没有前往。 前些天定开业日子,是曹颙让曹方到外边请八字先生算的,他同初瑜两个都忙着照看孩子,并没有心思顾及这些。 韩江氏原虽看不上这些营生,但是张罗了半年,却也做的有模有样。另外,在京城待的功夫一长,她的眼界也算是宽了。晓得那些钱庄都是通着户部同内务府,不是什么人都能插进去的。 说到底,她心中甚是感激曹颙。 要不是曹颙说那些个话儿拦着,她贸贸然地介入钱庄生意,铁定是难以支撑下来。 现下,看着曹颙夫妻两个琴瑟相合的模样,韩江氏心中不禁生出几分羡慕。真真是一双两好,如今又是儿女双全,两人真是有福气。 众人坐了,初瑜笑着谢过韩江氏使人送的满月礼,韩江氏这边自然也为不能亲往而告罪。 虽说小主子天慧有眼疾之事,如今在曹府也不是秘密,前院的下人也都晓得。但是规矩使然,大家私下里虽嘀咕嘀咕,但是不管是出于对主家的敬畏,还是其他,嚼舌头的却是不多。 因此,韩江氏还并不晓得天慧之事,言谈之中,问得都是孩子如何如何。 曹颙在旁,怕初瑜心中难过,刚想要岔开话,韩江氏自己已经提起别的来。 她虽名义为妇人,但是到底还是女儿身,说起孩子,并不怎么真上心,不过是在初瑜面前讨喜罢了。 初瑜想着韩江氏上月送的礼中,有几样样式甚是精巧别致,问道:“对了,那些首饰看着倒是精巧呢,是从哪家铺子买的?正好下个月,我们外甥儿百日,也想着预备些儿东西过去。” 韩江氏回道:“就是近邻的瑞合斋的首饰,原想着给小姐送些什么,却知道府上不缺俗物。早先没有注意隔壁这家银楼,后来听伙计们说他们家往来的都是官宦人家的女眷,生意甚是红火,便往他们家看看。虽说东西不算值钱,但是样式却是精巧,只当给小姐添个玩意儿。” 初瑜听了,转头对曹颙道:“大爷,咱们一会儿过去瞧瞧,要是有好的,给三妹妹买一份儿。就是二婶同四姐、五儿他们,眼看要出孝,也当添些带色儿的首饰呢。” 虽说对女人喜欢的这些珠宝首饰无爱,但是曹颙怎会扫了初瑜的兴致,自然是笑吟吟地点头。 因见了韩江氏,曹颙又问起程梦星的近况来。 却是算不得好,虽说程梦星回扬州侍疾,但是他母亲还是没有挺过去,五月里过身了。 程梦星发妻早逝,这些年一直没有娶填房,如今自己个儿带着一双儿女在扬州居丧守孝。 生老病死,非人力能为。 曹颙同初瑜听了,只有唏嘘一场。 又说了几句闲话,曹颙同初瑜便从铺子这边出来,进了隔壁的银楼。 堂上甚是雅致,上前侍候的也都是十多岁的小厮,就算来的是女眷,招呼起来也不使人生厌或者觉得不便。 不过是名气大罢了,除了几样式样新奇些,别的并不怎么入初瑜的眼。她便给兆佳氏挑了一只福寿纹的扁簪,又配了一对福寿纹的金镯子、四姐、五儿都挑了一只项圈,剩下的寻思还是找出名的师傅来打。 等包好了首饰,付了银钱,曹颙同初瑜刚要从瑞合楼出来,便见铺子的后门帘子掀开,里面走出几个人来。 前门的是个穿着玉色绉绸袷袄的妇人,手中还牵着一个五、六岁大小梳着双髻的小姑娘。 小姑娘手中拿着半块核桃酥,一边吃,一边仰头道:“娘亲,还能再吃一块儿么?” 那妇人低头看看小女孩,见她嘴角都是点心渣,蹲下身子,用帕子擦了她的嘴角,道:“点心再好,也不能当饭吃啊。一会子再给你一块儿,可不许再要了。又不是明儿就没有了,留着慢慢吃!” 那小姑娘听了,脸上露出欢喜来,使劲地点了点头,道:“明儿要吃枣泥馅的!”说到这里,小姑娘脸上现出几分不放心来,道:“娘,咱们明儿还能出来么?” 那妇人宠溺地说道:“小祖宗,想要什么馅的都成。咱们不出来,打发下人给你买就是,左右他们家才开业,你还怕铺子跑了不成?” 这母女两个,大的仪态婀娜,小的粉雕玉琢,就是初瑜,也忍不住多看上几眼。 曹颙却是暗地有些尴尬,这话怎么说的,实在是忒巧了些。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已经嫁给伊都立做外室的杨瑞雪。 杨瑞雪给女儿擦完嘴起身,察觉有人瞧她,转头望过来。见是个打扮素净的少妇,只当是寻常女客,刚要点头致意,见到旁边的曹颙,她的神情不由有些僵硬。 其实,她的心中疑问颇多。那就是隔壁这铺子,她明明使人打听了,原是淳郡王府的产业,如今是王府大格格的陪嫁。那为什么这铺子如今出面的管事却是韩江氏? 韩江氏不过是个寡妇,要是没有人撑腰,如今能在京城闹出这动静来? 那背后之人,是曹颙? 同样是江宁故人,为何待遇却是云泥之别?杨瑞雪想着初到京的忐忑同李鼎出事后的惶恐,望向曹颙的眼神不禁带了几分幽怨。 并不听说他纳妾,那眼前这个女人,难道也是外室? 杨瑞雪这样想着,便寻思要不要刺曹颙几句敲敲锣边儿,省得他老端着伪君子的架子,巴巴地像是瞧不起人似的。 不过是心中有鬼罢了,她杨瑞雪是与人做妾,还是与人做暗娼,同曹颙又有何相干呢? 虽说杨瑞雪没什么,但是毕竟如今做了伊都立的如夫人。 前些日子,伊都立过来瞧曹颙,还提到杨瑞雪母女两个的事儿,对继女也有几分真心疼爱,为了将来找门好亲事,寻关系给她了入旗籍。 想到这些,曹颙特意仔细瞧了杨瑞雪瞧着的小姑娘两眼,同四姐差不多大的模样,看着倒是显得乖巧可爱。 只是入了旗籍,那个劳什子的选秀制度,未必是福气呢。 见杨瑞雪也望过来,曹颙寻思用不用打个招呼,到底要看在伊都立的份儿上。 这时,就听门口有人道:“奶奶,就是这家了!” 想是又有女客进来,曹颙便冲杨瑞雪点点头,算是致意,而后低声对初瑜道:“好选么?咱们走吧?” 因方才就有两个女客见堂上有男人,退了出去,所以曹颙寻思着赶紧出去。 初瑜点点头,夫妻两个往门口走,迎头却是丫鬟婆子簇拥着一个旗装妇人过来。 初瑜不由讶然出声,对方见了曹颙夫妇,也止了脚步。 又是一个熟人,来的正是伊都立的嫡妻兆佳氏。 兆佳氏身子板得直直的,脸上看不出喜怒来。 见了曹颙夫妻,她甚是意外,微微一愣神,半晌方俯了俯身,道:“见过大格格、大额驸了!”说着,看了后边喜云手中抱着的首饰盒子,笑道:“都说这家铺子的东西好,看来格格同额驸也是来这边儿买东西了!” 初瑜上前,扶起兆佳氏道:“姨母快起,这不是折煞我们么?跟着大爷出来逛逛,听说这儿的东西好,便买了几样儿。姨母这……这也是买东西来了?” 话问出口,初瑜自己个儿也察觉有些不对,实在因为太兴师动众了些。虽说大户人家的太太奶奶出门,身边带着丫鬟婆子也有的,但是这呼呼啦啦的半屋子,排场也忒大了些个。 两家本来就是沾了亲戚,又因曹颙同伊都立如今在同一衙门为官,走动得也算频繁。 兆佳氏平素待人接物,极为绵和,并不是喜欢张扬的人。今日这般,却是使人瞧着有些奇怪。 曹颙却是晓得真相的,见兆佳氏后边跟着的几个媳妇婆子脸上都是藏不住的忿忿之色,心里晓得这兆佳氏怕是有备而来。 兆佳氏听了初瑜的话,挑了挑眉毛,点了点头,笑着说道:“这要换季了,过来瞧瞧,都夸这里好,我倒是要看看有什么稀罕物,如此地‘勾人’。”说话间,往堂上扫了一眼。 也不好一直站在门口说话,初瑜便道:“既是这样,那我同大爷便先回去了,姨母日后有功夫,还要多过去串门才好!” 兆佳氏点点头,侧身给他们夫妻让开门,容他们过去。 杨瑞雪并没有看兆佳氏,心思都放在那句“大格格、大额驸”上了。 原来这女子就是曹颙的郡主媳妇,杨瑞雪见着两人温柔小意的模样,心里不由得有些泛酸。 随即,想着如今虽没有正妻的名分,但是伊都立待她也有几分真心,她的懊恼便减了几分…… 第四百三十九章 争夫 第四百三十九章争夫 虽说这“二女争夫”的戏码不干曹颙的事,但是店外等着曹颙他们夫妻出来的长随中,可还站着郑虎。 到底两人是血脉相连的兄妹,就算是杨明昌无义,白氏无情,但是郑虎对于杨瑞雪这个妹妹却没有说过半分不好。 虽没有相认之意,但是晓得她改嫁别人,郑虎对新妹夫的情况也格外关注些。听曹颙说伊都立对杨瑞雪不错,连带着外甥女也接到京城来,他面上也添过欢喜。 看着郑虎,想及带着婆子媳妇进店的兆佳氏,曹颙有些不放心。 只是毕竟是伊都立家的家务事,曹颙也不好冒然偏帮。想要直接告诉郑虎,又怕他鲁莽,将局面弄得越发混乱。 思量片刻,曹颙唤来张义,让他往太仆寺衙门走一遭,寻伊都立;又吩咐小满,让他往点心铺子寻两个小伙计,在瑞合斋门口盯着,瞧着不对马上来报信。 初瑜见曹颙一连串吩咐,心里疑惑不解,问道:“额驸,这……可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的么?” 街上人多,说话不便,曹颙同初瑜并行到街头,停马车的地方,才道:“方才铺子里的女子是伊都立的外室,兆佳氏此来,怕是就冲着她来的。” 初瑜却是头一遭听说,脸上露出惊诧之色,道:“既然如此,那小姑娘是伊大人的闺女?” 曹颙摇摇头,道:“不是亲生的,是继女。”说着,往郑虎那边看了看,开口唤他过来。 郑虎同魏黑两个如今每天一轮班,一个带着长随同曹颙出来,一个在府里训练家丁护院。 今天,正赶上郑虎当值。 按照曹颙的意思,是想让郑虎同曹颂一道考武举的,因为郑虎打小便很喜欢舞刀弄枪,曾说过想要当兵的话。不过,郑虎在广州待了几年,也算开了眼界,对于那些同地痞流氓差不多的兵丁,心里甚是不以为然,也就没有吃兵饭的兴致了。 郑虎原本在几丈外,见曹颙唤他,大步流星地过来。 他面上有道疤,十几岁时在江宁城时打架留下的,使得他看上去带着几分凶相。但是相处起来,却是个心底良善之人。因此,魏黑同他也有几分对脾气,曹颙心里也对他亲近。 “大爷,您叫小的有何吩咐?”郑虎憨声问道。 曹颙指了指前边的瑞合斋,道:“老虎,那铺子许是杨氏的产业,方才见杨氏在里头。” 郑虎抓了抓头发,低声道:“大爷,这个小的知晓,小的刚到京里时打听过。” 曹颙听了,却是一愣,实没想到郑虎对这个妹妹还挺费心。 等缓过神来,曹颙实话实说道:“老虎,刚刚进铺子的那些人,是伊尔根觉罗家的人,那个妇人是伊都立的正房。” 郑虎前半拉还疑惑不解,待听到后半拉却是瞪大了眼睛,面上带了担忧之色。 初瑜在旁却是有些个糊涂,只是因在郑虎面前,也不好插嘴相问。 对于妻妾相争的故事,在官场上都是当成笑谈的。例如谁谁“夫纲不振”,爱妾被老婆给卖了;或是谁谁宠妾灭妻,丧尽天良,云云。 曹颙亲眼所见的妻妾俱全的人家倒也不少,如自家、淳王府、平王府、孙家等。只是毕竟关系要阴私,摆在明面上还是妻妾融融的情景。 按照《大清律》,妻是妾的女主,手中握着生杀大权。兆佳氏会不会因妒生恨,这谁也说不好,何况那边还有个稚龄的小女孩。 在伊都立没来前,曹颙也不好就这样干等着,对郑虎道:“已经使人去知会伊都立了,倘使老虎不放心,也往铺子门口去等着。若是瞧见有不对……你是哥哥,好歹也还算能上前说上几句。” 郑虎正担忧着,听了曹颙的话,连忙点点头,道:“嗯,小的这就过去瞅着。”说完,转身疾步去了。 见郑虎的背影远了,初瑜才开口问道:“额驸,那杨氏是郑虎的妹子?” 曹颙点点头,道:“嗯,都是江宁那边儿的人。就是姐姐同韩江氏,也都认识她的。” 初瑜见曹颙皱眉,以为他担心杨氏,道:“额驸不必太过忧心,兆佳氏大户人家出来的,到底是要脸面的,怎么会在市井闹将起来?听说老尚书的家教好呢,应是不会太为为难杨氏的。” 曹颙听了,点点头,道:“如此大善!伊都立这两年日子不好过,等着抓他小辫子的人多着呢。若是再因为这些个闹将出事儿来,传到御史耳朵里,怕是够他喝一壶的。衙门那边儿,同僚这几个人还算省心的,要是换了其他人来,还不晓得是好是歹。” 夫妻两个,一边说着话,一边往铺子那边望去,却是没见有什么动静。 过了两刻钟,就见打内城奔出两匹快马来。 因街上人多,马上之人使劲吆喝着,道:“让让,让让,快让让嘿!” 身上的官服也没来得及换,正是伊都立。 虽说隔得不近,但是也能看到他气喘吁吁地下马。 正主儿既然到了,曹颙也没有再待下去的兴致,转身对初瑜道:“走吧,让老伊自己折腾去,不用咱们操心了!” 初瑜却是不肯走,迟疑了一下,道:“额驸,左右再等等,关系到孩子呢!” 按理来说,初瑜自己个儿是妻,应是站在兆佳氏立场,对杨氏反感才对。但是方才见了她们母女相依的情景,使得她生出几分怜惜之心来。 曹颙见初瑜如此,便只好也跟在这边陪着。 却说伊都立满头是汗地进了铺子,也是带着几分担心,生怕兆佳氏发作,委屈了杨瑞雪;又怕杨瑞雪使小性子,气着了兆佳氏。 待进了屋子,他不禁有些发怔。 就见在厅堂一角,兆佳氏带着笑意,坐着那里,手里拉着个小姑娘,满脸亲近。杨瑞雪站在一边,低眉顺眼,神情之间甚是恭顺。 见伊都立进来,杨瑞雪转身瞧着,兆佳氏则笑着站起身来,道:“干赶得好不如赶的巧,爷这几日不是忙么,怎么得闲了?” 杨瑞雪听了,低下头来,晓得这伊都立之妻兆佳氏找上门的缘故。虽然心里不屑,但是也晓得她娘家势大,不是她能得罪的。 刚才兆佳氏一进屋子,跟着的婆子就道明了兆佳氏的身份。瞧着个个面带不善,杨瑞雪便晓得他们是有备来的。 偏生门口处还使人站了,她就是想打发人去寻伊都立,也不好当着她们的面。 她心里清楚,为了自在逍遥,是不能进伊都立家的门的。要是那样的话,自己同女儿的性命,就要拿捏在兆佳氏手中。至于能不能管住自己个丈夫,那就是兆佳氏自己的事了。 不过是装个恭顺模样罢了,她是自幼惯会哄人的,立时摆出战战兢兢的模样,很是老实地站在兆佳氏旁边奉茶。 因这些个日子,曹颙“养病”,倒是给伊都立了好借口。借口衙门差事多,应酬忙,在外头歇了好几宿。 兆佳氏早就得过风声,晓得丈夫有房外室。之前不过火,她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因为伊都立向来风流,却不是有长情的人。 如今,伊都立却是回府越来越晚,躺到床上,也是没两句话的功夫,便呼呼就睡的。 直到前两日,有个亲戚家的女眷来串门,同她说起伊都立托关系,将个小姑娘以“继女”的名义入旗之事,兆佳氏才晓得丈夫怕是真疼外头那个。 这天下女人,哪有几个不妒的? 这“继女”都出来了,她却还是聋子瞎子一般。这样的侮辱,兆佳氏如何不恼? 因此,她使人查了杨氏宅子的地址出来,却是扑了个空,这才望店铺这边来,却是正好遇到。 杨瑞雪在兆佳氏面前站了一会儿规矩,心里也是酸涩难挡。虽说比不得京里的大户人家,但是她也是自幼娇生惯养的,嫁到白家后,就算丈夫不省心,但她也是当家奶奶。 如今虽不算寄人篱下,但是却也要委曲求全、小心逢迎。 这样想着,杨瑞雪的眼圈忍不住红了,抬头看着兆佳氏手中牵着的女儿,面上露出几分哀色。 伊都立哪里受得了这个,上前两步,笑着对兆佳氏道:“今儿天不错,奶奶这是出来逛街了?”说着,低下头对那小姑娘道:“筠儿,你晓得这是谁么?” 筠儿仰起头,怯怯地道:“娘亲唤奶奶,奶奶么?” 伊都立还没有说话,兆佳氏笑着对筠儿道:“叫额娘才对,往后你是我的闺女呢!” 一句话,骇得边上的杨瑞雪已经变了脸色。 筠儿才五岁,家里的下人丫鬟都是汉人,并不晓得“额娘”是什么意思,但是后边那句却是含含糊糊地听懂了。小姑娘转过头来,看着杨瑞雪,小声道:“娘亲……” 伊都立见杨瑞雪瑟瑟发抖,显得是吓坏了,心疼得不行。不过兆佳氏满脸是笑的,他也不好直接回护,便道:“这大晌午,天怪热的,咱们回府去!” 兆佳氏却是拉着筠儿没有撒手,笑着说道:“爷真是,既是给我添了个妹子,还带着个闺女,怎么不接到家去?叫亲戚们晓得,还道我是那不容人的。” 话都说到这步,伊都立想要否认却是不能了,便含糊道:“瑞雪身子不好,需要静养呢,外头住着就好!” 兆佳氏听了,带着几分关切来道:“既是如此,筠儿更应该接回府去了,也好让妹妹安心养病。” 兆佳氏说得情真意切,伊都立一时之间不晓得敢该如何反驳,就见杨瑞雪上前两步,道:“奴家谢过奶奶惦记,只是奶奶也是当额娘的,晓得孩子就是当娘的心尖子。奶奶且心安……奴家日后……日后定当好生‘养病’,不敢轻易劳烦伊爷……”说话间,泪珠子已经一串串地下来。 兆佳氏听了这番表白,晓得她话中之意,心中冷笑一声,还要再吓她一吓。 伊都立在旁,却是耷拉下脸,看着兆佳氏,目中多了几分森冷。 兆佳氏见他是要回护杨瑞雪,又气又恼,面上却是柔柔地带着几分笑来。她松开筠儿的手,俯下身子,摸了摸她的小脸,道:“既是你姨娘舍不得你,就先委屈你在外头住着,等过阵子,额娘将你的屋子收拾出来,再接你回家来。” 筠儿怯怯的退后两步,躲在杨瑞雪伸手,抓着母亲的裙子,小脸迷糊地望着众人。 见兆佳氏放开筠儿,伊都立的脸色方好些。至于接不接筠儿回府的事儿,他倒是没有放在心上。等筠儿大了,总要使人教养的,总住在府外也不是常事。 却说街尾,日头足足的,晒到人身上,倒是使人生出几许困意。 曹颙打了个哈欠,有些等得不耐烦了。他掏出怀表一看,差几分就是未初(下午一点)。他正想打发人到瑞合斋跟前瞅瞅,就见伊都立夫妻两个并肩从瑞合斋出来,杨瑞雪手中牵着女儿跟在后头相送。 也不晓得伊都立在兆佳氏跟前说了什么,使得兆佳氏用帕子捂着嘴巴直笑。由婆子扶着,兆佳氏上了马车。 伊都立转过头看了杨瑞雪一眼,翻身上马,夫妻两个,一道离去了…… 第四百四十章 渐进 第四百四十章渐进 在回府的路上,曹颙同初瑜各有思量。曹颙拉着初瑜的手,心里很是满足。虽说男人看到漂亮女人都愿意多看两眼,但是齐人之福岂是那么好享的? 伊都立要送妻子回府安顿,还要回过头来安慰外室,怕是且得忙乎呢。 初瑜则是松了口气,同时对曹颙多了几分感激。虽说成亲四年来,她心里也曾担忧过,胡思乱想过,如今有了天慧,却是渐渐归于平静。 想着过去的担忧,她不禁有些羞愧,为甚不能相信自己的丈夫,还要摆出嫉妒姿态?要是丈夫真有那个心思,还用等到现下? 这场妻妾争风闹剧,使得小夫妻两个各有所悟。 实没想到,外边的闹剧没开演,府里却是开始闹腾上了。 刚进大门,便见大管家曹忠正派人派车,道是兆佳氏病了,要去接太医。 曹颙同初瑜都唬了一跳,这上午小两口出去前,还曾到过芍院的,那时兆佳氏瞧着还好好的,这怎么说病就病上了? 因是内宅里的事儿,曹忠这边也晓得不真切,只说是二太太屋子里绿菊姑娘使人往二门说的。 这话却又是奇了,虽说因分灶二房那边的事儿不会找紫晶,但是还有曹颂、曹硕他们兄弟在,怎么是个丫头来吩咐请太医? 曹颙同初瑜赶紧进了二门,往芍院来。 屋子里一片狼藉,满地的花瓶碎片,还有散了半地的头发,绿菊正拿着扫把收拾。兆佳氏则满脸苍白,躺在炕上,头上带着包头。见曹颙他们夫妻进来,她挣扎着,想要起身。 初瑜诧异地看了地上的头发一眼,上前扶助兆佳氏,很是关切地问道:“二婶这是怎么不舒坦了?早起还见好好的,前院已经使人去接太医了,一会儿就到。” 兆佳氏听了初瑜的问话,嘴唇哆嗦两下,眼里已经留下泪来,哽咽着道:“我真是没坏心啊!我要是那不能容人的,老爷咽气后,不就早早打发了么?还会留着她给老爷守孝三年?不过是快到老爷孝满,我随口问上一句罢了,又没逼着她立时改嫁,却是要绞了头发守节。” 这几句话话没头没尾的,开始听得曹颙同初瑜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听到最后,小两口才晓得说的是曹荃那两房妾。 两人中,宝蝶姨娘是生了儿子的,自然要守着儿子,没有出府的道理,剩下的就是翡翠姨娘。 翡翠是曹家家生子儿,娘家哥哥在江宁那边府里当差。 这却是二房妻妾之间的私事,初瑜同曹颙倒是不好轻易开口说项。 其实,他们小两口心里还有些糊涂。就算翡翠要守节,也不至于使得兆佳氏如此哭天抹泪、如丧考妣的模样儿啊? 兆佳氏哭诉完,见初瑜不应声,抓了她的手道:“侄儿媳妇,你说说,我不过是问了一句,就是天大的罪过了?宝蝶他们母子到我这儿,又哭又求的,颂儿那浑小子,竟敢给我甩脸子……说是我抹了他老子的脸,往后他支撑门户,姨娘他来养活,不需我操心……这是什么话?难道,他不是我生的,这却没有一句话是向着我的……” 却是越说越委屈,眼泪簌簌地落下,兆佳氏已是呜咽着说不出话。 曹颙见屋子里这台风过境似的,他做侄子的,也不好直接追问兆佳氏细节。因此,他便示意初瑜好好照看兆佳氏,自己则转身出去寻曹颂去了。 兆佳氏说得没头没尾的,但是曹颙也算是明白了大概。 曹荃是康熙五十一年六月初十没的,虽然说起来兆佳氏同孩子们要为其守孝三年,但是实际上按照礼法,只需守二十七个月。 原是应该到今年九月初十除孝的,因去年是闰月,所以到今年八月初十就除孝了。 今天已经是七月二十六,这剩下不过半个月的功夫。 兆佳氏不知怎么想起要打发翡翠了,毕竟她只是妾,又没有孩子,也没有一直守寡的道理。翡翠看来是不干了,连头发都绞了。 因兆佳氏在二房向来跋扈,定是吓到了宝蝶他们母子,只当她是容不下妾,都要打发了,所以来芍院这边求情。 这不晓得曹颂怎么冒出来,说了什么话,替庶母同兄弟们做主,就将兆佳氏气住了。 进了槐院,就见玉蜻站在廊下,面上带着几分担忧。 见曹颙进来,玉蜻俯了俯身见礼,便隔着竹帘子开口禀告:“二爷……” 这“大爷来了”几个字还没说出,就听到屋子里曹颂高声喝道:“都说了,我没事,你没事儿赶紧歇着去,多啰嗦什么?” 玉蜻咬了咬嘴唇,没有再言语。 曹颙冲玉蜻摆摆手,打发她下去,自己挑帘子,进了屋。 西屋炕上,曹颂盘腿坐着,手边却放着一个酒坛子,还有个茶盏。他阴郁着脸,也不晓得想什么,给自己倒上一杯,琢磨一会儿,仰脖饮尽;然后再倒上一杯,依旧是如此。 曹颙站在门口看了半晌,曹颂也没往这边瞅。 曹颙见兄弟这般“咕咚咕咚”地喝酒,怕他伤了身子,上前道:“不过是些家务事,就使得你愁成这样儿?” 曹颂这才发现曹颙来了,不晓得是醉了,还是有所感伤,红着眼圈,嘟囔道:“哥!” 曹颙往炕边坐了,曹颂满身酒气扑鼻而来,瞧着定是喝了不少。 曹颙伸手提溜下酒坛子,这是五斤装的,如今已经下去一半,虽说这酒的度数不如后世的高,但是毕竟喝多了也伤身。 “你都多大了,还这样不管不顾的,喝了这些酒,能解决什么问题?倒是让小三、小四他们笑话你这做哥哥的窝囊。”曹颙皱眉说道。 曹颂往脸上胡噜了一把,看着曹颙,道:“哥,弟弟不想考武举了!” 曹颙听了,挑了挑眉,问道:“不考武举,你是想当差了?”说到这里,思量了一下道:“你是怕考上了,不能留在京城,照看不到静慧她们祖孙俩儿?” 曹颂点了点头,道:“嗯,也为这个,也不全是这个。哥哥,弟弟想寻份差事赚份俸禄银米,在家里吃白食还好,却不好再拿哥哥嫂子的银钱去做人情儿。” 银子对于曹颙来说,不过是个数目字罢了。他没有放在心上过,自然也不会同曹颂计较。但是,曹颂能想到这点,他还是很高兴。 这两年,他都有些后悔,前些年不该纵着小二大手大脚。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可不想因着疼爱弟弟,再惯出来个纨绔来。 曹颂已经二十,现下当差也不算岁数小了。说起来,曹颙也舍不得他离开眼跟前儿。 虽说曹颂孩子心性,曹颙借不上他什么力,但是兄弟两个自幼亲厚。说起来,在曹颙心中,对曹颂的感情,比对有血缘关系的弟弟曹顺更为深厚。 见他想要当差,曹颙便点点头应了,寻思这些日子跑跑关系,看能不能补到侍卫处。要是侍卫处补不上,还有护军营同先锋营那边。 曹颂见哥哥点头,面上却没有现出欢喜来,而是犹豫片刻,道:“哥,要是我将爵位让给小三,母亲还会逼着我娶表妹么?” 曹颙听着这话,却是不对。这家里爵位是由嫡长子继承不假,但是继承的也不仅仅是爵位,还有家族的责任同家长的义务。 曹颙心里也是反对侍郎府的婚事的,所以对曹颂向静惠的示好也是持了默许态度。不过,要是为了喜欢的姑娘,连带着家人同长子长兄的责任都推了,那可不是曹颙所愿见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想要净身出户,想要做赘婿?”曹颙隐隐地生出些许怒意来,要是小二这般没担当,那他可是想要踹上他两脚了。 曹颂听了,忙摇头,道:“没有那个意思!我是寻思母亲始终想着给我找个门第高的媳妇儿,多少跟我身上袭了父亲的爵位有些干系。要是爵位让给小三,那我媳妇出身低下,怕是也姑且使得。” 曹颙见曹颂说得简单,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让了爵位,就不是你母亲的儿子了?就不是小三、小四的长兄了?胡思乱想什么,就算是想主意,也当想点儿靠谱的才是。” 曹颂低头道:“这没剩多少日子,不是心里着急么?” 曹颙想起方才在芍院上房看到的花瓶碎片,道:“你现下怎么老实了?听说你方才大展神威来着。” 曹颂神色讪讪的,问道:“哥哥晓得了,母亲可还气着?” “让你嫂子在那头照看着,已经使人接太医去了!”曹颙回道。 “太医?”曹颂的面上多了几分担忧,道:“母亲不碍吧?” 曹颙瞪了他一眼,道:“有事儿没事儿的,也要太医来瞧了才知道。你也是,就算是长腰子,也要悠着点儿。到底是上了年岁,要是真气出好歹来,到时候你后悔药可没地方吃去!” 曹颂伸手,摸了摸脖颈,道:“我是瞧着姨娘哭得可怜,母亲说起这个,也着实有些过分!” 虽说曹颂自幼心善,对于弱者富有同情心,这点曹颙很欣慰。但是对于他这般鲁莽的行为,曹颙却不赞同。 这般激化矛盾,往后兆佳氏同两位姨娘相处起来,只会越发不自在。 但是一方是强势的亲生母亲,一方是弱势的庶母,到底该如何调解,曹颙自己也说不好。 不过,对于让爵之事,他是不赞同的。 先不说爵位同长子的义务都转给曹硕,对曹硕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就说曹颂往后在家里,有长子之名,却没有长子之实,往后兄弟间相处,会出现问题的,那不是没事找事么? 曹颂能为静惠思量这许多,曹颙心里也有几分感动。 想起今日遇到的伊都立的妻子,曹颙道:“要不你先到二婶面前透透话,就算你不想要娶表妹,也要使得二婶晓得你心里有人才成。静惠是你六姨夫的外甥女,跟二婶先叨咕叨咕,让她心里有个底儿。静惠父母同叔伯都不在了,族人却还有不少显贵。实在不行,咱们花些银钱,从董鄂族里在给静惠寻门好亲戚看看。” 曹颂听了,仰头道:“哥哥……” 曹颙思量了一回,正色道:“哥哥能帮你多少,就帮你多少,关键还要看你自己个儿。二婶那边要劝要哄,却也不能闹太大发了,伤了母子情分。百善孝为先,要是忘记父母亲恩,那同畜生何异?虽说是你娶媳妇儿,应该可着你的心意。但是这内宅是婆媳相处的地儿,二婶想要给自己找合心的媳妇也不算什么过错。可有一条,你要晓得,最后是不是能过太平日子,还要看你自己个儿尽不尽心。媳妇儿要疼着,母亲也要孝敬,就算是苦点儿累点儿,既然是男人,就要有担当。往后不许再说什么让不让爵的话,要不我可真踹你了!” 第四百四十一章 除孝 第四百四十一章除孝 不管兆佳氏如何,曹颂毕竟是儿子的,终究还是先往芍院探望。 太医已经来过请了脉,只说是急火攻心,给开了两个方子,让好生调理。初瑜见曹颂过来,便先避出去,让她们母子俩说话。 院门口,正站着曹颙,等初瑜出来。 初瑜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胸,神色却是有些不对。 曹颙还只当是太医说什么不好的,问道:“怎么,病得重?再过不久就是二叔除孝的日子了,要是二婶病着,到时候可够乱的。” 初瑜摇摇头,道:“说是不大碍事,调理个几日就好的。二弟这是赔情去了?咱们用不用在这边儿在守着?” 曹颙看了眼正房那边,道:“我已经说过他了,他心里也晓得,不会再耍浑的。咱们快回去吧,这两个时辰没见闺女,心里惦记着。” 既然晓得曹颂不会闹,那初瑜自是无话,夫妻两个一同回梧桐苑来。 天慧已经睡了一觉醒来,**就要给喂奶。初瑜从**手中接过孩子,自己给奶了。曹颙见女儿吃得香甜,心里甚是矛盾。既希望她能早点长大,又怕她大了受苦。 初瑜想起方才银楼里看着的小姑娘,虽说年纪不大,但是容貌却好,同五儿不相上下,天慧还不晓得长大什么模样…… 芍院,上房。 兆佳氏见曹颂进来,冷哼一声,转过脸去,不去看他。曹颂见母亲额上盖着毛巾、白着脸躺在床上,心里已经是有几分后悔。 他凑上前去,坐在炕沿边上,却是有些不知该如何哄劝。 绿菊原本侍立在炕边的,见曹颂过来,俯了俯身,退了出去。 “母亲,儿子也没别的意思,只是见姨娘同小四都吓成那样儿,这心急之下才……”曹颂见绿菊出去了,才吭吭哧哧地说道。 兆佳氏不听倒还罢了,听了后心火又上来了。她“腾”地一声起身,将额上的毛巾往炕上一摔,道:“我熬心熬肺的为什么?你倒是出息了?晓得为兄弟做主,却是将我这做娘的当成什么?谁家的儿子敢这般忤逆母亲?都是我纵得你,越发地没规矩了,是吧?” 曹颂转过身子,道:“母亲,儿子都二十了,不是小孩子,晓得母亲是想要省些银钱。却是没这么省法的,翡翠姨娘已经三十多岁的人了,自幼在老太太身边儿长大的。虽说身份不高,但是也没离开过咱们家,没吃过外头的苦。您要是不留她了,让她一个女人家如何是好?她要是有走道的心思,父亲去世后便提了。不看别的,就看她为父亲服了这三年孝,儿子也当奉养她终老。” 兆佳氏被儿子说破,脸上带着些许羞怒,道:“你一个小伙子,晓得什么?这寡妇是那么好当的?她又没有一儿半女,往后几十年要怎么熬?” 曹颂听母亲提到孩子,皱眉道:“母亲,您忘了?父亲去世那月,母亲病着,要不是为了侍奉母亲,姨娘也不会流了孩子……却不知是个小兄弟,还是个妹子……因着这个,儿子对四姨娘反而比三姨娘还要多另眼相看些……” 曹荃的妻妾原本没有排行,这还是康熙四十九年路眉入府做了二房后,宝蝶同翡翠才拍排下来的。 兆佳氏想起旧事,神色间也有些动容,但是仍撅着嘴巴,不忿道:“你父亲在世,这妾室通房,我得容着;如今人都没了,我这做寡妇,也不能一个人做不成?” 曹颂见母亲这话说得任性,道:“就算四姨娘自己个儿乐意走,不是还有三姨娘在么?母亲就琢磨这些个没用的,反倒给自己添堵。” 兆佳氏见儿子劈里啪啦的,说话比平素利索好多,转过头问道:“这都是你哥哥教你的,让你来哄我?” 曹颂摇了摇头,正色道:“母亲,是儿子自己个儿想明白了。过去什么都要母亲操心,母亲思虑得多,实是辛劳。儿子既大了,往后不让母亲操心就是。” 兆佳氏听了,却是有些发怔,看来儿子是真长大了。她只觉得眼睛酸涩,说不清是高兴还是什么,嗓子眼儿堵了什么似的,竟半晌没有吭声。 就听曹颂又道:“母亲,儿子方才同哥哥说了,不预备考举子了,请哥哥帮着找关系,补一个差事。” 听了这话,兆佳氏却是上心,忙问道:“你哥哥应了?可说了能补什么差事?要是补侍卫就好了,既体面,又清闲。”说话间,脸上已经露出欢喜来。 曹颂见了,怕兆佳氏这就当成准信,万一补不成再失望,忙道:“母亲,宫里侍卫都是有定额的,哪里是那么好补的?要是不出缺,就是找关系,也不顶用。” 宫里的侍卫寻常都是双俸,赶上恩赏就是三俸,最低品级的也是正六品。兆佳氏想到此处,心里特是盼着,却也晓得儿子说的是正理。这能补侍卫的人家,谁家没有根基? 那可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前些日子天慧满月时,还曾听人提起谁家的小子想补个侍卫,花了八千两银子,也没能如愿。 “这侍卫要是补不上,那其他能补什么差事?”兆佳氏问道。 曹颂道:“谁知道呢,总要看看哪里有空缺才行。左右儿子是头一回当差,有份差当着就成。赚了俸禄,也好给额娘贴补家用。” 长子当差有望,兆佳氏也顾不得生气了,看着儿子道:“过几日你就要除服了,原不晓得你要出去当差,换季衣服只给你裁了四套,这哪儿能够?明儿唤裁缝过来,再给你裁几套衣服。我这边还收着些上好料子,还是从南边拿过来的,本想等着你办喜事时再给你裁衣服,现下先用了也成。” 见母亲心情好,曹颂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娘,舅舅家的表妹定给老三吧!” 兆佳氏心里犹自美美地打着小算盘,寻思长子既有堂兄提挈,又是在京城,这熬巴几任后,却是前途远大。丈夫虽说也出仕二十多年,但毕竟是从七品县令做起,熬到最后也不过是个正五品。到儿子这边,就算赶不上他哥哥,也终是比他老子强上许多。 想到丈夫,她却是不由黯然心酸。 这般盘算着,曹颂后面这句话,兆佳氏就没有听真切,抬头追问道:“嗯?给老三什么?” 曹颂晓得母亲是急脾气,要是自己再不说清楚,那等除孝后,说不得亲事就要定下来。要是那样,可不是愁煞死人了? “母亲要是实在喜欢如慧表妹,就定给老三吧!表妹比老三大二岁,两人年纪也合适。”曹颂硬着头皮道。 果不其然,兆佳氏听了,皱起眉头,端详了曹颂半晌,方道:“怎么的,你表妹还哪里配不上你?如慧要容貌有容貌,要家世有家世,要不是前年生病耽搁了选秀,就是王府里的福晋也做得。如今我是舍了老脸,上门央求了你舅舅好几次,在你舅母面前也加倍陪了小心,这才有得半点儿指望。如今,你却说这话。既是我们兆佳氏的闺女配不得你,难道你还惦记着什么金枝玉叶不成?” 曹颂低着头,道:“母亲,什么金枝玉叶不金枝玉叶的,这是给自己娶媳妇儿,若是顺眼的,入了心里头,却是比金枝玉叶还尊贵呢。若是那不入眼的,就是金枝玉叶,也同狗尾巴草似的惹人厌。” 兆佳氏是头一次听儿子说起这个,心里甚是稀奇,带着几分诧异,道:“什么花啊草的,你这意思,是瞧上了哪家的闺女了?到底是哪家的,我倒是要听听,谁家的闺女这样好?竟连我兆佳氏的嫡女都比下去了。” 曹颂晓得母亲有些个势利,静惠的实情现下却是不好说,就含糊道:“八字还没一撇呢,她家是满洲大户,未必瞧得上咱们家的门第。” 听儿子这般说,兆佳氏越发好奇,道:“满洲大户……佟佳氏?瓜尔佳氏?富察氏?还是纳喇氏?咱们家可是连郡主格格都娶了的,还娶不得她家的闺女?” 曹颂说的,一半是实话。 那就是静惠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也拿不定主意。只是他如今再往那边儿去时,静惠很少露面,多是让春儿出来传话。 同曹府往来的“董鄂家”只有静慧她们祖孙两个,曹颂怎么敢提及。毕竟噶礼的事闹得动静忒大了些个,就是兆佳氏这内宅妇人,也听过董鄂家的事。 她还在曹颂面前感触过一番,毕竟当年噶礼在江宁那是声势显赫,一时之间,风头无二。 因此,曹颂便道:“母亲别问了,等儿子差事下来,再求求看。如慧表妹那边儿,母亲可千万别乱牵线,儿子指定是不会娶她的。” 这好奇归好奇,说起正事来,兆佳氏却是有些犯难,道:“不成啊,虽说没有听你舅母说定,但是也差不多六、七分了,这怎么好?” 曹颂见母亲话没有说死,忙道:“母亲,您喜欢侄女,想要她做儿媳妇的心意,儿子也能体谅;儿子瞧上那位姑娘,出身教养都是上上之选,儿子心里却是只想要那一个的,母亲也体谅体谅儿子可好?” 兆佳氏见曹颂如此郑重,皱眉道:“既是你有这个心,为何不早些同我说,如今这不上不下的,可是怎么好?” “到底是父亲孝期,儿子怎好同母亲大剌剌说道这些个,那儿子还算是个人么?今儿却是跟母亲剖白开了,还望母亲能疼儿子。”曹颂低着头,嘟哝道。 兆佳氏叹了口气,道:“且等等看,就如你说的,等你差事下来,再考虑议亲的事……” * 转过,半个月过去,到了八月初十,是二房“除孝”的日子。 早起,兆佳氏便带着儿子、女儿,将曹荃的灵主,从芍院内堂移到祠堂去安置,少不得又是一番焚香叩拜。 而后,众人换下孝衣,穿了新制的衣服。这孝期就算是过去。 亲戚朋友陆续都来了,初瑜陪着兆佳氏招待内眷,曹颙则带着曹颂兄弟,在前院接待男客。 这“除服”的习俗什么样的都有,有请道士做水路道场的,有请戏班子来府里唱大戏的。但是有一样却是少不得,那就是摆席吃酒。 过去人讲究,白喜事要比红喜事隆重。这“除服”也是大日子,不只是近亲,有点交情的人家,都要过来送礼吃酒。其中,就包括内务府郎中马连道的媳妇田佳氏。 田佳氏的二闺女今年十六,也到了说人家的年纪。因是包衣人家,她闺女原是应参加内务府每年一次的“小选”。但是田佳氏心疼闺女,怎么舍得送到宫里当宫女侍候人去。所以,早早地托了人,落选下来,算是免了差事。 对于曹家这几个兄弟,田佳氏可是早就使人仔细打听了,晓得都没有做亲,心里就有些想法。 这在兆佳氏面前,田佳氏少不得奉承两句,话里话外地露出那么点意思来。 兆佳氏见有人主动结亲,心里暗暗欢喜。她有些后悔为何当初在嫂子面前那般死皮赖脸,好像就如慧好似的,使得她嫂子架子端得足足的。 不过,马家是包衣,这点兆佳氏却是看不上。想起儿子所说的满洲大户,她不免又是一番嘀咕,到底是谁家的…… 第四百四十二章 “补药” 第四百四十二章“补药” 已经“除服”,兆佳氏却没有开口提亲事,这使得侍郎夫人吴雅氏有些疑惑。但是这也不是上赶着的事儿,没有女方主动求配的道理,因此她自然也不会开口。 不想,这到了中秋前后,许是天气转凉的缘故,如慧的宿疾又犯了,却比往年要严重得多。 如慧是哮喘之症,以前发过两次病。每次不过三四日便好了,这次看着却是不大好。目涨睛出,唇甲青紫,面色苍白,浑身汗流不止。 因怕耽搁女儿的亲事,如慧有哮喘之疾,吴雅氏始终对外瞒着,就是本家亲戚也不例外。原想趁着年岁小,好生调理两年,能够好些,没想到如今却是渐重。 这延医问药,慌忙之间,侍郎府这边也顾不得许多,事情就这么传了开来。 待兆佳氏听说侄女儿有宿疾,不禁讶然出声,不晓得该不该埋怨哥哥嫂子瞒着,暗自庆幸没有早点儿将两家的亲事定下来。 自进了八月,曹颙便去太仆寺衙门当差了。因汉卿在六月底往热河换他回来,这两个月衙门只有伊都立一个,忙些是真的,整日里寻由子去外宅也是真的, 上次曹颙“通风报信”的人情,伊都立甚是感激,这天正好衙门里不忙,便特意请曹颙到酒楼吃酒道谢。 这席间说起话来,他心中未尝没有埋怨。 依着伊都立的心思,原是想接杨瑞雪母女回府的,毕竟这两下里住着,顾得这边顾不得那边,他折过来翻过去的也怪累的。 但是每次提起,杨瑞雪只有哭诉的,只道是小户人家出身,畏惧府里的规矩,实不敢应承。 杨瑞雪虽为女子,但是自己守着两家店,平日里开销并不指着伊都立。有的时候,她还使银钱买了上等的衣服料子什么的,给伊都立裁衣裳。 伊都立只觉得自己像个上门姑爷,说话底气也不甚足。加上实是对杨瑞雪生出几分真情来,不愿违她的意。成亲后,他勤着“播种”,指望杨瑞雪早点怀孕。等有了孩子,也好理直气壮接她回府,去。 没想到,这大半年过去了,杨瑞雪的肚子还是没有动静。伊都立说起这个,不由有些沮丧,说起来也犯了嘀咕:“莫非我老了不成?还是,寻些门路,弄点儿补精的方子?” 这些,都是伊都立的家事,曹颙实没兴趣听,但是被他拉过来,也不好马上就走。 听到伊都立为孩子的事烦恼,曹颙想起天慧满月时,姐姐私下里同自己个儿说的话。初瑜因生产伤身,怕是难以再怀孕。 曹佳氏说起时,还带着几分懊恼。曹颙听了,心下也不是滋味儿,却不是因自己的缘故,而是担心初瑜往后晓得了难受。 在曹颙心中,有了天佑同天慧,还有养子恒生,侄子左成、左住兄弟,这府里的孩子已经够了。 其实,他还隐约有些庆幸。就算初瑜能怀孕,曹颙也不敢再冒险让她再生孩子。 伊都立还等着曹颙给提些建议,见曹颙没应声,心虚的问道:“怎么着?孚若也瞧着我老了不成,按说我这也是刚过而立之年,还算壮年啊!”说到这里,自己个儿都不是那么肯定了,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道:“二阿哥虽说被拘了,今年却是添了三个孩子……是不是应该使人去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补肾的偏方?”最后这话,却不似相询曹颙,更像是自言自语。 曹颙见识过伊都立的酒品的,见他面色潮红,说话也有些大舌头,已经差不多到量了,便道:“这个不是急的事儿,你有儿有女的,未必就是这个毛病,寻了好太医好好瞧瞧就是。今儿,先喝到这儿,家里还有些事儿,也该回去了,改日我再陪大人。”说着,已经从座位上起身,唤小二来结账。 伊都立却是有些没喝够,大着舌头道:“这……这还不到两壶酒……” 曹颙心道,好么,要是真喝了两壶,说不得又要制不住,耍酒疯了。 说话间,小二已经进了,将酒账一算,总共七钱五分银子。曹颙刚要掏荷包,却被伊都立一把拉出,道:“既是我请孚若吃酒,咋能还你来会账,成心抹我面子不是?”说着,摘了荷包,从里面摸出两块碎银子来,扔给小二。 小二点头哈腰的去了,伊都立提溜着荷包,带着几分得意跟曹颙炫耀道:“瞧瞧,这都是杨氏给预备的……说怕我出来花银子不便宜,特特将银锞子都绞成半两的、二钱半的……呵呵,真是知冷知热……” 这杨瑞雪的好话,每日里伊都立念叨没有十回,也有八回,曹颙听得耳朵都快出茧子了…… * 惦记着二阿哥一年添了三个孩子的,除了伊都立,还有十阿哥。 他本就不胖,这两年因“生病”在府里养着,倒是没见肉,越发有些瘦了。 今儿,九阿哥同十四阿哥联袂过来探望,见了十阿哥清减如此,都露出几分关切来。 因此,两人说话间都带了几分关切。九阿哥是劝他多出去走走,一个大活人,也不好老这样在府里猫着。这像什么了?要是让不晓得实情的见了,还当他犯了什么过错,这跟大阿哥、十三阿哥他们还有什么区别? 出去散散心,心情好了,身子说不定也就爽利了。 十四阿哥则是担心十阿哥的病情,这反反复复地养了两年,也不见好,这不是愁人。是不是该往民间,去寻些方子吃吃? 要知道,太医院那边的太医,开方子最是谨慎,不求有效没效,但求不出闪失纰漏。就是个小毛病,他们那边也能让人养两月的。 十阿哥却不愿多说这些,转了话问道:“八哥来信没有?这中秋都过了,皇阿玛该巡幸蒙古了。” 九阿哥听他问起此事,脸上有些不自在,道:“来信了,不晓得什么缘故,皇阿玛留八哥在热河,并没有让他随扈。” 十阿哥听了,有些意外,道:“那其他人呢,老三、老四他们,也在热河?” 九阿哥摇摇头,道:“就单留了八哥一个儿,也没让回京,剩下的老三、老四、小十五、小十六、小十七他们都跟着圣驾往蒙古去了。” 十阿哥疑惑不解,道:“这皇阿玛什么意思?这是器重八哥呢,还是防着八哥?” 九阿哥皱着眉,心里有些阴郁,不晓得该如何回答。 坐在他下首的十四阿哥瞧了他一眼,笑着问道:“九哥是什么时候接得八哥的来信,怎么昨儿弟弟问起,未曾听九哥说到此事。” 九阿哥直觉得现下十四阿哥面上的笑容碍眼,想要呲打他两句,但是想着现下八阿哥处境有些艰难,实不是内讧的时候。因此,他便含糊这回道:“昨儿下午才来的信,还没顾得上同你说。” 十四阿哥听了,不再言语,低下头端着茶盏,吃了一口茶。 看着十四阿哥嘴上浓密的胡子,十阿哥突然焦躁起来,嘟囔着道:“今儿我身体有些不舒坦,就不多留九哥同十四弟了!” 九阿哥还想着怎么支开十四阿哥,同十阿哥怎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呢。这兄弟齐心,方能其力断金。只要他们几个拧成一股劲儿,就是皇父也不好轻易动他们几个。 没想到,十阿哥这边已经开口驱客了。九阿哥心里怄得要死,但是晓得十阿哥是吃软不吃硬的,见他确实没甚精神,也不好发作,便讪讪地起身,同十四阿哥出府了。 十阿哥只送到客厅门口,便让管家送两位阿哥出去,自己告病回房了。 九阿哥郁闷得不行,如今八阿哥受到皇父打压,正是需要他们兄弟助力的时候,老十怎么能如此?不过,他心里对十四阿哥已经生出防备之心,在其面前却并不显,只道该好好寻个大夫,给十阿哥好好瞧瞧病,很是兄弟情深的模样。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两位阿哥出了十阿哥府,哼哼哈哈的,彼此应付两句,便各自散去。 却说十阿哥,转回内堂,坐在椅子把发愣。 少一时,就听内侍小胜子在门口禀道:“主子,药熬好了!” 十阿哥闻言,抬起头来,道:“送进来!” 小胜子低着头,捧着个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个青花瓷的小坛子,旁边还放着青花瓷的盖碗同调羹。 小胜子见主子不发话,不晓得该将托盘方到炕桌还是茶几上,眼睛两下里瞄着。 十阿哥指了指炕桌,道:“搁那儿!” 小胜子闻言,进前将托盘放到炕桌上,恭顺地问道:“主子,邱神医说着药趁热才好发散,奴才给您盛一碗?” 十阿哥望着那青花瓷坛,面上有些阴郁,半晌方点点头。 坛子盖一打开,立时肉香扑鼻,小胜子却强忍着心中的恶心,用调羹连肉带汤盛出一碗来。 十阿哥耷拉着脸上前,坐在炕边上,看着汤碗里的已经炖的酥烂的骨肉。这白白嫩嫩的,如同新生的莲藕。 他端起碗来,手上却是有些哆嗦,脸“唰”的一下就白了,一低头呕了起来。 虽说求治心切,倒是还是个人。之前那个所谓“神医”刚开了这个方子,他还不觉得什么,等着“补药”搁在眼么前儿了,他却是受不住。 小胜子在旁,见十阿哥如此,不晓得是该端盆,还是取毛巾了,一时之间倒是有些手忙脚乱。 十阿哥吐了两口,也不看那瓷坛,对小胜子摆摆手,道:“撤了,撤了,赶紧将那坛子拿走,寻地方埋了……” 小胜子不敢耽搁,连忙将手中的毛巾双手放在十阿哥边上的炕沿上,端着瓷坛子下去。 匆忙之下,他却是将汤碗落下了。 十阿哥吐得差不多,伸手扯了毛巾擦擦嘴,转过头,刚好瞧见那青花碗。那白白的一截,莲藕似的肉,正横在碗上。 “呕……”十阿哥再次忍不住,俯身吐了起来,直吐得嘴里发苦,竟似连胆汁都吐出了…… 十阿哥觉得不对劲儿,伸出手在眼睛上抹了一把,却是呕得眼泪都出来了。他脸上浮出些自嘲来,喃喃道:“姥姥……” 佛祖有云,众生皆苦,冥冥中自有因果。 十阿哥心中不禁自苦,难道自己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为何会落得如今这个下场…… 却说曹颙同伊都立吃完酒出来,见他所说带着醉意,但神态还算清醒,便好生嘱咐他的长随,送他回去。 明年是八月十八,秋闱下场的日子,曹硕同曹项兄弟两个都要应试。因此,曹颙便直接回府去了。 曹颂的差事虽说四下走动,但是因侍卫处那边没有缺,外头的兆佳氏在曹颙面前又念道了两次,不外乎这处苦些,那处累些什么的。 曹颙只是听着,并没有同她计较。这些话本不用兆佳氏说,就是他这个做哥哥的,也想给曹颂找个轻省的差事…… 第四百四十三章 科举(上) 第四百四十三章科举(上) 这天的晚饭,曹颙同初瑜在兆佳氏的屋子里用的。因曹硕同曹项明儿要下场,兆佳氏特意地使人置办了酒席,算是给他们兄弟两个暖场。 这小兄弟两个,一个十六,一个十四,明儿都是头一回下场,要说不紧张那是假的。只是曹硕向来稳重,不爱言语,曹项因是庶子的身份,在兆佳氏面前素来只有低眉顺眼的份儿。因此,倒是看不出这小哥俩与平日有什么不同来。 圆桌摆上,兆佳氏居中而坐,左手曹颙、曹颂兄弟四个,右手是初瑜、四姐、五儿。 看着儿子们渐大,也是到了当差娶媳妇的年纪,兆佳氏的眼圈不由有些红了,拿着帕子擦了眼睛,对曹颙道:“颙哥儿,你二叔打多咱时候,就唠叨着儿子们考功名、娶媳妇的事儿。如今总算是你这几个兄弟大些了,你二叔却是不在……” 曹颙见她感伤,忙劝道:“明儿是弟弟们的好日子,就是二叔在地下省得,也自会保佑两个弟弟的。二婶当高兴才是。” 初瑜在旁,也劝道:“是啊,二婶,三弟、四弟这两年专心做学问,这一场下去,出来就是举人了,往后进士及第也不是什么难事。咱们这样的人家,功名不过是锦上添花,面上图个好看。二婶到时候,就要做老封君了。” 一席话,说得兆佳氏满面红光,点点头,道:“是了,老三向来勤勉,老四也是打小先生就夸的。”说着,看看次子曹硕,再看看庶子曹项,眼中也透出几分欢喜来。 曹项只是越发低眉顺眼,曹硕却是被母亲看得头皮有些发麻,恨不得立时转身出去,但是在哥哥们面前,终究是不敢。他只好攥着拳头,强忍了,低头不言声。 虽说兆佳氏说得欢喜,但是曹颙不禁有些担心。毕竟这两个还是半大孩子,又是头一回下场,被这般期待,别再有负担。 曹颂却像火上浇油一般,转过身来,拍了拍曹硕的肩膀,道:“老三,哥哥这武举不考了,就要看你的文举。你是哥哥,要给小四、小五带个好头出来。” 曹硕身子一僵,没有立时回话,过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道:“是,弟弟省得了!” “行了,行了,快吃饭吧!老三同小四才多大点年纪,别人家像他们这个年纪,还是考童子试呢。下场只当是去见见世面,别怯场,将平素先生教的八股文做了就是。等往后在同龄的伙伴中,这也是多个谈资不是。”曹颙见曹硕脸色不对,岔开话道。 曹硕听了,这才长吁了一口气,就听兆佳氏又道:“你们兄弟都到了说亲的岁数,这要是有了功名,却是不一样呢。明儿都用着心些,我这当娘的,就指望你们兄弟给我长脸了!” 这回却是不止曹硕,连带着曹项的脸色也沉重起来。 曹颙转身见了,心里有些放心不下。只是在兆佳氏面前,也不好说太多,老人都讲究个忌讳。这还没开考呢,自己要是口口声声说考不上也没什么,她心里指定不乐意。因此,曹颙便招呼大家先用饭。 待吃了晚饭,兆佳氏絮絮叨叨地,说的还是要儿子们用心考试,好说门好亲事之类的,云云。 曹颙在旁听着看着,见曹硕同曹项兄弟两个露出担忧之色,起身道:“二婶,明儿就要下场,今儿还要往前院请先生说说破题的规矩。这天也要擦黑了,弟弟们还要早睡,不好耽搁太久,我这就带着弟弟们先去前院。” 兆佳氏听了,怕耽搁儿子们听规矩,这才摆摆手,道:“看我这啰嗦儿,正事儿要紧,那颙哥儿快带他们兄弟过去,别再耽搁了!” 曹颙带着曹硕、曹项兄弟两个出来,曹颂见了,也跟着来凑热闹。 到了前院,曹颙却没有使人去请庄先生。关于如何做八股,兄弟两个已经学了好几年,哪里还不晓得破题的规矩? 就是乡试的这个流程,虽说没有亲身经历过,但是曹硕同曹项兄弟两个早已经打探清楚,晓得个七七八八。 拢共要考三场,每场考三天。下场后,三天之内不得离开贡院,吃喝拉撒都在其中。 为了防止科举作弊,考生都要穿拆缝衣服、单层鞋袜,随身只需携带篮筐、小凳子、食物同笔砚,其他物什一律不得携入。 曹颂见不去请庄先生,还有些纳罕,道:“先生呢?不用叫人去请来么?” 曹颙指了指书房的椅子,让曹硕同曹项两个坐下,道:“我叫你们过来,也是有些话要嘱咐的。” 曹硕同曹项听了,忙起身肃手听了。 曹颙道:“你们嫂子说的对,咱们这样的人家,科举不过图个锦上添花罢了。你们两个,也别想得太多。你们才多丁点儿大?这京里其他人家的子弟,二十来岁,还在学堂里读书的多了去了。明儿你们两个别害怕,只当是玩儿去了,成绩如何,尽力就是,别琢磨这些。虽说如今已经过了中秋,却正是秋老虎的时候。白天天热,夜里天凉,你们两个也打小没吃过苦的,要多加小心照看自己身子。” 这番话,听得曹硕同曹项都甚是动容。 这兄弟两个,虽说也想着尽心去考,但是却也晓得科举不易,谁也不敢打保票说自己个儿指定能考上。偏生兆佳氏巴巴地盼着,使得兄弟两个都生出惶恐之心,怕考不上的话,母亲那关过不去。 曹颂听哥哥说出这些,晓得是怕两个心思重,影响考试,笑着说道:“大哥说的没错,你们才多点儿大,考上了,固然光鲜;就是考不上,也没什么可丢人的。我大前年不是也下过场么?那些个举子,谁不是寒窗苦读出来的?这却是十里取一的事儿,且难着呢。” 曹硕点点头,道:“晓得了,明儿我只当是寻常书房做题就是。” 曹项则道:“我不怕,这次不行,三年后再去就是。” 曹颙见两个小的都欢实多了,转头看了看外头的天色,道:“嗯,明儿还要早起,今儿你们早点睡,省得考试时乏。” 兄弟两个应了,相伴回去。 曹颂看着兄弟两个的背影,不好意思地对曹颙道:“哥,其实,弟弟不惦记参加武举了,也是因心里有些犯憷呢。” 这话曹颙还是头一回听他说,问道:“怎么?是因上次牙疼的原因,怕这次又有什么变故?” 曹颂抓了抓头,憨笑两声道:“一半是因这个,怕弟弟运气不好,再出点儿什么意外;另外一半,却是怕使劲了,也没考上,在弟弟们面前挂不住脸……也怕静惠晓得,心里瞧我不起……”说到最后,却是音量渐低。 见了曹颂如此,曹颙倒是有些不晓得说什么了。如今侍郎府小姐得病的消息传来,兆佳氏也鲜少念叨同哥哥家结亲的事了,但要是想要静慧过门,却也不是那么便宜的。 今儿已经同伊都立说了,明儿上午不往衙门去,要送两位弟弟进场。看来,应该往富察家走一遭。静惠的亲戚中,数这位姨母对外甥女最亲近。 想到这里,曹颙问道:“静惠那边儿,你问过口风没有?就算你有这个心思,这也是两人的事,总要静惠愿意嫁你,咱们才能筹划其他的。要不然的话,你这么自说自话,她心里再不乐意,我们还能强娶不成?” 曹颂听了,点了点头,道:“嗯,明儿我就去寻她,问个明白。总不好这样拖拖拉拉的,听说她姨母那边儿,也开始给她张罗亲事了。” 曹颙想起兆佳氏的脾气来,道:“不管如何,既然是要背负人家姑娘的终身,你要思虑清楚了。静惠那丫头同别人还不同,孤苦伶仃,怪可怜见的。你要是那种三天新鲜的,趁早就放手。” 曹颂忙拍了胸脯,道:“瞧哥哥这话说的,我是那种人么?哥哥且看着,我都大了,是爷儿们总要有所担当!” 曹颙看了他一眼,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话是你自己个儿说的,你记在心里就是……” 兄弟两个又说了两句闲话,便回了内院。 初瑜已经回了梧桐苑,曹颙进去时,她正收拾炕上的针线。这是给天恒缝制的一件小帽子,才缝了一半。 前几日,恒生抓周,抓得就是个小木剑、小木刀什么的。 恒生长的比一岁的孩子大,已经会走道了。虽说还走不稳当,老是摔一下,或者坐个屁股墩什么的,但是他却淘气得紧,一眼没看到,就满地跑。 初瑜因天气渐凉,怕他不小心见了风,便寻了块软和的料子,打算给他缝顶小帽子。因又看着恒生,还要照看天慧,这静下来的功夫不多,活计就做得慢些。 曹颙坐在炕边,看着摇篮里的闺女,对初瑜道:“孩子小,怕冷,要不,今年火炕早点烧?” 初瑜犹豫了一下,道:“不是有说头么?这样不合规矩,在犯了什么说头。虽说孩子怕冷,但要是燥了,起热疹子,也够遭罪的。” “可是只在屋子里放炭盆的话,孩子熏着怎么好?”曹颙想起去年冬天,东屋因恒生住着,便像沂州似的,修了地热:“要不,东屋就早点升火,咱们俩儿同闺女往东屋住去?” 初瑜心疼闺女,自然是没有不依的。 对于静惠的事,曹颙还是希望曹颂能多担待些,不想他们两口子掺和太多。所以就简单跟初瑜提了几句,只说是等曹颂那边的消息。要是静惠乐意嫁,那他们从旁帮衬一下,也使得;要是静惠没那个心思,那就只能劝曹颂早日歇了这个心思。 这往后要是兆佳氏有什么不自在,曹颂是亲儿子,两下里也好说开。他们到底是远了一层,容易落下埋怨,那家里的日子就难安生了。 初瑜却是提起如慧来,谁会想到那么个活泼爱笑的姑娘,竟得了这么个磨人的病。 哮喘啊,曹颙上辈子邻居叔叔就是得这个病,只晓得吃了不少药,时好时坏,却很难去根,不能太生气,要不容易犯病。别的,就不晓得的。 不过,这话传来传去就变了,竟还有将如慧的病说成是肺痨的。 曹颙心中不由得有些迷糊,在他的认知中,这“肺痨”不是肺结核么?那可是大病,不仅身边的人容易传染,对于孩子也不好。 * 芍院,上房。 兆佳氏躺在炕上,嘴里叼着烟袋,吧嗒吧嗒一下下吸着。虽说在儿子面前话说的足足的,但是她心里也有些没底,多少还是有些担心。 她虽然不读书、不识字,但是还记得丈夫生前夸过小四,夸过小五,提起老三来,却只是说不是读书的材料。 偏生曹硕是哥哥,曹项是弟弟,兄弟俩儿一同应试,要是弟弟考上,哥哥没考上,这孩子心里该多难过。 想到这里,她不禁叹了口气。看来,这老二的差事才找着,看来老三也要央求曹颙了。看能不能送到八旗学堂去,就算以后不走科举,补个笔帖式也是条晋身之道。 尚书府那边,她的几个娘家侄儿,走得就是那条路…… 第四百四十四章 科举(中) 第四百四十四章科举(中) 清朝的科举沿袭明朝旧例,分为四个级别,分为院试、乡试、会试、殿试。 院试,在就近的府、州、县里参加考试,由省里的学政统一安排考试,录取者为“生员”,入府、县的官学,就是俗称的秀才。秀才就算是有了功名,不再是布衣百姓,见了县官,也不用跪拜。 乡试,则在省府举行,由朝廷钦点主考官同副主考官下去监考。录取者为“举人”,第一名为“解元”。举人就能被称为“老爷”了,同县官可以寻常论交。成了举人就有了做官的资格,要是舍得花钱,举人可以直接补七品官。 按照规矩,必须要取得秀才同监生资格,才能参加乡试。秀才是必须在原籍考试,监生同贡生的话,则可以不受籍贯限制,赴京城应试。 乡试每三年举行一次,逢子午卯酉年为正科,其他像遇到皇家有喜庆之事加的科举考试,称为恩科。 乡试的第二年,就是会试之期。 会试在京城举行,各省的举人同国子监监生都可以参加,考生人数在五百到六百左右。通常取百十人,考上者为“贡生”,第一名为“会元”。 会试过后,便是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这个却没有落榜那么一说了,只是在贡生中从新排名次,一甲、二甲、三甲。一甲为“进士及第”、二甲榜单上为“进士出身”、三甲榜单上为“同进士出身”。 一甲取三名,状元,榜眼,探花,这三人直接授官。二甲同三甲榜单上的,则通过考试,有的授官,有的为庶吉士入翰林院学习,三年后,考试成绩合格再授官。 京城这边,乡试同会试的地点都是一处,就是崇文门内的“贡院”。 这边的贡院始建于明永乐年间,原是木板搭建的棚子,后来发生过几次贡院着火烧死举人或者焚毁试卷的事后,进行了改造,成了砖木结构。 因这边同时是乡试同会试的考场,所以号房有九千多间,可以同时容纳九千多士子同时应试。 十八日凌晨,曹颙便起来了。 他还真有几分送学生去应考的家长的感觉,心中不自觉将古代的科举同几百年后的应试教育联系到一起。要是对照科举考试的四级,好像有点小学、中学、大学、研究生院的感觉。这乡试,感觉就同几百年后的高考很是相似。 贡院那边,要在卯初(早上五点)入场,这中间还有考前的检查,所以需要早些过去。 芍院这边,兆佳氏已经使人预备了装满了吃食同水的竹篮,还有两个马桶。早点也使人预备好了,还特意吩咐厨房那边做了一盘琥珀核桃。 这还是古时传下的习俗,应试试子多吃核桃,认为核桃能补脑。 曹硕同曹项也起身了,两人都换了半新不旧的单衣裳,过来同母亲辞行。见曹颙同初瑜也在,两人都躬身给哥哥嫂子见礼。 兆佳氏往曹硕身上摸了一把,道:“这衣裳也不抵寒,要是冻着了,可怎么好?还是叫人换两套厚衣服,就是脏了两套新衣服又能如何,到底身子要紧?” 曹硕的眼圈有些发黑,看来是昨晚没歇好。听兆佳这般说,他小声回道:“母亲,考场里不让穿夹衣,要是夹衣的话,也得拆了开来。儿子穿了两件单衣,不会冷着。” 兆佳氏听,不由“啧啧”两声,道:“这哪里是去考试,真真是遭罪去了。快点吃了早饭,让你们哥哥送你们过去吧!” 曹硕同曹项应了,却不好就坐,请众人也坐。 曹颙道:“我同你嫂子方才吃过了,你们两个快吃吧。还不晓得要排队多久,咱们也早些过去稳当。” 兆佳氏也道:“这大半夜的,我哪里吃得下?你们两个倒是要多吃些,总要吃饱了,才有力气写字儿。” 曹硕同曹项这才坐了,默默地吃了早饭。 等两兄弟吃完,曹颂打着哈欠进来,见这边已经收拾好了,看了看外头的天色道:“这才丑初(凌晨两点),是不是早了些?” 兆佳氏道:“赶早不赶晚,这哪里是能耽搁的?” 曹颙见曹硕他们兄弟用完早饭,便道:“既是吃完了,咱们这就出发吧!” 说话间,一行人出了芍院,兆佳氏同初瑜亲自送到二门外。兆佳氏少不得又嘱咐再三,却是多叫兄弟两个彼此照应,好生保重身子,考试的事反而没再提及。 到了前院,庄先生也起了。 自打去年五月,曹硕同曹项两兄弟入京后,庄先生也算是给他们当了半个夫子。如今学生下场,他少不得也要出来送送。嘱咐了几句考场上的避字什么的,都是之前说过的。 兄弟们都垂手听了,庄先生还要亲自送到贡院。曹颙因他上了年岁,这两年畏寒,便拦下,没有让他折腾。 因是半夜三更的,曹颙便没有叫人备马,而是准备了几辆马车。兄弟四个坐了两辆马车,曹硕同曹项的书童提了装了笔墨纸砚同吃食的篮子坐了一辆马车。魏黑同郑虎带着十多个长随护卫在后。 马车前挂着灯笼领路,一行人往崇文门去了。 曹家到贡院的距离却不近,还好因天还没亮,路上没人,这马车也能跑起来。偶尔在路过遇到车马,也都是往贡院方向去的。 距离贡院还有半条街时,这边已经是灯火通明,到处是人头涌动,马车已经无法赶上前去。 曹颙同弟弟们都下了马车,留了两个人在这边看马车,其他人提了东西跟着往里走。 到处都是送士子下场的亲朋好友,耳边传来的都是些“榜上有名”的吉祥话。 虽说都是乡试,但是顺天府乡试因监生可以不限籍贯参加,所以人数足有一两千人。这些人中,却只能取百余名,说起来想要榜上有名实不容易。 待了贡院前,这边点了无数的火把同灯笼,亮堂堂的。在灯光映照下,就见高高耸立的贡院大门正中上,悬着墨字匾,上面书着“贡院”二字。 在大门东西两侧,各修建一面牌坊,东边的牌坊上书着“明经取士”,西边的牌坊上书着“为国求贤”。 大门外为东、西辕门,送士子的亲朋只能到辕门外。辕门内,有兵丁把手,士子们提着篮子排队,要依次检查,才能下场。 曹颙他们来得不算晚,却也不算早,已经有士子进辕门了。 曹颙想起一件科举旧闻来,道是前朝有个才子,因书童误将一本书籍装进篮子中,在检查时被认定为作弊,禁了三场,十余年来才允再考。因此,他也不由婆妈起来,对曹硕同曹项道:“先别着急进去,将篮子里的东西再仔细检查了。带着笔迹的纸,一张也别混进去,这可不是闹着完的。” 曹硕同曹项兄弟两个,到了这贡院跟前,都是屏气凝神,脸上带着几分肃穆。 听了曹颙的话,兄弟两个从书童手中接过竹篮,将笔墨纸砚这些东西挨个看了。 这时,就见辕门里有人披头散发地呼喊道:“冤枉!” 声音分外凄惨,旁边几个检查的官爷却是如狼似虎的模样,将那人拉到一边。 曹颙他们几个还诧异着,就听有人低声道:“发辫里塞了小抄进去,这不是傻子是什么?” 曹硕同曹项兄弟两个唬得脸都白了,曹硕转过头,低声问道:“大哥,辫子用检查么?” 曹颙哭笑不得,道:“你们慌什么?做不作弊的,自己个儿心里还没有数?我叫检查携带的物事儿,也是怕因粗心带了书或者写字儿的纸。”说着,他又将兄弟两个打量了,单衣、单鞋的,应该挑不出什么问题来。 看时辰差不多,曹颙从怀里摸出几个鼻烟壶来,看着花色不同,一人给了两个,道:“玻璃的装得是薄荷油,玉的装的是鼻烟。薄荷油往水里道些,剩下的同鼻烟倒到衣襟上,要是答题时,觉得脑子沉了,就拿衣襟用用。虽说挥发的快,说不得也能管些用。” 曹硕同曹项双手接过,按照曹颙所说,拧开鼻烟壶,往水壶里洒了几滴薄荷,剩下的倒到衣襟上。 一时之间,薄荷的味道挥散开了,也使得人头脑清明几分。 曹硕同曹项自己提了竹篮,跟两位兄长别过,往辕门去了。 曹颂见了曹颙的细心,生出几分愧疚来,道:“都劳烦哥哥了,我都不省得还要预备这个。” 曹颙笑道:“许是我多余,这个事夏天用的东西。如今已经过了中秋,秋高气爽的,未必用得上这个。不过是有备无患罢了,两个小的就算是心里紧张,拿这个东西嗅一嗅说不定也安稳了。” 曹硕同曹项之前排了不少士子,两人排着队尾,还要等一会儿才能到检查处。 曹颙同曹颂便没有走,而是等着辕门外,寻思等他们下场再说。这时,就听身后有人道:“表弟?” 曹颙因看着前面,刚开始还没在意。直到后边有有人喊了一声,他才觉得声音有些耳熟,回头一看,正是傅鼐的长子昌龄。 昌龄穿着半新不旧的单衣,带着两个提着竹篮的长随,正是应试举子的装扮。 曹颙带着几分诧异,道:“表哥也来应试?” 昌龄笑着点点头,道:“吃了几年兵饭,对武职却是有些腻歪了,想寻个正牌子出身。” 富察家是满洲大刑,傅鼐如今也做了正二品的副都统,昌龄自己也做了正五品的武职,如今却是重新参加乡试。这番魄力,使得曹颙也生出几分敬佩来。 昌龄看了看曹颙旁边的曹颂,道:“表弟是送兄弟来应试?不是听说这些日子正补差事么,怎么又走科举了?” 曹颙指了指排在队伍的曹硕同曹项道:“是我家老三同老四两个,他们今年第一次下场了!” 昌龄晓得曹颙有几个堂弟,但是除了眼前这个到了弱冠年纪,其他的不过十几岁的少年。听说是那两个小的应试,他倒是有些意外,道:“是他们两个,年纪甚轻啊,这个岁数的学子多在学堂求学!” 曹颙笑道:“左右还小,不过是来张长见识罢了!” 因士子们都去排队待检去了,昌龄同曹颙寒暄两句,便也进了辕门。 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到曹硕同曹项兄弟两个临检。 那几个检查的差使,将两人从头到尾搜身,鞋子也叫他们脱了。最后,他们还蹲下来捻了捻袜子,见是单层的才起身。竹篮里的东西也逐一翻过,却是没什么私带,才叫两人过去。 曹颙同曹颂在这边看着,已经是松了口气。曹硕同曹项两个检查完,转过身来,见哥哥们还在,冲他们挥挥手,才进了考场…… 第四百四十五章 科举(下) 第四百四十五章科举(下) 这科顺天府乡试的正考官是国子监祭酒徐日暄,副主考是河南道御史田轩来。 此次的开考时间是八月十八,主考官却是八月初六才任命下来。自打初六开始,两位主考官便闭门谢客,为了避嫌疑,不得同任何同僚往来。 因都是京官,曹颙也认识徐日暄。他是康熙二十七年的进士,正牌子科班出身,之前也到地方任过乡试主考官。 却是因不在一个衙门,彼此没有半点交情,曹颙不过是识得他罢了。 从贡院出来,曹颂有几分沮丧,对曹颙道:“哥,弟弟是不是忒没出息?小四才多点儿大,都没说怯场,我这当哥哥的,却是没出息。” 曹颙道:“嗯,却是有点儿没担当。人生一辈子,怯场的时候多了,有的时候能退一步,有的时候却是硬着头皮也要上的。不过,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存有畏惧之心,也是好的。那种自以为是的家伙,岂不是让人很笑话?” 曹颂听得迷糊,却是不晓得哥哥到底是在训斥自己,还是在安慰自己。 无他,曹颙不过是自嘲罢了。 方才看到昌龄下场应试,这对曹颙触动很大。大家都是差不多的年纪,好像人人都有些追求,他这边却是暮气沉沉。 不晓得为何,他心中觉得有些憋闷,长吁了几口气,也不觉得畅快。 天上繁星仍在闪烁,但是路边的树影却有些淡了。 说话间,兄弟两个到了胡同口,停马车的地方。 远远地从贡院方向传来钟声,已经到了封院的时候。曹颙同曹颂扭头望去,陆陆续续地,都是送完士子出来的亲朋…… * 当贡院封院的钟声响起时,曹硕同曹项兄弟两个提着篮子,手里拿着进场时领的两根蜡烛,已经进了各自的考棚。 有差役从外边将门锁了,这其中还有说法,叫“锁院贡试”。 考棚子里除了一套桌椅,只有一个炭盆,另外还备了一柄烛台。 曹项虽说年纪小,但是对于做八股却是不怕的。他将篮子边系着的小马桶解下来,往墙旮旯放了,又将篮子里的笔墨纸砚拿出来,在桌子上铺好。 曹项的考棚同曹硕的考棚在一排,只是曹硕的靠里头些,曹项的在外头,两个考棚中间间隔着七八间。 先是一队队的兵丁巡逻,随后就是监考官按照排房来发试题。 曹项拿着试题,心中反倒有几分雀跃。身为庶子,虽说年纪不大,但是同哥哥们相比,他的功名心更重些。 等到明远楼上传来鼓声,曹项就打开试题,上面写着一行字:“一日克己复己,天下归仁焉。” 这是《论语》里的一句话,对于曹项来说,并不算是难题。他原还带着几分紧张,看到这考题却是心里踏实许多。 他从桌子边的篮子里拿出水袋,用砚台里倒了些清水,磨起墨来。因一场要考三天,并不急于这一时半刻,所以他倒是显得比较笃定。一边磨墨,一边寻思如何开篇破题。 这八股文格式是固定的,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和束股组成,合称八股。 除了格式,字数也是固定的,在顺治朝时是五百五十字,到了本朝增为六百五十字。 用三天的功夫,琢磨出一篇八股文来,对于一般士子都不算难事。剩下的,就要看运气了。 磨了好墨,曹项提起笔来,脑子里已经有了破题、承题之句。刚要下笔,便听到不远处传来喧嚣声,有人喊道:“快请考官大人,这边有个士子晕倒了!” 随着说话声,“蹬蹬”地跑来个巡场的兵丁,看来是请考官去了。 考棚里的举子都弹出头去张望,曹项却是有些不动如山的架势,已经落笔写下破题之句。 他正要写承题之句时,已经有考官匆匆赶来,边走边问那报信的兵丁道:“多少号房?” “三十二号,大人!”那兵丁回道。 曹项听了,晴天霹雳一般,赶紧放下笔,带着几分焦急之色,探身去瞧。 这贡院内,分为东、西文场。曹项同哥哥都在东文场,这排考棚拢共有六十一间,曹硕在三十二号,曹项在四十一号。 方才同哥哥进来,他还好好的,如今这是怎么了? 曹项本还指望是自己听差了,或者是那兵丁报错了。但是事实岂能尽如人意,那被几个兵丁围着的,正是哥哥曹硕的考棚。 曹项心里着急,起身到门口,却是外头锁着,无法出去。 考官已经到了三十二号考棚前,探头看着,只见那应试士子,连椅子一块倒地,口吐白沫,抽搐不止。 考官看了看考棚上的锁,这锁却是不能轻开的,离开考棚的考生,就失去了考试资格。他自己也是十年寒窗苦读出身,晓得这科举对士子的重要性,所以也不好妄自做决定,探身唤道:“这位士子,要不要紧?要不要紧?” 许是舌头被咬破了,地上这士子嘴里已经出来血沫,棚子里传来恶臭。 这考官吓了一跳,却是不敢再耽搁下去,忙疾步去请示主考官大人。 那几个寻常兵丁,见着士子已经大小便失禁,翻着白眼,口吐血沫的,这个道:“这是死了?” 那个道“这算什么稀罕事?这贡院里头,那科不断气几个?可怜,到底是没有那个富贵命?” 曹项这边听了,心里却是惊涛骇浪,使劲地敲门,探头高声道:“几位官爷,那是我哥哥,我哥哥他怎么了?” 一个兵丁回道:“看着这架势,倒是怪怕人的,好不好的,还要大夫瞧过了才晓得。” 曹项听了,吓得身子不由有些个发抖。虽说往日看着懂事些,说到底不过是十四岁的孩子罢了。 他实想不通方才还好好的哥哥,怎么说病倒就病倒。他心急如焚,却是有些不晓得该如何办是好了。 说起来,在二房这头,曹颂虽说是长兄,但是因岁数差得多,平日里照看曹项的还是曹硕多些。因此,在曹项心里,对这个三哥更亲近些。 晓得三哥功课不好,先前曹项还有些担心,怕他到考场上发挥不利。但是因堂兄反复说了,他们这样的人家,科举并不算什么,让他们兄弟两个不要太放在心上,曹项的担忧才少些。 是啊,就算不通过科举,哥哥的前程也有堂兄提挈,想来不会太过在意功名。 没想到,这已经进了考场,却发生这样的事。 曹项的眼泪已经出来了,探着头对那几个兵丁说:“官爷,放我出去吧,哥哥身边儿也需要人照看。” 那兵丁听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道:“哪有那么省事?钥匙都是主考官大人处搁着,要三天以后才能开棚呢,谁能提前出来?” 曹项听了,越发着急,道:“那我哥哥……那我哥哥……” 不仅是三天不能出棚,那贡院大门可是封了的,连考三场后才能开门。想到这个,曹项只觉得眼前发黑。 有个兵丁瞧着曹项岁数小,见他急成这个样子,有些于心不忍,道:“你也别太着急,这贡院里有大夫呢。考官大人去请示主考官大人去了,要是大人允了,就会抬你哥哥去救治。你左右也出不来,不是白着急,还是安心答题吧。” 曹项哪里能安心得心,探出头去,等着考官大人回来。 过了片刻,考官大人才疾步回来,后边还跟着个背着药箱的大夫。 到了三十二号考棚前,那大夫探头看了,见着曹硕是两眼翻白,对那考官道:“大人,不像小毛病,开棚吧!” 那考官已经从主考官那边取了钥匙,交给兵丁,让他们将号棚外头的锁开了。 那大夫进了考棚,仔细看了曹硕的症状,又诊了脉,脸上有些沉重,道:“大人,这士子病得不轻,抬到那边排房去吧。” 考官点点头,叫两个兵丁来抬人。因曹硕失禁,衣服都脏了,浑身也是恶臭味儿,那两个兵丁不情不愿地拽着胳膊、拽着腿的,往外搬人。 曹项一直探头盯着,见哥哥人事不省地被抬出来,哪里还忍不住,忙伸出手去,高声道:“大人,大人,那个是学生哥哥,我哥哥怎么了,放学生出去照看吧!” 那考官因自己负责的考棚中出现这样的事儿,心里正烦着,听了曹项的高声,呵斥道:“考场重地,禁止喧哗!”说完,脚下也不停,继续往前走。 曹项见考官不理睬自己个儿,那两个拖着哥哥的兵丁磕磕绊绊的,使得哥哥的胳膊、腿不时地撞到地上的青石板上,如何能不着急? 实是没法子了,曹项喊道:“大人,和硕额驸、太仆寺卿曹大人是我们哥哥,我们是伯爵府的,看在同哥哥同朝为官的份上,请大人网开一面,使学生出去照看哥哥吧!” 那考官不过是六部小司官,虽说并不认识曹颙,但是身为京官,对六部九卿各处堂官的履历却是要熟记的。 听了曹项的话,那考官从腰间拿出这一排考棚的名单。从上到下,依次顺到第三十二号,写的是“曹硕,直隶监生,父,已故同知曹荃;祖,已故工部尚书曹玺;曾祖,已故光禄大夫三品郎中加四级曹振彦 他又往下看,顺到第四十一号,除了考生的名字换成了“曹项”,纳捐的年份换成了“康熙四十九”年之外,其他父、祖、曾祖同曹硕一般无二。 看着士子履历,这两个少年士子却是太仆寺卿曹颙的堂兄弟无疑了。 想及此中状况,这考官却是有些不敢自专了,叫那两个兵丁将曹硕抬到大夫值守的那排排房中。他自己个儿,又疾步往主考官的公堂去了。 主考官徐日暄穿戴整齐,坐在堂上,听着往来各房的考官来报禀考场各处的情况。 听说刚才来报备过的那个士子病的不轻,徐日暄不由地皱皱眉。这贡院大门要数日后才方能开启,虽说贡院里也备有一些常用药,但是到底不如外头齐全。 只是,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他早年也曾到外省任过主考官,在考场上倒毙的士子也不是没见过,却唯有叹息了。 那考官犹豫一下,将曹硕同曹项兄弟两个的身份说了。 徐日暄听了,却是有些纳罕。这曹家是旗人,又是天子近臣,皇亲国戚,他们家的弟子何须寻麻烦走这科举之途? 他向那个考官将考生名册要了,待看到兄弟俩一个十六,一个才十四,心里倒是生出几分佩服来。不说权贵世家,就是寻常书香门第人家的子弟,也鲜少有这个岁数就下场应考的。 寻思了一下,徐日暄从座位上起身,道:“走,带本官过去瞧瞧!” 先到了大夫这边,据那大夫所说,却是有些癫痫的症状,另外还夹着急症伤寒。贡院里虽说也有些药材,但是能不能挺过去,却还要看这士子自己个儿的命数了。 徐日暄听了,心里多少有些顾忌,神情也沉重起来,对那考官道:“他弟弟在哪个棚子,去看看吧!” 说话间,一行人又到了东文场这边。 曹项站在考棚门口,已经是等得望眼欲穿。见考官回转,后头还跟着一个穿着四品顶戴的官员,他的面上露出几分恳切来。 徐日暄往考棚前站了,问道:“你是曹硕之弟?是你说,想要出来照看哥哥的?” 曹项见他这话中有松动之意,忙不迭地点了点头,道:“是,大人,学生担心兄长之疾,无心应试,还请大人开恩,容学生出去照看兄长。”说着,已经长揖不起。 因天色已经大亮,所以搁着窗户,徐日暄也能看见桌子上的试卷有字迹。 见曹项不过是个半大少年,却晓得友爱兄长,徐日暄对其心中也添了几分好感。见那纸上写着两行字,他便指了指,道:“你将那个拿来与本官!” 曹项听了,虽然不解,但还是恭敬地取了试卷,双手送到徐日暄面前。 徐日暄伸手接了,虽说只有破题两句,但却是一手好字,能够瞧出其中不俗来。他心中生出爱才之念,道:“虽说你年岁小,但是这科举也是人生大事。你哥哥那边儿有大夫照看,就是你过去,也未必能帮上一二,还不若安心在这边应试,等你哥哥好些个,本官使人再来告诉你就是。” 曹项听了,眼泪都出来了,道:“大人,功名虽然重要,但是手足之情却更使得学生心切啊,学生甘愿这科不考,也想要往兄长身边侍奉!还请大人成全学生的殷切之心!” 徐日暄见他如此,也不觉有些动容,点了点头,道:“既是如此,本官就依你。你能有这份孝悌之心,就算是错过这科,日后也当有大出息。曹大人有弟如此,实在是令人好生羡慕!” 曹项见他应允,再次长揖谢过。 徐日暄使人去取了钥匙,将这边的考棚开了,放曹项出来。 曹项谢过两位大人后,竟是半刻也不耽搁,急速同那领取的兵丁去了。 那考官这才算是松了口气,这由曹家人自己照看,要是真的有什么闪失了,却也不干他的事了。不然的话,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曹家人真迁怒起来,他怎么受得了…… 这前后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曹项却觉得嗓子里肿胀得不行,已经嘴里起了泡了。哥哥到底如何了? 兄弟两个一起下的场,万一哥哥……那他有什么脸面去面对兄长们…… 第四百四十六章 出场 第四百四十六章出场 转眼,到了八月二十六,曹颙同曹颂早早地带着人往贡院来接曹硕同曹项两个。同送考的情形差不多,这边还是车水马龙的。 只是,见龙门敞开,应试士子从里头走出来,却没有了下场时的光鲜。各个都是胡子拉碴的,有的脸上带着惬意欢喜,有的则是垂头丧气的。 等了半晌,士子们出来的差不多了,还不见曹硕同曹项兄弟两个。曹颙心中不禁有些不安,这是因年岁小,遭了罪,病了,还是怎么的? 之前,他已经打听了,虽说号棚简陋,但是会给炭盆。应该不会冷到哪儿去。吃食这边,却是饽饽、炒面、酱肉各色齐备。 等到人陆陆续续只剩下三三两两地出来时,就听曹颂诧异出声,道:“老三、小四儿!” 曹颙忙顺着曹颂的视线望去,远远地,慢慢走出两个人来,一个搀扶着一个,可不正是曹硕同曹项兄弟两个? 虽说心里着急,但是辕门这边有兵丁把守,他们也进不去,只好等着两个小的走出来。 待两个走近,一个脸色蜡黄,神容枯瘦;一个也清减了几分,脸上带着几分疲色,没有了素日的伶俐。 见哥哥们等在外头,被弟弟搀扶着的曹硕满脸羞惭之色,哆嗦哆嗦嘴,却是什么也说不出。他低下头,身上有些发抖,眼睛酸涩难挡,虽是极力克制着,但是却没什么用。 曹项察觉出哥哥的异样,抬头对曹颙同曹颂道:“三哥病了!” 曹颙已经上前,从曹项手中接过曹硕,道:“赶紧家去吧,这就使人去请太医。” 曹硕却不肯迈步,低下头,小声说道:“大哥,我没答卷子,还拖累了四弟!” 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曹颙有些疑惑地瞅瞅曹项。 听曹硕如此说,又见堂兄看着自己,曹项忙摇摇头,道:“不是这样的。今科的题出得偏些,就算三哥没事,我这边也是答不出。” 虽说别人会在意这个举人功名,但是曹颙并没放在心上。只是因这两个弟弟向来苦读,功名心切,才送他们来应试。 听了这小哥俩的话,曹颙就算不晓得详情,但是也知道得差不离,便道:“还是先回家,已经从考场出来,就别再想这个。真想要考的话,三年后再来就是。” 曹颂见曹颙扶了曹硕,自己扶了另外一边,看看曹硕,又看看曹项,道:“平日哥哥叫你们多锻炼身子,你们却只肯捧着书本不撒手。以后可是不行了,这身子骨够干啥的,往后早晨我提溜你们两个去。” 因考生同接考的亲朋陆续散去,这边的路也比方才宽敞许多,曹颙打发小满去胡同口将停在那边的马车叫来,让曹硕兄弟坐了。他同曹颂两个则骑马,一行人往曹府去。 曹颂骑在马上,看了看车厢,转过头对曹颙低声道:“哥哥,都是我的过错。我是哥哥,当我争口气才是。我这般没出息,才使得老三同小四儿两个都寻思出人头地。” 曹颙见他怅怅的,瞥了他一眼,道:“不过是意外罢了,你往里掺和什么?就算你成了巴图鲁、大英雄,就不许老三同小四两个也上进?” 曹颂听了,这方不言语了。 进了二门,兆佳氏已经使人在这边守着了。 曹硕的面上露出几分不安之色,曹颙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别说那么多,先同二婶打声招呼。等会儿太医到了,开两个方子好生调息。” 曹硕点点头,大家伙儿这才往芍院去。 兆佳氏得了信,已经是迎到院门口了。见他们兄弟回来,她脸上满是欢喜。 不过待他们走到近前,看到曹硕的病态,兆佳氏却是唬了一跳,心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带着哭腔道:“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怎么好好的孩子,进了一回考场,出来就变成这样了?”说着,已经上前去拉了曹硕的胳膊。 还不到十天,儿子原本白皙的小脸就蜡黄蜡黄的,胳膊也尽是骨头,摸不到肉。兆佳氏这当娘的,心里如何能不急,一口气上不来,憋得满脸青白。 曹颂忙上前扶住,摩挲了兆佳氏的后背,道:“母亲,没事,您没瞧见,那贡院里出来的,没几个有人模样的。” 兆佳氏听了,转过头看看曹项,见他脸色也不算好,眼睛熬得都洼陷进去,心中对曹颂所说,也就信了,道:“啧啧,这哪儿是考试去了,简直是活受罪!” 初瑜站在兆佳氏身后,见两个小叔子模样狼狈,道:“二婶,先容三弟、四弟回去好好洗洗吧。这在考场里熬了这些日子,也不容易,热水已经吩咐厨房那边预备了。” 兆佳氏这才放开曹硕的胳膊,对初瑜道:“还是你这当嫂子的细心,我都没想到考试这么熬人。”说完,打发曹硕同曹项回各自院子梳洗。 曹项生母宝蝶原是跟着兆佳氏出来的,见了儿子下巴尖尖的模样,用帕子捂着嘴巴,脸上满是担忧。 曹项见了,冲母亲笑了笑,示意自己没事,又悄悄看了绿菊一眼,才跟着丫鬟回柳院去。 直到见过绿菊之后,曹项心里才生出几分惆怅来。他这样勤勉读书,想要早点考上功名,半数是为了以后能有出息,使得他同生母的处境好过些;还有一半原因,却是想在嫡母面前有说话的余地,将他同绿菊的事告之。 三年以后,还是大比之年,他今年才十四,到时候也不过才十七罢了。可是,绿菊今年已经十七,三年后就二十了。 等进了木桶,泡在水里,曹项不禁有些发愁。 他身边的大丫鬟丁香站在他身后,将他的辫子解了,抹了皂角同鸡子儿,道:“四爷下场这些日子,姨娘每日要来上两遭,就坐在这屋子里愣神,可是惦记了!” “嗯!”曹项听了,有几分动容。这科没有中试,别人还好说,到底是让姨娘失望了。想到这些,他叹了口气,隐隐地有些愧疚。 不过事已至此,再寻思这些也没什么意思。因此,他转过身,对丁香道:“快点洗,三爷不舒坦,我要往松院去瞧瞧!” 他身边打小侍候的另一个大丫鬟茯苓已经捧了一套干净的衣服进来,搁在炕边上,道:“虽还没进九月,天儿却是凉了,四爷要不要再兑着热水?” 曹项抹了一把脸,道:“不用了,这还着急要往松院去!” 说话间,丁香已经帮他洗好头发,茯苓递上毛巾来。因年岁大了,曹项也不像小时那般随意,等到她们转过身去,才从木桶里出来。 过了一会儿,他穿好了里头小衣,才唤丁香同茯苓帮他弄头发,拾掇外头的衣裳。 茯苓低头笑道:“四爷真是大了,面皮薄了,小时都不晓得避这些个!” 曹项心中不以为然,想说一句“你也不过大我两岁”,但是想到绿菊,在丫鬟面前便少了调笑。 等他穿戴整齐,擦干头发,辨好辫子,正想出门时,就听廊下小丫鬟道:“四爷,大爷、二爷来了!” 曹项心里有些纳罕,忙挑了帘子,迎出去。 门外,除了曹颙同曹颂外,还有常来曹府出诊的陈太医。 “大哥,二哥,三哥他如何?”曹项带着几分关切问道。 曹颙见他刚沐浴完,气色还算不错,道:“你三哥没事,你这边如何?听你三哥说着几日你受累了,快进屋子,让太医给你也瞧瞧!” 曹项有些个不好意思,但是兄长吩咐,不好多嘴,便侧过身子,请众人先进了屋子,随后跟在后头。 陈太医给曹项诊了脉,道:“四公子伸出舌苔来给老夫看看!” 曹项开口伸了,陈太医仔细看过,又问了几句,点了点头,对曹颙道:“曹大人,四公子并无大碍,只是有些个上火加少眠,用几服静心去火的药就好了!” 丁香已经取了纸笔,曹颙请陈太医写了方子,打发曹颂送太医出去。 曹项带着几分担心,道:“三哥那边如何?瞧着贡院里的大夫提过,三哥有些伤寒,还……还夹着癫症。” 曹颙道:“放心吧,二婶在那边看着,也使人抓药去了。你自己也好生养两天,到底还小,不好太累了!” “是!”曹项恭声应了。 曹颙见他面上有疲惫之色,道:“你先歇着,一会儿让厨房直接将饭菜送过来,好生睡一觉,有什么话,明儿再说。”说完,起身出去了。 曹项送哥哥到外头,而后回来歪着。他这几日衣不解带地照看曹硕,实是乏了,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迷迷糊糊的,仿佛听到有人低声叹了口气…… * 芍院,上房。 兆佳氏坐在炕上,烟袋放在手边,却是也没心思抽了。曹颙同曹颂坐在椅子上,都劝了半晌,让她不必太过担心。 毕竟太医已经瞧过了,道是曹硕那边调息些时日就好,并无性命之忧。但是兆佳氏哪里放心得下? 就听外头脚步声起,兆佳氏忙往门口望去。 从门口挑帘子进来的,正是方才兆佳氏打发去柳院传曹项的绿菊。 待绿菊进来,兆佳氏往她身后瞅瞅,没看到有人,脸上有些失望,道:“咦?项哥儿怎么没过来?” 绿菊回道:“太太,四爷想来是乏得狠了,奴婢过去时,已经歇了!” 兆佳氏皱眉,对曹颙同曹颂抱怨道:“是他哥哥病了,又不是他病了,怎么就娇贵起来?这不过来问问明白,怎么晓得硕哥儿的病如何?” 曹颙听了这话有些别扭,想想素日兆佳氏对曹项也不亲近,对那个懂事的堂弟生出几分怜惜。 曹颂在旁,已是忍不住,道:“母亲,老三都说了,这些日子多亏小四在边上侍候汤药。看小四那气色,也比老三强不到哪里去,正当好生歇两天才是。” 兆佳氏神色讪讪的,道:“我这不是担心硕哥儿么……” * 安定门内,雍亲王府。 四阿哥今日到京,从内宅更衣后,便来书房这边看近日的朝廷邸报同粘干处报上来的各种消息。 对于四阿哥突然回京,戴锦有几分意外。戴锦四月间也随四阿哥往热河的,六月底回的京城这边。 前几日热河传来的消息,还是圣驾只留下了八阿哥,带着其他的随扈皇子行围去了。 “四爷,万岁爷可是有异常之处?”戴锦问道。 四阿哥道:“看不出来。不止是我,老八也回京了!总不好圣驾已经往蒙古,还留着我们在热河!” 戴锦一时之间揣测不到康熙的用意,不禁皱眉沉思。 要说万岁爷防备八阿哥,还算说得过去。四爷这边,万岁爷这是防备,还是要重用…… 四阿哥却没有想那么多,前些年圣驾避暑塞外,多是留他同三阿哥两个这京城管事。 如今阿哥们轮休,让自己先回来也不算什么。老八那边么,却是不好过,看来是使得皇父起了厌弃之心…… 想着八阿哥在朝野的势力,四阿哥不禁生出几分羡慕。说起来,自己个儿这边可谓是人才凋零,能拿得出手的人没几个…… 第四百四十七章 流言 第四百四十七章流言 次日,八月二十七,九阿哥的寿辰。曹颙用了早饭,穿戴整齐,拿着请帖发愣。 这帖子是早早就下的,要是不去的话,也说不过去;要是去了的话,却是后遗症多多。看来还要想个什么法子,到那边露一面就出来。 初瑜见他拿着帖子,道:“我是直接坐车过去,还是等额驸从衙门回来一道去?” 曹颙道:“你直接过去吧,跟着福晋夫人们听听戏、喝喝茶,权当散散心。我衙门的差事,还不晓得何时完,家里还有两个小的,今儿未必得去。要是九阿哥那边儿问起,只说家中有事脱不开身就是。” 初瑜听了,有些迟疑,道:“若是如此,要不我也别去了!” 虽说出月子已经将近两月,但是初瑜鲜少出去应酬,就前儿往觉罗府去过一遭。曹颙怕她闷,道:“只当是去溜达一圈儿,见见额娘们说说话也好,省得在家里怪闷的。” 初瑜笑道:“也不晓得九叔攒这些家底儿做什么?这一年到头儿,他们府的酒席每个月都要用的,就没见个歇过的时候,光是人情这块儿,就顶九叔几年的俸禄了!” 曹颙点点头,道:“是啊,这可真是只进不出,也就那些个王公府邸,九阿哥还预备回礼,剩下文武官员,却是能收上不老少。” 夫妻两个说了几句闲话,曹颙掏出表来,瞧瞧时辰差不多了,就到摇篮边亲亲女儿,往衙门去了。 到了衙门里,时辰尚早,曹颙看了看近日的邸报。上面有一条,是同江南有关的,那就是“两淮盐科,先欠一百八十余万两,自李陈常补授运使后,俱已还清”。后面还有康熙的明喻,将李陈常授为御史,巡视两淮盐课一年。 两淮盐课,近几年多有李煦担任。 这个李陈常是捐官出身,原本名不见经传,如今看来确实得了圣心。只是,如此一来,李家那边却不晓得情形如何。 根据曹颙所知,如今江南三大织造,往康熙处递晴雨折子的是孙文起。孙文起前些日子曾上过折子,自请兼任河口税官,被康熙给驳了。 因这个,前一阵子还有传言出来,道是江南三大织造已经失了圣心。曹颙并没有放在心上,这圣宠岂是好得的?他是巴不得曹家在江南的势力赶紧消弭,父亲能进京养老就更好了。 老爷子也是将六十的人,又因早年的劳累身子毁了大半,实不宜继续操劳。 曹颙放下邸报,敲了敲桌子。寻思着儿子如今也要两生日了,小家伙儿该满地跑了。要是能一家团圆,那实是比什么都强。 就听到外边传来一阵笑声,伊都立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见了曹颙,他挑了挑眉毛,现出几分好奇之色,道:“大人,如今这外头传得沸沸扬扬的,都道是有太仆寺卿曹大人家的公子友爱手足,临场弃考,这话儿说的是不是就是你家今年下场的那两个兄弟?只是外头传来传去,传成是你的公子了。要不是我刚好晓得你的两个兄弟今年都应试,还当是外头编排的瞎话儿!” 曹颙有些奇怪,道:“这话儿是怎么传的?贡院不是还封着么?” 伊都立道:“考官们锁着没出来,但是考生里有同你的两个兄弟一个排房的,出场后便说了开来。听说有不少士子要投书你府上,同你那小兄弟结交!” 这昨儿上午出场,到现在还不到一天功夫,这话就能传到伊都立耳中。 不管是朝廷,还是民间都推崇礼教到极致。“孝悌”,也成为士林称赞的君子德行。曹项虽然耽搁了一场考试,却在士林中赢得“孝悌”贤明,这对他往后的仕途都大有裨益。 只是,他毕竟才十四,树大招风,也不晓得其中利弊。 曹颙不想多提家事,见伊都立满脸欢喜的模样,岔开话,问道:“你今儿心情大好啊,可是有什么喜事?” 伊都立笑着点点头,道:“方才来衙门时,路上遇到了十四阿哥,刚好他往兵部衙门去,便顺道聊了几句。” 说到这里,他压低了音量,道:“十四阿哥那边儿,说是能淘换来生子的方子。别看他已经有三、四个小阿哥,这寻方子的心也急着。” 曹颙听了,却是有些不解。 十四阿哥康熙二十七年生人,比曹颙大六岁,今年才二十七,但是因早婚的缘故,他的长子——侧福晋所出的大阿哥弘春已经十二。另外,还有嫡福晋完颜氏所出的两个嫡子,一个十岁,一个八岁,俱都在上书房读书。 伊都立见没有外人,小声说道:“还不是一废太子时闹的,当时万岁爷因废太子的关系,迁怒八爷,说八爷‘妄蓄大志、企图谋害’太子。九爷撺掇着十四阿哥出来给八爷求情,结果九爷挨了几个耳光,十四爷则被打了二十板子。早年还不显,这两年也听十四爷在寻药,怕是当初伤了腰了!” 虽说当初“一废太子”时,曹颙还没有进京,但是对于十四阿哥挨打这段也听人提及。 当初十四阿哥的求情,使得康熙很愤怒,已经抽出所带佩刀,要诛十四阿哥。众位皇子阿哥皆在场,五阿哥跪着抱住康熙的大腿,其他皇子也都跪下叩首祈求,只有四阿哥缄默不语。 因这个缘故,四阿哥同十四阿哥兄弟两个,算是断了情分。过后,德妃因此数月不许四福晋进宫请安。直到太子复立后,情况方好些。 伊都立见曹颙不应声,道:“对了,方才十四爷还提了,说是今儿九爷寿辰,吩咐说衙门这边儿没事的话,叫我同你早些过去!” 曹颙带着几分为难道:“我怕是过不去了,已经跟夫人说了,让她过去。兄弟们身子不舒坦,府里走不开,一会儿回去,还要请太医仔细瞧瞧。” 伊都立闻言,瞥了曹颙一眼,摇摇头,笑道:“到底是长兄如父,令尊不在京中,倒是都要你这堂兄操心,你那几个兄弟,也算是好福气。” 曹颙笑笑,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曹荃没了,兆佳氏不是省事的,每次家书里,曹寅都要翻来覆去地叮嘱几回。甭说曹颙没存那心思,就算他真敢怠慢了这几个弟弟,怕是曹寅那边立时就要兴师问罪了。 伊都立道:“对了,孚若不是给你二兄弟补侍卫缺么,如何了?” 曹颙道:“几位内大臣随扈蒙古,这现下一时也没有门路可走,只能等圣驾回京再说。” 提到曹颂,曹颙想起静惠来,想要同伊都立提两句,但是想着曹颂那边还没问过静惠的回话儿,这边张罗婚嫁也早些,便闭口不提。 处理了半打公文,也就到了中午时分。 伊都立已是坐不住,往曹颙身边转悠了几圈。曹颙晓得他的用意,自己这主官不走,他也不好着就走。因此,便放下笔墨,对伊都立道:“既是忙完差事,那我先回去了,大人见了九爷,还请代我告个罪。” 伊都立摆摆手,道:“晓得晓得,孚若府里有事儿,九爷也挑不出错处来,咱们这便一道儿出去!” 曹颙唤了属官,将已经批好的公文分发下去,而后同伊都立出衙门来。 伊都立道:“老唐虽说为人执拗了些,但他不在衙门,着实有些冷清。他有两个堂弟去年恩科落第,也是今年下场,还不晓得能不能榜上有名。老唐一年百十两银子的俸禄,养活两房人,也够他辛苦的。连身儿新官服都置不起,还都是往前门的成衣铺子里买的旧的。” 说到这里,伊都立笑着看了看曹颙,道:“这不说没想到,一说才觉得出来,老唐那边儿的情形同孚若府上差不多,只是他那边没有你府上家资丰厚,所以显得吃力些个。怨不得瞧着平素他同孚若关系要好些,想来定是这个缘故。”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唐执玉为人方正,要他谄媚上官,那是不可能之事。所谓的关系好些,不过是因两人经常一道出差,曹颙待人又和气。唐执玉受他恩惠颇多,总不好扳出个脸来,待上官。 官大一级压死人,敢不将汉官上司放在眼中的,也是像伊都立这样的满官勋贵。虽说官职品级低,但是他身上爵位高,就算不将上官放在眼中,御史那边也挑不出过错来。 只是提到唐执玉,曹颙对他的品行也有几分敬佩,道:“唐大人是个能干的,往后当有大出息,不比你我,不过是混日子罢了。” 伊都立摇摇头,不以为然道:“这六部当差,谁不是个混日子。做司官还好,手中有些活计,做堂官的,再事无巨细,只会惹人生厌。” 说话间,两人已经出了衙门,各自的长随小厮都牵马过来。 九阿哥府邸在东城铁狮子胡同,因此曹颙同伊都立就此别过,相背而行。 刚出西四牌楼,曹颙便见前面迎面过来一行人。身穿常服,骑在马上,行在前面的那个,不是旁人,正是四阿哥。 因四阿哥是昨天下午到京的,曹颙忙乎着家务,还没得到信儿,心中不禁有些纳罕。 按照往年常例,圣驾已经往蒙古巡幸去了,到九月底会回京。四阿哥好几年没有随扈了,怎么去了一次,中间又回来? 心中不管做何想,他已经是勒了马缰,下马来上前执礼请安。 四阿哥也勒了马缰,看了眼曹颙身上的官服,道:“你这是从衙门出来?”说到这里,神色有些僵硬,道:“这才午时方过,就落衙了?想来,你应酬很多!” 曹颙听他话中不善,心里暗道倒霉。自己每天都乖乖地挨到时辰,就今儿早退些,怎么就叫这位爷给碰着? 面上,他却是忙辩解道:“回四爷的话,卑职今日家里有事儿,委实放心不下,便早早料理完差事出来,平素不敢轻易早退。” 四阿哥听了,顿了顿,道:“原来是家务,有什么棘手的,同本王说说!” 曹颙闻言,诧异不已,什么时候四阿哥同自己个儿这般熟了?都说了是“家务”,这四阿哥还巴巴地开口相问。 曹颙心里腹诽,脸上还是带出几分感激,道:“谢四爷惦记,是卑职兄弟病了,已经请了太医,开了方子。只是卑职放心不下,还是想早些回去照看。” 四阿哥的神情慢慢舒缓,微微点了点头,道:“是了,听说你有个兄弟下场后病了。既是如此,本王便不耽搁你,你快些家去吧!” 曹颙退避到一侧,请四阿哥等人先行。 四阿哥扫了一眼曹颙这边跟着的几个长随,看到盲了一目的魏黑,认出来,冲他点了点头,才带着随从侍卫离开。 曹颙看着四阿哥的背影,却是有些皱眉。 小四的事儿,连皇子阿哥们都听说了,这外头到底能传成个什么样子?树大招风,事情太大也不好。 想到这里,他叫来跟着的张义同赵同两个,吩咐他们往前门的茶馆转转,看看市井之间到底是如何说的…… 第四百四十八章 孝悌 第四百四十八章孝悌 铁狮子胡同,九贝子府。 九阿哥看着稀稀落落的来客,面色不禁有些阴郁。这生日年年过,却是哪年都不如今年冷清。曾几何时,这边也曾门庭若市。如今,却是大多数官员只是派人送了寿礼来。 既是九阿哥寿辰,十阿哥也不好不过来,坐在一边手里把着个紫砂茶壶喝茶。边上有几个懂行的国公见了,不由地生出几分艳羡。谁不晓得十阿哥爱好古董珍玩,这府里的好物什可真不少。 十四阿哥却是谈笑风生,正在厅堂另外一侧同几个兵部官员聊得投机。九阿哥冷眼望去,心中不禁冷哼一声。 圣驾离京这些日子,十四阿哥可是没消停。十四阿哥府那边请了个先生,士人陈万策。十四阿哥以“先生”呼之,师礼待之。 如今,士林之中已经有话传出来,俱道是“十四阿哥虚闲下士”。 狗屁的贤名,不过是另有所图罢了。九阿哥挑了挑嘴角,心里暗骂道。 这个陈万策不过是个在京应试的举子罢了,只是因有个不寻常的老师,才会引起十四阿哥的注意。他是当朝大学士李光地的门人。 李光地虽说七十多岁,已经老迈不堪,但是却是康熙最倚重的老臣之一。 想起这个,九阿哥心里一阵烦躁。许是路上劳乏的缘故,还没到京城,八阿哥就病了,拖着病体回到京城,今儿没有过来。 十四阿哥正同这两个官员说话,就见他身边的小厮过来,低声禀道:“主子,方才伊大人打发长随来了,将寿礼奉上,说是家里有急事,今儿就不进来了,求主子同九爷说声。” 十四阿哥闻言,不禁有些皱眉。这早晨遇到还是说好了,怎么这般不给脸面? 这时,就见九阿哥府上的大管家疾步进来,到九阿哥身边道:“主子,四爷来了!” 十四阿哥听了,不禁有些失神。今儿这太阳石打哪边出来了?怎么该来不来,不该来的反而上门…… * 西城,曹府,松院上房。 曹硕早饭后用了药,又昏昏沉沉地睡去,直到中午才醒过来。待睁开眼睛,见曹颂同曹项都坐在炕边上,他脸上带着几分不自在,挣扎着想要起身。 曹颂一把按住,道:“好生躺着,起来做什么?我同小四就过来瞧瞧你,说两句话就走。” 曹硕还是坐起身来,脸上满是羞愧,犹豫了片刻,开口对曹颂道:“哥,……要不我回江宁侍奉大伯同伯娘吧?北边天冷儿,弟弟住不惯。”说到最后,低着头,声音已经低不可闻。 曹颂听了,转过身对曹项说道:“小四先出去,我有话同你三哥说。” 曹项有些担忧地看了曹硕一眼,低声道:“二哥,三哥身子还不大好。” 曹颂摆摆手,道:“婆妈什么?我省的!” 曹项这才出去,曹颂看了曹硕,道:“老三你同哥哥说实话,这北边是天冷儿住不惯,还是你不耐烦考试?” 曹硕闻言,满脸煞白,低下脑袋不应声。 曹颂见他如此不痛快,伸出手去,往他的肩上使劲捶了一下子,道:“瞧你那熊色儿,谁逼着你考试去了?打小你就不是爱读书的,却总是不肯说。大哥同我不也是没有科举么?这试考不考的又算啥?” 曹硕虽然素日沉稳,但是才十六,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听了曹颂的话,他再也忍不住,眼泪已经出来,低声道:“父亲生前说的对,我就是个废物,什么也做不好的废物,就是要饭也没地方要去!” 曹颂听了不耐烦,“屁话”两个字到嘴边,又生生地给咽下去。毕竟是亡父所说,那样显得不恭敬。因此,他便皱眉道:“在父亲眼里,除了大哥,咱们兄弟谁是有出息的?这几句话,别说是你,就是我,同小四、小五,哪个没听过?不过是盼着咱们出息罢了,偏你就当了真。” 曹硕有些不信,抬起头来,带着几分质疑道:“父亲也同哥哥说过?“ 曹颂面上现出怅然之色,道:“当然听过,左右不外是那几句罢了,没有十遭,也有八遭了。”说到这里,面上却添了几分不自在。 如今,他文不成武不就,什么事儿都依赖哥哥,可不是废物是什么? 且不说屋子里,曹颂同曹项兄弟两个恳谈,曹项站在松院外,却是带着几分急色。二哥向来脾气不好,万一三哥说话有触怒他的地方…… 想到这里,曹项又摇摇头,应该不会。三哥病着,就算有失言之处,二哥当也不会计较。这时,就听身后有人道:“在这儿转磨寻思什么?” 却是曹颙回来了,因惦记着曹硕的病情,所以进了二门后,先来松院转转。没想到这将到跟前,看到曹项在自言自语,他忍不住开口相问。 曹项唬了一跳,原来他方才将最后一句自言自语出来。他忙转身,给曹颙见礼、 曹颙见他气色看着比昨日强许多,道:“还是要多休息几日,总要先把身子养好才是。” 曹项点了点头,恭声应下。 曹颙见他不进院子,在门口打转转,扬了扬下巴,道:“走,随我一道进去。” 曹项摇摇头,道:“大哥,二哥在里头同三哥说话,这才打发我出来。” “哦?”听说曹颂在里头说话,曹颙倒是颇有几分意外,小二这是去安慰弟弟了? 刚才进府,在前院就看到很多拜帖,其中不乏有士子递给曹项的。因曹颙还不晓得市井流言到底传成个什么样,不晓得是曹项是好是坏,所以没有将帖子使人送进来。 或许有的士子是对曹项的德行仰慕,但大多数还是冲着这伯爵府的招牌同曹颙的高位来的。 拜帖中,有不少是直接投给曹颙的。上面的称呼却是五花八门,下边的落款却差不多,多是“令郎同场生员谁谁谁”,或者是“令弟同场士子某某某”。 曹颙随手翻了几张,却是有些哭笑不得。 曹项的功课,是庄先生夸赞过的。这科没考上,也只能等下一科,直到他自己不耐烦考为止。 想到这些,曹颙对曹项道:“等歇上一个月,你们也该出去上学堂了。日后有了同窗,多了往来的朋友,你们的日子也能过的松快些。是往八旗学堂去,还是往兆佳氏族学,你自己心中有打算没有?” 曹项听着有些茫然,道:“弟弟也不晓得,要是大哥便宜的话,还是往八旗学堂吧。毕竟同二哥、三哥不同,还是往官学去好些。” 曹颙点点头,道:“晓得了,我过两天便使人去筹划。虽说读书重要,但是身子也要养好。这次下场,你也算是见识到了。这没有好体格,想要熬过这三场,也是着实不容易。” 这提起科场,曹项不禁吐了吐舌头,道:“大哥说的是,这前几日还算好,到后几日大夫排房那边确实抬过去六、七个。” 说话间,曹颂从屋子里挑帘子出来,看到曹颙站在门口,忙疾步上前,道:“哥回来了!” 曹颙点点头,问道:“三弟的状况如何?” 曹颂道:“他整日瞎琢磨这个那个的,我方才已经训了他,现下叫他躺下睡觉了。” 既是如此,曹颙便没有再往房里去,到芍院打个转,同兆佳氏打了招呼,便回梧桐苑去了。 曹颂同曹项两个,也随着曹颙到了芍院正房这边。 早晨时,兆佳氏已经使人传了曹项过来,问了曹硕前后发病的症状。因此,如今看曹项,她倒是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摆摆手,道:“这些天你也乏了,好生下去歇着吧!” 曹项听了,应声下去,曹颂却是坐在椅子里,没有走。 等曹项出去,曹颂转过身子,对兆佳氏道:“母亲,老三实不是读书的材料,方才我也问他了,却是也不想出仕。” 兆佳氏听了,甚是意外,道:“这怎么好好的,又闹什么幺蛾子?他不出去当差吃饭,往后喝西北风去不成?我已经思量好了,也不必考那劳什子的科举,还是请你舅舅或者你哥哥往六部里走动,给你弟弟补个笔帖式的差事才是正理儿。” 曹颂听了,心里叹了口气,道:“母亲,这差事哪里是张嘴就补上的!不晓得又要哥哥使多少人情,虽说父亲不在了,大伯同哥哥对咱们多有照拂,但是这本不应是哥哥担着的事儿。” 兆佳氏只是一提,现下还没心思量这些, 今儿侍郎府送来帖子,是侍郎夫人吴雅氏请小姑子过府去听戏。 这“听戏”是假,怕是要提如慧的亲事是真。 兆佳氏同哥哥同胞所出,打小感情又好。哥哥能不嫌弃他们这边门第,同意将女儿嫁到曹府,不过是一份爱妹之心罢了。 现下,如慧的病抖落出来,昔日惦记着跟侍郎府攀亲戚的早都躲得远远的。 想到这里,兆佳氏叹了口气,对曹颂道:“你舅母今儿使人送信儿来,明儿我要往那边走一遭了。你瞧上的到底是哪家小姐,早些与我说之,明日在你舅母面前我也好有话讲。”说到这里,她闷闷地抽了口烟,道:“实在不行,就按你说的办,将你表妹说给老三!” 曹颂听了,连忙摆手,道:“母亲,表妹带着病,这样说给老三,两人一对儿病秧子,还怎么过日子?三弟这边儿,总要寻个能照看的人才好。” 兆佳氏瞪了曹颂一眼,道:“这还不是你闹出来的,要不是你看上谁家的小姐,如慧也轮不到别人。只是你舅舅只有这一个独生女,要是寻常还好,这样往别人家去,不是受苦是什么?” 曹颂晓得母亲的执拗,是劝也劝不得的。前几日,这提起侍郎府同如慧生病的事,她还埋怨过吴雅氏好几次,如今看来确实又改了心思…… 曹颙回了梧桐苑,进了屋子。初瑜穿正着常服,坐在炕边上,哄恒生翻九连环。 见曹颙回来,恒生立时蹬着小短腿要下炕来。曹颙怕他摔着,上前两步,将他接在手里。没见天慧的摇篮在,曹颙问道:“闺女东屋睡了?” 初瑜点点头,道:“嗯,方奶了一会儿,才哄睡着!” 曹颙掂了掂手上的恒生,笑着对初瑜道:“这小家伙儿,长的够快的,你都抱不动了吧?” 初瑜道:“还好,就是抱久了,胳膊酸。” 说话间,喜云、喜彩已经送了清水过来。曹颙放下恒生,洗了手,将身上衣服换了,这方问初瑜道:“你这是早早回来了,还是没过去?” 初瑜道:“没过去,东西使人早早送去了。我瞧着平素额驸同那几个府里也不怎么爱往来,我这样巴巴儿地过去也没意思,左右礼数尽到了就是。” “不去就不去,只是也不好老在家里闷着,趁着还没入冬,也多出去溜达溜达。前几日大姐那边儿不是也送帖子过来了么,孙珏的庶子这几日满月,你趁着这个机会出去透口气也好。”曹颙坐在炕边,说道。 初瑜收了九连环,道:“说起出门子,方才二婶还同我说起,想叫我明儿陪她往侍郎府做客。我估摸着,是二婶想要推了那边的亲事,又不好开口,许是要推到咱们身上。他们是至亲,我们这当晚辈的,就不好掺和了,所以我便寻了个由子给推了……” 第四百四十九章 情情 第四百四十九章情情 曹府,柳院,书房。 曹项坐在椅子上,翻着书桌上的《论语集注》,想起第一场的那试题,终是有些不足。他从笔架上取了笔,蘸了墨,提笔而动。 少一时,一篇《一日克己复己,天下归仁焉》为题的八股已经做好。 曹项自己从头看了一遍,心里这才算是畅快许多。他却是没有将这文章收起,而是随手团成一团,往纸篓里扔去。 准头不足,那纸团在地上滚了几下,才停下来。 曹项还沉寂在文章初成的喜悦里,沉吟着最后的束股之句。 有人轻轻地弯下腰,将那纸团拾起,带着几分疑惑说道:“四爷不好生养着,又开始做学问了?” 曹项听了,忙抬头望去,那穿着流水纹浅青色暗花缎镶边褂子,笑吟吟地看着他的,正是绿菊。 他脸上现出几分欢喜来,起身道:“姐姐来了,不是说太太今儿要出门么?” 绿菊并没有将手中的纸团扔进纸篓,笑着回道:“嗯,紫兰侍候着太太去了。太太不放心三爷,打发奴婢留下照看着。” 曹项听了,问道:“我早上去三哥那边瞧着了,看着三哥倒是没什么大碍。” 绿菊点点头,道:“是啊,三爷那边还好。就算有什么不舒坦的,有添香、藏香她们呢,也无需奴婢多事。奴婢便偷懒了,来瞧瞧四爷。” 曹项看着绿菊笑靥如花,忍不住上前两步。绿菊面上一红,侧身避开,道:“听说四爷这些日子也劳乏了,当好好歇两日才是,看着清减许多,叫……叫姨娘瞧见,也怪心疼的。” 两人之间,不过两三步的距离,却好像是隔了好远。曹项攥了攥拳,抬头问道:“绿菊,太太的意思,你应是晓得的。要是二哥同三哥的亲事定了,怕就要轮到安排你了。到时候,我去求太太可好?” 绿菊听了这个,立时脸色煞白,带着几分无奈地道:“只当自己个儿岁数还小,没想到却是这么大了。四爷求什么,求奴婢过来给四爷当丫头?” 曹项使劲地摇摇头,道:“我娘就是丫头,我怎么还会委屈你做丫头……左右我也是庶子,央求太太给你脱籍……” 绿菊听了,脸上柔情更盛,随后又转为黯然,低头道:“就算四爷不是太太生的,也是主子,哪里有婢做夫人的道理?” “都是一样的娘生爹养,谁又比谁高贵多少?要是我不生在这个家里,是个穷小子,你就看我不起了?”曹项皱眉问道。 绿菊闻言,忙道:“奴婢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往后……” 曹项见她如此,伸手拉了她的手腕,道:“你信我不?你若肯跟我,不管有多少苦,咱们总能想出法子来……要是你不乐意,那却是我自作多情了……” 绿菊的身子微微战栗,半晌方道:“我信你……” * 曹颙坐在太仆寺衙门,处理了手边的差事后,便有些百无聊赖。今天伊都立没有来衙门,而是使人来衙门请了事假。 平素他在时还不觉得,这一不在,倒显得衙门里有几分冷清。 昨天使张义与赵同往茶馆打听了一遭,还好,说得都是曹项的好话,倒是没有贬责之语。 现下已经是八月底,曹颙琢磨着,这几日抽空,该往正白旗学堂里走一遭了。到时候,好看看寻个什么门路,将曹硕同曹项兄弟送那边上学去。 这两个还是半大小子,不管考不考科举,也不好总拘在府里。 虽说圣驾不在京里,他自己个儿又是主官,早走也没人管,但是却不好见天早退。因此,曹颙便翻开一些旧公文熬点儿。 却是小满来低声禀告,道:“大爷,二爷来了,在衙门外候着!” 曹颙有些纳罕,早起来衙门前见过曹颂,听说他今日要往董鄂家去,这是已经回来了? 待出了衙门,曹颙就见曹颂站在不远处,低头打转转。 见曹颙出来,曹颂忙大步迎过来,却是带着几分扭捏,“嘿嘿”地笑了两声。 曹颙见他这样子,有些糊涂,道:“你这是欢喜的?静惠丫头应你了?” 曹颂听了,伸手摸了摸后脑勺。闷声道:“哥,我没敢进去。先前去过几遭,她都不出来见我了,我怕今儿过去,也是如此。” 毕竟静惠是未出阁的女儿家,不出来见客才是规矩。按照这个时代的要求看,经常抛头露面,才是会使人瞧不起。 曹颙也没当回事,道:“既是见不着,那你怎么着?可想着直接求见老太太?” 曹颂犹豫了一下,道:“哥哥,母亲往舅舅家去了,许是还要说起表妹之事。今儿无论如何,我想要见静惠一面,问个明白,她到底愿不愿嫁我。要是愿意,我就跟母亲说去;要是不愿意,那我就不强求了。”说到最后,脸上露出几分沮丧之色。 曹颙听了,也是晓得这亲事一天定不下,怕是曹颂一天便安不下心来。 “你来寻我,是想要我陪你去走一遭?”曹颙问道。 曹颂忙不迭地点头,巴巴地看着曹颙道:“哥,我自己,心里害怕。” 看着曹颂患得患失的模样,曹颙不由得有些晃神。 少年多情,自己莫非是老了。 不管礼教规矩如何繁琐,却无法抑制住少年的心。 在这个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约、媒妁之言”的年代,像曹颂这样坚持也不容易。 曹颙抬头看了看天色,晴天万里,碧蓝如洗,使得人的心境也敞亮许多。 现下,正是深秋时节,落叶缤纷,明日休沐,是不是该同初瑜往八大处爬山去。曹颙扶着脑门,心里思量着。 婚前不说了,婚后直接就老夫老妻时代,仔细想想,总觉得夫妻之间少了点什么。自己还好,活了两辈子,对这些情啊爱啊的,也不会挂在嘴边上。 初瑜才十九,嫁给他四年,由当初那个带着几分稚气的小姑娘,这一转眼就成了两个孩子的娘。如今整日里围着孩子家务转,真该多带她出来散散心才好。 曹颙在这里跑神,边上的曹颂却是带着几分不安。 他支支吾吾的,半晌方道:“哥,那要不我自己个儿过去……” 曹颙闻言,省过神来,见曹颂局促不安的模样,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陪你就陪你,只是你要晓得,等会儿见了静惠丫头,该说什么,该问什么,却要心中有数。不管你怕不怕的,有些个事儿却不是别人能替你的。” 曹颂低着头,道:“嗯,这些弟弟省得!” 既是有事儿,曹颙便叫小满他们先牵马去,自己先回衙门,交代了几句,这才再次出来。 一行人,骑着马,往方家胡同去了。路上,刚好经过一家稻香村铺子,曹颙便打发人去买了几包点心,总不好空手上门。 觉罗氏同静惠搬到这边后,曹颙只来过一遭,就随扈去了。回来后,因家中有事儿,鲜少外出。因此,算起来,今天是第二次过来。 上回来这边显的陈旧破败,如今看着却是利索多了。曹颙回头看了曹颂一眼,这其中应该少不得他的功劳。 曹颙示意小满去叫门,就听“吱呀”一声,大门开了,探出个脑袋问道:“找谁?” 看到穿着官服的曹颙,那人还恍惚着;待看到曹颙身后的曹颂来,才拉了大门,出来请安道:“二爷,您来了,这是……” 曹颂翻身下马,道:“这是我哥哥,四月里也来过一遭的,你忘了?” 开门的正是常贵,听了曹颂的话,忙给曹颙请安,道:“原来是曹家大爷,您上次来,刚好小的不在,快请进,小的这就禀告老太太去。” 曹颙下马,跟曹颂一起,进了院子,在前厅候着。 常贵忙喊了她媳妇,让往内院传话,他自己亲自送茶上来。 曹颂四处望了望,道:“沈德哪儿去了,怎地没见?” 常贵却是没有立时回话,犹豫了一下,才说道:“姑娘做了一些活计,打发沈德拿去寻铺子卖去了。” 曹颙听了,有些皱眉。 不说别的,就是他随扈之前之后,都使人往这边送过钱粮,却被老太太打发人送回去了。曹颙虽有心帮衬,但是既然对方不领情,也不好勉强。 没想到,这边却是要靠静惠做针线换银子。这觉罗氏就算再爱面子,也当心疼心疼孙女才是。 曹颂在旁,却是坐不住了,起身道:“既然是你们姑娘闺阁中所做的针线,怎么还流到外头去,这岂不是糊涂?往那边去了,快告诉爷,爷去将他追回来。” 常贵低声道:“这都去了一头晌了,估摸着也该回来了!” 话音未落,就听到大门响,曹颂起身往门口望去。打影壁后转过来的正是沈德,手中空空的。 曹颂见了,心下着急,忙大步出去,上下打量了沈德,道:“这是真卖了?卖什么铺子了,快带爷去买回来!” 这劈头盖脸的问下来,使得沈德有些发懵,问道:“二爷,您这……” 曹颙坐在厅上,看着曹颂的失态,摇了摇头,这孩子,怎么分不清轻重缓急来。 这时,就见静惠带着个丫鬟,从门口进来。 院子里,曹颂同沈德都息了声响,想来是看到静惠过来。 几个月不见,静惠看着沉稳许多,有些大人的模样,近前行了个蹲礼,道:“请表哥安!” 曹颙站起身来,道:“这些日子不得空,今日才来瞧你们,老太太好些了?” 静惠点点头,道:“劳烦表哥惦记,祖母已经渐好了,这还多亏表嫂前些日子送来的药。” 两人说话间,曹颂已经从院子里进来。 见曹颙没坐,他老实地往边上站了,看着静惠不说话。 静惠被看着低了头,也冲着曹颂请了安。 曹颂憨声道:“有些日子没见你了,瞧着你倒是清减了许多。” 静惠不晓得该如何应答,曹颙道:“表妹,你陪他在这边吃茶,我去给老太太请个安去!”说完,不待静惠吱声,曹颙便对她身后的丫鬟道:“劳烦你带我过去!” 那丫鬟正是静惠的贴身婢女春儿,曹颂这些日子常来常往的,又不是能遮住心思之人,那点意思还能瞒过谁去? 只是老太太在内院不见人,不晓得,其他下人都将曹颂当成半个姑爷待的。偏生静惠这边,倒是越发地疏远,早前还偶尔出来见一面,说上几句,这两个月却是见也不见了。 董鄂家已经成了这样,老太太又上了年岁,姑娘的终身大事怎么好耽搁下去? 论起相貌同门第,曹颂也算是上上之选了。如今姑娘这边没有娘家倚仗,没有嫁妆,想要寻合心的亲事,谈何容易? 私下里春儿已经劝了静惠好几遭,静惠却不松口,只说不嫁了,留在家里好生侍奉老太太。 见曹颙如此吩咐,春儿却是正和心意,忙道:“大爷请跟奴婢来!” 曹颙看了曹颂一眼,跟着春儿出去。 静惠想要拦着,又觉得失礼,便没有应声。 进了内院,春儿却止了脚步,低声道:“大爷,得劳烦您等会子了。刚才老太太听说大爷来了,便要亲自出来向您致谢的。只是因这些日子病着,放下头发,刚刚使人梳头呢,怕是要耽搁一会子……” 第四百五十章 浮云 第四百五十章浮云 数月未见,觉罗氏老了许多,但是端坐在炕上,身子骨仍板得直直的。她梳着两把头,虽说头发白得差不多的,但是仍纹丝不乱,一身半旧不新的藏青色旗装,却是半点也不显得寒酸。 见曹颙进了,老人家从炕上起身,点头致礼。 虽说老人家现在是民,曹颙是官身,但是她仍是不卑不亢,并不同过去有什么不同。 曹颙向来尊重老者,对觉罗氏也同过去似的,行了晚辈之礼,请安问好。 觉罗氏请曹颙坐了,等沈嬷嬷端茶上来,才开口说道:“这半年受曹大爷恩惠颇多,老身心中甚是感激。只是如今这外头尚有诸多非议,恐怕牵连贵府,故此老身尚且未曾登门答谢,这里却是要郑重谢过了。”说到最后,老人家已经肃了妆容,要拜谢下去。 曹颙怎么好大剌剌地受着一拜,忙起身避过,道:“老人家切莫如此,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实不当谢。” 觉罗氏见曹颙如此,道:“大恩不言谢,老身要是再说这些虚的,就假的。只是这份恩义,老身铭记在心,却是无力为报,只能在佛前为曹大爷同格格祈福罢了。”说着,老人家从炕稍的匣子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绸缎包来。 她打开外边包着的红绸,里面是一串老红色的玛瑙手串。 觉罗氏拿着这手串,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不禁有些动容,道:“这个物什是古物,是老身的祖母当年给老身添妆的。这虽不值钱,却是请寺里的大师开过光的。这个是送小格格的满月礼,还望佛祖能够庇佑小格格平安长大。”说着,示意沈嬷嬷将这个送过去给曹颙。 曹颙虽说对古董珍玩晓得的不多,但是家中这些玛瑙玉石之类却是常见的,也有几分眼力。 只见这串珠子颜色娇嫩、晶莹剔透,上面还有淡淡的寿字纹路,正是玛瑙中的上品。不往多说,千把两银子是有的。 曹颙怎么好受,忙起身道:“老人家的心意,晚辈代小女领受。毕竟是祖上所传之物,还是留着给静惠表妹吧!” 觉罗氏仍是示意沈嬷嬷送上前,道:“既是曹大爷当老身是长辈,那就该晓得‘长者赐、不敢辞’的道理。况且这是老身对小格格的些许心意,难道还要老身拖着老迈之身亲自送到府上才可?”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曹颙只好双手接过,再次道谢。 他心里亦是唏嘘,在京城待的越久,对于旗人讲礼数、好面子的印象就越深刻。 这串玛瑙珠子,要是卖了银钱,在京畿也能买上两晌地,一年到头,吃租子也能收入五、六十两。要是节俭些花,够她们祖孙两个嚼用的。 可是老人家却宁愿让孙女卖针线活儿,也不忘记要走礼。 人情往来至此,曹颙拿着这手串,就觉得有些烫手,同时带着几分感激。老人家专门留了这个物什,就是因上面的寿字花纹吧。 谁家的父母,不盼着儿女能平安长大。 天慧之疾,老人家一句没问,但是却也能让人感受到老人家的关切之情…… 将心比心,老人家心中,最惦念的应是静惠的亲事。 想到此处,曹颙不由有些心软,开口说道:“表妹也到了婚嫁的岁数,冒昧问一句,老人家心里可有了妥当的人家?” 提到静惠的亲事,觉罗氏面上不由露出羞惭之色,道:“都是老身耽搁了她,如今高不成低不就,等明年寻个老实的人吧!” 曹颙想要提一句曹颂,但是又不晓得那两个小的在前面谈的如何,这般开口也有些冒失。因此,他便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问起老人家最近身体安康之类的话题。 不过是消磨功夫,留出时间来给曹颂同静惠说话罢了。 前院客厅,大门敞开着,静惠略显局促。 虽说是客厅,毕竟是孤男寡女,又没有丫鬟婆子在旁,却是有些不合规矩。 曹颂看着静惠,心却是提到了嗓子眼。他有些不敢开口,怕吓到静惠,但是也晓得,事情再拖下去也不是回事。 总要静惠肯嫁他,他才好张罗,要不怎么拒绝母亲那边安排的亲事? 想通了这些,曹颂使劲攥了攥拳,“咳”了一声,开口问道:“你……最近可还好?” 静惠选了靠着大门的椅子坐着,低头回道:“还好,二表哥可还好?” “好!”曹颂见她肯应话,连忙点头,但是随即省过神来,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道:“好什么好?一点也不好,你都不肯见我,这是什么缘故?” 静惠没想到他直言相问,因着羞恼,涨红了脸,站起身来,看了曹颂一眼,想要出去。 曹颂好不容易见了她,怎容她就这样走,忙上前两步拦在她面前,道:“不许走,是生是死,也要给个痛快话儿才行!” 静惠退后两步,脸上带着几分羞怒,道:“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这些二爷不晓得么?这般作态,却是为何?” 羞怒之下,静惠连“表哥”的称呼也舍了。 她向来好声好气,一副柔弱模样,这般刚毅神态,曹颂还是头一遭见,被训得有些茫然。 静惠见他如此,心中一软,不想同他再计较,侧身想要出去。 曹颂的脑子虽说有些缓不过来,但是却晓得不能让静惠出去,要不然的话,想要再见还不晓得什么时候。因此,他身子却是已经挪了一步,又拦住了静惠。 见曹颂如何,静惠的脸上除了羞恼,还添了几分悲切。她退后两步站定,抬起头来,看着曹颂,却是说不出话来。 看着她红了眼圈,曹颂只觉得比骂了他越发让他难受,忙道:“你别急着走,我真是有大事要同你说……我央人向老太太说亲可好……” 急切之下,他原本想好的词儿却一句也问不出了,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 静惠闻言,身子一僵,低下头来,却是不敢再看曹颂。 曹颂见她不应声,心里着急,说起话来,就有些语无伦次,道:“我……你……往后指定不会辜负你……” 静惠的面上先是羞红,随后变得苍白,抬头看了曹颂一眼,淡淡地说道:“二爷,你是伯爵府公子,我是平民丫头,门不当、户不对,如何能成就姻缘?这里,我还是要谢过二爷错爱了。”说到最后,已经是插烛似的,郑重地行了个蹲礼。 曹颂听了,只觉得身上发寒,白着脸道:“我文不成、武不就,不过是依靠着伯父兄长混日子罢了。这,就是我的罪过了?这就是我配不得你了?你是大户小姐也好,是平民丫头也罢,在我眼里都是一个样儿……又傻又……”那个“丑”字终是没有说出口:“……又傻又……又可人疼……” 这番表白,虽说没有什么花言巧语,但是却听到静惠不禁垂泪。 只是婚姻大事,是两个家族联姻,哪里有儿女自专的道理。倘若董鄂家是原来的境地,两家说亲,还算匹配。 如今,董鄂家已经到了如斯田地,只剩下她同祖母两人,这亲事提起来却是笑话了。 静惠心里清楚,但是回绝的话却说不出口,脸上平添了几分绝望之色。 曹颂到底大了,对于世事人情也晓得几分。见静惠这般神态,方才又说那番话来,心里也算明白些,道:“你是好姑娘,怎好妄自菲薄,就是许给我也是糟蹋了,本就是我配不上你。你放心,我若是辜负了你,只叫我断子绝孙、不得好死、死后下十八层地狱……” 前面的静惠听着还低头,后边的却是听不下去了,忙抬头道:“快快住口,表哥怎么如此咒自己……” 曹颂直直地盯着静惠,喃喃道:“我说的都是心里话,只要你答应嫁我,我定好好待你一辈子。真的,打进京后,绒线胡同,我去了有百十来遭。只寻思等着出了服,请人往你家提亲,没想到中间又发生这些事儿。我的心却半点儿没变,这些日子,你也当晓得。” 静惠侧过脸去,面上却是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低声道:“这婚姻大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表哥有心,上面还有尊慈,何曾轮到表哥自己做主?表哥往后要在京里当差,正当寻门好亲事,于前程也有助益。我只是落魄人家的孤女,没有父兄可依,也没有妆奁傍身,如何能嫁得你?”说到最后,她的声音中已经满是绝望。 曹颂却听得恼了,抬起头来,道:“原来你就是这般瞧不起我,我就那么没出息,要指望娶媳妇来帮衬?我就是那贪财的,要图别人姑娘的嫁资?哼,你凭什么这般小瞧了我?我谁也不稀罕,就稀罕你了。明日我便央媒人来提亲,你要是不爱嫁我,你自己跟老太太说去……”说完,他也不待静惠回应,已经转身,大踏步的出去。 静惠看着他的背景,想要开口去唤,他已经转过影壁,从大门出去了。 想着曹颂方才的话,静惠站在那里,眼泪再也止不住,一串串地滑落…… * 江宁,织造府,书房。 庄常看着书案后提笔写字的曹寅,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东亭不再思量思量了?万岁爷至今没有调离东亭,这其中也有体恤之心。毕竟曹家在江南多年,东亭同夫人在这边生活多年,亲族遍布江南。这要是到了京城,却也有几分不便宜。” 曹寅刚好写完最后一行字,将笔搁到砚台边,叹了口气,道:“万岁爷关照老臣,身为臣子的,自是感激不尽。只是这些日子,我想了许多,就算回京闲赋,也比这一家人两地相隔要好。虽说颙儿的家书中只字未提,但是自打得了消息,晓得孙女有疾,他母亲就整夜难眠,头发白了大半。思量了好几日,她对我说起,想要将孙子送回京去,省得儿子媳妇那边难过。天行兄是晓得我的,这两年,哄孙子就是我最大的趣事,这心里实在是舍不得。这人到老了,才晓得,名利如浮云,只有家人安康才是最紧要的。” 这其中关系到曹家家事,庄常却是有些不好多言,道:“虽说大人有此打算,但是万岁爷那边未必肯依。” 曹寅指了指刚写好的折子,道:“我这折子里,将家里的实情也都说了。我也是将六十的人了,人生不满百,还能再活几年都不好说。膝下只有这一子一孙,实盼着能一家人团团圆圆,过两年安生日子。” 虽说曹家在江南的势力不如前些年,但是毕竟是伯爵的品级,就是两江总督见了曹寅,也要恭敬三分。 到了京城,却是公卿遍地,哪里还有这般赫赫权势? 况且曹寅的性子洒脱,平素往来的多是才子文人,到了京城却不会再有这般自在日子。 庄常虽说心里感慨,有几分舍不得曹寅,但是想着曹颙小小年纪,在京城支撑门户,也实是不容易,便没有再说什么…… 第四百五十一章 秋思 第四百五十一章秋思 蒙古,五虎尔济,圣驾驻跸地。 已经近八月底,塞外有了些寒气,十七阿哥站在营帐外,紧了紧身上的衣裳,望着远处发呆。 刚好十六阿哥溜达过来,见了十七阿哥如此,不禁有几分好笑,顺着他的眼神望去,道:“怎么着,这都成石头了,这巴巴儿地望着热河那边儿是又惦记福晋吧?” 圣驾是八月初六自热河启行的,皇太后上了岁数,不耐烦奔波,便留在热河避暑山庄休养。既然太后留在热河,随扈的后宫妃嫔同阿哥福晋,少不得都要留在热河侍奉,随同往蒙古来的少之又少。 十七福晋是皇子嫡福晋,作为孙子媳妇儿,也留在热河那头。十七阿哥同福晋钮祜禄氏成亲好几年,却是琴瑟相合,感情日深。 听了十六阿哥的打趣,十七阿哥笑笑,并没有否认,只是神色之中带了几分担忧。他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十六哥,十五哥这些日子跟三哥可是好生亲近,这里头……” 十六阿哥听提起这个,不由皱眉,道:“我私下里劝过他好几遭,他到底是哥哥,我又能说什么?” 十七阿哥面上有些疑惑,道:“十五哥到底是要压哪边儿?瞧着在宫里时,十五哥同十四哥也算是亲近的,这当向着八哥那边儿才是。怎么出了京,又同三哥亲近起来?” 十六阿哥摇摇头,道:“不晓得,问过几遭,瞧着他心里并没有特别偏着哪个,却搅合在里头,不清不白的,不晓得他在琢磨什么。”说到这里,不禁有些烦闷,摇了摇头,道:“不说这些个了,怪烦的。这眼瞅着就要进九月,怕是没多少日子,就要返程回热河了,到时你们小两口就凑合到一块儿了。我倒是盼着回京,儿子抓周,闺女百日,都没赶上,着实想得慌!” 听十六阿哥提到孩子,十七阿哥神色怅怅的。他同十七福晋成亲三年,之前福晋曾怀孕过一次,后来滑胎,身子好像也有些不妥当。 十六阿哥说完,也省得失言了,忙岔开话来,道:“还没给皇阿玛请安,咱们这就过去吧!” 十七阿哥往行营中央的御帐望去,见那边出来几个内大臣,想来是刚回事出来的。他点点头,道:“嗯,弟弟原也想着寻十六哥去请安!” 待两个到了御帐附近,就见御前近侍魏珠捧着个小匣子出来。十六阿哥同他是熟了的,笑着问道:“这是什么好物什?宝贝得什么似的。” 魏珠见是两位阿哥,忙打千请安,随后才回道:“回十六爷话,这是杭州织造孙大人所呈的一粒菩提子。万岁爷看过,打发奴才出来,发还给孙大人的家奴带回杭州栽种。” 十六阿哥扫了一眼那小盒子,笑着对魏珠道:“既是有差事,那你且先去忙着,等什么时候得闲儿,好生来上一把,过过瘾。” 魏珠听了,眼睛一亮,随即看了看四周,小声说道:“前些日子在热河不是处置了一些,待奴才休沐,十六爷可要寻个好去处。” 十六阿哥横了他一眼,道:“这还用你惦记,爷自然省得,赶紧滚吧,过两日瞧着爷赢你!” 魏珠捂着嘴巴,轻笑了两声,道:“十六爷就是耍前横罢了,奴婢且等着。既这么着,奴婢先去了,十六爷、十七爷回见。”说完,冲两人躬了躬身,方去了。 等魏珠去得远了,十七阿哥低声问道:“十六哥,他虽挂着副总管,如今分量却不轻。乾清宫主管太监自打梁九功被圈了后,一直出缺,这奴才也算是御前当用的了!如今人人都巴结他,就是八哥、九哥他们在这奴才跟前也都不敢托大,十六哥这般待他,仔细别惹了小人的怨。” 十六阿哥对十七阿哥摆摆手,道:“不碍的,这魏珠从小太监开始,我便是同他熟的。虽说有些个贪财,也算是个心里明白的人。如今虽说外头都恭敬着他,但是他也晓得,有几个会真将他放在眼里的,不过是瞧着他背着的副总管招牌。我这般跟过去无二的待他,他才觉得好,反而觉得我同他最亲。” 十七阿哥想想魏珠平素待众皇子阿哥,却是同十六阿哥最亲,便笑了笑,没有再言声。 十六阿哥却因方才的菩提种子,心里思量着,看来江南三大织造中,皇父越来越器重孙家。如此以往,对曹家却不晓得是福是祸…… * 京城,曹府,芍院。 打侍郎府回来后,兆佳氏便有些个皱眉不语。她坐在炕上,一连抽了好几袋烟,最后叹了口气,对侍候在跟前的紫兰道:“你二爷还没回来么?去二门打听打听,看看回来没有,要是回来了,叫他来这边儿说话。” 紫兰应声去了,兆佳氏又对绿菊道:“你往你三爷屋子去瞧瞧,身子可好些……”说到这里,摇了摇头,道:“罢了,还是我亲自过去瞅瞅,省得没瞧见不放心!” 绿菊应着,蹲下身子,侍候兆佳氏穿鞋。 兆佳氏迟疑了下,问道:“如慧那丫头往咱们府也来过一遭,瞧着品貌行事如何?” 如慧虽说不是曹府的主子,却是表小姐,也当半个主子。这哪里有向奴婢问主子如何的道理?太太问得却是好生奇怪? 绿菊身子不由一僵,虽然心里纳罕,但转瞬露出几分笑道:“表小姐是太太嫡亲的侄女不假,只是单看相貌,更像是太太的亲闺女呢。行事什么的,奴婢说不好,只听说表小姐说话极是爽利的,到底是大家子出身,那通身的气派是没谁能比的。” 这一席话,却是说得滴水不漏,听得兆佳氏脸上有了笑模样。她连连点头,道:“可不正是呢,到底是自家骨肉,这连着血脉,我瞅着如慧也亲,心里待她同大姑娘是无二的。在南边儿住了二十来年,对于那些腻腻歪歪拿娇的小姐,我可瞧不上眼。要做媳妇的,还是旗人家里出来的姑娘大方。” 这些话,实不是绿菊能插上嘴的,她便只有笑着接过兆佳氏的烟枪,帮着去了里面的烟灰,搁好。 兆佳氏站起身来,道:“走,咱们一起往你三爷的院子转转去!”说着,便往外去。 绿菊应声,快走两步,在兆佳氏之前打了帘子。 刚出屋子,便见曹颙、曹颂兄弟两个进了院子,兆佳氏有些意外,道:“今儿你们哥俩怎么碰到一处,这是在门口遇到的?” 曹颂混乱应了,曹颙上前给兆佳氏见了礼,问道:“二婶多咱回来的,这是要去看三弟去?” 兆佳氏回道:“到家好一会儿了,寻思看看硕哥儿,问问他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今儿你舅母给了两筐螃蟹同河鲜,他往日最爱吃鱼。对了,已经分了一半送到你们院子去了,趁着新鲜,你们也赶紧吃了。” 曹颙谢过,道:“既是如此,那二婶先去,侄儿先回去换衣裳,稍后就过去瞧三弟!” 兆佳氏道:“去吧去吧,不用着急过去,陪你媳妇儿说会子话。如今天凉了,瞧着她越发不爱动,这样下去也不好。” 曹颙看了曹颂一眼,见他点点头,没有多说,先说梧桐苑去了。 在董鄂家,虽说曹颂先出了宅子,但是却没有立时就回,而是在大门外等了曹颙,兄弟两个一起回来的。 曹颙从董鄂家出来前,只见静惠有些哭过的模样,也不晓得这两人聊得如何。待出了宅子,听曹颂说想要尽快请媒人说亲,他却是有些诧异。 曹颂表现的,比曹颙想象得要果决。 不过,这话说着简单,毕竟府里还有兆佳氏在,也不是曹颂说行就行的。曹颂却拿定了注意,今儿就同母亲说清楚。 自己没有什么大志向,也不惦记找个好老丈人,只想寻个顺心的媳妇,好生过日子。 回了梧桐苑,初瑜正在院子里,吩咐喜烟、喜霞几个分螃蟹。都是拳头大小的螃蟹,用草绳捆着腿儿,在筐里吐泡泡。 见曹颙进来,初瑜转过身来,笑道:“额驸回来了,今儿落衙却早!” 曹颙上前两步,站在篮筐边上,用手提溜了一只螃蟹,道:“‘九雌十雄’,正是吃雌螃蟹的季节。好大一筐,得有二三十斤吧?” 初瑜道:“刚使吊秤量了,将将三十斤。这边已经分出几分,寻思往先生、田嫂子、魏管事、郑管事、老管家这几处送些个。额驸向来不爱吃这些,咱们院子就少留几斤可好?” 边上的喜烟、喜霞几个,都望着螃蟹露出几分欢喜,巴巴地望着曹颙,想着这边能留多少。 曹颙见了,不禁好笑,对初瑜道:“既是大家都喜欢这个,明儿打发人再买两筐就是。如今正是蟹黄肥美的季节,敞开了吃两回又有什么?” 初瑜却是有些个意外,看着曹颙道:“这两年不见额驸吃鱼,河鲜也鲜少用,还当额驸不爱吃这个了!” 曹颙低头道:“别的还好说,螃蟹却是要吃的。留下几斤,剩下的往各处送吧。除了这几处,下边人分不到的,明儿买两筐再补。咱们这院子,今晚就吃它了。” 初瑜打发喜烟她们往各处送去,夫妻两个进了屋子。 曹颙换下官服,道:“二婶还算行啊,晓得给咱们送一半!刚才还说起你了,让我多陪你说话。瞧着她心里,倒是待你真好。” 初瑜点点头,道:“二婶那性子,也跟孩子似的,哄着顺着就少些是非。面儿上虽说严厉,却不是硬心肠之人。今儿从侍郎府那边回来,说起如慧来,瞧着二婶的话中之意,还是想要联姻的。却是不晓得,是属意小二,还是小三了!” 曹颙听了,有些意外,道:“二婶前些日子不是还念叨那边不该瞒下如慧的病情么,怎么今儿又改口了?” 初瑜帮曹颙收好官服,道:“谁晓得呢,许是顾念亲家老爷的情分上。二婶提了好几次,说是在娘家,嫡亲的只有这个哥哥,向来又是照拂她的。” 不管是曹颂,还是曹项,曹颙都不赞成这亲事。 姑表兄妹,实是血缘关系太近了,叫人不放心。 他微微皱眉,寻思找个什么理由,劝劝兆佳氏,就听初瑜道:“额驸,要是二婶要说给二弟,那静惠那头可怎生好?还不晓得二弟会怎么闹,想想都叫人觉得头疼得紧。” 曹颙苦笑道:“怕是马上就要头疼了,今儿小二就拉着我往董鄂家去了,瞧着他的意思,这就要同二婶摊牌了。先看看他们娘俩的章程再说,咱们现下也说不上话儿。” 初瑜叹了口气,道:“要是老爷太太在这边就好了,到底是长辈,由他们劝着,二婶那边儿还好说些。” 提起父母,曹颙想起儿子,道:“再过半月,天佑就两生日了,想来也是满地跑了。若是年底能请下假就好了,咱们回江宁看儿子去。” 初瑜听了,面上不由带了几分欢喜,随即迟疑道:“额驸是堂官,衙门里怎好离开,这假岂是好请的?” 曹颙笑笑道:“衙门里轻省着,都是一个差事,两个官儿,就是我不在,也不碍的……” 第四百五十二章 福祸(一) 第四百五十二章福祸(一) 等曹颙换好衣服,同初瑜一道往松院看曹硕时,兆佳氏已经坐在炕边,跟曹硕喋喋不休地念叨着。 曹硕半坐在炕上,低着脑袋,老实地听着,也不吱声。 见曹颙他们夫妻进屋子,兆佳氏才收了口。 瞧见堂兄、堂嫂来了,曹硕想要下炕来见礼,曹颙摆摆手,道:“快好生躺着,都是自家人,折腾那些虚礼做什么?” 说这话的时候,曹颙心里也有些唏嘘。 早年他刚到这世上的时候,曹颂还是顽童年纪,曹硕在咿呀学语。如今这兄弟两个都长成了大小伙子,曹颙还真有几分做家长的感觉。 曹硕坐在炕上,欠身道:“大哥,大嫂!” 曹颂原坐在地上的椅子上,如今已经站起来,将座位让给哥哥嫂子。曹颙坐了,初瑜只是往边上站了,听着他们兄弟说话。 曹颙见曹硕好些,问了问医药饮食上。 兆佳氏在旁,原是有话说,看了曹硕几眼,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开口。 众人在这边坐了一会儿,待丫鬟给曹硕送上药来,便都出来了。 出了松院,兆佳氏转过身对曹颙同初瑜道:“你们是做哥哥嫂子的,我正好有些事情要同你们商量。侄儿媳妇这边儿,怕是要劳烦劳烦。” 曹颙同初瑜对视一眼,都不明白兆佳氏话中之意。只是路上也不好多问,两人便口中应着,随同兆佳氏到芍院。 待坐到炕上,兆佳氏吩咐曹颙同初瑜坐了,而后看着曹颂道:“你瞧上的到底是哪家儿的姑娘,今儿也当同我们说说。要是门第相当,就请你嫂子帮着相看相看!” 曹颂也是预备今儿要说的,但是门第这块却是有些不好措辞,便道:“是温顺公府的旁支,她阿玛生前任宫里的侍卫。” 前面还好,谁不晓得董鄂氏温顺公是大族,他家出来的姑娘多是要选秀,留着宫里给皇子皇孙同宗室们指婚的;后边的这一句,听得兆佳氏却有些皱眉,问道:“既是没了父亲,那祖父是什么官阶、什么爵位?还是跟着叔叔伯伯过日子?” 曹颂低头道:“跟着她伯伯过日子,她伯父早先在外头任总督,如今荣养了!” “总督府的侄小姐!”兆佳氏沉吟了一下,转过头问曹颙同初瑜道:“你们是当哥哥嫂子的,还得劳烦多操操心,帮着打听打听,品貌如何。要是姑娘家教好,少不得还要请侄儿媳妇帮着去相看相看。” 曹颙同初瑜听兆佳氏这般说,虽说觉得有些不妥当,但是曹颂在旁巴巴地使眼神求着,两人也不好多话,便含糊着应下来。 虽说这一年来兆佳氏没少为儿子的亲事思量,但是这真到了眼么前儿,她也有几分心里没底。 这个时候结亲,讲究的“高出低进”,媳妇要娶门第低的,姑娘要嫁门第高的。兆佳氏虽说寻思为儿子们寻个好亲事,算是助力,但是也怕自己老了老了,还要看媳妇眼色。 真要是那样的话,好强了一辈子的兆佳氏怎生受得了? 待众人出去,兆佳氏让绿菊装了烟,抽了一口,对绿菊叹道:“要是老爷在就好了,何须我操心这些个?就是大老爷、大太太在京里也好啊,总算能商量着来。” 绿菊应道:“大爷同大奶奶素来疼二爷,也会帮衬着的,太太就放心好了!” 兆佳氏抽了一口,道:“也不单单是为你们二爷,哎……” * 梧桐苑,上房。 曹颂站着,带着几分祈求,道:“哥,嫂子,就帮弟弟这一遭吧!” 曹颙皱着眉,一时不晓得说什么好。 虽说先前也想过帮静惠寻个好亲族收养照拂,再谈亲事,但是因关系到静惠同曹颂的终身,不好鲁莽,便想着寻个更妥帖的说辞。 曹颂这边,却像是晓得了兆佳氏的软肋,用“公府旁支”、“总督侄女”两顶大帽子砸下来,使得兆佳氏再无话说。 只是这婚姻大事,不是蒙一次就成了。 毕竟居家过日子,要是亲事成了,往后婆媳相处,倘使兆佳氏怪罪起来,遭罪的还是静惠。 曹颂见哥哥没应声,急得眼泪都要出来。 他到底大了,骂不得,打不得,曹颙也甚是头疼,道:“往后过日子,你是想要媳妇儿受罪,还是想要忤逆亲娘。这可从没听说过谁家,是蒙着自己的父母娶媳妇的!你怎么想的?将门第说得这般高,二婶期望越大,将来越是失望。还不若说个中不溜的家庭,咱们若是托人也好托。” 曹颂带着几分可怜兮兮道:“母亲念叨了表妹半天,弟弟怕这边儿说得低了,让母亲觉得不如那头。” 公府那边如今袭爵的是温顺公何礼的五代孙,说起来是静惠的堂兄,平素同曹家并无往来。 要是换做其他家还好,托人去说一声,不过是挂个名义的亲家。曹家是伯爵府,曹寅父子又都是天子信臣,一般人家都会乐意同曹家结亲。 温顺公府那边,却是同八阿哥、九阿哥走得近,那可是曹颙唯恐避之不及的。 其他人家,却是要看伊都立或者傅鼐那边。结亲不难,只是这往后过日子,并不是容易事。 曹颙真不耐烦操心这些个,瞪了曹颂一眼。他心中也犹豫着,想着帮衬曹颂,又怕曹颂没长性,耽搁了静惠。 不过,看到茶几上搁着的荷包时,曹颙想起觉罗氏送的那件串珠。他从荷包里取出来那手串来,递给初瑜道:“这是老太太送天慧的百日礼,说是开过光的,看是不是挂到摇篮边!” 初瑜接过,见是个古物,道:“这……是不是太贵重了,那边儿,不是听说日子并不宽敞么?” 曹颙点点头,道:“没法子,老人家执意要给,推也推不得。这串珠子,换了银子,在城外能置两晌地了。咱们也不能白收了,想个能出息的回礼才好!” 初瑜收起放好,道:“想来也艰难,就剩下她们祖孙两个,无依无靠的。怕是老人家心里,委实放心不下的,也是静丫头的亲事。” 曹颙闻言,想起静惠向来给人的印象柔弱乖巧,横了曹颂一眼道:“静丫头怎么说,可是瞧得上你?” 曹颂摸了摸后脑勺,嘟哝道:“她说自己是平民丫头,配不得我。” 初瑜看着手中的珠子,想着静惠平素的善良,心下一软,笑着说道:“不过是碍个名分,寻个娘家罢了。静丫头家虽说不如先前,但是亲族众多。或许他们势力,待老人家同静惠疏远了,要是咱们使人去说,看在这边儿府上的情分上,也断没个不依的。”说到最后,看了看曹颙,道:“是不是,额驸?” 这却是同曹颙想到一块儿去了,只是曹颙倒不怕给静惠寻不到出嫁的地儿,而是担心自己这个弟弟糟蹋了人家姑娘。 他看了曹颂一眼,实在是素日曹颂太过孩子心性,使人安不下心。 曹颂见嫂子口风松了。脸上已经现出欢喜,被哥哥看一眼,又收了回去,喃喃道:“哥……” 曹颙面上带了几分正色,道:“我告诉你,小二,没人能老纵着你,既是你这样求来的,你且要惜福……” * 江宁,织造府,开阳院 到了吃下晌晚的功夫,曹寅同侄儿曹頫一道回来。 外间炕上,已经是大包小包,都是天佑平素所用之物。天佑则是坐在炕头,趴在炕桌上,摆弄着七巧板。 见到祖父同叔叔回来,小家伙将手上的七巧板撂下,伸着胳膊要抱。 曹寅上前接到怀里,往高举了举,道:“今儿都做什么了,有没有想祖父?” 天佑“咯咯”直笑,张开嘴,露出了一口小白牙,奶声奶气道:“同祖母往库房藏猫猫了,想喊祖父同五叔去,好玩儿呢。” 曹寅听了不解,疑惑地瞅了瞅李氏。 李氏道:“库房有不少金银器,都是用不上的,想着叫人一道运到京中去,老爷不是上次提颙儿置办祭田么,也没有老让儿子开销的道理。” 见伯父伯母说话,曹頫上前去,将天佑接过来,抱到炕梢玩儿去了。 曹寅听了李氏的话,点点头,道:“嗯,这边的东西,是要规整规整了。我已经写了请辞折子,若得万岁爷恩典,许是到年底就能回京养老了!” 李氏还当自己听差了,怔怔地说不出话。 曹頫在旁,已经露出几分欢喜来,道:“大伯,咱们要进京了?” 曹寅慈爱地点点头,道:“是啊,你也想你母亲哥哥了吧?” 曹頫道:“想了,不过侄儿也晓得伯娘惦记大哥大嫂。这样一来,往后伯娘就不用老抹眼泪了!” 李氏这才省过身来,眼圈已经红了,却不好意思在孩子们面前掉眼泪。她哆嗦哆嗦嘴唇,道:“老爷。这是真的,咱们真要进京了?” 曹寅向北抱了抱拳,道:“这个,还要靠万岁爷恩典。只是我去意已绝,在折子里也三番两次恳请。万岁爷最是仁心,想来定会开恩的。” 李氏欢喜不尽,眼泪也止不住流下来,道:“若是如此,实乃大善。能到儿子、媳妇跟前,安生哄两年孙女,这后半辈子也就不多求了!” 天佑坐在炕沿上,看着长辈们都这般高兴,仰着小脑袋瓜问道:“进京,就是往父亲大人身边去么?是不是好多好多好吃的?” 这孩子话,听得曹寅同李氏都哭笑不得。 曹頫摸了摸天佑的小脑袋,道:“枉费大哥大嫂那么惦记你,月月使人来,你却只记得吃的。” 天佑一把拉了曹頫的手,央求道:“五叔,咱们拉大据!” 曹頫被缠得没法子,只好坐在炕边,侧着身子,同天佑手拉手,陪他玩。 “拉大锯,扯大锯。跑大马,唱大戏。 请闺女,敬女婿,亲家婆子住两日。 人家的闺女全来到,我家的闺女还没来……” 李氏一边侍候曹寅更衣,一边使人摆饭,说道:“这住得京中好是好,往后想要探望母亲却是不便宜了。算算日子,鼎儿在京城收的那房妾室留下的闺女该出满月了,上次来信说是母亲照看着。虽说老人家稀罕孩子,到底是上了岁数,待孩子多不易,也怕她老人家累着,真是让人不放心……” * 苏州,织造府,内宅。 高氏坐在炕上,嘴里哼着摇篮曲,轻轻地悠着摇篮,看着襁褓中的婴孩,满脸慈爱之色。 待看到婴孩闭了眼睛,渐渐睡去,高氏才止了声响,唤**同婆子将摇篮抬到暖阁去。 如今,李煦之妻病故,文氏老太君又上了年岁,内宅由李鼐之妻孙氏打理。孙氏虽说贤惠,家务上只是平平,这大的府邸,管起来就有些吃力。 况且,她是做媳妇的,内宅虽说没了婆婆,却有太婆婆同李煦的众多妾室在。有些时候,她这做晚辈的也不好说话。因此,她便央求了高太君帮衬着。 高太君上了年岁,本就稀罕孩子,对于侄孙李鼎留下的这个遗腹女更是百般怜惜…… 第四百五十三章 福祸(二) 第四百五十三章福祸(二) 苏州,织造府,内宅。 已经到了掌灯时分,妙云洗了头,披散着头发,坐在炕边发愣。她父母都跟着从京城到苏州,如今得了恩典,在城外做庄子管事,鲜少回城里。 在这边府里,虽说生的是女儿,但是妙云的处境并不算难过,住的还是原来的偏院,身边也是丫鬟婆子侍奉着。 上面没有婆婆,大奶奶孙氏又是顶和气的人,两位太婆婆一个年逾八旬,每日吃斋上佛,一个虽然还硬朗,但是见天不过是看护重孙、重孙女罢了。 看着针线笸箩里放着的蓝色小袄,妙云却是有些坐不住了。她寻了梳子,将头发拢好,换了件衣裳就要往外走。 刚好香彤进来,见了妙云如此,皱眉问道:“小奶奶还要往二老太太院子去?这两天可走了好几遭了!” 妙云闻言,眼圈已经红了,喃喃道:“彤姐姐,我想见见香玉,要不怕是晚上也睡不着。” 就算香彤自己就是个美人胎子,但是见了妙云这般楚楚动人的神态,都不禁有些晃神。 原还不明显,不过是颜色好罢了。如今生了孩子,妙云身子带着几分丰腴,皮肤白嫩得像是能掐出水来,看的香彤不禁心惊。 幸好这些日子,妙云做月子,不见外人,这过得还算太平。 香彤在李煦身边好几年,对自家老爷那荤腥不忌的急色性情是晓得的。要是妙云落到老爷眼中,那怕是要难拨出了。 想到这些,香彤摇摇头,看着妙云,思量着怎么提点提点她。 妙云虽说锦衣玉食,但是毕竟不是名正言顺的奶奶,这边府里能依靠的只有香彤,对她向来很是恭敬依赖。 妙云见香彤摇头不应声,只当她不依,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 两人相处了将近一年,香彤想着妙云怀孕这大半年摸着肚子傻笑的模样,心下一软,道:“就算是想去,也要先擦干头发。这晚风硬呢,虽说出了月子,还需仔细保养。” 妙云这才破涕为笑,小声道:“干得差不多了!” 香彤扶着她到梳妆台前坐下,将她的头发散了,用毛巾又帮着擦了会儿,才帮她盘了个发髻,用支银素钗别好。 见妙云胸前有奶渍,香彤又打发小丫鬟寻了套衣裳,帮她换上,道:“晚上挤挤吧,这样老湿衣服也不是回事儿。” 妙云迟疑了一下,问道:“彤姐姐,到了二老太太那边,我能喂喂玉儿么?” 香彤听了,忙摆手道:“我的好奶奶,且记得自己个儿的身份。虽说如今上下都恭敬着,二爷这边又没有主母需要侍奉,但小奶奶毕竟是没名分的妾,总要记得自己的本分才好。这姑娘落地,就有**侍奉,哪里需要你去喂?往后姑娘有二老太太、二太太照拂,比吃你这亲娘的几口奶要强得多。要是不想让人背后嚼舌头说不懂规矩,小奶奶便息了这个心思。” 妙云低着头,小声地“嗯”了一声。 收拾完毕,香彤提了琉璃灯,两人一道出了偏院,往高太君的院子去。 香玉的摇篮不在屋里,想来已经睡下。高太君百无聊赖,正坐在炕上摆纸牌。 见妙云进来,老人家放下手中的牌,招呼着妙云到炕边坐。 妙云思量着身份,不敢上座,在炕边的小杌子上坐了。 高太君看了妙云一眼,叹了口气,道:“天可怜见,这才十几岁的孩子,实是没福气。” 是啊,就算妙云不是嫡妻,但是像他们这样的人家,也没有生了孩子的妾室走道的事儿,毕竟名声要紧。 妙云偷偷地瞄了平日放摇篮的地方一眼,不晓得该如何应答。 香彤站在妙云身后,笑着说道:“老祖宗,我们姨奶奶能有老祖宗的庇护,这可不是天大的福气是什么?如今那边屋子里也请了佛龛呢,姨奶奶想要跟着两位老祖宗学佛。” 高太君向来虔心向佛,听了香彤的话,脸上多了欢喜,对妙云道:“你想要学佛?这才是正理儿,总要寻个熬日子的法子,省得整日家胡思乱想。这不是三年五载的事,这要守一辈子的,岂是那么轻省的?” 妙云轻轻地点点头,这才晓得香彤叫她学佛的用意。既是两位老太太都信佛,哪里还有学佛能讨她们欢喜的? 她乖巧地点了点头,却是不晓得接下来该说什么好。 高太君上了年岁,也是通世情的,晓得她是惦记孩子,摆摆手道:“玉儿在暖阁里,你过去瞅瞅,轻些动静,别惊了孩子!” 妙云欢喜地应下,起身快步往暖阁去了。 高太君看着妙云的背影,对香彤道:“这孩子是当娘的离身肉,谁不想搁在身边养着。只是这丫头好是好,到底出身有限,没有谁家的姐儿要放在姨娘身边教养的理儿。” 香彤俯身道:“都是老祖宗恩典,这是心疼姑娘呢。要不姑娘养在姨娘身边,往后说起来,却是容易受人诟病。” 高太君点点头,看着香彤道:“还好你是个伶俐人儿,内外替她打点着,也不至于苦了她。先前见你模样好,只当你是个有心思的,现下看来,老身倒是看走了眼。这般忠心为主,往后会有福气的。” 香彤忙道:“都是奴婢应当的,不敢应老祖宗的夸。” 妙云进了暖阁,香玉已经省了,被**抱在怀里喂奶。 **见妙云进来,想要起身,妙云怕晃到孩子,忙摆手道:“奶着姑娘呢,别起了!” **这才没有起身,继续奶着香玉。 香玉才满月没几天,并不见胖,只是小脸比刚落地时长开了,白白嫩嫩的,是个招惹稀罕的模样。 她在襁褓中,微阖着眼睛,使劲地吸吮着,吃得甚是香甜。 妙云眼睛像黏到香玉脸上似的,移不开了,只觉得胸前涨涨的,使人难受。前襟的衣衫,不一会儿,便湿了一个小饸饹圈。 **并没有察觉,一边奶着孩子,一边叨咕着“姑娘一天睡几遭”、“每个时辰都要吃奶”什么的。 妙云直恨不得从**怀里将女儿抢过来,搁在自己怀里搂着。但是她只是想想罢了,哪里敢越雷池一步? 正如香彤说的,她算是什么身份?众人抬举着,叫声“姨奶奶”,不过是个丫头出身的妾。 要是她生的是儿子,为了孙子的名分,老爷还能抬举抬举她,认下她当媳妇。如今生的是个闺女,除了向来慈善的高太君,这个府里谁把这个当回事了? 想明白这些,妙云的脸色煞白,有些不敢看女儿了。女儿是李家的孙小姐,自己往女儿身边站久了,都是耽搁了她。 她却是站不住了,只想回自己屋子猫着去。 临出去前,她又看了一眼女儿,见其身上的小毯子褪下半截,伸手去给拉好,随后转身出去了。 出了外间,妙云没有多呆,同高太君说了两句,便先回去。 香彤见妙云神色不对,待出了高太君的屋子,便低声问道:“怎么了,这是心疼姑娘了?” 妙云摇了摇头,道:“我是想明白了,有我这个娘,对玉儿不是福气。虽说没人当面说什么,背地里都要笑话她……” 香彤见她过犹不及,道:“这叫什么话?大户人家,哪家没有庶出的姑娘?姨奶奶多心了。二太太虽说现下病着,但是等大太太周年满了,少不得要扶正的。她是姑娘的亲祖母,到时候两重长辈照应着,还能委屈了姑娘?姨奶奶只管放关心,奴婢先前提那些,是怕姨奶奶忘了自己个儿身份,引得那些人的笑话……” 主仆两个,一个好声规劝,一个低头不语,走到游廊处,就听有人道:“什么笑话?” 却是李煦的声音,妙云只觉得畏惧,忙低头俯身,香彤却吓得几乎失手跌了手中的灯盏。 游廊的灯笼下,慢悠悠地走出一人来,正是想要往文太君、高太君处问晨昏定省的李煦。 这还在妙云生育后,李煦头一遭见,只觉得等下她穿着素白褂子,低眉顺眼,看不清面上神情。 “是你啊,这是往二老太太院子去了?”李煦和气的问道。 妙云福了福,应道:“是,老爷!” 李煦听她语调温柔,不禁多看了两眼,灯光摇曳下,越发显得眼前这人的婀娜多姿。他的视线落在妙云的胸前,上前两步,扶了妙云的胳膊,只觉得淡淡地奶香扑鼻,不由心头一荡。 妙云没想到老爷会来亲自扶自己,但是有几分受宠若惊,仰起头来,露出几分惶恐之色,不晓得该如何应对。 这般小鹿的模样,越发看的人心热。 虽说已经是八月底,倒是苏州这边天热,妙云不过穿着素缎夹衣。李煦搀扶之下,妙云的袖子往后褪去,露出白皙如玉的手腕。 李煦笑了两声,双手已经退到妙云的手腕处,道:“也有几个月没见你,如今出了月子,身子调理得如何了?” 妙云只觉得手腕处被老爷摩挲着,心惊胆颤,想要抽出手来,却是不敢,羞得满脸通红,小声回道:“已经尽好了!” 李煦这一年来,连番得丧子丧妻之痛,身子也有些挺不住。因此,便听了大夫的医嘱,戒了女色好些日子。 如今,这身子才养好些。他原打算将府里的丫鬟换一批,买些新丫鬟进府,没想到机缘巧合,在这里遇到了妙云。 早先在京城,他便瞧着妙云颜色好,只是当初没有寻花问柳的心思。 如今,这妙云已经如熟透的桃子送到嘴边,要是不吃,那怎生对得起自己个儿? 看着妙云的羞态,李煦的眼神在其周遭转了两圈,心里越发搁不开。 不过虽说已经掌灯,但是这廊下也不是成事儿之地,因此,他放下妙云的手腕,满是慈爱地说道:“你先回去,老爷一会儿过去看你,正好有话要对你说。” 妙云觉得离老爷太近了,想要退后一步,又怕失了规矩,使得老爷厌弃,便只好低着头应了。 李煦看着妙云的半截脖子,真是迫不及待的想要摸上一摸,到底是记得几分体面,笑着对香彤摆摆手,道:“侍候姨奶奶先回去,老爷稍后去瞧你们!”说完,往文太君的院子去了。 妙云满心忐忑,转过身问香彤道:“彤姐姐,老爷是要对我什么?可是嫌我身份低了,想要撵我出府去?还是怕我守不住,让我断发、断指立誓守节?” 香彤看了李煦这番做派,心里已经晓得个七七八八,怕是眼前这个逃不出老爷的手心儿了。 这男欢女爱,也要分人。要是失了人伦,男人没什么,女人家却是难有活路。 想当年,她没有跟李煦进京前,在府里也有几分体面,留在京城半年,回来却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是何缘故,还不是因她先后跟了老爷同二爷两个,当面没人敢说什么,背后却要被人骂声“淫妇”? 老爷虽说不上是色中饿鬼,但是看上谁了,也要一直到手才肯罢休。 今晚要对妙云说的,怕是曲径通幽处、巫山**篇…… 第四百五十四章 福祸(三) 第四百五十四章福祸(三) 香彤心里虽晓得,但是却也明白,这在边府里,老爷就是天。 虽说上面还有两位老太太,但是这种见不得人的事,谁敢去两位两太太面前说嘴。事情闹将出来,别说是妙云,就是她自己个儿,也指定是打死了事。 如今,这边不仅要逆来顺受,还要安排妥当,省得扰了老爷的兴致。 回到偏院,看着依旧带着几分忐忑的妙云,香彤实是说不出口。 这边值夜的几个婆子,小丫鬟,香彤都找由子悄悄打发了。还不晓得妙云会是个什么情景,要是老爷羞恼,这院子里人越多,倒霉得越多。 况且,妙云虽说生了孩子,成了妇人,也不过十六、七的年纪。尽管出身仆下,也是打小三从四德地教养过来的,到底是正经妇人。 且不论老爷得不得手,若真出了这样的事儿,落到旁人眼中,怕妙云自己个儿就活不下去。 想到这个,香彤有些担忧,看着妙云道:“姨奶奶,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儿,什么委屈,你且要记得,自己还有个女儿。不管你这当娘亲的能照看上几分,这有娘的孩子同没娘的孩子还是不一样的。” 妙云听了,点头道:“谢谢彤姐姐好心跟我说这些个,这些我都省得。如今这吃穿不愁的,还有什么委屈呢?我不过是个家生子儿,能得到老爷太太的抬举,已经是天大的福气,再不敢有半分抱怨。那样不知足,会招祸患的。” 香彤心道,就算知足,这祸患也是避无可避。 想想这深宅大院的,也没什么可指望的,香彤便有些意兴阑珊。 少一时,便听到院子里脚步声起。 妙云没有听到廊下婆子的报禀,以为不是老爷来了,便没有起身,还坐在炕边做针线。 香彤已经出去,迎到门口挑了帘子。 李煦见这边肃肃静静,眼前只有香彤一个侍候,心里颇为满意,道:“这大半年,也辛劳你了,赶明儿叫你大奶奶给你长月钱。” 香彤本是李煦屋里的大丫鬟,拿得就是一两银子的月钱。再往上长,就是同两位老太太身边的老嬷嬷同例。 这才是天大的体面,往后就算是内宅的“供奉”,在主子门前能说上话,养老都在李家的。 香彤本也为自己的终身发愁,难道还真要熬到二十岁被发出去配小子不成?别说那吃糠咽菜的日子,她受得不受得。就是她亦非完璧这一条,怕是就算是个莽汉,也不愿做这个活王八。 听了李煦这话,她也是带着几分真心欢喜来。 听到李煦的说话声,妙云忙放下手中的针线,站起身来,往外迎来,刚好同李煦打个照面。 因方才涨奶,湿了衣裳,妙云已经换了一身打扮,看起来比方才越发端庄秀丽。 李煦看着她的粉面,在扫到她的鼓鼓囊囊的胸前,脸上多了几分笑意。 妙云却有些被盯着手足无措,虽然心里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是也不敢露出质疑神色来。她俯身下去,带着几分战战兢兢道:“老……老爷……” 李煦站在她跟前,就是要等着她俯身下去。他回头看了香彤一眼,香彤心下领会,低头退了出去。 站在院子里,香彤看了看上房的灯火,走到院子门口,将门闩拴好。而后,她叹了口气,回厢房去了。 妙云蹲下去半晌,也不见老爷叫起,心里越发恐慌。她悄悄往老爷后面望去,打算要寻香彤求援,哪里还有香彤的影子? 李煦就站在妙云身前,瞧着她的小动作,越发地觉得眼前这小东西可人疼。他微微地阖上眼,使劲地嗅了嗅,还能闻到妙云身上的奶香味儿。 可怜妙云,刚出月子,身体还柔弱,蹲了一会儿,就有些个站不稳,身上立时出了一身汗。硬挺了一会儿,她实在忍不住,身子一趔趄,险些摔倒。 李煦等得就是这一刻,伸出胳膊去,将妙云接了个正着。 妙云的额头碰到李煦的下巴上,身子被李煦搂了个满怀。她唬得不行,只觉得脚软,想要挣扎开来。 已经落到怀里的小白羊,李煦哪里会放开?他胳膊一伸,搂到越发紧,带着几分关切道:“这么不小心,让老爷看看,是不是扭了脚?”说着,已经将妙云打横抱起,往里屋去。 就算是年岁不大,到底是经过事儿的妇人,妙云被又搂又抱的,心里也明白几分。 真真是魂飞魄散,等省过神来,她已经被抱到里屋床上。 李煦坐在床边,圈着妙云,一只手在她的胸前摩挲。 虽说搁着衣裳,但是妙云却觉得寒气逼人,不由地战栗起来,哀求道:“老爷……” 随着说话声,妙云的眼泪已经簌簌落下,真是怕得不行。 李煦松开手,去擦拭妙云的眼泪,说道:“这委屈的,老爷就那么惹你生厌?” 妙云离了他的禁锢,退到床里边,鼓足勇气,哽咽着道:“老爷……奴婢是……是二爷的人……” 李煦听了,微微皱眉,心里有些不舒坦。不过,看着眼前这妙人梨花带雨的模样,他只觉得胯下发热。 他往床里挪了挪,伸手摩挲着妙云的脚腕,道:“你是李家的人……所以老爷才疼你……来,让老爷瞧瞧,方才有没有扭了脚踝……”说话间,他也到了床上。 妙云避无可避,缩成一团,哀声道:“老爷……奴婢没事……” 李煦哪里还听得进去,已经双手启动,褪去妙云的鞋袜。 虽说不是三寸金莲,但是琼脂般的玉足,盈手可握。李煦卧在手中,只觉得身上已经硬了。 妙云虽说经过人事儿,但是不过是一晚儿,挨过身子的男人,只有李鼎一个。她那里经过这个,又惊又怕之下,人已经僵住了。 只觉得身子发麻,动也不敢动。 李煦的手,已经从脚踝摸到妙云的小腿。 身子虽说僵住,妙云嘴里还低声祈求道:“老爷……使不得……” 李煦已经是箭在弦上,哪里还收得住,一只手摸着妙云的腿,一只手去搂了她的脖颈,好声哄道:“你是我们李家的人,老爷使不得,谁使得……” 虽说出身卑微,但是妙云心里也存廉耻之心,这般的丑事如何能受得,羞愤之下,她便要咬舌自尽。 李煦见她神色决绝,瞧着不对头,忙一把抓了她的下巴。 妙云既是一心求死,便减了畏惧之身,伸手要推开李煦,不小心在他脖子上抓了一把。 李煦只觉得脖子上火烧火燎,心下着恼,怒道:“给脸不要脸的贱婢,敢像老爷动指头,香玉那丫头的性命,你要舍了么?” 妙云听提到女儿,身上一哆嗦,不敢置信地看着李煦,道:“姑娘……玉儿是老爷的亲孙女……” 李煦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耷拉下脸来,阴森地看着妙云,从牙缝里挤出话来,道:“李家的孙女,不缺这一个。有个这样不知好歹的娘,这样的孙女留着做什么?” 孩子却是当娘的软肋,李煦即使用香玉做威胁,妙云哪里还顾得上荣辱,已经翻身跪在床上,弯腰身子跪求着:“老爷……老爷……奴婢……奴婢……不敢了……”说到最后,她已经是脱了力,瘫在床上,“嘤嘤”地哭着。 李煦素来是惯会怜香惜玉的,说了两句狠话,见她服帖了,也就转了脸色,摩挲着妙云的后背柔声道:“哭什么,老爷自叫你晓得什么是人生极乐……” 厢房门口,香彤倚门站着,见上房的灯熄了,并没有传出哭闹的声音来,这才算安下心来,转身进了屋子…… * 京城,曹府,梧桐苑。 夜深了,夫妻哄着天慧睡下,两人也洗脚安置。 因兆佳氏忙着曹颂他们兄弟的亲事,曹颙想到自己的儿子闺女,对初瑜道:“这不过是一转眼儿的功夫罢了,当年瞧着小二、小三,也是孩提之间,如今都到娶媳妇的年岁。咱们天佑、恒生他们,不晓得往后会娶什么品性的媳妇。” 初瑜道:“这姻缘都是老天爷注定,谁也说不好。二弟这边儿,说起来,都是咱们一路看来的,瞧着却是对静惠动了真情。这打离了沂州,已经两三年功夫了,二弟的心意不变,也算是长情。说起来,静惠女红厨艺样样妥帖,实配得上小二。” 话虽如此,兆佳氏却不是好说话的。又转念想及若是自己的闺女日后大了,倘使寻了个厉害婆婆受气,光只是想想心里都受不了。 想到女儿天慧,曹颙想起数月前在热河同十六阿哥说笑,道是要嫁到眼前,不外嫁,没想到却是一言成箴。 曹家东邻住得是个老御史,因职责使然,鲜少同官员往来,同曹家这近邻,也不过是点头之交。西邻住的是个副都统的孀妇,带着几个幼子,也是闭门不出。 这些日子,听说那个老御史要告老还乡了。 想到这些,曹颙翻过身来,向着初瑜道:“听说张老御史近些日子要回洛阳老家,咱们把东边的院子买下来吧?” 初瑜迟疑了一下,道:“二弟他们几个住的院子都不算宽敞,要是成亲,指定要重新收拾。现下买宅子,是给几位弟弟成亲使么?” 曹颙听了,不由一愣,道:“那几个院子都是三间上房连带着四间厢房,怎么不够使了?” 初瑜道:“现下够使,倘若成亲了,新媳妇带的嫁妆、陪房下人,那小院子怎么搁得下?”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道:“像是二弟屋子里的玉蜻同三弟屋子里的添香,也不能老没名没分的。等新妇进门,她们也少不得开脸,可不是都需要屋子安置。” 曹颙想想也是,点点头,道:“这样看来,这宅子还真该买了,明儿同老管家说声,让他往隔壁问问。” 夫妻两个又说了两句闲话,方熄灯歇了…… 芍院里,兆佳氏却是睡不着,躺在炕上,跟烙饼似的翻来覆去地唉声叹息。 绿菊值夜,躺在地上的铺盖,也不好就睡,小心地问道:“太太可是要吃烟?” 兆佳氏坐起身子,道:“嗯,实在是烦心,睡不着觉。” 绿菊窸窸窣窣地起身,披了衣服,摸了枕头边的火镰,先摸到桌子边点了灯。随后,她往炕稍取了兆佳氏的烟口袋同烟锅,装好了,送到兆佳氏手边。 待兆佳氏接过烟锅,已经含上烟嘴儿了,绿菊才用火镰打火,给兆佳氏点上。 兆佳氏吃了两口烟,心里放算是肃静些,叹了口气,道:“这儿女多了也是孽,你二爷是个鲁莽的,你三爷又是个闷葫芦……想来想去,如慧那丫头还是定了吧……”说到最后,像是自言自语:“不看在她额娘面上,也要看在她阿玛面上,向来是最疼我的……” 绿菊坐在炕边的小杌子上,给兆佳氏捶腿,听了这些话,心里晓得这个是要说给三爷的。二爷那边,是长媳妇,既然有“公府的小姐”,那表小姐只好往后排。 她想着曹项日间所说的,心里也扑腾扑腾的,就听兆佳氏道:“……往后,你三爷那边儿,我就要交代你手里了……” 第四百五十五章 福祸(四) 第四百五十五章福祸(四) 蒙古,鄂尔楚克哈达,圣驾行在。 虽说已经进了九月,塞外秋风萧瑟,但是康熙的心情却似不错。见着天气晴好,他便带着几个内大臣,同众侍卫往草原上进行小型的围猎。 康熙手中拿着火枪,看了看身边跟着的五大三粗的蓝翎侍卫喀尔库,问道:“尔能佩枪随朕行走乎?” 这个蓝翎侍卫并不是由勋贵子弟选拨出来的,而是由吉林将军觉罗孟俄洛举荐上来的,是吉林乌拉满洲人。 乌拉部早年建国,虽然百余年前归于后金,但是民风彪悍,不好臣服。 康熙十五年,朝廷调宁古塔将军移驻吉林城,也有怕三番战乱,东北老巢不稳的意思。这以后,吉林乌拉一直是重军把守,成为东北三处流放地之一。 吉林将军觉罗孟俄洛举荐乌拉勇士进京为侍卫,也是为了拍康熙的马屁,变相地彰显乌拉人的臣服之心罢了。 偏生这个喀尔库勇武是勇武,却是有些不知变通。 听到康熙问话,喀尔库看了看康熙手中的火枪,回道:“我不能!” 旁边跟着侍驾的,有内大臣阿灵阿、阿尔泰、鄂伦岱,还有北疆要塞的几个武将法诺、艾图、星照、尼雅汗柱等人。 听了喀尔库这硬邦邦的回话,众人都有些懵了。 在这大清国,在万岁爷面前,汉人皆是臣民,满蒙汉二十四旗都是奴才。除了太后她老人家,还谁有资格在御前称个“我”字? 法诺是从吉林乌拉过来随扈的,先前还曾在御前盛赞过喀尔库,赞其“卓异”。如今见他连尊卑规矩都不懂了,骇得脸色青白,说不出话来。 对于这个有着巴图鲁之风,没什么心机的侍卫,平素康熙是有几分爱的。毕竟身在高位,整日里思虑太多,难得身边有这种心思简单之人。 然后,今天不晓得为何,康熙却是恼怒起来。 喀尔库丝毫没有尽忠之心,半分没有效力之意,将他这个皇帝当成了什么? 自打喀尔库被举荐进京,授以六品蓝翎侍卫,赏赐房屋、田地、奴才。就算是养条狗,这般精心,也该喂熟了。 就算在再勇武,是个真正的“巴图鲁”,却不肯在御前效力,那这奴才留之何用? 想到此处,康熙的脸子耷拉下来,怒道:“人人都愿于主子之前匍匐效力之时,惟喀尔库毫无效力之意,倘使此人不加惩治,那如何再使唤别人?来人,将这奴才带铁锁三条,将所赐房屋、奴才、田地诸物俱收回。现立即驰驿,遣回吉林将军处。或授亲丁甲兵,或授何差,于吉林将军处效力任职,随其愿可也!” 喀尔库还在懵懂,已经被其他两位侍卫按到在地,去了顶戴。 虽说万岁爷只是去了这个侍卫的职,但是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这喀尔库已经于死人无意。 不管吉林将军觉罗孟俄洛如何器重喀尔库,也不敢将御前发回的侍卫他用。估计为了向万岁爷赔罪,觉罗孟俄洛也会请诛喀尔库的。 除了吉林要塞来的武官法诺担心会不会受到这侍卫的牵连之外,其他人都不会都这莽汉放在眼中。 看着震怒中转身离去的万岁爷,人人都思量着,最近是不是有什么风向不对,该不该使银子打探,省得自己再撞到枪口上。 康熙的心情很沮丧,登基五十余年,他向来有爱才之心。对于那些勇武或者有才华的人,也不拘一格,大力提拔。 那些人也愿臣服在他这个帝王的脚下,向他尽忠。 如今,自己是真老了么?不能得到别人的忠诚。 魏珠身为御前近侍,随行出来。见康熙没了兴致,他小步跟在后头,心里也有几分惴惴不安。 这一年来,万岁爷越发喜怒莫测,这怎生不让他们这些御前侍奉之人胆战心惊? 直到回了御帐,康熙仍是愤怒难消。难道自己真成了孤家寡人,竟似想要在自己身边尽忠的人都没有了。 御帐里,用板子搭的木炕,上面铺着内造的炕毡。 康熙坐在炕上,端起炕桌上的奶茶,饮了一口。当放回茶盏,瞥见炕上摆放得是张金漆桌,而不是以往所用的洋漆桌时,他的脸立时变得铁青,高声道:“海章同理延禧那两个狗奴才何在?给朕宣来。” 这两位都是内务府郎中,其中海章现下署理内务府总管。 魏珠心里一哆嗦,晓得万岁爷如此这般,指定有人的顶戴要保不住了。心里如何思量,面上他却半丝也不敢带出来,恭敬地应道:“嗻,奴婢遵旨!” 待躬身退到御帐外,魏珠才松了口气,往内务府官员的驻地帐篷去。他才走了没几步,就听到有人道:“嘿,老魏,这是往哪儿去?” 魏珠转过身来一瞧,不是十六阿哥是哪个? 见十六阿哥是往御帐去,魏珠忙小声说道:“十六爷,不是奴婢多嘴,现下可不是请安的好时辰。” 十六阿哥摇摇头,道:“爷方才听说了,晓得皇阿玛恼着,不是给皇阿玛请安,就是寻你来打听来了。” 这大白天的,也不是休沐的日子,十六阿哥来寻自己,却是有些奇怪。魏珠心里纳罕,伸手做了个抓牌的姿势,笑着问道:“十六爷寻奴婢,这是手痒痒,又打算开场了?” 十六阿哥横了他一眼,道:“不过是消遣罢了,还能整日里惦记这个。爷也要好生劝你一句,偶尔当个乐呵成,你也不能太迷这个。要不然,往后让人做了套儿,抓了小辫子,那就是关乎生死的事儿。梁九功风光了三十多年,而今又如何,还不是在景山扫院子?晓得你爱黄白之物,但是这些个东西,攒些耍耍就是了,就是堆成个山,还能当吃喝不成?” 魏珠初还笑着,后来肃手听了,脸上带着几分感激来,道:“奴婢是残了身子之人,不过是万岁爷身边儿的一只狗,十六爷却不似外人那般瞧不起奴婢,肯教导这些个,奴婢记在心里了。” “行了,行了!咱们不说那些个虚的!”十六阿哥不耐烦地摆摆手,道:“爷寻你,是想打听打听,那个御前不逊的蓝翎侍卫是真撤了没有?曹颙正给他兄弟寻差事,如今宫里不选侍卫,这要是出来缺,却是正可好。要不然,他就要往护军营同前锋营钻营了。” 虽说平素往来少,但是曹颙也算是魏珠未发迹前的旧日故交,说起来心里也亲近几分。 听说是曹家的事儿,魏珠也有几分上心,道:“撤了,十六爷,您是没瞧见万岁爷方才那脸色儿,真是要将喀尔库生吃了一般。十六爷既是想帮曹爷张罗,还需早些往侍卫处那边儿提早儿打声招呼才好。如今这侍卫缺金贵着,去晚了,那边儿的大人也要算计着。” 十六阿哥听了,点头道:“嗯,既然如此,那爷这就寻傅尔丹去。不过是个蓝翎,既是爷看上了,瞧哪个还敢不识颜色出来跟爷争。” 两人别过,魏珠往内务府驻地传旨,十六阿哥去寻傅尔丹了。 使魏珠传旨后,康熙渐渐平复心中的怒气,有些意兴阑珊。 他唤了个内侍,将御案上的折子抱过来,盘腿坐在炕上批折子。 当看到江宁织造曹寅的名字的,康熙忙将这个折子先挑出来。早年,曹寅也做过他身边的侍卫,不管什么差事,都是朗声答应。 君臣相交于孩童之间,曹寅始终是忠心耿耿。 想起往事,想起孙嬷嬷的慈爱,想起曹寅小时那种崇敬的眼神,康熙的脸上浮出几分温煦。 真是光阴似箭,这一转眼都过去五十多年了。 他打开曹寅的折子,逐行看下去,却是越看越皱眉,越看越唏嘘。 除了给康熙请安外,曹寅还自陈“感体力不支、年寿不保,请辞江宁织造,宁愿回京,御前做个老侍卫,效微末之力,终老京城”。 曹寅是顺治十五年生人,比康熙小四岁,今年也五十七了。 当初曹寅重病,康熙曾派过侍卫同御医南下的,对于曹寅的病情,内务府都有记档。 最近一次召见曹寅,是在去年万寿节后,曹寅确是老相横生。 昔日君臣初见,都是黄口稚子,如今却是白发老翁。 不服老不行了,康熙的胳膊微微颤抖,心境有些悲凉。最近这半年来,他就有了这手抖之症,要是批折子多了,就酸痛难忍。 他将折子搁在桌子上,揉了揉胳膊,提起御笔,沉思片刻,在折子后写道:“朕体安,气色好。准卿所奏,速荐妥当官员,俱本来奏。” * 京城,方家胡同,董鄂宅。 觉罗氏坐在炕上,脸上满是郑重之色。沈嬷嬷端茶上来,却是满心欢喜。怨不得今天开门听到喜鹊叫,这真真是贵客盈门。 炕边上除了坐着初瑜,还有静惠的姨母伊尔根觉罗氏,今天两人都往这边来,就是为商议静惠的亲事。 虽说曹家是体面人家,曹颙这几个兄弟老人家先前就使人打听过,原也寻思想要结亲。不过,自打家里发生变故,却是“门不当、户不对”实难匹配。 虽说一直在内宅养病,但是老人家也不是聋子。曹家二爷见天的往这边来帮衬的事儿,她也听着沈嬷嬷念叨过几次。 老人家虽方正,却不刻板,想起孙女同曹家的渊源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心中也做了思量,要是真结亲的时候,将孙女送到她姨母或者舅舅家出嫁。 要是为了她这个老婆子,耽搁了孙女的终身,那她死了都没有脸面去见儿子、媳妇。 不过,这亲事有了眉目,老人家又有些踌躇起来。 对于静惠许字曹家,伊尔根觉罗氏是满心乐意的。自打前几日听初瑜提过,她便同丈夫商议了,将外甥女接家去,从富察家出嫁。 傅鼐正想寻个由子同曹颙处好关系,自是没有什么不肯的。 如今他也人到中年,想起少年往事,也是自己的不是居多,对曹家也生出愧疚之意。如今,要是借着静惠之事,能使得两家重新成为亲家,也算是乐事一桩。 因此,他还同妻子说了,要给外甥女预备份嫁妆,只当是亲生闺女出阁。 静惠是自己嫡亲外甥女儿,伊尔根觉罗氏心里也始终惦记着。早年在姐姐姐夫过身后,便寻思接到自己身边的。 只是毕竟静惠是董鄂家的人,上面有祖母同伯伯伯母在,也轮不到母族那边的亲戚抚养。 待春天觉罗氏叩阍,董鄂家变故,伊尔根觉罗氏也预备将外甥女儿接过去。偏生静惠是个孝顺孩子,不肯离开祖母身边,这才不了了之。 现下,见觉罗氏沉吟不语,伊尔根觉罗氏想到老人家的顾虑,道:“亲家老太太,曹家这位二公子您也是见过的,浓眉大眼,模样周正,端端是人品不错的小伙子。曹家也是望族,良善传家。静惠能寻到这样的婆家,就是姐姐地下有知,也当欣慰。嫁妆这块儿,您老人家无需为难,我是她亲姨母呢,这些年也没照看上她,帮衬份嫁妆也是应当的……” 听伊尔根觉罗氏说要帮衬嫁妆时,觉罗氏微一皱眉,本想要开口拒绝,不过想起关系到孙女的终身大事,老人家叹了口气,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既是如此,还要厚颜劳烦姨太太……” 第四百五十六章 四喜 第四百五十六章四喜 曹颂同静惠的亲事定下后,侍郎府那边的小定也下了,兆佳氏的心愿达成一半,整日里笑得合不拢嘴。 天慧的百日宴也过了,都是平素往来几个府的至亲,并没有怎么请外客。各色礼物收了不少,曹颙同初瑜都一一收好。 夫妻两个,如今最大的乐趣,就是收拾东西,给女儿预备嫁妆。说这些许是太早,但是不管看到什么好东西,两人都会想着这个留给天慧,那个留给天慧。 对于长子天佑同养子恒生,夫妻两个却是没有想着给两个儿子置产什么的。总觉得男儿应当顶天立地,自己混出个出息样子。 女儿却是不同,女儿是用来疼的。 四姐儿、五儿、妞妞都满院子跑了,经常过来看“小侄女”。左成、左住兄弟三岁,恒生两岁,平素没事时将几个小子放在炕上,就是满炕滚了。 恒生许是蒙古人的缘故,长得比同龄的孩子大,个头都快赶上左成、左住兄弟,乍一看倒像是兄弟三个。 隔壁张老御史已经还乡,兆佳氏听说曹颙是买宅子给弟弟们做婚房的,心里也甚是感激。虽说如今分灶,但毕竟是一个府里住着,有些小摩擦是难免的。 往后,要是隔墙而居,如江宁旧例,那却是两下便宜。 东院需要修整,趁着九月天不冷,大管家曹忠已经使人在那边动工。 曹府的喜事,却是接二连三。 在《红楼梦》后四十回中,贾宝玉中了乡试后走失,茗烟晓得自己少爷中了第七名举人后,曾欣喜若狂。他以为这样宝二爷就丢不了了,因为不是有句话叫“一举成名天下知”么?想着宝二爷既是举人了,那怎么也丢不了的,碰到的都能给送回来。 曹硕同曹项兄弟两个虽说没有中举,但是却是今科顺天府乡试风头最劲的两个士子。 虽说两人都是榜上无名,但是曹项退考照看兄长的“孝悌”之举却得到主考官国子监祭酒徐日暄的大肆褒奖。 曹项年少,品学又好,使得徐日暄动了爱才之心。在乡试完了后,他便往国子监递了荐书,举荐曹项入国子监为监生。 国子监又称“太学”,国子监监生又称太学生。这边完成三年或者五年学业后,就可以直接授官,也可以同举子一起参加京城会试。 可以说,曹项这一入学,就是半个脚迈进官场仕途。 徐日暄虽说爱才,但是因他是御史出身,颇有几分风骨,不愿被人误会为巴结权贵。所以,在国子监入学手续没办妥前,他并未将此事通知曹府。 待曹颙得了消息时,那边已经是手续齐全,就等曹项入学了。 如此一份高义恩情,曹颙自是少不得带着曹项亲自登门道谢。 徐日暄的官职是从四品,比曹颙品级低了两级,所以虽说带着几分疏离,但还是待之以上礼。对曹项这个自己亲自举荐的学生,他盛赞不已,甚是满意。 因乡试榜单才公布,榜上有名的新举子都结伴来徐宅拜谢恩师,所以曹颙同曹项没有多耽搁,说了一会话后,便先行告辞了。 曹颂同曹硕的亲事已经在筹备,曹项这边又马上入国子监,真真是三喜临门。 曹颙的心情也甚好,对曹项道:“这些日子你有什么要买的书单,好好列列,入学前使人去买。笔墨纸砚亦是,想要什么,都写上。” 曹项骑在马上,回头看了看徐宅方向络绎不绝的新举子,带着几分犹豫对曹颙道:“大哥,三哥怎么办?要不恳请老师再给三哥写个举荐折子,实在不行,咱们家走萌监行么?” 曹颙道:“你三哥那边儿,同你却不一样。这些日子,我也瞧出来了,他行事虽说稳妥,但是对学问上却进展缓慢,实不是做学问的料子。先往八旗学堂上学,待过两年大些,补个笔帖式,许是更便宜。” 曹项听了,这才放下心来,带着几分感激道:“都要劳大哥费心了!” 曹颙见他如此,笑着说道:“说这些做什么?往后,你的任务就是好好读书。应试不应试的先不提,肚子里有了学问,在这个世道上,就算没有家族余荫,终究是有了倚仗。” “是!”曹项恭声应了。 待到了曹府门口,就听大管家曹忠道有老爷的家书到,送到书房去了。曹颙打发弟弟先回内院,自己往书房去。 待拆开家书,抬头不过是江宁琐事。 无非是李氏近日身子还好,天佑的牙齿已经长了十六颗,小五儿的诗词学问又有长进,自己谱了一阕曲子,云云。 曹颙读得津津有味,仿佛眼前出现父母亲人的场景。想起儿子,他心里不觉有些羞愧,天佑已经是两生日了,他却不晓得儿子如今的长相。 在他心里,天佑还是那个刚会坐、会爬的胖小子。 待看到最后,曹寅写的“已交告老折子、欲谋回京”几个字时,曹颙“腾”的一下,从椅子上起身。 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看到这几个字,曹颙的胸口热热的,眼睛却是湿了。 这些年,他想了好些法子,希翼曹家能从江南脱身,一家人团聚。但是,首先就是曹寅那关过不去。 怕犯了帝王的忌讳也好,还是无私的忠君爱国也罢,曹颙都不能说服曹寅离开江南。 如今,却是在悄无声息中,曹寅自己改变了主意。 曹颙想起八月间去平郡王府探望姐姐时,听姐姐提过,父亲的家书中曾追问过孙女的眼疾。 想来是曹寅放心不下京城,终于放下顾虑,谋取回京。 有了希翼的那刻,曹颙不禁有些患得患失。要是康熙“体恤”太过,不许“告老”当如何? 记得上辈子所知,康熙让曹家三代四人连任织造,前面的固然是对曹家的宠信,等到后边曹玺的孙辈时,却是“恩赏”,不愿曹家因搬家而损耗家资。 这个理由听起来实是甚有人情味儿,但是结果却恰得其反。 江宁织造是肥缺,新皇登基,自然是要犒劳自己的嫡系,这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了。 结果曹家显赫了四世后,落得个两次抄家的下场,子孙穷困潦倒。 既然曹寅已经有了这个念头就好,一次不行,再寻思其他法子。想到这些,曹颙满是期待。 一家人团团圆圆,哄哄父母,教育教育儿子,也不算枉为人子人父。 曹颙将家书又仔细看了一遍,确定不是自己臆想同眼花,便站起身来,想要回内宅告诉初瑜这个好消息去。 刚出书房,曹颙就见庄先生疾步匆匆地打外头回来,身边同行而来的是平郡王讷尔苏。 两人虽说带着几分急切,却是满脸的欢喜。 见到曹颙,讷尔苏笑道:“颙弟,大喜,岳父要进京了!” 曹颙瞧了瞧手中的家书,问道:“姐夫今儿也收到父亲大人的信了?” “岳父的信?”讷尔苏倒是有些意外,道:“吏部今日才拟旨,岳父那边怎么就晓得了?这是早得了消息?” “吏部?”曹颙闻言,不由地睁大眼睛,急问道:“是有了父亲大人的调令?” 讷尔苏点点头,笑道:“正是,升任礼部左侍郎,既体面,又轻省,倒是个荣养的好差事。虽说织造缺如今还没补,想来年内也能上京了。” 庄先生在旁也笑道:“四喜临门,今日当放炮竹贺喜。” 历史再次改变,曹颙只觉得鼻子发涩,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欢喜,高声唤人,道:“预备炮仗,放个几万响,好生听听动静!”说完,又使人往二门传话,叫预备酒菜,要留讷尔苏吃酒。 讷尔苏摆摆手,道:“一得了信儿,就往这边儿来了,还没回王府。改日再喝,今儿要赶紧回去,同你姐姐说说,也叫她欢喜欢喜。” 曹颙只觉得心里堵堵的,欢喜到极致,竟是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感伤之意。 听了讷尔苏如此说,曹颙便没有多留,亲自送出府去。 大门外,门房小厮们已经从库房取了鞭炮,“噼里啪啦”地放起来。 几串鞭炮齐响,真有些震耳欲聋的感觉。 少一时,大门前渐渐地布满火药的浓烟,红红的炮衣散落一地。曹颙看着眼前的一切,脑子里一幕又一幕,都是康熙四十八年上京后的种种。 说是长子的职责也好,还是穿越人的**也罢,这些年来,遇到什么事,曹颙只能自己扛起。 在午夜沉寂,曹颙也会扪心自问,自己这般劳心劳神,所为何来? 却是自己也不晓得,是因为想过安逸日子,还是因为想照顾能照顾的人。 没有谁是佛祖,自私之心也有。那就是想要坦然、想要无所亏欠地生活,想要心里能得到安逸。 这世上,最难偿还的,就是父母亲恩。 听着这震天的炮仗声,在这一刻,曹颙突然发现,就算父母已经老迈,就算他们不足以庇护自己,但是也使得人不由地产生依赖,驱散了那种一直挥之不去的孤独…… * 梧桐苑,上房。 初瑜坐在炕沿上,悠着摇车。喜云同喜彩两个,坐在炕边的小杌子上打络子。 初瑜看着两人手指翻飞,心里思量的,却是喜云同喜彩两个的事儿。当初陪嫁的八个侍女中,如今四个在这个院子当差。 喜烟同喜霞比初瑜小一岁,今年十八。喜云同喜彩,一个比初瑜大两岁,一个比初瑜大一岁,如今都过了二十,该是放出去许人的年纪。 她们两个都是打小服侍初瑜的,主仆之间感情颇深,初瑜自是舍不得她们出府。 初瑜想起此事,心里就琢磨着,是不是问问这两人,可有相中的人。要是没有的话,就看看前院该娶亲的几个,能不能挑出匹配的来。 这炮竹声隐隐地传到内院来,大人还好,动静不大,并不怎么在意。孩子却是不经动静,天慧不由地“哇哇”地哭了起来。 初瑜忙将女儿抱在怀里,轻轻地哄着。喜云、喜彩也撂下手中的活计,有几分糊涂。 这不是年不是节,又不是娶亲中进士的时候,怎么就这大的鞭炮声? * 松院,书房。 曹硕的病已是好了,在书房这边看书。听到曹项所说“笔帖式”的话,曹硕将手中的书一撂,脸上现出几分惊喜,道:“真的?大哥真说了,不催着我考举人?” 曹项点头,笑道:“大哥方才亲口所说,弟弟怎么会蒙三哥?只是三哥到底年岁小,先好生调息几个月,转年往八旗学堂里上两年学,再补了差事去当差。” 曹硕听了,惊喜万分,高声道:“添香,添香,添香!” 随着应答声,进来个身形高挑的丫鬟,先给曹项俯身见过,随即问道:“三爷,什么事儿,这般急?” 曹硕指了指书案上那些书,道:“赶紧给爷收了,锁到箱子里,都……”他原想说“都扔了”,但是想着明年进学堂,还是要学四书五经这套,便道:“都搬得远远的,别让我瞧见,我闻了这书墨味儿犯恶心……” 第四百五十七章 做亲 第四百五十七章做亲 方家胡同,董鄂宅邸。 用完晚饭,静惠扶着祖母在院子里遛弯。到底是上了年岁,加上这大半年添了不少毛病,觉罗氏不如先前硬朗。 溜达两圈,觉罗氏便住了脚,扬起头看着院角的石榴树。红红的石榴已经熟得咧嘴,看着很是喜庆。 石榴寓意多子,自己却只剩下个孙女在身边,觉罗氏的神情有些说不出的酸楚。 静惠见祖母不说话,道:“祖母,再过几日是药师佛圣诞,孙女陪您去进香?” 觉罗氏拍了拍静惠的手,道:“孙女婿是二房长子,年岁又不小了,听着那意思,是想年内迎娶的。进了十月,怕是要过彩礼,你也该预备些针线活了。” 静惠早年针线不离手,但是活计都在董鄂府那边,发生了变故,自然早就顾不上,现下也不晓得哪里去了。 这边忙着照看祖母,她针线做得不多,原是打发沈德寻铺子卖的,后来都被曹颂都给买回来。 听祖母说起婚期,静惠红着脸,低着头说不出话来。 觉罗氏看着孙女,不由生出几分愧疚来,道:“如今祖母身边儿就剩下这么个旧院子,却还要做养老之地。要不然的话,给你的嫁妆上填几个瓦也是好的。” 静惠听了,忙摇头道:“祖母,他……是好人,并不嫌弃孙女孤寒……” 觉罗氏叹了口气,道:“话虽如此,曹家也算是大户人家,孙女婿又有好几个兄弟。你要晓得,咱们旗人家,在家里做姑娘尊贵,做媳妇却是难为。倘若嫁妆丰厚,吃穿用度都不沾婆家的,说话倒也能硬气些;要不然的话,若是妯娌间分出高低立下来,那少不得要受些闲气。到底是要过日子,万事当忍,对婆婆恭顺些。待有了孩子,就算是熬出头来。” 静惠听着祖母的教导,心里却是不好受。毕竟要留祖母一人在这边,老人家已经是八旬年纪,身边再无亲人,如何能使人放心。 想到这些,静惠问道:“祖母,倘使……倘使那边太太是好说话的,那孙女接祖母过去侍奉可好?” 觉罗氏听了,不禁摇头,道:“怎么尽说些孩子话?就算祖母老了,毕竟是董鄂家的人,为何要到曹家养老?况且你是新媳妇,进门就要做规矩,孝敬婆婆的,哪里有侍奉娘家祖母的道理?往后不在祖母身边儿,你当好好爱惜自己个儿。你好了,祖母也就再也没有所求了……” 同董鄂祖孙两个的离愁别绪不同,曹府这边当真是喜气洋洋。 因怕搬家的话,江宁那边人手不足,使得父母亲劳累,曹颙已经使曹方带着两个管事回江宁去料理了。 江宁那边上下人口虽比不得京城这边,但是少说也有七、八十口。要是到了京城,府里却是不宽敞了。因此,兆佳氏便对曹颙说了,要将东院先捡内宅几个院子收拾了,她好带着孩子们搬过去。 左右那边之前都是住人的,简单粉刷一下墙壁,也就能摆家具。 曹颙一听,也是正理,省得江宁父母来了,进进出出赶在一块儿,怪乱的。 初瑜晓得公公婆婆要带儿子进京,不胜欢喜,脸上时刻带着笑意。喜云同喜彩两个的事儿,她已经私下问过。 喜云心里瞧上一个,正是曹颙身边的长随张义。张义是家生子儿,二十多岁,向来眼界高,还没有成亲。说起年龄相貌,两个也相当。 喜彩却是没想过这些,也不惦记婚嫁,还想要再侍候初瑜几年。 初瑜悄悄同曹颙说了,曹颙自是乐得同初瑜做月老。 只是这红线也没有硬牵的,曹颙便问张义自己个儿的意见。张义这小子听了,却是忍不住咧嘴一个劲儿地傻笑。 他向来脸皮也厚,也晓得自家大爷待下人宽厚,笑着说:“大爷,小的心里也觉得喜云好了。只是她是大奶奶的人,小的也不过偶尔得见两遭,不晓得她的心意,不敢冒失开口。原想等着今年随扈回来,央求大爷帮着问一问,赶上了姑娘……”说到这里,才晓得失言,讪讪地不再吭声。 他本是无心,曹颙哪里会同他计较? 初瑜身边的丫鬟,喜云是最得用的一个。平素里老实稳重,处处以初瑜的利益为先,是个很本分可靠的姑娘,曹颙对她的印象的很好。 如今喜云同张义两个,一个有意,一个有情的,曹颙自是乐意成全。因此,他便对张义道:“预备老婆本,准备下聘吧,等忙过眼前这阵子,就给你们张罗亲事。” 张义心愿达成,欢喜不已,身子已经矮下去,要给曹颙行大礼。 曹颙不耐烦这些,伸手拦住,道:“行了,闹这个做什么?往后好生过日子就是。” 张义还是跪下,正经八百地磕了几个头才起身,道:“礼不可废,大爷虽待下宽泛,小的们也不能给鼻子上脸啊!”说着,却是忍不住笑出声来,道:“往后可就有媳妇儿疼了,小的也不是光棍了!” 这意思,竟像是没见过女人一般。 曹颙听了好笑,道:“我怎么记得前院几个管事前两年见天儿地给你相亲,你瞧也不瞧,不是说外头养了一个?如今又像是没见过女人的?” 赵同原在旁听着,听了曹颙的话,也帮腔道:“别在大爷面前装正经,你那点儿小斤两,还能瞒过谁去?” “哎呦,我的大爷,这话儿您可别当大奶奶说。这事儿魏大爷晓得详情,不过是做了件好事罢了。一个小寡妇,带着个孩子,在巷子口卖豆腐脑,被两个地痞欺负。小的看不惯,便将那两个地痞教训了一顿。虽说小的平日说话轻浮些,却是没想着去敲寡妇门儿。”张义听了两人的打趣,忙摆摆手,辩白道。 曹颙看了眼赵同,见他点头,晓得是真的,便道:“与人为乐是好事,只是对方既是这样的身份,你也当避些嫌疑。你一个爷儿们没什么,别连累人家背了污名!” 张义肃手听了,曹方既已经去江宁,吴茂又盯在城外园子,这边府里大管家身边便有些忙不开。曹颙又交代张义、赵同两个几句,叫他们这些日子多盯着点…… 交代完这些,曹颙刚想要转回内宅,就听到门房来报,道是伊都立来了。 两人是亲戚,又是同僚,伊都立也就没那些个讲究,不等曹颙出来,就已经疾步走了进来。 看着伊都立穿着官服,满头是汗,带着几分急色,曹颙不由有些诧异,问道:“可是衙门里出什么事了?” 今天是曹颙休沐之日,没有往衙门去。 伊都立喘了口粗气,摆了摆手,道:“不是衙门的事儿,是我家里的私务。”说到这里,他拉了曹颙的胳膊,道:“孚若,这次,你可得帮衬我一把!” 两人同衙为官两年,曹颙还是头一次见伊都立这般正经八百的模样。 既是他的私事,那也不好当府中下人,在院子里道起,曹颙便将他让到客厅来。 宾主落座,伊都立却是有些坐不住,火急火燎道:“实是没法子,才来劳烦孚若的,千万要帮衬一把才好。” 曹颙见他如此急切,想来却紧迫事儿,也不同他兜弯子,道:“大人要什么请说,要是我能应承的,那自是没二话说。” 伊都立叹了口气,道:“杨氏的事儿,孚若是晓得的,前些日子她不是有了身子么,我怕外头侍候的人不够使,便从府里挑了两房人侍候。不晓得怎么传到我额娘耳中,晓得我有这房外室,还怀了我的骨肉,定要逼我安置到家里来。杨氏害喜得厉害,说起这事儿,只知道哭,说什么不想同女儿挨脸子,挨欺负,实不敢往宅门去。我不忍心强她,就在额娘那边扯谎拖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谁想不晓得今儿额娘怎么又想起来,已经使了婆子往外宅接杨氏,无论如何今儿要抬人进府。也使人传话给我了,要是今儿不进府,往后在外头生下孩子来,不论男女,都不许往家里带。” 曹颙听他详细道来,面上不由有些僵硬。毕竟不算是光彩事,不必如此详尽,毕竟是伊都立自己个儿的家事,直接说所求,岂不是更便宜。 就听伊都立继续说道:“杨氏虽不是大户人家闺女,倒是也没吃过苦的。虽说不幸没了丈夫,手上也有余资傍身,都是因我的诚信,才不图名分,做了我的女人。兆佳氏虽说不是厉害人,但是杨氏却怕她占着一个‘嫡’字来压人,说什么也不肯进宅子。我也实在是没法子,她顾虑得也对,毕竟她孤身一个,没娘家依靠。虽说同李家是远亲,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说到这里,摇摇头,唏嘘不已。 这霹雳扒拉的说了一堆,曹颙也听出条理来,却不晓得这同自己个儿有什么关系。 伊都立唏嘘了几句,抬起头来,对曹颙道:“孚若,你本是李家的外甥儿,家里又是打南面来的,听说老大人同老夫人也将进京。看在我的情面上,你认下杨氏做个干亲成不?” 前面的还叫话,后头的曹颙却是听不下去了。 杨氏品行如何,同伊都立两口子感情如何,这些都同曹颙不相干。毕竟那是人家自己个儿的事,要是看不过去,不看就是。 想要挂个干亲的名分,却是不能。 曹颙不是自己个儿,这干亲一认,连带着平郡王福晋、曹颖、曹颐都攀得上。 姐姐也好,妹妹也罢,真有这么一位戳在那儿,行止若是有什么差池,那其他人的名誉都保不齐跟着受连累。 虽说伊都立巴巴地望着,但是曹颙可半分犹豫的意思都没有。 不过,杨氏正是伊都立心尖上的人儿,曹颙若是直接回绝反倒是得罪于他。因此,曹颙面上现出几分为难,道:“大人,不是我不帮衬,可这……委实是无法应承。” 伊都立面上果然现出有些不痛快,却是也晓得曹颙的确是个实在人,不会平白说这个搪塞,可还是不甘心的问道:“怎么应承不得,可是瞧不起杨氏出身商贾?不过是挂个虚名罢了,又不是要你真当她手足似的待!我是想安她的心,抬举她做个二房。挂个你们府,总算使得她能说话硬气些。就算是我内人真瞧不上她,看在亲戚情面上,也好相处几分不是。” 不听伊都立说这个还好,听了这个,曹颙才想起还有曹颂堂姨母在里头。这样就越发不能应承了,要不在兆佳氏同十三福晋面前,他岂不是要挨埋怨。 毕竟是同衙为官,曹颙也不愿为个女人的缘故,同伊都立起了嫌隙,思量了一回,道:“杨氏也不算孤身一个,也有娘家人在京,对这个妹子平素也关切几分。既是有亲哥哥在,还需要干亲做什么?” 伊都立头一遭听说这个,甚是意外,诧异道:“杨氏还有哥哥在京里头,怎么没听她提起?”说到这里,他想起一件旧事来,道:“对了,我怎么恍惚记得她说过有个姐姐……不提我倒是忘了,就是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咱们在前门喝酒……” 第四百五十八章 动静 第四百五十八章动静 从曹府出来时,伊都立面上没什么,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儿。虽说杨氏之父杨明昌抛妻弃子,不干他伊都立的事儿。但是,想到杨氏的哥哥是曹府的门下,他就有些别扭,觉得抹不开脸儿来。 怨不得每次同曹颙提到杨氏时,曹颙要么闭口不言,要么转了话题。 自己当成了心肝宝贝儿之人,是曹家下人之妹,处在曹颙那个身份,却是不好点评。 伊都立想着方才自己还曾惦记央求曹颙认下杨氏这门干亲,就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烫,有些臊得慌。 不过,杨氏是李家的远亲,曹家却收留杨家遗弃之子女,这曹、李两家的关系,并不似外界所言的那般亲近。……在骑马离开曹府的时候,伊都立的心里不知为何,想到此处。 满人最讲礼数,最爱面子,伊都立自觉得丢了颜面,对杨氏的偏疼之心便淡了几分。再加上亲命难违,就是母亲发话下来,那他当儿子的能拖延片刻,却是不能驳回。 杨瑞雪过惯了外头的悠哉日子,哪里乐意去宅门里做妾? 伊都立匆匆离去,她还当是他回家去求情去了,没想到回来了,却是变了个人似的。她还想要哭闹,但是瞧出伊都立的无奈,也不敢当众给他没脸。 万般无奈之下,杨瑞雪只能牵着女儿的手,上了伊都立家的马车,回那边府里…… 不提伊都立同杨瑞雪两个如何各有思量,就是曹颙这边,虽说拿话挤兑走了伊都立,但是他却丝毫轻松不起来。 李煦向来慷慨,在江南也广有善名,但这世上又有谁是活菩萨? 杨瑞雪是李鼎的禁脔,在李宅住的日子,首尾又有些不干不净。按理来说,对于这样的女子,就算是不屑处置,也当驱逐了事。 要是她晓得了什么不当晓得的事儿,那怕是早就没了性命。 区区一商家女,又是异乡之人,在京城无所依靠,想要怎么拿捏,那全看李煦心情如何、 为何留了她的性命不说,还让她挂着李家远亲的名分?不是曹颙小人,但还是觉得其中有不可对人言之处。 只是一时之间,让人拿不准到底是什么罢了。 莫非,是李煦色迷心窍,用过了这个女人,不好下手,便任由她京中住着;还是李煦另有用意,想要留个美间在这边? 李鼎已经没了,曹颙甚是希望李煦老实地安享晚年,没再弄那些乱七八糟的幺蛾子。要不然等到事发,曹家受其牵连,岂不是冤枉。 幸好如今父亲的调令已下,旧日曹、李、孙三大织造显赫江南的局面将被打破。就算李家日后有所妄动,曹家已经回到京城,只要行事谨慎,倒不会像过去那般碍眼。 * 江宁,织造府,前院,书房。 被康熙批示发回的折子才到江宁没片刻功夫,吏部的升迁公文也到了织造府。曹寅实是不胜欣喜,原还以为要费一番周折,没想到事情已经有了转机。 在欣喜的同事,他心里也隐隐地有些失落。 他生在江南,六岁被送到京城嫡母处养育,而后进宫做了伴读,十六岁为侍卫。父亲去世后,来江南接任制造,至今已经将近三十年。 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年,同京城相比,这边的织造府更像是他的家。 至交好友,骚人墨客,在江南的日子,如斯难忘。 往后,怕是再也没有这般惬意心境,要终老京城了。 想到这些,曹寅放下手中的公文,苦笑地摇了摇头,真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天地本不全,这世上哪里有十全十美之事? 既是想要跟儿孙团圆,又想要清闲自在,随心所欲,哪里有那么好的事儿? 想明白这些,曹寅刚升起的感伤之情也就淡了。 至于御笔亲批,让他举荐织造人选之事儿,他却是没有放在心上。内务府那几个颇受万岁爷器重的郎中,少不得都会列上一列。至于万岁爷钦点谁,那就是万岁爷的抬举,不干他曹寅半分干系。 他没有揽权之心,也怕有了这个嫌疑,引得康熙厌弃。 既是要离开江南,就是割的干干净净才好,要不然举荐了旧日亲信,往后这边有了什么干戈,还抛白不干净。 举荐江宁织造人选的折子送上去,等到了御前,再发还回来,也得一个多月的功夫。这段日子,倒是可以访访旧友,省得日后天高路远,不得相见。 这都是后话,眼跟前儿,最紧要的,是将这个消息告诉夫人。这些日子,李氏既是盼着回京,又怕折子被驳回,整日介也是有些恍惚。 开阳院上房,李氏坐在炕边,给孙子天佑讲古,不外乎曹家祖上从龙入关那些旧事。 这都是早年见天听老太君念叨记下的,李氏口里讲着,心里却是有些个愧疚。早年,还是在一个府住着,儿子由老太君带着,不在她身边。 就算日日得见,每天晚上她在心里还要念上几回,只觉得惦记得不行。 如今她把孙子带在身边,媳妇那边不是想得更厉害。 天佑听了几句骑马行军的话,却是有些坐不住,翻身下炕,瞪着小腿往立柜边去。在立柜旁边,放着一只竹马。 所谓“竹马”,不过是半截竹竿,上边接了半截木制马头。 这是曹寅为了哄孙子,亲自琢磨出来的小玩意儿。 天佑将竹马骑在胯下,在屋子里转圈圈,边转边道:“驾,驾,骑大马……” 李氏怕他摔着,忙站起身来,哄道:“慢着点儿,仔细磕了……” 天佑“咯咯”直乐,仰着脖子道:“祖母,往后孙儿要做大将军,打仗去。”说完,又“驾、驾”地骑着竹马,满地跑。 李氏见他奶声奶气的动静,笑道:“你当那个是玩儿呢,你祖父、你父亲都没想过这个,你这做孙儿的,倒是颇有些祖宗遗风……” 刚好曹寅挑了帘子进来,听了最后一句话,开口问道:“什么祖宗遗风?” 天佑刚好跑到这边,一下子撞到曹寅的腿上,小身子往后一仰,来了个屁股墩。许是摔疼了,他小脸一酸,小嘴一裂,就像是要哭的模样。 李氏同曹寅见大孙子跌了,都心疼的不行。李氏忙抄手抱起,揉了揉孙子的小屁股,口中道:“哎呦,哎呦,摔疼祖母的大孙子了,不疼,不疼……” 曹寅也上前,仔细看了,看是不是磕了哪儿。 天佑见祖父近前,伸出两只小胳膊,搂了曹寅的脖颈,却是破涕为笑。 曹寅见孙子亲近自己个儿,心里也稀罕得不行,伸手从李氏怀里接过。他摸了摸天佑的大脑门,问道:“上午都玩儿什么了?告诉祖父,想祖父了没有?” 天佑用小手抓了曹寅的胡子玩儿,嘴里回道:“想了……想着祖父同孙儿玩儿……玩大马……” 曹寅抱着孙子,在手中掂了两下,将他放在脖颈上。 天佑又是觉得好玩儿,又是觉得害怕,嘴里“咯咯”笑着,小胳膊却越发往前搂。小手捂到曹寅的眼睛上,曹寅也笑了,抓了天佑的小手,转过身对李氏道:“吏部的行文下来,升了礼部左侍郎,只等着这边差事交接了,就能上京。约莫着,最迟年底也能成行了!” 李氏听了,欢喜不已,双手合十,红着眼圈,却不晓得说什么好了。 曹寅见妻子如此,想起一事儿,道:“你自幼在南边长大,不是嫌京城天干儿风尘大么?这要是到了冬天,可是比江南冷得多,还不晓得你受不受得住。” 李氏侧过身子,用帕子将脸上的泪擦了,笑着说道:“瞧老爷说的,我何曾那般金贵了?冷点算什么,多用两盆炭就是。只要能跟儿子媳妇在一处,别说是冷些,就算是让我吃糠咽菜,我也是欢喜的。” 李氏这句话,却使得曹寅想起去年父子一道进京恭贺万寿的途中,曹颙在船上说过的那些话。 他的心里,不由警醒。 物极必反,盛极必衰,如今曹家能从江南脱身,阖家平安,已是天大的福气。 所谓富贵,所谓权势,他这半辈子也都经过,看得倒是越发淡了。 儿子也不是招摇的性子,不会主动去招惹是非。但是父子两个往后同在京城为官,还都是堂官,还需越加谨慎才是,省得招惹是非。 * 苏州,织造府。 李煦看着新到的邸报,见上面有“江宁织造曹寅升任礼部左侍郎”这条,只当自己眼花。 他揉了揉自己个儿的眼睛,将那一行字重新看过,口中念叨着:“升任,升任!” 说起来,凭借曹寅的资历,升任礼部左侍郎绰绰有余。就是李煦,去年万寿节后,还恩赏了个户部侍郎的虚衔儿。 让人想不到的是,曹家竟然要离开江宁。 从康熙二年,曹寅之父曹玺下江南营造织造府算起,曹家在江南已经五十余年。谁会想到,没有半点动静儿,曹家就要离开江南。 李煦放下手中的邸报,面上却是阴晴莫定,心中生出几分惊恐。 是万岁爷要卸磨杀驴,还是曹家自谋从江南官场脱身?不管是哪一种,李煦心里都生出不安来。 曹李两家,在江南也好,在京城也罢,多是被人一并提起。 曹家从江南抽身,那李家当如何? 京城,曹府,梧桐苑。 曹颙回来后,原想要告诉初瑜喜云的亲事,好让她早些安心。不过,见喜云在屋子里,怕她害臊,他便先没说这个,问初瑜道:“二婶那边预备的如何,小二、小三那边不都是打算十月过礼么?” 初瑜回道:“今儿二婶还说呢,因过礼时要预定婚期,自是想要等着老爷太太来。二婶让额驸往南边再去信问问,看看老爷太太腊月里能不能到京。要是能的话,婚期就定在小年后。要是赶不及,就再等几个月,等老爷太太来了再说。” 曹颙点点头,道:“如此才好,家里这些年也没什么热闹事儿,要是父亲母亲进京后再操办喜事,也能使得二老乐呵乐呵。” 说话间,喜云已经带着小丫鬟避出去了。 曹颙看了看喜云的背影,转过头来,对初瑜道:“我方才问过张义了,他那边也像是看对眼了,万分乐意。等忙过这段日子,倒是要记得抽空将他们两个的亲事办了。” 初瑜听了,脸上露出几分欢喜来,道:“如此大善!打我记事儿起,喜云便在我身边,要是嫁到外边儿去,我还真是舍不得。” 曹颙道:“往后父亲母亲到了,府里人口越发多了,到时还需你多费心。母亲是个好脾气的,你这边也就别太宽了,省得住着不安生。” 初瑜应了,问起十三阿哥府的寿礼。十三阿哥十月里生辰,这也没几天了。 曹颙这边的意见,自然是从重,选些既实在,又不招摇的贺礼。初瑜应了,又不好年年送一样的,便想着如何换个妥帖的礼单。 曹颙心道,这就要进十月,算算日子,圣驾当从热河回京了…… 第四百五十九章 埋怨(上) 第四百五十九章埋怨(上) 圣驾九月二十八回驻畅春园,王景曾同唐执玉都随行回京。数月未见,彼此少不得一番寒暄。 王景曾还好,同曹颙不过是君子之交。唐执玉同曹颙关系要亲近几分,还记得当初在热河时,曹颙晓得添了个女儿时的欢喜。因此,没见着前,还担心他为女儿之疾懊恼,想着该如何劝慰。 如今,见曹颙言谈之间并无异样,况且曹寅上京,这眼看着就是父子团圆之喜,唐执玉便安心许多。 两人初到京,还没有回家,曹颙待两人交代了差事,便让他们先回去了。 等两人走后,伊都立过来,带着几分犹豫,道:“过两日十三阿哥生辰,孚若过不过府吃酒?” 自打那日去了曹府后,伊都立这几日神色之间就有些不自在。曹颙只做平常,并没有露出什么不满或者异样来。 见伊都立主动开口,曹颙点头,道:“自是要去的,只是那天大朝会,估摸要下晌了。” 伊都立笑笑,道:“既是如此,那天咱们一道过去。” 曹颙应声,伊都立又道:“孚若,是没想到啊,你家下面的那个点心铺子,如今可算是火了。就是我额娘月初吃了稻香村的重阳糕,都夸了一嘴子。起先,你家开业前送的那些,老人家以为甜,都分给孩子们了。后来,还跟我念叨了,道是有几种花样如今铺子里不见,也不晓得什么味儿。对了,这是什么缘故?”问到后来,他自己也生出几分好奇。 这些曹颙却是晓得,是因几样点心的材料稀缺,不过是从广州那边淘换过来一些。所以除了开业前制了那几样点心之外,剩下的材料都留着没用,预备着给预定的饽饽席上添彩的,并不在店铺里买卖。 伊都立的母亲,不仅是索额图之女,而且还是广有才名的女诗人。 满清入关后,大力推行儒学礼教。朝廷亲赐的贞洁牌坊一年下来,少说也有十面八面的。 “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是世所公认。 尽管如此,在京城或者江南的权贵阶层,女子结社做文却不是稀奇之事。 早年,曹家姊妹参加过的机杼社,也算是个小社。只是因与会的女子幼小,多是以社交往来为主,在诗词上偶有所得,也因是闺阁之作,鲜少流传到外头来。 想起这些,曹颙不由地打量伊都立两眼。他父亲是大学士,母亲是大才女,这多少该遗传些才学才是,却是不显。 伊都立被看得发懵,低头看了自己周遭一眼,并没什么异常,道:“瞅什么呢?” 曹颙笑着说道:“我在看大人是否有纳兰之风,却是没瞧出来。” 伊都立笑道:“这话,打小我就听得耳朵起老茧,直到这几年儿子都有了,说得人才少些。舞文弄墨,又有什么意思,我打小被阿玛逼着读书给逼伤了。虽说在夫子同阿玛面前举着书本,不过是装模作样罢了,一个字儿也瞧不进去。” “对了,这几样点心是原料不好淘换,所以铺子里那边不怎么制。正好十三阿哥过寿,打算使人制些出来,既是太夫人问起,刚好可以一道再制上一桌。”曹颙想着伊都立方才所问,回道。 伊都立闻言,不禁拍手,笑道:“如此最好,这我可要在额娘身边孝敬一把。”说到这里,笑得有些古怪,压低声音,道:“就因额娘爱吃这些个,最近使人跑了稻香村好几趟,怎么听人说起,道是个女掌柜?” “江宁故人!”曹颙不愿多说,答了一句,便岔开话道:“到了中旬,衙门里要使人往口外走一遭。王大人同唐大人都才从热河回来,到时就要大人同我两人中去一个了。” 伊都立闻言,笑道:“既是如此,那这次我便主动请缨。孚若又要忙兄弟们的亲事,又要等令尊亲进京,实在不如我自在。” “既是如此,那确实要谢过大人了!”曹颙原就有些不放心家里,听了伊都立的话,自然是欣喜。 这边还没有落衙,十六阿哥便寻来了。 是侍卫处那边的缺补了,这一回京,他便特意来寻曹颙报喜。 曹颙七、八月间走动了些日子,因一直没有消息下来,心里已经不报指望,寻思往护军营或者先锋营那边看看。 六品蓝翎侍卫,还是内班,却是又体面、又轻省。也就是十六阿哥随扈,得到的消息早,要不然的话,不晓得有多少人抢破了脑袋补。 告诉完曹颙这个好消息,十六阿哥又叮嘱一句,道:“这次侍卫处那边的几个大人也惦记这个缺,硬是让我磨了下来。你这几日置备些礼,往他们几个府上谢过,傅尔丹同阿灵阿两位的要厚些。” 这些话就算十六阿哥不说,曹颙心里也有数。就算为了曹颂入职,这几位也要去先拜到。 最当谢的还是十六阿哥,曹颙不过在信中提过一次,十六阿哥便能如此上心,实是令人感激。 只是以两人的交情,说得太多,反而见外。曹颙笑着谢过,问起别情。十六阿哥将这几个月的事简单说了,每年的行程都差不多,也没什么稀罕事儿。 十六阿哥已经得了消息,晓得曹寅补了礼部左侍郎,就要上京,脸上也是欢喜,道:“额娘念叨了好几遭,姨母到京,往后也有人能陪她说说话。要不每次见别的宫眷进宫,很是羡慕,也想着这边的亲戚。” 衙门里说话也不便宜,曹颙便同伊都立交代了两句,先随十六阿哥出来。 两人骑马,并肩而行。十六阿哥听说曹颂兄弟的亲事都订了,笑着对曹颙说:“幸好姨夫要进京,要不然你这做哥哥的,又是给补差事,又是给娶媳妇,道真应了那句‘长兄如父’的话了。到底是琐碎,操心劳神不说,也容易落下埋怨。又不是亲兄弟,也就你这样心肠软的,换了别的人,少不得已经生出厌弃之心。” 说到这里,想着皇子阿哥之间的兄弟“友爱”,十六阿哥不由有些唏嘘。他看了曹颙一眼,面上有些复杂,道:“许是好心有好报,你这般只是为了照顾兄弟,什么也不图的,也算是省心。不像有些人,累人累己,这‘手足情分’也着实累人。” 曹颙见他这般感慨,道:“想那么多做什么,你不是想要做自在王爷么?往后会如愿的。” 十六阿哥只当曹颙是安慰自己个儿,并不放在心上,摆摆手,道:“你当王爷是那么好封的,我指望皇阿玛让我们出宫时,多赏些庄子就阿弥陀佛了。” 说笑着,到了路口,十六阿哥还着急先回宫,两人便就此别过。 曹颂的差事下来,曹颙这边也是欢喜不已,也直接回府,想要将这好消息告诉给大家伙儿。 回到府中,进了二门,刚到芍院门口,曹颙便听到兆佳氏的怒喝声:“狗屁总督府的侄女,跟抄家灭族的人家联姻,这不是倒了血霉了?他家的姑娘有什么好,跟着祖母过,就好了?这满京城,谁不晓得‘噶礼之母,为祸之祖’,逼得儿孙横死,抄家灭族,岂是良善人?不行,这门亲事,我是不认的,我可受不了这笑话。” 曹颙在院子里听了,止了脚步,皱眉不已。 看来是兆佳氏得了风声,向曹颂发作,却不知曹颂会如何作答。 屋子里“扑通”一声,随后就听曹颂说道:“母亲,儿子……儿子不是诚心瞒着母亲,却是真心实意看上了静惠。也晓得家族体面,不敢让家族蒙羞。静惠家虽说败了,但是干她一个小姑娘何事?如今,她姨母已经将她接到富察家待嫁,并不同董鄂家有什么相干。母亲,这门亲事是儿子求来的,还望母亲能心疼儿子,成全儿子这一遭。”说着,已经是“砰砰”的声音。 “成全个屁!”兆佳氏的声音有些发颤,骂道:“你这不孝子,因你是长子,费尽心思给你找体面的人家。为了你,连你舅舅家的亲事,我都推给了老三,却是寻了这样一个长媳,你让我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么……”说到这里,就是一连串骂街,连带着曹颙都给骂进来。 曹颙听着没意思,从芍院出来,心里有些闷。 静惠那边,他本已同傅鼐两人说好。虽说不改姓氏,但是富察家只当嫁女来操办,往后那边也做静惠的娘家。 既让孤女有所依,又能将曹家同富察家的姻亲续上,也算是两全其美之事。 兆佳氏话虽说得难听,但是这天下的父母,都是为了儿女着想的。曹颙晓得这个,自不会同她计较。 只是,正应了十六阿哥方才所说的那句“到底是琐碎,操心劳神不说,也容易落下埋怨”,所以他觉得有些没滋味儿罢了。 梧桐苑里,刚好外头送来新制好的冬装,初瑜同紫晶两个,正给恒生比划衣裳,看看身量长短。 见曹颙回来,两人都起身。 曹颙见紫晶气色较好,对两人道:“趁着现下天还不冷,你们俩也出府转转,没事儿往寺庙里上上香也好,权当是个消遣。省得见天闷在府里头,怪没意思的。” 恒生刚穿了个鹿皮小帽,窜到曹颙脚边,道:“父亲大人……新帽子……” 曹颙弯腰,将他抱在怀里,问道:“谁给制的新帽子啊?恒生谢过没有?” 恒生转过半拉身子,瞅了瞅初瑜,又瞅了瞅紫晶,道:“母亲给制的,姑姑给制的……”剩下的“谢”却是不好意思说,转过身子,伸手抓曹颙的朝珠把玩儿。 初瑜笑着说道:“要是往年也就罢了,如今那里得空?要收拾老爷太太的院子,后院还要修建一趟后罩房,省得下人不够住。东府那边院子收拾得差不多了,有些个大家具也要从这边往那边搬。里里外外,要忙的事儿多呢。等老爷太太上京的日子定了,就是二弟三弟下大定,然后就是预备迎娶了,约莫忙到年底能松口气就算是不错了!” 紫晶也道:“大爷不必担心奶奶同我,就算不往寺里上香,借着添置两位爷的大定之礼,也能隔三差五地出府转转呢。” 见两人说得欢喜,曹颙实不愿扫她们的兴致,便挑高兴的说起,道:“二弟的差事补下来了,六品蓝翎侍卫,也算是体面。” 初瑜听了,甚是欢喜,道:“二婶这些日子正念叨呢,可算是如愿了。” 曹颙笑了笑,看着恒生的小帽子道:“这个看着倒是不错,天佑的预备了么?还有父亲同母亲那边,也预备些好的大毛料子吧,等二老进京后,也能早点制,省得到时现预备耽搁功夫。” 初瑜点点头,道:“已经都预备了,成衣同料子都齐备。老爷同太太的,是按照去年留在京中的尺寸,制了四套,其他的是料子。天佑的,是比照左成他们小哥俩儿的多了一寸,先制了几套。” 曹颙放下恒生,刚想问问稻香村那边报账的事儿,就听廊下有人道:“大奶奶在么?我们太太请奶奶过去……” 第四百六十章 埋怨(下) 第四百六十章埋怨(下) 廊下说话的是兆佳氏身边的紫兰,初瑜使人叫她进来,问道:“二太太不是往舅太太家去了么,怎么这早就回来了?原说要晚饭后回来的!” 紫兰犹豫了一下,方回答:“太太有些事儿要赶着回来问二爷,所以提前回来了!” 初瑜却是有些奇怪,但是见紫兰面带难色,想来也有不好说的,便道:“晓得了,你先回去,同二太太说,我稍后就到!” “是,大奶奶!”紫兰俯身应了,又对曹颙同紫晶福了福,才退了出去。 “莫非是为了三弟的大定?”初瑜笑着对曹颙道:“这两个兄弟媳妇,一个叫‘静惠’,一个叫‘如慧’,说起来也都是缘分。” 曹颙见初瑜这般欢喜地张罗曹颂、曹硕的亲事,不愿她受兆佳氏的恶言,便道:“你同紫晶在这边说话吧,芍院那边,我过去瞧瞧。” 初瑜见他神色有些不对,也止了笑,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对?莫非……是静惠的事儿东窗事发了?” 曹颙点了点头,道:“应该是了,方才我路过那边儿,听到他们娘儿俩儿正呛呛。二太太的脾气,你也晓得的,盛怒之下,什么不中听的都能说出来,还是我过去瞧瞧吧!” 初瑜听了,转过身来,对紫晶道:“紫晶姐姐,我随大爷往那边儿院子去,先不陪姐姐说话了。” 紫晶道:“既是有事儿,奶奶就去忙,我先带恒生少爷回去。” 待紫晶抱着恒生出去,曹颙还想要拦着初瑜,初瑜脸上满是正经,肃容道:“额驸,就算是恶言也好,冷语也罢,既是额驸能受得,我有什么受不得的?这内宅家务,本就不该累得额驸跟着费心。就算静惠这事儿,咱们这做哥哥嫂子的,有些小错,归根结底还在二弟身上,我倒是要瞧瞧二太太能怎么发落。” 难得初瑜露出这小老虎的模样,曹颙原本有些阴郁的心情也好了大半,笑着点点头,道:“是了,你说的才是正经。既是二太太想要唠叨,咱们就过去听听!” 初瑜见丈夫有了笑模样,神情也渐渐柔和,看着曹颙的眼睛,道:“额驸是真心实意待几个小兄弟,就是拿到外头说去,也没有额驸什么不是。要是二太太不记得额驸的好,那我倒是要同她辩白辩白!” 虽说她这话说得轻柔,但是却满是坚定,其中的维护之意昭然。落到曹颙耳中,实是说不出的熨帖同感动。 虽说自己一个大老爷们,还不至于要妻子来保护,但是能有这样个全心为你的人站在身边,何其幸甚? 人生苦短,世事如浮云。 一时之间,曹颙倒是觉得没什么可计较的。兆佳氏想要吵也好,闹也罢,只当她做戏就是。 左右她就要搬出府去,大不了往后眼不见、心为静。 他笑着看着初瑜,道:“嗯,要是她无理取闹,就跟她辩白辩白,让她晓得咱们家初瑜不是好欺负的。” 说话间,夫妻两个出了梧桐苑,一道往芍院来。 刚到院子门口,就见绿菊满脸惊慌地跑出来,差点撞了个满怀。 见到曹颙夫妇俩儿,绿菊顾不得见礼,忙道:“大爷,大奶奶,二爷伤了,奴婢这就寻人请大夫去!” 听她说到“二爷伤了”,曹颙心里“咯噔”一下,忙大步往上房去了。曹颂对静慧之心,曹颙是晓得的,要是母子两个都钻了牛角尖,有什么想不开…… 初瑜听得心里“扑通”、“扑通”的,见了绿菊的急色,也晓得不是耽搁的,便道:“快去吧,寻张义,就说我说的,让他快马去请太医。” 绿菊俯了俯身,小跑着往二门去了。 初瑜也进了院子,往上房去。 曹颂在炕前跪着,屋子里满地狼藉,花瓶碎片,烟袋锅子,都在地上。这些还不算什么,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曹颂面前一滩红殷殷的鲜血。 鲜血里,掺合着一物,正是半截指头。 曹颂跪在那里,脸色煞白,直直地看着坐在炕上的兆佳氏,满脸满眼地祈求。旁边地上,放着一把随身所带的匕首。 兆佳氏抚着胸口,使劲地喘着粗气。紫兰侍立在兆佳氏身后,帮着兆佳氏拍后背。 虽说曹颙已经进了屋子,但是屋子里的娘儿俩都没有察觉。 兆佳氏喘上气来,看着地上的断指,“啊”的一声,发出尖叫。她从炕上下来,上前抓了曹颂身边的匕首。 说不清是气愤,还是心疼的,她的胳膊有些颤抖,话也说得不利索了,道:“混账羔子……你……你往这里捅,你往这里捅……”说道这里,坐到地上,使劲地垂着自己的胸口,嚎啕大哭:“我两眼一闭,去寻你那死鬼老爹去,你也就省心了……” “母亲……母亲就成全了儿子吧……”曹颂俯下身子,一边磕头,一边喃喃说道。 兆佳氏嚎啕哭着,哪里还顾得上曹颂说什么? 曹颙却是看不过去,上前两步,抬腿往曹颂身上踹去。 遇到事情,不晓得好生开解,还用自残来相逼,实是让人无法忍受。 气急之下,他力气也打些,曹颂的身子一趔趄,重重地摔了下去,额头刚好碰到边上的椅子腿,立时闹出半脸血。 惊诧之下,兆佳氏倒是吓愣了,止了哭声,半晌醒不过神儿来。 曹颂顾不得擦脸上的血,歪着脑袋,看着曹颙,木木地道:“哥……” “你长出息了,你这是在威胁哪个?莫非生你养你疼你的,还有孽了?”虽说曹颙能盼着曹颂懂事点儿,在媳妇进门前,自己个儿解决这问题,但是没想到他选了最愚蠢的办法。 儿女就是娘身上的肉,自是没有哪个做娘的,能亲眼看着孩子这般糟蹋自己。 只是用这种手段,就算一时能逼得兆佳氏松口,却也只会害得她对静惠心结更深。这治标不治本的,只会让矛盾越发激烈。 况且,他有什么资格这般糟蹋自己? 自小也是宠着惯着,名份上是弟弟,心里当子侄待的。就是这亲事,晓得有不妥当的地方,只是因他千求万求,便也帮衬着料理了。 如今,他越是大了,越是糊涂,没有半点大人样子。眼前,又闹出这自残的闹剧,这样不爱惜自己。 曹颙只觉得气愤难当,真想一顿棒子打死他得了。 做了二十年兄弟,还是头一次见曹颙发这么大的脾气,曹颂也有些懵了,道:“哥,我这是为了静惠的事儿……” 原看着他满脸是血的,曹颙还有些心软,听了这话,越发火起。 就算是心里爱得不行,难道活到这世上,眼里就一个女人了?忘了自己还是儿子,还是弟弟,还是哥哥? 真是疼也白疼了,曹颙只觉得越发恼,咬牙切齿,握着拳头,还要往前去教训。 兆佳氏醒过神来,忙侧过身子,伸出手臂,拦在曹颂身边,带着几分惶恐问道:“这是要做什么?你兄弟还小,有什么不能用说的?” 初瑜跟在曹颙身后,见他盛怒之下,动起手来,也是唬了一跳。 成亲四年,只当他是好脾气的,还是头一遭见他这般动怒。眼瞅他还要发作,初瑜怕伤了曹颂,忙伸手拉住他的胳膊。 地上原有花瓶碎片,兆佳氏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腿上刚好蹭上,衣襟处已经渗出血来。她却是感觉不到,见曹颙脸上冒着青筋,这般火冒三丈的模样,心里也是害怕。 原本听了兆佳氏的咒骂,曹颙心里对她也有几分腻歪,但是现下见她如此,却是深有感触。 不过是一份爱子之心罢了,又有何可怪罪的? 他俯身身子,搀着兆佳氏的胳膊,道:“二婶,起吧!” 兆佳氏还浑浑噩噩,初瑜也看到兆佳氏腿上的血渍,忙上前搀了另外一边。 夫妻两个,一并将兆佳氏扶到炕上。 兆佳氏看了看曹颙夫妇,又瞅了瞅地上的半截断指,眼睛一阖,哭道:“罢了,罢了,既然这混账想娶,就由他……这养儿女还做何用,都是催命的啊……” 哭声中满是委屈,满是悲切,满是凄凉,听得初瑜甚是不忍,之前的那点不满也尽是烟消云散。 她也是为人父母,将心比心,也能体恤兆佳氏的慈心。 她心里也有些后悔,早当劝劝丈夫,不该任由他偏宠曹颂。 眼下,这母子两个,都是伤痕累累,也实不是说话的时候。初瑜看到兆佳氏伤在腿上,虽说屋子里这两个是子侄,但是也不好这边换药,便叫了两人,两个一道将兆佳氏扶到里屋去。 曹颂坐在地上,靠着椅子腿,看着眼前沾了鲜血的花瓶碎片,眼睛瞪着大大的,脸上变幻莫测。 经过这一出,曹颙的怒气也消得七七八八。 曹颂虽说二十了,不算孩子,但是打小没经过什么事儿,曹颙还是心软了。 曹颙走上前,将曹颂扶起,用帕子将他脸上的血擦了,道:“你要晓得,这世上,没谁亏欠你什么,也没谁就合着该对你好,除了父母双亲。父母既然生了你,疼你是应当的。只是你别忘了,除了生身父母,也不会有人这般将你当心尖子的疼。” 曹颂听了,脸上露出迷惘之色,反手抓了曹颙的胳膊,道:“哥……我……”却是刚好碰到了他的断指伤处,疼得皱眉一紧,说不下去。 曹颙将他的手腕抬起,看着断指处露出的骨头,不禁狠狠地瞪了曹颂一眼。 这个时代,没有手术,这指头断了就断了,却是不能再接回到身上。幸好伤的是左手小手指,应该影响不大。 也不晓得是疼的,还是悔的,曹颂潸然泪下,低头道:“哥……弟弟只是想自己个儿解决……不想……不想再劳烦哥哥嫂子费心……弟弟实是没出息,这些年帮不上哥哥什么,还尽给哥哥添乱,让哥哥跟着操心……” 曹颙见他如此,心里也是酸涩不已,伸出手去,拍了拍曹颂的肩膀,道:“也不能都怨你,我也有不是。以往有什么麻烦,我都帮你处理了,却没有仔细教导你,什么是男人应当承担的,什么是当儿子的应该做的。” “哥,不干哥哥的事儿,是我打小就没出息。父亲说的对,我就是完蛋犊子,也就是厚着脸皮赖着哥哥生活,要不然要饭也没地方要去。”曹颂摆了摆手,小声说道。 听出曹颂话中的自卑自贱,曹颙不禁有些奇怪。平素见他都是没心没肺,大大咧咧的样子,怎么会想到这些个没有的。 就听曹颂继续说道:“跟哥哥相比,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自不必说。就是跟老三、老四、小五相比,我这个哥哥,也是差了好几条街去,比不得老三有担当,比不得老四聪敏,比不得小五懂事儿……与家与国无益,我就是个废物点心……” 他越说越小声,曹颙却是越听越皱眉,赶紧捶了他的肩膀,道:“打住,打住,我怎么不晓得自己竟有个废物弟弟?我那个兄弟,可是心肠好、人又仗义,身手也好的,马上就要成御前侍卫了……” 第四百六十一章 朔日(上) 第四百六十一章朔日(上) 康熙四十八年十月,曹颙身为乾清宫三等侍卫,第一次进上书房做伴读;康熙四十九年十月,曹颙出入户部,正忙着怎么应付上司同僚;康熙五十年十月,曹颙生出离京之心,不久后主动请求外任。 康熙五十一年十月,曹颙在沂州任道台,守着将满月的儿子,享受弄璋之乐;康熙五十二年十月,曹颙已经换了三品补服,成为大清最年轻的堂官之一。 转眼进京已经五年半,又到了十月初一,颁时宪历之日。 午门外,正中间,已经有钦天监设的黄案,御道左右各有一案。中间的黄案上摆放着两本康熙五十四年时宪书,这是恭进给皇帝同皇太后的。御道左边的案上,是奉颁给王公贝勒的时宪书;御道右边的案子,则是颁给百官的时宪书。 黄案上的时宪书,由钦天监监正、监副送至太和门。在丹墀左,监正等人行三跪九扣大礼。而后,由内务府掌仪司官接过,奉至乾清门同慈宁门恭进。 王公贝勒、文武百官,都穿着朝服齐具午门外。随着听鸿胪寺鸣赞“排班”,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宗室国公按照顺序立在御道上,文武百官则按照品级,分列左右。 随着康熙的御驾到来,鸿胪寺继续赞“有制”,众人皆跪倒。 宣制讫后,众人都行三跪九叩礼。接着,就是王公百官依此跪领宪书。自此日起,康熙五十四年时宪书将颁行天下。 御椅陈设在太和门下,康熙端坐其上,神色肃穆庄严。 虽说众人都不耽搁,跪领一本书用不了多大功夫,但是架不住人多。这一路颁下去,也用了两个多时辰。 待众人领了宪书,就听内侍上前几步,扬着公鸭桑道:“有本早奏,无本退朝!” 广场上鸦雀无声,曹颙往六部堂官那边扫了一眼,京里最近好像没什么大事儿。真希望这些老尚书要是奏本的话,能长话短说。 这从寅正(凌晨四点)就从府里出来,在太和门前站了将近一个时辰,颁布宪书前后又两个多时辰,如今已经是正午时分,曹颙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 出来前,初瑜怕他饿着,往他荷包里装了几块小点心。曹颙已经趁着别人不注意,都吃了,却是不顶什么用。 许是大家都饿了,今天的朝会倒是利索。 先是三阿哥上前奏了同历法相关的折子,什么北极高度、黄赤距离什么。而后康熙有口谕,另在澹宁居后每日测量寻奏测得畅春园北极高度、黄赤距度,报闻。 康熙对于天文科学的重视,在历代帝王中也能算是翘楚。曹颙站在列队中,看着手中的时宪,想得是康熙五十四年的事。 真真是两眼一抹黑,半点不晓得。毕竟他上辈子不是历史研究者,对于清史,也不过是拜小说电视晓得个大致情形。 虽说晓得准噶尔准那边会叛乱,但是在康熙五十七、八年的时候。这事儿虽说心里晓得,但是曹颙却也没法子制止兵戈之祸。 不说曹颙是晓得了历史,就是那些不晓得历史走向的兵部官员,也都晓得那边的策旺阿拉布坦是个不安分的。 即便如此,又能如何? 万里迢迢,哪里是好轻易出兵的?再说,总要讲究“师出有名”。 如今,策旺阿拉布坦虽说小动作不断,但是面表上还归顺于朝廷。要是朝廷轻易出兵征讨,那如何能安抚其他的蒙古部落? 最最关键的是,国库空了,没有出兵之资。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没有银子,一切都是空谈。 曹颙想到此处,有些疑惑。那历史上那次**叛乱,是哪里出的粮饷?按照目前所知,国库早就是入不敷出。又是连年不断的局部灾荒,康熙还要昭显“仁德”,年年都有省份减免钱粮。 想来,还是动用的地方财政。在南边诸省,有朝廷的粮仓。早在福建旱灾还有广东米价高涨时,都从江南同湖广两地的粮仓调粮。 想得远了,曹颙不禁有些自嘲,钱粮是户部的事儿,关他这太仆寺卿何事? 三阿哥奏完,是刑部议覆,江南江西总督赫寿疏言,江苏巡抚张伯行参布政使牟钦元藏匿海贼党羽张令涛一案,查,上海县民顾协一,因赎房控告张令涛与海贼合伙见在海内。及审问顾协一,并无证据;又搜查牟钦元署内,亦并无张令涛。讯张令涛子张二,称伊父往湖广、福建,应行文两省巡抚,拏解送审。 听到这里,百官便晓得江南的政局又有变动。 不晓得是帝王心术,还是权力倾轧,这江南的主官们这些年鲜少有对路的时候。 早年噶礼为江南总督时,手下曾有一倚重的张姓幕僚,曾代表噶礼同江浙沿海的海贼有所往来。 噶礼案发后,此人不知所踪。 后张伯行在翻阅地方的案宗时,发现有邻人状告张令涛勾结海贼一案。此张令涛,正同当年噶礼案的落网之鱼同名同姓。 经过一番追查,张令涛的下落也有了消息,竟是在江苏布政使牟钦元为幕宾。张伯行向牟钦元索要此人,牟钦元却道此人早已离开布政使衙门。 而后,因这个张令涛,张伯行同牟钦元就打开了官司。一个道对方是有心维护,有勾结海贼之嫌疑;一个上折子连呼冤枉,将自己战死的老子都抬了出来。 总督赫寿,是康熙亲信,这个时候却有所偏帮。所上陈述,皆对张伯行不利,不仅说张伯行此言皆虚,还道张伯行出入随行众多,恐有噶礼的下人为噶礼报仇,疑心过甚,导致弹劾牟钦元,云云。 噶礼同张伯行的案子,最后虽说已噶礼丢官罢职了解,但是张伯行日子也不好过。名声狼藉不说,朝廷这边也没少申饬。 清官难为,通过张伯行的遭遇,曹颙也算是有所明悟。 吏治**如此,要是康熙的继任者不是雷厉风行的雍正,那会是什么模样? 虽说是抄家皇帝,于国于民有益,可谓是明君。 想到这些,曹颙对四阿哥的畏惧便减了几分,微微侧过头望去,四阿哥站在三阿哥右手,俯首做恭顺状。 旋几,散朝。 王公百官各自散去,太仆寺的众位官员也回了衙门。 进了十月,落衙比之前早。处理了一些公文,见过几个司官请示后,曹颙便差不多熬到落衙的时辰。 今儿是十三阿哥寿辰,寿礼早就使人送过去,稍后是过去凑热闹的。因此,待落衙后,曹颙换下官服,同伊都立两个一道往十三阿哥府来。 依旧是门庭冷落,十三阿哥府外,看不出什么热闹的。进了大门,院子里停了几辆轿车,看着是来此道贺的女眷的。 却说前几日兆佳氏同曹颂母子两个闹了那一出后,曹颂还好说,身强体壮,虽说失了点血,但是养了一日便渐好;兆佳氏到底岁数大了,急怒攻心之下,又气又吓的,便有些不舒坦。因此,初瑜这两天忙着侍疾,今儿也没有过来。 秋末冬初,时节变化之际,正是老人家容易染疾之时。 皇太后打塞外回京后,身子有些不利索,皇子阿哥们散朝后多去畅春园请安问疾了,今天来十三阿哥府来给十三阿哥庆生的只有四阿哥、十六阿哥同十七阿哥。 除了这三位皇子阿哥,剩下的多是兆佳氏那边的亲戚。有一人,虽说不是头一遭登十三阿哥门,但是也算是难得之客——那就是平郡王讷尔苏。 早年讷尔苏被康熙养育在宫中,同十三阿哥、十四阿哥这两个长年不了几岁的叔叔都有几个交情。 自打“废太子”风波,十三阿哥被牵连时,讷尔苏也没像其他世故之人,对十三阿哥变了态度。 只是自十三阿哥康熙五十年出宫开府后,怀着愤懑之气,闭门不出,宗室中亦鲜少与人往来。 讷尔苏身为铁帽子王,是随性之人,也有几分傲气。既是这边懒得见外客,他那边便也不愿贴冷脸,所以便来得少了。渐渐的,只剩下些人情往来,越发难得见上一面。 今日讷尔苏能来,实属意外。 十六阿哥同十七阿哥心中纳罕,彼此看了一眼,寻思他是不是受曹颙的影响。 十三阿哥同曹颙有救命之恩的事儿,随着曹颙这些年对这边府里的孝敬,也渐渐传扬开来。 十三阿哥虽说也有些意外,但是他是洒脱之人。既是讷尔苏看似随意,十三阿哥也便没有郑重其事,说话间仿佛同过去似的,并无什么二样。 一个口称“十三叔”,一个直呼其名,说起西北的政局,两人倒是颇为有兴致。 四阿哥坐在一侧,端着茶盏,一口一口品着这边的新茶。 虽说当初曹颙将这几家往来的府邸都送了小茶园,但是只有十三阿哥与制茶上最为上心,使人寻了顶好的师傅。因此,这边的茶叶,真真是上品中的上品。 这新茶入口,想着户部的亏空,四阿哥少不得想起曹颙。 外头不少人讹传,都道是曹家的亏空是截留了两淮盐税得以补上的。 四阿哥这些年在户部当差,却是晓得其中详情,那些还亏空的银子,最少有半数是曹家从茶园上所获,另外半数就是太湖那边的珠场。 曹家还清了亏空,立时将茶园上交,并没有贪婪私欲。曹寅同曹颙父子,平素也都是闷头做事之人,这点倒是很对四阿哥的胃口。 只是以曹颙少时之能,搁在太仆寺,实是浪费了。要是在户部,说不定能有大出息。想到这些,四阿哥放下茶盏,心里若有所思。 这时,有管家来报,道是太仆寺卿曹颙同少卿伊都立来了。十三阿哥闻言,忙打发管家将两人引到这边。 见讷尔苏在座,曹颙心里也有些意外。 满屋的大男人,寒暄过后,三三两两,各自聊各自的。只是众人身份不同,又有素来冷面的四阿哥在座,也不好太随意,稍稍有些冷场。 十六阿哥同十七阿哥不禁偷偷地瞄了四阿哥几眼,这入冬了,户部差事不是正忙么?往年四阿哥来这边,也多是打照面就走了,今天怎么没有挪脚的意思? 曹颙没有关注四阿哥,看着讷尔苏同十三阿哥谈笑自如、甚是投机的模样,他倒是有几分庆幸。 只要不沾上倒霉的十四阿哥,再同十三阿哥关系好些,平郡王府那边也就能避过康熙末年的暗礁吧? 虽说这边没有请戏班子,贺客也不多,但是预备的席面却是精致。尤其是其中的饽饽席,就是素来不爱吃甜食的十七阿哥,也赞了几声好。 剩下的山珍海味,自不必说。 十七阿哥伸着筷子,都有些不晓得从哪里下筷子了。 其实,平素这边府里不过是寻常鸡鸭鱼肉,并没有这般奢靡。只是今天,赶上自己个儿生日,加上沂州茶园那边采买的海货到了,所以十三阿哥便使人特意预备了这上等席面。 那饽饽席,自然是曹颙的孝敬。 用了酒菜,天色也擦黑了,众人从十三阿哥府上出来。四阿哥上马前,对曹颙道:“初一十五送的佛前饽饽不错,只是不好白占你的,这银钱却不能免,我使人直接送到铺子柜上……” 第四百六十二章 朔日(下) 第四百六十二章朔日(下) 如今,市面上,银子贱,铜板贵。一两银子早先能换一千文钱,如今却只能是七、八百文钱了。 民间有些商人,回收铜钱,炼制铜器后转手就是几倍的利,所以使得流通的制钱越来越少,钱价就渐渐地涨了起来。 一来二去,就有人制假铜钱儿,流通市面。 朝廷三令五申的禁止,却是雷声大、雨点小,没有什么收效。毕竟,敢冒大不韪,弄这些生意的,幕后都有京中的权贵掺合,哪里是一纸空文就能禁得了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这个说得有些远了,只是如今京城物价,一个火烧两文钱,就算稻香村的点心十倍之,一两包下来,才几个钱? 就是按月、按季、按年下来,有个十两、八两银子也打住了。 因此,当四阿哥说使人往柜上送银子时,曹颙忙摆手,道:“不过是些小孝敬,四爷就别麻烦了!” 四阿哥看了曹颙一眼,面上却是难得的温煦,道:“一码归一码,到底是买卖营生,没有老送的道理。再说,这京里王府多,就算是小东西,也保不齐有挑理的。你若是想要孝敬,还照往年的例,送些佛香来就好。” 本就没几两银子,四阿哥又这般说了,曹颙便没有再说什么,答道:“已经使人往江宁送信了,腊八前,能制一批香送来。” 四阿哥听了,满意地点点头,骑着马带着侍卫随从走了。 十六阿哥同十七阿哥联袂回宫,兆佳府的几个兄弟同伊都立一道继续寻馆子饭局去了,曹颙则同讷尔苏顺路,一道回去。 待打十三阿哥府里出来远了,曹颙问出心中所惑:“姐夫,这是什么风儿,今儿您怎么过来了?” 讷尔苏笑道:“前些日子,不是温郡王府同安郡王府两处呛呛了么?我被拉去给两家说合,这真真是感触颇多。揆惠虽说是个混账行子,温贝勒想起来就提溜拐杖打两下,追的满府跑儿。但是这也就是做老子的,换做外人敢欺负,那第一个不依的,也是温贝勒。这不,昨儿带着人往安郡王府去,逼着那边动手的几个小子磕头认罪。” 这些权贵之间的纠葛,曹颙倒是也听过几句。 讷尔苏所说的温郡王府,最早是太宗皇帝长子肃亲王豪格第五子猛峨的府邸。猛峨的次子延绶早年继承了郡王爵位,后来掺合进去明珠同索额图党争,被降为贝勒。 只是京中人叫惯了,仍叫那边温郡王府, 揆惠是温贝勒延绶的长子,整日介提笼架鸟,四九城地溜达,偶尔也做些欺男霸女的勾当。要不是宗人府那边管得严,他老子看得也紧,使得他行事有所收敛,早就要出大乱子。 前几日,好像是在前门的戏园子,因捧角儿的缘故,揆惠同安郡王府的几个子弟碰到一块儿,动起手脚来。 揆惠这边人手不足,被安郡王府那边的几个子弟给揍了一顿。 听讷尔苏话中的意思,这儿子被打完,换了老子出马了。 世之常情罢了,曹颙笑了笑,没有再言语。 就听讷尔苏接着说道:“或许万岁爷眼中,瞧着十三爷是不顺眼的,但是毕竟是皇子阿哥、天家骨肉。要是别人敢对十三爷使脸子,就算是万岁爷面上不说,心里指定也当成是大不敬。 这打狗还得看主人,更何况是万岁爷最宠爱的皇子。你进京晚,不晓得十三爷之前的风光。十几岁就开始当差,年年随扈,就算那些个年长皇子,也不敢小瞧了这个老十三。 这宗室里的事儿,谁说得清楚,保不齐谁就发迹了。被革掉的亲王贝勒多,被直接封了郡王、亲王的阿哥也不少。我算是想好了,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就算不为别的,只为结个善缘,也是好的。” 虽说这话说得功利,但却是大实话。 曹颙点点头,道:“姐夫说得正是,与人为善,总比与人交恶好。况且十三爷少有才华,不会一直这么蹉跎下去,总会有一鸣惊人之事。说不定,今天姐夫这点善念,往后就要有大福报。” 讷尔苏笑道:“我算是想好了,往后老老实实地做我的太平王爷,同你姐姐两个好生过日子,教导儿子,这日子不是也逍遥得紧?没必要去计较那些个,攀附那些个,就这样自在也甚好。” 说到这里,他的神情转了郑重,道:“十四爷那边……往后我会远着他些,当年的大阿哥、太子,被圈进前,那个不是风光得意?就说如今处境尴尬的八阿哥,前两年也是能呼风唤雨的。万岁爷折腾自己个儿的儿子,是打骂也好,是赞赏也罢,都是他们父子自己个儿的事儿。要是咱们平白掺合进去,却是要遭厌弃。” 这些话,上次曹颙也同讷尔苏说过,只是不如他现下想得这般透彻。 确实如此,就算贵为帝王,康熙还有个身份,就是年迈的老父,多疑、暴躁、喜怒不定。 “姐夫说得没错,往后咱们只看热闹就是。只要行事无差,就算京中有风浪,也波及不到咱们头上。”曹颙说道。 讷尔苏笑着应是,想起四阿哥方才的态度,微微皱眉,道:“十三阿哥还罢,四阿哥的性子寡恩少义、最是阴冷,虽说有早年的恩情,但是往来之间你也要有些警醒。” 听讷尔苏话中之意,似乎对四阿哥全无好感,不知是不是受到了十四阿哥的影响。 四阿哥平时就是死人脸,在宗室中并没有什么好人缘。 曹颙想要为其辩白几句,也说不出什么,便道:“四阿哥是个干实事的人,就是这份勤勉,在诸皇子阿哥中也是顶好的,姐夫也别尽信人言,还需自己多看,才能真正心里有数……” 说话间,已经到了十字路口,两人别过,各自回府。 到了曹府门口,曹颙翻身下马,想起讷尔苏所讲揆惠之事。兆佳氏那边,因曹颂的事儿,对曹颙也多有埋怨。 只是,或许是他那天发火狠了,兆佳氏如今倒是不敢再像过去似的随意。在曹颙面前,闭嘴不谈,只有在初瑜面前抱怨几句。 曹颙真是有些乏了,越发盼着父母早日到京,自己将这个“家长”大权交出去。 自己是堂兄,对于几个弟弟,虽是真心实意的,但是说多了说少的,上面还有个兆佳氏在。曹寅是伯父,就是兆佳氏在其面前,也得立规矩,管教起侄子们,才是名正言顺。 进了二门,芍院已经掌灯。 曹颙站在院子门口,踌躇了一下,还是进去。东府这两日正暖炕,十月初六是黄道吉日,适宜搬迁,兆佳氏已经定了那天搬家。 这眼看着,也没几日了。 就算她脸色难看,曹颙也没什么可计较的。归根结底,还是一家人,总不好就这样落下嫌隙。要不然的话,等到曹寅和李氏进京,见了这边情形如此,心里也不会好受。 走到廊下,曹颙道:“二婶,侄儿回来了!” 少一时,便听到脚步声,是曹颂挑了帘子出来,将曹颙迎了进去。 看到曹颂包着的左手,曹颙不禁有些皱眉。这断指也算是肢体残缺,算是恶相之一,能往御前当差么? 看来,还要寻人仔细问问,省得犯了什么禁忌。实不行的话,只好托人将他从内班调到外班来。 虽说因打小一块儿长大,曹颙是真心偏疼这个小兄弟,但是这两次三番下来,心里也甚是失望。 明明小时,是个天真烂漫的孩子;长大后,也没受过什么苦,怎么就成了这副窝囊废的模样? 遇事儿只知鲁莽,不晓得动动脑子,让人又恨又气。 今天是烧炕的日子,屋子里照平常暖和不少。 兆佳氏穿着半新不旧的蓝色对襟褂子,带着包头,倚在炕边的枕头上,看见曹颙进来,点点头道:“颙哥儿回来了,来,做炕边上。十三爷府上可热闹?十三福晋呢,你请安了没有?” “热闹,席面预备的也好。听说福晋就是这两个月的产期,所以没有出来见外客,侄儿不得见。”曹颙微微欠身行过礼,侧身在炕边坐了。 以往只觉得兆佳氏嘴碎、事儿多,有点矫情,通过前几日的变故,曹颙对其印象也有些改观。 不管有多少小毛病,她都是个晓得护着孩子的母亲,这份慈心当值得尊敬。 看着兆佳氏眼圈有些凹陷,才几日功夫,鬓角便白了不少,曹颙心中也生出愧疚来,带着几分歉意说道:“二婶,小二的事儿,侄儿也有错,不该偏帮着他瞒着二婶。” 这些日子,在曹颙面前,兆佳氏对此事都闭口不谈。现下见他主动提起,兆佳氏嘎巴嘎巴嘴,想要说什么,又止住了,重重地叹了口气,道:“他是打我肚子里出来的,打小都是个管天不管地的性子,又能怨得了谁?往后他就要出去当差,我就是像个老母鸡似的,张开翅膀儿,也护不住他了。你打小就疼他,往后还要你这做哥哥的多费心儿。” 曹颂耷拉个脑袋,站在曹颙身后,听到兆佳氏说这些,甚是羞愧,下巴顶到前襟上,不吱声。 曹颙见兆佳氏收敛了往日的锋芒,平添了几许老态,心里也不是滋味儿,劝慰道:“经过这一遭,想来小二也能懂事不少,往后会好生孝顺二婶的。” 兆佳氏抬头看了曹颂一眼,摇了摇头,道:“我不指望他如何孝顺、如何有出息,只要他能早日懂事成人,我便别无他求了。” 说话间,紫兰送来兆佳氏的药。 曹颂伸手接了,走到炕边,弯下腰,双手捧到兆佳氏跟前,小声道:“母亲,药好了!” 兆佳氏盯着曹颂半晌,眼光最后落到他的左手断指处,眼圈不禁又红了。她侧过头去,用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随后才接了药碗,送到嘴边,仰头喝了…… * 梧桐苑中,初瑜坐在炕边,慢慢地摇着摇车,口里轻轻地哼着: 悠悠喳,巴卜喳, 小格格睡觉悠悠喳。 小格格睡,盖花被。 狗不叫,风不吹, 小格格啊静静睡…… 待到天慧睡得熟了,初瑜才收了声,示意**同喜彩两个将摇车送到东屋暖阁。她自己个儿,拿起炕上针线簸箩里的活计,坐在炕桌前的灯下,做起来。 喜云见了,忙上前去挑了灯花,道:“晚上怪伤眼睛的,格格明儿再做吧。” 初瑜手中的是个虎头小荷包,用的是平针绣,丝线里掺了银线,已经绣了大半。这个东西,是小孩子挂在身上装吃食的。 初瑜没有放下,而后抬起手来,在鬓角抿了抿针,说道:“白天也不得空,趁着额驸还没回来,刚好缝上几针。虽说之前,也使人往江宁送过,这次却感觉不一样。” 说到最后,初瑜神情越发温柔,摸着荷包下已经系好的小穗子,眼中多了几分想念同欢喜…… 第四百六十三章 教养 第四百六十三章教养 十月初六,宜:作灶、开光、嫁娶、开市、入宅;忌:订盟、、冠笄、拆卸、修造、动土、安床。 今天二房要迁居东府,曹颙到衙门打了个转儿,便提前先回来。一些大家具已经提前搬过去了,现下只是人口迁过去。 忙活了大半天,到下午时分,才算收拾得妥当些。 兆佳氏已经大好了,只是不怎么爱说话,反而没了往日爽利。她一锅接一锅的抽烟,屋子里都是云烟雾缭的,看得人心里闷闷的。 内务府那边,新的江宁织造已经指派下来,这样看来,曹寅夫妇最快年前就能进京。 接下来,就是曹颂同曹硕两个的婚事。 要是想在年前迎娶的话,现在就已经该要新年衣服的尺寸单子同“小日子”了。兆佳氏却是不动如山,初瑜看在眼中,心里有些担心。 别的还好说,静惠的亲事要是再次生出风波,对于一个小姑娘来说,名声就更是要不得了,无异于雪上加霜。 只是这些日子,谁也不好提这个头儿,只好就这么等着。 二房最得用的管家,一个叫于安,一个叫熊仁,都是曹荃早年得用的人,还算是干练。将前后人口也弄得妥妥帖帖,对于这边府里的老管家曹忠也算是恭敬。 原在一个府住着时,还觉得人口多,这二房单独搬到东院,就显得人口有些不足。粗使丫头、浆洗妇人、前院跟爷们出去的长随,都应添加些。 待管家报到兆佳氏这边,兆佳氏思量了一会儿,道:“别添了,这媳妇眼看进门了,总不会一个人过来,等陪嫁人口到了,补上各处的差事就是。” 管家应了一声,又请示了两句别的,出去了。接着,又有几个管事婆子同媳妇子来回话。 初瑜坐在里间炕边,看着四姐儿同五儿两个翻绳“解股”。听到兆佳氏这话之意,曹颂亲事想来是没有变动了,她也算是有些放心。 虽说曹颂这些日子,在兆佳氏眼跟前捧药问疾的,但是兆佳氏这边却是冷淡。不打不骂,可是那种不搭理人的劲儿,也委实让人难受。 四姐儿同五儿翻了一会儿,将晓得的花样都翻了,便失了兴致。四姐儿低下头,从荷包里拿出几块“嘎拉哈”来。 这是旗人小姑娘常玩儿的东西,是动物的小腿关节上的骨头。寻常的是猪、羊身上的,精致一些的就是獐子合鹿身上的。其中,獐子身上的最小。 四姐儿拿出的就是獐子身上的腿骨,晶莹如玉,扬起头道:“嫂子,掷嘎拉哈玩儿呀?” 初瑜摸了摸她的头,笑道:“四妹妹同妹妹玩儿,嫂子帮你找口袋。” 五儿已经从炕梢拿了口袋过来,送到四姐儿手中。小姊妹两个坐在炕上,掷了起来。 初瑜坐在四姐儿身后,听着她们叽叽喳喳,“珍儿”、“背儿”、“刻儿”、“驴儿”地笑闹着。姐妹两个一边玩儿,一边央求着初瑜跟着玩儿。 看着她们天真浪漫,初瑜也不由地生出几分童心来。 小时候,她也带着妹妹们也玩儿过这个,只是王府那边的都是内务府那边制的玉的,真正骨头的反而少。 她从五儿手中接过口袋,先将嘎拉哈掷落,却是有两个“背”,抓了起来再掷,得了个全四色。 四姐儿同五儿见了,都拍手叫好。 初瑜想要再抓,见兆佳氏从外堂进来,便放下手中的口袋。 四姐儿同五儿两个都收声,从炕边下来。下来前,四姐儿顺手将散落的嘎拉哈抓起,放回荷包里。 小姊妹两个有模有样地矮了矮身子,道:“母亲。” 兆佳氏在外屋听了半天回事儿,有些乏,对四姐儿摆摆手,道:“带你妹妹外头玩儿去!” 小姐俩手拉手去了,兆佳氏拄着额头,对初瑜道:“有件事儿,早想同侄儿媳妇说的,这几日忙忙活活的,都忘到脑后,这才想起来。” 初瑜见她脸上露着疲色,道:“二婶忙了大半天了,别坐着了,歪着说话吧,身子还能舒坦些。” 兆佳氏听了,点了点头,道:“既是如此,那我就歪歪,侄儿媳妇别挑理!” 绿菊捧了方枕过来,搁在兆佳氏腋下。 就听兆佳氏道:“这转年儿,四姐儿就六岁了,五儿也不过比她小几个月。咱们这样的人家,女孩儿教养可是个关键,要不然往后有什么教导不到的地方,岂不是让人笑话?老一辈姊妹少,大姑奶奶在家时,我没赶上,但是听府里的老人讲,教养都是顶好的。少一辈里,几位出了门子的姑娘昔日都是老太君亲自调教的,不是咱们夸自己家的姑娘好,那是大家眼见的。如今剩下这两个小的,也不能这么放羊似的。要是侄儿媳妇不为难,能不能将王府送来的供奉匀一个到这边府里当差,左右孙女儿还小,现下使不上。” 不知是否在儿子身上失望了,说起女儿来,兆佳氏神情中带出几分期盼来。 四姐儿还好,两相相处得少些;五儿这边,初瑜前几年曾带过,当半个闺女疼的。况且兆佳氏说得也是正理,她自然没有什么不肯的。 两位姑姑因年岁大了,都断了婚嫁的念头,往后要在这边养老的,做四姐儿、五儿的教养嬷嬷也正合适。 * 这边也是四进的院子,进向同曹府的差不多,纵向窄了些,不过也足够住。 前院收拾妥当,曹颙打发曹硕和曹项兄弟先去各自院子收拾了,厅上只他同曹颂两个人。 不过十来天功夫,曹颂瘦得有些骇然,眼睛深深地洼进去,脸色也黯淡得不行。 曹颙心里叹了口气,坐了下来,指了指对面的椅子,道:“坐吧!” 曹颂听了,很是恭顺地坐了。 “这是没吃、还是没睡?如今这亲事你也捉来了,你还闹腾什么?”曹颙初还带着几分关切,话说出口,却是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恼意。 曹颂闻言,仰起头来,神色却不是往日那般浑浑噩噩,带着几分清明,道:“哥,侍卫让老三补吧,我去考武举。” 曹颙这两天才走了门路,将曹颂从内班转到外班来。虽说这从御前往外转好转,但是其中也搭了不少人情,送出去的礼物也值千八百两银子。 侍卫处当差,虽说只是六品蓝翎,品级不高,但毕竟是天子近臣。只要不出差错,熬上几年,升个五品侍卫,或者放个外任,升个两三级没问题。 镇守各地的八旗都统、副都统中,就有不少是在御前当差过的侍卫出身。 这般的大好前程,又是自己欠了人情、托了关系补来的,曹颂却是这般反复随意,曹颙不禁皱眉,道:“这话怎么说?” 曹颂抬起头,道:“哥,这些日子,弟弟想了许多。虽说这一年年的日子好熬,但是我不能总在哥哥羽翼下混吃混喝。虽说我心眼不如弟弟们活络,但是胜在大了,有一把子力气。我想学永庆大哥那样,不靠家里,靠自己的本事赚功名,谋个封妻荫子。” 这说因怕静惠不放心觉罗氏,不参加武举,想要在京城谋差事的是他;这如今不想要靠家里,想要自己赚功名的也是他。 曹颙看着他,问道:“这是想要出京了?那静惠怎么办?” 曹颂摇摇头,道:“不离京,有了功名往八旗护军营或者先锋营吃差饭去!侍卫的缺……劳烦哥哥补给老三吧。因老三亲事的缘故,母亲同舅母呛呛了好几回。要是老三有了这个缺,娶亲也体面。说来,他都是受了我的牵连。都是我窝囊废,不敢对母亲早点禀明原由,使得如慧表妹受到非议,要不然也不用老三背这门亲事。”说到最后,他说不清是后悔,还是懊恼,显出痛苦之色。 这是想要自己显本事,还是想要补偿弟弟? 曹颙听他说得前后不搭界,道:“你怎么老是想一出是一出?这又是打哪儿想起的?” 曹颂低下头,道:“哥,都是我不好,这也想着靠哥哥,那也想着靠哥哥,却忘了自己个儿也是当兄长的。我不想同父亲似的,一辈子依附大伯过活。不管能混成什么模样,弟弟往后也想给哥哥搭把手,想能在弟弟们面前挺直腰板说话。” 虽说考个武进士,补个前锋校、护军校、骁骑校、委署步军校什么的也是正六品,但是毕竟同侍卫处的差事没法比。 曹颙道:“二弟,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你将好差事让给弟弟,自己去博功名,往后要是你那边不如愿又如何?是不是还要改了主意,想要换回来?还有静惠,往后就是你的媳妇。你想要成龙也好,成虫也罢,别忘了还有个媳妇需要你养活儿。” 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对曹颂道:“这个侍卫缺儿,这几天需要往侍卫处就送了六千两银子,还不算十六阿哥面前拉下的人情。就算你想心疼弟弟,想要谦让,这皇家的差事儿,也不是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能自己个儿做主的。你要真想争气,就好好干差事,熬出个一等侍卫来,出去就是副都统、副将、总督,那不是比什么都体面。” 曹颂听了,不觉有些茫然。 曹颙心中憋闷,懒得再看他,摇了摇头出去。 刚出了门口,就听曹颂道:“哥,我晓得了,这回儿指定不会让哥哥再失望!” 曹颙止住脚步,没有回头,摆了摆手,道:“话别说太满,遇事别再这般毛躁,先思量三分再寻思该做什么、该当说什么。”说完,便大步出去了。 实在是有些厌了,整日里操心这些,曹颙在心里盘算时日。要是没有什么意外耽搁,冬月底、腊月初,父母就能到京中了。 左成同左住两兄弟已经满地跑了,天佑比他们兄弟两个大两个月,想来也是差不多。 想到儿子,曹颙心中的郁闷之气散些。 曹颂马上就要娶媳妇,没两年也是当爹的人,难道自己还能为他操心一辈子不成? 好也罢,赖也罢,自己能帮地都帮了,剩下的还得他自己个儿想明白…… * 安定门内,大学士府邸,内宅正堂。 伊都立之母赫舍里氏手里拿着串佛珠,坐在炕上,半阖着眼,也不言声。兆佳氏侍立在一旁,将手中的帕子攥得紧紧的,手指甲都掐进肉里。 半晌,赫舍里氏才睁开眼睛,瞥了眼媳妇,开口问道:“怎么,我接了那孩子过来,你心里不舒坦?” 兆佳氏听了,不敢应声,眼圈已经是红了。 赫舍里氏见媳妇如此,不禁皱眉,道:“你想多了,我不过是瞧着那孩子伶俐,她娘怀着身子又顾不得她,才接到身边来教养,越不过亲孙子去。” “额娘,媳妇不敢心生怨言,只是觉得委屈。媳妇给爷生了三个孩儿,头一次怀孕时也遭了大罪,却不见爷晓得心疼。如今,这外头来的,反倒金贵得不行,起居都是爷亲自过问,倒显得媳妇是多余的一般。”说到最后,眼泪已经收不住,兆佳氏忙掏了帕子擦拭。 赫舍里说道了两句,有些不耐烦这些琐事,摆了摆手,道:“家和万事兴,我使人将她接过来,是让你们消停过日子,不是让你们再闹腾的。你平素也不是爱吃醋的,家里的这几个也都容下了,还差她这一个?你是大妇,她是偏房,你同她计较什么,不过是以色侍人罢了……” 第四百六十四章 如意(上) 第四百六十四章如意(上) 江宁,清凉寺,方丈室。 方寸之间,黑白纵横,已经收到终局。慧空大笑一声,将手中的白子放下:“曹施主今日势如破竹、锐不可挡,老衲认输了。” 盘腿坐在棋局另一侧的,正是穿着青布夹衣的曹寅。他也“哈哈”两声,道:“老和尚倒是乖巧,往后想要再赢你一局,却是难事了!” 慧空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曹施主行程已定?” 曹寅一边收拢棋子,一边含笑应道:“继任那位大人原在江南,这次却不用久候。今日,曹某就是来同大和尚辞行。已经定了十月十八北上,怕是那之前不得空儿来寻大和尚下棋了。” 慧空扫了一眼,棋盘上剩下的半局棋,道:“曹施主如今胸有成竹,神明清爽。此去山高水长,惟愿佛祖保佑曹施主逍遥自在、不失本心。”说到最后,神情郑重许多,露出几分森严佛像来。 曹寅亦收敛了笑意,伸腿下地,双手合十道:“谢过大和尚吉言!”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两人虽说一个是方外,一个是方内,这些年下来,也算是半个至交。 饶是平素最通透的慧空,今日也不禁有些着相,将曹寅亲自送出山门。曹寅已经是将甲子的人,两人这一别,怕是再无相见之期。 走到山门,曹寅转过身来,望了望远处的香烟了了,冲慧空摆了摆手。 慧空双手合十,口宣佛号,目送曹寅远去。 曹寅打清凉寺出来,回到织造府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他没有直接回内院,而是到了东路的花院子。 虽说已经是入冬,但是江宁的气温仍很暖和,织造府花园里的树上还尽是绿意。 曹寅伫足树下,伸手摸了摸粗糙的树干,想着在这里生活二十余年期间的点点滴滴,心中也带着几分感触。 原本真以为要在这边终老,能这般抽身,也算是得了善终。为子孙积福,就是他如今心里最大的念想。 真是不服老不行,昔日的豪情壮志已消磨殆尽。就是“忠君爱国”四字,想起来也不如过去那般沉重。 终于要回京了。 这边府里的私产,早已收拾妥当,现下就等着启程。要是路上天气好,不耽搁,到十一月中下旬就能到京。 曹寅已经写信给儿子了,如今总算是要团圆。 因花园太大,曹寅走了一会儿,便有些乏了。看着天色擦黑,他便没有多留,使劲地伸伸胳膊,从园子里溜达出来。 园子门口,已经有人肃手等着,正是柳衡。 见曹寅出来,他上前一步,俯首道:“老爷!” “齐观,你这是专程等老夫?”曹寅问道。 “是,老爷,小人听大管事说老爷太太已定下北上之期……”说到这里,他却是带了几分犹豫,道:“小人是飘零之人,得大爷庇护,得老爷收留,心中感恩戴德,情愿孝犬马之力。只是小人从京中逃亡出来,要是再随老爷太太进京,说不得要给老爷同大爷惹祸。要是老爷抬举小人,小人宁愿往丰润,做一守墓之仆。” 柳衡同简亲王府的恩怨,并没有瞒曹寅,曹寅也是晓得的。如何安置柳衡,他也思虑再三。 他并不是只看出身的迂腐之人,对于戏子也不会心存鄙薄之意。两人相处两年,整理了不少曲子,算是半个忘年之交。 听柳衡这般说,曹寅摸了摸胡子,沉吟道:“你老实本分,不愿惹是非是好事,只是以你之才,怎好为下仆?老夫有一舅兄在苏州,他也是个爱好丝竹之人,老夫想要荐你去他府上当差,你可情愿?” 柳衡自请守墓,实也是无奈下策。 他自幼只会弹唱,不通生计,要是离开宅门,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只是感念曹家大恩,不愿自己给曹家带来麻烦祸患,所以才想着做一守墓人。 既是曹寅惦记,已经给他寻了去处,那他只有感激的,躬身谢过曹寅。 不过,想到自己名义上的妻室许氏,柳衡又道:“老爷,许氏不过是担个虚名儿,如今既在这边侍候少爷,便别让她随小的漂泊了。小的情愿奉上休书,往后在太太身边当差也好,由太太做主聘嫁也罢,全是老爷太太的恩典。” 曹寅道:“虚名儿也是名,这个是你们两口子自己的干系,你问过许氏那边。她年纪尚轻,想要再走一步也不算什么。她要是真有这个意思,你便求太太那边做主好了。” “是,小的记下了!”柳衡恭声应了。 天色已晚,曹寅同他说了两句,便回开阳院去了。 屋子里已经掌灯,李氏不见丈夫回来,正想要使人去前边探问。见曹寅进来,李氏同天佑两个都迎上去。 “老爷才打山上下来?妾身原还担心关城门呢!”李氏笑着问道。 曹寅已经弯下腰,将天佑抱在怀里,一边捏了捏他的小脸儿,一边回道:“回来一会儿了,在园子里溜达溜达。住了二十多年了,这想着要搬家,心里也有些不对味儿。” 李氏吩咐丫鬟端来热水,亲自投了毛巾,侍候曹寅净面。 听到曹寅话中的不舍之意,李氏也道:“是啊,这两天妾身也是各个院子的转悠。住了半辈子,原还不觉得什么,这将要走了,倒是有几分舍不得。幸好京里有儿子媳妇他们,一半的牵挂,不舍之心也淡了几分。要不然的话,还不知该多难受。” 曹寅把天佑放下,接过毛巾,擦了脸,道:“树挪死,人挪活,早些年颙儿便劝了我多遭,起先还没放在心上。如今不舍归不舍,心里却是松快多了。往后啊,到了京城,我带你出去转转。你自幼在南边,每次进京也是匆匆忙忙。说句实在话,除了冬天天气冷些,春天风大些,北边的日子过起来,也有几分意思。什么庙会、香会,都是江宁没有的。到时让媳妇陪着你,去凑凑热闹。” 李氏听了曹寅这话,脸上添了几分笑模样,道:“瞧老爷说的,谁家老婆婆整日带着媳妇溜达的?只要能守着儿子媳妇,能看着孙子孙女,妾身便别无他求了!” 曹寅放下毛巾,点了点头,道:“两个大侄子眼看就要成家,等到什么时候,两个小的也娶亲生子,二弟那边我也算是能交代了。往后啊,什么也不图,就图儿孙平安……” * 京城,曹家东府,内院正房。 明儿十四,就是往富察家下定的日子,所以晚饭后曹颙同初瑜都到这边来。曹颂、曹硕、曹项他们兄弟也在座。 “鹅笼”、“酒海”、“鱼池”什么的都已经预备好,只有如意匣这块儿,兆佳氏还没有拿定主意。 往富察家的下定日子是明日,往侍郎府下定的日子是本月二十四。各色聘礼,都是一式双份,倒是也省心。 除了“鹅笼”、“酒海”这些需要现预备的不算,其他的如“绸缎尺头”、“金银首饰”,还有合欢被、褥的里、面以及里面装的棉花,都是兆佳氏多年前就预备齐的。 早在曹颂十来岁时,她跟曹荃两个便念叨着什么时候能娶媳妇。等到家里有什么好的绸缎料子,都特意留着,寻思给儿子下聘用。 这十来年过去了,终于熬到儿子娶媳妇的时候。兆佳氏的心里,也是酸甜苦辣,什么滋味儿都全了。 如意匣,是聘礼中的重要物什。 除了《通书龙凤贴》同《过礼大贴》这两样,第一抬聘礼上放得就是如意匣。 旗人下大定,最重视的就是这“如意匣”了。如意象征着吉祥如意,所以是聘礼上必不可缺的。 根据家境不同,用的如意也不同。就算是寻常百姓之家,也要用岫岩石、锦川石的如意,以全礼数。 权贵之家,多用全玉的如意;次等的,用三镶点翠或玛瑙、珊瑚镶嵌的如意。 如今,兆佳氏眼前,就摆放着两柄如意。虽说都是全玉的,但是一个是白玉如意,一个却是青玉如意。 一个名贵,一个通透,看着都不错,但是身价却相差了数倍。 曹颂是嫡长子,按理来说,自是可着这一房媳妇捡好的来。只是静惠是那个身世,次子这边聘的又是自己的亲侄女,兆佳氏心中委实有些犹豫。 两个如意匣摆在一边,兆佳氏摸了摸这边的如意,又看看那边的,就有些拿不定主意。 曹项已经入学,如今在国子监读书;曹硕这边,曹颙也寻了人在八旗学堂那边说了,明年正月便能入学。 兄弟几个,坐在椅子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男人家粗心,就是曹颙自己个儿,见兆佳氏坐在炕上挑如意,也没多想。因为那两柄如意表面上看着,都是精致的物件,瞧不出太大区别来。 初瑜坐在炕桌另一边,却是能瞧出不同来。那柄白玉如意的尾部,有内务府的标识,这是御赐之物。用这个做聘礼,不仅名贵,还体面。 不患寡而患不均,要是给长媳,自是无话说。 毕竟对于一个过日子人家来说,长媳就是未来的女主人,自然聘礼要从重。 要是兆佳氏将其中的白玉如意给了侍郎府下聘,心中的偏颇之意则一览无余。那样的话,静惠进门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曹颂同曹硕兄弟两个都是兆佳氏嫡出,但是两个媳妇,一个是她自己挑的,一个是被蒙骗着定下的,心中有所偏颇也不奇怪。 兆佳氏的选择却让初瑜有些意外,她仔细地摸索了那两柄如意,将其中白玉如意装了如意匣,另外一柄用绒布包好,放回原来的匣子里,喊了绿菊捧下去。 看来,就算是心中不喜,也晓得给长媳留些脸面。 初瑜心里不禁暗叹,曹颂这场折腾也不晓得是好是歹。 现下看来,兆佳氏的性子倒是柔和多了,这样下去,往后婆媳相处也能安生些。 座钟响起,已经是戌正(晚上八点)时分。 曹颙同初瑜见时辰不早了,便起身同兆佳氏别过,回府去了。曹颂他们三个见母亲打了哈欠,也都随着兄嫂出来,回各自院子安置不提。 忙了一天,兆佳氏也有些乏了,想要早点歇着。她伸出手去,摸了摸炕头,却是有些发烫,便对紫兰和绿菊道:“被窝铺炕梢,前面烙得慌。” 两人应了,绿菊服侍兆佳氏放下头发,去了镯子、素簪等首饰;紫兰跪在炕上,展铺盖。 兆佳氏却是烟瘾犯了,从炕桌上摸了烟锅在手上。 绿菊将首饰往梳妆盒里放好,见兆佳氏拿烟锅,忙从一边取了烟口袋,装好了烟丝,又取了火镰子点上。 兆佳氏吃了一口烟,脸上却有些阴郁,嘀咕道:“好好地一柄白玉如意,怎么就磕了?啧啧,多好的东西,真是可惜了了……” 第四百六十五章 如意(下) 第四百六十五章如意(下) 下大定时,通常都是由大媒同至亲一同往女家,曹颂与静惠的亲事,请的大媒是伊都立夫妇。 幸好他是定了十六启程往口外去,也能赶上曹家往富察家下定。 按照时下规矩,过礼下定仪式都在上午举行,这就是俗话说的“早礼晚嫁妆”。 除了“鹅笼”、“酒海”这些古礼外,剩下的就是下定的什盒。什盒都是双数,寻常人家二抬、四抬,富贵之家八抬、十六抬、二十四抬、三十六抬等。 每抬什盒都是四层,每层放两样里聘礼。 当年觉罗家用的是十六抬聘礼,已经是极体面。曹家往淳郡王府用的是三十二抬,曹颙是长房长子,曹家未来的家长,几个弟弟自然不能比肩。 往富察家同侍郎府预备的聘礼,都是二十四抬。 抬盒都是红漆描寂金边的,抬夫也是专门穿了红光金喜字绿袍,头上带着大绒秋帽,看着极是喜庆。 伊都立同曹颙两个,昨天就在衙门那边打好招呼,今天要晚些过去。他们两个骑马,伊都立之妻和初瑜俩儿乘轿子,一行人往富察家去。 队伍前面,是专门雇佣的鼓乐吹奏,沿途极是热闹。 伊都立骑在马上,转过身子,看了一眼下聘队伍,对曹颙道:“真没想到静惠这丫头还有这般体面,这还多借孚若同郡主之力。堂姐地下有知,心中也当宽慰。”说到最后,带着几分唏嘘。 一家人过日子,这不过是才开始罢了。 想着兆佳氏的脾气,曹颙实是乐观不起来。不过,静惠是个性子柔顺的,婆媳间就算有摩擦,总不至于闹得鸡飞狗跳。 以柔克刚,静惠说起来,也是贤淑贞静都占了。相处时日长了,兆佳氏若是能心结化去,就会看到这个儿媳妇的好了。 富察府这边,傅鼐同其长子昌龄在府里。除了富察本家族人外,伊尔根觉罗氏的娘家同温顺公府那边都有贺客上门。 昌龄乡试榜上有名,如今在府中读书,准备明年的会试。 温顺公府那边,晓得静惠许给了曹家,虽说没有赶着上门接姑娘过去,但是为了面子好看,曾寿也使了仆妇过去问了两遭,送来一百八十两银子,给静惠添嫁妆。 又送了五十两银子给觉罗氏,并且说了,按照抚养族中孤老之例,往后每年也是五十两银子的定例。 待曹寅进京的旨意下来,曾寿那边就有些后悔了。 曹寅为礼部侍郎、曹颙为太仆寺卿,未来的新姑爷也是补了侍卫,这门亲事着实要得。 虽说论起出身,公府这边是开国元勋,几代来同皇家宗室嫁娶不断,要尊贵许多;但是曹家是帝王心腹,祖孙三代都是天子近臣,在朝廷上的分量可是不比公府这边差分毫。 曾寿虽说后悔,但静惠已经被接近富察府。他也不可能放下身价,非要把姑娘接过来。不过,该表示的还要表示,那边除了之前送来的银子,又帮衬送过来不少嫁妆。 静惠这边,也由姨母带着,往温顺公府给族兄族嫂请安。 不管温顺公府是不是看曹家的情分,但是祖母老有所依,也使静惠打心底感激那边。 随着吹吹打打声,曹家送聘的队伍已经到了富察家门外。 傅鼐叫人开了中门,将队伍从大门迎进来,二十四抬聘礼陈列于庭院, 初瑜与兆佳氏担当下聘的堂客,使人捧着如意匣子,被迎进内宅,曹颙同伊都立两个则由傅鼐亲自陪着,在客厅待茶。 傅鼐满脸是笑,能看出是真心欢喜的。 虽说富察家同曹家是姻亲,但是因早年恩怨的缘故,疏远多年。曹颙进京后虽说好些,但是傅鼐同曹寅两个仍是心结未解。 如今,因静惠的缘故,使得两家重新续上姻亲,这往后走动起来也便宜。 不止是中间有四阿哥的交代,就是傅鼐自己个儿,也是个热心肠的人。虽说拉不下脸来向曹寅认错,但是想起年少轻狂时的事儿,委实是自己过错太多。 伊都立同傅鼐原本关系就不错,坐在厅上,说起这门亲事,也都带着几分欢喜。曹颙坐在一旁,同昌龄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傅鼐手中捧着红纸折子制的《过礼大帖》,上写了“鸾音”二字,打开,内书: 谨遵 钦定协辩三元万年书 合查 乾坤二造年命不将吉期用良辰黄道周堂吉日,谨詹于康熙五十三年腊月十六日迎娶大吉。 拜谢 天地、合卺、坐帐、交盃、冠带,衣裳面向喜神正南,迎之大吉。 宜娶、送亲人堂客用水、木两命大吉; 宜娶、送亲人忌鼠、牛、狗三相大吉; 宜新人上下轿用酉时大吉; 宜忌产孕、孀妇,毛女不用大吉; 一路逢庙、井、孤坟,用花红毡迎之大吉。 大德望富察亲翁傅鼐老先生门下纳彩 忝眷侍教姻侄曹颙叩拜 婚期已定,亲事在即,傅鼐“呵呵”笑了两声,合上帖子,问曹颙道:“南边来信儿来,了!看样子,你父亲这是年底就能进京?” 曹颙俯首道:“是,姑丈,已经收到父亲家书,说是新织造委了后,便启程进京。算算时日,就在冬月底、腊月初的光景。” “如此大善!到时候喜事也能热闹些。”傅鼐点头道。 内宅,初瑜同兆佳氏被迎进上房。先由伊尔根觉罗氏引着,将两人带到东屋。 静惠穿着新衣裳,盘腿打坐在炕上,俯首恭迎。 初瑜充作使者,满脸带笑地从如意匣中取出如意。待看到如意侧面寸长的裂痕时,她眉头不由一皱,随即舒展开,装作不留意地模样,将如意放在静惠膝上。 静惠已经是满脸羞红,俯首不敢想看。 初瑜放完如意,又将带来的百子石榴簪、如意合欢钗拿出来,给静惠插戴上。 兆佳氏站在一旁观礼,心中也是喟叹。从伊都立这边算,她是静惠的堂舅母;同曹家那边算起,她却是静惠的姨婆婆。 没有父兄庇护,虽说名义上富察家为娘家,但是到底相隔了一层。要是出嫁后受了委屈,哪里有可倾诉之地? 热闹了一番,这边置办了酒菜,同时给曹颂准备了文房四宝、糕点、果品等为回礼,就算是大定礼成,接下来就等着正式迎娶了。 十天后,相同的仪式,往侍郎府下聘。同样的二十四抬聘礼,同样的锣鼓手,唯一不同的是,这次的大媒换成了傅鼐。伊都立已经往口外出差去了。 看着曹家送来的聘礼,吴雅氏心里也算是满意。在她心中,本就觉得曹硕要比哥哥稳重些,有长子之风。 不过,长幼有序。 虽都是嫡子,但是不占长,曹硕身上没有爵位,这点却是比不过曹颂的。 曹颂已经补了宫里的侍卫,曹硕不过是个监生,身上没有差事,作为丈母娘,吴雅氏有些挑剔,也是寻常。 要是输给别人家的姑娘也就罢了,偏生是已经被抄家的董鄂家的姑娘,这口气如何能咽下? 反正就这一个闺女,是她疼到心坎里的,因此吴雅氏便暗暗下定主意,要给姑娘预备份丰厚的嫁妆,定要将那边的长房媳妇比过去,好好给姑娘长长脸,省得往后在婆家说话没底气。 在如慧心中,对于姑母家的表哥也好,还是表弟也罢,原都不怎么上心。 毕竟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女儿家自己惦记的道理? 但是怎么也是十八的大姑娘了,不是傻瓜,影影绰绰的也晓得原本说的是表哥,因自己害病的缘故,换成了表弟。 其中的羞愤,如何能言明? 不愿父母跟着操心,所以她强忍了,日日装作娴静,在闺阁里绣针线。心里对于作别人家媳妇这事儿,却是厌恶到了极点。 吴雅氏忙着预备各色嫁妆,没有留意到女儿的情绪不对。 只有如慧的**陶嬷嬷觉得姑娘不对劲儿,私下里问过一遭,如慧狠狠地哭了一场。 要不是她的病耽搁,父母何至于同姑母那边低三下四,就是对方背盟,也忍下认了另一门亲事。 要不是不想让父母再操心她这个女儿,她岂会这般委屈下嫁? 曹家的男儿有什么好,谁稀罕谁不成么?就是出家做姑子,也好过被人挑三拣四强许多。 如今,这不是成了笑话一般?倒显得她巴巴地往曹家贴似的。 陶嬷嬷虽说也替姑娘委屈,但是在她面前却只有劝慰的。说起来,曹硕的品貌也算是出挑的,并不比哥哥差什么。 相比之下,这个老三还算斯文有礼,不像老二,总是瞪了牛眼睛,看着有点愣头青。 一席话,听说如慧哭哭笑笑的,想起曹硕略显木讷的模样,顿时又觉得无趣得紧。 有人失意,也有人欢喜,只是欢喜中带着几分不安同惶恐。 下聘礼后,静惠很是放心不下祖母,同姨母央求后,又回到方家胡同这边。伊尔根觉罗氏虽不愿侄女回去,同董鄂家瓜葛太多,但是这血脉亲情是无法割舍的,便也能体谅她的孝顺之心。 曹府这边,都是喜气洋洋。 每日从衙门当差回来,曹颙便回到府中,或同庄先生说说话,说说父亲到京后如何;或者同初瑜一道去看看主院那边,看看屋子里的摆设还需要有什么添加得没有。 曹寅能回京,曹家这般从江南全身而退,庄先生亦是没想到。到底圣心如何,还要等曹寅进京后才能看出。 东府那边,曹颂已经往侍卫处当差,他本就身量偏高,穿起侍卫服来,也是仪表堂堂,带着几分威武之气。 因他年岁小,品级又低,同什的侍卫开始也瞧他不起,只当是寻常纨绔。结果校场比试,曹颂的骑射功夫都是拿得出手的,汉子们说起话来,这才算是融洽些。 兆佳氏见儿子如愿以偿地成了侍卫,到宫里当差,自觉长了颜面,心里对曹颙也有几分感激。要不是有静惠的事儿,她还真想好好谢谢侄儿同侄儿媳妇的。 虽说是一家人,也不好白白使唤的。 但是有静惠的事儿在前面摆着,再加上曹颂闹了那么一出,所以兆佳氏多少有些意难平。 曹颂的新房同曹硕的新房挨着,两处院子大小格局一模一样,这是兆佳氏特意选的。 当两处屋子都糊了四白落地,两处亲家使人量了规格尺寸后,兆佳氏心里就冷笑不已。 别说是姑奶奶已经没了,就算是姑奶奶还在,也值当什么?既是愿意搭亲戚,做孤女的娘家,那她倒是要看看,对方能陪送什么过来? 身边的这两个丫头还好,绿菊是她奶娘的外孙女,她也当成半个姑娘待。这个早先是给长子预备的,如今却寻思再留两年,等侄女过几年没身子,再开脸给曹硕做屋里人。 紫兰十九,转年就到了放出去嫁人的年纪。 曹颂如今只有一个屋里人,还是毁了半张脸,闹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紫兰正好合心。 是在媳妇进门前开脸,还是等媳妇进门后开脸,兆佳氏思量着还没有拿定主意…… 第四百六十六章 团聚(上) 第四百六十六章团聚(上) 十一月十八,圣驾巡幸塞外,命十阿哥、十二阿哥、十五阿哥、十六阿哥、十七阿哥随驾,是日自畅春园启行。 同日,和硕简亲王雅尔江阿被钦点为纂修玉牒总裁官,内阁大学士萧永藻、王掞、学士查弼纳、礼部右侍郎荆山、为副总裁官。 玉牒就是爱新觉罗氏的皇家族谱,自顺治十二年议准,玉牒每十年纂修一次。 实际上,之后的每次纂修,都将上届纂修之年计算在内。因此,实际上每次纂修递减一年,相隔只隔九年。 这宗人府同礼部的事儿,曹颙听过也就算了。 太仆寺这边,伊都立十月中旬往口外去了,还没有回京。 曹颙心里盘算着日子,从江宁要是顺风顺水的话,父母也将到京城,所以实不愿出差。 王景曾六月往热河换曹颙,而后跟着圣驾往蒙古,在康熙面前也算是露脸。他有了小心思,便提前同曹颙说了,道是念及曹家双亲将到京,这次他出京办差事去。 真是乐不得的顺水人情,曹颙自是无话说。 曹寅进京为礼部左侍郎是朝廷邸报明发天下的,唐执玉也晓得,也知道他家里正预备喜事,忙得很。因此,衙门这边,他便力所能及多做事,尽量让曹颙每天能早些完了差事落衙。 曹颙看在眼中,心里也甚是感激。虽说没有说什么,但是他却是将这些人情记在心中。 二房那边,倒是太平。 幸好曹颂转了外班侍卫,这次并不需要随扈,平素里就在畅春园那边值守。 曹项要往国子监读书,府里只剩下曹硕,他要过了年才往八旗学堂去,如今也算得闲。因此,他便跟着管家预备他同曹颂的亲事,也算是晓得了不少生计上的事儿。 稻谷每石是八百文,粟米六百四十文,如今钱贵,八百制钱就是合银一两。 衣料这边,除了元缎、潞绸贵些,要三、四两银子一匹,其他的绢、绫、绸都是一两银子到二两银子之间。 既是操办兄弟两个的亲事,这需要采购的各项物什多了去了,银子花得同流水似的。 曹硕早年在学堂,也曾学过术数,对于些粗浅的账目也能懂得些。 他觉得这样下去,有入不敷出之忧。虽说家里有两个庄子,每年能有些进项,但是这个操办亲事,要是太靡费的话,那往后日子就要紧巴巴。 毕竟家里还有四个弟妹,往后也需要有用钱的地方。 早年,老太君咽气时,他已经七岁,也恍惚有些印象,晓得祖母曾留给婚嫁银子。不过,当时还没有路姨娘,母亲也没有怀四妹妹,这个他是记得的。 他寻思了好几个节俭的法子,想要同母亲说说,省得往后家里生活艰难。 兆佳氏见了次子,不待他开口,便是开始唠叨上了。虽说晓得这个儿子脑子有些笨,但是不是有句话,叫“笨鸟先飞”么? 原来兆佳氏鲜少过问儿子们的功课,如今却受了刺激一般,见了曹硕,便要问上一遭。就算她自己个儿大字不识,但是也要听曹硕回到念到哪本书的第几卷了。 曹硕被问得浑身冒冷汗,手足冰冷,哪里还有心思去跟母亲说如何节流? 不怪兆佳氏难受,之前操心两个儿子的亲事,别的还没太在意。等亲事敲定,亲戚朋友往来每每提起的都是庶子曹项后,她的心里就很是不对味儿。 要不是曹硕临时身子不适,曹项哪里去弄这好名声去? 能得到考官大人的赏识,做太学生,这不都是占了哥哥的光? 要是哥俩儿都进国子监还好说,却偏偏只举荐一个,这般分出低矮高下来,不是挑唆兄弟不和么? 每每想到此处,兆佳氏在心里便将那多事的考官念叨了好几遭。唯一算是好的是,学堂里管饭不说,每月还贴补一两银钱。 曹颂身上有了爵,如今又当差,有了俸禄这不必说。曹硕今年十六,也算成丁了,在八旗佐领那边报备,每月有二两银子。 虽说不是见天的山珍海味,但是她那边也够嚼用,不再为银钱发愁…… 天气渐渐冷了,渐渐地起了西北风,街头的树叶被刮的差不多都落了,显出几分萧瑟。 已经下了好几场雪,初瑜已经使人寻了大毛衣服出来,给曹颙换上。曹颙见天气越发严寒,心里算着父母到京的时日,也有些放心不下。 天气这样冷,运河已经结冰,中途要换马车行进、毕竟北上那几口,老的老,小的小,要是不惯冬寒,再折腾出病来。 早在使曹方南下时,曹颙就特意嘱咐过,将要进京时,提前三两天使人快马往京里送信。这样,曹颙也能出京去迎接。 十月十八日打江宁启程,这至今也一个来月了,曹颙怎么能不心急如焚?真真是殷殷切切地期待,想着家人团圆那一天。 江南曹家,已经成为往事。 不止曹颙心急,就是曹家在京的亲朋故旧,也都算着曹寅夫妇进京的日子。 曹家父子二人,同朝为官不说,还都是堂官,这也算是显赫。不管是远的,还是近的,对曹家都比原来热络三分。 曹颙不过是荫父祖的荣光,受到皇帝恩宠的年轻人;曹寅却是不同,那是实打实的帝王心腹、御前老臣。 父子之间,分量不可同日而语。 曹颙进京七、八年,渐渐跃居高位,是见惯别人的奉承的。虽说自己个儿晓得只是占了身份的便宜,面上也份外谦逊,但是骨子里多少有些傲气。 有的时候,对于权贵往来,朝廷倾轧,他只冷眼旁观,当笑话看。 如今,父亲将要进京,见了别人的热络,他才晓得自己安逸日子过的,有些肤浅了。虽说他年纪轻轻,位居从三品,也算高位,但在那些权贵眼中,也算不得什么。 不说别的,就说侍卫处那边,二十多岁为二等侍卫甚至是一等侍卫的,也大有人在,品级并不比曹颙眼下差多少。 曹颙并不太在乎这个名利上的东西,所以对于别人高看曹寅,也没什么不平的。 对于突然出现的那些个世伯、世叔们,不管在朝廷中的品级高低,曹颙便也都恭敬,待之以礼,不失分寸。 那些老爷子原以为曹颙年纪轻轻,就娶了皇家郡主,又身居高位,是少年狂妄之人,没想到他会如此谦卑。 这诧异过后,这些老人家不得不心里感叹一句:“东亭有子如此,曹家后继有人矣!” 不过是人情往来罢了,曹颙除了感慨父亲人脉广、熟人多之外,心里也有些奇怪。 要知道,早年曹寅在京城时,也曾带着他往各家应酬,那个时候为何不少“世交”都不得见? 因这个疑惑,他还专门请教了庄先生。 庄先生道:“还能有什么缘故?昔日老大人在江南为官,就算是再显赫,又同京里的这些人家有什么瓜葛?这自古以来,只有外官拉拢京官的,哪里有京官拉拢外官的?加上京官清贫,应付京城这边的应酬已经是不容易,哪里还顾得上已经离京的昔日故交?老大人待人虽温煦,却是有傲骨之人,见对方断了往来,自是不会主动上门去应酬。一来二去,就断了交情也是有的。如今老大人进京,曹家这是要在京城生根了,你们父子又都显赫,那些人自然又从新往来。” 世之常情罢了,曹颙听了,一笑了之。 这个现交先用的人情,不过是面子上过得去罢了,还是等父亲来后再说。 转眼,到了十一月二十三。 在当日的朝廷邸报上,曹颙看到一则消息,“裁山东东兖道缺,其所属州县事务、统归兖州、东昌、两府管理”。 之前关于“裁山东东兖道缺”的消息,曹颙便听说过,当时还以为既是地方行政区域变动,不得个两三年的,没想到朝廷这边动手却快。 曹颙在山东为官的日子,正经八百算起来,不过一年多,但是外任到底同京中不同。 如今回想起来,那边的日子过得却是真正省心,需要应付的官场倾轧也比京城少得多。 忙完案牍上的公文,曹颙起身伸了伸腰,掏出怀表来看了看,还不到未时。他嫌屋子里憋闷,挑了帘子出去,抬头看看天色。 许是阴天的缘故,外头看着倒是有些暗,看来这两天,要有大雪了。 曹颙不由地皱眉,要是下雪阻了行程,父母他们就要在路上耽搁了,这没几天就进腊月,怪遭罪的。 早知如此,实应该劝他们明年开春再进京。 唐执玉刚好抱了沓公文过来寻曹颙,见他面带忧色地仰头看天色,也站在旁边看了几眼,笑着说道:“大人不必担心,这种云薄,就算有雪,也是小雪,会早日见晴的。” “如此大善。”曹颙点点头,道:“家父家母毕竟上了年岁,这一路北上,千里迢迢,心里实是有些放心不下。” “这还没进腊月,多少还好些。怕是唐大人那边,要腊月才能回京了。”唐执玉道。 “是啊,这些年他也没出过外差,惯在京里养富贵的,这回回来,还不晓得要怎么叫苦。”曹颙笑着说道。 曹颙看到唐执玉手中的公文,正要招呼他进屋子,就见小满疾步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道:“大爷,小的父亲使人送信儿来了,老爷已经离京百里,明儿便能到通州!” 饶是曹颙平素沉稳,眼下也不禁露出欢喜模样,握着拳头,心中甚是激动。 “恭喜大人,父子团圆在即!”唐执玉在旁听了,也替曹颙欢喜。 欢喜是欢喜,曹颙瞅了瞅唐执玉手中的公文,也不愿因私废公。 他思量了一回,对小满吩咐道:“速速回府里,将这消息告诉给大奶奶。就说我先料理了衙门的公事,一会儿直接出城往通州去……”说到这里,顿了顿,道:“让大奶奶也预备吧,准备个暖和宽敞的马车,就说我带她同去。” 虽说没到腊月,但是天气已经不暖和了,所以曹颙原打算自己出迎的。但是想着初瑜念叨了好些日子,一直说要与他同往,曹颙便改了主意。 除了想在公公婆婆面前留个好印象外,初瑜心里也惦记着儿子天佑。 对于一个母亲来说,能早一天见到自己的儿子,就算坐车奔波几十里也不当什么。 唐执玉还想着是不是劝曹颙先回去,毕竟眼前没有要紧的公文,曹颙已经从伸手从他怀里将那些接过去,道:“一会儿就好,明天衙门里,却是要多劳烦唐大人了!” 虽说心急,但是曹颙也不敢马虎,毕竟是需要签字盖章的。 差不多用了小半个时辰,才处理妥当,曹颙已经是坐不住,同唐执玉打了招呼,先出了衙门。 刚出西单牌楼,就见自家的马车过来,曹颙的脸上笑意渐盛…… 第四百六十七章 团聚(中) 第四百六十七章团聚(中) 父慈子孝固然是人间乐事,但是这世上如意者能有几人? 即便是贵为君王,在年迈之际,也不过是个多疑老人罢了。 古长川地方,圣驾行在。 御帐中,看着笼中那两只奄奄一息的海东青,康熙的脸色黑得怕人,握住御座的手青筋蹦出。 帐子众人皆变了脸色,那奉命来敬献海东青来的太监冯遣朝原是跪着,不敢抬头仰视,半晌没听到动静,才用眼角瞟了一眼。 只一眼,冯遣朝唬得魂飞魄散,瘫倒在地。 怎会如此,明明是主子新得的两只海东青,欢实得不行的,特意遣自己送来的,为何会成了这个模样? 他是八阿哥身边的近侍,奉主子之命,专程到御前请安。 前几日是良妃娘娘的二周年祭,八阿哥往皇陵拜祭生母。拜祭完毕,原本应赶赴圣驾行在随扈的,但是因哀思过度引了旧疾。 八阿哥没有往行在来,而是在汤泉等候回京。因新得了两架海东青,想着孝敬皇父,便遣了太监一名、亲随一人带着海东青到御前请安。 御帐里,气氛阴沉,使得人喘不上气来。 十六阿哥站在十五阿哥身后,看着御座上的皇父,心里也是“扑通”、“扑通”的。什么也不用说,自己那位往日素有贤名的八哥怕是要这么完了。 自打入冬以来,皇父的身子便不大好,已经有了手抖之症。在接见群臣同百官时,皇父将左手藏于衣袖,因此要是不仔细的话,外人也发现不了。 如今,皇父心里最忌讳的就是“老”字、“死”字吧? 雄鹰已经老迈,他的儿子们却渐渐羽翼颇丰,怎能不使得他心生戒备? 不只十六阿哥胆颤心寒,连带着御帐里的几位内大臣也都觉得后背冒冷汗。 那冯遣算得上是八阿哥身边的得用内侍,也颇见过几分世面。虽说刚才唬得不行,可现下他心里也明白,主子这是叫人给暗算了。 不晓得是哪个,竟然这般歹毒的心计。 如今却没有功夫寻思这些,他看了那海东青一眼,刚想要为主子辩解两句,就听到上首传来一声冷笑。 “哈,哈,哈!”康熙怒极而笑,指了指那堆萎在笼子里的海东青,道:“这是谓朕年近老迈、时日无多矣!他这是仗着自己曾为人保举,没人敢相争么?真是稀奇,天下间竟然有这样不孝不义之人!” 说到最后,已经是咬牙切齿,怒气滔天。 内大臣鄂伦岱、阿灵阿两个都是“八爷党”的铁杆,一心盼着拥立之功。 虽说自康熙五十一年“二废太子”后,八阿哥的日子也不好过,但是其势力仍是诸皇子阿哥中的翘楚。 如今,为了这两只海东青,父子之间要是有了嫌隙的话,那八阿哥往后的前景可不光明。 鄂伦岱乃佟国纲长子,如今袭了父祖的爵位,为一等公。他是康熙的亲表弟,性子又向来不拘小节。 仗着身份不同寻常,鄂伦岱出列一步,道:“万岁爷……” 康熙扫了一眼,喝道:“君忧臣劳,君辱臣死,傅尔丹何在?” 傅尔丹原站在鄂伦岱同阿灵阿身后,闻言侧身出列,跪在御前,道:“奴才在此,恭候圣命!” 康熙的视线从帐内众人脸上滑过,最后落到跪在那里瑟瑟发抖的冯遣朝身上,道:“胤禩与乱臣贼子等结成党羽,密行险奸。将这狗奴才拿了,严加拷问,朕倒是要看看他的党羽都有何人?” “嗻!”傅尔丹朗声应道,起身唤了两个侍卫,要将冯遣朝拖出去讯问。 “就是在这里审,打死不论。”康熙的声音越发阴冷。 饶是平素最为憨厚的十阿哥,此刻也熄了声响。为什么会送来两只这样的海东青?到底是因哀伤过去失了心神,还是遭了小人暗算…… 京城,永定门外。 曹家的马车已经出城,除了曹颙同初瑜外,前往通州出迎曹寅夫妇的还有曹硕。他得了音讯,也奉了母亲之命,跟着哥哥嫂子出来往迎接伯父伯母。 这马车一出城,速度就跑起来了。 从京城到通州将近四十里的路程,现下已经是未正(下午两点)。冬天天短,用不了两个时辰就天黑了,所以需要快马加鞭。 幸好这一路都是官道,甚是宽敞,加上已经是下午,进京的行人不多,马车也能跑起来。 初瑜穿着大毛氅衣,带着毛耳包,看着毛茸茸的。因出门赶得紧,身边只带了喜云一个侍候。 马车里预备了好几个手炉、脚炉,曹颙捧了个手炉,看着初瑜道:“天慧让紫晶带了,还是田氏带了?今晚瞅不着闺女,倒是有些想了。” “怕外头天冷,没敢使人往外抱,托紫晶姐姐留在院子里照看了!”初瑜见曹颙有些冷,伸出小手,摩挲了他的脸。 喜云坐在一旁,好似什么也没瞧见,只做低眉顺眼状。 幸好马车宽敞,就是坐五、六人也使得,要不然她真想出去跟男人家一样骑马去,省得在两个主子面前碍眼。 不过,只是想想罢了。外头有张义在,如今两人也算有了婚约,她怎么敢出去抛头露面?羞也羞死了。 “这么冰?今儿变天儿了,外头可冷,要不要叫三弟上车来?”初瑜一边帮曹颙摩挲着,一边带了几分忧心道。 曹颙迟疑了一下,听初瑜一说,他还真有些不放心。 毕竟,曹硕向来只是埋头读书,很少出屋子动弹,看着身子骨也不结实。 想当年曹寅病重,曹颙疾驰回江宁时,不过十六周岁,比现在的曹硕大半岁。跟着他回去的小满,才十四。 现下却不是感叹这个的时候,这个小兄弟小时候看着也是胖胖乎乎的,大了却不如小时候壮实。 接人虽说要紧,但是也不能将他折腾病了。 想到这里,曹颙挑了门帘,唤车夫靠边停了马车。 因要出城接人,所以魏黑与郑虎两个都来了,还有十来个长随护卫。众人原本在马车前后而行,见马车停了,也都停了下来。 曹颙探出头来,魏黑勒了马缰,侧身上前道:“公子,有吩咐?” 曹颙点点头,没看到曹硕在前面,道:“嗯,魏大哥,老三呢?他嫂子怕他冻着,要喊他上车来坐。” “三爷在后头!”魏黑应着,转过身去唤曹硕。 曹硕原是落后几个马身,如今已经到跟前了,听了哥哥的话,红着脸上前道:“谢过哥哥嫂子好意,只是不碍事,弟弟还是骑马吧!” 曹颙打量了他两眼,见他穿得还算暖和,点了点头,道:“骑马就骑马,只是帽子压紧些,仔细风吹了头疼。一会儿要是不想骑马了,就到车上来!” “是,大哥!”曹硕见他这般关切,心里也觉得暖乎乎的,对堂兄也打心里亲近几分。 时辰不早,路程还远,曹颙便没有再耽搁,吩咐人快马加鞭往通州去。 不过行了半个时辰,曹颙也后悔了,为何要上来做马车?委实是太颠簸了些。 见初瑜脸色泛白,曹颙扶着她的肩,寻思要不要使人慢些。 初瑜看出他心思,道:“额驸,我没事儿,还是快些赶路是正经。今天没日头,天黑得要早,咱们别耽搁了!” 这个时候,是没法子赶夜路的,路况不用说了,也不安全。 为了能天黑前到通州,只有咬牙忍着这颠簸之苦了。 四十里的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到了酉初二刻(下午五点半),天色暗黑时,曹颙他们终于到达了通州驿站。 不仅初瑜被颠得变了颜色,就是曹颙也觉得有些脚软,到了驿站后,赶紧下马车。 驿丞已经迎了出来,听说是位从三品的京官,心里也奇怪,并没见上面的公文。 曹颙这边,也没有公文,这次纯粹为了私事罢了。没有进城,是因天黑了,也因着这边接曹寅他们便利。 那个驿丞虽说头一遭见曹颙,但却是晓得江南曹家大名。 听说这位小曹大人是为了迎接老曹大人,自然也没什么废话,使人去预备上房。 按例,官员住在驿站,无需支付食宿费用,都是按照品级,有固定的招待规格。 曹颙这次,却有些与例不合,毕竟不是赴任、出差什么的。 驿丞没有说什么,毕竟往来住宿的,不只是官身,就连那些大户人家的家奴出京,有时候也要住驿站的。 一个从三品的京堂官,还不能在驿站白吃白住一晚了? 曹颙入仕也有六、七年了,大便宜都不会去贪,怎么会占这点小便宜,落人口舌。因此,安顿好了,他便命张义往驿丞那边送了银子,算是众人的食宿费用。 待洗漱完毕,驿站这边也使人送来晚饭。 自天慧落地,日日在初瑜身边,这一天不在,初瑜心里还真有些放心不下。她跟曹颙同喜云念叨了好几遭,道是女儿吃奶了没有,睡觉了没有,云云。 见初瑜不是惦记儿子,就是惦记姑娘,连丈夫面前摆了白米饭都没有留意,曹颙心里不由有些吃味。 随即,曹颙暗自苦笑,自己实是无聊,孩子一般,怎么能吃儿子闺女的醋?难不成把自己当孩子比了? 用了晚饭,见初瑜面上露出乏色,曹颙便同初瑜收拾收拾,安置了。 虽说是家里带来的行李被卧,但是这屋子因年代久远的缘故,有一种木头的腐朽味儿,呛得初瑜一个劲儿地打喷嚏。 曹颙见初瑜喷嚏不停,还以为是白天冻着了,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直到初瑜说是木头味儿的缘故,方才放下心来。 驿站里的火炕烧得滚热,既是睡不着,那夫妻两个少不得又亲热一番,闹得劳乏了,才沉沉睡去…… 同样是在驿站里,伊都立却越来越精神,听着身下女子“啊啊呀呀”的声音,他只觉得浑身一哆嗦,收不住,气喘吁吁地趴在那女子的肚皮上。 他身下那女子身子一动不动,半晌方“嘤嘤”地哭出声来。 伊都立因她初次被开苞,也带着几分怜惜,伸手将她的眼泪拭去,软言道:“哭什么,跟着爷,你不喜欢?” 好一会儿,才听那女子小声说道:“疼!” 帐子外的灯没熄,伊都立微微探起身子,望了望身子下的美人,见她梨花带雨的模样,甚是招人稀罕,不禁低头轻啄了一口,道:“傻丫头,就头一遭疼,往后就舒坦了。以后,爷要使你离不开爷,你才晓得爷得好。” 那女子不过十四、五的年纪,头发散落在褥子上,露出半截藕臂,看着伊都立,眼中仍是带着几分惶恐不安之色。 伊都立见她如此,微微皱眉,道:“难道跟了爷吃香的、喝辣的,不比被你老子卖到花街强?也就是遇到爷是心软的,见不得你哭成那样儿,才买了你来……” 第四百六十八章 团聚(下) 第四百六十八章团聚(下) 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天上飘起雪花来,等到曹颙同初瑜次日起来,外面已经是银装素裹。 地上的积雪能没脚面,曹颙站在门口,看着这雪梨花乱舞似的洒下,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算算行程,再过半日,父母他们就能到通州了。 这场雪下得正好,天气也不似昨天那般干冷了,西北风也渐歇,看着甚是宁静祥和。 初瑜在屋子里洗漱完毕,不见曹颙,挑帘子出来,见他站在门口看雪景,也站到他旁边,脸上是轻轻柔柔地欢喜。 难得见她如此开怀的样子,曹颙拉了妻子的手,什么话也没有说,夫妻两个站在廊下许久。 直待喜云布置好早餐,出来请他们进去,两人才一并转身,进了屋子。 用了早饭,曹颙便有些坐不住了,同初瑜说,想要骑马出迎。 这次,初瑜却是开口劝阻,道:“额驸,外头正下雪呢,路上耽搁说话,要是着凉了、风吹了,反而不美,毕竟他们老的老、小的小的。” 曹颙想想也是,就按耐下来,在驿站这边苦等。 隔几分钟,他就要掏出怀表来瞧瞧,真真是晓得了什么是“度日如年”。 说是他这血肉之躯的天伦之情也好,还是他这穿越的灵魂在异乡的慰藉也罢,曹寅夫妇对他来说,是特殊的存在。 好像是水之源、木之根一样,能够使得他心里得到安静。 到了中午,雪止了,天色渐渐放晴。 连带着初瑜,都有些坐立不安,已经使人在驿站那边预备了酒菜同驱寒的参汤。 没过一刻钟,都要使人出去张望张望,就盼着曹寅他们早点到达。 这边驿站里,原也住着几个出京、进京的官员,听说有太仆寺的堂官在此,少不得也来拜访一遭。 多是曹颙不认识的,温言应酬几句,也就散了。 过了未时,曹颙终于盼来了消息,曹家的车队已经在一里外了。 曹颙听了,立时起身,同初瑜往驿站门口迎接。曹硕得了消息,已经在这边等了。 已经能影影绰绰地看到队伍,听到马蹄声响,曹颙往前几步,看着渐行渐近的人群,心里说不出的欢喜。 前面的人群中,快马出来一人,到曹颙身边翻身下马,屈膝半跪道:“小的给大爷请安,老爷、太太将到了……” 正是数年未见的吴盛,他还是当年曹荃去世后,往江宁当差的,如今已经两年半了。 曹颙微微俯下身,拉了他的胳膊起来,道:“听说太太做主,给你娶了媳妇,我还要向你道贺。” 吴盛仰起头,看着曹颙,道:“大爷,小的无时无刻不盼着回京,想要在大爷身边当差。” 曹颙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往后就好了,你哥哥月初添了个小子,你当叔叔了!”说着,看着那渐近的队伍,心里却是有些纳罕。 因冬日北上,水路不通,所以这次曹家搬家,只是人口同细软,一些笨重家伙事要明年开春水路运来。 不过,眼前这放眼望去,车队漫长,随从众多,就是骑马相从之人也有百余人。 吴盛给曹颙身后的曹硕同初瑜请过安后,见曹颙疑惑,在旁道:“大爷,前日在驿站碰到浙江巡抚王大人及其家眷,这两日两家人便一道赶路。” 他口中所说的的浙江巡抚王大人,全名叫王度昭,进士出身,巡抚浙江多年。 根据前些日子的邸报上来看,他这次进京任工部右侍郎。他同江苏巡抚张伯行一样,都是科班出身,在士林中广有名誉。 曹颙看着越来越近的队伍,侧过头看看初瑜,只见初瑜的视线已经落在车队中。 驿丞得了消息,也躬身疾步出来迎接。 骑马在前头开路的,是曹方同一个不认识的白脸中年汉子。看到曹颙同初瑜在驿站门口等着,曹方勒了马缰,提前下来,上前执礼道:“大爷,大奶奶,老爷、太太到了!”说着,指了指队伍前的第一辆马车,道:“老爷就在那辆马车”又指了后边的一辆:“太太同小爷在那辆!” 曹颙点了点头,已经同初瑜、曹硕快步往前。 车队已经在驿站门口停了,曹颙同初瑜先在曹寅的车旁站了。曹寅已经挑了车帘,露出半张脸来,看了曹颙他们,带着几分嗔怪道:“早交代了不让你们出来,这大冷的天,何必折腾。” 嗔怪归嗔怪,但是他眼中的欢喜却是藏不住的。 曹颙看着他花白的头发,额上的皱纹,佝偻的身子,只觉得眼圈发烫,进前两步,道:“父亲,儿子扶您下车!” 曹寅原还想嗔他一句,难道自己老了不成,还要儿子搀扶? 但是在媳妇面前,不愿给儿子没脸,因此他便伸手扶了曹颙的胳膊下车。曹硕在旁见了,忙上前,在另外一侧搀了曹寅。 从去年三月末至今,不过一年半的光景,却像是隔了些许年似的。 看着曹寅瘦骨嶙峋的手背爬满了老人斑,曹颙脑海中出现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中年人。 这一转眼,已经十几年过去了。 他从一个稚龄童子长成了大人,曹寅也由壮年成为了白发老翁。 曹寅下了马车站稳,看了看地上的积雪,又瞧了瞧初瑜,温煦地说道:“太太很是惦记你,快过去吧!” 初瑜眼圈已经红了,俯身应了,带着喜云往李氏的车前去。 曹颙看着父亲,心里有千万句话要问,刚想开口,就见曹寅的马车上又出来一人,正是曹頫。 曹頫身量偏高,已经是半大小伙子的模样。 他跳下马车,走到曹颙身边,俯身道:“大哥!”说着,又转身往曹硕这边儿道:“三哥!” 因他今年已经十三,正处于变声期,所以说话听起来有些暗哑。 曹颙打量了这个小兄弟两眼,每次父亲的家书上,是必提他的,习了什么功课,新读了什么诗文。 其中的宠溺之意昭然,使得曹颙也不禁有些吃味儿。 想着自己不能在父母身边,有这个伶俐的堂弟在二老面前,使得二老晚景热闹些,曹颙的心里就能平复了。 “长大了!”曹颙笑着点点头,道:“老听你大伯在信中提你,二婶也见天的念叨,总算是阖家团圆。” 曹颙给曹寅请完安,也惦记李氏那边,转头望去。 女眷马车要进驿站,在房门口停,所以初瑜已经上了李氏的马车。 这会儿功夫,王家的马车也到了。 曹寅带着子侄近前,寒暄了两句,而后才进了驿站。 虽说没有大物件。但是细软人口加起来,曹家也用了十来辆马车。 曹方同吴盛两个,指挥着众人将马车上的东西封好,安排人看了。 江宁府里的大管家是曹方的哥哥曹元,这次却是不得见,曹颙问曹方道:“大管家同老管家都没见,老管家这是想要在南边养老?” 曹方垂手回道:“小的父亲盼着回京呢,原是要跟着老爷太太一道来的。只是到底上了年岁,又是时冬腊月,被老爷劝下,让他转年开春跟着那边的家私一道过来。” 原来如此,那曹元是留在江宁,等着明年春押解剩下的家私进京了。 曹颙问过曹方,刚想随同父亲进屋子,就见下马的随从中走出一人来,穿着青布衣裳,头上戴着斗笠,往他这边过来。 因看不清容貌,曹颙也不晓得他是哪个,只是同其他人相比,这人身上的打扮有些眼熟。 曹寅见儿子止步不前,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见来人,笑着拍了拍脑门,道:“瞧我这记性,还忘了有位雅客。” 这“雅”从何来,曹颙犹自想着,那人已经走到近前,伸手去了斗笠,露出点了戒疤的光头。 看着来人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曹颙不禁讶然出声,道:“智然!” 不是智然,还能是哪个?他笑吟吟合十,俯首道:“阿弥陀佛,曹施主别来无恙?” 真真是不胜欢喜,说起在江宁的少年之交,除了宁春、永庆同马俊外,就是这个与曹颙同龄的智然小和尚了。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康熙四十九年春智然正式受戒之时,算起来已经四、五年不得见。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曹颙的心中也添了几分欢喜,开口问道:“你怎么出来了?不是说你师伯要传你衣钵,让你继任清凉寺主持么?” 这站在院子里,却是不是说话的时候。 智然看了眼旁边站着的曹寅等人,笑着对曹颙道:“说来话长,还是请曹老施主等人先进了屋子吧,稍后小僧再说与曹施主。”说着,请曹寅等人先进屋子。 曹寅见他要避女眷,摆摆手道:“小和尚,你是方外人,不论这些的,还是一道进来,一会儿好说话。” 智然见曹寅如此说,便合十应了,随着曹家众人进了屋子。 这边是先前已经使人预备好的屋子,早已烧足了火炕,一进屋子,就觉得热乎不少。 李氏已经先进来,站在炕前,看着跟着丈夫进来的儿子,眼泪已经是止不住。 曹颙见她泪眼婆娑,满目慈爱,心里也是酸涩,上前大礼相见:“母亲……儿给母亲请安了……” 见曹颙跪在眼跟前,李氏哪里忍得住,也顾不得媳妇侄子在侧,上前伸出手去,将儿子的头揽在怀里,哽咽着说道:“老天有眼,我总算是盼到了这一天……”说到最后,已经是哭泣出声。 初瑜站在一边,手中牵着天佑,见婆母如此,眼睛也湿了,忙侧过身子,想要拭泪。目光所及,刚好瞧见曹硕兄弟旁边跟着个年轻和尚。 初瑜不由一愣,刚想着不晓得是何人,竟然直接进内堂,却又觉得有些不对。 这和尚看起来,怎么有几分面善,眉目之间甚是让人觉得熟稔? 初瑜心里虽说觉得怪异,但是也不好当众盯着个年轻和尚使劲看,便扭头看婆母同丈夫。 曹颙被李氏揽进怀里,听到李氏的饮泣声,面上也有几分动容。 虽说自幼同李氏相处的功夫不长,但是曹颙却能深深地感觉到她毫不保留的母爱。在她心中,丈夫同儿女就是她的天一般,其中对儿子的牵挂最深。 天佑原在初瑜手中,还带着几分拘谨,站在旁边老老实实的。见李氏如此难过,他却是受不了了,挣开母亲的手,往前跑了两步,攥了李氏的衣襟,带着哭腔道:“祖母……” 听了孙儿的叫唤,李氏才醒过神来,放开儿子,擦了擦眼泪,低头对天佑道:“还不快叫人,这是你父亲!” 说也奇怪,方才见初瑜时,天佑乖乖地听了祖母的吩咐喊人;现下见到曹颙,他却攥了李氏的衣襟,不肯上前。 李氏低下头,往前推天佑,哄道:“快去喊‘父亲’啊,你不是还念叨想要什么好玩儿的么?” 天佑咬了咬嘴唇,看了眼曹颙,又看了眼李氏,小脸堆着一团,小声道:“害祖母哭了,坏人……” 第四百六十九章 天伦(上) 第四百六十九章天伦(上) 天佑被祖父、祖母带出京时,不过六、七个月,还是襁褓中的婴儿,如今再次出现在曹颙面前,已经是满地跑了。 “父亲”也好,“爹爹”也罢,还没叫上,这“坏人”的名号却是要背负了。 曹颙不由地哭笑不得,蹲下身子,摸了摸天佑的头,道:“天佑!” 天佑被摸的发怔,半晌扬起头来,看着李氏,脸上有些小迷糊。李氏已经擦拭了眼泪,好生哄道:“这一路上,怎么教你的?快喊父亲。” 天佑听祖母说了,这才不情不愿地唤了一声:“父亲。” 到底是骨肉连心,曹颙听了,只觉得如天籁之音,眼前这个丁点儿大的小人儿,是他血脉的延续? 这倒不是他偏心,忘了家里的恒生同天慧两个。 而是天慧是女儿,是用来疼惜的,而不是用来殷殷期盼的。恒生身世坎坷,曹颙对其,也是怜惜照拂要多些。 对于天佑,则有些自己生命延续的感觉了。 心中,竟然自然而然地生出一种望子成龙之心。就仿佛中国传统的父亲,对儿子道,我这辈子不行了,你要好生有出息。 心里想着,曹颙便伸出手去,想要将儿子拉过来抱抱。 天佑避闪得到快,小身子一扭,泥鳅似的,跑到初瑜身边,稚声道:“母亲。” 曹颙站在远处,神情不由僵硬。 这小子够挑剔,同样的父母,同样是今天见面,这还有亲有疏? 曹硕原在曹寅身后,见他们相见完毕,上前几步,到李氏面前躬身道:“侄儿给伯娘请安!” “硕哥儿,你母亲可还好?这是将娶媳妇了,可见是大了,你母亲盼这一天可是盼了好一阵子了。”李氏的脸上多了些笑意,说道。 曹硕才十六,有些臊得慌,低着头应道:“母亲还好,在家里念叨大伯、伯娘多日。” 李氏点点头,道:“我也念叨她,万幸这就要再一块儿了……” 等曹寅同李氏洗漱完毕,换了衣裳,驿站这边的酒菜已经摆上。 曹颙已经拉了智然在一边,问了他北上的缘故。 实是没什么原由,只是曹寅往清凉寺,同主持辞别出来,正遇到才打寺外回来的智然。曹寅因念着他同儿子的交情,待他也有几分亲近,说了即将北上之事。 智然早年曾随师傅到两淮游历,但是却从没上过京城。他自己也是晓得,要是继承了方丈师伯的位置,怕是往后想要离开江宁却是不容易。 念头一生,智然就觉得心头长草了似的,再也无法静下心来,只想北上京城,见见世面。于是,他便往住持室,请求慧空方丈允许了。 慧空方丈不是古板之人,对智然的请求也没有拒绝,只是告诫他京城繁华,不可迷失本心。 智然自小在清凉寺,对于这些清规戒律最是熟稔,自然是眼观鼻、鼻观心地在慧空面前从头到尾背诵了一遍。 慧空听了,也觉得满意,毕竟有个像这个聪慧地衣钵传人也不容易,便给曹寅去信儿,将智然托付给曹颙。 曹颙看着智然头点的戒疤,心里万分支持他出来见世面的。 这个小和尚,从小喜欢吃肉,心肠又软,十分有人情味儿,不晓得那慧空老和尚能看出他有悟性来? “京里好玩儿的地方多了去了,等天气暖和了,咱们一同去转转。”说到这里,曹颙想起少时往事,不由地生出几分童心来,问道:“小和尚,还记得后山的麻雀么?如今眼看见腊月,正是麻雀肥美的时候,想不想改日再抓一次试试。” 智然的眉毛挑了挑,道:“既是曹施主吩咐,那小僧自是恭敬不如从命,只是听说冬天的鹌鹑也好的,味道最是肥美,倒是也可一试。” 瞧着小和尚一本正经地、满脸慈悲地说这个,曹颙只觉得又回到少年时,看着小和尚不由地笑出声来。 小和尚被笑得莫名,看着曹颙,有些茫然未解。 看着小和尚古井无波的眼眸,曹颙心里不禁生出错觉,就好像眼前只是个满脸慈悲的得道高僧。 一时间,劝他还俗的话,曹颙无法说出口。 酒菜置办了两席,初瑜侍候李氏在里屋用,曹家父子叔侄同智然在外头。 曹硕性格稍显方正,见智然随同入席,还特意往席面上看了。见有几道素菜,他才松口气。 见到曹颙将一盘红烧羊肉送到智然眼前的位置,曹硕还当堂兄是粗心疏忽。 见到智然拿起筷子,落到那羊肉上,曹硕诧异不已,眼睛已经使劲看着那道菜了。莫非是用豆腐皮做的,看着像荤菜的素菜? 只是看着看像肉菜了,还带着羊肉的香味儿。 曹硕心里糊涂,也伸筷子,从那盘“红烧羊肉”夹出来一筷子,送到嘴里。 他险些惊掉下巴,这明明是真羊肉? 瞧着桌子上其他人都是见怪不怪的模样,曹硕心里不由直犯嘀咕。既是这肉是真羊肉,那难道这和尚是假的? 要不然的话,出家人怎么如此? 其实,早先时候,曹寅同曹頫瞧见智然不受清规,吃荤菜时,也是诧异的。 只是,曹寅不是古板守旧之人。 对于佛法典籍,这几年他多有涉及。佛法从西方传来,并没有清规戒律这些条条框框束缚,也没有出家人忌荤腥的旁证。 在中国传扬开后,佛家才渐渐地行成了各种形形色色的“清规戒律”。 因此,曹寅对于智然不忌荤腥的事儿,并不怎么当回事儿。 不是有句俗话说的好,叫“佛祖心中坐,酒肉肠中过”么,何必拘泥那些所谓的戒律。 旅途枯燥,曹寅同智然两个经常打禅论佛。 就是自负有几分才学的曹寅,在同智然打起机锋时,也总是需退避三舍。 智然论起经文来,寻常人真无法相比,却是有几分天赋。或许,这就是慧空方丈想要将衣钵传给智然的缘由。 曹頫打心里崇拜大伯曹寅,平素为人行事,也处处以伯父来要求自己。 智然的淡定,曹寅的洒脱,落在曹頫眼中,就是不拘小节的名士。因此,对于智然吃肉的事儿,他自然只有支持的。 里屋,摆的是炕桌。 李氏抱着天佑,在炕里坐了。初瑜站在地上,给婆婆同儿子布菜。 李氏见媳妇一直站着,道:“就咱们娘几个,还是坐下一块儿吃吧。”说到这里,仔细打量了初瑜几眼。 去年春天见时,初瑜的身子因生产的缘故,显得有些丰腴。如今,却是清减得不行,下巴尖尖的,显得人有几分孱弱, 想起孙女的眼疾,李氏心里亦是难过的不行。 做祖母的尚且如此,那做母亲的,心里更得多难受? 初瑜见婆婆叫坐了,便侧身在炕边坐了,抬起头看前面吃得香甜的天佑。 天佑正吃个鸡腿,察觉出初瑜看他,抬起头来,歪着小脑袋,试探似地问道:“母亲?” 虽说方才已经喊了,但是现下听到,初瑜仍有些感动,使劲地点了点头。她的心中,有几分感激,有几分伤怀、 感激老天爷,让天佑平平安安地长到现在。伤怀的时,不晓得女儿何事能像天佑这般欢实乱跳。 天佑见眼前这“母亲”面上渐渐地流出难受来,低头看了看碗中的鸡腿。 犹豫了好一会儿,天佑将自己盛了鸡腿的小碗推到初瑜面前,奶声奶气道:“母亲,鸡腿给你,你别哭鼻子了……” * 人间处处皆妄事,谁看假来谁看真。 通州驿站的父子相聚、母子重逢,固然是温馨,但是对于有些人来说,儿子无异于仇敌。 就算晓得他不会这般愚蠢,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又如何? 在想要削减八阿哥的势力之时,这“毙鹰事件”正是送来个好借口,康熙自然是要借题发挥。 这两年,康熙的身体明显不如以前,各种小毛病也渐多。在体力衰减的同时,他对皇子阿哥的防范日深。 历朝历代,在皇家这“子夺父位”的例子还少了? 温汤行宫里,八阿哥看着手中的信,晓得了敬献皇父的海东青出了变故之事。不知是因恐惧,还是因愤怒,他的身子不由地战栗,哆嗦着嘴唇,脸上没有半丝血色。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就算容不得他,也不能再等等么?为何在他生母去世两年的祭日,对他这个儿子发作,如此让地下之人怎生安心…… 第四百七十章 天伦(下) 第四百七十章天伦(下) 跸东庄地方,圣驾行在。 外头雪花飞舞,就听到西北风呼啸而过,声音带着几分凄厉。 御帐内,却温暖如春,使人直觉得热气扑面。 十六阿哥穿着大毛衣裳,站在十五阿哥身后,只觉得后背汗津津的、潮乎乎的,闷热难挡。 他低着头,心里胡思乱想着,看来宫里传出的皇父身子不舒坦是真的了,要不然怎么会如此畏寒? 圣驾年年冬天都出京的,御帐里的炭盆也好,每日用碳都好,都有固定的成例。 这穿着厚衣裳站一会儿,就使人受不住,这明显比每年热多了。 身上虽说发热,但是听到康熙的冷哼声,十六阿哥的心不由地有些发冷。 “胤禩,系辛者库贱妇所生。自幼心高阴险。听相面人张明德之言,遂大背臣道,觅人谋杀二阿哥,举国皆知。他杀害二阿哥,未必念及朕躬也。朕前患病。诸大臣保奏八阿哥。朕甚无奈,将不可册立之胤礽放出。数载之内,极其郁闷。”说道这里,康熙的音声越发阴冷。 接着,他又说起前几日的“毙鹰”事件,道:“自此朕与胤禩父子之恩绝矣。朕恐后日必有行同狗彘之阿哥,仰赖其恩,为之兴兵构难逼朕逊位而立胤禩。” 随着说话声,他的视线落到站在诸阿哥之前的十阿哥身上。 十阿哥只觉得浑身一激灵,先前想要为八阿哥辩白的话,一句也说不口,只是越发地低头。 他的手心,尽是汗。 前面那人,虽是他的阿玛,却也是他的君王。雷霆雨露,具是君恩,他怎么能不怕?要是这“君恩”施到他身上,那岂不是冤枉? 康熙微微地眯了眯眼,视线从十阿哥身上扫过,依此望向十二阿哥、十五阿哥、十六阿哥、十七阿哥,道:“特谕尔等,众阿哥俱当念朕慈恩,遵朕之上命,始合子臣之理。不然,朕日后临终时,必有将朕身置乾清宫,而尔等执刃争夺之事。胤禩因不得立为皇太子,恨朕切骨,他的党羽亦皆如此。二阿哥悖逆,屡失人心;胤禩则屡结人心,此人之险实百倍于二阿哥!” 诸位阿哥原本还都俯首听着,见康熙连生死忌讳都顾不得,越说越大声,已经是咬牙切齿,声嘶力竭,没人敢再站着,皆矮了身子跪倒。 康熙说完这番话,眉头不经意地皱了皱,脸上涨得通红,左胳膊已经忍不住战栗。 魏珠在旁见了,晓得万岁爷这是气极了,身子怕不大好,但是也不敢冒大不韪,这个时候吱声,只能暗自忧虑。 康熙缓缓地转过身子,背对着诸位阿哥,扶着御案,道:“尔等,可记下了?” “儿臣记下了!”诸位阿哥齐声道。 “哼!记下就好,朕还没聋没瞎,自是心里有数,尔等好自为知,跪安吧!”康熙沉声道。 诸位阿哥齐应声,起身躬腰退出御帐。 十二阿哥素来怕是非的,但是想着皇父这般厌弃八阿哥,还是忍不住低声叹了口气。 身为帝王之子,就算对那个位置心有期盼,也是寻常。 就是卑微如他,早年也曾做过春秋大梦,不过从不敢对人言罢了。 想着这些,十二阿哥突然觉得尴尬。好不容易得了次随扈的机会,却碰到这样的事儿,要是被人疑到自己身上,那岂不是冤枉? 心里有了顾忌,他连话也倦怠说了,忧心重重地冲几位阿哥拱拱手,低头自己去了 十阿哥的脸色则是木木的,他看了几位小阿哥一眼,眼神有些复杂,嘴角添了一丝冷笑,甩了甩袖子,也回自己帐子了。 这边,只剩下十五阿哥、十六阿哥同十七阿哥三个。 十五阿哥向来是淡淡的,十阿哥的木然也好,十二阿哥的忧心也好,都没有放在心上。 风雪渐大了,他紧了紧领口,打了个哆嗦,对十六阿哥同十七阿哥道:“赶紧回去歇着吧,仔细风吹了着凉!” 一时间,众人皆退场。 十六阿哥同十七阿哥对视一眼,心里却是无法平复,兄弟俩儿一道往十六阿哥的帐子去了。 皇父等这个机会,怕是许久了。看着八阿哥如此得朝臣拥戴,他心里如何能不介怀? 只是,皇父口口声声,让诸阿哥尊“子臣之道”,他的心里可还记得,这些皇子阿哥不仅是他的臣子,也是他的儿子么? 良妃娘娘虽说出身罪籍,但是也曾得到万千宠爱,如今人死灯灭,在皇父口中,就是“辛者库贱妇”了。 八阿哥出身虽比不得其他几位年长阿哥,但是母亲升了妃位,又是被惠妃娘娘养育,娶的妻子也是身份尊贵无比。 如今,堂堂的皇子阿哥,却是要打回原形,多年的苦熬都化为灰烬,还要被烙上“辛者库贱妇所出”的烙印。 难道,没有皇父的临幸,良妃娘娘能自己个儿生出孩子来? 十六阿哥心里实是郁闷,因他生母王嫔娘娘是汉人,来自江南,在那些满臣眼中,他的出身还比不得八阿哥。 早年还有传言,倒是他额娘是江南清倌人,李家送到皇父身边尝鲜的。 十七阿哥见十六阿哥不吭声,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十六哥,那两只海东青,真是八哥哀思过度,为良妃娘娘不平送来的么?” 良妃薨时,正是“二废太子“后不久,所以当初丧礼匆匆而就,康熙那边也没有谥号下来。 十六阿哥瞧了十七阿哥一眼,道:“这个说辞,你信么?他打小就是隐忍之人,这些年惦记那个位置都惦记得要魔怔了,怎么敢自己断了自己个儿后路?他使人送海东青,是为了巴结皇父,哪里是为了找死?” 虽说对于八阿哥,十七阿哥心中始终带着愤恨,但是想着皇父说得那些恶毒的言辞,也多少生出些许物伤己类之感。 不过,现下可不是感慨的时候。 那海东青既不是八阿哥使人送来时就垂死的,那这是意外,还是有人动了手脚? 能这般阴八阿哥的,会是哪个? 这般不显山不露水的背后捅刀子,实在是骇人,总要心里有个底,躲得远远得才好。 想到这点的,不只是十七阿哥,还有十六阿哥。 他突然想起曹颙曾隐晦的同他说起,十四阿哥并不是铁杆的“八爷党”,怕是有积蓄实力,取而代之之心。 想到胞兄十五阿哥同十四阿哥素来亲近,十六阿哥不由地手足冰凉。 这个时候,他倒宁愿皇父借题发挥,将怒火撒到八阿哥身上了;要不然仔细追查起来,万一同哥哥惹上什么干系,那岂不是滔天大祸? 想到这些,十六阿哥止了脚步,对十七阿哥摆摆手,道:“十七弟先回去,我想起还有事儿问十五哥,先往他那边走一遭……” * 京城,西单牌楼。 打太仆寺衙门出来,小满送上来大毛披风,曹颙抬头看了看天色,雪势渐大了。 虽说天气阴沉,曹颙的心情却是格外好。 父母同儿子已经到京三日,如今在衙门中,真是生出归心似箭之感。 “家”,是个多热乎的词儿。 虽说也是回家,家里也有老婆孩子热炕头,但因是父母所在之地,这个“家”的分量又重了几成。 更不要说,家里还有那肉乎乎、彪乎乎的大儿子。 这两天,没事搂过儿子,使劲悠两下,已经成为曹颙的乐趣之事。 天佑初还怕他,一被拉过来,就是裂嘴,要寻祖父、祖母做主的。等被他“蹂躏”了几遭,小家伙也喜欢上这个游戏,对曹颙的态度也亲近几分,不如先前那般疏远。 时下,世人都讲究“克己复礼”,自有规定的父子相处之道。 这“抱孙不抱子”,是旗人的规矩。因此,曹寅对于曹颙整日逗弄天佑,就有些看不过眼,想要要训斥两句,又体恤他们父子久别重逢。 他只好私下跟李氏唠叨了两句,李氏原还担心因分开久了,孙子同儿子、媳妇不亲近,巴不得见他们父子亲热。 少不得她又劝曹寅两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左右儿子向来懂事,不需要他们做父母的操心。 就算待天佑亲近些,也不过是使得父子之情更亲些,又不是伤天害理之事。 有些话,李氏只能在心里腹诽,没有说出来。那就是早年添了曹顺时,曹寅对幼子的宠溺,也曾亚于如今的曹颙。 除了孙子天佑、孙女天慧,对于干孙儿恒生,李氏也很是稀罕。 看着这壮壮实实的小牛犊子样,并不比天佑小多少,小哥俩儿倒是一个伴儿,省得天佑兄弟一个单。 说也奇怪,恒生虽说平素皮实得不行,没有半刻安分的时候,但是在李氏屋子里时,却很是乖巧老实。规规矩矩地坐在李氏身边,露着笑脸,不吵不闹的,给什么吃什么。 这样一来,李氏越发喜欢。 这几个孩子,加上田氏那边的左成、左住兄弟,加上庄先生院子里的妞妞,每次来请安,就是一堆小脑袋。 李氏这边,却只有高兴地,对曹寅念叨了好几次,孩子多,这是人丁兴旺之相。 不说李氏如何含饴弄孙,就说曹颙匆匆打衙门出来,将要到府门口,便见前面慢悠悠地走着两人。 这两人都裹着厚厚的毛斗篷,头上戴着风帽,在雪中也是信步悠然的模样。 曹颙认出其中一个是庄先生,那自不必说,在他身边高了半头的,就是小和尚智然了。 虽说僧俗有别,但是智然同曹颙两个都不是客套做作之人。 曹颙直接使人在前院收拾了个小院子,给智然做静室,请他落脚。 智然也直接领受了,没有寻思要找个寺庙挂单住着的意思。 曹颙要往衙门当差,曹寅初回京城,忙不往的人情应酬。 因智然来京城时为见见繁华世面的,所以曹颙就将他托付了个庄先生。 两人一老一少,都是豁达之人,倒是有几分投契。 听说,这两天庄先生就带着智然往前门听戏,看两人身上的落雪,这是打前门步行回来。 曹颙翻身下马,将马缰交给小满,自己往庄先生身边去了,笑着问道:“今天听了什么戏码?” “今儿是庆和班《救风尘》的开场儿,明天倒是热闹,是《单刀会》!”庄先生笑呵呵地回到。 智然侧过头看曹颙,脸上也带着笑模样。 智然身量同曹颙差不都,初到京城,也没有太厚的御寒衣裳,因此曹颙便请初瑜寻了几套他还没有上身的新衣裳,送去给他穿。 风帽遮住了他的光头,加上身上的素缎袍子,映衬下来,真是个翩翩公子哥儿。 曹颙见了,心里想着,是不是该寻个由子,好生劝劝智然。 他原来受戒,只是为报师傅十数载养育之恩。 如今他师傅已经圆寂多年,他自己个儿也渐大了,到底是继续在佛门,还是回到尘世,也当好生思量思量…… 第四百七十一章 浮躁 第四百七十一章浮躁 安定门内,雍亲王府,书房。 四阿哥看着手中的信,脸上阴晴不定,手腕微微有些发抖。 戴锦在旁见了,心中带着几分诧异,这是随扈的十七阿哥使人送来的,莫非圣驾行在有什么变故? 想到这里,戴锦的心里“砰砰”地跳了起来。 通过粘杆处所知的消息,圣驾龙体自打入冬后便不太爽利。 虽说历朝历代,过甲子的帝王不乏其人,但是在位五十余年的能有几人? 四阿哥已经看完信,说不出是欢喜,还是难过,重重地叹了口气,将信件随手递给戴锦,道:“你看看吧!” 戴锦躬身双手接过,迅速扫过,越看眼睛越大,最后脸上已经是止不住的欢喜。 这是十七阿哥的请安信,前面不过是问安见礼什么的,最后两句却提到八阿哥使人送“毙鹰”、引得龙颜震怒之事。 “恭喜四爷,八阿哥这下算彻底失了圣心,想要翻身,委实太难。”戴锦捻了捻胡子,带着几分窃喜说道。 四阿哥的神色却欢喜不起来,眉头微皱,眼神深邃。 八阿哥倒霉,固然值得高兴,但是想着待皇子防范心越来越重的皇帝,四阿哥如何能欢喜? 就是戴锦,想到此处,也有些沉重。 思量了一遭,戴锦道:“四爷,这眼看就是腊月初一,然后是腊八,除了部里的差事,是不是也打发做两场法事?” 四阿哥点了点头,眉头渐渐舒展开,转了转手腕上的串珠,道:“听说曹家来了个和尚?” 戴锦道:“小的已经使人打探了,法号上智下然,同曹孚若同年,据说是曹孚若的少年之交,在江宁清凉寺受戒出家。” “清凉寺?”四阿哥闻言,觉得有些耳熟,好像曹颙每年使人送来的香就是这家寺院所制。 想到这处,四阿哥不由觉得有些遗憾。 如今,既是八阿哥失了圣心,那他这边只能越发谨言慎行。 要是曹寅没在京城还好,曹家并不如眼下惹眼,还能请那位智然和尚来府里讲讲禅,如今却是要避讳了。 这时,就听门外有太监道:“爷,福晋使奴婢来请示爷,道是晚饭摆在哪儿,还在西院么?” 因府中较受宠的侧福晋年氏有了身孕,四阿哥这些日子多在年氏所在的西院用饭,所以福晋这样问。 四阿哥想起一事儿,正是要同福晋交代,便道:“摆福晋屋子,我稍后便过去,让福晋传饭吧!” “嗻!”那太监应声退下。 四阿哥站起身来,背着手左右走了两步,方站定了身子,道:“照你看,八阿哥这事儿,得利的是哪个?难道是老三使人动得手脚?” “三阿哥?”戴锦有些迟疑,道:“三阿哥那边虽说有些门人,多是士林众人,死读书的腐儒罢了。要是三阿哥能借势,弄出这样的手段,那却也有几分可怕。八阿哥既是使人往御前,用得必定都是心腹之人。对于这贡品海东青,自是上心,怎么会轻易出了纰漏?还不晓得其中有多少不能见人的阴谋手段。” 四阿哥闻言,不由皱眉,道:“不是老三,难道还是我不成?”说到这里,想着自己要背负这个嫌疑,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四爷向来潜心佛事,只知勤勉办差,哪里会有这般鬼蜮魍魉的手段?四爷且放心,别说万岁爷是想要借题发挥,无需多查;就算是顺藤摸瓜,一路查下来,也不干京中四爷之事。”戴锦道。 四阿哥总觉得有些不对,但是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 就好像冥冥中有曾迷雾,使得这件事扑朔迷离,无法探查根本。 八阿哥自己不可能送“毙鹰”,那海东青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的问题?圣驾行在?途中? 其中牵扯进来的,是八阿哥的宿敌,还是……还是皇阿玛…… 想到后一种可能,四阿哥只觉得心中惊涛骇浪似的,扶着书桌半晌说不出话来。 见四阿哥缄默不语,脸上突然惨白,戴锦心里唬了一跳,小心翼翼地问道:“四爷?” 四阿哥醒过神来,摆了摆手,道:“给年羹尧拟信,就说年礼已经到了,那些蜀笺不错,蜀绣、蜀锦福晋也喜欢。年氏如今待产,再过几个月,他便做舅舅了!” 戴锦一一记在心上,俯身应着。 四阿哥揉了揉额头,道:“饭时了,我往福晋院子去,你也下去用饭去吧。”说完,大踏步出了书房。 戴锦同四阿哥一道出来,目送四阿哥的身影远去,才回自己的院子。 他的脚步,不由地轻快起来。 读书人,谁没有点儿志向,“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是几多读书人的理想。 如今,四阿哥虽说实力不显,但是距离储位却又更近一步。 内院,正房。 四福晋那拉氏已经使人摆好了饭桌,等着四阿哥回来。 四阿哥一进屋子,便闻到饭香扑鼻,不由地往炕桌子上望去。 因有四川新到的年货,所以除了平日常吃的,还添了好几道菜,有羊肉粉丝锅子,老醋花生米,叙府陈年糟蛋,榨菜肉丝等等。 四福晋亲自投了毛巾,请四阿哥擦手。 四阿哥擦了擦手后,去了鞋子,盘腿在炕上坐了。 那拉氏侧坐在对面相陪,用帕子托了筷子同调羹送过去。 早饭用得早,四阿哥还真有些觉得饿了。 他拿了调羹,从锅子里盛了两口热汤,放在汤碗中,待稍凉些了,饮了一口,直觉得热乎乎的,很是熨帖。 再看那锅子,粉丝在热汤中翻滚,碧绿透明,看着就觉得很是劲道,同寻常所见不同。他指了指,问道:“这是年羹尧送来的?” 那拉氏笑道:“正是呢,刚才我尝了一口,不比内务府那边分下来的差,往后爷想要吃素斋时,也能拿它添菜!” 四阿哥点点头,拿筷子夹了一口,送到嘴里。 因自幼宫里养成的规矩,都是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所以夫妻两个默默地吃完。 直到撂下筷子,漱了口,四阿哥才又开口道:“傅鼐过些日子嫁外甥女儿,礼物预备了么?” 四福晋站起身,打发丫鬟们撤了膳桌。 听了四阿哥的话,四福晋笑道:“爷先前不是吩咐过一遭么?已经预备下了,多是首饰料子这些物什,做添箱之用。傅鼐是咱们府的旧人,在爷身边当差的时日就久,就预备了这些实在东西。他们家也没有其他女孩儿,左右就这一回。除了首饰料子,还有一套银器,银炉、银鼎、银盾、银瓶,虽说并不奢华,但胜在是内造的,样式精巧,外面并不得见;四套磁器,都是“粉彩”的,没选“青花”,“青花”太素,与喜事不搭,图案也选的“牡丹富贵”、“麒麟送子”这些;剩下的,就是零碎的,两方端砚、两匣子“龙凤笔”、几匣松烟墨什么的。” 这些都是小物什,看着不招摇,但是添妆却是得用的。 四阿哥听了,也觉得满意,点了点头,将此事搁下不提。 这边的夫妻两个说着贺礼,平郡王府中纳尔苏同曹佳氏两个用完饭,也说着贺仪。 虽说是隔房的堂兄弟,但是这边预备的大婚之礼也不好太轻了。兄弟两个都是嫡子,倒也没什么可分出轻重的,都是一式两份。 这两份礼下来,却也是七、八百两银子。 这眼看进腊月,办喜事的人家多了去了,除了自家,这个贝勒府,那个国公府的,哪家走礼都不能落下。 曹佳氏看着礼单,对纳尔苏道:“要不外头都说‘年关难过’,这可不是正是?哪年腊月正月的各种走礼同往宫里的孝敬,加起来不得万八千两的?幸好咱们还有几处庄子,还有些进项能贴补贴补,要不单单靠爷的俸禄,这一年下来的窟窿就大了去了!” 讷尔苏原本盘腿坐在炕上发呆,听了妻子的话,拄着下巴颏,挑了挑眉毛道:“福晋,要是咱们府能升一升,是不是日子就能宽敞些、舒心些?” 曹佳氏听了,不禁失笑,道:“瞧爷说的,爷这是祖宗传下的爵位,又不是朝廷里的官儿,还能升一升?” “和硕亲王啊!”讷尔苏道:“要是再升一升,我就是和硕亲王,福晋就是和硕亲王福晋。到时候,就算福晋进宫,能使福晋俯身下拜的,也没有几位了!” 曹佳氏见丈夫说得认真,并不像说笑,摇摇头,道:“爷怎么还念叨起这个来?做个和硕亲王有什么好?不过是比咱们一年多些个俸禄,帽子上多几颗珠子罢了。太显赫了,遭忌讳呢。不说别的,就说如今京里的这几个铁帽子亲王府,哪家不是夹着尾巴做人?咱们这次一等的,比较起来,反而不惹眼,日子更自在呢。” 讷尔苏听了妻子的话,使劲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道:“是了,还是福晋说得对。这俗话说得好,天塌了,有大个儿的顶着,还真压不着咱这次一等的。不过是个帽子罢了,有什么稀罕?等日后有机会披甲,去真刀真枪地给儿子们赚爵位。” 曹佳氏鲜少听他说起这个,今日却是有感而发,心里正纳罕,讷尔苏已经岔开话,道:“这两日岳父、岳母初到,应酬多些,等明儿雪晴了,我陪你回去一趟,给两位请安!” 曹佳氏放下手中的礼单,脸上添了欢喜,道:“正想同爷说这个呢,到底是爷心疼我!” * 曹府,书房。 曹寅坐在炕边上,面上有些深沉。曹颙站在那里,却是愣住了。 虽说隐约记得八阿哥会倒霉,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早,所谓的“毙鹰事件”已经发生。 除了诧异这个外,曹颙还惊诧父亲的消息渠道。 按照父亲所说,这“毙鹰事件”是十一月二十三,正好是曹寅夫妇到通州那日。今儿才二十六,距离变故发生,不过三天,这边已经得了消息。 姜到底是老的辣,就算没有其他心思,既是北上京城,那曹寅也当有几分倚仗吧? 曹颙心里想着,曹寅已经抬头望曹颙处望过来,带着几分质疑,开口问道:“这海东青……这般手段,莫非是四阿哥……” “这……”曹颙沉吟了一会儿,道:“四阿哥是性格隐忍之人,这般主动出击,不像他平素的行事作风。再者说,这般做作,担当的风险也不小,要是皇上追查起来,事情败露,岂不是得不偿失?” 曹寅盯着儿子半晌,道:“你很了解四阿哥?莫非,这个也是梦里曾出现过的?颙儿可否同我说说,还有什么事儿。京城水深,总要你我父子心里都有底才好?” 见曹寅一本正经地拿梦做托词,曹颙实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有些话,就算曹寅不主动发问,曹颙也想着要告诉父亲,也好小心一二的。 他稍加思索,道:“要是儿子记得不错,八阿哥既然已经失了圣心,那十四阿哥许是要崭露头角……” 第四百七十二章 薄怒 第四百七十二章薄怒 俗话说得好,“疑心生暗鬼”,有的时候,没有证据,也能认定某事。比如,眼下的九阿哥。 他只觉得是火冒三丈,只觉得肺都要气炸了,使劲地吐了口吐沫,骂道:“这个混账羔子,喂不熟的白眼狼!” 谁是傻子、疯子不成,敢上御前送待毙的海东青? 饶是无知庶民,也晓得天威难测,更不要说他们这些自幼看着皇父脸上长大的皇子阿哥? 哪些过错能犯,哪些不能犯,这在他们心中时刻有个小人儿拿鞭子盯着。 事关生死荣辱,哪个敢随意处之? 冯遣朝虽说是八阿哥的心腹,但是平素同十四阿哥也有往来,好像也受过其恩惠。想到此处,九阿哥只觉得真相呼之欲出,立时恨得牙痒痒的,嘴里咒骂不已。 他真想立时进宫,问问十四阿哥,是不是良心被狗吃了?兄弟相处二十多年,八阿哥是怎么待他的,他自己那个同母哥哥又是怎么待他的? 就算是同胞手足,也不过如此罢了。 但是,他强忍了。 十四阿哥已经非同昔比,这几年一直兼着部务不说,也甚得圣宠。 “小阿哥么?小阿哥!”九阿哥嘴角带出几分冷笑。 委实没有想到,这老十三倒霉,倒使得十四阿哥日益受到皇父重视。许是那个时候,他便生出自立的心思。 仔细想一想,这几年他也算是耍乖卖好。 虽说“一废太子”后,因为八阿哥求情,挨了板子,最后还得了皇父亲口称赞,认为他这是“孝悌”之举。 九阿哥越寻思,心里越通透,只觉得说不出的悔意。早就瞧出十四阿哥有些不妥当,也跟八阿哥说了几遭,却总是觉得并不算大事,没有放在心上。 如今,实是悔之晚矣。 只是,十四阿哥想得倒是美,难道他以为扳倒了八阿哥,众人就会为他卖命不成? 想到此处,九阿哥的神色渐渐平静。 不管是想做什么,还能离了银子不成?这银钱握在他手中,是继续支持八阿哥,还是同老十四谈条件,那不还都是他自己个儿说了算。 到底是意难平,九阿哥使劲地一拍桌子,震得手腕生疼。 “龙生龙,凤生凤”,德妃是出了名的皮笑肉不笑,四阿哥又是喜怒无常的,他们怎么就这样轻信了十四阿哥? * 曹府,书房。 “十四阿哥?”曹寅听曹颙将话转到十四阿哥身上,有些意外。 十四阿哥是康熙二十七年生的,今年二十七,按年岁来说,不算小了。但是跟其他年长的阿哥相比,却是没有什么资历,也没有开府,算是“小阿哥”。 在朝臣眼中,十四阿哥向来党附八阿哥,并没有培养自己的势力,也不在有实力争夺储位的几位阿哥中。 曹寅微微地皱了皱眉,沉吟半刻,道:“你的意思,是指八阿哥夺储之心不死,转为幕后,将十四阿哥推到台前?” 是八阿哥推的,还是十四阿哥自己钻营,曹颙就不得而知。所以,他摇了摇头,道:“这个儿子倒是不晓得了!” 在“八爷党”的几位阿哥中,九阿哥热衷商贾之事、银钱之利,已经被申饬了数次;十阿哥是出了名的“莽阿哥”,近年来又是个病秧子,一年四季地“养病”。 因此,在八阿哥遭到康熙厌弃后,能推到台面的,也唯有十四阿哥。 要是这样说来,那这“毙鹰事件”中,获利最大的,岂不是十四阿哥? 想到这点,曹寅看着曹颙,道:“难道,十四阿哥有这般手段心机?” 到底是八阿哥遭了暗算,被人在海东青上动了手脚;还是倒霉催的,那两个猛禽自己个儿病倒了,这个谁也说不好。 虽说曹寅同曹颙父子两个都疑到十四阿哥身上,但是也只能是疑罢了,也拿不准。 毕竟就算是那海东青被人动了手脚,也是机密之事,哪里好那么证据确凿的。 这些皇家的事儿,实是复杂了些,曹寅同曹颙虽无心掺合,但是也防备几分,省得不小心犯了忌讳,惹了祸患。 父子两个,正聊着,就听到“蹬蹬”地脚步声起,随即就听到小厮在门外道:“老爷,大爷,二爷回来了!” “大伯在书房?”曹颂的声音带着几分欢喜。 他这几日在畅春园当职,因同什的同僚请了病假,一个人值了两个人的差事,不得空回城,今儿才挨到休沐。 听到侄儿的声音,曹寅不经意地皱皱眉,朗声道:“颂儿么,进来吧!” “是!”曹颂恭敬地应着,挑帘子进了屋子。 看到曹寅的那刻,曹颂挑了前襟,双膝着地,行了大礼,道:“侄儿给大伯请安!” 曹寅见他穿着八成新的侍卫服,壮壮实实的,脸上多了抹慈色,双手扶起,道:“都是自家人,闹这些虚礼做什么?快起来。” 曹颂扶着曹寅的胳膊起来,仔细地看了曹寅几眼,见他头上白发比去年春又多了不少,心中一酸,红着眼圈道:“大伯,身子还好康健?大哥在京中,时常牵挂大伯伯娘,就是侄儿,也想着能早日在大伯跟前尽孝!” 曹寅的视线落在曹颂左手的小手指上,脸上却只剩下责备。 虽说戴了银指套,看不见断骨之处,但是想着堂堂男儿,竟是忘记了孝顺之道,为了女子自残躯体,这实不是能称赞的举动。 曹颂见大伯看着自己的左手,忙缩回手来,将左手掩藏在衣袖中,带着几分忐忑地看了边上的曹颙一眼,没话找话,道:“大哥,今儿雪大,那个大哥从衙门回来时还好吧?“ 曹颙点点头,道:“嗯,还好!” 曹颂带着几分憨笑,抓了抓头,小心翼翼地瞧了曹寅一眼,低声道:“大伯,侄儿想先去给伯娘请安!” “哼!”曹寅退后两步,甩了甩袖子,看着曹颂道:“这一年多没见你,听闻你如今长出息了,都敢忤逆亲长,姻缘大事,敢自己个儿拿自主了?” 说到最后,曹寅已经带着几分恼意。 曹颂见曹寅生气,不敢辩白,立时跪下,俯首道:“大伯请息怒,侄儿已是晓得错了!” 这说起曹颂的亲事,曹寅才想起静惠的出身,不仅仅是噶礼侄女,还是李家退亲的姑娘。如此尴尬的身份,以后亲戚往来,能有什么好话? 曹颂是二房长子,要支持门户的,这长媳的人选也要选稳当的。 见曹颂跪下,曹寅也懒得搀扶,继续教训道:“为了一个女子,就闹得家宅不安,这往后是不是还要继续闹腾?成亲之前,私下往来,那董鄂氏已是失了妇道,哪里有资格做曹家大妇?” 这话说得确是狠了,不仅曹颂变了脸色,曹颙也微微皱眉,少不得为静惠辩白一声。 曹寅正是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去? 只是他向来自诩为君子,太难听的话也说不出来。 曹颂心里敬大伯如父,实不愿其对静惠心生误解,急忙忙地道:“大伯,静惠不是那样的人,是侄儿妄自生了攀附之心,才闹出后面的事端,不干静惠什么事?” 曹寅扫了曹颂的手指一眼,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为她断指来威逼慈亲,她要是要脸面的,怎么还会有面目入曹家的大门?” 曹颂见曹寅对静惠成见这么深,还想要为其辩白,却被曹颙给止住。 曹颙拍了拍曹颂的肩膀,道:“太太这几日没见,念叨了好几回,你快去后院给太太请安。要是你嫂子也在,就说我在这边跟老爷说话,一会儿回去。” 曹颂饶是再憨,也瞧着哥哥为自己解围,望向曹寅的目光带了几分祈求。 曹寅阴沉着脸,摆了摆手,道:“去吧,你母亲也在,你要记得,什么是长子当作的。” 曹颂恭敬地应了,退了出去。 曹寅怒气未消,皱眉对曹颙道:“你是当哥哥的,怎么之前也不拦着些,任由他胡闹?董鄂氏是你舅舅家退亲的,往后让你母亲如何相处?” 曹颙却有些辩无可辩了,毕竟这门亲事能成,确实有他的纵容。 他心里有数,曹寅之所以对静惠有成见,多是因李家的缘故。其实,就算说起之前来,也是李家不厚道,又干静惠一个小女子有何相干? 静惠身子已是凄苦,曹颙可不愿父亲再心上误解,往后相处起来使脸色什么的,道:“父亲大可放心,静惠性子柔和,行事乖巧,同母亲必定是投契的。” 听曹颙直呼董鄂静惠其名,曹寅的眉毛拧成一块儿,带着几分呵斥道:“那是你未过门的弟妹,你是大伯子,怎么好直接称其闺名?虽说早年她在你们夫妻两个身边待过,彼此亲厚些,到底要避些嫌疑。” 曹颙被噎得一句话说不出,好悬没有咳出声来。 这是哪儿到哪儿,从富察家那边论起,不是表妹么?怎么就当不起叫名字,要避讳嫌疑了? 曹寅似乎不愿继续这个话题,扫了眼书案上几封未开封的信札,道:“你先回去吧,我还要看几封信!” 曹颙也有些意兴阑珊,应了一声,出去了。 这父子之间原说得好好地,怎么突然就摆起父亲的谱来,实在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 兰院,上房。 李氏正同兆佳氏说话,恒生同天佑在炕上摆动几个小布老虎,初瑜侍立在旁,听着一边听着长辈们说话,一边照看着孩子们别从炕上掉下来。 说了几句家常,兆佳氏就有些忍不住。 她抽了两下鼻子,忙从荷包里摸出个鼻烟壶来,拧开来,搁在鼻子下嗅了几口,方算是舒坦了。 李氏不吃烟,也闻不得烟味儿,所以兆佳氏从东府过来时,便没有带烟袋锅子,只寻了个鼻烟壶应急。 李氏见了,不由有些担心,道:“这才多咱功夫,就吃了好几口烟!我瞧着,弟妹这烟瘾可比在南边时大。这提神的物什,到底伤身子呢,还得有个度才好。” 兆佳氏苦笑一声,看了那鼻烟壶两眼,道:“又能有什么法子,这孩子们大了,没个省心的,要不是吃两口烟顶着,怕早就躺下了!” 这两天,对两门亲事的牢骚,兆佳氏已经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遭。 该宽慰的话,李氏已经都说了,只好说道:“凡事想开些,只要孩子们平安,不是比什么都好?况且二媳妇同三媳妇都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这行事教养想来都是好的,弟妹也就别太挑剔了!” “大户人家啊?啧啧,这满京城,谁不晓得她家,确实是大户人家呢!”兆佳氏撇撇嘴道。 说起静惠的出身背景,别说是兆佳氏,就是李氏心里也有些不待见。 只是眼看着就要进门了,一家人这般隔阂也不是好事,她少不得又开口劝了两句。 兰院外,曹颙见曹颂站在门口,道:“大冷天儿,怎么这里傻站着?不是要给你伯娘请安么?” 曹颂犹豫了一下,看着曹颙道:“大哥,要是伯娘也恼了,那了怎生好……” 第四百七十三章 君恩(上) 第四百七十三章君恩(上) 西华门外,觉罗府,客厅。 曹颐看着座上的曹颂与曹硕兄弟两个,笑着道:“还要说声恭喜呢,两位弟妹眼看就要进门了!” 曹硕带着几分腼腆,红着脸只是不说话,曹颂憨笑一声,站起身来,从袖子里掏出礼单送上,道:“三姐姐明日大寿,弟弟奉大伯、伯娘与哥哥、嫂子之命,来给姐姐送寿礼。” 曹颐接了礼单,道:“都是自家人,倒劳烦大家破费这些个,我这两日也正要家去呢!” 曹颂重新落座,道:“伯娘也问了两遭儿了,今儿弟弟出来前还特意吩咐了,让弟弟问一声姐姐哪日得空,使人来接。要不,过了腊八,怕姐姐这边不得闲。” 曹寅夫妇到京次日,曹颐便使人去请安问礼。 虽说她心里惦记,恨不得立时相见,但是毕竟是出嫁,做了人家媳妇,凡事都有章程,不如做女儿时自在。 塞什图随扈往塞外去了,这边府里诸事繁杂,加上还想等平郡王福晋归宁,所以曹颐还没有回去。 听了曹颂的话,曹颐笑道:“就是弟弟们今儿不过来,我也要使人回去说的。听说二姐姐昨儿回府了,要是太太后日不出去,我正想回去给老爷太太请安。” “伯娘刚进京,耐不住冬寒,说要静养些日子。要是晓得三姐姐打算回去,定是欢喜。”曹颂“呵呵”笑道。 虽说自天慧百日后,曹颐便没有回去过,但是两相往来,消息都是知晓的。 “新府住着如何?新房收拾得怎么样了?两门亲事相差没有几日,可见那边有得要忙了?”曹颐问道。 “多是管家同老三在忙乎,弟弟这几日才休沐。”曹颂回道。 姊弟两个又说了几句闲话,曹颐身边的大丫鬟来回话,道是老太太午睡醒了,听说两位舅爷过来,请过去见礼。 曹颐听了,起身领曹颂、曹硕兄弟两个过去。 喜塔腊氏见了他们兄弟两个,少不得也说几句贺喜的话,又问了几句亲家大老爷、大太太平安,云云。 老人家原是吩咐曹颐留饭,但是因兄弟俩儿还要往孙家去,便没有留,陪着老太太说了几句家常便告辞了。 送走了两个小兄弟,曹颐将礼单送到喜塔腊氏过目,看看婆婆有没有喜欢的,好留下来用。 喜塔腊氏扫了两眼,递还给曹颐道:“既是给你的寿礼,你且收着,我一个老婆子,用什么不是用?” 曹颐笑说道:“既是额娘这么说,那媳妇便先打发人入库,再看着有什么得用的给额娘送来。” 喜塔腊氏摇了摇头,道:“额娘说了不要就不要,你先前不是说想后儿个回去给亲家大老爷同大太太请安么,给预备的礼可齐备了?那边府里眼看又要喜事儿,该送的礼也该预备得了!” 曹颐道:“媳妇寻思,这已是进了腊月,要不媳妇就将今年的年礼提前送了得了,后天一并带过去,省得过几日再使人去送。” “后天腊月初二,嗯,使得!”喜塔腊氏点点头,应道:“礼再预备厚些,寿哥儿满月、百日那边儿可都送了不少礼,咱们就算不能相当,也不好太微薄,礼数上是万不能亏欠的。” 曹颐应了,对身边的丫鬟春芽道:“回我屋子,将百宝格上搁着的礼单取来给太太过目。” 春芽下去,曹颐坐在炕边的小杌子上,轻轻地给喜塔腊氏捶腿。 一边捶腿,她一边问道:“额娘,明儿是腊月初一,额娘想往寺里上香么?” 喜塔腊氏道:“上什么香?自是按照每年的例,给你做寿。只是今年图儿不在京里,不好大肆操办,要简便些了。” “媳妇做小辈的,过什么寿呢?叫厨房明儿准备两碗面,就是了!”曹颐说道。 婆媳俩儿正说这话,就听到外头传来急促地脚步声,随后就听到“啪嗒”一声撩帘子、摔帘子的声音。 曹颐见婆婆脸色不好看,站起身来,往门口望去,正想看看是谁这么没规矩。 那风尘仆仆的,不是塞什图,是哪个? “爷回京了?”曹颐诧异出声,喜塔腊氏也忙下了炕,道:“前几日使人送信,不是说圣驾要腊月底才回京么?你这是先回来了?” 塞什图点点头,道:“我是奉了圣命,先行回京的!” 他这一进来,带着一身凉气。 曹颐见他被风吹得满脸通红,有几分心疼,道:“这是快马回来的?这寒冬腊月,可是受罪,我这就使人给爷预备洗澡水去!” 塞什图使劲地搓了搓脸,道:“嗯,让厨房快着点儿,不能在家里多歇,这马上就得出去!” 喜塔腊氏闻言不解,道:“到底是什么差事,竟忙成这样?脚打后脑勺似的,也不让人匀口气儿。” 曹颐已经吩咐完人往厨房要水,见塞什图如此,忙倒了杯热茶,给他驱寒。 塞什图接过,牛饮了两口,方觉得身上有了些热乎气,对喜塔腊氏道:“额娘,北小街的老公爷病了,太医院那边已经上了折子,圣驾命儿子回京侍疾。” 不仅喜塔腊氏闻言失色,连曹颐都不由地讶然出声。 北小街这位老公爷,是奉恩辅国公的品级,是塞什图的本家。 塞什图的的祖上要追溯到显祖塔克世的三兄,宣献郡王斋堪。如今传了几代,现下的本家嫡支家主叫德茂,同如今的皇子们同辈分,是赛什图的叔伯辈,袭的是奉恩辅国公爵。 德茂只有一子,少时夭折,后来从兄弟家过继一个嗣子,养到十六、七,没等娶亲也没了。 为了公府的爵位,德茂的几个兄弟、侄子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闹得很不像话。 塞什图的父亲是德茂的堂兄弟,又远了一层,所以先前同公府往来并不亲近。对于那边夺产的事儿,也只是有所耳闻罢了,并不曾生出掺合的心思。 “就算嵩喜没有,还有嵩禄他们兄弟好几个,万岁爷怎么想着指派你过去侍疾?”喜塔腊氏强自镇定心神,问道。 塞什图回到:“儿子初也是不解,后来打听了,好像是老公爷因侄子争产闹得心冷,也给万岁爷递了折子,请万岁爷做主,从宗室选一人为嗣。”说到这里,他看了曹颐一眼道:“我许是借了岳父的光,岳父是老臣,回京来荣养,万岁爷自是少不得要有所恩赐。” 塞什图现下的爵位是宗室里最低的“奉恩将军”,要是真入公府为嗣,降级袭封,也是不入八分镇国公,比现在的爵位高了好几等。 这真真是天上掉馅饼了,只是自己养成的儿子,往后就要给别人为嗣,喜塔腊说不出是喜还是悲。再者说,又不是隔房肩挑,这也没有独子为嗣的道理。 说话间,已经有丫鬟来回话,热水已经预备得了。 塞什图对喜塔腊氏道:“额娘,不只儿子,怕是寿儿额娘也要同儿子过去。先到那边看看,要是那边不忙,能得空的话,晚上回来;要是忙活的话,那可能要再那边待几日了!” 喜塔腊氏点点头,道:“既是有圣命,那你们就安心过去,我让**将寿儿抱我房里来歇,你们两口子不用惦记着家里。” * 曹府,兰院。 听曹颂兄弟回说曹颐后天归省,李氏的脸上添了不少笑意,对初瑜说道:“如此最好,这进了腊月,就要置办年货了,家里指定是忙不完的活计。这回娘家来,也好让三姑娘好生歇半天。” 说到这里,略有不足之意,又道:“这正赶上腊月,要是春夏天气暖和,还能见见外孙子!” 初瑜笑道:“三妹妹真是有福气的,母亲这般惦记着,听说那边亲家太太也像是疼亲生姑娘似的疼。九月里来时,看着倒是比原来富态!” 李氏去年春天随同曹寅进京后,见过喜塔腊氏,点了点头,道:“亲家太太整日吃斋念佛的,是个慈善人儿!”说完,对曹颂同曹硕道:“刚才前院来回说,说是奉天的年货到了,你们大伯同哥哥都不在,你们兄弟两个正好去跟着清点清点。听你嫂子说,单子是早就拟好的,清点仔细,便使人往东府运一半儿过去,省得改日折腾怪费事的。” 曹颂与曹硕两个起身,垂手听了,应声下去。 李氏让初瑜在炕边坐了,道:“你妹夫不在京,想来那边也不预备席了,咱们府礼物送过去,明天还使人过去么?” 初瑜听李氏言下之意,想要去探望,迟疑了一下,道:“媳妇这边儿,自是听母亲吩咐。” 李氏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道:“算了,外孙子还是等天气暖和了再见,你大姐姐、二姐姐家都没去,直接往你三妹妹家去,也不是那个道理。” 初瑜思量了一回,说道:“听大爷说,三妹妹冬日手寒,今儿母亲送的那对紫金手炉,三妹妹定是极爱的。觉罗家没有发帖子,咱们也不好做不速之客,媳妇已经使人往铺子那边吩咐了,明儿送几席饽饽过去,多少还是些心意。” 李氏听了,笑着点点头,道:“这感情好,这几日,那边铺子的饽饽,我同老爷也吃着呢。不甜,吃着还松软,真跟早年在苏州吃过的并无二致。吃起这个,我倒是想起苏州的日子。” * 苏州,织造衙门,书房。 李煦看着手中的信札,神色甚是阴郁。其长子李鼐侍立在旁,见了不禁担忧,道:“父亲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妥当的消息?” 李煦放下信,皱着眉头,道:“八爷被人暗算了,如今已经在拘禁在温泉。虽说上了自辩折子,但是万岁爷那边仍是申饬了好几回!” “啊!”李鼐闻言,不由讶然出声。 虽说这两年,他在孝期,但是也多在父亲身边帮忙料理织造府同家里两处的差事。对于父亲同八阿哥相交往来之事,他亦是早就知晓。 想起前两年太子党人被大肆发落的事儿,李鼐不禁生出几分担忧,问道:“父亲,要是万岁爷要继续发作八爷,那父亲这头……用不用给曹家姑丈去封信,问询下主意?” 李煦听了,沉思片刻,道:“给钱仲璿去信,今年往曹府送的年礼,比照往年的例,厚上三成。” 李鼐应了,不过带着几分不解,问道:“父亲,都是至亲,有姑姑在,即便姑丈做京官了,待咱们家还能有什么不同么?” 李煦苦笑,道:“你姑丈待咱们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你还当曹家如今的当家人是你姑丈么?你那位表弟,是个有主意的,真到了事关生死荣辱之时,这点子骨肉情分真未必会放在眼里。送这些礼,却是给京里人看的,就算小曹颙想要抛开咱们家,道义上他也说不过去。” 李鼐听了,不由愕然,讪讪道:“父亲许是多想了,儿子去年进京,表弟那边也是亲热的。” 李煦冷笑两声,道:“你心怀仁善,瞅着谁都是好的。这叫有备无患,总是稳妥些……” 第四百七十四章 君恩(中) 第四百七十四章君恩(中) 曹颐的二十一岁生辰,是在喋喋不休的争吵中开始的。 老公爷的元配去世多年,没有续娶,府里只有几位姨娘。曹颐随着这几位,在内宅侍疾,忙活了半日,入夜方歇。 因他们两口子,是跟着内务府的属官与御前侍卫来的。 虽说没有名旨,但是其中意味,不言而明。这几位姨娘也乖觉,晓得是万岁爷为老公爷选的嗣子、嗣媳妇,待曹颐也甚是巴结。 她们专程收拾了静室,做曹颐临时休息之所。 老公爷已是昏迷不醒,听太医的意思,也没几日的光景,因此曹颐便随同塞什图留在这边府里。 第二天刚起身,曹颐便听婆子来报,道是本家的几位太太奶奶来了。 昨儿曹颐刚来时,便有几位同辈份的奶奶在这边。听诸位姨娘的意思,那些人是借口老夫人在世时留过话儿,要分府里的细软。 曹颐听了,甚是可笑。 国公府虽说没有嗣子,但是老公爷膝下还有个嫡出的格格,哪里有当娘的不把自己的妆裹留给亲姑娘,反而要给侄儿媳妇的? 今天既然是将长辈也搬来,那指定是见他们夫妇两个入住国公府,心里急了,想要仗着辈分来压人。 想到这点,曹颐有了思量,使人打发人给塞什图送信后,便不慌不忙地洗漱起来。 因婆婆喜塔腊氏不喜奢华,曹颐身上也甚少用华贵的首饰。 不过,今日对着梳妆台,她却将带来的几款首饰挑贵重又不花哨的戴了几样。 扫了一眼昨晚家里送来的几套衣裳,曹颐选了件秋色的旗装换上,再罩上姜色的比甲,同色的毛领。 虽说颜色稍显老气,不花俏,但是看着倒是比平素端庄肃穆。 看着曹颐脸上全无笑意,春芽在旁低声道:“瞧姑娘这个样子,恍惚之间,倒是有几分咱们家福晋贵人的派头。” 曹颐摸了摸手腕上的镯子,道:“这是出嫁前母亲送的八宝镯子,原在梳妆匣里放着,老太太竟使人送了它过来。到底是上了年岁的老人家,想要咱们在这边定是不容易,需要好生收拾才能压倒场面呢。要不然,让那些人当咱们是上门讨饭的穷酸。” 夏芙道:“怎地这般小瞧人?不说别的,就看昨儿那几位奶奶的装扮,也不比咱们府里气派什么。这府里的爵位,不是比老爷的高么,怎会如此?” 这哪里有什么可比的?虽说宗室辅国公比民爵高贵,但是宗室排场大,应酬多,进项少,日子自是紧巴巴的。 娘家那边,有哥哥在,又什么时候缺过银子? 想着自己丰富的嫁妆,曹颐的底气渐渐足了起来。 无欲则刚,她同丈夫只是奉命来侍疾罢了,又不贪图这边的浮财,心里自然是坦坦荡荡。 那些贪鄙的嘴脸,虽说不耐烦见,但是她也晓得应酬也少不得。 她对着镜子,瞧瞧已经妥当了,才站起起身,带着丫鬟婆子,不仅不慢地过去。 内院堂屋,两位四、五十岁的贵妇人坐在炕上,地上雁翅排列的几把椅子上,坐着几个少妇。 这都是公府的近支,多是带着爵位的人家。就是品级低的,男人也是奉恩将军,所以这些人还真没有将塞什图夫妇放在眼中。 加上侍立的丫鬟婆子,满满当当一屋子人。 虽说众人笑着,说着家常,但是眼神不时地往门口瞄去,耳朵也支楞起来。 早知道会有外人横插了一棒子,以前大家较个什么劲儿,早些将东西分了不是更便宜? 如今,说这些已经没意思了。 大家巴巴地过来,就是想要在老公爷没有咽气前,能划落点是点儿,省得这边爵位定下来,她们也无法再名正言顺地上门搜刮东西。 曹颐进门,扑鼻而来的就是各种头油胭脂香,入目是满屋子珠翠。 同满屋子珠翠相比这来,这边的堂屋如同雪洞似的,寒酸地见不得人。 除了炕毡、椅垫,还有两个半人高的粗笨的胆瓶外,再无其他摆设陈设。 不肖说,这自是这些近支奶奶太太的手笔。 曹颐看在眼中,对这些堂婶子、堂嫂、堂弟妹们,实生不出什么亲近来。 见她进来,其他人都大咧咧地坐着,只有靠门口椅子坐着的少妇站起身来,微微地俯身,道:“堂嫂!” “七弟妹!”曹颐上前,行了拉手礼,笑道:“看着倒是比上次瞧着丰腴了,身子大好了?” 这少妇是德茂的侄儿媳妇之一,奉恩将军嵩贺之妻张佳氏。 因嵩贺同塞什图两个年纪相仿,堂兄弟之间还算亲近,所以连带着她们妯娌之间往来也比别人多些。 张佳氏入秋后身子有些不舒坦,曹颐曾经过府探望,所以今日这般问。 “大好了,谢过嫂子惦念。”张佳氏小心翼翼地往炕上瞅了眼,小声地回道。 炕上坐着的两个,东边坐着的,就是张佳氏的婆婆,三等镇国将军德沛的夫人奇德里氏。 奇德里氏抬着下巴,看着曹颐,等着曹颐上前进礼。 不管如何,面上却不好失礼,曹颐上前俯身道:“给两位婶子请安!”说着,又冲椅子上坐着的几个少妇道:“还有各位嫂子安!” 奇德里氏淡淡地应了一声,道:“是图儿媳妇啊,你不在家里好生侍奉你家老太太,怎么想着来这边府里?有些东西,不是想要伸手就能捞的。” 听着这酸话,曹颐实是无语得紧。 她们这般齐聚,不就是因为得了他们夫妻两个过府侍疾的消息? 心里思量了一番,她面上露出几分无奈道:“还是婶子疼侄儿媳妇,晓得侄儿媳妇家中是走不开的,但是又有什么法子,万岁爷的旨意,谁还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违逆不成?侄儿媳妇如今也盼着老公爷早日好起来,我们爷也好交了差事。” 一句话噎得奇德里氏说不出话来,皱着眉毛,道:“你们奉你们的皇差,同我们也是不相干。我们这个是公府的家务,自有我们自己个儿料理。” 这话说的倒是可笑,曹颐也不欲同她争辩,笑着说道:“既是这样,那婶子们先忙,侄儿媳妇往厨房看看,眼看就到了二遍药的功夫。” 奇德里氏哪里容她这样抽身,不由抬高了音量道:“这就走?把内库的钥匙撂下,不是说张德将钥匙给你了么?” 张德是老公爷身边的太监,是内宅总管。这些日子,他也是见天地被这些亲族逼得没法子。 昨儿塞什图夫妇跟着内务府的官差入府后,张德贵便将内外库的钥匙,都交给曹颐收了。就算怕近日人多手乱,有看顾不到的地方,丢了府里的财物,背了嫌疑。 曹颐转过身来,看着奇德里氏,笑着说道:“这内库钥匙是张公公交给侄儿媳妇暂时保管的,等老公爷身子好些了,自然交还他老人家。” 奇德里氏见曹颐并没有谦卑之色,有些着恼,耷拉下脸,道:“你这是跟我顶嘴么?有点长幼尊卑没有,看来是要好生学学规矩了!”说着,冲边上侍立的老嬷嬷使了个颜色。 那老嬷嬷年岁不小,身子却是壮实,瞥了曹颐一眼,眼神中没有半分崇敬,上前几步,颇有不善之意。 春芽同夏芙见了,忙护到曹颐身前。 曹颐退后几步,在门口站定,看着奇德里氏,面沉如水,道:“夫人的好意,侄儿媳妇心领了。只是我娘家有父母,夫家有婆婆,还轮不到夫人来教我规矩!” 平日亲戚往来,曹颐通常都是不言不语,看着好脾气的。 奇德里氏原想着要吓一吓她,逼她将出钥匙,早些分了东西了事,没想到她还敢反抗,面上就有些下不来。 奇德里氏从炕上站起来,冷笑道:“论起宗家,我们是大宗,你们家是小宗;论起辈分,我是长辈,你是晚辈。在我面前,哪里有你指手画脚的地方?好声与你说话,你倒是拿起大了?我倒不信了,我这做婶子的,还不能教教侄儿媳妇规矩?哼,忤逆亲长,你就不怕一纸休书么?这是什么家教?” 前面的话,还没什么,曹颐不过是当她犬吠;后面这一句,却是使得曹颐恼了。 她挺了挺身板,看了奇德里氏一眼,又看屋子里其他人。 除了张佳氏带着几分不安外,其他人多是幸灾乐祸的模样。 曹颐的心绪反而渐渐平息下来,瞥了一眼奇德里氏道:“我倒是不晓得自己有什么失德的地方,丢了娘家父母的脸?看来这几日,还真是要回娘家一遭,同姐姐、嫂子好好说道说道,省省自己的不足之处。” 奇德里氏还想再说,就听张佳氏小声说道:“额娘!” 奇德里氏见媳妇唯唯诺诺,皱眉刚想要训斥她两句,便见转过身,对曹颐道:“好嫂子,额娘情急之下失言,嫂子别同额娘计较才好。” 见媳妇带着几分祈求,奇德里氏这方晓得自己一时说错话。 骂曹颐教养不好,不是连带着将平郡王福晋同和和硕额驸曹颙都给骂进去了。 曹颐已经是不耐烦应酬这些女眷,瞅着张佳氏满脸赔情,冲她点了点头,随后对众人道:“诸位随意,我先失陪了!”说完,转身想要出去。 她刚到门口,还没出去,便听“啪嗒”一声,帘子挑开,进来个横眉竖目的半大小姑娘。 这小姑娘穿着八成新的蓝缎子旗装,梳着个大辫子,青白了脸,看着屋内众人,道:“这是穷疯了么,见天的来,还让人安生不安生?都给我滚!” 后边跟着丫鬟婆子进来,听着小姑娘这话,都唬了一跳,忙劝道:“格格,噤声,使不得!” 小姑娘红了眼圈,看了室内众人一眼,道:“哪里使不得?有些人不要脸面,难道我还说不得?是强盗么,天天往别人家里划落东西,连个花瓶儿、茶盏儿都不落下,比抄家的都干净,是不是要逼得人去宗人府告上一状,才肯安分?” 奇德里氏同其他人被骂得脸上红了青、青了白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小姑娘见了,冷哼了一声,伸出手来,将南窗户根下的两个胆瓶使劲一划落,摔了个粉碎。 瓷片溅起,散落了半地。 小姑娘仰着下巴道:“来人,清地,这屋子臭死了,要洒水三遍,不,要十遍,总要去了这污秽之气才好!” 就算她闹腾的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半大小姑娘罢了。 奇德里氏醒过神来,“咳”了一声,道:“玉格格,我们也不过是因你额娘的遗命,来取些物什罢了。你还小,大人的事儿,不好说话。” 这小姑娘是老公爷的嫡女,小名叫玉瑞,今年才十二。 玉瑞看着奇德里氏道:“什么遗命,不就是额娘生前提过要把嫁妆分一半给九哥将来的媳妇么?九哥人都没了,媳妇都没影儿,婶子便来做主了?” 她口中的九哥,就是老公爷之前的嗣子,已经病故的嵩喜,也是奇德里氏的幼子。 奇德里氏被挤兑得说不出话来,做炕上一坐,从腋下抽了帕子,捂着眼睛,哭道:“我可怜的儿……” 玉瑞并不看她,转过身来打量了曹颐一眼,道:“倒是瞅着眼生了,你就是万岁爷指过来的嗣媳妇,你也想分额娘的嫁妆不成?” 第四百七十五章 君恩(下) 第四百七十五章君恩(下) 虽说玉瑞说话硬邦邦的,不中听,但是曹颐哪里会同她计较? 曹颐见玉瑞站在满地碎磁片中,伸出手去,牵了她的手,将她引到一边。 玉瑞见她不吭声,还在纳罕。等她醒过神来,忙缩回手,带着几分疑惑地看着曹颐,道:“你怎么不吭声,是寻思什么瞎话来哄我么?” 曹颐见她小刺猬儿的模样,不禁失笑,道:“我有我母亲给我置办的嫁妆,不稀罕别人的东西。既是夫人先前留下的陪嫁,自然是格格的,谁还能夺了去不成?” 玉瑞见她这般坦荡,还有些不信。视线从她身上扫过,仔细打量了一番。 看到她脖颈上带着小拇指肚大小的珠子,手腕上亮亮闪闪的宝石镯子,玉瑞的心里已经是有些信了,点点头道:“是了,你日子过得比我家好,就不会稀罕那些物件了。” 曹颐被她盯了半晌,听了她这话,倒是真真松了口气。 实没法子,这人啊,有的时候,不做贼也是心虚的。明明是清清白白的,要是被人误会,岂不是怄得慌? 这样看来,方才这一番拾掇倒是没有白忙,要不然的话,被玉瑞误会,一时半会儿还真不好解释。 曹颐心里想着,已经从袖子里摸出一串钥匙,送到玉瑞跟前,道:“内外库的钥匙都在这里,格格收着吧!” 玉瑞却是没有伸手,看了看那钥匙,又看了看曹颐,道:“这是张公公交给你的?既是如此,那你就收着,省得搁我这里儿,就该有人欺负我年岁小,见天寻思如何哄我欺我了!”说到最后,扫了其他人一眼。 虽说贪心,但是身份地位在这里搁在,又加上玉瑞方才将话说开,奇德里氏同众人并不占理。因此,虽说看着曹颐手上的钥匙眼睛冒火,但是众人也不好明抢,只能暗自着急,脸憋得通红。 玉瑞的话虽说带着孩子气,但是也在理,曹颐便将钥匙收了,牵了玉瑞的手,道:“将到老公爷二次用药的功夫了,格格随我往厨房去瞧瞧,可好?” 自打生了孩子后,喜塔腊氏隔三差五地吩咐熬不补药给曹颐滋补,这半年来她倒是丰腴了不少。 玉瑞觉得小手被暖暖乎乎地拉着,在看她笑容可掬,透着几分亲近,便点了点头。 姑嫂两个,不在瞧众人,相携出去了。 内宅这边的事情才了,前院却要开始上演全武行。 老国公有八个亲侄子,除了病逝同早夭的,还有五个在世,出了这事是齐刷刷的都来了。 这些人中,除了嵩贺比塞什图小一岁,其他的都要大上十来岁。 虽说他们都带着长随仆人,各个雄赳赳气昂昂的,但是塞什图因为是背负圣命,心里有底,并没有放到心上。 还是嵩贺,悄悄地将塞什图拉到一边,道:“快使人望大木厂请简亲王过来做主吧,小心出大事儿。” 塞什图还有些不解,道:“能出什么事儿,还用宗令过来?” “那些个奴才身上带着家伙呢,万一有不开眼的……到底是份家产,逼急了这几位哥哥那个是手软的?虽说我是跟着劝阻的,但是一会儿,他们真闹将起来,我怕自己个儿拦不住。”嵩贺小声道。 塞什图拍了拍嵩贺的肩膀,道:“好兄弟,谢谢你想着哥哥。” 说着,他也寻了长随过来,往简亲王府去。 这几位除了叔伯排行第七的嵩贺,剩下的是排行第二的嵩寿、排行第三的嵩禄、排行第五的嵩庆、排行第六的嵩乐。 同女眷的话差不多,只不过这次倚仗的不是国公夫人的话,而是老国公的话。这兄弟几个是一口咬定,那就是老公爷因这边府里没有儿子,早说过要将家产平分给诸侄。 今天,他们便来分家产来了。 库房的钥匙有没有,有的话,交出来;没有的话,也无需费事,直接卸了大门就是。 塞什图没有亲叔伯,也没有兄弟手足,对于兄弟争产这些个事平素只是当笑话听的,如今才是头一遭得见。 见诸位这般理直气壮,塞什图不禁都有些糊涂,莫非老公爷先前真说过这话,否则怎么能这般信誓旦旦的。 随即,塞什图便反应过来,不过是打着幌子罢了。 老公爷卧床又不是一日两日,要是真有此心,早就将家产分了,还能挺到现在,给万岁爷上折子,请上面给选嗣。 他们这般迫不及待,不过是怕上面让塞什图正式为嗣的旨意下来,什么也捞不着,所以才巴巴地上门来。 虽说塞什图嘴码儿没有他们那般伶俐,信口雌黄都不脸红的,但是也晓得个“拖”字决。 他脸上也尽是恭顺,使人给众位沏茶。 饶是如此,也看的嵩禄等人心头火气,就听嵩禄道:“哎呦嘿,这就摆开主人的谱了?我们这些个亲侄子都能充家主,倒是要劳驾你来待客了!” 他在众人中年级最长,四十多岁,蜡黄脸儿,骨骼精瘦,眼皮耷拉着,露出双白眼仁儿多、黑眼仁儿少的三角眼。 嵩庆也阴阳怪气地说道:“三哥说得是,这叫什么占什么巢来着,就是黑老鹞子那个?” 嵩禄将三角眼翻了翻,道:“读了那多年书,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那是鸠占鹊巢。”说到这里,横了塞什图一眼,冷哼了一声。 塞什图又不是傻子,哪里听不出他们话中的嘲讽之意?只是眼下这边府里乱糟糟的,御前也没有明确的旨意下来,他也没有什么可争辩反驳的,便唯有笑着听了,装糊涂罢了。 嵩禄同嵩庆这般做作,不过是探塞什图的底儿而已。如今见他并不硬气,他们几个就越发地蹬鼻子上脸,嘴里就有些不干不净起来。 塞什图有些听不下去,“唰”地一声从座位上起来,道:“各位哥哥慢聊,弟弟是奉命来侍疾的,先少陪了!” 嵩禄扬声道:“慢着,怎么着,当咱们爷们是消遣不成?方才我说什么了,库房的钥匙交出来,别碍着咱们搬家伙什!” 塞什图笑道:“弟弟忘说了一句,库房的钥匙弟弟没见着,哥哥们随意。”说完,拱拱手,抬腿出去。 嵩禄原是诚心想要激怒塞什图,但是塞什图不接招,他也没有法子,便道:“走,既然大伯病着,这府里没人做主,那东西先就分了去,省得便宜了外人。” 除了嵩贺,其他几个都起身迎合。 嵩贺犹豫了一下,道:“三哥,大伯已经上了折子到御前,这侍疾的人也指派下来,这样下去,会不会不太妥当?” “没卵子的东西,瞧你那个熊样,怕个球?老七你到底是哪伙的?方才叫见你腻腻歪歪地往塞什图身边凑?”嵩禄听了,还没应声,嵩庆瞪着眼睛说道。 嵩贺被骂得没话说,支吾了两句,低头不言语。 嵩禄脸上阴晴莫辩,看了嵩贺两眼,背着手出去了,其他几个都跟上。 嵩贺落在后头,想要开口劝阻,人已经出去得差不多了。他扥了扥脚,没有立时地跟出去,思量了片刻,叫着长随出府去了。 虽说嵩禄他们说着是卸库房大门,但是哪里是那么轻易地?都是两层寸厚的生铁大门,门锁也是两尺来长的大铜锁。 他们身上也带着家伙事儿,不过是匕首蒙古刀什么的,哪里是能撬锁的? 需要用的榔头等物,吩咐府里的下人找,也没有人敢应承。因此,这边的进展极是缓慢。 曹颐端来药,摸着觉得碗不那么烫了,递给玉瑞。 玉瑞看看床上阖眼躺着的父亲,从曹颐手中接过药,却是再也忍不住,眼泪簌簌落下。因手抖,药汁也溅落出来。 曹颐见她低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伸手又将药碗接过来,软言道:“我来吧,昨儿听说你身子不舒坦,要是难受就去歇一歇。” 玉瑞的脸上露出几分哀色,道:“我不歇,我怕歇了醒了的,就再也没有阿玛了!” 塞什图在旁,见玉瑞如此,想起昔日丧父之痛,对她的怜惜便多了几分。 塞什图将老公爷扶起,曹颐用调羹,一调羹又一调羹地喂药。 因老公爷昏迷着,不晓得吞咽,一口药倒是要流了一大半。 用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喂了小半碗下去,曹颐取了干净帕子,将老公爷身上撒落的药汁擦拭干净。 突然,远远地传来“哐哐”地声音,而且声音越来越频繁。 这时,就见张德拱着身子进来,道:“图大爷、图大奶奶,格格,那些人……那些人开始砸前院库房的锁了,个个凶神恶煞似的,拦也拦不住。” 塞什图不由皱眉,实没想到他们真有胆子做这个。 玉瑞有些个受不住,小脸煞白,咬牙道:“阿玛生病,没有跟前侍候,倒是抢东西到勤快,还不使人往步军统领衙门报官!我这就去看看,他们的脸皮究竟有多厚。”说完,就要往外走。 塞什图忙道:“格格暂且息怒,前院到底人多眼杂,他们的长随不少带着家伙事儿,要是乱起来可是不好。” 曹颐听了,拉了玉瑞的手,道:“好格格,前院是他们男人的事儿,让他们男人去忙去?张公公已经说过,前院库房都是大东西,登记在册的,就算他们真搬了去,对着册子也能寻回来。” 玉瑞犹豫了一下,抬头问道:“你们……你们怎么不拦着他们……你们不是万岁爷指派来的么?” 哐哐”的声音渐大,随后戛然而止。 塞什图心里盘算盘算时间,也该到简王府那边来人的功夫。倒是也不指望雅尔江阿屈尊过来,就是那边来个头面管事,也能震嵩禄他们一震。 这时,就听到“啊……啊……”的声音,床上的老公爷醒了…… * 西单牌楼,太仆寺衙门。 今日伊都立到京,往衙门这边交接了差事。见他穿着厚厚的皮裘,满面红光,丝毫没有旅途之苦的意思,曹颙同唐执玉都有些纳罕。 伊都立看出两人的诧异,“呵呵”笑了两声,道:“这不是赶上下雪么?骑马忒遭罪,到张家口便歇了两日,换了马车,路上就耽搁了些,这衙门里没什么要紧的事吧?” 曹颙摆摆手,道:“没什么事儿,到底是旅途劳烦,大人好生歇两日再来就使得。” 伊都立揉了揉肩膀,笑着说道:“那感情好,连着坐了几日马车,这骨头都颠散架了!” 唐执玉又问起口外的一些事儿,伊都立大致地将这些日子的所见所闻说了。 曹颙在旁,见伊都立滔滔不绝的架势,心里思量着是不是过去小瞧了伊都立。 莫非,这是位勤快的主儿?在差事上倒是精心得很,同原来给人留下的那种散懒的模样完全不同。 腊月天短,伊都立回去一会儿,曹颙同唐执玉这边也忙完了差事,落衙各自家去。 刚进了曹府所在胡同,便进有个穿着身孝服的人跪在大门外,曹颙在马上不由皱眉,这是谁家来报丧…… 第四百七十六章 恼意 第四百七十六章恼意 德茂是塞什图的堂伯父,按照本宗九族五服规矩,塞什图当为其服小功,穿粗熟布做成的丧服。 康熙虽说命他回京侍疾,但是毕竟没有让他为国公府嗣子的旨意下来,塞什图就先按小功的礼仪穿戴起来。 丧事繁杂,处处离不了人做主。 嵩禄他们兄弟几个因夺产的事儿,被那日赶上简亲王雅尔江阿一顿训斥,使人大棒子撵了出去。 如今,这哥儿几个虽说也披麻戴孝地过府奔丧,但是不过“哼哼唧唧”的,谁肯真心使力。 嵩贺有心帮忙,但是也顾及到几位哥哥的脸上,不好同塞什图太过亲近。 红白喜事,这白喜事的各种章程事务更繁杂,塞什图哪里料理过这些个,忙得不行。 幸好,曹家那边得了信儿,晓得塞什图在公府治丧,曹寅打发曹硕带了两个管家过来帮衬。 曹硕岁数虽小,前两年是经过父亲的丧事儿的,对丧家的一些禁忌礼仪反而比塞什图知道得多些,小声提点着,也帮了不少忙。 公府内宅,曹颐也忙,要预备招待上门的女眷,还要想着劝慰玉瑞格格。 那天,老公爷醒来,见床边是塞什图夫妇同女儿,道:“是你们两口子,也算便宜……真是万岁爷恩典……”说着指了指女儿玉瑞道:“跟着哥哥嫂子……好生过日子,别哭,别让阿玛……别让阿玛……惦记……” 就剩下这点骨血,德茂如何能不惦记,望向塞什图同曹颐的目光便带了几分祈求。 “伯父放心,侄儿同侄儿媳妇定当好生照看妹子,伯父还需安心养病才好!”塞什图看出他的用意,忙近前说道。 “好……好……好……”老公爷的目光渐渐散了,几个“好”字说不出,便阖上了眼睛。 玉瑞打那时开始,眼泪便没有断过。 骨肉至亲,哪里是谁过“不哭”,便能化解哀思的。先是嚎啕大哭,哭声撕心裂肺,使得人不忍声闻,谁劝也止不住;待哭得没力气了,就一下子一下子的抽泣着,鼻子红红的,看着甚是可怜。 只有这个时候,她才像个孩子。 曹颐规劝了几次不得用,实是瞧着也心疼,怕她哀思过重伤了身子,便使人熬了参汤,亲眼看着她喝下。 不晓得是玉瑞哭累了,还是人参汤里安神的药物起了作用。喝完人参汤后,玉瑞渐渐止了哭声,沉沉睡去,再醒过来时,就少了几分哭闹。 德茂病故的折子由宗人府递上去没几日,圣旨便下来了,命塞什图为承嗣之子,操办丧事,同时赐下“陀罗经被”。 所谓的“陀罗经被”就是黄绫子上印制红色梵文,做装裹之用,算是死后哀荣。 塞什图同曹颐两个,便于灵前换了丧服,名正言顺地做起孝子孝妇来。 一个稳稳当当的不入八分辅国公,算是砸到塞什图头上了。 觉罗府那边的亲朋故旧,都赶着上前巴结;就是老公爷那几个侄子,也晓得圣旨已下,他们再闹腾也没用,虽说心不甘情不愿的,但是也不像之前那样事事掣肘。 一时之间,国公府里甚是热闹,有点“喜丧”的意思。 曹硕见这边人手足了,同伯父说过,就带着曹家的管家回来。因这个,还引得兆佳氏一番埋怨。 因塞什图的发迹,有不少人懊悔,为何不早些同那边攀上关系。其中悔的要跳脚的,就是要数兆佳氏了。 在没人的时候,她不禁打了自己两下嘴巴子,怪自己为何那般眼皮子浅,在曹颐出嫁前没有将这个女儿认回来。 既是老太君留下的婚嫁银子中有曹颐的一份,那就算为了面上好看,要添些嫁妆,又能费几两银子? 如今可好,明明是二房的亲生女,在外人眼中,都当成是长房的姑娘。 虽说觉罗家那边晓得实情,之前待她还算礼遇,但是李氏进京后,两相往来却是可着那头。 原本,对于二房有曹颐这个女儿,她心里还带着几分别扭;如今,却是恨不得见人就想说道说道,她们家的姑奶奶如今就要成国公夫人了。 曹硕不是话多的,被母亲责备也只是不言语,默默听了。 曹颂早回畅春园当差去了,因腊月中旬他要成亲,所以与同僚换班,暂时没有休沐。 又赶上腊八了,庄头来送年货,东府这边倒是也一通忙活。 关外的野味山货,都是曹颙那边使人订下的,分了一半倒这边府。因此,对于庄头送来的那些猪羊鸡鸭等物什,曹硕来请示兆佳氏,是不是往西府分一半过去。 兆佳氏闻言,思量了半天,但是也晓得总不好面上太过,毕竟几个儿子的前程,都借了曹颙的力。况且如今这边的房子,也是曹颙买的。 “送吧,挑些庄子里的土产多送些,你伯娘打小在南边,也算是能尝尝鲜儿。”说完,兆佳氏便想起曹颙同初瑜名下都有庄子,就是添加的那两处公产,也少不得送东西上京,便道:“不肖一半,送三成过去就行了,左右也用不了那些个。” 曹硕听了,却不肯迈步,犹豫了一下,说道:“母亲,二哥前些日子盘点奉天年货时,说过庄子里的年货到了,要送一半到西府。您看,这……” 兆佳氏闻言,不由皱眉,道:“那混账羔子,我还没咽气呢,哪里有他做主的余地?” 话虽如此,她骂是骂,骂完还是吩咐曹硕道:“一半就一半吧,也不值几个银子,不送了倒显得咱们小气。”说到这里,想起前些日子收到山货,道:“那些山珍野味儿的,挑几样,往你大姐姐同三姐姐家送些,你带着人亲自跑一遭。” 曹硕应了出去,兆佳氏看到只有在紫兰在跟前,不见绿菊在屋里,问道:“这丫头又躲出去了?” 紫兰笑着回道:“方才同奴婢一道来着,见三爷来了,往东屋做针线了,奴婢这就喊她过来。” 兆佳氏一边寻烟锅子,一边道:“这才是老实人呢,不像那些个贱婢,见天就寻思往爷们身上爬。” 主仆两个说这话,就见绿菊挑了帘子进来,见兆佳氏摸了烟锅,忙快行两步,在炕梢取了烟荷包, 装烟,取火镰点火,一气呵成。 兆佳氏点了点头道:“还是你伶俐,将来要是离了你,我还真是不知该如何?” 绿菊红着脸,道:“瞧太太说的,奴婢是太太的丫头,自是在太太身边侍候。” 兆佳氏笑着,吃了一口烟,道:“大太太整日哄孙子、哄孙女呢,早先觉得孩子闹得慌,如今还真有些惦记着抱大孙子……”说到这里,又伸出手来,掰着手指头,算日子:“今儿是腊月初七,明儿腊八,再过八日就是正日子,再过七日就是过嫁妆。啧啧,我倒要看看,能过些什么……” * 西府,前院,偏厅。 初瑜从韩江氏手中接过账册,大致翻看了一下。当看到这四个月的红利五千余两,就算同韩江氏六四分账,也能剩下三千来两,她不禁笑道:“怎么这么些?这还不到半年,都快赶上一个庄子的进项了!” 韩江氏穿着厚厚的毛衣裳,带着围脖同手套,捂得严严实实地,露出张瓜子脸,看着倒是比秋天时清减不少。 听了初瑜的话,她浅浅一笑,道:“谁说不是,看着不是什么大本钱的买卖,利润倒是丰厚得紧。加上是六个铺子一起开业,内外城都铺上了,点心走的量大,又接了几个王公府邸的饽饽席,还有些正宗的南货。京城南边的官员多,买南味儿预备年货的也不少。” 初瑜撂下账册,仔细打量了她两眼,道:“你瞅着倒是比秋天时清减,想来忙活这几个铺面,也够你糟心的。钱财毕竟是身外物,听大爷说,你也不是缺银钱使的,也要多保重才是。” 韩江氏微微欠身,道:“谢过夫人惦念,小妇人还好,只是头一年在京城过年,有些个不耐冬寒,如今只盼着天气早些暖和些。” 听她这么说,初瑜想到李氏,带着几分担忧,道:“我家太太也是打小在南边生养的,这些日子不耐烦出门,胃口也不香。虽说府里有南边的厨子,但是也不晓得到底置办些什么,才能引得太太多吃两口。你也是南边人,可晓得什么南菜味儿最好?” “江宁菜多河鲜,有些个菜,有菜谱,在京里也置办不了材料。说起来,有道菜现下吃应该好呢,冬瓜盅,腊月里吃很是解油腻。”说到这里,韩江氏顿了顿,道:“还有道小吃,鸭血粉丝汤,材料好寻,做起来也简便,最是滋养润肺的,天天吃也使得。” “冬瓜盅没有吃过,要是南边常见的菜,向来厨子也会做。鸭血粉丝汤么,早年随大爷往江宁去,还曾寻了老店去吃过,确实味道好。”初瑜点点头,笑着说道。 “哦,老店?可是夫子庙南街的唐记铺子?”韩江氏带着几分好奇道。 初瑜寻思了一会儿:“就是夫子庙跟前儿,是不是‘唐记’,却是没有留意。” 韩江氏的神色有些怅然,道:“他们家的鸭血汤是江宁城里头一份,听说那锅老汤,传了好几辈子,早年家父在世时,时常打发仆人去买上两碗。” 初瑜见她感伤,想着她父母夫君皆无,一个人孤零零的,大年下的,委实可怜,便道:“听大爷说,你同我们家几位姑奶奶都是旧友,既然都是京里住着,没事走动走动也是好的,省得怪闷的。” 韩江氏笑笑道:“到底是身份有别,不好随意上门攀附。要是什么时候这几位回贵府省亲,小妇人倒是想请安,彼此见上一见。自打四十五年大小姐出嫁,二小姐上京,一别也八、九年的光景不得见。” 韩江氏说的却是不错,曹佳氏贵为郡王福晋,曹颐也是准国公夫人,行动未必那么自在。 再者说,毕竟是少年之交,感情深浅不得知,谁晓得她们姊妹愿不愿见外人。 初瑜虽是喜韩江氏品貌好,但是也不好替她们姊妹做主,因此便岔开话不提。 说了两句闲话,就见喜烟过到前院寻,低声道:“格格,姑娘醒了,许是要吃奶,正哭着呢。” 初瑜听了,哪里还坐得住,站起身来,带着几分歉意道:“闺女醒了,我得去瞧瞧,今儿就先少陪了!” 韩江氏也跟着起身,将身边隔着的小匣子送上,道:“夫人,这是账册上列出的六成红利,拢共三千三百五十两。” 初瑜点点头,让喜烟接了。 喜彩原本侍立在初瑜身边,因初瑜着急去看天慧,便吩咐她送韩江氏出府。 待初瑜回到梧桐苑,叶嬷嬷坐在炕边,抱着天慧哄着。**站在一旁,看着天慧“咿咿呀呀”的,面上也有些着急。 初瑜刚生完天慧时,身子不大好,所以由**来带天慧;待到初瑜身子好些,因心疼姑娘,就亲自奶孩子,**反而形同虚设。 初瑜进来,因身上带着凉气,也不敢直接抱孩子。 喜云侍候初瑜去了外头的大衣裳,又使人端了热水上来。 初瑜换了件衣裳,又用热水烫烫手,驱了寒气,才小心地从叶嬷嬷手中接了天慧。她盘腿坐在炕上,解开衣襟,侧过身奶孩子。 天慧嘴里有了东西,止了哭闹,使劲地吸允。 叶嬷嬷已经站起身来,在初瑜身边摸了摸天慧的小脸,道:“瞧这力气使的,这是真饿了。” 初瑜道:“一个时辰前才吃过,这丁点儿功夫,就饿成这样了,看着倒是有些渐长胖了。” 叶嬷嬷道:“小孩子家,长得快着呢。大少爷同二少爷两个,早先也是格格怀里抱着的,如今这一转眼就满地跑了!” 喜云想起一事儿来,道:“奶奶,方才紫晶姑娘过来,见格格不在,就同奴婢说了两句。说是给太太请安时,听着太太“咳”得动静不对,要不要请太医过来瞧瞧。说是太太没在京里过过冬 ,许是觉得屋子燥,爱上火,怕是有痰症。” 初瑜听了,露出几分担心之色,道:“早上给太太请安时,也听太太咳了两声,问过太太,只说是嗓子干。看来,是该请太医过来瞧瞧,这可不是好耽搁的,你使人往二门传话。” 喜云俯身应了,打发人往二门传话,接太医过来。 说话间,天慧也吃得差不多了,初瑜将她递给**,自己撂下衣裳,下地来。 喜云见她要出去,抱了件裘皮衬里的斗篷,给初瑜披上,道:“这寒冬腊月的,最近府里又忙,格格进进出出的,也仔细带了寒气。小厨房已经使人温了姜汤,一会儿格格回来,要先喝上一碗才好。” 初瑜笑着点点头,道:“大厨房那边呢?老爷同大爷都往衙门当差,这姜汤也要多预备些才好。” 喜云听了,忍不住拿帕子捂着嘴笑。 初瑜紧了紧披风,出得门来,喜云随侍在后。 见喜云只是笑,不应答,初瑜带着几分疑惑问道:“笑什么呢?使人觉得没头没脑的?” 喜云低声道:“老爷那边,不用格格孝敬,自然有太太惦记着。格格整日围着额驸转,太太整日围着老爷转,奴婢是觉得老爷太太同额驸格格甚像呢!” 初瑜听了,立时止步,微微皱眉,道:“竟浑说!老爷太太是能拿来打趣儿的?要是让额驸听了,指定要恼了。” 喜云说完,也省得失言,忙双手合十,带着祈求道:“格格饶了奴婢这遭吧,确实不是诚心的。” 不过话赶话说到这里罢了,初瑜晓得她不是多嘴之人,便道:“这次算了,往后且记得,这个府里,要先敬老爷太太,要不引得额驸那边恼,我也容不下的。别想着是王府出来的,就如何。就是太太房里的几位姑娘,你们也当敬着几分,万不可拿大,坏了规矩。” 喜云使劲点头,道:“格格放心,奴婢自是省得,半分不敢逾越。” 兰院上房,李氏坐在炕上,哄着天佑同恒生解九连环。 小哥俩“叽叽喳喳”的说起话来,中间掺杂着笑声,倒是显得很是热闹。 李氏笑眯眯地瞅着,只觉得心里甚是熨帖,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含饴弄孙更有乐趣之事。 见初瑜过来,李氏招呼她到炕边坐下,道:“天慧睡了?这两天冷,实不耐烦出屋子,要不我倒真想过去瞧瞧她。” 初瑜回道:“刚吃了奶,睡了。”说着,伸手摸了摸炕,滚热得紧。再看屋子里,南墙根儿下还摆着个大炭盆。 这屋子,实是有些燥了。别说是上了年岁的老人家,就是年轻人住着,也容易上火。初瑜想着要不要收拾两个大果盘过来,还能散香味儿,还能多些水气。 说话间,李氏已经咳了好几嗓子。 天佑与恒生见母亲来了,都小猴似的过来,抱胳膊的抱胳膊,往怀里钻的往怀里钻。 天佑的小手,还摸到初瑜的胸上。 初瑜抓了他的小手,问李氏道:“母亲,媳妇已打发人接太医了。母亲早上就咳,还是媳妇疏忽,本应早上就去接才是。” 李氏摆摆手,道:“大冷天的,也没什么病,何苦折腾太医?不过是有些嗓子紧,已经使人熬燕窝了,清清肺就好了。” 听到李氏提到“清肺”,初遇笑着说道:“刚想同母亲提呢,方才来的那个女子也是江宁人氏,媳妇因母亲这些日子吃饭不香甜,问了她两句南味儿吃食。其中有道鸭血汤,听说最是润肺的。媳妇使人往厨房去说吧,正好借着母亲的光,也让媳妇解解馋。” “鸭血汤啊,你不说我还没想起来,这可好呢,使人多做些。虽说不是精细菜,但是老爷早先也爱吃这个的。”李氏笑着说道。 * 西单牌楼,太仆寺衙门。 冬天天短,一上午转眼便过去,到了中午饭点儿。 曹颙同唐执玉、伊都立说着话,天冷不耐烦动,寻思是不是打发人就近寻个馆子打几个菜回来。 这时,就见伊都立的小厮面带急色地进来,在伊都立耳边低语了两句,听得伊都立皱眉不已。 虽说“非礼勿听”,曹颙同唐执雨都转了身,没有特意去听,但是因隔得近,隐隐约约地也听到什么“鸭血汤”、“姨奶奶”、“动了胎气”什么的。 伊都立听完,忍不住低声抱怨道:“不就是一碗汤,她要喝给她做就是,一堆老娘们,没事儿竟闲膈肌。” 说话间,他站起身来,带着几分不好意思,对曹颙道:“大人,卑职家里……有些个俗务,得先回去瞧瞧,您看这……” 曹颙同唐执玉也跟着起身,曹颙摆摆手,道:“大人且去,左右衙门里也没什么差事,有我同唐大人在,足够应承。” 唐执玉也附和道:“就是,伊大人放心回去就是。” “那老伊谢过二位大人了!”伊都立也是不放心家里,没有再耽搁,冲两人抱抱拳,带着小厮出衙门了…… 第四百七十七章 子孙 第四百七十七章子孙 落衙回到府中,便听门房报说,老爷已经回来了。曹颙进了二门,便先往内堂来给父母请安。 李氏刚好使人给曹寅送了鸭血汤,连带着天佑与恒生小哥俩儿,都在炕桌边喝汤。 见曹颙进来,天佑与恒生两个都老实不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放下调羹,小声道:“父亲。” 曹颙冲孩子们点点头,随后给父母请过安。 曹颙中午不过胡乱地填巴了一口,闻着这香味儿,倒是勾起馋虫来。因此,请了安后,他便笑着说道:“母亲怎么想起吃这个?这可是好东西。” 李氏一边招呼他坐下,一边使人给他热一碗来,道:“还是媳妇想起来的,说听见我这两日咳,晓得这个是润肺的,便使人做了。” 热乎乎的老鸭汤,里面是绿豆粉丝同嫩嫩的鸭血,上面还放了鸭肝同鸭肠,加上碧绿的葱花,看着就不禁使人食指大动。 丫鬟递上湿毛巾,曹颙擦了手,拿了调羹喝了一口,直觉得暖和到心里去。 曹寅在儿子面前,原还扳着脸,随后就见天佑拿不住调羹,将一块鸭血落到桌子上。 曹寅使筷子夹了,一本正经地对孙儿说教道:“这虽不是米粮,但也是讲过数道工序制成的吃食,怎可浪费?往后吃东西要仔细,不好掉了。”说完,将鸭血送到自己口中。 天佑拿着调羹,听祖父说教,一时失神,又将一块鸭血掉到身上。虽说祖父方才说的那些,他不大懂,但是也听出掉东西是不对的。因此,小家伙儿一害怕,小嘴一列,就要哭出来。 曹寅已经顾不得说教了,忙侧过身子,将落到天佑身上的鸭血拿掉,带着几分焦心道:“这是烫着了?天佑别哭,来,祖父给瞧瞧。” 他这一说,连带着李氏都唬了一跳,忙上前来。 曹颙也放下调羹看了,小家伙跪着,鸭血落到他的前襟上,只是蹭了油渍罢了,并没有烫着。 本只是虚惊一场,曹寅却有些不放心让他们两个小家伙自己个儿吃了。 他抱了天佑在怀里,让李氏喂恒生,一人照看一个,哄着两个孩子吃。 这恍惚之间,曹颙不由地愕然。 父亲眼前这慈眉善目的模样,同平日对他横眉竖目,这简直是恍若两人似的。 见曹颙诧异的模样,李氏笑着说道:“孙子就是你父亲的命根子,没见过这样疼孙子的。这还算是好的,平日天佑一闹,你父亲还给孙子当大马骑。” 这几句话,说得曹寅却是有些下不来台,皱起眉,使劲地“咳”了两声。 天佑坐在曹寅腿上,听到他咳,用调羹盛了鸭血,送到他嘴边,奶声奶气道:“祖父,鸭血,知何(治咳)。” 曹寅的眉头立时舒展,将鸭血吃了,摸了摸天佑的脑袋,道:“大孙子真乖,真孝顺。” 天佑只是笑,恒生有样学样,也盛了鸭血送到李氏面前。 李氏也喜笑颜开,亲了恒生一口,道:“二孙子也乖,祖母都稀罕。” 看着这二老哄孩子哄的,言谈也带着几分孩子气,曹颙的心里很是触动。 老小孩,小小孩,父母老了,脾气也不如早先内敛,有时也跟孩子似的置气。 原本他还对曹寅有时莫名其妙地说教不满,如今想通这一点,那点不满也烟消云散了。 曹寅已经是将甲子的老人,李氏也是人过中年,往后在父母面前,还是多些耐心同包容才好。 一碗鸭血汤喝完,曹颙又陪着父母说了两句话,便起身回梧桐苑去了。 因天冷,李氏也舍不得儿子、媳妇折腾,便吩咐他晚饭不用过来,跟媳妇在自己个儿院子吃。 回了梧桐苑,初瑜这边刚好要往兰院。 曹颙说了李氏的吩咐,初瑜便打发喜云她们传话摆饭。 曹颙想起那鸭血汤来,问初瑜道:“鸭血汤做了多少?要是厨房还有的话,装几份给庄先生、智然、紫晶他们送去尝尝,到底是南边儿的东西,这么偶尔喝上一次,着实解馋。” 初瑜服侍他换了官服,笑道:“这个无需额驸吩咐,早已经使人送过去了。虽说一口吃食不当什么,难得今儿想起这个来。” “王厨子制的吧,到底是老爷太太南边儿带来的,做这个味道都快赶上江宁城里的‘唐记’了。”曹颙道。 “唐记?额驸那年带初瑜去的夫子庙的那家,就是唐记?想来定是老字号,就是韩江氏也提到那儿了。”初瑜回道。 见提到韩江氏,曹颙想起她之前打发人说今儿来报账的事儿,问道:“账本送来了?四个来月了,多少进项?听说那边儿生意不错,如今寻亲访友不少人都时兴拎两包稻香村的点心。” “我也刚要同额驸说此事呢,咱们这边的六成利是三千一百五十两,韩江氏今儿送来了。先前额驸不是提过,要给庄先生同魏管事分成红利么,那每份就是五百零二十五两银子,我已经都分出来,额驸看什么时候方便,送过去。”初瑜道。 曹颙点点头,道:“择日不如撞日,一会儿用了晚饭,我就过去。你随我一道去,溜溜弯,只当消食儿。” 初瑜点头应了,曹颙换好了衣裳,坐在炕沿边上,侧过身子逗了逗摇篮中的女儿。 天慧许是白天睡多了,如今正精神,张着小嘴笑着,伸着两只小胳膊来,胡乱够着曹颙的手腕。 看着女儿嘴里米粒大小的两个白点,曹颙不由诧异出声,忙将闺女搂在怀里,仔细看了,带着几分欣喜地说道:“初瑜,天慧长牙了,下边的,两颗。” 初瑜走到跟前,笑着说道:“中午我便发现了,咬的我有些疼,听嬷嬷说再过些日子,门牙的两颗也要出来了。不只长牙了,天慧也能坐着了,还能用手抓东西。” “是么?”曹颙拉着女儿的小手,笑道。 说话间,喜云已经带着人将饭桌摆上。 曹颙抱着女儿,却有些舍不得撒手,对初瑜道:“方才在母亲房里喝了碗鸭血汤,看着父亲母亲搂着孩子喂吃食,还有些看不惯,如今却是盼着天慧能早些吃东西。到时,我见天儿给咱闺女做好吃的。” 初瑜原吃过曹颙做的饭菜,虽说次数少,但是味道都是不错的。 听了这话,她笑道:“虽说在旗的女儿家尊贵,但也是男女并重。额驸可倒好,这般偏疼女儿,小心天佑懂事后埋怨你这个做父亲的。” 曹颙挑了眉毛,道:“小家伙敢,吃了豹子胆么?小心我打他一顿屁股。” 初瑜将筷子摆好,笑着说道:“额驸就是面上凶罢了,也没见你真舍得打孩子。” 曹颙道:“只是如今到底还小,还不到淘气的时候。再大些,自然是要管教的。不只天佑恒生,还有左成同左住兄弟。小小子同小女孩不一样,不能只是一味娇惯。看着父亲母亲如今这个宠溺法,咱们还真得费心,给孩子们制几条规矩,省得往后‘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初瑜带着几分迟疑道:“有老爷太太在呢,能轮到咱们管教么?” 曹颙摇头道:“你是没瞧见父亲宠孙子的模样,惯得忒厉害,往后这样可怎么行?就算是我硬着头皮,挨两顿骂,该管教咱们还是要管教。” 天慧往曹颙怀里拱了两下,打了个哈欠。曹颙对初瑜道:“我刚还填巴了,你先吃,我将闺女哄睡了,对付两口就得。” 初瑜摸了摸女儿的脸蛋,道:“还是放在摇车里悠吧,这样抱着,孩子也嫌硬呢。” 曹颙实在舍不得,又亲了两口,才放回摇篮里,带着几分感触道:“咱们闺女真好看,跟小仙女似的,真是既盼着她早些长大,又盼着她慢慢长大。早先还不觉得什么,如今才晓得,这孩子就是我的命根子,往后就盼着他们平安如意。” 说出这样的话,曹颙自己都觉得有些酸,忙讪笑了两声,道:“吃饭吃饭,然后趁着天没全黑,到前院溜达。” 初瑜给曹颙布菜,浅笑道:“额驸说的这个,正是我的心里话。原只以为当娘的,才会这般将孩子挂在身上,现下看来当爹的也是骨肉连心。天佑恒生还好说,天慧这边儿,竭额附同我之全力,总要护她平安喜乐一辈子才好。” 曹颙听出她话中的感伤,伸手将手覆在她的手面上,道:“嗯,合当如此。不说别的,就算是为了女儿,你我也当长命百岁,为儿女遮风挡雨一辈子才好。” 初瑜点点头,夫妻两个默默地用了晚饭。 外面天色渐黑,也起了风。夫妻两个,带着帽子,披着大毛披风,捂得严严实实地出了屋子。 曹颙一手提了一盏琉璃灯,一手牵了妻子的手,两人也没使人跟着,出了二门,先往庄先生的榕院去了。 庄先生这边已经吃了晚饭,坐在炕头,哄着妞妞玩五子棋。怜秋与惜秋两个,坐在炕边,一个撑着没缠好的绒线,一个拿着线轱辘缠线。 听小丫头在廊下报,大爷大奶奶来了,怜秋姊妹忙起身相迎。 妞妞正被庄先生下了个“连三”,已是没有生机。听说曹颙夫妇来了,她立时丢了手中的棋子,站起身来。 她向来亲近曹颙他们两口子,庄先生见了,不由有些吃味,捻了捻胡子,道:“这哥哥嫂子竟是比老爹亲了!” 妞妞已经四岁,最是伶俐,搂住庄先生的脖子,道:“爹同哥哥嫂子一般亲,娘也亲,姨娘也亲。” 一句话,哄得庄先生眉开眼笑。因还有初瑜在,不好太随意,庄先生也伸腿下地。 夫妻两个已经挑帘子进来,先是给庄先生同两位姨娘问过好,随后曹颙才到炕边,将妞妞抱了,道:“好几日没见了,想大哥没有?” 妞妞扳着手指只是笑,扭过身子看着初瑜,带着几分害羞道:“嫂子,汤真好喝啊,还想喝怎么办呀?” 庄先生同两位姨娘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小家伙念叨“嫂子”、“嫂子”一下午,原来是惦记这个,真是个馋丫头。 初瑜摸了摸她的小辫子,道:“往后厨房常做呢,妞妞想吃了,便打发人去厨房取,可好?” 妞妞听了,脸上立时露出欢喜来,使劲地点了点头,“咯咯”地笑道:“好!” 曹颙好笑地看了眼妞妞,道:“这小叛徒,嫂子才送了两回吃的,你便不觉得哥哥好了……” * 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能笑逐颜开,也不是所有的母亲都能无忧无虑地照看自己的孩子。 伊都立内宅,西侧院,杨瑞雪躺在床上,神色有些哀伤。筠儿站在床边,抓了母亲的胳膊,仰着小脸,道:“娘亲,还疼么?” 杨瑞雪闻言,眼泪再也止不住,簌簌落下,伸手将女儿搂在怀里,回道:“不疼,娘不疼,只是眼睛……只是眼睛进了沙子有些个磨得慌……” 第四百七十八章 窥视 第四百七十八章窥视 曹府,榕院。 怜秋姊妹奉上茶来,将初瑜引到东屋去了。皆因再过些个日子,就是曹颂兄弟两个的大婚,这边也赶早儿预备了贺礼,她们请初瑜过去瞧瞧,帮着斟酌一二,也省得不够体面拿不出手。 左右不过是给庄先生同曹颙腾地方说话罢了。 最近,随着八阿哥的“毙鹰事件”,朝廷也有不少人事变动。 文臣这边,转工部右侍郎常泰为左侍郎,以广东巡抚满丕为工部右侍郎,升内阁学士傅尔笏纳为户部右侍郎,内阁侍读学士渣克旦为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 武官那边,升正黄旗满洲副都统拜音布为正红旗蒙古都统;正红旗护军统领腾额特为镶蓝旗蒙古都统;镶红旗蒙古副都统宗室纳音图,为正红旗护军统领。调正红旗蒙古都统瑚世巴,为镶蓝旗满洲都统。 正蓝旗蒙古副都统伯索纳穆喇锡,为右卫左翼副都统;正白旗蒙古副都统温普,为正蓝旗满洲副都统;正白旗汉军副都统苏禾,为正蓝旗满洲副都统。 文臣还好说,并没有什么明显要发作“八爷党”的迹象;武官这边,却是将正蓝旗同正红旗的都统、副都统都换了个干净。 诸位皇子中,分属正蓝旗的,有八阿哥、九阿哥同十三阿哥;分属正红旗的,有十阿哥、十五阿哥同十七阿哥。 十三阿哥沉寂多年,十五阿哥同十七阿哥还没有分府,不过在八旗挂名。 康熙要防范的,自然是八阿哥他们。 看来,昔日的“托合齐会饮案”已经使康熙杯弓蛇影,对儿子们已经疑到这个地步。 不管那些个统领同副统领冤枉不冤枉,谁让八阿哥有个“贤王”的外号来着,既然向来是好人缘,康熙自是不放心将京畿安危放在这起子人手中。 说起此事,庄先生不禁咂舌,摇摇头道:“八阿哥显赫一时,就算这几年万岁爷一直压制,但是他在朝臣中的势力却只见增的,不见减损。谁会想到,会败在两只鸟身上。万岁爷御极五十余年,乾纲独断,其间或有弄权之人,哪个下场好了?就算是亲生皇子,也是臣下。天无二日,有些权威,万岁爷不容人冒犯。” “十四阿哥就要发迹了,他向来待我有些不善,如今只能避着他了。”曹颙叹了口气,道。 庄先生思量了片刻,道:“要说在‘一废太子’前,十四阿哥还算小阿哥,如今也是将到而立之年,况且这几年又得万岁爷盛赞几次。八阿哥隐退后,他取而代之,倒是也说得过去。只是……只是他要是真有这个心思,还能蛰伏多年,也真真可谓是好算计。万岁爷稚龄登上帝位,打小就在各种算计中长大的。十四阿哥倘若是全无此心还好,要不然话,怕是会适得其反,求而不得。” 正是求而不得才好,要不然瞧他那一副小肚鸡肠的模样,还能有曹颙的好儿去? 曹颙想到这点,笑着摆摆手,道:“都是我不对,引得先生说起这些没意思的。今儿过来,实是给先生送利钱来了。”说着,从荷包里拿出几张银票送上。 “利钱?”庄先生倒是有些个奇怪,问道:“妞妞娘往外抬钱了?不能啊,没听说你缺银子啊?” 曹颙将银票撂在炕上,道:“不是抬钱,先前不是同先生提过一遭儿么?想给先生置办些产业,先生又不耐烦打理,我便私下做主,从稻香村匀了一成红利出来,给先生添酒钱。” 庄先生一辈子经历繁华,对于这些身外之物并不放在心上。 见曹颙说得认真,便也应了,道:“既是你诚心,那我便收了,只当给妞妞攒下些嫁妆就是。”说到这里,自己个儿也笑了,道:“都是被你们两口子给拐带的,如今怜秋她们姊妹两个,也是看到什么好物什,就惦记收起来,说是给女儿将来添妆用。” “也是其乐无穷,不是么?”曹颙笑道。 庄先生摸了摸胡子,道:“如今,老夫的乐趣就是同小和尚搭伴往前门看戏。实是最近天冷得厉害,要不然的话,真是想见天儿去。” 因还要往魏黑那边去,曹颙同庄先生又聊了几句,便与初瑜两个从榕院出来。 榕院在东路,魏黑所住的院子在西侧院。 夫妻两人提着琉璃灯穿过中路院子,还没到西侧院,便听到几分狂乱地犬吠。 而后,便听到有脚步声,吴盛带着一队巡逻的护院家丁过来。 天色已经全黑了,因是月初,天上只有一道细细的月牙,发散并不明亮的银光。 初瑜被犬吠声吓得一激灵,被曹颙牵着的手也哆嗦了一下。 曹颙也被这犬吠吵得心乱,握着妻子的手,站在那里,对赶来的吴茂道:“狗的动静不对,好好去看看,是不是外头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他是想起昔日在李宅的作为,所以才这样仔细问了一句。 吴盛点头应了,带着家丁下去查看不提。 少一时,就见吴盛回来禀告,道是一条狗倒地,其他没有倒毙,但是瞧着精神也不大对劲。 曹颙的脑子里,不晓得为何,突然闪出“肉包子”这几个字。 心里不由“腾”地一下,生出几分担忧来,难道是外人盯上了这边府里?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曹颙是算计过别人的,自然也害怕别人算计到自己身上。他面上郑重起来,对吴盛道:“点了灯火,将外墙那边好好看看,有没有人出入的痕迹。前院各个院子,也用灯晃一遍,大年下的,小偷盗贼正猖獗,仔细进了贼。” 吴盛躬身应了,就听到又有脚步声渐进,是魏黑同郑虎两个结伴过来。 想必也是听到了犬吠,察觉得不对劲,出来查看的。他们刚好听到了曹颙最后一句话,都道是极是。 魏黑担心真混进人来,劝曹颙他们两口子回二门。 要是真混进歹人,莫不成那二门的规矩还会束缚了坏蛋不成? 曹颙让魏黑先自去,他同初瑜两个先往西侧院暂等。 香草原在灯下做针线,见他们夫妻来了,忙放下手中活计奉茶。 曹颙摆摆手,道:“别忙了,咱们才在先生院子喝了茶过来,还不觉得口渴。” 香草见两人不喝茶,便使小丫鬟,收拾了一盘干果摆上来。 初瑜见炕边放着个小肚兜,看着手工甚是精细,笑着问道:“怎么想起做这些个?莫非有了动静?” 香草与魏黑成亲三年,一直盼着要孩子,但是却始终动静。 就算初瑜,也听说过此事,还曾托人寻了王府的老方子,给香草送来。之前每次与紫晶出府礼佛时,也都约了香草同往。 香草笑着摇摇头,道:“没有。是今儿中午收了二叔那边的信儿,道是十月初那边又添了个小子。我正预备的这些也都是那边儿的礼。” 说话间,魏黑已经回来,对曹颙道:“大爷,看了那段墙围子了,好像是有人想进来,被犬吠声吓跑了。吴盛同老虎带着两队人,一队在府里搜,一对望外头胡同里瞧去了。” 曹颙点点头,道:“晓得了。咱们院墙不高,往后还要想个主意,弄个防御的法子才好。” 魏黑道:“大爷说得是,老黑刚才也寻思这个了。如今老爷太太也在府里,实是轻忽不得。” 说起这个,气氛有些闷,曹颙将话题转到魏白添子这个话题上。 魏黑听提起侄儿,面上立时多了几分欢喜,道:“老二挺能生啊,还望多生两个。过两年,要是我这边日子冷清了,就接过侄子过来在身边养……” * 安定门内,雍亲王府,书房。 屋子里一片沉寂,就听到大座钟“嘀嗒嘀嗒”的声音。四阿哥站在书案后,眉头拧成个“川”字。 书案前,站着戴锦,面上也多了几分郑重。他的旁边,跪着一黑衣男子。 “有人欲对曹家不利?”戴锦沉吟着,颇有些疑惑不解:“曹家父子两个本分低调,怎么还会引起这些麻烦来?夜晚使人窥视,想必没有安什么好心。” 说完,他就有些后悔了。 不说别的,就是今晚粘干处的人能正可好“守”的曹家外,就是四阿哥的手笔。 虽说曹家父子平往来的人简单,但是四阿哥是生性多疑之人,对某些事总想到正反两面。 曹家父子是真正的天子孤臣,还是暗地里另有其他勾当?四阿哥总是想要了解通透,所以才有了使人在曹府外常驻的缘故。 沉吟了一会儿,四阿哥对地方跪着那人吩咐道:“人手增加一番,继续使人在那边盯着。平素往来人口,也尽量调查出身份来。” 那男子应声下去,四阿哥问戴锦道:“敢直接使人唤夜探曹府,是路过的小贼,还是其他人指示的?你怎么看?” 戴锦犹豫了一下,道:“回四爷的话,奴才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其中玄机。如今八爷还被拘在汤泉,十爷在随扈,只剩下九爷在京城。就算是同曹家有宿怨,也不好在这个时候轻举妄动。” 四阿哥也是这样想的,点了点头道:“要是老九聪明,现下就该好好休养,别再弄那些乱七八糟的幺蛾子。” 就听“当当”地声响,已经是亥初(晚上九点),四阿哥对戴锦道:“你先回去歇着,我这里还要处理几个公文。” 戴锦应声下去,四阿哥坐在椅子上,沉寂了许久,才伸手提了毛笔,在公文下做了批示…… * 方家胡同,董鄂宅。 觉罗氏坐炕上,摸索着孙女的头发,面上露出几分慈爱同感伤来。过了腊八,富察府就要使人来接了。 十六是正日子,十五过嫁妆,这在这前,还有些新娘子保养得事儿,也要等着亲戚朋友给添妆。 静惠拉着觉罗氏的手,看着祖母白发苍苍的模样,眼睛一酸,留下眼泪来,道:“祖母,往后孙女要是不在您身边,您可怎么好……” “傻孩子,谁家闺女没有出阁的时候?祖母这些年不盼别的,就盼着你终身能有靠。如今总算是心想事成,就算是到了地下,祖母也能对你的阿玛同额娘交差了!”说到这里,觉罗氏用帕子将孙女的眼泪擦了,接着说道:“等你出嫁后,早点给祖母添个曾外孙,祖母就阿弥陀佛了,且不用担心祖母这边儿。” 这些话觉罗氏说过不只一遭,静惠听着,心里的不舍与惦记却是挥之不去的。 “今晚,孙女在祖母身边睡,行么?”静惠小声问道。 觉罗氏见她可怜兮兮地,也有几分不舍,道:“想睡就睡,祖母觉轻,正好同我的好孙女唠叨唠叨为人妇的规矩同禁忌。做媳妇难,做长媳更难,想要熬出头,怎么也要立几年规矩,等孩子大些,才能有说话的余地……” 静惠听了,脸上露出几分恐慌。 觉罗氏道:“你也无需怕的,谁家的媳妇不是这样过来的?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有的时候,我还能想起自己做新媳妇站得满脚是泡的情景……” 第四百七十九章 “添箱” 第四百七十九章“添箱” 曹颂迎娶的正日子是腊月十六,今天是腊月十四,富察家请客为静惠“添箱”的日子。 此时女子出嫁的妆奁,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攒妆”,是女子家长采办制备的;二是“添箱”,是近亲至友赠送。 出嫁的前一天为“送妆”,前两天便是“添箱”的日子。 “添箱”这天起,女家就开始操办喜事,已经置办酒宴,招待亲朋。 给待嫁女子“添箱”的,多是女眷出面,有同族中的长辈,例如伯母、婶母等等,还有平辈,嫂子、姐姐、妹妹什么的。 除了族人的,还有其他如外祖母、舅母、姨娘、姑母、表姐妹什么的,也要根据各人身份地位不同,送些实用的物什。 静惠“添箱”的日子是早就定下的,傅鼐早已经将请帖送到亲朋处,上书:谨詹于腊月十四为甥女静惠于归之期,假寒舍敬治喜筵,恭请阖第光临。 静惠是要嫁到伯爵府做媳妇的,做天子近臣曹寅的侄媳妇。董鄂族中,温顺公府那边,曾寿使了夫人亲自过来为堂侄女“添箱”。 上行下效,自然也有不少静惠的伯母、婶子、嫂子什么的过来凑趣。 其中,族亲中最显赫的,还有三福晋与九福晋。她们一个是曾寿的同胞姊妹,一个是嫡亲的堂妹,算是静惠的堂姑母。 虽说碍着身份所限,两人没有亲自过来,但是一个使人送了一人高的绘着“同喜图”的玻璃穿衣镜,还有四箱子皮、棉料子;一个使人送了几匣子金玉首饰。 就她们两人所赠的,就够使静惠多出几抬嫁妆来。 傅鼐不是糊涂人,自是晓得董鄂家这边的亲戚,如此大张旗鼓为静惠“添箱”,不过是看在曹寅的面子。 除了董鄂家,还有静惠的母族伊尔根觉罗氏那边,来给静惠“添妆”的也不少。 伊都立之妻亲至,这个自不必说。还有同族的两位堂姨母,十四阿哥侧福晋同简王府侧福晋,也都使人送了不少物件过来。 富察家族人,因傅鼐向来人缘好,府里又没有亲闺女,将外甥女当嫁女的规格操办的,自然也来了不少人。 除了这三家亲族,就是傅鼐这边的关系。其中,光是四阿哥府上,就提前送了不少东西过来。其他的人家,或多或少,也有敬仪送到。 闹到最后,连傅鼐同伊尔根觉罗氏都跟着咂舌。 原本只是怕外甥女出嫁寒酸,想要帮着操办,没想到如今却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来。 初瑜虽说算是静惠未来的大嫂,但是新人未过门事,她还是表嫂的身份,所以也应邀到这边“添箱”。 见静惠的嫁妆富足,初瑜心里也稍稍安心些。 就算对这个长媳心有不满,看在嫁妆这般丰厚,兆佳氏应也不好太刁难才是。 初瑜料想得不错,次日兆佳氏看着满屋子满院子的嫁妆时,眉眼间都是藏不住的欢喜。 一百二十八抬嫁妆,就是王府嫁女,这个规格也使得了。 要知道,三间上房,有四十八抬嫁妆也能布置满了。其他的衣服首饰,不说用一辈子,半辈子是够使的了。 兆佳氏一时不由地产生疑惑,并没有听说傅鼐家这般豪富,怎么为了外甥女置办了这般丰厚的嫁妆? 初瑜在旁看着,心下暗动,小声说了几句昨日富察家“添箱”盛况。 听说好几个皇子福晋给静惠“添箱”,兆佳氏神色有些古怪,“啧啧”两声道:“实没想到,她家的亲戚还挺有人情味儿。” 嘴里这样说着,她心里也算是晓得,大儿媳妇许是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微寒。 再加上静惠她是见过的,晓得是个老实不爱说话的姑娘,这样想着,又觉得自己的儿子不吃亏了。 曹颙这几年之所以这般风光,还不是因有平郡王府与淳郡王府两处帮衬?儿子要是借着媳妇的光,同几处皇子府都攀上关系,那岂不是前程似锦? 兆佳氏越想越欢喜,脸上就有些藏不住,带出几分得意来。这,却是看恼了一个人,那就是兆佳氏的大嫂吴雅氏。 吴雅氏只有这如慧一个亲闺女,嫁妆自然是预备了多年的。 同曹家定亲后,为了给闺女长脸,不在妯娌间被压过一头去,吴雅氏也没少费心思。 小到为摆设用的盆景、花瓶、茶叶罐,大到立柜、八仙桌、几案,都是精挑细选,华丽非常的。 只是同富察家预备的比起来,失了大气。 不说别的,就是那带硬木玻璃罩的如意,吴雅氏给姑娘预备的是翡翠的,富察家陪嫁的是柄整身白玉的。 听说曹家往那边下聘时,用得也是白玉如玉,吴雅氏对兆佳氏就有几分埋怨。 既然这边是亲侄女,不求你偏疼些,也不好如此分出高低上下来。 兆佳氏正是满心地意外之喜,只觉得神清气爽,从来没有过的体面,哪里还顾得上嫂子的脸色难看不难看? 又有不少女客奉承着,兆佳氏就更有些晕乎乎了,心里隐隐有些庆幸。 幸好当初一时心软,成全了儿子,没有想着什么退亲之事。要不然的话,现下“添箱”的亲戚越多,那岂不是得罪的人越多? 一下子得罪半圈儿王爷、贝勒,哪里还提什么前程不前程的,保不齐什么时候就叫人给折腾下来? * 虽说如今长房同二房隔墙住着,但是毕竟还没有分家,是曹家娶媳妇,所以喜棚还是搭在这边府里。 今年钦天监选出的京城衙门封印的日子是腊月二十二,如今还没到日子,但是因临近年下,各衙门也清闲起来。 曹颙到衙门打了个转儿,将手头的差事料理了,回来操办弟弟的亲事。 伊都立是曹颂的姨夫,静惠的舅舅,两头儿占着亲戚。 因旗人讲究姑娘贵重,所以他还是往傅鼐家那边帮衬去了。 唐执玉晓得他们两个都忙,也是将衙门的琐事处理妥当,给他们匀出空来。 与其说曹颂娶妇,还不若是说曹寅进京后的首次公开交际,往曹府去应酬的亲朋故旧,自是不少人醉翁之意不在酒。 虽说礼部左侍郎不过是清贵职务,并不当什么实权,但是架不住曹寅膝下有个好儿子、好女婿,谁人敢小瞧? 这上门凑趣的,自然就是比过往来的人家又多了几成?! 外地进京候缺或者等着陛见地高官,既赶上了曹府的喜事,也没有好意思吝啬的。 自打过了腊八,贺礼就源源不断地送上门来。还没到正日子,已经收了好几间屋子的物什,金银古玩也堆了一地。 曹颙原本带着弟弟们,在大门外迎客,让这伙子送礼的人这么一闹,心里也有些忐忑。 也没有大肆张扬,为何会如此? 京里人爱脸面,旗人家讲排场的大有人在。就拿这办喜事来说,“前五后四”办九天的,也不算什么稀奇的。 曹家用的是“前三后二”拢共五天的安排,催妆前一日才成立账房,搭喜棚。 曹寅在客厅忙着待客,连庄先生平素不喜出面应酬的,都在偏厅陪着贺客说话。 府里内外,都忙成一团,新郎倌却是不晓得哪儿去了? 曹颙半晌没有看到曹颂,问曹硕道:“你二哥呢,见了没有?这嫁妆已经迎回来好一阵儿了,怎么还不见他?” 曹硕摇摇头,道:“一直没见,好像还在东府那边儿没过来。” 曹颙揉了揉腮帮子,笑了小半天,脸都酸了。见客人到得差不多了,曹颙对曹硕,道:“走,先进去歇歇,也吹了半天风了。这小二,不会是昨晚高兴地一宿没睡觉,这会儿躲哪儿补觉去了吧?” 说话间,兄弟两个进府,往偏厅去了。 * 曹颙却是猜了个**不离十,曹颂此刻正在东府东跨院的厢房里躺着。 外头看新娘子嫁妆的女眷已经随兆佳氏往内院正堂去了,如今只留下两个小丫头看院子。 厢房里,玉蜻穿了身水粉色的褂子,坐在炕边上帮曹颂揉额头。 曹颂带着几分不好意思说道:“昨晚喝了酒,半夜就有些睡不着,今天脑袋‘嗡嗡嗡’的,闹得人越发不安生。” 玉蜻有些担心,道:“让厨房那边儿,给二爷熬两盅补药吧?明儿才是正日子,还要忙活一阵子,要是身子顶不住怎生是好?” 曹颂笑着摆摆手,道:“好好的,进什么补药,爷身子正壮实。”说到这里,伸手抓了玉蜻的手腕,皱眉道:“倒是你,怎么不晓得好生保养?别人冬天都长秋膘,你却越发清减了。” 玉蜻浅浅一笑,道:“换季的缘故,不耐烦吃东西,等天气暖和就好了,二爷不必担心奴婢。” 曹颂闻言,坐起身子,看着玉蜻,道:“我同丑……我同静惠提过你,就是不提,她先前也是晓得你的。她是性子好的人,往后……往后咱们三个好生过日子。过去你受的委屈,多是爷的不是。既是你的男人,往后定护你周全。” 玉蜻听了这话,只觉得心里发烫,眼睛已经红了。 她强忍了没有流泪,笑着点点头,道:“奴婢是二爷的丫头,往后奶奶进来,也是奴婢的主子,奴婢只当同爷一样的恭敬,这也是奴婢的本分。” 曹颂看了看她脸上的疤痕,皱眉道:“想哭就哭,这笑得比哭还难看。什么本分不本分的,等奶奶进门些日子,就给你开脸。你服侍我这些年,我何曾拿你当丫头待?” 见曹颂有些恼意,玉蜻道:“是奴婢失言了,二爷别恼,趁着离开席还有会子功夫,二爷再躺一躺吧!” 曹颂已经翻身下炕,整整领子,扥扥袖子,道:“不歇了,那边儿府里还都是大哥同老三他们忙着,我也当去换换。” 玉蜻也跟着下炕,听了曹颂的话,将搁在茶几上的帽子拿来,给曹颂戴上。 她个子矮,曹颂的个子高,要踮起脚尖才能够到。 曹颂闻到她身上的淡淡幽香,想着两人许久没有同房了,伸手将玉蜻搂在怀里,俯下头在她耳边低声道:“厨房那边儿的补药还是叫人熬吧,咱们两个一块喝。你要养得胖乎些,要不爷抱着都膈手了。” 因他咬耳朵说的,玉蜻只觉得头皮发麻,脸上滚烫,轻轻地点了点头,应道:“嗯。” 曹颂的脸上显出欢喜,使劲地搂了搂玉蜻才放手,笑着说道:“我往那边府去了,不要忘了吩咐人熬补药,晚上我回来喝。”说完,挑帘子,大踏步出去了。 玉蜻站在门口,看着曹颂的背影,只觉得他浑身满是欢喜,看来这门亲事却是合他的心意。 按理来说,这样的奶奶进门,她当庆幸欢喜才是,为何胸口像塞了团棉花,堵得人喘不上气来…… * 不只曹府那边贺客盈门,就是傅鼐宅邸这边,也是车水马龙,只待入夜客人才渐渐散去。 西侧院,静惠房中,丫鬟婆子已经打发出去,只有静惠同伊尔根觉罗氏在。 看着伊尔根觉罗氏将两对合欢铜偶摆在炕上,静惠立时羞红了脸,脑袋垂得低低的,看也不敢看。 伊尔根觉罗氏笑着说道:“傻孩子,女儿家嫁做人妇,都有这么一天,这夫妻周公之礼,是人伦大事,有什么可羞臊的? 静惠坐在炕上,抓着前襟,并不吭声。 伊尔根觉罗氏从旁边又拿了两个册子出来,都打开,平摊在外甥女的眼前,道:“就算在害羞,也得看一眼,要不然明儿晚上洞房里再闹出笑话来。” 静惠听姨母说得郑重,忍着羞臊,抬起头来,将那两对合欢铜偶与画册都看了。 少一时,伊尔根觉罗氏问道:“可看明白了,心里晓得了?” 静惠红着脸点点头,将视线从画册上移开。 伊尔根觉罗氏笑着说道:“心里大概有数就行,省得明晚上被姑爷吓住。这合合欢还是我当年出嫁时,你外祖母给我压箱底的物什,传了好几辈子人了。今儿我将它们给你,等十几二十年后,你就传给你的闺女。” “姨母!”静惠看着伊尔根觉罗氏满脸慈爱,心里甚是感激,含泪道:“外甥女的亲事,使得姨母费心了,这些日子姨母见天儿的忙,眼瞅着都清减了。累姨母如此,实是不孝。” “大喜的日子,好好的,哭什么?”伊尔根觉罗氏从腋下拿了帕子,为静惠擦拭了,道:“你是我的亲外甥女,虽说不是打我肚子里出来的,但是同我自己个儿闺女有什么分别?要是我袖手旁观,只当不干自家事儿,那往后怎么有脸见你额娘?” 因提到静惠的母亲,姨甥俩儿都有些感伤,屋子里有些沉闷。 伊尔根觉罗氏怕静惠心里难受,忙转了话,道:“还要同你商量一件事,白天人多,还没顾得上说。” 静惠听了,收了感伤,就听伊尔根觉罗氏接着说道:“你六姨母除了给你送‘添箱’的物什,还送来两个大丫头,说是怕你身边的陪嫁人口不够;除了她这头,九贝子夫人那边儿,也送了两房下人。你舅舅听你舅母说你身边只有一个大丫头跟着,也选了两个小丫头送过来。加上咱们这边之前打算的两房人口,这陪嫁的下人就多了。到底是要正经过日子的,当初曹家大奶奶进门,还是王府格格,都有一定的成例。咱们这边儿,不好越过她去……” 静惠听了家家都送人来,不由地带了几分担心,道:“姨母,舅舅这边还好说。六姨母是隔房的,九贝子夫人平素同外甥女也无甚往来,这般送了物什,又送人口,实是令人受宠若惊。”说到这里,顿了顿,道:“姨夫那边怎么说?” 伊尔根觉罗氏道:“你姨夫也是替你愁,到底是长辈所赐,不好辞,但是这伙子下人,同咱们家的家生子儿到底不一样,说不得后头有几个主子,哪里好那么使唤的?就算心里明白,你也只能收下,只记得长个心眼就好……” 第四百八十章 蜕化 第四百八十章蜕化 腊月十六,曹颂成亲的正日子。 府里内内外外,忙成一团。曹寅虽说是家长,但毕竟上了年岁,除了一些好友至亲招待外,其他多由曹颙出面打理。 直到熬到半夜,吃酒的贺客才陆续散去。曹颂也醉晕晕地,被人扶回东院,送入洞房去了。 曹颙在府门外送客,被夜风一吹,脑子就有些沉。他身子一趔趄,差点跌了个跟头。 幸好小满眼尖,上前一把搀扶住,道:“大爷,地滑着,留心您呢!” 曹颙揉了揉额头,抬头看看天上,月到中天,庭院里灯笼映衬着,还是红彤彤地一片。 曹方同其他几个管事也在跟前,曹颙问道:“老爷呢?刚才在席上,瞅着老爷也喝了不少。” 曹方俯身回道:“老爷方才有些醉了,已经使人扶回内院了!” 曹颙伸了伸胳膊,笑着对众人道:“忙活了几日,总算是完了一桩,大家也都辛苦了。等过两天,将你们三爷的亲事也办完,大家好生歇两天。” 众人自是都道是不累,因夜深了,见曹颙也露着乏色,曹方道:“前院没收拾的,由小的们带人料理,大爷快回去歇着吧。” 曹颙点点头,转身进了院子,走路也有些打晃。曹方见了,忙吩咐小满跟上。 时光如水,岁月如梭。 想起曹颂方才跪着迎客送客的情景,曹颙仿佛回到了四年前自己娶媳妇的光景。这一转眼就是四年多过去了,真快。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这四年经的事太多,恍若隔世般,自己没有熬白头发也算难得。头上带着皮毛帽子,入手却是毛绒绒的。 弟弟们都娶媳妇了,往后侄子、侄女陆续出生,家里人口渐渐增多,这就是传说中的兴旺之相么? 整日里府里这点事,为何使人心生乏力? 曹颙正胡思乱想着,就听到幽暗的午夜中若有若无地传来琴声。 他不由地驻足,侧耳聆听,却是从西路院子传来断断续续地拨琴声。 琴声低沉婉转,似乎能抚平人心的躁动,曹颙的脸上渐渐地有了笑意。能将古琴弹出佛音禅意的,除了智然和尚,还能有哪个? 因这几日忙着待客陪客,小和尚许久未见了。 曹颙对小满道:“往二门传话,就说我在智然师傅的院子坐一坐,一会儿回去,让奶奶先歇着。” 小满应了,曹颙又道:“夜已深了,传完话,你便先回去歇着。”话音未落,就听到“咕噜”的声音。 曹颙摸了摸自己个儿的肚子,这还是早上吃了两个小花卷,晚上挨桌子陪客,没怎么吃东西。 小满道:“大爷饿了?那大爷先往智然师傅院子稍坐,小的传完话,再让厨房那边预备些吃食。” 曹颙点点头,道:“也别太折腾,有什么现成吃的,送些过来就行。还有老爷那边,要是太太屋子里灯还没熄,也使人问问,是不是要吃些夜宵。” 小满有些不放心曹颙,想要寻人扶他,曹颙摆摆手,道:“去做吧,我没事儿,这才几步道。” 小满这才去了,曹颙顺着琴音,往西侧院来。 刚进院子,就听到琴声戛然而止,曹颙有些意犹未尽,伸手叩了叩门。 “进吧!”智然平静无波地话声传了出来。 曹颙进了屋子,智然盘腿坐在炕上,面前正是一架古琴。屋子里只有一桌两椅,上有茶壶水杯,除此之外,再无别的摆设。炕上也只是圆木硬枕,同青布铺盖。 虽说并不是头一遭来,但是每次看到,曹颙还是觉得太简陋,对智然道:“家具摆设都是现成的,总要收拾得舒坦些才好。” 智然将琴从眼前移到一边,道:“这样就好。东西多了,看着乱。” 在冷风里站了半日,曹颙身上也有些冷了,挑了衣襟,直接往炕头坐了。热乎乎的,他觉得身上立时舒坦不少,道:“小六儿睡觉去了?” 小六儿是曹家的小厮,智然来后,就被派到这院子照看。 智然已经下地,听了曹颙的话,点了点头,然后拿起桌子上的茶壶,倒了半盏清茶,送到曹颙面前,道:“吃口茶吧!” 曹颙接过,瞥了一眼炕上的古琴,笑着说道:“怎么想起弹这个来,寻常不见你弄这个,莫非小和尚入了红尘,心乱了。” 智然没有反驳,给自己也倒了一盏茶,垂下眼睑,看了看杯子中沉浮的茶叶,道:“累,只是看着,已经是累了!曹施主,还记得清凉寺后山之趣么?” 怎么能忘记?刚才曹颙在院子外就想起这个来着,自己来这个世界十数年了,最省心的就是清凉寺那两年。 他盘腿坐在炕上,看了智然一眼,道:“原还怕你佛门清苦,想要劝你蓄发还俗,如今看来,还是我有些着相了。” 智然放下茶盏,摸着手腕上的佛珠,脸上露出些迷惘之色来,缓缓说道:“打腊八开始,在南城有不少庙宇施粥,不少孤老排了半条街,只为喝一碗热粥……” 曹颙见他有些如此,还以为是他佛心发作,点点头道:“嗯,家母同内子也往寺里布施了。要是小和尚也有此心,明天交代曹方就行。” 智然摇了摇头,道:“不是为这个,小僧是心有所感……在清凉寺时,也曾见过贫家妇无力抚养亲子,将孩子送到寺庙门口的……人人皆有父母,小僧的父母,许是也因生计所迫……不过,记得昔日师傅给小僧看过当初的襁褓,并不像是寒家所用之物。” 曹颙闻言纳罕,认识小和尚多年,还是头一遭听他说起思念父母的话。只是这平白无故的,怎么想起这个来? 智然也看出曹颙心中所惑,道:“小僧这两日正看《西游记》,看到其中《认子》一节,不禁有些心乱了!” 没有谁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都是父母生养,想要弄明白自己的身世,也是人之常情。 曹颙道:“当年还在庙里时,我就曾问过你,想不想寻亲生父母。你那时兴趣了了,心里只有一个师傅。要不然的话,从那时寻起,总要有个结果了。”说到这里,顿了顿道:“如今也不算晚,想要寻就寻吧。我明儿写信给曹元,让他留下几个人帮你在江宁城内外打探打探。” 智然听了,双手合十,道:“既是如此,小僧谢过曹施主了。小僧也别无他意,若是家境富裕还罢了,要是孤寒,送两斗米也是好的。” 换做其他人,总要少不得生出怨言,道是为何将自己丢弃云云,智然到底是寺庙里长大的,脸上的迷惘之色已经淡去,言语中无悲无喜。 曹颙不由地生出几分羞愧来,同智然相比,自己上有父母,下有妻儿,实算是有福气。却有的时候自怨自艾,说什么“孤独”,道什么“寂寞”的,实是有些不知足了。 智然的心里,却想起一个人影来,难道自己就是那“江流儿”,那女子就是“殷氏”…… * 东府,东侧院,上房。 地上的八仙桌上,大红的龙凤烛嘀个不停,炕上的幔帐,也不停地摇晃着,还伴随着越来越粗的喘息声。 随着“啊”的女声,喘息声立时熄了,半晌才听到曹颂道:“……这,是不是我力气大,弄痛了你?我……我只是太着急了,我……我不是成心的……” 说话声中,带着几分不安同忸怩。 静惠在曹颂身下,眼睛已经湿了,当从女孩儿成为女人的那刻,要说不疼那是骗人的,但是她却没有丝毫怨言。 看到曹颂这样不安,她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毕竟始为新妇,她也是羞臊得不行。 她没有言声,而是伸出胳膊,搂着曹颂的后背,就这样紧紧地搂住,心里是说不出的甜蜜…… 同样是东府,其他同曹颂相关的两个女子却是辗转反侧,难以安枕,那就是兆佳氏与玉蜻。 媳妇进门了,往后就指望抱孙子了,兆佳氏说不出是欢喜,还是难过,这自打到炕上,却是叹息声没断过。 折腾了半天,还是睡不着觉,兆佳氏坐起身子,问道:“什么时辰了?” 兆佳氏没睡,在地上值夜的翠菊也没敢阖眼。听了兆佳氏的问话,翠菊摸了件衣裳披上,拿了火镰将灯点了,举着去看了座钟,回道:“回太太的话,将到丑初(凌晨一点)了,太太既睡不着,可要奴婢侍候太太吃烟?” 兆佳氏闻言心动,刚想道好,想着明早媳妇奉茶,算是婆媳头一遭见礼。要是吃烟后精神,越发睡不着,明早脸上不好看,再让媳妇心里笑话了。 因此,她便道:“不吃了,有些口干,倒口茶吃就好,还是得早些歇着。混账小子,也不晓得洞房了没有?”最后这一句,却是自言自语。 绿菊还是女儿家,听了后面一句,少不得面上一红,只做没听见,倒了一盏温茶送到兆佳氏手中。 兆佳氏两口吃尽,才觉得心里舒坦些,长吁了口气,道:“这娶媳妇也怪熬人的,早知道这般繁琐,还不若将你二爷、三爷的亲事定在一天,也能省不少事儿不是。要不然,三十儿前,就忙乎这个了。” 绿菊将茶盏送回,道:“太太不是说庄里送来的野鸭子味儿好么,明儿让厨房炖两盅,奴婢瞧着太太吃那个倒是香。太太这两日怪累的,奴婢看了都不忍,也当好好补补身子。” 兆佳氏揉了揉肩膀,道:“有什么法子呢,谁会想到会有这些个女眷上门,还都是身上带着诰命的,哪个都怠慢不得。虽说有大太太在,毕竟是咱们二房办喜事,我压根没有歇气的功夫。” 虽说带着些许牢骚,但是话音中也带出几分得意来。 绿菊见她如此,奉承道:“谁说不是呢,人来人往的,实是热闹。谁家办喜事能有这般气派,奴婢活了十多年都没见过,都是太太有福气。” 兆佳氏听了,忍不住笑了两声,道:“你二爷在御前当差呢,别看只是六品,外头的官员哪个不敬上几分?啧啧,不说别的,就说这些日子来送礼的官员,可是什么品级的都有了。账房那边,还不晓得有多少礼金进项……” 说到这里,她渐渐熄了话音,颇有些意兴阑珊。 曹颂的亲事,由曹寅出面主持,算是公中操办的。公中办红白喜事,有个章程就是谁接的礼,谁收着谁还礼。 这几日虽说贺客盈门,但是看在二房这边的不过是兆佳府那边的亲戚,其他的多是曹寅父子的关系。 虽说晓得人请走礼,不过是个“走”字,接礼也不是白接的,还得还礼;但是想着听管事说那边府里来的外官不少,随的礼金也都是动则数百两银子,兆佳氏的心里还是有些舍不得。 歪下身子,躺在枕头上,她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前门,稻香村铺子。 幽暗中,一个身影蹑手蹑脚地走到库房外的油桶前,窸窸窣窣地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倒进油桶里…… 第四百八十一章 先手 第四百八十一章先手 因没几天就是小年,所以上街上置办年货的百姓越来越多。 这年货中,点心饽饽是少不得的,给祖宗上供要用,走亲访友要用,家里女人孩子的零嘴也要用。 稻香村的点心,在京城才卖了不到半年,但是油多糖多是出了名的。买上一包,在家里搁个十来天,拿出来仍是松软甜腻,半点不变味儿。 这点心铺子都讲究“四时三节”,端午、中秋、元旦都是点心铺子销售的旺季。 端午的粽子,中秋的月饼,元旦的年糕,只要是日子还过的去的人家,谁都要买两包点心来过节。 稻香村是八月初开业的,赶上了卖月饼的时节,皮薄大馅,也曾风靡一时。 如今,进了腊月,这边推出的年糕,也成了不少京城百姓想要置办的年货之一。 说起稻香村的年糕,有猪油年糕与果仁红、白糖年糕,其中卖得最好的是其中的猪油年糕。 看着细腻白亮不说,按馅料分,还有玫瑰、桂花、枣泥、豆沙四种,不管是老人,还是孩子,都能寻到喜欢吃的一种。 既然是好东西,价格也不便宜,一斤要八十文钱。如今钱贵,八百文钱换一两银子,这八十文就是一钱银子。 寻常百姓,一年除了米粮银钱,剩不下几个银钱,吃口点心那就是过节了。在旗的人家,每丁每月二两的银钱,也没多少富裕来买点心吃食的。 对于稻香村的点心,没事买个一块、两块解解馋还行,像那样大包小包买的,没几个本地的街坊百姓,多是前门一带聚居的官商富户。 今儿,却是有不少老街坊、老邻居都汇集到稻香村铺子前。 街头老王见了,凑到队伍尾巴上,带着几分好奇地问道:“这排出半条街去了,这是闹什么幺蛾子?见天瞧着他们是巳初(上午九点)挂幌子,今儿都近午了,怎么还没开门?” 排在他身前的街坊老赵回道:“自然是遇到了好事儿,没看到前面贴出的大红纸告示么,今儿正午开门,猪油年糕买一斤送半斤。数量有限,每人限二斤,销完为止。谁不想捡个便宜,他们家的东西还不错哪!” “哎呦嘿,那感情好,上个月买过半斤,我老娘同孩子们都爱吃这个。不行,得打发人回去将我家媳妇同丫头也叫来一起排队,多买几斤,年下走礼也体面。”老王说着,睁了眼睛四下踅摸人,看到了老街坊,忙道:“二大爷您这是遛弯呢?您要是回去,劳驾您喊一声我家里的,让她带着闺女来前门寻我,谢谢您呢……” 有老王这念头的,指定不是一个两个。 毕竟如今是年下,过年时走礼,点心匣子是少不得的。稻香村的点心如今正时兴,又是正经八百的好东西,谁不想占个便宜? 于是呼朋唤友的,这在稻香村门口排队的百姓就越来越多。 待稻香村“优惠”的消息传开,附近的会馆里住着的学子与商人,也有不少来凑趣的。 街头排到了街尾,连顺天府的巡丁都惊动了。 铺子里原有两个管事,带着几个小厮出来偶尔清点下人数,见了顺天府的巡丁过来,反而松了口气。 外头这些人,也使人担心,要是一会儿开门时,大家一起往前拥,再踩伤人,可不是要出大事。 那领头的捕头同这边的铺子管事也算是熟捻,上前笑着说道:“陈管事,到底是财大气粗,这说送半斤就送半斤,好大的手笔。别的我不管,待会儿你可以使人说说,给我留出二斤来,我也带回家去给你嫂子打打牙祭。” 陈管事躬身笑道:“哪里还需大捕头吩咐,我们大管事刚才还提到您呢,说是要赶上您带人巡街,就劳驾镇镇场面,省得大年下的,人多再挤个好歹儿的。不怕出事儿,这不是怕麻烦么?” 那捕头听了,道:“不是听说伯爵府那边正操办亲事么?怎么大管事不在府上侍候,还有功夫来这边?” 陈管事笑着说道:“这摊儿虽说是我们大奶奶的生意,但多是由大管事出面打理。大管事的老爷子,那不必说,是南边府里老管家;大管事家的小爷,也是打小在咱们大爷身边当差,也是极体面。就因这,大奶奶也没拿大管事当外人。” 那捕头听了,笑了两声道:“既是大管事的吩咐,那还有什么说的,左右一两个时辰的功夫,我就带着兄弟们在这一片转悠。要是真出了事儿,衙门那边也没脸面不是。” 陈管事道:“那感情好,待小的一会儿去禀告大管事,让他老人家来谢您……” * 同稻香村外的喜乐气氛相比,铺子里的气氛是低沉中带着几许紧张的。 毕竟既然做“酬宾”,需要的年糕数量就比平如要庞大得多,点心师傅们已经全心忙这块儿了。 内堂里,韩江氏坐在椅子上,因带着面巾,看不出喜怒。 曹方坐在一旁,脸上有些阴沉得怕人。如今,在这曹家操办喜事的功夫,要是这边铺子真出了人命官司,影响买卖还是小事儿,这大过年的也是晦气不是。 心里恼归恼,曹方看了韩江氏一眼,倒是有对韩江氏生出几分佩服来。 能防患于未然,将一场大祸事消弭于无形,也算是本事。 早先还为大爷寻她做总掌柜的不值,觉得她占了大便宜,如今看来,这买卖铺子还真需要有个掌舵的。 韩江氏看着曹方所想,不紧不慢地说道:“铺子刚张罗,曹爷便提醒过小妇人,这点心吃食是入口的东西,半点轻忽不得。要不然的话,出了是非,再好的招牌也能毁于旦夕。” 虽说从这边铺面开始张罗,曹方也在这头,但是负责的是铺面休整同人手安排方面,对于买卖上的事儿从来不插手,因此还是头一回听韩江氏说这个。 “怨不得从开业就养了十来条大狗,我还以为是护院用的,看来大掌柜那时便防着外人这手。”曹方回道。 韩江氏摇摇头,道:“外人毕竟是外人,想要使阴的,也伤不了根基。做买卖,最怕的就是内鬼,那才是防不胜防。要是闹出动静来,可是伤筋动骨。”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到脚步声,大踏步进来一人来。 曹方见他手中拿着一张纸,道:“都供出来了?可问出是谁指使的?” 来人是曹颙身边的长随之一——赵同,对审人问人上有些长处,被曹颙打发过来给曹方做帮手的。 赵同将手中的供纸递给曹方,道:“这小子虽说骨头有些硬,但还是招了。说是丰润斋的管事给了十两银子,让他往这边的东西里添些材料。这边的东西平素都是库房里锁着,每次取货的规矩,也是一个师傅带着两个伙计三人结伴,他没机会下手。只有那半桶油是刷烤盘用的,搁在外头,便动了心眼,将东西撒里面。” 说到这里,他皱眉问道:“丰润斋也是点心铺子?这般龌龊的手段,可不能容了,要不要拿着大爷的名帖,将这个小子送到顺天府去?那样的话,连萝卜带泥巴就都提溜上来了。” 虽说早想过生意好了,同行会眼红,但是也没有想过对方敢拿下毒来探路,这不是寻常倾轧那么简单了。 曹方冷哼了一声,道:“这可是瞧着大爷脾气好,还是托大不将咱们府放在眼中?回去请示下大爷同奶奶,难道让什么阿猫阿狗都在眼跟前蹦跶?” 韩江氏原听着,见两人如此说,道:“大管事稍安勿躁,这事儿不好轻易往衙门去。官司打得如何且不论,只这有人在铺子里投毒的消息传出去,污的还是咱们自己个儿的招牌。使坏的人是不是真是丰润斋不好说,就算真是,对方用一个铺子,毁我们六个铺子,这官司打得也没有甚么意思。” “嗯,我晓得,我这就将这边的情形回去禀告我家大爷,铺子这边,还劳烦大掌柜料理。”曹方起身道。 韩江氏随着起身:“大管事放心,因铺子这边有些贵,年货点心让其他铺子分去不少。如今,正好借着这个空,将年货多卖些。” 曹方与赵同两个出去,屋子里只剩下韩江氏一人。 她坐了片刻,走到书案后,拿起账册与算盘,继续核算起明年春所需的各项银钱。 * 曹府,大堂。 除了曹寅夫妇、兆佳氏与曹颙等人外,就连平郡王夫妇、孙珏夫妇、塞什图夫妇都在座。 静惠作为新妇,拜祭完祖先佛祖、灶神外,随着曹颂来大堂拜见长辈,定名分,认大小。 兆佳氏是婆婆,在堂上的太师椅上坐了,曹寅同李氏夫妇并排坐于另一侧。 静惠穿着大红色旗装,头上戴着绒花,映衬着一张小脸粉嫩白皙,显得格外秀丽。 兆佳氏早年见过静惠,原是嫌她长得平平,今日瞧着,也较过去顺眼几分,受了儿子媳妇的“行双礼”,掏出个玛瑙镯子放在茶盘上,充当送给媳妇的见面礼。 曹寅与李氏因想起李鼎的缘故,对静惠有些介怀。 只是她已经进了曹家大门,就是曹家人了,他们作为长辈,就算不喜也没有刁难的道理,也都接了茶喝了。 这一圈下来,将用了小半个时辰,曹颂夫妇两个行完礼,被送回洞房去了。那边,还要其他繁琐的礼仪要继续。 这边府里,难得借喜事的缘故,大家凑到一起,这边自然是要预备开席的。 还不到饭时,几位姑奶奶往随兆佳氏一道,往李氏屋子里说话去了。讷尔苏、孙珏、塞什图几个,则陪曹寅在前厅这边说话。 塞什图身上带着重孝,不好参加婚礼,昨天并没有过来。 除了刚回京后,他来给曹寅请了一次安后,这大半个月来,曹寅还是头一遭见他。 见他清减许多,双眼圈都是黑的,曹寅道:“这白事也不是三五天能办完的,也需好生保养身子,省得让亲家母担心。我这边才得了几株关外老参,一会儿你们走时,带两株回去。” 塞什图听了,忙起身道:“谢过岳父大人惦记,都是小婿不孝,使亲长担心了。” 曹寅摆摆手,道:“坐着说话吧,头一次料理这样的大事儿,能够这样,已经是不错了。只是虽说年轻,身子也当保养。富贵繁华那是外物,身体好好的,才是最大的福气。” 塞什图恭声应了,重新落座。 讷尔苏在旁道:“听说前些日子还有人闹腾,连简王叔都惊动了,如今怎么样了,可用得着我去帮衬把手?” 塞什图笑着说道:“王爷的好意,妹夫心领了,都是些误会,已经说开了。” 曹寅听了,点头道:“家和万事兴,吵吵闹闹的,总归是让人笑话,还是说和了好。” 孙珏坐在另外一侧,听着几个人寒暄,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虽说之前还为自己升了从五品的员外郎欢喜,如今同塞什图的骤然高位一比,却什么都不是了…… 第四百八十二章 “年礼” 第四百八十二章“年礼” 曹府,偏厅。 曹颙听了曹方与赵同的回话,晓得竟然有人买通了“内鬼”,想要往点心材料里添砒霜,脸上很深沉。 韩江氏是个商人,眼界有限。 要是真是利益之争,往里面放下巴豆粉,查不出来,效果还明显。敢直接用砒霜,不将人命放在眼里的,怎么会是寻常商人? 要知道,“官”字两张口,只要经了衙门,商贾之家就会有倾家荡产的可能。当初李卫的生意,不就是一场官司脱手的么? 那些商人都是避讳打官司的,更不要说同曹家这样的世代官宦之家打官司。那不是以卵击石,傻子的行为。 况且,要是行内买卖,也都晓得稻香村背后有王府、伯爵府的势力,不是好得罪的。要不然的话,下绊子也不会等到这时候。 要是韩江氏那边真有了纰漏,没有留意到这材料被投毒,那点心卖出去…… 想到此处,曹颙不由地出了一身冷汗。 他思量了一会儿,问曹方道:“那个丰润斋是谁家的买卖?伙计是通过什么同那面接头的?虽说不好经官,但是也不能这样稀里糊涂的,总要将敌人弄清楚才是。你去寻任叔勇两兄弟,想个法子,将两处的口供对上一对。咱们,也不能仅凭一面之词,冤枉了哪个!也不能白担惊受怕一场。” 曹方听出曹颙话中之意,犹豫了一下,问道:“大爷,要是真有人朝咱们府来阴的,要不要先回禀老爷?” 曹颙看着曹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曹方忙道:“大爷,京城不比江宁,还不晓得多少双眼睛盯着。小的总觉得对方使了这么个不入流的法子,怕就是逼着咱们动弹。多做多错,少做少错,如今老爷刚到京城,要是事情闹大了,怕牵扯到老爷身上。” 曹颙听了,不由警醒。 这暗事儿做多了,人就失了耐心,出了事儿都寻思直接解决。小里小气的阴谋,每次都是被动反击,下次仍是被逼到墙角。 还是应跟父亲学习阳谋之道,寻思如何布局,有防有攻,才是正途。 自己还疏忽了一件事,那就是曹方与魏黑不一样。 魏黑受师傅遗嘱,留在曹颙身边保护。按理来说,在曹颙平安长大成人后,魏黑便算是完成对师傅的承诺,可以离开。 继续留在曹家,只是因两人多年的情分,并不算是曹家下人。 曹方,尽管在曹颙身边当差多年,但是他效忠的是曹家,并不是曹颙这个少主人。 不能说他不忠心,只是有些事儿,也不好让曹方经手。 * 简亲王府,书房。 雅尔江阿瞧着地上跪着那人,皱眉问道:“好好的铺子,怎么同曹家扯上关系?卷银子跑的那个包二什么来路,要是信不着的人,也不会管到账上,接手铺子。” 地上那人听了,给自己一个大耳刮子,道:“都是奴才猪油蒙了心,他是奴才第三房小妾的表兄弟,虽说平日有些小毛病,但是在买卖上也算精心。奴才见他还得用,便让他做了丰润斋的掌柜。” 这些买卖营生上的事儿,雅尔江阿不耐烦听,摆了摆手,道:“啰嗦什么,捡紧要的说,爷没空听你磨牙。” 那人赶紧磕头,道:“是,主子。是这么回事儿,之前包二就跟奴才磨叽了几次,说是稻香村的买卖好,要不要挖几个师傅过来。 奴才在爷身边当差,晓得咱们府同曹府有些交情的,况且还是淳王府大格格的产业,不比寻常小户。 奴才便骂了他两遭,让他安心营生,想要师傅,也使人在其他铺子划落或是使人往南边请去。 今儿一早,稻香村就不对,没有像往常那样早上开门,中午才开门,卖了一下晌的年糕。他们的掌柜,还有曹府的管事,都往稻香村去了。 包二也不对,一直往街上转悠,去稻香村跟前溜达,不知道瞧什么。 奴才得了消息,心里就觉得有些不对劲,结果铺子周围有人打探消息不说,包二那小子还跑了。 奴才扯了几个伙计一打听,都说包二最近发了横财,这几日还跟几个伙计炫耀过,说是赌场赢来的,道最近手气旺,还要再赢。 那小子的赌品,奴才是晓得的,向来是背到底的,哪儿有赢的时候。 虽不晓得那小子拉了什么屎,惹了什么货,但是奴才不敢隐瞒,才禀告爷,看是个什么章程。省得丢了爷的脸面,那奴才就罪该万死了。” 雅尔江阿听了,脸色铁青。 任是谁,被算计到自己头上,心里都不会痛快?想着不知是谁这样使阴的,他的眼神有些阴冷。 姥姥的,老虎不发威,这是将人当病猫了? “还不滚起来,装可怜样子给谁看?”他耷拉个脸,对地上那男子呵斥道:“你是瞎了眼,什么狗屁女人都往身边划落,就管不住自己个儿的裤腰带?我记得,前年侧福晋不是才给了你个丫头做妾么,怎么又收起三房了?” 地上这人叫富顺,是雅尔江阿的奶兄,最是忠心耿耿的,换了其他人,出了这样的事儿,也只会瞒着,哪里有主动找骂的? 富顺从地上起身,小声回道:“奴才这不是盼儿子么,连着生了四个丫头,就盼着个儿子,往后也能侍候小主子不是?同人口角起来,被人骂做绝户,奴才实抬不起头来。” 雅尔江阿见了他这窝囊样子,笑骂道:“瞧你这熊样,这女人还算什么稀罕物?想生,就买个三个五个丫头放屋里,弄些好药,好好使劲儿,明年爷就给你儿子预备红包。” “谢主子吉言,奴才定好生使劲儿,不辜负主子教导。”富顺听了,忙跪下,磕了几个响头。 说完闲话,雅尔江阿收了脸上的笑,道:“曹颙是个会来事儿的,不会平白与这边结怨。使人往稻香村打听打听,到底出了什么事儿,那狗奴才是往人家铺子里下巴豆了,还是下砒霜了,要打听个清楚。要是对方瞒着,你就将咱们王府的牌子亮亮,让他们传话给曹颙拿主意。看他怎么应对再说?” “嗻!”富顺应了,刚要同雅尔江阿说过几日是老娘七十大寿,请主子赏脸去吃酒,就听外头传来脚步声,随后有人道:“表哥在屋子里么?” 雅尔江阿听了这声音,脸上露出几分笑意,道:“讷敏么,你不老实地陪着嫂子们,又淘气地跑到前院做什么?” “嘻嘻……表哥冤枉人,人家没淘气,是陪着表嫂过来的。”随着清脆的说话声,一个十二、三岁的圆脸少女随着继福晋完颜永佳进了书房,后面还跟着**丫鬟,**怀里抱着个两、三岁大的小姑娘。 这个圆脸少女就是雅尔江阿口中的“讷敏”了,是雅尔江阿的舅舅佐领蔡福的女儿,老姓西林觉罗氏。因早年没了亲娘,家里又添了继母,便躲到王府来。 明年是选秀之年,蔡福也指望能借上王府的光,便巴不得闺女留在这边学学规矩,认识认识宫里的贵人,好在宗室里指门体面的亲事。 富顺已经垂手退避到一边,躬身道:“奴才见过福晋、表小姐、六格格。” 永佳点头回礼,富顺又冲雅尔江阿躬身,退了出去。 “阿玛!”那**怀里小姑娘看到雅尔江阿,满脸欢喜,伸出手来要抱。 雅尔江阿同这位继福晋的感情平平,但是对这个嫡女却是极为宠爱。因此,上前两步,将女儿接过来,笑着问道:“真儿换了新衣裳,这是要跟着额娘往姥姥家去?” 真儿使劲地点点头,笑着回头看了眼母亲,又看了一眼讷敏,转回身摸着雅尔江阿的胡子,撒娇道:“阿玛,阿玛,姑姑也去,姥姥家有好吃的饽饽。” 雅尔江阿听了稀奇,对永佳与讷敏笑道:“怨不得这小家伙前两日便捣鼓姥姥家如何的,这里是记得好吃的。”说完,对永佳道:“定了明儿回去?” 永佳点点头,道:“嗯,眼看就是小年,年底同正月里应酬多,还不晓得什么时候得空。正好这边预备了些年货,妾身带着真儿回去,也能陪阿玛额娘说会子话。” 看着永佳冷清的模样,雅尔江阿心里颇觉怪异,道:“岳父大人的身子如何了?善余一直在京外总不是个事儿,要不本王使人往兵部那边打声招呼,讲他调到京城来?” 言谈之中,竟似带着几分讨好。 难得见他如此主动示好,永佳还有些受不惯。但是关系到大哥,她心里还是生出几分惦念,俯身道:“既是如此,就劳烦王爷。” 讷敏原在旁听着,见他们夫妻两个相敬如宾的模样,不禁捂着嘴巴笑起来。 雅尔江阿与她虽为表兄妹,但是大女儿都比她年长,只当她女儿待的。见她带着戏谑,道:“笑什么?明儿这是不想出府了?” 讷敏听了,也不怕他,抱了永佳的胳膊,笑道:“表哥不让去,敏儿便央求表嫂,表嫂最疼敏儿了!” 真儿在雅尔江阿怀来,用小手刮刮脸,道:“姑姑羞,就知道跟额娘撒娇。” 雅尔江阿看着女儿的可爱模样,只觉得满腔晦气一扫而空,“哈哈”笑了两声。 真儿“咯咯”笑,讷敏也跟着笑,永佳垂下眼睑,嘴角挑了挑。 难道这就是所谓福气,为何如同做戏一般,让人看着热闹,心里却是暖和不起来…… * 送走几位姐夫妹夫,曹颙松了口气。 讷尔苏与塞什图两个不需他担心,都是有酒量了,况且塞什图因带着孝,换了茶水;孙珏的酒品,曹颙却是领教过的,实在不敢令人恭维。 毕竟是曹家的大女婿,多少还要看在曹颖面子,要是闹出不愉快来,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曹颙在酒桌上,便留意着孙珏,真是恨不得抢了他的酒盅,让他少喝两口。 偏生因大喜日子,曹寅同讷尔苏翁婿两个颇有兴致,孙珏这边也是一盅接着一盅的陪着。 曹颙见了,只好出面劝大家少喝两盅。就算孙珏这边没什么,曹寅毕竟上了年岁,这两天又是接连宿醉,曹颙也担心他喝酒伤身。 众人这才喝得慢了,边吃便聊,也吃到这个时辰。 回到内宅,曹颙先往兰院看了父母。 因女儿、侄女都回来,李氏也欢喜,吃了几盅,脸上带着些许醉意。 曹颙进屋子时,曹寅歪在炕上,头上搁着毛巾,李氏正问**孙子们的安置情况。 见儿子进来,李氏忙笑着招手,道:“听你父亲说,你两个姐夫都是能喝的,颙儿醉了没有?已经使人做了解酒汤,送到你房里去了。” 曹颙看了父亲一眼,摇了摇头,道:“儿子没醉,父亲没事儿吧?” 曹寅只是眯眼倒着,并没有睡,听到儿子问话,睁开眼道:“我没醉儿,你这两日也乏了,没事儿先回去歇着吧!” “是!”曹颙应声,冲母亲点点头,出了屋子。 * 梧桐苑,上房。 初瑜坐在梳妆台前,看着上面搁着的项圈,眉头轻蹙,眼中露出几分疑惑来,喃喃道:“镯子,镯子,项圈……” 第四百八十三章 寻根(上) 第四百八十三章寻根(上) 初瑜坐在梳妆台前,想得很入神,连曹颙进来也没有听见。 喜云坐在外间炕边的小杌子上打盹,见曹颙进来,忙站起身来,道:“额驸。” 初瑜听了喜云的声音,这才醒过神来,起身打里间出来,看着曹颙,有些欲言又止。 如今正是寒冬腊月,曹颙也喝了好几盅酒,又到外头送客,见了风。屋子里温煦如春,一冷一热下来,他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初瑜忙起身,吩咐喜云去喊人端热水与醒酒汤。 曹颙见她有些没精神,道:“既是乏了,早些安置就是,这几日瞧着你两个府的忙乎,也委实辛苦。” 初瑜上前服侍曹颙脱了外头大衣裳,笑道:“从太太房里刚回来时,歇了一会子,也不大困了。” 夜已经深了,曹颙洗漱完毕,便同初瑜进了卧房。 梳妆台上,明晃晃地摆着只珊瑚项圈。曹颙瞅着眼熟,进前看了,还是大前年初瑜随他去江宁时母亲给的见面礼。 项圈是以金镶珊瑚,珊瑚分为八段,以累丝嵌珊瑚珠相隔,左右两端是累丝嵌宝珠的凤头。项圈红黄相映成趣,看着甚是华贵富丽。 这个项圈因是李氏所赐,初瑜向来爱惜,很少拿出来戴。她还曾说过,要好生收起来,往后天慧出嫁,用这个给女儿添妆。 曹颙往炕上坐了,指了指梳妆台那边,道:“怎么想起寻了它出来?不过倒是衬现下的衣裳,看着很是喜庆。” 初瑜往梳妆台跟前站了,摩挲了下那项圈,犹豫了一下,道:“额驸,这个是内造的……有内造的印记……” 炕上被褥已经铺好,曹颙脱了靴子,倒在炕上,也觉得有些乏。 听了初瑜的话,曹颙没放在心上,随口应道:“嗯,内造的,就内造的,许是早年宫里赐下的,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别舍不得用。” “额驸,虽说内造的也有往宫外赐的,但是没听说有这么精致的。除了这个项圈,白天还见了姐姐带着镯子,也是内造的。听三妹妹同姐姐说起闲话,道是那镯子是太太送的,说是太太昔日的陪嫁。”说到这里,初瑜顿了顿,道:“那镯子……初瑜见过一对差不多的……” 曹颙原还没有留意,阖眼在炕上养神,听到最后,却是睁开了眼睛:“哪里见过的?什么人戴着?” “二贝勒嫡妻塔娜格格。”初瑜思量了一会儿,说道。 塔娜?康熙的外孙女儿,荣宪公主之女,初瑜的表姊妹。曹颙想起早年草原上收到的那盒金锞子, 初瑜接着说道:“那还是前些年的时候,宜妃娘娘寿辰,塔娜格格就带了一对七宝镯子。当时宜妃娘娘还特意夸了几句。听塔娜格格所讲,那镯子是二姑母早年戴过的。” 曹颙听了,直觉得心下一动。 虽说内造之物,赐到宫外的也不少,但是同尊贵的公主赐一样的东西,到底真相是什么,实令人好奇的紧。 就连自幼长在佛门的小和尚,看到街头孤寡,都能想起遗弃自己的父母到底是何人。李氏那边,晓不晓得自己不是李家的女儿? 见曹颙脸上并不由意外之色,初瑜觉得有些不妥当。 不管这东西是宫里赐的,还是怎么来的,关系到长辈,实在不好多言。 项圈下垫着绒布,她将项圈仔细包好,梳妆台便取了个檀木匣子装好,道:“瞧我,真是糊涂了,平白说起这个来。” 曹颙道:“怪晚的,上炕躺着吧!” 初瑜点点头,对着梳妆台放下头发,去了外头的衣服,起身到炕边。 曹颙已经在被窝里,见妻子过来,掀了一个角,让她进来。 将妻子搂在怀里,曹颙道:“就算心里有什么疑惑之处,也别在母亲跟前显。” 初瑜道:“只是这么一提罢了,没事在母亲面前说道这个做什么?” 曹颙抚了抚妻子的头发,道:“有些事情,我如今也弄不明白,一时半会儿也不晓得怎么同你说。父亲虽说看着严厉些,也是明事理的;母亲向来性子好,你们两个应能投脾气才是。今日父亲跟三妹夫说过一句话,‘家和万事兴’,要是同长辈相处,有什么磕磕碰碰的地方,你也别什么委屈都埋心里。跟我说,父母大了,既要敬着,也要当孩子似的哄着,多些耐心……” 初瑜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劲,仰起头道:“额驸这是感触什么?难道初瑜还是那种不孝顺的媳妇不成?” 曹颙笑了两声,道:“我就这么一说罢了。” 他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遭,都说婆媳是天敌。早年老太君对李氏、兆佳氏两个,虽说没有打骂,但也是不假颜色。 如今婆媳两个相处的时日还短,没有矛盾,要是时日多了,有些小摩擦也是难免的。 * 兰院,上房。 听着曹寅微微打起鼾声,李氏有些睡不着觉。想起日间两个女儿说起七宝镯子时,初瑜的神情似乎有些不对,李氏心里也不禁犯嘀咕。 难道是媳妇见自己将好东西传给女儿,没留给媳妇,心里不自在了? 不能啊,到底是王府里出来的格格,这些珍宝首饰向来是不缺的。况且看她平日所用的首饰,也就那几样,并不是那种喜欢打扮的性子。 李氏有些想不明白了,将曹寅的被子掖了掖,寻思自己是不是多心了。 * 东府,东侧院。 看着上前铺被的是个打扮俏丽的眼生丫鬟,静惠原来的丫头春儿不在近前侍候,曹颂有些奇怪。 偏上这丫鬟收拾得俏丽不说,脸上还擦了不晓得多少粉,头上抹了多少头油,呛得曹颂忍不住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静惠穿着中衣,放下头,垂下眼睑,坐在炕里。 听了曹颂的喷嚏声,她抬起头来,见不是春儿近前侍候,也有些意外,低声问那丫鬟道:“春儿呢?” 那丫鬟俯身回道:“春儿姐姐扭了脚,有些不便利,方才还央奴婢同主子说一声,今晚怕是不能值夜了。” 这才一会儿功夫不在眼前,就扭了脚? “多咱的事儿,伤得厉害么?”静惠问道。 “天将黑的时候,陈嬷嬷会正骨,给看了,说无大碍,好生歇几天就好了。”这丫鬟低眉顺眼地回道。 昨儿是洞房,新房不需留人侍候,今儿开始就要安排丫鬟在上房值夜,侍候房事。这样的丫鬟,要么是主子的心腹,往后预备份好嫁妆嫁了;要么就要收到房里,在主子身上不干净的时候陪姑爷睡觉。 静惠虽说平素不爱说话,毕竟也大家子出身,有些事情没经过,但是也听过些。 静惠看了这丫鬟一眼,淡笑道:“下晌饭用的早些,现下有些饿了,你出去问问,可有什么现成的饽饽,拿些于我。” 那丫鬟应了一声,转身挑帘子出去。 曹颂见静惠不应声,以为她担心春儿,凑到她跟前道:“你也别太惦记,等明儿看看,要是不行,就请大夫来瞧瞧。” 静惠点点头,犹豫了一下,道:“爷,我陪嫁的这些下人,除了春儿是我身边服侍的,剩下的都是外头长辈赐的。品性不知,也不晓得当用不当用,还要请爷拿个主意才好。” 曹颂道:“这有什么为难的,你留心些,看着那些当用,就留;那些不当用的,就打发到庄子去。左右都是当差,也没有受下人钳制的道理。” 静惠见他如此说,笑着点点头,心下稍安。 曹颂已经歪了身子,枕到静惠的腿上,睁着圆圆的眼睛,直勾勾地瞅着静惠。 虽说大了几岁,但仍带着几分旧日模样,瓜子脸,丹凤眼,小巧的鼻子。 不管什么时候看,都是低眉顺眼的小女孩儿样,看着让人心里痒痒的,想要搂在怀里好好怜惜。 曹颂的脑子里一幕幕的,打在江宁城外捡到静惠起,到沂州城那个温顺着带着几分倔强地小哑巴,到京城那个遭遇变故的满洲闺秀…… 静惠被盯得满脸羞红,侧过头去,小声道:“爷瞅什么?” 曹颂长吁了口气,伸手摸了摸静惠的脸,小声道:“真是做梦一般,没想到爷真娶了你做媳妇儿。打昨晚爷就不敢阖眼,怕睁开眼……这娶媳妇儿只是梦……” 静惠听他说得真切,心里也打着几分激荡,视线落到曹颂的左手时,却不禁红了眼圈。 昨晚发现他左手不对,问他原由,只说是同僚比试之间误伤。今早,从婆婆兆佳氏带着讥讽的话语中,她才晓得了真相。 虽说埋怨,但是也感激,实不忍心开口责备。 她收回视线,低声道:“能嫁给爷做媳妇,是惠儿的福气。往后……咱们好生过日子吧。” 曹颂伸手,搂了静惠的腰,翻身将静惠压在身下,哑声道:“这说的可不是废话,爷费劲巴力地讨了你来,可不就是为了好生过日子……还要学着大哥大嫂,早日开枝散叶才好……也省得母亲看着伯娘哄孙子眼馋……”说到最后,声音渐低。 正待交项亲热,就听到外屋脚步声起,门口有人回道:“主子,奴婢去厨房问了,要了一碟子马蹄烧饼,一碟芋头糕来。” 曹颂贴着静惠的耳边,低声问道:“真饿了,要先下吃,还是……” 静惠始为新妇,对男女之事也晓得些,见曹颂忍得难受,心中不忍,摇摇头,道:“不饿……” 外头那丫鬟没听到里屋有动静,提高了音量道:“主子……” 曹颂正火烧火燎地难受,哪里还能听她刮噪,扭头带着几分不耐烦道:“半夜的,叫唤什么?东西撂了,滚下去!上房不留人侍候!” 过了半晌,才听到窸窸窣窣撂帘子的声音。 曹颂已经将幔帐放下,春光无限,新婚燕尔,自是一番呢喃缠绵。 * 侍郎府,内院上房。 吴雅氏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不住地唉声叹气。 穆尔泰被扰地不行,坐起身子,扣了扣耳朵,皱眉道:“夫人呐,你这都叹了一晚上气了,不就是要个如慧添嫁妆么?那就添好了,只是也别尽想着与富察家攀比。大外甥媳妇父母亲族是满洲大户,同各个王府都有亲,添妆的物什体面也是人之常情。嫁妆嫁妆,每家状况不同,本没什么好比的。大外甥媳妇嫁妆再丰厚,也是没爹没娘的孤女,咱宝贝闺女还有咱们老两口心疼。” 吴雅氏摇头道:“老爷是男人,粗心,不晓得这些。对女子来说,这嫁妆的多寡,关系大了。出嫁的女儿不想要受婆家的气,不受婆家钳制,就得有副体面的嫁妆,省得被婆家人小瞧了去。” 穆尔泰听了,哭笑不得,道:“你这不是白操心!什么婆家娘家的,那是如慧的亲姑姑家。这亲姑姑不偏疼自己个儿的侄女儿,还能给脸子不成?” 吴雅氏听了,想要反驳一句,疼什么,真疼的话,怎么会晓得如慧身子不好,就临时改口将老二娶变成了老三娶? 只是她晓得丈夫就这一个同胞妹子,兄妹两个感情好,心中虽说埋怨,也不敢当他的面说道…… 第四百八十四章 寻根(下) 第四百八十四章寻根(下) 腊月二十一日,圣驾回驻畅春园。 腊月二十四,大朝会,畅春园,箭厅。 许是旅途劳乏的缘故,康熙看着比巡行前清减了,满脸肃穆,越发地显得阴晴莫测。 不管是宗室王公贝勒,还是文武官员,站在队列中,都少不得带着几分忐忑。 “毙鹰”事件后,八阿哥挨了申斥不说,连带着鄂伦岱、阿灵阿等人都被申饬为“结党”,保不齐下次轮到哪一个。 自从太子储位不稳,私下里想要早些站队,同八阿哥那有些瓜葛的文武官员多了去了。 拔萝卜带出泥来,万岁爷想要追究的话,还不晓得要有朝堂会有多少更替。 让人意外的是,不仅八阿哥没有列在朝堂上,康熙也没有提及这个儿子。这点倒是让那些心里有鬼的人越发没底,这是不打算发作,还是要等着大发作? 今天的朝会上,稍显沉闷,说得不过是些官员升调。 文官这边,有左庶子党阿赖为光禄寺卿,以福建陆路提督杨琳为广东巡抚,升福建台湾道陈瑸为偏沅巡抚。 武官那边,调正红旗蒙古副都统雍吉纳为正黄旗满洲副都统;升护军参领宗室勒特浑为正红旗蒙古副都统;护军参领觉罗伊敦为镶红旗蒙古副都统;护军参领觉罗英柱为正白旗汉军副都统;一等侍卫尼雅哈楚为正蓝旗蒙古副都统。 虽说每年年底官员更替是常见的,但是将身边的护军参领升为八旗副都统,却是少不得让文武百官臆测不已。 不晓得万岁爷防备的是八旗护军,还是京畿八旗? 曹寅与曹颙父子两个,却是心思各异,不与众人同。 曹寅站在文官队列,俯首站着,心里很是激扬。下江南三十来年,终于能重新屹立朝堂上,怎能不怀着几分激动? 轻轻抬起头,看着龙椅上老态渐显的康熙,曹寅想着君臣五十多年的情分,心里也觉得酸涩。 虽说他做了大半辈子的天子家奴,充当帝王耳目爪牙,没有什么成就,但是却也见证了一代帝王的成长。 稚龄时,那个带着笑容不怎么爱说话的帝王;少年时,因权臣辖制,百般隐忍的帝王;青年时,势要削藩、一起风发的帝王;壮年时,北击蒙古,捍卫疆土的帝王……还有今日,这已经老迈,却是威严日盛的帝王…… 按照规矩,这百官是不能直视天颜的,要不就是大不敬。 曹寅原是侧头偷看,不知不觉有些忘情,便抬了起来。 康熙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看着下面的百官,正好瞧见了曹寅。 看着曹寅真情流露,康熙紧绷绷地神情,也渐渐地柔和了许多。 君臣之间,相隔不过数丈,但是中间却有两人几十年的光阴。 那一瞬间,康熙仿佛也回到五十多年前,自己还是个刚登上帝王的稚龄童子,嬷嬷曹孙氏领着曹寅初进宫廷的情景。 明明自己那个时候什么都不懂,还装成小大人似的,赐下曹寅笔墨等物。 想到这里,康熙的眼睛眯了眯,掩住了目光中的困惑。 难道自己真的老了?最近一段日子,越来越爱回忆过去的事儿,从记事以后的情景,都仿佛像画本似的,历历在目。 对于眼跟前发生的事儿,却是不自觉地恍惚,总是有些想不起。 虽说做了一辈子帝王,独一无二惯了,但是面对衰老与死亡,康熙心中仍带着几分畏惧。 他不想成了一个衰老的帝王,丧事自己的权威,只能尽力地掩饰自己的变化。 曹颙与曹寅不同,即便是入仕多年,他的脑子里也生不出“忠君”的念头。 他理解儒家教育下的那些年轻人对皇家的膜拜,却不会去随波逐流;他也能理解曹寅因“君恩厚重”对康熙的忠心不二,但是不愿去“子承父业”。 初瑜所说的话,再次印证了曹颙与庄先生之前的猜测。 李氏,或许是裕亲王福全的亲生女,或许是龙椅上这位帝王的亲生女。 要说没有好奇之心那是假的,自打晓得母亲不是寻常的宗室女,而是皇室嫡支或近支后,曹颙也想过许多。 甚至,见到康熙与十六阿哥时,曹颙都觉得有些异样。 这两位,一个可能是他的外祖父或者叔外祖父,一个可能是他的亲舅舅或者堂舅舅。 李氏的身世都隐藏了四十多年,其中应有犯皇家忌讳的地方吧,否则康熙也不会委屈自己的女儿或侄女留在民间,最后指给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曹寅为继室。 这其中固然有信任曹家的缘故,是不是也能说明他对这个侄女或者女儿也有芥蒂,并没有真心疼爱之心? 太复杂了,曹颙觉得头发发麻,还是简单些好,还是简单些好。 有个李煦做舅舅,已经使得他头疼了;他不敢想象满朝的皇子阿哥或者裕亲王那边成了自己的舅舅,会是个什么情景。 这事儿得同父亲好好梳理梳理,能最后瞒一辈子才好。就是对李氏来说,做李家的女儿,也比父亲不明、被遗弃的身世好得多。 世事真是能如人意么?无从知晓。 曹颙站在队列中,心里就这样胡思乱想着,面上却是做恭顺装。 熬了将近一个时辰,终于挨打散朝的功夫。圣驾起驾后,整个箭厅里的气氛都不一样了。 因钦天监之前算定的封印日子,就是今天,所以这是年前最后一次朝会了。 散朝后,官员们回衙门封了印,就开始放年假了,如何不令人雀跃。 八阿哥如何,那个就等年后再操心。熬过了今天这个坎儿,大年下的,大家也不愿去想什么丢官罢职的事儿。 毕竟不是吉利的,想想都使人觉得晦气。 他们欢快了,九阿哥见了众人的神态,脸色黑得怕人。 早先八阿哥没出事前,这些人个个谄媚得跟什么似的;如今八阿哥还没有定论,他们就恨不得立时剖白干净。 就是见了九阿哥与十阿哥,他们也跟躲灾似的,恭敬中透着几分梳理,几分假惺惺。 只是如今不晓得皇父如何心思,九阿哥虽说不满,也不敢像过去那般随意。他拍了拍十阿哥的肩膀,兄弟两个一道出去。 这些日子,虽说九阿哥与十阿哥两下往来信件不断,但是有些话却不是能落到笔头上的,总要问一问当时变故的场景,才能寻思出点什么来。 曹寅在朝会前就递了请见牌子,散朝后便有内侍过来传召。他转过头,看了儿子一眼,冲他点点头,便随内侍见驾去了。 曹颙这边,则是听王景曾说着巡幸途中的见闻,心里却是有些不耐烦。 这些事儿,前儿刚回京时,王景曾已经在衙门里滔滔不绝地说了小半天。如今这位大人不晓得怎么像忘记似的,又念道一遍。 唐执玉还是那副严肃模样,伊都立却是有些懒得应付,“咳”了一声,道:“曹大人,王大人,咱们这是一道回衙门?” 曹颙点点头没有说的,王景曾也刚要点头,就见十六阿哥笑着溜达过来。 以曹颙为首,一众人等都俯身道:“十六爷。” 十六阿哥笑着摆摆手,道:“诸位大人不必客气,你们曹大人爷先借用了,爷寻你们曹大人有些话交代。” 曹颙曾做十六阿哥伴读,两人交好是众所周知之事。 不过十六阿哥这一说,众人却不晓得说什么好了,还是曹颙开口道:“诸位大人请先回衙门,本官陪十六爷说两句话,便快马回去,耽搁不了衙门封印的功夫。” 众人应了,同十六阿哥别过,又对曹颙抱抱拳,才相伴离开。 十六阿哥看着众人的背影,转过头见跟前没旁人了,低声问曹颙道:“听说王景曾那个书呆子平素挺傲气的,没给你使脸子吧?你到底年轻面嫩,别让人欺负了去?” 曹颙摇头,道:“再年轻,也在衙门混了好几年了,还不至于让人欺负。” 这箭厅外虽说不是人来人往,但是也有些没出园子的官员三三两两说话,实不是说话的地方。 十六阿哥便对曹颙道:“随我到我那边溜达,刚好我在热河庙里求了两串佛珠,一个给我家大格格,一串是给你闺女求的……”说到这里,顿了顿,道:“我晓得你不怎么信鬼神,不过求个心安罢了。” 曹颙听得心里热乎,道:“谢过十六爷了。鬼神之事,如今我也迷糊。心里虽告诉自己是不该信的,但是也盼着有佛祖显灵出现。”说到最后,想到天慧,终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十六阿哥见他如此,忙道:“瞧我这大早上说这些做什么?表姨母与姨夫能进京,儿子也回来了,应当看这些好的才是。对了,前两天你家的喜事儿我没赶上,后个儿的我却是要去凑凑热闹。吃酒什么的还罢了,主要是过去给表姨母请个安,问个好。” 曹颙听了,道:“嗯。母亲也念叨了娘娘同十六爷好几遭了。只是之前娘娘随扈,母亲想要请安也不得见。往后两下都在京里,娘娘传召也好,母亲递牌子请见也好,总有能见面的指望。” 两人边走边聊,说完闲话,十六阿哥压低了音量,问道:“孚若,八哥那两只鸟儿,你觉得是谁的手笔?莫非,真是十四哥?他这次在京中,没有随扈,要是能这将手伸到御驾行营身边,那本事不容小觑啊!” 不管是不是十四阿哥,只要康熙不想深纠,那八阿哥这个黑锅是背定了。 曹颙思量片刻,道:“做手脚的是不是他,没有证据,这个也不好说;不过得便宜最多的,却是他,这个应没多久便会大家都晓的。” 说到这里,曹颙不由地一愣。 是啊,八阿哥倒霉,十四阿哥从幕后到台前,受益将是最大的。 不过,这般**裸的受益,是十四阿哥布局谋求的? 就算之前,不会有人将“毙鹰”疑到十四阿哥身上;十四阿哥将八阿哥取而代之后,朝廷上下,康熙与众阿哥会生出什么样的揣测? 是十四阿哥见康熙老迈,迫不及待想要积蓄自己个儿的力量;还是幕后另有其人,巧施手段,让八阿哥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不晓得为何,曹颙的脑子中闪出康熙那阴沉着脸的样子。 八阿哥倒台,“受益”最大的,还有康熙本人啊…… * 园子东路,清溪书屋。 康熙坐在炕上,看着地下曹寅躬身要跪,道:“别跪了,坐着说话。” 魏珠侍立在屋子里,听了康熙的话,立时搬了个铺着软垫的圆凳,挨着炕边两步外摆了。 既是天子金口玉牙口谕,那曹寅只有先谢恩,随后欠身坐了。他抬起头看着康熙,嘎巴了嘎巴嘴,激动之下,却是有些说不出话。 康熙见他如此,也不禁有些动容,自嘲道:“一年多没见朕,是不是觉得朕老了?别说是你,就是朕自己个儿都有些不敢照镜子。” 曹寅忙摇头,道:“万岁主子不见老,只是看着比去年春天清减了。奴才是欢喜,往南边去了三十年,日日做梦回到万岁主子身边当差,终是回来了……”说到最后,不禁泪下。 “到朕身边当差么?”康熙看着老泪纵横的曹寅,口中沉吟着…… 第四百八十五章 铺子 第四百八十五章铺子 曹家,东府。 看着西侧院里摆放着富丽堂皇地的嫁妆盒子,就是看过了前些日子大儿媳妇的,兆佳氏也不禁睁大了眼睛。 如果说先前长媳的嫁妆使兆佳氏意外与欢喜,看着侄女一抬嫁妆上摆放着十来块土坯,另外一抬上摆放着两块新瓦时,兆佳氏的笑容却是凝住了。 十来倾地、两处房产,要是换成别人家的姑娘陪嫁过来的,兆佳氏怕是心花怒放。但是,对方是她哥哥家,她向来知根知底的,心里就有些不落忍。 她嫂子嫁进门时,也不过陪嫁了一处房产,那其他的房产与地应该是后置办的,或者家里的产业。 她哥哥虽说做了十来年外官,但是为人有些方正,并不是能捞钱之人。前两年回到京城,人情往来靡费也不少。 静惠的那一百二十八抬嫁妆能不能让富察家拮据不晓得,这如慧的一百二十八抬嫁妆,却是能掏光侍郎府的老底了。 初瑜与静惠站在李氏身后,也跟过来看嫁妆。 静惠看着满院子的嫁妆,只是恬静地笑着,没有多想。初瑜到底年长几岁,看着那土坯,心里数了数,十块,十顷地,刚好比静惠的陪嫁多两顷。 毕竟两人进门的日子相差不了几日,看着侍郎府那边是不想被富察家比过去。 要是这相比之心不熄,往后过起日子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初瑜不禁有些担心。她转过头,瞧了静惠一眼,又觉得自己多虑了。 静惠本就是安静性子,又是大户人家出身。行事上寻不出半分差错。 就是冷眼旁观,想要给长媳来个下马威的兆佳氏,也寻不到时机来发作她。 就算如慧进门,是个脾气不好的,静惠也不会与其针尖对麦芒。 衙门已经封印,曹寅与曹颙父子两个都在府中,来道喜的男客便在这边府里。 因前几日刚办了曹颂的婚事,这次除了新娘新郎不同。都是重演似的,倒是比之前规整许多,不比之前地手忙脚乱。 曹颙每日里做的,就是带着几个兄弟接客、陪客。曹颂婚假还没满,年后才去当差;曹项国子监那边也放假了,出了十五才开学。 前些天曹颂娶亲时,曹硕没少里外忙活,很是出了一份力。 如今轮到他自己个儿娶媳妇。却是有些腼腆,不好意思太说话,只是笑着跟在哥哥们身后。 虚岁十六啊,这点儿小岁数娶媳妇,曹颙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不出什么来。想当年,他娶媳妇时,也不过才十七虚岁罢了,比曹硕大不了多少。 同曹硕的腼腆比起来。笑得合不拢嘴的曹颂更像个新郎倌。 自打娶了媳妇进门,这十来天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在人前,曹颂就是满脸收不住的笑,也不嫌脸酸。 曹项在国子监上读了两个月学,个子高了些不说,也多了几分儒雅之气。站在哥哥们身边,仪表堂堂的。看着丝毫不逊色。 男客还不留意,有亲戚家的女客瞧见曹项,少不得多看两眼。 十几岁地年纪,才学人品都是出挑的,家里有闺女的难免上心。只是一打听,晓得是庶出,千般好也不显了,只有让人叹气的份。 腊月二十五过嫁妆。腊月二十六正日子。曹颙整整忙活了两日。 虽说是弟弟成亲,但是他也是打睁眼开始忙。入夜方歇。毕竟,来道贺的宾客中,多是看着曹寅父子的关系登门的。 待二十六晚上,将最后几桌宾客送走,曹颙也是觉得乏得不行。 这放假的日子,过地比当差时都累人。应付着亲朋,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半点也不能闪失,否则就要惹人笑话。 从父母房里出来,回到梧桐苑后,曹颙直接歪在炕上,不想动弹了。 初瑜见了,甚是心疼,投了湿毛巾,侍候他擦了脸,道:“这两日瞧着额驸累坏了,明儿好生歇一天。” 曹颙摆摆手,道:“歇不得,明儿还要往完颜家走一遭,听说老伯爷如今身子不大便利。还有简王府那边,也要亲自过去一趟。” 这大年下的,要是登门,自然不好空手。 初瑜坐在炕边,思量了一会儿,道:“额驸,完颜老伯爷那边,家里有新得的老参,送过去几株过去做礼可好?简王府那边,都是按照往年的例预备的,额驸既要亲自过去,那再加厚两成?” 曹颙伸了个懒腰,对初瑜道:“小汤山那边地地契收到什么地儿了?寻出来瞧瞧。” 初瑜听了,一时也想不起,回头看喜云。 喜云道:“房契地契都在一处,在炕箱里面的一个匣子中收着。” 炕上的一对箱子都是上锁的,初瑜听了,起身进了里屋,取了钥匙过来。她亲自开了箱子,取出只梨花木匣子。 匣子上也是上了黄铜锁,打开来,里面厚厚地,尽是房契、地契什么的。 初瑜翻看了下,寻了半打地契出来,送到曹颙面前。 因那边原是荒山,当初买入时,都是一两银子、二两银子一亩买进的,其中有的地方,甚至只用了五钱银子,一顷地也不过是五十两。 如今,内务府在那头修建行宫,这五、六年的功夫,地价就翻了近十倍。有泉眼的地界,更是有价无市。 曹家当年买进的温泉地,这些年连卖带换的,还有送地,也出手了大半,零零散散的,还剩下几块不挨着的庄子。 曹家将剩下的几张地契都看了。挑了张十来顷地地出来,又挑了一张同十七阿哥别院挨着的地契。 剩下的几张,他递还给初瑜收起,道:“这两张,我明儿要拿去送礼。” 完颜家的还好说,有永庆、永胜地交情在,加上老伯爷万吉哈身子不好,需要温汤休养也说得过去;简王府那边。平素两府走礼只是平平,别说比不过平淳王府去,就是比十三阿哥、十六阿哥处也减等。 这次,送个庄子做年礼,却是有些重了。 初瑜想起昨儿听公公婆婆说起,塞什图袭爵地旨意已经下来,恍然大悟,道:“额驸这是不放心三姑爷那边。想托简王叔照看些?” “也不只是这个,昨儿简王府送年礼过来,其中有座前门的铺面。曹方使人问过了,那边铺面大,地界好。市价也值个六、七千两。这王府只有收礼地,何曾有大方往外送礼地时候?咱们这边的回礼,自然不好太轻了。因乱糟糟的,东西还在前院账房那边收着。明儿叫人给你送过来。”曹颙说得有些口干,站起身来,到桌子前倒了杯温茶喝了。 初瑜闻言,不由诧异,这礼委实太重了。 亲王的年俸才一万两银钱,这一次送礼,就是年奉的一半。就是往宫里孝敬,也没有送这么重的。 曹颙看了座钟。时辰不早,洗了脚,解了乏后,夫妻两个去里屋安置。 躺在炕上,说起明儿送礼的事儿,初瑜还是有些迷糊。曹颙犹豫了一下,将铺子里前些日子发生的事儿对初瑜说了。 听说竟有人往稻香村投毒,她唬得睁大了眼睛;听到韩江氏防范得力。化解危局。初瑜地脸上也露出几分钦佩之意。 这前后因果明白了,简王府送铺子的用意就明显了。不管同他们有没有瓜葛。毕竟涉及他们铺子的人,他们不愿同曹家交恶,便将铺子送了,算是弥补嫌隙。 简亲王雅尔江阿可不是大度之人,昔日同太子有了纷争,两相争斗了多年。 这份重礼确实收得烫手,回绝的话好像是给脸不要脸,收下又显得拿大了。 初瑜叹了一声,道:“还是额驸思量的周全,说起来咱们这回礼比铺子还值钱些,往后怎么说起来,咱们这边也挑不出错处来。” 简王府铺子掌柜跑了地事儿,曹颙也听说了。 简王府同曹家平素也有往来,还算友好,没必要做这种事儿;再说,要是真有什么不经意惹下的仇怨,凭着雅尔江阿的身份地位,连太子都不放在眼里的,怎么会屈尊向曹颙示好? 换做其他买卖人家卷进来,还可能涉及到同行相争,想要砸稻香村地招牌。但是使的是砒霜,又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地利用简王府的人,对方到底在图谋什么? 凭着稻香村的销量,加上年底客人暴增,要是真如了对方的愿,将掺了砒霜的点心卖出去,那就不是一户两户的问题,还不晓得有多少人会死于非命。 大年下的,天子脚下,发生这样地大案特案,那将会引起多大的雷霆。 就算曹寅父子俩儿简在圣心,曹寅少不得要落在治家不严的罪名,曹颙这边一顿申饬是最轻的。就是初瑜,也少不得要有宫妃传进宫里,教教规矩。 即便不能伤筋动骨,也是重重一记耳光。 夫妻两个说到此处,彼此看了一眼,神色都有些凝重。 到底,是谁? 人际往来,有亲近的,有远些的,不小心接下仇怨的人也有,但是隐藏在暗中伺机而动的黑手,却是让人心里不舒服得紧。 曹颙见初瑜没了笑模样,有些后悔,道:“瞧我跟你唠叨这些做什么,平白让你跟着担心,放心吧,外头有我呢。” 初瑜听了,忙道:“额驸就是要说才好,两个人,终是比一个人有主意。要不我这什么都是稀里糊涂地,有心想做额驸地助力也做不好。额驸,往后有什么,还是都同我说吧。”说到最后,已经带出几分恳求之色。 曹颙见她这般急切,心中一软,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东府,内院正房。 兆佳氏又一次失眠了,二媳妇进门,她的心事却了大半,本当欢喜才是。但是,她却是皱着眉头,胸口堵堵地,只觉得透不过气来。 虽说她没有过去账房那边,但是也听这边的管事提及,那随礼的人海了去不说,关键……关键还有简王府送的一座铺子。 别的还好说,这铺子却是兆佳氏惦记了好久的。 早在江宁时,她便寻思过弄两间铺面,赚些胭脂钱。但是曹荃不上心,她又接连的生孩子,不得空,就不了了之。 到京城后,是置办铺子还是置办庄子,她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觉得庄子出息稳当,才买了两座庄子。 稻香村的买卖,如今火得不行。 白天吃席的女眷,还有念叨起的,道是稻香村的饽饽如今金贵,想要买的话,得排队才行了,排晚了就没了。 左右京里吃饽饽的人家多,也请两个南边的师傅,成立个“桂香村”、“菊香村”也好啊。几年下来,四姐与五儿的嫁妆就能攒出一副来。 媳妇进门,都是一百二十八抬的嫁妆,这姑娘出门子,岂能少了? 况且如今还有国公府那边,往后要是走礼也不能寒酸了,总是需要银子开销。 虽说公中办喜事,都是谁收礼,谁接着,谁还,但是毕竟是二房的喜事。那些金银什么的且不说,她这做婶子的,厚着脸皮,要个铺面,应该不碍吧…… 第四百八十六章 情情 第四百八十六章情情 虽说也是见礼敬茶定名分,但是因马上要到年底,各家各府不如之前那样功夫宽裕。因此,等曹硕带着如慧过来给大家见过礼后,曹家已经出阁的几位姑娘并姑爷就没有久坐,各自家去了。 曹颙昨儿已经使人将拜帖送到简王府与完颜家,今儿送走姐夫妹夫后,便也带着长随小厮出了府。 曹寅这边,则是在前院待客。 侍郎府那边的客人来吃“梳头酒”,对方来了四人,按照规矩,要开四席,一人一席面,这边则是出两人作陪。 曹项与曹頫两个还小,不能上席,曹寅、曹颂、庄先生,还有曹家的几个近亲做陪。 曹硕则是跟着新娘子,去新房里进行婚礼的最后一项。过程就是小两口回到洞房,在炕上脸对脸坐着,将长衣下襟搭起来,上面放上一块包袱皮,然后将新娘子进门时抱着的宝瓶取来。 宝瓶里装的是大米、小米混在一块儿的“金银米”,还有食指长的金银如意。将这些倒在包袱皮上,不过是美好的祝福,使得新人有财、有福气。 这个礼,按理是由全福女人主持。 初瑜是两人的堂嫂,又是上边父母公婆都在,下边女儿双全,所以便随着两人过去成礼。 回到东府后,这小两口便有些不对劲。 如慧的脸上没有笑模样了,冷冷地瞥了丈夫一眼;曹硕这边,也沉着脸,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眉头拧成一团。 初瑜在旁看着,心里也犯嘀咕,难道这小两口成亲第一天就起了口角? 只是这个时候。也不是说这些的事情,初瑜便笑着招呼两人上炕去做。 如慧看了初瑜一眼,想要说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上了炕;曹硕也顿了顿,长吁了口气,也跟着在如慧对面坐了。 这气氛实是有些诡异,丝毫不见新婚的欢喜。倒像是两个仇人似的。 如慧侧过脸不看曹硕,曹硕也低下头,不去看如惠。初瑜满心疑惑,近前将两人的衣襟搭在一块儿,上面铺了包袱皮,退到一边,让丫鬟将宝瓶递过来。 不经意间,初瑜瞧到曹硕脖颈后两条鲜红地血檩子。她唬了一跳。差点哑然出声,强忍了,转开视线。 如慧的陪嫁丫头已经将报宝瓶递过来,初瑜接过来,一边说着吉祥话。一边将宝瓶开盖,将里面的米啊小如意啊倒在包袱皮上。 当看到如慧右手染得通红的寸长的指甲,初瑜的脸上不由地一红。 到底是过来人,晓得洞房是怎么回事儿。莫非是新娘子疼了,忍不住抓了新郎倌一把? 小两口打架,向来是床头打架床尾和,外人也不好随意出来相劝。 既是礼成,初瑜便没有多留,笑着对两人道:“三弟,三弟妹,忙活了好几天。想必你们也乏了,先歇着,嫂子先过去了。” 曹硕听了,忙起身下炕,衣襟上横着的包袱皮落在炕上,倾出不少米来。 “劳烦大嫂了,大嫂慢走!”曹硕躬身道。 初瑜道:“都是自家人,外道什么?” 如慧看了一眼炕上散落的米。也伸腿下地。道:“大表嫂慢走!”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捂着嘴巴,支吾道:“大……大嫂……” 初瑜拉了拉她地手,笑道:“往后就是一家人了,你且安心……” 原想要悄悄告诉她一声,这夫妻之道,就头一遭疼,第二次就好了,但是毕竟年轻面嫩,也怕自己想左了,初瑜便没有多事,让夫妻两留步,带着自己的丫鬟婆子回西府去了。 初瑜走后,曹硕看了如慧一眼,转身想要出去,便听如慧道:“要往哪去?不叫你的丫头来拜见主母么?” 丫头们早在廊下侍候着,曹硕犹豫了一下,抬高了音量道:“添香、藏香你们进门吧!” 如慧的**陶嬷嬷侍立在如慧身边,见如慧说话这般硬邦邦的,不禁担心,小声道:“姑娘……” 如慧恍若未闻,在堂上的椅子上坐了。 少一时,便有四个丫鬟低头进来,都穿着雪青色的衣裳,头发样式也差不多。 曹硕“咳”了一声,对如慧道:“她们几个就是平素侍候我的,打东头起,是添香、藏香、留香、隐香。”说完,对四人道:“还不快些给奶奶请安。” 众人就等着曹硕这一句,听了这话,四个人身子都矮了下去,道:“奴婢给奶奶请安!” 陶嬷嬷已经拿出之前预备好地红封,送到如慧面前。 如慧没有接,也没有叫起,打量了眼前的四个丫头一遍。除了第三个有些颜色外,其他的都相貌平平,前两个年岁看着也不小了。 她挑了挑眉毛,脸上显出几分自嘲之色,问道:“东厢是哪位住的?我的丫头想要留在跟前住着,能不能给匀个地儿?”说话间,她地眼神不由往排在第三站着的那个叫“留香”的丫头望去。 留在厢房的,是自幼侍候惯地大丫头,还是要留着收房的? 令人意外的是,听了如慧的话,留香还是低头不语,倒是站在最东边的添香上前一步,小声道:“那边是奴婢的屋子,奴婢自是听奶奶的吩咐。” 如慧见她相貌平平、年岁又长,生出的提防之心早已云散。她犹豫了一下,寻思是不是该给丈夫身边地大丫环留些颜面。 曹硕在旁,听如慧要添香腾屋子,已经是忍不住,站起身来,看着如慧道:“添香在我身边服侍多年,我也离不开的。你要是想要房子。西厢的几间不是都空着,何必折腾她?” 如慧听他话中尽是维护之意,脸上有些挂不住,横眉竖目,冷笑道:“好一个‘她’,‘她’是谁,谁是‘她’?我这还没说什么,竟使得你心疼了?贵府的规矩。是要主子迁就奴婢不成?郡王、国公做姐夫,郡主格格做嫂子,你好大的面,这就瞧不起我这小门小户出来的,诚心要我没脸了?”说到最后,声量越来越高,脸上气得煞白。 曹硕听她说话夹枪带棒,胡搅蛮缠地。皱眉道:“这叫什么话?又不是没有其他屋子,我这也是好说好商量的,又干姐夫、嫂子他们何事?” “什么话?人话你听不懂么?”如慧白了脸站起身来,指了指添香道:“一个丫头还比我金贵了,我让她腾个屋子也是罪过不成?”说到这里。想着昨晚曹硕地动作并不生疏,不禁有些生疑,看着添香道:“莫非,我这眼跟前站着地不是丫头。而是位姨奶奶?” 曹硕看了眼被吓得退了一步的添香,对如慧道:“她是我地屋里人,我原想过几天跟你说的。” 如慧不过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却晓得这般内情。她只觉得身子有些发软,胸口堵堵的说不出话来,身子不禁有些打晃。 陶嬷嬷见她不对劲,忙上前扶住,带着几分担忧。想说句“姑娘别恼”,也不好当姑爷与丫鬟地面说自家小姐嫉妒,容不下人。 如慧怒极而笑,看着曹硕道:“怨不得不叫腾屋子,原来是姨娘住的,好啊,好啊,曹三爷好大的能耐。我这屋子小。怕是容不得你这尊大佛。还是找你的体己丫头去,当谁稀罕么!”说完。冷哼一声,进了里屋,连见面礼也顾不得。 陶嬷嬷看了看手中的钱封,扥了扥脚,追了过去。 自打昨晚洞房,夫妻两个就有些拌嘴。 曹硕早就领教过妻子的脾气,不愿意闹出什么笑话来,心里虽说着恼,也是忍了又忍。 不过,就算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如慧耍了半天脸子,又是当着丫鬟婆子的面,他也有些受不住。 只见他脸上红了白,白了红,对添香几个摆摆手,道:“你们先下去吧!”说完,他也起身出去了。 还没走到门口,就见如慧抱着行李铺盖出来,往曹硕身上一摔,道:“曹三爷,别忘了您的铺盖,仔细晚上受了风!” “要不得啊,姑娘,这……”陶嬷嬷追出来劝道。 如慧看也不看曹硕,转身进去了。 曹硕见她这般撒泼,看着散落一地地被褥,直气得浑身发抖,使劲地攥了攥拳头,对丫鬟道:“将行李送到……”说到这里,却止住了。 如慧既如此发作,他原想说将行李送到添香屋子里,但是想着媳妇儿刚进门,母亲又是护着娘家侄女的,要是将添香牵扯进来,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因此,说道:“将行李送到前院书房去!”说完,便大踏步地出去了。 如慧坐在里屋炕上,听到曹硕的话,嘴角牵着冷笑,道:“惯会装模作样,给谁看?” 陶嬷嬷听到曹硕的脚步声渐远,到门口看看外头地丫鬟也都退出去,皱眉对如慧道:“姑娘,到底是要一起过日子,没地刚成亲就这般发作的?就算姑太太是婆婆,也容不得这般闹腾?” 如慧扬起下巴,道:“容不得,又如何?莫非她还要休了我去?谁稀罕来,既然她巴巴地想要我做媳妇,那我就好生地给她做做媳妇看!” 陶嬷嬷听她这意思,不仅是发作了丈夫,连对兆佳氏也置了心气,带着几分嗔怪道:“姑娘,不管原来老爷太太多疼您,您这毕竟是进了别人家的门,做了别人家的媳妇?要么奉承婆婆欢喜,辖制丈夫;要不学那聪明地,将丈夫笼在手心中,婆婆那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您这样的,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个儿……” 如慧听了不耐,使劲一划落,将原本摆放在炕桌上的如意扫落到地上。 只听“哐当”一声。那如意落到上,碎成了几块。 这如意是如慧的陪嫁,这成亲第二天就碎了,实是不吉利。 “哎呦,哎呦……”陶嬷嬷看着着急,说不出话来。 如慧已经红了眼圈,道:“凭什么要我一直受委屈?不过是曹家,难道是皇宫禁苑不成。要我去逢迎,要我去笼络?既是求了我来,我倒是要看看,我那位‘疼’我的亲姑姑,要怎么应对我……” 廊下,紫兰驻足许久,犹豫了一下,转身离去。 简亲王府。客厅。 曹颙亲自上门送回礼,雅尔江阿浑身熨帖了不少。虽说使人 将铺子地房契、地契送到曹家,但是他心里也有几分不痛快。 他是铁帽子王,身份高贵,性子也带着几分傲气。昔日太子没被废前。使他没脸了,他都能记恨多年,可见却是好面子的。 如今,曹家也算是识趣儿。这误会解开。往后还是寻常交往就是。 两人宾主落座,不过是朝野上地闲话,应酬了几句。 曹颙虽说年纪大了,不如前几年清秀,但是文质彬彬的,看着也使人心生亲近。雅尔江阿本就有几分爱男色的,待曹颙便带着些许热络。 换做其他人,曹颙还能客气应付。这雅尔江阿的毛病。他是知道的。对方这脸上笑意一出,眼神往他身上一划落,他就有些后背发寒,坐不住了。 面上不动声色,他心里却琢磨着怎么起身告辞。 刚好,见王府这边有管事来寻雅尔江阿禀事儿,曹颙便起身道:“王爷既是忙,那晚辈便先告辞了。改日再过来给王爷请安。” 雅尔江阿原想开口留他再坐会儿。不过听那管事低语几句,却是隐隐地变了神色。对曹颙道:“原想留你在这边吃酒,却是有些个俗务,今儿本王就少陪了,往后咱们再好生亲近亲近。”说完,唤管家过来,送曹颙出去。 曹颙看了看茶几上搁着的匣子,跟着管家出去了。 看着曹颙出去,雅尔江阿地脸子立时耷拉下来,对旁边的管事道:“包二死了?多咱功夫地事儿?” 旁边地管事正是他的奶兄富顺,就听富顺回道:“主子,听顺天府那边地仵作说,这人死了怕是有功夫了,只是因寒冬腊月的,尸体冻成了坨儿,也说不好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 “杀人灭口么?哼,本王倒是好奇了,这到底是哪位地手笔?一石二鸟,想要浑水摸鱼?”他眯了眯眼睛,脸上多了几分森冷,对富顺道:“多带些人,给爷去查,包二常去的赌场,还有认识的人,总要将那给银子的人寻出来不可。既是算计本王,不将本王放在眼中,总要使他晓得本王也不是吃素的!” 富顺受雅尔江阿倚重,料理王府地一些产业,出了这样的纰漏,心里也憋着火。听了雅尔江阿的吩咐,“嗻”了一声,下去挑人手去了。 客厅里只剩下雅尔江阿一个人,他看了眼曹颙方才敬送的礼,上前将锦匣打开了,里面分成几个小格子,里面装了不少成色地珍珠,上面还有一张纸。 雅尔江阿将那张纸取了,见是小汤山的地契,挑了挑眉毛,自言自语道:“滴水不漏啊,这小子,还算懂事儿。” 小汤山的地,有不少在曹家手中,也并不是秘密。宗室里听过十六阿哥,跟曹家换庄子的人中,有个就是简王府的本家。 他又抓了那把珠子,大的有小拇指盖大小,小的看着也精致得紧。 他看了眼地契,又看了眼珍珠,心里想到女儿,脸上浮出笑意。让珍珠哄闺女去,地契么?听说万吉哈身子不爽利,要是修个温泉庄子休养,不知会不会好些? 想到这里,雅尔江阿心里有些不自在,自己可没有讨好福晋的意思。只是到底万吉哈是自己地泰山老丈人,自己这些年也没什么孝敬的,意思一下,也不算什么…… 第四百八十七章 旧缘 第四百八十七章旧缘 直待骑马离简亲王府远了,曹颙紧绷的神经才算放下来。 雅尔江阿人前也带着几分王者气派,看着说话行事并无异处;人后,人后还是少见为妙…… 不知为何,他想起完颜永佳。当年那个喜欢穿红衣着的少女,如今在王府内院,面对这样一个丈夫,是“举案齐眉”,还是“意难平”? 想起初入京城的日子,少年好友,如今已经是星散。 曹颙叹了口气,催马前往完颜家。 进了胡同,还没到完颜家门口,远远地就瞧见门口站了不少人。曹颙凝神望去,其中翻身上马的,穿着常服的短须男子不是十四阿哥,是哪个? 对于这位十四阿哥,曹颙始终怀着提防之心,想要退避已是来不及,只好硬着头皮上前。 十四阿哥骑在马上,也看到曹颙过来,微微地挑了挑嘴角,转过头,若有所思地看了永胜一眼,道:“你们两家的关系倒好?好深的交情!” 永胜俯身道:“曹额驸同大哥是少年相交的老朋友,大哥虽不在京中,但是曹额驸受大哥之托,也来探望过阿玛几遭。” 十四阿哥听提到永庆,神色一僵,对永胜道:“嫡长子不能继承家业,本就是不合规矩之事,如今他出京,与你也算便宜。” 永胜听了,神色一黯,张开嘴想要说什么,又合上了,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曹颙已经到眼前,翻身下马,甩了甩袖子。给十四阿哥见礼:“请十四爷安!” 十四阿哥骑在马上,“嗯”了一声,笑着对曹颙道:“起吧,听闻你们家最近喜事连连,要说声恭喜了,喜事办得热闹么?” 十四阿哥虽说没有分府,但同曹家也是有人情往来。 曹颂与曹硕的亲事,十四福晋也使人预备了礼物送来。 眼前。不过是没话找话罢了。 曹颙俯身道:“谢过十四爷了,托各位爷的福,喜事张罗得还算体面。” 俗话说得好,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应酬了两句,十四阿哥也有些不耐烦,冲曹颙点点头,道:“庄王府老王爷不舒坦。皇阿玛让我过去探望,我先行一步,你们俩儿先聊着。” 曹颙与永胜都躬身相送,十四阿哥催马,带着侍卫长随去了。 曹颙的脑子里。还想着十四阿哥走前那一句“庄王府老王爷身子不舒坦”。他口中的“老王爷”,就是八大铁帽子王之一的庄亲王博果铎。 博果铎是康熙的堂兄,年纪比康熙还年长好几岁,无嗣。他地几个侄子为了争夺嗣子之位。如今正闹得不亦乐乎。 不晓得小十六与庄王府的关系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看来,也当提醒下十六阿哥,没事也多往这位庄亲王那边请请安什么的。 虽说在已知的历史上,庄亲王的铁帽子爵位最后是砸到十六阿哥身上。但是随着曹颙的到来,历史细节已经有不一样的地方,谁知道十六阿哥会不会受到蝴蝶翅膀地影响。 永胜见曹颙看着十四阿哥背影沉思不语,犹豫了一下。唤道:“孚若?” 曹颙这才收过神来,转过头,问永胜道:“前几日家里刚得了几株老参,昨儿原想着让你直接带回来的,你离席早,我也没顾得上说这个。”说着,从小满小手接了个蓝布素缎包裹递了上去。 “这……又劳烦孚若破费,上次送来的。还没有用完。”永胜接了包裹。带着几分感激道。 曹颙道:“晓得你们家也不缺这些个,只是多少是个心意。只要世伯身子康健。这些东西多预备些总是好的。” 也不好在门口说话,永胜叫来管家,吩咐他带着曹颙的长随、小厮到偏厅吃茶,自己个儿前面领路,请曹颙到客厅坐了。 待下人送上茶水,堂上只剩下永胜与曹颙两个时,永胜皱眉道:“孚若,怎么你同十四爷的过节还没解开?瞧着他近日很是得意,到底是皇子阿哥,小心他寻机会发作你。” 发作么?曹颙不晓得为何,想起稻香村的“砒霜事件”来。随即,他心里又质疑这个猜测。 如今是八阿哥完败,十四阿哥蓄势待起的时候,他地心思应放在如何讨好康熙欢喜,拉拢“八爷党”旧人上,何必来招惹老实巴交的曹家? “我会避着些,倒是你这边,是不是同十四阿哥太近了?如今局势未明,可不是站队的时候。”曹颙端了茶盏,饮了一口,语重心长地说道。 “那有什么法子,怎么也要看在福晋面子,有些关系剖白不干净。”永胜叹了口气,道。 说起这个,实是令人郁闷,曹颙转了话,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地契,起身送到永胜身前,道:“这个,你收着。入冬便想着给你送来的,忙着家里的事儿,一乱就给撂下了。” 见是小汤山地地契,永胜颇感意外,问道:“孚若,这……” “虽说地界不大,刚好其中有个好泉眼,修个小庄子,给世伯休养用,正便宜。”曹颙回道。 这两年,京城的权贵在小汤山修建温泉庄子的不是一户两户的,永胜自然也晓得那边地地价不菲,忙起身道:“这个礼着实重了,收不得。孚若那边家大业大,开销也多,留着这块地做其他使唤也好。” 曹颙摆摆手,道:“我既是送来,你收着就是,还客气什么?虽说如今那边地价升了,当初我们府买下时,都是极便宜的,也没使几个银钱。善余兄每次来信。提起老伯爷来,都是带着几分愧疚与惦记。你一个人,忙着差事,还忙着府里,连个帮衬的人都没有,我这不过是看着你们兄弟的情分,尽些心力,且收着。别再推脱了。” 永胜看了看那地契,又看了看曹颙,迟疑了一下,点点头,道:“孚若这般说,那我就愧受了,往后再寻机会谢孚若吧!” 曹颙点点头,道:“这样才好。咱们做儿女的,还能盼着什么,唯有父母康健、妻儿平安罢了。” 嘴里这样说着,他心里思量的却是别的。 给完颜家地这块地契,同十七阿哥地别院挨着。与十六阿哥的庄子也不远。永胜是个脾气爽快的,要是同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接触接触,指定是投脾气的。 这样一来,万一将来十四阿哥倒霉时。四阿哥要发作其相关的亲朋故旧,完颜家也算是多了层保护伞。 血缘是无法割舍的,虽说完颜永庆被逐出伯爵府,分户另居,但是他心中最惦念的,不是妻儿,还是这边年迈地父母。 每次给曹颙来信,他都要念叨上一番。生怕弟弟妹妹那边报喜不报忧,请曹颙留心帮衬下他兄弟,对老爷子地状况留意些。 永胜听了曹颙地话,神情中露出些许矛盾与挣扎来,沉默了一会儿,道:“孚若,我想个法子托人将大哥调回京城吧?嫂子那边带两个孩子不容易,阿玛身子骨又是如此。额娘也是想起大哥就要哭上一鼻子。” 虽说亲情难舍。毕竟离京下去磨练是永庆自己的主意,作为朋友便只有支持地。 因此。曹颙听了永胜的话,道:“善余兄上次来信时提起,到明年五、六月天气暖和了,要接妻儿过去。这回京的事儿,还是先听听善余兄的意思吧!” 永胜握了握拳头,抬头看着曹颙道:“孚若,你也信外头人那些话,以为大哥无奈离京是因为我贪恋这父祖爵地缘故么?” 如今,推崇礼礼教,“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才是世人典范。 永庆作为长子嫡孙,早就被外人视之为伯爵府的未来当家人。虽说后来有了变故,永庆被驱逐出完颜家,但是毕竟劣迹不显,让人无法将他同“逆子”联系到一起去。 长子被驱逐,次子在府里支撑门户,这外头的闲言碎语便少不了。加上伯爵府几个庶子年数渐大,从中推波助澜,这闲话就越传越广。 一只手,五个指头,还有长有短。 疏远了大的,偏疼小的,做爹娘地固然有不是,但是那个小的指定也是不省心的。 就像大家抬头看天时,不会注意到大片的蓝天,而是会看到上面地乌云似的。世人眼中所见的,所想探究的,也是人心险恶。 仿佛只有瞧着别人都脏了,自己才能干净似的,背后里讲究永胜的难听话得有一箩筐。 曹颙以往也听说过,却是没有兴趣探寻。 人的感情很奇怪,就算是一家人也一样。比如万吉哈老爷子,无论如何不肯原谅永庆,不许他重新回到伯爵府。但是在病榻上,不管见到谁,他开口闭口都是提到不在身边的大孙女,然后拐弯抹角地打探永庆地近况。 听着永胜话中的悲愤之意,曹颙摇摇头,道:“别人不晓得其中隐情,我还不晓得么?这伯爵传到你身上,也不过是一等子,年俸四百来两。就算不承袭这个,你是郡主嫡子,也能混个骑都尉、云骑尉的爵。一里一外,相差不过二三百两银子,有什么好稀罕的?继承伯爵府这边,唯一的好处,便是子孙多承袭几辈子。那是百年、数百年的后的事儿,谁有那个闲心,会操心那老远去?” 永胜听了,长吁了口气,连连点头,道:“就是,就是,谁稀罕么?每年这点子俸禄,够干什么用?不过是个虚名好听罢了,别人稀罕,我却是不稀罕。大哥也有几分不厚道,当年最早提出下去捞军功、捞资历的,还是我。却让他寻了机会,给用了,留下我留在这边应付这些狗屁亲戚不说,还要背着个恶名。” 曹颙笑道:“你只当在京里磨练心性了!都是小人嚼舌头。你不理睬,过几日也就没动静了;你别回音儿,要不他们乐不得应对,就是不能拉你下马,也要泼你一身泔水。” “这可真应了那句‘有容乃大’了!”永胜笑着说道:“莫非我还是个宰辅之才,如今这就算是修身养性了!” 一句话,驱散了方才地沉闷,说得两个人都笑了。 万吉哈喝了药睡着。曹颙随着永胜给福惠郡主请了安,陪着说了几句闲话,便先告辞了。 永胜亲自将曹颙送到大门外,才拿着人参同那地契进了内院,交给母亲。 福惠郡主看了匣子里地老参,道:“前两天你妹妹也带回过一些,成色倒是同这个差不多。” 说起永佳来,娘俩儿都缄默。 过了半晌。福惠郡主意兴阑珊地将匣子搁下,叹了一口气,道:“都是额娘的不是,是额娘耽搁了你妹子。早年你阿玛就说过曹颙是良配,我嫌弃曹家门第低。曹颙爵位低,便拖啊拖啊地,不肯松口。待到我见了曹颙,觉得这小伙子不错。却是让七阿哥那边抢先了。要不然的话,如今你妹子,又是另外一种光景。”说到最后,眼圈已是红了。 永胜见母亲感伤,忙劝道:“干额娘什么事儿,当时咱们家在孝期,哪好说得上这个?不过是有缘无分罢了!永佳那边,毕竟有了真儿。是个招人稀罕地,听说王爷也极宠爱。” 福惠郡主拿了帕子,擦了擦眼泪,摇摇头,道:“女儿再好,又有什么用?总是娇客,迟早要成为别人家的人,总要有个儿子傍身才使人心安。” 永胜道:“永佳才多大点儿岁数。王爷也正值壮年。额娘别担心这个,说不定明年就多了个小阿哥出来。在额娘身边喊‘姥姥’。” 福惠郡主道:“那感情好,我日日烧香拜佛,如今不过是求着你们阿玛康健,你们兄妹几个日子顺心罢了。” “额娘就放心吧,永佳打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她又是皇家指婚的亲王嫡福晋,谁还好给她气受?”永胜笑着,将地契送上,道:“额娘还是想想修个什么庄子,明年咱们就往那边过冬。其中有大泉眼,对阿玛身子也有好处。李相这两年就泡这个,七十多岁的人了,听说如今比前两年还硬朗。” 福惠听着心动,接了地契,道:“真的?那感情好,早前就听别人唠叨温泉的好,我还没留意。要是真能治病,那可真是谢天谢地了……” 大木厂,简王府,内院上房。 永佳接过雅尔江阿递过来的地契,带着几分疑惑道:“小汤山?” 雅尔江阿已经坐在炕边,拿那匣子珠子逗闺女了。 真儿睁着圆滚滚地眼睛,看着匣子里的珍珠,伸手就抓了一把。她手小,珠子又滑,哪里抓得住,稀稀落落地落到炕上,四处乱滚。 真儿笑着,将手中剩下的珠子往嘴里送去。 雅尔江阿唬了一跳,忙抓了女儿的小胳膊,道:“好闺女,这个可不是吃的。” 真儿被拦住,还有些不乐意,嘟囔个小嘴,道:“阿玛,吃……” 雅尔江阿将真儿抱在怀里,转过身来,问永佳道:“这两天是给真儿败火?怎么饿成这样,见面就要吃的?” 王府的“败火”,就是使小孩子饿上几顿。 永佳摇了摇头,道:“按顿吃呢,只是她这些日子爱吃甜食,怕蛀了牙,不敢多给她零嘴儿。这见天的使人看着呢,要不然地话,见了什么,都要往嘴里送。” 雅尔江阿听了,捏了捏真儿的脸蛋,道:“没想到,本王还生出个小馋丫头来。这贪吃的模样,倒是快赶上本王小时候了。那时王府的嬷嬷且厉害,说句‘败火’就是三、五顿不给吃的。我饿得不行,换了小太监地衣服,就厨房里寻吃的去。那真是见什么都往嘴里送,连生萝卜都要咬上两口。” 雅尔江阿难得有说这些话的时候,永佳默默地听了。 雅尔江阿说完,自己也笑了,看着炕上的珠子,对永佳道:“曹颙送来地珠子,原想给真儿玩的,如今看来却是不妥当。你收起来,留着赏人用……” 第四百八十八章 相争 第四百八十八章相争 永佳原在炕边收拾炕上散落的珠子,将珠子一颗一颗地拾起,放回到匣子里。 听到“曹颙”两字的时候,她的动作顿了顿,看了一眼搁在炕沿上的地契,道:“王爷,这个也是曹额驸送的礼?是不是重了些,府里的这回礼怎么预备?” 永佳平素只教养女儿,很少过问王府的琐事,所以并不晓得王府名下的一处铺子已经易主的是事儿。 雅尔江阿笑着摆摆手,道:“不用操心回礼,你同伊尔根觉罗氏说一声,往后曹家那边有什么喜事儿,走礼再厚上两成就行了!” 永佳“嗯”了一声,垂下眼睑,继续捡炕上的珍珠。 雅尔江阿看着恬静的永佳,想起一事儿,道:“对了,听说早年岳父在江宁为官,你大哥也是因这个缘故与曹颙有些交情。那曹家的几位姑娘,你熟也不熟?” 永佳迟疑了一下,道:“曹家大姑娘与二姑娘只是吃过两顿饭,三姑娘因平郡王府宝雅格格的缘故,早年倒是有些往来。” “三姑娘?就是嫁了奉恩将军的那位?那就是她了,如今两口子刚接手国公府,还不晓得能不能镇住场面。年后有空,你过去溜达一趟,让那些不开眼的瞧瞧,也算是卖曹家一个面子,总也不好白收曹颙的礼。”雅尔江阿说道。 “是!”永佳随口应了,手上的珠子已经捡得差不多。 雅阿江阿原是脸上带着笑模样,瞧着妻子始终是这般冷冷清清的,并不像其他福晋妾室似的逢迎自己,心里不晓得为何有些不是滋味儿来。 他挑了挑眉毛,道:“前些日子佟氏身子不好,本王好久没往那边歇了。今晚本王往那边去。”说话间,暗自打量永佳的神色。 永佳将小汤山的地契折好,放进珍珠匣子里,将匣子盖了,说道:“晓得了,那王爷的晚饭也要摆在那边么?一会儿便使人吩咐厨房那边。” 雅尔江阿看着永佳波澜不惊地神情,突然有些意兴阑珊,将女儿送到她怀里。皱眉道:“往后再说吧,我还有些其他事儿,先回书房了!”说完,摸了摸女儿的头,转身出去了。 真儿看着父亲挑帘子出来,掰着手指头,带着几分不安,转过头看母亲。 永佳将女儿放在炕上。脸上露出几分笑意,柔声道:“你阿玛要忙,真儿要乖啊。” 真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奶声奶气道:“额娘,那阿玛晚上回来么?” 永佳摇摇头。道:“晚上,你阿玛也忙……” 雅尔江阿走到外间,并没有立时出去,而是放缓了脚步。 听永佳柔声细语地哄孩子。与同在他跟前两个样儿,他不禁皱眉。 难道他走了,她就那么欢喜?他在跟前时,也不见有笑模样,肃穆地跟什么似的。虽说身为亲王福晋,应当端庄些,但是这端庄得也委实有些过了。 待听到闺女问话,永佳的应答后。他却是心里怪怪的。 难道,不是福晋性子冷淡,不爱不亲近他,而是心里嗔怪他……这么一想,他身子就轻了几分,嘴角微微上扬,挑帘子出去了。 变了脸色的不只是雅尔江阿一个,还有曹府内院的兆佳氏。 听见初瑜笑着说到简王府的铺子是年礼。不是曹硕喜事地随礼。她的神情一僵,讪讪地说不出话来。 半晌。兆佳氏方笑了两声,道:“甭管是什么礼,这毕竟是入了咱们家了。婶子也惦记多些进项,就厚着脸皮跟侄媳妇儿开口了。”说到这里,又转过头看着李氏,道:“嫂子,如今两房分灶,那边就小二有些进项,上下小一百口,哪里够嚼用呢。这整日里,我恨不得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真是想寻个赚钱的营生,贴补贴补家用。” 李氏听到兆佳氏说得可怜见地,就看了下初瑜,神态中带着几分询问之意。不过是个铺子,要是二房想要用,去用就是。 这分灶之事,曹颙夫妇早已对曹寅夫妇提过的,李氏倒是也晓得。只是府里的账目与产业,原在初瑜的手中收着。 李氏进京后,初瑜虽说要将钥匙与账册交给婆婆,但是李氏没有收。 毕竟年岁大了,又忙着看孙子,李氏也不耐烦这些琐事,便仍让媳妇这边管家。 虽说瞧着李氏的意思,是想应承兆佳氏的,但是这铺子毕竟是简王府地旧产,中间还牵扯其他的。 初瑜不好随意做主,便道:“大爷今儿往简王府回礼去了,要不等大爷回来,问问干系再说。” 虽说初瑜说的是实在话,但是落在兆佳氏耳中,却尽是推托之意。 她皱了皱了眉,就有些按耐不住,带着几分心气道:“哎呦,多大点儿事儿,还要颙哥儿拿主意?你们两口子,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哄我么?要是舍不得将铺子匀给我使,直接言声就是,何必这般不干脆?” 静惠是新媳妇,侍立在兆佳氏身后,听到婆婆说出难听的来,面上着实尴尬。所以,她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头垂得低低的。 这话里不只嗔着初瑜,连曹颙也怪罪上了。 初瑜心下不快,但是在婆婆面前,也没有她多话地余地,她便转过头看哄天佑与恒生小哥俩儿游戏,没有再接话。 李氏在一旁,却是有些听不过去,笑着问道:“什么白脸、红脸的?听这意思,倒是他们小的没做好,惹得弟妹你这做长辈的恼了!有什么不对地,跟我说,我来训他们!” 虽说对曹颙两口子有不少不满,但要是让兆佳氏一条一条地说他们夫妻的不是,一时还真说不出。 就拿曹颂娶媳妇的事儿来说。虽说曹颙两口子瞒着兆佳氏固然不对,但是归根结底还在曹颂自己个儿身上。 况且还在长媳面前,也不是拿这个说事儿地时候。 兆佳氏思量了一遭,笑着说道:“别的不说,就说侄媳妇儿外头的铺子用的掌柜,府里什么能干的寻不出来,我们那边闲着地管事也不老少。却请了个外头的,这还罢了。要是能干的男子也好说,毕竟那么大一个摊子,也得寻个懂行地不是。偏生是个小寡妇,这哪里有正经人家女眷抛头露面的?颙哥儿虽说心慈了些,总是要晓得些忌讳才好,这到底与名声上不好听。况且,这与小寡妇相关的事儿,颙哥儿也不是第一遭了。府里还有个田氏,奶奶般的养着,两个孩子侄儿般的待。不过是个师爷地外甥女儿,怎么就这大地谱?往后,等小二家里的。小三家里地有了,那才是正经的亲侄子呢!” 这一番话,却是不仅说了曹颙,连带着韩江氏、田氏都讲究上了。 初瑜耷拉下脸。看着兆佳氏,眼中露出几分愤慨来。 真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为了二房那几个小兄弟,额驸操了多少心,如今落不下好来不说,还要挨兆佳氏的讲究不成? 还将韩江氏与田氏牵扯进来,要是外人听了,见兆佳氏做亲婶子的都这般说。还不定要嚼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今天,屋子里虽说没有外人,但是静惠是新媳妇,过门才十来天。 兆佳氏先是说初瑜,然后说曹颙,这往后让兄弟妯娌之间如何相处? 初瑜还没等开口,就听李氏正色道:“弟妹,这话可不能随意说。颙儿是男人。不碍什么。那两位都是正经人家地女眷,又是寡妇身份。要是真传出难听的来,这不是祸害人么?颙儿的人品,别人不晓得,我这当娘的却是敢拍胸脯地。这可不是因为在媳妇跟前,就是当着外人,我也敢说道说道的。他自幼跟着老太太学佛,在女色上惯不上心的,要不的话,也不能一个屋里人都没有。” 兆佳氏被李氏顶得无言反驳,听到“屋里人”那一句,想着曹颂那不争气的,脸上就有些挂不住。 刚好天佑与恒生两个玩着几只布制的金鱼,因谁多谁少发了口角。 天佑在南边时,曹頫虽说也是半大孩子,但是哪里会与侄子计较,都是哄着他的。 恒生在府里,虽说年岁比左成、左住兄弟两个小上大半年,但是在游戏时却颇有统帅之风。也不吃独食,但凡有吃的,玩儿地,都是公平地分给每个人。 天佑被祖父、祖母溺爱,还不晓的相让,见那几只金鱼可爱,便伸手都揽到自己这边。 恒生看了,却是有些愣住了。 待反应过来,他便没了笑模样,指着那金鱼道:“一人一半!” 平素恒生都是嘻嘻哈哈的,天佑对这个兄弟兼小伙伴也带着几分亲近;如今见他脸上没了笑意,也觉得稀奇,越发得意地将金鱼都划落到自己身边,摇了摇头,道:“我的!” 恒生听了,使劲摇着小脑袋,道:“母亲给,两人的,一人一半。” 进京这些天,天佑很是亲近母亲,听了恒生这话,立时反驳道:“给我一人儿的,母亲,母亲也是,我一人儿的。”说到最后,扬起小下巴,带着几分得意。 恒生见天佑吃独食儿,心里不忿,伸手就去够天佑身边的金鱼。 天佑哪里肯给,伸手去推恒生,刚好撞到恒生地鼻子上。 恒生只觉得鼻子一酸,小家伙已经怒了,“嗷”地一声,扑到天佑身上。 天佑哪里经过这个,已经是唬得愣住了,也不晓得还手。 众人听了恒生地喊声,觉得不对劲,转身往炕里望去。 恒生已经骑在天佑的身上,天佑小嘴一咧,就要哭出来。 李氏与初瑜还没等如何,兆佳氏已侧过身子,抬起胳膊。一巴掌将恒生扇到一边,骂道:“没规矩地野崽子,这是向谁挥拳头?不知好歹的东西,这真是分不清好歹的小白眼狼。” 这一下子,不只是吓住了恒生,连天佑也吓得青白了脸,坐在那里不敢言声。 恒生虚岁两岁,实际才还不到一生日半。小小的身子被甩到炕上,挨了巴掌地小脸立时肿得通红,想哭也不敢哭,可怜兮兮地看着初瑜,神色中尽是惶恐。 饶是初瑜脾气再好,眼下也怒了。 她搂了恒生在怀里,怒视兆佳氏道:“二太太请慎言,恒生与天佑一样。都是大爷与我的孩儿。就是有调皮的地方,上面有老爷、太太,中间还有大爷与我,实不劳烦二太太管教!” 李氏见天佑也唬住了,将孙子抱在怀里。摩挲了两下,口中哄道:“摸摸毛,吓不着;摸摸毛,唬不着……” 当着媳妇的面儿。被初瑜这般数落,兆佳氏脸上有些挂不住。 她站起身来,黑着脸道:“既然你们偏疼抱来的,那我还真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我倒是不晓得,这外头随便捡来的野孩子,就能比咱们自己府的长孙尊贵?许他动手打我的宝贝侄孙儿,就不许我这做叔祖母地帮着,难道还要上下都恭敬了他不成?” 初瑜听她一口一个“抱来的”、一口一个“野孩子”。忙捂住了恒生的耳朵,皱眉看着兆佳氏道:“二太太,不过是孩子口角罢了,不至让二太太费心。” 虽说在李氏心中,在天佑与恒生之间,到底多疼天佑一些,毕竟是血脉相依的亲孙子,又是在眼跟前长大的。 不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她对恒生也生出几分真心喜欢来,觉得是个懂事可人疼的孩子。 她已经从平王福晋那里听说初瑜难产时太医的话。晓得媳妇往后怕是难再有身子。又晓得儿子是专情地,如今多个恒生,给天佑做伴儿,也算是便宜之事。 如今,见恒生红肿了小脸,躲在初瑜怀里想哭又不敢哭的情景,李氏心里也不落忍。 再加上兆佳氏这话里夹枪带棒的,话说得实在难听,李氏便道:“是啊,不过是小孩子打架,哪里能当得真!” 兆佳氏见她们婆媳两个一唱一和,将自己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心里也是火得不行。又想到媳妇在自己身边,就越发地没脸。 她冷哼一声,道:“哼,看来,这倒是我的不是!是我自己不晓得自己地斤两儿,惦记了不该惦记的,说了不该说的了,讨了你们的嫌!”说完,便转身出去。 静惠见了,忙冲李氏与初瑜两个俯俯身,才快步地追了兆佳氏出去。 恒生想来是吓坏了,当着兆佳氏地面儿也不敢哭,直待她挑帘子出去,才“哇”地一声哭出来。 天佑瞧见弟弟哭了,也跟着一咧嘴,“哇哇”地哭起来,便哭还边同李氏道:“祖母……叔祖母,好怕人……” 兆佳氏刚好走到廊下,见只有媳妇跟出来,初瑜也不相送,越发地着恼。加上听到孩子的哭声,她直气得眼睛要冒出火来。 听着两个孩子哭,李氏与初瑜婆媳两个忙活得手忙脚乱,哄了半天才好。 李氏已经吩咐丫鬟,将消肿的药膏送来。 初瑜用簪子挑了,用手指给恒生涂上。 恒生虽说止了哭声,但是眼睛红红的,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天佑看着不忍心,将炕上散落的那几只金鱼都拢到一起,推到恒生跟前,道:“二弟别哭了,这些,都给你玩儿。” 恒生哽咽着道:“哥哥……也喜欢,一人……一半……” 天佑点点头,将金鱼推到恒生跟前一只,拉一个到自己跟前一只,却是七个,最后剩下个单蹦儿。 他犹豫了一下,将最后一个推到恒生跟前,道:“弟弟疼了……” 恒生抽泣了两声,摇摇头,道:“不疼……三个旋儿,大将军,不怕疼……” 第四百八十九章 纲常 第四百八十九章纲常 中午时分,本该晴空万里,老天却开始转阴。到了吃下晌饭的时候,外头稀稀落落地洒起雪花来。 兰院,上房,气氛沉寂得怕人。 虽说恒生已是破涕为笑,同天佑两个在炕上玩起了七巧板,但是那红肿的小脸,却格外刺眼。 曹寅坐在炕边,眉头皱成个“川”字。曹颙的脸上,却是越来越难看。 又是说三道四,又是打孩子,兆佳氏这是想做什么? 就算上了年岁,倚老卖老,曹颙可以不同她计较,却是不会让孩子们跟着受委屈。 思量了一回,曹颙的神色慢慢恢复平静,转过身来,对曹寅说道:“父亲,儿子是长房长子,二叔没得早,儿子多操心照看些弟弟也是应当的。小二大了,且不说他,小三他们几个小的,往后儿子能拉扯的地方,也会拉扯。”说到这里,顿了顿,道:“虽说‘家和万事兴’,但是有些人远些还好,近了反而容易心生怨尤,还是……分家吧……” 曹寅听着前面的,还不禁点头,听到最后一句,却是愕然。 李氏与初瑜原带着丫鬟在布置饭桌,听了曹颙的话,也都不禁怔住。 见他们父子两个要说正经话,婆媳两个对看一眼,抱着天佑、恒生,带着丫鬟婆子下去。 曹寅醒过神来,脸上已是添了些许恼意,道:“这叫什么话?她毕竟是你亲婶子,虽说今儿她不当动手打了恒生,有了错处,到底也是你的亲长!” 曹颙抬起头来,脸上露出几分疲惫。道:“父亲,前些日子,刚有人往稻香村里加砒霜。那边的点心铺子,正好在前门大街,每天数千斤的点心。要是真让人得手,在天子脚下,毒死个几十或者上百的百姓,父亲与我。就算万岁爷在护着,还能有这份太平么?” 曹寅听了,不由动容,道:“砒霜?可查出是谁的操手?” 曹颙摇了摇头:“儿子也想不出,幸好韩江氏早就有先手,没有酿成大祸。” 曹寅长吁了口气,道:“这事儿你当早与我说,只是这个同你二婶那边……” 曹颙揉了揉额头。道:“父亲,我累了,外头的明枪暗箭,已经使人心力憔悴,半分也不能行持差错;回到府里。还要再让儿子为二太太地发作费心思么?儿子不求什么,只求家里太平些。以二太太的脾气,父亲瞧着可是好相与的。曹颂他们是二太太的儿子,受她生养之恩。受着这些也没什么。儿子就不必凑趣了,该做的我做了,无愧于地下的二叔就是。” 曹颙说话的动静不大,语气却甚为坚定。 曹寅还想开口说点什么,想起儿子十五、六就往京城,这些年吃了不少苦的,心里也生出几分不忍。 他叹了口气,沉吟半晌。道:“容我想想看……” 东屋里,李氏坐在炕边,犹豫了一下,问道:“颙儿这是早就有地念头,还是今儿刚生出的?你心里,是不是……也乐意分家……” 初瑜闻言,抬起头来,回道:“母亲。大爷心里是当二太太长辈敬的。因二弟同二太太顶嘴,大爷还恼过。只是。类似今儿的事儿,并不是头一遭。虽说以往没有打孩子,但是难听的话也不少。夫唱妇随,大爷决定什么,媳妇只有听从的。要不若,下次二太太言语上再不客气,媳妇就怕要忍不住。” 李氏叹了口气,道:“二太太人不坏,就是坏在那张嘴上,向来是不会让人的。” 初瑜低下头,没有再言语。 这时,有丫鬟过来报,道是老爷让摆饭。 婆媳两个起身,又回到西屋里。 见饭桌摆好,曹颙便请父母落座,自己个儿先回梧桐苑。李氏对初瑜摆摆手,道:“这边不用留人,你也先回去吧!” 初瑜听了,冲二老俯俯身,随着曹颙回去。 饭桌上有鸡蛋羹,曹寅给天佑、恒生每人盛了,让两个小家伙吃去。 见曹寅板着脸,李氏怕他嗔怪儿子,道:“弟妹却是有些过了。我问过媳妇了,在咱们进京前,这样的口角已不是一遭两遭。瞧着颙儿,为堂弟们也算是费心,在弟妹跟前却落不下半点好,怨不得孩子们心灰。” 曹寅摇了头,道:“就算再有不是,也要看在几个侄儿侄女地面上,几个小的还年幼。” 李氏思量了一回,道:“老爷,不说别的,就是今儿弟妹上门讨要铺子的劲儿,往后指定还少不得。不是我偏疼自己的儿子孙子,如今那边府里也算是富足,吃穿嚼用也都有进项。要是还这样搅和在一块儿,固然是老爷心疼侄儿们,但是也没有老让儿子、媳妇受气地道理。” 曹寅听李氏口口声声,都是向着儿子的,心里不禁有些困惑。 莫非自己这个做爹的不够格,让儿子支撑门户不说,还不晓得体恤儿子,他不由地缄默了…… 直到回了梧桐苑,曹颙仍是余怒未消,去了外头的衣裳,对初瑜道:“往后,你也别太恭敬她。要是再有这样地事儿,你也厉害点儿。别担心母亲那边,母亲是通情理的。” 初瑜服侍曹颙更衣,带着几分羞愧道:“还是我的不是,顾着听两位太太说话,没看到孩子们起了口角。” 曹颙摆摆手,道:“都是小小子,在一块儿,哪有不打架的!只是天佑体格看着也很结实,还是不如恒生壮实,他比恒生大将近一岁,却打不过做弟弟的。” 初瑜听提到儿子,也点头道:“是啊,天佑有些娇气了。等明年开春天气暖和了,还是多让孩子们在院子里玩耍。估摸会好些。” “多个小兄弟,也是天佑的福气。”曹颙说道。 初瑜迟疑了一下,问道:“额驸,真要分家么,老爷怎么说?” 曹颙点点头,道:“分!要不头上顶着这样的祖宗,你我受些委屈还没什么,孩子们。田氏那边都要跟着受拖累,可怎么好?老爷说要想想,不管如何,这次我都会劝下父亲。毕竟小二、小三都成亲了,也得给小二个支持门户的机会。左右这样隔墙住着,分家了,难道就不是我兄弟了?只是堵了那位地嘴,省得老是给这边添堵……” 兆佳氏地发作。使得西府诸位都觉得添堵,她自己个儿却是浑然不绝。 她只觉得在媳妇面前丢了颜面,又觉得李氏婆媳仗着身份,不给自己脸面。因此,回到东府后。仍是愤愤难平,只觉得委屈。 要是丈夫还在世,要是自己儿子出息争气,又何必要低三下四地看人脸色。 想起恒生来。她心中也是狐疑不已。 收做养子,还通过八旗都统,将恒生落籍。要是这小崽子真是如他们所说的是孤儿,何必这般大张旗鼓? 去年八月份的生日,那孩子就是前年十月到十一月其间怀上的。 对曹颙来说,当时还在孝期。 恍恍惚惚的,兆佳氏想起一件事来。隐约记得长子前年冬天上京后,好像曹颙也上京过。 当时。正是初瑜做月子……想到这里,兆佳氏不由地瞪大了眼睛,莫非恒生不是捡来的,而是曹颙的私孩子?借口是孤儿,抱回来养在自己名下? 初瑜是要在丈夫面前装贤惠,才会视如己出吧?对曹寅与李氏来说,不管谁生地,两个都是孙子。疼疼也是人之常情。 兆佳氏越琢磨越是这个理儿。心下越加愤愤难平。怎么还能期望侄儿孝顺?连亲叔叔地孝都不守,更不要说她这个寡妇婶子? 就是曹寅同李氏。也是平素说得好听,遇到点儿什么事儿,还不是偏疼自己的儿子、媳妇? 兆佳氏越寻思,心里越是堵得慌,忙吩咐绿菊装烟。 静惠侍立在旁,原是要上前服侍,见唤了绿菊,便止了脚步。 看着静惠眼观鼻、鼻观心地模样,兆佳氏也是心烦,摆摆手,道:“亲家来吃酒的也差不多走了,你们爷也当回来了,回去侍候吧!” 静惠轻声应了,俯俯身,退了出去。 兆佳氏待静惠出去,嘀咕道:“看着就是福薄,看来得寻个道士好生给瞧瞧,别再克了谁去!” 绿菊在旁听了,心里苦笑,真不晓得太太到底要寻个什么样的媳妇。 瞧着二奶奶的行事气度,就是鸡蛋里挑骨头,也不好说出什么不好了,太太这边却仍是掐着眼睛看不上。 要不是二奶奶嫁妆丰厚,娘家那边好像甚有助力,还不晓得太太要怎么发作。 正思量着,绿菊便瞧见帘子挑开,紫兰在向她招手。 绿菊见兆佳氏歪在炕上,阖眼吃着烟,便蹑手蹑脚地出去。 待出了屋子,走到厢房下,绿菊笑着问道:“什么事儿,这般神神秘秘的?” 紫兰见左右无人,方小声回道:“大事儿,我正要寻你给拿个主意呢,看是不是禀知太太。” 早间兆佳氏怕三奶奶新娘子腼腆,陪嫁来的人又初到府里,身边怕有照看不周地,让身边的大丫环去照应一下。 原本是想打发绿菊过去的,自打兆佳氏说要将她配三爷后,绿菊便避开那边,所以兆佳氏便派了紫兰过去。 听了紫兰的话,绿菊心里有数,说的就是西院洞房地事儿了。 “什么事儿?刚才瞧着大奶奶回去,只是都好,并没有什么异色。”绿菊问道。 紫兰小声回道:“都好什么,大奶奶走后没一会儿,三奶奶就将三爷赶出来了。三爷也像是带着心气,使人将行李送到书房去了。” 绿菊听了,唬了一跳。 自古以来。都听说新娘子腼腆的,哪里有过成亲次日便将夫君轰出来的? 就听紫兰又道:“不晓得什么缘故,听着三奶奶的意思,像是对太太也置气呢。我倒是有些不晓得该不该回太太了,要是说错了话,使得主子们有了嫌隙,那我可不是大罪过!要是不回,过后太太晓得了。追究起来,我也是满身不是。我这可是替你顶缸,你得帮我想个主意才好。” 这些事儿,却是叫她们这些做奴婢地为难。 就算是实话实说,要是婆媳真有了什么嫌隙,说不定火气就要撒到她们身上,怨不得紫兰为难。 稍加思索,绿菊道:“闹出这样的大事儿。瞒是瞒不住的,该回还得回。只是含糊些,说到这个意思就行,其中细节都省了。左右太太晓得了,也要寻三爷、三奶奶相问地。让主子们自己去说理就是,咱们少跟着掺合这个,省得担了干系。” 紫兰听了,连连点头。道:“还是你机灵,我都在外头打转了半天,也没理出头绪来。嗯,就按你说的办。” 说话间,两人又回到上房。 刚好兆佳氏吃了几口烟,觉得有些口干,要水喝。绿菊给紫兰递个眼神,让她端水送上前去。 兆佳氏接过茶盏。吃了两口,随口吩咐道:“吩咐厨房那边摆饭,也不晓得那只野鸭子炖得如何了。” “是,太太,奴婢这就使人传话!”紫兰回道。 兆佳氏原还当是绿菊,听是紫兰的声音,抬起头来,道:“你回来了。三奶奶那边如何?可说了下晌饭想吃什么?早上叫厨房炖的红枣鸡汤使人送过去么?” 紫兰将茶盏送回到地上的八仙桌上。面上带着几分犹豫,道:“太太。三爷往书房去了!” “书房?”兆佳氏听了,有些不解,道:“这叫什么话,好好地新郎倌不在新房,怎么跑书房去了? 紫兰低眉顺眼道:“奴婢也不晓得,只是听说三爷吩咐人往书房送了炭盆,说是要读书。” 兆佳氏哭笑不得,道:“这傻小子,就算着急看书,也不差这一天两天的。这冷落了新娘子,可怎生是好?”说到这里,摇了摇头,道:“使人将他给我喊来。还得让老娘操心这个,这个笨蛋儿子。”说到最后,却是自言自语。 紫兰应声出去吩咐人去了,绿菊近前看了看兆佳氏的烟,见吃得差不多了,问道:“太太还要再吃一锅么?” 兆佳氏将烟袋锅子送到绿菊手中,道:“不吃了,收了吧,再吃一会儿吃不下饭去。” 东府,前院,书房。 在西府,送走了亲家客人,带着两个弟弟回到这边,曹颂便听管家地说起,曹硕到书房来了。 曹颂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打发两个小的回去,自己往书房去。 曹硕拿着本《论语》,坐在书桌前愣神,连曹颂进来,也是浑然未觉。 曹颂看到书房暖阁里摆着大红铺盖,走上前去,看清楚是龙凤被褥,不禁皱眉,道:“老三,这是怎么回事儿?” 曹硕这才醒过神,站起身来。 瞧着哥哥站在暖阁前看着自己个儿的行李铺盖,他的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的,不晓得该如何应答。 毕竟,新婚次日,便被媳妇儿赶出来不是什么光彩事儿。 “支吾什么,问你话呢?”曹颂等得不耐烦,道:“总不是叫你媳妇儿给撵出来了吧?” 曹硕满脸羞惭,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缓缓地点了点头。 曹颂见果是如此,想起自己那位表妹兼弟媳地脾气,对弟弟也生出几分同情。 不过,他口中却尽是责怪之意,道:“瞧你那没出息地模样,叫你出来,你便出来?七尺高的汉子,还能叫个小娘们给辖制了?既是做人家媳妇,哪里还能跟当姑娘似地,任性妄为?你可不能惯你媳妇儿这个毛病?” 曹硕听了。小声回道:“她不是身子不好么?舅舅、舅母之前也同弟弟说过几遭,叫弟弟让着她些……” “就算要让,也没有这么让的道理,这不是叫人看笑话?就是母亲那里,也有你受的。再说,这两口子刚结婚,就分房也不吉利……”曹颂皱眉道。 兄弟俩儿正说这话,就听到门外有人道:“三爷在么?太太请三爷过去说话。” 来传话的。是兆佳氏房里地小丫鬟,名字叫纽扣。 曹硕听了,看了哥哥一样,目光中露出几分祈求之色,道:“哥,我……” “行了,走吧,我同你一块儿过母亲那边去。”曹颂想起弟弟地亲事。也有自己推波助澜在里头,心中生出几分愧疚。 早就晓得如慧是个爆炭脾气,不是好相与的,自己为了迎娶静惠,还怂恿母亲将如慧说给弟弟。如今看来。自己这般自私,实是不配做兄长。 要是弟弟同如慧小两口能和和美美还好些,要不然话的,这岂不是自己造下的孽? 曹硕随着哥哥往内院去。也是觉得头皮发麻。添香地事儿,原还想过些日子再禀告母亲,看来今儿要是究起来,未必能瞒得下。 兄弟两个,沉着脸,心思各异地进了内院正房。 兆佳氏抽了一袋烟,已经平复了心气,问曹项与曹頫两个来喝会亲酒的都是什么人。席面热闹不热闹什么的。 曹项与曹頫垂手答了,却是有地清楚,有的没留意。 等明天次子与侄女“回门”,这边就能拆喜棚,喜事这就算都办完了。 想着这二十来天,数不清的客人,还有源源不断的贺礼,兆佳氏有些意犹未尽。 她看了两个小的一眼。一个转年十五。一个转年十四,再过两年。也是将说喜事地年纪。 要是再说上两门妥当的亲事,那她可就念阿弥陀佛了。 说话间,见曹颂与曹硕进来,兆佳氏故意板了脸,皱眉对曹硕道:“都这大人了,还要事事提点你不成?就算着急读书,也不在这丁点儿功夫。还不快回新房好生陪着你媳妇儿。明天要‘回门’呢,委屈了新娘子,仔细你舅舅不给你酒吃。” 曹硕见母亲只提让自己回新房,只字不提别的,脑子一时有些转不开,面上不禁露出迷惘之色。 就算是再偏疼侄女,也不敢纵然她如此吧?怎么一句责怪那边地话也没有?还是因自己收添香在前,母亲为了安抚那边,才吩咐自己退让的? 兆佳氏见曹硕如此,笑骂道:“还愣着做什么?真还读成了书呆子不成?我是盼着你好生念书,往后光耀门楣,却也盼着你们早点给我添个大胖孙子。” 曹硕红着脸,低着头不言语。 大过年的,曹颂也不愿家里闹出笑话。 况且正如母亲所说,明天弟弟弟妹还要回门,因此,他便对曹硕道:“既然母亲吩咐,你就收拾收拾书房,还是回自己个儿院子去。”说话间,冲曹硕使了使眼色。 曹硕应声,从兆佳氏屋子退出去,在院子里迟疑了一下,还是回书房整理行李去了。 少一时,曹硕抱着行李到西跨院。 西跨院上房里,如慧哭累了,重新洗了脸,正在外间歪着。陶嬷嬷坐在炕边的小杌子劝了半晌,劝得口干舌燥,也不见姑娘说出软话。 想着明天的“回门”,陶嬷嬷叹了口气,道:“姑娘,就算不为了自己个儿地将来筹划,也要想想明儿,要是老爷太太晓得姑娘、姑爷刚成亲就闹口角,还不知要怎生惦记。为了筹备姑娘地亲事,太太的头发都白了不老少,姑娘就忍心还让太太操心?” 如慧发了一通火,已经去了不少心气。 听到提到自己个儿地父母,她心里有些放心不下,道:“嬷嬷,明儿额娘要是问起,咱们别说这样没用地还不行么?” 陶嬷嬷皱眉道:“好姑娘,太太是过来人,姑娘与姑爷好不好,太太还瞧不出来么?何需要问老奴?” 如慧闻言,坐直了身子,面上带着几分不安,使劲地攥了手中的帕子,小声嘀咕道:“嬷嬷,那该怎么办?总不能我去请了他回来?” “姑娘终是晓得不妥当了!”陶嬷嬷嗔怪地看了她一眼,道:“好姑娘,往后别这样,总要给姑爷留点脸面与余地才好。小两口都是床头打架床尾合,膈肌两句也没什么。老奴舍了这张老脸,过去请姑爷回来。”说着,便站起身来。 如慧拉不下脸,想到厢房里住着的添香,心里也堵得慌,侧过身子,道:“嬷嬷别去,倒显得咱们理亏似的,明明是他小小年纪,私德不检点。” 陶嬷嬷听着如慧说话的口气居高临下,劝道:“姑娘,虽说您同姑爷是嫡亲的表姊弟,毕竟如今做了夫妻,姑娘说话还要绵和一些才好。” 虽说晓得陶嬷嬷是好心,但是听了半晌的唠叨,如慧也有些耳朵生茧。她往炕上一躺,用袖子蒙了眼睛,道:“我就是这幅模样了,他家又不是不晓得!要是嫌我说话硬,厢房不是还那绵和的么?” 看着自己姑娘这副不懂事地孩子心性,陶嬷嬷实是悬心。 这要是闹到姑太太跟前儿,也落不下什么好。只是如今不是想这个的时候,还是先将姑爷请回来,将明儿“回门”的事儿应对过去,再说别的。 她刚要挑帘子出去,便听到廊下小丫鬟道:“三爷!” 随着说话声,就听到有人进了外屋。 陶嬷嬷脸上露出欢喜来,如慧在炕上,也听到了,将袖子从眼上挪开,看着门口发呆。 进来的,正是曹硕,手中还捧着行李铺盖。 他在外间顿了顿,也不看炕上的如慧,抱着被子,直接进里屋卧房去了。 陶嬷嬷见如慧还躺着不起身,心下着急,疾步走到炕边,小声道:“姑娘,可不能让老奴白唠叨,刚才都说什么来着?为了明儿……” 如慧咬了咬嘴唇,神色有些复杂,看了陶嬷嬷一眼,起身也随着进里屋去了…… 陶嬷嬷还有些不放心,侧耳聆听里屋的动静,生怕这小两口一言不合,再起什么口角。 谢天谢地,除了铺床的簌簌声,并没有其他动静…… 第四百九十章 “招蜂”(上) 第四百九十章“招蜂”(上) 平素琉璃厂客人就多,这到了年跟前,更是车水马龙,行人如织。 今天是腊月二十八,曹硕带着媳妇儿“回门”去了,曹府里的喜棚已经拆了。 智然进京,已经有一个来月。曹颙先前在衙门当差,封印后这几日还忙着府里的事儿,始终脱不开身。智然多由庄先生陪着,他作为老友,也有些不好意思。 今日得了空,曹颙便到前院寻了智然,同他出府来溜达。 原是想着去西山看雪的,毕竟在“燕京八景”中有“西山霁雪”这个景儿。只是,刚进腊月时下了几场雪,到中下旬反而少了。 加上最近天气晴好,地上的残雪也化得差不多。 就算山中气温比京城低些,但是没有新雪,想来景致也是有限。因此,曹颙与智然就没有出城,只在城里寻地方逛了。 出府前,曹颙到榕院去请庄先生同往。 庄先生昨天稍微喝多了些,宿醉,正难受,便没有出来,让曹颙与智然两个自便。 城里的景致,庄先生已经带着智然去过不少。曹颙问了大概,晓得琉璃厂还没有去过,便带着智然到了琉璃厂。 已经叫管家请裁缝给智然缝制了冬衣,所以智然没有再穿曹颙的衣裳。他穿了身青色的僧衣,外边罩着同色的连帽风衣,看着甚是清爽。 风衣虽说看着是细布材质,里面包着却是上好的皮料,因此极是暖和。 曹颙穿了素缎袍子,外边罩了毛皮马甲,看着也是翩翩贵公子的模样。 曹颙只带了小满、魏黑、张义、赵同他们几人,骑马出来。马匹都停在街口,使人看了。一行人,溜溜达达地逛起了琉璃厂。 看着街上不少有带孩子出来置办年货的,曹颙想起府里的几个孩子。因外头冷,孩子们年岁小,不敢带出来。这次出来,却是要给他们买些玩具回去才好。 天慧还小,妞妞是小姑娘。还好说,其他几个小小子,眼看就要到淘气的年纪。 他的眼睛,除了看看道路两侧书法大家提地匾额外,就落在那些卖杂七杂八小物什的小摊子上。 智然到底是出家人,对于古董字画不过一扫而过,更多的将视线落在佛像、念珠,还有些古旧的经文上。 小满在街头用二十个铜板。买了一小包糖瓜,从曹颙、智然让起。 曹颙与智然都不爱吃甜的,笑着摆手;魏黑几个看着糖瓜鲜亮可爱,便一人拈了一个,送到口中。 小满捧着剩下的糖瓜。从中挑了个绿色儿的吃了。 说起来,小满也是魏黑看着长大的。 见他这么大了,还带着孩子气,魏黑笑道:“转年你就十九了。公子是你这个年数,都当爹了。你老子没唠叨你,让你早点娶媳妇生娃娃?” 说起娶媳妇地事儿,小满红了脸,笑着说道:“急什么?张爷、赵爷这都二十好几了,才寻思要说亲。我呀,还想多自在几年!”说到最后,瞧着张义与赵同。摇了摇头,道:“好生生的两人,就要被栓在屋子里了!” 张义听了好笑,拍了他脑门一下,道:“这叫什么话?没听说娶了婆娘,就不能出屋子的。倒是你,老实交代,是不是还是童子鸡?跟哥哥说。哥哥哪天带你消遣去。保不齐还能赚个小元宝回来。” 一句话,说得魏黑与赵同都笑了。 小满臊得满红脸。使劲地挺了挺胸脯,扬着下巴,道:“没得这般瞧不起人,我跟着大爷走南闯北的功夫比你还久了,什么没经过?就是秦淮河上的花酒,当年也曾喝过。” 张义斜着眼打量他两眼,只是不信。 小满被气得没法子,眼珠子一转,笑着说道:“看来,张爷是堂子的常客,这我倒是要同喜云姐姐好生显摆了。” 张义同喜云的亲事已经定了,只是因年前府里忙着操办曹颂、曹硕的婚事,顾不上他这头儿,已经请人寻了日子,将喜事安排在元宵节前。 听了小满地话,张义神色一僵,左手捏了捏右拳,“嘿嘿”笑了两声,道:“满爷,看来,咱们哥俩儿当好生亲近啊!” 小满已经侧身转到魏黑的身后,探出头来,笑着说道:“张哥要是想比划,我就请魏大爷或是郑爷帮衬,看看到底是厉害!” 张义见他寻到靠山,拿他没辙,佯装作揖道:“满爷饶了小的这遭吧!小的再也不敢……再也不敢……” 小满见他服软,正暗自得意,就听他后面说道:“……再也不敢笑话满爷是童子鸡了!” 小满气得直跳脚,瞪了张义一眼,快走几步上前,对曹颙道:“大爷,不得了了,张义发春了,满口子没正经话!” 曹颙与智然并肩在前,听着众人逗小满,并没放在心上。 见小满说不过张义,他止了脚步,转回头,笑着对张义说:“你别得意,小心有人给你究后账!” 张义“嘿嘿”笑了两声,道:“大爷放心,别说是还没过门,就是过门,也没有女人骑在男人头上的道理不是!” 曹颙见他话虽说得硬气,但是他面上却露出些许不安来,笑着摇摇头没有再言声。 小满见张义如此,心中不忿,冲他做了个鬼脸,道:“既是张爷不怕,那明儿我就告诉喜云姐姐去!不只堂子里地熟姑娘,还有卖馄饨的那个小寡妇!” 张义忙笑道:“小满兄弟,哪儿能那么不厚道啊,咱们爷们说话,咋能往娘们耳朵里传?” 曹颙见他们拌嘴,不在理会他们,对魏黑道:“魏大哥。难得咱们街上溜达一趟,别忘了给嫂子买上些东西,到底是大过年的。” 魏黑点点头,笑道:“晓得了,公子。老黑也正寻思,要是看到镯子、簪子什么的,买两件给她。一年到头地,她也不容易……”话未说完。他却是变了脸色,急道:“公子,小师傅……” 曹颙见魏黑神色不对,忙转过身寻智然,却不在跟前,已经走出十几步远,而且为了避闪疾驰的马车,摔倒在路边。 曹颙忙疾步上前。张义与小满他们也顾不得拌嘴,紧随其后。 就听到“哇哇”地哭声从智然的身下传来,原来方才马车疾驰过来时,刚好有个孩子在马路上。智然看到了,将小孩子拉开。却是自己避闪不急,差点被马车撞了。 那孩子不过四、五岁,从地上爬起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地上一滩殷红的血迹。曹颙唬了一跳。 那孩子站起来,浑身剩下,除了沾了土外,并不见伤处,那这血自然是智然身上的了。 智然见那孩子哭得厉害,将他方才掉在地上的半拉火烧捡起来,吹了吹上面沾着地土,送回到那孩子手中。 那孩子接过半拉火烧。看着智然被血渗透的袖子,哭得越发大声。 孩子地母亲原在不远处的摊子上买春联,因不识字,正央求着商家给念其中的几副,没留意孩子不见了。 待听到哭声,她才晓得不对,急冲冲地过来,就见儿子对着个年轻和尚哭。 她忙窜上前来。将儿子护在身后。狐疑地看着智然,问道:“你这大和尚。好生生的为啥欺负小孩子,羞也不羞?” 智然淡淡一笑,不屑辩解。 还是旁边看热闹的行人看不过眼,七嘴八舌,这个道:“这位大嫂,怎么不晓得好歹?要不是这位师傅帮着,你儿子就要被车撞了。” 那个说:“救了你家小子的性命,还不赶紧磕头。” 这妇人被说地一愣一愣地,缓过神来,看着地上那摊血,也是骇得不行。她蹲下身来,仔细看了孩子,问了有没有疼地地方。 见儿子却是没伤着,她也就晓得自己方才失礼了,忙要俯身谢智然。 见智然半袖子血迹,这妇人讶然出声,摸了摸荷包里办年货地两吊钱,这个“谢”字到了嘴边,却是说不出来。 曹颙看着智然的胳膊,担心他的伤势,也懒得理会别人,道:“这是蹭着了?快,咱们找个大夫看看。”说完,想起肇事的马车来,转头向四下里看去。 因这边看热闹地多了,将马路给堵住,那马车也被滞留在此处。 闹市疾行,谁家的马车这么猖狂? 看着一众侍卫长随簇拥下的朱轮马车,曹颙心里有些纳罕,这是哪个王府的,看着甚是眼熟啊? 他心里却是觉得晦气无比,既是身份有别,看来想要直接给智然讨回公道怕是不能了。也不能白吃了这个亏,总要给这人点教训才行。 正思量着,曹颙就听见有人上前俯身道:“曹额驸,我们王爷请曹额驸近前说话。” 果不其然,车里坐着地是位王爷,却不晓得是哪个王府的? 曹颙转身对魏黑道:“看看就近的医馆,先给小和尚寻个大夫再说。” 魏黑应了,曹颙对来人道:“请问车上是哪位王爷?” 来人俯身回道:“我们主子是铁帽子郡王,名讳却不是我们做奴才的能说的。” 大清朝的铁帽子王爷有几位,其中郡王品级的只有平郡王与顺承郡王。 看来,车里是顺承郡王穆布巴。 怪不得曹颙瞧着这马车眼熟,前几年时疫时,穆布巴乘坐这辆马车想要闯城门来着,正好被曹颙遇上。 说话间,曹颙已经跟着来人,走到马车前。 穆布巴伸出一只手,挑了车帘,正目不转睛地往人群里看着,连曹颙到眼跟前也没有留意到。 曹颙见穆布巴眯着眼睛,面上神色有些不对劲,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将将地落在智然身上。 这时,就听到车里有人说道:“好王爷,这又是瞧上哪个?巴巴地舍不得放眼!” 穆布巴恍若未闻,还巴着脖子望着。一条胳膊已经攀到他肩膀上,就听有人嗔怪道:“王爷……” 曹颙在马车前,想起车里这位王爷地“赫赫大名”,再听着这同车男子拿腔捏调的说话,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要起来了。 小和尚生的俊俏,这他是晓得的,却是也没想到会被男人给盯上。 之前庄先生私下里笑谈,不能再带小和尚去前门听戏,省得闹出是非,曹颙还当是玩笑话。如今看来,说不得真遇上什么不开眼的。 曹颙的心里只觉得恶心,却是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打了个千礼,道:“小的曹颙给王爷请安了!” 听到曹颙地动静,穆布巴才瞧见他到眼跟前了,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叫人打了车帘,笑着说道:“是小曹颙啊,这也好阵子没见你了,怎么也不往本王府上多转转?” 从腊月二十四大朝会至今,不过三、四天,哪里是好阵子,不过是没话找话罢了。 曹颙也虚应了两句,寻思找个话茬赶紧走人,离这位王爷可是要保持距离才好。 穆布巴同曹颙寒暄两句,也有些心不在焉,指了指智然那边,问道:“本王瞧着,小曹同那位小师傅倒是亲近,那位是……” 第四百九十一章 “招蜂”(下) 第四百九十一章“招蜂”(下) 穆布巴前面的寒暄,虽说阴阳怪气的,但是曹颙还能受着。 出仕已经好几年了,要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点还练不出来,那早不知要得罪多少人。 不过,穆布巴语气暧昧地提到小和尚时,曹颙心里却是生出几分不耐烦。 穆布巴好女色也好,喜男色也罢,本不与他想干,也轮不到他来操心。不过,要是想将主意打到小和尚身上,那可委实令人恶心了。 曹颙不是大度之人,本性有几分护短。家人与朋友,是他不容外人触及的底线。 他浅笑着,状似无意地回道:“那位少年高僧是家父的方外之交,正等着万岁爷传召,过些日子许是要往宫中讲禅。” 这却不是信口胡说,曹寅先前曾同曹颙提过,说智然要是想留在京城的话,就想法子同康熙那边赞上一赞。 要是能陛见一次,智然出来后不能说是“身价百倍”,起码寻一座寺院做个主持,不在话下。 曹颙刚听说时,还觉得甚是可笑。这方外之人,也摆脱不了世俗权力规则。 听说是曹寅的方外之交,穆布巴心里有些为难。毕竟曹寅是天子心腹之臣,虽说只是个伯,比不得自己个儿这铁帽子郡王尊贵,但是如今圣眷在属,也不好轻易得罪。 待听到后面那句,晓得是宫里要传召的,他心里才升起的小火苗儿就熄了一半。 他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笑着说道:“怪不得本王瞧着那位小师傅觉得心里肃静,原来是位得道高僧……”说到这里,就瞧见智然正往这边打量。 除了眉目清秀于常人外,看着还恍惚地觉得有几分面善。就仿佛前世见过一般。 穆布巴眯着眼睛,心里竟生出几分感伤来。 “十年修得同船度,百年修得共枕眠”,虽说瞧对了眼,却终是有缘无份罢了,这如何能不叫人心生唏嘘? 穆布巴心里难受,脸上也变幻莫测,叹了口气。转而安慰自己,就算不能做什么,能多见两面,养养眼也好。 想到这些,他便对曹颙道:“今日之事,倒是怪本王的不是了,也不晓得那位小师傅有没有伤着。日后,小曹颙得空。也带着这位小师傅,往本王府里……讲讲禅……哎,讲讲禅……” 说到最后,他又忍不住望向智然。 那股子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哪里是他寻常相伴的戏子优伶能比的? 越看。越是放不下。 想着康熙已经老迈,还不晓得什么时候……曹寅要是识趣地,也不该为了个和尚得罪自己才是…… 这样想着,穆布巴心中立时愁云散尽。脸上又堆了欢喜模样,挑眉道:“说起来,本王小时候在宫里还曾跟着令尊学过骑射,也算是半个弟子。这眼看过年了,本王也当给昔日的师傅拜个年才好,少不得却是要登门讨扰了!” 这不过片刻功夫,穆布巴的表情都够一出戏码了。 曹颙在旁,都有些看愣了。实不晓得眼前这位心里到底在琢磨什么。这是怎么练就的,变脸变得这么快? 原是搬出曹寅与康熙两个老的来,省得穆布巴真惦记上小和尚的,没想到他倒是顺杆子往上爬,攀起交情。 曹颙哭笑不得,心里惦记智然的伤势,也没心思再应付他,便道:“即使如此。那今日就别过。改日再给王爷请安。” “这就走……”穆布巴往曹颙脸上看了两眼,还生出几分不舍来。道:“什么王爷,不王爷的,听着怪生疏地,本王同你姐夫都是一个老祖宗,说起来咱们也是亲戚,不是外人。” 照这么说起来,满京城的黄带子、红带子还都是一个老祖宗。亲戚没有这么论的,曹颙也只是笑着听了,两下别过。 张义已经在接口寻到了间医馆,只是曹颙没有回来,众人便还在原地等着。 待曹颙回来,一行人才往医馆去。 智然只伤了胳膊,腿脚倒是没什么,所以也不用人搀扶。 刚才被救的那个孩子已经止了哭声,见智然走了,瞧了瞧手中的半拉火烧,挣开那妇人的手,追了上去,拉住了智然的披风。 那妇人唬了一跳,忙追上来:“锁儿,不许无礼!” 智然不解,转过头看,看着这孩子,问道:“小施主,为何拉住小僧?” 那孩子脸上的泪还没抹净,小脸鬼画魂儿似地。看着智然染了血迹的胳膊,他将手中的半拉火烧递上:“给你吃这个,可香了,吃了,就不疼了!” 智然原想摇头,让这孩子自己吃去。 但是见孩子稚嫩的神情中,满是担忧之色,他还是用没有受伤的胳膊举到胸前,做了个诺,道:“那小僧就谢过这位小施主了!” 看到智然肯收下这半拉火烧,这孩子脸上才显出欢喜模样,垫着脚尖,将那半拉火烧递上。 那妇人见智然满脸慈悲,满心羞惭,将荷包里预备置办年货地两吊钱捧出来,送上前,道:“这位师傅是为救小妇人的儿子伤的,这些不能报答救命之恩,添个药钱吧!” 这回,智然瞥了一眼那妇人已经干瘪瘪的荷包,却是没有收,指了指手中地火烧,道:“女施主务要挂怀,小僧已是收过了谢礼。阿弥陀佛。”说完,又冲那个小男孩点点头,便转身走了。 那妇人看着手中的两吊钱,拉着儿子跪下,冲着智然的背景,磕了几个头…… 这边的医馆店面不算大,店堂里面却看着甚是洁净,坐堂大夫白发白须的。看着也像是有些资历的。 智然的状况却是不大好,为了护住那孩子,他是胳膊肘先着地地,整个右小臂血肉模糊,还有断骨处。 在清洗伤处,包扎上药时,看着智然神色淡然,那大夫也不禁佩服。 曹颙早已没了逛街地兴致。打发张义快马回府,将曹寅的马车赶来。 曹寅的马车,里面的座位是曹颙费心琢磨出来的,座位下垫了厚厚的棉毡,多少能起些减震效果。 智然的伤处收拾完,大夫又给开了两个方子,曹颙在这边将药给抓了。 老大夫甚是负责,还专程将医嘱写了一页纸。对曹颙道:“伤筋动骨一百天,除了要好生休养,以形补形,骨头汤……” 说到这里,想着病患是个出家人。老大夫连忙摇头,对曹颙道:“罪过,罪过,小老儿失言了。只是。这人分僧俗,药材却是不分地。瞧着这位客人像是家资宽裕,前门仁济堂里有虎骨胶、龟甲膏,这两味补药,辅以参汤,作为滋养之物,就足够了。” 曹颙见老大夫如此尽责,心里也甚是感谢。叫小满掏银子将药资并诊金奉上。 原想要多付些,但是老大夫为人方正,不肯多收。 曹颙将药房打量一遭,虽说也看着标着人参、鹿茸这样地名贵药,但是也不好掏钱买。 这药材不必别地,自己买了,这边需要用的病患买不到,岂不是耽误事? 最后。看着柜台上摆着几坛子“三鞭酒”。曹颙便叫人搬了一坛。大过年地,送到榕院那边。权当是孝敬庄先生了。 少一时,曹家的马车已经到了。 曹颙同智然一起上了马车,乘车离开琉璃厂,返回曹府。 看着智然眼观鼻,鼻观心,嘴唇一张一合。曹颙少时在清凉寺里住了两年多,对佛经这也晓得一二,见智然如此,问道:“是念《药师经》还是《观音治病真言》?” 智然道:“《药师灌顶真言》。” “南无薄伽伐帝,鞞杀社,窭噜薜琉璃,跋喇婆,喝啰阇也……”曹颙口中念出几句,正是《药师灌顶真言》的内容。 智然的脸上浮出笑意,看着曹颙道:“师傅生前就曾说过,曹施主有慧根,要是皈依佛门,定会习得高深佛法。” 别说是上有年迈双亲,下有娇妻弱子,就算是单蹦儿一个,曹颙对于出家也没有兴趣。 偶尔看看佛经,只当修身养性,整日瞧地话,生活未免太乏味。 想到这里,曹颙道:“我羡慕你的大自在,却也没法子放下自己的小自在,这辈子只能这样熬了。” “阿弥陀佛!”智然收敛了笑意,面色肃穆地打了个诺,道:“曹施主少年通透,为何如今却想不开了。入世也是修行,只要心里有佛祖,骨肉天伦也是历练。” “小和尚误会了!我并没有道苦之意。”曹颙笑道:“世外有世外的清净,俗世有俗世的热闹,虽说糟心了些,但是能守着父母妻儿平安过日子,也是大福气,我当惜福。” 智然似懂非懂,笑着点点头,目光中却露出迷惘之色…… 麻线胡同,顺承王府。 穆布巴回到王府,就有些坐不住,连身边伴着地那个叫敏倌儿的戏子也打发下去。 总不好这么束手,他想了半晌,唤了管家,道:“赶紧地,去府里的库房瞧瞧,什么佛像、念珠、香炉什么的,捡好地,给爷挑出四色礼来!” 虽不晓得是往哪府送礼,但既是王爷要得紧,那管家也不敢耽搁,立时应声下去挑拣去了。 穆布巴吩咐完毕,一屁股坐到炕边上,伸手摸了摸光脑门,口中道:“曹寅啊,曹寅,本王给你面子,你也要给本王面子才好……” 曹府,前院,书房。 李煦的信到了,曹寅坐在椅子上,打开瞧了。 信中除了说了些江南政局外,还有文氏与高氏两位老太君的近况。 高氏老太君还好,比曹寅大不了几岁,不到七十,还算是硬朗;文氏老太君却是八十多,将到九十的年纪。 江南虽说繁华,但是有些名贵药材却不若京城齐全。李煦在信中提及此处,请曹寅帮忙寻些好药材备用。 曹寅心下有些纳罕,李家父子虽说不在京城,但是却有心腹管家在这边。一些人情往来,亲戚走礼,都有管家出面。 虽说买药并不是什么大事儿,对曹寅来说,不过是吩咐一声,使两个下人去料理,但是李煦的相托,多少带了几分刻意。 思及此处,曹寅脸上不禁苦笑,摇头自然自语,道:“何须如此!” 又想到之前李家送来的礼单,也是丰厚得很,曹寅叹了口气,心情也是复杂。 凭着两家的交情,闹这些,倒是显得虚了。与其托他寻药,还不若托他查查李鼎的死因。 虽说李煦并没有再此事上开口,但是曹寅却有探究地心思。 毕竟在京城权贵眼中,江南曹李两家“连络有亲,一荣俱荣”,那对李鼎下死手的人,同数次谋算曹颙的,会不会是同一个? 想到李鼎暴毙京城,至今真凶未现,曹寅不禁生出几分后怕。 自己膝下就只曹颙一子,这些年也是几经生死,幸好老天保佑,平安至今,要不然,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怎不叫人断肠? 总不好如何被动,既然幕后之人对儿子有杀心,他身为父亲,总不好含糊过去。 他的忠心,是献给总角之交的帝王,并不是效忠于宗室皇族。主持江南通政司数十年,他并不是心慈之人,自有几分狠厉。 不管是谁,哪怕是王爷阿哥,想要杀他的儿子,就是他曹寅不共戴天的仇人…… 第四百九十二章 递话(上) 第四百九十二章递话(上) 回到曹府,曹颙还是不放心,请了太医又来给看过,才算放心。 过了腊八,如今已经算是年节里,不只寻常人家嫌忌讳不愿请大夫上门,连带着大夫也不愿出诊。 幸好太医是曹家常请来的,曹颙预备的诊金可谓是丰厚,倒是没有什么说头。 庄先生虽说年长,但是同智然算是半个忘年交,听说他伤了胳膊,忙赶过来探望。 因之前张义回来取马车时,已经通禀了曹寅那边,所以曹寅也是晓得的。听说他们回来了,也到前院客房来。 一时间,站了半屋子人,都惦记智然的伤情,少不得带了担忧之色。这大过年的,又是伤筋动骨,多遭罪。 智然只是带着浅笑,看不出来有什么痛楚之处。 前门仁济堂的虎骨胶、龟甲膏方才已经打发人买来,已经使人去煎了药,送上来。 许是其中有什么安神的东西,智然喝了就有些个犯困。众人见了,在智然屋子里说了几句话便出来。 曹颙讲了上午变故的缘由,听说遇到的是穆布巴,庄先生的眉头不由地皱起来。 犹豫了一下,他对曹寅父子道:“大人,大公子,关于顺承王爷,老朽还有些内情要禀之。” “哦,既然如此,夏清咱们书房说话!”虽说这些年不在京城,但是对于顺承郡王穆布巴的“嗜好”,曹寅也是有些耳闻。 今天,智然又是伤在王府的马车下,曹寅心里也有些犯嘀咕。 曹颙听了,回想穆布巴看着智然时的神情,好像甚是欢喜。原只当是他好色无度。僧俗不分,瞧见小和尚生得好,心里就痒痒了,这其中还有什么内情么? 说起来,今天并不是穆布巴头一次见智然,之前还有一回,是在前门的戏园子里。 那还是在腊八前,庄先生带着智然去前门的戏园子听戏。 也不晓得那位铁帽子郡王抽什么风。竟然来个轻车简从,带着几个长随在戏园子看戏来了。 别人进戏园子,都是往台上瞧,穆布巴可好,眼睛像是不够使唤了似的,台上、台下地划落,最后眼睛就黏在台下听戏的智然身上了。 庄先生坐在智然旁边,有些察觉。便不动声色地望过去。 虽说穆布巴不认识庄先生,但是庄先生在索额图府上为幕僚时,却是见过他的。 瞧着那让人作呕的眼神,再想想这位王爷的“偏好”,庄先生只能选择退避三舍。没等台上的戏码落幕。庄先生就同智然两个出来,绕了好几个胡同,才将后边跟着的尾巴甩掉。 这以后,前门的戏园子庄先生是有些不敢带智然去了。去地话也挑些小会所、小茶馆这样的地儿。 今天穆布巴既是与曹颙打了罩面,晓得智然在这边府上,说不定会有什么动作。 曹颙听了,是哭笑不得。这要是缘分的话,也可谓是“孽缘”。 曹寅是自幼熟读圣贤书的儒家君子,对于这种有悖纲常之事自是无法接受,更何况是牵扯到自家府上的客人。 庄先生说完,曹颙将他与穆布巴的对话也大致说了一下。 曹寅听他推出宫里来。点了点头,道:“万岁爷对佛道之流只是平常,但是太后她老人家却是礼佛的。年后寻个机会,看能不能请万岁爷传召智然。” 几人正说着话,大管家曹忠亲自来报,道是顺承王府使管事来送礼,已经请到偏厅,要不要请大爷过去应酬? 这离方才琉璃厂相遇。还不过个把时辰的功夫。这位王爷还真是不叫人省心。 曹颙看看曹寅,道:“父亲。您看……” 曹寅皱眉道:“没法子,总不好得罪,你就是应付两句。礼物要是推不掉地话,就立时使人预备相应的回礼,省得落得口舌。天子脚下,有御史盯着,就是他一个郡王,也不能使‘先礼后兵’这样的法子。” 曹颙应声下去,剩下曹寅与庄先生两个面面相觑,摇头不已。 虽说穆布巴是郡王,但是因品性不端,被康熙申饬过几次,在朝堂上并没有什么权势。因此,曹寅不过是觉得有些麻烦,并没有什么畏惧之意。 有儿子过去应对,在他看来,就差不多了。 因此,他迟疑了一下,对庄先生问道:“夏清,鄙人内侄李鼎去岁京城暴毙之事,这边可有什么风声?” 苍蝇虽说吃不了人,但是恶心人。庄先生摸着胡子,还在思量怎么解决顺承王府的事儿,毕竟那位王爷“声名远播”,沾了一点,也够让人喝上一壶的。 听曹寅转了话,他地手僵了僵,脸上现出不解之色,道:“大人,怎么会想起此事?今年春天顺天府衙门与步军都统衙门都使人查了,因隔得日子久了,并没有查出什么来。” 曹寅皱眉道:“天子脚下,首善之地,竟然有这般胆大妄为之人,实是令人着恼。” 庄先生垂下眼,点点头,道:“确实如此,却也是没法子的事儿,今春海子里捞出的尸首可不是一具两具。这其中错综复杂,一时也让人思量不到。” 曹寅用手敲了敲桌子,看着庄先生道:“夏清,别的还好说,倘若此事你那边有所获,请务必告之于我。李鼎横死,曹颙三番五次遇险,这幕后之人不揪出来地话,我实是无法安枕。” 庄先生“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道:“大人还请稍安勿躁,大公子回京这一年来,也在探查幕后之人。” 曹寅点点头,端起茶盏。饮了一口,道:“虽说他平素看着稳当,到底还年轻,我怕他有些事情思量不清楚……” 偏厅,曹颙从王府管事手中接过礼单,叫人给管家封了厚厚的银封。 那管家口舌也伶俐,絮絮叨叨地请安问好不说,还一口一个“我们王爷如何念叨额驸”、“我们王爷如何不放心小师傅”。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这穆布巴就差拿着大喇叭满世界宣告,自己贼心不死了。 曹颙笑着听了,应付了两句,就见张义过来回话,道是夫人有事请大爷过去说话。 曹颙听了,为难地看了看那王府管事,起身道:“家母相传,今儿就少陪了。” 那管事忙起身。道:“额驸去忙,奴才也算完了差事,这就回王府复命去。” 曹颙告了罪,叫管家送那管事的出去。 他并没有回内院,那不过是之前就交代张义说得说辞罢了。 他拿着礼单往书房去。才出了偏厅,就见曹颂打外头走来。 曹颂边走边回头看向大门口,看着那王府管事的背影,面上有些疑惑。 见了曹颙。他快步上前,道:“哥,真不够义气,出去逛也不记得叫弟弟一声?怎么回事,听说智然叫马车给碰了?对了,方才大管家介绍说那人是顺承王府的,他们家怎么同咱们家有往来了?” 这问了好几个,也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讲清的。 曹颙看了他。想起兆佳氏留在恒生面上地巴掌印,脑子里突然想起一个笑话。 就是那个父亲教训儿子,爷爷拿着拐杖打父亲的,说“你打你儿,我打我儿。” 兆佳氏打了他地儿子,难道他还真能在几个堂弟身上找还回来? 不过想想罢了,眼前这个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就算早前气得再厉害。也不过踢了几脚罢了。 “怎么不陪新娘子。舍得出来了?”曹颙问道。 曹颂摸了摸头,笑着说道:“静惠在母亲身边侍候呢。我也插不上话,就出来寻哥哥。明儿祭祀用的东西,是今儿就开始预备,还是明儿早起后预备?” 曹颙止了脚步,看看曹颂,道:“二弟,同哥哥说说,你有没有想过分家的事儿?” 曹颂闻言,不由怔住,脸上现出几分不安之色,半晌方小声问道:“哥,这是大伯的意思……” 曹颙摇了摇头,回道:“不是父亲,是我的意思。其实,去年分灶后,两房都不走公中账目,同分家也没什么区别。不管如何,我都是你哥哥,你们也都是我兄弟,这点你记得就好。” 曹颂握了握拳头,脸憋得通红,眼中多了些许痛苦之色,抬头问道:“哥哥,可是母亲……可是母亲又说了什么不中听地话……” 曹颙拍了拍曹颂的肩膀,道:“你这是做什么?不过是个名份罢了,难道分家后,我就不是你哥哥了?二太太那边,我还是老话,我这个做侄子地能挑她、恼她,你这个做儿子地却只有孝敬的份儿!明儿过年,这些话你心里有数就好,什么话等出了十五再说。父亲想得多些,到时候未必会同意分家。你是二房地顶梁柱,说不得到时还要你出来说两句。” 曹颂听了,红着脸点了点头,再没有之前的欢喜。 曹颙见了,摇摇头,道:“瞧你,还有点担当没有?我不就是十五、六就进京,当了京城府里的家了。不过是当个家罢了,往后老爷也好,我也好,你有什么不对地,该骂还是要骂的。你有什么不晓得的,也来问我就是。” 曹颂脸上挤出笑来,点了点头,喃喃道:“晓得了,哥哥。那啥,我想起还有点儿事没办,这……这先回去……”说完,也不待曹颙应答,转身疾步出去。 因走得太久,他自己绊了自己个儿一下,身子一趔趄,差点没摔倒。 曹颙看着他这失魂落魄的离开,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在老太君地院子里,初见曹颂的情形。 那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拍了拍胸脯道:“哪有送出去的东西还收回来地,那成了什么?就是特意买给你的,你身子本不好,再闷出病来可怎么办!” 而后,两个小男孩,彼此摸了摸对方的光头,“哈哈”地傻笑着…… 原本在曹颙心中,“分家”不过是个形式,是名正言顺地堵了兆佳氏的嘴,省得她摆起谱来,在府里指手画脚。 对于那几个年幼的堂弟、堂妹,就算不看在曹寅的面子,他也会尽量照看的。 看了曹颂这副伤心难过的模样,曹颙地心里也生出几分不忍来。只是孩子总有要长大的时候,曹颂也该学着有些担当。 他叹了口气,随意翻了翻手中的礼单,也有些意兴阑珊。 书房里,曹寅与庄先生还等着曹颙回来。见他神色有些不自在,曹寅皱眉问道:“怎么?那边递过来什么难听话了?” 曹颙摇摇头,将礼单送上。 曹寅打开看了,上面先是两幅前朝文人大家的字画,随后是佛像佛珠这些,在以后是些珠宝玉石等物,个顶个儿都是贵重之物。 曹寅摇了摇头,将礼单递给边上的庄先生。 庄先生扫过一眼,颔首道:“大人,大公子,看来,这位王爷倒是上心了,这送大人的礼,送智然的礼,送夫人、少夫人的礼都齐全了。这份单子,总要值个两三千两。” 曹寅哭笑,实不能理解穆布巴地执着,对曹颙摆摆手,道:“叫人按照这单子,先预备回礼吧……” 第四百九十三章 递话(下) 第四百九十三章递话(下) 曹颂白了脸,回到东府,直接往兆佳氏所在的内院正房去。到了院门口,他却是止住了脚步,犹豫了一下,没有进去,而是转身先回东侧院了。 祭祀在西府,年夜饭也在西府,兆佳氏这边实用不上预备什么。 不过是她摆着婆婆的谱,乐意看着媳妇在眼跟前站规矩罢了。 少一时,见曹颂打发人来请了静惠回去。 兆佳氏坐在炕上,不由地耷拉下脸子,对紫兰、绿菊两个抱怨道:“这可不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大白天的,能有什么事儿,还不是怕媳妇立规矩,累着了……” 她却是冤枉了曹颂,曹颂使丫鬟将静惠喊回去,确实有事儿。 作为新媳妇,静惠自打三日“回门”后,便在兆佳氏身边立规矩,左右不离的。 要是兆佳氏在西府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静惠应晓得。 静惠没想到丈夫会问起这个,神色有些犹疑,不晓得该如何说。婆婆昨天说的话,有些实是叫人学不来。 见静惠如此,曹颂心里有数,晓得是真的有什么了,不禁嗔怪道:“就算母亲有什么不妥当,你既然晓得,也当告诉我一声才好。” 这些口舌是非,静惠虽说不愿理会,但是想着昨儿初瑜气得满脸煞白的模样,她也有几分担心,道:“大太太虽没说什么,但是嫂子好像是恼了!” 曹颂听得没头没尾,急得不行,起身拉了静惠在炕边坐下,道:“快跟我说说,母亲到底说什么,连向来好脾气的嫂子都恼了?” 静惠想起昨儿恒生被打后的可怜模样。心中也产生几分不忍。 恒生虽不幸为孤儿,但是却得曹颙夫妇善心收养,视为己出,也算是他的福气。 婆婆那一巴掌,加上之前那些夹刀子的话,实是伤人。 静惠稍作迟疑,将昨儿的情形大致说了。 听说母亲又打人又骂人的,曹颂已经是怔住说不出话来。 过了半晌。他才晃过心神来,脸上已经是铁青一片。他握着拳头使劲地捶了炕沿一下,站起身来,就要往出去。 静惠见他神色不善,连忙拉住,道:“二爷,明儿过年,实不好说这个……” 曹颂止了脚步。使劲地扥扥脚,叹了口气,道:“母亲到底是怎么寻思地?为了忙活我同老三的亲事,大伯、大伯母都熬得清减了,嫂子也是忙里忙外地不得空。这半天好没落下。还受的这番吃哒,怨不得哥哥心寒!” “大哥也晓得了?”对于曹颙,静惠始终怀着敬畏之心,如对长辈般。 曹颂点点头。没有说别的,又退回到炕上。 事到如今,多说无益,自己到母亲身边说上两句,又惹得她恼怒,使得全家人不消停做什么。 还是哥哥说的对,熬过了十五,还是得分家。 哥哥嫂子还是隔房的。母亲说话都不留丝毫余地,那静惠……想到这里,曹颂有些不放心,道:“母亲这些日子,有没有为难你?” 静惠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曹颂满心的烦躁,看到自己左手的指套时,却是渐渐平静。 “子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不管如何,也是他地生身之母。哥哥嫂子能恼。自己却没有恼的余地。 只是,为何胸口这样堵得慌,使人难受。 胸口堵得慌,一口气没上来的还有吴雅氏。这姑娘“回门”,吃了酒席,娘俩就回房说起悄悄话。 这几日,吴雅氏都没睡好觉,就怕闺女在婆家吃苦。 曹家如今也算是显贵,保不齐有什么规矩家法是难应对的。加上兆佳氏是那个秉性,要是闺女受气了,她可是不依。 还有洞房的情形,女婿看着有些老实得过了,性子是宽厚,还是木讷…… 别的还好说,如慧含糊答了;听母亲絮絮叨叨问起洞房的情形,她到底有些面嫩,支支吾吾的不晓得如何应答。 想起住在厢房地丈夫通房,如慧觉得有些委屈,侧过身子道:“阿玛、额娘都看走了眼,还说他是老实人,老实什么,通房丫头早有了,就瞒着这边!” 吴雅氏听了,甚是意外,道:“不能啊,之前去量屋子预备嫁妆时不是使人打探过了么?就是你姑母那儿,也是口口声声说没有的!” 如慧手里拿了颗花生,使劲捏碎了,连里面的仁儿一起都扔了,道:“所以才说他奸猾,不过看着老实罢了。” 虽说吴雅氏叹气,但是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也没有丈母娘干涉女婿屋里人的道理。 她拉了姑娘的手,道:“大户人家子弟,成亲前屋里有两个丫头也不算什么,你是做正房地,不能太纵丈夫,也不能管得太严。年轻人,谁没有几分心气。你要晓得,他是你终身的指望呢。虽说比你小两岁,到底是你丈夫,往后这‘奸猾’不‘奸猾’的话少说,额娘瞅着女婿不是那样的人。” 如慧还想要抱怨,但是见吴雅氏鬓角已经添了白发,不愿母亲再为自己操心,便抿了嘴唇,不在言声。 金鱼胡同,十三阿哥府。 明儿三十,要忙地事情多,四阿哥怕不得空,便今儿过来见十三阿哥。 因为十三阿哥没有封爵,又是迁出宫来开府的阿哥,所以除了开府时分到的产业外,这些年每年拿个闲散宗室的禄米。 闲散宗室,是按照四品官的待遇来的,年俸一百零五两银子,另有禄米一百零五斛。 一个皇子府,内外少说也有百十来口人。一百来两的俸禄,这不是儿戏是什么? 四阿哥原是担心十三阿哥钱不够使,让他这边缺银钱了,往那边王府账上去支。 十三阿哥这边因有曹颙每年送来地珠厂红利,日子过得倒算舒心。 四阿哥听了,心里颇觉怪异。 前些日子刚得了消息,曹颙收了雅尔江阿一座铺子,送了那边一块温泉地;今儿想想。曹颙同十三阿哥、十六阿哥、十七阿哥几个,也多有人情往来。 虽说这几个都是夺嫡无望地小阿哥,但是曹颙这般,算不算是长袖善舞? 十三阿哥见四阿哥神色有些严肃,想起一事儿来,拍手吩咐人下去预备。 四阿哥见十三阿哥神秘兮兮的,不晓得闹些什么,也不揭破。 少一时。就有内侍送来两只样式别致的茶盏。 四阿哥看看几案上早有的茶盏,端起新送来的,笑问道:“十三弟,这茶盏看着像是洋货,怎么。是得了新茶了?”说着,打开茶盏,嗅了一下,道:“欧罗巴的咖啡!” 十三阿哥笑道:“四哥还记得?是了。早年有传教的给皇阿玛进奉过,咱们都尝过地,还记得十哥当时苦得碎了茶盏!” 不过十来年地功夫,恍如隔世一般。 四阿哥正怔住那里,陷入沉思,就听十三阿哥继续说道:“四哥,还要有事儿求您呢!” 四阿哥醒过神来,摆了摆手。道:“什么求不求地,咱们兄弟,还说这些个?十三弟有事,只说就是!” 十三阿哥点点头,道:“既是四哥这般说,那老十三就不外道了。是这么回事儿,弟弟这不是闲着也是闲着么,瞧着曹颙给他媳妇支起的那点心摊不错。也有些心动。正赶上曹颙前几日来。提了想在京里弄间礼品铺子。他们父子两个如今都在朝,行事有所不便。便要将这门生意让给我。本钱我倒是不缺,只是宗室里蝗虫多了,我这又不是能吓唬住人地,要是谁都来仗腰子冲大爷,那这铺子也开不了两天。这不,弟弟就惦记着借借四哥的光。本钱弟弟这边都预备了,只借四哥一个名儿就行,正好也能给几个侄儿添些笔墨银子。” “曹颙又惦记做买卖?”四阿哥听了,不由皱眉。 稻香村生意好,他是晓得的。 就是四福晋那边,也不止一次赞过大格格好福气,寻了个能干的额驸不说,就是赚花粉银子,也赚得满京城无人能及。 大格格不过是女眷,虽说这铺子挂在她地名下,但是明眼人谁不晓得,这是曹颙在背后操手。 士农工商,士农工商,曹颙这算不算有些不务正业? 十三阿哥听出四阿哥话中有嗔怪之意,怕他误会曹颙,忙道:“四哥别误会,曹颙是不掺合的,只是他提到京城人情往来繁杂,每年需要置办的各色礼品不老少,有时候还需要使人专门去南边采办,实是不方便。再想到其他府中,也多是这个情景,才觉得这门生意不错。他又无心于此,便同我说了。” 说到最后,他叹了口气,道:“我晓得他是怕我手上紧,将这赚钱的生意送到我手中。只是我在府里有些呆得腻歪了,也想寻点什么活计,动弹动弹筋骨。” 听了十三阿哥的话,四阿哥生出几分不忍。 他眉头松开,点了点头,道:“没别地,还是那句老话,十三弟用人也好,用银钱也好,直接打发人到那边说一声就行。” 十三阿哥闻言不喜,道:“那弟弟就谢过四哥了!说起礼品铺子,赚不赚银子,还都靠后,弟弟就是想趁着这个便利,弄些洋茶盏、洋茶来。不肖说,往后有什么洋和尚,洋佛像什么的,弟弟也给四哥留着。就是嫂子们用的花粉,孩子们耍的玩具,多弄些来,也是好地。遇到稀奇的,也可……” 他原想说,也可“孝敬皇阿玛”,但是话到嘴边,改口道:“也可卖个好价钱,赚几个茶钱!” 四阿哥淡笑不语,将手上的茶盏送到嘴边,饮了一口咖啡。苦,真苦,带着香气的苦。 曹颙这些年经手的事儿,四阿哥也都晓得个七七八八。要不是他出自曹家,身上做着正经的堂官,倒是更像个商人。 少年聪敏,却不用到正地方去,四阿哥心里多少有些遗憾。 想着如今朝廷局势变幻,曹颙呆在冷衙门,从不掺合权利倾轧,这算不算未雨绸缪?是本性不喜热闹,还是有份好眼力? 四阿哥的心中,不禁生出几分疑惑…… 曹府,兰院,上房。 曹颙坐在炕边,原看着天佑与恒生两个玩七巧板的,突然之间,鼻子却是痒痒得不行。 “阿嚏,阿嚏,阿嚏……”曹颙侧过身子,重重地打了好几个喷嚏。 李氏与初瑜在炕桌边,定年夜饭地食谱。 听了曹颙的动静,李氏忙起身,抹了一把儿子身上的衣服道:“是不是头晌出去穿得薄了,风吹着了?大过年的,千万别害病!” 初瑜递过帕子,神情中也带出几分担忧来, 曹颙擦了鼻子,笑着对李氏道:“只有母亲还将我当孩子,不晓得是哪个念叨我,耳朵直痒痒,就打了几个喷嚏,无碍的。” “到底是出去了,身上保不齐也存了寒气,还是要喝碗姜汤驱驱寒!”李氏还是不放心,唤丫鬟去取小厨房备好的姜汤。 曹颙虽晓得自己没什么,但是看着母亲与妻子都不放心,就端起姜汤喝了。 天佑与恒生两个,见父亲皱眉喝东西,只当是苦药汤,都从荷包里掏出糖来,送到曹颙嘴边。 曹颙看着两只肉乎乎的小手,浑身的乏也解了,只觉得心里甚是熨帖…… 第四百九十四章 宫宴 第四百九十四章宫宴 腊月二十九,按照往年的旧例,赐朝正外藩科尔沁、奈曼、鄂尔多斯、嵩齐忒、扎鲁特、乌朱穆秦、翁牛特、喀尔喀、巴林、阿霸垓敖汉、土默特、苏尼特、阿禄科尔沁、喀喇沁王、贝勒、贝子、公、台吉等及内大臣、大学士、上三旗都统、副都统、尚书、侍郎、学士、侍卫等宴。 宴席设在太和殿,曹家父子伯侄三人,联袂赴宴,也算是曹家的体面。 虽说京城权贵,父子同朝为官的也不算稀奇事儿,但是像曹家父子这样同为堂官的,却是并不多见。 年方弱冠的三品堂官,后边再靠着曹家几十年的圣眷,真真是前程似锦。 但凡在京中这几年,年年的赐宴,曹颙都出席的,也无甚稀奇。曹颂虽是第一次参加赐宴,但兴趣了了,并没有什么雀跃之色,看着倒是稳重几分。 曹寅虽说回京不过一个来月,但是六部堂官也没有几个敢怠慢他。 女儿为铁帽子福晋,儿子为和硕额驸,帝王心腹、天子近臣,曹家兴盛三代而不衰,荣宠可见一般。 就算是大学士、尚书,这些品级比曹寅高的,彼此问候起来,也甚是客气。 民爵,除了几家开国元勋与后族外,能升到伯的,也算是显位了。 曹颙这边,还是每年的老规矩,同昔日侍卫处的同僚坐了。 说起来,离开侍卫处已经五、六年,不少同僚已经出去做官。 幸好纳兰富森在,去年一起去外蒙古的其他几个侍卫也在,众人一席坐了,说起话来,也不算太无聊。 言谈之间。众人说起最多的还是曹颙的养子恒生。曹颙的亲生子天佑,因跟着祖父母之前在江南,提及的人反而少了。 从外蒙古到张家口,恒生与众人同行了大半程,当时也是从这个怀里到那个怀里地。那般健壮又不怕生的小家伙,大家怎么会不喜欢? 中秋节前,恒生抓周时,不过侍卫都送了贺礼过去。其中赫山刚好今年添了个闺女。说笑间提起,往后两家要做亲家。 不过是玩笑话罢了,旗人女子要选秀,所以不兴娃娃亲那套。岳父不好认,寻思要做小家伙干爹的,也有好几位。 今天提到恒生,就有人自告奋勇要做小家伙的骑射师傅了。 曹颙只是笑,听过就算了。并没有放在心上。 就算恒生要启蒙,也得再过三、四年,倒是在座的各位,说不定就要放出去做副都统、将军什么的。 毕竟,侍卫是升迁的捷径。尤其是御前当差的乾清宫侍卫。 通常情况下,一等侍卫放出去,都是为八旗副都统;二等侍卫放出去,多为总兵或者参领。 曹颙昔日地两位上司。述明与德特黑就是先后放出去做副都统,已经不在宫里当差了。 十年二十年后,这些人就是八旗中的都统、副都统。 除了在御前当差的缘故外,也有他们各自出身世家大族的缘故。 曹颙还记得早年刚入侍卫处当差时,不少侍卫晓得他是包衣出身,眼中的不屑。 随着曹家地位的升迁,这些年曹家容宠依旧,不少世家大户却是受到废太子与八阿哥的牵连。也不如过去风光。 对于曹颙,就算早先没有什么交情的,如今他们也要过来敬上一杯酒,述述昔日同在宫里当差地交情。 世情如此,曹颙也不是目下无尘之人,自然也是乐呵呵地与众人寒暄。 既是别人惦记着用他,他也惦记着保不齐有用上谁的一天,这就是所谓人际关系。同在京城住着。又是年数相差不大。往后指不定哪个就出人头地了。 别人算计的时候,他的心里。也自有思量。 还记得去年赐宴,还有人提起李鼎,今年已经是时过境迁,再也无人记得还有那么一人。 人心,现实如斯。 满眼繁华,却是让人生不出什么暖意。与其他人寒暄过后,曹颙坐在纳兰富森身边,抬起酒壶,给纳兰富森满上。 纳兰富森还不到四十,体态有些发福,发辫里已经有白发丝儿。 虽说已经熬成一等侍卫,但是因为没有家族扶持,他始终没有得到外放的机会。京城地各种闲话中,就有不少关系到昔日权臣明珠府的。 纳兰富森虽说已经人到中年,儿子也不小了,但是在纳兰家仍是不尴不尬地存在。 曹颙起先也纳罕,既是如此,纳兰富森为何不早早分家,各过各的,何必非要依附家族,去看他叔叔的脸色? 纳兰富森曾说过一遭,不外乎家家都有本难念地经,其中还有什么婶母的抚育之恩什么的。 虽说是相交好友,但是毕竟是纳兰家事,曹颙也没有多嘴的余地,只能心里抱怨纳兰府如今的当家人揆叙短视。 毕竟是亲侄子,扶持一把,做个助力,不是甚好。费劲心思巴结攀附八阿哥那边,又有什么用? 除了曹寅、曹颙、曹颂,李氏与初瑜,一个是诰命伯夫人,一个是和硕格格,也按照品级装扮,往宫里给太后与宫妃请安。 诰命女眷没有赐宴,除了请安外,不外乎侍立,陪着各宫主位说两句话什么的。 李氏算是王嫔娘娘的亲眷,给太后与众妃请安后,也得机会到王嫔娘娘这边小坐。 初瑜则是被十六福晋请到阿哥所,看小阿哥、小格格去了。 因眼见就过年,往宫里请安的命妇也多,李氏在王嫔娘娘那里也没坐多咱功夫,说了没几句话。 其间,陈贵人听说李氏到了,还专程过来探视。 这位陈贵人。就是二十一阿哥地生母,杭州织造孙家的外甥女。 说起来,她原还叫李氏一声“表舅母”,如今已经进宫,这称呼李氏已经是不敢应了。 男人们在前朝吃酒,女眷们却似走马灯似的,忙乎了半日,直到午后。才从宫里回来。 回到曹府,李氏忙将旗装与花盆底换下。 这些年在南边,李氏虽说也往来应酬,但是毕竟不比京中。而且,以她的身份,需要立规矩说话的时候也少。 初瑜早想到此处,怕婆母累着,在之前制鞋时。都建议选得矮底儿地。 饶是如此,回到府后,李氏还是念叨腿酸。 初瑜见婆婆乏,怕孩子们闹,叫乌恩她们领着天佑与恒生去东屋玩去了。 李氏换了软底鞋。歪在外间的软榻上,一边敲着腿,一边笑着对初瑜道:“到底上了年岁,这站了半日。身子就有些受不住,老了!” 初瑜拉了个小杌子,坐在炕沿边上,给李氏捶腿,道:“太太看着年轻呢,看着像是将三十的人,保养得比宫里地娘娘还好。” 李氏叹了口气,半阖眼道:“咱们做女人地。都不容易;做了人家媳妇,更是艰难。早年我心里也是放不开的,没事就容易瞎想、瞎琢磨。等后来有了颜儿、颙儿姊弟两个,心里就没别地了,只有他们两个。这样一来,心里倒是敞亮不少。有什么烦心事儿,多想想儿女,也就顾不得了!” 婆媳两个难得说说知心话。初瑜只是静静听着。 早听说过婆媳关系不好相处。李氏与初瑜却是特例。早年婆媳两个隔得远,难得见面一次。不过是客客气气。 这次上京,因天慧的眼疾,李氏生了怜悯之心,对于媳妇甚是和颜悦色。 做婆婆地慈爱,做媳妇的恭顺,这婆媳两人,相处得也算是彼此舒心。 说话间,就听小丫鬟报,道是梧桐苑的喜云来请大奶奶回去。 李氏听了,睁开眼来,对初瑜摆摆手,道:“想来是府里的琐事,你赶紧回去吧。也早点将这身行头换了,怪乏的,仔细晚上脚疼!” “是!”初瑜笑着起身,问道:“将到下晌饭了,大爷同老爷在宫里用了,太太要是不嫌闹,媳妇来陪太太吧?” 李氏笑着道:“正是要两个人用才好,一个人吃饭,也没什么滋味儿。听说前两天叫暖棚那边送小青菜了。要是有油菜心的话,晚上添道香菇油菜。” 初瑜应了,又道:“太太,除了油菜心,前两天送来的还有巴掌大的小菜瓜,也是嫩得出水似地,用素油炒了,最是爽口的。” 李氏点点头,笑道:“也添上,大年下的,又是接连办喜事,整日里鸡鸭鱼肉,胃口都腻住了,吃这些清淡的最好。”说到这里,想起一事儿,道:“对了,在江宁时,天佑爱吃用菜瓜做的小煎饼,让厨房那边一会儿也做一盘,给孩子们吃。” 初瑜应了,俯俯身出去。 喜云在外堂等着,随初瑜一道回梧桐苑。 初瑜有些奇怪,道:“紫晶寻我?可知道什么事儿,怎么不往太太屋子里说?” 喜云摇头,道:“奴婢也是不晓得,只是瞧着紫晶姑娘这月来,除了找格格说话,轻易不在人前露面。格格……”说到这里,她不禁压低音量,道“格格,紫晶姑娘是不是同太太有什么不愉快……怎么倒像是避着那边……” 初瑜原没留心,听喜云这般一提,想想这一个来月,除了最初往李氏屋子请安外,紫晶没有踏进过兰院一步。 一个老太君身边得用丫头,一个是当家太太,两人都是通情达理,性子温婉地人,彼此之间,能有什么不愉快? 初瑜想到这里,摇了摇头,道:“许是紫晶以为太太要当家,怕犯了那边忌讳,就退避三舍了。这可不是想多了,就是太太说起她来,也只有夸的。” 说话间,主仆两个回到梧桐苑。 紫晶站在炕边,看着摇篮,哼着儿歌,哄着天慧。听到初瑜回来的动静,她转身见礼。 初瑜点头回礼,请紫晶坐了。 天慧精精神神的,不哭不闹地,初瑜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小脸,而后笑着对紫晶道:“姐姐寻我,什么事儿?” 紫晶迟疑了一下,道:“有件事儿,见大爷与奶奶都没提,奴婢怕疏忽了,所以想起来多嘴一句。” 初瑜道:“我还年轻,肯定有顾不及的地方,姐姐想起了,正当提点才是。” 紫晶回道:“奶奶,明年是太太就四十五了,按照老一辈说法,是‘暗九‘年,正月里要寻寺庙做场法事去去厄的。” “啊!”初瑜闻言,不由得讶然出声。 上了岁数的长辈,“明九”、“暗九”虽不是整寿,却也是大日子。这些日子忙着办喜事与预备过年的事儿,但是将这个给忘了。 初瑜脸上多出几分感激来:“多亏姐姐提点,我同大爷还真是忘记这茬了。是了,正当使人去寻座干净的寺庙才好。” “大爷不信鬼神,对这些不留意是有的;奶奶这些日子,没半个闲儿,也当好生保养才好。”紫晶笑着说道。 初瑜道:“反正是谢过姐姐了,要是紫晶姐姐不提点我,我忘了这个,太太不是挑理地,但是也显得我这做媳妇的太不尽心了……” 第四百九十五章 团圆宴(上) 第四百九十五章团圆宴(上) 次日,就是腊月三十。 同去年的冷清不同,今年两房人口齐聚京城,真是阖家团圆的气氛。 曹寅领着子侄,在前院擦拭祭器。李氏、兆佳氏带着初瑜她们几个小妯娌,在厨房忙乎祭祖的食材。 静惠与如慧都是新媳妇,穿着红色旗装,头上带着绒花,看着很是喜庆。 不在一起比较不觉得,两人站到一块,相貌上就分出高低立下来。一个高挑,一个娇小,一个杏核眼,一个丹凤眼,怎么看,如慧的相貌也要俏丽上三分。 兆佳氏冷眼旁观,心里也带着几分得意。 虽说她这长媳看着使人挑不出错来,但是颜色平平,看着也不鲜活。真不晓得儿子是犯了什么病,就是瞧对了眼。 挑剔归挑剔,兆佳氏对长媳妇还是有几分满意。 “恭顺”二字,就使得兆佳氏熨帖不少。就说那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虽说稍显木讷无趣,但是看着很是懂得规矩,使人省心不少。 这站着比较,静惠比不上如慧;但是在厨房动起手来,如慧却是远不如静惠了。 静惠早年寄人篱下,虽不用为衣食担忧,但是女红厨艺都晓得的。初瑜这边,有的时候为了曹颙,也没少亲自下厨。 她们小妯娌两个一动手,就能看出些章程来。 如慧这边,却是不成。 虽说出嫁前,女红、厨艺都是有嬷嬷教导过,不过是知道个皮毛罢了。让她亲自动手,却是连菜刀也拿不稳。 与其说她帮忙,还不够捣乱的,切出的菜码也是不成形状。根本无法上盘。 兆佳氏在旁,脸上却是青了红,红了青的。随即心里思量,不过是过年走个过场,家里又不需要媳妇下厨房做饭。 就说她嫁到曹家这些年,也不过是过年准备祭品时湿湿手罢了。 能干的,自是劳碌命;不能干的,说不定是有福气。 人心就是如此。她瞅着自己侄女顺眼,缺点也就是优点了。 初瑜与静惠本就相熟,干活时也搭得顺手,言谈中透着几分熟稔与亲近。 退到一边的如慧,只能做做递递盘子地活,看着两位嫂子,神情有些僵硬。 虽说初瑜看着不错了,但是生天慧时伤了元气。李氏怕她累着,道:“左右还有半天功夫,不忙在这一时半刻,慢点儿干。” 初瑜笑着道:“媳妇不碍事,倒是太太起得早。想来也乏了,这边有我们几个小的,太太与二太太先去歇歇吧!” 李氏摇摇头,道:“我们不过站着。还没怎么动手,哪里累了?”说到这里,想起一事儿,问道:“对了,早上听说往广化寺送香油钱,这……做什么法事?” 初瑜回道:“今年是太太四十五,也算是整寿,使人送些香油钱。在那边点几盏长明灯给太太祈福。” 李氏有些意外,笑着点了点头,道:“难为你记得,可不是么,这转年就四十五了!” 兆佳氏在旁,却是不禁皱眉,心里添了几分不自在。她与李氏同龄,说起来还要年长几个月。 今年不只是李氏的“暗九”年。也是她的。 要是不提这话茬还想不起来。提起这个来,她想到自己个儿。看看两个媳妇。想着自己没了老公,儿子媳妇也没记得,竟似连给自己做“法事”度厄的人都没有,她也有些心酸。 李氏瞧见兆佳氏神色不对,想起两人同龄,笑着对初瑜道:“你婶子也是今年整寿呢,叫人将那边的香油钱再送一份,这个……就书你两个兄弟媳妇的名儿……” “是,晓得了!”初瑜笑着应了,下去使人说了。 兆佳氏看着初瑜的背影,心里有些个泛酸,对李氏道:“嫂子好福气,娶了个这么个贤惠贴心地好媳妇。叫不晓得知道了,还当是女儿呢,哪里瞧出是媳妇来。” 李氏见静惠、如慧垂首站着,看着有几分不自在,笑着对兆佳氏道:“弟妹这不也福气到了,这么一对好媳妇。等日后老四与小五也娶了媳妇,那我就要越发羡慕了!” 兆佳氏撇撇嘴,没有再言声…… 西华门外,觉罗府,内院正房 喜塔拉氏穿着藏青色的旗装,头上梳着两把头,手里拿着串檀香佛珠,端坐在炕上,看着比平日肃穆。 塞什图与曹颐都是穿了一身青,站在地上,脸上露出几分担忧。 “额娘,还是同儿子媳妇过去吧!”塞什图的声音带着祈求。 “是啊,额娘,还是过去吧!要是您不过去,媳妇就搬回来侍候您!”曹颐待丈夫说完,也跟着说道。 “胡闹!”喜塔拉氏听了,使劲地攥了攥珠子,皱眉说道:“既是圣命,你们过去就是。我这孤老婆子,过去做甚?我还没那厚面皮,借着你们的光,却做太夫人!”说到这里,看了看西面炕上供着的神龛,道:“再说,逢年过节的,你们阿玛灵前,也得有人给上柱香不是。” 塞什图看着母亲,心里难过,说不出话;曹颐听了,近前道:“额娘,既是如此,那媳妇就留在这边侍奉额娘。” 喜塔拉氏拉着她的手,让她在炕边坐了,摩挲摩挲她的手背,道:“傻孩子,那边府里,正是需要你做内当家,咱们这边院里,没什么可让你操心地。住的又不远,不忙的时候,没事儿家来就是。” 曹颐犹豫了一下,道:“额娘,就算不远。媳妇同爷不能在额娘身边尽孝,心里也搁不下。既是额娘不愿进公府,要不这样,转年在公府近邻寻套院子,额娘权当体恤我们,搬到那边。要不然的话,大爷同媳妇就要被人戳脊梁骨了!” 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喜塔拉氏看了儿子媳妇一眼。点了点头,就有些松口了,道:“等寻到房子再说,你们两个,快下去预备吧,一会儿这边祭祀完,还要早些回公府去。” 老人家地心里,也是舍不得长孙。不过作为一个母亲。她也不忍心直接同儿子、媳妇说,让他们将长子寿儿留在这边。 塞什图见母亲松口,喜逐颜开,使劲点点头,道:“嗯。儿子这就下去预备……” 三十了,不只寻常人家要拜祭祖宗,就是帝王之家也不例外。 各个王府地皇子皇孙,福晋侧福晋。都是一大早进宫,也参与宫廷祭祖之事。 八阿哥还是“闭门养病”,八福晋却仍是盛装打扮了,往宫里给太后、众妃请安。 同众位阿哥一道站在乾清宫里,九阿哥与十阿哥的脸色都不太好,带着几分阴霾,丝毫没有过年的喜气。 八阿哥并不是头一遭受到申饬,早在“一废太子”时百官举荐后。他也受过申饬,最后还是不了了事。 “毙鹰事件”一出,三阿哥心里原本高兴着,如今却是有几分忐忑。虽说皇父骂得难听,但是并没有下一步发落。 八阿哥长袖善舞,加上其妻族安王府昔日余威,使得朝野应和着地不在少数。 有些人见风使舵,有些人则是还不放弃“拥立之功”的美梦。 四阿哥还是一张冷面。看着肃穆得很。他的心里。则是想到了多年不能入宫的十三阿哥,对于八阿哥的荣誉。他反而不太放在心上了。 “圣心难测”,上月发作了八阿哥,谁晓得皇父下个月发作哪个,又是什么名号? 正如戴铎信中所说,他能做地,就是埋头做事,“友爱”兄弟,做个“恭顺”的儿臣。 貌合神离,说得就是这些天家手足。 不管心里如何想,兄弟之间说起话来,多是温煦得很。当然,性子耿直的十阿哥除外。只是他如今面色阴郁,言语不多,除了同五阿哥、九阿哥说说话,其他人都是爱理不理地。 七阿哥扫了眼彼此寒暄的三阿哥与四阿哥,觉得有些碍眼,转过身来,同十二阿哥说话。 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小声说着话,心里却是想着,今年又是选秀之年,后宫前几年新进的贵人都生了阿哥,要是今年能赶上后宫册封,不晓的额娘的品级能不能升上一级。 虽说后宫之中,十六阿哥生母王氏名份为“贵人”,但是一向供给早已经是“嫔”待遇。后宫往来,众人也都是以“王嫔”称之。 到底是名不正言不顺,王氏也不敢拿大,就是遇到刚册封地贵人,也要以平礼见之。 如今,她也是做祖母的人了,十六阿哥希望自己的额娘能过地顺心些,不必再这般小心行事。 貌合神离也罢,心怀怪胎也好,对于站在殿里地那些儿子,康熙实生不出亲近之心。 他坐在东暖阁里,没有立时出去,而是坐在炕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同长孙弘晳说话。 弘晳机灵虽机灵,但是早年地性子有些跳脱。这几年,经历地事儿多了,他看着也沉稳许多。 看着长孙,想着被拘谨的二阿哥,康熙眯了眯眼,想起逝去多年的发妻,心里生出些许凄凉。 儿孙满堂,却感觉不到团圆之意,这人世间,最孤独地,就是帝王。 转眼,忙过了半天,到日暮时分,曹家上下齐聚祠堂,拜祭了祖宗。 繁琐的祭祀礼后,天色已经尽黑了,众人回兰院吃年夜饭。 前院众仆,与后院的丫鬟婆子,除了身上有差事的外,也都在前后院吃席。 兰院上房,西侧间里。 地下摆了屏风,屏风里设了炕桌,坐着女眷;屏风外是地桌,则是曹寅带着子侄团坐。 天佑与恒生两个还小,由**抱着,跟在祖母身边。 按照规矩,李氏、兆佳氏面前,是没有媳妇的座位的。只是李氏心疼初瑜,让她在炕边坐了,然后笑对兆佳氏道:“弟妹,大过年的,两位侄媳妇儿也忙了大半天,这规矩明儿再立,先让她们松泛一晚。” 静惠还没什么,如慧那边,兆佳氏见她精神不足,也有些不放心,怕是做新媳妇累坏了。 听了李氏的话,她心里虽乐意,面上还是忍不住说道:“还是嫂子心疼她们,倒显得我是个坏婆婆了。”说着,对她们两个道:“还不快谢过大太太慈爱?” 静惠与如慧冲李氏俯俯身,道:“谢过大太太。” 李氏被兆佳氏前面一句话呛得无语,只是大过年地,也不好与之计较,便对两个侄媳妇笑笑,叫丫鬟给她们端凳子。 天佑与恒生,一个三岁,一个两岁,多少记得点事儿。 虽说恒生脸上的巴掌印已经消了,但是看到兆佳氏的那刻,小家伙仍是不由地一哆嗦。 他拉住天佑不撒手,将小身子藏在李氏身后,不敢去看兆佳氏。 天佑拉住弟弟的手,望向兆佳氏,也带着几分畏惧与提防,蹭到李氏身边,奶声奶气道:“祖母,坏人来了,打弟弟……” 一句童言,不禁使得兆佳氏变了脸色,连屏风外的曹颂也怔住了…… 第四百九十六章 团圆宴(下) 第四百九十六章团圆宴(下) 炕上的一桌,李氏居中而坐,左首是兆佳氏,右首是四姐儿、五儿姊妹两个。 五儿右边,挨着炕边坐的是初瑜,李氏对面的空地上,放着两个圆凳,依次是静惠、如慧。 天佑、恒生小哥俩儿为了避开兆佳氏,就都在跑到李氏身后。 听到天佑说有坏人那一句,四儿还不解,侧过头来,小声问道:“天佑,哪儿有坏人?” 天佑听到姑姑问话,从李氏身后探出半张小脸,带着几分提防望向兆佳氏…… 兆佳氏动手打恒生的事情过去三天,这期间谁也没有再次提及。 曹颙与初瑜夫妻俩儿心里恼是恼,但是既然已经打定主意分家,就不愿再提此事。 毕竟还要看在曹寅、李氏面上,要是变现出太多不满来,让曹颂他们跟着难堪不说,也让长辈们跟着担心。 曹颂则是臊得有些坐不住,只觉得脸上滚烫。 恒生虽不是亲侄儿,曹颂平素也是疼的,心里对他与天佑并没有什么分别。说起来,因天佑先头在南边的缘故,他瞧着恒生反而更亲近些。 打恒生,打得不只是恒生,其中还有曹颙夫妇的脸面。 曹颂想着哥哥嫂子平日的关怀照顾,自己却是没有半分回报不说,上面的母亲还这般。他只觉得羞愧难当,不敢抬头看曹颙。 曹硕同曹项俩儿浑浑噩噩,听着里面天佑奶声奶气的说话,不明白到底是什么缘故。 曹頫最是机灵,这两日往来这边府里,虽说伯父伯母没有说什么,但是恒生脸上的巴掌印他是见了的。 私下。曹頫问了李氏一句,但是李氏含糊过去,并没有说明白。 曹頫心里虽说纳罕,但是也没有想到母亲身上,只当是孩子调皮,惹恼了嫂子,使得嫂子动手了。 听到天佑说起,他却觉得话头不对。就算再调皮。天佑也不会直接这般没规矩,管初瑜不叫“母亲”,而是叫“坏人”。 打孩子的不是堂嫂,那是哪个? 答案,显而易见。 兆佳氏听了天佑的话,本就有几分恼,见了小兄弟两个手拉手避到李氏身后,越发觉得碍眼。 还是两个奶娃娃。要是没有人教,怎么会说出什么“坏人”这样的话? 兆佳氏冷笑一声,斜眼看着初瑜道:“我倒是不晓得,我怎么竟成了坏人了?这倒是要辩白辩白,没得让小孩子埋怨我。这不是折我地福祉?” 初瑜也没想到天佑与恒生两个还“记仇”了,见兆佳氏语气不善,她笑着说道:“童言无忌,二太太请不要放在心上。” 李氏已拉了天佑。板着脸教导道:“没规矩,不许再浑说,这是你叔祖母,还不给你叔祖母磕头,讨个红包。” 天佑小脸紧成一团,狐疑地看看兆佳氏,还是不肯叫人。 李氏没法子,摸了摸恒生的头发。道:“乖孙子,别学你哥哥,快喊人。” 恒生看着耷拉个脸的兆佳氏,小脸煞白,瞪着滴溜溜的黑眼睛说不出话来。 初瑜说得含糊,两个孩子又是这番模样,在两个媳妇面前,兆佳氏实在觉得搁不下脸。 “怎么着。我这做叔祖母。还不能教训教训晚辈?这么个捡来的东西,我肯教训他。是他的福气。莫非,我这还管教出错了,成了大罪人了不是?”兆佳氏扯着嗓子说道。 静惠是晓得内情的,听着婆婆与嫂子口角,只是低头不语;如慧却是才听说,见婆婆凶神恶煞的模样,看着被唬得脸上发白地天佑与恒生,脸上多了几分怜惜。 初瑜脸上已经收了笑,她同丈夫当成亲生骨肉待的养子,兆佳氏一口一个“捡来的”,往后恒生懂事了,该多难过。 李氏脾气虽好,也觉得兆佳氏说得有些过了,皱眉道:“弟妹,大过年的,他们两个小呢,还不懂事,你同他们计较什么,这眼看就要开饭了!” 兆佳氏原等着初瑜赔情,见初瑜放下脸子,她心里越发着恼。 加上李氏这些话,里里外外都是维护孙子的意思,兆佳氏就有些忍不住,硬邦邦地顶嘴道:“孩子小,可有人不小了?要是不懂事,怎么这丁点儿的孩子,就晓得记仇了?怎么着?瞧着这小哥俩儿的意思,还想要再我脸上找补回来不成?”说到最后,语调越发高昂。 李氏被顶得没话说,初瑜也实在懒得与之胡搅蛮缠,婆媳两个便都止了话音。 兆佳氏见她们婆媳没动静,只当她们瞧不起自己个儿,心里火气越来越大,眉头越来越紧,真想立时掀了桌子,起身出去。 她强忍了,嘴里却不肯歇着,夹枪带棒地,又是一番没完没了地数落…… 兆佳氏在屏风里面发作,屏风外二房兄弟几个都有些坐不住了。 曹颂满脸通红,使劲地握着拳头,不让自己身份发作。毕竟是年夜饭,要是闹起来,阖家都不痛快。 这一年下来,哥哥已经是辛苦,伯父伯母又是这些年头一次在京里过年,难得大家吃顿团圆饭。 元宵节后,还要分家的,往后再在一起过年,心境也不如现下。 曹颂实不忍打断这“团圆饭”,便只有一忍再忍。 饶是笨拙如曹硕,也听出其中地意思,母亲这是不晓得什么时候打了恒生。 毕竟是隔代,又是隔房的,不管出于什么缘由,都没有母亲出手管教的道理。更不要说恒生虚岁两岁,实际才一生日半不到,这点儿的孩子。也不是当教训的时候。 曹頫则是皱眉,看着曹寅地神色,心里对母亲生出几分埋怨来。 出手打人已是不对,如今这又顶撞伯母,失了长幼尊卑地分寸,实是有些过了。 曹项是庶子,不是兆佳氏所出,心里思量的与曹颂兄弟们又不一样。 他也握着拳头。却不是如曹颂那样忍耐,而是想起小时候的事儿。自打记事后,兆佳氏地怒气也没少波及到他身上。 想起来骂上两句,抓了胳膊,拧上两下是常有的。虽不敢像天佑这样说出来,但是在小时的曹项心中,嫡母也是“坏人”般的存在。 曹颂兄弟几个的脸色不好看,曹颙也听着越来越不耐烦。 母亲是好性子。初瑜就算如何,在公公婆婆面前,也不会去顶撞兆佳氏。那,难道还任由兆佳氏捉妖下去,让大家连个年都过不安生? 曹颙望向曹寅。带着几分质疑。 要是父亲再不出面,那他就要开口了。 满屋子只剩下兆佳氏地数落声,曹寅先前还不愿与之计较,但是看到侄子们都不自在。儿子的眼中也带着不满,他也不好束手。 加上听到兆佳氏话里话外地抱怨曹颙与初瑜两个,曹寅也有些忍耐不住。 自打腊月二十七那天,曹颙说要“分家”,说了自己累,曹寅这几天晚上都没睡好觉。 除了羞愧,唯有羞愧。 虽说儿子从不在他面上主动说什么,但是曹颙对二房堂弟们所费的心思。并不比他这个做伯父地少。 至亲骨肉,不敢提什么功劳苦劳,但是不管叫谁说起,曹颙这个堂兄为二房弟弟们所做,也当得起“仁至义尽”四字。 费尽心力,换不来一声“好”不说,还尽是嘲讽之词。 曹寅的神情很是肃穆,眉头紧皱。只是兆佳氏到底是妇道人家。他也没心情与她扯皮。他使劲地“咳”了两声,道:“夫人。时辰不早了,使人开席吧!” 李氏听兆佳氏“巴拉巴拉”说个没完,心里也有几分恼了。 只是在晚辈面前,又是吃年夜饭的时候,要是两个老的再拌起嘴来,岂不是让孩子们笑话? 听了曹寅的吩咐,李氏正合心意,忙唤身边地大丫环绣雀出去传话,上菜开席。 吩咐完,李氏低头看两个孙子,见已经带着围嘴儿,就将恒生抱到腿上,道:“好孙儿,还跟祖母坐。”说完,抬头看了看初瑜,道:“我看恒生,你喂天佑。他们小哥俩儿不小了,过了年也当掐奶了。” 因天佑这一年多没在初瑜身边,李氏怕他们娘俩儿有隔阂,寻了机会,便让他们多亲近。 恒生听了李氏的话,才放开哥哥的手。 天佑也乖觉,蹭过来,倚着初瑜地胳膊坐了。 初瑜瞧着儿子乖巧懂事,还晓得护着弟弟,心里颇为欣慰,笑着摸了摸他地头。 虽说初瑜没言语,但是天佑好像也看着母亲是夸自己地意思,“嘻嘻”笑着。 五儿自幼在初瑜身边长大,这两年兆佳氏进京,才在初瑜身边地功夫少些。即便如此,小孩子还是打心眼里亲近初瑜。 见初瑜摩挲天佑,五儿扭过头望过来,面上就带着几分羡慕。 虽说名份上是小姑子,但是初瑜心里讲五儿也是像闺女似的疼的。 见她巴巴地望着,初瑜便放开天佑,伸出胳膊摸了摸五儿地头,笑着说道:“谁给五儿梳的头发,真是好看呢?” “常嬷嬷!”五儿扳着手指头回道,美滋滋地看着初瑜,脸上带着几分欢喜与亲近。 四姐儿在旁,见妹妹跟嫂子说话,也凑过来,道:“常嬷嬷手可巧了,还会其他花样。” 虽说是两代人,但是毕竟年龄相差不过两三岁,天佑对这两位小姑姑还产生不出畏惧来。看着母亲同她们说话,他也不肯闲着,伸出手去,学着初瑜的模样,要摸四姐儿的头发。 四姐比他大两岁,个子高些,他个子矮,哪里够得着? 天佑伸手过去,没有抓到头发,却是一把就抓在四姐儿的下巴上,抓出两道白印儿来。 小孩子手上能有什么劲儿,四姐儿只是笑,还伸出小手来抓天佑的胳膊。 兆佳氏被曹寅的咳声止了话头,冷眼旁观李氏婆媳。 见五儿与四姐儿都乐意同初瑜亲近,她心里就犯嘀咕,只觉得大房太会笼络人,也不晓得安得什么心思。 待看到天佑一把抓到四姐儿脸上,兆佳氏却是蒙住了。 虽说没抓出血檩子,但是也实是令人后怕。小孩子不晓得轻重的,要是抓花了相,那女儿别说是选秀,终身都要耽搁。 想到这些,兆佳氏觉得头皮发麻,“唰”地一声,坐起身来,指了天佑,对初瑜怒喝道:“还不快抱了去,谁家地规矩,侄儿敢往姑姑脸上抓?你这当娘的,怎么管教的?” 这一嗓子,却是唬得初瑜有些愣神。 她侧坐在炕边,并没有留意到天佑与四姐儿方才的动静。 兆佳氏见初瑜不应声,只当她是故意的,心里的火苗“簌簌”地往上蹿,咬牙道:“还是你诚心的,我打了你儿子,你就指使你儿子来打我闺女?怨不得小孩子家家的,就晓得记仇,却不知做父母地怎么管教地?” 初瑜回过神来,已经明白了状况。 听到兆佳氏口无遮拦,越说越没谱,她也有些忍不住,打炕上站起身来,冷冷地看着兆佳氏。 说她还好,她还能忍耐,兆佳氏牵扯到额驸或者孩子们身上,那初瑜委实顾不得在公公婆婆面前装贤惠,也想要发作一番。 兆佳氏见初瑜神态不对劲,嘴角生出丝冷笑来。不是惯会贤惠么?倒是要看看,她还怎么个贤惠法儿? 初瑜还没开口,就听屏风外曹颂暗哑的声音传来:“大伯,分家吧……” 第四百九十七章 分家(上) 第四百九十七章分家(上) 屋子里鸦雀无声,只听到夜风吹打窗棂的声音。 兆佳氏神情愕然,胳膊微微发抖,伸手扶住了眼前的黄花梨高束腰雕花炕桌,嘴巴张得可塞进去一枚鸡子。她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嗡嗡”地响,半天缓不过心神来。 到底是今日提起了,李氏与初瑜婆媳对视一眼,神情之间甚是无奈。 静惠的头垂得更低,握着帕子,做俯首状。虽说嫁进来不过半月功夫,但是她也瞧出婆婆不是好性子,说话太伤人心。 如慧是有些反应不过来,怀疑自己莫不是听错了。她抬起头,看着婆婆兆佳氏,又看了李氏,也被众人的沉重气氛感染,脸上没了笑模样。 虽说婆婆闹得有些过了,但是如今二房的子女还年幼,没有那个能当家的,怎么就提到“分家”这话茬? 自己那个二伯子,是不是太鲁莽了? 四姐儿、五儿几个小的,虽说还不懂事,但是也能看出大人脸色不好来,都闭着嘴巴,不再调皮嬉闹。 屏风外,曹寅听了曹颂的话,转过头来,看着曹颂。见侄儿伤心萎靡、双眼黯淡,他心里也有几分不落忍。 地下摆放的是一张铁力喷面大圆桌,曹寅居中而坐,左首依次是曹颙、曹硕、曹頫,右首是曹颂、曹项。 随着说话声,曹颂已经从座位上起身,抬头看了看曹寅,又瞅了瞅曹颙,脸上挤出几分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他挑了衣襟,冲曹寅跪了下去,道:“父亲去世这几年。多蒙大伯照应我们,使得大伯与伯娘费心了,侄儿代母亲与兄妹们,给大伯与伯娘磕头了。”说到这里,就听到“咚咚”的声响,已经叩首三次。 叩首完,他又转身向北,隔着屏风给李氏磕了三个头。 曹颂已经跪下。曹硕兄弟哪里还坐得住,也都跟着起身。 虽说对于曹颂所说“分家”二字,这几个小的还有些浑浑噩噩的,脸上带着几分不解,但是动作上却都跟着哥哥跪了下去。 “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曹寅看着满地的脑袋瓜儿,想起去世的弟弟,站起身来,想要是搀扶侄儿们起来。 曹颙站在曹寅身边。皱眉看着曹颂脸上地痛苦之色,心里有些后悔。不该估计顾忌太多,纵容兆佳氏如此,使得弟弟如今这般为难。 但是,却也不得不说。“分家”这两个字从曹颂嘴里出来,算是最恰当的。 曹颙上面的有曹寅,曹寅就算要处理家事,也要顾及外头的风评。否则欺负“孤儿寡妇”,一个“不义”的名声就要背负了。 曹颙之前所说是被兆佳氏闹得头疼,同父亲说要分家,但是心里也想着劝曹颂开口。 如今曹颂这边没用他再说什么,便主动提及此事,曹颙却是轻松不起来。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不晓得该说什么。 门外丫鬟婆子已经在等着开席,听到屋子里动静不对。谁也不敢进来。 初瑜犹豫了一下,叫**丫鬟将四姐儿、五儿领出去,天佑、恒生也抱了下去。又悄悄使人吩咐外头的丫鬟婆子,让她们先退出上房。 原本在屋子里侍立的下人,也一个未留,尽数打发了出去。 兆佳氏狠狠地盯着初瑜,脸上阴晴莫测。 初瑜也不看她,只是在炕边站了。留心屏风外地动静。静惠与如慧也跟着起身。侍立在兆佳氏旁侧。 初瑜虽说平素看着好脾气,但是不言不语地绷起脸来。也有几分皇家格格的威严。兆佳氏盯了几眼,撇了撇嘴巴,心有不甘地收回视线。 静惠眼观鼻、鼻观心,神色未变,心里却是难受万分。 自打晓得兆佳氏在西府大发淫威,丈夫两晚上都没睡好觉,半夜起来也是忍不住叹气。 早在静惠刚进门时,曹颂就将这些年受哥哥嫂子的照顾,都一一说了,还再三交代静惠往后要多敬着哥哥嫂子。 虽说不是同胞兄弟,但是丈夫却是将堂兄当手足兄长来待的,如今说出“分家”的话,最痛苦的应是他。 如慧是被初瑜的气势镇住了,从没想到这个向来温婉的堂嫂还有这肃穆地时候。不过也对,虽说作了曹家媳妇,到底是王府格格,骨子里的金贵是不能抹去的。 一时间,如慧生出几分羞愧。 她站在静惠的下首,低下头,寻思自己这几天在人家可有什么失礼的地方。 屋子里,只剩下两房地主子们,屋子里的气氛越发压抑。 李氏在屏风里,听着这“咚咚”的磕头声,脸上露出几分不忍,摇头叹气道:“这是怎么话儿说的,这是怎么话儿说地……” 兆佳氏的脸色惨白,瞪着屏风,身子有些发颤,耳朵上带着的几个素样式的耳钳子随着颤抖。 她长吁了口气,尖声道:“老二,你眼里还有我么?我还没咽气呢,二房的家什么时候由你当了?” 曹颂跪在屏风这边,恍若未闻,抬起头来,看着曹寅,道:“大伯,如今侄儿也成亲了,实没脸面再劳烦大伯同哥哥操心,还是分家吧,侄儿也当担些事儿了,还请大伯成全了侄儿的孝心!” 曹寅已经走到他跟前,俯身搀了他的胳膊,道:“先起来,有什么话,起来说!” 曹颂却是纹丝不动,仰头道:“大伯,侄儿晓得大伯心疼我们,只是侄儿也想要历练历练,分了家也能早日支撑门户,总好过一直这么靠着大伯与哥哥过活。” 曹寅沉吟着,还没有说出话。就听屏风里如慧道:“太太?” 兆佳氏抚着胸口,使劲地喘着粗气,看着已是气得狠了。 听到长子一口一个“分家”,她再也忍不住,一下子从炕上下地,“哒哒”地饶过屏风,看着曹颂呵斥道:“大年下的,你抽得哪门子地疯?浑说什么。还不给我闭嘴!” 曹寅看见兆佳氏面目狰狞的过来,皱了皱眉,叫曹颙与曹硕收了地上的屏风。 曹颂还跪在地上,看着兆佳氏道:“分家不是正合母亲的心意么?往后也不用再生口角,母亲也可以好生管教我们兄弟。” “放屁!”兆佳氏涨得满脸通红,指了曹颂道:“谁……谁想过要分家来着……你几个兄弟还小,正需要你大伯同你哥哥教导,分什么家?你胡吣什么……不分!” 因心里着急。她话上就有些不利索。 曹硕与曹项两个面面相觑,实想不到哥哥为何会临时发作。 曹頫心思聪敏,见堂兄一直没言声,堂嫂又是不拘言笑,隐隐地觉得有些害怕。 他疾步走到曹寅身边。拉了曹寅的衣袖,说话已经是带了哭腔,道:“大伯……大伯……您不管我们了么……” 曹寅看看个子已经到自己耳下地小侄子,见他面露惶恐之色。面上露了几分温煦,道:“傻孩子,别哭,你哥哥只是说分家罢了。就是分家了,你不还是我的侄子么?”说到最后,心里也是拿定了主意。 对侄儿们的照看,他能做地还是会做,但是“家和万事兴”是老理儿。 儿子支持门户。已经是辛苦,回到家里,再也不停地吵闹,实在辛苦。 他身为父亲,不能庇护儿子,处处都要儿子担当,已经是羞愧。何必为了虚名,还要让儿子跟着累心劳神。 人在做。天在看。 即便分家。曹颂他们,仍是他地侄儿。该照拂的地方,自然是少不得。就算到了地下,他也不会愧对兄弟就是。 曹頫听着曹寅地话已经没有转圜余地,扭过头去,看着李氏,喃喃道:“伯娘……” 李氏瞧着曹頫难过,心里也不是滋味儿。但是看着始终沉默不言的儿子与媳妇,她只是红了眼圈,叹了口气,没有说旁地。 兆佳氏不是傻子,曹颂嚷着“分家”还不能算数,曹寅嘴里说出“分家”,那却是不容置疑的。 她有些站不住,身子一摇,险些一趔趄。 曹硕正好在她身后,见母亲不对,忙上前一步扶住。 兆佳氏看着曹寅,又瞅了瞅李氏,嘎巴嘎巴嘴,却是有些不晓得说什么好。 地上的曹颂,听到曹寅松了口风,长吁了口气,郑重地叩首,道:“侄儿谢过大伯成全,侄儿并无所求,如何分家……也任凭大伯安排……” 曹寅的心里也有些沉重,点了点头,道:“晓得了,等过了十五,请你岳父与舅舅过来做中人吧!” 自古已来,兄弟分家,多由母家或者本家族长做中人见证。 虽说如今涉及长房、二房分家,但是曹荃已经去世,曹寅的舅舅孙文起之父早已去世多年。虽说还有孙文起,但是远在杭州,也是鞭长莫及。 曹颂的岳父,说得却是傅鼐了。 静惠虽说没有改姓,但是在出嫁前,伊尔根觉罗氏还是让她改了口,只当是女儿出嫁。 傅鼐是曹家的姑爷,过来给两房分家做见证也算便宜。 至于另一个中人,请兆佳氏的哥哥穆尔泰去,则是为了公正,省得落下口舌。 “是!侄儿晓得了!”曹颂应道。 曹颙心里叹了口气,近前将他拉起,拍了拍他地肩膀。曹颂笑笑,却是看不出欢喜来。 这不过片刻功夫,分家的事情就这般尘埃落定,兆佳氏犹在梦中,还有些不敢相信。 外头传来打更声,已经是二更天了。 李氏轻咳了一声,道:“老爷,有什么话,等年后再说吧,天不早了,先开席吧!” 曹寅点点头,对曹硕道:“扶你母亲去坐。”说着,拍了拍曹頫的手背,道:“咱们也坐吧,忙活了半日,大家也累了,先吃饭!” 兆佳氏被搀到炕边,神情木木的,已是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闹成这样,怎么大过年的,好好地会扯到“分家”上? 兆佳氏惊诧莫名,看着对面神色庄重地初瑜,心里生出几分畏惧来。难道是自己打了她的养子,她就撺掇大家“分家”? 不管平素多么威风,这一刻兆佳氏觉得心酸不已。 直到现下,她才不得不承认,二房这些年始终依附于长房,人情往来也好,吃穿嚼用也好,半点没有用她自己个儿费心…… 收起的屏风没有再摆开,反正都是至亲骨肉。 初瑜见屋子里消停了,走到门外,吩咐丫鬟婆子们开席。 因太晚了,天佑与恒生兄弟俩儿熬不住,已经在东屋睡了。就是四姐儿与五儿两个,也是哈气连天的。 虽说年纪小,却是也能觉得气氛不对头,两人都是用小手捂着嘴巴,不敢发出声音。 兆佳氏见“分家”地事情已经成定局,反而渐渐地平静下来,挑着嘴角,没有再言声。 真真是“食不言寝不语”了,满桌子的丰富菜肴,送到口中,却是味如嚼蜡般。这顿饭,吃得大家都没有胃口。 虽说已经备了烟花,但是谁还有心情去放,直叫下人在大门外放了鞭炮。 随着鞭炮声,新的一年到了…… 直到回到东府,兆佳氏才憋足了力气,给了曹颂几巴掌,冷笑道:“傻瓜蛋子,你以为咱们能分什么?无论如何,南边的珠场要分过来…… 第四百九十八章 分家(下) 第四百九十八章分家(下) 曹颂站在那里,看着兆佳氏,神情有些木然。 “啪啪”的耳光声落在跟进来的其他人耳上,却是滋味儿各不相同。 除了四姐儿、五儿岁数小,熬不住夜,已经被**领下去安置外,二房剩下的几个儿子、媳妇都在屋里。 静惠见婆婆动手,丈夫脸上多了巴掌印,担忧中带着几分关切,想要上前劝阻,心有顾虑,又止了脚步。 如慧则是有些唬住了,虽说早年听母亲念叨过姑母性子不好,但是她也没有见着过。 不管是嫁进来前,还是嫁进来后,姑母都是待她和颜悦色的。就算在静惠面前严肃些,如慧也只当她是摆婆婆谱,立规矩。 她的心里,还曾寻思是不是母亲受了姑母什么气,记仇了,随意背后说这些。 今晚这几个时辰的功夫,如慧像是看大戏般,见识了姑母的“威风”。 只是她到底是新过门的媳妇,婆婆在自己面前动手打大伯子,这小婶子也不好入眼。 听着这响亮的巴掌声,她只觉得嘴巴子发麻。她将身子使劲往丈夫身后靠了靠,看着门口,寻思要不要找个由头出去。 兆佳氏恼怒之下,却是顾不得媳妇在不在跟前。 连打了长子好几个耳光,只觉得掌心被震得生疼,却也无法平息她心中的怒火。 曹硕看着哥哥这般窘迫,有些看不过眼,蹭上前两步,拦在哥哥身前,小声道:“母亲……” 兆佳氏最后一巴掌扫到曹硕的下巴上,她皱眉,刚要骂次子。看到神情各异的两个媳妇,才反应出自己失态。 她使劲地喘了两口气,在炕边坐了,看着儿子与媳妇们,心里乱作一团。 曹硕回过头去,看着曹颂,有些担忧:“哥,您……” 曹颂满脸红肿。摇了摇头,嘴角牵着笑来,道:“没事儿,天儿不早了,你们先回去安置吧!” 后一句话,他却是对着众人说的。 曹项与曹頫两个,都齐刷刷地看向曹硕。 曹硕见母亲怒气未平,怕她与哥哥再起争执。心下踌躇,不晓得该不该出去。 兆佳氏仰起头,使劲地瞪了曹颂一眼,对曹项与曹頫道:“你们两个小的先回去!”说着,对曹硕道:“你都娶媳妇了。不算小了,留下来说话吧!” 曹硕应了,曹项与曹頫两个看看哥哥们,也都板着小脸。退了出去。 绿菊与紫兰瞧着主子们有话说的模样,忙下去端茶。 因兆佳氏没吩咐,静惠与如慧妯娌两个也都束手站着,没有退出去。 兆佳氏瞧着两个媳妇,皱皱眉,道:“让他们闹腾地,晚上饭也没吃好。你们去厨房瞧瞧,有没有现成的饽饽。热两盘子过来。” 虽说是借口打发她们下去,但是半夜三更的要吃东西,还是有些折腾人。 曹硕站在哥哥身边,望向妻子,怕她脸上不好,引得母亲生气。 许是这晚上变故太多,使得如慧也懂事不少,竟然脸上没有半分不愉地随着嫂子往厨房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兆佳氏母子三人。兆佳氏寒着脸。指了曹颙道:“你这傻子,你说。是哪个撺掇的你?”说到这里,眯了眯眼睛,恍然大悟,道:“是了,定是曹颙!你打小就听他的,这回指定也是他撺掇的你说的!这混账羔子,最是奸猾,打他一小我就开出来了。当年,弄林下斋就藏了心眼,如今这公中又哪里拿得出手的产业,都在他小子名下。” 曹颂看着母亲还是喋喋不休,眼睛多了痛苦神色,道:“母亲,这一笔账一笔账地,您心里没数么?大哥的产业,万岁爷赐的,十六爷赠的,嫂子陪嫁的,哪里占了什么公中的产业?相反,祖母留下的庄子,大哥卖了买山地,往公中添了两处祭田,一座庄子,这些,母亲不晓得么?” 兆佳氏被噎得没话说,想起来旧事,咬牙道:“这不是得了便宜卖乖是什么?早年老太君只说是小庄子,留给的长孙,也不算什么。好家伙,这到了京里,我方晓得,哪里是什么小庄,是个百十顷地地大庄子,这不是偏心是什么?同样是孙子,你们每人只得了几千两的婚娶银子,曹颙却是得了万亩良田。他要是不置办共产,他好意思么?” 见兆佳氏振振有词,曹颂觉得心累,看着她道:“母亲,不管祖母是不是偏心,那庄子是留给大哥的私产这是毋庸置疑。咱们在南边时,就算是为了还亏空,变卖了公中产业,但是日子过的仍是松快。家里上下将近百口,靠父亲那百八十两的俸禄过活么?还不是靠着大哥赚地银子。到了京里亦是,哥哥嫂子可有亏待的地方?怕母亲手头紧,就给置办了庄子供花销。大哥到底欠我们什么?母亲这般折腾,又是为了什么?”说到最后,语调里已经是带了些许悲愤。 兆佳氏被一连串的“什么”给问怔住了,反过神来,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浑话,既是没有分家,那公中花销又算什么?你大伯不善理家,将祖宗的产业败掉了,我这还没有抱怨,难道大房倒是要抱屈不成?曹颙是长子嫡孙,家里地顶梁柱,借借他的力不是应当的?” 曹颂听了母亲的歪理,想着这些年兄长在京城的苦熬,实是有些无语。 他站起身来,道:“母亲,珠场是大伯当年置办的产业,就算用了公中银钱,理应分给我们股份,有之前的那个庄子,也该顶了吧?要是还不行的话,儿子这个侍卫缺,大哥往侍卫处几位大人那里,也送了六千两银子。还有这个月,儿子同老三地婚事,花费了公中账目的银钱,也有几千两。要是还不够的话,母亲就想想三姐姐那边,本是父亲的女儿,却是由伯父、伯娘、大哥给置办的嫁妆,这些是不是也该着补过来了?” 兆佳氏的眼睛瞪得滚圆,仰着脖子,道:“哪儿这么算账的?你这大傻子,还真是往外傻,不往里傻,没个赚钱的进项,你同你兄弟们日后嚼用什么,喝西北风么?” “母亲喝了西北风么?”曹颂侧过头来,看着母亲,脸上带着几分恳求:“家里三处庄子了,每年进项也是数千两,怎么还不够使?母亲,您是非要再闹腾下去么?您就不能给儿子们留点儿脸面,您让我们怎么有脸见伯父他们?” “啊……气死我了,你这不孝子,你是要生生气死我啊……”兆佳氏被曹颂说得哑口无言,半晌才抚着胸口,高声叫道。 曹颂听着这尖锐地叫声,只觉得头痛欲裂,皱眉大踏步出去了。 曹硕看着哥哥地背影,迟疑了一下,也随着俯首出去。 屋子里空旷旷的,只剩下兆佳氏一人。 兆佳氏只觉得胸口发紧,喘不上气来,抓着前襟,脸上现出痛苦之色。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仰着脖子,阖眼,“呜呜”地哭出声来,边哭边拍炕道:“曹荃啊,你这死鬼,为何去得这般早,单留下我单蹦儿一个在这世上苦熬,儿子大了,也给我使脸子。我怎么不早点嘎嘣咽气,也就如了他们地愿了……呜呜……曹荃啊,你这死鬼,任由你的好哥哥好侄子欺负我啊……” 越说越伤心,她哭得撕心裂肺,只要把丈夫去世这几年的苦处都哭出来。 曹颂与曹硕站在院子里,听着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小哥俩儿脸都紧紧的,没有吭声…… 西府,兰院。 曹寅与李氏坐在炕上,曹颙与初瑜在地上的椅子上坐了。 屋子里的气氛有些沉闷,李氏看着丈夫,又看看儿子媳妇,叹了口气,道:“既然老爷不开口,那我就先唠叨一句。钱财不过是身外物,就算要分家,到底是至亲骨肉,千万别伤了和气才好。” 曹颙见李氏忧心忡忡的,劝慰道:“母亲放心,就是不放心儿子,也当晓得父亲不会亏待侄儿们。” 李氏迟疑了一下,神色有些复杂,对曹颙道:“你们到底是晚辈,长辈有什么不是,也别太记仇。二太太只是说话不中听,有时候脾气暴了些,并不是坏心之人。” 曹颙点点头,心里很无奈。 平日相处,李氏也有过怪罪兆佳氏的时候,只是念着她的好,每次都容忍。 要不是这样,早端起长嫂的谱来,也不会使得兆佳氏这般跋扈。 这些都是后话,提及无益,不说也罢。 曹寅沉吟半晌,方抬头对曹颙道:“说起来,公中的产业实没什么了,除了祖上留下的古董字画,就是南边的珠场同京里你添的这几处祭田。珠场太招摇了,容易惹眼。按照我的意思,将那边的本钱折算折算,给二房那边添两处庄子,你瞧着可妥当?”说到这里,又看看初瑜,道:“媳妇,你也是家里人,你同颙儿两个合计合计,愿不愿这么分?” 曹颙不是爱计较之人,初瑜在钱财上也向来不小气。 既是曹寅这般说了,小两口自然点头称是,别无二话。 分家,不过是徒省心罢了…… 第四百九十九章 拜年(上) 第四百九十九章拜年(上) 康熙五十四年,正月初一。 按照每年的惯例,康熙先是率诸位、贝勒、贝子、国公、内大臣、大学士、侍卫等,诣皇太后宫行礼。随后,御驾至太和殿,举行新年的首次大朝会。 亲王以下文武官员、外藩王及使臣等,上表朝贺,停止筵宴。 接下来,是顺天府进春。 一套大礼仪下来,将到巳初(上午九点),曹寅父子才从宫里回来。 李氏与初瑜婆媳已经穿戴一新,梳着两把头,穿着旗装,头上遍插珠翠,看着甚是精神利索。 初瑜发髻上的两只蝴蝶玉簪甚是华丽,上面是玉色的蝴蝶,底下是玉花、翡翠叶形。蝴蝶、花、叶中间都点缀了红宝石,看着很是鲜亮。 再呼应头上别的石榴绒花,看着整个人喜气不少,曹颙也不禁多看了两眼。 初瑜以为丈夫看的是头上的簪子,小声道:“是太太早上给的……” 有一句话,她却是咽在肚子里没有说,那就是这簪子也是内造之物。金镶珠玉宝石,隐隐地有几分皇家气派。 曹颙见母亲与妻子关系融洽,心里甚是高兴,低声道:“母亲真是疼你这媳妇啊,小心姐姐与三妹妹晓得了,埋怨母亲偏心。” 初瑜只是笑,没有应声。 曹寅坐在炕上,同李氏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时而转过头来,逗弄炕上玩耍的两个孙子几句。 李氏端坐在另一侧,嘴里同丈夫应答着,一手摇着天慧的摇车,一边瞄了瞄地上的座钟两眼。 说话间。就听到廊下丫鬟道:“启禀老爷、太太,东府几位爷、姑娘、奶奶来了!” 曹寅闻言,“咳”一声,正了身子,道:“进来吧!” 随着说话声,曹颂带着兄弟、妹妹、媳妇、弟妇一干人等进了屋子,站了半地。 众人见了曹寅与李氏,却是没有急着拜年。而是口称“大伯”、“伯娘”地俯首站了。 曹寅点了点头,问曹颂道:“你母亲怎地没过来?” 曹颂低头道:“回大伯父,母亲身子有些不舒坦,刚喝了药发汗,所以没出来。” 曹寅与李氏对视一眼,神情都有些无奈,却也是并不意外。 夫妻两个起身,点供上香。 阖家上下。向西墙供奉的“祖宗板子”行了一跪三叩之礼。就连襁褓中的天慧,也由初瑜抱着执礼了。 礼毕,曹寅夫妇两个重新落座,曹颂等人才齐刷刷地跪下,叩头拜年。 不外“吉祥如意”、“寿比南山”这样地吉祥话。李氏拿着早已预备好的荷包,里面装着各色金银锞子,笑着依次递给侄儿、侄媳妇儿、侄女手中。 曹颂等人起身,又给曹颙夫妇拜年。 因是平辈之间。倒是不需要跪礼了。 初瑜也是带着笑意,将已经预备好的荷包,递到众人手中。 这个时候,有个不成文的礼节,就是官员们元旦互相拜年。不过是为了逢迎上司、连络同僚罢了。 基本上都是置办宴饮,官员都齐聚团拜。 曹颙与曹颂两个都有职在身,也要出去“团拜”的。不过在那之前,曹颙还需要同初瑜两个带着孩子往东府给兆佳氏拜年。 给兆佳氏拜年后。曹颙要往岳父家拜年,然后去参加太仆寺与侍卫处的“团拜”。其他的亲戚朋友,则是排在初二以后。 不只曹颙与曹颂两个要出门,就是曹硕几个小的,也都穿戴一新要出门。 曹硕是要往岳父家,曹项与曹頫去外祖父家、舅舅家,兆佳府与侍郎府两处都要到地,其他的亲戚朋友则可以排在初二以后。 曹颂与曹硕两个是新女婿。今年头一遭给岳父家拜年。李氏这边。少不得叮嘱几句,又问了问礼物预备的如何。什么的。 曹寅前脚儿接受完侄子们的拜年,后脚儿二门就有人传话,平郡王讷尔苏、三姑爷塞什图来给曹寅夫妇拜年了。 曹寅与李氏一道到前院,接受了女婿们的拜年。 因王府与公府那边事情多,讷尔苏与塞什图也没有久留,走了个过场,就匆匆离去了。讷尔苏往母族亲眷家去了,塞什图少不得再到东府打个过场,才离去。 女婿们走后,曹寅便换上吉服,出府去参加宴饮去了。有礼部的,有江浙会馆的,还有正白旗地。 一天的功夫,要跑好几个地上,时间也是紧巴巴的。 少一时,曹寅同侄子们先出门,曹颙也同初瑜带着孩子们往东府拜年去了。静惠与如慧妯娌两个,却是被李氏留下来说话。 李氏是不放心兆佳氏,怕她心里置气,在曹颙夫妇过去拜年时说出什么难听的了。 就算是晚辈,没有顶撞长辈的道理,但是要是在新媳妇面前地话,也怕曹颙与初瑜两个脸上搁不住,越闹越僵。 人少些,就算有口角,也不当闹大发了,让新媳妇笑话。 李氏叫两人坐了,又使丫鬟送来点心吃食,笑着对她们说道:“大过年的,也不能出门子,怪闷乏的,得空便来这边院子里坐。新媳妇不容易呢,早年我刚嫁给老爷时,也是带着几分忐忑。熬了这些年,才算是过来了。” 年下习俗,讲究“忌门”,就是过年时,初一到初五,谁家里来了妇女或小姑娘,那就是冲撞了喜庆,一年就要不吉利。 大过年的,男人虽说四处拜年,女子却是要被束到初六“忌门”结束。才能走亲访友。所以,李氏才对两个侄媳妇儿说闷乏。 像静惠、如慧来这边府,初瑜带着孩子去东府,这还算是自家内,不算是串门子,因此没有那些个忌讳。 静惠只是笑着听着,如慧抬起头来,看了看李氏地面容。又看了看她搭在炕桌上白皙的右手,赞道:“不是侄媳妇儿奉承,大太太好年轻呢,想来是省心的,不比我姑……”说到这里,调皮的吐吐舌头,笑了两声,继续道:“不比我们太太。看着好像甚是糟心。” 进门不到十天,如慧改口还有些不便。 虽说如慧说得直白,但是却也带着几分真是所想。 李氏叹了口气,道:“你们年数还轻,不晓得做父母的难处。等过两年。你们添了儿女,就晓得了,那可是操不完地心。你们太太比我有福气,儿女多。所以思量的多些,需要操的心也多些。你们做媳妇地,即使进了门,还要恪守孝道才是。”说到最后,话音中已经添了几分正色。 静惠与如慧忙站起身来,束手应了。 这边李氏淳淳教导,东府的兆佳氏,看着曹颙、初瑜一家。脸上都能刮下白霜来。 不过是个仪式罢了,左右为的是不失礼。 曹颙与初瑜两个也只做未见,曹颙牵了天佑与恒生两个,初瑜抱着天慧,一起拜年。 天佑与恒生还带着几分不自在,但是来时,曹颙与初瑜已经哄了一路,也肯安分听话。 兆佳氏穿着蓝色旗装。头上虽说没带绒花、珠翠等物。但是也是好几支素金簪子。虽说脸上覆着粉,但是仍是隐隐地露出疲态。想来是休息不足的缘故。 塞什图前脚才走,她正在炕上思量着这国公府的爵位传到女婿身上,到底是什么品级,往后外孙子就是小公爷了。 别地不说,这“抓周”礼她却是不能预备的少了。 虽说曹颐同李氏亲,待她只是平平,但是她才是孩子正经的外祖母,这个谁也改不了。 听说亲家太太那边因儿子过继地缘故,不愿搬到国公府去做老封君,还留在旧宅里。那往后,要是两家走动,她可是正经地亲家太太…… 想着与庶女不尴不尬的关系,兆佳氏扶着额头,心里也有些直迷糊。 难道自己个儿真错了?这保不齐谁是个有福气地。不过,话说回来,要是当初三姑娘就这么被认回二房,八成是要在南边做亲的,哪里还能到京里做国公夫人? 这样说起来,她当年地冷情,也算是成就了庶女。这样想着,兆佳氏的心里就熨帖不少,舒坦了许多。 看着曹颙一家人来拜年,她牵了牵嘴角,想要讥讽两句。说起来,三姑娘不亲二房亲长房,也有曹颙这个哥哥纵着的缘故。 不过,看着曹颙笑容寡淡、眼神清明,她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她心里也是嘀咕,大过年的,这是来拜年来,还是来做什么? 为何使人觉得这小两口恭敬有余,亲近不足,透着几分疏离。莫非,真是为了她打了恒生地缘故恼了,心里埋怨她这个婶子? 这也委实太没度量了些,身为晚辈,怎么能如此? 她“咳”了两声,清了清喉咙里的痰,冲侍立在侧的绿菊点了点头。 绿菊将准备好的荷包用托盘送上前,兆佳氏这才伸手,虚扶曹颙与初瑜道:“都起来坐吧,难为你们,还能过来瞧瞧我!”说话间,扫了曹颙脚边地恒生一眼,皱了皱眉。 曹颙与初瑜礼数到了,也懒得计较兆佳氏的阴阳怪气,待兆佳氏的荷包送出,便起身告辞出来。 兆佳氏原还想要再白扯两句,话却是被堵到嗓子眼里,不得机会说。 在他们走后,兆佳氏少不得要了一袋烟,跟身边的两个丫头唠叨一番。 不说曹家几个小的,往岳家的岳父家,往母家的母家,曹寅已经是骑着马,到了西单牌楼这边的酒楼。 礼部地“团拜”酒会,就定在这边。 两位尚书、四个侍郎,下边的司官也尽数到场。除了礼部上下官员,开席前,竟还有位大人物翩然而至。 那就是分管礼部事务的两位阿哥之中的三阿哥,穿着常服,满面温煦地同礼部诸人打着招呼。 到曹寅时,三阿哥显得格外热络些,笑着说道:“还记得曹大人早年未出京时,曾教导过本王骑射。同其他阿哥相比,本王臂力不足,曹大人还曾专门为本王做了腕带。如今想起,已经是过去将三十多年矣。”说到最后,颇为感触地摇了摇头。 曹寅面上陪着笑,心里也却感叹不已,莫非,三阿哥没见八阿哥的前车之鉴,还想弄笼络人心这一套? 酒楼外,几个人影陆续散去…… 安定门外,雍亲王府。 听说四阿哥回府,戴锦颇为纳罕,迎了出来,带着几分疑惑道:“四爷,您早上不是说打佟府回来,要往西单牌楼那边去么?” 四阿哥摆摆手,道:“我原想着大年下的,看看户部的诸位大人,不过路上得了消息,三阿哥也往那边去了。还是避避嫌疑的好,没地为了一顿饭,再惊动了皇阿玛。” 戴锦听出四阿哥地话中之意,要是阿哥们都往六部官员地酒宴凑,少不得又引起有心人的关注,使得万岁爷顾忌。 现下,圣心未明,实不是拉拢人心地时机…… 第五百章 拜年(下) 第五百章拜年(下) 东江米巷,淳郡王府。 虽说是大过年的,几位福晋也脸上带着笑意,但是屋子里的气氛却有些压抑,实看不出欢喜来。 尤其是侧福晋纳喇氏,神情最是僵硬,整个人清减了,看着像是老了几岁。 大阿哥弘曙半月前添了个嫡子,因胎里弱的缘故,自打落地开始,便没有断了汤药。 如今,虽说小阿哥还没有满月,但是听着太医的意思,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纳喇氏盼这个孙子,盼了好几年,如今还没在手里抱热乎,就这样,如何不难过? 毕竟是王府的长孙阿哥,就是淳王福晋这个嫡祖母也有几分不落忍,却也是别无他法。现下,只能四处请医问药,盼着点儿指望。 见额驸曹颙单蹦儿来拜年,没有领外孙子过来,淳王福晋与侧福晋纳喇氏都有些惦记。 待曹颙给众人拜年后,淳王福晋忙开口问道:“小哥俩儿呢?怎么没带回来?” 恒生虽说不是初瑜所出,但是之前曾跟着初瑜回过王府两次,淳王福晋对这个干外孙儿也很稀罕。 对于天佑那个亲外孙,那更是不必说。 曹颙回道:“因想着他们两个初六跟初瑜回来,今儿便没领过来。” 淳王福晋闻言大喜,这初六通常是出门子的姑娘回娘家的日子。 虽说原来她也掐着手指头盼着,但是因曹寅夫妇这些年头一回在京里过年,初瑜做媳妇的,自然也忙得多些,所以心里也没太大指望。 如今听曹颙的意思,大格格初六归省,几位福晋都带出几分欢喜。 就是七阿哥闻言。原本紧绷的神情也舒缓了些。。 执礼完毕,曹颙受了各位长辈们的赏赐,随同七阿哥到前院书房说话。 七阿哥自己坐了,指了把椅子,让曹颙也坐,道:“前几日你使人送来地药材,已经给你侄子用上了。大过年的,难为你费心。”说话间。带着几分疲惫。 曹颙见他如此,心里也颇觉感伤。 在淳王府几个小舅子中,因弘曙年长,同曹颙接触最多,两人关系尤为亲厚。对于这个心地良善,性子敦厚的小舅子,曹颙也是一向来当亲弟弟待的。 记得天慧满月时,弘曙还说让曹颙不必担心女儿的将来。可以给他做媳妇。 前些日子,儿子刚落地时,弘曙也是欢喜地不行,亲自过去给姐姐、姐夫报喜。在曹颙面前,还念叨了一番做阿玛的感触。 这不过半月功夫。却是波澜迭起,好好的一个孩子,眼看就要保不住了…… 七阿哥说完,才觉得不对。大过年的。说这些做什么,只让人难受罢了。 他揉了揉额头,对曹颙道:“你父母还好?原想着正月里设宴请他们过来,如今府里事儿多了些,也顾不得这个,你待我跟亲家问声好吧!” 曹颙应了,七阿哥又问了几句他年节地安排。 听说太仆寺那边有“团拜”,七阿哥瞅了瞅摆在书案上的座钟。道:“既是忙着,就先回去。大格格同孩子们,王府初六会派人去接。要是你府里有什么事儿,不便宜了,那就打发人过来说一声。” “晓得了,岳父,那小婿就先回去,过两天再来给岳父请安。”曹颙见时间不早。也就顺势而起。同七阿哥别过。 七阿哥刚要使人喊管家,好送曹颙出去。就听到门外小厮回禀,弘曙回来了。 弘曙看着倒是没什么变化,笑着同姐夫见过。 他在外头跑了半晌,将岳父家与舅舅家都拜过了,才回来。 曹颙要往西单牌楼去,同弘曙说了两句,便没有再久留,出得王府来。 弘曙亲自送他出府,想着小阿哥的情景,曹颙拍了拍弘曙的肩,道:“凡是想开些,心里难受,就来寻姐夫,姐夫陪你好生喝两盅。” 弘曙苦笑着点了点头,道:“到底是姐夫疼我,我也实是没法子了。大过年的,使得阿玛、额娘们都跟着不安生,实是我福薄的罪过……却是只能硬撑着,人前还得带着笑脸,要不然我露出点什么来,博尔济吉特氏那边怕是就要熬不出。早先还不觉得,生了这个孩子,才晓得当父母委实不易。真是半夜睡觉也不安生,就怕早起听到小阿哥不好的消息……” 养儿方知父母恩,说得就是如此。 曹颙儿子、闺女都有了,做了好几年“父亲”,这心里也牵挂得不行。况且还有天慧这档子事儿,将心比心,他自是能晓得弘曙的伤心。 事关生死,骨肉天伦,再多地安慰都是虚的。 除了叹息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外,曹颙只能陪着弘曙唏嘘了。 打淳王府出来,曹颙瞧瞧天色不早,便催马往西单牌楼去。 这边的酒楼是伊都立定的,早先曹颙也曾来过,一找便找到了。 酒楼中里,王景曾、伊都立、唐执玉同太仆寺众属官早已经到了。众人已经落座,喝着茶水,说着闲话,就等着曹颙来开席。 见曹颙终于到了,众人皆起身,甩袖子拜年地,拱手的,行什么礼的都有。 伊都立脸上添了几分欢喜,忙招呼小二过来,预备开席。 曹颙见众人都到了,带了几分羞愧,抱拳冲众人赔了个不是,道:“家事俗事缠身,耽搁了,实对不住各位大人。” 众人陪着笑,口里道“大人客气了!” 王景曾跟着众人起身,迎接曹颙,心里却是带着几分不情愿。 唐执雨笑着。没有应声。只有伊都立同曹颙最为熟稔,笑着对曹颙道:“大人,可不能空口白牙地赔不是。罚酒三杯是少不得的,还要……” 说到这里,他正好看到酒楼大堂上拱着地财神像前的供品饽饽,便道:“还要拿出些实在东西来让大家沾沾过年的喜气才好。稻香村的饽饽,每人五斤,大家伙说可好啊?” 最后一句话。他却是冲着堂上同僚问道。 京官穷,低品级的京官更穷。 低品级、又是清水衙门地京官,收入少,开销大,又没有什么“冰敬”、“炭敬”这些东西,有些还不若寻常百姓殷实。 对于稻香村的点心,有些人还真是只有听闻,未曾吃过。 听了伊都立的话。自是有不少人凑趣,就听到一片应和声。 晓得几位主官都不是刻薄地,还有人笑着问道:“换了元宵或者盒子菜成不?正好元宵节应景煮汤圆、吃肉啊!” 不管是稻香村的饽饽,还是肉铺的盒子菜,都要初六才开市。在家里留上几日。刚好能过个好节。 伊都立笑着望向曹颙,道:“哈哈,既如此,大家就多敬咱们曹大人几句。不成也就成了!” 曹颙自是无话说,笑着冲众人点点头,道:“元宵有,盒子菜也有,虽说我想要聊表心意,但要是冒失失地到显得小瞧了各位。这样,我想个法子,看看能不能从衙门帐上找些福利银子出来。衙门里一份。我个人敬送一份,只是十五前衙门还没开印,到时候是送到诸位大人宅上,还是大家往衙门里自取,这个还请诸位大人自便。” 众人闻言,一片叫好声。 只有王景曾在旁,颇有受到冷落的感觉,心里不是个滋味儿。他听着“稻香村”煞是耳熟。想着好像是曹颙郡主夫人的产业。皱眉就不禁皱起。 其他地官员,原本还有端着架子。不愿受长官礼的。如今听了这番安排,也觉得里子面子都有了,脸上也添了几分真心欢喜。 热热闹闹中,太仆寺衙门的元旦宴席开始了…… 富察府,客厅。 傅鼐与伊尔根觉罗氏坐在堂上,笑吟吟地看着曹颂。伊尔根觉罗氏道了几句家常,随后问起静惠地近况来。 初六虽说是出嫁女回门地日子,但是静惠是新媳妇,正是在婆家立规矩的时候,伊尔根觉罗氏也不好说使人去接外甥女儿。 不过,话说回来,静惠是腊月十六出阁地,到了正月初三,是“双九”,到正月十六是住“对月”。 这样一算,就算初六那天不能接,也不过是迟个几日,伊尔根觉罗虽说想外甥女,但是想到此处,心里也就不急了。 “姑爷,刚可好是过了元宵节,就是你们住‘对月’的日子,到时候使人去接静惠回来可好?除了这边府里,方家胡同老太太怎么也要回去看看。老人家毕竟八十来岁了,惦记孙女呢。”伊尔根觉罗氏说道。 曹颂听说是正月十六,想起大伯所过地正月十五后分家的事儿。 犹豫了一下,他抬头道:“岳父,岳母,正月十六怕是不行,住‘对月’的日子要往后推些时候了。” 伊尔根觉罗氏闻言诧异,带着几分不解道:“为何要推后?你们府上又不是就静惠一个媳妇,忙得走不开。” 曹颂没有回到伊尔根觉罗氏的问题,而是继续说道:“岳父,岳母,过了元宵节,我们家分家,到时候忙活活的,怕是一时顾不上住‘对月’,所以小婿说看能否延迟些。” 伊尔根觉罗氏已经是愣住了,傅鼐也是满面惊诧,半晌方问道:“这叫什么话?是说地‘分家’么?” 曹颂挤出笑模样来,故作轻松地点了点头。 傅鼐抓着椅子把手,眉头皱起,问道:“怎么好生生地闹起分家来?可是你们兄弟有什么淘气的地方,惹恼了你大伯?还是……还是你大伯想要省心,借口你们兄弟成亲了,提出分家……” 曹颂听着前面,还琢磨是不是该点头。 待听到后边,牵扯到曹寅身上,他忙使劲地摆摆手,道:“岳父切莫误会,是小婿提及分家的。成家立业,成家立业,我已经二十一了,总不好这样靠着大伯过一辈子。” 傅鼐听到这里,神情稍稍平复下来,摇了摇头,道:“话说的没错,只是太鲁莽了些。京城不比江宁,水深着呢,你冒冒然分家出来做家主,掌握不好分寸,轻则是破财免灾,重则就是抄家灭族地大罪过。” 说到这里,他看着曹颂道:“正好我明儿要过你们家去,要不我同你大伯说说,将‘分家’的事儿缓缓再说。总要等你两个小兄弟都成亲了再说,才更妥当些。” 曹颂见傅鼐自说自话,忙起身道:“谢过岳父操心,只是到底是小婿家事,总不好太劳动岳父。小婿再三央求后,大伯已经点头,还提过要请岳父同小婿的舅舅为中人。小婿没别的求的,只求岳父为中人见证时,帮着分个公平才好。” “公平?”傅鼐喃喃道,脸上现出古怪来:“不能啊,你大伯不是那种人啊,哪儿会亏待你们兄弟几个?” 曹颂使劲地摇摇头,道:“岳父误会了,小婿不是怕大伯亏待,而是怕大伯因怜悯我们兄弟,偏心向着我们。这些年,本就已经受大伯照看量多,怎么能厚着面皮在多占什么?” 听了曹颂这番话,傅鼐不觉有些动容,对曹颂点了点头,道:“不贪钱财,晓得感恩,静惠没有嫁错人……” 第五百零一章 分产(上) 第五百零一章分产(上) 城南,松树胡同,程宅,西侧院。 韩江氏坐在窗前,左手捧着账册,右手抚着算盘,飞快地算着。她穿着青色洋鼠皮的褂子,头发盘了发髻,上面只别了一只青玉簪子,看着甚是素淡。 若不是乌鸦鸦的浓发下,露出一张粉面与雪白的脖颈,单看这身打扮,实瞧不出是个妙龄女子。 她的神色郑重,扫一眼左手的帐幕,右手的手指已经在动了。 满屋子静寂,就听到“啪啦”、“啪啦”的算盘珠子响。 在“啪啦”声中,窗外的天色渐渐地幽暗下来。 韩江氏浑然未觉,还是全神贯注地算账。 她的贴身丫鬟小喜、小福联袂走了进了,见自家小姐如此,只能彼此无奈地对视一眼。 小喜快走两步,将方桌上摆放的琉璃盏灯罩取下,点了火镰掌灯。 小福则是将韩江氏搁在一边的紫金手炉捧了,试了试,已经不怎么热乎。 她看了自家小姐一眼,带着几分嗔怪道:“姑娘,这都算了两个时辰了,仔细伤了眼睛。” 韩江氏自幼失母,这两个丫头都是打小服侍她的,倚为心腹,并不以寻常婢子待之。 她忙得没工夫抬头,道:“就要完了,还要一盏茶的功夫。” 小喜、小福见她如此,便坐在炕边的小杌子里打络子,都是屏气凝神的,生怕扰了她。 少一时,就见韩江氏长吁了口气,道:“三千四百六十两。”随着说话声。合上了左手边的账册。 小喜同小福见她算完,忙站起身来,一个唤人倒热汤,一个将已经换好炭的手炉送上,道:“姑娘先暖暖手!” 韩江氏揉了揉已经有点僵硬的手指,接过了手炉,脸上露出几分笑意来,道:“真暖和。还是你们两个晓得疼我。” 这一笑之下,韩江氏却是如春花烂熳,同平素不拘言笑地形象截然不同。 就是同为女子的小喜、小福,也不禁看呆了。 小福“啧啧”两声,道:“姑娘还是当多笑笑,可是比板着脸好看多呢。” 小喜犹豫了一下,道:“姑娘……姑娘也不小了,总不好……就这般整日里守着银子过日子……” 虽说身为丫鬟。说这些已经是逾越,但是小喜还是忍不住想唠叨一句。 若是别人家,为了生计,这般在银钱上计较还好说,她家姑娘最不缺的就是银子。虽不能说百万家资。但是十万、八万两银子当是有的。 别说是一辈子,就是几辈子的嚼用,都够使了。孤零零的一个,也不成亲。这般拼命为了什么? 小喜没有明说,但是韩江氏也听出他话中之意。 她面上笑了笑,道:“这种悠哉日子有何不好?我又不是不能养活自己个儿,何必巴巴地再找个男人,看人家的脸色过活?”说着,转过身去,看着窗外,道:“起风了。看来又要下雪了……” 打正月初一开始,这雪就稀稀落落地下个没完。停上两日,过两日便又阴了,一直下到了正月十五。 昨儿元宵节,雪晴了一天,这到十六晚上,又开始下上了。 韩江氏是南边人,最是畏惧冬寒不过。 小喜闻言。挑帘子出去。见外头确是飘飘洒洒地下起雪花来,转回来。对韩江氏道:“姑娘说得是呢,又开始扬雪花了,奴婢唤人来,再添个炭盆吧?” 韩江氏紧了紧身上的衣裳,点了点头…… 西城,曹府,东院,内院正房。 兆佳氏没有坐在炕上,而是坐在靠门口地椅子上。她的对面,坐着眉头紧皱的工部侍郎穆尔泰。 虽说坐在门口,但是兆佳氏有些燥热,只觉得浑身的不自在。 她心里暗自嘀咕着,是不是两个炭盆的缘故,看来,一会子要叫紫兰、绿菊她们撤下去一个炭盆了。 屋子大,一个炭盆有些冷,但是也能省下些炭。 吃穿用度,往后也当好生算计,要不然的话,寅月吃了卯粮,岂不是要让大房那边看笑话? 说起来,之前的分灶也有好处,那就是晓得了这些开销用度。要不然的话,直接分家,还有些叫人不适应。 毕竟,这些年来,她没有为银钱操心过,所做地不过是将得了的银子,紧紧地攥在手心里,使劲地攒着私房。 这半个月来,兆佳氏心中未尝没有悔意。 别的不说,就说几个小的,往后做学问也好,出去当差也好,都是抛费。四姐儿与五儿两个,往后预备选秀,也需要银子。 要是不分家的话,这都是公中地,如今却是要二房自己担着。 虽说分家后,自己不用再看大房的脸色,能做个当家太太,但是想起这里外得失,也使得她肉疼。 不过,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曹颂又是铁了心的分家,长房那边也趁机应允了。兆佳氏饶是脸皮再厚,也无法再捧着笑脸,巴结过去。 分家,就是今晚。 她娘家哥哥——工部侍郎穆尔泰,还有曹家老一辈的姑爷傅鼐,两人作为曹家分家地中人,都到了曹府。 不同的是,傅鼐去了西府,见曹寅去了;穆尔泰则进了东府,来见自己的妹子。 虽说兆佳氏素来跋扈,性子不好,但是对于娘家哥哥,还是有几分畏惧。 屋子里沉寂得怕人,兆佳氏有些个坐不住,只觉得口干舌燥的。便端起几上茶盏,喝了大半口。 曹颂带着几个兄弟在外堂候着,屋子里只剩下兆佳氏兄妹两个。 穆尔泰看着兆佳氏,叹了口气,带着几分埋怨,道:“这不是糊涂是什么?曹家的体面,尽在长房。亲家大老爷同大爷又都是厚道人,待颂儿他们兄弟也是没话说。由他们父子照拂。什么心都不用你操,这不是你的福气么?好生生的,大过年又闹这些个。” 正月初六那日,吴雅氏打发人来,接了闺女归省。从如慧口中,穆尔泰也晓得了曹家长房、二房要分家的前因后果。 兆佳也是大族,穆尔泰最是晓得亲族地重要,尤其是在仕途的提挈上。 要是没有伯父玛尔汉的余荫。他考绩平平的,不降职就不错,更不要说是升做京官。 所以,他是反对妹子与侄子提分家的。 二房虽说曹颂已经当差,但是下边还有五、六个小的。哪里那么容易撑起门户来? 他当天就叫了曹颂过去,好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说,想让其收回分家的话。 曹寅为人,他是晓得地。温和君子。要是侄子们不提“分家”这话茬,曹寅不会开口才是。 曹颂晓得舅舅好意,但是想着母亲地脾气,与其在一处膈膈肌肌的,伤了大家地情分;还不若早点分家,也少让大伯与哥哥操心。 说来说去,他还是在富察府那边的老话,自己身为二房长子。也该有些担当。 大伯已经是年近花甲之人,身上又有宿疾,要是还让其一直为二房侄子们操心,也委实不孝了些。 曹颂已是二十一岁,差事有了,媳妇娶了,已经是大人。 穆尔泰劝不住他,也只当叹息再叹息了。 虽说是亲舅舅。到底是外人。有些话也不好说过。况且,曹寅既是请了傅鼐与他做分家的中人。那他心里也晓得,就算是分产,曹寅也不会亏待了侄子们。 虽说晓得曹家长房、二房“分家”已经成定局,但是穆尔泰心中对妹子却少不得有几分埋怨,忍不住抱怨两句。 兆佳氏听出哥哥话中的责备之意,心下觉得冤枉得不行。 天地良心,要说她自己个儿,可是从没想过分家的念头地,还不是曹颂那个大孽障捉出来的? 儿子大了,自己说也不听,又能有什么法子?再说,瞧着长房的意思,正是巴不得要分呢,她也不好热脸却贴那边的冷屁股。 妹子的脾气,穆尔泰最是清楚不过地。 见她事到如今,还是不以为然的神色,穆尔泰摇了摇头,懒得再说其他的。 就听到门外曹颂道:“舅舅,时辰差不多了,咱们该过去了吧?” 穆尔泰瞅了瞅地上的座钟,已经是酉正二刻。 他站起身来,弹了弹衣袖,对兆佳氏正色道:“雪琴,听哥哥一句,今晚不管亲家怎么分产,你都别言语。” 兆佳氏见哥哥起了,也跟着起身。 听了这话,她却是不解,挑眉道:“哥哥,您说地这是什么话?您来做中人,正应向着我们才是,难不成还让我们吃亏不成?” “糊涂,真真是妇人之见!”穆尔泰见她浑浑噩噩的,分不清轻重缓急来,使劲扥扥脚,道:“雪琴,想想你几个儿子的前程?你再惦记是不是要撕破面子,多分银子?不说别的,就说小二的差事,那是花银子也没地方使的。要不是曹颙是和硕额驸,又同皇子们交好,同侍卫处的几位大人也有往来,你以为会平白落到小二身上?” 兆佳氏被训得没了主意,使劲地攥了帕子,抬起头来,带着几分祈求道:“哥哥,您得替妹子做主啊。这边不比长房就曹颙兄弟一个,他们兄妹好几个呢,要是银子不够使,往后这上下百十来口过日子……” “头发长,见识短。要是你不要几个儿子的前程,你就尽管争去。”穆尔泰见妹子冥顽不灵,也失了几分耐心,道:“大伯从尚书位儿退下多年了,如今我也不算好过。我虽有心提挈外甥们,但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你要是真将长房父子得罪光了,那往后就是想要掏银子给颂哥儿他们几个奔前程,也找不着门路。这些话,我尽说了,剩下地,你自己个儿掂量吧!” 说完,穆尔泰挑了帘子出去。 兆佳氏的脸上阴晴莫测,跟着哥哥身后出去。 四姐儿、五儿两个是闺女,静惠与如慧两个是媳妇,都不用过去。曹颂带着三个兄弟,随同母亲与舅舅到西府。 西府,祠堂里。 曹寅坐在椅子上,身边的几案上放着几个账册,里面是公中一些祖产的名册。不外乎几处房产,还有古董字画、家具摆设、金银器皿等物。 早年,为了还亏空,公中的几处田产与铺面都变卖了,只剩下几处房产。 这边的老宅是祖宅,这个按例是不分的,由长房住着。那边还有两处宅子,一处在苏州,一处在杭州。 东府的宅子,虽说是曹颙做主添置地,但是从公中帐上使地银子,也可以归入公中。 还有海淀的园子,当初修建时,虽说多有淳郡王府帮忙,但却是以曹府地名义修建的,不能算是曹颙的私产,说是公中产业也说得过去。 除了这几处房产,就是太湖的珠厂了。当年曹寅是花费公中的银钱置办的,也算是公中产业。 今晚“分家”,要分的家产,就是这几处宅子、珠场与登记在册的古董字画、家具摆设什么的…… 第五百零二章 分产(下) 第五百零二章分产(下) 李氏是当家太太,曹颙是长房嫡子,母子两个坐在曹寅下首,心里滋味儿各不相同。 对于二房,其实他们心里原都没什么,能照拂的地方,也尽数照拂。 李氏虽恼兆佳氏的鲁莽,但是心里多少也有些同情。没了丈夫,孩子又多,需要操心的地方又多,身子也大不如前。 不过两、三年的功夫,兆佳氏好像老了十来岁似的,已经显出老态来。这一点,同李氏在一处,越发明显。 虽说妯娌二十多年,两人有过明争暗斗,有过口角是非,但是也有过相互扶持的时候。 当年,曹颙被拐走的时候,兆佳氏尽心尽力照看李氏;曹荃病故后,李氏则是陪着兆佳氏过了那段最难熬的日子。 在南边时,也跟现下是的,隔府住着,但是因没有分家,就算是中间墙隔着,大家还是一家人。 这眼跟前,却是要“分家”了,往后再往来,虽不能说外人,但是也不算自家人。 李氏的心里,多少有些唏嘘,说不出是伤感还是其它。 曹颙这边,之所以打定主意分家,是不喜欢家里吵闹的气氛。在外头忙活差事,已经是不容易,回到府里,再操心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实是令人腻烦得紧。 他不喜欢太吵闹,也不愿委屈了妻儿,去应对兆佳氏阴阳怪气的脸。 按照这个时代的算法,长房与二房是至亲。 这至亲也好,外戚也好,毕竟不是生身父母,少了那份骨肉天性的包容。 古往今来,比比皆是。所谓亲戚,有的时候,还真是远了“香”、近了“臭”。 因为关系亲近,反而失了客气,失了面上的应酬,各种矛盾也就都摆在眼前了。 趁着两下还没有撕破面皮,分家正好,省得往后伤感情。 傅鼐坐在一侧的椅子地。端着茶盏,心里也是思量不已。 曹颂那边口口声声拜托他,不希望大伯这边吃亏,要公正的分产。但是在傅鼐心中,多少还是有些偏着二房这边。 这倒不是他因静惠的缘故,向着自己亲家,而是觉得二房孩子太多了,往后花销大。多些浮财也是好的…… 傅鼐正思量着,就听门外有管家道:“老爷、太太,二太太与舅老爷等到了……” 曹寅听了,从座位上起身,李氏与曹颙亦是。 随着曹寅开口请进。门口的帘子被下人挑起,穆尔泰与兆佳氏并肩进来,曹颂带着几个弟弟相随。 因下雪的缘故,几人身上都带着了雪花。一进屋子,带着几分寒气。 虽说外头已经黑了,但是祠堂里点了好几盏灯,照得如白昼般。 先是曹寅、傅鼐等人与穆尔泰彼此见礼,随后,曹寅请穆尔泰在傅鼐旁边的椅子上落座。 曹寅居中独自坐了,左首是李氏、曹颙母子,右首是兆佳氏、曹颂等人。 兆佳氏瞧见了曹寅手边的账册。思量着哥哥方才地话,只觉得心乱如麻,浑然没有头绪。 曹颙看了看曹颂,见他精神尚好,颇觉欣慰。这不过半月功夫,曹颂说话办事已经较之前沉稳不少。 这种变化,固然是因家里变故,逝了天真所致。但是对曹颂来说却是有益无害。 他毕竟是在宫里当差。禁忌颇多。之前的性子热血是热血,却是有些鲁莽。有失稳重。 这也算是一种成长吧,虽说这种成长让人心里发酸。 曹颂神情从容,见哥哥看自己,露出真心实意的笑意来。 曹颂当“分家”是好事儿,使得大伯与哥哥不必再为二房的琐事操心,自己负起应尽的责任。 曹硕、曹项、曹頫三兄弟,却是心思不同,想法各异了。 曹硕心里,是不愿分家的。 虽说上面有兄长曹颂,但是曹硕却没有依靠哥哥的想法。 在他心中,哥哥还是个大孩子,大伯与堂兄才像是家长,能庇护家人平安。 尽管不愿,但是哥哥提出,母亲闹腾,这上下也没曹硕开口的余地,他也只有默默接受。 如今,到了分家之日,见大伯、堂兄仍温煦如故,他不禁有些恍惚。这是真要“分家”了,往后地日子却是有些不晓得如何了,要是这是梦多好。 心里对“分家”存了畏惧之心的,不仅仅是曹硕,还有曹项。 他是二房庶子,处境尤为尴尬。 没分家的话,上面还有大伯、堂兄教导;分家的话,想着嫡母平素的嘴脸,他就有些个无助。 虽说入国子监读书,但是他却没有资格参加今春地进士科。要待三年后,或者参加乡试靠举人,或者是直接结业,参加进士科才行。 其间,还有好几年的功夫。 他只盼着能出人头地,让生母的处境好些,也让绿菊不白等他一场。 没有了大伯与堂兄的照拂,他这几年能熬出头么? 与曹硕地畏惧、曹项的不安不同,曹頫的心里只有伤心。 他从没想过“分家”二字,虽说不是大伯、伯娘的亲儿子,但是也将两位当父母般敬爱、依恋的。他心中也隐隐地有好强之心,努力地做学问,想要得到伯父的赞赏。 以往的日子,多么无忧无虑;往后,却是要成两家人了,他如何能不伤心难过? 这“分家”的事儿出来,他已经偷偷哭了两次鼻子,实是难过得不行。 为了不“分家”,他在母亲与兄长面前央求了好几日,却都没有收效。 想着往后自己出入这边府就算“客”了,再也不方便每日来给大伯、伯娘请安。曹頫就觉得心口堵得慌,鼻子发酸…… 两房当家人与男丁都以到齐,曹寅环视了下众人,道:“子孙繁衍,另户别居,这不算什么大事儿,家家户户都有地。就算不在一起过了,也是至亲骨肉。这是毋庸置疑。” 说到这里,他对曹颂他们几个道:“按照时下规矩,当年你们祖母去世后,两房就当分家的。只是我只有你们父亲一个兄弟,两房人口,就拖延至今。如今,颂儿,硕儿你们都娶了媳妇。到了开枝散叶的时候。这人口多了,也没必要非拘在一起。” 曹颂等人已经起身,垂手听了。 待曹寅说完,曹颂点头道:“大伯说得在理,侄子们都省得。侄儿既提起分家。将其中都仔细想过了。大伯待我们兄弟的照顾,侄儿们片刻不敢相忘。只是大伯到底上了岁数,侄儿们又渐大了。万没有做侄子的,要大伯操心一辈子地道理。侄儿们有亲伯。天佑、恒生也当有亲祖父。往后,待侄儿们出息了,定当好生孝顺大伯与伯娘。” 想必这番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说得很是恳切。 听到其中那句“侄儿们有亲伯,天佑、恒生也当有亲祖父”,曹寅不觉地有些动容。 却不是为了两个孙子,而是想到儿子身上。 回想这些年,同儿子相处的功夫少不说。平日里同儿子也不算亲近。说起来,还不若待二房几个侄子亲切。 思及此处,曹寅实是汗颜。 他看了一眼妻儿,心里生出几许愧疚之心,对于“分家”地感伤也就淡了几分。 他点了点头,冲曹颂他们兄弟摆摆手,道:“别站了,坐下说话吧!” 曹颂等人应声坐了。曹寅将手边地几本账册拿起。示意曹颂接了,念给兆佳氏听。 前面的房契地契还好说。后头地各种字画摆设什么的好几册,哪里还一一念及? 曹颂便多是将开头结尾念了,什么字画若干轴,家具若干套,金玉器皿若干件什么地。 兆佳氏支起耳朵听着,生怕漏下什么。 待晓得连带她现下住着的东府,公中还有四处房产,兆佳氏的心里添了几分欢喜。 她早先没经手过公中总账目,所以不晓得苏州与杭州还有房产的事儿。至于海淀那边的园子,她原以为指定要落在曹颙名下的,没想到却是归到公中了。 那些个古董字画、金银器皿什么的,兆佳氏都没怎么留心。 早年她听丈夫提过一道,祖上留下的物什,十之**都变卖了还亏空了,剩下地能值几个银钱? 她最关心的,就是太湖的珠场。 虽说对于卖房子还亏空啊,还是往广州贩卖珠子,她都不知晓,但是她却是只晓得一样,那就是珠子值钱。 原本她还担心大房会寻个什么由头,将珠场给划到公产之外,不参加分家,听到也位列名册,心里越发欢喜。 “珠场一座,地契、房契,总作价两万四千两”,兆佳氏心里默默念叨着。 曹颂念完账册,看了眼母亲,双手捧着,又送回曹寅身边的案上。 曹寅看看兆佳氏,问道:“弟妹,公中所能分的财产都在此处,还是按照时下地老规矩,除了这座祖宅外,其他都平分。古董字画等,都平分外抓阄。南边的两处房产亦是。东府的宅子,直接归到二房,不分,算是补了祖宅这半拉。海淀的园子,是淳王府那边帮着修建地,有王爷福晋们顾念女儿的意思在里头……你看这样,那边的园子作价,让颙儿他们出个小庄子换下,园子不分……公中还有田庄三处,两处留作祭田,不分,一处地契收在弟妹手中,若是不分的话,可以抵海淀的园子……” 有娘家哥哥在,兆佳氏也并不担心在分家上吃小亏。她一边听曹寅说话,一边点头,不是说“嗯,就按大伯说的办”,就是道“大伯的这个分法妥当”。 她的心里,关注地就似乎那珠场,毕竟那才是能出钱的产业。 珠场却是放在最后的,曹寅的意思,因远在太湖,二房又没有经营人手,所以珠场不分,只对半作价,也是由长房这边出个小庄子给二房,算是补这块儿。 傅鼐与穆尔泰坐在一边,也都留神听着这边“分家”的章程。 听了曹寅这番提议,两人都觉得甚是妥当。这样一来,那些浮财先不算,二房就得了一处南边的房产,两处京里的庄子。 南边的房产先不说,变卖也好,或者留着以后用也好。京里地庄子,却是好进项。只要不大手大脚,两处庄子地进项,足够一家人嚼用的。 兆佳氏地神色却是慢慢地沉了下去,别的还好说,珠场可是她惦记了半个月的。 只是给个小庄子,就将公中最值钱的产业划到大房名下,哪有那么好的美事? 她刚想摇头,说不愿这么分,脑子里又想起哥哥方才告诫的话。 思量了一番,她抬起头来,道:“大伯,别的弟媳妇我都当从命,别无二话。只是您也看见了,二房人口多,吃穿用度,哪里都要费银子。珠场……珠场要是不分的话,我也不要庄子,就将京里的稻香村铺子分给我两间吧……我之前也问过了,虽说都是侄媳妇使人打理,但是只有三间铺子是侄媳妇的陪嫁,另外三间铺子,是咱们家后添的……” 第五百零三章 序幕 第五百零三章序幕 祠堂里一片寂静,虽说之前曹寅曾想过兆佳氏许是会有什么扯皮的地方,但是并没有想过她会开口提点心铺子。 稻香村的那几间铺子,既不在公中账上,自也没有分家的余地。如今,将不是公中的产业提出来,倒好像是长房这边隐匿了似的。 兆佳氏说完,抿了抿鬓角,用眼睛打量曹寅与曹颙父子的反应。 曹寅的神色有些僵硬,曹颙微微皱了皱眉头,又舒展开来。 不说曹家上下人等的反应,就是傅鼐与穆尔泰听了兆佳氏的话,觉得很是不对劲。 稻香村的生意是好,牌子如今也响亮,可是谁不晓得那个是曹家长房长媳——淳郡王府大格格的买卖。 分家分家,分的是祖上与公中的产业,这侄媳妇儿的嫁妆与私产怎么也并不到公中去。 傅鼐哭笑不得,原还看着亲家这边孤儿寡妇的,寻思帮忙多分些。这……这现下看来,哪里需要他操心,做这个好人,这亲家母自己个儿好算计啊。 穆尔泰则是在心里叹了口气,看来刚才自己去东府白说了,妹子太没眼力件了。就算是惦记银子,也当晓得那些是能提的,那些不能提。 再说,曹寅这边的分法,已经很是妥当了,并没有亏待二房之处。 只是毕竟是曹家分家,他同傅鼐只是见证,也不好冒然插口说什么。 曹寅看了儿子一眼,见他云淡风轻的模样,心里不由地叹了口气。 儿子虽说对这个婶子并不算亲近,但是平素也算是恭顺了,待几个堂弟也没话说。兆佳氏这般算计。怕是要惹恼了他。 自己上了岁数,往后能照拂二房侄儿们的,还要靠儿子。 曹寅不愿因分家的缘故,使得两房人伤了和气,因此“咳”了一声,直言道:“二弟妹,点心铺子是你侄儿媳妇的私产,并不在公中账册上。” 兆佳氏见曹寅沉吟许久。似乎还看顾曹颙的脸色,心里自以为明白过来。 她脸上带笑,对曹颙道:“颙哥儿,后面那三处铺子虽说是咱们府二管家出面张罗的,但若是挂在侄儿媳妇名下,婶子倒是也没话说。只是这几年庄稼收成不好,庄子出地息少,去年就是因大旱租子减了几成。要是有个铺面。手中有些活钱,这不是便宜么?要不然的话,赶上年成不好,这一家人还要喝西北风去不成,要不这么着。珠场那边不分就不分,庄子我也不要,颙儿哥帮我置两个铺面,实是不行。手中现成的给我两处也好。再将点心铺子的人手借婶子几个,也支起一摊来,岂不是正好?” 这番话说出来,倒是显得兆佳氏让步许多,但是曹颙怎会答应?兆佳氏怕庄子受旱涝影响,想要两处铺面,这也没什么。按照珠场作价,寻城里繁华地界买两处就是。 只是瞧着她的意思。并不是指望铺子收租子,而是也惦记点心生意。 别的不说,这入口的买卖,没有妥当的人看着,一包砒霜下去,这官司就且打去,哪是那样容易地? 只是瞧着兆佳氏兴致勃勃的模样,看着惦记这点心铺面也不是一日两日。一句话两句话也劝不明白。 曹颙正思量着该怎么说。能使兆佳氏熄了这个念头,就听曹颂起身。道:“大伯,侄儿记得清楚,之前在江宁时公中曾有两个铺子,在二房这边收租子。前年上京,母亲变卖了这两个铺面,所得银两并未归到公中账上。这两处估摸着,也能抵珠场的那半拉了,所以大伯不必再分这一块儿。” “你……”兆佳氏见儿子哪壶不开提哪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死盯着他,说不出话来。 曹寅平素并不在家事这块儿上心,这还是头一遭听说此事。他看了儿子一眼,见儿子也是懵懂,便转过头望向李氏。 见李氏点头,他心里有数,看着兆佳氏道:“弟妹,既是如此,那这块儿撂下不分如何?” 一时间,众人视线都落到兆佳氏身上。 兆佳氏只觉得满嘴冒酸水,坐在那里,手脚都有些发抖了。 她使劲地静了静心神,脸上露出几分凄然来,看着曹寅道:“那照大伯的意思,除了那些浮财,就是分给我们两座宅子,一座庄子么?” 曹寅原打算让曹颙再给二房置办一处庄子的,因兆佳氏转到铺子上,这才说岔开了。 见兆佳氏如此神色,在看着曹颂下手坐着的几个侄儿,曹寅心中一软,道:“二房人口多,抛费大,再多些产业总是好的,南边的两处宅子,都归到二房吧。弟妹是打发人变卖也好,还是收租子也好,都随意。” 兆佳氏虽说心有不足,但是话说到这般,也只能点点头了。 要是再掰扯下去,就要说起之前地物什了。毕竟,前年从江宁北上时,二房也占了不少东西。 她心里到底有不甘,不就是苏州点心么?难道没有长房的人,二房还撑不起个铺子来? 兆佳氏心里发狠,不为别的,就是为了争口气,也要开间铺子来,名字就叫“稻香春”。 这京里人家吃饽饽的,也断没有大房开了铺子,二房就退避三舍的到底。 让人失望地是,到底没有要来简王府送来的前门铺子。她已经使人打听了,正经的铺面,比前门的“稻香村”铺面还规整,早先也是卖饽饽地。 不知是铺面的问题,要是能借着铺子,搭上简王府的关系,那不是便宜。那边府里地侧福晋。是静惠的姨母。说起来,两家还是正经的姻亲。 饶是兆佳氏这样的妇道人家,也晓得简亲王雅尔江阿的大名。是铁帽子王爷不说,还是宗人府地宗令,专门管王爷贝勒的,那是什么样的体面。 不提兆佳氏心里地小九九,曹寅见她点头,就按照之前所说的。做了两个阄,让曹颙、曹颂两个抓阄。 每个阄代表一个账册,分的是古董字画这些。 曹颂瞅了瞅那两个阄,抓了抓头,笑着说道:“哥哥先来。” 曹颙拍了拍他的肩膀,扬了扬下巴,道:“别啰嗦了,拿个!” 曹颂这才伸出手去。将靠近他这边的这边纸阄拿了,双手递给曹寅。 曹寅打开,上面书了个“甲”字。他拿起对应地账册,递给曹颂,道:“一会儿开库房。按册子取东西吧。” 曹颂道:“是,大伯。”说着,双手接了账册退下。 旁边已经预备好笔墨纸砚,曹寅口述分家缘由。曹颙代笔,写下一式两份地分家契约。 写了分家的缘由,曹颙又在后边将几处房产、地产注明。 众人皆是屏气凝神,屋子里只听到曹颙挥墨地声音。 兆佳氏看着曹颙俯首写字,想起一件事儿来。早年听丈夫唠叨过好几次,说是公中亏空,公中亏空的。 别的不说,接驾的情形。兆佳氏在江宁时也见过。 那排场,就是用银子堆砌出来的。 满眼地热闹繁华,花团锦簇,不说别的,管布置接驾所用的园子,就是遍植花木。听说,有的一株花木,就要几十两黄金不止。 曹家地进项有限。虽说这几年没有念叨亏空了。但是万一那天翻起旧账来,可是够人和一壶的。 想到这里。兆佳氏挤出几分笑,对曹寅道:“大伯,虽说账上的浮财都分了,但是不是该添上一笔。这既是分了家,往后账上再有什么外债,不与二房相干系。要不然的话,这往后纠巴起来,岂不是没有滋味儿。” 公中账上,并没有什么外债,户部那边的亏空也在前两年全部还清。 所以,曹寅并没有想到债务这块儿。 不过,既是兆佳氏提及,曹寅便点点头,示意曹颙加上。 少一时,两份分家契约书写完毕,长房曹寅盖了印鉴,二房曹颂身为长子,就是未来的家长了,签字画押。 而后,曹颙将两位契约送到傅鼐与穆尔泰手上。 两位在中人的后边,书了自己个儿的名字,这份契约就算完成。 明日,还要拿着这个契约,到正白旗都统那边报备。二房分家出去,就是“另户”了,在八旗那边都要有所变更备案。 分家完毕,兆佳氏还有一肚子地火没处撒,便起身别过众人,带着儿子先回去。 曹寅坐在椅子上,望着侄子们的背影,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儿。 虽说分得公正,两房也都是太太平平的,但是分家到底不算是好事。傅鼐与穆尔泰两个婉拒了曹寅留酒的提议,告辞回去了。 曹寅父子将两人送出府去,待两人骑马离去,才转回府里。 夜风虽说渐歇,但是雪势却不见小。雪花落到人的脸上,凉丝丝的。 曹寅没有直接回内宅,而是带着儿子到了书房。 父子两个,相对无言,过了半晌,才听曹寅道:“骨肉相连,即便分了家,他们兄弟几个也还是我的侄儿,是你的弟弟。” 曹颙见父亲脸上露出颓废之色,心里颇为不忍。 这一点,曹寅倒是不会怀疑儿子,也能相信儿子定会言出必行。 他叹了口气,转开话题,道:“前些日子你不是说过前门稻香村那边地事儿么,这两日得了消息,简王府那边地管事暴毙了。虽说已经在顺天府那边立案,但是没有什么线索,眼下也说不好是谁做的。” 这人显然是被灭口了,这并不稀奇,若是留着活口,那才算是稀奇。 曹颙思量一回,抬头问道:“父亲,儿子之前地几次结怨父亲也都晓得,您看想要致儿子于死地的有哪个?” 曹寅摇摇头,道:“这个说不好,且等等看,对方既是想要动你,总会露出马脚来……” 同曹寅父子的感怀不同,兆佳氏的心情要复杂得多。 她的手里紧紧地搂着那个浮财册子,扬着脖子,疾步地走到前面,隐隐地带着几分亢奋。 曹颂他们兄弟几个,则显得没精打采得多。 曹颂的脸上失了欢喜模样,带着几分迷茫。虽说之前说得信誓旦旦,但是这真分完家,他也有些没底。 进了东府,曹颂并没有跟着兆佳氏回内院,而是同几个弟弟留在前院厅上。 他犹豫了一下,抬头对几个弟弟道:“分完家了,往后就不能凡事都指望大伯与哥哥,咱们也当争气才好。” 曹硕与曹项垂手应了,曹頫仰起头看着哥哥,却是再也忍不住,眼圈已经红了,哽咽着道:“都是二哥的不是,谁要分家,谁稀罕分家……”说着,也不待曹颂说话,快步奔了出去。 曹颂皱眉不语,曹硕怕哥哥恼,忙到:“哥,小五最亲近大伯、伯娘,所以心里难受也是有的,您别同他计较……” 曹颂点点头,看着院子,地上的积雪越来越多了…… 城南,松树胡同,程宅,西侧院。 韩江氏捧着手炉,坐在炕桌边,手里捧了本书。小喜在旁边抻着绣线,小禄缠线。主仆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犬吠,在静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第五百零四章 初晴 第五百零四章初晴 听到犬吠声,韩江氏放下手中的书,侧耳聆听。 小喜、小禄两个放下手中的活计,望着窗户的方向,面上带出几分担忧之色来。 过了半晌,犬吠声慢慢止了。 小喜抚了抚胸口,带着些许不安道:“姑娘,这都好几晚了,奴婢听着心惊肉跳的。毕竟不比南边,人生地不熟的,要不要出去避一避。” “是啊,姑娘,奴婢也觉得不对。还是寻个地方避避吧,要是出了闪失,到时可没地方吃后悔药去。”小禄也附和着。 韩江氏还没言语,就听到爆灯花的声音,屋子里的突然转为幽暗。 说起来,夜半犬吠这样的事儿,对韩江氏来说,并不是头一遭遇见,也不算陌生。 早先在江宁时,韩氏、江氏族人有惦记钱庄的,软的不行,想要来硬的。 韩江氏虽说年岁不大,但是心里也不怕。一是门户紧,护卫多,心里有底;二是街坊四邻热心,有点动静半条街都出动了。 到京城后,她的胆子却不如过去大了。 稻香村挂在郡主格格名下,还有人敢直接投砒霜,将性命视为儿戏;这边的宅子,犬吠了数次,却是四邻紧闭,生怕受到什么牵连。 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 越是京城富庶之地,人情越是凉薄如斯。 虽说心里有些发憷,但是韩江氏面上却是不显,对两个丫鬟道:“不碍,有郑管事在前宅守着呢。” 她口中的“郑管事”,既是曹府的郑虎。 此刻的郑虎,正坐在前院的偏厅。与任叔勇两个吃宵夜。两碗热乎乎的汤圆,吃的身上熨帖。 听到犬吠声,任叔勇放下手中地汤圆碗,看着郑虎道:“郑爷,又来人了,要不要使小子们戒备起来。” 郑虎摇了摇头,道:“不用,偷雨不偷雪。不过是踩盘子罢了。就算想要闹出点动静,也要等过两日雪化了。” 任叔勇还是有些不放心,犹豫了一下,道:“郑爷,除了晚上,是不是白天也要留意些,瞧着这两日门外晃悠的人比之前多了不老少啊。” 郑虎点点头,道:“任兄弟说得是。江家的护卫虽说有几个看着强壮的,但是身手并不出众。加上都是南边来的人,要是真遇到点什么状况,未必能应对。明儿,我就回府一趟。同大爷说知。看是不是加点人手在这边……” 曹家东府,东测院。 “啊……这……爷……”看着丈夫背后鲜红色的血檩子,静惠诧异地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疼的紧。情急之下,眼泪已经出来了。 “嘿嘿,不让你瞧,你好偏瞧,不待掉金豆子的。爷皮糙肉厚,这些实不碍事,一丁点儿也不疼,真地。”曹颂笑着宽慰道。 瞧着他满脸煞白。额头隐隐地冒着冷汗,哪里像是不疼的? 看着手指粗的血檩子,静惠忙下地,去多宝格里取了瓶药膏。 在这府上,能出手打曹颂的自没有别人,只有婆母兆佳氏了。只是到底是亲生儿子,怎么舍得下这狠手? 饶是静惠脾气再好,见丈夫被打成这个模样。心里对婆婆也有些不满。 “怎么会引得婆婆这么大的心火。可是分家不妥当?”静惠思量片刻,问道。 听到“分家”二字。曹颂脸上的笑容凝住,带着几分惆怅地叹了口气,道:“没什么不妥当的,往后咱们好生过日子就是……要是母亲往后有什么气人的地方,或者说了难听地话,你也看我的情分,别同母亲计较。” 静惠坐在曹颂身边,挑了些药来,给曹颂上了。 听曹颂这般说,静惠低声道:“爷且放心,‘恭顺’二字我还是晓得的,自然会恭敬孝顺太太,不会有做忤逆的媳妇。” 曹颂趴在炕上,喃喃道:“恭顺也好,孝敬也罢,也不是要你一味委屈。要是有什么委屈的,尽管同我说……我……” 他又能如何?正如哥哥曾说过地,不管母亲如何,也是他的生身之母,也只有受着的份儿。 想到这些,他只觉得胸口像塞了一团棉花,堵得人喘不上气来。 他有气无力地倒在床上,眼睛酸涩难挡,很想要高喊一声。 “爷……”静惠见他不对劲,带着几分关切,俯首问道。 曹颂心灰意懒,只觉得一口浊气无法发泄。见妻子粉面近前,他一把拉了静惠,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爷……”静惠被曹颂的举动唬地怔住。 曹颂已经双手并动,拉开静惠的前襟,俯身下去,在她脖颈上下使劲地亲吻着。 灯还没熄,被褥还没铺,静惠满脸通红,想要劝丈夫先起身。 曹颂的声音却似带着些许悲鸣,静惠只觉得自己的脖颈间湿呼呼的,滚烫滚烫的。 她心里叹息一声,将规劝的话咽了下去,伸手轻轻地揽了丈夫的腰,轻轻地回应他…… 次日,雪住天晴,曹颙用过了早饭,同父亲一道出门,过了西单牌楼才分开,各自往衙门去。 从年前“封印”开始放年假,今天方“开印”,是新年里头一次开衙。 到了衙门中,见到地上下属官,虽说初一聚会时见过,但是见了曹颙,仍是少不得请安问好。 虽说过了一年,但是衙门里众人看着并不与去年有什么不同。 王景曾仍是迈着方步,说话慢声斯理的,还是喜欢悄悄地打量人;伊都立不管什么时候相见,都是一副笑面,好像天天有喜事似的;唐执玉手上常捧着公文。老黄牛的模样。 曹颙自己个儿,则是尽心将自己的职责做好。 越是主官,担待的责任越重。差事办好了,不出纰漏,他心里也稳当。 说到底,他始终怀了畏惧之心,很是没有安全感。 一个大男人,要说没有安全感。听起来好像有点扯,但却是实情。 京官轻省,每个缺恨不得好几个官补了,活少人多,含糊过去最是省力气。不过,费心力的地方却是丝毫不少。 尤其是曹颙这样地堂官,同下边各司其职地司官还不同。 司官遇到什么事儿,上面有堂官扛着。下边有属员背黑锅,处事圆滑些,极易脱身。堂官却是最容易让御史给盯上。 芝麻绿豆大小地事儿,也能弄得沸沸扬扬的。 尤其是曹颙这种少年权贵,更是御史口中地“肥肉”了。 要是能寻个机会弹劾。那些人才不会顾忌所谓的皇家亲信,他们追求的,就是“不畏权势”这“美名”。 曹颙虽不是爱虚名之人,但是也不愿意被人抓了小辫子。留下什么隐患。加上他本来也是有责任心之人,将当官当成是正经工作做的,所以也算是尽职尽责。 将到午时,曹颙处理完手上地文案,摸了摸发酸的手腕,起身溜达了两步,走到门口,向外望去。 虽说不过半日功夫。但是因天气晴好,地面上的积雪已经渐渐消融,地面上现出些水渍来。 康熙五十四年啊,八阿哥会如何,准格尔那边有没有动静?大将军王十四阿哥的发迹,是什么时候? 曹颙皱眉微皱,心里寻思着,却是也不尽知晓。 未来。他知道的历史。就是十四阿哥出征与四阿哥上台了,细微末节却是完全不知。 曹寅没死。他没有死,蝴蝶的翅膀已经使得历史发生了些许变化。 这些变化,会影响历史进程么? 要是在保命的情况下,促使历史往良性方面发展呢?并不是寻思屠日霸美,而是以一中国人的良心,为子孙后代造些福祉。 作为一个男人,不求闻达于天下,只求无愧于天地间。 农耕社会,封建政局,这个社会生产力发展到现下地产物,并不是他想要改变便能触动的。 担心,在已经保住性命的情况下,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混日子么? 曹颙的视线,落到甬道边地麻雀身上。 就算是只麻雀,也活得欢实,为了果腹,每日里不晓得飞多少个地方。 自己虽说衣食无虑了,难道说就要做个混吃等死的,那样的人生委实无趣了些。 都说“饱暖思淫欲”,看来说得确实有些道理。 只是在曹颙身上,思的不是“淫欲”,而是一个男人,当做些什么。 今年是康熙五十四年,平安度过未来七年,平安混到雍正朝后,难道自己还要混到乾隆朝么? 不是说自己高尚,也没有佛爱世人地慈悲心肠,只是不想白活这一辈子。 除了活命,也得有点其他追求吧,要不然生命委实太乏味。 鸦片,鸦片……曹颙眯了眯眼,茫茫中好像是看到了方向。 这时,就听见有人道:“大人,寻思什么呢,这么入神?” 却是伊都立的声音,曹颙抬起头来,笑笑道:“没想什么,坐得身子酸了,活动活动筋骨。” 伊都立道:“瞧着大人伏案一头晌了,身子不酸才怪。这雪化时节,天儿阴冷阴冷的,大人,中午咱们吃白肉锅子去?” 曹颙刚要点头道好,就见唐执玉疾步打外头进来,手里拿着公文。 见了曹颙,唐执玉快走两步,进前道:“大人,御前发下的公文,请大人过目。”说着,俯身将手中的文书递上。 曹颙伸手接过,打开看了。 原来,是理藩院上了折子,提到今年蒙古地方雪大。因为朝廷的牧场所在张家口、古北口、喜登峰这三处,都在蒙古地界。要是雪大成灾的话,对于牧场来说,也堪称是沉重打击。 所以康熙了下手谕,命各处派遣善于驰驿的司堂官往口外清点倒毙损伤,勿得隐瞒。 虽说今年立春早,但是如今还在正月里,京城就已经够冷了,更不要说是塞外蒙古。这趟差事,又是要求速度地,想要乘坐马车溜达一圈,想是不能。 曹颙看了身子骨孱弱的唐执玉,又看了穿着官服里套了厚厚棉衣的伊都立。 伊都立最是机灵,见曹颙脸上稍显沉重,问道:“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这个时节……” 曹颙将公文递给伊都立,伊都立看过,“呵呵”笑了两声,道:“大人,这次下官就不自动请缨了。您也晓得,下官是最不劲冻的。年前那次,手脚都起了冻疮,直到现下,也没彻底好了。” 说着,他将公文递给脸上带着懵懂神色的唐执玉,道:“这叫什么事儿?一年到头没消停,咱们太仆寺倒还成了忙衙门了。” 唐执玉看了公文,稍作思量,抬头道:“大人,要不下官去吧?口外下官去过,也算是熟门熟路!” 别说圣命所说的疾驰,就是正常行军,每日几十里,这个季节往蒙古去,也不是唐执玉这个南边人能受得的。 曹颙摇摇头,道:“还是本官去吧,去年本官家事耽搁,衙门里也多是有劳几位大人,已是羞愧……” 第五百零五章 将行 第五百零五章将行 既是定下要出差,曹颙就将手头的事情梳理清楚,将衙门的事物托付给王景曾、唐执玉等人。 最初听说曹颙要出差口外,王景曾还有些纳罕带着几分好奇,毕竟这是苦差,未必要曹颙亲往的。他却是不想想,曹颙不去,剩下的这几位主官谁是能吃得这份苦的。 他神情带了几分迟疑,似乎有话要说,但是扫了眼边上的唐执玉与伊都立,合上了嘴巴,又没有言语。 熬到下午,将要落衙的功夫。 王景曾犹豫再三,凑到曹颙面前,开口道:“曹大人,这……大人去口外的话,二月圣驾巡幸畿甸……衙门里,哪位大人随扈……” 曹颙见他神情中透出几分扭捏,心里有些无语。 读了半辈子圣贤书,眼前这位怎么还不省得伴君如伴虎? 不过,心里想想,他也能理解。 王景曾出身学士府,又是正经的科班出身,心里估计也惦记着封阁拜相,做帝佐之臣。 这太仆寺是清冷衙门,一年到头,除了随扈的功夫,也鲜少有能在圣驾前露脸说话的机会。 想到这里,曹颙道:“既是本官出京,王大人坐镇衙门,王大人到时安排就是。” 王景曾听了,却不甚满意,微微皱眉道:“曹大人,这若是伊大人与唐大人两个都想去,该如何决断?要不,还是大人决断吧?”说到最后,脸上难掩希翼之色。 曹颙见他没完没了,心里叹息一声。 这王景曾也人到中年,怎么还不明白“彼之砒霜,吾之蜜糖”的道理? 他心里惦记着随扈。便以为别人也同他一般想法。既是心里想去,又怕人说他以权谋私,还想要从曹颙这里得个名正言顺。 这不是就是所谓的,既想做婊子,又想要立牌坊么? 曹颙的神情有些僵住,看着王景曾道:“那依照王大人的意思,该如何安排?” 王景曾没想到他会将问题又推给自己,目光闪烁。带出些许尴尬来,道:“曹大人自当有妥当的安排。” 到底是同衙为官,见他如此,曹颙也不欲多说,随意道:“还是王大人看着安排吧,本官并无二话。” 王景曾听了,神色立时舒缓下来,点了点头应下。 待他出去。伊都立笑着进来,看着王景曾的背影,低声问曹颙道:“是为二月随扈地事儿来的吧?” 曹颙点点头,就见伊都立撇了撇嘴巴,道:“就知道他会如此。这早上听说大人要出京后,他便是火烧屁股似的,有些坐不住了。” 曹颙听了,只是笑笑。 就算心里腹诽。他也甚少将人的是非挂在嘴边。 伊都立说完,神情中带了几分不好意思,道:“这样的差事,说起来,大人本不必亲往,派到下属身上才妥当。只是下官实是畏了塞外苦寒,加上家中妾室临盆在即,实是不好出去……” 曹颙见他如此。笑着摆手道:“大人不必说这个,我在京里拘得紧,出去一趟只当散心。不说别的,就是疾驰驿站这条,依照大人目前这富态,也颇为不易。” 伊都立讪笑两声,道:“呵呵,上了岁数。心宽体胖!” 已经使人在吏部办了出京手续。除了曹颙亲往,还有两个太仆寺的年轻司官。挑得都是精骑射的满员。 说好了明日在西单牌楼汇合一起出城后。曹颙便打衙门出来。 回到府里,刚进院子,就见郑虎迎了上来。曹颙止了脚步,问道:“怎么?程宅那边又有动静了?” 郑虎点点头,道:“回大爷话,这几日已经有好几次犬吠了,白日里也有人探头探脑,想来是没按什么好心。只是正赶上这两日雪大,估摸着是怕现了行迹,要等雪化。” 魏黑跟在曹颙身后,听了这些,也不由地皱眉。 对方三番两次地使阴手,这边却是还不晓得敌人底细,实是太被动。 这也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明白地,曹颙同郑虎、魏黑进了偏厅,仔细追问了几句。 虽说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但是这般鬼祟,又是在稻香村铺子出事后,出现在程宅的,所以曹颙也有些不放心。 韩江氏虽说平素好强,也不过是个小女子罢了。 万一真有个闪失,不管是看在死去的文绣面上,还是程梦星面上,曹颙心里都会不安。 郑虎虽说也有几分武力,早年在太湖珠场也有护院经验,但是毕竟在京里呆的年头短。京城衙门或市井的道道,并不怎么熟悉。 想要这里,曹颙便使人去唤了张义过来,交代他明日不必跟着出京,让他挑几个身手好的,留在府里呼应郑虎。 要是有需要往经衙门的地方,请示过老爷与庄先生后出面料理。 张义是京城府里的家生子,在曹颙身边当差地年头也久,平素里有几分小机灵。 张义应了,随后问道:“大爷,既是小的不跟大爷出京,又要留人手盯着程宅,那大爷身边的人手岂不是不足?” 这几年因庄先生多次提点,曹颙每次出行,身边的长随侍卫人数也不敢少带。张义,是京城随曹颙出门的人手之一。 曹颙道:“人手不担心,实不行从老爷身边地人手中选两个出来暂用也好。只是原本打算正月里,给你与赵同两个办喜事,这因分家的缘故,拖到现下还没定日子。要不这样,赵同也留下,你们在二月里选个好日子,让大奶奶帮你们好生操办操办。” 张义听了。忙摇头道:“大爷切莫如此,身边总要留人侍候。赵同虽比不得魏爷与任老四身手好,这打个前站,安排下行程琐事最是妥当的。再说了,这到嘴的鸭子还能飞了不成,小地们不着急,总要等大人给操办,喜事才热闹。” 曹颙见他说得真情实意。笑了笑道:“好,等我回来,定给你们好生操办操办。” 张义笑道:“那敢情好,那小的可是后者面皮等大爷的红包了,要是少了,仔细小地灌大爷酒。” 一句笑闹,驱散了方才屋子里的沉寂。 魏黑要下去挑明日带着的人手,张义也往管家处使人预备曹颙等人预备的马匹去了。屋子里只剩下曹颙与郑虎两个。 虽说郑虎平素没有说想要认妹妹的话,但是对杨瑞雪却始终惦念着,曾开口向曹颙问了好几遭。 曹颙想起方才伊都立所说地“妾室将临盆”的话,算算日子,说得差不多就是杨瑞雪了。他稍作思量。对郑虎道:“听伊都立今儿提及,杨氏将临盆了。你若是……” 他原想说郑虎想要送东西的话,就打着曹府地名帖去,但是话到嘴边。又觉得多事,保不齐节外生枝,再牵扯出其他的来。因此,他便改了口道:“你若是不放心的话,我叫大奶奶关注着那边府里,有什么消息也好早些告之你。” 郑虎听提到杨瑞雪,神情有些古怪,伸手摸了摸后脑勺。道:“大爷,小的妹子原不是要年前进京么,这回估摸着要拖到二月间了。小的向来是没主心骨地,杨氏那边,小地虽说心里念及骨肉亲情,但妹子那边,指不定还有其他话。若是妹子肯认她,小的没话说;要是妹子不肯认她。小地也不愿让妹子伤心。要是那样的话。还求大爷在不费事的状况下,照拂杨氏一二。” 说话间。他眼中露出几分祈求之色。 曹颙心里,实不愿郑家兄妹同杨瑞雪扯上瓜葛。杨瑞雪身上牵着李家秘辛,要是纠巴起来,指不定有什么麻烦。 但是这些话,他又不好直接当郑虎说。 郑虎心里惦记着骨肉亲情,要是晓得杨瑞雪的处境尴尬或者有不妥当,只会跟着悬心。 人心就是如此,宽厚之人,待人以诚。 就算当年那个提起抛妻弃子的生父咬牙切齿地郑虎,也从来没有迁怒过杨瑞雪这个异母妹妹。 只是他性子耿直,向来都是倚仗妹子为主心骨。如今虽说娶妻生子,儿子都已经两三个,但是他还是很依赖妹子。 曹颙点点头,将话题转开,让郑虎那边也仔细些,到底要护的是个女子,名声、身子都不能有闪失,越发要精心才好。 郑虎使劲点头应了,没有在这边多驻留,回去瞧了眼媳妇、儿子,便往程宅那边去了。 曹颙出了偏厅,想着是先回内院更衣,还是先寻庄先生说话,就见曹寅打外头回来。 曹颙给父亲见过礼,提了明日口外出差之事。 曹寅看着院子甬道两侧尚未消融的积雪,不由地皱起眉头。这个时节去塞外,不是受罪是什么? 不过,毕竟是公事,也没有因天气不好,就简慢怠工的道理。 曹寅点了点头,道:“叫你媳妇儿多预备两套厚衣裳给你,省得你母亲惦记。” 曹颙应了,原想要再说程宅那边地事儿,但是见曹寅隐隐地露出乏色,便没有开口。 曹寅回内宅去了,曹颙直接往榕院这边来。 庄先生已经吃过晚饭,如今正同智然两个围着火炉煎茶吃。 见曹颙进来,庄先生忙伸手招呼他在炕边坐下,倒了一盏茶给他,道:“今儿老朽同和尚两个亲自从西山背回来的泉水,你吃一口尝尝。” 曹颙笑着接过庄先生递过的茶盏,说道:“先生与小和尚好兴致,这是踏雪寻梅去了?” 西山雪景是出名的,“西山霁雪”是燕京八景之一。除了风景优美,西山寺院林立,香火繁盛,平素里游客、香客络绎不绝。 听了曹颙的话,智然手里也端着茶盏,含笑不语,庄先生面上露出遗憾之色,道:“真别说,老朽到了西山,见了峰岭琼联、旭日照辉的美景,还颇为遗憾。要是这山上植些红梅,那岂不是锦上添花,恍若人间仙境一般?” 曹颙已经将茶盏送到嘴边,还未入口,便觉得清香扑鼻。他低头饮了一口,确实同寻常所喝的茶不同。 除了茶的清香,隐隐地还带着几分甘甜。 曹颙点点头,道:“好茶,好水。” 庄先生带着几分得意,道:“是吧,到底是活水,吃着甘甜。现下看来,要是厌倦了京城繁华,往后在山里修个宅子住下,做个农夫也是人间乐事。” 曹颙道:“要是先生惦记,也非难事,只是妞妞最是喜欢热闹地,先生也不怕拘了她?” 庄先生温言,使劲拍了拍脑门,道:“是了,儿女是债,老朽一时心热,倒忘记了这个小祖宗。这两日还一个劲地磨人呢,叫人带她出去看四姑娘与五姑娘两个去。” 曹颙吃尽杯中茶,撂下茶盏,道:“先生,口外暴雪成灾,明儿我要带人过去一趟,怕是要月把的时间方能回来。小和尚这边,就先托先生了。”说到这里,很是抱歉地对智然道:“小和尚,原还说多陪你拜几家寺庙,这下却是要等到下月了。” 智然合十道:“曹施主且忙,勿以小僧为念。年前曹施主不是领小僧往十三皇子府上讲经么,前些日子那边送来帖子,请小僧得空过去说禅。这位皇子心性天然,倒是有几分佛像。小僧这几日,正好往那边走走。” 庄先生摸着胡子,沉吟了半晌,神色慢慢转为郑重…… 第五百零六章 难关(一) 第五百零六章难关(一) 次日,曹颙醒来时,窗外还是漆黑一片。 摸出怀表,看看时辰,将到寅正(凌晨五点),曹颙伸了个懒腰,从炕上起来。 初瑜已经起身,在外间查点曹颙所带之物。大物件昨晚便收拾好,使人送前面去了,如今这边都是小随身所带的荷包、匕首等物 听到里屋的声音,初瑜进来服侍曹颙更衣。 收拾完毕,喜云、喜彩已经带着人布好饭桌。 虽说早起没有食欲,但是待会要骑马,也是个体力活,曹颙便吃了两个金银馒头,半块肉饼,又喝了一碗粥,吃了个十分饱。 到东屋看看在摇篮中睡得正香的天慧,看着女儿红扑扑的小脸,要不是怕惊醒了,曹颙真想要好好亲上一口。 他在心里估摸了下时日,这次往口外,少说也要二十多天,多说就要一个半月、两月了。 天慧如今已经会爬了,到时候说不定都开始蹒跚学步。 出了梧桐苑,曹颙与初瑜两个一道往兰院请安,喜云、喜彩两个拎着琉璃盏在前面照亮。 夫妻两个该说的,该嘱咐的,都尽说了,现下就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初瑜见风大霜重,还是有些不放心,止了脚步,打发喜云回梧桐苑再包两件毛衣裳送到前院。 曹颙见她如此,道:“不是都包了两件么,够了,就这几天冷罢了。” 初瑜道:“额驸,我早先听说,蒙古那边冷,要到了四、五月间才雪化。额驸又是要赶路。要是冻着了,可不是遭罪。” 曹颙紧了紧领口,冲妻子点点头,没有再说别的。 到了兰院,上房已经掌灯。 听到院子里动静,就见一个丫鬟挑了门帘出来,笑着说道:“大爷,大奶奶到了。老爷太太等了好一会子了。” 曹颙与初瑜两个进了屋子,曹寅坐在炕上,李氏迎到门口。 看到曹颙,李氏伸手摸了摸儿子身上的衣服,带着几分心疼道:“这大冷的天,不是折腾人么?” “母亲,您就放心吧,儿子都这大了。会照看好自己个儿的。”曹颙一边说着,一边扶着母亲进了屋子,同初瑜一道给曹寅请安。 儿行千里母担忧,此话说得不假。 就算曹颙已经二十二,但是在李氏心中。仍是带着惦记,少不得又不胜其烦地问了初瑜几句。 曹寅坐在炕边,上下打量了儿子几眼,最后落到他的双膝处。道:“冬天骑马,伤的就是腿,记得多裹层皮子。” “是,儿子晓得了,已经再里面绑了护膝!”曹颙应着。 这并不是他头一遭冬天出门子,康熙四十九年曹寅病重时,曹颙就是从京城疾驰江宁地。 前院,魏黑、赵同、任季勇他们带着一干侍卫长随。站在大门里,已经收拾好马匹行李,就等着曹颙出来。 小满使劲地扥扥脚,抬起手来呵了呵气,抬头对魏黑道:“魏大爷,咱们上次打张家口回来,用了好几天。这回去,就算急着赶路。也得三、四天吧?” 魏黑道:“京城到张家口四百来里地。就算快马,也得两天的功夫。看这两天下不下雪。要是不下雪,可劲儿赶两天路,后天就能到张家口了。”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大门响,门外传来曹颂的声音:“魏大哥与小满么?哥哥在?开门。” 小满与魏黑听了,忙上前将左门的门闩开了,进了的正是一身侍卫服侍的曹颂。 曹颂进了院子,打量一遭,没见曹颙,神色讪讪的,看着魏黑道:“哥哥呢?起这么早,哥哥是往园子朝会去么?我刚好今儿过去当值,正好一路过去。” 说完,他晓得自己想左了。 如说现下还早,但是往畅春园朝会的话,通常都要在丑正(凌晨二点)打西直门出城,才能赶得上。 “公子往口外出差,今儿起身。”魏黑回道。 “口外,蒙古?”曹颂听了,看着地上尚未消融地积雪,不由地皱眉:“大哥是主官,这怪冷的,咋不交代别人去?” 话音刚落,正好曹颙过来,打量了曹颂一眼,道:“这是当值去,巳初(早九点)那班的?” “嗯。”曹颂应着,神情带着几分扭捏。 虽说隔府住着,但是曹颙已听人说了,曹颂昨儿白天出去一天,傍晚十分才醉酒而归。 他拍了拍曹颂的肩膀,道:“再过两天,是你生日,哥哥赶不上了。已经给你预备了礼物,在你嫂子那边收着……”说着,顿了顿,从随身所带的荷包里抽出几张银票来,塞到曹颂手中:“请同僚也好,还是同他们吃酒也罢,只是有些节制,到底是大了,别叫你媳妇儿跟着悬心。” 曹颂手里拿着那银票,犹豫了一回,还是送回曹颙面前,面色复杂道:“哥,已经分家了,这……” 曹颙摆摆手,道:“哥哥给你过生日的钱,磨叽什么?”说着,看看天色微明,道:“走吧,一道出城。” 兄弟结伴,先到了西单牌楼,同太仆寺的两个属官汇合,随后一道出城。 出城后,曹颂往畅春园去,曹颙则是往西北方向,顺着官道,望着一众人等往沙河方向去。 虽说穿着厚厚的皮裘,腿上也绑了羊皮,但是快马奔起来,曹颙仍是觉得寒气往身上钻。 不过这冷风之下,但是激得人脑子清明了不少。 因天色才蒙蒙亮,官道上静寂无人,只有曹颙等一行地马蹄声响。 众人快马加鞭的,速度倒是比平素快得多,到了中午饭食时。已经是过了沙河,到了南口。 还没到南口驿站,就见前边十来个官差,在围着一队货物翻看。 曹颙瞧了,不由得纳罕,这也不是关口,怎么会在路上检看货物? 有个商贾打扮的人,冲着那为首的小校。点头哈腰地,不晓得在说些什么。 虽说纳罕,但是曹颙也没心思去寻根究底,带着一行人往南口驿站来了。 驿丞得了消息,已经迎了出来。 曹颙虽说出城早,但是并不是第一拨到这边的官差。听这驿丞地意思,兵部那边派出地司官纳兰大人比他们还早一步到抵。 “纳兰大人?”这个姓氏倒是耳熟,不晓得同纳兰府那边有没有瓜葛。曹颙随意想着。 曹颙他们要检点的是太仆寺两翼牧场的损失,兵部那边则有八旗牧场。 中午打尖,只是吃饭换马,略作小憩罢了。 过了午时,休憩完毕。曹颙唤人牵马,准备继续赶路。 还未出驿站,就见有个披着大氅地男子带着长随侍卫打另外一侧过来。 两下一打量,却是个熟人。 那人三十来岁的年纪。留着小胡子,身子微微有些发福。许是长期皱眉的缘故,眉心刀刻一般,嘴角有些向下,看着带着几分狠厉之色。 看到曹颙的那刻,那人的神情凝固,盯着曹颙,好像是化成石像般。 曹颙也有些怔住了。真没想到事隔多年,会在这里遇到此人。 他,就是纳兰富森地族弟,曹颙初入侍卫处时的同僚纳兰承平。 当年遭遇贵山的那场变故,改变了两个人地命运。 曹颙因祸得福,从外班侍卫调到内班,进而有机会遇到十六阿哥,成为皇子伴读;纳兰承平却是搬起砖头砸了自己的脚。被除了侍卫缺。 听说。纳兰承平后来求了纳兰府那边,谋了外缺出京去了。 这一晃儿。已经是六、七年的光景。 看来,那位兵部派出巡检牧场的司官,就是纳兰承平了。 纳兰承平的嘴角动了动,脸上似笑非笑地,看着甚是古怪。 他看着曹颙好半晌,才执了个下官礼,道:“兵部车驾清吏司主事纳兰承平见过曹大人。” 兵部车驾清吏司,掌全国马政及驿传等事。兵部员主事,正六品官。 六年前,曹颙初进京,见到纳兰承平时,他就已经是正五品的三等侍卫。 当年同他差不多的侍卫,要不升了二等侍卫,要不就放出去做官,前程都是不可限量。 纳兰承平因为是从侍卫处除名出来地,仕途艰难。虽说厚着颜面,巴结族叔揆叙,但是熬了这些年,熬回京里,也不过是个六部主事。 平素大朝会时,纳兰承平也跟着排班,但是却添居末位。所以说他调回京城几个月,曹颙并未曾同他打过照面。 对于纳兰承平这个人,曹颙已经是忘得差不多。 但是对于纳兰承平来说,他如何能忘记曹颙? 转内班,为伴读;调六部,就司官;赴地方,任道台;回京城,升堂官。 什么叫青云之路,在京城中,短短六年功夫,从正五品侍卫升到从三品堂官,这个速度有几人? 更不要说,抬旗,娶郡主,成了皇亲国戚,处处得风光得意。 想到这里,纳兰承平使劲地咬咬牙,直咬得牙根疼。 曹颙见他见礼,还礼见过,却不晓得应付什么好。这算不算冤家路窄?说起来,当初那笔帐,他还没有同纳兰承平算过。 如今,瞧着纳兰承平难掩阴郁神色,曹颙心里也是犯嘀咕。 到底是谁算计谁,瞧着纳兰承平地架势。倒是将自己当成是受害人一般,这岂不是颠倒黑白? 曹颙才不会有那个心思去开解纳兰承平,“话不投机半句多”,招呼过后,曹颙与纳兰承平带着随从侍卫各自散去。 魏黑是晓得当年缘故地,回头看了看纳兰承平地背影,对曹颙低声道:“公子,那小子神色不对,咱们也得防备些,等出了张家口,人就少了。” 曹颙听了,心不禁往下沉。 虽说身上都背着官职,算是朝廷命官,但是谁会晓得纳兰承平怨愤之下会有什么举动? 他点了点头,道:“一会儿看看能不能绕道,跑到他们前边去,先出张家口……” 京城,曹家东府,内院库房。 “青花‘山高水长’图大盘,珊瑚红地留白梅花纹盘,粉彩福寿纹盘,粉彩双凤纹盘……”绿菊捧着账册,挨个的念着。 兆佳氏则是一样样地过目,瞧着花色艳丽的,就留在外头,其他地叫紫兰带着两个丫头收到箱子里,一箱箱的上锁。 这是三间的库房,其中半拉地界装的都是昨儿从西府库房分过来的物什。 昨儿入库时,虽说已经清点了一遍,但是兆佳氏仍是不放心,怕是人多手杂的,遗漏下什么。 今儿早早起了,带着几个心腹丫鬟,重新地将这些精致小件清点封箱。 家具屏风那些大物件,丫鬟们抬不动,兆佳氏也让绿菊对着账册清点好,心里才算是放心。 出了库房,兆佳氏将钥匙收好,回到屋里,上炕盘腿,松了口气,算是了了一件心事。 另外一件却是要寻大儿媳妇了,她心里想着,打发绿菊去请静惠过来。 少一时,静惠随着绿菊过来,冲兆佳氏俯了俯身,道:“太太!” 兆佳氏脸上却是难得的欢喜模样,指了指椅子,道:“坐下说话吧!” 这却是静惠进门一月,兆佳氏头一遭叫坐,静惠不由地有些忐忑,挨着椅子边坐了,就听兆佳氏笑着说道:“媳妇,我记得你陪嫁里有座铺面,在什么地界来着……” 第五百零七章 难关(二) 第五百零七章难关(二) 静惠听了婆婆的问话,微微一怔,随即道:“回太太的话,在鼓楼前大街那块儿。” “鼓楼那块儿,好地界啊!”兆佳氏一边说着,一边摸了自己的烟袋锅子,道:“这家里用的烟丝儿就是在鼓楼烟袋斜街的铺子里买的。对了,这铺面多大,几间的门面,几间的后楼,仓库、账房什么的可宽敞?” 见婆婆如此兴致勃勃,静惠心里颇觉怪异。 她的陪嫁,除了各府添妆的那种华丽摆设外,还有姨母伊尔根觉罗氏用私房为她置办的一个八顷地的小庄子同这间铺面。 用伊尔根觉罗氏的话来说,那些摆设物品、衣服首饰不过是赚体面,手上总要有些进项,这腰里才松快些,不用为了几个小钱犯难。 静惠不是鲁钝之人,瞧着兆佳氏两眼放光的神色,多少猜到些缘故。 她稍加思量,恭顺地回到:“媳妇没去看过,只晓得挨着茶叶庄子,坐东朝西,门面有三间。” “才三间?”兆佳氏听了,面上稍有不足。 别的不说,初瑜前门那边的稻香村铺面是七间的门脸房,这她是晓得的。之前出门逛亲戚的时候,她曾特意让车夫绕道到那边看过。 那铺子甚是体面,买点心饽饽的客人络绎不绝,看着实是令人心动。 两相一对比,这三间的铺子就显得有些束手束脚的。 虽说有心要用媳妇的铺子做买卖,但是到底是嫁妆,兆佳氏心里思量着,该怎么开口,就听到静惠接着说道:“……如今那边是家绸布店,签了五年的契。好像是个山西商人,去年还曾往那边府上送过礼……” 兆佳氏闻言,不由地皱眉,道:“这谁家租房子,一回租五年的?明儿打发人过去同那人说,让他们退了租。这铺子,我有大用场,到时候赚了银钱。给你分花粉钱。” 静惠说出之前的话,虽说是实情,但也有几分为了堵住兆佳氏地嘴。 兆佳氏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脾气,面前坐着的又是自己个儿的儿媳妇,哪里会有那些顾忌?该开口,依旧开口。 静惠实在有几分为难,整日间在兆佳氏面前立规矩,听她念叨了好几个月的稻香村。就算是再笨拙。也看出兆佳氏是眼红稻香村铺子赚钱。 如今这刚分家两天,兆佳氏就开口要铺面,打算做什么生意,那不是显而易见? 虽说长房,二房分了家。但是一笔写不出两个“曹”字,要是婆婆真巴巴地开了间差不多的点心铺子,那让外人看笑话不说,就是他们这些小的。也不好意思见堂兄、堂嫂。 见之前的话没有,兆佳氏仍是开口,静惠脸上现出几分为难之色,小声道:“太太,要是换作寻常商贾还罢了,想要提前收回铺面,不过是赔上人家几月地租子;如今这铺子的商人,好像背后有王府的门路……” 说到最后。静慧的声音渐低,只觉得胸脯里“扑腾”、“扑腾”的,小心肝要跳出来一般。她只觉得脸上滚烫,忙不着痕迹地低头,掩盖自己的失态。 “王府的关系……”兆佳氏闻言,心里迟疑了。 虽说曹家有几分体面,但是在宗室王府面前,不过还是奴才罢了。硬不起腰子来。 她的脸耷拉下来。只觉得意兴阑珊,冲静惠摆摆手。道:“出去吧,使人同厨房那边说声,晚上我这边闷个鸭子,卤个鸭肫。” 静惠起身应了,低头退了出去。 兆佳氏将烟袋锅子送到嘴里,就着凉飕飕地玉石烟嘴吧唧两口,却是裹不出烟儿来。 绿菊在边上见了,忙近前装烟点烟。 大儿媳妇的铺面用不得,如慧陪嫁的两处房产,一处是宅子,一处是铺面。 只是要是使如慧的铺面,嫂子那边最是嘴碎,说不得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兆佳氏犹豫着,心里拿不定主意…… 兆佳氏在这边一门心思算计着怎么淘换个铺面,早些将点心摊子撑起来,心里隐隐地觉得好像拉下什么事儿,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 兆佳氏却是忘了一件大事儿,那就是明儿是已故辅国公德茂地“七七”,国公府那边要出大殡。 西府李氏与初瑜婆媳,正在为明儿国公府的丧礼的事儿商议。之前三七送的是礼金、五七地时候送的饽饽桌子。 按照京里的习俗,这白份子与红份子不同。白份子只是过长,不能随意攀比,要不然的话,会被视为“攀”别人,要不就是“撅”别人。 在通常都是按照两家往来,门第高低不同,视情况决定份子钱。要是交情好的,再另送若干。 国公府嗣子塞什图是曹家的女婿,这份子钱不能送太多,只有二十两,外送却是不少,有三百两银子。 五七那天送的饽饽桌子,是稻香村那边制的。都是十三节地桌子,共有四桌。每节码饽饽两百块,每桌就是二千六百块,码起来足有半房子高。 管这四桌饽饽桌子,就值一百多两银子,这就是白喜事奠礼中的大宗了。 份子钱与饽饽桌子都送过了,明儿除了曹府这边设路祭外,李氏婆媳两个还打算要亲自往国公府送殡。 定下明儿出府的章程后,初瑜吩咐人下去预备冥钱、香烛等奠礼。 婆子两人,说完这些,都有些缄默。 虽说外人看来,曹颐是长房的养女,并不晓得同二房的牵扯。但是婆媳两个心里有数,兆佳氏到底是曹颐嫡母,越不过去她。 李氏迟疑了一下,对初瑜道:“还是打发人往东府去问问。瞧瞧二太太到底是什么章程,看要不要一道过去,‘巳时发引’,咱们总要早些过去,帮衬你三妹妹一把才是。” 分家已经两天,兆佳氏没有来这边府里。 早先被兆佳氏借过去用的常姑姑与罗姑姑已经回到这边府邸,到底是长房的人,也没有分家后还留在二房的道理。 再说。她们两个是请来做供奉地,每年四十八两银子地供养,外加四季衣服。 就算是她们舍不得四姐儿与五儿两个,兆佳氏瞧着银子这块儿,也不会留她们。 其实,初瑜这边并没有计较这几个钱。 就算是长房掏银子,留在那边府里教养两位小姑子,这边还能有什么说头不成? 偏生兆佳氏心里有着提防。生怕自己被算计了银钱,这分家后一天没敢多留,立时打发回这边府来了。 为了这儿,两位姑姑面上都带着几分尴尬,连带着初瑜都有些不好意思。 虽说对兆佳氏有些不满。但是既然婆婆吩咐,那初瑜也是无二话,打发身边的喜彩往东府走一遭。 还不到晚上,屋子里却渐渐幽暗起来。 李氏抬头望了望窗外。皱眉道:“像是阴天了,不是要下雪吧?” 李氏这般一说,初瑜也有些不放心。只是怕婆母惦记,她面上也不显,安慰道:“大爷动身大半天功夫了,早已出京百里,就算京里阴天,想来也无碍地。” 李氏微微颔首。道:“借你吉言,要是那样就好了,这天怪冷的,再赶上下雪,那可太遭罪了……” 南口到八达岭的官道上,曹颙与魏黑等人策马而行。 虽说天色放阴,太阳被遮住,不如中午时暖和。但是因快马疾驰。倒是也不使人觉得冷。曹颙穿得多,额上已经起了薄汗。 前面就是居庸外镇。今晚就在这里打尖儿落脚。 到了驿站外,还未下马,曹颙就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魏黑抬头望了望天,面上带着几分忧虑,道:“公子,瞧着这乌云够厚的,要是入夜不起风,保不齐要下场大雪。” 曹颙下马,点了点头,道:“要是那样的话,说不定要在路上耽搁了。关里下还好,只希望关外少下些。” 中午在南口驿站打尖时,听那边的人提及,说口外地大雪有三尺深了。要是那样的话,别说是牲畜,就是人也受不了。 太仆寺的牧场还好,要是有牲畜死亡,不过是皇家用马紧些。八旗牧场那边,却是朝廷的主要马源。 如今已经是五十四年,离西北叛乱不晓得还有多咱时间,要是因马匹的缘故,使得战争时间延长,劳民伤财,最后吃苦的仍是大众百姓。 进了驿站,赵同去与驿丞打了招呼,除了给曹颙准备上房外,还特意让人熬了姜汤送来。 虽说他们是快马疾驰,但是在晚饭时节,兵部纳兰承平一行人也到了。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出京往张家口,都要走这条官道。只有到了张家口外,曹颙他们往太仆寺牧场,兵部往八旗牧场,这才能岔开道。 因留了心思,魏黑便使人盯着那边,省得对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不过,因还没有到蒙古,对方又跟着兵部其他官员,想来也不会这个时候动什么手脚,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 进了屋子,曹颙去了外头地大毛衣服,小满已经从驿站厨房那边取了姜汤送来。 曹颙端了一碗饮尽,只觉得身上舒坦不少,但是喷嚏却是不停。 小满在旁见了,递上毛巾,笑着说道:“瞧着大爷下马就开始打喷嚏,指定是太太与大奶奶念叨呢。” 曹颙接过毛巾,擦了擦鼻子,只觉得右眼皮跳个不停。 虽说有句俗话,“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但是曹颙却是不怎么信的。他揉了揉额头,估摸着自己可能是昨晚歇得晚、今早又起得早的缘故…… 京城,金鱼胡同,十三阿哥府。 十三阿哥亲自将智然送到大门外,看着天色暗黑,道:“小师傅,看着天色,像是要下雪了,让人驾车送你回去吧?” 智然摇了摇头,道:“无须劳烦,小僧同十三爷在方寸间博弈半日,正想活动活动筋骨。” 十三阿哥脸上带着几分笑模样,道:“好久没下棋下得这样畅快了,小师傅要是不嫌弃我这边粗鄙,还要多来才是。” 智然双手合十道:“但有所命,敢不从而?十三爷若是待客,小僧自当不请自来。” “哈哈,不请自来更好,实没想到,我闭门多年,还能交到小师傅这样灵秀的方外之友,实是幸甚。”十三阿哥闻言,不由地击掌叫好。 智然见他脸上散去阴郁之气,心里也是宽怀,微微颔首,转身离去了。 十三阿哥看着智然飘然而去的背影,脸上却渐渐地失去了笑模样。 自己还是个胆小鬼罢了,听到小和尚提起西山诸寺时,明明也心动了,却是没有勇气出城。 智然走到路上,想着初见这位十三皇子时他目中地阴霾,出身高贵又如何,还不若他这个和尚生活得随心自在…… 正想着,他已经走到路口,就感觉“碰”地一声,像是撞到什么东西。 还没等醒过神来,就听到有男子悲呼道:“哎呀,了不得了,撞死人了,我的亲娘啊……” 第五百零八章 难关(三) 第五百零八章难关(三) 虽说有些阴天,但是毕竟是傍晚时分,加上又是十字路口,所以随着那男子的呼喊声,立时就引起行人的主意。 开始有看热闹的行人,往这边凑了过来,兴致勃勃的围观。 智然退后两步,凝神仔细看倒地的老妪。看着她满脸皱纹,花白头发,佝偻着身子,在地上呻吟,他心里叹了口气。 虽说生于寺庙,长于寺庙,但是早年他也曾跟随师傅到两淮游方化缘,有几分眼界。 只是这样的街头把戏,虽说没有亲身经历过,但却是听过的。 不过,这通常都是市井无赖用来欺诈钱财的手段,用在一个和尚身上又有什么用? 出家人出门,身上有几个带银钱的?就算有几个铜板,也不好诈上一遭。 “哎呦,哎呦……”那老妪闭着眼睛,浑身抽搐,使劲呻吟着,面上都是痛苦之色。 智然见那个喊娘的男子只是跪在老妪面前哭喊,任由老妪躺在残雪上,多少有些不忍。 他想要上前去搀扶,刚走出一步,却是被人给伸胳膊拦住。 虽说智然不晓得姓名,但是这人却看着眼熟,认出是曹府之人。 来人正是曹府的张义,见智然脸上露出这般神情,他抱了抱拳,道:“法师,暂退几步,小心有诈,还是交给小人处理吧。”说着,引智然避开人群,退了出来。 说话间,附近又凑上来两个青壮男子,对智然抱拳执礼,而后站到张义身后。 瞧着这做派,想来也是曹府的家丁护院。 智然神色从容。止了脚步,静观其变。却是因看热闹的人多,将前面遮了个严实,瞧也瞧不真切。 张义侧耳聆听,不晓得什么缘由,刚才还呻吟不已的老妪已经没了动静,他近前两步,透着人墙看那老妪。却是在地上如挺尸般,不再言语。 他心里惊魂不定,面上还不显,思量着该如何应对。 地上那男子哀嚎了几声,见路人围过来差不多了,就起身往智然这边扑过来,边扑边道:“你这恶僧,你还我娘亲命来……” 因张义等人护在智然身前。那男子哪里扑得过来? 他被拦住后,使劲挣扎着,一不留神闹了个屁股蹲儿,不由地呲牙咧嘴,模样甚是狼狈。 他一骨碌地翻身起来。冲着看热闹的众人道:“过往的大爷们,你们可得替我做主啊。这恶僧撞死了我娘亲,可怜我的老娘啊……”说着,“碰碰”地磕头。鼻涕眼泪都出来了。 旁边看热闹地,有看不过去的,有架秧子起哄的,七嘴八舌地指责起智然来。 “哎呦嘿,小和尚看着面相不错,怎么这般歹毒,撞了人,还想要白撞不成。这还没有王法了没有。”一人道。 另外有人接口道:“就是,就是,王子犯法,还与庶民同罪,这没听说和尚犯法不碍事的。” “瞧这细皮嫩肉的,看着就使人身上燥。哪儿像个出家人?”有人“嘿嘿”笑了两声,说出的话中满是轻佻。 曹家其他两个护院听得火起,张义却恍若未闻。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地上那一动不动的老妪。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智然也瞧出不对来,绕过这两个护院。走到那老妪跟前,俯身察看。 那老妪的脖颈后都是血迹,脸色已经转为灰白。 智然伸手去探了探那老妪地鼻息,已经没气了。 他神情肃穆起来,双手合十,瞅着那地上嚎哭的男子,脸上看不出喜怒。 那男子“娘啊”、“娘啊”的嚎叫着,扬起头来,刚好与智然的眼神对个正着。他怔了一下,移开目光,又扑到那老妪的尸首上,嚎啕大哭。 围观的路人也觉得不对的,这个道:“娘啊,真真撞死了人!” 那个说:“赶紧报官啊,别跑了这和尚,大家吃挂落。” 说话间,众人已经将智然团团围住,望向智然的目光也将他当凶手般。 原本有些老成地,瞧着有些不对,觉得这老妪母子两个像是“碰瓷”的,如今却是迷糊了。 这要是“碰瓷”的,不会舍了性命,况且对方又是个穿着简朴的出家人,不是什么商贾富户那般有油水的? 远远地,就见有巡捕营地兵丁过来。 张义的心沉了下去,真出了人命的话,看来是不能避开衙门那边。 方才的情形,他看得清清楚楚,明明是那老妪自己撞到智然身上,随后还在地上呻吟。因围观地路人遮住他的视线,过后的情行没有看到。 不过是半盏茶的功夫,这老妪怎么就咽气了? 他是奉了庄先生之命,带人暗中保护智然的,如今却出了这样的纰漏。他皱了皱眉,心里惊疑不定,这是谁下的套,目的何为? 眼下,这巡捕营地兵丁将到,也不是寻思这些的时候。 张义转身,对随从中的一人交代道:“老唐,你立时回府,找庄先生,将这边的详情仔细说过先生,请先生拿主意。” 那个叫老唐的应声去了,张义快步往前,站在智然身前,同那几个巡捕营的兵丁抱了抱拳…… 榕院,上房,廊前。 庄先生站在屋檐下,仰起头看了看天色。 云重风轻,看来又要下雪了。 想着往张家口赶路的曹颙,庄先生在心里算了算路程,沙河,南口,今晚该歇在八达岭吧? 年前就听过消息,说是蒙古雪大。死了不少牛羊。 不过是百姓或者蒙古王爷的损失,暂时同朝廷扯不上瓜葛,京中人听了,也不过是一笑了之,没有几个放在心上地。 既是能惊动御前,使得康熙能亲下旨意,派人下去察看,那想必朝廷牧场这边也损失惨重。 满清入关六十余年。马政这边却处于萎靡状态,简直是一年不如一年。 马场原本就有不少欺上瞒下地黑幕,马匹数量很是有些水分。如今又遇到雪灾,还不晓得要倒毙多少良驹。 西北不太平,朝廷本就没有银子,如今这马匹要是锐减的话,那朝廷武力这边越发艰难。万岁爷最是要强之人,如今还不晓得毙了不少战马。才能捅到御前来。 正寻思着,就见院门口疾步行来一人,正是同张义一起护着智然地府里侍卫长随唐海。 “先生,不好了,智然法师被巡捕营地给带走了……”唐海着急。抱了抱拳算是见礼,而后直言道。 庄先生的神色转为郑重,道:“到底怎么回事儿?不是往十三阿哥府了么,怎么又成了往衙门去?” 唐海匀了口气。将方才十字路口的所作所为都对庄先生讲述一般。 庄先生皱眉皱起,脸上黑得怕人…… 脸色难看的不止庄先生一人,还有顺承郡王布穆巴。 顺承王府门口,他黑着脸下了马车,一干长随侍卫都下马来。 布穆巴下了马,也不说进府,黑着脸转过头,看着身边一个管事打扮的。伸手就是一鞭子。 鞭稍滑到那管事脸上,使得他脸上立时多了一道血檩子,就听布穆巴骂道:“混账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不是说找两个‘碰瓷’的,刁难刁难小和尚,而后本王出面么?怎么找了个草包,倒地就没命了?” 那管事脸上火辣辣的生疼,却也不敢去摸。 听出布穆巴话中的不满之意。那管事立时跪下。磕头道:“爷,奴才冤枉啊。谁会想到那人会寻个这老妪来‘碰瓷’……” 布穆巴本来是心烦意乱地,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他只是想寻个机会,同智然打个照面,做个相交好友,谁会想到能连累智然牵扯到命案上去。 他正恼着,听了那管事还敢喊冤,上前给了一脚。那管事身子打了一趔趄,狠狠地摔倒地上。 布穆巴懒得再看他,唤了两个其他管事,打发他们往都统衙门那边打探消息。 八达岭,居庸外镇,驿站。 曹颙用了晚饭,同魏黑两个商议明日的行程安排。 京城离张家口四百来里,如今已经走完一百五十里。按照这个速度,明天应该能到张家口。 在张家口稍加休整后,曹颙就是要出关往太仆寺两翼牧场去。 兵部众人这一路总是能碰到的,总是要过了张家口,才能省心些。 魏黑想起纳兰承平目光中怨毒,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道:“公子,要不然打发人回京,让再送几个身手好的过来。” 曹颙揉了揉额头,道:“府里得用的总共就这几个,就是现下送信,再过来都要是几日功夫了,到时候咱们差不多到已到了牧场。” 魏黑还是有些不放心,犹豫了一下,道:“公子,到了张家口还是好生打探打探吧,看看有没有去口外的商队,要是能搭上同行,路上也稳妥些。” 虽说觉得麻烦,但是曹颙也晓得魏黑说的都是好意,便点了点头,道:“嗯,魏大哥,晓得了。” 魏黑见曹颙应允,长吁了口气,紧绷绷的神情放松几分。 同驿站地另外一个院子中,纳兰承平的心情却轻松不起来。 他坐在桌子前,看着手中的信笺,冷哼了一声,微微地眯了眯眼,神情变幻莫测。时而哀婉,时而森冷,看着甚是凄然。 看完信笺,他望着桌子上的灯盏跑神,怔了有半盏茶的功夫,才叹了口气,拿下灯罩,将手中信笺点着了。 看着信笺燃尽,他站起身来,低头看了看自己地补服,使劲地握了握拳头…… 京城,曹家东府,东跨院。 服侍当值回来的曹颂更衣梳洗,用罢晚饭,静惠打发丫鬟下去,屋子里只剩下夫妻两人。 想到下午对婆婆兆佳氏说谎,静惠的脸就有些臊得慌。实也没有法子,虽说都是一家人,没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但是因怕抹了曹颙与初瑜地面子,她是反对婆婆开点心铺子的。 铺面却是租出去不假,也是签的五年契约,但是对方却没有什么王府的关系,不过是富察府一个管事的老乡。 静惠怕兆佳氏继续纠缠,才扯了谎,来将事情岔开来的。 只是,瞧着兆佳氏的意思,还是要继续开点心铺子的意思,静惠心里不免有些着急。 在她心中,对曹颙与初瑜是敬爱有加地,自然不希望有什么让他们难堪的地方。 只是她嫁过来这些日子,冷眼旁观,也瞧出婆婆对自己吹毛求疵,不太友善,所以一句不肯多说、一步不肯多走。 这点心铺子的事儿,要是二房真开了,还不晓得外头怎么嚼舌头,静惠如何能继续缄默下去? 思量了一回,她将兆佳氏打算开点心铺子的事儿,对曹颂讲了一遍。 曹颂正摸了荷包过来,寻思将早晨哥哥给的银票让静惠收好。听了静惠这番话,他却是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过了半晌功夫,曹颂才叹了口气,使劲地锤了下炕,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第五百零九章 难关(四) 第五百零九章难关(四) 鼓楼东大街,顺天府衙门,正堂。 虽然外头已经是暮色沉沉,又飘起了雪花,但是堂上却是灯火通明。大堂之前,高悬金字匾额,上书“清正廉明”四个大字。 匾额下,坐着神情肃穆的顺天府尹王懿。 看着躺下跪着的苦主,再扫了眼边上横放的尸首,王懿不由得皱眉。 刚才仵作已经验看了尸身,老妪别处无伤,只有后脑撞击钝物,流血而亡。 看着堂下所跪的和尚,虽不能说是法相庄严,但是容貌俊朗,看着并不像大奸大恶之人。 傍晚十分,又是步行,就算是路口能有冲撞,又能有多大力道? 王懿的心中未曾没有疑惑,要是骡马、车驾撞坏了人还算常见,这人撞人撞出人命来,岂不稀奇? 眼前摆着尸首,旁边还有拳头大小、染了血渍的石块,加上边上作证的行人,都是一口咬定看到和尚撞人了。 王懿思量了一回,拍了拍惊堂木,喝问道:“和尚,本官问你,这路口撞人之事,可否属实?” 智然温言,抬头瞧了瞧旁边的尸身,双手合十,点了点头。 那自称是死者儿子的男子叫黄大魁,跪在一边,虽说不敢哭天抢地,但也是耷拉个脑袋,满是伤心的模样。 见智然点头,并不辩解,黄大魁立时抬起头来,祈求道:“大人,大人啊,这贼和尚认了,大人可得为小民做主啊。可怜的老娘啊。活到八十,没享几天福,就这样没了,让小民这做儿子的可如何是啊?” “拍拍”就听两声惊堂木响,王懿扳着脸,呵斥道:“住口,不许大声喧哗!” 随着他说话声音,两边的衙役也动着“威吓棒”。口称“威武”。 黄大魁被唬得一激灵,跪坐在原处。 王懿仔细观看黄大魁神色,见他哭是哭,眼泪一把一把的,却像是缺了什么似的。 是了,虽说伤心,但是却缺血性。 根据他方才交代,他今年已经三十。昌平人士,在京里打零工为业。 王懿稍加思索,看着黄大魁道:“你老娘到底多大岁数?要是八十的话,老人家为何阴天上街,又是步履匆匆。” 他一边问着。一边察看黄大魁神色。 黄大魁闻言,不慌不忙地磕头,道:“回大人地话,小人老娘将奔八十。今年七十一。后日小人房山的外甥聘妇,小人寻思同老娘一道往姐姐家。家贫没有钱雇佣马车,母子两人便寻了南城的几位同乡,看看有没有明儿去房山的,好搭个顺路。没承想。这喜事儿还没参加,小的老娘就……就……青天大老爷啊,您要替小人做主啊……” 这一番话,说得也算清楚。只是他说得越是顺溜,王懿则越是生疑。 他将黄大魁去过的人家问过,又问了他外甥姓甚名谁,住在房山何处,叫书吏一一记了。 张义在大堂外旁听,心里也渐渐地放下心来。原是怕府尹刁难,智然熬刑,怕出什么闪失。没法跟大爷与庄先生交代。 虽说出了人命官司。但毕竟不是殴斗杀人,是过失杀人。 跟在曹颙身边多年。他也有几分见识,更不要说他的伴当赵同整日里念叨《大清律》,对审讯情有独钟。 《大清律》上,有“戏杀误杀过失杀伤人”这一条,若是过失杀伤他人,比照斗杀伤罪处理,许犯人以银赎罪。 虽说晓得这黄大魁来路有些不对,但是无奈人证物证俱全,智然又是亲口承认撞了人,这“过失杀人”的罪名怕是跑不了了。 这律法上涉及杀人地有七种,即,谋杀、劫杀、故杀、斗杀、误杀、戏杀、过失杀,统称“七杀”。 “过失杀”是“七杀”中量刑最轻的,就算是情实,也不过是比照“斗杀伤罪”处理,允许以银赎罪。 黄大魁的身份尚未核实,这堂下跪着的和尚的“牒度”也没有随身携带,还要两相核实后,再做下一步定夺。 王懿想到这些,神情渐渐舒缓,拍了拍惊堂木,吩咐人将两人带下去关押,隔日再审。 这边刚退堂,曹府已经来人了,却是庄先生亲自来的,送来了智然的“牒度”。 听说是曹府来人,王懿还以为是管事下人,见来的老者却是身穿蟒缎地,见了他也不行跪礼,不由地诧异,道:“这位老先生怎么称呼?在何处为官?” 庄先生拱拱手,道:“鄙人姓庄名席,隶属正白旗包衣第五参领第三佐领,现下并未出仕为官,只是承蒙祖上容恩,万岁爷赏了个云骑尉的爵。” 云都尉是正五品的爵位了,王懿若有所思地看了庄先生一眼,招呼他看座。 庄先生从容坐了,王懿迟疑了一下,道:“庄老先生拿着礼部曹大人的拜贴,敢问这……” 庄先生微微颔首,道:“曹大人家蒙万岁爷恩典抬旗前,曾为鄙人旗属长官,鄙人如今暂居曹府,添为西席。” 虽说与曹家并无交情,但是同朝为官,曹家父子这两年又是圣宠在眷,所以王懿对曹家的事情也知晓些。 曹寅只有一子,就是太仆寺卿曹颙,曹颙虽有长子,也不到启蒙地年纪。 眼巴前儿这位庄先生既是曹府的西席,那就是曹颙的老师? 是了,早年曹寅并未上京,曹家只有曹颙一人在京,这些年却是平步青云,并未见有什么过失。 虽说御史那边捕风捉影地弹劾了几次,都是因空穴来风,没有真凭实证。被万岁爷驳回。 曹颙年纪轻轻,就能行池不差,想来就有眼前这位“西席”的功劳。 王懿科班出身,生性耿直,平素最是瞧不上那些权贵。但是对于曹家父子,他却是没有什么恶感。 曹寅有诗才,为人又温煦儒雅;曹颙年纪轻轻就高居显位,却是不骄不燥。加上品行方正,口碑甚好。 至于那些清流早些年攻击曹寅是“国之蛀虫”地鬼话,王懿是半分不信的。 入仕将近三十年,他也算是明白了许多,不再像初出茅庐时那样热血。 曹家不过是为皇帝南巡买账罢了,曹家既背负了污名,那皇帝就没有劳民伤财的过错了。 既是曹颙的老师亲自过来,想必这和尚也是曹府看重之人。莫非是要寻私?想到这里,王懿不由地有些皱眉。 要是想闹什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希望自己网开一面的话,那这老先生怕是要失望了。 这时。就听庄先生说道:“大人,智然法师之事,许是另有隐情……” 王懿闻言,佛然不悦。刚想要斥责庄先生慎言,就听他说道:“智然法师是从十三皇子府讲禅归来……” 王懿听牵扯到皇子,将斥责地话咽了回去,皱眉听庄先生接着讲下去…… 庄先生从顺天府衙门回到曹府时,已经是戌正(晚上八点)时分,曹寅早已在书房等了。 见庄先生进来,曹寅忙起身问道:“夏清,如何了?王懿是什么意思?” “大人且放心。这走路撞死人,本就蹊跷。王懿也生疑了,明日差役派出去,总会查些蛛丝马迹出来。”庄先生道。 曹寅却是丝毫轻松不起来,思量了一回,道:“夏清,这却是要借助你之力了,总要打探些缘由才好。否则的话。这样的阴谋算计怕是要应接不暇。” 庄先生点点头。道:“这个不劳大人吩咐,在下已经使人去查那几位证人地底细去了。据张义所讲。那老妪倒地时还呻吟出声,看着并无大碍的模样。丁点儿功夫,就暴毙身亡,保不齐是有人浑水摸鱼。” 曹寅点了点头,转头看了眼窗外,黑乎乎的一片。 “夏清,我本以为如今各方角力方歇,能消停两年,没想到还有人寻上门来。别的还好说,颙儿那边,我却是有些放心不下,已经安排人出京,以防万一。” 庄先生心里也是惦记,两人又说了几句话,才各自散去…… 金鱼胡同,十三阿哥府。 十三阿哥听了管事的回话,脸上黑得怕人,嘴角不禁生出一丝冷笑来。 迎面撞来个老太太,自己个儿倒地,就能气绝身亡,多么拙劣地把戏,哪个会相信?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这幕后之人想要对付的是哪个?是他,这个落魄的老十三,还是战战兢兢地曹家父子? 可怜智然一个出家人,受这无妄之灾。 原来,智然从这边出去不久,天上就开始飘雪花,十三阿哥见了,便打发管事带人骑马去追,给他送防雪地斗笠。 待那管事追上时,刚好目睹了老太太迎面往智然身上撞。 那管事刚想要出面,就见张义等人出来,护着智然,便在一边旁观。除了不晓得那老妪后脑勺的伤处是怎么来地,这管事也算是目睹了全部经过。 而后,他打发别人快马报了这边府里外,自己则往顺天府衙门听审。 十三阿哥越想越恼,只觉得心头火起,再也忍耐不住,高声吩咐道:“备马,爷要出府……” 远在居庸外镇驿站的曹颙,并不晓得京城地变故,一夜无话,睡到天亮。 用罢了早饭,喂好了马匹后,一行人再次动身,顺着官道往张家口方向。雪势渐大,看着并没有要停的意思, 中午是在怀来打的尖儿,打尖儿后继续其行,日暮时分,一行人到达距京城三百里的鸡鸣驿。 这里,距离张家口只剩下百里距离,明儿要是早些出发,中午就能到张家口了。 毫不意外的,在这边地驿站中,曹颙等人再次碰到了兵部众人。 看着纳兰承平阴郁的面孔,曹颙心里也生出几分别扭来。虽说他自己个儿心怀坦荡,但是谁晓得这怨恨在纳兰承平心中扎根多深,也要生出几分提防来。 梳洗完毕,晚饭已经上来。曹颙到桌前一看,不由莞尔。 烤羊腿、葱爆羊肉片、酸菜羊肉锅子、炙羊腰、白水羊头肉、酱羊肝、卤羊肚,另外有一碗炖鸭子,一只烧鸡。 鸡鸭不算的话,差不多就是一桌全羊筵了。 他抬起头来,看着小满道:“隔壁都是什么菜?要不要分几道过去,省得你们不够吃。” 小满笑着说道:“大爷,不用,同这边差不多,就是少了羊腿、羊腰和鸭子。小的问过了,这边驿站厨房里,别地不多,就羊肉多呢。今儿我们要得急,有几个费火候的没上。要不然,还要再多出半桌子来。” 这边留了魏黑、赵义两个,任季勇与小满到隔壁屋子吃去了。 主食是馒头与糯米饭,曹颙就着馒头,热乎乎地涮了两盘羊肉,吃着也是胃口大开。 吃饱喝足,他才想起一件事来,这官员往返驿站,招待规格都有定例,多少银子的伙食,都是自有章程的。主官什么档次,随从人员什么档次。 这满桌子的羊肉,可是比之前的驿站菜肴丰富多了。同样的银钱规矩,却多了这些菜,说明什么?只能说明羊肉不值钱了,羊肉多了。 口内没有牧场,这羊肉自然是从口外来,口外的雪灾,到底重到什么程度…… 第五百一十章 人情 第五百一十章人情 北小街,国公府邸。 今天是已故老公爷德茂的出殡的日子,塞什图与曹颐夫妇,从天未明就开始忙活,准备发丧;天亮后,迎接宗亲客人;巳时发丧出城,直到日暮送丧的队伍才返回城中。 这忙忙活活下来,塞什图与曹颐也都是筋疲力尽。 不过好在大事已毕,不用再继续熬了。 曹颐服侍塞什图更了衣,随后叫人摆饭,夫妻两个一道用晚饭。 这些日子见天的陪客,整日里鸡鸭鱼肉,吃的人堵得慌了。塞什图原没什么食欲,寻思填巴一碗对付一口就行。 没想到,饭桌摆好,竟然是包饭。 包饭,也就饭包,说白了,就是用白菜心包着老粳米饭吃。吃的时候,用小鸽子或者野鸡崽子肉切丁,与香菇炸酱,吃的时候拌在饭里,再撒点蒜末,点些香油,味道最是美味。 塞什图见是上了拍好的白菜心,果然是食欲大振,盘腿上炕,立时拿了一片搁在手心里,包了个饭包,三口两口地吃掉,又伸手去拿另一片。 他一边包饭,一边笑着说道:“怎么想起吃这个来?却是好东西,这是野鸡崽子香菇酱吧?却是下饭的好东西,额娘早先也最爱吃这口儿的。” 曹颐见他吃得香甜,脸上也露出笑意,亲自盛了一碗羊肉粥送上,道:“爷慢着些,仔细吃快了不克化。”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因是老公爷出殡,大格格哭了好几日,听**说。好几顿了,都是不动筷子。说也爱吃包饭,我便使厨房预备了这个。想着爷这两天吃的也少,这边也预备了这个。 塞什图用空着的手接了粥,喝了两口,长吁了口气,道:“舒坦,这下子却是暖和到心里去了。今年也是邪门。这都过了元宵节了,还冷得怕人。” 曹颐扫了窗外一眼,却是黑漆漆的,哪里能看到什么? “是啊,瞧着这样,这场雪要下到明儿去。”曹颐转过头来,一边给自己盛粥,一边说道。 夫妻两个吃着包饭。就着几道小菜,喝着羊肉粥,一顿饭倒也吃得津津有味儿。 待夫妻俩儿吃完,春芽带了几个丫鬟撤了桌子,就见夏芙进来禀道:“爷。奶奶,张公公求见。” 塞什图闻言,摆摆手道:“请他进来。” 这张公公是已故老公爷使唤过的旧人,是国公府的大管家。塞什图与曹颐两个不好怠慢。对这老公公带着几分敬重。 张公公进了,先是给两个两位请安,随后将账册双手奉上,俯首道:“爷,奶奶,这是这场丧事儿的人情往来,‘五七’之前地册子奴才已经奉上,这是近半个月的。” “张公公坐下说话。今儿事儿多,想来你也乏了。”塞什图扬了扬下巴,示意春芽将账册接了递给妻子,又指了指椅子,道。 两位新主子过来操办丧事已经一个半月,张公公虽说晓得他们夫妻和善,但是也不敢随意,让了两三遭。才挨着椅子边坐了。 他的神情却是有些恍惚。心事重重的样子。 曹颐接了账册,却是没有立时翻看。而是搁在手边。 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张公公,笑着说道:“公公且放宽心,你侍候了老公爷一辈子,是府上的功臣。就算爷降级袭爵,府里不好留公公,这养老的事儿也会先安置妥当。” 原来,老公爷德茂身上的爵位是奉恩辅国公,是入八分的。 入八分地公与不入八分公的区别,除了朱轮、紫缰、宝石顶、双眼花翎、牛角灯、茶搭子、马坐褥、门钉这八种礼制上的东西外,还有就是能不能用太监。 京城黄带子、红带子那么多,有资格用太监的,却只有奉恩辅国公以上的府邸才可以,要不就是僭越,会受到宗人府处置的。 在顺治六年重新分封诸王,确定宗室分亲、郡王至奉恩将军十二等爵。除了睿、礼、郑、豫、肃、庄、克勤、顺承八王,因佐命殊勋,世袭罔替之外,其他亲王、郡王则世降一等,有的至镇国公延世,有的至辅国公延世。 要是旁支分封地话,则是降至奉恩将军,迨世次已尽,不复承袭。 按照规矩的话,这边国公府是宣献郡王嫡支本家,降袭四代后应已奉恩辅国公的爵位传承。 不过,规矩是规矩,到底是降级承爵,还是袭辅国公爵位,还要都要康熙的安排。有的王府,降一级或者降两级袭封,也是常有地。 要是降级袭封,这边就是不入八分公府,那张公公就不能继续留在府里当差了,所以他心里也是有些忐忑。 曹颐想到此处,才说出这番话宽慰。 张公公听了,感激涕零,起身给塞什图与曹颐磕头。 塞什图见他颤颤悠悠的,忙叫春芽扶起,嗔怪道:“这是做什么,何至于此?老公爷既已发丧,想来用不了多久就有旨意下来。还是奶奶那句话,无论如何,公公别为养老犯难。” 张公公不住口的道谢,用袖子抹了抹眼泪,道:“老奴八岁入宫,十来岁分到这边府里,在这府里待了四十来年,想着要去外头,这心里也是犯怵。如今只盼着万岁爷仁慈,将这爵位原封赏了爷,也能满足了老奴的私心。” 塞什图点点头,道:“借公公吉言,这前院后院地,也一时离不了公公,公公还需多操心才是。” 张公公放下袖子,道:“爷放心,但凡老奴还在府里当差一日,自然打足了精神,半分不敢怠慢。” 又说了几句闲话。因天已不早了,所以张公公便没有多耽搁,退了出去。 等他出了屋子,塞什图转过身,对曹颐道:“看着不言不语的,却是个有主意的。这些日子,多亏他帮衬着,这府里才安稳。是个妥当人。” 曹颐道:“是啊,这份忠心可嘉。要是能留在府里,倒是叫人省心不少。” 说话间,曹颐已经拿了账册,上面记录的都是各府随的份子钱。都是“某某府”、“某某爵”送的奠仪几何这样地。 翻到了倒数第二页时,曹颐的神态却是有些僵硬。 塞什图瞧着不对,有些不解,问道:“怎么了。可是账目有什么不对?” 曹颐摇了摇头,似笑非笑,说道:“账目没问题……怨不得二太太今儿说话底气十足,同几位贝子夫人、国公夫人滔滔不绝地,原来是随了大份子……”说着。将账册送到丈夫手中。 塞什图低头看了,除了礼金二十两外,还有外送五百两,确实是不少。 不过。这礼送得却不算妥当。 曹家长房在京,给的礼金是二十两,外送三百两。曹颐名义上是长房的姑娘,二房的侄女,这二房的礼金本不该越过长房才是。 否则两相一对比,倒显得长房待姑娘、女婿不厚道。 这其中关系到妻子的伤心事,塞什图也不好多说什么,合上账册。道:“你也别太在意,二太太那边刚分家,许是人情往来这边不上手,疏忽了。” 别人不晓得兆佳氏地性子,曹颐却是清楚的。 最是爱财如命地主儿,连妾室、庶子地月钱都能扣下一半,恨不得一文钱掰成两半花。这样的兆佳氏,会慷慨地送来五百两银子。要是说没有目地。那谁会信? 曹颐心里生出一阵厌恶,不过想到曹颂。叹了口气,不想再与其计较。 不过,这送礼送得不妥当,对长房却是失礼。 要是让不晓得内情的人知道,指定以为两房有什么不对付,才会这样攀比着送奠仪。 看来,明儿要打发人将曹颂叫过来说道说道。二太太行事有些不着调,他做长子的,总要挑起二房地门户,省得让曹家成了笑话。 曹颐看着账册,心里想着。 虽说她对兆佳氏这个嫡母实生不出亲近之心,但到底要看在几个弟弟妹妹的情分上,不好对那边不管不顾。 况且,虽说娘家长房、二房分家,但是一笔写不出两个“曹”字,要是闹出什么不妥当的,丢的还是曹家的脸面,连累曹寅父子地名望…… 西城,曹府,书房。 虽说距离智然被拘押顺天府,不过一天功夫,但是庄先生这边却得了不少消息。 那个苦主黄大魁确实是昌平人士不假,但是却没什么正当职业,说是打零工,但是讯问之下,又说不出所以然来。他随口说了几处地方,一打听,也不过是做了三五日的勾当。 通过走访得知,这黄大魁的老娘不是头一遭“挨撞”了,只是原来撞得是车,这次撞的是人。 一个不学无术、游手好闲地光棍,加上个爱“撞”人的老太太,这母子两个怎么看都不像善类,应该就是市井中“碰瓷”而为生的。 如今,案子就卡在一处,那就是老妪是怎么死的。 要是真因与智然想撞,倒地触石头而亡,那智然的“过失杀人”罪还是免不了。只是据顺天府捕快在案发地查看,那是青石板路。 虽说有积雪,但是也甚是平坦,并没有见其他石块等物。这致人以死地的石头,显得有些唐突。 是这老妪运气不好,倒地撞到附近唯一的石头;还是有人浑水摸鱼,在众人不留意时,动了手脚? 就是顺天府衙门那边,也觉得出不对来,顺天府尹王懿正在挨个的问当时地路人,看其中是否有什么异样之处,目前好像还没有什么头绪。 曹寅揉了揉额头,带着几分不解问道:“夏清,你怎么看?如今八阿哥受挫,其他皇子都是偃旗息鼓,不见硝烟,这幕后之人,何苦拿曹家做筏子?” 庄先生道:“在下亦是不解,这三番两次针对大公子的事件到底是因何缘故。说起来,这些年,大公子在京里得罪的人家,都是数得过来的。这般紧逼不舍,周密布局的却想不到是哪个。” 曹寅的面色有些沉重,心里算着儿子的行程,生出几分惦记来。 就听庄先生接着说道:“对了,有消息说十三阿哥昨儿晚上出门,往四阿哥府上去了,许了得了智然出事的消息。” 曹寅点点头,道:“嗯,确实如此,今儿四阿哥还曾到礼部,向我询问了大致缘由。我还想着他怎么会关注这些个,想来是十三阿哥托得他。” 庄先生闻言,有些皱眉,道:“怪不得今儿四阿哥府派出不少人来,也是在北城这片出没。只是,这是曹家地事儿,要是他出头,两相里却是有了嫌疑,闹到万岁爷面前不好辩白。” 这点,曹寅倒是不太担心。 君臣相交五十年,也不是那么好产生嫌隙地。 他心里思量着,是四阿哥这番举动,是真爱护弟弟,受了十三阿哥的请托出力;还是顺手推舟,要送份大人情给曹家…… 儿子对这位四阿哥向来不同,他所提过地梦里,新皇…… 第五百一十一章 迷途 第五百一十一章迷途 曹颙正月十八从京城出发,第三日中午到抵张家口。要去的太仆寺左翼牧场,出了张家口,还要再往北走三百里才到。 这三百里的路途中,没有大的地方,只有两个充作临时落脚点的小驿站。 曹颙他在张家口歇了半天,置办了不少干粮。 还没有到口外,但是这边的天气已经比京城冷不少。就算曹颙穿着大毛衣服,也是不禁觉得寒气逼人。 因这次是快马疾驰,众人的行李带的都不多,曹颙怕口外天气更寒,这一去却是要十天半月才能回转,所以便让小满带着两人去城里买毛皮衣裳。 待小满他们从城里回来时,同行的却是还有个熟人,那就是简王府的外管事崔飞。 这并不是头一遭在张家口遇到崔飞,去年四月曹颙初任太仆寺卿,同唐执玉两个往牧场去时,就曾在这里遇到过他。 上次见他,不过是面上应对;这次见他,曹颙却是带着几分欢喜。 简王府在沂州有个大的烧锅庄子,常年往口外贩酒的。听说,还往蒙古夹带私盐,这个就不是曹颙所关心的。 既是长跑口外,那对蒙古的情形指定晓得些。 待崔飞请完安,曹颙便问起他口外的情形。 崔飞听了,摇头不已,带着几分唏嘘道:“曹爷,小的为何滞留张家口,连年都是打这边过的,还不是因为口外雪灾。这路上的积雪三尺厚,真是举步维艰,原来想在年前多卖些酒,却是滞留在张家口。幸好天冷得邪乎。喝酒御寒的人多,慢慢地卖着,等开春许会好些。” 说到最后,他自己不由地苦笑,道:“小的也就这么一说,不说别的,最近往张家口逃荒过来地牧民可是不少,这城里的米价已经涨了好几成了。就算熬到雪化。那些死了牲口的老蒙古,怕是要喝西北风过日子,哪里还有东西换酒喝?” 清朝的一尺同后世的一尺相差不多,别说是积雪三尺,就是积雪一尺半,不管是对于牧场,还是蒙古人都是致命的天灾。 这个时候,还没有“圈养舍饲”这么一说。不管是朝廷牧场。还是寻常的蒙古百姓,都是放牧的形式。 雪厚,将牧草都深埋了,牲畜吃不饱,活活饿死也不算稀奇。 虽说没有亲眼所见。但是崔飞也没有蒙人地必要,曹颙听了,心里唏嘘不已。 这不是屋漏连逢隔夜雨么?本来西北这两年就蠢蠢欲动,眼看就要到了要用兵的时候。国库里没有银子。这塞外的马场,又遭遇了大雪灾。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算是想要发兵平叛,这关山万里,要是战马不足的话,那一切都是空谈。 隐隐记得十四阿哥是康熙五十七、八年的受命出征的,直到康熙驾崩时还在西北,这期间少说也是三、四年的功夫。 倾全国之力。去平叛一个部落,却打了三、四年,不晓得是不是缺马的缘故? 崔飞见曹颙沉吟不语,躬身问道:“曹爷这是要往口外出差,那可得好生预备预备,不说别地,这深色儿的亮纱要扯上几尺,要不然雪地里眼睛受不了。年前小的曾冒着雪往最近的部族送过酒。就伤了眼睛。养了好几日才缓过来,好悬没瞎了。” 曹颙谢过他的好意提醒。又说了几句话,叫人送客。 除了给众人添置了皮毛衣裳与毛毡靴子,小满还买回来不少已经硝好地软皮子,给大家做绑腿护膝用。 次日,雪住天晴。 出了张家口,魏黑便提高了十二分的警惕。 但是到了一望无际的茫茫雪原上,他反而有些放下心来。除了湛蓝湛蓝的天外,入目便是雪白,好像天地间地万物都消失了似的,连道路也变得模糊起来。 天地之间,只有他们这几个小黑点,往北方疾驰而去。 道路两侧的积雪,不说是有三尺厚,总有一尺有余。就是道上,马匹跑起来也显得有些吃力。 天亮从张家口出发,直到将午,估摸着也没行出几十里去。怨不得崔飞没法贩酒出来,这样的道路,要是马车的话,指定也跑不了多久。 这马跑不起来,身子就活动不了,人就失了热乎劲。 就是曹颙,坐在马背上,也觉得手脚有些发麻。他将缰绳交到左手,右手从前衣襟里掏出怀表来,打开看了,已经是午初二刻(上午十一点半)。 曹颙勒了马缰,招呼众人小憩。 虽说买来的吃食都跟在牛皮口袋里搁着,并没有冻冰,但是也都是凉透的。 就着凉牛肉,啃着凉烧饼,就这水袋里的凉水,吃得真是艰难。 幸好听了崔飞地话,晓得塞外冷,除了水袋外,大家都带着酒囊在马上。喝上两口烈酒,这身上倒是暖和不少。 打过尖儿,众人再起翻身上马,如今大家伙就盼着早点到途中的小驿站,喝碗热乎粥了。 又走了十数里外,到了岔路口。 因雪大,往来行走的人又少,这边的路面不如先前的显眼。 曹颙见了,不由地有些担心,这骑马骑着骑着要是没有道儿,可怎么办?这大雪甸子上,连个问道的人都没有?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不晓得是新雪覆盖,还是大风吹了沉雪过来,道路已经被完全覆盖了,看不出什么痕迹。 这放眼望去,尽是白茫茫的,连个坐标也没有。幸好太阳西沉,看着日头,心里也估摸出大致的方向。 张家口到太仆寺左翼牧场所在地哈喇尼敦井中间三百里,曹颙曾往返过一遭。记得路。 途中有两处驿站,一处是出张家口百里地地方,另外一处,在一百八十里的地方。 按照曹颙地记忆,从这个岔路口往右边这条道走,有二十多里就能该到那口外小驿站了。因此,他也没有慌乱,照着大致地方向前行。 这一走就是将近两个时辰。已经是金乌西坠,日暮时分,估摸着怎么也得行出有二十里,却仍没有看到驿站的影子。 曹颙觉得有些不对劲,“吁”了一声,勒住马缰,凝神四望。虽说他心里不想承认,但是放眼看去。前方并没有任何建筑的样子,也看不到人烟。 大家,好像是迷路了。 魏黑抬头看着天色,面上也带着几分沉重 原本碧空如洗的天上,不晓得何时卷起浓云。起风了。而且风越来越大,使得浓云渐渐漫天。 风声渐渐尖锐起来,呼啸而过,刮得人脸生疼。 好像是瞬间。天空一下子黑了起来,“呜呜”的狂风卷起漫天雪花,暴风雪来了…… 京城,兰院,上房。 这眼看就要进二月,该裁制新衣裳了,李氏叫人将库房里搁着的几匹好料子找出来,想着给府里的女眷裁衣裳。 因此。叫了初瑜,婆媳两个商量着分料子。 天佑与恒生小哥俩儿对坐着,中间摆放着几个泥人,正玩得不亦乐乎,“咯咯”地笑个不停。 这旗人家过活,最重一张面儿这什么时候,换什么衣裳,用什么料子。都是有讲究的。半点不能差错,要不然就要惹人笑话。 有句老话。叫“宁可穿破,不可穿错”,要不然地话,就要被人当成“二五眼”、“半疯儿”。 正月里,是乍暖还寒的时候,要穿灰鼠、银鼠、珍珠毛皮的衣裳。 二月则是早春时节,渐暖了,则要穿“纳绸”,就是两层绸子中间絮了极薄的棉花或者驼绒。 今儿李氏叫人寻的好料子里,就多是绸料子的,还有两匹内造的细布。 除了婆媳两个留下几匹绸子与那两匹细布自用外,其他的就挑拣着颜色,往庄先生那边地院子送了两匹,往田氏处送了两匹,紫晶处送了一匹。前院几个体面的管事,每家也都留出一匹。 剩下几匹料子稍差些的,给兰院与梧桐苑两处的头面丫鬟。 分派完毕,丫鬟们抱着料子,往各处送去了。 李氏摸了摸炕上留着的一匹料子,带着几分感叹道:“二太太最是喜欢穿这海棠红地衣裳,早年间,恨不得一年四节都是这个色儿。” 初瑜见婆婆神色不对,想起昨儿在国公府兆佳氏略显张扬的模样,不晓得该说什么好。 李氏说完,好像也晓得自己失言,摇了摇头,笑道:“瞧我,说这些做什么?”说着,看了看窗外,道:“天擦黑了,老爷怎么还不回来?想来这两天衙门事儿多,回来了也多是留在前院。” 初瑜看着炕上的细布,想起丈夫最爱穿棉布内衣。这两匹细布,刚好可以裁两套新的。 虽说京里天气渐暖,听说蒙古那边冷得很。初瑜心里沉甸甸地,觉得惦记得紧。 听了婆婆的话,她转过头望向窗外,听着寒风敲打窗棂的声音,只觉得心里跟着紧…… 她正皱眉不已,就听到“扑通”一声,恒生从炕上咕噜下来。 初瑜唬得大惊失色,险些要魂飞魄散,想要伸手去拦,哪里拦得住? 恒生已经从炕上翻了下来,那一瞬间,初瑜不禁合了眼睛,不敢去看。 李氏也看到不对,不禁叫道:“我的小祖宗啊,这……这是捉什么幺儿呢?” 初瑜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凝住了,睁开眼,见到恒生在地上直直地站着。 这时,就听到“咯咯”的笑声起,天佑奶声奶气的回道:“祖母,孙儿,弟弟,翻跟头……”说话间,脖颈着炕,也要往下翻。 “哇哇……母亲……母亲……”恒生刚才虽说双脚着地,没有磕着摔着的,但是毕竟是不到两生日地幼童,倒地是唬得不行,晓得怕了。这不,醒过神来,小嘴一咧,就哭出声来。 这一哭之下,却是也使得初瑜安下心神,忙从炕边起来,奔到恒生跟前。 她蹲下身子,摸了摸恒生的小胳膊,又摸了摸恒生的小腿,见确实毫发无伤后,才长吁了口气。 “哇……哇……”恒生见母亲到了眼跟前儿,立时扑到她怀里,大声啼哭起来。 初瑜见恒生脸色青白,晓得他唬得狠了,伸出手来,摩挲着恒生的后脑勺,好声哄道:“没事儿了,不怕,不怕,咱们恒生要当大将军呢,不怕了……” 天佑坐在炕边,双手扶着李氏的胳膊,看见恒生哭得厉害,也团起小脸,仰头问道:“祖母,弟弟……弟弟哭了……” 李氏想了想方才的情形,不禁一阵后怕。 这丁点儿的孩子,要是不是双脚先落地,那……想想都使人一激灵。 她拉下脸来,扳正了天佑,问道“怎么回事儿,是你叫弟弟翻跟斗的?” 天佑看出祖母不快,点了点头,小声道:“是孙儿,瞧着,能不能,比左成快呢……” “你这孩子,变着法儿地淘气……”李氏心里着恼,唬着脸上道:“要是摔了你弟弟,看你祖父不用鞭子抽你……” 天佑见弟弟哭得可怜,祖母与母亲两个又都变了脸色,也觉得出不对来,小脸一耷拉,也跟着哭出声来…… 第五百一十二章 冻骨 第五百一十二章冻骨 肆虐的暴风雪整整地刮了一夜,到次日天明雪势方歇,小风仍是“呼呼”地吹着,只是没有昨晚那样凌厉。 驿卒哈着白气,牵着老马从烟灯吐驿站里出来。踩着没膝的积雪,看着眼前白茫茫地一片,好像天地之间再也没有活物了似的。 驿丞裹了好几层皮袄,抄着手跟在外边,抬头瞧了瞧天色,道:“周兄弟,这可怪遭罪的,赶紧动身吧,将黑能到张家口就不错了。” “娘的,贼老天,冻死个人了。”驿卒吐了口涂抹,落到了雪地上,瞬间成了个小冰坨。 他冲驿丞摆摆手,拉下帽帘,紧了紧马上的邮包。马鞍两侧,一边是文书,一遍是压得实实的牧草。 着也是没法子的事,积雪厚,路上马匹吃不着草,只能提前预备。 驿卒翻身上马,嘴里吆喝着,往张家口的方向而却。 因路上积雪,马根本就跑不起来,这驿卒心里祈祷着,今儿可别在下雪,还是让他平平安安地到达张家口。 天明出发,到了中午,驿卒也不过行出三十多里地去。 他坐下的马匹却是打着响鼻,有些走不动了。这姓周的驿卒坐在马上,用手搭了个凉棚,眯着眼向前面眺望。 前面不远处,有个小土坡,看着倒像是能背风的地方。 这驿卒催马过去,在山坡后下马。 他解开马鞍边上系着的牧草包,想要拿出草料来喂马。因压得实成,他使劲地拽了两下,才拽出一束来。 他摸了摸马身,将草料往马嘴边送去,却是不由地瞪大了眼睛。 那马正低头。嘴里咀嚼着黑乎乎的东西,看着有些奇怪。 黑呼呼的,连带着半块皮肉,这……驿卒不由地打了个寒战,拉了马缰,将马驱到一侧吃草。 马嘴下边,雪地里凸起一物,正是被撕下头皮的一具冻尸。 驿卒唬得退后一步。却是险些绊倒,从积雪里又甩出只连着身子的胳膊来。 饶是这驿卒有几分世面,也被吓得一激灵。 他握着腰间的制刀,连带着刀鞘在跟前地雪地里胡乱划落了几下,倒毙的冻尸不是一具两具,足有五、六具那么多。 附近还有两具倒毙的马尸,塞外苦寒,没有马匹代步。那简直是儿戏。其他的马匹,可能是在暴风雪中与这些人走散了。 看这几个死尸都是穿着皮毛衣裳,身上也带着制刀,都是青壮,驿卒不由地有些纳罕。 难道这些都是军中的人。到塞外公干,要不然的话怎么这个时节到这边来? 虽说刚才唬了一条,但是眼下驿卒的眼睛却不禁有些发亮。 他四下了眺望,白皑皑的雪原。除了他自己个儿,不见半个人影。 他使劲地搓了搓手,嘴里嘀咕着:“嘿嘿,有便宜不占王八蛋,这趟苦差事倒是没有白来。”说着,俯下身子,在那几个人身上翻着。 一连翻了几人,荷包里不过是些碎银子与铜板。 驿卒一边往荷包里送银子。一遍嘀咕道:“娘地,看着光鲜,却是穷鬼。” 翻到最后一人身上,荷包却是沉甸甸。驿卒心中大喜,忙将荷包打开,这一看之下,脸却是僵住了。 整整一荷包的金饼子,他用手掂掂。少说也有五、六十两。 驿卒有些不敢置信地掏了个金饼子送到嘴里。使劲地咬了一下。金灿灿的金饼子上,立时多了两枚牙印。 一两金。十两银,这就是能换上五、六百两白银,够他干半辈子的了。 驿卒恍若梦中,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使劲地打了自己个耳光,生疼生疼的,这才确信自己没有做梦…… 数里外,一座被雪覆盖的毡包,升起冉冉炊烟。 毡包里,曹顒盘腿坐在东侧的羊毛毡子上,看着中间地上的简易灶台。 说是灶台,不过是个铁条支起地架子,上面吊着两只铁锅。底下是石头搭的小灶坑,里面是烧着的是干牛粪、干羊粪。 一只半大铁锅里正煮着茶,浓浓的茶香布满了帐篷。另外一只更大些,则是早起放进的大块羊肉,还没有开锅,但是肉味也出来了。 这毡包看着不大,但是除了牧民巴图家地老少三代女眷外,如今装了曹顒一行十二个人,也不算太拥挤。 铁锅旁边,一个健壮的蒙古妇人麻利地往两个灶里填着牛粪。 毡包的正北边的毡子上,坐着个五、六十岁地老太太,穿着蓝色棉的蒙古袍,手中拿着个黄铜转经筒,笑眯眯地看着大家。 老太太身边,依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穿着亮粉色的蒙古袍,头上戴着尖顶帽。 在曹顒一干人中,只有曹顒与小满会说蒙语。 小满侧身围在灶前,用个铁钳子串了两只烧饼在灶边烤着。 少一时,烧饼被烤得焦香四溢,小满看了看曹顒。 曹顒向老人家待的地方示意,小满起身,弹了弹烧饼上的浮灰,拽下两只热乎乎的烧饼,弯下身子,双手递到老太太跟前。 老太太见了,忙摇了摇头,用蒙古说道,请客人们自用,无须客气。 小满指了指灶台边上的牛皮口袋,用蒙语告诉老人家,还有不少了,大家一起吃。 老太太听了,这才笑着接过,递给边上地小孙女一枚烧饼。 小女孩接了,笑嘻嘻地看了边上与老太太说话的小满一眼,转过身子吃烧饼。 那蒙古妇人已经将茶锅里的茶叶渣子滤出,将茶水里撒了一捏盐,倒了半筒羊奶。又烧了一个开,奶茶就熬好了。 那蒙古妇人拿了一叠粗瓷海碗,先盛了一碗,双手端到到老太太跟前。 老太太冲她摆摆手,咕噜咕噜地说了几句蒙语。 曹顒听出是礼让客人之意,忙俯身道谢,用蒙语道:“老人家,您先用。多谢您的容留之恩,佛祖与长生天会保佑您老健康长寿的。” 老太太见曹顒礼貌有加,也就没有再谦让,满脸亲切地请他们也不要客气,只当是在自家一般。说完这些,老人家招呼那妇人给大家倒奶茶。 那蒙古妇人应了,用海碗盛了奶茶,从曹顒敬起。 虽说看着这家牧民的毡包与打扮。不过是个寻常地牧民之家,但是蒙古人向来重礼,曹顒也不好怠慢。 那妇人是老太太的媳妇,小女孩地母亲,是个三十来岁地健硕妇人。性子看着也甚是爽朗。 她双手奉茶,口中用蒙语说道:“远方的客人,请你饮一碗草原地佳酿,愿那高飞的苍鹰。保佑您旅途平安。” 他微微欠身,双手接过奶茶,口中用蒙语道谢。 其他人,虽说听不懂蒙语,但是也都是有样学样,双手接了奶茶。 那妇女又端上来两大盘子奶豆腐,摆在大家跟前。 伴着这热乎乎的奶茶,咬上两口奶豆腐。整个人好像都暖和过来。 就听到咕噜咕噜地滚肉的声音,屋子里渐渐地弥漫着肉香。 昨天下午,在暴风雪时,曹顒等人幸运的遇到了牧民巴图,随着巴图来到他们家的蒙古包。 因天晚了,昨晚没有炖肉,只熬了奶茶,端了奶豆腐来招待众人。大家的晚饭。就是烧饼就奶茶。还有些熟食。 如今闻了着扑鼻而来的肉香,却是将大家肚子里的口水都勾出来了。 大家都不禁去瞄肉锅。曹顒却是望向毡包门口处。 魏黑嫌毡包里气闷,跟着牧民巴图出去看牲口去了,已经去了有小半个时辰,还没有回来。 少一时,就见门口的毡帘挑起,进来个十五、六岁地蒙古少年,怀里抱着一只奄奄一息的半大小羊。 他是巴图的儿子,名字叫那日松。 虽说进了毡包,看见客人们后,他脸上仍带着憨厚的笑容,但是却是难掩眼中忧色。 那蒙古小女孩已经从祖母身边起身,飞快地奔到门口,摸着哥哥怀里的小羊,面上现出难过之色。 那日松后边,魏黑与巴图相继进来,怀里也都抱着奄奄一息地小羊。 巴图将小羊放在一边,冲客人们笑了笑,开口问那妇人肉炖得怎样了。 那妇人打开锅盖,用筷子扎了扎,肉已经烂了。 巴图搓了搓手,“嘿嘿”笑了两声,用蒙古对那老太太说,请客人们开饭。 那老太太看着几只已经爬不起来的小羊,笑着也有些沉重,随即转了转手中的经筒,慈爱地邀请曹顒用饭。 曹顒起身谢过,回头招呼着众人,围着老人家坐了。 魏黑已经回到曹顒身边,说道:“公子,为了给咱们腾地方,他们家的羊冻死了大半,咱们得补偿一下才好。还有咱们地座骑,冻死了三匹。” 昨晚,曹顒等人随着巴图回到毡包时,暴风雪已经很大了。 为了怕冻死牲口,巴图的家人将家里所养的二十多头羊都赶进毡包里避寒。 曹顒他们一行十来人,这毡包里都是羊,根本没有人能落脚的地方。 巴图毫不犹豫地带着儿子,将羊都撵到外头的圈里。 因去年冬天雪大,这牧草就不够吃,这些羊都已经够孱弱的,哪里还经得起暴风雪的摧残? 这不,一晚下来,却是冻死了大半。 巴图擦了手,坐在老太太右手边,爽朗地招呼着大家,脸上丝毫没有懊恼与后悔的模样。 对于牧民之家,这几十头羊,就是全家老小地生计。 为了帮助陌生的客人,他们虽说损失惨重,但却仍是热情依旧。 多么朴实的民族,曹顒的心中很是感动。 在京城整日里钩心斗角的,面对这些善良质朴的人,实是让人不禁生出亲近之心。更不要说,眼前这其貌不扬的蒙古汉子,也算是大家的救命恩人。 想着昨晚鬼哭狼嚎般地狂风肆虐声,就是在毡包里,也让人生出寒意来。 连马匹这样地大牲口,都冻死了;要是大家没有遇到巴图,那会是什么情景,实不敢想象。 妇人拿了两只小盆大小的海碗,盛了炖熟地羊肉,送到老太太与客人们跟前。 巴图拿出腰间的蒙古刀,先隔割了一块羊肉,送到老太太碗中,随即请大家随意享用。 曹顒用蒙语谢过,随即招呼众人开动。 众人出门,身上多带着短刀,割了半个巴掌大小的肉块,沾了盐巴吃,倒也是满嘴流油,津津有味儿。 有的,不惯用肉做主食的,则是请女主人帮忙盛了半碗肉汤,就着烧饼吃。 这一顿饭,却是吃得宾主尽欢。 曹顒他们昨儿偏离驿站,走到这边来,跟巴图一打听,才晓得离烟灯吐驿站还有三十多里地。 巴图去那边卖过羊皮、买过盐巴,所以熟悉这段路。 见曹顒他们都是异族人打扮,晓得不是草原上的,巴图担心他们再次迷路,便自告奋勇地要送他们过去。 虽说曹顒不好意思再麻烦这个热心汉子,但是众人缺少坐骑,对路况又不熟,只有厚颜请巴图帮忙。 巴图跟母亲与妻子交代几句,便去外头套车去。 曹顒看着毡包里那匍匐在地的小羊,悄悄解下随身所带的荷包,趁着大家没留意,掖在老太太搁转经筒的架子后头…… 第五百一十三章 出手 第五百一十三章出手 少一时,巴图套好了两驾勒勒车,进来招呼客人们出发。 巴图的妻子已经给大家的水囊里装满了奶茶,还问丈夫要不要带些奶皮子、奶豆腐。 巴图笑着点头,巴图的妻子寻了个皮口袋,装了奶食,递到小满手中,用蒙古话说着些祝福他们旅途平安的话。 小满谢了接过,曹颙起身同巴图的母亲道别。 老人家随手拿起转经筒,跟着起身送客。巴图的女儿,名字叫其木格。 小姑娘眼尖,一把从筒架后拿出了曹颙刚掖在哪里的荷包,送到曹颙面前,嘴里用蒙语说着,客人落下东西了。 曹顒微笑着接过,看着巴图的母亲,迟疑了一下。 巴图家为了安排他们避暴风雪,死了二十多头羊,生计出现问题,理应这个时候,好好感谢。 但是蒙古人最爱面子,招待每一位路过毡包的客人是他们的传统。会接受礼物的馈赠,却不会接受金银,要不然就会觉得受到侮辱。 看着老人家洞察世情的双眼,曹顒迟疑过后,还是将荷包暂时先收回袖子里。 他先是褪下手腕上带着的一串菩提子手串,双手送到老太太眼前,道:“善良的老阿妈,请接受客人的馈赠吧,别让客人的心里带着遗憾上路。” 那手串中间,有块拇指大的雕花珊瑚。白白的菩提子配着血红的珊瑚,看着甚是醒目。 老人家见曹顒满脸诚挚,笑着点点头,接过了曹顒的礼物。 曹顒又叫小满从行李里取了一双簇新的鹿皮靴子,送给巴图的儿子那日松。 那日松看看父亲,见父亲点头。接过了靴子,向曹顒谢过。 蒙古人地风俗,是视口朝上之物为吉祥物。在各色礼物中,除了哈达与五畜之外,靴子就是蒙古人最喜欢的礼物了。 曹顒随扈来过几次塞外,加上也有蒙古好友,所以晓得这个。 大的小的都送完,曹顒弯下腰。从靴子里抽出把匕首来。 虽说这匕首看着平淡无奇,没有像时下流行的那样镶金包银的,但是却是精钢所制,甚是锋利。 他将匕首双手递到巴图面前,用蒙语道:“大恩不言谢,草原上这个救命之恩,我定永生铭记。这个匕首是我随身用的,不是做我的答谢。而是馈赠蒙古朋友地礼物。” 巴图听着前面,还笑着摆手,听到后边,这憨直的蒙古汉子却是不晓得该如何拒绝了。 他“呵呵”笑了两声,还是痛快地接了曹顒的礼物。同时将自己随身所带的蒙古刀取出,回赠曹顒。 曹顒郑重接过,在腰间挂好。 他这才从荷包里摸出两锭五两的银元宝,递到巴图面前道:“咱们这一行。都是爷们,也没有能送大嫂与其木格的见面礼,要是不嫌寒碜,巴图大哥就收下这个给大嫂与其木格打对手镯子吧。” 虽说蒙古人没有收客人银钱的道理,但是曹顒送了一圈礼,使得巴图不由地有些迷糊了。 待醒过神来,这蒙古汉子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情急之下。磕磕巴巴地说出一句汉话来:“银子地……不要……” 曹顒也摇头,道:“不是给巴图大哥花销的,也不是用这个来糟蹋大哥的热心,这是给其木格打首饰用的,总不好让她白叫我一天叔叔。难道,巴图大哥不将我当朋友?”说到最后,已经是皱眉,带着几分恼意。 虽说曹顒平日不爱多说。但是他的嘴码子是在京里练出来地。巴图这憨厚的蒙古牧民哪里抵抗的住? 这要是不收,倒是要得罪客人。 虽说心里觉得不太好。但是巴图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下了,转手递给妻子收好。 全家上下,收了曹顒这些礼物,巴图有些不好意思,跟妻子低声咕噜咕噜两句。他妻子到了一边,从木箱里翻出个包袱来,笑着递给曹顒。 曹顒见巴图夫妻两个殷切地看着自己,也不好不收,就接了过来。隔着布,摸着软软的,大概是什么毛皮。 这大人之间,礼物送来送去地,其木格瞪着圆圆地眼睛看着。 虽说小姑娘只有十来岁,但是蒙古人早婚,省事得早。她也瞧出来阿爸阿妈受了客人的重礼,尤其是最后的银子,是专程给她与阿妈的。 小姑娘想了想,从自己的脖颈上摘下一条皮链来,底下有颗狼牙。 她上前去,不容曹顒拒绝,将狼牙项链直接塞进了他的荷包,而后笑嘻嘻地跑到祖母身后看着。 曹顒怎么好意思收小姑娘的礼,刚想要从荷包里拿出来,小姑娘已经是撅起嘴巴,一副要哭的模样。 曹顒没有法子,只是笑着谢过。 小姑娘这才笑逐颜开,搀着祖母出毡包,同阿妈、阿哥一同目送曹顒等人离去。 众人中,冻死了马匹地四人,上了巴图所驾的勒勒车。 虽说是两驾勒勒车,都是马匹拉着,但是却只有巴图一人赶车。后边的马缰系在前面的车上,不需要人操心。 路上积雪一尺多深,因勒勒车是高轮马车,所以拉起来速度也不算慢。 到了太阳偏西的时候,一行人就到达烟灯吐驿站。 巴图不放心家里,没有久留,将曹顒他们送到这里,又用带来的两头冻羊换了两包盐巴,半包茶叶,就先驾车回去了。 这边的驿站简陋,不过是套两进的院子。前一进左右都是马棚、车棚,中间地屋子左边驿丞住了,右边充当仓库。 后一进,三面都是一溜房子。拢共有二十来间。 不只房子简陋,这边地人员也不过一个驿丞,一个厨子,两个马夫。 虽说简陋,不比口内驿站,但是好歹有屋子安置,还能吃上热乎乎的饭菜。 众人在雪地里跑了两天,如今也能这般。已是知足了。 驿站设在这边,就是联系八旗牧场与太仆寺牧场地。晓得是太仆寺衙门地长官到了,这驿丞也甚是殷勤。 魏黑一直留意着纳兰承平等人的动静,八旗牧场在太仆寺牧场西边。 过了烟灯吐后,往东北方向走是太仆寺牧场,往正北与西北方向,则是分布着八旗牧场。 问过驿丞,兵部的官员是昨儿下午到的。今儿早上已经往牧场去了。 魏黑在心里盘算那边的人手,要是没有暗中跟着的,两下里差不多。 同行的有位郎中,是纳兰承平的长官,多少会使他有些顾及。 只要这路上没事儿。等到了太仆寺牧场,就不用再提防了。 虽说这边厨房简陋,晚上送来地除了一碗肥鸡,一碗烧羊肉外。剩下的就是白菜豆腐粉条这些,但是众人吃得也是香甜。 不管怎么说,这用奶食与肉做主食,大家都是不适应,还是吃这样的饭菜,使劳乏了数日的众人胃口大开。 吃罢饭,沏了一壶浓茶,曹顒与魏黑说起昨晚的惊险与巴图的好客。 虽说来过草原几次。但多是暖和的时候来,这暴风雪还是头一遭遇到。 不说别的,就说昨晚那刮了一宿地白毛风,要不说遇到热心肠的巴图,他们这一行人在雪原上连个避风的地方也找不见,还不得冻死几个。 烟灯吐驿站距离前面的三棵树驿站有八十里,这段路程还好说,天明动身。下午也差不多到了。 三棵树驿站到太仆寺牧场却是有一百二十里的距离。还是要看天气,要不然地话。遇到风雪路上耽搁,又会发生昨日的惊险。 到了天色将黑未黑的功夫,驿站这边又来人了。 这驿站院子小,小满出去到前院给曹顒端热水的时候,与他老子迎面碰了个正着。 除了曹方,后边还跟着七、八个健硕汉子,除了张义,其他地都面生。众人都是单人双骑,从驿站门口进来。 曹方看到小满大喜,立时开口问道:“大爷在这儿?” 小满点了点头,有些不敢确信,揉了揉眼睛,高声问道:“爹,您怎么来了?这是……”说到这里,看着跟在父亲身后的汉子们,面上甚是疑惑。 曹方已经翻身下马,顾不上回到小满的话,问道:“大爷在那间屋子?快带我去见大爷!” 小满见父亲催得急,也不敢啰嗦,转身引着父亲往后院去。 却说驿丞正在屋子里喝酒,听到院子里喧嚣,出来查看。 见这行人都是双骑,驿丞以为是哪个衙门的,忙上前去招呼。 张义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塞到驿丞手心中,道:“我们不是哪个衙门的,是曹大人的私属,路上耽搁了,才到罢了。” 驿丞偷偷掂掂,估摸有十来两银子,立时满脸堆笑,领着众人去马棚系马。 没有品级又如何,宰相门房七品官,这权贵家里的豪奴,比芝麻绿豆官可是有分量多了…… 后院,上房。 曹顒见了曹方、张义,也甚是意外。 他的心里不禁“咯噔”一下子,想到曹寅与李氏,立时站起起来,问道:“你们怎么来了,可是府里出什么事,老爷太太身子可好?” 曹方与张义先给曹顒请了安,随后曹方俯身回道:“大爷,是老爷使小地们追过来的,老爷太太身子还好……” 听着前面,曹顒刚要松口气,便听曹方又道:“……只是智然师傅有了麻烦,小的们出京时被拘去顺天府了……” 说到这里,他将智然被拘拿的原由说了。 曹顒听罢,使劲地攥了攥拳头,心中生出怒气来。 智然是方外之人,到了京城,平素往来的不过那几个,又何曾得罪谁了? 虽说曹方只是讲述了大概,但是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瞧出其中不对来。 看来,有人在幕后操手,目标就是曹家,说不定就是他曹顒,要不然曹寅也不会巴巴地打发曹方带着几个平素并不露面的护卫出来。 他恨不得立时飞回京城,寻找蛛丝马迹,将背后那人拽出来,省的这般没完没了的,叫人闹心。 却是空谈,这身上地差事没完,他如何能回京? 京城还有曹寅在,曹顒对自己这位老父亲也颇为信任。不过,虽说他心里明白,有曹寅与庄先生在,必定不会让小和尚受了什么委屈,但是还是忍不住悬心。 小和尚自幼在佛门长大,不知人间疾苦,这番磨难,对他来说,实是太重。 不说别地,要是“杀人”这一条罪孽落到实处,那叫一心向佛的小和尚如何自处。怕是他自己个儿就要想糊涂了,心魔横生…… 京城,鼓楼大街,顺天府衙门。 二堂客厅,王懿看着坐着饮茶地四阿哥,心里有些犯迷糊。这位王爷素来冷面,也没有什么好人缘,平日里只埋头苦干的主儿,今儿怎么想到往顺天府来? 城里这几日,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儿,衙门中除了一个寄住曹府的和尚“撞人案”外,其他的都是杂七杂八的。 这位冷面王爷向来有佛名,听说最是虔诚的,莫非因为这关了个和尚,就爱屋及乌地管起别人的闲事儿来…… 第五百一十四章 忠言 第五百一十四章忠言 虽然对面坐着的是皇子阿哥,但是王懿早年做过上书房侍讲,同四阿哥说起来,还有师生情分。 因此,他倒是不卑不亢地坐着,神色未变。做了多年御史,心里嘀咕是嘀咕,但是面上已经是半点不显。 他沉吟了一会儿,开口问道:“王爷此来,可是有什么‘指教’下官的?” 四阿哥放下手中的茶盏,脸上看不出喜怒,道:“指教不敢当,只是受人之托,想要问一问正月十八那天的出家人撞人一案进展如何?” 王懿闻言,不由地皱眉。 他是科班出身,心中存了忠君报国之念,一心要做个明臣。早年担任给事中的时候,就不畏权势,弹劾过当时正任九门提督的托合齐。 虽说当时没有参倒,并且他还受到牵连申饬。但是康熙五十一年托合齐“会饮案”发后,旧事重提,当年的弹劾又被翻出来。 王懿因而得以升任大理寺少卿,不到一年的功夫,又连升两级为顺天府府尹。 在王懿心中,自然是对皇帝的荣宠感激涕零。 自到顺天府任上后,他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全部心思扑到衙门这边,一心要不辜负圣恩。 天子脚下的父母官是那么好当的,这两年想要在顺天府指手画脚的官员权贵也不是一个两个。 王懿挺直了腰杆,虽说心里已经想到四阿哥的来意,但是听到他亲口说出还是有些隐隐地失望。 他一心要做忠臣,自然是爱惜羽毛。对于那些上门来“指教”的权贵官员,也就只能是不假颜色。 今日登门的是四阿哥,他亲自带过的学生,他心里多少有些期待四阿哥不参合这些事儿。 他先是“咳”了一声。随后沉声说道:“这几日衙门正搜集证据,择日审讯。其中具体细节,下官却是不便透漏。” 换作其他官员,就算不想回答,也要掂量掂量这皇子亲王的分量,将话说得软和些。 王懿却是颇有风骨,硬邦邦地给来了这么一句。 换了别的阿哥,见了王懿这又臭又硬模样。指定要恼了。 四阿哥只是不经意地皱皱眉,随即立时舒展开来。 他抬头看着王懿,缓缓地开口道:“王大人不便透漏,那本王也不好坏了规矩强求。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本王会往皇阿玛处请旨,旁听此案。” 王懿地心里“咯噔”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 这案子查了两日。越查越是疑点重重。 那个黄大魁压根不禁查,查下去,不过是个游手好闲的地痞无赖。这所谓的“撞人倒毙”案,也不像表面上这样简单,似乎另有真凶。 这番做作。却是让人费解,实想不到去陷害一个出家人的目的为何。 毕竟是“过失杀人”,就算罪证确凿,最后定案了。也能用银钱赎罪,并不算大事儿。 要是目的是为了曹家,那又是为了什么? 这幕后之人,布下这个局,这目的实是令人费解。 这智然和尚是暂住曹家,并不是曹家子侄,就算是惹下干系,这也牵扯不到曹寅父子头上。 四阿哥意外地插手。倒是使得王懿警醒,这其中不会又掺和着皇子夺嫡、诸阿哥角力吧? 答案,却是无从知晓。 四阿哥已经站起身来,稍作思量,开口道:“王大人,本王今日只有一句忠告,那就是请大人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但求除恶务尽。还真相于大白。”说到最后。已经是满脸郑重。 四阿哥这几句话同别人说,是“忠告”;落到王懿耳中。却是觉得受到轻蔑,立时心头火起。 他脸上青白不定,强压抑心中的怒火。 难道他是徇私枉法之人么?他上任一年有余,什么时候畏惧过权贵,乱断过案子? 王懿静了静心神,跟着起身,拱手肃容道:“谢王爷提点,下官既然承蒙万岁爷提拔,执掌顺天府银印,这查案破案自是下官地分内之事。定不会让死者含恨,亦不愿让生者蒙冤,否则不劳王爷说,下官也无颜再戴头上这顶乌纱。” 四阿哥听了,道:“既是王大人如此说,那本王就等着最后的开堂了。”说完,便没有多待,大步出衙门去了。 王懿将其送出衙门外,看着暮色中四阿哥骑马离去的背影,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他没看见的是,四阿哥骑在马上,嘴角却不禁微微上翘。 有个王懿出头,那些个小人就要无所遁形?这一趟顺天府,却是没有白跑,剩下的就是明儿寻个由子请旨了…… 曹家西府,前院书房。 听了庄先生这两日收集的消息,曹寅实是哭笑不得。 竟有顺承郡王布穆巴使的干系,莫非这个断袖王爷,真是**熏心,安排了这个局,让智然去钻? 仔细想想,却是不对。 布穆巴就算想要寻由子亲近智然,也不会真弄出人命官司来。 庄先生也想到此处,沉吟了片刻,道:“这局中局,不是那么好设的。要是顺承王府没有其眼线,也不会这般利用时机。” 曹寅点点头,不温不火地说道:“确实如此,夏清,要是那位是冲着曹家来地,那还要想个法子,回报一下方好。来而不往非礼也,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虽说曹寅说得甚是平静,庄先生却听出其话中之意。对于这样隐匿在暗处,对曹家充满恶意的人,他已经是无法继续容忍。 庄先生迟疑了一下,原想要劝两句。让曹寅等等看,等顺天府那边的案子判了再说。 话到嘴边,想到曹顒这些年大灾小难不断,庄先生将规劝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跟在曹顒身边六、七年,两人名分是师生、为幕主与幕僚,实际上他心中早已将曹顒当子侄待。 对于幕后黑手,他心里也是不满到极点。 俗话说得好,“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他与曹寅虽说只有两人,但是还不顶三个臭皮匠么? 趁着这个时机,顺藤摸瓜,将幕后之人揪出来也好。 对方既两次三番地折腾曹家,那想来也是恨意已深,不好化解。 这样的敌人,哪里还有缓和地余地? 早点儿揪出来。能反击反击,不能反击则也要多做提防。 想到此处,庄先生抹了抹胡须,斟酌着道:“既然大人有此心,那在下自然是赞成。只是对方这般鬼祟。不敢直接对这边发难,怕也是心有顾忌。他要是不再动手脚,却是不好查。” 曹寅想起一事儿,抬头问道:“对了。夏清,顒儿出京前,跟我提了一句点心铺面的状况,说是那边已经使人守株待兔。那人要是谨慎之人,也不会想着这个时候发难。说不定得意忘形之下,再接二连三地算计。” 庄先生也想到此处,转过头看了看窗外,道:“就算要动手脚。为了不留痕迹,多半也是要等到雪化,总算还有些日子,也够这边预备预备……” 此刻,说到点心铺子的,不只是曹寅与庄先生这边。在曹家东府,兆佳氏同曹颂也在掰扯点心铺子…… 圣驾昨儿从畅春园回宫,曹颂不用跑畅春园那边。头晌当值后。便出宫来。 这刚一出宫门,曹颐打发来的人就迎了上来。打千见礼,道:“二舅爷,小的给您请安了,我们奶奶请舅爷过府。” 听说姐姐请自己过去,曹颂心里还有些纳罕。 正月十九,国公府出殡时,他虽说因当值没有过去,但是前一晚却是已经去打了招呼。 随即,想着过两日是自己生辰,曹颂恍然大悟。 他打发个长随去告之家里,自己跟着公府的仆人往国公府去了。 待到了北小街的国公府,果不其然,曹颐拿出了给曹颂早已经预备好地生辰贺礼。 两双千层底的鞋,两双袜子,几匹衣服料子,还有一顶红里黑缎子地帽子,前面缀了块拇指大小的翡翠。 曹颐摸了摸那衣服料子,带着几分愧疚,笑道:“我原想着给你制身衣裳,加上鞋袜、帽子,凑成一套。正赶上这些日子忙活殡礼的事儿,实是不得空。鞋袜缝得了,衣服却是没有裁。看来,还是要劳烦弟妹了。” 曹颂听说这两双鞋子是姐姐亲手缝制的,捧在怀里,已经是乐得合不拢嘴。 听到最后,见曹颐面上带着不自在,曹颂忙道:“对弟弟来说,这两双鞋就已经是厚礼了,衣服年前制了许多,足够穿了……”说到这里,看了看那几匹衣服料子。 虽说是男人,但是毕竟是在织造府长大,对衣服料子瞄了一眼,曹颂便看出是上等料子,价值不菲。 想到这里,他便指了指那料子道:“三姐姐,这个还是留给姐夫。你们换了府,开销大着,别为弟弟抛费。” 曹颐笑道:“这是我早先为你预备的,你姐夫要守孝,不能穿带色儿的衣服,留下来也用不上。你还是拿回去,让弟妹帮你拾掇。” 曹颂听说姐姐之前就预备了,嘴巴咧得更大,瞅了瞅那衣服料子道:“怨不得是弟弟最稀罕地宝蓝,倒是叫三姐姐为弟弟费心。” 曹颐打发人叫曹颂过来,除了送寿礼外,还有就是想告诉他兆佳氏随份子的事儿。好让他劝劝兆佳氏,省地两房之间闹出嫌隙来。 看着曹颂像个孩子似地,这般欢喜,曹颐的话在嘴边转磨磨,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思量了一番,她还是决定将随份子地事儿瞒下不说,省得曹颂难堪。 不过,有件事儿她却是不能不提醒曹颂,那就是兆佳氏好像甚是关注长房那边的点心铺子。 就算来公府送殡那天,兆佳氏与其他夫人的寒暄中,也多次探问到各府是不是常买点心饽饽什么的。 “二弟,二太太那日曾提过,将来保不齐也要开间点心铺子,这话是戏言,还是……”曹颐开口问道。 曹颂地笑容凝滞在脸上,眼中现出丝痛苦之色。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光额头,小声道:“三姐姐放心,弟弟会拦着。虽说分了家,到底要顾忌大嫂面子,自家人闹出笑话,岂不是让哥哥嫂子难做?” 曹颐见曹颂心里明白,点点头,道:“说的是啊,总归是至亲骨肉,还需彼此扶持才是。” 提起这些烂糟糟的家务事,曹颂也没有了之前的兴致,与姐姐家常了几句,便告辞回去了。 东府这边,兆佳氏早已派人在二门等着曹颂。 明儿是曹颂生日,国公府那边指定是预备寿礼,她心里痒痒的,想看看曹颐能给兄弟预备什么。 这不,曹颂回到家,刚进二门,便连人带东西一块请到兆佳氏屋子里。 见只是鞋帽布料,兆佳氏不禁有些失望,撇了撇嘴,“啧啧”了两声,道:“三姑娘倒是会过的,平素好像疼你这个兄弟,不过是拿一张嘴儿哄人罢了。” 曹颂心里本就郁闷,听了母亲的话,更是无语。 他没有接母亲地话茬,而是开门见山地问起点心铺子的事…… 第五百一十五章 不平 第五百一十五章不平 曹府,东院,正房。 兆佳氏盘腿坐在炕上,用胳膊肘拄着炕桌边吃烟。曹颂坐在西边椅子上,静惠则是在东边侍立。 兆佳氏听到儿子问起点心铺子,放下手中的烟袋,撇了静惠一眼,随后带着几分得意,对曹颂说道:“正想同你说这个呢,你兄弟媳妇儿陪嫁过来的铺子在东四牌楼,听说位置甚佳。我寻思着,咱们也开间饽饽铺子。‘人活一世,吃穿二字’,这做吃食的生意,我觉得有谱。” 曹颂见母亲如此神态,不由皱眉道:“母亲,府里又不缺银钱,折腾这个做什么?让不晓得的人知道了,还以为咱们是故意要扫嫂子的颜面。” 兆佳氏虽说这些日子见天琢磨怎么赚银子,但是心里也多少有些顾虑。 虽说如今大房、二房分家,她乐得自在,不用再仰人鼻息,但是儿子们的前程,毕竟还要靠着长房的曹寅父子照拂。 这居家过日子,处处都需要银钱。尤其是分家后,往后婚丧嫁娶、人情往来,都要自己操办,这用银子的地方多了去。 虽说有几个庄子,每年能有些进项,但是到底有些手紧。 兆佳氏如今寡居,也没有别的念想,就盼着儿子早些出息,女儿长大嫁个好人家,自己好做安心享福的老封君。 这年头,缺什么都行,就是不能缺银子。 要是这一身寒酸,就算是去逛亲戚,也是惹人厌的。 况且她长这么大,过得都是富足日子,向来是大手大脚惯的。这两年。没了丈夫,她心里有些没底,瞅着银子就越发的亲近。 偏生又爱面子,就算心里想着节俭,但是在吃穿用度上,她也不肯委屈了自己个儿。加上晓得稻香村的生意好,她就一门心思寻思要做买卖。 听了儿子的话,兆佳氏寻思了一会而儿。抬起头道:“要是怕颙哥儿媳妇多心,那咱们去同她先知会一声?正可好从她铺子里借些人手过来,省得咱们再没头苍蝇似的乱找。” 曹颂听了,连忙摆手,道:“母亲,您可千万别介!不说别地,就说东四牌楼那边,就有嫂子的点心铺子。您就算想要做生意。也要避讳些吧。赚不了几个小钱,倒是惹人笑话。” 兆佳氏已经张罗了一段日子,同如慧那边也打了招呼,如何肯就这样罢手? 她将手中的烟袋锅子往炕桌上一撂,皱眉道:“这叫什么话?难不成颙儿媳妇开得饽饽铺子。我就开不得?就算她铺子生意再好,还能将四九城的生意都包圆了,做啥要避讳?我可是应承了如慧,要分她二成做铺面租金同花粉钱。这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还能收回来不成?早先没分家时,因颙儿哥媳妇是个格格,我这做婶子的也只得恭敬着;这如今都分家了,为甚还要瞧她的脸色过日子?” 曹颂见母亲一意孤行,摇头道:“母亲,儿子也大了,外头地事儿也没有老让母亲操心的道理。且等等看。明儿我叫熊仁去东四牌楼那边看看,说不定能寻到什么赚钱的买卖。” 兆佳氏皱眉道:“这可不是孩子话?这做买卖是这容易的?我早先也寻思过绸缎庄,比这饽饽铺子体面。不过货物珍贵,又压本钱,还得专门使人往苏杭进货,太费周折。” 曹颂说了半晌,见母亲仍是如此,使劲地握了握拳。道:“不管怎样。这饽饽铺子不能开。要是母亲实在想做吃食生意,就开饭庄子或者茶馆。这吃饭喝茶的人,怎么也不会比吃饽饽的人少。” 兆佳氏犹豫了一下,还要开口说话。 曹颂已经拿定了主意,不让母亲开点心铺子,怕她再唠叨,就转了话茬,道:“弟妹呢,怎么不在母亲跟前立规矩?” 兆佳氏随口说道:“你表妹身子不好,是我吩咐她不用整日过来的。” 静惠从未在曹颂身边抱怨过什么,但是成亲一月来,每天天不亮,她便起来,到兆佳氏身边侍候;一直熬到夜深,才能回自己屋子。 曹颂虽晓得这是规矩,但是瞧着媳妇小脸熬得瘦了一圈,也是不由地心疼。 “不患寡而患不均”,曹颂原想开口请母亲也多照看些静惠,但是话到嘴边,却又止住了。 因隐瞒着静惠的身份定下亲事,已经使得兆佳氏恼得不行。 静惠地嫁妆还算体面,富察家那边也真当了亲闺女待似的,这“作单九”、“作十二”、“作双九”都使人送了礼来瞧静惠。 尤其是做“双九”的时候,甚是隆重,还专程使人来接了静惠与曹颂过去吃酒。 兆佳氏看在眼中,心里算是舒坦了不少。虽说平日对静惠不亲近,但是也没有刻意刁难。 就算是有什么埋怨的,她也不过是背着静惠,单独同曹颂唠叨两回。 曹颂算是怕了母亲,不愿她多心,怪罪到静惠头上,所以替媳妇求情的话也咽下,道:“母亲,等过两天,我送静惠回岳父家‘住对月’吧,前几天在三姐姐府上碰到岳父,岳父还提及了此事。” 兆佳氏听了,犹豫了一下,道:“后儿是你生日,大后天地话,是不是太赶了?到了二十六,就是你兄弟媳妇回娘家的日子。” 曹颂道:“听岳父的意思,岳母已经念叨了几回了。我们成亲在老三他们头里,也没有在他们后边住‘对月’的道理。就定在大后天吧,明儿使人告知那边府里。” 听着丈夫与婆婆说话,静惠始终是眼观鼻,鼻观心,安静地站着,半点没言声。 兆佳氏扫了媳妇一眼,心里有些不舒坦。实见不得她这番规矩样子。 这番规矩是够了,但是木头桩子似地,没有半分伶俐样,看着也使人觉得闷。 说也奇怪,早先儿子没说亲时,兆佳氏心里盼着找个初瑜这般脾气品貌的,温顺贤惠,使人省心。 待静惠进门。样样守礼,使得人挑不出差错来,兆佳氏却是不稀罕了。 她还是觉得媳妇要爽利大方些才好,要不然这样整日低着头,也不晓得其想些什么。 只是儿媳妇这般“规矩”,兆佳氏是爱面子的,自然生怕被小瞧了去,也端着架子。有板有眼的做起婆婆来。 现下,曹颂既提起要回送媳妇回富察家“住对月”,兆佳氏也想不出理由拦着,便不情不愿地点点头,道:“嗯。就这样吧……” 话说出口,兆佳氏便有些后悔。 这一个多月以来,家务琐事都交代静惠,她不过是翻翻账册。吃口烟,日子甚是省心。 想到这个,她又道:“……左右亲家离咱们家不远,往后走动起来也便宜,不必非要住满月。住个四天或者六天的,便回来吧……” 乾清宫,东暖阁。 康熙抬起左臂,看着自己微微颤抖地左手。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 虽说不愿承认,但是他却无法欺骗自己个儿。 所谓的“万岁万岁万万岁”,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这世间哪里有不死的帝王? 康熙终究还不死心,伸出手去,抓炕桌上地御笔。 摸到笔杆的那刻,他的心不由地提起来,全部精神集中在眼前这尺长的御笔上。 别说是拿起。就是连合拢手指。连抓住笔杆都不能。 康熙没有放弃,用右手握着左胳膊。尽量让自己的左手使上力气。 不过是徒劳罢了。 折腾了好一会儿,他额上已经满是薄汗,左臂也筋疲力尽,无力地垂了下来。 康熙地心里说不出的悲愤,微微地阖了眼睛,像是老僧入定似的,一动不动。 过了半晌,他才睁开眼睛,已经是收去了之前地沮丧,回复帝王地威严。 炕桌的右上角,摆放着一个已经阅过地折子,是内大臣傅尔丹方才送来的。 盯着那折子,康熙原本威严地脸上露出丝嘲讽来。 少一时,就见魏珠躬着身子进来,俯首道:“回禀万岁爷,十四阿哥同二贝勒到了,在门外等候着。” 康熙没有立时叫见,而是开口问道:“魏珠,朕问你,近日九阿哥可是又往你外宅子送了礼?” 魏珠虽说名分上是乾清宫副总管太监,但是因总管太监自梁九功获罪后一直出缺,所以他实际上已是御前最得用的内侍。 这几年,巴结魏珠,给他送礼的人不可胜数。 魏珠是从小太监做起的,亲眼见证了梁九功的失势,心里自然是加倍小心。 外头地事儿,件件回禀皇帝主子;御前的事儿,却是甭管是金子银子,还是亲王皇子,也肯也不肯多说一个“字”。 这番“忠心”,康熙自然受用。 他身为帝王,高高在上,所能看到的、听到的,也是有限。 魏珠从外头听来地官员绯闻、市井闲磕,禀到康熙耳中,倒是也让他觉得新奇有趣。 因此,他便让魏珠放开手脚,该收礼就收礼,该吃请就吃请。同时,还有个用意,那就是借着魏珠这颗试金石,让那些心怀叵测的人自现行迹。 魏珠听了,连忙跪下,回禀道:“回万岁爷,元宵节前九阿哥使人往奴婢那边送了五千两银子。奴婢在宫里当差,并不晓得此事,昨儿才得了外头的消息,正思量着请示万岁爷,这银子收不收呢。” “五千两……”康熙沉吟着,道:“同年前九阿哥给你的,加起来足有一万两……” 九阿哥的爵位是固山贝子,年俸银一千三百两。 “真是让朕见识了,手足情深么?”康熙瞧了瞧自己的左臂,想到自己已经老迈,阿哥们却是正值青壮,心里不由地烦躁起来。 他微微皱起眉,抬起右手,冲魏珠摆了摆,道:“传他们两个进来。” “嗻!”魏珠应着,起身退了出去。 乾清宫外,十四阿哥与弘皙两个,已经是等得有些心焦。 二阿哥虽说被圈进,但是弘皙却因康熙的宠爱,移居在阿哥所。不管对儿子如何恼,康熙对这个皇长孙却仍是温煦如昔。 弘皙年过弱冠,已收起年少轻狂,变得谨言慎行起来。 这些年的变故,也使得他明白了,一切都是虚地,只有祖父的荣宠是真的。 只有登上那把椅子上的人,才有权利决定别人的生死荣辱。 不管心里盘算什么,弘皙的脸上半分不显,浮着谦卑的笑意,低声同十四阿哥寒暄。 十四阿哥应付着,心里也是猜测不已。 年前年后,每次到御前请安,他多半都能看到弘皙在。 虽说皇父待他也是温煦,但是同对长孙那种慈爱却是不同。 想着弘皙平素卖乖,给康熙磨墨啊,捏背什么的,十四阿哥心里实是腻歪得很。 天家无父子,就有祖孙了? 弘皙所图地是什么,皇父这般作态,所为何来? 是感念元后情谊,对废了两次地二阿哥又生出怜悯之心,爱屋及乌关心长孙;还是因年岁大了,想要亲手再调教出一个储君? 昔日,明太祖在太子过身后,二十余子不立,立了皇孙,引发了“靖难之役”;皇阿玛,您要是生了这个念头,就不怕重蹈覆辙么…… 十四阿哥想到此处,望向弘皙的目光有些异样…… 第五百一十六章 制衡 第五百一十六章制衡 望着进来的十四阿哥与弘皙,康熙的心中,不可遏止地生出一股妒意。 挺拔的身姿,浓密的须发,二十多岁,再也回不去的青壮年数。 十四阿哥是二十七年生的,今年二十八;弘皙是三十三年生的,如今二十二。 四十年前,当自己个儿二十二时,在做什么?康熙的目光变得迷离起来。 那年,“三藩之乱”已经是第三年,战争形势不容乐观。 年末,二十二岁的帝王立了皇子胤礽为太子,遣官告祭天地太庙社稷,颁诏朝野,加恩肆赦。 立一岁半的嫡子为太子,除了为了悼念死去的发妻,主要还是情势所迫。 战败的折子不断,康熙心里已经有了御驾亲征的准备。 在太皇太后与满朝文武的百般阻拦后,康熙始终未能如愿…… 等到了十四阿哥这个岁数,三藩之乱已经平定,他第二次做鳏夫,太子就傅,以大学士张英、李光地为师…… 沉思间,就见十四阿哥与弘皙已经跪下,道:“儿臣给皇阿玛(皇玛法)请安。” 康熙收回思绪,视线从十四阿哥脸上扫过,落到弘皙身上。 太子就随他,弘皙肖似其父,容貌同康熙也有几分相似。 想着已废的太子,康熙望向弘皙的目光就变得柔和起来。 他心里叹了口气,冲两人摆摆手,道:“平身吧,坐下说话。” 十四阿哥与弘皙应声起身,魏珠忙带着个小太监,送两只凳子过去。 十四阿哥与弘皙老实地坐了,康熙思量了一回。对十四阿哥道:“听说八阿哥病了,明儿你领两个太医,代朕过去瞧瞧他。 十四阿哥甚是意外,在袖子中的手已经紧紧地握成拳头。 自打去年十一月“毙鹰事件”后,八阿哥受了好一番申斥,过后一直“抱病休息”。 如今,皇阿玛却是想起他来,莫非是李光地那老家伙倚老卖老。又在盛赞八阿哥为“贤王阿哥”,使得皇阿玛变了初衷。 看着十四阿哥神情有些不自在,康熙心中的阴郁却似好了许多。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就算是骨肉天伦,也不是能想热乎就热乎起来的。 应付了两句,康熙便对十四阿哥挥挥手,道:“跪安吧,别忘记朕交代给你的差事。” 十四阿哥应声起了。心里却是有些狐疑不定,看了弘皙一眼,退出屋子。 屋子里除了康熙,只剩下弘皙一个,魏珠等内侍已经被康熙打发出去。 屋子里一片静寂。康熙看着自己的长孙,没有言声。 弘皙只觉得自己地小心肝“扑通”、“扑通”的,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为了掩饰那一丝慌乱,他仰起头来。满脸诚挚地说道:“皇玛法,孙儿瞧着您清减了。现下正是冬春交替之时,使得人困乏,要不容孙儿尽尽孝心,陪皇玛法出去溜达溜达?” 康熙的脸上露出笑意,瞅了弘皙一眼,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从炕上下来,道:“走吧。” 弘皙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见康熙应允,半响才缓过来,忙起身应道:“孙儿遵旨。” 祖孙两个,一前一后出了乾清宫。 守在暖阁外的魏珠见万岁爷要出去,忙抱了件披风跟上。 康熙系了披风,让魏珠远些跟着,自己则是带着弘皙大步流星出了乾清门。 出了乾清门,他脚步缓了缓。左拐进了景运门。 弘皙看着祖父挺得直直的后背。心情甚是复杂。 要是祖父没有这样“老当益壮”,那他的阿玛还会在做了三十余年皇太子后被罢废么? 不知不觉。他随着康熙走进一处宫苑,却是不禁神色大变。 这空荡荡的,没有半丝鲜活的地方,正是已经闲置三年地东宫毓庆宫。 弘皙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曾以为自己会是这里未来的主人。如今,却已经是沧海桑田。 在弘皙愣神的功夫,康熙已经穿过祥旭门,进了毓庆宫的第二重院子。 弘皙连忙跟前,脑子里却已经是空白一片。 康熙止了脚步,抬头看了看第二进正殿上悬挂的匾额,不由地叹息一声。 这边的宫殿,是康熙十八年在旧宫的基础上,为皇太子修建的。 这一声叹息,落到惊疑不定地弘皙耳中,却仿若是天籁之音似的。 他的眼睛立时明亮起来,强压抑住心中的狂喜。 皇玛法这般感怀,是不是对阿玛存了不忍之心?四十多年的父子亲情,岂是说抹杀就能抹杀地? 晚霞漫天,红光蔽日,就算是至高无上的帝王,也要日落西山之时。 这天下,总要传承下去。 他却是忘记了,那被圈了七、八年的素有“勇武”之名的大阿哥、那从最得宠地皇子到落魄的闲散宗室的十三阿哥,也都是皇帝的儿子。 康熙确实在感怀,却不是为了二阿哥,而是为了自己个儿。 早就晓得,皇帝是“孤家寡人”,坐在那把椅子上,这臣子万民都匍匐在他的威严下。 稚龄登基的帝王,对于常人的亲情,心里多少存了念头吧? 因这个缘故,他才能打心里恭敬孝顺嫡母大半辈子,重视这份“母子之情”;才能在想起元后时,难过的彻夜难眠,就是放不下那份“夫妻之义”;宠爱几个年幼地阿哥,疼惜弘皙这个长孙,心里也是盼着自己能享受“天伦之乐”。 却是如梦似幻。带着帝王的面具,已经分辨不出那些是真心,那些是刻意。 帝王荣宠,有时会成为嫉妒的靶子,要预备迎来各方的暗箭…… 在京里什么消息传的最快? 毫无疑问,自然是宫里地消息。宗室王爷、文武百官,但凡有点权势的,谁的“眼睛”是瞎地、“耳朵”是聋地? 生死荣辱都系于皇帝身上。对于御前的风吹草动,众人当然格外关注。 到了掌灯时分,那些“手眼通天”地人家,差不多都得了消息,“申正二刻(下午四点半),万岁携长孙弘皙出乾清宫,至毓庆宫,酉初三刻出”。 这一夜。却是有多少人辗转反侧,多少人思虑重重,多少人游移不定,多少人心生怨尤…… 京城是非,却是暂时与口外奔波的曹颙无关。 经过了两天地跋涉后。正月二十三晚,曹颙这一行人,终于到抵位于哈喇尼敦井的太仆寺左翼牧场。 外哈喇尼敦井这边的左翼牧场,方圆六百里;位于齐齐尔罕河右翼牧场。方圆四百里。 用了五、六天的功夫,曹颙才将两处牧场的几个牧点都巡视清点过。 这里牲口的折损,要比曹颙想象中的还严重。 成年骡马、骟马倒毙数达到两成,这两年新孳生的小马则因缺少草料,加上暴雪冬寒,折损过半。 太仆寺牧场如此,那八旗牧场,有地比这边还靠北。只怕雪灾会更明显。 牧场账册同实际牲畜数,有几家是相符的? 就是太仆寺这边,曹颙也是心知肚明,实际牲畜处与账面上,本来的缺口也有近一成。 这一成,由察哈尔都统、两翼牧场总管、太仆寺各级官员瓜分,这也是太仆寺衙门的惯例。 虽说对于这样行为,曹颙心里反感。但是也没有想着去改变。 左右又不是占他的便宜。何必费力不讨好,将上下人等都得罪了? 与其他牧场相比。太仆寺牧场还算是体面地。听说八旗牧场那边,吃马匹“空额”的,有达到二三成的。 如今,冻毙的牲畜有两成,加上之前地空额,实际上太仆寺牧场里的马匹尖减了三分之一。 要想再恢复到雪灾前的牲畜数量,怕是需要三、五年的光景。 太仆寺牧场如何,其他八旗牧场,牲畜的数量,能剩下账面的五成已经是不错。 朝廷牧场的牲畜,由国家掏银钱饲养,多是膘壮毛长,尚且如此,何况那些寻常牧民? 像巴图家那样,倒毙了牲畜,生计困难的,不晓得有多少人。 现下还好,有冻肉能果腹,待到过两个月,冻肉吃尽,饥荒不可避免。 虽说漠南蒙古被朝廷视为内蕃,但是并不代表朝廷能视蒙古人为子民,要不然也不会有灭绝人性地“减丁政策”。 “减丁政策”,就是限制蒙古各部人口的滋生。 在各部人口达到一定上限的时候,就要超出的丁口进行屠杀。 为了保持朝廷“仁义”的面孔,直接“屠杀”的时候并不多,多是以战争时,驱使蒙古八旗为前站或者挑拨蒙古内部争斗为主。 经过几代人的联姻,如今掌握蒙古各部大权的诸王贝勒,多是爱新觉罗氏地外甥儿、外孙。 他们是贵族,每年受到皇帝地赏赐与召见,过着日益奢靡的生活,自然不会担心自己被“减丁”。 曾经称霸草原地蒙古人,就这样磨去了狼的血性,成为忠心于满清朝廷的顺民。 坐在灯下,想到蒙古人的处境后,曹颙拿出其木格送的那枚狼牙,寻思想个什么法子,帮助巴恩一家度过难关。 至于其他的蒙古人,曹颙却是生出无力感…… 只要能坚持过小半年,熬到六、七月,水草肥美,草原上生机勃勃,野兔在草丛中跳跃,黄羊在欢实的奔跑就好了。 就算熬不到六、七月,毕竟是牧民,与侍候庄稼的农民不同,还有牲畜可以宰杀,勉强活着应不成问题。 虽是饿不死,却是失了去谋杀的牲畜,要是还想活命,便只有卖身为奴了。 那些蒙古贵族,除了自己驱使这些奴隶外,有的时候还私下买卖部分人口到关里。 京城的人市儿上,一个青壮蒙古奴隶不过十来两银子,孩童价钱减半。 蒙古人力气大,性子憨厚,好驱使,一般的在旗人家都愿买两个回家使唤。 在那冻死健马的暴风雪中,要是没有巴图的热情与慷慨,曹颙一行许就是要丧身塞外了。 虽说只在巴图家歇了一晚,吃了两顿饭,但却是实实在在的救命之恩。 曹颙的为人行事,是不求闻达天下,但求无愧我心。这活命大恩,自然牢牢记在心上,寻思要好生答谢才是。 曹颙正想法子,就听门外有人道:“公子,歇了么?” 是魏黑的声音。 “没呢,魏大哥快请进。”曹颙放下狼牙,一边应着,一边起身开门。 魏黑拎着一个皮囊进来,举到曹颙面前,笑道:“这两日公子见天在外头跑,小心染了寒气,还是喝两口酒驱驱寒、解解乏再安置。” “那感情好,正好同魏大哥喝两盅……”说到这里,曹颙看看窗外,已经是漆黑一片:“只是夜深了,别折腾厨房那边了,咱们就着肉干喝。” 说话间,他招呼魏黑在桌边坐了,又将装肉干的口袋取了,搁在桌子上。 魏黑已拿了两只青瓷茶盏,满满地倒了两杯酒,一杯送到曹颙面前,一杯自己个儿端了:“公子快喝两口,方才这酒囊搁在老黑那屋炕头烙了半天,正热乎着。” 曹颙笑着端起,送到嘴边,饮了一口。热乎乎的酒水顺着喉咙咽下,烧得人火辣辣的,只觉得浑身立时暖和起来。 “好烈的酒!”曹颙倒吸了口气,瞅着杯中酒道。 “是啊,这是崔飞在张家口贩卖的酒。别说,虽是王府的买卖,倒是不吭人,这酒地道,没有兑水。怨不得他们家生意好,听说每年贩酒剩下的银子,就有数万两。”魏黑喝了一口酒,说道。 “每年数万两银子么?简王府,家资很是富足啊……”曹颙沉吟着,脸上渐渐露出笑意,方在积在心头的忧虑已然烟消云散…… 第五百一十七章 罪孽 第五百一十七章罪孽 正月二十九,在清点完两翼牧场牲畜倒毙的数目后,曹颙将这边的情形如实写了折子,察哈尔都统与两翼牧场总管联名,使人送往京城。 同日,曹颙带着太仆寺属官、长随启程返京。 此刻的京城,却是风起云涌,变幻莫测。 正月二十八午夜,在城南松树胡同发生一场大火。起因是十来个蒙面歹徒,闯入民宅,欲行不轨。在被发现后,这伙人想要放火抽身。 正赶上晚风来急,这火势蔓延,无法遏制,整整烧了一条街。 因是子夜时分,梦酣之时,人们没有警醒。待发现火势时,已经是情况危急。死在这场大火下的百姓,将近三十口,伤者百余人。 漫天的火光,轰动了四九城。 那伙歹徒,虽说放了火,但是也没能如愿,仍是被这边的护院家丁给逮个正着,直接扭送到顺天府。 这天子脚下,首善之地,竟然有这样杀人放火的暴徒,自然是震惊朝野。 饭庄茶馆,街头巷尾,官员百姓,议论纷纷。 顺天府的王懿,却是暗暗叫苦不迭。 这所谓的十来个歹徒,都是青壮,刚进顺天府时,虽说带着些恐慌,但是也很快就镇静下来。 看他们个个穿得溜光水滑的,又是有所倚仗、底气十足的模样,哪里像是亡命之徒?、 这一顿夹棍下来,没有几个能熬住刑的,七嘴八舌地供认了身份。 这一行十人,是温郡王府的家奴。 待问及私闯民宅,谁人主使,所为何来。这些人却是任凭再怎么动刑,也不肯开口? 他们是王府的包衣奴才,生死都在王府那边。招认了王府,是怕官府这边深究,也是怕被王府那边给舍了。 要是再多说一句的话,就算他们能出了衙门,也逃不过王府的责罚。因此,为了小命儿。谁也不肯多说一句。 前些日子地“黄大魁讹诈案”已经牵着到一个王府,现下这“私闯民宅案”又要牵扯到王府么? 王懿虽说自有风骨,但是对于这样棘手的案子,也是心里发憷。 昔日托合齐为九门提督,权势赫赫,王懿弹劾起来,却是没有丝毫顾虑。 因为托合齐与他一样,是臣子。 这臣子有了逾越的地方。皇帝有几个能容忍的?就算一时不计较,总有清算的时候。 宗室王爷贝勒却是不同,只要不是谋逆大罪,通常都死不了。经常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不了了之。 就算他们犯了什么大的罪过。多是夺爵,由儿子或者兄弟承继。 京城的宗室,除了庄亲王府与几个国公府外,多是太祖一脉。就像这温郡王府。就是同显亲王府同出肃武亲王豪格一脉, 温郡王府的主人,是贝勒延绶。他初袭爵时,袭地是郡王爵位,因早年参合进明珠同索额图党争,所以被降为贝勒。 王懿看着这样王府豪奴,想着那无辜葬身火海的数十百姓,脸黑的像锅底灰。 要是没有人主使。这些刁奴怎敢如此放肆? 兢兢业业两年,避着是是非非,万事不掺和,一心想要做个好父母官,如今的缩手缩脚是为了什么? 思虑过后,王懿原本有些浮躁的心绪慢慢平静下来。 就算是宗室王爷,只要是犯了国法,照样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想着前几日。四阿哥来访时的“忠告”,王懿的脸上露出冷厉之色。 不用别人激他。既然身在其位,庇护这方百姓的平安就是他王某人地职责。 在这个位置,一言一行,都有人看着。 别说凭他的本心,就是想要将歹人绳之以法;就算他想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可是饶过他? 将他放在京畿父母官的位置,不就是让他成为皇帝的刀,震慑地方,平定京畿么? 若是他想要脱了干系,那简单,只要将这些王府家奴往步军都统衙门一送,剩下地,就要九门提督隆科多去头疼。 只是那样做的话,他有何面目再见京畿百姓?那样做的话,他就是张懿、赵懿,不再是有着铮铮铁骨的王懿…… 理藩院大街,温郡王府,内堂。 温贝勒延绶手里拿着鞭子,使劲地冲跪在地上地儿子揆惠身上抽去。 揆惠被抽得正着,吃不住痛,身子一趔趄,不禁“哎哟”一声哀嚎起来。 延绶原是气喘吁吁的,见儿子窝囊的样子,越发心头火起,挥起鞭子,又是几鞭子。 盛怒之下,延绶用足了力道。 揆惠避散不及,脸上立时多了道血檩子。他还来不及喊疼,又是一鞭子下来,忙抱住了脑袋。 揆惠的夫人侯佳氏听说儿子被丈夫叫过来,担心是儿子又惹事儿,怕他受到斥责,便巴巴地过来。没想到,走到门口,却听到儿子的叫声。 侯佳氏忙推门进来,见了儿子在地上连滚带爬的狼狈模样,哪里还忍得住,眼泪已经出来了。 见丈夫还在动手,侯佳氏忙伸手拉住了丈夫的袖子,带着哭腔哀求道:“贝勒爷息怒,就算儿子有什么不是,咱们说他就是。我生了三个,只站下这一个,要是他有个万一,我也不要活了……”说着,已经是“呜呜”地哭出声来。 揆惠活了二十来岁,头一遭进父亲这般生气,也是唬得不行。 听到母亲哭声,他才捂着受伤的半边脸,膝行到延绶身前,可怜兮兮道:“阿玛。儿子晓得错了,阿玛别气坏了身子。” 自己这个儿子,虽说平素行事大大咧咧,但侍奉双亲也算是孝顺。 子不教,父之过。就算他有什么不检点地地方,还是自己向来娇惯所致。要是自己能狠下心肠,早些教训好儿子,也不会酿成今日大祸。 延绶看着儿子。皱着眉将鞭子摔到地上,重重地叹了口气。 侯佳氏见儿子脸上都是血,忙掏出帕子去给他擦拭。 三十来条人命,就算是宗室,为了平息民愤,万岁爷也不会开恩,怕也只有严处的份。 加上揆惠之前就行事不检,要是深究起来。这个儿子怕是保不住。 想到这个,延绶的脸上渐渐地露出绝望之色,退后了几步,堆坐在椅子上。 不过片刻功夫,他像是老了好几岁。 侯佳氏给儿子擦拭完毕。不见丈夫吭声,怕他还恼着,转过头来,想要规劝。 见丈夫如此神色。侯佳氏唬了一跳,满是焦虑道:“爷,这是……这是儿子惹了大祸了,打了哪个王府的阿哥,还是招惹了谁家的闺女……” 延绶无力地摇摇头,苦笑道:“要是打了哪家王府地阿哥,大不了我舍了老脸却替他求情;糟蹋了谁家的闺女,礼聘过来做媳妇就是。三十来条人命啊。昨儿半夜轰动了四九城的那把火,就是这孽畜使人放地……” 侯佳氏闻言,脸“刷”地雪白,没有丁点儿血色,身子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揆惠见父亲如此,忙出言辩解道:“阿玛,不是儿子啊,儿子没叫那些奴才放火。儿子只是叫他们去抢韩江氏回来。儿子没叫他们放火……” 延绶听了。只当是儿子怕事儿嘴硬,没有想其他的。 自己这个儿子好色。他是晓得地,只是觉得不算大毛病,等过两年大些稳重了就好了,没想到却是酿成大祸。 他使劲地瞪了儿子一眼,道:“抢人,抢谁?那是七阿哥府大格格铺子的掌柜,今早大格格亲自往顺天府衙门接地人。那背后站着曹家,站着皇子皇孙,站着铁帽子王!你这是要逼死你老子么?” 揆惠已然是怔住了,目光直直的,嘟囔道:“怎么会这样,不是说是个致仕翰林的外甥女儿,一个寄居京城的小寡妇么?还说有万贯家财,抢来做妾,是人财两得……” 延绶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压根没有留意到儿子说什么。 侯佳氏强自镇静下来,哭着道:“爷,那该如何是好?要不我这就去求大格格,去求七福晋……” 延绶无力地摆摆手,道:“没用,这已经是不是两家的纠葛,死了这些个人,别说这小畜生只是没有爵位的闲散宗室,就是我这个贝勒也不顶用……” 说到这里,他却是绝望中瞧见丝曙光出来。 顺天府羁押的是这边的家奴,其中还有几个是惯在儿子身边帮衬地。大刑之下,指不定说出什么来。 这边要是想彻底脱了干系,无异是痴人说梦。 要是他们将儿子招认出来,自己这点骨血怕是保不住。 难道自己老了老了,还要成为绝户?还要同老妻去看嗣子的脸色? 延绶看了看妻子,又瞅了瞅儿子,神情越发决绝。他抬起头,对妻子道:“打发人取爷的蟒袍来,爷要往顺天府走一趟。” 侯佳氏听丈夫吩咐,擦了泪,出去打发人。 延绶走到儿子跟前,摸了摸他的头,叹了口气,道:“你也该省事了……好好娶房媳妇,孝顺你额娘……往后,阿玛不能再护着你了……” 揆惠听得稀里糊涂的,不由发问道:“阿玛怎么了?阿玛是生儿子气了,不愿再见儿子了?” 延绶地神情已经转为郑重,看着儿子的眼睛,缓缓地说道:“你要记得,打韩江氏主意的是你老子我,让你安排人手去松树胡同的也是我……与你,没有半分干系……” 门口,侯佳氏已经站不稳,扶着门框,瞧着丈夫,嘎巴嘎巴嘴,却是哭也哭也不出来…… 曹府,梧桐苑。 从衙门回来已经半晌,但是韩江氏地脸色仍没有缓过来。 就算是当家多年,毕竟是个年轻女子,像昨晚那般亲眼目睹杀戮,看到漫天火光,听到满街的哭爹喊娘声,她也是吓坏了。 初瑜见她如此,不由地有些内疚,道:“大爷走前,已是说过你那边的事儿,让我留心些。早知道闹这样大发,应当早接你过来才是。” 韩江氏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里头“嗡嗡嗡”的,还是昨晚火场的动静。 半晌,她才缓过神来,听到初瑜的后半句话,摇了摇头,淡然道:“格格不必放在心上,谁会想到会如此?” 想着那些收着亲人尸身号啕大哭的街坊,她也不晓得自己该怪哪一个了。 自打稻香村地铺子出了意外后,曹颙不只一次地提过她的安危问题。 她却是以为是京城要地,对方只会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并没有将曹顒的话放在心上。加上又有要曹府过去的郑虎等人,她越发地高枕无忧,一心要等着那些跳梁小丑自投罗网。 谁会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 那街坊邻居的三十多条性命,到底应该挂在谁身上? 罪魁祸首,纵容这一切发生的,就是她这个克父母克夫君地寡妇啊! 三十多个人就这样没了,就是舍了她这条性命,也是偿还不起。 韩江氏只觉得嗓子腥咸,眼前一黑,身子一软,人已经直直地往后倒去…… 第五百一十八章 庇护(上) 第五百一十八章庇护(上) 畅春园,清溪书屋。 康熙坐在炕上,右手拿起刑部尚书赖都、九门提督隆科多,顺天府伊王懿三人联名的折子,见到上面书中温贝勒延绶对于指使府里的奴才往松树胡同“程宅”行凶之事供认不讳,心里不禁勃然不怒。 赖都、隆科多、王懿跪在地上,都是俯首不语。 他们心里也是没底,这大正月间京里发生这样的案子,“凶手”又是位贝勒。 固然延绶少不得受到责罚,但是三十多条无辜百姓枉死,不说别人,就是身为顺天府府尹的王懿就难逃一个失察之罪。 康熙放下折子,却没有看向王懿,而是对赖都道:“赖都,朕问你,朕早间下了口谕,让刑部、步军都统衙门同顺天府同审此案,八阿哥怎生不见?” 这却是将赖都给问怔住了,这八阿哥自打“毙鹰事件”后就“告病休养”,是众所周知之事,万岁爷怎么想起问这个? 康熙半晌不见赖都回禀,不禁皱眉,道:“嗯?你不晓得缘故?” 赖都醒过神来,忙叩首道:“回万岁爷的话……”说到这里,顿了顿,道:“八阿哥近些日子告病,并未来刑部点卯。” 康熙闻言,冷哼了一声,将折子摔到炕桌上。看着地上跪着的几个大臣,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赖都的后背立时惊出一身冷汗来,脑子里却甚是糊涂。 按理来说,就算要申饬官员,也当是负责内外城治安的九门提督与顺天府府尹才是,怎么会轮到执掌刑部的自己? 隆科多是万岁爷的亲表弟兼小舅子,这脱了干系还好说;王懿是顺天府伊,这案子又发生在外城。正是他的辖区,还说不得么? 许久,直到赖都的身子地膝盖都跪得生疼,才听到康熙开口道:“魏珠,去宗人府传朕口谕,贝勒胤禩、延绶行止卑污,凡应行走处、俱懒惰不赴,著将其俸银俸米及属下护卫官员俸银俸米执事人等银米俱著停止。” “嗻。奴婢领旨!”魏珠跪下应了,缓缓退出书屋,心里却带着几分欢喜。 这几日,许是换季的缘故,万岁主子的心气不对。 他在乾清宫当差十多年,最是会看脸色的,当然也能察觉出来。 虽说如今宫眷与外臣都拍着他,但是他可不会昏了头地不晓得轻重。去操心主子的事。 万岁爷恼的时,他这个做奴婢的,就将自己当成个木头杆子,大气也不敢多喘一口。 这一来一去的,权当是松快半天。再说。既然他这个乾清宫副总管亲自去传旨,哪里有空手回来地道理? 就算桀骜如雅尔江阿,是个铁帽子亲王,见到他魏珠。也得软和着说话。 魏珠想起这些,步子越发轻快,出了书屋后,便打发一个小太监往侍卫处去说。 他这是要传万岁爷口谕的,出行要侍卫处那边安排人手。 魏珠打发小太监去过,正了正衣领,弹了弹马蹄袖,仰起头来往园子门口走去。 刚过小东门。就听有人笑着唤道:“嘿,老魏!” 却是十六阿哥打恩慕寺方向溜达过来,魏珠忙止了脚步,转了身子,要给十六阿哥打千。 十六阿哥一把托了他的胳膊,笑道:“得了得了,这才多咱功夫不见,就生分了。前些日子你从爷这里赢了八十两时。怎不见你这般懂得规矩?” 魏珠同十六阿哥惯了熟稔。见他如此,也跟着笑道:“都是十六爷疼奴婢。赏了些银钱给奴婢。奴婢要是不收着,不是不给十六爷脸么?” 十六阿哥撇了他一眼,道:“行啊,出息了,得了便宜还卖乖!看往后你手痒痒时,谁还陪你开局?” 魏珠是个废人身子,什么也不好,就是爱赌。 偏生他这个身份地位,又不能去跟别人赌去,否则的话输了赢了,都是罪过。 如今,他是乾清宫第一人,不说别的,一年下来,就说内廷各主位赏赐的银钱,以及一年三节两寿时的恩典,都够他嚼用半辈子的。 再加上外头地人用各种名目孝敬的,就算现下出宫,也能够花几辈子的。 他委实不缺银钱,不过是心里空落落的,寻个开心罢了。 听十六阿哥说往后不陪他耍了,魏珠的脸上立时堆了笑意,躬身道:“千万别介啊,十六爷,您那不是要奴婢地小命么?奴婢晓得,上回儿赢了十六爷的私房银子,十六爷不乐意了。要不,这两天抽个功夫儿,奴婢再陪十六爷耍两把?”说到最后,伸出手来,用手指做了做捏色子的动作。 十六阿哥见他这般谄媚,不禁笑道:“耍就耍,只是,到底是惦记着让爷赢回来,还是惦记再蒙爷两把,却是只有你自己个儿心里明白了……” 两人说话间,方才去侍卫处的小太监已经回来。 见十六阿哥也在,那小太监先给十六阿哥请了安,随后才对魏珠回奏道:“总管大人,小地已同傅大人禀过,那边已经派出四个侍卫,抄近道牵马去了,说是在园子门口等总管。” 魏珠脸上已经收了笑,点了点头,打发那小太监回去。 十六阿哥看了眼那小太监的背影,转过头,问道:“老魏这是带着差事?要进城么?” 魏珠点点头,四下里瞅了瞅,见近处无人,往十六阿哥身边走了两部,低声将刑部、步军都统衙门、刑部三位大人见驾,以及万岁口谕之事儿说了。 这却不是他嘴碎,而是即便现下不说,明后个儿十六阿哥也会晓得详情。与其遮遮掩掩的。还不若这样说了,倒显得彼此关系亲厚。 十六阿哥听说,口谕中将八阿哥与温贝勒延寿两人停了俸米,不由地讶然出声,带着几分疑惑道:“是他?这却是稀奇。他不在家好好管教他那个宝贝儿子,怎么想起闹这么一出?” 却不晓得是问魏珠,还是自言自语。 对于这些宗室的王爷贝勒,虽说魏珠心里也有些瞧不起。但是面上却是不敢显。 有些闲话,十六阿哥说得,他这个做奴才的,却是半个字也不可说。 要不然的话,保不齐什么时候应景儿,就成了掉脑袋的罪过。 魏珠还指望自己长命百岁,等到老了,出去荣养。也过几年被侍候的日子。因此,他抿了抿嘴巴,什么话也没有说。 虽说魏珠没有看到折子,但是十六阿哥之前已经得了消息,晓得“闯入私宅”地是温贝勒府的奴才。 从火起。到现下,还不到两天功夫,这案子就破了? 就算幕后没有其他人操纵使坏,只是温贝勒府仗势欺人。有“行止卑污”之人,也不应是年近花甲的延绶,而是臭名远扬的揆惠才是。 只是这其中,好像有什么不对。 十六阿哥眯了眯眼,心里不禁犯嘀咕。揆惠虽说名声不好,消停了三、五个月,便有欺男霸女、打架斗殴的事传出来,但是这些年也没有大恶。 否则的话。早有御使弹劾,宗人府那边也会处置,岂容他逍遥自今? 虽说揆惠混账些,毕竟是贝勒府嫡子,也是打小各种规矩教出来的。就算是胡闹,也不过是小恶罢了。 怎么就跟吃了豹子胆似的,杀人放火了? 更不要说那边住地,不是寻常地百姓。而是大格格的人…… 魏珠看看天色儿。心里有些着急。再不出园子地话,怕是晚上赶不回啦。 他带着几分为难。小声道:“十六爷,这奴婢……” 十六阿哥被他打断思绪,犹豫了一下,道:“走,爷随你一道进城。这温贝勒土埋半截的人,怎么还做打小寡妇的主意了?” 魏珠撇了撇嘴,却是没有半分同情。 这宫里宫外的人,他往来交好的只有曹顒同十六阿哥两个。 这温贝勒敢使人去强抢曹家地门人,那不是打曹家父子的脸是什么? 这些个黄带子爷,没几个不寒酸的,偏生还都眼睛长到头顶上。就算是巴结魏珠,话里话外,还不忘摆摆主子爷的谱。 除了提笼驾鸟、听戏捧角外,还会做什么?实怨不得别人瞧他们不起,都他娘的是废物点心。 魏珠心里不糊涂,晓得谁对自己个儿是真好,谁是假意。 他还是个小苏拉地时候,那些个爷们谁曾给瞅过他一眼。 就算看到了,也不过当成阿猫阿狗的,扔个金瓜子,皱着鼻子,挥发将他打发了。 因身子残了,宫里不少内侍解手时稀稀落落的,身上就带了尿骚味儿。 那些爷们掩鼻而过也不算稀奇,只是他小魏珠因打小在乾清宫当差,最是洁净,不让自己有丁点儿异味。 尽管如此,却也没有几位爷肯不嫌弃的同他说几句话。 就好像,只要是个太监,身上就都是骚地似的,近了就要熏坏了他们。 狗屁,见了梁九功时,怎么没人敢如此作态?巴结的,像是见了亲兄弟、亲老子一般。 魏珠晓得自己在权贵眼中,不过是蝼蚁般,连个玩意儿都不如。虽说每天笑着脸奉承大公公们,勤快伶俐的很,但是心里也憋闷地紧。 这个时候,却是赶上曹顒进宫当差。 头一遭有人不躲着他,虽说态度不冷不热,带他如同寻常人,但是魏珠却是感激得不行。 这世上,能将他当人看的,有几个? 少一时,十六阿哥与魏珠已经出了园子,侍卫处的几个侍卫已是牵马在这边侯着。 十六阿哥虽说想回城,但是他身份贵重,这几个侍卫怎敢枉动? 待又打发人,去叫了十六阿哥的侍卫,一行人才快马回城…… 进城后,十六阿哥同魏珠往位于东江米巷的宗人府去。 雅尔江阿正要落衙,听说有万岁爷口谕,忙将两人迎进中堂。 延绶停俸银俸米之事,雅尔江阿并不感觉意外。 前晚上火势那么大,死了那些个人,这停俸银俸米都是轻地,说不得接下来就要夺了爵了。 这其中,好像并不干八阿哥什么事儿?雅尔江阿心里虽诧异,面上却是如常。 跪听了口谕后,他起身对十六阿哥道:“怎么把你也惊动了?曹顒不在京,还有他老子,他们家还能吃亏不成?” 十六阿哥笑了两声,道:“无聊得紧,溜达溜达,活动活动筋骨……”说到这里,转头瞧了瞧外头的天色儿,道:“这天还大亮着,王兄要是有兴致的话,咱们往养蜂夹道转转去?” 虽说延绶主动认罪,但是雅尔江阿不是傻子,自然也瞧出其中不对。 只是他这人爱享受,不爱操闲心,杀人也好,放火也罢,只要不招惹到他头上,爱咋咋地。 听十六阿哥要去养蜂夹道,雅尔江阿皱眉劝道:“小十六,哥哥劝你别掺和这个,仔细弄了一身泥。有万岁爷护着,曹家无碍。怕是延绶也悔青了肠子,曹家是万岁爷的人,这打狗还需看主人……” 第五百一十九章 庇护(下) 第五百一十九章庇护(下) 打宗人府出来,十六阿哥同雅尔江阿往养蜂夹道,魏珠则是乐呵呵地领了雅尔江阿的赏赐,出城回御前复命去。 虽说已经是近黄昏时分,但是太阳还没落山,照得人懒洋洋的,不想睁眼睛。 眼看就要进二月,天气渐渐暖和,道路两侧的积雪都化了。偶尔能看到路边墙垣里露出的半枝玉兰,打着花骨朵,驱散了一冬天的寒意。 十六阿哥骑在马上,同雅尔江阿并肩而行。 雅尔江阿寻思了一会儿,终是耐不住心中好奇,开口问道:“这延绶同曹家的事儿,怎么还牵扯了八阿哥?万岁爷……到底是个怎么意思?” 十六阿哥听了,摇头道:“这倒是不晓得了,没听说同那边有什么瓜葛啊?我也是纳罕呢,怎么好生生地的,皇阿妈又想起八哥那茬?要是像先前似的,好生歇上一阵子,等时日久了,皇阿玛的怒气熄了,八哥许是还有转机……如今这样,只会让父子嫌隙日深……” 说到最后,他话中也带着几分兔死狐悲之情。 虽说八阿哥动了不该动的心思,犯了圣讳,但是骨肉天伦,何至于此? 又想到如今被圈的大阿哥与废太子,还有沦为闲散宗室的十三阿哥,十六阿哥只能无奈地叹口气。 曾使皇阿玛为之自豪的勇武的皇长子,元后所出做了三十多年储君的废太子,还有稚龄便跟着圣驾南巡北巡的十三阿哥,这三位才是皇阿玛宠爱的儿子。 在皇阿玛的心中,儿子同天下万民一样,先要恭顺他这位帝王,他才会偶尔放下皇帝的面孔。露出慈父模样。 最宠爱地三个阿哥,因为冒犯了他帝王的权威,被他圈的圈,废的废,冷淡的冷淡。 更不要说素来并不亲近的八阿哥,根本无法使得他另眼相待。 “一废太子”后的朝臣举荐储君闹剧,使得八阿哥去了遮遮掩掩,光明正大地掺和进夺嫡的队伍中。 超过半数地朝臣举荐。这“贤王”的名字也没白经营。 却是当局者迷,半数的朝臣举荐,这说明了什么?就算是太子没有被废除前,朝野上敢拍着胸部说自己拥护太子的,也不会有半数。 太子真是不可不废么?除了私德不检点外,就那么一无是处? 大学士张英与李光地为太子太傅,皇阿玛言传身教多年,就没有半点长进? 说白了。不过是皇阿玛乾纲独断惯了,不容许权利分散…… 十六阿哥胡思乱想着,雅尔江阿也没闲着,心里想着八阿哥被停了俸银俸米的口谕。 到底怎么牵扯上的八阿哥? 怂恿揆惠那个蠢蛋耍混的,莫非是八阿哥的人? 只是好好地。八阿哥没事动这些手脚做什么?曹家不只是淳郡王与平郡王的亲戚,最主要的是曹寅回京了。 虽说曹寅的爵位不过是伯,平素不爱热闹,很少出府应酬。 但是明眼人都应能看出来,万岁爷将曹寅调回京城,不过是让他荣养罢了。 曹家去江南多年,有的人家已经忘了曹家同万岁爷地渊源…… 打人不打脸,想要踩曹家,也要看看万岁爷肯依不肯依。圣宠既在,像这般作为,那不是找死是什么? 只是诸事都有因果。那算计曹家的是哪个,又是为了什么…… 养蜂夹道离宗人府不远,也就一盏茶的功夫,十六阿哥与雅尔江阿就到了。。虽说延绶对于前晚的事供认不讳,但是还没有定案,见他也不算太费劲。 待进了养蜂夹道,看到延绶地时,十六阿哥与雅尔江阿都不禁变了颜色。 延绶弓着身子。侧躺在地上。痛苦在脸上凝结,人已经彻底没气。他的身边。放着遗折。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认了罪后,怕被别人揭穿,给儿子添祸患。所以才用“畏罪自杀”的法子,将自己灭口吧? 可怜天下父母心,揆惠那个混蛋东西,摊上这样的父母,实是他的大福气。 仵作已经给延绶大致检查了,没有外伤,也没有喝过东西,并不是中毒而死。 问了几个当时在外头走动的狱卒,却是支支唔唔的说不清楚。 好一会儿,才有个狱卒小声说道:“贝勒爷先前搂着肚子喊疼,怕是吞金了吧?” 十六阿哥与雅尔江额阿闻言,神色都变得肃穆。 又过了半个时辰,赖都、隆科多等得了消息过来,见十六阿哥在此,都甚是意外。 眼把前地这几位大人,管刑部的,管内外成治安的,管宗室的,在这边呆着还算合适。自己再留下去,却是不大妥当。 引起整理日瞪着眼睛找事那帮御史的关注,腻腻歪歪的,还不够恶心人的。 想到这些,十六阿哥同几位大人见过后,便告辞回宫去了…… 曹家东府,内院上房。 见儿子又是单蹦儿回来,兆佳氏不由地皱眉,道:“这都好几天了,你又要轮值,媳妇怎么还不回?是亲家母硬留,还是媳妇自己个儿贪图享受,不肯回? 曹颂憨笑了两声,道:“母亲,岳母还好,不是她硬留的,是儿子贪图前面地酒菜,多喝了两口,忘了提这茬儿。左右也不差几天,过些日子儿子再去也行。” 兆佳氏闻言,皱眉道:“这叫什么话,已经娶了两个媳妇,难道还要我来操持家务?这里里外外一天多少事儿。你心疼媳妇,就忘了老娘!” 说着说着,她已经是带了几分怒意。 曹颂不愿同母亲喋喋不休,岔开话儿道:“母亲可听说了,松树胡同前晚地火宅?那边住的,就是大嫂铺子里地掌柜。哎。这叫什么世道,她一个小女子招谁惹谁了,还不是因点心铺子的缘故。这京城的里做生意,是那么好经营的?赚了钱防着别人眼红,不赚钱的话,还耽搁了一年的租金。” 兆佳氏听了,不由地皱眉,道:“还不都是你那好哥哥的办得好事,这两府什么样的管事寻不出,偏要使唤个小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事情闹得这大,保不齐明儿出什么闲话……” 八阿哥府,书房。 八阿哥站在门口,挑起帘子,望了望天色。 日落西山,只剩下晚霞余辉。 八阿哥只觉得脑袋有些晕沉沉的,便使劲地吸了口气。让自己个儿精神起来。 书房的书案上,摆放着一盘兰草,旁边是画了一半的画稿。 八阿哥走到书案后,重新提起笔,却是不晓得该如何下笔。他撂下笔,坐下身子,望着眼前的这盘兰花,嘴角不禁多了丝凄然, 高贵山中兰,在没有舒适的环境培育,还不若野草顽强。自己,到底是兰,还是混迹在兰中的野草? 这三两个月来,他从惊恐到木然到无奈,却也越发的沉默,不爱言声。 想着想着,八阿哥就有些愣神。 待缓过来时,满脸焦急的九阿哥已经站在他眼前,急道:“八哥,大事不好,延绶吞金了!” “吞金了?”八阿哥皱眉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刚才,听说还留了遗折。”九阿哥道:“这老糊涂,没事闹这么一出做甚? 八阿哥瞅了瞅九阿哥,神色有些凝重。 “怎么了,八哥在想什么?”九阿哥回道 就听八阿哥问道:“九弟,同哥哥说实话,松树胡同那边的事儿,有没有你的手脚?” “这……这……”九阿哥摆了摆手,甚是无辜道:“我的好八哥,这些日子你弟弟我可是老实做人得紧。这个时候,我吃饱了撑的,去招惹曹家,那不是给老爷子添堵么?他们家的铺子虽说红火,却还要看着七哥那边,我也只能干瞅着。” 八阿哥苦笑,就算这其中动手脚的不是九阿哥,但是在外人眼中,这个黑锅怕也要九阿哥背了…… 曹府,书房。 这边已经掌灯,曹寅与庄先生都盘腿坐在炕桌前。炕桌上,摆放着几碟精致小菜,还有温着的酒水、 忙乎了两天,总算是有点头绪,两人上了年岁,都有些乏了。因此,曹寅便吩咐厨房那边往这边送吃食…… 第五百二十章 苦楚 第五百二十章苦楚 曹府,书房。 庄先生摸了摸酒壶,银质的酒壶已经温热,看来烫得差不多了。他将酒壶提了出来,给曹寅与自己都满上。 曹寅端起酒盅,脸上却丝毫没有欣喜的模样。 不晓得他在想些什么,叹了口气,神情很是复杂,看不出是悲切,还是无奈。 庄先生见他如此,开口劝道:“大人,何必如何烦闷。晓得了是哪个在算计,咱们现下已经心中有数,就算不能除了隐患,只要小心防范,总比先前没头没脑的强。” 曹寅听了他的劝解,摇摇头,皱眉道:“实想不到会是他,原以为是颙儿得罪的那两位……却是没有想到,竟然是这位……”说到最后,不由地又叹了口气。 虽说都是龙子龙孙,都有忌讳,但是这个,却又同别人不一样。 别说曹顒,就是曹寅自己,心里也不愿与其有什么纷争。 庄先生放下酒盅,沉吟了片刻,道:“是啊,在下也甚是意外?平素公子与其往来就少,能有何积怨?他这番搅和,却不晓得到底是为自己个儿筹划,还是做了别人手中的枪杆子?” “颙儿他……最是重情义……”曹寅有些担心,自己的儿子会不会顾忌太多,束手束脚。 庄先生听出曹寅的意思,摆了摆手,道:“大人无需担心此处,公子虽说仁心,不嗜杀,但若是被惹到头上,也不会拖拖拉拉。况且,这位爷还没有开府,平素在宫里。外头没有接应的人是不成的。就算尽着臣子的本份,咱们收拾不了他,去了其爪牙就是。” 庄先生说得爽利,曹寅不禁失笑,端起酒盏,道:“还是夏清痛快,我婆妈了。颙儿已经年过弱冠,也不是孩子。有这么个人,跟他过过招,倒是也能让他受些磨练。这就是,与人斗,其乐无穷……”说到这里,顿了顿,神色却是转为森冷,道:“只是之前的这些算计。也当清算一二,总要让那位知道,想要再拿曹家做筏子,会使他自己个儿肉疼……” 庄先生见曹寅脸上失了笑模样,心里叹息一声。 就算晓得是谁主使的。又能如何? 换做是其他人的话,当然要立时想法子,除了后患。却偏偏是宫里地,可以反击。但是却不能使其伤筋动骨。 就算再受帝王宠信,这皇家的威严,却是不容臣下冒犯,否则就是大罪过,说不定会殃及家中老幼。 万岁爷最是护短不过,又是最要面子。 就算庄先生与曹寅两个,都是使唤了几十年的老臣,但是若是有逾越。不分尊卑的地方,那头一个拿他们开刀的就是皇帝自己个儿。 前晚的火灾,出了三十多条人命。还有数百个百姓失了住处,生计成了问题。 如今还没出正月,在天子脚下,出了这样的大案,如何能遮掩得下? 这是有了温贝勒出面认罪,事情归根结底会落到他身上。是夺了爵位。还是圈禁。那就要看皇帝的心情。 朝廷有“八议”制度,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 温贝勒延绶。也是太宗子孙,是皇帝地堂侄,可“议亲”;身上是多罗贝勒的爵位,可“议贵”。 占了这两条,死罪却是能免了的。 高高抬起,轻轻落下,为了个好名声,康熙对宗亲向来仁慈,鲜少有动杀心的时候。就算是犯了大罪的,也多是除了爵位。 就因为这个缘故,才使得宗室子弟横行霸道,肆意妄为。 虽说没有什么大恶,但却是小过不断。就算偶尔落到宗人府,左右都是亲戚,多多关系,讲讲人情,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不了了之。 揆惠平素再游手好闲,也是贝勒府嫡子,难道还不晓得“私闯民宅”、“强抢民女”是有为法度的? 晓得了,还有胆子指使人去做,不过是没将律法放在心上,自认为能游离于朝廷律法之外。 延绶出面,自是晓得要是查到揆惠身上,儿子怕是难逃法网,这才以身替之。 爱子之心可悯,庄先生心里叹道,抬头看了眼端着酒盏吃酒的曹寅。 虽说平素瞧他们父子相处淡淡的,并不亲热,但是曹寅地爱子之心,同延绶并无二致…… 梧桐苑,上房。 自打昨天呕出口心头血后,韩江氏便晕了过去。幸好身后的丫鬟手脚伶俐,上前扶助,才没有摔倒地上。 她已经是双眼禁闭,脸上没有半点儿血色。 请太医看过,说是“急怒攻心”,让多多静养,又给开了两个安神去火的方子。 初瑜原是打发人收拾了客房,寻思让韩江氏留在这边府里避避风头。 因她病倒,人事不知,初瑜便没有再使人费事,让**抱着天慧挪到西侧间,安置韩江氏主仆在东屋。 韩江氏昏迷了一天一宿,直到今儿才悠悠地醒过来。 前后不过两日功夫,她就憔悴得不成样子,眼睛凹陷着,睁开眼睛在屋子里瞧了瞧,却是眼生得紧。 她转过头,见丫鬟小福坐在地上的小杌子上,用胳膊拄了炕沿,便哑着嗓子问道:“这是哪儿……” 小福熬了好几天,也是有些熬不住,正眯着眼睛打瞌睡。 韩江氏的动静不大,小福迷迷瞪瞪地,却是没有听进去。 韩江氏摸了摸身上簇新的绸缎被子,抹了抹自己的头,只觉得脑袋像有千斤重。 她将被子挑到一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是身子发软。用了半天的力气,才坐起身子。 她只觉得脑袋里“嗡嗡”直响,身上已经是出了半身汗。 她转过身子,坐在炕边,想要下地,就听有人道:“姑娘醒了?” 声音里,满是欢喜,正是端药进来地小喜。 见韩江氏身上只穿着中衣。小喜忙快走几步,将手中地托盘撂下,取了件衣裳,近身给韩江氏披上。 小福睡得稀里糊涂,听见小喜的话,立时起身,睁着睡眼,往炕上望去。 看到韩江氏坐在炕沿边。小福忙道:“姑娘这是想下地?那奴婢这就打热水侍候姑娘梳洗。” 韩江氏低下头,看了看身上的中衣,皱得厉害,问小福道:“我睡了多久?这是曹府……这是曹爷女公子的屋子?” 韩江氏瞧见百宝格上摆放的物什多带了几分童趣,才这样猜测。 小福回道:“姑娘都昏了一天一宿了。今儿已经二十九了。姑娘说得没错,咱们还在曹家大奶奶的院子,这间是东屋。” 韩江氏点了点头,只觉得浑身的衣服汗津津地。使人难受。 她生在南边,平素最是洁净,这躺了两天后,身子便觉得脏了,想要清洗。 想到这里,韩江氏便想要打发丫鬟去厨房要热水。这话说到嘴边,她想起眼下是在曹府,却是又止住了。 这里是伯爵府。官宦人家,她不过是临时寄居,怎么好使唤别人? 要是被人笑话了,岂不是自讨欺辱。 韩江氏木木地,看着百宝格上地珊瑚摆设,想起前天半夜照得漫天通红的大火,眼中难掩痛苦神色。 “小喜妹妹,格格让我来问问。可是韩奶奶醒了?”门外传来女子的说话声。 小喜听出是喜云的声音。忙过去挑了帘子,道:“姐姐快请进。我们姑娘醒了。” 在梧桐苑待了两天,小喜也瞧出喜云是个有身份的,所以不敢轻慢。 喜云已经进来,看见韩江氏,微微俯了俯身,算是行礼,随后笑着说道:“奶奶醒了,实是大善。我们格格可是一直惦记,怕韩奶奶没梳洗,不耐烦见人,才使奴婢先过来看看。我们格格说了,韩奶奶不必拘谨,权当是家里,安心休养就是。” 韩江氏听了这番话,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滋味儿。 那场大火,烧死了数十百姓,也将她暂住的程宅烧成了一片废墟。虽说火起地早,她们主仆有惊醒,将细软搬了出来,但是这其中地损失也不是一点半丁儿。 她虽然是商家出身,但是因父族母族都是江南豪富,自幼也是锦衣玉食过来的。 去年春天,回江宁葬了姐姐地骨灰后,她便雇佣了好几条大船,将自己平素用到的东西尽数运到京城。 家具摆设,绫罗绸缎,少说也值个万八千两的,如今却都是化为灰烬。、 韩江氏并不心疼那些东西,只要手上有银子,再置办就是, 同那些家破人亡地人家相比,她烧了点东西,还有脸哭天抹泪不成? 唯一难受的,是这宅子不是她的,而是她堂舅程梦星的。 虽说程家祖宅在扬州,但是这松树胡同地宅子,也置办有些年头了,还是早年她舅爷也就是程梦星之父在京城时住的地方。 虽说外表看着,不过是寻常宅子,但是其中却另有洞天,收拾得极为雅致。 就算花再多银钱,也不能再还原一个程宅出来,毕竟那里还有程梦星自己做的小木器与字画等物。 喜云见韩江氏眼生迷离,不吱声,还以为是刚醒的缘故。 她转过身子,笑着对小喜道:“厨房那边用红参煲着粥,是我们格格专程吩咐下去,给韩奶奶预备的,就是怕韩奶奶醒了肚子空,待会妹妹去取来就成。” 小喜听了,甚是感激,道:“劳烦格格为我们姑娘操心了,也劳烦姐姐辛苦。小喜代我们姑娘谢过姐姐!”说着,已经是蹲了下去。 喜云忙一把搀住,道:“小喜妹妹这是做什么?还是去服侍韩奶奶喝药吧,仔细凉了味儿苦,我先回禀我们格格去。”说着,冲韩江氏点点头,转身出去。 待喜云出去,小福才想着还没问怎么打热水。忙捧了脸盆跟上。 小喜端起药碗,送到韩江氏跟前,道:“姑娘,喝了吧,已经温了。” 韩江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想着两天没洗脸刷牙,只觉得甚是难受,皱眉道:“先搁在一边吧。等我先洗漱后再喝。” 小喜是打小服侍她的,晓得她爱干净,劝不住的,便将药碗重新搁在桌子上。 随后,她走到立柜边。抽了靠下地第二个抽屉出来,俯身捧出一套新衣裳来, 却是内衣、中衣连着着外头的衫裙都有了,还有袜子。 除了内衣、中衣、袜子是白素缎子地。外头的上衫与下裙都是蓝灰色的。看着很是雅淡,也算适合现下韩江氏寡居的身份。 虽说看着颜色素,没有绣花什么的,但是在韩江氏伸手一摸,却晓得这料子不菲。 展开衣裳,她仔细再看两眼,却是觉得这样式有些眼熟,倒像是看到谁穿过差不多的。 不只她觉得眼熟。小喜也瞧出来了,“咦”了一声,道:“姑娘,这样子奴婢怎么是记得,像是在江宁城时见过有人穿过。” “这是格格使人来来地?”韩江氏问着。 她地心里,有些纳罕,看着这衣服料子,也不像是做给下人穿地。只是曹家是旗人。这位格格又是皇孙女。怎么会有汉人衣裳? 小喜点头应道:“是昨晚格格亲自送来地,说这个是她早年裁的。还没上过身,叫奴婢转告姑娘,莫要嫌弃。奴婢同小福的也有,是格格身边的几位姐姐给凑的。说是先穿着,过两天直接使人来裁春天的衣裳。” 韩江氏瞅了瞅小喜身上,还是昨儿的衣服,道:“你这是一宿没睡?都是我地罪过,倒是让你们两个跟着受累了……” 小喜听着她声音发哑,道:“姑娘喝了吧?”说着,从桌子上倒了半杯温水,递上去:“姑娘说这个做什么?姑娘病了,我们守着,这不是应当的?难不成我们还将姑娘丢在一边,自己个儿睡觉偷懒去?” 韩江氏躺了一天一宿,发了不少汗,嗓子紧巴巴的,接过茶盏,连喝了几口方觉得好些。 主仆两人说着话,刚好让到中堂取东西的喜彩听个正着。 回到西屋,喜彩不禁“啧啧”两声,低声对初瑜道:“格格,实没想到,这位平素冷冰冰的韩奶奶待下人倒是心慈,怨不得这两个丫头半点不肯偷懒,就那么巴巴地守着。” 初瑜手中,正做着针线。是个小软缎子地小瓜皮帽,已经缝得差不多,正往帽顶缝扣子。 听了喜彩的话,初瑜停下针线,思量了一番,吩咐喜彩道:“厨房那边也好,还是咱们院子里的小丫头都好,你去交代一声,别怠慢了客人。” “是,格格!”喜彩应下,出去吩咐去了。 少一时,小福回来,身后却跟着好几个粗壮仆妇,抬了木桶进来…… 对于京城的变故,从牧场返程地曹顒还半点不知。 正月二十九号,曹顒从牧场动身,启程返回京城。 在路过烟灯吐驿站的时候,曹顒原本想再去拜会巴图一家,但是想想现下送他们礼也不收,去了也不过是动动嘴皮子,起不到实质的帮助。 因此,他便没有在烟灯吐多逗留,直接返回张家口。 出了烟灯吐驿站二三十里时,路边聚集了一群野狗,在路边的土坡后若隐若现。 听到曹家他们一行的马蹄声响,那些野狗都冒出头来,有的嘴里还叼着半截骨头,倒是半点不怕人的样子。 曹顒他们忙着赶路,哪里有功夫去理会路边的野狗?疾行而过,只有小满眼尖,看见有只野狗叼着地的的半块肉颜色泛白。 “这是什么肉?冻羊、冻马都是红色的肉啊,冻兔子该带着毛,块头也没那么大?”小满心里疑惑不解,不过也就片刻功夫,随后便丢在脑后去了…… “驾!驾!”随着马蹄声响,白茫茫地雪地上,曹顒一行渐行渐远…… 第五百二十一章 春盘 第五百二十一章春盘 虽说路边的积雪才化没几天,天还有点冷儿,但是走在路上,却再也不使人觉得冬寒。 虽说还没有达到“吹面不寒杨柳风”的时候,但是路边的迎春花却打了花苞,柳树远远地也能瞅出些绿意来,给灰突突的北京城添了不少鲜活。 康熙五十四年的春天,悄无声息地来了。 京城人家过日子,最是讲究节气,穿衣吃饭,起居坐卧,都自有章程,丁点儿不乱。 正月里乍暖还寒,大家换下腊月里的大毛衣服,换了银鼠、灰鼠这些小毛衣裳。吃食这块儿,要吃素馅的饺子,年糕,还有萝卜丝饼。 进了二月,天气渐暖,各府的官客与女眷,身上的小毛衣服换下,换上“纳绸”或者薄呢子料子的衣服。饮食这块儿,也挑着鲜嫩的吃。 二月二,龙抬头,正是讲究吃春饼的时候。 韩江氏是南边人,习惯了江宁菜的清淡,对于京里这边的油腻饮食,很是不惯。就算是上了京,她也带着厨子,实不想亏待了自己个儿的肚子。 如今,舅舅的宅子烧了,自己带着两个丫鬟寄居曹府,其他的下人还留在那边宅子。后罩房因离前面的地方远,所以没被大火波及,剩下的下人们便暂时住在那边。 韩江氏这几日刚病好,初瑜使人预备的都是清淡的小菜,但是瞧着她仍是没有胃口的模样,整个人迅速地瘦了一圈。 说起年龄来,韩江氏比初瑜还要大两三岁。 两人虽说过去见过几面,说得都是买卖与铺子上的话,没有什么私交。 如今住到这边,韩江氏初还不自在。总觉得权贵之家,怕是奴仆下人也都是趾高气扬的。 毕竟,在这个世上,从商被视为贱业,就是在地里刨食儿吃的农民,也比他们地人尊重。 农家子弟,寒窗十年,攻读圣贤书。还能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商家,却是根本就没有资格参加科举。 虽说手里不缺钱,但是却不能抹去别人眼中的轻视。 在江宁城时,她年岁还小,见的外人也少。虽说因韩家与江家族人争产的事儿,她也受了不少闲气,但是却同在京城不一样。 在京城这一年,韩江氏长了许多见识。原本有些孤傲外露的性子也渐渐收敛,整个人柔和许多。 要说京城与南边有什么不同,除了春秋土多沙子多,冬天冻得人寒战,最让韩江氏难受的。就是越来越严重的清冷。 住在曹家几天,韩江氏却是由衷地对初瑜生出几分羡慕来。 每天看着她早早地起了,去给长辈们请安,而后回到这边吃了饭。要么处理家务,要不就哄着闺女,做针线,同韩江氏说两句闲话。 今儿,她去给公公婆婆请了安后,便又回到梧桐苑这边。见韩江氏就在东屋待着,也不出来活泛活泛,她便请其到西屋说话。 天慧已经八个月。正是会爬地年纪。 因眼睛看不见,小家伙虽说手脚不老实,也淘气不起来。 多数的时候,她都是手脚着地地,待在那里,仰着小脑袋,嘴里咿咿呀呀的,像是不敢动地方。 韩江氏坐在地上的椅子上。看了看炕上粉团一样的天慧。又偷偷地瞧了眼初瑜。 初瑜坐在炕边,看着女儿。脸上只有欢喜的,欢快地哄道:“宝宝来,到这里来,这儿里有好玩儿的。”说着,她拿起手边放着的小拨浪鼓,左右地摇晃着。 早先,曹顒同初瑜两个管女儿叫“天慧”地时候有,叫“慧慧”、“慧儿”的时候也有。 待到静慧与如惠两个进门,这说话间却是带着几分不方便。 所以说夫妻两个就改了口,叫“宝宝”了。 “咚咚咚”的拨浪鼓声响起,天慧仰着的小脸也多了笑模样,顺着鼓声,试探着往初瑜身边爬去。 虽说她爬得慢,不比别的孩子活泼,但是初瑜地心里只有高兴的。 待女儿爬到她身边,她伸手将女儿抱在怀里,亲了一口,道:“真厉害呢,我的好闺女,今儿比前两天爬得快。” 天慧被亲的痒痒,伸出小手去,抓了初瑜地衣服笑。 看着她们母女两个这般亲密模样,韩江氏心里叹息一声,看着天慧的眼神却是有些挪不开。 小手小脚,白白嫩嫩的,不哭不闹的,实是招人稀罕。就是韩江氏这种没有接触过孩子的,心里也是生出喜欢来。 初瑜哄完天慧。才省的怕是怠慢了客人。 她转过身来,带着几分愧疚道:“瞧我,请你过来说话,自己却是不得空。这一天下来,也不晓得在忙什么,终是不得闲儿。” 韩江氏还没等说话,就听到外屋“蹬蹬”地动静。 韩江氏惊魂不定,就见门口的帘子微微挑起,钻进来两个小男孩儿来,正是天佑与恒生小兄弟俩儿。 韩江氏昨天随同初瑜去过兰苑,见过这两个小小子。晓得其中一个不爱说话的,是曹顒夫妇地养子;一个来喜欢笑的,是曹里的嫡子。 小哥倆进了屋子,在韩江氏身前顿了顿,瞅了瞅母亲,面上都带着几分迷糊。 初瑜见了,笑道:“还杵着做什么,快叫人啊?这是韩姨,昨儿不是还见了? 天佑与恒生给韩江氏见礼,虽说他们兄弟两个不过三、四岁,但是身份有别,韩江氏也不好生受,起身避让开。 执了礼,天佑与恒生甩开小腿儿,跑到初瑜身边。看妹妹了。 天慧在初瑜的怀中,不晓得自己个儿已经叫哥哥们围观,伸出胳膊来,在空气中胡乱抓着。 天佑见了,伸出一只手指来,搁在妹妹的手心中。 天慧攥着小拳头,似乎使了吃奶的力气似的,去拽哥哥的手指。 恒生原本趴在炕沿上。看不到初瑜怀里地天慧,不禁有些着急。天佑在旁见了,用空着地手想要拉恒生。 小兄弟俩儿,看着甚是亲密。要不是韩江氏听过曹家的事儿,指定会以为他们是亲兄弟。 初瑜抱了一会儿闺女,胳膊有些发酸。见天慧也力道越来越小,要打哈欠地意思,她就起身将女儿放回到摇车。 韩江氏看着初瑜的背影。觉得自己个儿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好像别人都活得很有指望,自己却整日里想着算盘,账册,莫非,自己要成为守财奴了…… 这个时候。在屋子里哄孩子的,还有一人,那就是躺在炕上,将孩子搁在肚皮上。问这问那的。 那就是平郡王讷尔苏,他早饭后出府,到衙门点了个卯时后,便先回来了。 曹佳氏见丈夫这番慵懒的模样,笑着问道:“爷这是同哪个恼了,早晨瞧着爷地兴致还高呢。不是说要活动活动筋骨,想要带着几个子弟在城里溜达溜达么?” 讷尔苏听了,苦笑着摆摆手。道:“还溜达什么,如今那帮闲着的王爷贝勒国公将军,正预备联名弹劾八阿哥。见个人就要生拉了去。爷可没耐心去掺和这个,实在是没有意思。” 八阿哥的事儿,曹佳氏都听丈夫提过的。 只是平素两府关系寻常,曹佳氏也不过是当成看戏罢了,实生不出同情之心。 丈夫平日并不与八阿哥交好,怎么还唉声叹气起来。这倒是让人费解?想到这个。他带着几分担忧,望向丈夫。 讷尔苏见妻子担心。揉了揉额头,道:“没事儿,你别慌,别担心。我是早晨才得了一个消息,心里有些不舒坦。 曹佳氏见丈夫如此说,道:“瞧王爷忧心忡忡的,莫非是坏消息?” 讷尔苏叹了口气,道:“虽说不同咱们相干,但确实不是好消息。听说顺天府那边得了密报,昨天半夜去什刹海抓人去了,好像有二十多口,都是青壮,今早万岁爷口谕,这些人统统流台湾。” 这能劳烦顺天府的衙役出面的,指定不会是小案子,这些人聚集在内城,所为何来? 讷尔苏只觉得想得脑仁儿疼,随即不由地失笑,对妻子说道:“你说我愁了半天,这可不是瞎操心?”说着,抱起炕上的女儿,往空中举了举,使劲地亲了两口。 夫妻两个岔开话,说起今儿地下晌饭来。 今儿二月二,龙抬头,也算是个小节,王府这边预备了春盘。 王府叫春盘,其实就是外头百姓人家的春饼,不过是做得更精致些,准备的荤素菜更多…… 张家口,驿站。 从牧场到张家口,快马三天的路程,因回程这几天,都是天气晴好,所以曹顒昨晚到抵的 赶了三天路,大家都乏了,加上回程并不需要那么赶,所以曹顒便在张家口这边歇了一天。 到了驿站,曹顒却是没有心情休息,立时打发小满去找简亲王府地外管事崔飞。 崔飞听说曹顒亲自过问使人来叫自己过去,简直是受宠若惊。 待他从曹顒屋子里出来时,却是稀里糊涂的,就好像有什么主意没法敲定似的。 屋子里只剩下曹顒一个,他坐在椅子上,心里有点怪自己“不厚道” 虽说是个赚钱的买卖,但是也算是从蒙古王爷碗中刨食儿,得罪地人定当海了去了。 曹顒是向来一肚子坏心,却没有什么坏胆子。同情擦哈尔的牧民的苦楚,但也没有舍己为人的念头。 简亲王脑袋上有个铁帽子,乌龟壳一般,自然不是曹顒的分量可比的。 看着崔飞的模样,不像是个爽利的,怕是自己不敢拿主意,要回京去问他主子。 曹顒正寻思地。就听到小满在外头道:“大爷,饭菜好了。” 除了小满,还有魏黑拎着个硕大的熟猪头,看来是刚打外头回来。 他将猪头举了举,笑着说道:“公子,今儿二月二啊,别的都能凑合,这猪头肉是咋也要的吃上两口的。”说着,将猪头递给小满,让他拿去冷切。 “初二了,这日子过得,魏大哥要是不提,我怕都要不记得了。”曹顒回着。 曹顒心里估摸了日子,自打上月出京,已经过去大半月的功夫。 太仆寺牧场比八旗牧场远,曹顒已经从太仆寺牧场回来,为何兵部的人还没有回来? 别人不晓得,太仆寺与八旗牧场差不多,都算是业内人士。 说起八旗牧场,如今最棘手的便是将折损过半地折子递上去吧? 京城,畅春园,青溪书屋。 除了康熙,还有几位大学士同尚书恭立,整整是鸦雀无声。 昨天,漕运总督。郎廷极病故地消息传到京城,如今传召这些臣子过来,康熙就是为了这个总漕人选。 康熙坐在炕上,手边是官员的资料。他刚想要大臣们举荐,但是想到那“举荐”二字,心里不舒坦,便低下头,继续看自己手中地卷宗…… 第五百二十二章 清理 第五百二十二章清理 畅春园,清溪书屋。 吏部的两位尚书,还有几位满汉大学士,都在各自打着腹稿,想着等着康熙发问时,如何举荐新总督。 这漕运总督可是个肥缺,总督漕运,手下的漕官、漕丁自成体系,又有实权,又有油水,谁不是巴巴地望着。 只是郎廷极病故的消息刚到京中,还没来得及传开,所以真正想要谋缺的那些大人还没有得到消息。 吏部尚书与大学士们,不过是权衡着利害关系,想着将这份大人情卖给谁罢了。 有的时候,不过是一句话,却能得到个相互扶持的助力。 漕运总督同各省总督一样,直接对皇帝负责。漕运衙门设在江苏淮安,距离京城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有句老话说的好,朝中有人好做官。就算是总督巡抚,想要做安稳了,京里也得有个有分量的熟人。 要不然的话,掌握不了朝中局势,说不定什么时候犯了不晓的忌讳,就丢了顶戴。 对于京里的堂官,也是乐得“结交”两个外官,收些“仪赠”,要不然的话,只靠俸禄还不得喝西北风去。 康熙却没有理会这些官员的心思,他实是被“举荐”两字给腻味了,怕放出去的外臣同阿哥有什么不干不净的。 思量了一回,他放下手中的册子,道:“漕运总督职任重大,可著云南巡抚施世纶升补,但其性气有偏僻处,朕前已诫谕之矣。” 众人皆意外不已,这施世纶腊月底才出京,往云南赴任。算算路程,怕现下还没到云南。 施世纶原是正二品的户部侍郎,外放的话,任总督是升,任巡抚的话,却是降了。 虽说出身勋爵世家,但是施世纶为人有些不合时宜,所以在云南巡抚出缺时。众人才举荐他出任。 没想到,却是白忙活一场,这位老先生又要回来了。 既是皇帝金口玉言钦点,也没有他们再说话的余地。 施世纶既升任漕运总督,那出缺的云南巡抚自然是要有人填补上。不过穷山恶水地地方,民风又彪悍,又有几个官员乐意去的? 所以大家倒是去了私心,将几个地方上任期将满的巡抚的名字一一奏报。 康熙听罢。点了山东布政使甘国璧为云南巡抚…… 二宫门外,正打算出园子的十六阿哥与迎面走来的十七阿哥撞了个正着。 兄弟两个见过,十六阿哥瞅了瞅十七阿哥,笑着说道:“你怎么舍得出城来?怎么的,不见天地想猫在阿哥所了?” 十七阿哥苦笑道:“别人不晓得弟弟。十六哥还不晓得么?弟弟最是想要出去见见世面,看看咱们大清的青山秀水。却是这个身份拘着,半点也不得自专。那些朝廷大事,权势纠葛。弟弟又懒得掺和,如今真就只盼着抱儿子了。” 十六阿哥听了,不由皱眉,道:“瞧瞧,这还不到二十,说地却是老头子话。咱们还年轻呢,急什么?等过些年……过些年这京里太平了,做个闲王。日子就自在逍遥了。” 十七阿哥点了点,道:“是弟弟不对,谢十六哥吉言……嗯,那……”说着,面上现出犹豫之色,好像想要说什么,又无法开口似的。 十六阿哥见他如此,甚是好笑。使劲地捶了他一拳。道:“支吾什么?莫不是跟弟妹腻歪地久了,怎么跟娘们似的。还扭扭捏捏起来?” 十七阿哥笑笑,张了张嘴。却是不晓得该如何说,神情露出几分沮丧。 十六阿哥见他如此为难,稍加思量,问道:“到底怎么了?是手上银钱不够使,还是贵人在宫里受了轻慢?你我兄弟,有什么不好说的。你的事儿,哥哥我还能束手不成?” 见十六阿哥话里露出恼意,十七阿哥才道明来意。 原来,十七阿哥虽说没有分府,但是毕竟是年级大些,已经在部里当差,手下也有几个门人。 昨天晚上,十七阿哥的一个门人出事了,不只家主,连带着家中的十多个下人,一道被步军都统衙门的人给拘拿了。 待今天早上,那门人地媳妇花银子托人,在衙门打听了,才晓得罪名是“聚众赌博”,好像还有其他几条正在举证的罪名。 别的不说,就“聚众赌博”这一条落实了,甭管是文职、武职,这仕途算是彻底玩完。能不能保证性命,还是两说。 毕竟要先杖八十的,到时候还能不能剩下个全乎人,就要全看衙门里有没有人了。 这媳妇到底是个女人,能有什么主意?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却也寻不到能够说上话地人。 幸好这此事被十七阿哥的另一个门人晓得了,便向十七阿哥说了。 十七阿哥听了,心里甚是不自在,对九门提督隆科多生出几分怨尤。 虽说《大清律》上禁止赌博,但是在京城,在官员权贵之家,小赌怡情、大赌破家的,并不少见。 并没有听说要查内城赌博的风声,怎么步军都统衙门还管起这个来?再者说了,就算正要想管,也要多查几家,多收拾几个,才能见成效,十七阿哥也无需这样为难。 如今,别人都不抓,偏生抓了他地门人,已经是当众给了他一个耳光般。 这打狗还要看主人,就算是手中没有权势,毕竟还是皇子阿哥,这脸面却还是要的。 如今,能不能将人捞出来,却是要看十七阿哥了。 既是做主子的,要是不能庇护自己的门人。那往后谁还会忠心于他?还有人敢拜在他的门下? 十七阿哥将前因讲过,又道:“弟弟原想去求四哥,但是四哥那个脾气,怕只会将弟弟骂一顿,哪里像是能说动人情的。弟弟想去趟步军都统衙门,却是晓得,自己个儿没什么份量,捞不出人不说。怕自己个儿也成了大笑话。所以便厚着面皮来央求十六哥了,还需哥哥帮拿个主意才好。” 十六阿哥听了十七阿哥的讲述,凝眉苦思,并没有立时开口。 对于九门提督隆科多,十六阿哥并不陌生,算是半个熟人。 从康熙那边论起,隆科多是他们这些皇子阿哥地表叔;从孝懿皇后那边论起,隆科多却是皇子阿哥地舅父。 隆科多并不是个性子张扬的人。相反地,甚是内敛。 要是没有圣命的话,他堂堂一个九门提督,会去理会“聚赌”这样的小事儿? 要是领了圣命的话,却是能说得通了。却不晓得同前两天顺天府从什刹海拿人是不是异曲同工? 这却是有些引人深思了,是皇阿玛要“清理”,还是有其他缘由? 十七阿哥见十六阿哥皱眉,还当他顾忌隆科多。不乐意插手此事。脸上挤出几分笑,道:“呵呵,弟弟就这么一说,哥哥要是不得空,那算了。” 十六阿哥仍是皱眉,问道:“你那门人叫什么?几品的官?什么时候投到你名下,其平素的行事为人怎么样?” 这一连串地问题,却是使得十七阿哥有些懵了。 十六阿哥见十七阿哥没应声。寻思一下,道:“是不是那个嘴码子很是伶俐地,姓周地那个?” 十七阿哥听了,忙点头,带着几分好奇道:“十六哥怎么晓得那狗奴才?说的正是他,周天林。莫非他真是个赌棍,这名声都传到十六阿哥耳朵中了?他是从四品地包衣副护军参领,大前年弟弟从上书房出来。在部里当差时投来的。平素待弟弟还算恭敬。瞧着他除了有点自来熟外,也没有太大的毛病。” “从四品的内务府副军参领。又是姓周地,那就是周国昌的孙子?”十六阿哥问题。 十六阿哥提到的周国昌曾效命太宗、世祖与康熙三代帝王,其家族在内务府包衣人家中算是极为显赫的。 虽说周国昌已经故去多年,但是其儿孙们也都把着各个肥缺,在内务府衙门中也甚有分量。 周家的长孙名字也带着个“天”字,所以十六阿哥阿哥才这样问。 十七阿哥点点头,道:“就是他们家地,只是不是长房嫡支,他老子生前也在内务府当差,是周国昌的六子,因是庶出,所以分家后,他们这支同长房那边关系并不亲近,要不然也不会拜到弟弟名下。” 十六阿哥的脸上似笑非笑,对十七阿哥道:“走,哥哥正好要进城,咱们往步军都统衙门走一遭。即是你的奴才,你要是不闻不问地,岂不是寒了下边的人的心。不过律法无情,咱们也别多言语,先去看看,也算是尽了主子的仁义,其他的,看看形势再说。” 十七阿哥闻言大喜:“就是,就是,弟弟也没想着罔顾律法,只是有些心里没底,趁早去看看才好……” 东华门外,隐秘处。 一人背手站着,问道:“同十七阿哥说了,他是怎么应答的?” 就见一中年男子,躬身道:“回爷的话,奴才说了,瞧着十七爷的意思,也是恼着,却没有直接往步军都统衙门去,反而是出城了。” “往园子去,找十六阿哥么?”那人自言自语道。 中年男子没敢接话,那人抬起右手,摆了摆,道:“下去吧,这事儿先等等看,瞧瞧十七阿哥如何应对后再说。” 中年男子跪应了,退了下去,方走几步,那人便开口唤道:“色克图!” 中年男子听了,忙转过身来,小跑着回去,带着几分疑惑道:“主子,您可还有什么吩咐奴才地?” 那人沉思片刻,道:“如今情势未明,许传同周天林又都出了变故,你且安份些,别让爷操心。” 色克图忙赌咒发誓着,道是不敢给自己添麻烦,要是惹了什么是非,指定吞块金子,利索地去了。 那人冷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往东华门去了。 色克图待他走远了,伸手抹了把脑门的汗。想起被流放台湾的许传,再想想关在步军都统衙门的周天林,他使劲地咽了咽吐沫,也生出几分后怕。 不说东华门外的窃窃私语,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的步军都统衙门之行,虽说有不少有心人关注,但是却没生出什么谈资来。 倒像是寻常走访一样,两位阿哥进了衙门,吃了半盏茶,随口问了周天林的案子几句就,其他的便没有再言语,便起身出了衙门。 隆科多原还为难,怕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为周天林说项。 那样地话,要是自己说出实情,则犯了抗旨之罪,毕竟自己接地是秘旨,不得外传;要是自己不说缘由,还不放人,那却是将两位阿哥爷给得罪狠了。 没想到如此就应付过去,隆科多心里松了口气,亲自送两位阿哥出衙门时,脸上也满是笑模样,倒使得那些暗中窥视之人诧异不已。 此刻的曹颙,还在张家口地驿站中同魏黑吃酒,并不晓得有人已经心里发慌。 次日,曹颙他们从张家口动身,三天后回到京城。只在衙门转了一圈,他便回家了,接下来,可以休息几天,也不用往御前回旨去了, 此时,圣驾已经巡幸畿甸,十五阿哥、十六阿哥随驾…… 第五百二十三章 慈悲(上) 第五百二十三章慈悲(上) 从正月十七出京,到二月初五回来,曹顒这次口外之行,用了将近二十天。 除了在张家口歇的那天,不管是赶路,还是在牧场清点倒毙牲畜,曹顒每天都是骑着马奔波,身体已经极为乏力。 差不多的日子里,另外一个人却是精力充沛,身体也结实得紧,那就是羁押在顺天府许久的智然。 曹家花费了银钱的缘故,智然在顺天府大牢里,没有受皮肉之苦,在饮食起居上也能接受。 不过,大牢到底是大牢,不是客栈,里面也关押着不少待审、或者审后待处决的犯人。 智然是出家人装扮,自是给顺天府大牢添了谈资。、 虽说他单独关在一个门里,并没有与其他犯人在一块儿,但是隔着木栏,那些起哄的犯人早已开始骂骂咧咧,嘴里不干不净起来。 一口一个“秃驴”不说,还吆五喝六地要智然交代,是不是偷了哪个小寡妇,还是干了谁家的大闺女。 还有的,越发粗鄙,想起市井留言,说和尚的那话儿都大,便扯着破锣嗓子,怪叫道:“赶紧脱裤子,好生晾晾本钱多大?给大家伙瞅瞅。” 旁边一人,应了他的话,笑道:“急什么?这是想你媳妇的大白屁股了,想要过过干隐;还是老三你自己受不得,没有女人,男人也要上了。” 真真是群魔乱舞,污言秽语,无法入耳。 开始的时候,智然听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只是淡笑不语。后来见那些人哄声越来越大,言辞越发下流不堪。他就缓缓地坐在地上,盘腿坐了五心朝上的动作,随即垂下眼睑,念起经文来。 那些犯人见了智然这正经八百的模样,不禁哄堂大笑,骂声越高。 智然却仍是五心朝上,不为外界所扰。 因被拘拿后,除了身上的衣服。其他都不需留,所以他身上并没有佛珠。 智然就捏着手指头,低声地诵经,却是老僧入定了一般,渐渐地闭了五觉。 那些人初还嘲笑谩骂,折腾了半个时辰,不见智然有什么回应,也就意兴阑珊的。失去了兴致。 牢房里安静下来,智然地诵经声悠悠地传到各人耳中。 原本有想骂人捣乱的,听了这诵经声,也没有开口,安静下来。 大牢里一片静寂。只有智然不高不低的诵经声:“……须菩提!于意云何?可以身相见如来不……须菩提!于意云何?若人满三千大千世界七宝,以用布施。是人所得福德,宁为多不……须菩提!若菩萨心住于法,而行布施。如人入关,则无所见。若菩萨心不住法,而行布施,如人有目,日光明照,见种种色。须菩提!当来之世,若有善男子、善女人,能于此经受持、读诵。则为如来,以佛智慧,悉知是人,悉见是人,皆得成就无量无边功德……” 这监牢里多是作奸犯科之辈,有识的字儿的就已是不错,又有几个能听懂这晦涩的经文? 只是智然看着“宝相庄严”,加上这不高不低的诵经声。使得人打心里生出几分肃穆来 有虔诚信佛的。早已经双膝跪了下去,冲着智然磕起头来。 没有再哄笑。众人地神色都变得复杂起来。看着不动如山的智然,除了敬意外,大家还带着些许薄怒与羞愧。 云泥之别,平素不晓得,这两相对比倒是显得大家很是污秽。 智然的心,最初也是无法平静的。 亲眼目睹一个老者因自己的缘故横死,再听到这些污言秽语,他心中的迷惘与困惑可想而之。 佛家讲的是“杀身成仁”,讲的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还讲“慈悲为怀”,却偏偏没有提过如何为自己开脱。 换了其他人,许是早已想了,这不过是意外罢了,那老妪自己迎面撞过来地,并不干自己的事儿;要不就是想着,瞅着那老妪之子不像是好人,娘俩指定是“碰瓷儿”的,这是一场戏码是他们安排的。 如此一来,不干自己什么事儿了,大家的心情也就平静下来。 智然却是不晓得这些,只是晓得自己添了孽障。 不管这是意外,还是别人设地局,有人因他而死的这件事却是无法抹杀。 按照佛家的生死轮回来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智然想到此处,慢慢地睁开眼睛。 不管如何判决,目前他能做的就是,就是念完《金刚经》,再念几遍《地藏经》,超度死者亡魂。 一遍《金刚经》念完,一遍《地藏经》念完,就有人忍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嘴里失语,似乎想要喊人,却忍不住了。 他也是单独羁押地犯人,四十多岁的年纪,手上与脚上都是粗粗的铁链子连着。 换做是其他人跪的话,众人就算是不敢笑话和尚,也要好生笑笑那屈膝之人。但是见是这汉子,众人就都息了声儿。 这人犯的是杀人罪,判的是斩监候,如今正在监狱里等着秋决。 就算是嘴皮子欠,也没有人愿意去开死人的玩笑,毕竟心里也忌讳。 过了半晌,方听到这汉子道:“大师,大师,大师……”声音越来越高扬,也越来越悲愤,直使人不忍听闻。 智然慢慢年张开眼睛,问道“施主可是唤小僧?” 那汉子使劲地点点头,道:“大师,我……小的没几个月了……”说到这里,已经满是绝望之色:“大师,这世上,我上无父母,下无妻儿。想来死后也是孤魂野鬼。恳请大师慈悲,等到秋决后,帮小地念两遍《地藏经》……” 眼前诸位,在智然心中并无二致。 既是这男子是半拉佛教徒,又是如此恳求,智慧哪里有不应允的道理。因此,他便温和地点了点头。 见智然如此好说话,其他的人亦是蠢蠢欲动。恨不得都想要说上两句。 却是无话可说,想要惦记着佛祖庇护的,也要先掂量掂量,毕竟是犯了国法,又是寻常百姓,岂是能跑便跑的。 接下来地日子,衙门里有了线索,能证明黄大魁有讹诈路人的前科。 智然在狱中。日子过得倒是轻闲肃静,也不着急想着出来了。 他在顺天府大牢里待的舒心,并不觉得同外头有何不同。 智然不着急,曹寅却是难过了许久。 不管是看在儿子情分上,还是看在清凉寺老和尚地情分。曹寅都想要将智然早点带回来…… 曹顒回京这天,刚进胡同,还没有到家门口,便见吴茂带着几个长随骑马过来。 看到曹顒迎面过来。吴茂欢喜不已,忙勒了马缰,给他请安。 曹顒点点头,随后笑着问道:“府邸里众人都好吧,智然呢?” “老爷太太、奶奶同小主子们都好。”吴家茂回道:“智然法师前些日子被羁押,还没有放出来。小地这就是奉了老爷的命,去顺天府衙门接人回来。 曹顒听了,犹豫了一下。吩咐小满先回府报信儿,他自己儿则是跟着吴茂,一道往顺天府衙门去接人。 虽说案子还没彻底告破,但是“和尚撞人案”地前因后果,王懿也晓得个七七八八。 黄大魁也老实交代了,曾收受过一男子的银钱,而后听从他们地安排,专程在那一片。等着智然路过。 而后。智然路过时,他便如之前设定好的。让他老娘冲智然撞去。 却不想,慌乱之中,没有注意到地上的石头,老太太就磕着咽气了。 案子已经从“和尚撞人致死案”转为“地痞设局敲诈案”,智然也从“过失杀人凶手”,变成敲诈案中的受害者。 所以,在衙门还没有最后审理前,智然也不用收着,回去等消息就成。、 见曹顒亲自来接,王懿甚是意外,两人不冷不淡地说几句闲话,寒暄一二,便直奔主题。 王懿自是没有意见,只是不忘记公事公办地嘱咐一二,不过是不能让智然轻易出京什么的。 曹顒都应了,随后去大牢里接了智然出来,众人一道回府。 曹顒原还担心智然有什么想不开的,还想着怎么安慰劝解,没想到他看着如平素一般无二,实区别不大。 经历过塞外的苦寒后,使人越发觉得京城的春意温煦。 看着路边绽放地迎春花,一簇一簇,嫩黄嫩黄的,曹顒脸上也添了几分笑意…… 曹府,内宅,客院。 这边挨着田氏的院子,如今韩江氏就住暂住在这个院子里。初瑜吃罢下晌饭后,便来这边寻韩江氏说话。 韩江氏这几天,正打发几个下人满城的找房子。 初瑜的提议,建议她租住内城地宅子,毕竟她一个女人家,住在外城,治安不比内城好。 这一场大火,确实也将韩江氏给唬住了,便也拿了主意要在内城寻住处。 内城里,住的都是八旗人家,韩江氏虽说手头富裕,但是却没资格在内城置产,只能租房生活。 初瑜听说韩江氏那边的宅子还没半点儿消息,道:“怎么会这样?不应该啊……”说到这里,顿了顿,恍然大悟,道:“哎呀,瞧我这糊涂,竟忘了姐姐是南边人,身边的下人也是南边人多,对内城并不熟悉。” 韩江氏露出一丝苦笑,道:“谁会想到这首善之地,竟是刀山火海似地,轻易不容人。想要活着,还得且熬。” 初瑜见他心不在焉,婉言宽慰了几句。 说话间,便听到院子里脚步声响起,随后便听见韩江氏的丫鬟进来,道是梧桐苑的喜彩来了。 韩江氏忙叫人去请进来,原来小满回府后,已经使二门那边传话给老爷太太,道是大爷将回来了。 李氏得了消息,自然打发厨房,给儿子预备吃食,还不忘使人告诉媳妇这头。 初瑜闻言,心里甚是高兴,脸上已经是止不住的欢喜。 她站起身来,道:“即是有家务了,那我便先回去,改日在过来陪你说话,” 韩江氏起身送她到院子门口,看着她轻快的身影,心里叹息一声。 当天晚上,曹寅在兰院置席,给儿子同智然两个接风,还请了庄先生过来作陪。 庄先生原也担心,怕智然在大牢里待久了,受到什么不好的影响。没想到他确实同过去并无二致,看着越发谦和。 桌上这四个,都不是能健谈的,话题拉不开,就显得有些冷清。 曹顒见屋子里沉闷,就讲起这次塞外的雪势来,那可是这辈子重来没见过大地雪。 果然,除了曹寅,庄先生同智然都听得津津有味儿…… 第五百二十四章 慈悲(下) 第五百二十四章慈悲(下) 智然出事的消息,是曹元、赵同他们追到口外时,曹顒便晓得了的;这韩江氏的消息,他还没有听说。 就是在酒桌之上,曹寅与庄先生闲话之间,也尽显轻松,并没有提到松树胡同火灾之事。 酒过三旬,喝得微醺,曹顒从兰院出来,回梧桐苑。 初瑜原在这边侍候,见他小脸红扑扑的,怕他醉得厉害,近前要搀扶他。 曹顒其实并没有醉,只是这些日子马上往返,着实乏了,所以见妻子扶他,便将半拉身子倚过去。却又是怕累着她,不敢太使力气,夫妻两个就这样搀扶着,回了自己的屋子。 进了上房,初瑜打发人端水,服侍曹顒更衣。 曹顒则是微阖了眼,任由妻子摆布。 俗话说的好,“小别胜新婚”,闻着初瑜身上淡淡的香味儿,曹顒直觉得热血上涌。 他伸出手去,半揽了初瑜的腰身,在她后背轻轻摩挲着。 初瑜解着曹顒马甲上的盘扣,没有察觉出丈夫的异样,随口说道:“对了,韩掌柜听说额驸回来,打发丫鬟过来,说今儿有些晚了,不方便,明儿再来给额驸请安。” 曹顒听得稀里糊涂,睁了眼,疑惑道:“韩掌柜,韩江氏?她怎么晓得我回来了,这午后才进城,她的消息也太灵通了些?” 这提起韩江氏来,曹顒才想起,还没有见过郑虎与任叔勇两个,不晓得那边的“守株”逮住兔子没有? 这回来就关注着智然的事,倒是疏忽了那头,曹顒心里不由地生出几分愧疚。 这时,就听初瑜道:“今儿额驸回府时。刚巧我在客房那边同韩掌柜说话,喜彩去寻我,所以她是晓得的。” 曹顒听了,脑子立时清醒几分,心中惊疑不定。 要是外头没有出事儿的话,以韩江氏的孤傲,怎么可能同意住到曹府来? 初瑜见曹顒神情,像是不晓得前情的。就将上月末那场大火说了一遍。 曹顒心里越发疑惑,看着父亲与庄先生轻松自在地模样,半点儿也不像是家里有事儿。 他们两个都是人精中的人精,自然也晓得那些人明着是动松树胡同那边,实际上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是晓得跳梁小丑的面目,没有放在心上;还是已经解决了后患,才得以高枕无忧? 曹顒心里不禁生出几位埋怨。这两位老人家,实在不厚道。 不管如何,总应告诉他一声,省的他胡乱猜测才好。 “烧了半条街,没伤人吧?”曹顒问到。 初瑜闻言。叹了口气,道:“正是后半夜,加上那晚风大,何止是伤人。听说烧死了三十多口!” 曹顒听了,有些戚戚然,皱眉道:“咱们府的人呢,郑虎带过去的那几个,可有不妥当的?” 初瑜稍加思索,道:“有一个是被火燎了脸的,还有个说是砸伤了腿,管家都使请大夫给瞧了。并没有大碍,说是养个把月就好。” 曹顒松了口气,点了点头,道:“没大碍就好,没大碍就好!” 男人到底不比女人心思细腻,他也不会自作多情地将松树胡同那几十条人命揽到自己个儿身上。 通过这件事,他心里思量着是,明儿要使人去前门集市买大水缸去。学着宫里地模样。每个院子都放着两口。等以后有了火患,也能应应急。 却是不晓得犯不犯忌讳。加上孩子们正是淘气的年纪,万一不小心掉到缸里,岂不是让人悬心? 初瑜见丈夫神色怔怔的,以为他跟韩江氏似的,想着枉死的几十口百姓,忙劝道:“谁会想到会出这样的变故,都是那些歹人的罪过,额驸不要太挂怀,还需保重身体才是……” 曹顒见妻子满脸关切,只觉得胸口发热,伸出手臂已经将她搂在怀里。 “额驸?”初瑜轻声问道。 “嗯,安置吧!”曹顒嗅着妻子身上的味道,懒懒地应着,手脚已经开始不老实起来。 “啊……”初瑜一是没有防备,被摸个正着,诧异声到半截就便堵在口里。 喜云与喜彩两个原在外间等着倒水,听了里屋动静,立时满脸通红地退了出去。 直走到廊下,喜彩抬头瞧了瞧上房地灯火,低声对喜云道:“这事儿就那么美儿?瞧额驸急的,连灯都顾不得熄,哪里还能看出平素的斯文来?” 喜云、喜彩两个年岁同初瑜差不多,都二十来岁,也稍解人事。 不过,毕竟还是黄花大闺女,提到这闺房之事,喜彩还是带着几分好奇。 喜云听了,想起方才里屋的喘息声,直觉得双颊滚烫,忙双手捂住,啐了喜彩一口,低声道:“浑说什么?都是格格纵得你,连主子的房事儿也编排起来了,你还想不想在府里待了?” 喜彩讪讪地道:“不过是当你面问一句罢了,又不是成心地,我还能当别人嚼舌头不成?” 喜云也不是真的恼她,也怕说狠了使她下不来台,便转了笑,道:“傻丫头,这事儿岂是女孩家能开口问的?额驸既已回来的,左右你也有嫁人地时候,到时候就不用再惦记问别人。” 饶是喜彩平素性子再爽利,这提及嫁人,也有几分扭捏,低着头没有应声。 喜云看着上房的灯光,心却是不由地沉了下去。 虽说成亲后也能在内宅当差,到底不比现下这般便宜。 自打记事儿起,她就在格格身边服侍,主仆甚是相得。 这梧桐苑放出的丫头,她并不是头一批,之前还有珠儿、翠儿等人。 随即她不禁失笑。自己这是怎么了?就算自己嫁人了,就不是格格的丫头了? 就算她熬成了老嬷嬷,格格还是她的主子…… 次日,曹顒换了新制的官服,只觉得神清气爽、遍体通泰。 初瑜则不如曹顒自在,换了件高领的旗装,将脖颈遮得严严实实地。 待曹顒梳洗完毕,喜云已经带着人摆早饭。曹顒没有立时上炕。而是抱着女儿,使劲地稀罕了两口。 看着女儿肉呼呼地脸蛋,曹顒道:“实对不住我的宝贝闺女,昨儿竟将你给忘了,也没想着过去瞧瞧你,恼了没有?” 到底没有经过十月怀胎的苦,这“热血沸腾”之下,曹顒就忙乎孩子她娘了。 直到今儿。**将天慧抱过来,曹顒才想起天慧来。 天慧七、八月个大,哪里听得懂话?她只是伸出小胳膊,冲着声音,随意划落着。 曹顒见闺女的小手送到自己嘴边了。伸手抓住,搁在嘴边,轻轻地咬了一口。 那粉嫩粉嫩的闺女,怎么舍得用力气?天慧怕是觉得痒痒了。“咯咯”直笑。 这孩子的笑声,不禁使得这屋子添了无尽生气,也使得人心里满当当。 曹顒看着女儿的笑脸,心里说不出是欢喜,还是酸楚。 他摸了摸女儿地头发,低声道:“好闺女,往后就这样,要多笑才好。一定要乐乐呵呵地……” 待用罢早饭,去兰院请安后,曹顒同曹寅一道出府往衙门去。 到了西单牌楼,父子两个别过,曹顒往太仆寺去;曹寅则继续骑马往东,到东单附近地礼部衙门。 因为时辰不早了,衙门里的上下官员到了大半数,见了曹顒。都纷纷见礼。 几位主官里。却只有唐执玉到了。王景曾随扈去了,伊都立惯会踩点到地。要是提前来了,才算稀奇。 少一时,唐执玉便抱着高高地半叠公文,送到曹顒案前。 这是最近二十来天太仆寺衙门所有卷宗,虽说之前由王景曾这汉尚书代理,到底最后拿主意的还需曹顒。 说句实在话,同骑马往来奔波比起来,这案牍的差事对曹顒来说,却是轻松多了。 换做其他人的话,自然是精神绷得紧紧地,得练出点火眼金睛的能耐来,省得被下面官员的文字游戏弄含糊了,背了什么要不得的干系。 换了曹顒,却没有那么吃力。 且不说他身份贵重,下边的人不敢轻易给他使绊子;就算是使了,也未必管用。 从前年万圣节后留京,曹顒在太仆寺衙门已经将近两年。对于这边各个署与牧场,他虽不能说是了如指掌,也晓得个七七八八。 加上他年岁不大,出仕年头却不短了。在倾轧惨烈地户部历练过,也算是有几分见识地人。 这太仆寺衙门,虽不能说铁板一块儿,尽在曹顒掌握中,但是谁想要闹点什么幺蛾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总而言之,曹顒待得还算舒心。 看了几份卷宗,就见伊都立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曹顒站起身来。 两人彼此见过,曹顒又拱手道:“听说大人喜得千金,却是要道声恭喜了。” “哈哈,洗三没赶上,这满月礼大人可得省不下的!”伊都立神采飞扬,可见是真心欢喜。 旗人家,与汉人家不同,虽说也重子嗣,但对闺女也很是看重。 有的人家,还专门指望闺女选秀时指门好亲,全家跟着飞黄腾达。 伊都立是权宦世家,当然不会是盼着添个闺女来光耀门楣。 怨不得他乐得合不拢嘴,他也是三十多岁地人,名下有嫡出的三个儿子,女儿之前只有白氏带进门的继女筠儿,亲生的闺女这还是头一个。 “大人是没看瞧见,那小手,那小脚丫……”提到闺女,伊都立不禁有些眉飞色舞,不过随即想着衙门里,还不到午休的功夫,说这些不合适,便住了口,道:“中午请大人到丰益泰吃锅子,不待不去的……” 家里添了女孩,兆佳氏暗暗松了口气。 女孩儿是娇客,不过是多预备份嫁妆罢了;要是添了庶子,往后再淘气起来,平白分去一份家财不说,还不叫人省心。 白氏产后未愈,伊都立虽说不留宿那边,但也是见天地守着,疼闺女疼得不行。这刚落地没几天,就使人预备各种布偶玩意儿。 就是当年添了头生子,也不见他这般欢喜。兆佳氏的心里,如何能不泛酸? 但是她晓得丈夫的脾气,是个顺毛驴。 之所以这般迷恋白氏,还不因白氏是南边人地性子,同北方女子的刚性不同,整个人看着像面团似的。 兆佳氏不管心下如何恼,面上都是不显,待白氏那边越发礼遇。 因这个,还得了伊都立好几声夸,她嘴上说着不敢当,心里却是什么滋味儿都全了。 她的陪房张平家的暗自不忿,私下里无人时,问道:“奶奶,就一直纵着不成?西厢,不是还有杜鹃么?虽说颜色不比白氏,到底年轻,又是爷亲自带回来的。” 兆佳氏摇摇头,道:“杜鹃不过是个黄毛丫头,哪里能同那位比?爷不过两天新鲜罢了,怎么会搁在心上。” 张平家的犹豫了一下,问道:“奶奶,既是爷疼姑娘,那……” 兆佳氏手中正拿着一支绒花,听了张平家的话,嘴角添了抹笑意,道:“不急,不急,左右姑娘还小,离记事儿还早,到底是她亲生地,让她侍候两天也好。这疼够了,疼到骨子里,才会想到骨子里……”说到最后,已是低不可闻。 张平家地没有听清最后一句,还犹自奉承道:“可不是那狐狸精的福气,还是奶奶心慈……” 第五百二十五章 风势 第五百二十五章风势 台基厂大街,八阿哥府,前厅。 九阿哥满脸阴郁地看着门口,八阿哥则是有些木然,端着茶盏,用盖子拂去表面的茶叶,看着里面的茶汤,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十阿哥平素虽说鲁莽,现下也晓得不对,瞧了两位哥哥,又想不晓得该如何相劝。 八阿哥沉思半晌,待手中的茶盏已经温了,才送到嘴边,饮了一口,随后搁在一边,道:“九弟,别看了,不会有人登门的。虽说皇阿玛没有圈着我,但是约摸着也差不离了。这个时候,傻子才往这边来?” 九阿哥听出八阿哥话中的寂寥之意,皱眉劝道:“八哥,说这晦气的做什么?就算皇阿玛信了小人的挑唆,因那两个海冬青的事儿恼你,这骂也骂了,罚也罚了,终有缓和的那天。” 八阿哥摇了摇头,苦笑道:“皇阿玛诸子中,没有序齿的不算,序齿的这二十三个阿哥中,二月份生人有位置,夭折的六阿哥与十二阿哥,圈起来的大阿哥,还有我同三阿哥。莫非,是我们生的月份不好?真是想知道十年、二十年后,我同三阿哥两个会是什么下场?他的和硕亲王可能坐得安稳,我是像大阿哥那样圈进于高墙,还是像十三阿哥那般禁足?” 就算是不信鬼神,但是今儿毕竟是八阿哥的生日,这话说起来实是不吉利。 九阿哥与十阿哥听了,心里头也不是个滋味儿。 九阿哥道:“大丈夫能屈能伸,眼根前这点波折算什么,就值当得八哥这般灰心?就是那窝囊太子,还是两废两立,我就不信了,凭着八哥的本事。这一点儿坎还迈不过去。” 十阿哥也点头说道:“是啊,八哥,再婆婆妈妈的却是有点像娘们了?那些个混蛋,平素奉承的殷勤,今儿也算是见了人心。”说到这里,不禁犯嘀咕:“旁人倒是还好说了,这老十四怎么半天没见人影,莫不是忘记了?” 他是无意说的。却听的九阿哥咬牙切齿,眼中流出憎恶来。 这些日子,又是顺天府衙门,又是步军都统衙门,又是流台湾,又是流宁古塔的,到底是不是老十四地人? 要是他的人的话,他还能如此不动如山。那这小子的心思也委实太阴沉了;要不是他的人的话,那他这几年暗中培植的势力在何处? 这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吃里扒外地狗东西,竟比对手与敌人更加让人厌恶与心烦。 八阿哥坐在那里,心里说不难受是假的。 今天是他三十五岁的生日。距离上个生日,不过一年的功夫,却是由车水马龙成了门可罗雀。 平素的忠心都是作戏?十几年的心思,就这般付之东流么? 除了难受这些外。他就是满心羞愧,不晓得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妻子。 他失了势,连带他他的妻子都要跟着过冷清日子。 真不晓得该不该庆幸,自己还没有被皇阿玛圈禁,是不是该在还能出去前,同妻子两个出去转转? 三位阿哥中,只有九阿哥是善谈之人,今日他也是一肚子地火。虽说劝了八阿哥,但是也没有心思再谈别的。 屋子里甚是静寂,十阿哥使劲地往椅子后背靠了靠,瞧了瞧八阿哥,又看了看九阿哥,道:“为啥想要那个位置,忙活了十多年,弟弟都腻烦了。哥哥们还不烦? 八阿哥闻言。不由有些怔住。 到底是为了什么争那个位置,身为皇子阿哥。谁又肯乐意居于人下,仰人鼻息?惦记那个位置,不是正常的吗? 要是单单是这个缘故,那九阿哥与十阿哥也不会真心相帮。 八阿哥不禁自嘲,却是自己也不清楚缘故。 八阿哥这边沉思,九阿哥回道:“换了别人当,就能比八哥好?八哥有才能,不比其他阿哥强许多?到时候寻个由子,铁帽子不敢指望,混个亲王郡王的封爵,也算是有点小长进。” 十阿哥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上略显稀疏地胡子,没有再言声。 这时,就听到院子里“蹬蹬”地脚步声响,十四阿哥疾步过来,脸上满是歉意。 他先是给三位哥哥请了安,随后对八阿哥道:“八哥,弟弟原是要早到的,兵部里面临时来了些紧急公文,这才耽搁至今,这里给八哥赔罪了。” 十四阿哥的谦卑难掩他的满面红光,这就是“春风得意”么? 这种得意同八阿哥地失意搁在一块堆儿比较,越发映衬着八阿哥的悲惨。 九阿哥看着八阿哥那坐得直直的腰板,身子也不由地坐直,望向十四阿哥的目光,变得越发犀利,冷笑着说:“十四弟现下是大忙人啊,哥哥们想要见你一面,这委实也不便宜。” 换做早先,要是听到九阿哥说这样的话,怕是十四阿哥就要直接问上一句,这不阴不阳的话到底什么意思? 今儿,他却只是笑笑,随后神色郑重起来,道:“听九哥这话,倒好像是老十四矫情似的。弟弟打小就亲近几位哥哥,刚记事起,便跟小尾巴似的,见天地粘着几位哥哥。哥哥们年长弟弟好几岁,却是不嫌弃我,肯带我。我老十四是那吃里爬外的人吗?要是真当了混蛋的话,那就让老天爷惩罚我老十四。” 十阿哥在旁,默默听了,老感觉十四的话听起来有些怪异。 有的时候,说多了,反而假了;要是他们感情都同早先一样,那也不用这般斗鸡眼的斗鸡眼,诅咒发誓的诅咒发誓,虽说热闹,却是看着使人心寒。 好话人人都会说。但是怎么会人人尽信? 九阿哥嘴角多了嘲讽之意,还想要开口再损十四阿哥两句,却是被八阿哥横了一眼,止住。 八阿哥脸上已经是温煦如故,指了指边上的凳子,道:“你既是忙了半夜,想来也乏了,坐下说话。 十四阿哥一边应着。一便暗暗观察八阿哥地神色。 八阿哥他面上没有露出半分不快,就好像兄弟之间从未有过矛盾一般。 十四阿哥在八阿哥下手坐了,心里却是不由地犯思量,实不晓得八阿哥是真地宽容大量,还是已经笑里藏刀? 西城,曹府,客院。 曹顒盘腿坐在炕桌前,炕桌上摆放着棋盘。另一侧坐着面带迷茫之色地小和尚。 曹顒地手里,黑白子都有,并不由用来博弈,而是在模拟事故现场上。 那天,遇到的那个老妪。别的不说,对于围棋指定也是不咋懂的。不过,她却是做了一回棋子儿。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场连环局,到底被算计的是哪个? 就是曹顒,说来说去的,自己个儿都有些迷惑。 别说是这种漏洞百出的局,就是完美无缺,使得小和尚罪名确凿也不过是花些银子罢了,还能图什么? 曹顒心里虽说困惑,面上还是清醒地模样。将手中的一个黑子放在棋盘边上,手中捏了个白子,道:“那黑子充作使老妪丧命的石头,这白色的就是老妪,这个茶盏临时当小和尚。”说到这里,将白子在茶盏上碰了碰:“因撞了小和尚,那个老妪站不住,往后倒去。脑子刚好碰到地上的石头。” 一边说着。他一边用棋子还原当时的细节,继续讲解道:“就算这老妪脑子再硬。这要是碰到石头上,也没有石头破的道理……” “要是真磕了,流血了,这得多严重,哪里还有力气再折腾?再说,根据那天各个行人供述看,那老妪刚刚倒地时并未见血迹,虽说带着呻吟声,但是看着气色也不错。要是真在那时,这老妪的脑袋就碰到了石头,怎么会有这番反应?若不是立时昏迷,那也要吓傻了。”曹顒笑着说道。 智然在旁,听了曹顒地这番话,晓得他的用心,也有些感动。 出事近一个月来,智然看着仍是从容,但心里还是有几分自责。 虽说自己没有杀人之心,但是这老妪确是因他而丧命。幕后布局之人固然恶毒,但他这个出家人,也不算是顶清白,袖手旁观,没有舍身渡人之心。 佛曰,众人皆苦。 自打会说话,就会念佛经的智然,比寻常的出家人更多了几分慈悲心肠,就越发不会为自己的过失推脱。 曹顒同他少年相交,对他地脾气秉性也知晓些,所以这些天经常过来陪他说话,瞧他有些不对了,忍不住出言劝道。 东府,内院正堂。 兆佳氏坐在炕上,想着方才大夫所说的消息,实不晓得该欢喜,还是该恼。 这叫什么事? 次子的屋里人添香有了身子,再过八个半月,她就能抱个大孙子或者大孙女,再也不用羡慕李氏。 要说心中不欢喜,那是假的。她老来寂寞,也想有个小孙子、小孙女哄着。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开枝散叶本当是好事儿,可却是怀孕地人不对,怀的时机也不对。 如慧身子不好,往后未必好受孕,但是毕竟是新嫁进门的媳妇,也不好现下就提起子嗣繁衍之事,那不是给孩子添堵么? 这进门一个半月,通房丫头的身子就一个半月,再要是让哥哥嫂子晓得,知道女儿受了委屈,还不定要怎么埋怨。 想到这些,兆佳氏只觉得自己的老脸都没地方放,方才心中的半点欢喜,也是丝毫不剩。 横眼看了边上侍立的长媳一眼,她不禁皱起眉来…… 第五百二十六章 恶言(上) 第五百二十六章恶言(上)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兆佳氏心里想到这一句,底气就有些足了。她瞅着静惠,重重地“咳”了一声。 静惠原是眼观鼻、鼻观心地侍立一边,听到兆佳氏的咳声,才抬起头来,问道:“太太可是嗓子紧,要不要请太医来瞧瞧?” 兆佳氏听了,不由有些着恼,皱了眉道:“请什么太医,我又没有什么毛病,不过是换季的缘故罢了,待会你叫厨房那边炖碗燕窝送来就好。” 静惠应了,兆佳氏心里则开始琢磨怎么说将紫兰给曹颂为妾的事儿。 对于这个大儿媳妇,兆佳氏虽说心里不喜欢,但也存了几分顾忌,不敢太过随意。 当年就算她那般的性子,在婆婆孙老太君面前也没少受委屈。就算她将丈夫治得死死的,老太君一句话,自己也不能拦翡翠进门。 对于婆婆,她心里也曾腹诽不已。 虽说照看了皇帝十来年,到底还是奴才,真当自己是尊贵的老夫人了? 腹诽虽腹诽,对于老太君在曹家说一不二的地位,兆佳氏是打心里羡慕。 这府里的好物什,不管是吃的,还是用的,老太君都是头一份。 闲着没事,哄哄孙子,同丫头们讲讲古话,这样的日子多舒心享福。 在西府住的别扭,住的不痛快的,最主要的原因也是这个。 那就是李氏不在时,当家人是侄儿媳妇,她这个婶子说不上话;李氏进京后,就更轮不到她指手画脚。 半辈子都是自在惯的,加上多年媳妇熬成婆,兆佳氏自是想摆摆婆婆的谱儿。 偏生两个媳妇。静惠这边,虽说不怎么会来事儿,但是言行恭敬,也使得她挑不出错处来。如慧则是亲侄女,身子又不爽利,这疼还来不及,哪里舍得为难? 这谁家的媳妇,不是得贤惠地?就算是富察家。也不能干涉女婿收屋里人吧? 兆佳氏想到此处,撇了撇嘴,就想要将紫云的事说了。 她尚未开口,就听到静惠道:“太太,刚才弟妹使人回说身子不舒坦,要不要请人来瞧瞧?还有添香姑娘,身边用不用拨人照看?” 听静惠提到这个,兆佳氏不由地有些悬心。 如慧虽说性子活泼。比静惠可人疼,毕竟身子不好,要是晓得丈夫的通房丫鬟有了身子,一时想不开,气病了的话也不稀奇。 想到这里。兆佳氏也暂时顾不得别的,立时将手中的烟袋锅子撂下,下了炕,道:“添香那边。拨个妥当的媳妇子跟着,我先去瞧瞧如慧去。对了,让厨房那边炖两碗燕窝,你弟妹身子不好呢。” 吩咐完,兆佳氏便没有再耽搁,匆匆忙地出了屋子。紫兰捧了她的大衣服跟上,毕竟二月春寒,也轻忽不得。 绿菊则是没有跟过去。而是进前将兆佳氏地烟袋锅子收了。 看到静惠望着兆佳氏的背影发怔,绿菊的心里颇为怪异。太太对二奶奶的不满,瞒过别人,但是在身边的两个丫头面前却是毫无掩饰。 昔日,还在伯爵府时,就算大奶奶贵为郡主格格,太太的毛病也没少挑。就是面对面的时候,冷话酸话也都讲过的。 二奶奶进门两个月。却跟个木头人似地。虽说少了热乎气。但是。礼数周全,言行规矩。使得人挑不出丁点儿错处来。 说起来,她现下代太太管家,问一问添香身边添不添下人,也并不唐突。只是,这位平素谨言慎行的二奶奶不晓得,这个时候提这个,是给三奶奶添堵,往后妯娌间…… 绿菊只觉得心里诧异不已,再望向静惠的时候,已经是多了几分疑惑。 静惠也好像是察觉出绿菊看她,转过头来。 绿菊不禁有些慌乱,挤出几分笑,道:“二奶奶,您吃茶不吃?” 静惠的脸上露出抹浅笑,摇了摇头,道:“我还要往厨房去,今儿就不劳烦你了。” 绿菊的面上陪着笑,心里却越发笃定自己地想法,二奶奶是个伶俐人,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木讷。 怨不得二爷会亲自求来,同鲁莽的二爷比起来,二奶奶的这番沉稳劲实是没得说。 说话间,静惠已经带着丫鬟离开屋子。 她地心里,也是暗暗地松了口气,同时心下有些好奇,不晓得婆婆想把紫兰、绿菊中的哪位塞到丈夫房里? 紫兰性子温柔,绿菊端庄稳重,说起来,都是好姑娘。 但是,哪个女人是不酸的? 静惠想起出嫁前,在姨母给自己言传身授的做媳妇的经验,心中既是感激,也觉得凄凉。 她是父母早丧的孤儿,也是羡慕有阿玛额娘的孩子。早先在她心中,是立定主意要将婆婆当成亲生母亲般恭敬与依恋。 姨母伊尔根觉罗氏听了,却是苦口婆心地劝她熄了这个念头。 这婆媳是天敌,相处之道,全在手段与制衡,哪里是那么简单的? 既要面上做地好,让人都挑不出错处来;又要不软不硬的,省得受到婆婆辖制。 在女人心中,这儿子可是占分量。这辛苦拉扯二十来年的母亲,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将儿子送到其他女人手中? 自然要万分挑剔,百般刁难,总想着让媳妇抹不开脸,这婆婆心里才舒坦。 当媳妇的,就要心中有数,要晓得婆媳之间同亲戚之间一样,都是“远了香,近了臭”。 这距离近了,虽说亲密些,但是事儿也多了;还不若不远不近的。彼此还能客气些。 静惠是长媳,又没有分家,在一个府里住着,在“远”既不是说她同婆婆两处的远近,而是说平素神态之间。 这有开口骂儿孙的,却鲜少有骂“客人”的。 就算是做了人家媳妇,要守媳妇地规矩,也不可一味地委屈自己个儿。那样只会使得婆家人对你失了尊重,往后日子越发难熬。 自打开始,就要将自己当娇客。该守地规矩要守,该淡着的地方还要淡着。 这样,既在人前落了好,又能自在随心些,少受些闲气。 姨母还说了,这婆婆要是想往各房安插丫鬟。能推地就推了,实不能的,也不能说收就收。 是使人教教规矩也好,还是“喜事成双”在安排个屋里人也罢,总要让人晓得。谁才是正房奶奶,省得那些贱婢失了规矩,淘气起来…… 静惠想到这些,只觉得身心俱疲。 她的性子恬静。本不是这种勾心斗角之人。只是晓得婆婆却是看不上自己,丈夫夹在中间不容易,所以她不愿因自己的缘故,使得丈夫难受。 想要改善自己的处境,却是谁都指望不上,只能自己咬牙硬挺了。 当年,要不是自己一味软弱,伯母会欺负自己至此么?祖母会恼怒么?董鄂家的横祸还会有么? 静惠地脸上慢慢地现出痛苦神色。目光变得迷离起来…… 感觉痛苦的不只是静惠,还有同样为新妇的如慧。与其说是痛苦,不如说是愤怒。 她坐在炕边,手中的帕子攥得死死的。 进门就有个通房丫头在眼跟前放着,不是羞辱是什么?她却是只是忍了,谁让她身子不好,往后在子嗣许是艰难。 她要是闹起来,别说婆婆姑妈不偏着她。就是她额娘也只会说她不懂事。 即便如此。她也是早早地就同曹硕说了“约法三章”: 通房就是通房,开了脸搁在屋里也是丫头。甭指望想要添个“姨奶奶”;之前的不说了,往后却不许随意亲近,想要女人了,到底有个正经老婆在眼前摆着;就算她身子不便宜的时候,通房侍候也行,三年之内却不能要孩子。 曹硕过了年才十七,三年后才二十。她虽说早年身子不好,这些年始终在调理,保不齐就渐好了。 既是做了人家的媳妇,就算有满心地不情愿也只有忍了。她没有别的指望,就是想生个一儿半女的,省得自己孤零零一个,可怜得紧。 这一个多月的功夫过去,刚进门时的怒意与不满都压在心底,如今她也是比照着妯娌静惠,学着怎么做媳妇。 就是同丈夫曹硕之间,也因奶娘三番五次地规劝,使得她收敛了性子,相处之间比过去强上许多。 一切的委屈,一切的隐忍,不就是不想找不痛快,想要过得舒心些么? 哈哈,如今是舒心了,舒了谁的心? 婆婆要添长孙,丈夫要添长子,添香也不会再猫避鼠似地缩在屋里,自己却成了大笑话? 如慧喃喃自语,脸色刷白,身子已经是无法遏制地抖起来。 陶嬷嬷见她不对,怕她伤了身子,忙劝道:“姑娘且宽心,到底身子要紧。没人笑话姑娘,大户人家,长子是庶出,这也不算什么。不管是谁肚子里出来的,不都是姑娘的儿子?姑娘看开些吧,看开些!” 如慧听了,冷笑两声,咬牙切齿道:“狗屁儿子,一块臭肉罢了,谁稀罕?我宁愿曹老三断子绝孙,成了绝户,也不想当这便宜娘!” 陶嬷嬷听她说的这般狠绝,心里叹了口气,刚想要继续相劝,就听到门外有人道:“谁断子绝孙,谁成了绝户?我怎么没听真切。” 却是兆佳氏到了,因心疼侄女,她拦住了想要通告的丫鬟,直接进了上房。 没想到刚进屋子,就听到如慧在里屋的咒骂声。饶是兆佳氏再疼这个侄女,也亲不过自己的儿子去。 这“断子绝孙”、“绝户”的话,说得可有些过了。 俗话说得好,知子莫若母。对于自己地次子,兆佳氏是晓得他的秉性的。 虽说曹硕年岁不大,但是脾气好,懂事,晓得体恤人。是个孝顺儿子,听话的弟弟,有担当的哥哥。 现下想想,嫁给老三,也算是如慧的福气。要不然,如当初所想,嫁给了老二的话,就曹颂那驴脾气,两人还不晓得要怎么闹腾。 这么好的丈夫,如慧还不晓得惜福,这不是不知好歹么? 就算因丫头有了身子恼怒,也不敢口不择言地说到丈夫身上。还“曹老三”,这像话吗?但凡平素对丈夫有丝毫尊重,也不会这般放肆。 平日地懂事与乖巧都是在她面前装地么?私下里,这般跋扈地辖制着丈夫? 越寻思,兆佳氏的脸色越发难看,目光也变得阴沉起来。 娶个媳妇回来,是服侍儿子地,又不是娶的姑奶奶,这进门多久,就敢如此不守规矩? 见兆佳氏进来,陶嬷嬷已经是捂了嘴巴,心里急得不行,想着该如何为如慧辩解。 如慧从炕沿上起身,满脸通红,不晓得说什么好。她也是盛怒之下,口不择言,听到婆婆的动静,要说不慌,那是假的。 见兆佳氏耷拉着脸,嘴角衔着冷笑,再也没有半点平素的慈爱,如慧咬了咬嘴唇,方才的羞惭已经被无限地委屈取代…… 第五百二十七章 恶言(下) 第五百二十七章恶言(下) 不过是话说得好听罢了,要是真疼她这个侄女,怎么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许曹硕收用了添香? 如慧扬起下巴,不怒反笑,挑了挑眉毛,高声道:“太太没听真切么?那我就再说一遍,我宁愿曹老三断子绝孙,成了绝户,也不当这便宜娘!”说到最后,话音里已是毫不掩饰地憎恶。 兆佳氏活了这么大,向来都是她张狂的,何曾见过别人的无礼? 因打小生母去的早,父兄宠溺得紧,兆佳氏的性子甚是娇纵。 后来虽说有了继母,但对方也不敢跟她端母亲的架子,只是哄着敬着,家里的大事小情,也要同她商量着来。 嫁了包衣人家出身的小芝麻官丈夫,兆佳氏心里是不忿的。但是好在丈夫脾气好,性子温吞吞的,什么都听她的。 待以后,到了江宁,见识了婆家的排场,晓得婆家的日子不比京里那些空壳子权贵差,兆佳氏只当自己熬出了头。 就是孙太君看不上她,要家法什么的,兆佳氏已是有些记不清了。 不过是老太太偏心,压着她这个小儿媳妇,给大儿媳妇撑腰罢了。 再说,老太君最重规矩,言行之中有板有眼,讲究的就是一个礼儿,实让人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就算兆佳氏心中不忿,也不过是吧唧吧唧嘴,腹诽几句罢了。 上面虽说有长房嫂子,但是李氏大家出身,又是好脾气的。兆佳氏同她相处二十来年,都没见过她高声说过话,更不要说是口出恶言。 因这个,兆佳氏私下里没少编排李氏。觉得她待下太慈,当不起当家太太的身份。 对了郡主出身的侄媳妇儿,虽说分家前与兆佳氏有些口角,但是到底守着礼,面上还算过得去。 这婆婆当了两个月,兆佳氏心里还很是不足,觉得没有老太君当年的气派。 谁承想,这宠侄女还宠出孽。 心疼侄女。担心她的身子,好吃好喝好言好语地照看着,就算是条狗,也该养熟了。偏生是这个没心没肺的,这连做媳妇地规矩都不守,在婆婆面前这般猖獗无礼。 兆佳氏七分的懊悔加上三分的失望,化做十分恼怒,坐在炕上。喝道:“闭嘴,浑说什么?都是你额娘纵得你,到底是小户人家出来的,好好的闺女给娇惯成这个样子,哪里还有半点大家出身的模样。也不怕丢了兆佳家的颜面?看来往后你也当学学规矩……” 说话间,兆佳氏尽是痛心与懊悔。不过落到如慧耳中,却是另外一个味道。 兆佳氏要是说别的,如慧见她恼了。许是就偃旗息鼓。毕竟打小都晓得,要恭顺长辈,少顶嘴什么地。就算是心里着恼,发作出一句也就舒坦多了。 却是说起她额娘的不是,这叫她做女儿的,如何能忍?生她养她,为了她操碎了心,难道还要因她的缘故。受到编排与轻蔑么? 如慧只觉得怒不可赦,难道是自己想要嫁进曹家的么?是谁稀罕不成? 之前,也有人往侍郎府提亲,满洲大户、二品侍郎家的嫡女,还会愁嫁不成? 还不是兆佳氏使人放出风声,道是姑表早已联姻,使得媒人打了退堂鼓。 到了如慧发病,不好再许亲时。她又假惺惺地念着亲戚情分。施舍般的结亲,却是长子变次子。背信弃义。 偏生她父母心疼她,怕她去别人家做媳妇辛苦,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从父亲那边论起,自己的额娘是嫂子,兆佳氏是小姑,却是每次过去都摆着姑奶奶地架子,没有半分恭敬;从自己这边说起,额娘是亲家母,贵客中的贵客,哪里就轮到她来编排? 兆佳氏没有留意到如慧的不对,还在唠唠叨叨地说着:“这做人家媳妇儿的,男人就是天,要敬着高高的。就算老三比你小,也是你地男人,说话间要恭敬着,这才是当人家媳妇儿的规矩……” “哼!”如慧只觉得脑袋“嗡嗡嗡”直响,再也忍不住,冷冷地说道:“规矩,你们曹家,真真是好规矩,使得我大开眼界啊。我额娘小门小户,我阿玛偏房侧支,我们府里怎么会有你们的好规矩?这偷丫鬟,不就是你们家的规矩么?哼,哼,东跨院地那位姨娘,我们厢房的那位,都是你们家的规矩!还有老四、老五,偷个丫头做什么,娶个丫头做正房,说不定正合了太太的意……” 兆佳氏巴拉巴拉的,说得口干舌燥,原是指望自己个侄女能懂点事儿,没想到又招她这番话出来。更过分的是,她不只说自己的丈夫,连带着大伯子、小叔子都说上,而且说得甚是恶毒。 兆佳氏气得站起身来,身子一趔趄,好悬没有跌倒。幸好后边是炕沿,支撑着没有跌倒。 如慧说话之间,想起寄养在长房名下的曹颐。 对于姑姑家地这点私隐,如慧也影影绰绰地听母亲念叨过一遭,起初并没有放在心上。待嫁到曹家,才晓得了七七八八。 曹颐生母就是丫鬟,看来这曹家偷丫鬟的“规矩”,还是颇有历史渊源,也算是父子相承。 这可不是正印证那句老话,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这样的人家讲“规矩”,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如慧不禁笑了,忍不住“咯咯”地笑出声来。 兆佳氏的脸色越发黑得怕人,扶着炕沿道:“你这是在笑话哪个?” 如慧只觉得胸口的阴郁一扫而空,自己清清白白一个人,同这般守“规矩”的婆家计较什么? 左右有自己的嫁妆,好吃好喝好生养着,将身子骨养地好好地,何必生那用不着地气。 狗屁男人。谁还稀罕了,管他偷丫头,还是养私孩子。养好了身子,大不了休了丈夫,回娘家,寻个好汉子走道。 这满洲女儿,再嫁地也不是一个两个,谁还学着那些南蛮子。惦记着赚个牌坊么? 如慧的性子本就同寻常女子不同,不是那多愁善感的主儿,向来大大咧咧的,带着几分直爽。 她既是心里寻思开了,方才的怒气也都散了大半。 只是自己嫁了一遭人,受些委屈,权当是自己个儿长了见识,万没有连累额娘跟着一块被编排的道理。 看着兆佳氏被气得跳脚的模样。如慧灿烂一笑,道:“哪里是笑话?从爷们地规矩,想起这曹家女人的规矩,这不是佩服太太么,给媳妇们树了个好‘规矩’。现成的例,照着去做,准没有错就是了。” 兆佳氏却是有些听糊涂了,这是在夸自己个儿? 这孩子。方才还冷言冷语、满脸恶毒,怎么转眼功夫又笑得花似的、小嘴儿跟抹了蜜一般? 是晓得害怕了?兆佳氏的神情柔和些,撇撇嘴,道:“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自是比你们年轻人做事周全些。” 如慧用帕子捂了嘴巴,眼睛弯成了月牙,笑道:“可不是么。还是太太懂得‘规矩’,行事果决啊。这有了身子的丫头,生出小子来,要分一份家产;生出闺女来,还得预备一份嫁妆。看来还是太太地法子好,直接使人伢子卖了去,小子也好,闺女也好。都便宜旁人家去吧……”说到这里。却是顿了顿,叹了口气。道:“只是媳妇还想要再掂量掂量,省的万一这往后闺女飞上枝头变凤凰,成了国公夫人、将军妇人什么的,我这便宜的娘,想当再当不上,该怎么着?” 屋子里一片静寂,就是年老经事儿的陶嬷嬷也没有想到如慧会提起这一出来。 曹颐地身世,在曹家虽说不是秘密,但顾及兆佳氏的颜面,从来没有人提起。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 如慧的这几句话,如同是针尖一般,刺得兆佳氏生疼生疼的。她眼睛直直地,恼也顾不上恼,脑子里都是早些年的画面。 虽说丈夫好色了些,怯懦了些,但是夫妻两个也算是恩爱,要不然也不会接连生了曹颖他们五个。 因路眉的缘故,夫妻两个拌过嘴儿,但是也多是床头打架床尾合。是什么时候,丈夫不爱同她说话,不再像过去那样,没事就陪她唠嗑的? 是康熙四十九年,她断然拒绝认回曹颐的时候。 说她舍不得一副嫁妆也好,说她怕丢面子也好,她就是不想做那便宜娘。 却是伤了夫妻情分,她不是傻子,晓得丈夫疏远了自己。 虽说心里也有些后悔,她却是向来要强,咬牙硬挺着。她心里寻思着,过两年事情淡了,丈夫不惦记了,就好了。 毕竟是二十多年的夫妻情分,不至于为了个庶女,就闹得不得安生。 两人少年结发,生儿育女,过了半辈子,都是自己当家,害得丈夫得了个“惧内”的名声。 哪个女人不愿小鸟依人似的,被丈夫怜惜,谁爱摆出河东狮地模样,背后被人嚼舌头? 不过是晓得男人花心,为了护住这个家罢了。 兆佳氏还惦记着,等往后夫妻俩儿上了岁数,儿孙满堂时,自己也要“柔顺”,将丈夫服侍得舒舒服服,去了丈夫“惧内”的帽子。 虽说他没有抱怨过,但是兆佳氏却晓得为了自己的缘故,丈夫在外头也受了不少奚落。 没想到,夫妻两个尚未和解,想要做的事儿都没做,便是天人永隔。 满心的筹划,都成了泡影;痛到骨子里的悔恨,却是抹也抹不去。 要是自己当年没有拒绝认下曹颐,丈夫还会做下心病么?还会不顾妻儿,舍了自己的性命,将救命药让给庶女么? 多少年来,一直不敢承认是自己的过错,到了今儿兆佳氏却是无法再骗自己个儿。 她只觉得嗓子眼腥咸,眼前一阵阵发黑。黑暗里,曹荃站在那里,手中牵着路眉,冷冷地瞪了兆佳氏一样。 兆佳氏慢慢地阖上眼,喃喃道:“你到底是怨我……”话音未落,却是见她伸出手去捂住自己地嘴巴。 紫兰见她身子已经打晃儿,忙上前道:“太太……” 陶嬷嬷见兆佳氏脸色雪白,没了血色,手指缝中红殷殷地,涌出来的,不是血是什么? 如慧故意说地那般刻薄,就是恼兆佳氏说她额娘不好,成心要气气她。 还以为她要暴跳如雷,没想到她却像老了十多岁似的,可怜兮兮的,看着叫人不落忍。 “太太,我们姑娘年岁小,不懂事,您别恼……”陶嬷嬷见如慧只晓得傻站着,只好迎着头皮替她赔情。 兆佳氏却恍若未闻,直直地往门口走去。 紫兰见了,忙跟过去挑帘子。见了两个主子针尖对麦芒,她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闹成这个地步,这两人都没有台阶下啊? 她扶着帘子,还在胡思乱想着,就听到“扑通”一声。 她顺着声音望去,却是唬得魂儿也没了。 兆佳氏脸朝下,直直地摔在地上,一动不动…… 第五百二十八章 家教(上) 第五百二十八章家教(上) 西单牌楼,太仆寺衙门。 曹颙这几日,就关注一个消息,那就是福建巡抚觉罗满保年前上了关于“摊丁入亩”的折子。 这可是四阿哥上台后的主要政策之一,就是靠这个政策,使得空乏的国库重新丰盈起来。 自满清入关“跑马圈地”起,土地兼并日益严重。大量的失去土地的农民成了佃农,但是压在他们身上的“丁银”却丝毫没有减少。 权贵之家,虽说大肆兼并土地,但是却用各种法子来减免丁税。 而那些失地农民,辛苦劳作下,要交纳比例甚高的地租,还要负担丁银与劳役。 就算是风调雨顺的年份,层层盘剥下来,能勉强果腹已是不错。要是遇到旱涝荒年,庄稼收成不好,种出的粮食还不够交租子的。 除了卖儿卖女,或者卖身为奴外,还能有什么法子? 康熙五十年下的恩旨,“盛世添丁,永不加赋”,使得康熙五十一年以后出生的丁,彻底地摆脱了“人头税”的盘压。 其中的好处,却是要等十多年后,才能显现。 按制,凡男子自十六至六十岁称丁,男丁除了要交纳丁银外,还要负担地方上的劳役。 那些现在就仍需要交纳丁银的百姓,只能祈祷着老天爷开眼。要不然的话,指不定一场大涝或者大旱下来,一家人就要天人永隔。 就算侥幸能活命,也多是背井离乡,沦为仆役。 雍正为何身后骂名无数,直到数百年后,还有人质疑他继位的合法性。还有无数文人口诛笔伐。将他说成是“谋父、逼母、弑兄、屠弟、贪财、好杀、酗酒、诛忠、好谄、任佞”的暴君。 原因就是这个,“摊丁入亩”。 “摊丁入亩”减轻了百姓负担,一定程度地遏制了土地兼并,并且丰盈了国库,却是严重地损害了权贵地主阶级的利益。 说起来,雍正这皇帝当得也没有滋味儿,忙活了十多年,累死累活的。却是半点不落好。 前面是好大喜功的“千古一帝”爹,后边有个风流败家的“十全老人”儿子,他这个承上启下地“老黄牛”却是只落下个骂名,想要粉饰太平,也没有仕林捧场。 想到这些,曹颙不由地唏嘘,同时心里琢磨着,这个觉罗满保。会不会是四阿哥的人。 就算现在不是,既是四阿哥登基后,能将“摊丁入亩”的政策推行天下,那想来对这个觉罗满保也当另眼相待吧。 待晓得了康熙已经驳了觉罗满保的折子,认为“地丁之名。各省一样;若摊丁入地,则省各异,日后必致更改”。 曹颙只有叹息的,康熙做了五十多年的皇帝。不会不晓得土地兼并与国库空乏两者之间的关系。但不晓得是他好名,还是怕变革引起动荡,再也没有年轻时的锐利。 中午小憩时,曹颙想起自己头晌地怅然,不由地有些好笑。 之前刚想到鸦片,这会又想起“摊丁入亩”来,难道自己还想博个能臣的美名不成? 他是想尽绵薄之力,寻思个法子解决鸦片的危害。也算是没有白活这一世。对于其他的,他却是没有心思去掺和。 有史以来的各种社会变革,都有激烈地争斗在里面,可以说都是用血来铺道的。 对于那些勇于改革开拓的人,曹颙甚是敬佩,但是却没有兴趣将自己个儿架到烈火上烤。 唐执玉除了忙着衙门的事儿,还忙着两个堂弟地应试。他两个堂弟都是举人功名,要参加今春的会试。 说起这两个堂弟来。唐执玉满脸荣光的样子。赞个不停。不是说这个学问好,就是说那个侍母孝顺、人品方正。 曹颙看在眼里。想起去年送曹硕与曹项下场的情景。 曹硕如今在朝阳门内新鲜胡同的正白旗官学读书,学习翻译与满文,为考取中书笔帖式做准备;曹项则就读于国子监,三年期满后,就有资格直接参加下一科会试。就算考不上进士,只要曹项在国子监内部考核中为“上等”,也可以被选为官,步入仕途。 曹颙刚来这个世上时,曹硕还是刚学舌地稚子,曹项还是个没落地的胎儿,一转眼竟是这么大了。 曹颙忍不住仔细瞅了两眼唐执玉,要是自己当年不是从一个孩子做起,而是接着上辈子的岁数,那应当同唐执玉差不了几岁。 唐执玉见曹颙瞅他,笑着止了笑,却是有些不好意思再夸自家堂弟。 曹颙看着唐执玉已经洗得泛白的官服,心里只有敬佩地。 为了照看寡婶与堂弟们,唐执玉日子过的甚是清苦。家中下人,除了一看门的老苍头,只有跟他到衙门侍奉的小厮。 一应家务,都是由他妻子带着女儿亲自料理。 堂堂的正四品京官,做到这个份上,也算是京中独一份了。 因这个,伊都立私下还同曹颙念叨过几次,骂唐执玉是大傻子。他那两个堂弟,虽说还没有成家,但是都二十来岁,还都是举人功名。 不管是到哪里坐馆,还不能混点银钱花,奉养老母与自家兄弟?却都是书呆子,半点人情世故不懂,只晓得埋头读书。一家老小,全由唐执玉奉养。 除了供着读书,毕竟堂弟们年龄也大了,加上有了功名,也有人愿意上门攀亲。唐执玉挑正经书香人家,又给两位堂弟张罗着,订了亲事。如今,正苦哈哈地预备聘礼。 这却是唐执玉的家事,外人也不好多嘴,曹颙不过听听便罢了。 唐执玉虽说住了口。但是心思还在即将到来的会试上,喃喃自语道:“算算日子,这考官应指派下来了,却不晓得今科是哪位大人……” 唐执玉话音未落,就听到有人笑道:“唐大人不晓得,本官却是晓得。工部尚书王顼龄同都察院左都御史刘谦两位大人为正主考,蔡升元与王之枢两位内阁学士为副主考。初六万岁爷在行在发的圣旨,昨儿到地礼部。今儿起几位大人就开始闭门谢客了。” “两位王大人主考……”唐执玉闻言,点了点头,已经开始琢磨。 他自己就是在科举考试中千军万马冲出来的,自然晓得主考官的性情与爱好地不同,所偏取的举子也是不同的。 有的考官性子沉稳,就不喜欢太轻佻的文章;有地考官开明,对于些刻板地解题就没有兴趣。这其中的学问多了,那点也不好轻忽。 他关注着主考官。曹顒却是听到“蔡升元”时,心中一动。 这个蔡升元,康熙四十四年曾为江苏乡试主考官,是顾纳地座师。顾纳进京,就是他主动相邀。不仅如此。他还将幼女许给顾纳为妻,师生又成翁婿,也算成就一番佳话。 曹寅因这个缘故,对蔡升元甚是敬重。 顾纳虽说出身江南望族。毕竟族人已经凋零,没有父兄可以依靠,也没有薄产。蔡升元却不以富贵取人,实是令人佩服。 来人正是伊都立,同唐执玉说完,还等着他一声“谢”,好调侃他两句,没想到他又为堂弟们筹划上了。 伊都立无力地拍了拍脑门。转过头来对曹颙道:“大人,令尊同淳王爷都在礼部,大人的消息怎还不如下官?” 曹颙听了,心里不禁有些羞愧。 虽说他与曹寅父子两个每天也说上几句话,但是他却从来没有想过问问父亲衙门如何什么的。 伊都立见曹颙没言语,看出他神色不自在,心中了悟。 这父子之间,天敌一般。 当爹的。没有几个瞧着儿子顺眼的。甭管做儿子的多用功、多上进。也别指望从父亲嘴里得一声赞。 不是横挑眉毛竖挑眼的,就是同那有出息的孩子比。瞧着那架势,就好对着地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一滩烂泥似的。 一来二去,这做儿子的也只能猫避鼠地躲着自己个儿的老子了,谁还乐意往前凑不成? 伊都立想到这个,便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 下午衙门当差地功夫短,感觉眨眼就过去,曹颙回家的心倒是比每天迫切。 都是被唐执玉那副“吾家有弟初长成”的得意给刺激了,他心里也开始惦记着是不是该好生教育教育府里的那几个小萝卜头。 其中,天佑与左成、左住兄弟四岁,恒生三岁。妞妞那边,不用他操心,庄先生早就教闺女练大字了。 虽说按照时下地规矩,三、四岁的孩子启蒙还早,但是也不好再放养似的。 曹顒不指望孩子们往后去走科举的独木桥,但是也不愿他们成为没有半点用处的纨绔。 想到这里,曹顒骑在马背上的身板不由直了直。嗯,很有做父亲长辈的直觉。 回到府里,进了内宅,曹顒按照往常一般,先往兰院请安。 曹寅与李氏却是都不在,父亲不再还罢了,从衙门晚归也是有的,母亲怎么会出去串门子? 曹顒心里奇怪,问这边地丫鬟道:“太太什么时候出去的?可说了往哪儿去?” 那丫鬟回道:“东府二奶奶打发人来请太太的,像是有急事儿,大奶奶也跟着过去了。” 曹顒听了,心里仍是糊涂。 虽说曹颂随扈,不在京里,但东府还有兆佳氏在,怎么轮到静惠说话? 他出了兰院,却是有些不放心。不会是兆佳氏趁着曹颂不在,想要发作静惠吧? 要是那样的话,实是令人无语。 曹顒不由有些意兴阑珊,转身想要往梧桐苑先换了衣裳,却是被人唤住。 从二门处,气喘吁吁地跑来的,是喜彩。 喜彩带着几分喘息道:“额驸,格格陪着太太在东府,想着额驸差不多落衙,让婢子回来请额驸过去。” 难道不是那府内宅的事儿,怎么还想起叫他过去? 曹顒问道:“到底什么事儿,这般劳师动众的,这都到了饭食了,还不叫人回来?” 喜彩听他发问,像是受到惊吓般,不由地一哆嗦,小声道:“二太太摔了,情况不大好。” 曹顒没有留意到喜彩的异常,点点头,转身往二门去。 喜彩使劲地摇摇头,将身上地寒意消了,口中嘟囔着“不怕,不怕”,快走几步,跟上曹顒。 刚出府,便碰到刚到家地曹寅,曹顒见过父亲,将兆佳氏的事儿说了。 “摔了?”曹寅听了,对儿子摆摆手,道:“既是如此,那你就过去瞧瞧,看看太医怎么说。小二不在京里,其他几个还小,你多顾着些。” 虽说曹寅也有些不放心,但是这也没有大伯子探看弟媳妇地道理,因此便多吩咐曹顒两句。 瞧着父亲有板有眼的,曹顒哭笑不得,难道他不吩咐这几句,自己就能袖手旁观不成? 到了东府,曹顒直接随着喜彩进了内宅,去了兆佳氏的院子。 廊下站着两个小丫鬟,穿着春衫,在门口瑟瑟发抖。见曹顒到了,两人忙挑了帘子。 外堂没人,大家都聚在里屋。 看到炕上的兆佳氏时,曹顒不禁吓了一大跳。 鼻梁已经断了,塌陷进去,额上添了口子,右半拉脸都蹭花了,整张脸红肿的不成样子,看着如同鬼魅。 最诡异的是,兆佳氏此刻并没有晕迷,而是睁着眼睛。她好像是看什么,整个人都石化了一般…… 第五百二十九章 家教(下) 第五百二十九章家教(下) 除了脸上的伤外,兆佳氏的手臂也因先着地而摔伤了。据太医的说辞,伤筋动骨一百天,要卧床休养个两三个月方好。 虽说脸上的伤看着狼狈,毕竟没有性命之犹,还不叫人担心。但是兆佳氏的神态,看着却是有些不对。 李氏心慈,见她这般浑浑噩噩的模样,心里不落忍,坐在炕边,道:“弟妹,你这是怎么了?心怀放宽些,别叫孩子们担心。” 兆佳氏听了李氏的话,缓缓地转过脖子,脸上露出几分疑惑,好半晌才嘟囔道:“你是谁?” 虽说不过几个字,却是使得屋子里众人都唬了一跳。 李氏也是怔住了,不晓得该如何应答。 曹颙与初瑜也是有些傻眼,莫非兆佳氏痰迷心窍,被气糊涂了。 静惠的脸上则是无法掩饰地担忧,她是晓得丈夫脾气的,虽说对母亲有所抱怨,但也是孝顺之人。 丈夫随扈,将家里托付给她,她却没有能照看好婆婆。 婆婆摔倒的原因,别人不晓得详情,她早从紫兰处仔细问明缘由。 任性顶撞婆婆的如慧固然有错,为了岔开婆婆要给安排屋子里的话,将婆婆支到西跨院的她也难逃其疚。 就算无人晓得此事,无人指责于她,她又能如何自欺欺人。 若不是她卖弄小聪明,如何会酿成这般大祸? 思及此处,静惠不由地颤栗起来,眼中现出痛苦之色。 初瑜在旁见了,轻轻地拉了静惠的手,低声安慰道:“弟妹别担心,太医不是说休养些日子就好么?” 话虽这样说。她自己也唏嘘不已。 虽说上了年岁,兆佳氏毕竟还是个女人。就算身上的伤处能休养好,但是塌陷下去的鼻梁可不会再好起来。 曹硕、曹项、曹頫兄弟,却是神情各异。 曹硕的心里是害怕与惊疑,打小见惯了母亲的强势,还是头一遭见到母亲这般羸弱的模样。 虽说父母亲都是寻常人,并没有令子女引以为傲地美德,但是却是他们能依靠的人。 丧父之痛犹在昨日。要是再成为无母孤儿,那实是让人悲痛…… 曹硕却是想也不敢想了,直觉得平素自己甚是自私无情。因畏惧母亲的唠叨,竟没有半点人子的孝心,除了必要的请安,从不在母亲这边来。 就算晓得母亲在守寡后烟瘾越来越大,他也是在心里埋怨母亲这边的屋子味道太大,母亲的牙齿黄了。如外头的村妇。却是没有想过,多过来陪母亲说两句话,劝她少吃些烟。 母亲摔倒地原因,虽说嫂子回答的模糊,但还晓得是在自己院子里摔的。如慧又不在这边侍候,他心里也隐隐地猜到。 想到这个,他心中渐渐地生出怒意来,使劲地握了握拳。想要立时回院子寻妻子问过清楚。 转过身的那刻,他的身子却僵住了。 红着眼睛、苍白着脸站在门口的,不是方才还因“不适”休养的如慧,是哪个? 曹项是庶子,不是兆佳氏的骨肉,倒是没有多少悲痛。只是觉得她这般狼狈,老态横生,心中多少有些可怜。 曹頫平素虽是伶俐。但是因是幼子之故,行事不比哥哥们沉稳,已经是红了眼圈,强忍着不哭出来。 李氏缓过神来,仔细瞧了兆佳氏两眼,脸上带着几分焦虑,道:“弟妹,他二婶。你。不记得我是谁?” 兆佳氏地眼珠动了动,视线落在李氏脸上。盯了半晌,道:“是大太太啊……还不赶紧看茶……”说话间,就要挣扎着起来,却是哪里起的来。 这挣扎之下,却是牵动了身上与脸上的伤口,她疼得吃牙咧嘴,额上亮闪闪的,都是汗。 “弟妹,快别动,这还带着伤呢……”李氏忙按了她的肩膀,不让她起来。 “伤?我这里怎么了,好疼……”兆佳氏地神情有些迷惑。 李氏见她神情不似作伪,心里甚是惊诧,口中却轻声应道:“弟妹不小心摔了一跤,养些日子就好了……” “这好好的怎么就摔了,这莫不是做梦吧……”兆佳氏的动静越来越小,最后满满地阖了眼睛。 “母亲!”曹硕的脸上失了血色,快步上前,到了炕边。 李氏忙低声喝道:“噤声,药里有几味安神地药材,让你母亲先好生歇歇。” 少一时,就听到兆佳氏发出均匀的鼾声。 众人这才算是放下心来,到了外间堂屋坐下。只有如慧,红着眼睛形同惊弓之鸟,低着头站在门口,不敢上前一步。 李氏原是要开口细问如慧两句的,但是见她这般模样,孩子似的,便皱了皱眉,不再言声。 虽说如慧脾性不如静惠柔顺,但是毕竟大家子出身,况且兆佳氏还是她的亲姑姑,还不至于敢忤逆。 兆佳氏是自己跌倒的,这点毋庸置疑。 兆佳氏现下这个模样,这个时候细究如慧的过错,如慧哪里受得了?不说别的,在曹硕他们兄弟几个面前,一个“不孝”地嫌疑下来,往后她在曹家就无法立足了。 兆佳始对这个侄女媳妇百般疼爱,不管是如何承接,还是让等她好些,让她自己个儿拿主意,省得还要落下埋怨。 再说,虽说自己是长辈,但是毕竟如今已经分房,就算兆佳氏身子不舒坦,卧病休养,还有长媳静惠在。 想到此处,李氏没有再看如慧,转过头。对静惠道:“小二没在家,你就多担着些。安排几个妥当的人侍候药,随时看顾些。 李氏点点头,又瞧了瞧曹硕兄弟三人,道“|你们几个也不小了,也要晓得好生孝顺母亲。打发人在学堂里请上几天假好好地侍奉。 曹硕他们兄弟几个,都束手应了。 李氏过来照应小半天,又惊又怕的。身子就也有些倦倦的。 她怕孩子们担心,尽量忍耐,起身道:“我先回去,那边有两株好山参,待会儿我使人送过来,给二太太补身子吧。”说着,冲儿子、媳妇点点头,道:“走吧!” 曹颙见母亲身子不稳当。忙上前扶助,初瑜扶了另一侧,三人一道出了东府。 一家三口回到兰院,曹寅已经在等着了。 见妻子脸色煞白,身上不稳的。曹寅不禁站起身来,目光中带了几分问询来。 曹颙虽说过去的晚,但刚才回来的路上,已经向初瑜问了。加上如慧那没牙老虎地模样,使得他心里也晓得个七七八八。 他还未等开口,就听“哦”地一声,李氏已经俯下身子,呕吐起来。 屋子里立时乱做一团,取盆地取盆,端水的端水,收拾秽物地收拾秽物。 房间里是酸涩地味道。李氏埋头吐了半晌,脑袋都有些撑不住,只剩下干呕了。 曹顒从丫鬟手中接过清水,亲自送到母亲手中。 李氏实在是吐不出了,身子软软地倚在炕边,带着几分歉意,对曹寅说:“这眼看就要到饭时,却因我的缘故。脏了屋子。赶紧取两把香。好生薰薰屋子。”后边这句,却是对丫鬟交代的。 盆里与地上的秽物已经收拾干净。绣雀取了两把檀香,燃起了香炉。 曹寅见妻子脸色惨白,有些不放心,道:“请个太医来瞧瞧吧?” 李氏摇了摇头,道:“老爷,我没事儿,就是有些反胃罢了。倒是二太太那边,还是再请个妥当地老太医过来瞧瞧方妥当。” 听了兆佳氏的状况,曹寅不禁皱眉,莫非是痰迷心窍,魔怔了?要不就是老糊涂了,开始不记人…… 东府,内院厅上。 送走李氏他们之后,静惠他们都到这边侍候。如慧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过来。 曹硕的脸色却是深沉起来,看也不看如慧,转过头来,问静惠道:“嫂子,太太到底是为了什么缘故摔倒的?嫂子说许是路滑的缘故,如今雪早化了,还没有下雨,怎么就地滑了?” 虽说他的声音不高,但是其中质疑地口气毫不掩饰。 连带着曹项与曹頫两个都巴巴地望向静惠,刚才回来时,顾不得多问,他们也还不晓得详细原由。 静惠神情不变,心里却带着几分犹豫,不晓得该不该将真相说出来。她不经意地扫了如慧一眼,如慧已经筛糠似的战栗不止,满脸满眼地恐惧。 要是如慧不害怕,那是假的。 要知道,兆佳氏不仅是她婆婆,还是她地亲姑姑。换做嫁的别的人家,气倒了婆婆,或许还能得到娘家庇护。要是兆佳氏有个闪失,就算她回娘家,怕是她阿玛也不能饶恕她。 静惠心里叹了口气,道:“不过是意外罢了,太太走得急了些。”说到这里,她转向如慧,道:“弟妹,别再为其他的恼了,同我一道留在这边侍奉婆婆吧,也是咱们当媳妇的孝心。” 如慧听了,神情惊疑不定,看着静惠地眼中多了几分祈求。 静惠点点头,;脸上露出淡淡的笑,道:“晓得弟妹身子不好,先忍些几天,等过两日太太情况好些再休养,可好?” 如慧同抓了救命稻草般,使劲地点点头,道:“我没事,我没事,不用歇的。”说话间,眼泪再也止不住,簌簌落下。 曹硕见了,皱着眉头,还要再说什么,还没等开口,便听静惠道:“三叔,我同弟妹要侍候太太,许是暂时顾不上添香那头。瞧着邢嬷嬷是个妥当人,要不让她先过去照看可好?”说着,也望了望如慧。 如慧脾气虽大,胆子却小,已经如惊弓之鸟。 直到此刻,她才想起与婆婆起争执的原因,不无埋怨地撇了曹硕一眼,点了点头。 曹硕听了,还有几分懵懂,不解为何这个时候,嫂子还要专门安排人去照看他地丫头。 见如慧既委屈、又怨恨的目光,他才反应过来,已经是怔住了…… 西府,梧桐苑。 曹顒换了衣服,同初瑜两个用了晚饭。说起兆佳氏,夫妻两个都有些唏嘘。虽说以前有过摩擦,毕竟是亲戚长辈,如今的这副模样也委实惨了些。 “瞧着静惠行事有度,倒是能让人放心不少。”初瑜叹口气道。 曹顒躺在炕上,手里摇着摇车,一边悠女儿睡觉,一边回道:“咱们也是做父母的,也终有老的那天。孩子们要好生教养,不能老惯着。咱们也要没事反省反省,别老了老了,做了让儿女厌弃之人。” 初瑜点了点头,想要问问丈夫,是不是说将如慧的事儿禀告老爷太太。总不能任由她胡闹下去吧。就算不是她动手推搡的,要不是不惹恼了兆佳氏,也不会使得兆佳氏摔倒。 虽说分了房,但是这边毕竟是长辈,对于“忤逆”的小辈没有处置不得地。 看到摇篮中睡得香甜的女儿,想着不管夫妻两个多真爱,天慧也有为了媳妇的时候,初瑜的心里也是揪揪着。 再想想如慧那红肿的眼睛,初瑜终是咽下想说的话,没有多嘴…… 郭里口,御舟。 十五阿哥与十六阿哥用过了晚膳,过来给皇父请安,同时要请示明日的行程路线。 才走到船仓外,就听到康熙怒不可赦的吼声:“好个狗奴才,竟敢托疾敷衍于朕,其心可诛。来人,传朕口谕,领侍卫内大臣公傅尔丹以懒惰托疾,革领侍卫内大臣职……” 十五阿哥同十六阿哥彼此对视一眼,皆是诧异不已。 皇阿玛好像越来越喜怒无常了,这傅尔丹可是他最为倚重地大臣之人…… 第五百三十章 人参(上) 第五百三十章人参(上) 李氏自幼南边生,南边长,原就不耐京里严寒。如今,正是二月天气,时节变幻之季,她的身子就有些气血两虚。 去东府瞧兆佳氏时,李氏被兆佳氏的惨状吓到。虽说强忍着,在那边没有异样,但是回到家里,她却是呕吐不已。 曹寅父子都要请太医,却被李氏拦下。她还以为自己见了血渍不惯的缘故,并没有放在心上。 没想到,次日她的嗓子都肿了,喉咙说不出话来,恹恹地没有力气。 请了太医来瞧,说是“风邪入侵”,需要饮食清淡,宽心静养些日子。 李氏虽病了,但是终放不下兆佳氏那边。 妯娌两个大半辈子,虽说有过不少不痛快,但是也有相互扶持的时候。两人同龄,皆是独女,又都是远离了娘家,嫁到曹家,身边也没有闺朋密友。 初瑜见婆母念叨,自然少不得代其过东府探望。 兆佳氏脸上的伤已经包上了,脸中间缠了一圈白布,看着人有些怪异。 不过除了鼻青脸肿外,兆佳氏的精神却是不错。 初瑜随着静惠进去时,她正半倚在炕边,拿着鼻烟壶抱怨不已。 她鼻子上有伤,不通气,想要吃口烟,却是不能。实在没法子,她又使人寻了鼻烟壶出来,放在鼻子下,也不行。 她把鼻烟壶往炕上一丢,变得有些焦躁,见初瑜进来,方挤出些笑模样,道:“你来了,听说大太太身子不舒坦,开了方子没有?” 初瑜见兆佳氏同昨日完全不同。像是恢复如初,心里不禁松了口气。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的,如慧那边怕是不好混过去。 她刚才在外头,已经向静惠仔细问过原由,晓得是因曹硕丫头怀孕之事才气得如慧口不择言,心里也生出几分同情。 初瑜回道:“劳烦二太太惦记,我们太太已经开了方子了,太医嘱咐让静养些日子。太太却是不放心二太太呢。打发侄儿媳妇来瞧二太太。” 兆佳氏拍了拍炕沿,笑着说道:“来这坐,有些日子没见你了,我可怪想的。” 初瑜听了,有些迷糊,昨儿刚见,怎么就有些日子了? 虽说不解,但是她还是顺从地坐了。微笑着说:“瞧着二太太气色好多了,谢天谢地。今早大爷去衙门前还说呢,盼着二太太早点好,省的他们几个小的不放心。” 兆佳氏听了初瑜的话,眉头不禁皱了起来。伸手抓了初瑜的胳膊,嗔怪道:“叫什么二太太,怎么这般外道?怎么不叫二婶了?” 看着兆佳氏那嗔怪中带着几分期盼地目光,初瑜不由地有些愕然。 这从“二婶”改口到“二太太”。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了。 兆佳氏见初瑜不应,放下她的胳膊,扭过脸去,道:“哼,你是尊贵的郡主格格,顒哥儿是额驸了,不待见我这寡妇婶子,也不算什么。” 见兆佳氏像小孩子似的无理取闹。初瑜神情有些僵硬,实不晓得说什么好。 看着兆佳氏的狼狈模样,初瑜心中一软,柔声道:“二婶,您好生休养。您不是最好吃杏仁酥么,侄儿媳妇刚带来了,稍后让弟妹拿给您吃。” 兆佳氏听了,脸上添了欢喜。道:“嗯。我就爱吃这个。”说着,看了初瑜身后的静惠一眼。眼中多了些提防。 初瑜见了,哭笑不得,难道这是怀疑静惠会偷吃杏仁酥么? 不过,她马上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兆佳氏脸上的笑模样已经收了,一把抓了初瑜地胳膊,却再也没有方才的亲热劲。 “二……二婶……”初瑜有些诧异。 兆佳氏想将另外一只胳膊也伸出来,但是因受伤的缘故,未能如愿,疼得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却是顾不得疼,耷拉着脸,道:“我的鼻烟壶呢?” 她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初瑜的脸,带着几分愤怒,手上的力道更大了。 初瑜的胳膊被抓得生疼,脸已经火烧火燎地。竟是被当成贼了,活了这么大,她也算是长了见识。 羞辱感使得她血气上涌,但是女人的细心,又使得她觉得不对劲。 静惠见婆婆精神好了,说话爽利,也是松了口气。没想到,片刻功夫,又将初瑜当成了小偷。 静惠就算不是多事儿之人,也不好再沉默,上前两步,劝道:“太太,许是搁哪里忘记了,要不媳妇帮您找找。” 兆佳氏往身边扫了眼,道:“找什么,就是没了?在……”说到这里,就往初瑜身上能搁东西的地方瞄。 见兆佳氏这般笃定,饶是初瑜涵养再好,也有几分恼了。 她从袖口里掏出荷包,举到兆佳氏面前,道:“既是如此,二太太就搜搜看。” 初瑜话音未落,兆佳氏已经放下初瑜的胳膊,一把拽了荷包过去。 荷包里是些金瓜子与银锞子,哪里有兆佳氏想要的鼻烟壶? 她怅怅地撂下荷包,瞥了一眼初瑜,道:“谁会那么傻,将私藏地东西搁在荷包里?”说话间,眼神已经在初瑜浑身下上打量了。 就算晓得她是丈夫的长辈,又在病中,应体恤,但是初瑜的毕竟出身皇室,骨子里也带着几分傲气。 掏出荷包给兆佳氏,不过是半恼怒半好笑的缘故,难道还真要让人搜身表清白不成? 初瑜从炕边站起,看着兆佳氏,实是不晓得该同她说什么。 “鼻烟壶,我地鼻烟壶,好几百两呢!”兆佳氏的嘴里不停叨咕着,仍是一副看“贼”的模样看初瑜。道:“儿子给买的,好几百两银子呢,要不能‘丢’了!” 静惠见婆婆如此,心里也着急。 这要是病中胡言乱语还罢了,看着却甚至清醒的样子。别说初瑜是郡主,就是寻常人家出来地女子,也受不了这“偷窃”的恶名。 因记得方才是见过兆佳氏拿鼻烟壶的,所以静惠近前几步。在兆佳氏身边仔细瞅了。 兆佳氏察觉出静惠瞅她,忙道:“瞧什么,莫不是也惦记我什么了?”说着,高声道:“来人,来人!” 绿菊原在屋子里侍候,听到兆佳氏唤人,便上前去,低声道:“太太有何吩咐?” 兆佳氏“咳”了一声。道:“将梳妆台上面地首饰盒都装箱上锁,省的有人惦记。” 绿菊心里暗叫糟糕,却是只能硬着头皮应了去了。 初瑜之前虽愤怒着,但是见兆佳氏对静惠也如此防备,却是纳罕不已。 静惠满脸通红。却仍是坚持着将炕上的地方都看过。 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终于在兆佳氏的褥子边发现露出个鼻烟壶的嘴儿, 静惠指了指那块儿,低声说道:“太太要找地鼻烟壶。就是那个么?” 兆佳氏顺着静惠所指的望过去,从褥子边取了鼻烟壶,不由地喜笑颜开。 却是看也不看初瑜与静惠两个,自己拿着鼻烟壶摆弄起来。 初瑜心里叹了口气,轻声道:“二太太好生养着,侄儿媳妇先回去了。” 兆佳氏抬起头来,神色甚是漠然,“嗯”了一声。继续低头摆弄鼻烟壶去了。 静惠送初瑜出了屋子,带着几分愧疚道:“嫂子别往心上去,我们太太……这是病着的缘故……” 初瑜止了脚步,思量了一回,对静惠道:“虽说口齿利索,也能认人了,但是看着还是不大好,还是再请太医过来一趟给瞧瞧吧。不管什么病。拖久了总是不好。” 静惠点了点头。道:“嗯,这就打发人去请。” 自打曹颂随扈后。兆佳氏让静惠立规矩地时候就多了。静惠不愿出差池,早起晚睡,熬得下巴尖尖地。 这两天又是接连变故,更是熬心熬神,使得她不禁露出疲态来。 初瑜见了,不禁有些心疼,开口劝道:“你也别太逞强,累了就歇歇,同三……寻几个妥帖的下人轮班也是好地。” 她原是想说同“三弟妹”换班,想着如慧哪里像是能侍候人的,便改了口。 静惠听出初瑜话中之意,没有心思贪功,实话实说道:“昨儿是三弟妹同我轮班儿值夜,她是下半拉,天亮后才回去歇…… 曹家发生地“偷窃案”不过是场误会,今天衙门里传的沸沸扬扬的“人参案”却是实打实的。 这一上午,曹顒就影影绰绰地听人提及好几遭,心中也不禁生出好奇之心。 到了午歇的时候,从伊都立这个消息灵通人士口中,曹顒才算是晓得个七七八八。 自打满清入关后,东北就被划为龙兴之地,重兵把守,禁止官民随便出入。除了内务府直供给宫里地渔猎山珍药材外,禁止私人进行以上活动。 虽然说得体面,其实不过是满人担心坐不稳中原的江山,给自己留的退路罢了。 虽说朝廷有禁令,但是架不住银子的诱惑,去东北偷采人参地人屡禁不绝。年年都要抓的,但今年抓的这个却是不同,竟是个大头。 一次出手的“贼赃”,就是三十石人参。 这个数目,如何能不令人咋舌,而且“贼赃”中转站还是盛京。因此朝廷甚是重视,刑部两位尚书、四位侍郎会审此案。 伊都力边讲边吧唧嘴,看来想起那三十石人参,也甚是眼热。 曹顒笑着听了,心里算着一笔账,这三十石人参,不是三斤、五斤的,而是数千斤。 曹顒虽说不晓得一辆马车的运载能力到底是多少,但是想想这个时候的路况,加上车轱辘都是木头制的,七八百斤也就到头了。 饶是如此,也得好几辆马车,这么装了禁品地马车如何能通过层层关卡,从宁古塔或者吉林乌拉运到盛京? 敢做这种买卖的,自是跑不了别人,就是京里的那些个满洲权贵,旁的人有这个胆子也没这个便利。 想到此处,曹顒不由感叹。 不晓得这不是不是满清封山的效果,这野生人参能有这么大的产量,搁在后世的话,得值多少银子。 接下来,伊都立说说出的消息,却是让曹顒笑不出来了。 这“卖家”至今还没现身,买家却是已经让刑部逮个正着。 这中间接手地江忠安与吕军翰都是江南宁国府人士,一个在京经商,一个定居苏州,即是以贩卖人参为业。 要是寻常两个商贾,怎么会如此自在出入东北禁地? 不晓得是哪个权贵府上地家奴,替主子出面料理罢了。 只是既然吕军翰定居苏州,怕是同李家脱不了干系。毕竟,李家在苏州地界经营多年,虽不能说是一手遮天,但是也差不多了。 要是那边牵着李家的话,曹顒心下一动,低声问伊都立道:“是那位财神爷地买卖?” 伊都立不由诧异,忙问道:“大人也听说了?” 曹顒笑了两声,没有应答,心里却无奈地叹了口气。 想到让曹、李两家不搅和在一起,怎么那么难。李煦那个老狐狸,大张旗鼓地送了十来车年货,就是给人看到啊…… 第五百三十一章 人参(下) 第五百三十一章人参(下) 晓得了“人参案”后,曹顒原还担心李家涉及太深,牵连到曹家,回去同父亲与庄先生两人讲了。 两人的反应,却是大出曹顒意外。 先不说偷采人参的是什么人,东北驻扎重兵,封山封林,并不像关里这样道路纵横、交通便宜,而是层层关卡。 能在东北贩运,要是没有宁古塔将军、吉林将军、奉天将军等人的庇护,那这几千斤人参是怎么运出来的? 东北人参的采摘与贩卖,本就是归内务府管辖,得到的银钱是要入内库的。 这就是为什么御笔亲批要严查的缘故,这是相当于从皇帝口袋里掏银子,实是胆大妄为。 有胆子、有能耐去东北“偷采人参”的,岂是寻常人家? 只是敢如此做的,也绝对不会是一家两家,要不然早就有人眼红爆了出来。毕竟从“偷采”到“贩运”这其中牵扯的多了,谁有那个本事只手遮天? 去东北“偷采人参”,是不少王府贝勒府贴补家用的法子之一,说起来并不稀奇。 曹顒听了,实是无语。 既是众所周之的事儿,那康熙还闹这一出做什么? 还是刑部六位堂官齐审,难道他是想借由子发作宗亲王爷?要不就是想通过这个法子,断了“八爷党”的财源根? 同样不解的,还有九阿哥。 这不过两天功夫,他却是真有些上火了,心里也有些忐忑。这次在盛京被收缴的这三十石人参,正是他指示亲信太监何玉柱弄的。 不想却是中了暗算,人参运到盛京后,就出了状况。 幸好何玉柱精灵。没有被逮住,脱身回到京城。要不然的话,还能有他的好? “偷采人参”搁在别人身上是从重判处,落到皇子阿哥身上,虽不能说是死刑,但是这贝子的爵位怕也要保不住。 革爵倒不怕,过两年事情消了,重新再封也不算难事。 他生母宜妃是后宫说地上话的人。还有个同母兄长是被皇太后抚养大的和硕亲王,内援外援都有,不会落成十三阿哥那般的闲散宗室。 怕只怕,还会影响到八阿哥这边。 虽说现下八阿哥遭了呵斥,又停了银米,门庭冷落,敢直接登门的人少了,但是私下里观风的也不在少数。 都是伤筋不动骨的处置。废太子还有“复立”的时候,八阿哥这停了银米算什么? 要是九阿哥也受了惩处,并且断了财源,那意义就不一样。 怕是那些还在观望地官员,见了“八爷党”的几位阿哥接连受挫。也要再仔细掂量掂量。 九阿哥不耐烦这番朝野关系,满心思都在捞钱上。 不过,毕竟是皇宫里长大的,人精一般。想来喜欢揣测人心,自然也就知道眼下自己实在背不得这个罪名。 想到此处,他却是有些坐不住了,起身唤人预备轿子。 他走到庭院,尚未出府,便见十四阿哥大踏步地走进来。 见了九阿哥,十四阿哥上前两步见过,笑着问道:“九哥这是要出去?那弟弟来得倒是不巧了。” 九阿哥见他满面春光地模样。“嘿嘿”笑了两声,道:“也没什么事儿,不过是想出去活动活动筋骨。十四弟是大忙人啊,这怎么想起来瞧哥哥,莫不是太阳打西边升起来?”说着,还转过头往西边瞅瞅。 最近一些日子,兵部那边正忙着归化城的驻军换防,十四阿哥已经忙了好些日子。所以九阿哥这么说。 十四阿哥笑了两声。面上隐隐地露出几分得意来。 九阿哥只觉得甚是刺眼,想到被停了银米、在府里“养病”的八阿哥。心里对十四阿哥的戒备越深。 不管心里如何,九阿哥面上却是不显,笑了两声,将他请到客厅说话。 宾主落座,使人上了茶。 九阿哥想起“毙鹰事件”,心里不由地一激灵。他忙端起茶盏,掩饰自己的失态,心里却是狐疑不已。 这从东北运人参,并不是一年两年了。 这些年来,都没有出过差池,偏偏如今八阿哥那边正走背字,这就出了纰漏。 要是没有人捅出来,就刑部那几个老货,敢插手此事? 能熬到侍郎尚书这个位置,都是老油子,有几个糊涂人。 越想越疑,九阿哥瞄向十四阿哥的眼神就有些阴冷,莫不是老十四使坏? 随即又觉得不能,十四阿哥虽说大了,有了自己地主意,但是他序齿排行在这里,除了喜欢同兵部那些粗人高谈阔论外,其他的才能并不显。 就算心里惦记那个位置,单凭十四阿哥一人之力,无异于痴人说梦。就算八阿哥再有贤名,还得借助九阿哥的财力与十阿哥的势。 就算十四阿哥能阴八阿哥,不过是想取而代之罢了,完全没有断了九阿哥财路的必要。 十四阿哥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是犹豫了一下,又止住了。 两人都不吭声,在屋子里地气氛就有些古怪。 九阿哥已是去了猜疑之人,带着几分笑意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十四弟,今儿过寻哥哥,可是要帮衬帮衬哥哥?” 十四阿哥摆摆手,道:“九哥尽说笑,这不是折杀弟弟了。是这么回事儿,老三过几天生辰,虽说懒得应酬,但是总要走一遭。该预备什么礼,兄弟这边却是没有章程,还要问问九哥这边的安排。” 九阿哥闻言,使劲地往地上吐了口涂抹。道:“这个老三,不晓得是得了哪个的指点,开始玩这套兄友弟恭了。每个府的礼都不拉,他倒是不心疼银子。”说到这里,却是不由地心中一动。 说起这采人参来,三阿哥那边也是大户。 不只如此,就是自己这边地买卖,也有两个铁帽子王府的份子。自己倒是有些惊弓之鸟了。这事儿就算自己不操心,也有人操心的。 毕竟闹出来,谁也不干净,皇阿玛就算再心疼钱,还能因几株人参,将京里地王爷贝勒都罚了? 闹到最后,不过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推出个倒霉蛋顶缸,圆了朝廷的颜面罢了。 想到此处,九阿哥的心里就踏实了。 还是那句老话,就算有人拿八阿哥开刀,也未必有人敢打他的主意。 想到这里。九阿哥琢磨着,明儿是不是进宫给额娘请安。有母妃在宫里做后盾,他的日子才能这样悠哉啊。 听九阿哥提到三阿哥地“兄友弟恭”,十四阿哥挑了挑眉毛。笑着说道:“老大圈了,老二废了,老三怕是将自己个儿当长子了。这立长立贤……八哥现下是这么个状况,自然老三要得意了。” 九阿哥摇摇头,道:“就凭他那德行,也不怕撒泡尿好生照照。文不成,武不就,不过是挂着名编了几年的书。就真当自己是经世之才了。皇阿哥要是能立他,那才是奇了怪了……” 十四阿哥笑着听了,心里同九阿哥一般,也是瞧不起又酸又腐的三阿哥,脸上不由露出几分轻蔑来。 兄弟两个又聊了两句,十四阿哥就起身告辞。 九阿哥倒是比之前显得亲近,亲自将十四阿哥送到府外。看到十四阿哥骑着马带着随从渐行渐远,九阿哥不由地皱眉。摸了摸下巴道:“这老十四。到底是为何而来?” 十四阿哥地性子,高兴不高兴的。都爱摆在脸上,并不像能藏住事儿的人。九阿哥不由有些困惑,这老十四是演戏演得好,还是自己疑错了他? 九阿哥想了想,还是叫了个心腹管事,指了指十四阿哥的方向,低声吩咐道:“你骑个快马,跟过去瞧瞧,看是直接回宫,还是去别的府邸。” 那管事应声去了,九阿哥思量了一回,改变了主意,没有去八阿哥府…… 骑在马背上地十四阿哥,却是笑意全消,脸上挂霜了一般。 来九阿哥府,完全是习惯使然。兄弟之间这么多年地相处下来,每逢遇到点儿什么事儿,基本上都要问问九阿哥的意见。 不过,他也晓得,有些话却不是现下就能对九阿哥说地。 虽说八阿哥失势,但是瞧着九阿哥的意思,并不像已经死心的模样。所以,他犹豫过后,还是将心里的话咽了下去。 想着自己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十四阿哥不由地一阵浮躁,喃喃道:“曹顒啊,曹家!” 到了路口,他勒住马缰,没有回宫,而是去了西城。 少一时,十四阿哥一行到了石驸马大街,在平郡王府前下马。 他前些年也是这边府里地常客,管事们都是认得的,忙一边使人往里报,一边将十四阿哥迎到前厅…… 曹顒去兰院看过母亲,陪着母亲说说话,确定她却是无大碍,才算是放下心来。 回到梧桐苑后,曹顒想想康熙这皇帝当得也甚是可怜。 就算是晓得皇家的东西被“偷”了,最后怕也要选“法不责众”,毕竟做了一辈子“仁君”,要是拿宗亲开刀的话,这后世还不晓得怎么评判。 对待国库如此,对待内库也是如此,就算晓得是权贵们地手笔,却也只能忍了。 曹顒叹了口气,倒是真有些期待日子早些过,见识见识雍正的“抄家”手段了。 康熙的“仁”,是对八旗权贵与朝野官员的。使得国库空乏,贪官横行。遇到些灾荒年,连救济粮食、救济银子都没有。 与其这样的人,还不若像雍正那样的“爆”。 “火耗归公”、“养廉银”这两项政策,虽说不能杜绝贪污,但是也起了一定的限制作用。 想到这个,曹顒心中对四阿哥的畏惧就减了几分。 初瑜见曹顒叹气,以为他担心李氏地身子,宽慰道:“额驸放心,太医说了,无碍的,不过是换季的缘故。” 曹顒点了点头,想起兆佳氏那边,也问了几句。 初瑜将白天的情形都讲了,曹顒听了,心里不由地纳罕。瞧这兆佳氏的症状,怎么这样耳熟? 这时,就听初瑜又道:“广东那边的洋货到了,已经使人收到库房。说这是往咱们府送的,铺子里的货,走地是水运,要再迟些日子到。” 曹顒听了,心中一动,好像四阿哥那边,对洋货也有些兴趣地样子。 想到此处,他对初瑜道:“从其中先挑些好的来,预备着给雍亲王府那边送过去。” 初瑜却是有些不解,道:“这送得是什么礼?要预备哪方面地?” 离四阿哥生辰还有大半年,离端午节也还有好几个月,却是自己有些急了。曹顒笑着拍了拍脑门,对初瑜道:“不着急送,预备下,过些日子再送也使得。” 初瑜应了,笑道:“对了,差点忘记同额驸说,打南边送货来的,是位女子,听说是郑管事的亲妹子。看着说话行事,确实像个见过世面的……” 第五百三十二章 瑞雪 第五百三十二章瑞雪 曹府,前侧院,郑虎住处。 曹顒上次见郑沃雪的时候,还是在康熙四十九年,这一晃已是五、六年未见。 二十四、五岁的女子,身上穿着八成新的纳绸褂子,头发盘了发髻,褪去少年的青涩,脸上带着恬静的笑容。 见到曹顒的那刻,她身子已经矮了下去,道:“见过公子。” 虽说早在康熙四十九年曹顒就使人消了郑家兄妹的奴籍,但是她仍是保持着旧日称呼。 曹顒脑子里闪现出当年江宁城外破庙里与郑家兄妹初次相见的情形,这一晃已经整十年。 除了郑沃雪,在郑虎处的还有郑沃雪的丈夫王全泰。看到曹顒进来,他也是起身上前见礼,道:“曹爷!” 曹顒伸手扶了王全泰,又冲郑沃雪点点头,随后向郑虎道:“既是你妹子同妹婿到了,为何不使人告诉我一声?” 郑虎憨笑两声,道:“小的也没想到他们这就到了,还以为要到三月里。” 说话间,众人都坐了。 郑沃雪既是给曹顒见过礼,便没有在厅上久留,去里屋跟她嫂子曹氏说话去了。 王全泰却不算生人,他是日照王家的偏支,家主王鲁生的堂侄。他体格健硕,在安东卫所当差多年,前几年去的广州。 曹顒道:“你们多咱从广州回来的,这次是从日照过来?你叔叔可还好,两三年不见他,甚是想得慌。” 王全泰笑着回道:“去年冬月到的日照,原想直接上京来着,家里的老娘念叨想看看媳妇,便先回日照了。叔叔那边添喜事了。婶子有了身子,再过两月就要临盆。叔叔膝下只有一男一女,这次就盼着再添个儿子。每天高兴的什么似的,气的菁菁妹子不行不行地,埋怨她爹重男轻女,使得叔叔又是见天的赔罪。叔叔晓得俺上京,也念叨着曹爷,预备了不少物什。给奶奶同小爷、姑娘们耍。” 虽说与王鲁生拢共没见过几次,但是曹顒对于那个山东汉子的印象甚好。 听说他家中有喜事儿,曹顒也是高兴,道:“不管是弄璋弄瓦,都是要贺的,只望你叔叔能如愿以偿。” 曹顒随口说着,王全泰却是有几分不自在。 刚才随着郑沃雪给曹顒见礼,倒是没什么。这提起他的堂叔来。他才想起曹顒是同他叔叔平辈论交的。 要是从他叔叔那边论起来,莫不是他要叫曹顒一声叔叔? 想着自己三十来岁,曹顒才二十出头,王全泰不由地咽了咽吐沫。到底身份不同,还是别攀这个世交了。就这样叫着吧。 王全泰早先是六品武官,当年称病弃官的原因,还是因帮曹顒出面整治沂州烧锅的缘故。 想到此处,曹顒思量了一回。道:“早年还是因在下地缘故,累得王兄丢了前程,实是使在下羞愧不安。不知王兄可有心出山,在下愿尽绵薄之力。” 王全泰听了,忙摆摆手,道:“哎呦,曹爷,俺可当不起这个称呼。俺叔叔晓得了要踹的,还是直接叫俺名字就好。当官也就那回事儿,不过是多个顶戴罢了,俺早就歇了这个心思。如今既来京城,全凭曹爷安排,给俺口饭吃就行。” 说到这里,这个勇武的高壮汉子面上现出丝不自在来,为了掩饰这个。他“呵呵”地笑了两声。 王全泰是王家子弟。虽说娶的媳妇同曹家有些干系,但是也不至于随妻子投奔到曹家。这其中另有隐情。 王全泰少年失父,家中有个老娘,家里有几顷地。虽是长子,但是早年他便进卫所当差,老娘由兄弟奉养。 兄弟两个感情还算是深厚,后来王全泰因未婚妻病故的耽搁了亲事,他兄弟倒是比他成亲早。 在卫所时,王全泰每年能拿到了俸禄有限,不过数十两,但是除了留下些零花,多是交由他老娘收着。 去广州这几年,因为他是料理王氏家族生意,每年都有分红,这收入的银钱就甚是可观。 一年三、四百两,三年下来,已是有一千多两。 王氏族规森严,王全泰对于酒色上面都不留心,也没什么开销,这些银子就都使人捎回日照。 他兄弟用这笔银子置地买铺子,倒是整治出一番像模像样的家业,日子过得比过去富裕。 郑虎前年去日照,说王全泰家境一般,那是因为他见的多是曹家、魏信家这样地大户。 像王家那种有几顷地、几间铺面的小地主,实不入郑虎的眼,就是他自己,也是几万的身价。 王全泰是个实在人,自是没有想太多,毕竟那边是自己个儿的亲兄弟。 在广州待着,虽说长见识,也赚银子,但是水土不服,饮食不调,也不是那么好待地。王全泰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带着未过门的妻子回日照完婚。 他想着还是在老家定居,奉养老母,也算是尽了孝心。 这给他兄弟去了信后,那边的回信就诡异起来。“苦口婆心”的、“翻来覆去”地,不外乎劝他好生在广州做事,也算是报答堂叔对他们兄弟的照拂。 王全泰起初还没想别的,说了带郑沃雪回去成亲之事。 母亲老迈,他身为长子,总不好继续在外头逛荡。那样的话,实是太过不孝。再说,婚姻大事,聘娶之事,也没有自己个儿操办的道理。 他兄弟的回信,却是不再像之前那般“委婉”,而是直接说了孩子们渐大了,家里屋子又不多。王全泰早年的屋子,由他儿子住了。这要是在家里操办亲事,是不是太挤了些? 许是他兄弟心里也晓得不占理。毕竟这还没有分家,家业半数是父祖留下的,半数还是哥哥十来年赚地银子置办的。 因此,他兄弟就又说了亲事地章程,道是当年自己个儿娶亲时,用了聘银二十两,比照的是哥哥的例。哥哥这次,也按照二十两的银子预备么? 王全泰只是看着憨实罢了。在卫所待了多年,又在广州做家族买卖的掌舵人,岂是个糊涂人? 他只是觉得心里发寒,却是不晓得是他兄弟的主意,还是他老娘地主意。 他给堂叔王鲁生地信中,问起自家近况。 得到地消息,是他兄弟新近换了大宅,不过也添了人口。买了几个小厮、小丫头,还请了西席先生。 不管如何,毕竟这其中有自己地终身大事,也没有娶了媳妇不拜祠堂的道理。因此,王鲁生还是带着郑沃雪回了日照。 见了郑沃雪。王母倒是挺满意这个媳妇的相貌。待问起出身,晓得是出自商贾之家,老太太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 王全泰家这房,祖、父都脱了商户。攻书为业。他父亲生前,还是秀才功名。他的兄弟,也已经考取了秀才。 就是他兄弟娶的媳妇,也是秀才之女。 王全泰三十多岁,才碰到想娶的媳妇,正是满心地欢喜。还以为老娘只会为自己高兴,哪里会想到这边还有挑的? 他老娘对郑沃雪淡了下来,将儿子拉到别处。劝他熄了这个心思。 虽说王全泰去广州帮着堂叔料理了几年生意,但是毕竟是做过官的。要是想要重新出仕也不是难事,正经人家闺女不找,为何要娶个商家女进门? 王全泰听得目瞪口呆,觉得又好笑又好气? 这王氏一族,就是海商、珠商出身,这如今才哪儿到哪儿,竟挑剔起商贾身份? 老太太还在唠叨。倒是家规不需纳妾。要不然的话,这郑家闺女做妾倒是使得的。 王全泰听了。已是变了脸色。 老太太见长子如此,方不再唠叨,只是带着几分不自在道:“要是你实在想娶,娘也不拦你,这么大了,没个媳妇,也不成样子。只是你多少要为你兄弟想想,他还要考功名……左右你们也大了,要不若就分家吧……” 王全泰却是怒极反笑,绕了这么大圈子,关键地不过是后头这一句。 他笑了笑,道:“那照娘的意思,这家该是怎么个分法?” 老太太道:“你给你堂叔当差,又不在家住,这宅子是你二弟新置办的,就不用分了。你爹当年留了六顷地,你们兄弟两个均分,这样可妥当?” 老太太问得认真,王全泰却是有些张不开嘴。 出去当差十多年,赚下的银子少说也有一千几百两。他兄弟用这些银子,置办了三、四顷地,两个铺子,还有这处新宅子。 王全泰留在身边地银子不过几十两,连娶媳妇的银子都没有。 他老娘说帮他攒老婆本,让他将银子全交家,就是这样个攒法? 老太太见王全泰不吭声,吧唧吧唧嘴道:“你们不过两口人,赚得银钱又多,多体恤体恤你兄弟吧。你几个侄儿都读书了,这买笔买墨都要钱呢。” 王全泰意兴阑珊,心里不晓得什么滋味儿。 不只老太太如此,就是他兄弟,说话之间也不似过去那般恭敬。过去他是六品官,他弟弟是秀才。如今他弟弟还是秀才,他却是给堂叔料理生意的管事了。 王全泰原还想要同母亲好生掰扯掰扯,但是想着老人家上了年纪,他又是多年不在身边尽孝,实是计较不起来。 他寻了个由子,带着郑沃雪离开家,去了王鲁生处。 这门亲事,早年还是王鲁生是晓得的。说起同行郑家,两家也颇有渊源,前朝时也联姻过。 后因改朝换代,朝廷下了禁海令,采珠业衰败。两家才断了往来。 这见了郑沃雪,王鲁生自是待之世交子侄般。 对于王全泰的家事,他也晓得些,知道王全泰的难处,便由他这边给张罗了婚礼。 王全泰虽说心寒,但也不算太多意外。要不然的话,也不会给郑虎的信中,提及进京之事。 出了正月十五。老太太便使人提及分家。 王全泰原是想不要地,尽数留给母亲做养老之资,却是被王鲁生给呵斥一顿。 他已经是娶妻之人,怎么能家无恒产?况且这是他父亲所留,子承父业,天经地义。 王全泰听了,便收了那三顷薄田,却是没有寻思托人照看。而是尽数卖了。 卖了八百两银子,王全泰拿出其中地三百两,给王鲁生,算是还上了之前的迎娶之资。另外五百两,尽数交给妻子收了。 王鲁生气的不行。拿着棒子要揍他。 这自古以来,只有败家子才卖祖产。 王鲁生却是苦笑,他要是不卖地,怕是老太太同他兄弟那边都不安生。 他没有将那一千多两银子放在心上。只当是给老娘尽孝心。但是老太太同他兄弟那边却是心虚,隔三岔五地试探一把,看他有没有要回银子的心思。 往后既是不打算留在这边,还留着地做什么? 熬到了二月初一,老太太生日,王鲁生带着妻子去给母亲过了寿,便动身启程往京城来了。 曹顒的心中,原是有些纳罕的。 王鲁生是王家子弟。就算是娶了郑沃雪为妻,也没有跟着投奔曹家的道理。 瞧着夫妻两个地装扮,再想想管家所说他们夫妻两儿只带了一个丫鬟一个小厮两个仆人上京,行李也甚是简便,曹顒心里越发有些糊涂。 王鲁生不是小气人,这侄子帮他在广州料理了三年生意,自不会亏待。 再说,郑沃雪那边。可是有数万两地嫁妆银子。当初杨明昌那笔买珠方的十六万银子。曹顒给了郑虎地。 郑虎原是要留下六万,剩下十万给妹子做嫁妆。郑沃雪却是不干。最后兄妹两个均分了。 这几年在广州,郑沃雪也使银子经手过几次买卖。虽不能说赚了翻番,但是多了一万两万是有的。 搁在什么地方,这个身价都算是过得去,夫妻两个为何又这般清苦? 不只曹顒糊涂,就是郑沃雪的嫂子曹氏也是不明白。 早年曹氏跟着丈夫去过广州的,姑嫂两个年纪差不多,感情甚好,说话之间也是少了避讳。 曹氏拉了小姑子的手,上下打量了,不由地摇头,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怎么姑娘出了门子,倒是不如先前了?王家不是中等人家么,就清贫如此?” 郑沃雪笑了笑,道:“出门在外,不好招摇。” 曹氏撇撇嘴,却是不信,道:“姑娘别蒙我,就算是出门的缘故,那马车、那身边侍候地人,那行里。就是乡下地主婆子出行,也比这体面。” 郑沃雪却是没有接话茬,而是岔开话问道:“对了,嫂子,先前让哥哥寻的宅子,哥哥可寻得了?” 曹氏笑道:“早早就打听妥当了,有两处,都在前门外。虽说不在内城,但也是好地界,以后往来也便宜。都是三进的,一处是京官住过的宅子;一处是个晋商的宅子。价钱也不贵,一处一千三,一处一千八。那商人地宅子虽说贵些,但是带着小园子,听说收拾得甚至利索。就等着姑娘同姑爷看过,就能到衙门办手续了。” 郑沃雪听了,却是有几分为难,低声道:“嫂子,既是哥哥用心寻的,这宅子自然是好的。只是……眼下手上银子有些不足,还是先买个小院子住吧,不超过三百两银钱的最好。” 曹氏听了,不由皱眉,道:“这是什么话,就算手头紧,不是还有你哥哥么?你哥哥可是想直接买下地,因怕妹夫脸上不好看,才没有先付银钱。既是你们手头紧,让你哥哥出就是。你出阁,你哥哥也没给置办份体面的嫁妆,这才是他的不是。我跟他念叨好几回了,这哥哥做的太不该。” 早年郑虎虽说同妹子分了十六万,但是并没有告诉妻子实情,怕突然添了横财,突生变故。只拿出其中的一万两,当是失而复得的祖产,交给了妻子收着。 曹氏不晓得郑沃雪有嫁妆银子,所以这般说…… 第五百三十三章 涅磐 第五百三十三章涅磐 圣驾是二月二十九回驻畅春园的,京城的王公百官早已开始筹备万寿节贺礼。 每年圣驾出巡回京后,都要召开大朝会的,这次却是始终没有大朝会的消息。就是小朝,也不过是几个大学士同轮值尚书往园子见驾。 其他官员的陛见、陛辞,却没有被翻牌子。 虽说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质疑什么,但是也不是傻子,多都嗅出些不对来。 往几位大学士、尚书家求见的官员,就多了起来。 甚至有的人,开始揣测,是不是要“变天”了。 今年过了年,就是异相横生,前些日子山西与陕西传来的消息,二月里仍是暴雪不断。 虽说康熙的威仪尚在,但是自打“二废”太子后,他还是添了老态。这次畿甸之行,又赶上天气乍暖还寒之际,保不齐有什么…… “一朝天子一朝臣”,沾了权利后,有几个肯舍得放手的? 京里看似波澜不惊,实际上着急的人已经不在少数。 圣驾初回驻畅春园时,曹寅原是要递牌子请见,但是后来听说圣驾接连几日都没有翻牌子,便按奈不动。 只是数日之内,头发白了不少,回到家后难掩忧心之色。 虽说身份有别,但似乎曹寅同康熙少年君臣,另有份情谊在。 曹颙劝了父亲几日,却都没有什么收效, 就是太仆寺衙门里,下边的属官也都是议论纷纷。相比起来,四位堂官倒是如常的样子。就是素来爱传闲话的伊都立,也没有提及过此事。 是啊,祸从口出。平日里嬉笑怒骂没什么。如今看着势头不对,他表面上没什么,心里也是添了小心。 王景曾是随扈回来的,想从他嘴里探听消息的汉官也不少,不只是太仆寺衙门。 王景曾却端着架子,对于随扈之事闭口不提。因为这个,他这些时候的日子也不好过,听说得罪了好几个同年。 他只能暗暗叫苦。这太仆寺卿随扈不过是个章程罢了。万岁爷身边,有内大臣与内务府地官员应承,他虽说随扈,但是也没见过圣驾几次。 唐执玉是本份当差那种人,对于权利纷争素来不关注。 就算他听说万岁爷许是龙体欠安,也没有放在心上,在他看来,那本就应是太医院操心之事才对。干他这个臣子何事? 京里的气氛越来越诡异,连曹颙也不禁疑惑起来。历史,到底是什么样的? 他同曹寅父子两个本应消除在历史长河中的两个人还活着,难道那个按说还有七年寿命的帝王就要归天? 不过,冷眼旁观了几天。曹颙就放下心来。 就算康熙真病着,应该也是有惊无险。只是不晓得他是无暇顾及京里的暗流,还是刻意如此,想要看看臣子们的反映。 三月初三。圣旨下,以“管兵不严”、“人才不及”为名革了两个副都统。同日,还有两个宗室因“举止不堪”除了宗人府的属职。 这下子,却是使得大家越发惊心动魄。已经有人暗暗揣测,是不是明年就要改元。 诸位年长阿哥中,到底哪一个奇货可居? 这如同是赌博一般,要是压对了,那可就是锦绣前程? 就连略带些书生气地孙珏。也是不能免俗,还专程往曹府来了一遭。 他已经离开礼部,如今在任吏部稽勋司郎中,掌管官员名籍、丧养、勋级之事。 同四年前刚进京时的清高倔强相比,孙珏的为人处事圆滑许多,再也没有当年那份孤介。 他来给曹寅请安,话里话外,不外乎是想探听些内幕。同时。他也想探探曹家的底。看看他们到底要支持哪位阿哥。 虽说心里嫉恨曹家,但是孙珏也不得不承认。曹家同皇家的关系是孙李两家无法相比的。 连曹颙都放心下来,更不要说是曹寅这个老狐狸,自然早已经是气定神闲。 瞧出孙珏的浮躁,再想起儿子的疑虑到从容,曹寅心里隐隐地生出几分得意。 每逢遇到别人在他面前夸奖曹颙时,他嘴上都说是“犬子资质平平,不堪大用”,本心还是为有这个地儿子骄傲。 想到惨死京城的李鼎,曹寅待孙珏态度温和许多。 虽说这个表侄有些肤浅浮夸,但毕竟是孙家嫡长,曹寅也不愿看着他在京里走弯路。 想到这个,曹寅对孙珏那些试探的话停而不答,端起茶盏,掀起茶盖,喝了一口,道:“再有十来天,便是万寿节,虽说比照往年的例,都有章程,但也要忙活一阵子。两相对比,贤侄现下的差事倒是轻省。听说吏部地‘冰敬’、‘炭敬’甚多,虽说要与光同尘,却也不可迷失本心。想太多了没用,掌管好份内差事,才会使人挑不出错来。你升任郎中刚旬月,想要再升一级,还要看贤侄这三年的考绩。” 听着前面,孙珏还有些着急,腹诽曹寅不厚道,有岔开话题之嫌。 到了最后,见曹寅神情越来越郑重,孙珏才听出其话中之意。 万寿节既是能如期举行,那万岁爷那边就算真染疾,想来也是无关痛痒。再说他自己个儿,年后才由礼部调到吏部,由正六品主事连升两级为正五品郎中。 他不过是举人出身,出仕四年的功夫,已经到了这个位置。就算现在想要投机,想要往上升也要熬年头资历。 想通这些,孙珏来前的志得意满顿时烟消云散,意兴阑珊地同曹寅说了几句闲话,便告辞了。 出了曹府大门。孙珏上马,回头盯着高高挂起地匾额,脸上神情莫测…… 内宅的女眷,却是丝毫不会为朝野变幻影响。 经过数日的调养,李氏已经痊愈,去看过兆佳氏两遭,却只是哭笑不得。 兆佳氏脸上的伤渐渐好了,只有鼻梁。是彻底地塌下去。 她地记性是越老越不好,半夜吃烟的时候,吃着吃着睡了。烟锅里的燃着的烟草倾倒在褥子,差点走水。 原本一个丫头值夜,如今却得两个。就怕有一时看不到地地方,就要出些闪失。 太医嘱咐,兆佳氏的饮食要清淡少油,才好慢慢去了浮火。因此。静惠就不敢让厨房再给她做荤菜,多以素菜为主。 因为兆佳氏平素都是无肉不欢的,静惠还专门请了个烧素斋的师傅,将素菜烧成荤香来。 兆佳氏吃了两天,又惦记起鸭子来。 静惠便让厨房将鸭子去了外边地肥皮。用鸭胸肉烧了菜给兆佳氏送去。 兆佳氏见了,差点没有掀了桌子,将静惠好一番数落,而后打发人到厨房叫菜。 静惠虽说没有法子。只能听了,但是下顿饭的时候仍是叫厨房那边少油少肉。 兆佳氏有的时候记得上顿吃什么,有的时候不记得,不管如何,这嘴上都没有停地时候。 李氏同初瑜两个过来地时候,兆佳氏都不避讳,直接当着静惠的面,指桑骂槐地。没一句好话。 李氏与初瑜怕静惠难堪,只有为静惠说好话地。兆佳氏却越发恼,认为长媳是奸诈之人,背着自己对长房耍乖卖好。 这一比较,她就越发觉得另外一个媳妇乖巧。 她转过头,皱眉问静惠道:“你也别干杵着,还不去瞧瞧你弟妹,她身子不好。得多留心呢。”说着。还是有些不放心,就要下炕亲自去探望。 却是脑袋发沉。扶着炕沿,她直觉得眼前发昏。 李氏忙将她劝住,到底是看着静惠去了,她才算是放下心。 奉命去照看如慧地静惠,心里却感概万分。 兆佳氏病后,静惠同如慧两个轮流照看。不晓得是怕的缘故,还是劳累的缘故,如慧迅速地消瘦下去。 静惠劝她歇着,她也不听,终是酿成恶果,小产了。晓得的那一刻,静惠连眼泪都没有掉,只是怔怔的,跟丢了魂魄似地。 曹硕见先前那般跋扈的妻子,如今神容枯瘦,失了鲜活,自是无比自责内疚。 静惠同曹硕商议,原是要使人打法人给侍郎府去信,被如慧开口拦下。 结果,她小产之事,除了瞒了兆佳氏外,还瞒了侍郎府那边。 曹颂随扈回来,见了母亲模样,晓得是因如慧之故,火冒三丈。 他虽是鲁莽性子,但是重孝道,怎会容如慧忤逆? 他原想要斥责如慧,行行家法,要不然就请舅舅舅母好生管教管教。 一直不吭声的曹硕却是不同意兄长如此,开口道:“哥,要打要罚,都由弟弟承受吧。事情究根溯缘,还是弟弟的不是。要不是我食言而肥,如慧也不会愤怒失礼。她早就晓得错了,现下又……当罚地是我才对。” 曹硕这些日子也不好过,面上难掩痛苦之色。 曹颂想起自己少时的荒唐,又哪里有颜面责怪弟弟,想要责罚如慧之事还是不了了之。 分家还不到两月,二房就发生这么变故,使得曹颂、曹硕等人都迅速成长起来。 只是,这成长中,伴着伤痛与咸涩,让人失去少年的天真与活泼,多了几分稳重与缄默。 静惠想到这些,叹了口气,走进了如慧的西跨院。 如慧披散着头发,半倚在炕边的柜子上,脸色刷白,原本就挺大的眼睛因消瘦的缘故显得更大了。 静惠进屋时,陶嬷嬷坐在炕边,手里端了碗粥,正劝如慧多吃两口。 如慧只是摇头。不肯再吃一口。 见到静惠的那刻,如慧轻轻点头,道:“你来了……太太还好么……” 陶嬷嬷刚想要再规劝,听到如慧说话,才省得有人来了。转头见是静惠,她忙从小杌子上起身,给静惠见礼。 静惠伸手拦下,并且从陶嬷嬷手中接过粥碗来。 她走到炕边。坐在炕边,轻声道:“太太那边大好了,弟妹别惦记这个,好生调养才是。这个粥不是寻常地人参粥,里面搁的是大嫂送来地红参,是内务府那边淘换来的,最是养人。弟妹不为别的,就为了自己个儿少遭些罪。为了不让舅老爷、舅太太惦记,也要多喝些才是。” 如慧原还木木的,听静惠提到自己的父母,眼泪却再也忍不住,簌簌落下。 静惠见了。掏出帕子,忙要劝她别哭了,就听她幽幽地道:“我真是没用之人,在家就累父母操心。嫁人了也要给他们丢脸。我只恨自己个儿不是男人,我只恨自己虚荣,不愿成了老姑娘,叫人背后指指点点,就稀里糊涂地将自己嫁了。” 说到这里,她抬起头瞅着静惠道:“你是个有福气之人,二表哥虽性子躁些,但是我却从没有见他对你冷过脸。这……真是令人心生羡慕……” 静惠见她满脸是泪。也不晓得擦拭,便探过身子,动手帮她擦了。 却是越擦流得越多,怎么也擦不尽似的,静惠皱眉,话里带了几分责备之意:“弟妹,仔细伤了眼睛,这可不是任性地时候。” 话说出口。静惠就有些后悔。 她晓得如慧不喜欢自己。两人也不过是面上过得去,这句话却是有些交浅言深。怕如慧要恼了? 如慧却是破涕为笑,整个人都多了几分生气,侧过头道:“说起来,你比我还小一岁,怎么就跟小大人似地?莫不是同二表哥在一块儿时,你也这般似哄娃娃似地哄着他?” 静惠听她取笑,满脸羞红,一时不晓得说什么好。 如慧地眼睛鲜活起来,上下打量了静惠,不解道:“说也奇呢,虽说长得不像,但是瞧着行事做派,你同大表嫂倒像是姊妹两个。只是大表嫂太温柔了些,事事要听大表哥的;你虽不爱说话,却是能替二表哥拿主意的。” 静惠听她口中换了称呼,带着几分疑惑,望向静慧。 如慧已经将脸上的泪都抹了,伸手从静惠手中接了粥碗,拿起调羹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虽说低着头,但是静惠仍看到她的眼泪再次落下,她的声音却似无比欢快:“真是好吃呢,我要早早地好起来,姑姑那边就麻烦二表嫂了,只是要记得多给我炖两盅补品……” 静惠心里不由地感伤起来,只觉得眼睛酸涩难挡,轻轻地点了点头。 一天天的,日子在继续,有地人做了决断,有的人还在日复一日。 世事无常,主动去拼搏之人也好,随波逐流之人也好,谁又能完全掌控自己的命运。 就算是贵为帝王的康熙,在这个春天,也因意外的病倒,险些失了性命。 不晓得是洋人地药效力好,还是他帝王的坚韧意志力,使得他终于熬过了难关。 生死关上走过这一遭后,康熙虽说更瘦了,但是心境却比以前不同。 他已经是从垂暮的沮丧中摆脱出来,眼神越发迫人,好像是年轻了好几岁。 面对死亡,他都扛过来了,还怕什么? 帝王的骄傲,使得他仰起头,俯视众生,不再将自己当成个老人。 他只觉得骨子里有什么复苏了似地,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还是锐不可挡的帝王,而不是在自怨自艾地小老头儿。 不过数日的功夫,园子里就多了几位贵人、常在。 三月十四,当康熙出现在三阿哥的园子时,随行的众位皇子都惊诧不已。 这就是传言中病入膏肓的皇阿玛么?到底是真病了,还是因宠幸年轻宫妃的缘故? 已经有人开始思量,是不是要打探打探,这些日子是哪位宫妃侍寝。 早年得宠的四妃不算,康熙最宠爱地妃子是十三阿哥之母敏妃同十五阿哥、十六阿哥生母王嫔。 十三阿哥昔日风头仅次于二阿哥,王嫔所出三子是康熙近年最宠溺的阿哥。 大家的算盘从后宫打到前朝,都没有再去关注皇阿玛的岁数。 就是之前有了不良念头的,也不禁后怕。幸好聪明些,没有轻举妄动,要不然的话,岂不是冤枉? 始终怀着几分忐忑的曹颙,也陆续听到康熙的各种消息。虽说还没有见到康熙,但是晓得其无碍,他亦暗暗松了口气。 在前些日子,心中慌乱时,曹颙再次认识到,直至今日,曹家地兴衰荣辱还是系于康熙一身。这种悲哀使得他不禁自责,自己如今是不是太放任了,没有了早年地畏惧与毅力。 这边刚庆幸康熙能康复,十六阿哥私下里传的口信,却是惊得曹颙无语。 西北有异动,康熙为马匹锐减之事震怒,曹颙地顶戴怕是要保不住了…… 第五百三十四章 异相 第五百三十四章异相 阳春三月,柳绿花红,出城踏春赏花的女眷络绎不觉,一派京城繁华景象。 茶馆酒楼,市井之间,说的最多的,不是才过的万寿节,而是三月十五晚的月蚀。虽说心有顾忌,没有人敢高谈阔论,但是私下窃窃私语,说的多是此事。 有消息灵通的,则会悄悄地添上一句,本月不只是月蚀,初一的时候还有日蚀。只是京城的人不得见,南边省份的人瞧得真切。 这旬月之内,异相横生,如何能不使人心生疑虑? 如今太平盛世,这日蚀月蚀齐聚,莫非是什么不好的征兆?言谈之中,就有不少人揣测开来。 百姓无知,不晓得天地变化之理,见了异相,心存畏惧。只是要维持生计,过后便丢在一旁,谁有那个功夫去琢磨天上的事儿。 官员士子,却是同寻常百姓不同。对于天现异相,格外留心。 天无二日,日自然是寓意至高无上的帝王。 虽说并没有明确消息证明二月末三月初万岁爷重病,但是过后的蛛丝马迹,仍是让宗室同文武百官嗅到味道。 只是,这“日蚀”寓意的是这春疾,还是…… 看过万寿节大朝会上气势迫人的帝王,那些心里盼着“改天换地”的,便也都断了念头。 月与日相对,属阴,对应的是母仪天下的中宫。 今上刑名克妻,虽先后册封了三位皇后,都年寿不久,如今仍是鳏夫。后宫之中,有凤位之尊的。是先帝之后、康熙嫡母——母后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 太后性子豁达,又虔心礼佛,早年身子还算康健。前年亲妹妹淑惠太妃薨后,太后哀思过度,已经是卧床不起,头发差不多全白了,牙齿也掉了好几颗。 时年,正好太后七十三岁。 按照民间的老话。“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太后看着自己的落齿,郁郁寡欢,以为自己年寿将近。 还是康熙劝慰,道:“皇额娘圣寿已逾七旬,孙及曾孙殆及百余。且皇额娘之孙,皆已须发将白而牙齿将落。何况祖母享如此高年。我朝先辈,常言老人牙齿脱落,于子孙有益,此正皇额娘慈闱福泽绵长之嘉兆。” 太后闻言,不胜欢喜。道:“皇帝此语,凡我老妪辈,皆当闻之而生欢喜。” 这以后太后的病情虽是渐渐好起来,却毕竟是上了年岁。大不如前。 太医院地御医们,都是提心吊胆。真要是遇到日月之变,太医院这边的御医,谁晓得会不会牵连进去。 历朝历代,因日月之变被迁怒斩首的御医,都不在少数。 对这官场中流传的“日月之说”,太仆寺这边的官员也晓得。经过月初的流言,这次反而没有人关注了。 曹顒这些日子。倒是比之前要忙碌。 他做了前年同唐执玉制定的牧场瘟疫预防政策的施行汇总,圈点其中地不足之处;去南苑牧场咨询专长之人,使之进一步完善。 除了这个,他还针对这次牧场暴雪损耗严重提出的“牧草储备”计划,以及能增加母马繁殖率的“圈养舍饲”之法。 以上总总,曹顒都一一列好。 听了十六阿哥的话后,曹顒的心里早已做好被降职的准备,但是至今仍没有消息传来。 曹顒心里原还寻思。是不是康熙怒气消了。不想折腾他了。 不过待到三月十五月蚀,曹顒便晓得。自己就算是舍不得这份轻闲,怕顶戴也要保不住了。 前朝各代,各种天灾异相,都是由宰相背负失德之名,或是降职,或是流放。 有清一代,彻底结束了相权制约皇权的历史,大学士虽有“相国”之名,却无相国之权。因这个缘故,碰到天现异相时,皇帝也不好拿这些大学士顶缸了。 六部九卿之中,能跳出茬的,这个时候就要倒霉。 曹顒想到这些,不由觉得好笑。看来自己也不算常人,这日月星辰地变化,也有自己的一分“效力”在里头。 在太仆寺衙门两年,多数时候曹顒都是随波逐流,享受着冷衙门的自在与悠闲。如今想着自己许是要离开,他心里也想要做些成绩,也算是不白当这太仆寺卿一回。 上行下效,既是曹顒这位主官埋首案牍,其他官员也不好简慢,也都分外精心起来。 掌管太仆寺衙门这两年,曹顒虽然待人温煦,但是涉及到公务上,要求也甚是严厉。 不许渎职,不许贪污,不许以权谋私。 否则的话,他这个主官,就要在太仆寺属官年度考评册子上添个“劣”、“不堪用”等评语。其中不知悔改着,曹顒则是直接停了差事。 当初众人欺他年轻,还当他是新官上任三把火,顾忌他权势,不愿做出头鸟。 消停了些时日后,见曹顒没有后续动作,难免有人原形毕露。该贪的贪,该拖差事地拖差事,整个衙门的风气暮气沉沉。 曹顒不是多话之人,直接停了几个人的差事,而后保举了几个品行端正之人升补了那几个缺。 众人这才晓得曹顒是动真格的,曹顒之前地行事手段也被打探地清楚。 在地方上的不算,单说在京城,做侍卫时,曹顒敢跟上三旗权贵子弟打架斗狠的;任司官时,协助雍亲王在京城防时疫,敢带人围了阿哥府。 最后,大家不得不承认,他们这位主官只是看着和气罢了,实不好招惹。 众人小心应承差事,除了怕曹顒酸脸外。也存了点儿上进的念头。曹顒在户部的属下,都是经他保举升上去的;太仆寺这边,新升补的这几个,就是使人眼红的先例。 如此一来,大家倒是兢兢业业地,一改旧日风气。 这太仆寺的差事本就轻闲,将手续繁杂、办事拖沓这些毛病修正后尤为明显。 不少官员,都学着曹顒。上午进了衙门,便将手上差事尽数了结。 而后端着茶壶,溜达溜达,说说闲话,翻翻闲书,倒是比过去轻松自在。 如今,曹顒是为了被罢官做准备,想要为后人留下点有用的东西。其他人。手上也没有那么多差事。 不到半天功夫,便有人坐不住,私下里请唐执玉向曹顒探探底儿,瞧瞧大人到底要忙什么,对他们这些下属的要求又是什么。 不管什么。尽管吩咐,有个活盯着,总比大家装模作样熬功夫省心。 唐执玉心里也甚是好奇,曹顒的认真模样。可是前所未有的。因此,这位耿直君子便到了曹顒跟前,恭声请问了。 曹顒正在为“圈养舍饲”这一条为难,这本是后世为了保护环境提出的。除了母马,要是其他的马群也能渐渐地推行这个地话,不知行不行? 他有地,不过是理论,阅历与认知还多有不足。 见唐执玉相问。曹顒心下一动,让他转告众属官,要大家自己比照着这两年的差事,总结自己在各自本职差事地成就,有什么肯定之处,不足之处,有何提议,等等。 儒家教育下。仕人性子都是含蓄的、清高的。想要他们承认自己的不足,难。想要他们夸自己个儿两句,也难。 到时,怕是花团锦簇一段文字下来,肯定与不足都瞧不出来。曹顒想到这个,便叮嘱一句,文字要精简干练。 直至此时,曹顒方时醒悟过来。 他不只是个体的太仆寺卿,还是这衙门中地一份子。因为有众人各司其职,才有他这两年的轻闲自在。 就算他想要在被降职或者罢免前,做些有益于衙门之事儿,也不该忽略了上下是一体。 听了唐执玉的传话,众人皆是面面相觑,却是想什么的,都有了。 不少人都心潮澎湃,寻思是不是衙门里要有变动,每个人便用心许多。 衙门里,除了王景曾名义上同曹顒平级,不需写这个“总结”外,其他人都写了,伊都立也在其中。 虽不晓得曹顒如此这般目的为何,但伊都立与其共事两年,晓得他待公务上甚是严谨,不会儿戏视之。 两三日地功夫,众人的“总结”都递上了。 曹顒仔细翻看,有的人妙笔生花,将自己的成绩赞了又赞;有地人三言两语,点到自己的不足之处,后边则是各种各样的提议。 文如其人,字如其人,曹顒心里不由地生出自责与悔意。 要是两年前想起让大家写这个,在他的职责范围内,他会支持这其中一些好的建议,使得众人能达成心愿。 如今,时不待我,却是不得不让人遗憾。 感慨一番后,曹顒再次提笔,根据众人的小结,比照衙门里现有的章程,进行添减,好使得后来人能有章可循,少走弯路。 对于那些肯定其自身成就的属官,曹顒则是核对这两年衙门里地相关纪录,情实的,挑了卓异的几个,以长官的名义写了荐书。 就算他被降职或者罢官,也不过是为了替朝廷承担责任罢了。 曹家在,他和硕额驸的身份未变,“势”便没有消,这举荐的分量,吏部那些老油子就要掂量掂量。 对于那些能明确指出自身缺点不足的属官,曹顒是打心里敬佩他们不为自己的庸碌辩白与掩饰地勇气。 能够自省其身,不自以为是,也是一种德行,一种值得敬重地德行。 曹顒提起笔来,写在后边的,或是赞赏肯定之语,或是拨云见日解惑之言。 将这些属官地文书都处理完,已经是万寿节后,曹顒将文书发还给诸位,就没了下文。 伊都立按捺不住,旁敲侧击了数次,曹顒只是笑而不答。 不过是尽了太仆寺长官的职责罢了,曹顒的心里甚是轻松。 他就是这样性子的人,面上虽是大大咧咧,心里却希望自己能做的好些。不求别人交口称赞,只求问心无愧,使人挑不出错处来。 他却是没有留意到,这无心之举,也在为自己积攒人脉。 “同僚”与“同年”、“同乡”一样,往后在官场上,就是相互扶持、相互依托的关系。 曹顒这边有条不紊,康熙却是不禁要气急败坏了。 乾清宫,东暖阁。 康熙看着大学士送来的折子,面沉如水,眼里已经多了份厉色。虽说竭力克制,但他仍有心惊肉跳之感。 两位御前奏事的大学士都是俯首不敢言,心里也都是没底。 这“日月之变”引发的流言尚未散去,又出了长江决口之事,湖广监利等县十三处江堤冲决。 如今才三月,水势便已经如此凶险,到了盛夏,却是不晓得会出什么纰漏。 真真是“日月变色”、“山河动荡”,实不是好兆头,却不晓得印证在何处…… 八千里外,哈密正北边境。 烟尘弥漫,铁蹄声声,一个身材高壮地中年男子,瞧着眼前的几个寨子,脸上露出笑意,站在乌压压地队伍前面,扬起头,挥动了自己手中的蒙古刀…… 第五百三十五章 惊诧(上) 第五百三十五章惊诧(上) 曹家,东府,西跨院。 添香站在那里,动也不敢动。看着如慧的视线落到她的小腹上,她不由地一激灵,脸上渐渐地失了血色,有些站不稳。 三个多月的身子,本就不明显,外头又罩了宽松的褂子,实看不出什么。 曹硕的几个丫头中,添香年岁最大,侍候曹硕的时候最久。她容貌只是平平,不怎么爱说话,低眉顺眼的,一看就是个老实人。 想着自己流掉的孩子,如慧使劲地咬了咬牙,心里针扎一般。 这场纷争,由孩子开始,再由孩子完结。她不愿委屈做便宜娘,却阴错阳差地失去自己的孩子。 陶嬷嬷跟在如慧身边,瞧着她脸上变幻莫测,有些不放心,低声地唤道:“姑娘?” “嗯!”如慧应了一声,瞧出添香的畏惧,脸上露出几分苦笑,张开嘴想要说什么,又觉得意兴阑珊。 她转身出去,觉得自己委实可笑得紧。 三个月前,她带着一肚子不满登上花轿;三个月后,她还要怨哪个呢? 站在院子里,如慧抬头瞅着堂前的石榴树。 青翠的悠地起身,看着也甚是可怜的模样。 同那些七老八十的老臣与宗室相比,曹寅还算年轻的。 曹顒见父亲看着无碍,便没有往那边凑,转身想要回衙门,就听有人笑道:“曹顒,往后就要同衙当差了,改日同爷好好喝一盅……” 曹顒回头,面色如常,心里却是不禁愕然…… 第五百三十六章 惊诧(下) 第五百三十六章惊诧(下) “这……”曹颙转过神来,面色如常,随即才像是不解似的,开口问道:“十四爷,请恕下官愚钝,此话怎讲?” 十四阿哥爽朗地笑笑,瞥了瞥左右,道:“左右咱们顺路,边走边聊。” 曹颙面上应了,心里却是震惊不已。 虽说晓得自己要因牧场的事受牵连,但是曹颙也没想过会是去兵部。是个地道的门外汉不说,关键之处是离十四阿哥太近了。 月初的时候,讷尔苏那边曾置办了酒席,请的就是十四阿哥同曹颙两个。 席间,十四阿哥借着“醉意”,也说了往后要多亲近,别因过去的“误会”生疏。 他还主动提及到永庆,道是最近才因平定地方匪乱,由从六品的卫千总升了五品守备。 十四阿哥没有直接说永庆升职是他出的力,但是不到两年的功夫,就升了三级,要是兵部没人说话,那怎么可能? 十四阿哥眼看就要发迹,曹顒也不愿惹麻烦,自然是含糊应下,心里却越发提防。 人就是如此,对未知事物都存了畏惧之心。 之前总总,影影绰绰的,都像是有十四阿哥的影子,但是却又使人看不真切。 十四阿哥表面上是赤诚之人,喜怒行于色,让人掉以轻心,真实状况,却只有他自己个儿晓得了。 出了西华门,曹顒与十四阿哥并骑而行。 “车驾司郎中,掌牧马政令及驿传之事,你倒是也好上手。”说到这里,十四阿哥收了笑,道:“只是品级降了三级,许是面子上不好看,这也是没法子的事。马匹关系到边疆大事,这次损耗严重,除了天灾,多少还有牧场上下失职的缘故。兵部两位尚书罚俸,侍郎降级,主管郎中罢职,也是一番动静。” 降职处分,是曹顒意料之内,但是调兵部却委实没有想到。 原还以为自己会回户部任郎中,要不就是外放直隶做知府或者知州,离京城不远,又能磨练磨练。 兵部同其他几个部不同,其他几个部满臣是摆设,上下做事的都是汉员。兵部里面,汉员是摆设,能说得上话的是都是旗人。 除了十四阿哥,还有几个宗室王爷分管兵部的差事。对曹顒来说,这种地方向来是避之不及的。 就算那车驾司郎中,听着同太仆寺卿的差事,是有些相同,但是岂是那么好做的? 太仆寺下属的牧场是皇家牧场,就算有人敢动手脚,也会心存顾忌,不敢妄为。 兵部掌管的却是八旗牧场,上边各旗都统、副都统不说,还有一堆王爷贝勒。 这个缺,倒像是替死鬼,要是牧场出了什么闪失,谁敢去追究那些旗属王爷的过错,自然都要落到车驾司郎中这个倒霉蛋头上。 思及此处,曹顒不禁有些困惑。 十四阿哥前些日子才费心地“和解”,眼前又来这出做什么?还是说他只是传个消息,同他并没有干系? 半晌不见曹顒答话,十四阿哥转头往来,见他神色,才恍然大悟,笑着说道:“你且放心,谁还会坑你不成?牧场那边之前的烂账爷已经使人算清楚,不会累到你身上。” 既是他殷勤,曹顒面上只能受了,拱手道:“既是如此,就谢过十四爷了。只是下官能力有限,太仆寺不过两处牧场,还闹得这样。八旗牧场,怕是更加难以胜任。毕竟关系到军中大事,要是因下官之故供给不足,那岂不是罪过?” 十四阿哥摆了摆手,横着眼睛道:“过谦既诈,过谦既诈啊!要是你那么不堪,那保举你的爷是什么?有眼无珠,信口雌黄,欺君之罪?” 果然是他,曹顒的心不由地往下落。 虽说十四阿哥刻意亲近,但是曹顒对他实在热乎不起来。这番“保举”,却是有“捆绑”的嫌疑。 要是被四阿哥误会自己是十四阿哥的人,曹顒只觉得后背发寒。 进京多年,对于这场惨烈的夺嫡之争,曹顒也都瞧在心上。无聊的时候,他心里也琢磨过,其他阿哥继承王位的情况。 三阿哥上台,那就是文人士子掌权,朝野中怕是一片颂歌之声。 文人出发点是好的,想要青史留名,做个贤臣。但是文人的缺点就是眼高于顶,说的多,做的少。对于已经糜烂不堪的官场,他们又有几个能坚持住文人的傲骨,不随波逐流的? 八阿哥上台,代表的是满汉权贵。 正是因这些人的贪婪,才使得贪污成风,官场上乌烟瘴气。八阿哥要靠这些人做皇帝,怎么会自伤根基,到时候只怕是越发纵容大家捞银子。 十四阿哥上台,武官在朝廷的分量就会加重。 这样又能如何?毕竟治理国家,不是打仗,提高武官的地位,只会埋下隐患。 肯干活的,不会被臣子左右的,只有四阿哥了。 这点曹顒能想到,身为帝王的康熙也该能想到。其他的人,则是身在大局中,思量的不同的。看来,要想个法子不让四阿哥误会才好…… 曹顒回了太仆寺衙门不久,便有内侍来传了其降职处分的旨意,其中提到下月初一开始兵部当差之事。 除了曹顒之外,其他三位也不能幸免,王景曾与伊都立降两级留用,唐执玉罚俸一年。 伊都立与唐执玉倒是没什么,毕竟同曹顒比起来,他们的处置还算清的。王景曾的脸色,可是难看得紧。 他的同年中,要不是外放的地方大员,要不是京里的堂官。这太仆寺卿本就是品级不高,这降两级,就是从四品了。 唐执玉在心里叹世道艰难的同时,也是带着几分纳罕。这些日子,曹顒埋首案牍,莫不是早就得了信? 又想起曹顒请他们几个联名的那个折子,唐执玉心中生出几分钦佩。 外头说起他这位上司时,有不少人不屑一顾,认为其不过是黄口稚子,是靠着王府的裙带关系与家族的余荫的关系居于高位。 唐执玉原也以为如此,共事两年之后,却不禁为自己之前的感知羞愧。 伊都立面上没说什么,等就剩下曹顒与他两个的时候,却是忍不住道:“看来,我们几个是沾了大人的光了,幸甚!” 虽然他没有多说,但是曹顒却晓得他话中之意。 这日月山河之变,总要有个结文,其他衙门怕马上就要推替死鬼了。太仆寺衙门这边,旨意下的早,大家受了责罚,却是不用背负“失德”的罪名。 背负了那样的污点,前程就没什么指望了。 曹顒摇摇头,道:“这就是冷衙门的好处,就算今儿旨意不下,咱们这边不推人出来,还能有人迫着不成?”说到这里,想到无风也能挑起三尺浪的御史们,脸上却添了苦笑。 按理来说,御史应是盯着官场、监督官员的。如今却是成为权贵互讦的工具,做的是别人的嘴巴,别人的眼睛。 伊都立笑道:“反正借你光就是了,可笑王景曾那书呆子,还为自己个儿降级委屈呢。”说到这里,想到曹顒去的兵部,带着几分关切道:“兵部人不多,但是里头的弯弯道道可不少。大人这几天,可先要都打听好了,省的再吃亏。” 曹顒点了点头应了,道:“这两年,也没少劳烦你提点。后个月末,我请大家吃酒。” “大人请,还是我们凑份子再说,这践行酒总是要吃的……”伊都立道。 虽说心中疑虑丛生,但是四阿哥手上要盯的事儿多,倒是也顾不上去琢磨。 蒙古白灾,各部王公台吉已是上折子请援,朝廷这边怎好袖手旁观?就算储粮有限,顾不得百姓牧民,难道还要任由那些王公台吉饿死不成? 满蒙数代联姻下来,那边的王公台吉不少都有爱新觉罗的血脉。要是朝廷寡恩,往后还怎么让蒙古人甘心臣服? 除了安排人往受灾严重的几个部送粮食外,还有安排人过去教那些牧民打渔之法。 蒙古人本是不吃鱼的,也不会打渔。朝廷这边又不好说,只给王公救济粮食,却枉顾百姓牧民生死。 毕竟,在名以上,那些牧民也是大清的子民。 虽说在朝廷这边,巴不得蒙古人伤了元气,但是面上还要施行“仁政”。 草原上河流纵横,学会了打渔之法,也算是添了吃食,熬过这一关,也不算难事。 除了蒙古的救济,还有湖广那边被淹了的县,也得需要赈济。 待忙完户部的差事出来,已经是黄昏时分,四阿哥觉得自己的身子有些僵了。 这一路上,他的脑子里都是十四阿哥同曹顒说笑的情景,不禁有些心浮气躁。 因顾忌到康熙,四阿哥就算是欣赏曹顒,也只是暗中布置,不敢太过于明目张胆地拉拢。要是让十四阿哥抢了先的话,他岂不是要悔之不及? 根据宫里传出的消息,曹顒调兵部,就是十四阿哥的保举。 康熙原本是将曹顒调到户部,去料理仓场事务的。是十四阿哥拿着发往兵部的一个折子,在御前保举了曹顒。 回到王府,四阿哥使人传了戴锦在书房说话。 “曹额驸调兵部?”戴锦沉吟着,也是颇感意外,却是也明白四阿哥脸黑的缘故。 曹顒虽年轻,但是干事却算是利索,这点四阿哥心里是有几分欣赏的。更关键的是,曹顒还是曹家的嫡子,背后牵扯的关系方方面面。 要是曹顒真投了十四阿哥,此消彼长,怎能不叫人懊恼? “四爷,方才得的消息,曹额驸落衙后去十三爷府上了。”戴锦说着,心里已经是有底。 说曹顒感恩也好,有心投靠也好,这些年来,“三节两寿”的礼都是精心预备的。 虽说因差着身份与岁数,曹顒对四阿哥恭敬有余、亲近不足,但是同其他阿哥相比,也算是往来密切的。 “十三府上!”四阿哥点了点头,心里已经是熨帖不少。 瞧他平素不是喜钻营的,皇子阿哥中,有些走动的也就四阿哥、十三阿哥、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这几位。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曹顒去兵部,自己都意外,想必他本人也是不知情。 这巴巴地往十三阿哥府上去,莫不是给自己看的,四阿哥的心中生出几分猜测。随即,他又摇了摇头,否掉了自己的想法。 曹顒性子慵懒,待人实诚,不是那种心思伶俐之人…… 四阿哥却是料错了,曹顒往十三阿哥府去,就是为了给他看的,算是“婉转”地表表忠心…… 第五百三十七章 同僚 第五百三十七章同僚 月末这天,曹颙原要做东,请同僚们吃上一顿,也算是给自己的太仆寺生活做个了结。 众人哪里肯依他,由伊都立张罗着凑份子,在西单牌楼跟前的一家酒馆里定了席面,给曹颙践行。 曹颙做了两年主官,平素除了公事往来,与衙门里屈指可数的几次会饮,鲜少同下边的属官亲近。 像王景曾,亲近科班出身的官员;伊都立身边,常有旗人官员跟着;唐执玉并不以满汉挑剔人,对于那些踏实做事的属官都甚是器重,遇到投缘之人,恨不得口传身授。 开始的时候,大家还以为曹颙架子大,但是时日久了,就晓得了他待人也算温煦。只是官威凛然,不喜多言,众人也就很少往前凑。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却是最难琢磨的。 “远生亲,近生怨”,这关系好些的,自然心里盼的、念的便多了。要是心想事成,自然欣欣然,生出几分感激;要是不能如愿,怕就要灰心失望,徒生怨尤。 关系疏远的,不会去奢求什么,没有什么念想,就没有什么失望不失望的。要是偶尔受其恩惠,怕就要感激涕零。 两年下来,在太仆寺的四位主官中,反而是曹颙的官声最好、人缘最佳。加上他平日保举下属,在考评册上也鲜少也恶言,赢得不少感激。 这想到要换主官,想着之前的盒子肉、点心匣子,这些属官也不禁戚戚然。 既是践行,这酒是少不得的,众人端了酒盏,纷纷到曹颙这边敬酒。 曹颙都站起身来,一一喝了。 看着一张张不算熟悉的面孔,心里念叨着一个个名字,曹颙也是颇为感概。 许是在别人眼中,这太仆寺是个冷冷清清没什么分量的衙门,但是曹颙却喜欢这边的差事。 有人,难免有纷争,有口角。 同六部那边的倾轧比起来,这边的纷争恍若孩童闹剧般。不伤筋、不动骨的,怕是让那些官场油子要发笑。 耐不住冷清之人,早都各显神通,离了这边。剩下的,要不是踏实肯干的,要不是喜欢这份悠哉的。 曹顒出仕六、七年,先是侍卫处,而后户部,而后沂州,最后太仆寺。 沂州远离省府,是他自己个儿做主,省了许多是非。在侍卫处与户部两处,曹顒是见惯人际倾轧的,那可是不死也要褪层皮,真真是如履薄冰,半点也错不得。 兵部那边,在曹顒眼中,虽不能说是虎穴狼窟,却是惹祸之源,实是心不甘情不愿。相比起来,这太仆寺衙门简直能当成乐土了。 曹顒平素虽不亲近这些属官,但是每每听到伊都立说起这个的八卦、唐执玉赞起谁的勤勉时,心中也颇感亲近。 今日一别,他心中委实有些不舍。 只是毕竟是男人,断没有哀哀切切的道理,曹顒便只能笑着接了大家伙的敬酒,一盅一盅地喝下去。 初时,大家伙还觉得曹顒性子豪爽,待下亲切,觉得脸上有光。 待过了一会儿,亲眼见着曹顒已是连喝了十几盅,就有不少人开始担忧。 伊都立皱眉,站起身来,拦了曹顒的胳膊,劝道:“总要换口气,先吃两口菜,再喝也不迟啊!” 曹顒是喝酒上脸之人,已经带着几分醉态,笑道:“不碍事,今儿高兴,喝吧!” 曹顒年岁不大,但是平素喜怒不行于色,没有人能晓得他心里想什么。现下却是不同,虽说他脸上笑着,但是却看的人心里难受。 有个须发皆白的小官,已经忍不住,用袖子擦拭眼泪,哭出声来。 两年下来,细微之处,曹顒多有暖心之举。今日不舍的,除了曹顒,还有不少受过他恩惠与提拔的官员。 要是曹顒是升迁,他们这些做下属的不舍是不舍,也不会如此难受。却是降级贬官,从堂官到司官,这难免使人不平。 伊都立心里叹息一声,放下了胳膊,不愿再扫曹顒兴致。他同其他人一样,还以为曹顒是为降级之事郁闷。 兢兢业业埋首案牍之人,因天灾牵连,连降三级,这说起来叫什么事儿? 曹顒也不晓得为何自己在恼什么,只是觉得心里堵得慌,使人气极。脸上却只是笑,站在那里,接了大家的敬酒,皆是仰头饮尽。 唐执玉见曹顒露了醉态,便示意后边敬酒的属官不要再一个一个的。 这样,三五个人上前,是一盅;七八个人上前,也是一盅,也能让曹顒少喝一些。 曹顒虽有些酒量,但是因心里不痛快,又是空腹,这时真有些醉了。 他强忍着,没有让自己个儿失态,直待将大家的敬酒都饮了,方端起一盅酒,对众人道:“同衙两年,承蒙诸位大人关照,曹某这里,水酒一杯,聊表谢意。”说完,一饮而尽。 大家都站着,跟着饮了杯中酒。 曹顒的身子已经是不稳,闭上眼睛,差点摔倒。伊都立坐在他旁边,忙起身扶住,道:“孚若醉了?” 曹顒虽听得真切,但是只觉得头昏沉沉的,不想开口说话,就听伊都立使人叫了小满、张义等人,将自己扶了出去。 这一路上,都是“曹大人慢走”、“曹大人保重”之类的离别话语。 曹顒阖着眼,心里却是敞亮的。 人这一辈子,没有谁能陪谁从起点走到终点,一个都没有。有的时候,只能忍受着孤独,一个人承受。 他不是心硬之人,却怕麻烦束缚,除了家人血亲与至交好友外,不愿去为别人费心思。 只是人非草木,岂可收发自如同本心。 就像这将别之际,曹顒心里还想着唐执玉罚了俸禄,生计艰难,自己已经说得婉转,应不会伤了他的面子吧?伊都立同十四阿哥越发亲近,往后不要受了无妄之灾才好。 主薄秦节是正月里随同曹顒去蒙古的两位属官之一,染了冻疮,近些日子还算见好,也不晓得是否有后遗症。 刚才哭的那个小官是典书老王,须发皆白,少言寡语,对曹顒却是恭敬中带着几分难掩的慈爱。 曹顒每日所需过目的文书,老王都是早早地整理出来,摆放在其案牍上,不需他费半点心。茶杯热水,也都是预备齐当。 曹顒原还当他巴结上官,虽说能体谅,但是也不好意思心安理得受着。婉言劝了两遭,却是不见老王有什么变化。 换作是其他人,要是不听劝,曹顒怕是要恼了。但是老王这边,却无法使人生厌。 老王的“巴结”,与其他人不同,没有刻意讨好,而是无比自然。 人心虽说难以琢磨,但是真心与假意,明眼人还是能区分开来。 这时,曹顒也晓得老王的一些状况。 老王年过半百,曾有一独生子,前几年染时疫时死了,如今家中只有老两口相伴度日。有亲族想要将儿子过嗣给他,都被他拒绝,道:“不愿为得子,使人失子。” 老王是太仆寺的老人,要不然也不会安排在堂官身边当差。 前几年的时疫啊,那不就是康熙五十年春夏那次么?曹顒想起旧事,心里也是感慨。 当年时疫,直至今日,朝廷这边仍是三缄其口,鲜少见诸于文书上。那些被送往各处焚化的尸首,不过是个数目字,归在顺天府文档中。 谁会关注,其背后的血泪。 就是曹顒自己,最后见疫情得以控制,心里有庆幸,有些许得意,却是也想不起那些因时疫过去的人。 这以后,曹顒便接受了老王的“殷勤”。 虽说人前待老王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两人相处时,曹顒也愿陪他说说话…… 酒楼这边,众人送了曹顒出去,看到他被扶上马背,渐行渐远,也都是感慨万千。 虽说酒菜才吃了一半,但是大家伙意兴阑珊,也没了会饮的兴致。 伊都立的心里也有些泛酸,虽说都是京城,往后朝会上也能见到,但是毕竟不同。 他呼了口气,招呼掌柜的过来结账,却是才晓得曹顒早早就使人将银钱先结了。不仅如此,还按照过去旧例,叫这边预备了盒子菜。 每个盒子菜外头,都贴了众人的名讳,人人有份。 伊都立苦笑着摇摇头,将份子钱还给众人,又将盒子菜分了。 众人面面相觑,想起曹顒素日的体恤,唯有叹息不已。 唐执玉看着众人垂头丧气的神情,心情有些复杂,有些不舍,也隐隐地松了口气。 这倒不是他惦记曹顒的位置,毕竟满汉有别,这太仆寺的满卿要么是伊都立升任,要么是外头过来的,怎么也轮不到他头上。 伊都立才因牧场之故,降级留用,不可能升任。那新的太仆寺卿,就是其他衙门的官员升任了。 唐执玉科班出身,想要做贤臣,兢兢业业的,不肯有半点闪失。 绕是如此,他也丝毫不敢松口气。 上面有个不显山不露水却成绩显赫的上司,像唐执玉这种好强之人,自然是倍感压力。 除了钦佩他能干之外,自己的心里,也存了嫉妒之心吧?前年的牧场防疫也好,月中的“圈养舍饲法”也好,都是唐执玉想也想不出的。 想清楚这点,唐执玉不由愕然,心中立时羞愤难当 “嫉贤妒能”,妄自自诩君子,竟生出小人之心。 幸好曹顒是他上官,他虽说嫉妒,也只能勤勉差事,不想要被拉下太远;若这有才能之人,是他的下属,那他会不会有什么龌龊想法? 那“圈养舍饲”与“牧草储蓄”折子,曹顒请他们联名时,自己嘴上说着羞愧,心里也是眼红的吧? 唐执玉只觉得像挨了闷棍一般,身子颤悠着,有些站不稳。 伊都立见他晃晃悠悠的,不禁纳罕,问道:“唐大人也醉了,就见你喝了两盅啊?” 唐执玉神色一僵,道:“让伊大人见笑,唐某怕是真醉了。”说完,提着盒子菜,浑浑噩噩地出了酒楼。 骑着骡子,回到家中时,唐执玉的脸上已经是怅怅的。 将盒子菜交妻子收了,他便去了书房,除了羞愤,还添了几分恐惧之心。 读了几十年的圣贤书,所谓的君子,就是如此德行么?他叹了口气,不禁阖眼,思量自己入仕这十多年,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他自以为的“忠君爱国”,还是为了往上爬? 真相让人无地自容,他低下头来,觉得甚是沮丧。此时,便听到脚步声起,随后有人推门进来。 “我要看书,”唐执玉没有抬头,但是家里拢共那几个人,也听出是老妻陈氏的脚步声:“宵夜你们自己用吧,我晚些时候回房。” “老爷,这……银子……”陈氏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惧意,道:“有人动了手脚,这是行贿老爷么?” 唐执玉听得稀里糊涂,抬起头来,就见妻子双手摊开,捧着两锭银元宝,上头还有一封信札…… 第五百三十八章 艰难(上) 第五百三十八章艰难(上) 同京里盘踞数代的满洲权贵相比,曹家虽不算名门,但是胜在祖孙三代都是当今天子的近臣,也是有些分量。 曹顒降职一事,引得不少有心人的猜测。 其实,曹顒二十二的岁数,任兵部郎中,已经是少年高位。不过,同他过去的履历相比,这又不算什么。 太仆寺虽说冷清,但是主官却是九卿之一;兵部虽说是权重的地方,但是曹顒是连降三级过去的,担任的又是四司中车驾司郎中,这惩处委实有些重了。 兵部四司,包括掌管武官选授、品级的武选司,掌管兵籍、武器、乡会试武科、编发、戍军诸事的武库司,掌管马政及驿传之事的车驾司,还有掌管各省舆图的职方司。 四司中,论起权大油水足,还是要数武选司。 武选司是兵部里的“吏部”,武官出京也好,进京也罢,这边的打点是万万不能少的。从主司郎中,到下边的主事、笔贴式,每年收到的冰敬、炭敬、别敬不可胜数。 其次,武库司也是好的,这有武器收库入库、戌军等事物,其中的弯弯道道也多了去了。 最轻省的是职方司,不过是上衙门点卯吃茶混日子,十天半月没差事是经常的。虽说油水不过武选司同武库司,但是也没人眼红,不用替上头背黑锅,胜在省心。 车驾司则是两头都不占,既没啥油水,这琐碎之事又多。 名义上这边掌管全国马政,但是所谓的全国马政,指的就是八旗牧场。八旗牧场,上边有各旗的都统、副都统管辖,哪里论得着车驾司这边说话? 可是既担了个名,这牧场考核,牲畜数目统计,还是要归到车驾司。 就比如去年冬今年春的这蒙古雪灾,使得牧场牲畜损失严重,就是车驾司的官员去挨个牧场清点牲畜数。 太仆寺牧场牲畜数倒毙三成,四位主官都受了惩处。八旗牧场的损失将半,兵部这边也受了牵连。兵部两位尚书罚俸,分管具体事物的侍郎降级留用,车驾司郎中、员外郎罢官问罪。 上任伊始,曹顒去拜见了几位堂官,随后回到车驾司。 看着面前随同其他主事、笔贴式一起给自己见礼的纳兰承平,曹顒面上带着笑意,心里却想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一句话,“该留不的不留,该走的不走”。 受牧场牵连被罢官的前任员外郎是镶红旗的,平郡王讷尔苏的门人。如今这取而代之的,则是因清点牧场牲畜倒毙数立下功劳的纳兰承平。 早年的纳兰承平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巴拉巴拉的,是个爱出风头的家伙,带着几分纨绔性子。如今的他,却是少了言笑,神情肃穆,稳重地恍然两人。 虽说他面上恭敬,礼数周全,但是偶尔望向曹顒的目光,却是难掩怨愤。 来这边当差,曹顒本就觉得麻烦,见了纳兰承平的神态,越发觉得头疼。 十四阿哥保举他来兵部,是想拉拢他? 曹顒心中不禁冷笑,要是十四阿哥真是有容乃大之人,那也不至于因曹顒最初与镶黄旗子弟的恩怨而对他极尽嘲讽。 十四阿哥也不是小孩子,应该晓得康熙的忌讳。 拉拢曹顒,拉拢曹家,要是没有康熙的授意,那只会适得其反。 十四阿哥这般作为,不过是要将曹顒拉到身边。 想要挑错处也好,想要牵制曹寅也好,暂时讲和也好,都能主动许多。再说,虚张声势,给其他阿哥看,也算是给曹家树敌。 曹寅、庄先生、曹顒经过分析,已经是心中有数,却是也别无它法。 毕竟圣旨已下,曹顒只能领命往兵部去了。幸好兵部上边的部务王爷中,还有平郡王讷尔苏,多少也算是有个照应。 十四阿哥要是聪明人的话,也应会有所顾忌,偃旗息鼓,省的得不偿失。 曹顒想到此处,心中渐渐平静下来,既来之,则安之。 就算是兵部当差又如何,以自己同十三阿哥的交情,四阿哥还会误会自己是“十四党”不成? 要真是那样的话,怕这朝廷上下就没有干净人。 这要夺嫡的几位阿哥,分管部务,四阿哥还能将六部官员尽数处置了? 差事不过是差事罢了,只要自己做到位,就算别人想要鸡蛋里挑骨头,也蒙不过明眼人去。 曹顒伸手拿了公文,开始熟悉起自己的新差事。 踏实做事,老实做人。带着耳朵,闭上嘴巴。别的长处没有,这“谨言慎行”四字,曹顒还自信能做到。 初来乍道,他用了大半天的功夫来了解八旗牧场分布同各省的驿道。 看着纳兰承平前些日子带着人总结出来的牧场牲畜数,曹顒不禁有些奇怪。 虽说作为半个同行,他听到风声,晓得八旗牧场那边账目混乱,实际牲畜数远远地少于账目上的牲畜数。但是,因这其中干系到八旗权贵,大家尽管心知肚明,却是没有人敢捅出来。 纳兰承平这个六品主事,却敢实情以报,谁给的胆子? 借着大雪灾,将空的牲畜账目做平,也不是容易之事。这牧场规矩,就算是倒毙牲畜,也要去骨剥皮,牲畜皮骨入库。 八旗牧场,除了马匹,还有几万头牛,几十万头羊,总计牲畜数十万。 就算是虚报一成,也是数万牲口的缺口,但是虚报的岂止是一成? 人心贪婪,在银子面前,谁还会想到要是真有了战事,这朝廷没马,会是什么状况。 自从康熙三十六年,御驾亲征平定噶尔丹叛乱后,天下太平将近二十年。 在那些八旗权贵眼中,如今四方平定,正是“太平盛世”,烽火岁月已然是一去不复返。 牧场那边,成年累月下来,虚报的牲口数没有半数,也有三、四成。 纳兰承平身后有人啊,曹顒想到这里,心里多了几分提防,但是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八旗牧场不同别的,每个旗的牧场都是平级,不互相统属。抹平八旗牧场账目,这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能做到的。 纵横联合,牵扯的人多了,总会有蛛丝马迹。追根溯源,便能查到背后做主之人是哪个。 如今已经是康熙五十四年,再过两三年,便是十四阿哥西征了。军马不足,那战争不是儿戏么? 曹顒思及此处,心中不禁有些踌躇。 莫非,自己误会了十四阿哥,十四阿哥是为了马匹之事,才想着保举自己的? 前些日子,曹顒请太仆寺其他几位主官联名上了“牧草储备”与“圈养舍饲”的折子。 十四阿哥之前谈笑间说起,是瞧了那个折子,才晓得曹顒有过人之才,于国于民有大用处…… 一心为国的十四阿哥,心胸狭窄的十四阿哥,曹顒抚了抚自己的光脑门,觉得自己有些想当然。 自己固然要趋吉避凶,但是也不能太过自以为是。 该防备还是需要防备,该“表白”之处还得“表白”。要不然,明明是自己做了分内之事,要是外人看来帮了十四阿哥的忙,那谁能保证四阿哥就不怀疑他? 看来,还得往十三阿哥那边去一遭,顺便也说说洋货铺子的事。 熬到落衙,曹顒出了衙门,就见十六阿哥身边的近侍赵丰站在不远处同小满说话。 见了曹顒出来,赵丰迎上来,打了个千儿,道:“曹爷,我们主子寻曹爷,这边人多,在前头胡同口等着呢。” 虽不晓得十六阿哥寻自己何事,但是难得他出宫来,曹顒的脸上也多了笑模样。 待到相见,十六阿哥上下打量了曹顒,视线落在他的白鹇补服上,笑着问道:“又从五品做起,可还顺手,这一日的功夫下来,如何?” 曹顒苦笑,道:“还算凑合,虽说繁琐些,也算是有章可循。”说到这里,问道:“十六爷找我,有事?” 十六阿哥弹了弹袖子,道:“还不是为十三哥那个洋货铺子的事儿,走,咱们往十三哥府上去,边走边聊。” 十三阿哥的洋货铺子已经在收拾,广州的货也到了。消息灵通的,早已得了消息。 如今分管内务府的是十六阿哥,就算那些皇商对此有异议,也闹不起事端来。 曹顒也顾及十六阿哥那头,不愿他太过为难,叫魏信采买洋货时,也尽量避开几处大头。 不管是西洋物什,还是东洋物件,不过是图个稀罕罢了。就算魏信避开皮草、药材、钟表这几处大头,但是杂货这边,那些皇商也是有经营的。 那些皇商原还怕十三阿哥趁机,将几处大头洋货买卖给占了。就算十三阿哥没有爵位,毕竟是皇子,身份尊贵、 他们身后虽也有主子靠山,但要是真因买卖的事儿闹将起来,却是也捞不下什么好。 商乃“贱业”,就算是闹到御前,也是各大四十大板,两下没脸。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待同广州那边核对了消息,晓得十三阿哥这边的买卖避开了几位皇商的主业,众人又得陇望蜀起来,对皇子阿哥的畏惧之心也减了不少。 十三阿哥虽没有被圈,但是没有封爵,不过是闲散宗室待遇。向来又是闭门不出的,还什么可怕的? 他们撺掇着,在十六阿哥面前没完没了地嘀咕起来。 十六阿哥固然不会将他们放在眼中,但是对于他们身后的主子们多少也有些忌惮。 现下来寻曹顒,十六阿哥就是同其商议,想要往这买卖里参一成的股。这倒不是他贪财,他尚未分府,吃穿用度都是内务府供给,并不缺银子。 不过是免了后患罢了,县官不如现管,里头有了十六阿哥的股份,就算是铁帽子王爷那边,也要避其锋芒。 要不然,十六阿哥这边执掌着内务府,想要着还回来轻而易举。 曹顒自然是没有意见,当初想着洋货买卖时,他就想过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两个。 不过,要是动静闹得大了,怕引起康熙多想,曹顒就没有节外生枝,十六阿哥这边,他早已打了招呼。 十六阿哥晓得十三阿哥那边日子拮据,自然是支持的。如今他主动参合,也是为了保全十三阿哥。 两人说完这个,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儿。 十三阿哥身为皇子,早年得皇帝宠爱时,督抚献媚,亲王郡王也要弯腰巴结;如今落魄,连权贵家奴都敢踩上一脚。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连他们旁观之人,都替十三阿哥难过,十三阿哥自己个儿心里也不会好受。 十六阿哥收敛了笑容,叹了口气,道:“孚若,十三哥的今日,便是我的明日。我额娘是汉人,名位又低。要是皇阿玛龙……要是皇阿玛能想起让我们开府分封,那我同十五哥、十七弟还能得个固山贝子。要是皇阿玛没想起来,等到新皇……国公、将军也是保不齐的。”说到最后,皱眉也皱了起来。 曹顒见他这般沮丧,不由稀奇:“十六爷怎么想起这个?记得之前不是说,真要是那时,为了昭显手足情人,那位也会厚待各位爷么?” 十六阿哥摇了摇头,叹道:“是我短视了,真当自己有几斤几两。我算是瞧明白了,除了皇阿玛,这其他人都不算什么。贤王也好,名臣也罢,不过是皇阿玛一句话的事儿。皇阿玛坐在那把椅子上,什么看不到、什么看不清的?不过是为了制衡,有意纵容罢了。父子骨肉天伦,尚且如此,那兄弟之间,岂能还盼着手足情深?真坐了那个位置的,喜怒随心。屈居臣下,岂能尽想美事儿,想到最糟糕处,心里有个底儿也好。” 曹顒还是不解,这番感慨因何而起。 他心中稍作思量,想起八阿哥近日病重之事,转过头看看十六阿哥,道:“十六爷往八爷府上去了?” 十六阿哥点点头,道:“说也奇怪,我早先不待见八哥,觉得他太功利,太有野心。如今见他落到这个境地,却是又觉得他可怜了。说起来,为人处事也好,做学问也好,八哥在皇阿玛诸子中也算是靠前的。不过因良妃娘娘出身低,早年也熬的甚是艰难,直待同安王府结亲,才算是好些。算计了这些年,眼看离储位一步之遥……皇阿玛是恼了他施恩买名……” 说到最后,低不可闻,曹顒留意听了,才听个大概,“……皇阿玛是故意的,给了他念想,再将他的念想打破,这是惩戒……” 都不容易,曹顒心中不由唏嘘,这就是生活,需要用心。要是走了岔道,脚底磨出泡来,也实怨不得旁人。 让人无奈又悲哀之事,就是如此,连想到找个借口归罪于旁人都不能…… 朝阳门内南小街大方家胡同,侍郎府。 看着第三次来接如慧的曹硕,吴雅氏心里焦虑,面上却是带了笑模样。 叫丫鬟上了茶后,她先说了两句家常,随后叫女婿稍等,自己去告诉如慧去。 如慧穿着家常衣服,坐在炕边,守着一盘子刚炸出来的香椿鱼儿,吃得津津有味。 见吴雅氏进来,如慧献宝似的端了盘子,站起身送上前来,美滋滋地说道:“额娘,您不是说香椿现下老了不好吃么?嘻嘻,女儿使厨子做了香椿鱼儿,吃着也爽滑呢。已经打发人给额娘那边送了,额娘吃了没有?” 吴雅氏见她笑得开心,脸上也添了慈爱,掏出帕子,将她嘴角的油渍擦拭了,道:“瞧瞧,这都多大了,还跟孩子似的,这般贪吃。” 如慧撂下盘子,伸手搂了吴雅氏的胳膊,撒娇道:“多大都是额娘的宝贝闺女,能吃是福。女儿还想长命百岁,好好孝顺阿玛额娘,自然是要吃的多多的。” 吴雅氏拉了女儿的手,摩挲着,温声道:“女婿来了,这都是第三遭了。就算你恼他有了屋里人,也消消气,还是先回去,总要过日子不是……” 第五百三十九章 艰难(下) 第五百三十九章艰难(下) 听了吴雅氏的话,如慧的笑容立时僵住。 她慢慢地松开吴雅氏的胳膊,低声道:“额娘,女儿之前说的,不是儿戏。” 吴雅氏听了,不由皱眉,道:“这叫什么话?这才三个月的功夫,好好的日子就不过了?就算你一时顶嘴,累得你姑姑病了,有你的不是,也有女婿的不是。怎么,他们还要给你脸子瞧?” 如慧笑着摇摇头,道:“额娘,没有人给我脸子,只是我想明白了,我怕是没福气做人家媳妇。”说到最后,面上已经是难掩伤痛。 如慧之前就同吴雅氏说过一遭,道是想要和离,不再回婆家。 吴雅氏只当她是同曹硕拌嘴,没有放在心上。加上看着她好吃好喝的,并不像是不爽快的模样,还当她是在说孩子话。 曹硕这已经是第三次来接了,如慧却仍是如此。 吴雅氏心中不禁生疑,带着几分惦念道:“慧儿,跟额娘说实话,是不是在婆家受了委屈?是你姑姑叫你立规矩了,或是妯娌间起了嫌疑,还是女婿的屋里人淘气?你阿玛与我最是疼你的,就算是嫁人做媳妇,也舍不得让你受委屈啊!有什么,你别憋着,同额娘仔细说。” 如慧已经收了笑,好像一下子稳重许多。 她伸出手来,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对吴雅氏道:“额娘,女儿本就对嫁人没什么兴致,不过是不愿阿玛同额娘为女儿操心太多,才嫁到姑姑家去。姑姑体恤我身子不好,不用我立规矩,也算是疼我的了。只是,这嫁人一遭,女儿也算是长了见识。做人家媳妇,开枝散叶是大事,女儿的身子却是不成。我也不会为了给曹家添丁,舍了我这条命,那岂不是太不孝?” 说到这里,她拉了吴雅氏的手,道:“额娘这还生了我,只是因没有儿子,还受了诸多非难。既要忍受亲戚的嘲讽,还要主动帮阿玛张罗纳妾,额娘的苦楚,女儿都看在眼里。额娘向来疼我,难道舍得我走额娘的老路,流半辈子的眼泪么?” 吴雅氏闻言,这才晓得如慧不是说笑。 她只觉得心如刀绞,已经有些站不住,扶着如慧的胳膊,眼泪已经出来。 她低头擦拭,再抬起头来,已经强挤出几分笑道:“傻闺女,什么苦不苦的,女人一辈子,不就是这回事儿么?就算不是自己肚皮里出来的,又有什么,从小带的话,也是一样的。你姑姑虽说性子不好,但是同你阿玛感情最为深厚,爱屋及乌,也不会因这个挑你。女婿,虽说有些不老成,看着也不是那驴脾气的……” 吴雅氏话还未说完,如慧已经直直地跪了下去。 吴雅氏见她脸上露出凄然之色,甚是心疼,忙住了口去搀扶女儿。 如慧没有起身,扬起头来,带着几分哀求:“额娘,女儿不想过那样的日子,女儿过不了那样的日子。女儿想要活得心里舒坦……女儿想要长命百岁……”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 吴雅氏见她脸色煞白,唬了一跳,忙摩挲她的后背,道:“慧儿,别哭,别哭,好好说。” 如慧哪里止得住,扑到吴雅氏的怀里,竟像是要将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尽:““额娘……额娘……孩子……” 吴雅氏还以为女儿是为身子不好的缘故难过,还软言安慰道:“你还小呢,再调理两年,保不齐就有了,急什么?” 如慧闻言,哭得越发厉害。陶嬷嬷是晓得内情的,知道她是哭之前流掉的孩子,也是心酸不已,老泪纵横。 如慧有身子小产之事,因两下都瞒着,所以吴雅氏还不晓得此事。 如慧虽是打小病着,但却是个泼辣爽利的性子,何曾这般哭过。 哭着哭着,她就有些喘不上气,额上已经现出汗来,脸色开始憋的通红。 吴雅氏听着动静不对,帮同陶嬷嬷一道扶她到炕上坐了。 忙乎了好一会儿,如慧的气息才算是匀过来,身上的衣服已经是湿透。她软软地靠在炕边,脸上没有丁点儿血色,看着吴雅氏,眼泪忍不住又流了下来。 吴雅氏向来是将这个女儿当成命根子待的,眼下也是心如刀绞。 “额娘……额娘……”如慧喃喃道,眼中尽是祈求。 吴雅氏伸出手去,将如慧脸上的泪拭去,哽咽着道:“好慧儿,你别急,额娘不逼你回去。这是咱们家,你爱待多久便待多久。和离的话,你先别提,你阿玛不会应的。先养好了身子再说,听话……” 虽说不耐烦拖拉,但是如慧也晓得吴雅氏说的是实情,便抽了抽鼻子,点了点头。 这一番折腾,如慧也乏了。 待吴雅氏同陶嬷嬷帮她换下湿衣服,她便阖了眼,昏昏睡去。 侍郎府客厅,穆尔泰已经从工部回来,听说女婿来了,换了官服,便出来见他。 先问的,还是兆佳氏的近况,曹硕都一一说了。 如慧回来,同父母老实认错,并且提出要“和离”。穆尔泰听晓女儿竟跟长辈顶嘴,将她狠狠地骂了一顿。 如慧只是听了,并不出言辩解。 她这样不声不响的,反而让穆尔泰觉得不对劲,使人叫了曹硕,问了缘由,才晓得也不能都怪如慧。 将曹硕也骂了一通后,穆尔泰还是想着让女儿女婿和好。 这小两口,床头打架床尾和,实算不了什么大事。纵然之前是曹硕的错,这主动来接两三遭了,摆足了姿态,如慧这边也该回去了。 这还是新婚,也没有老住娘家的道理。 兆佳氏那边,穆尔泰前些日子亲自去看过一遭,除了话多些,瞧着并无什么异样。鼻子虽是塌了些,不仔细瞅,也不咋明显。 曹硕坐在椅子上,陪着穆尔泰说话,就听到脚步声起,吴雅氏从内堂进来。 见妻子一个人进来,穆尔泰不禁皱眉,问道:“慧儿呢?你没告诉她,女婿来接她了?” 吴雅氏扫了眼曹硕,眼里多了些许责备。 平素看着是个稳重孩子,这才结婚多久就让通房大了肚子。要是先过个三年两年的,小两口有了感情,丫头添了孩子就添了,抱过来自己养就是。 如今,却只能慢慢劝,让如慧自己个儿想明白。要是想不明白,这心里扎了刺,也委实太苦。 “老爷,慧儿方才身子有些不舒坦,这才更衣躺下,先叫女婿回去吧。”吴雅氏心里喟叹不已,收回目光,不再瞧曹硕,瞅着丈夫回道。 穆尔泰原还以为是女儿任性的托词,“哼”了一声,撂下脸想要妻子再去叫。不过,见吴雅氏脸上泪痕依稀可现,眉目中难掩忧色,他将嘴边的话又咽下。 他转过头来,对曹硕道:“既是慧儿身子不舒坦,那就在家里再养两日,天儿也不早了,你先去回去,省的你母亲惦记。” 曹硕起身听了,却没有立时应下,踌躇了一下,道:“岳父,如慧……小婿想去探望……” 穆尔泰闻言,瞧了瞧妻子,用目光询问她的意思。 吴雅氏正恼着曹硕,刚要回绝,想起女儿的后半辈子还要指望在曹硕身上,便点了点头:“嗯,同我来吧。如慧歇了,动静小些才好……” 说话间,吴雅氏引着曹硕去了如慧出阁前的旧居。 看着如慧面色泛白地躺在炕上,眼角泪痕斑斑,曹硕心里也揪揪着,甚是自责。 虽说两人成亲时日不久,性子也不算相投,但毕竟是夫妻。 待从如慧屋子里出来,吴雅氏没有立时叫曹硕回去。 走到院子门口,她止了脚步,将身边跟着的婆子打发到一边站了,冷着脸对曹硕道:“就算是嫁到别人家,也不至受这样的气。难道我们老两口宝贝了十多年,就为了送她到你跟前受气?你才多大,就这盼着添儿子?这不止是给慧儿没脸,也枉费你岳父那般疼你……” 曹硕满脸羞惭,下巴顶到胸口,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 吴雅氏越说越气,想起女儿方才哭得可怜,想自己这半辈子也不容易,心口如同塞了团棉花,鼻子酸酸的。 知女莫若母,自己能委屈半辈子,如慧岂是能受气的?她的病又最怕大喜大悲,要是委屈大了,有了闪失,那叫人情何以堪? 想到这个,吴雅氏的心绪渐渐平静,思量了一下,对曹硕道:“如慧心里不好受,你还要留着那丫头么?先送出去,等孩子生下来,留子去母。往后,小两口消停过日子,也让我们当老人的省点儿心。” 曹硕闻言,抬起头来,面上带着几分惊诧。 吴雅氏见他如此,心中也生出些许烦躁,皱眉道:“这个你早当想到才是,还要我来教?这新媳妇进门三月,三个月的肚子,这到底谁是新娘子?主母刚进门,就这般狐媚,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打发了,还要留在家里充奶奶么?” 曹硕面上虽带着为难,但是神情却没有犹豫,俯身道:“岳母,都是小婿无德所致,实不干那婢子何事。岳母想要责罚,小婿自是甘愿领受。” 吴雅氏见曹硕话里话外对自己的丫鬟难掩维护之意,皱眉皱得更紧,心中不禁疑惑。莫非曹硕宠妾灭妻,才使得如慧这般委屈? 她还未开口发问,就听到有人淡淡地道:“你既自认无德,怎配为我夫?” 这话说得决绝,不只吴雅氏,就连曹硕也变了脸色。 如慧披着衣服站在几步外,神情清冷得怕人。 曹硕满脸羞红,却是无言辩解。巧言令色,又能如何,该发生的已是发生。 就听如慧接着说道:“无子、不事舅姑、口舌、妒忌、恶疾。七出之中,我占了五条,自承不配为你妻。与其相看两相厌,还请你念着咱们姑表之情,送一张‘放妻书’与我,两下便宜……” 如慧说完,像是放心一件心事,转过身子对吴雅氏轻声道:“额娘疼我,我晓得,只是女儿也大了,万没有一辈子要额娘操心的道理。额娘,我寻思了一个多月,绝非一时戏言,是女儿真心所盼。”说完,瞅了曹硕一眼,点点头,转身回房了。 吴雅氏晓得女儿性子是最拧的,见她当着曹硕说出这番话,半点后路不留,不由地手脚冰凉,喃喃道:“这傻孩子,世道艰难,女子尤为不易……” 曹硕望着如慧的背影,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同侍郎府的凄凄切切相比,十三阿哥府这边则是乐呵多了。 十六阿哥手里拿了个金珐琅西洋仕女鼻烟壶,真真是爱不释手。 他将那仕女图看了又看,对十三阿哥与曹顒道:“看来洋人还是少教化啊,也不晓得学学孔孟。这洋婆子黄头发,蓝眼睛咱都忍了,多少也要穿上些衣服才好。这秘戏不秘戏的,人前也不便宜用。”说着,摇了摇头,神色中带着几分遗憾。 一句话说得曹顒与十三阿哥都笑了。 十三阿哥笑着指了指十六阿哥道:“到底是大了,晓得假正经了,小时候看过的西洋画比这个香艳的不知有多少,也没见你这般守礼。” 曹顒在旁,也是不禁发笑。 十六阿哥是个杂学阿哥,除了爱术数,喜音律,对于房中术也是甚得其中三味。 这京里、宫里能划落到手到春宫图、秘戏图,他可是都没拉下。 私下里,十六阿哥还曾同曹顒炫耀过,妻妾和美,不嫉不闹,坐享齐人之福。 女人是用来宠的,自己的女人更是要宠。耍耍小脾气,吃些小醋,全当**了,却不能被牵着鼻子走。 能不能调教柔顺了,那就是要看男人的真本事,能不能驾驭。 身体是本钱,体格要好,这合欢术也是顶重要的。 曹顒虽说对十六阿哥的房事没兴致,但是对那些春宫也是上过心,也分了一部分回去,增加夫妻情调。 见十三阿哥与曹顒都笑了,十六阿哥“咳”了一声,挑了挑眉毛,笑道:“到底是有伤风化,实不好祸害旁人,这鼻烟壶便归我了!”说着,生怕两人阻着一般,立时收到胸前,还宝贝似的拍拍。 虽说西洋货京里不多见,但是宫里却是每年有进的,十六阿哥如此,半数是因这个鼻烟壶的图案少见,半数是为了逗大家开心罢了。 三人围着方桌坐了,桌面上是一些新奇的西洋物什,这是广州那边到的洋货中的上品,十三阿哥留出来,打算送礼的。 曹顒只是当工艺品看了,倒是不会像十六阿哥那般,有什么喜欢之物。 十三阿哥则是拿了一串象牙手串,为上面精巧地雕刻工艺叹服不已。十六阿哥与曹顒也近前看了,每颗珠子上都是刻着梵文,自成纹路,不仔细看不出来。 “这个给四哥倒是正好呢!”十六阿哥笑道。 十三阿哥笑着点点头,道:“嗯,十六弟同我想一块去了。除了这串手串,还有珐琅观音像,正好赶在佛诞前送过去,也算是应时。” 十六阿哥看着其他的物什,道:“四哥前些日子添了个小格格,这也将满月了,听说四哥极爱的。” 十三阿哥面上笑笑,道:“既是如此,那咱们做叔叔的也不好礼轻。”说到这个,笑着对曹顒道:“你这个做堂姐夫的,也要预备好份子才是。” 曹顒面上笑着,心中却是想起一人来,那就是未来的“西北王”年羹尧。 年羹尧虽远在四川,但却是隔三岔五有绥靖地方的消息传回来,康熙赞了几次,尤为器重。 雍亲王府三月十二添的小格格就是年羹尧的妹子年氏侧福晋所出,不晓得四阿哥是“爱屋及乌”,还是爱“乌”及“屋”…… 冷面王爷当久了,门下人才凋零,四阿哥的日子委实艰难…… 第五百四十章 “战火”(上) 第五百四十章“战火”(上) 因曹颙与十六阿哥都到了,十三阿哥心情甚好,使人预备了酒菜,留他们两个吃酒。 席间,十三阿哥不禁赞起王全泰来,道:“曹颙,我瞧王全泰还好,手下正经有两下子,举手投足中颇见章程。我问过了,他披甲十来年,这样投身商贾倒是有些大才小用。”说到最后,略带惋惜。 早年王全泰辞官之事,虽说王鲁生说不干曹颙的事,但是曹颙心里明镜儿似的,就是受了自己查禁烧锅之累。 这次来王全泰夫妻两个到京城,曹颙问起他是否想要出仕时,他虽说否了,但是多少也有些不自在。 过后,在王鲁生的信中,大致提了,曹颙才算晓得了原委。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对于王全泰的家事,曹颙也懒得多嘴。不过,既是将他介绍给十三阿哥,心里隐隐也有弥补之意。 听十三阿哥这般说,曹颙便将三年前的那场查禁烧锅之事说了。 虽说是山东旧事,但是十三阿哥与十六阿哥早就晓得的。那场波及了半个山东的民乱,也引得朝野震惊,百官侧目。 不少王府的烧锅庄子都被洗劫不说,过后还受了康熙斥责。十三阿哥府当年也使了人去置办烧锅庄子,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也有的烧锅庄子得以保全,就赚了大钱,例如简亲王府。 听说王全泰不理睬王府豪奴,敢封简亲王的庄子,十三阿哥不由击掌:“好,不畏权贵,是条好汉子!” 十六阿哥接口道:“勇气可嘉,不过若是就因这个丢的官,还是有些鲁莽了。这也就是那边王府得了便宜,没有将这恩怨搁在心上,要不然雅尔江阿可是出名了的睚眦必报,晓得了此事,还能有这姓王的好去?” “查禁事毕,他就辞官,南下广州,旁帮着堂叔料理买卖了。”曹顒说道。 十六阿哥点点头,道:“这样还算是知晓事理,怨不得孚若寻了这么个人进京。你性子最为谨慎,要是个愣头青的话,也不会唤到京里来。” “不存私心,绥靖地方,要是武官都能如此,那岂不是天下太平?原是有功之人,当赏才是,却落得个辞官保命。”十三阿哥苦笑道:“不过是王府的奴才,就能将朝廷的六品官震慑如此,好大的权势。” 十六阿哥之前已经说了自己要入一股之事,十三阿哥笑着应了,心里也却是明白的。 十六阿哥见十三阿哥如此,怕他心中抑郁,笑着说道:“十三哥既是赏识他,就收他做个奴才,好好抬举就是。那样的话,也省的往后在京里不便宜。不就是个六品顶戴么,只要十三哥吩咐一声,弟弟就是跑腿去。” 十三阿哥闻言,抬头看了看曹顒。 十六阿哥口中所谓的“收奴才”,不是要让王全泰入奴籍,而是想将王全泰入旗籍。 这汉人入旗,除了与旗人为嗣外,就是给旗人做门人奴才。 这奴才分为两种,一种是有主奴之名,但并不依附与主人户籍,本身也是平民,叫“开户人”;一种则是“户下人”,没有**户籍。 “开户人”还算是良籍,除了在主家面前要尽些礼数与义务外,其他同八旗正户无异,可以吃八旗公粮、出仕为官。 不足之处就是三代之内不能科举,出仕的话,外官不能至三品,京官不能至堂官。 不过,规矩只是规矩罢了,这京城王公百官的府里多的是放出的家奴,这其中也有三品以上的显宦。 曹顒府里,魏黑、郑虎都是上的“开户”,任家兄弟则是户下人。 “户下人”则是贱籍了,不能科举,不能出仕为官。 虽说有了旗人的身份,加上十三阿哥做靠山,往后王全泰的前途不可限量,但是曹顒却不是习惯为别人做主之人。 便宜岂是那么好占的,毕竟要顶着个“奴才”的帽子。这主奴关系一确定,就不是王全泰一人的事儿,他的子子孙孙,都要以十三阿哥的后代为主子了。 曹顒生在曹家,这“奴才”的身份无法选择。 虽说他不得不承认,因在旗这个身份,落地伊始,便充当了“权贵”,锦衣玉食,生计无虑。但是作为一个生活在后世的年轻人来着,享受是能享受的,但是屈居人下的羞耻感,也让人不自在。 王全泰是否愿意为了功名,入旗籍,那就是他自己个儿的选择了。 “我不好替他做主,我同他堂叔有些交情,同王全泰只是平平。”说到这里,曹顒顿了顿,道:“山东人性子直爽,也不晓得他是否有意仕途,待我问问他,再让他来谢十三爷的好意。” 十三阿哥听了曹顒的话,摆了摆手,笑道:“什么谢不谢的,十六不过那么一说。他要是想要出仕的话,挂在你名下,也比挂在我这边强。之前听你提过,他妻子郑氏前些年打理珠场,想必这洋货铺子明面是王全泰经,实际上是郑氏执掌吧?” 曹顒点了点头,道:“十三爷说得不错,郑氏出身珠商世家,对于珠宝玉石有几分眼力件儿,又在广州那边跟着料理过洋货买卖,这摊子交给她应不会错。” 十三阿哥闻言,只是笑,上下打量了曹顒,道:“平素瞧着你行为方正,一副学究模样,没想到这手下都是娘子军。”说到这里,想到郑氏是已婚妇人,自觉失言,岔开话道:“郑氏也好,点心铺子的那个女掌柜也好,要是没有遇到你这个伯乐,或许这些女子就要隐匿于深闺,哪里能有这般出息。说到底,她们倒是当谢你的知遇之恩才是。” 曹顒委实汗颜,笑了笑,不晓得该如何应答。 不是他乐意用“娘子军”,而是委实没有其他人做生意的人手。 曹方虽说能独当一面,但是曹家世仆,不好出面经营。再说曹家这边,还有不少琐事要曹方去忙乎。 清朝同前朝一样也“重农抑商”,商人的地位不高,但是在户籍这边,却是没有像前朝那样归入贱籍,而是同“仕农工”一样,同属良籍,区别于奴仆及娼优隶卒等人。 这样一来,商人的身份有所提升。 自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世间俗念,就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人们在骨子里习惯了将经商当成“贱业”,世间男人,习文学武是出息,要是涉足商业则是自降身份。 因这个缘故,合适的经商人实是凤毛麟角,可遇不可求。 韩江氏同郑沃雪两个,虽说年龄不大,也有不足之处,但是同其他人比起来,水平已经算是高出太多。 十六阿哥见曹顒笑而不答,将手中的折扇打开,摇了摇,道:“听说那稻香村的女掌柜颇有姿色,要不然也不会引得揆惠色迷心窍,累得他老子丢了性命。说说,怎么勾搭上的?不会是南边时的小情人儿吧?我可是听你提过一遭,朋友的外甥女,江宁故人。” 说到最后,十六阿哥挑了挑眉毛,笑得甚是暧昧。 听十六阿哥说起前面的话,曹顒的心不由沉了下去。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有些担心。 在这个推崇“礼教”到极至到朝代,在如今这“贞洁牌坊”遍地都是时,对于女子来说,“美名远扬”,绝非福气。 自古红颜多薄命,不管男人做了什么,最后来背负骂名的永远是弱女子。 就算韩江氏身后靠着曹家与淳王府势力,又有揆惠的前车之鉴在,暂时没有人敢打主意。但是,有的时候,言语也能伤人杀人。 换作有些女子,许是不会放在心上。毕竟商贾之家出来的女子,不是养在内宅的大姑娘、小媳妇,大门不出、二门不入的。 既是出来做掌柜,抛头露面是难免的。 韩江氏有着商家女子的狡黠,也有着南方女子的婉约,说话行事极为守礼,半点差池也不错。 揆惠之事,韩江氏本是无辜受累,要是再因此背负污名,那曹顒怕是要愧疚了。 这边还没担心完,十六阿哥“拍啦拍啦”的将下半截话说出来,曹顒嘴里的茶还没咽下,好悬没有呛到。 他“咳”了两声,忙放下茶盏,拍了拍胸口。 “哈哈,这是心虚?”十六阿哥难得见曹顒失态,取笑道。 曹顒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我身子不好,没有十六爷的好‘福气’、好‘精力’,能坐享齐人之福。如今到了兵部,两眼一抹黑,忙这个还顾不及,可没有功夫扯别的。” 十六阿哥虽是为妻妾和美得意,但是他是懒人,平素能坐着不站着,能躺着不坐着的主儿。 虽说年纪轻,看着还很精干,没有要发福的迹象,但是十六阿哥要应付一干妻妾,有的时候体力也是不足。不晓得听谁撺掇的,他开始淘换一些药。 是药三分毒,何况纵欲过度本就伤人,用药只会火上浇油。 曹顒晓得后,仔细劝了他两遭,他嘴上答应,却是到底收不住。直到后来小病了一场,才算是长了记性…… 从十三阿哥府出来,夕阳西下,曹顒带着几分酒意,骑马回府。 这进了四月,已经立夏,但是同往年不同,凉爽得很,丝毫不觉燥热。 曹顒抬起头,看了看灰蒙蒙地天。这些日子虽说没什么下雨,但是天气晴好的时候甚少。多数时候,都是这样灰濛濛的。 山西、甘肃的雪下到三月,南边的雨水却是照往年凶猛,这入夏前便有堤坝被水流冲垮。 曹顒的脑子有些混乱,“大灾之年”么?他心中叹了口气,实在想骂自己两句。 这是不是没有性命之忧,他就有些小尾巴翘翘了?竟是有些心怀世人的感觉,心肠变得越发柔软。 别人不晓得这个全国上下吏治**到什么地步,曹顒却是知道得清清楚楚。 别的暂且不说,就说这各地的粮仓,是朝廷预备赈济或者平抑地方粮价用的。但是,除了江南几处常用的粮仓外,其他省份的基本都是空仓。 山东烧锅之所以那般繁荣,那般成规模,用得就是官仓的粮食。 少一时,到了胡同口,曹顒正好遇到打另外一个方向过来的曹硕。 这早已过了学堂下学的点儿,曹顒看了曹硕一眼,还以为他是留在学堂那边用功,道:“听你二哥说,你常读书到后半夜,到底身子要紧,别太吃力。慢慢学着就好,也没有人逼着你考功名,身体别熬坏了。” 曹硕如今在八旗官学学满文,学得甚有劲头。 他平素话不多,但是毕竟十六、七的年纪,也有几分好强之心。既是八股文做的不行,这满文是死记硬背的,他自是想要学好。 早年在江宁私塾,曹硕也学了些满文,不过是略知一二。 虽说晓得靠着大伯与堂兄,学个几年满文,进六部当个笔帖式不是难事,但是曹硕想要自己尽些心力。 勤能补拙,笨鸟先飞。就算比不得弟弟们,曹硕也想自己能有用些。 见堂兄误解,曹硕原想要解释。话到嘴边,想到自己学问不成,家务还一团遭,他实没有脸说出来,便低头不语。 自己岂止是“无德”? 身为人子,累及亲长操心,是为不孝;身为兄长,不能以为作则,为弟弟们树立榜样,是为不义;身为人夫,不能照顾妻子周全,累得受失子之痛,是为不仁。 不孝不义不仁之人,就是他曹硕! 别说别人,就是他自己个儿,心里也瞧不起自己了。 曹顒吹了会儿风,有了些醉意,没有察觉出曹硕的异样,道:“你还小呢,就算学满三年,也不过将将二十,不用着急。” “大哥,我……是不是特没出息……”曹硕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声来。 曹顒听出他话中的沮丧之意,勒了马缰,转头望去。 曹硕耷拉个脑袋,看不清楚他的神情,但是他抓了马缰的手在微微颤抖,看着甚是可怜。 “同窗功课都很出色,让你觉得有压力了?”曹顒思量了一下,开口道:“别跟别人比,只跟自己个儿比。昨儿不会的功课,今儿你会了,这就是进步。学习功课也是跟着心情走,有个时候学起来轻松,有个时候学不进去。别有负担,一点点进步,每天都进步,比别人迈一大步要远。” 曹硕听了,想要点头。 点到一半,他却停了下,抬起来头来,低声问道:“要是……要是我学错了,又该如何……” 曹顒见他神态认真,也凝神仔细思量,而后方道:“学错不怕,就怕不晓得自己错,听不得外人劝,一条道走到黑。那样的话,费时费力不说,这错误的学识就根深蒂固地刻在你心上,往后你看错的就是对的。晓得自己个儿学错了,便先停了来,琢磨琢磨自己因何错了,怎么学错的。想明白了,下次你才不再会犯这个毛病。” 曹硕听得懵懵懂懂,也不晓得明白没有。 曹顒说完,看了曹硕两眼,心里不禁纳罕。 这孩子说的不像是功课啊?莫不是被同窗带着,吃喝嫖赌去了?是现在就问,还是等过两天曹颂休沐,同曹颂说一声,让他好好打听打听学堂那边? 曹顒正犹豫着,就听到马蹄声响,转过身来,就见两匹快马从身边疾驰而过。马上人影影绰绰,看着是侍卫服色。 这里离曹府不过几十米,那两匹马到曹府门口便停了。 来人翻身下来,扬声道“和硕额驸、兵部郎中曹顒何在?” 里面听到动静,管家曹忠已经带着人出来,见是两位侍卫爷,忙躬身见过。 听说是找自家大爷的,老管家刚想说还没回来,刚巧曹顒他们兄弟两个也到了。 两个侍卫,虽说不熟,但曹顒都见过,是乾清宫御前当差的。 这个时辰找自己,曹顒心中奇怪,下马问道:“两位大人…寻曹某何事?” 两人见曹顒回来,直接面南背北站了,其中一个人扬声道:“万岁爷口谕,宣和硕额驸、兵部郎中曹顒既可进宫见驾……” 第五百四十一章 “战火”(下) 第五百四十一章“战火”(下) 乾清宫里,东暖阁。 曹颙奉命见驾,已经跪了一刻钟,还没有听到康熙叫起。他低着头,心里惊疑不已,脑子里将自己个儿近日的言行都过了一遭。 直到再三确认并没有什么小辫子使人抓的,曹颙心里才算是踏实些。他的心里,想起一句话:“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康乾年间的名臣张廷玉现下尚未崭露头角,年过不惑,入仕十多年,不过是从四品的翰林院侍讲学士。 他的品级虽说不高,却是能常在南书房伴驾的。能留在翰林院里的,都是科班出身的才子,学问自是不必说。 同别人相比,张廷玉出身相府,行为恭谨,自是得康熙青睐。 曹颙前些年做侍卫时,曾特意留意过这个名字。不过因当年张廷玉丁忧,曹颙并未得见。 待他起复时,曹颙已经去户部当差了。 这两年曹颙倒是遇到过张廷玉几次,虽说他带着几分儒雅,看着并没有与常人不同。 张廷玉待曹颙虽不算热络,但是也不算冷淡。偶尔遇到时,也能说上两句,话里话外却是不离“茶”字。他有个雅好,那就是嗜茶如命。 所谓翰林,不过是皇帝身边的秘书罢了,或是起草文书,或是讲读经史等。 在皇帝身边久,容易得皇帝器重,因此翰林升官比外头容易些。不过,因身份所限,皇帝对汉人始终有提防之心。想要熬出头来,也不甚容易。 想到张廷玉,曹颙不禁有些羡慕。 做半辈子文书工作,埋首案牍,就能熬出封阁拜相。自己这也京里京外地折腾好几年了,虽说没有什么成就,但是也算是尽心尽力。 兢兢业业,熬心熬肝的,还有应付各方倾轧。要是赶上皇帝抽风,被莫名传过来跪上一刻钟也是有的。 “伴君如伴虎”,半点不假。 曹颙心中苦笑,这是有人在康熙面前给自己上眼药了,可是御史弹劾? 之前,他已经风闻有御史要弹劾,罪名是“懒惰昏庸,辜负圣恩”,说的还是太仆寺牧场马匹倒毙之事。 不过是求名罢了,背后有人想要试试被降级的曹颙是否失了圣心。 曹颙自认无愧,并没有放在心上。 这些年虽说遇到些波折,但是因康熙另眼相待,他仕途上也算是平步青云。 不知不觉,曹颙对康熙的畏惧之心减了不少,觉得他会护着自己。 想到这里,曹颙不由警醒,后背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太平日子过了两年,心里竟狂妄起来,委实不该。到底是做了大半辈子帝王,太会拉拢人心。 就连曹颙这活了两辈子的人,在康熙一次次温煦关切中,也像被温水煮着的青蛙一般,失了警觉。 “你可晓得错了?”康熙低沉而威严的声音,打破了屋子里的沉寂。 虽说康熙的语气听着不善,但是曹颙却松了口气。 是“错”不是“罪”,“错”的话,不过是训斥;“罪”的话,就要问责。 不过,曹颙也是没头没脑,不晓得康熙说的是什么。 御史弹劾的不是牧场之事么?天地良心啊,那个是天灾,岂是自己能掌控的? 曹颙心里喊“冤”,面上却只能恭敬着,掂量着说辞。 没法子,既然炕上那位“金口玉牙”地说他“错了”,那他只能应承着。 稍作思量后,曹颙道:“回万岁爷的话,臣晓得错了。若是早想到雨雪之患,使牧场那边早做预备,也能少冻毙些牲口。” 曹颙原是寻思要不要加两句请罚的话,不过想到牧场那边的奖罚制度,便又收口了。那边的承接,可是要动鞭刑的。 这太仆寺两翼牧场牲畜有数万,去年冬天到今年春天损耗了三成。就算是意思一下,这怕是也要几十鞭子。 他没有受虐的倾向,这话到嘴边便止住,打算先听听康熙的意思再说。 康熙没有立时说话,而是从炕上起身,在地上徘徊了会儿,最后在曹颙的面前站定,道:“口齿清晰,说话还算利索,看来是酒醒了。起来吧,朕有话问你。” 曹顒只是喝酒上头,看着醉意多些。这晓得康熙传召,他的醉意便已经烟消云散。 他心中腹诽着,应声起来,神色讪讪的,偷偷看了眼康熙。 康熙的神情却是从未有过的疲惫,眉头皱得紧紧的,没有丁点儿笑意。 曹顒见了,心下一禀,这是又有什么坏消息? 这日食月食,山洪毁坝都赶到一堆儿,已经引得流言蜚语;要是再添些其他的,还不晓得人心会如何浮动。 “听说近日去口外蒙古收毡子与羊皮的人不少,你当晓得缘故吧?”康熙沉声问道。 竟是问起这个,曹顒俯身回道:“回万岁爷的话,这个臣知晓一二。” “知晓一二?不是你给出的主意么?”康熙走到炕边坐了,皱眉道:“朕已经问过雅尔江阿,你虽没有参合这个,却也脱不了干系。行了,别低头杵着了,给朕讲讲蒙古那边情形,积雪真有三尺?给他搬个座儿。” 后边一句,是吩咐门口侍立魏珠儿的。 “嗻!”魏珠儿躬身应了,搬了个圆凳,摆在曹顒身后两步远的地方。 这其中却是有对曹顒的保全之心,曹顒虽说醒酒了,但是身上还带着酒气。要是距离近了,熏到了康熙,也是大不敬的罪过。 御前当差的太监、宫女也好,侍卫也好,饮食上都有禁忌,为的就是身上不带异味儿。 曹顒回头见了,晓得魏珠儿的好意,心里暗暗感激。 康熙却是觉得有些远了,吩咐道:“搬到前边来!”说着,指了指左手侧两步远的地方。 按照规矩,曹顒又谢过恩典,才侧身做了半拉屁股。 既是康熙要问,曹顒自是原原本本地将自己两月前的蒙古见闻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 被阻断在张家口的商贾,到马腿的积雪,风雪中的迷途,断了生计的蒙古牧民,牧场中冻饿死的牲口…… 讲到最后,曹顒的心情不禁沉重起来。 对崔飞说起毡子与羊皮的收购利润丰厚,通过他将这个消息传到京城权贵耳中,是曹顒唯一能想到的帮着那些牧民的法子。 如今,虽说也算是达成目的,京城这边往口外收皮货与毡子的商人去了不少,但是他们是为了赚银钱去的,那些淳朴牧民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在经过这番变卖后,那些牧民就算是能熬过今年,日子也不好过。 在生存受到危及时,别的也暂且顾不上。能做的,就是祈祷今年冬天的雪势小些,让牧民们缓口气。 康熙神色越发深沉,察觉不出喜怒,过了好半晌,方开口问道:“你向来不多事,这次在雅尔江阿的奴才面前费了口舌,可是不放心你那恩人一家?” 朝廷收到蒙古王公的折子,只给他们送了粮食,对于牧民却是使人去“授之以渔”。 面上是都是朝廷的恩典,实际上不过是说得好听。 蒙古人除了权贵们与奴仆们定居外,其他多是游牧,散居在草原上,怎么“授”? 曹顒不是傻子,不会鲁莽到为了自己的“不仁”,让自己落下什么罪名。 在同崔飞提起时,曹顒便已想好了挡箭牌:“回万岁爷的话,小臣却有私心,也不敢因私忘公。驱之以利,保全蒙古百姓,是为了大清北疆之安定。太平时,蒙古人是能阻碍鄂罗斯的野心;要是有不臣之人擅起硝烟,蒙古人也能壮我大清军威。” 这不是曹顒心黑,昧着良心提议让蒙古人做炮灰,不过是实际阐述罢了。因为早在二十多年前,噶尔丹叛乱时,康熙便是这样做的。 驱蒙古人为马前卒,也是朝廷执行“减丁”政策的的形式之一。 “雪大,无粮,蒙古怕是要乱了。”康熙缓缓地说道:“蒙古人最是贪婪,习惯劫掠。别的部落还好,额鲁特人最是反复无常,地处偏远,后面还有鄂罗斯人推波助澜,不晓得会闹成什么幺蛾子来。前些日子喀尔喀那边的折子提及,去年冬天额鲁特人又不安分了。” 这才康熙五十四年,离历史上十四阿哥西征应该还有还几年,战争会提前么? 按照后世的说法,满人也好,蒙古人也好,都是中华民族的一份子。 这满洲八旗出兵,平定回疆蒙古叛乱,算是内战,曹顒身为汉人,原应是中立立场。 此刻,晓得了有俄国人掺和在里头,他却换了想法。新疆也好,还是策妄阿喇布坦窥视的**也好,都是中国不可或缺的疆土。 要是失了新疆,俄国人直接能杀到陕甘一代,逼进京城;要是**不稳,那边紧邻的就是英国殖民地。 从蒙古收毡子与羊皮供给八旗军需,对于京城权贵来说是赚钱的买卖。实际上,曹顒想出这个法子,想得是一举两得。既是帮助了蒙古人,也是加强了军备。 要是现在就打仗的话,那可怎么好? 不说别的,就是八旗牧场那边的马匹,能用于出征的,也未必凑得全。还有后勤供给也是问题,国库里没有银子。 前些年追讨库银,虽说收上来些,但是前两年是康熙登基五十年,随后又是甲子万寿,光施恩典,减免了不少省份的赋税。 这进的少的,支出的却半点少不得,国库自然又空了。 当年噶尔丹叛乱时,后勤供给这块除了粮食是关里送过去外,大半都是喀尔喀蒙古供给,例如马匹,羊群,毡子,羊皮等物。 加上蒙古人为朝廷大军的马前卒,那些所谓的“平叛”,其实就是蒙古人的自相残杀罢了。 如今,却是不能指望喀尔喀那边。 去冬今春的这场雪灾,朝廷损失不少,喀尔喀蒙古就更不要说了。那边的地理位置靠北,雪势更大,灾情只会更加惨重。 别说是供给朝廷大军,就是他们自己,也要指望朝廷这边开恩了。想要缓过气来,怎么也得三五年。 这真是一个难题啊,要打仗了,却没有银子。曹顒不由皱眉苦思,却是想不到破解之法。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行军打仗,后勤供给保证不了,那还扯什么? 有些不对劲,曹顒察觉出古怪。 这军国大事当是皇帝操心的,康熙就算要找人商议,也当是找诸王贝勒、满汉学士、六部九卿,怎么会找他这个五品郎中? 说这些,就为了确认下塞外雪情?带着疑惑,曹顒不由抬起头来,正好与康熙对了个正着。 “知道朕为何叫你跪么?”康熙冷哼一声,开口问道。 曹顒却是真想不出,脸上的懵懂半点没有作伪,低声回道:“小臣鲁钝!” 康熙见他如此,不由皱眉,道:“你不是个糊涂人,却是不肯动脑子。男子汉大丈夫,谁不想出人头地、建功立业,你却生怕冒尖,半步不肯多走。这般惫懒,对得起朕么?”说到最后,已经是带着几分怒气,望向曹顒的目光也森冷得狠。 曹顒只觉得头皮发麻,立时从凳子上起身跪倒。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此刻,康熙虽不会“流血千里”,但是盛怒之下,将曹顒料理了也不算稀奇。 喜怒无常的,就是帝王。容易迁怒的,也是帝王。康熙担心漠西蒙古的状况,又因国库没有银子焦虑,迁怒之下,曹顒却是不死也要褪层皮了。 虽说也是畏惧,但是曹顒因自己如此贪生怕死而感到羞辱,一时之间,竟是无语。 “过去的只当你年岁小,朕不怪罪于你。这‘孝义’都有了,你也当思量着为朝廷尽尽忠。去年,国库徵银两千九百八十九万三千余,内库徵课银三百七十四万一千余两。以你一人之力,就是耗尽脑汁,也不可能敛举国之财。朕不难为你,三年功夫,本钱朕出,你给朕赚一千万两银子,这就是朕给你的旨意!”康熙望着曹顒,郑重地说道。 三年一千万,每年三百三十三万余,背后还是皇帝,这当不算是难差。 曹顒却犹豫了一下,小声道:“万岁爷,臣在兵部,这……” 康熙摆摆手,道:“兵部怎么了,还耽搁你想主意不成?你草的那份牧场折子很好,朕使人抄写了十几份,叫人送到各处看了。看着都是好提议,却不晓得成效如何。由你盯着,也好让八旗牧场早些恢复元气。”说到最后,神情终于舒缓些。 这是一个人兼两个差事了,曹顒却隐隐地有些兴奋。许是他最近正没有目标的缘故,正觉得找不到大方向。 虽说早已经打定主意,尽力阻止鸦片对中国的侵入,不过眼下曹顒就有些使不上力。 如今东印度公司还没有大规模往往中国倾销鸦片,每年从广东海关进的鸦片数量不多,多是用在药用上,流向民间的并很少。 中国下边也有种植罂粟,提炼鸦片的。朝廷虽说没有明令禁止,但是种植面积有限,产量不成规模,多是低价流入药铺,目前影响力不大。 思量了一回,曹顒说道:“既是圣旨,臣自是领命,竭力而为。只是牵扯到银子,若是臣出面,年少力微,保不齐引起他人的贪念。纵然是万岁爷宽仁,不与之计较,生出是非也不好。求万岁爷体恤,另委稳妥之人台前,还是让臣居于幕后吧!” 除了怕成了靶子,不愿出头外,曹顒也不愿直接同皇家账目沾上瓜葛。还是当保持些距离才好,也算是避嫌疑。 要不然自己给康熙做牛做马几年,再被四阿哥给处理了,那岂不是很冤枉。 康熙听了,脸上不由添了笑意,道:“晓得畏惧,是好事,总比不知道天高地厚强。晓得你不喜招摇,朕就依你……” 曹顒从乾清宫出来时,已经是漫天星辰。 宫门已经落下,因身边有乾清宫侍卫带着圣旨康熙手谕送出来,曹顒才出得宫来。 不远处,提着灯笼带着站在人前等候的,除了跟曹顒一道过来的郑虎与任家兄弟外,还有魏黑。 见曹顒出来,魏黑将手中的灯笼,交到旁人手中,吩咐他们去牵马。 “怎么劳烦你等着,这都多晚了?”曹顒说着,瞅了他身后的长随护卫们一眼,人数比进宫前多了一倍不止:“魏大哥这是担心我?何至于此,毕竟是内城。” 魏黑却是摇头,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周全些,总归是妥当。公子身份贵重,切莫大意。” “是啊,大爷,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之前糊涂账还没清理干净,大爷可不能没事人似的。”郑虎跟着说道。 虽没有什么煽情的话,但是却难掩其中的关切之意。曹顒冲两人笑笑,点点头应下,心里甚是暖和。 说话间,马匹已经牵了过来,众人翻身上马,簇拥着曹顒回了曹府。 已经是子时,书房的灯却仍旧亮着。 曹顒见了,没有直接往二门去,而是往书房来。 走进廊下,就听到里面里边传来说道声:“顒儿回来了?” 声音很轻,但是曹顒也听出是曹寅。只是这动静太小了,可是有什么不舒坦?他的心里不由有些着急,“嗯”了一声快走几步,进了书房。 曹寅正好迎面过来,父子两个差点撞了。 曹顒刚想说话,就见曹寅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后他又伸手往北面炕上指了指。 炕上佝偻着身子,发出低低鼾声的,不是庄先生,是哪个? 他因早年的机遇,曾忘情于酒水。这些年虽说有所节制,但是也是一日三顿酒,顿顿离不了。 曹顒规劝了多少次,庄先生也张罗着戒了两次,到底是忍不住。他这个年岁,曹顒也不好勉强他,便只好张罗了伤身小的葡萄酒才他喝。 虽是抱怨了两次没酒味儿,但是他也晓得是为了他好,渐渐地代替了烧酒。 尽管晓得保养了,毕竟上了岁数,这两年庄先生的身子骨已经是大不如前。 父子两个走到外间,曹寅说道:“到底不放心你,劝了好几遭,也不肯回去。万岁爷因何召你进宫,难道御史那边,除了牧场之外,还给给添了其他罪名?” 曹顒只觉得眼圈发涩,道:“儿子已大了,却还累得父亲与庄生操心,都是儿子的不是。”说着,将刚才见康熙的详情讲了一遍。 曹寅凝神,待听到那三年千万两的旨意时,不禁生出几分担心,道:“顒儿,你心里有底么?你是如何回复万岁爷的?仔细担了过失。” “‘竭力而为’,儿子不敢说得太满,这般答了。”曹顒回道。 曹寅点点头,道:“嗯,留几分余地,你自己也能松快些。万岁爷早就有调你去户部的心思,这样隐匿幕后也好,省的招摇。” 夜已深了,曹寅面上也露出乏色。 说完这些话,他对曹顒道:“这边没有被褥,睡着累人,你唤先生起来,请他回去歇着,我先回屋里!” 曹顒应下,将曹寅送出屋子外,看着他的背影远了,才转回到屋子里。 远远地传来梆子声,“当当”地响,已经是四更天。 庄先生许是觉得咯得慌了,皱着眉头,动了动身子。 “先生,回去歇吧!”曹顒俯下身子,轻声唤道。 “嗯!”庄先生睡得稀里糊涂,听到动静,也没有睁眼,嘴里含糊应了,却是嘟嘟囔囔,还有别的。 曹顒仔细听了,才听得个大概,不禁莞尔。 “皇帝就是皇帝,别忘了这个,要慎言……” 下边的一句话,曹顒却是笑不出了,就听庄先生低声道:“妞妞,往后不许淘气,爹不在了,听你哥哥话……” 垂暮之年,有了牵挂,终是不舍。 看着这样的庄先生,想着父亲离去时的背影,曹顒的心里羞愧不已。自己的“省心”,是靠着两个老爷子的“劳心”得的,却是心安理得地受了,何其自私…… 觉得自己还年轻,曹顒忍啊忍啊的,打算熬过了这夺嫡的年景再说。却是没有想过,自己向来依靠的这两位亲长已经是花甲暮年。 他们费劲心力,护他周全;他也当反哺,尽尽孝心才是。 曹顒蹲下身子,将庄先生背在肩上,送他回榕院。 庄先生有所察觉,睁开眼睛,有些没反应过来,半晌方笑道:“没想到,这被人背着的滋味儿倒是不赖,孚若,下回去香炉峰要拉着你了!” “先生想去,我就跟着。”听着他话中都是笑意,曹顒也欢快许多:“趁着现在不冷不热的时候,正该多出去走走,就是去瞧瞧小和尚也是好的。” 智然的官司已经结了,早前的“过失杀人”的名人也去了,变成了那边“讹诈自死”。 虽不用背负罪责,但是智然心里还是有些难以释怀,便去西山寻了个寺庙,要给那位枉死的老妇人念上百天的《往生咒》…… 第五百四十二章 成长(上) 第五百四十二章成长(上) 不管是八旗王公权贵,还是满朝文武百官,兴衰荣誉都在康熙一人身上。对于宫里的动静,他们自是极为关注。 没有人敢冒大不违,承认自己是在揣测圣心,但是事情就是如此。 差事上可以平平,只要不犯太大过失,也不会有人无缘无故挑其不是,这“风向”却是要万万留心的。 就算没有邀宠之心,不愿特意打听帝王的喜好,也要做个知趣之人,省的犯下什么忌讳。 深夜传召曹顒进宫,是为了之前的御史弹劾? 莫非曹家父子要失势?这前些日子傅尔丹被革了内大臣,这又要轮到曹家父子头上了么? 皇帝向来优待旧臣,这次是因何缘故? 这揣测来揣测去的,得出的结论让人有些迷糊。 每月朔日,往太庙行礼的不是尚书都统,就是内大臣。 这几年,轮到内大臣这边,多是傅尔丹可以从星,昨儿,过去行礼的是领侍卫内大臣阿灵阿。 自从去年“毙鹰”事件后,阿灵阿的日子就不好过。 虽说康熙没有将他罢官,但是盛怒之下,说过阿灵阿党附八阿哥之事。 八阿哥如今处境艰辛,阿灵阿也少不得受其连累。纵然是国舅之尊,也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再也没有昔日的张扬。 阿灵阿渐渐恢复旧日风光,那其背后的主子“八阿哥”,是不是也要再次入朝? “心疑生暗鬼”,这凡事都不经琢磨,要不然其中深意无法查询。 之前仍没有疏远了八阿哥的那些“墙头草”,如今不禁暗自庆幸,开始掂量着该往八阿哥那边送什么礼。 那些同八阿哥界线清名之人,心里虽说担忧,却是也有不少人能找到理由说服自己不要草木皆兵。 昔日太子还立过两次呢,结果又如何? 八阿哥却是真病了,许是换季的缘故,咳得厉害。 待从来探视的九阿哥口中,听到京里的传言时,八阿哥青白了脸,眼中多了分凌厉。 九阿哥心思通透,不是糊涂之人。 若是搁在早先,九阿哥不会这般焦虑,说不定还会暗中得意,使法子将其他人都忽悠到八阿哥这边来 阿灵阿的“复出”,还没看到后续,这边已经是爆料满天飞,怎么说的都有。 待到风声渐起,都引到八阿哥身上时,九阿哥却是不由心惊。 别的一时不好说,老爷子如今喜怒无常,是众所周之。 要是引得他再次关注八阿哥,谁能保证指定是好事;要是胡乱寻个借口,再次发作,叫人情何以抗。 屋子里甚是安静,过了半晌,八阿哥的神情渐渐舒缓起来,挑了挑嘴角。 你方唱罢我登场,真是热闹啊! 兄弟两个岁数相差不大,但是九阿哥对他却是带着敬爱。见他笑了,九阿哥心中的担忧也散了大半。 “多做多错,少作无错,为何还有人看不开啊!”八阿哥叹息着。 九阿哥心里,却是向来疑十四阿哥的,现下想到此处,越发觉得他有鬼。 “八哥,曹顒去兵部就是老十四使的手段。早先他还颇有顾忌,如今却是有些等不及。哼,这个小白眼狼。要是叫我抓住他的尾巴,我定要好生看看他。”九阿哥咬牙道。 八阿哥摆摆手,笑道:“九弟,咱们也过些舒心日子,轻省轻省,先看看热闹再说。” 九阿哥皱眉,道:“就这么认了?芝麻小事,都能扯到八阿哥身上,不管是什么目的,其心可诛。” 八阿哥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神色带着几分认真,道:“这些日子,我想了许多。到了现下这般模样,却是没有脸自怨自艾或者是自感身世。所谓的好人缘,却是能共喜乐、无法共患难,易生背离之心。却是因这些虚名所累,犯了皇阿玛的忌讳,落得如今这般不尴不尬的下场。还闹腾什么,就算是耍猴戏,也要让人匀口气。”说到最后,声音里难掩失落。 九阿哥没有说话,拳头却是攥得生疼,只觉得满肚子浊气,无法倾吐。 从八阿哥家里出来,九阿哥就耷拉下脸子,面上满是阴郁。 若不是晓得曹顒昨儿的行程,他都要怀疑是曹顒是故意引出这场是非来。 那无事生非,想要落井下石之人,你九爷可不会惯着你…… 对于外头的流言蜚语,曹顒也听到一些,却没有放在心上。 这个时候,回嘴是没用的,无须理睬过些日子大家便会都觉得无趣。过两天,就有新的话题取而代之了。 毕竟这个世界不是围着一个人转,并不是所有人都看一个方向。 曹顒的日子,还算自在。 十四阿哥退出的一小步,成全了他自己,也算是便宜了曹顒。要不然,整天一个皇子阿哥对你横眉冷对,那也够使人烦心。 虽说不过是五品郎中,但是因和硕额驸的身份,兵部的几位堂官待曹顒还算是客气。 几位宗室王爷,虽说不算热络,但是态度上也还凑合。不看僧面看佛面,有讷尔苏在,还有个十四阿哥见天黏人。 不错,最近十四阿哥就喜欢黏人,没事时,就喜欢在曹顒面前转末末。 曹顒甚是无语,却是也没有开口驱逐的道理,仍是埋首案牍,不为外物所动。 一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此时的驿路系统已经是四通八达。 每个驿站里都有驿丞、驿马,抛费不小,有的时候却是一年半载轮不到差事。 三年千万两,开源节流,这驿道要是想个好法子,却是能够来钱的。想到此处,曹顒的脸色有了笑意。 不过,驿道是国库拨银子,由兵部管辖。就算能“节流”,剩下来的银子也直接进了国库。康熙就算是想伸手,也不能够啊。 看来,还得好生规划才是。 曹顒的心中,不由地生出个荒唐的法子。 到底是哪个能人喊出的口号,使得他这般印象深刻,至于可行不可行,却是还需考证…… 曹家,东府,内院正堂。 看着地上跪着的添香,想着不肯回来的如慧,兆佳氏不由一阵心烦,将烟袋锅子送到嘴边,使劲地吸了两口。 昨儿开始,是曹颂六天休沐的日子。 曹硕思前想后,还是将如慧和离之事告诉了哥哥。毕竟是嫡亲的舅舅家,他不愿因自己的缘故,使得两家有了嫌隙。 如今母亲脑子时常糊涂,嫂子那边也不好说话,还是由哥哥出面稳当。 虽听晓得如慧性子泼辣,但是对于她如此干脆果决,曹颂还是甚感意外。 更意外的是向来温吞的曹硕,此时态度也格外坚决,那就是答应与如慧和离。 他已经写好了“放妻书”,如今就缺做主之人。告诉哥哥,也不是为了请哥哥做主,将事情早日了结,也好将侍郎府的嫁妆送还回去。 这成亲三月就和离,说起来也是笑谈了。固然这其中有曹硕不是的地方,但是被世人说起,名誉损失最大的还是如慧。 一个是亲弟弟,一个是亲表妹,都是至亲,曹颂实不希望他们如此草率。况且,又是关系到两家交情与声誉的大事。 他的心里,亦是存了内疚,觉得甚是对不起弟弟。好像自己占了便宜,却将麻烦丢给了弟弟。 内疚归内疚,责任归责任,曹颂还是无法接受曹硕的说法,不赞成“和离”。 小两口拌嘴,这算什么?没得为了一次拌嘴就散伙的,那叫什么事儿。 曹颂这边还没想到解决的法子,兆佳氏这边就使人请曹颂、曹硕过去。 说的,也是如慧之事。 如慧归省了小半月,叫儿子接了三遭,都没有回来。兆佳氏不是傻子,自然也晓得这其中有了纰漏。 还能有什么?还不是因为曹硕的屋里人有了身子。 叫来曹颂、曹硕两个后,兆佳氏又使人叫来了添香。 按照兆佳氏的意思,是想要将添香送到城外的庄子待产,也省的如慧回来看到碍眼。 “留子去母”,生出孩子来,也算是补了如慧子嗣艰难的命格。 勾搭上爷们,还怀上孩子,这是多大的罪过?兆佳氏向来最看不上这个,在要不是添香容貌寻常,素来老实本分,怕是早就使人大耳刮子过去。 三个多月的身子,添香已经是有些显怀,跪在地上不禁有些发抖。 兆佳氏皱着眉,对添香摆摆手,道:“之前的过儿,暂且先记着,回去收拾收拾,一会儿叫管家送你去庄子那边待产。” 添香的脸色刷白,俯身应了。因跪的久了,想要起来时,她却是腿麻有些站不稳,身子一趔趄,差点摔倒。 曹硕在旁,甚是留心。 虽然是舍不得添香久跪,但晓得母亲的脾气,怕节外生枝,他便在旁边留心。 见添香不对劲,曹硕忙上前一步,刚好接了个正着。 添香的头沉沉的,眼前一阵阵发黑,被曹硕抱住后,终于晕了过去。 曹硕唬了一跳,忙唤道:“添香,添香……” 唤了好几声,添香才悠悠醒来,看着曹硕的面孔,却是有些愣住。 “哼!”兆佳氏冷声道:“这天还大亮呢,当我是死人不成?” 添香这才缓过神来,忙从曹硕怀里起身,惊慌失措地低着头冲兆佳氏福了福,下去了。 看着添香离开,曹硕转过头来,对兆佳氏道:“母亲,添香如今双身子,还在是京里待产吧,城外庄子虽是幽雅,到底不如京里便宜。” 兆佳氏的脸已经黑得怕人,对曹硕道:“你倒是个仁义孩子,知道心疼人,如此这般,却是将你媳妇置于何地?怨不得她不肯回来,想必是受不得你的轻慢,才会如此。原还当你那丫头是个本分懂事的,却是看走了眼。轮不到你多嘴,早早送到庄子上去。等孩子生了,早点打发了是正经。” 兆佳氏说的,同吴雅氏倒是一个意思,“留子去母”。 曹硕闻言,看了眼边上的曹颂,带着几分祈求。 曹颂正在跑神,没有留意到弟弟的眼神求助。 看到添香跪在地上,晓得她有了身孕以后,曹颂心里便觉得有些不自在。不知为何,想起从没见过的曹颐生母来。 他原还担心母亲为了替如慧出头,将添香撵出去,见只是将她送到庄子中,才算是放下心来。 不想,这边又成了“去母留子”,曹颂有些无语了,心里想着,有没有两全的法子。 曹硕求助无望,只好自己硬着头皮上前,双膝跪了,低着头道:“母亲,都是儿子的过失,使得在表姐伤心,让母亲与舅舅舅母操心。” “说得比唱的好听,既是晓得错了,你还该想想,怎么好好待媳妇,还要这般全心维护个婢子?”兆佳氏的声音有些尖锐。 曹硕扬起头,道:“母亲,是儿子无德无才,委屈了表姐。儿子羞愧难安,情愿和离。”说到这里,想起如慧那般决绝的身体,心里也同塞了棉花似的难受。 “和离?”兆佳氏气得差点仰脖,将手中的烟袋锅子往曹硕身上摔过来:“混账东西,这叫什么话,欺人太甚?你这是埋汰哪个,那是你姥姥家,是你舅舅家,混账……” 第五百四十三章 成长(下) 第五百四十三章成长(下) 兆佳氏气得浑身发抖,眼前一阵阵发黑,身子晃悠着,有些作不稳。 绿菊眼尖,忙上前扶住,低声问道:“太太?” 曹颂见了,站起身来,望向曹硕的的目光了满是责备。 曹硕说的这般硬气,并不单单是为了添香,其中也有成全如慧之意。 夫妻三月,虽说并不像哥哥嫂子那般琴瑟相合,到底是少年夫妻,吵闹过后,也有相得之处。就是如慧之前提出的“约法三章”,曹硕也是心甘情愿答应的。 而后出了添香有孕之事,曹硕也甚是意外。 没有因就没有果,如慧盛怒之下,口不择言,忤逆长辈固然不对,但是根源却是在曹硕身上。 他食言而肥,才有其后的恶果,委实没有脸面去怪罪如慧。 待到如慧流了孩子,他心里也是不好受。想要安慰几句,但是看到如慧厌弃的眼神时,他却只有落荒而逃。 如慧自幼娇生惯养,饮食本是极为挑剔。没有孩子后,她却似换了个人似的,来者不拒,饭量也增了不少。 曹硕不是傻子,心里也曾有所疑惑。 如慧小产后,虽说极少往主院去,但是对于那边的消息也是留心。大家说起来,多是说“太太大好”,不过她的眉目间却仍是难掩悲色。 虽说没有人当面埋怨过如慧,但是她自己却将自己逼迫的过甚。 成全如慧,好像是曹硕唯一能做的。 兆佳氏哪里会知道年轻人这些弯弯道道,只觉得儿子色迷心窍,为了个丫头,连媳妇儿也不要了,真真地郁闷死人。 之前没有想着立时责备添香,兆佳氏不过是顾及到她肚子里的孩子。想着如慧身子不好,子嗣上本就艰难,有了庶子后,也省得她心里为孩子着急。 另外,兆佳氏也存了私心,那就是想要打压打压长媳的气焰,好将紫兰理直气壮地送过去。 哥哥就这一个嫡女,要是在自己眼跟前受了委屈,那她可是没有脸面回娘家了。 还能为了个丫头,让侄女成了“弃妇”不成? 想到这里,兆佳氏皱眉,对绿菊吩咐道:“去,叫于安家的带几个婆子,将那个不要脸的小蹄子叉出去。装什么奶奶,这般不检点,还不晓得肚子里是谁的种!” 众人闻言,都不禁变了脸色。 这样说话,却是连添香肚子里的孩子也不认了,哪里还有添香的活路。 兆佳氏说完话扶了额头,眯缝了眼睛养神,脑袋里却是嗡嗡直响。 “还是太太懂得‘规矩’,行事果决啊。这有了身子的丫头,生出小子来,要分一份家产;生出闺女来,还得预备一份嫁妆。看来还是太太的法子好,直接使人伢子卖了去,小子也好,闺女也好,都便宜旁人家去吧……” “只是媳妇还想要再掂量掂量,省的万一这往后闺女飞上枝头变凤凰,成了国公夫人、将军妇人什么的,我这便宜的娘,想当再当不上,该怎么着……” 兆佳氏抬起头来,神情愕然,脸上苍白的不见丁点儿血色,哆嗦哆嗦嘴唇,目光有些涣散。 曹颂与曹硕还在为添香求情,兆佳氏却看也不看他们没,只望着西墙上供着的丈夫小影发呆。 “母亲,儿子已经给表姐留了‘放妻书’……” 这句话,兆佳氏听没听到不晓得,曹颂却是听到了的。 实没想到事情为何到了这般地步,他看着跪在炕前的弟弟,觉得头疼不已…… 同曹颂一般头疼的还有侍郎府的吴雅氏,坐在炕边,看着炕桌上的“放妻书”,她的身子不由僵住。 虽说晓得闺女受了委屈,但是毕竟是婚姻大事,也不是可以儿戏的。 吴雅氏还指望过些日子,闺女气消了,再好好劝劝。至于女婿护着的那个丫头,她并没有放在心上,这个还有兆佳氏去料理。 自打那日如慧说要和离后,女婿又来了两遭。 吴雅氏有心成全,便让下人们给小两口倒地方,指望这两个孩子能消除嫌隙。没想到,这不声不响的,连文书已经预备好了。 吴雅氏有些发蒙,如慧已经歪了身子,搂了母亲的腰身,腻在她怀里,轻声道:“额娘别担心,女儿求仁得仁,心里欢喜得紧……” 吴雅氏闻言,已是红了眼圈,一边摸索着女儿的后背,一边恨恨道:“这混帐小子,哪个给他拿的主意?还当他晓得悔改,我还给他包了葫芦馅儿的饺子,真是喂到狗肚子里去了。早知如此,还什么饺子,直接来包耗子药,落得个大家清净……”说到最后,已经是哽咽得无法继续说下去。 如慧晓得母亲早先是待见曹硕这个姑爷的,眼下除了失望,还有就是为自己难过。 虽是无缘继续做夫妻,但是如慧心中对曹硕也没有多大怨恨。 “额娘别怪他,他不是坏人。那天额娘使人送来的饺子,他都吃了,还说是头一遭吃过这么好吃的饺子,世上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他说他没福气,要不就给额娘做儿子……”如慧嘴里说着,心中却是后悔不已。 恶言是刀子一般的存在,自己已是见识了其威力,伤人伤己不说,还付出了惨痛代价。 相处这些日子,曹硕是有不对之处,但是如慧也晓得他的包容与忍让。就是他留下的“放妻书”,上面所列也都是他自己的过失无礼什么的,没有半点如慧的不是。 到底上自己失了涵养,这些日子每次相见都不禁出言嘲讽,这其中也有迁怒之意,却没有想想自己的悲喜,为何要他人负责。 听了女儿为曹硕说话,吴雅氏想起过去自己拿女婿当宝儿似的,越发怨恨,道:“狼心狗肺的东西,怠慢我的闺女,不是福薄是什么?我到是要看看,这般宠妾灭妻,失了纲常之人能有什么好下场……” 屋子里尽是吴雅氏的唠叨声,如慧将脑袋埋进母亲怀里,半晌方喃喃道:“额娘,是女儿的过失么?女儿没出息,实不愿背负忤逆之媳的名声过一辈子……” 有一句话,如慧却是没有说出来,那就是将她当草的男人,她委实不稀罕…… 就在二房为了曹硕两口子的事儿焦头烂额时,西府那边也听到了风声。 虽说是是非非的,也有如慧的不是,但是李氏对她却是无法产生恶感。同丈夫说起此事时,她是倾向于“家和万事兴”的,希望小两口早日好起来。 到底是分了家,曹寅也不好轻易干涉二房家务。他的意思,是要先等等看,瞧瞧曹颂如何行事再决定是不是端出亲长的架子来,震慑一下侄子门。 初瑜原是同情如慧的,不过看到天佑与恒生两个,想着自己也有熬成婆婆的日子,她的心情就有些不一样。 看到天慧时,她又想起自己的闺女往后也要做人媳妇,要是受了委屈,那不是让他们夫妻两个心疼死。 忧虑之下,初瑜不禁担心起孩子们的将来。 曹顒瞧见妻子神情恍惚的,问起原由来,晓得是担心孩子们的将来,真是哭笑不得。 最大的天佑现下也不过是四岁,离娶媳妇儿还有十几二十年,初瑜担心的委实早些。 自打如慧进门,曹顒就为堂弟与弟媳妇两个悬着心,怕两人的后代有什么不对劲。但是事已至此,他也没有想过两人会分开。 侍郎府是如慧的娘家,也是曹颂兄弟的舅家。要是真因两个小儿女的缘故,使得两家生了嫌隙,终是不好。 不过,既是曹寅都在静观其变,那曹顒更是没有说话的立场。况且他最近,正在为了驿站驿道费神,整日里埋首案牍,熟悉各省驿站驿道的情况。 内务府那边,早年主事阿哥是四阿哥,后来是八阿哥,现下是十六阿哥,听说十七阿哥平素也多少长在内务府。 这两年,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也念叨了几回,道是往后开府后同曹顒合伙做买卖,那样就不用担心爵位高低,就有银子花了。 曹顒听了,只是笑,并没有应答。 除了两位阿哥没有开府,还不宜张罗外,曹顒也怕太过招摇,引得外人侧目。 虽说他同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交好是众所周知之事,但是毕竟没有利益交合,不会让人忌惮。 十三阿哥那边,搅和在一块的事儿已经是不少,但是外人晓得,也挑不出曹顒什么。不过是赞他一声,觉得他仁义,不势利。 倘若曹顒得寸进尺,同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也搅合在一块,且不说别人会如何揣测,就说康熙,也未必容得下…… 这次领的秘旨,真是天赐良机。 不是不相信康熙的用人眼光,只是因这些年康熙的纵容,使得满清官场贪污成风,清官凤毛麟角一般。 就算曹顒想出赚钱的法子,要是没有妥当人执行,说不定就要伦为贪官压榨民脂民膏的手段。 换做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则不同,既是皇帝指派的活,自然不用再担心引起他侧目。 银子不银子的暂且不说,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没有爵位,生母名分低,要是能因此受到康熙的嘉奖,日子也能比现下好过些。 曹顒的千万银子计划尚未作完,朝廷里却是风云突变。 准噶尔部首领策妄阿喇布坦兵犯哈密,威逼哈密回王,一时间朝野震惊。 自打康熙三十六年准噶尔部前首领噶尔丹亡故后,这天下已经是太平了将近二十年。 对于战事,朝廷中自是有主张“下旨意申斥”的,也有积极主战的。 兵部的几位理事王爷,都是摩拳霍霍的模样,整日里围着回疆的地图,满脸的雀跃之色。仿佛他们都是满洲巴图鲁,只要他们出马,别说上平定区区叛乱,就是开疆僻土也不在话下。 八旗男儿,谁不想恢复祖上荣光,为子孙后代赚份军功。 曹顒却没有那么乐观,原来策妄阿喇布坦康熙五十四年就动了,但却是到康熙六十一年还没有平定下来。 还是国库没银子闹的,哈密在京城几千里外,距离兰州也是千里之遥,想要平定谈何容易。 曹顒有些理解康熙愁银子的缘故了,人穷志短固然不假,一个国家没有银子,这对外的处境便也会尴尬起来。 那些八旗权贵们,都想着捞军功,却是没有考虑到朝廷现状。因此,他们的义愤填膺也变得可笑起来。 不过,在听了四阿哥御前应对的一句话后,曹顒才知道自己自以为是了。 “当日天兵诛殛噶尔丹时,即应将策妄阿喇布坦一同剿灭。今乃渐渐狂悖,居心险诈,背负圣恩,种种不恭,至于侵扰我哈密,干犯王章,于国法难以宽贷,,自当用兵扑灭,以彰天讨!”四阿哥哥神情肃穆,铿锵有声。 战争,有的时候考虑的是供给,有个时候倚仗的便是这男儿血性…… 第五百四十四章 “惊喜” 第五百四十四章“惊喜” 四月十五日,就在收到甘肃提督师懿德疏报策妄阿喇布坦兵犯哈密当日,康熙便下了旨意,发西安满洲兵三千,陕甘总督标下营兵两千,甘肃提督标下兵酌量派出,前往哈密救应。 前往哈密救援的满洲兵由西安将军席柱带领,陕甘总督标下绿营兵由副将一员带领,甘肃提督标下绿营由甘肃提督带领。 另外,著吏部尚书富宁安带着满洲侍卫十员前往军前。除了他们,还有厄鲁特、巴尔虎出身的大臣侍卫等也随同到军前,以备侦探贼踪之用。 同时,朝廷还行文青海左翼、喀尔喀扎萨克等,各令防备。 不过半天功夫,对于策妄阿喇布坦兵犯哈密之事,朝廷就有了回应。 原本几位主张“下旨意申斥”的臣子,在满朝侧目下,终是熄了声响。 好像上下就剩下一个声音,那就是“战”。 平日里眯着眼睛、嗅着鼻烟、腆着大肚子的王爷们,此刻则是满眼发光,不由自主地扬起胸脯。 曹颙站在朝堂下,冷眼旁观,心里却是纳罕。 千里迢迢地从西安调兵,看来康熙对西蒙古诸部存了提防之心。不过,就派出厄鲁特、巴尔虎出身的大臣侍卫前往,这有些不符朝廷驱蒙古的政策。 兵戈事起,曹寅虽说是文官,但是心中亦是担忧。 这厄鲁特准噶尔部最是冥顽不灵,昔日噶尔丹叛乱,今上三次御驾亲征,用了前后十年的功夫,才算是平定了西北边陲。 这太平年景还不到二十年,难道要烽烟再起么? 当年,经过平定三藩、收复台湾、逼退鄂罗斯人等系列战事,锤炼了雄兵猛将,士气正足;如今,经过十几年的骄奢生活,如何能指望那些喜欢提笼架鸟的八旗纨绔子弟去浴血疆场? 今非昔比的,还有已经年迈的帝王。 虽说他的眼神仍是那般犀利,但是他的身体却是无可避免的衰老下来。 天子年老,储位空悬,要是边关乱期,这能出面执掌大局的人都没有,如何能不叫人担忧。 这次调兵,虽说使的是西北兵,兵马钱梁由西安巡抚永泰沿途料理,但是兵部这边也是动静不小。 朝会回来,几位堂官回到部里,就召集了下属,谈得都是战事预备的话。 虽说上面还没有旨意让备战,但是身在其职,他们也不敢掉以轻心。临时抱佛脚似的,将西北的兵丁将领先弄明白,而后再熟悉边关供给路线等。 这样的话,等到康熙想起垂询,他们也能心里有数。否则,一个昏庸不堪的帽子下来,这前程就要有所妨碍。 同户部与太仆寺相比,兵部最大的不同,就是旗人多。满八旗、蒙八旗、汉军八旗出身的官员,占了上下官员的八成,寻常官员只占少数而已。 虽说曹颙身上有和硕额驸的品级,但是兵部的官员也没怎么看到眼中。 军国大事,重中之重,能在这边挂职的官员,多是满洲勋贵世家出身。 曹颙从堂官贬到兵部做郎中,有不少人都等着看笑话,有的人还指望看到这位额驸吃瘪。 曹颙不是招摇之人,到了兵部半月,多是用来了解自己的份内之事,对于其他人半句不肯多言。就是那些,想要给他下马威的人,也抓不到他的小辫子。 加上讷尔苏的关系,别人也不好太过刻意,只好不了了之。 说起兵部各个司的报备,八旗牧场马匹匮乏,这也是算是大事件。兵部尚书殷特布皱着眉,看着曹颙,却是说不出话来。 这个他早已心中有数,因这个缘故,他这个尚书也受到了牵连。只是曹颙上任半月,这事也怪罪不到其身上。 曹颙却没有为牧场之事担忧,就算是康熙做了备战的姿态,但是国库空乏,根本不可能大规模出兵。 如今,除了今天下令派出的西北八旗与绿营兵外,是不是该轮到蒙古人了? 还没到落衙的时间,曹颙便听说外头有人找自己。 出了衙门一看,曹颂穿着侍卫服饰迎了上来。 “不是休沐么?”曹颙心里算了算日子,有些奇怪,道:“这是……出京……” 曹颂使劲地点点头,道:“嗯,刚刚接到侍卫处那边的消息,弟弟已经收拾妥当,这就往吏部同富大人汇合。” 曹颂的脸上没有往日的笑闹,肃穆中带着几分坚毅。 疾驰兰州,再疾驰哈密,行程要数千里,其中辛苦可想而知。 曹颙心里虽是不惦记,面上却是不显。毕竟是个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出去经风历雨是难免的,自己要是婆婆妈妈的,反而使得他束手束脚,失了锐气。 他思量一遭,吩咐小满去牵了他的座骑过来。 这是匹黄膘马,还是康熙四十八年,曹颙第一次随扈时,蒙古王子苏赫巴鲁从野马群里套来的。 当初还是小马驹,曹颙转送了宝雅,不想几年功夫长得极其高壮。宝雅出嫁时,便没有带这匹马,而是托嫂子送还曹颙。 曹颙原来的坐骑,正月里去口外后染了马病,便换了这匹黄膘马来骑。 曹颙摸了摸马匹的脖子,将缰绳递到曹颂手中,道:“路远,驿站的马匹使唤起来也不方便,寻常的马匹也支撑不了这远的路。这匹马加上你的座骑,换起来使唤,也差不多了。” 曹颂犹豫了一下,问道:“哥,给我使了,哥哥用什么?” 曹颙笑道:“不过是代步罢了,家里哪匹马不能用?这是蒙古的野马,脚程好,性子也不裂,你应能驾驭。”说着,抬头看看天色,摆摆手,道:“赶紧去吧,省得耽搁了其他大人的功夫。家里你放心,弟妹是个懂事的,外头还有我们,不必惦记。” 曹颂点点头,牵着曹颙的马带着长随们去了。 “慢着……”曹颙高声唤道。 曹颂止了脚步,转过身来。 曹颙原是想说战事凶险,叫他小心,但是话到嘴边,想着他们这些侍卫是要护着吏部尚书在中军,不会拼杀在第一线。 他改了口,道:“少说多做,不可鲁莽,有不懂的,多请教年长的同僚。” 曹颂郑重应了,这才上马离去。 对于这场战事,曹颙之前还如同看戏一般,并不以为意。如今曹颂去了,他却是无法再轻松下来。 这次出动的兵力,不过数千人。这些人疾驰到哈密,已经是疲军,如何能打败凶悍的厄鲁特人? 对于这段历史,曹颙是完全陌生的。 他只记得在两三年后,策妄阿喇布坦带兵占了**,清廷大军出动,十四阿哥为“大将军王”。 在这之前,策妄阿喇布坦是怎么折腾的,曹颙却是不晓得。是战事胶合,还是败退天山,还是向朝廷求和…… 虽说活了两辈子,但是曹颙都是生活在和平年代,对于战争他心里带着好奇,但是更多的是陌生。 怀着种种疑惑,曹颙回到家中,就见老管家上前道:“大爷,老爷刚才吩咐,叫大爷回来了去书房说话。”说着,又递了名帖上前:“十三爷也使人送了名帖过来,说是有事商议,请大爷过去。” 曹颙接了名帖,点点头道:“知道了。” 十三阿哥要开的洋货铺子,原定在本月四月十八开业。这没有两三天,就到了开业的时候,不晓得是不是为了这个。 王全泰已经投到十三阿哥门下,入了十三阿哥府的开户人。 听说是接受了他妻子郑氏的建议,王全泰才答应入了旗籍的。对于外人来说,能够投身做皇子府的门人,那实是乐不得的。 王全泰虽说也在官场上混过,但是到底是不失山东汉子的耿直,不愿谄媚以侍权贵。 十三阿哥却不同,是曹颙另眼相待之人。虽说十三阿哥目前没有爵位,不受今上器重,但是人生际遇不可琢磨,谁能保证明日如何? 他们夫妻两个,与其是被十三阿哥折服,还不若是相信曹颙的眼光。 十三阿哥本就瞧着王全泰顺眼,见对方愿意居于门下,说起来也是感概不已。 分府四、五年,除了内务府最初归到十三阿哥的旗下人外,这还是他头一次收门人。 刚好他嫡长子弘暾六岁,到了启蒙的时候,十三阿哥便让王全泰做了弘暾的骑射师傅。 十三阿哥往后是掌管国政的总理亲王,王全泰没有因他一时失势而避而远之,往后的前程也算有了着落,这算是歪打正着。 到了书房,庄先生也在,同曹寅两个正说起这次战事。 见曹颙回来,庄先生点点头,曹寅则指了边上的椅子,让他坐下说话。 “兵部那边如何,可是都主战?”曹寅稍作思量,问道。 “正是如此,说起军功来,大家都眼睛发亮。瞧这个意思,倒是没有人盼着席柱能胜,都巴望着想要闹出大动静呢!”曹颙回道。 “西北啊……”曹寅的眼睛一亮,随后又黯淡下来,叹了口气,对曹颙道:“早年为父也曾这般热血,因下了江南,不能随万岁爷征战还曾遗憾万分。这战事岂止是战事,兵戈一动,八方动荡,并非国之幸。” 庄先生摩挲着胡须,看着曹颙道:“别的还好说,要是战事真起,这银子是急需的。孚若之前收到的旨意,这回却是越发要精心。要是寻常年月,就算你未能完成旨意,万岁爷许是不会同你计较。这有了兵家之事,孚若却要格外仔细了,省得被迁怒。” 曹颙也想到此处,所以心里才颇感沉重。 不过,他不愿让两位亲长跟着担心,便笑了笑,道:“先生放心,这个我省得,已是有了大概主意。就算这三年,不寻思别的,将全部精力放在这块,总会完成。就算有不足之处,我也有些私产能以防万一,先生无需担心!” 庄先生神情稍缓,道:“你晓得轻重就好,既是倚仗内务府那边赚银子,你就放开手脚。实不行,多想几个法子也好,积少成多。就算其中有意外之处,其他的也能有些获。” 曹颙点头应了,曹寅瞅了瞅他手中的帖子,道:“听说十三爷寻你,那你就换了衣服去吧!天将黑了,早去早回,省得你母亲惦记。” “嗯!”曹颙应了,起身同庄先生别过,回内宅去了。 书房里,曹寅与庄先生却是丝毫也轻松不起来。 曹寅叹了口气,道:“‘君忧臣劳,君辱臣死’,曹家数代受万岁爷隆恩,粉身碎骨也无以为报。万岁爷最是好强,今天朝会上虽是硬撑着,现下还不晓得情形如何。” 庄先生与曹寅不同,对于康熙只有敬的,无法像曹寅这般当他如常人般关怀。 “大人且宽心,厄鲁特人虽凶悍,但是今日毕竟不同往昔。当年有鄂罗斯人推波助澜不说,西北蒙古各部归顺不久,边疆不稳。万岁爷广施恩典,蒙古各部权贵,过惯了安逸骄奢的生活,没有人会舍得放弃权势,继续颠簸流离的征战生活。”庄先生笑着宽慰道。 曹寅脸上现出一丝苦笑,揉了揉眉毛,道:“虽说为了兵事担忧,但是根源却不在兵事上。不瞒夏清,我是有些担心颙儿!” 庄先生笑道:“是为了给内库赚银子这个?瞧着孚若的意思,心中已经有了筹算,大人安心就是。” 曹寅摇了摇头,抬头对庄先生道:“夏清,你是颙儿老师,在他身边也好些年了,难道没有瞧出他的不妥当?虽说性子纯孝,却没有忠君爱国之心。即便今日边疆乱起,连曹颂都是同仇敌忾,身怀报国之志。颙儿他恍若置身事外,没有半点血性。”说到最后,已经是皱了眉:“他是曹家未来家主,淡泊名利虽好,但是过了的话,却不晓得是福是祸。” 庄先生闻言,神色变了又变,道:“大人还需慎言,孚若不是浮夸之人,不喜张扬,心里是明白的。这场战事,像二公子那样的年轻人,想到的或许是平定边疆、建功立业,孚若却是在先后在户部与兵部就职,对朝廷现状晓得的比一般的阁臣还清楚,自然另有权衡。不过是性子稳重,不是大毛病。百善孝为先,孚若本性良善,大人当信任才是。” 曹寅心中原是对曹颙有些微词,但是现下听了庄先生的话,见他这般回护,心中不由惭愧,低声道:“我不是疑他,只是曹家受万岁爷隆恩,希望他能谨记在心罢了……” 曹颙还不知道,自己没有表现出“忠君爱国”的一面,已经引起父亲的不满。 到兰院见过李氏后,他便步履匆忙地回了梧桐院。 院子里,天佑与恒生正拿着竹马,在院子追逐嬉戏。这些日子李氏在礼佛,怕闹,初瑜就将孩子们接到这边院里小住。 天佑身边的大丫鬟核桃与恒生身边的丫鬟乌恩两个,站在一边照看。见曹颙进来,两人都俯身请安。 见天佑丢了手中的竹马,已经是猴了上来,抱了曹颙的腿:“父亲,骑大马。” 他早先对曹颙是存了畏惧之心的,在祖母祖父面前敢撒娇,对着曹颙却只有害怕的。 虽说后来受恒生影响,有样学样,待曹颙亲近些,但是他的畏惧之心也不减。曹颙稍微有脸色不对的对方,他就要号啕大哭,这点实让人头疼不已。 曹颙心里没当回事儿,却是使得初瑜担忧不已,怕他们父子天性不和,有什么嫌隙,暗自垂泪。 曹颙实在没法子,只好降下身段,换着样的买了不少小吃食、小玩意,又亲自带着儿子出去耍了两次,才算是彻底“收服”这小子。 天佑此时说的“骑大马”,就是指上次同曹颙出去,坐在马上的事儿,看来小家伙还记得清楚。 曹颙摸了摸天佑的光脑门,道:“想要骑大马的话,就要听你母亲的话,待你祖母好些了,咱们一家去海淀的园子赏花去。” 说话间,恒生也过来了,养着小脑袋,看着曹颙道:“父亲!” 曹颙俯下身子,一手抱了一个,一边往屋里去,一边道:“刚才你们祖母还念叨你们呢,两个小泥猴,赶紧收拾收拾,去给祖母请安。” 初瑜在屋子里听到动静,已经亲自迎了出来。 天佑与恒生都好几十斤,曹颙抱着还颇有些吃力。 进了屋子,他就将两个小的放到炕上,揉了揉胳膊,笑着对初瑜道:“恒生长得够快的,看着分量比身上月又见长了。”说着看看天佑,道:“老大是不是还挑食?瞧着倒是同之前差不多。” 初瑜上前,服侍曹颙换了官服,道:“挑食的毛病已经好多了,现下吃饭时,天佑跟弟弟比着吃,也能吃一大半晚饭。问过嬷嬷,这个饭量不算小了。听奶妈说,这两天夜里听天佑磨牙,许是肚子里有虫了。明儿请太医来瞧瞧,看要不要开两个方子驱虫。” 没见女儿,曹颙晓得在东屋,便又过去看过。 少一时,喜彩带着人送来热水,曹颙俯身洗了,对初瑜道:“有什么吃的,使人快些送些来。十三爷有事寻我,垫巴两口还要过去瞧瞧。” 初瑜应声出去吩咐,曹颙擦了手,坐在炕沿边,摸了摸天佑的小肚子,问道:“疼么?有什么不待劲的地方,就要说出来。” 天佑被摸得“咯咯”直笑,说不出话来。恒生歪着脑袋瓜子想了想,道:“父亲,哥哥说肚子涨,老想放屁,又放不出来。” 天佑年岁不大,却也到了知耻的年纪,听了弟弟的话,小脸通红,低声嗔怪道:“都说了,别告诉旁人……” “是父亲,不是旁人!”恒生的声音格外清脆。 曹颙见了这小哥俩的互动,想起已经出京的曹颂,生出几分惦记。 他并不是有耐性之人,但是自打女儿出生这近一年中,他已经慢慢变得有耐心起来。 原本还以为小孩子要好几岁才能记事懂事,但是现下看着孩子们一点点成长,曹颙才明白孩子们天性纯真,襁褓中也有自己的喜怒。 就说天慧,平素里好好的时候,谁抱都可的,不哭不闹甚是乖巧。但是在身体不适之时,她就要大哭大闹起来。 每每这个时候,只有初瑜才能哄得好她。不管多重的病,身子多么难受,哪怕是烧得孩子满嘴水泡,看着大人也不忍心时,只要被初瑜抱着,她就会止了哭声。 唤作其他人,哪怕是父亲曹颙,这位大小姐也是不买账的。 想到这个,曹颙对天佑与恒生道:“往后要是觉得不舒坦,就早些同我们说,省得熬出病来,让你们母亲担心。” “是,父亲!”小哥俩见曹颙吩咐,都收了嬉笑,恭敬应下。 曹颙见他们听话,心里生出几分为父的荣耀来,就见天佑犹豫了一下,小声道:“父亲,祖母也不舒服呢,祖母也肚子疼。” 曹颙闻言诧异,方才在兰院见李氏,还不觉得她有些什么异样,这怎么病了? 刚好初瑜挑了帘子进来,听了天佑的话,不由地变了脸色。 曹颙见她神情不对,皱眉道:“太太不舒坦,是太太让瞒的?糊涂!毕竟是上了岁数,万一有了闪失怎么办? 初瑜咬着嘴唇,眼神闪烁,不敢去看曹颙。 曹颙越发生疑,莫非是生了重病?他心里沉沉地,也没有心思吃饭了,起身便要往外走。 初瑜见他要出去,忙上前,将他拦住,道:“额驸稍安勿躁,太太身子无碍!” 曹颙止了脚步,看妻子还是欲言又止的模样,有点着恼,道:“有什么不能当我说的?既是无碍,怎么会肚子疼,总不会太太肚子里也长了虫子?” 话说出口,曹颙却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对劲。 初瑜满脸通红,没有立时应答,而是吩咐丫鬟们抱天佑与恒生出后,待屋子里只剩下夫妻二人时,方小声道:“是太太吩咐不叫说的,太太……太太有了身子……” 曹颙儿女双全,自是晓得什么是“有了身子”。 除了满心的惊愕,他的脸上丝毫没有欣喜,而是皱了眉,问道:“多咱晓得的?太医怎么说,父亲也不知道么?” “是二太太摔的那次晓得的,太太回来呕得厉害,不是请了太医了么,就是那次……太太有些害臊,便求了太医不让说,因我在跟前侍候汤药,所以才晓得……”初瑜回道。 曹颙闻言,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额驸可是担心太太年纪大了,身子受不住?”初瑜见状道:“我早间也担心这个,请太医开了调理的方子,这些日子,一直想法子给太太补身子。” 身为媳妇,却服侍婆婆待产,初瑜的心里也是感触万千。不过,她性子柔顺,待李氏又是真心孝顺,尽心尽力,这也让李氏感激不已。 婆媳两个,经过这两个月的“共患难”,感情倒是越发亲近。 曹颙身为人子,如何能放心。他唯有苦笑,换做几百年后,母亲老蚌怀珠,父亲花甲添血脉,自己多了个同胞手足,这也算是喜事。 搁在三百年前,四十五岁的产妇,谁能晓得到底是喜,还是忧…… 第五百四十五章 抉择 第五百四十五章抉择 匆匆地用了些饭菜,曹顒便出了梧桐苑。 走到兰院时,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拐了进去。脑子里是初瑜方才的恳求,求他暂时装做不知情的模样,省的李氏难堪。 曹寅已经回来,正盘腿坐在炕上用饭,李氏端着饭碗,陪坐在另一侧。曹顒扫了眼桌上的吃食,除了一道竹笋炖鸡,其他都是素淡时蔬。 见儿子进来,外出打扮,李氏放下手中碗筷,起身道:“这就出去?我使人送的绞瓜盒子你吃了没有,记得先前你最爱吃的,今儿正好我吃斋,使人做了全素的。” 曹顒心中一暖,使自己不去看李氏的腰身,上前扶了她的肩膀道:“儿子吃了四个,初瑜用了两个,就是天佑与恒生也爱吃。母亲先坐着吃饭,儿子过来瞧一眼就走。”说着,将李氏推到炕边上。 曹寅搁下筷子,对曹顒道:“虽说十三爷如今不上朝,但是西北出了这样大的事,备不住也晓得了。早先,他也是关注武事的,你要心里有数,能劝慰的还是要劝慰。” 曹顒闻言一怔,还真没有想到此处,忙道:“是,儿子晓得了!”说到这里,看了看李氏带着几分乏意的神情。 之前,还以为李氏是换季的缘故,才身乏渴睡的,如今才晓得是因怀孕的缘故。 李氏被曹顒瞧得有些心里没底,笑着道:“瞅什么呢,我这脸上有花不成?” 曹顒侧身站在李氏身后,帮她捏了捏肩,道:“瞧着母亲气色不好,还是请个太医过来瞧瞧吧。早日将身子调理好了,也是全家的喜事。” 李氏听到“喜事”,神情有些不自在,讪讪道:“有什么好瞧的,我的身子,我还不晓得,就是天热罢了。” 听着妻儿说话,曹寅也仔细多看了李氏两眼,点点头道:“是有些没精神,最近瞧你也是躺着的功夫多。还是接个太医过来瞅瞅,省的孩子们惦记。” 李氏含糊着应了,曹顒见她不自在,也不好多说,同曹寅又说了两句话,便出去了。 李氏将儿子送到屋外,看着他出了院子,才返回屋里。 曹寅见李氏面前摆放的都是素菜,煎得金黄的绞瓜盒子也只吃了两口,只就着酱瓜喝着粳米粥。 他不禁皱眉,道:“吃这两口怎么好?就是好人,也饿得没力气了!”说着,伸出筷子,夹了一只鸡腿,送到李氏的碗里。 闻到扑鼻而来肉腥味,李氏的脸色不由地变得灰白,忙捂着嘴巴,干呕起来。 曹寅的筷子止在半空中,侧过头来,不解地看着李氏。 李氏的大丫鬟绣莺与绣鹃原是在屋子里侍候主子、主母用饭的,见状绣莺忙倒了半盏茶,送到李氏口边,道:“太太快压压。” 李氏接了,三口两口饮尽,这脸色才算是好些。 见到曹寅望着自己,李氏有些泛白的脸“刷”的一下,红到耳朵根,却是看也不敢看曹寅了。 她目光游移,只口中喃喃道:“老爷……” 曹寅已经从炕上下地,看着李氏身上宽松的褂子,脸上神情变幻莫测。 李氏只觉得身子发软,手足无措,臊得不行不行的。 别说现下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都有了,长女曹佳氏如今也正怀着三、四个月的身子,这难道要同女儿一道做月子不成? 曹寅使劲地咽了咽吐沫,盯着李氏的腰身,开口问道:“这……这……有了……” 李氏已经是受不住,也不敢看曹寅,点点头便飞也似的进了里屋。 曹寅的神情僵住,随后便“哈哈”大笑起来,手舞足蹈地追了进去,声音比往日洪亮十分:“夫人,夫人,大喜啊,叫我瞧瞧……” 绣莺与绣鹃两个见了,都用帕子捂着嘴低笑,心里却都是松了口气。 作为贴身侍婢,她们是晓得李氏实情的,也帮着瞒了一个多月。 眼看着李氏就要显怀,她们也跟着担心。这要是过不到明面,就不好请太医来调理,委实让人放心不下…… 曹顒是故意在曹寅面前强调了李氏身子不舒坦的,就是想要提醒父亲留意一下,省的母亲抹不开还想要瞒下去。 骑在马背上,曹顒心里还琢磨,若是过几日父亲还不发觉,自己要不要实言想告。 李氏看着精神不足,但是脸上倒是比过去丰腴。曹顒原还以为是岁数大了发福的缘故,刚才仔细看了,才发现是有些浮肿。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到底要格外留心才是。 少一时,到了十三阿哥府,天色已经是微黑。 十三阿哥身边的总管太监张瑞在府外眺望,见曹顒到了,忙近前道:“曹额驸,您可是到了,我们主子爷念叨了好几遭了!” 曹顒勒了马缰,将缰绳交给小满牵了,笑着说:“有劳大总管侯着,衙门里耽搁得晚了,这才来的迟了!” 张瑞前边带路,道:“我们爷在厅上侯着呢,奴婢引曹额驸过去。” 曹顒点头,随张瑞进了大门。 客厅上,十三阿哥用手摸着脑门,走来走去,神情略显沉重。 见曹顒到了,他止了脚步,脸上多了笑模样,挑了挑眉道:“咋这咱功夫才来,衙门里耽搁了?” 他是康熙二十五年生人,今年虚岁三十,虽说这些年经历挫折,眉间是深深地在“川”字纹,但是眉目之间仍是流露出几分刚毅来。 康熙诸位皇子中,除了康熙四十七年就被圈禁的大阿哥尚未得见之外,其他年长阿哥曹顒都是见过的。 说起相貌来,除了八阿哥圆脸,不同于其他皇子,其他多是遗传了康熙的容长脸。这其中,就要数十阿哥与十三阿哥最为俊秀。 说起来,康熙对这两个皇子却是另眼相待,不晓得有没有爱屋及乌的成分。 十阿哥初封即为郡王,虽说性子桀骜不驯,但是康熙却鲜少斥责。十三阿哥则是从十二、三岁起,便跟着康熙身边。 南巡也好,北幸也好,直到一废太子这十来年间,他始终是康熙最疼爱的皇子之一。 听到十三阿哥的问话,曹顒收回思绪,点点头,道:“是啊,几位大人今儿问起各司状况,将黑了才落衙。” 十三阿哥侧耳听着,见曹顒没有多说,隐隐地有些失望,道:“晚饭还没用吧,刚好庄子送来了河鲜儿,咱们爷们喝两盅?” 曹顒出来时,已是吃了半饱,但是见十三阿哥面露期待,不好扫他的兴,便笑着点头道:“天气渐热,正惦记这口儿,今儿倒是要叨扰了十三爷了!” 十三阿哥闻言笑意吟吟,吩咐张瑞带人去置了席面,摆在花厅。 宾主两人坐了,十三阿哥挥了挥手,打发侍候的人都下去,只留了张瑞一个在厅外侯着。 桌子上,有切片的鲜藕、剥开的鲜菱角与莲子,还有一盘子田螺,与一盘子干炸小鱼。还有个西瓜盅,里面放了甜瓜丁、梅子、桑葚、桃、杏等时令水果。 十三阿哥手里拿着瓶已经开盖的葡萄酒,道:“这还是前两个月你送来的洋酒,今儿咱们就喝了它。”说着,拿了玻璃酒杯,倒了两杯,一杯送到曹顒面前。 曹顒双手接了,看着这玻璃酒杯中桃红色的葡萄酒不由晃神。 真的很奇怪,虽说时光之河奔腾不息,但是冥冥中总有什么牵系似的。 就如这葡萄酒与这玻璃酒杯,在三百年后不过是寻常之物,在三百年前也不显得唐突。 十三阿哥拿起玻璃酒杯,笑着说道:“来,先干一盅。” 曹顒举杯,与他碰了杯子,两人都饮尽了杯中酒。 十三阿哥品品嘴里的酒味儿,摇摇头,道:“这洋人的玩意儿未必尽是好的,咱们这边自己酿的葡萄酒,也不必这个差。说起来,还是咱们大清的烧酒味儿醇,劲头大。” 曹顒已经拿起酒瓶,起身将十三阿哥与自己的杯子斟满。 “嗯,要是有好葡萄,酿出的酒水,指定也是不差的。”曹顒搁下酒瓶,笑着应道。 十三阿哥没有接话,用筷子夹了片鲜藕,送到嘴里,看着曹顒,目光带了犹豫。 曹顒端了酒杯,又小啄了一口,心里却是纳罕。 瞧着十三阿哥的神态,莫非不是为了洋货铺子开业的事儿,真是关注西北战局? 想到这里,曹顒心中一动,装到不在意的模样,转头看看窗外,道:“天黑了,不晓得我家老二到了延庆没有?” “哦?”十三阿哥颇感意外地问道:“曹颂出京了?他不是在侍卫处外班么?” 曹顒将曹颂奉命随同其他九个侍卫送吏部尚书富宁安去兰州的事说了,至于准噶尔汗王策妄阿喇布坦兵犯哈密,哈密回王求援这些“前情”也一一解说清楚。 十三阿哥仔细听了,时而皱眉,时而愤慨,而是惆怅不已。 待曹顒讲述完毕,十三阿哥许久没有言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苦笑道:“曹顒啊,难为你,这般不留痕迹地告知我这些个。我这是怎么了,婆婆妈妈起来?今儿我使人寻你,就是听了准噶尔乱的消息,想要问个究竟。” 说着,他将眼前的酒一饮而尽。却是呛到了,他俯下身子使劲地咳着。流出的酒水落到他的前襟,殷红一片。 “呵呵!许是喝得急了!”十三阿哥一边用袖子拭了拭眼角,一边笑着说道,像是在告诉曹顒,也像是自言自语。 曹顒瞅着他这般失神的模样,不知该如何宽慰。又怕十三阿哥尴尬,他便低头不语,只用筷子,同桌前的那盘莲子较劲。 费了好半天力气,曹顒才将其中一个滚圆的莲子夹起,送到嘴里。 莲子的清香与莲子芯的苦香混合在一块,别有一番风味。 十三阿哥已经收拾妥帖,恢复常态,道:“这准噶尔人向来凶残,策妄阿喇布坦又是噶尔丹的侄子,匪性使然。既是敢兵犯哈密,指定是做了周全准备。听说去年北方大雪,向来准噶尔人也是生计缺乏,这饿红了眼的恶狼,岂是那么好对付的?朝廷派去救援的兵力六千余,虽说不少了,但是奔赴千里之外,异地迎战,未必能得了好去。” 曹顒听了,点头道:“十三爷说的是,想必万岁爷也晓得这点,要是没有意外的话,这几日应还有旨意下去,喀尔喀蒙古与青海厄鲁特蒙古也将出兵应战吧!” “青海厄鲁特人?”十三阿哥迟疑了一下,问道:“驱狼赶虎么?他们同策妄阿喇布坦同源所出,要是里应外合的话,那青海不是危险?” 曹顒却是没有想过这点,青海蒙古部,分了好几个台吉管辖,同朝廷关系还算亲密。在京中为官为宦的厄鲁特人也不少。 蒙古人早已不是早年的蒙古人,在数百年的权势争夺中,他们这些黄金家族的子孙相互残杀,种下了无数仇恨的种子。 满清入关后,为了防备庞大的汉民,拉拢蒙古人做他们的盟友。 早年蒙古妃子霸占了大清后宫,昔日太宗皇太极的五妃都是来自蒙古各部的贵女,世祖顺治的两个嫡后,也都是出自蒙古科尔沁部。 到了康熙朝,蒙古贵女入宫的就少了,但是也多是联姻到宗室王府。 从满清入关前,努尔哈赤时起,爱新觉罗家的格格们便开始抚蒙古。经过近百年的功夫,草原上黄金家族的血脉与爱新觉罗家的血脉渐渐融合。 如今,蒙古各部亲王、郡王、贝勒、贝子等,多是大清皇室的外甥。 由最初的逐水草而居,到修建华丽的公主府,过着不亚于中原的骄奢生活,蒙古人已经失去苍鹰的血性,沦为朝廷的犬马。 十三阿哥说完,站起身来,对曹顒道:“蒙古人可用,不可尽信,皇阿玛也会提防这个的。就算下令要蒙古人出兵,也会再使八旗兵奔赴哈密。要不然的话,蒙古人的兵力多过朝廷兵力,要是真有阵前倒戈之事,岂不是让人懊恼?朝廷的颜面,也没有地方搁。蒙古人的野心,不可不防啊!” 听着十三阿哥侃侃而谈,曹顒不禁愕然。 他说的蒙古人出兵之事,十四阿哥下午在兵部也提过,也是同十三阿哥这般看法,认为朝廷应再派一路人马奔赴哈密,震慑蒙古人。 这兄弟两个,一个失势,一个得意,但是对战争的嗅觉却是同样灵敏。 同早年名声不显的十四阿哥相比,十三阿哥可谓是文武双全。他的学问,是康熙亲自教导的,“诗文翰墨,皆工敏清新”,武学这边,也是少年就崭露头角,在皇子数一数二,“精于骑射,发必命中,驰骤如飞”。 在十三阿哥十几岁的时候,还曾打死过一只老虎,所以才会被康熙亲口赞为“拼命十三郎”。 见曹顒神色如常,丝毫没有意外之色,十三阿哥思量了一回,道:“怎么,有人提过这个?……可是十四阿哥?” 曹顒点了点头,道:“下午十四爷确实提起过,瞧着那意思,十四爷倒是想要请命带兵。其他的几个王爷也是跃跃欲试,想必这两日便有消息出来。” 十三阿哥的神情僵住,半晌方转过身子,看着曹顒道:“曹顒,我也想要给皇阿玛上个请命的折子,如何?” 曹顒犹豫了一下,直言道:“虽说十三爷一番热血,但是落到别人眼中,怕是要以为十三爷是要夺功起复,这其中实不好周全。” 十三阿哥脸色灰白,喃喃道:“皇阿玛,也会这般看我么?” 曹顒稍作思量,道:“万岁爷所想,不得而知。那些盼着军功的宗室王爷,怕是不愿十三爷占了先机。十三爷还是再寻思寻思,省的吃力不讨好,再受了委屈。” 十三阿哥攥了攥拳头,道:“这些年什么没熬过,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曹顒见他话里已经拿定了主意,不禁皱眉。这场战争最后的结果不得而知,但是朝廷这边应该不会落下什么好,否则的话策妄阿喇布坦也不会有元气几年后再次叛乱。 “十三爷,要不,还是等等看如何?”曹顒不愿十三阿哥原本就困难的处境,受到这个战争的影响,变得更加不堪,忍不住再次劝道:“这两天人心未定,再过两天保不齐就有准信儿下来。” 十三阿哥笑着摆摆手,道:“等有了准信儿,我再上请战折子,不是成了马后炮了么?别劝我了,你怎么也婆婆妈妈了?这个是我的心愿,马革裹尸,总比老死这石头棺材里强。” 十三阿哥已经没了之前的惆怅与犹豫,只剩下满脸满眼的坚毅与果决。 事以至此,曹顒也不好多说,只好岔开话道:“十三爷,十八那天开业的事儿,可还照常?” 十三阿哥点点头,道:“自是照常,也没有为了个准噶尔人,咱们就自己个儿乱起来的道理。别说不过是一部之力,犯了的离京城数千里之遥的哈密。就算像噶尔丹似的,到了乌珠穆沁,十三爷也有信心将他打个屁滚尿流……” 从十三阿哥府回来,已经是亥初时分,曹顒的心情可不似十三阿哥那般乐观。 通过这些年的冷眼旁观,曹顒对于康熙的性子也算是晓得些。康熙是个冷血帝王,也是个有人情味儿的帝王。 这两种看似矛盾的性格交织在一起,造就了康熙的帝王权威。 对于看入眼的人,他甚是包容,有的时候甚至是毫无原则地纵容。例如对当年的噶礼,对曹李两家。 对于看不上的人,他流露出的阴冷刻薄,也使人胆战心寒。 十三阿哥虽说是他的儿子,但是军功显赫的大阿哥、做了三十多年储君的二阿哥、备受朝臣百官拥戴的八阿哥,哪个不是他的儿子? 十三阿哥的这般热血,未必能暖和了帝王猜忌之心,那结果或许只是失望与伤情。 曹顒虽然同情十三阿哥,但是毕竟是外人,能说的都说了,剩下的就是尊重十三阿哥的选择…… 进了胡同,路过东府时,曹顒看到兆佳氏的马车进府。曹硕原是骑马跟着的,看到曹顒,下马来请安。 “这是去哪儿了,这咱才回来?”曹顒看了看大门里边,对曹硕说道:“你二哥出差,家里你要精心些,注意些门户,天干物燥,也要小心走水。” “去舅舅家了,下晌去的,所以才回来。大哥放心,二哥走前已经交代过,弟弟省的。”曹硕躬身答道…… 第五百四十六章 “骨肉” 第五百四十六章“骨肉” 十三阿哥与十四阿哥所料不错,四月十六日,康熙便下了旨意,在口外右位八旗驻防的归化城准备西路兵。 除了归化右卫八旗中抽调出三千兵丁外,还有蒙古八旗察哈尔、厄鲁特、巴尔虎每部选千名,也往归化城。另外这个,还有蒙古鄂尔多斯兵丁两千,阿拉善贝勒阿宝兵五百,土默特两旗兵一千名。 以上兵马,除了三千满洲兵是将军费扬古亲率外,其他的都有各部出身的八旗蒙古都统与蒙古王公统帅。 已经被革了领侍卫内大臣的三等公傅尔丹,身上还有正白旗蒙古都统的职,这次正好是领兵的将领之一。 除了傅尔丹,阿拉善阿宝贝勒曹颙也是认识的。 前年夏天奉了圣命,往外蒙古接了“宕桑旺波”后,最后安置的地方就是阿拉善阿宝贝勒的家庙热格苏木关布。 阿宝的儿子阿旺多尔济拜在宕桑旺波门下修行佛法,不知道算不算是他的福祉。 右卫满洲兵与察哈兵,由兵部给调拨六月食米钱粮。 另外,康熙还下旨,八旗牧场的出厂马匹骆驼,分交八旗佐领栓养,照常发给钱粮。 这却是一副备战的姿态了,因为圣旨里提到,虽说现在觉烦难,但是后来有益,“如有行动,则从此骑马前去,一到口外,彼处之马又到,诸凡便益。” 曹颙还是不得闲,带着车驾司的诸位主事、笔帖式,将八旗牧场今年能出厂之马统计出来。 待到日暮,将账册中的各种水分挤去,得出的数目字是马匹一万四千九百一十四匹,骆驼七百九十一只。 按照八旗佐领数目,每佐领下添马十七匹。骆驼数量有限,没有办法发到各旗佐领下,就由八旗喂养。 佐领,是满文牛录章京的汉称。牛录,是八旗的基本户口军事编制单位,早在努尔哈赤时定三百丁为一牛录。 驻京八旗,佐领的官职位于参领下;驻防八旗,则是位于协领下。都是正四品,多为世袭,平时掌管户籍、兵籍、诉讼诸事,战时则是领兵官。 曹家从曹颙曾祖开始,就有包衣佐领的世职,后传给曹颙祖父曹玺,再后传给曹寅。 康熙四十八年,曹家从正白旗包衣抬旗到正白旗上,早先的世职便收归内务府。 满洲旗这边,佐领都是世袭。即便是在职者犯了过失,革职,也由兄弟族人补上。曹家想要介入,也不是容易事儿。 佐领世职之事,就这样拖了下来。 直到曹寅上京,康熙才使人从正白旗滋生人口中抽调出三百丁,单独为一牛录,由曹寅担任了佐领。 曹颙忙完这些数目字,想起十三阿哥昨日的坚决,心中也有些担心。十四阿哥与讷尔苏等人,提起这在归化城待命的将军费扬固,都是满脸艳羡。 虽说读音差不多,但是这位费扬固,并不是康熙朝威名远播的那个抚远大将军,也不是曾任过内大臣的那个费扬古。 那两位费扬古,前者姓董鄂,是三等伯鄂硕子,顺治宠妃董鄂氏幼弟,康熙四十年病故;后者姓乌拉那拉,四阿哥的老丈人,康熙三十七年去世。 这次奉命带领右卫八旗与蒙古兵援驰哈密的费扬固,是宗室,早年为闲散宗室,康熙五十一年封为辅国公。 早年任护军都统,在平定噶尔丹时,他曾为军事参赞,随同抚远大将军费扬古征战。 唤作是其他人还好,一个黄带子国公,这般受到器重,独领一军,怎么不使得十四阿哥与讷尔苏这些热衷于兵事的显贵眼热? 不晓得从何处得来的风声,道是康熙还要从东北调八旗兵,充当第三路军。 这也不算是无稽之谈,早年噶尔丹叛乱时,今上御驾亲政,除了亲率的中路军外,就是还有黑龙江将军东路出兵,费扬古西路出兵,三路出师。 这样一来,十四阿哥与讷尔苏等人都坐不住了,都写了请战的折子,往畅春园去了。 之前在曹颙的劝说下,讷尔苏不着痕迹地疏远了十四阿哥。这如今因战事的缘故,两人同进同出,关系看着倒是比过去还要亲厚几分。 曹颙看着眼里,心里也暗自着急。 不过衙门里人多眼扎,也不是能说话的地方,看来还要往平郡王府走一遭。 要是被归成了“十四党”,那却是要吃半辈子的苦头。 曹颙记得十四阿哥与宗室诸王诸阿哥,都是平定**之乱时出征的,这次却不晓得康熙会如何安排。 不过,指定不是十三阿哥就是,否则的话十三阿哥也不会沉寂到四阿哥上台。 曹颙料得不错,康熙却是不能体恤十三阿哥的赤子之心。 畅春园,清溪书屋。 康熙手中拿着十三阿哥使人送进来的请战折子,嘴角生出丝冷笑。 他眯着眼睛,想起当年御驾亲政,带着皇子们征讨噶尔丹之事。 大阿哥为先锋官,带领八旗火器营与八旗前锋营等先行,三阿哥执掌镶红旗大营,四阿哥执掌正红旗大营、五阿哥执掌正黄旗大营、七阿哥执掌镶黄旗大营、八阿哥执掌正蓝旗大营。 他正值壮年,他的儿子们如雏鹰展翅,各展手脚,真真是士气如虹。 当初他还得意万分,自认为教子有道。 有史以来,皇家多出纨绔。帝王诸子,一代人中多是贤庸不齐。 像他这般,儿子们各个成才的帝王,这世间能有几个? 不过,随后的断粮之危,使得他察觉出索额图的算计之心。许是才这个时候开始,他就对二阿哥生出忌惮之心。 他虽然安慰自己,二阿哥诚孝,不干二阿哥之事,多是小人自作主张,但是猜忌的种子却深深种在心里。 经过风吹雨淋,终是长成参天大树。 一手调教的太子,秘密联系驻京八旗武官,难逃“逼宫”嫌疑;曾引以为傲的儿子们,为了那把椅子,都急赤白脸、面目可憎起来。 十三阿哥的这封请战折子,写得热血,但是看在康熙眼中,这却是如同战书一般。 那些逆子们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再次闹腾起来么? 康熙的面色阴沉,将十三阿哥的折子重重地摔在御案上。 魏珠刚好进来回事儿,听到“拍”的一声,心里不由地一哆嗦,止了脚步躬身道:“启禀万岁爷,四阿哥奉命候见,十四阿哥与平郡王则是递了牌子请见。” 康熙闻言,不由皱眉,随后点点头道:“宣四阿哥进来!” “嗻!”魏珠应着,躬着身子,倒退出去。 少一时,四阿哥随着魏珠进来,在御案前几步外站定,挑了前襟,跪了下去,口称:“儿臣胤禛奉旨见驾,皇阿玛吉祥。” 康熙没有立时叫起,眼睛扫了扫御案上十三阿哥的折子,稍作思量,道:“老十三使人上了折子了,你可知晓?” 四阿哥不卑不亢,神色坦然道:“回皇阿玛的话,儿臣却是晓得。今早得的消息,满腔热血,虽说有些鲁莽,到底是一分忠君爱国之心。” 康熙冷笑一声,将御案上的折子拿起,掷到四阿哥跟前,皱眉道:“传朕的口谕给他,让他安心‘养病’,这还不到关系社稷江山安危的时候,轮不到他来表忠心……”说到这里,看到御案上有块松石砚,示意侍立在旁的魏珠递给四阿哥。 四阿哥接了砚台,还有些不解其意,就听五康熙道:“这个御砚是朕赐的,你对老十三说,就说我说的,让他先将《孝经》抄上百遍,看看什么是为人子的本份。” 这话说得甚重,四阿哥握着拳头,俯首应了,心里却不似滋味儿。 这样的旨意传出去,十三阿哥就要被定成“不忠不孝”之人。原本就艰难的处境,怕往后会更加难过。 康熙说了这般刻薄的话,自己也有些觉得没意思,摆摆手,沉声道:“跪安吧!” 四阿哥应了,捧着方才赐下的松石砚与十三阿哥的折子,退了出去。 十四阿哥与讷尔苏侯在书屋外,脸上满是几分雀跃。 见四阿哥捧着东西出来,十四阿哥挑挑眉毛,视线落到四阿哥手中的折子上,道:“四哥,这是要搬家不成?看着到是好砚。” 四阿哥笑笑,没有应答,转过身来,瞅了瞅讷尔苏,道:“许久没见你了,听说你如今正忙?” 讷尔苏只觉得四阿哥的目光分外阴冷,使人不禁生出畏惧之心。 讷尔苏想起曹颙的告诫,再想想自己这几日的言行,不由警醒。 “侄儿给四叔请安,侄儿也盼着能学着祖辈浴血疆场,这两日就有些手忙脚乱。也晓得四叔差事忙,要不早当过去请安。”讷尔苏恭恭敬敬地回道。 四阿哥见讷尔苏神态恭敬,心里的不快去了几分,看着他也觉得亲切,神态温煦,道:“有这个心思就好,都忙,不在乎这些虚礼。” 十四阿哥在一旁,瞧着两人的对答,心里颇为古怪,不由地皱眉,低声“咳”了一声。 四阿哥冲十四阿哥点了点头,大步流星地离去。 十四阿哥盯着四阿哥的背影,神色变得郑重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才见魏珠出来回道:“万岁爷说了,今儿有些乏了,先收了折子,请两位爷先回去。” 真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十四阿哥想要早些见到康熙,便没有回宫,而是直接留在园子里。 讷尔苏自己个儿,带着贴身侍卫长随,匆匆返回城里。 自己莫不是同十四阿哥走的太近了? 讷尔苏想起之前曹颙的告诫,再想想四阿哥锋利的眼神,心里甚是堵得慌。 回到府里,就有管事的上前禀道:“爷,曹家舅爷来了,现下正在花厅候着,福晋主子陪着说话。” 讷尔苏闻言,脸上不由添了笑意。真是说不上谁是长者,谁是弟弟? 从年龄上看,曹颙比他小三四岁,他的心中也是拿曹颙弟弟般宠的。 到了正经说起话来,曹颙却是目光犀利、见解独到,让人不得不认真起来、 走到花厅门口,就听到曹佳氏爽朗的笑声:“怨不得母亲要瞒着,瞧着父亲的架势,是当成大喜事的,怕是用不了几日,就要宣扬得世人皆知……” “什么大喜事,说来听听?”讷尔苏笑着问道。 曹佳氏远是坐在炕上同弟弟说话,见丈夫回来,起身相迎道:“爷不是使人说要晚些才回么?用了晚饭没有,颙弟也是才从衙门出来,才垫巴了两口饽饽。” 曹颙也从座位上起身,看着讷尔苏,一时不晓得说什么好。 见识了十三阿哥的固执,曹颙对自己的说服能力真没有太大信心。 曹佳氏已经是将近四个月的身子,有些显怀了。讷尔苏扶着妻子的肩膀,让她在炕边坐了,随后对曹颙笑道:“颙弟,坐下说话……” 北小街,侍郎府外。 兆佳氏仰首出来,吴雅氏亲自送了出来,面上讪讪的,不晓得该说什么。 曹硕跟在后头,脸上却是惨白,低着头掩饰自己的疲态。 走到马车跟前,兆佳氏止了脚步,转过身来,对吴雅氏道:“嫂子,他们小孩子胡闹,咱们做父母的,却是晓得轻重。这婚姻大事,岂能儿戏?那不是毁了两个孩子的后半辈子么?今儿我先回去,明儿我还来,就是哥哥嫂子怨我,我也厚着脸皮来接媳妇了……” 吴雅氏犹豫了一下,终是开口问道:“姑奶奶,不是我多事,只是关系到如慧,少不得要问上一句。听说女婿屋里有个极爱的丫头有了身子,不知她现下……” 兆佳氏闻言,瞪了边上的曹硕一眼,而后才对吴雅氏道:“什么极爱不极爱的?她也配!不过是个岁数大了、有了心眼的贱蹄子罢了!好好的爷们,都叫她们这些臊蹄子给拐带坏了,委实可恨。我已经使人都打发出去了,嫂子不用搁在心上。” 吴雅氏听了,微微地点了点头,道:“这才是大家行事,万没有叫下人爬到主子头上的道理。我就说么,女婿是个好性的,要是没有人挑唆,小两口也闹不到今儿这般地步。” “是啊,是啊,还是嫂子是明白人!”兆佳氏激动之下,伸出手去抓了吴雅氏的胳膊,道:“哥哥却是恼我了,还要嫂子替我说项才好。” 提到丈夫,吴雅氏有些尴尬,小声道:“他怕是三分怪姑奶奶,七分怪如慧呢。这些日子,行了家法,也没少给如慧苦头吃。”说话间,带着几分心疼。 兆佳氏神色一僵,道:“如慧还小,有什么可怪的,哥哥真是的。” 姑嫂两个却是一阵缄默,有些不晓得说什么好。 兆佳氏看看天色,已经是不早,便对吴雅氏道:“嫂子,那我先回去,明儿再来。” 吴雅氏想着女儿这两天态度决绝,没有丝毫改口之意,也怕逼迫太过,出什么闪失,忙道:“姑奶奶听我一言,不必见天来,总要让孩子缓和两天,我同你哥哥再好生规劝,过两日有了消息,给给你那边去信才妥当。” 兆佳氏犹豫了一下,也晓得别无他法,便笑着点点头,道:“既是如此,就劳烦嫂子了,那我就等嫂子的消息了。” 吴雅氏点点头,兆佳氏扶了丫鬟的手,上了马车。 曹硕在吴雅氏面前俯身别过,上马护着兆佳氏的马车回府。 吴雅氏看着他们的马车渐行渐远,这才转身回府,脸上却没了笑容样。 丈夫固执,女儿吃了秤砣似的,要想让孩子们将断了的姻缘续上,也委实不容易…… 第五百四十七章 暖心 第五百四十七章暖心 曹家,东府,内院,正堂。 静惠随着绿菊走到院子中,便听到兆佳氏高亢的声音道:“混账行子,这都是为了谁?我老脸都不要了,你还满心地惦记那个骚蹄子,你非要将你老娘折腾得闭眼了你才消停么?” “母亲,千错万错,都是儿子的不是。添香是受了儿子的拖累,她肚子里又有了儿子的骨肉,儿子求您了。”曹硕的声音暗哑与悲痛。 静惠不由地止了脚步,带着疑惑地看向绿菊。 绿菊神色讪讪的,却是不晓得该如何辩解。总不能实话实说,这母子两个吵了半晌了,实在争执不下,才打法她去请二奶奶过来吧。 “拍”的一声,就听到茶杯落地的声音,兆佳氏带着几分恼意道:“我说话是放屁么?我答应你,留她一条贱命,自不会为难她。你这般捉妖,是恨我还不死?这是盼着我嘎嘣死了,你就逍遥自在了?” “母亲,儿子不敢,儿子……儿子……”曹硕哽咽着,声音越来越低。 绿菊站在廊下,看着身边眼观鼻、鼻观心的静惠,心神也是一禀,扬声道:“太太,二奶奶到了!” 屋子里一片沉寂,随后听到兆佳氏没好气地道:“既是到了,还不利索进来,还要我出去迎不成?” 绿菊挑了帘子,侧立一旁,请静惠进屋。 西屋里,兆佳氏坐在炕边,身子板得端端正正,脸上没有半点笑模样,寒的像是能刮下二两霜来。 曹硕跪在兆佳氏跟前的地上,耷拉着脑袋,露出额上乌青一片。 静惠的身子往下矮了矮,道:“太太安,您叫媳妇?” 兆佳氏眼皮也不抬,“嗯”了一声,道:“先前我吩咐你使人将那个狐狸精送到庄子去,你是怎么安排的?这边咱们曹三爷没了心肝宝贝儿,这急赤白脸,要寻我算帐,这是要翻天了!” 越说越气,说到最后,她已经是满脸通红,不禁“咳”了起来。 丫鬟们在门外候着,屋子里除了她自己个儿,只有跪在地上的曹硕与侍立的静惠。 静惠见她咳得难受,侧身来到地上的圆桌前。 圆桌上的茶盘中,摆放着一把青花牡丹纹执壶,边上是三只五彩花神杯,上面分别绘了月季、玉兰、梅花图案。 静惠是晓得这套杯子的,这是兆佳氏的心爱物什。 听说是内造之物,是已经过世的老太君留下的体己。一套杯子,总共是四只,除了月季、玉兰、梅花外,还有个杯子是桂花。 看着地上的茶杯碎片,摔的就是那只五彩花神桂花杯。 静惠倒了半盏茶,送到兆佳氏跟前,道:“太太先喝口茶,添香是头晌使人送出城的,赶车的是车夫杜良,跟着去的婆子是浆洗处的田嬷嬷,还拨了个粗使丫头小云跟着。杜良晚饭后已经回府,田嬷嬷与小云留在那边庄子里。” 兆佳氏已经止了咳声,曹硕也侧耳听着。 待听到派去的是田嬷嬷与小云,他悬了半日的心才算是放下来。 他的奶妈也姓田,虽说早年病故,已经不在世上,却有个娘家姐姐在府里当差,就是浆洗处的这位田嬷嬷。 这位田嬷嬷是个老好人的性子,待人最是和气。又因妹子奶过曹硕的缘故,她对曹硕也是不同。 添香是曹硕的屋里人,又怀着曹硕的孩子,换作别人许是为了巴结兆佳氏,要闹出什么花样,这位田嬷嬷却不会如此。 曹硕心中甚是感激,但是却不敢望向嫂子,怕被母亲瞧见迁怒。 果不其然,就听到兆佳氏冷哼一声,道:“这又是嬷嬷,又是丫头的,你倒是会做人情,真当她是奶奶供着。” 静惠将杯子轻放在兆佳氏身边的炕桌上,退到一边,低头不语。 兆佳氏许是自己也觉得没有滋味儿,冲地上跪着的曹硕摆摆手,道:“既然晓得了准信儿,就赶紧出去,别在我跟前杵着。明儿我不去你舅舅家,你却不能拉下,还得过去。媳妇一天没接回来,你便要去一日。学堂那边我已使人替你请了假。” “母亲……”曹硕昂起头,面上带了几分祈求之色:“既是表姐的意思,母亲就为难我们了?母亲……” 兆佳氏听的直皱眉,看也不看曹硕,转过头去,抚额道:“别叫我母亲,我不是你母亲,你眼中就是那小蹄子了,哪里还有什么母不母、亲不亲的?她侍候你十年,就是功劳苦劳都有,你讲良心,都感激着;我十月怀胎,拉扯了你这么些年,却是欠下了债、做了下孽,活该要受这些个罪!磨死人了,还不快下去!” 曹硕见兆佳氏恼怒,不敢多说,低着头起身退出去了。 兆佳氏想要再刺静惠两句,但是想到添香肚子里怀的毕竟是曹硕的骨肉,往后就算侄女接回来,次子这边的血脉也艰难,便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看到地上的青花茶杯碎片时,她不禁皱眉,心疼的不行。 兆佳氏连着往侍郎府去了两天,话里话外,说起如慧的事时,却半句没有提过如慧小产之事。静惠听着兆佳氏的唠叨,晓得那边如慧是不肯撒口的,心里也是矛盾着。 想要将如慧小产的消息告之,省得兆佳氏以为是寻常口角,满是信心地去接人;但是又怕因此将事情闹大,波及到添香身上,使得那边有什么闪失,在曹硕面前落下什么埋怨。 要是曹颂在家还好,夫妻两个还能商议商议,看有没有稳妥的法子。偏生曹颂又不在,静惠心里纠结着,却也不敢多嘴。 兆佳氏抚了抚胸口,并没有立时叫静惠下去。 过了半晌,她方开口问道:“大太太的的病有什么不对?听管家说,那边府上使人去王府那边接了太医,连福晋也过来亲自探视。你过去瞧了没有,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前几天我瞅着还算好,许是因贪睡的缘故,脸有些水肿,并没有瞧出其他不对的。今儿天晚了,要不我就过去瞅瞅了。” 静惠得了消息,确实过西府探望了。 虽说李氏在里屋,始终没有出来见人,但是听平王福晋与初瑜的话,静惠也晓得了原由。 穷人家孩子多的,或者仆妇,妇女四十多岁生产也不算什么。 富贵人家,年轻的妾侍通房多了,四十多岁的正妻鲜少有生产的,算是稀奇。 “大太太……大太太没有什么不对的,是有了身子……”静惠轻声答道。 “没什么不对,怎么还劳师动众,她到是越发尊……”兆佳氏的话说到一半止住,神情怔怔的,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曹府,兰院。 西侧间里,曹寅满脸笑意,抚着胡子,对曹颙说道:“太医说了,将近四个月了,听着脉动,是个结实孩子。哈哈……” 自打曹颙进门,曹寅的口中就没有离了李氏肚子里的孩子,看来确是高兴得不得了。 今儿从平郡王那边请来的林太医,是妇科上的高手。在李氏生产前,就请了这位太医来给诊脉照看,也算是减了曹寅与曹颙父子一块心病。 李氏虽说四十五了,但是因心性豁达,多年养尊处优,身子保养的极好。听着太医的意思,只要平时多动动,不要让胎儿太大,应该就没有什么危险。 “要是个小子,可有人治天佑、恒生这两个皮猴了……”曹寅美滋滋地说着,听到里屋传来李氏的咳嗽声,忙又改了口,道:“闺女也好,闺女省心,不淘气。” 曹颙见惯了曹寅“严父”的模样,虽说在天佑与恒生跟前他慈爱许多,但是如眼前这般老小孩似的神情却是头一回见。 曹颙不由地生出几分愧疚,曹佳氏出嫁的早,曹顺小小年纪就夭折了,曹寅夫妇膝下只剩下他一个。 他却是因穿越的缘故,对这世的父母无法一开始就接受。 李氏还好,母爱让人感动,曹颙还有温言软语哄着母亲的时候。 曹寅这边,只会一味板脸训儿子,曹颙没有自虐倾向,自然是能避多远有多远。 待时日久了,生出父子之情来,又因年纪大了的缘故,相处说话之间,也多是恭敬有余,亲近不足。 如今,老天赐给李氏一个孩子,不晓得是不是为了弥补老两口两个。曹颙的心中,也生出几分期盼来。 不是他重男轻女,但是他真希望母亲能平安生下一个男孩。 这个世道,女子生活不易,尤其是旗人家的女子,婚嫁更不在父母手中。 如慧因为眼疾,还能免选,像四姐儿与五儿两个,到了十三、四岁后,就要参加选秀的…… 曹寅在外间对儿子念叨着“小子”、“闺女”的,听的里屋的李氏满脸通红。 她倚在炕头,手里端着只半碗燕窝,有一口没一口地往嘴里送着。 虽说儿子、媳妇都贴心,但是想起百日间姑娘回来后看着她的肚子,下巴要掉到地上的模样,李氏心里还是一阵烦躁。 她垂下眼睑,刚好扫到碗面上。 这是只珊瑚红地粉彩婴戏图碗,敞口,深腹,珊瑚红釉为地,松石、棕榈、栏杆为背景,绘了四组童子嬉戏图,有戏水的、有玩爆竹的、有玩松鼠的。神态极为生动。 李氏只觉得哭笑不得,眼睛却是已经湿了,心里却不晓得是甜还是酸。 下晌睡得迷眯瞪瞪时,听到曹寅吩咐人找碗啊碟的,李氏原还奇怪,丈夫自打晓得她有身子,怎么变得老小孩似的,想一出是一出。 现下,看到这只碗,李氏才晓得他是叫人将这个翻了下来。 这只碗,还有个典故。 那时,曹佳氏与曹顒还小,老太君因孙子打小身子不好,在李氏面前没少念叨让她努力努力再给曹家添丁的话。 为了这个,李氏心里也是着急,但是不管夫妻两个怎么使劲,这肚子却是半点动静都没有。 夫妻两个,当时常用的就是这珊瑚红地粉彩婴戏图碗。当时拢共有两只,夫妻两个一道用饭时,便用这个碗来盛饭,也想要借个彩头。 李氏还曾拿起那碗,给丈夫看那四组童子,念叨着要是能给曹顒添个小兄弟就好了。 曹寅则是宽慰她,儿女双全,两人也算是有福气的,顺其自然,不可强求。 而后,出了曹顒失踪被绑架之事。 待李氏去杭州接回儿子后,琉璃已经开脸,成了姨娘。 在以后,李氏的心思就都搁在儿子女儿身上,不再惦记着生孩子了,这碗就使人收了起来。 这一转眼,已经是十好几年的事了。 李氏看着那碗璧上白白嫩嫩的童子,不由地有些失神。 初瑜侧身坐在炕边,轻轻地揉着李氏的腿,轻声道:“太太,不只老爷高兴,姑奶奶与大爷也高兴呢,三妹妹还没得了信儿,要不然也会过来。” 李氏闻言,忙将手中的燕窝撂下,想要说话,又怕外头的曹寅父子听见,便竖起手中,放到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初瑜捂了嘴巴,有些不解,就听李氏轻声道:“老爷已经是胡闹了,你们还要跟着推波助澜么?三丫头那边,别使人送信儿,没得叫亲家太太笑话,这叫什么事儿……” 初瑜点了点头,想到平郡王府那边,犹豫了一下,开口说道:“太太,就是咱们这边不使人送信,还有平王府那边,许是瞒不住……” 李氏闻言,脸上露出沮丧之色,无奈地叹了口气,面上欢喜不起来,喃喃道:“天佑今儿还问我为啥不抱他,这事儿闹的……” 话音未落,就听到曹顒道:“母亲,别再唉声叹气的,父亲会担心的。我们都是母亲的孩子,有了同胞小兄弟或者小妹子,只有高兴的,这是好事啊。母亲也当欢喜起来,心情这般抑郁,对大人对孩子都不好。” 是曹顒与曹寅父子进来,初瑜已经起身,避到一边。 李氏嗔怪地瞪了曹寅一眼,终是不忍儿子担心,挤出几分笑意,道:“顒儿无须担心,我没事,这些日子辛苦媳妇了。又要照顾我,又要照顾几个孩子,你当好生谢谢她。” 曹顒尚未说话,曹寅对初瑜道:“委实辛苦你了,往后我从衙门早些回来,下晌太太这边就我来照看。” 初瑜被闹了个大红脸,忙低下头道:“不辛苦,都是媳妇当做的。” 曹顒走到初瑜身边,见她这些日子早起晚睡,下巴都熬尖了,也有些心疼。 曹寅已经坐在炕边,瞧见炕桌上的半碗燕窝,皱眉道:“这是害喜了,总要多吃些才好。既是不耐烦吃这个,叫厨房给你下碗牛筋面如何?记得你原来就爱吃那个的。” “老爷……”李氏见丈夫絮絮叨叨的,也不怕儿子媳妇笑话,实在是不晓得该说什么了。 曹顒听着,却是已经有些饿了。 从衙门出来后,他去了平郡王府,被平郡王拉着吃了几盅酒,没吃什么东西。 现在看着老两口相处的模样,再呆下去却是太不知趣。 曹顒忍了笑意,对曹寅与李氏道:“父亲,母亲,不早了,二位也早些歇着,儿子与初瑜先回去了。” 李氏“嗯”了一声,道:“回去吧,也去看看孩子们歇了没有。这几天,你们也不得空,孩子们都放羊了。” 曹寅则是摆了摆手,道:“去吧去吧,别忘了跟外头的丫鬟吩咐一声,叫厨房下一碗……不,我也饿了,下两碗牛筋面送来。” “是,晓得了。既然母亲爱吃的东西,那儿子也借借光了,正好想吃宵夜。”曹顒笑着应了,同初瑜两个出去。 事情揭破,虽说李氏现下还有些不自在,但是毕竟过了明路,这请太医诊脉也好,用补品调理也好,都使人心中有数。 曹顒与初瑜两个,都是松了口气。 回到梧桐苑,看看座钟,已经是亥正二刻(晚上十点半)。夫妻两个见东屋的灯还没熄,就轻手轻脚地进了东屋。 地上的灯没点,只有炕桌上点了盏琉璃灯。 天慧的奶妈坐在炕头,手中推着摇车。天慧却是不肯睡,嘴里咿咿呀呀的,不晓得说什么。 天佑与恒生在炕梢,天佑已经睡熟,恒生却是睡眼朦胧地坐在那里,看着炕头的方向,迷迷糊糊地不知道嘴里嘀咕什么。 恒生的奶妈就是当初蒙古老福晋送的家奴,嗓门有些大。 因天佑已经睡了,她不敢应声,就是轻轻地拍着恒生的后背,希望他能早点睡。 听到动静,见父母进来,恒生脸上多了笑模样,站起身来,长着小胳膊,往炕沿来。 曹顒忙上前接了,恒生将小脑袋埋在他的脖颈上,小胳膊使劲地搂着,不肯撒手,丝毫不怕他身上的酒味儿。 他只是跟父亲亲热,一声都不吭,显然是怕吵到哥哥与妹妹。 奶妈们都想要行礼,被曹顒挥手止住。 天慧渐渐地止了声响,睡着了。初瑜给女儿掖好被子,又到天佑跟前,将他身上的小被儿拉了拉。 恒生这番折腾,倒是比刚才清醒了不少,眼睛亮亮的,看看曹顒,又看看初瑜。 看这小家伙没有困意,曹顒拍了拍他的小屁股,直接将他抱到西屋来。 恒生的奶妈跟出来,有些手足无措,不晓得如何是好。 曹顒侧过身子,对那奶妈道:“你先歇吧,今晚天佑在这屋睡。” 奶妈应声下去,恒生才皱起小鼻子,在曹顒的身上闻了闻,用小手在鼻子前煽了煽,奶声奶气道:“臭!” 曹顒见他这虎头虎脑的样子,将他放在炕上,不禁莞尔,道:“好汉子,就是要有酒量。恒生不是说要做大将军么,不会喝酒怎么行?臭是臭,恒生要不要喝?” 在这之前,曹顒曾用筷子头沾过酒,喂过天佑与恒生两个。 恒生不晓得记不记得,但是听到“酒”字时,却是条件反射似的,小脖子一缩。 初瑜已经吩咐完人去厨房准备吃食,又叫人去抬了木桶与洗澡水,随后走到炕边对曹顒道:“额驸,既是乏了,就泡个澡,也能解解乏。” 说着,她又伸手摸了摸恒生,轻声道:“恒生想吃东西,还是想睡觉?” 恒生歪着小脑袋,小脸皱皱着,半晌才小声回道:“母亲,要喝酒……” 第五百四十八章 侧目(上) 第五百四十八章侧目(上) 直待吏部尚书出京两日,才有消息传出来,道是在陛辞之际,康熙口谕,“军机大事、不宜迟缓、尔至彼有应调遣之事、不必请上”。 这却是有军中自专之权,岂能不令人眼热? 只要这趟差事不出纰漏,那么富宁安的品级就要往上升一升。 吏部尚书已经是从一品,再往上升一升就是殿阁大学士。富宁安的父亲,是已故武英殿大学士阿兰泰。 阿兰泰也曾任过吏部尚书,如今富宁安也算是子承父业,在吏部尚书任上做的津津有味不说,这眼看大学士也不成问题。 说起富察氏,是满洲大姓,八旗皆有分布。 像与曹家有姻亲的傅鼐,是镶白旗,祖父是开国名将、保和殿大学士额色泰。 还有大学士马齐家族,所在镶黄旗,其父是康熙朝早年的名臣,力主撤三藩的户部尚书米思翰。 这富宁安所在的富察氏,是在镶蓝旗,祖孙三代都是康熙朝的臣子。其父阿兰泰,更是早年的名臣之一。在噶尔丹叛乱时,曾随御驾西征,在御前总理军务。 富宁安年轻时在御前任侍卫,后来外放到军中。等他父亲过世,丁忧起复后在转为文官。 派出这样的大员,总揽军政,不只有康熙的器重,也同他之前军中履历有关。 要不然的话,派出一个书呆子十足的官员过去,纸上谈兵,那康熙也放心不下。 兵部这边,司员们是小声议论,那些王爷郡王则是毫无顾忌,都不禁叹富宁安好运气。这不只关系到仕途,还有军功在里头,看来他的爵位也要再升一升。 太平了小二十年,昔日三藩之乱、收复台湾、平定噶尔丹叛乱,对于这些年数不大的王爷来说,都是太遥远的事了。 满人尚武,不管是王公宗室,还是名门世家,这家族荣誉多是来在战功。 作为满洲男儿,他们除了讲究个吃吃喝喝,也盼着能有机会一展拳脚,给子孙后代赚些军功。 曹颙没有那么热血,但是职责所在,也不敢在这个关紧的时候出纰漏。 从兰州到西安,从西安到京城,从归化到京城,为了保持军情畅达,这三条官道上的驿站要补充马匹人手。 虽说曹颙这个兵部郎中,同任户部郎中时品级一样,都是正五品,但是差事还有有些不同。 户部郎中,一个司只有一个,算是个小头头。 兵部这边,车驾司却是除了曹颙,还有两位郎中,一位是宗室,一位是汉郎中。另外,作为辅官的员外郎,则是有四人,宗室一,满人二,蒙古一。 下边还有满汉两位主事,一位宗室笔帖式,十九位满、蒙、汉军笔帖式。 总共,不到三十人的车驾司,就有三位宗室职位。剩下八旗满洲、八旗蒙古、八旗汉军都齐全了。 这其中派系林立,感觉扯脖子吆喝的人多,干实事的人少。 现下的宗室郎中申穆德是庄亲王府的旁支,身上袭着奉国将军的爵,三十二三岁的年纪,长得很是勇武。 汉郎中则是科班出身的一个老学究,五十多岁的年纪,姓李,单名一个运字。 自打考中进士后,他便留在京中做官,前后也二十来年,但是乡音始终不改。 他一开口,就是满嘴的淮阳音,不是“末(没有)”,就是“忙(马上)”,要不就是“多晚子(什么时候)”、或“这骨(这里)、”、“那骨(那里)”的,听的不少人直咧嘴。 曹颙在南边待了多年,对于淮阳话虽不会说,但是听起来却是没有问题的。 这样一来,倒是解放了大家。每每李运要说什么的时候,众人的眼神便齐刷刷地瞅向曹颙了。 李运的年岁同庄先生差不多,曹颙对这个喜欢较真的小老头也就生不出恶感。遇到他要说什么,都仔细地听了。 一来二去的,李运倒是越发乐意同曹颙说话,这衙门里淮阳话就“扒拉扒拉”的老能听到了。 到了最后,连新来的笔贴氏也会来一句“那歪那歪(哪里哪里)”。 曹颙并未刻意拉拢,但是因李运的缘故,却使得不少人觉得这位上官待人和气。 不管背后的家族如何显赫,自己带着多高的爵位,在车驾司的排班中,宗室郎中为首,其次是满郎中,随后为汉郎中。 申穆德身上的爵位不过是三品,或许在旁人面前能端起架子,但是在曹颙身边却是不能。 不管是和硕额驸,还是曹颙身上带着的男爵,都比申穆德的爵位高。 申穆德不知是顾忌曹颙的身份,还是估计到讷尔苏的面子,态度还算是客气。 虽说上朝时排班宗室郎中在前,但是曹颙所补的这个满缺是车驾司的掌印郎中。这点他还算是比较满意,有了这个,想要做什么,也能名正言顺拿主意。 要是两位郎中真出面干涉他的决定的话,曹颙想要做什么也难,那就要请上面的堂官裁决。这样一来,就得需要三人齐心协力的局面。 不管实质关系如何,三位郎中起码表面上要“齐心协力”。 李运乐意同曹颙唠叨,申穆德是武人作风,平素里嘴巴抿得紧紧地,鲜少主动插手公务。 这样一来,曹颙行事便宜不少。 就想要核查西北驿道、以保军情畅达之事,申穆德与李运两个听了,都别无二话,点头赞好。 不过,在问及所派人选时,这两位都有些踌躇,话里话外询问曹颙定下没有。 曹颙出仕了六、七年,不是毛头小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自然是顺水推舟,请两位郎中各举荐一人,左右是要派出三路人马,曹颙也没有排挤同僚、施恩下属的私心。 就连这核查驿路的折子,曹颙也是请了申穆德与李运联名。 经此一事,申穆德的嘴巴虽说仍抿得紧,但是在曹颙面前,脸色还是好看虚度。李运则是在落衙后,一并出衙门时,对曹颙说句“小伙”,带着几分长辈的亲切。 这折子由兵部尚书递交康熙,康熙批复后,车驾司这边四月十八就派出司官往归化、西安方向去,核查沿途驿道现状。 京城这些日子,处处是请战声。 上到王爷贝勒,下到八旗丁甲,就是车驾司这边,也有不少满洲与蒙古笔帖式想要弃笔从戎,披甲杀敌。 曹家虽说是包衣出身,但是早年也是军功起家。 有人见曹颙纹丝不动,对于军情大事不怎么上心,只关注份内的琐事,不禁也好奇发问,道:“大人,如今去西北总领军务的富大人早年在御前任侍卫,听说大人早年也在御前任侍卫。都是侍卫出身,大人好像并不热衷武事?” 虽说已经是婉转说辞,但是话中难掩失望之色。 曹颙却是平静如昔,道:“打仗打的是什么?厄鲁特人打仗要靠劫掠,因为没有供给,没有后路,朝廷的将士却有国力支持。兵部也好,户部也好,这个时候,各项供给都是供给。没有上疆场,不能披甲杀敌又如何?这边多流汗,前方将士就能少流血。确保驿道迅捷、军情畅达,是车驾司能做的,也是当做的。做到了,没有军功,不逊军功;做不到,没有军法,亦是罪人。” 曹颙不晓得那个年轻人听懂了没有,他这边也没有再闲着。 接下来。他开始带人查八旗牧场的账册,将其中成年尚未出栏的马匹数目统计出来,好接下来添补驿道或者是预备军中之用。 上行下效,曹颙这个主官既然埋首案牍,那下边的属官也不好偷懒。 一时之间,车驾司上下的办公氛围甚是良好。就是那些习惯了上班时间喝茶嗑瓜子扯闲话的满员,如今也是昂首挺胸,将账册翻得“啪拉”、“啪啦”响。 曹颙说出的几句话,在车驾司中迅速传开。 “这边多流汗,前方少流血”、“驿道迅捷、军情畅达”,说起这些的时候,大家都不由自主地挺起胸脯,生出无比自豪的荣誉感来。 就连之前无心公务、想要披甲杀敌的几个笔帖式也熄了声响,埋头苦干起来。 由车驾司到兵部,原本已经浮躁的人心渐渐平息下来。 曹颙只做了他当做的,但是起到的作用却是非同一般。 他一方面心思,要做好手中的差事,一方面还要费心筹划那三年千万白银的赚钱路子,并没有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引起不少人的关注。 其中,心思最复杂的,怕就是担任车驾司员外郎的纳兰承平了。 当年的恩怨,始终没有正式化解。 在他嫉恨曹颙的同时,也在暗中防备,担心曹颙公报私仇,给他穿小鞋。 不想,防备多时,曹颙却是丝毫没有异常之处,该做什么做什么,并没有刻意刁难于他。 在松了口气后,纳兰承平的心里却越发愤怒。 人心就是这么奇怪,他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觉得曹颙这小子实在是过于傲慢,竟然没有将他放在眼中,这岂不是“欺人太甚”? 虽是满心抑郁,但是纳兰承平却又只能无可奈何地忍耐。 以曹颙目前的身份,岂是他一个小小员外郎能撼动的? 要是真招惹了曹颙,就算曹颙没有还击,但是其父、其姐夫、妹夫什么的,哪个出面,都能料理得了他。 曹颙差事做的越是得心应手,受到的称赞越来越多,纳兰承平就越发觉得苦闷。 数日之间,他的头发就掉了不少,原本就不粗的辫子更细了,看着人也失了精气神,走路都开始打晃。 旁人见了纳兰承平的样子,都唬了一跳,还当他病了,劝他请假歇着。 纳兰承平好强,自是不肯,结果一时站不稳,迷迷糊糊地摔了个跟头,闹了半脑门子血,被人扶了回去,这才开始休假。 只是卧病在床这些日子,他也睡不安稳,看着房梁嘴里念叨的都是曹颙的名字。 真真是咬牙切齿,嫉妒到心肝肺肠都疼了。 夜半无人时,纳兰承平也想过,自己当初要是不算计曹颙,而是与之为友,情况又如何? 沾不沾光且不说,这侍卫的缺却是不会丢的。六年了,就算熬不成一等侍卫,二等侍卫是不难的。 那是御前的正四品,放出宫去为官,就算不出京城,正三品的前锋参领、护军参领、骁骑参领,都不算难事。 加上平郡王府与淳郡王的关系,还有十六阿哥、十七阿哥的照拂,那他纳兰承平岂会是现下这狼狈模样? 这回却是连扇自己的耳光,悔得心肝肺肠都青了…… 对曹颙赞不绝口的,则是郎中李运了。 只是因读书人的矜持与迂腐,不管他心中如何想,在衙门中却是半句好话不肯说的。文人风骨,怕被当成是阿谀权贵之举。 不过,从衙门回来,到了家中,他则没有那些顾忌,开口闭口的,对曹颙称赞有加。 “嗯,是个稳重小伙,没有白蹲(在)太仆寺,说话行事不比兵部这骨(这里)尚书差,像有大出息地。”他换下官服,坐在庭院下的石榴树下,一手把着个紫砂壶,一手扶着椅子把手,说道。 在他对面,有个高壮的青年汉子,手里拿着把鱼食,正在喂缸里的金鱼。 这汉子原是漫不经心,听到李运提到“太仆寺”,却是动了动耳朵,抬起头来问道:“八叔,您说的这位太仆寺调过来的郎中,不会是曹孚若曹大人吧?” “‘盥而不荐,有孚顒若’,听说‘孚若’二字还是万岁爷所赐。江宁曹家,如雷贯耳,如雷贯耳啊。”李运沉吟着,答非所问。 那汉子已经拉了把竹椅,坐在李运对面,问道:“之前听说曹爷受雪灾的缘故,受了些惩处,还以为不过是罚俸什么的,这还真的连降了三级?这皇帝是不是老糊涂了……这雪大雪小……唔……” 接下来的话,却是被李运给堵在嘴里了。 李运伸出脖子,往四下里瞅瞅,见确实没有旁人,才松开口了手,瞪了那汉子一眼,道:“不得(没有)规矩,浑说甚么?” 那汉子讪笑两声,道:“这不是在家里么,又没有外人?” 李运皱眉,摇了摇头,拍着胸脯道:“就算是做梦,这骨(这里)也要恭敬,方是人臣之道。要不然,不晓得多晚子(什么时候)就惹了祸患。” 那汉子已经收了嬉笑,抄手听了,郑重地点了点头,道:“谢过八叔教诲,侄儿记下了!” 李运点了点头,脸上方露出几分笑意,道:“晓得就好,晓得就好。” 这汉子见了,也跟着有了笑模样。 虽说已经是夕阳西下,但是日头却足。李运的额上,星星点点地冒出汗珠来。 那汉子见了,从腰间悬着的扇套中抽出折扇,坐在李运对面,伸出胳膊去,给老人家扇风。 一边扇风,这汉子一边讲起自己同曹顒的渊源来。 这汉子不是旁人,正是滞留在京城的徐州人士李卫。 李卫虽是徐州人,但是往上数几代,却是同李运同族,两家祖辈有所往来。 因李运进京早,李卫对这个族叔听过而已。就算是到了京城,他也没想着要投奔这位族叔。 后来还是老家来了长辈,不知道怎么想起探望这位李姓族人来,带着李卫,两下里才算有了往来。 李运膝下没有儿子,晓得李卫留在京城是为了谋官,就留他在这边宅子住下。平日里讲些官场见闻,与为官之道,言传身授,排挤老来寂寞。 李卫虽说书读得不多,但是心眼实在,见李运真心待见,自然也是可尽地进孝心。 一来二去,叔侄两个相处得甚是想得…… 听到侄子同曹顒颇有渊源后,李运却是收敛了笑意,坐直了身子,道:“书读的少,捐官没什么,这阿谀权贵却是要不得。结党,顷族之祸,切记,切记……” 第五百四十九章 侧目(下) 第五百四十九章侧目(下) 骑在马上的曹颙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张义骑马跟在一边,看看天色,笑着说道:“天色不早了,是不是奶奶念叨着?” 小满在旁边听到了,用手刮了刮脸,吐着舌头,道:“也不知是哪个想媳妇了,拿大爷做幌子?” 张义“呵呵”一笑,看着小满道:“你家太爷可是正托人给你说媒呢,小孩子家家的,这是着急了?” 小满被说的满脸通红,看了曹颙一样,嘀咕道:“大爷,您瞧瞧,张爷就会拿这一句堵人!” 小满的祖父是三月底到京的,同来的还有曹家的几户族人宗亲。 张义与喜云的亲事则是四月初的时候办的,曹颙原是让张义歇上个把月。张义却是个闲不住的,歇了十天,便又出来当差。 听到小满说起这茬,曹颙转过头看,看着张义道:“实在不行,再歇些日子,这新婚燕尔,小两口想要腻在一块儿,也是常事儿。只是身子骨也当爱惜,先生那边有‘三宝酒’,实在不行,你就去讨些来。” 张义见曹颙一本正经的,还当要吩咐什么,仔细听了。没想到却是这个,他不禁“咳”出声来。 随行的魏黑、赵同、小满等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张义“咳”了两声,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他挺了挺胸脯,使劲拍了拍,道:“大爷还信不着小的?想当年,小的同魏爷也去见识过的,夜御十女不敢说,这三个、两个的,却是不成问题。不过是个婆娘,还能为难得了小的?”说着,不禁用眼睛看向魏黑:“说起这个,倒是想起一件旧事来,魏爷当年梳理的一个姐儿,不是看上了魏爷,自己个儿赎了身,想要为奴为婢么?也不晓得嫁人了没有。” 这回却是轮到魏黑笑不出了,忙摆摆手,道:“多咱的事儿了,陈芝麻烂谷子的,还提它做甚?这话,在咱们爷们面前提得,在你媳妇儿跟前嘴巴可的有个把门的。要不然,叫你嫂子听到,又该多心了。这女人家家的,就是麻烦!” 张义讪笑两声,止了这个话题。 曹颙看了魏黑一眼,心里说不上是羡慕,还是佩服。这魏家兄弟生长在江湖的缘故,都是放荡不羁的性子。 早年间,从江宁到京城,这南北的姐儿,兄弟两个怎么也睡了有百十来个。 早年的时候,要是劝他们兄弟两个成家,他们都不愿意受到牵绊,没有那个心思。后来成家了,却是都找了个小媳妇。 他们风流也风流过了,耍也耍过了,到底安稳过起日子来。 男人当如是啊,曹颙不禁想起自己的少年时光。 苦巴巴的惦记着偿还亏空不说,他还时刻担心自己的小命是不是开始倒计时了。要是没有这些个负担,可以为所欲为的话,那生活…… 胡思乱想着,到了金鱼胡同。 曹颙收敛了心神,看着十三阿哥府的大门,不由皱眉。 想起前几天十三阿哥的意气风发,曹颙心里也不禁责怪康熙的无情。 十三阿哥上折子请战,被康熙驳回。这个消息,这两天已经随着其他战事相关的消息一道传遍六部。 到了十三阿哥府门口,曹颙翻身下马,示意小满去叫门。 “谁啊?”随着问话声,侧门开了,门房探出头来。 见是曹颙,他忙推开门,躬身出来,道:“是曹爷到了,快请进,下晌还听大管家念叨您嘞!” 十三阿哥府因门户不开,这些年往来的人家都是有数的。 曹颙是这边的常客,同十三阿哥往来又交好,说起来又是正经的侄女婿,这边的下人也不敢怠慢,一边引到客厅奉茶,一边打发人往里头传信。 少一时,就见十三福晋带着府里的总管张瑞过来。 十三福晋的脸色泛白,眉目中带着几分疲惫之色。 曹颙站起身来,微微俯身,道:“见过福晋,十三爷……可还好?” 十三福晋闻言,脸上添了担忧,道:“你不是旁人,我也不用瞒你,爷这回是伤了心。打前儿四爷走后,爷就将自己关到书房抄《孝经》去了。两天两夜没出屋子不说,水米未动,我心里正急得没主意。你是爷另眼相待的,许是他乐意见你也保不齐。要是你不着急回去,随我去书房走一趟,可好?”说到最后,话音中已经露出几分无助与祈求之意。 曹颙自是无话说,忙点头应下,心里隐隐有些自责。 要是自己大前天没有过来,十三阿哥不知道厄鲁特的具体消息,还会不会这样急迫请战? 说话间,曹颙随着十三福晋到了书房这头。 书房门口撂着一个托盘,上面是已经没有热乎气的饭菜,都是纹丝不动。 十三福晋见了,眼圈一红,忙侧了身子,用帕子擦拭了。 尚未走到书房门口,便听到里面传来十三阿哥的怒吼声:“滚,又是什么事儿?爷说了,不许来烦爷?” 听了这怒骂声,十三福晋没有着恼,反而是松了口气。 虽说十三阿哥两天没吃没喝,但是听着嗓门仍这么洪亮,应该是没什么大碍。这也使得她这个做妻子的,放下些心。 “爷,是我……”十三福晋声音慢条斯理的,甚是温柔。 屋子里一片沉寂,过了半晌,才听到十三阿哥道:“不是说好了,让我清静几天么,怎么又来了?听话,快些回去照看孩子们吧。” 十三福晋笑道:“有爷的吩咐,我自是遵从。只是曹颙来了,我想着爷许是想要见了,就带他过来。” 她的语调轻快无比,说话的时候眉目含情,就好像这几天丈夫并没有什么异样似的。 曹颙看在眼里,心里不知道该不该为这对夫妻庆幸。 或许正有十三阿哥的多年沉寂,才有两人患难与共的伉俪情深。十三阿哥的精神没有彻底萎靡,同十三福晋的温柔体贴也不无干系。 这样看来,老天待人也是极为公平的。 有亏欠之处,在其他上就补偿了;有厚爱之处,在别处则是难免有遗憾。 天地本不全,万物皆有缺,真希望十三阿哥能看得开些。要不然这样抑郁下去,怕他仍是难以逃出英年早逝的命运。 过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才听到屋子里十三阿哥闷闷地说道:“既然曹颙来了,那叫他进来说话吧!” “哎!”十三福晋笑着应了,转过身来,对曹颙道:“瞧你还穿着官服,这是才打衙门回来?我们府里也没什么好吃的,填饱肚子还是能的。要是你不嫌弃,我这就叫厨房拾掇几道菜。”说话间,她指了指地上托盘里的饭菜,示意曹颙应下。 曹颙点点头,道:“就是福晋不留客,我也是要厚脸皮叨扰的。记得这边有道腊肉炒萝卜干,吃着甚是味儿好。回去叫厨子弄过两遭,不晓得为何,总不如这边的地道。” 十三福晋笑着点头,道:“好,别的不好说,这个我却是晓得的,弘暾也爱吃这个,每次能吃小半盘。那你先进去同爷说话,我这就使人往厨房去。” 曹颙应了,待十三福晋转身离去,才推门进了书房。 这刚迈进屋子,曹颙便闻到浓浓的血腥气,不禁唬了一跳。这未来的怡亲王,不会是想不开,轻生了吧? 慌忙之下,曹颙立时抬头往书案处望去。 十三阿哥坐在书案后,脸色苍白,没有半分血色。 书案上,左侧铺着一本孝经,右侧则是已经抄好的半尺高的书稿。 十三阿哥手中拿着毛笔,整个人看着失了生气,没有半分鲜活。 曹颙用鼻子嗅了嗅,屋子里的血气还没有散去。 他打量了十三阿哥,除了掩在袖子中的左手看不见外,身上其他的地方并没有什么异样之处。 不过是衣服有些皱了,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睛凹陷着。不像个刚到而立之年的青年,反而更像是个垂暮老者。 曹颙带着疑惑,视线落在十三阿哥笔下正书写的那几个字。不是寻常的墨色,而是醒目的暗红色。 曹颙不禁皱眉,上前两步,将书案上的装着墨汁的砚台拿了。 血腥气扑鼻而来,这墨汁里掺了人血? 这就是人血经书,在经文中最为虔诚、珍贵。 十三阿哥撂下笔,挤出几分笑说道:“不过是我的孝心罢了,小曹你别啰嗦。” 曹颙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了,看着十三阿哥,道:“十三爷的身体调理了这些年,才将好些,如今这般,却是让人无话可说!” 他的话中,是毫不掩饰的责备之意。 这十三阿哥的身体调养,其中也费了曹颙不少心力,不过是指望着十三阿哥能结实些,多活几年。 虽说曹颙这般费心,最初的目的,不过是为了让曹家多一层保护伞,使曹家平平安安都生活下去。 人非草木,熟能无情。 接触的时日久了,原本的利用之心淡薄许多,曹颙是真心盼着十三阿哥的健康能好些。 曹颙向来恭敬,十三阿哥还是头一遭见他这般置气的模样。 他走到南墙根下的矮炕上坐了,伸出原本掩在衣袖里的左手,五个指头上斑斑点点,都是小口子,总有十几、二十来道。 曹颙见了,不禁皱眉。 对于这些自残之举,他向来是不赞成的。 十三阿哥的神色有些迷茫,道:“我这也是没有法子……这些年,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我都在告诉自己个儿,皇阿玛只是暂时恼我了,终有原谅我的一天。如今,却是要疯了……这活着还有什么奔头……要不是用这个法子,使得我清醒些,我只怕就这么疯了……” 他眼中流露出来的,不是失望,而是刻到骨子里的绝望。 有个好老爹,固然能享受荣华富贵,也能经历这三起三落的多样人生。 对于他们父子之间的相处模式,曹颙没有任何发言权。但是见十三阿哥这般自苦,曹颙也不能无动于衷。 “十三爷想多了,不只是十三爷,就是其他阿哥请战,万岁爷也会驳的。万岁爷熟读史书,对历代王朝的变更替代了然于胸。当年‘托和齐会饮案’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也是同万岁爷的戒心有关。君父、君父,为君为父,先为君,随后才能为父。”曹颙稍加思量,慢慢地说道。 十三阿哥听了,不由蹙眉,带着几分不解问道:“怎么会如此?不是十四阿哥正张罗着请战么,莫非皇阿玛连他的折子也驳了?” 曹颙道:“虽还没有得到信儿,但是结果却是指定的。如今只说西边厄鲁特人侵哈密,后续军情如何,却还没到京里。已经是西北调了兵马,喀尔喀蒙古与右卫八旗集结归化,就算是要调派满洲将士,也得等得了西北的战报才能定。” 十三阿哥边听便点头,最后迟疑着,问道:“领兵的不是十四阿哥,那是哪位?”说完,他自己也不禁摇头,道:“瞧我,你又不是皇阿玛肚子里的蛔虫,怎么会晓得这个?” 曹颙上下打量了十三阿哥,笑着说道:“哪位将军领兵我说不好,但是却晓得十三阿哥是大富大贵之命,一个佐政亲王是跑不了的。十三阿哥要好生保养,长命百岁啊,往后我还惦记着背靠大树好乘凉!” 十三阿哥却没有笑,若有所思地看着曹颙,半晌方道:“看来,你是认准了四哥能夺得大位了……” 安定门外,雍亲王府,书房。 四阿哥将手中的公文都处理妥当,方撂下毛笔,看了眼窗外渐黑的天色。 他揉了揉眉头,对门口吩咐道:“去叫戴锦来。” 门外有人应声去了,少一时就听到脚步声起,随后有人道:“四爷叫小的?” 四阿哥抬头,看了看恭立在前的戴锦道:“粘杆处今儿有什么消息,十三阿哥那边如何,还在书房里不肯出来么?其他府里,有什么动静没有?” 戴锦躬身回道:“四爷,到今儿申正(下午四点)传回的消息,十三爷还在书房。其他府里,头晌十四阿哥从畅春园回城,去了十阿哥府上,出来后没有回宫,又折返回园子。弘皙贝勒则是去了二阿哥的圈禁处,父子两个支开了人,隔着门不晓得说了什么。最后弘皙贝勒走时的脸色儿,有些不好看。还有就是曹家,下晌内务府那边使人派了几个老成的嬷嬷过去,听说是……曹寅夫人有了身孕…………王嫔娘娘也使人送了东西过去……” 四阿哥听前面的,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听到最后一条时,却是不由地怔住。 “曹寅夫人有了身孕,有准信儿么?不是曹寅的媳妇大格格?”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 戴锦摇头,道:“应不会错,前两天平郡王福晋回娘家了,还有王府那边用熟的一个老太医,如今也在曹家那边诊脉。要是大格格有喜的话,有动静的就该是七爷府上才是……” 四阿哥怔了一会儿,笑着说道:“这倒是喜事……” 曹府,兰院,上房。 “真真是大喜事,我活了半辈子,还是头一回见。这有了身子,连宫里都惊动了,这还真是了不得的‘体面’!”兆佳氏撇了撇嘴,看着躺在炕边的李氏,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李氏满脸通红,摆摆手,道:“弟妹,你白天都过来损了我一遭了,这晚饭后巴巴过来,不会就是为了再损我两句吧?快少说两句,就算你不说,我也晓得臊得慌!” “这不是听说宫里来人了么?”兆佳氏嘀咕着,扫了一眼李氏的肚子,忍不住笑道:“再臊,该生也得生,我还等着抱小侄子呢……” 第五百五十章 家贼(上) 第五百五十章家贼(上) “几年功夫,四哥的实力就已发展至此了么?”曹颙出了十三阿哥府,骑在马上,耳边挥之不去的是十三阿哥醉后这一句呢喃。 两人都是聪明人,在喝酒前,谁也没有就“四阿哥”的话题继续说下去。 在听了曹颙的一番分析,晓得康熙针对的并不是他单单一个时,十三阿哥的沮丧不知不觉减了几分。 “不患寡而患不均”,就是这个道理。 两天米水未进,十三阿哥也是真饿了。 待十三福晋亲自带人送了酒菜过来时,十三阿哥已经回内宅换了衣服,简单梳洗完毕。 曹颙早饭吃的早,中午在衙门胡乱填巴了一口,也有些饿了。 宾主两个,都是豁达之人,不讲那些个虚礼。 围着炕桌,先是风卷残云一般,塞了个半饱,随后两人才一盅一盅地吃起酒来。 十三阿哥已经收起自怨自艾之色,说起当年御驾亲征噶尔丹之事。 当时,他也十来岁了,已经是半大小子。 诸位阿哥中,除了时为太子的二阿哥坐镇京师,行监国之权外,其他十五岁以上的阿哥全部跟在御前征战。 “恨不早生几年”、“恨不晚上几年”,一个晚上,十三阿哥嘴里就是念叨这两句。 早生几年,他就能赶上那次的西征,一展胸中报复;晚上几年,他就不用掺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像十六阿哥、十七阿哥那样做个自在皇子,也是不亦乐乎。 直到醉后,已经是支撑不住,阖眼倒在炕上时,十三阿哥嘴里才低声道出这一句:“几年功夫,四哥的实力就已发展至此了么?” 他像是在问曹颙,又像是再问自己。 这声音中,有迷茫,有高兴,还有说说不出道不明的纠结…… 夜色浓黑,晚风来疾。 曹颙骑在马背上,想着十三阿哥这句话,微微地眯了眯眼。 身为皇子阿哥,十三阿哥对那个位置也曾惦记过吧? 九子夺嫡,四阿哥先是依附太子,后来与八阿哥交好,还曾被康熙误会过是“八爷党”。直到二废太子后,他才越发地孤绝起来,当差时埋头苦干,其他时间“虔心”礼佛。 八阿哥闹腾的那么欢实,这些年康熙申斥了几次,但还是安抚的多。 圈的只有大阿哥,废的是太子,彻底冷落的是十三阿哥。 关于十三阿哥当年获罪的缘由,有各种说辞,有“笔迹调兵说”、有“安抚太子说”、有“保全十三说”。 真相如何,只有康熙与十三阿哥父子两个心里晓得。 “知子莫若父”么?十三阿哥的意气风发,十三阿哥的好强,都成为康熙的心病。怕他重蹈大阿哥覆辙,为了保护他,所以才如此冷落么? 这样有人情味儿的康熙像个慈爱的父亲,但是却不像是个帝王了。 或许所谓真相不是“保护”,而是真真正正地厌弃了。 帝王啊,心中最看重的还是那九五之尊的高位。 康熙幼年登基,同其他帝王的机遇又不同。从他少年起,他就已经无法容忍别人挑战他的专权。 早年的鳌拜、吴三桂等人,中期的索额图、明珠,末期崭露头角的皇子阿哥们。 十三阿哥不是糊涂人,除了因被驳了请战折子难过外,令他绝望的也是他无法再继续自欺欺人下去。 一时之间,曹顒的心里竟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 他突然想用动笔的**,将自己所看到的,所听到的,康熙朝的人物事件纪录下来。那样的话,后世的人,就能根据他的文字,对这个朝代有更深刻的认识。 被后世吹捧为“千古一帝”的康熙,也有执拗的一面。 看似好像是“仁孝”,胸怀天下,实际上掩藏在其“包容”面具下,是喜怒无常、好憎随心的性子。 不过,想到在雍正与乾隆两朝越演越烈的文字狱,曹顒忙摇了摇头。 所谓史书,就是在帝王的容忍底线上被许可纪录的文字。民间那些敢反应出“某朝某代”民风政事的,只能是改口换面,成了小说家言。 曹家的危机化解,《红楼梦》的土壤没有了。 历史上的那个曹雪芹,真身不管是天佑也好,还有小五以后的儿子也好,也不会再书写这段末世辉煌。 想到这里,曹顒摸了摸额头,就算自己记得《红楼梦》的大致剧情,也没有本事默写出来吧? 不知不觉,已经进了胡同,将到曹府门口。 这时,就听小满道:“大爷,东府侧门刚进去的,像是三爷!” 曹顒闻言,往前望去。 东府红灯笼下,侧门刚刚掩上。 回到府里,曹顒去兰院见过父母后,便回了梧桐苑。 初瑜坐在灯下,手里拿着针线,见曹顒进来,撂下起身侍候他梳洗。 “怎么又晚上做针线,仔细眼睛。实在闲不住,也要多点几盏灯,咱们家又不差那点儿灯油钱。”曹颙更衣毕,洗了脸,坐在炕边看初瑜的针线。 他原本还以为是天慧或者天佑、恒生他们几个的肚兜,前襟什么的,没想到却是一双红缎地的女鞋。 鞋底还没有上,现下鞋帮上的的花绣了大半。是如意牡丹的图案,一圈大大小小的牡丹,加上如意云纹,看着甚是雍容大气。 不说别的,就说这牡丹花瓣,就用了由深至浅十来个颜色。 针脚密得看不出,可见是用了心的。 “怎么想起做绣花鞋,平实也不见你穿这个?”曹颙想起当年第一次见的初瑜绣的那个荷包,再看看眼前这精巧的绣活,笑着问妻子,心里却有几分心疼。 这些年来,曹颙的贴身衣物,初瑜从不假手于人。都是一针一线,自己制的。后来有了孩子们,初瑜更是针线不撒手。 这十个指头,被扎了多少次,才熬成现下这个水平来。 初瑜到了碗茶,亲自送到曹颙手上,而后才笑着回道:“不是我的,是给太太缝的。我问过府上经年的嬷嬷,这‘暗九’年,除了做法事,最后也要穿红衣,系红腰带。太太那边红腰带是有的,衣服鞋袜这块,我想赶在太太寿辰前,缝制一套出来。” 虽说不迷信这个,但是想到“暗九”寓意不吉利,曹颙心里也有些不得劲。 他喝了口茶,抬头问初瑜道:“母亲今儿如何,可有什么不舒坦的地方?刚在我过去瞧时,太太在里屋躺着。就算是好人,这样躺下去也不成啊,赶明儿白天得空,你也拉着母亲出来溜达溜达。” 初瑜闻言,犹豫了一下,道:“内务府那边派了两个老嬷嬷过来,明儿开始太太养胎保胎,许是得听她们安排。她们早年在宫里侍候过贵人的,听说在胞胎上有几分章程。” “内务府?”曹顒不由诧异出声,皱眉道:“这内务府怎么会派人来咱们家?咱们这边又不是王府贝勒府……”说到这里,他却是说不下去了。 按照之前的猜测,李氏的真实身份,不是康熙流落在外的公主,就是康熙的亲侄女。 皇女也好,皇侄女也好,看在故人面上,照拂一二,倒也说得过去。 “听说是王嫔娘娘派来的,还有娘娘赐下的各种珍贵药材、太太还为难,虽是不耐烦见人,但是既是宫里有赏,就要过去谢恩。”初瑜一边收拢了炕上的针线,一边说道。 王嫔因连育三个皇子的缘故,在后宫有些地位。 这些年随扈宫妃中,差不多都有王嫔的一席之地。 后宫中,除了贵妃与德、宜、荣、惠四妃外,还数王嫔最为体面。 虽说王氏是“嫔”待遇,为一宫主位,但是毕竟没有经过金册御封,名不正言不顺,怎么会插手宫务? 要说十六阿哥现下打理内务府,王嫔想要使唤人,也不是难事。不过,毕竟在后宫待了二十多年,她当不会这般冒失。 不过是借着王嫔之名罢了,这其中有着康熙对曹家的“圣眷”,所以才会这般恩赏。 想起十三阿哥的窘境,曹顒对康熙的这些“恩赏”也有些意兴阑珊。 他懒得再想,往炕上一趟,转了话题道:“刚才回来,好像瞧见老三了。不是说他这几日往侍郎府那边赔情么,有什么回音没有?这深更半夜的回来,也够他折腾的。” 初瑜摇了摇头,道:“二太太头晌与下晌都来了,跟太太说话时提起来着,听着那意思,这回拦着如慧不让回来的竟是亲家老爷。到底因什么缘故,二太太也没说大清楚。只说那边亲家太太已经松口了,这边就让三弟见天的过去赔情呢。” 曹顒想想曹硕那点小岁数,如今就要为了妻妾之事忙得焦头烂额,不由皱眉,道:“老三过去瞧着也是稳重的,怎么如今闹成这个模样?娶妻当娶贤,这句话果然没错。” 嘴里说着,他却心里还是偏着曹硕的。 有个兆佳氏那样一个强势的母亲,再娶了如慧这个厉害媳妇,怨不得吃不消。 偏是偏,该怪的地方还怪。小小年纪,沉溺女色,也太不应当了。 对于堂弟们有侍妾通房之事,曹顒的心情也是复杂的,好像有点嫉妒,又好像有点羡慕。 他虽然懒了些,但是每个男人的心底,也还是盼着能做享齐人之福的。 初瑜看了曹顒一眼,却是不赞成他的看法,道:“怨不得如慧恼,这事搁在谁家,都要闹腾一阵子的。到底是新媳妇进门,多少要给留些脸面。况且这边不比别人,又是如慧的亲姑母家,自然更没想过会受这般委屈。” 初瑜说的在理,曹顒也没再说旁的。 虽说这大伯子与兄弟媳妇,能够见面的次数有限,但是对于如慧的“悍”名,曹顒也是早有耳闻。 他思量了一遭,道:“夫妻之间,容貌、谈吐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要性子相合,才是长久之道。老三与如慧这一对,老三外圆内方,如慧是孩子心性,想要相处妥当,也委实不容易。” 到底是已经分家,对于曹硕的事儿,有兆佳氏做主,他们这堂兄堂嫂也差插不上话。 夫妻两个说了两句,便提起天佑与恒生迁房之事。 如今孩子们都安置在东屋,虽说热闹,但是赶上一个不得劲,三个孩子都歇不好。 曹顒与初瑜商议了一番,决定还是将天佑与恒生安置到葵院去。 除了想让孩子们住得宽敞外,也希望能让紫晶多些人气。 早年天慧刚出生时,恒生才住过葵院,紫晶也是甚疼的。 如今,紫晶除了帮初瑜料理内宅外,嫌少出葵院,整日里抄写经书,叫人看着心里不放心。 说完这些,夫妻两个进了里屋安置。 因喝了酒的缘故,曹顒也是有些意动。 夫妻两个,少不得来些“闺房之乐”。床笫之间,**过后,曹顒已经是鼾声渐起。 初瑜却是睡不着,望着床幔发呆。 如慧不能容下丈夫的通房,就失了一个“贤”字么? 说到底,天下有哪个女人不嫉妒。 就说初瑜自己个儿,将自己放在如慧那处境想上一想,也觉得伤心欲绝。 可是,作为曹家媳妇,公婆怜爱、丈夫疼惜,她能做的,应该是什么?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隐隐地生出几分期盼来。 要是婆婆生的是个男孩的话,曹家长房血脉也不至于这么单薄,子嗣传承都担在丈夫一个人身上…… 次日,东府,西跨院,上房。 丫鬟隐香手里拿着鸡毛掸子,弹拭各处的灰尘。待到了百宝格时,她不由地诧异出声:“咦,怎么又空了一处,这的金如意呢?” 屋子里,还有个穿着青色马甲的丫鬟,闻言走了过来,看着百宝格皱眉。 “藏香姐姐,您瞧,这又空了一处,昨儿不见了一个云纹金狮子,今儿就没了金如意,这莫不是遭了贼?”隐香说着,不禁瞅了瞅四周,打了个寒战。 她们“香”字辈的丫头,拢共是四个。除了有了身孕被送到庄子的添香,还有个容貌俏丽的留香。 如慧回娘家后,兆佳氏将儿子的屋里人挨个看了。因留香颜色好,怕她不安分,就打发出去配小子了。 藏香与隐香性子恭顺,容貌平平,兆佳氏教训了一番,便仍让她们在这边侍候。 如慧留下的那两个丫鬟,已经被侍郎府接回去。这边院子,只剩下藏香、隐香带着几个小丫鬟侍候。 藏香仰起头,将百宝格挨个看了,却是越看越心惊。 原本摆放着青花双凤纹瓶的地方,换上了青花三果纹蒜头瓶;摆放着象牙花雕仙女像的地方,换上了汉白玉佛手;摆放着白玉雕三羊开泰摆件的地方,换上了白柚笔筒…… 拢共就二十多个摆件,换了五、六件。 因换的东西,要不颜色差不多,要不样式差不多,这要是不仔细的话,还真瞧不出来。 隐香年纪下,浑不知愁,藏香到底年长几岁,手心已经都是汗,身子有些发软。 她抚了抚胸口,强按下心神,低声对隐香道:“别张扬,要不然你我都托不得干系。这事儿瞒不得,得马上报上去。” 隐香听了,不由一哆嗦,露出惶恐之色,道:“姐姐,是要去太太房么,我怕。” 隐香与藏香不同,是京城这边的家生子,二房初进京时,分在曹硕房里的。 这几年来,她也算是见识了兆佳氏的淫威,真是猫避鼠似的。 早年的玉蛛之死,加上前些日子留香只因迁怒,就被胡乱指了个麻子,使得隐香对兆佳氏越发畏惧。 藏香稍作思量,摇头道:“不去太太房里,先报二奶奶那边,看二奶奶怎么吩咐……” 第五百五十一章 家贼(下) 第五百五十一章家贼(下) 曹家,东府,西跨院。 静惠听了藏香、隐香两个的讲述,眉头越来越紧。 藏香在曹硕身边侍候久的,怕静惠误会了他,忙道:“二奶奶,这几件东西,都是三爷大婚时收的礼,并不是奶奶的陪嫁之物。这……会不会是三爷……换了银子,去贴补添香去了,毕竟她是双身子,也要好生养着……” 静惠点了点头,看了看她们两个,道:“这事先别张扬,晚上三爷回来,你们就说我已经晓得了这个事儿。他若是没有银子使的话,我那边还有些体己……” 话虽这样说着,但是静惠的心里却是忧心得紧。 她上次使人送添香去庄子时,就交代过那边的人,要是曹硕过去,要给这边回信。要是次数不多,她也好能帮着瞒瞒;要是次数多了,也好能规劝一二。 曹硕并没有去看添香啊,那这些东西都哪里去了…… 今天是四月二十日,大朝会。 畅春园箭厅里,人头涌动,三三两两的朝臣窃窃私语。不时传来咳嗽声,伴随其中,让人觉得分外压抑。 曹颙站在队列,却是眼观鼻,鼻观心,纹丝不动,老实得紧。 虽说困乏得不行,眼皮子直打架,曹顒却只能硬撑着。毕竟这里是朝会之地,他也不敢放松下来,任由自己睡过去。 否则的话,“藐视君威”、“御前失仪”的罪名下来,可是叫人吃不了兜着走。 昨晚折腾到半夜,实在是自做孽。 今早过了三更天,曹颙就打着哈欠,早早地起了。 因睡得功夫短,加上宿醉的缘故,他觉得太阳穴生疼生疼的,一直用手来使劲地揉啊揉。 初瑜则是带了几分愧疚之色,昨晚想着心事,竟忘了今儿是朝会之期。 侍候完曹颙换了朝服,初瑜抬头看看座钟,已经到了丑初(凌晨一点),没有功夫吃早饭了。 她包了两包点心,让曹颙在路上垫巴垫巴。 曹颙哪里有食欲,只是觉得口渴,连引了好几盏茶,才算是缓过来些。 曹颙正难受,实不想吃东西。便让初瑜天亮后叫厨房那边熬点小米粥,拌几个小咸菜,中午送到衙门去。 现下,他却是后悔了。 肚子饿的咕噜咕噜直叫,嘴巴里也干得不行。 又渴又饿又乏,就是他此时的写照。 浑身都觉得没劲,要不难受有多难受。虽说有宿醉的缘故,但是更多是饿得。要是早间听了初瑜的,带些点心路上垫吧,也不至于这么难受。 越是饿,这想得就都是吃的。 如今,他最惦记的就是油条豆腐脑。说起来,他鲜少在外头用早点,也不晓得是怀念上辈子,还是其他什么缘故,只觉得想得不行不行的。 一碗雪白的豆腐脑,浇上一调羹油泼辣子,就着一跟油条,这是再好不过的早点。 一会儿散朝回城,定要找个地方喝上一碗,曹颙阖眼思量着,已经是拿定了主意。 在外头先吃一碗,晚上回家,让厨房那边也做上一次豆腐脑,明早给孩子们尝尝。 因他的要求,府里的几个孩子多数都喝牛奶。只有双胞胎中的老二左成身子弱,喝了牛奶拉肚子,没有喝。 牛奶喝不了,豆浆也行啊。 曹顒想起这个,不禁有些内疚,自己好像对家里关注得太少了。 自打父母进京,他心里也当是解脱了,很少问起家里的事。仔细想想,实在太不应该。 很久没给妞妞讲故事了,早先就惦记着给几个皮猴子修建个游乐场,至今还没有着落。 再想想初瑜,既要照顾孩子们,又要招抚母亲,下巴已经熬尖了。 自己是不是最近太“敬业”了,疏忽了家里? 不止如此,先生已经去了西山两次,自己原说要相陪的,也是失言。 小和尚智然,心魔不晓得化解得如何,这已经是个把月不见。 待听到远远地传来响鞭声,曹颙直了直身板,睁开了眼睛。 今天的早朝,从礼部的折子开始,并没有一开始就提及西北的战事。 礼部教习进士,已满三年的,考试其优者,月底前就能选官,遇缺补用。考试不合格的,则另回原籍候补。 予故原任吏部尚书徐潮祭葬如例,另外授一甲进士徐陶璋为翰林院修撰,缪曰藻、傅王露为翰林院编修…… 大事小情的,管礼部的差事,就报禀了一阵子。 不少人盯着礼部尚书赫硕咨的后脑勺发狠,心里腹诽不已,这就是话涝。 难不成不晓得大家伙心里都惦记着西北战事,还在这里没完没了的啰嗦…… 足足有两刻钟,礼部的事情才算是处理完。 康熙面沉如水,俯视着厅里的王公百官。虽说都做恭顺状,但是人心浮动却是不争的事实。 有句古话说得好,“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天下太平”。 如今这可好,武官虽不怕死,文官却没有几个不爱钱的,这天下明面上看是“太平”,实际上却是暗流涌动。 国库,已经被这些“蛀虫”给啃光了。 堂堂的帝国,竟连平定疥癣之乱的银子都没有,让他这个做帝王的情何以堪? 这还是私下从内库挪出了一部分银子,才算是能支付几路人马半年的饷银。这事只有户部尚书与几个大学士知晓,算是机密。 最近,这请战折子雪花似的飞往御前,康熙见了却只有苦笑。 这些个人中,有几个是奔着“忠君报国”去的,不过是想着捞军功、捞赏银罢了。 待看到躬身列于一边的曹寅,康熙却是不禁微微皱了眉。 就算是身为帝王,说到底仍是有着七情六欲的凡人。对于曹府传来的“喜事”,康熙也是感触莫名。 心里也欢喜,但是也隐隐地嫉妒,还有对曹寅的挑剔。 却是越老越不如早先聪敏,在礼部半年多了,也没有什么成就。 他却是忘记了,自己安排曹寅去礼部,本来就是奔着荣养去的。本就是个轻省衙门,曹寅又是副主官,自然也不好插手政事。 随即,康熙收了收思绪,毕竟现下还不是能省心的时候。 兵部随即上的折子,却是使得堂上众人都不禁竖起了耳朵。 哈密的战报回来了,据甘肃提督师懿德疏报,三月二十六日,驻防哈密游击潘至善笔帖式常保住等率二百旗兵,同哈密汉王白克额敏击退来犯的两千余策妄阿喇布坦兵,使得贼兵败退二十里外。 虽然听着是打了胜仗,但是却没有几个人当真。 蒙古人最是彪悍,就算是被暂时逼退,但是二十里的距离,快马不过是一个时辰的事,瞬息可至。 就算这次攻城未果,还有下一次。 说不定这咱功夫,数千里之万不晓得战了几个回合了。 就算这战报上没有水分,策妄阿喇布坦带来的却是两千多人马,那城里驻防的二百骑兵又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守土有功暂且不说,“击杀九十人,生擒三人,击退两千余人”,不管是搁在什么时候,都可谓是战功显赫。 就听康熙开口说道:“官兵甚少,辄奋往争先,杀退二千余贼,深为可嘉。所有在事及受伤阵亡官兵、哈密兵应行赐恤之处,兵部速议具奏。” 兵部尚书殷特布想来已经有了章程,躬身回道:“启禀万岁爷,臣部几位大人商议后,已经联名书了折子。”说着,从袖口中取了折子,双手奉到头顶。 康熙点点头,内侍已经从殷特布手中接过折子,递到御前的书案上。 兵部几位堂官的意思,按照先外后内的规矩,遣兵部司官与理藩院司官各一人,去哈密上次汗王白克额敏。至于那奋勇杀毒的二百旗兵,不管是阵亡受伤,还在继续坚守哈密的,则等事定日再议叙。 “准奏!”康熙将折子合上,开口说道。 随后,殷特布退回他的位置,兵部的差事也算是回禀完毕。 在听闻了西北的战况后,众人心里越发眼热。 一个从三品的汉人游击都能占了这个“便宜”,捞了这么一份军功,那他们这些八旗子弟,岂能落在南蛮子后头? 康熙接下来吩咐大学士与尚书等人的话,却听得众人晴天霹雳一般:“泽卜尊丹巴胡土克图处,著派贤能司官一员,驰驿前往,令胡土克图速遣人前往策妄阿喇布坦处去云,中国至圣皇帝大沛仁恩欲天下共享太平,尔无故发兵,被驻扎哈密二百缘旗兵及哈密回子尽行击败。今既败北,如何度日?何不速遣使至皇帝前跪请伏罪。尔若不如此恳求,必加天讨……” 这是要招抚,而不是剿灭了! 不过是几千不安分的厄鲁特人,胆敢行如此大不违之事,自当严惩,岂能姑息? 这样的话,往后再二再三,朝廷的威严何在? 曹顒对于武事并不热衷,心里想着的是那个战报上提到的笔帖式常保住。 说起来,这个却不算是陌生人。 他是永庆的族弟,伯爵府的旁支,其祖父是永庆祖父的庶弟。 早年永庆在京时,联系不多的完颜氏族人中,就有这个常保住。 曹顒还曾遇到过两遭,一起在永庆家喝过酒。 永庆出京后,曹顒没有再见过常保住,只知道他补了笔帖式,后来出京当差了。实没想到,他竟然去的是哈密。 笔帖式,正八品的顶戴。 能名声直通御前,不晓得是哈密那边人才匮乏,还是沾了“完颜”这个姓氏的缘故? 只是,策妄阿喇布坦难道是吃饱了撑得,来征战玩儿? 曹顒浑浑噩噩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脑中闪现。 要是因雪灾的缘故,策妄阿喇布坦就该带着人马多多劫掠四方,而不是在想着围城。 没有后勤供应,攻打城池那简直是玩笑一般。 能够底气这么足,倚仗的是什么?这幕后有没有其他人的操手? 曹顒的脑子里出现的是北边的那只大熊,如今正是沙皇彼得当政的时候。 莫不是鄂罗丝有了南下扩的打算,这可是件大事,得需要小心提防。 就连曹顒这半吊子,都能想到其幕后倚仗之人上,康熙自然也是晓得的。 曹顒想到这点,寻思刚才的所谓“招抚”,看来更像是“安抚”京里的人心…… 少一时,散朝。 曹顒已经是没了困意,十六阿哥凑上来,低声道:“曹顒,有话对你说,跟我来。” 曹顒原是同兵部的几位属官一处,闻言对几个下属摆摆手别过,自己个儿随着十六阿哥出去。 鲜少看到十六阿哥这般郑重的模样,曹顒心里也是纳罕,猜不到他到底想说什么。 说话间,两人到了个海子边上。 这里甚是静寂,水波荡漾,几只水禽在在岸边飞来飞去。 “什么事,还巴巴地来这边说?”曹顒见十六阿哥沉吟不语,笑着开口问道。 十六阿哥却是没有笑模样,看着曹顒,皱眉道:“孚若,有件事儿不对头,你心里要有个数。” 曹顒闻言诧异,道:“十六爷,这是哪一出?” 十六阿哥犹豫了一下,道:“昨儿派去你家的人,虽说打的是额娘的口号,但是你也当知道,我额娘是做不得主的。皇阿玛同姨夫是总角之交,又念及先前老太君的情分,多关照些也不算什么。奇就奇在太后那边,不晓得有谁在太后面前吹了风,她老人家好像是姨娘有所误解……我额娘听着她话音不对,心里有些不放心,昨晚寻我,让我转告你,让姨娘称病,先别往宫里谢恩了!等太后消消气,或是过了这阵再进宫也不迟。” 能有什么误解? 李氏行事循规蹈矩,没有闹出了不得的笑话,名声甚好。 太后那边,该不会是因李氏的身世,才心中恼怒的吧? 曹顒点了点头,道:“嗯,晓得了,谢过娘娘与十六爷……”说到这里,却是想起昨儿听初瑜说起,她们婆媳今儿就要进宫谢恩。 他忙掏出怀表看了,已经是在辰正(上午十点)。 十六阿哥见他神情,道:“怎么,姨母今儿就进宫了? 曹顒点了点头,道:“看来要先到园子门口看看,母亲进园子没有。要是没有的话,我骑马回城,却是真可好拦住。” 十六阿哥道:“如此最好。那咱们也别耽搁了,这就去园子门口问问! 却是刚好来迟一步,李氏与初瑜婆媳两个已经进了园子。 李氏性子柔弱,早年虽也进过宫,但是不过是以王嫔的亲眷进的,很少接触其他宫妃。 却是不晓得太后这位老人家,会如何对李氏。 十六阿哥见曹顒脸上多了担忧,拍了拍他的肩膀的:“你别担心,还有我呢。再说太后老人家不快虽不快,却不会行是歹毒之举。姨母是诰命,又不是后宫,最多一个冷脸子到头了,不用放在心上。” 要是李氏身上没有身世之谜,自然是如此,如今却有些不保准了…… 青溪书屋,康熙坐在案后,摸了摸自己的右手腕,直觉得酸疼难忍。 西北用兵,虽说派出的两路人马数量都不多,但仍是烧银子。 康熙正想得跑身,就听魏珠低声道:“万岁爷,奴婢奉命往太后宫去送吃食,出来时,遇到了进宫谢恩的曹夫人与和瑞郡主。” “谢恩?”康熙沉吟了一下,起身道:“晓得了,难为你用心,走,过去瞧瞧去……” 第五百五十二章 血亲(上) 第五百五十二章血亲(上) 畅春园,寿萱春永殿。 太后坐在炕上,笑眯眯地看着宜妃抱在怀里的重孙女。 她十几岁就离开科尔沁,进了紫禁城。虽说没有生育一儿半女,但是嫡后的身份却使得她儿孙满堂。 孙子、孙女就有数十人,到了重孙子这一辈,已经上百人。很多人,她都没有得见,如今不少重孙、重孙女长大成人,连玄孙都有了。 宜妃原是坐在挨着炕边的小凳子上哄孙女,见太后有兴致,笑着将小姑娘放在炕上,用蒙语对太后说道:“太后,您瞧,这小丫头的耳朵,同她阿玛一样,都随了主子爷,看着着实可人疼。” 太后一辈子不会说汉话,太后宫中,使唤的都是蒙古与满人奴才。就是康熙来这边请安,也多是用的蒙语,偶尔也用满语。 早在太皇太后还在世时,后宫中没有汉妃,上至嫔妃,下至太监宫女,多是说满语,还有说蒙语的,说汉话的少之又少。 太皇太后去世,才算终结了大清后宫中的满蒙语时代。 虽说还有个太后,也是不谐汉话的,但是因她向来荣养,鲜少插手宫务,所以在后宫的影响完全比不上太皇太后。 不过,其他的地方说汉话可以,在太后面前,众人还是要蒙语或者满语对答。 宜妃入宫早,又是个机灵人。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讨好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她的蒙语也学得甚是用心,说的极为利索。 因这个缘故,在后宫诸位嫔妃中,太后待宜妃最为亲厚。 加上宜妃的长子,又是太后亲自抚育的,所以相处起来又是不同。 这被宜妃抱到炕上的小姑娘,一岁半大小。看来是见天被人瞅来瞅去的,她也不怕生,站在那里,眼睛乌溜溜的,带着几分好奇地望向太后。 太后见了,很是喜欢,伸手拉她到跟前,抱她在膝上坐了,用蒙语赞了几句。 小姑娘抿着小嘴,看了看坐在凳子上的宜妃,又看了看侍立在其身后的母亲与祖母,歪着小脑袋,巴巴地看着太后胸前的一串金珊瑚手串。 太后瞧了,便将前襟前的手串解下,挂到小姑娘胸前的扣子上。 小姑娘好像很意外,睁大了眼睛看了看太后,又低头看看自己的前襟,已经笑得露出两个小酒窝。她伸出一双胖胖地小手,把玩着那串珠子。 太后眯着眼睛,用手摩挲着小姑娘的后背。 小姑娘可见是真高兴了,小嘴咧着,“咯咯”地笑出声来。 突然,她停止了把玩,伸出两个小胖胳膊,一把搂住太后的脖颈。 太后先是唬得一怔,随即却是被小姑娘给逗笑了。 小姑娘搂住太后的脖颈,探出脑袋去,在太后脸颊上“吧唧”一声,亲了一口,留下了湿乎乎的口水印。 这小姑娘不是别人,正是十六阿哥的嫡长女。 今儿,她是被母亲郭络罗氏抱着给宜妃请安,又让宜妃给带到太后宫来。 十六阿哥现下只有这一个女儿,又是嫡出,自然是爱之如珍似宝的。 平素见了,他就是将女儿抱在怀里,不肯撒手,看到什么好东西,都想着淘换过来给闺女玩儿,倒是比对儿子更亲近几分。 父女之间的互动,就是来“香香”。 变着法的哄姑娘高兴,让闺女“香”自己一个,就是十六阿哥平素的乐事。 小姑娘一时欢喜之下,便主动“香”了太后一下。 太后虽说已经五代同堂,儿孙众多,但是彼此难得相见。 就算见了,孩子们也都被大人教了规矩,只会磕头请安,守一个“礼”字,像小姑娘这般天性流露的还是头一遭。 太后也是添了欢喜,见曾孙女喜欢这金珊瑚的物件,便叫人将首饰匣里的几样金珊瑚首饰都送了过来。 有项圈,有朝珠、佛珠,还有戒指与耳环。 七七八八的,摆了半炕。红彤彤的,分外醒目。 小姑娘已经是看不过来,不晓得摸哪个好了。 太后见她伸手要抓戒指,忙递了个项圈给她把玩,随即吩咐宜妃道:“那小物什,让十六媳妇帮孩子收着,要不,送到嘴里,可是了不得。大的东西让她先玩儿,走时也都给她。” 屋子里除了太后与宜妃外,德妃也在,坐在宜妃对面的凳子上。宜妃身后侍立的是王嫔与十六福晋婆媳,德妃身后是十四福晋与几个在园子里伴驾的年轻贵人。 这半炕的金珊瑚首饰,足有一二十件,说赏就赏了,连宜妃都有些眼热。 宜妃笑得花枝乱颤,转过头来对王嫔与十六福晋道:“还不快点谢赏,连我都眼红了,这曾孙女一来,可是入了太后的眼了。”说着,又笑着奉承道:“借太后吉言,今儿得了太后的赞,又得了太后的赏,也是这孩子的福气呢!” 王嫔与十六福晋上前,身子已经插葱似的,矮了下去谢赏。 太后笑着摆摆手,叫她们起了。 宜妃又笑着说道:“太后,这孩子十五个月了,还没起名儿,要不然就恭请太后赐个名儿。” 太后笑着点了点头,寻思了一会儿,道:“小名就叫宝音吧。” 屋子里众人,除了几个年轻贵人与十六福晋进宫年头短,对蒙语不甚熟外。其他德妃、宜妃与王嫔都是学了半辈子蒙古的,自然是晓得这“宝音”的意思。 宝音,是蒙语,换成汉话,就是“福”的意思。 用这个做孩子的小名儿,又吉利又大方,甚是妥帖不过。 这次却是连宜妃也起了,同王嫔与十六福晋一起谢过太后赐名。 屋子里一片其乐融融,就听殿外太监扬着公鸭嗓道:“启禀太后,礼部侍郎、二等伯曹寅之妻李氏同和瑞郡主奉懿旨前来请安。” 屋子里的热闹瞬间冷了下来,太后看了看德妃,又瞧了瞧宜妃,微微皱眉,吩咐边上的内侍传人。 早些年,太后这边也是有不少外命妇请安的。 因这几年体力不支,老人家怕吵闹,除了圣寿节一并受礼外,其他的命妇都见的少了。 偶尔召见两个,也不外乎是经年的老人,过来讲讲古什么的。 这次破例召见李氏,太后心里却是置着气。 老人家上了年岁,这性子就执拗起来。 她有个嫡亲的侄孙,想要留在京里这边当差,却是因各种家法制度约束,只补了个虚缺,整理日无所事事,隔三差五便要来太后这边撞一次钟。 曹家倚仗的,不过是孙氏当年照看康熙十来年的情分。 这点,让太后心里很不舒坦。 她同康熙现下虽是母子情深,但是早年的关系生疏得紧。 曹家不过是包衣奴才,只因沾了孙氏的光,儿子为高官,孙女栓婚郡王,孙子指了郡主,加上阖家抬旗,这已经是天大的体面。 如今,连个妇女怀孕,都要使唤内务府的嬷嬷,这依然是王府待遇。 太后这边的亲戚,却是连个奴才也比不上,老人家心里怎么会舒坦? 虽说李氏在去年圣寿节时,也曾随同其他诰命进宫请安,不过是站在人群里行礼罢了,太后没大留意过。 少一时,李氏与初瑜已经随着内侍进来。 走进屋子几步,婆媳两个都蹲了下去。 李氏操着生疏的蒙语,口称:“奴才李氏恭请皇太后圣安。” 初瑜这边则是换成了:“曾孙女恭请太后老祖宗圣安。” 太后听着李氏说着蒙语,微微一怔,随即看看初瑜,估计着是曾孙女提点的。 要是李氏是个遍插珠翠的庸俗妇人,太后的气还能消消。 偏生李氏举止有度,身上虽说穿着一件素淡的草绿旗袍,但是袖口与衣领的流水纹却绣得极为别致,露出几分不凡来。 太后心中越发厌恶,只觉得如今这人心不古,乱了纲常。 这奴才倒是比主子越发有谱,实是让人不待见。 “嗯,起吧!”过了好半天,太后方应了一声,声音中带着几分冷淡。她的脸上绷得紧紧地,带着几分挑剔,打量李氏。 她的视线在李氏微微凸起的小腹上滑过,心里却是说不上是嫉妒,还是羡慕了。 曹佳氏与曹颙姐弟,她都见过,晓得都是品貌端正的孩子。 眼前这个女人,也算是有福之人,只是福气太过了,卑贱之人怎么受得了? 太后心里正嘀咕,李氏与初瑜婆媳两个已经起身。 看到李氏容貌的那刻,太后却是不由地一慌神,脸上显出迷茫之色。 宜妃与德妃都在暗中留心着太后这边,见太后如此,心里都是纳罕不已,这时,就听太后道:“李氏,你到炕边来。” 李氏那一句蒙语的请安话,还是之前跟初瑜临阵磨枪,现学的。 对于太后这蒙语,却是丝毫不懂。 初瑜则是大致听懂了,低声告之李氏。 李氏心里虽忐忑,但仍是遵命,往前走了几步,距离炕边还有三、四步时停下来。 太后像是要在李氏面前寻找什么影子似的,仔细打量了她好几遭,最后视线落在她的耳朵上。 太后的神情甚是复杂,过了好半晌方开口问道:“你娘家……是如今在苏州的那个内务府李家?你……是辛亥年生人?” 李氏低着头,没有察觉中太后的异样。听着“咕噜咕噜”的蒙语,她不禁手心出汗。 这只当进宫请安是个过场罢了,哪里会想到这太后老人家还要找人说家常。 不过这委实听不懂,这又如何是好? 这话却是连初瑜也听不明白了,求助似的看向王嫔。 王嫔冷眼旁观,心思都放在李氏这边,没有看到初瑜的求助。 瞧着太后的意思,像是遇到故人般,难道高氏老太君早年曾进宫过? 王嫔倒是有些糊涂了,只觉得迷雾重重的,看不真切。 初瑜见王嫔没有留意,心下着急,就想要上前一步,对太后说自己婆母不谐蒙语之事。 十六福晋见了,忙暗中摆摆手止住她,随后拉了拉边上的王嫔,小声地说了。 王嫔这才省过神来, 太后这边,却是已经换了笨拙的汉话,问道:“你……属猪的……” 屋子众宫妃皆是诧异不已,这还是头一遭听太后开口说汉话。 李氏点了点头,恭敬地说道:“回太后的话,奴才是辛亥年十月生人,正是属猪。” 太后也不晓得是看明白了,还是听懂了,转过头用蒙语对对宜妃道:“你跟她说,让她近前两步,到哀家身边来抬头回话。” 宜妃之前还乐呵呵的听着,听到最后,神情也有些僵住。 太后脸上已经收起之前的冷淡与不耐,只剩下疑惑不解。 宜妃连忙挤出几分笑,掩饰自己方才的异样,对李氏道:“李氏,太后老人家传你进前呢。再往前走两步,到太后跟前抬头回话。” 李氏俯首听了,随后按照太后话中的吩咐,走到炕边。 太后抓了李氏的胳膊,抬头盯着的李氏的眉目,身子已经有些发抖。 不过片刻功夫,太后已经红了眼圈,嘎巴了嘴,道:“你……额娘……墓……哪……”说完这句,却是老泪纵横,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这般异变,使得宜妃、德妃等人都惊骇不已,已经是坐不住,站起身子。 李氏的胳膊被抓得生疼,心里却是糊里糊涂的,莫非是太后老眼昏花,认错了人,要不然的话,自己的母亲好好的苏州养老,怎么这又出来个过世的“额娘”来? “太后,奴才母亲现下在苏州堂兄家养老,随已年过花甲,但是身子骨还算是硬朗。”李氏轻声回道。 太后听她说话了,忙转过身子看宜妃。 宜妃也是云里雾里的,稳了稳心神,将李氏的话用蒙语重复了一遍。 太后听了,皱起眉来,摇头,道:“不对,不对……” 太后这番失态,却是将坐在一边的小宝音给吓到了,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太后失神中,恍然未觉。 “都出去!”门口传来康熙的声音。 太后听了,忙转过头望去,问道:“皇帝,她是不是你五姑母的女儿?” 康熙听到“五姑母”时,脸上却是不禁泛白,望向宜妃等人的目光中多了森严之意。 众人包括李氏与初瑜在内,都先给康熙请安,随后相续出去。 康熙犹豫了一下,对王嫔道:“你带李氏与和瑞去你的住处,朕稍后过去,还有话要说……” 第五百五十三章 血亲(中) 第五百五十三章血亲(中) 畅春园,寿萱春永殿。 众人退出后,屋子里只剩下太后与康熙母子二人。 太后的脸色泛白,嘴唇哆嗦着,道:“皇帝,哀家失态了,这……这本不该提起,只是只是……”说到这里,却是说不下去,只是泪流不止。 康熙上前两步,在炕边坐了,拿出帕子来,给太后拭泪。他的右手,却是因受风的缘故,有些不便利。 太后见他的胳膊颤抖着,心下不忍,伸手从康熙皇帝手中接了帕子,自己低头擦了眼泪。 “皇帝,事情已经过了这么久,太皇太后已是过世多年,说不定长生天什么时候也召唤我过去了。当年的事……我也不想多问,只是想知道玉荫葬在何处,这些年却是拜祭也不能拜祭她,不晓得她该多孤单……自打进宫,她就鲜少出过太皇太后宫,这后宫女眷,也就同我一个人好……”太后说着,脸上露出哀伤来。 康熙使劲地攥着拳头,脸上也是说不出道不明的复杂神色,低声道:“不是葬了妃园了么,同其他薨了的妃子一道,受着子孙的贡奉。” 太后闻言,摇头道:“你别瞒我,当年太皇太后使人看过了,里面葬的不过是衣冠。太皇太后也记挂着此事,只是不愿再提起这……临去了,也没有开口过问……” 康熙的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变幻莫测,最后叹了一口气,道:“皇额娘,她的骸骨儿子使人化了,骨灰供奉在五台山……总要一天,我们两个……” 他的眼睛露出怀念与依恋来,眼前浮现出一个女子的面容…… 太后怔住,看着康熙道:“四十多年了,你还记得,这不知算不算玉荫的福气。只是别的还好说,李氏到底是不是玉荫的女儿……瞧着这眉目……” 康熙点了点头,太后的身子晃了晃,半晌方道:“既是她的女儿,为何不放在京里教养……这般金贵,托付给包衣人家,你这……好狠的心……她从草原到京城,隐匿半生,一直到死都没恢复身份,她的闺女,又要如此么……” “原是要借着王兄的名义接她们母女回京的,没想到却是难产。她生产前,曾使人进京送信,反对我这个提议,不愿她的孩子延续她的命运,一辈子都做别人……”康熙想起那个女子短暂的一生,心里也是堵堵的。 “这般委屈,这般委屈……”太后叨咕着:“不过,瞧着李氏倒是个有福气的,儿子闺女都是好孩子……虽说四十五了,看着却跟三十多似的……这随她了,她就显年轻,出宫前已经二十来岁,看着还跟十五、六似的……” 康熙坐在炕边,却是已经痴了。 她的母亲是这个世上最尊贵的女人,她的父亲曾是世人交口称赞的大英雄。 她有兄长,却无法容忍这个小女孩的存在。她有阿姊,却是受到父亲牵连,远嫁蒙古,郁郁而终。 自打落地伊始,便被抱出宫廷,送到科尔沁,再回来时已经是十来岁的小小少女。 她的名字有“荫”字,谐“隐”…… 那一年,他八岁,她十一。 她帮他整理了衣冠,轻声道:“今儿开始,你就是皇帝了,往后可不能再哄人了,说话就要算数……” 他拍了拍小胸脯,道:“你放心,我从不哄人,等大了,我娶你做皇后。这宫里,你想去哪里玩儿,就去哪里玩,再也不用避着人……” 那一年,他十二,她十五。 大红的喜帐,手腕粗的龙凤双烛,红红的盖头下,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做了他的发妻。 慈宁宫的宫墙外,穿着吉服的少年帝王喃喃道:“我没想骗你,我没想骗你,你心里可别埋怨我……” 那一年,他十六,她十九。 被权臣压制多年的少年,终于铲除了障碍,露出帝王的魄力。 “我是皇帝,我是皇帝,我是大清之主,这天下再也没有可束缚我之人……”少年满心欢喜,直直地看着她道:“我是皇帝,金口玉言的皇帝啊……” 她露出恬静的笑容,静静听着他没完没了的唠叨。 他在说什么,她是听什么,怕是他们自己也是糊涂着…… 那一年,他十七,她二十。 他已经有着帝王的威严,渐渐褪去少年的青涩,使得人觉得天威难测。她却是已经被指了婚,又没了未婚夫,成了望门寡。 “皇上,您是帝王,您的心胸应该像草原一样辽阔,那人也是您的臣民,您是帝王……”她的声音还是那般温柔,脸上却添了苦涩。 他仰着脖颈,看着天边的浮云,脸上丝毫没有愧疚之色,傲然道:“朕晓得,朕是帝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为臣子,怎么……怎能惦记……朕的……” 那一年,他十九,她二十二。 小别却成久别,她最后送来的信中,这样写着,“生男,不为王公;生女,不抚蒙古”,还提到“愿世世代代,莫生于帝王家”。 这却是在答复两人的离别时提及的话,他曾说过,虽不能立她为后,却能将这万里江山留给两人的儿子。 要是她生下的是男孩,那就为大清的太子,未来的皇帝。 她在信中专程提到皇后赫舍里氏,“皇后贤德,承祜嫡子可为嗣”…… 她去了,承祜次年也夭折了,他广纳妃嫔,同他的皇后亦是举案齐眉,有口皆碑,却是越来越觉得孤独…… 这一别就是四十五年……魂牵梦系,却是连面容都想不起了…… 好像是刻在骨子里,又像是早已忘得干净…… 王嫔住处,亲戚相聚,众人却轻松不起来。 十六福晋已经打发人将宝音送回她同十六阿哥在园子中的住处,自己则跟着婆婆王嫔过来,招待李氏婆媳。 虽说是亲戚,到底是尊卑有别,加上方才太后宫里的不对劲,李氏心里就带着几分忐忑与不安,神色也有些拘谨。 初瑜见婆婆如此神色,稍加思量,问王嫔道:“娘娘,方才瞧着太后有些不对,是不是将太太错认成别人了?” 虽说听不懂太后刚才问康熙的蒙语,但是之前太后说的那两句汉话,好像是错认李氏为故人之女。 王嫔心神一镇,看着李氏同自己个儿有些相似的容貌,想起这些年来同康熙之间的相处,却是越想越心惊。 康熙同她问的最多的,就是她未进宫前的趣事儿。 例如,跟着表姐学做针线,绣的鸳鸯像鸭子,使得她苦闷不已。幸好表姐开解,又将她的“鸭子”后添了柳枝,使得这针线活也能见人,她才破涕为笑。 诸如此类,不可胜举,康熙却是听得津津有味。 王氏过去只当是帝王宠爱,心里只有欢喜的,如今看来,其中却是另有深意。 自己,莫非,做了传声筒么? 她同李氏虽说名分上是表姊妹,但是并没有血缘干系。 她的姑姑王氏是李家过世的老太爷的原配夫人,两家结成姻亲时,李家老太爷还不姓李,而是姓姜,是山东昌邑望族的少爷。 王家虽不必姜家,但也是书香门第,这门亲事也算是门当户对。 当初的乡间俚语,“昌邑县,姜一半,天地不变姜不乱”,原是说姜家在当地的显赫,没想到却成了是偈语。 待到八旗军入关,改天换地之际,姜家为了守卫昌邑,死了无数族人。李家老太爷当时才二十多岁,失去父兄,与发妻离散,在破城之际,被掠为养子。 几年后,李家老太爷以才学卓越选官时,身边已经又有了正头妻文氏。 待到夫妻团聚,李家老太爷对王氏甚为内疚,终其一生,对王氏族人都甚为照拂。 王嫔父亲就是受了李家老太爷的提携,才得意选官的。后来病故在任上后,妻女又被李家老太爷接到身边照看。 李氏这边,名分上是李家老太爷的嫡亲侄女,实际上是其养父的孙女,并不是血亲。 王嫔比李氏四岁,当年都在李家老太爷身边长大。 两人不只感情好,而且容貌轮廓还有几分相似,手拉手出现的人前时,常被人认作是亲姊妹。 王嫔只当是两人的姊妹缘分,心里待李氏也是亲姐姐一般。 想着方才太后情急之下问出的那一句,王嫔却是胸口“扑通”、“扑通”地,心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一般。 太后口中那位“五姑母”,莫非就是康熙三十九年病逝京城的固伦淑慧长公主? 那位公主,先后嫁了两位驸马,却是命运多艰,做了半辈子寡妇。 要是表妹的真是那位公主的女儿,那为何要隐匿身份养在李家…… 当年李氏出嫁时,王嫔还没有进宫,那令人眼花缭乱的陪嫁物什,如今想想,却是藏着什么蛛丝马迹一般…… 经过太后宫中的异变,心中震惊的不只是王嫔,还有同样听得懂蒙语的德妃与宜妃。 两人心中都是纳罕,但是回到各自住处,却是行为有所不同。 德妃是拿着佛珠,坐在炕上,思量了半晌。对于太后所说的“五姑妈”,她却是没有想到固伦淑慧长公主身上。 固伦淑慧长公主虽说在京城住了多年,是太皇太后嫡出之女,但是同太后关系只是平平。 在八旗入关时,那位长公主就嫁到蒙古去了。太后却是定都北京后,才从草原嫁到京城来的。两人虽说是大姑子与弟媳妇,但是早年也没什么机会往来。 再说,长公主病故,墓地营葬都有定制,太后也不至于巴巴地问起葬在何处。 虽说已经事隔多年,但是对于当年初入宫时听到的一些秘辛,德妃还影影绰绰地有些印象。 根据传言,康熙九年追封为“慧妃”的那位科尔沁王公之女,是先前老皇爷病着时进宫的。 当初不过十来岁,原是要给老皇爷做妃子的,不想老皇爷驾崩了。 那位博尔济吉特氏便被太皇太后抚养在身边,是给万岁爷预备的嫔妃。 却是不晓得是何缘故,名分始终未定,后来指婚了臣下,没出嫁又守了望门寡。 太皇太后不愿意委屈了这位格格,说是要收这位格格为养女,甚是礼遇。 不想,这位格格却是命薄,没两年就病故了…… 虽说有追封下来,但是却也有传言,这位格格没有死。 因为当初太后宫里,还有位贵女,有人看到,两人一道出宫去了。 要是当初的传言是真,那李氏的身份呼之欲出,德妃手中拨了着念珠,情绪渐渐地平复下来。 这时,便听有脚步声起,德妃的脸上已经露出几分慈爱来。 虽说还没见人,但是当额娘的,哪里听不出这是自己个儿子的动静。 “额娘安!”十四阿哥大踏步进来,挑了挑前襟,已经单膝跪了下去。 德妃忙起身,上前亲自扶起,心疼地说道:“也没有外人,折腾这个做什么?瞧你这满头汗,这是打校场过来?” 嘴里问个不停,手中已经拿着帕子给儿子拭汗。 十四阿哥虽说已经年近而立,都快娶儿媳妇抱孙子了,但因是幼子的缘故,他还像孩子似的,带着几分撒娇道:“额娘,真热啊,有西瓜没有?儿子正渴得厉害,这会儿能吃大半个。” 德妃笑眯眯地拦着儿子到炕沿坐下,道:“瞧这馋样子,也不怕弘春、弘明他们看了笑话?” 十四阿哥只是笑,德妃到底舍不得驳他的意,吩咐宫女下去准备西瓜。 少一时,宫女送上切好的西瓜,十四阿哥拿起一片送到德妃嘴边,道:“额娘先吃一口,儿子再吃。” 德妃摆摆手,道:“你自己个儿吃,我才从太后那边喝过茶。” 十四阿哥闻言,这才将西瓜送到自己口边,一边吃着,一边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额娘打太后那边回来?儿子刚才来时,听说李氏同大格格给太后请安去了。怎么听说,皇阿玛也过去了?” 德妃似笑非笑,将屋子里的几个宫女内侍都打发去了,随后才伸出手来,戳戳十四阿哥的额头,道:“你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想什么额娘还不知道?别在这里装犊子,想问什么就说,别拐这七个弯八个弯的!” 十四阿哥将西瓜皮撂下,腆着脸笑道:“还是额娘知道儿子,儿子是想问问,就额娘瞧着,皇阿玛待曹家人是真亲厚,还是就是个过场……不是说太后恼了么,那边有什么动静没有……” 德妃见十四阿哥眼神乱转,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不由皱了皱眉,道:“万岁爷对他们真亲厚又如何,假亲厚又如何?你已是大了,不是小孩子,这交际往来只分得用的、不得用的,岂能为了不想干的人轻易与人结怨?曹家那小子,是你的亲侄女婿,听说还是你大舅子的至交,这两下里正应多亲近才是……” 第五百五十四章 血亲(下) 第五百五十四章血亲(下) 同样是宫妃,宜妃这边却是没有德妃的安稳性子。 回到住处,她却是坐也坐不安稳,只觉得百爪挠心一般。她生性好强,如今在后宫之中,不仅同德妃同掌宫务,而且还因太后的偏宠,隐隐有盖过德妃一头的意思。 每逢后宫大典,宜妃的位置都在德妃位置之上,仅次于贵妃佟佳氏。 虽说当年侄子贵山与曹顒的争执,在康熙训诫后,她这边也熄了动静,不过毕竟是女人心性,没有男人豁达,这点不痛快始终在心里记得,过了六七年,也没有忘了。 好好的一个人,成了瘸子不说,前程也断送了。这不是打她们郭络罗家的脸面么? 因这个,哥哥嫂子在她面前没少诉说委屈。 加上九阿哥过来唠叨几次,使得她心中对曹家之人越发厌恶。 换做是其他了不得的权贵也罢了,一个包衣奴才竟还这般嚣张,如何不让人腻歪? 这次内务府使嬷嬷去曹家照看之事,便是她在太后面前“拉家常”说起的。不外乎,想给曹家上点眼药,报一报侄子受辱之仇。 原还想要看看笑话,没想到却是变故迭起。 她康熙十五年入宫,德妃康熙十四年,两人入宫的时间相仿。在差不多的时间里,两人先后生下了三位皇子阿哥,可谓是当时宫里风头最劲的两位宫妃。 不过,到底身份不同。 德妃当年入宫时,是以正黄旗包衣之女的身份,“小选”进宫的。就算其娘家兄弟现下抬到了正黄旗,但是还有半数族人转了镶蓝旗包衣。 就算她康熙十七年当年生下四阿哥,也还是个没名没号的宫人。还是四阿哥的养母,时为贵妃孝懿皇后不忍,才在次年封了个嫔。 宜妃却是上三旗秀女,又是出自满洲大户郭络罗氏,进宫次年便直接封了“嫔”。 另外,宜妃性子爽利活泼,容貌也比德妃艳丽,真所谓是宠冠一时。德妃却是个闷葫芦的性子,只因行事规矩,颇受两宫太后的器中。 宜妃当时年轻张扬,心里只想着争宠,在后宫中正与其他几位嫔妃斗得欢。对于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宫中旧事,并没有放在心上。 想着李氏看着三十许人的容貌,微微凸起的小腹,宜妃牵了牵嘴角,心里却是酸酸的。 虽然也听到太后说了“五姑母”,但是宜妃却没有想到固伦淑慧长公主身上。 固伦淑慧长公主嫁了两着,都是蒙古王公,就算是生下女儿,也不会流落到南边去。 况且,蒙古人长相有异,骨架大,颧骨高,单眼皮的多。这李氏身量虽说不矮,但是瞧着眉目之间,与蒙古人又有不同。 不过想着太后的失态,再想想康熙刚才的异样,宜妃心中隐隐地有些怪诞的念头。 她想了想,唤人道:“去,请端嫔过来!就说本宫说的,这边新赐了樱桃,请她来吃酒解闷!” 少一时,内侍便引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妇进来。 见了宜妃,那老妇俯下身子行礼。 她就是方才康熙十六年同宜妃一道册封为嫔的端嫔董氏。比宜妃大十多岁,是最早进宫的妃嫔之一,早年生过一位皇女,却是没有站住。 她位份虽不低,但是因不受宠,在后宫中很是不打眼。 她身边没有亲生子女,养子十一阿哥搬到阿哥所几年后也夭折了。 宜妃是十一阿哥生母,因这个缘故,对于端嫔也有所照拂。 如今,端嫔已经年过花甲,还是沾了宜妃的光,得以在这边园子荣养。 宜妃见她行礼,伸出胳膊虚扶,笑着说道:“老姐姐,快快起来,还要本宫扶你不成?这日头见热,左右也无事,便请姐姐过来吃酒。” 说话间,宫女早已得了吩咐,将鲜果蜜饯,爽口小菜摆上,还送了两壶酒。 宜妃吩咐宫女将端嫔搀到炕边坐了,笑着说道:“姐姐平日就爱这一口,今儿本宫也发发善心,陪姐姐吃两盅。” 端嫔颇为意外,看看满桌子瓜果酒菜,又看看宜妃,掏出帕子来,却是“呜呜”地哭了起来。 宜妃心里虽是不耐,但是为着哄她说话,便只有忍着性子。 她亲自端了酒壶,给端嫔满上酒,道:“我的老姐姐呦,这是哪一出?这青天白日的,哭啥啊?又是哪个不长眼的欺负了你不成,跟我说,看我不揭了他的皮!” 端嫔一边摸了泪,一边说道:“再过半个月,就是端午了,端午过后就是十一阿哥的生祭,这转眼都去了二十年。要是十一阿哥还在,如今怕是儿子都要娶媳妇了。” 毕竟是自己个儿身上掉下来的肉,听提及夭折的三子,宜妃心里也有些难受,将酒盅送到端嫔手中,道:“老姐姐,还提这个做什么,让人跟着难受?你放心,五阿哥那边有太后,本宫不好做主,小九那边五个儿子,往后挑一个给你做孙子,姐姐百年后总让姐姐能吃上香火供奉就是。” 五阿哥自幼养在太后宫,大了后也是多亲近那边。 太后对自己拉扯大的这个孙子也是格外宠爱,从孙子到重孙子的事老人家都要张罗张罗。所以,宜妃这个生母,才说做不得五阿哥的主。 “这话当真?”端嫔却是有些不敢相信。 老人家在宫里大半辈子,多是孤零零的,如今晚景凄凉,看到别人有子有孙,也是打心眼里羡慕。 听了宜妃这一句,如何不让人意外与期待。 宜妃却是不着急回话,看了看那酒盅,笑着说道:“姐姐先吃三盅,本宫再说这真啊假的!” 端嫔本就嗜酒,听了宜妃这句话,立时干了一盅,也不等别人给倒,一手酒壶,一手酒盅,自斟自饮,又连着喝了两盅…… 酒过半酣,端嫔的舌头已经是直了,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 宜妃挥挥手,打发屋子里服侍的人下去,给端嫔夹了口菜道:“老姐姐,你是在万岁爷大婚前进宫的,见识过元后娘娘的尊荣。都说万岁爷心里对这位娘娘最是情重,我却是进宫晚了,没有得见娘娘。”说话中,带着几分惋惜:“元后娘娘薨前,后宫子息不繁,想来这也是万岁爷专宠中宫所致。” 后边这一句,却是争着眼睛说瞎话了。 康熙元后孝诚皇后是康熙十三年诞下二阿哥后薨的,但是后宫中已经生了五、六个皇子,三、四位皇女,只是多夭折,站下的少,没有序齿罢了。 宜妃心里寻思的,是会不会因当年元后嫉妒,无法容人,所以万岁爷才将怀孕的宫人送出宫去,请固伦淑慧长公主照顾。 固伦淑慧长公主康熙初年就成了寡妇,太皇太后怜惜,多次接了她回京小住,没几年就定居京城。 这个曹寅之妻李氏,不仅太后看着有几分眼熟,就连宜妃瞧着也是有些眼熟的,觉得她影影绰绰的,有些像荣妃所出的固伦荣宪公主。 固伦荣宪公主是诸位皇女,相貌最肖似万岁爷之人,因此格外得万岁爷宠爱。 李氏,莫非是流落在民间的皇家血脉? 提起陈年旧事,端嫔的神色有些迷离,待听到最后一句,却是摆摆手,道:“这句话,却是好笑,想必皇后娘娘在地下听了,也要觉得委屈。” “哦?”宜妃又给端嫔满了一杯酒,道:“莫非这位元后娘娘真如万岁爷称赞的那般,最是贤惠?” “不贤惠又如何,不过是个摆设罢了!她也不好过,战战兢兢的,就怕那个位置坐不牢!”端嫔带着几分感触道:“万岁爷……是有两年没有掀牌子,却不是为了皇后娘娘。说起来,我还要感激皇后娘娘,要不是娘娘使人安排,万岁爷也想不起我这个人来。就是那一次,我怀了二格格,到底是偷来的,不到两生日就没了……”说到最后,又是“呜呜”地哭起来。 宜妃听了这话,却是同自己个儿心中所想的对上,按捺住欢喜,劝酒道:“姐姐喝酒,人生百年,就是一转眼的功夫,不过是命罢了。” 端嫔又喝了一盅酒,道:“可不是命么,长得再好又如何,受皇帝专宠又如何,还不是逃不过命数,说没就没了。在宫里待了十来年,连个正经名分也没熬上,还是万岁爷念旧情追封的。听说原是要效先皇旧事,追封为后,到底被两宫太后拦下,只得了个妃号葬了。因这个,皇后感念两宫太后的情分,好生地孝敬了几年,她却也是个福薄的……” 宜妃听得有些迷糊,既是宫眷所出,那李氏为何在宫外长大? 娘家是包衣李家,婆家是包衣曹家,都是皇上心腹。加上这些年,皇上对曹家的偏护,要说这其中有门道也说得清。 端嫔已经探过脖子,神秘兮兮嘀咕道:“有些话,却是连做梦也不敢说的,你晓得是什么么?” 宜妃摇了摇头,露出几分好奇来:“是什么?到底姐姐年长,是见了市面的。” 端嫔用手捂了嘴,面上露出几分惊恐之色,道:“不能说,不能说,当年殉葬的宫人没有一百,也有几十。这可了不得,是要人性命的。” 宜妃见她如此,收起好奇之色,转了其他话题。 端嫔醉得迷糊,见宜妃不问,反而有些憋不住,小声道:“我同你说,你可千万别告诉旁人去!这是说不得的事儿。” 宜妃点点头,就听端嫔压低了音量说道:“那位不是病故的,听说是皇后动了手脚。她心里害怕,那位是蒙古贵女,又有两宫太后与皇上的宠爱。虽是在宫里待年,原是要封后的,因皇上年幼,辅臣权重,这才纳了赫舍里与钮祜禄家的姑娘为后妃。待到鳌拜倒台,皇上亲政,这后宫也就成了摆设。那位却是连皇贵妃都不稀罕,请太皇太后给指了亲事。这懿旨都发出去,到底没有嫁出宫。后来,却是就没了……过后有流言出来,太皇太后震怒,击毙了百十来个宫人,才将事情压下来,其中还有个嫔……” 宜妃已经是听得目瞪口呆,端嫔却仍是喋喋不休,道:“爱新觉罗家出情种,先头的老老皇爷与老皇爷,都是如此。皇上也不外如是,可怜皇后却是背负了虚名,倒是相敬如宾,实不像是夫妻。” 宜妃听着,却是有些不信了,道:“怎么会如此?要不是夫妻情深,皇上也不会偏疼二阿哥,早早地立了太子不说,还亲自教导,这又怎么话说……” “这却是不晓得了,有说是皇上想要亲征,所以立下储君以防万一;还有说太皇太后主张要回驻满洲,留下太子这这边监国;还有说是皇上对皇后之死心存愧疚就是那位蒙古贵女,听说拒绝做宫妃后,被太皇太后收为养女,这名分却是高了皇上一辈了……皇上却也是不顾及这个,到底最后追封了一个妃号……”端嫔大着舌头说道。 直到听到这一句,宜妃才算是同那句“五姑母”对上。 太皇太后生了三位公主,受了个南蛮子义女孔四贞,再加上这位蒙古贵女,可不正是行五? 宜妃心中暗喜,却也是疑惑不解。 即便早年顾忌皇后,但是皇后薨了多年,要是李氏真是皇家血脉,两宫太后与皇上怎么能容热她流落民间? 端嫔接下嘟哝出来的一句话,却是使得她险些魂飞魄散:“这话一天一个样,谁又说得清呢?上面要禁,哪里禁得住?尤其是后来的大动干戈,弄得人心惶惶,更是出来不少谣言……那话传的可邪乎了,那位贵女是孝献皇后薨后进宫的,有说是要做老皇爷妃子的,也有说是老皇爷因孝献皇后思子哀逝,不忍心再看着母女相离,才将那位送到太皇太后身旁的。照这个说法,那岂是蒙古贵女,那就是正经的天家的金枝玉叶……” 宜妃只觉得眼前发黑,想起方才康熙那冷冽的目光,不由地身子发抖。 端嫔醉倒在桌子上,已经是鼾声渐起…… 少一时,端嫔已经被宫人送回去安置。 宜妃坐了许久,方使唤了心腹内侍,道:“端主儿上了年岁,身子不见好啊,怕是要老了。等过些日子,本宫随皇上避暑,你就留下园子这头,照看照看……” 王嫔住处,在康熙进来的那刻,李氏与初瑜等人已经跪下恭迎。 康熙看了眼王嫔,见她脸上并无异样,点了点头,道:“朕不过是来看看,话几句家常,都平身吧……” 他落座,又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叫王嫔与李氏也坐。 李氏并不是第一次陛见,早年康熙数次南巡,都是以江宁织造府为行宫,还曾多次亲自到曹家内宅,探看曹孙氏老太君。 对于李氏,康熙态度也向来温煦,问起老太君起居与孩子们课业。 绕是如此,李氏也不好托大,连声坚辞。 还是王嫔托了她的胳膊,拉她坐了,笑着说道:“晓得表姐您是懂礼的,不过如今是重身子,又是皇上体恤,坐下又何妨?” 说到这里,王嫔看向康熙,笑着说:“皇上,还有个好消息要告知您呢,十六媳妇又有了,阿弥陀佛,求着佛祖保佑,这次给皇上添个大胖孙子。” 康熙闻言,脸上露出慈爱来,点了点头,道:“确是好消息,传朕的话,叫内务府那边将年前黑龙江进的老参挑几斤送到阿哥所那边……”说到这里,又看了坐在王嫔下首的李氏一眼,道:“再预备一份,送到曹寅府上。” 少不得大家伙再次谢恩,康熙看着眼前诸位虽是守着规矩,但是待自己恭敬有余,亲热不足,到底心中有些凄凉。 他抬起头,看着初瑜道:“曹顒那小子在家里如何?瞧着他在外头规规矩矩的,装得甚是老实,在家里有没有胡闹?” 这话听着像是责备,又像是宠溺,初瑜安下心来,稍加权衡后,小声说道:“皇玛法,额驸心地仁善,在家中带下人也甚是宽厚。别的还好,只是提及公公婆婆时,盼着二老能健康百岁,使得我们做儿女的能多尽孝心。说到皇玛法的时候,他心里却是愧疚,生怕有做不到位的地方,辜负皇玛法的器重。使得皇玛法失望。” 初瑜倒是没有说谎,曹顒却是在妻子面前唠叨过类似的话,但是却不是这样说法。 曹顒是戏称,自己个儿如今是老黄牛,要是自己个儿做不好差事,惹恼了皇上,被革了顶戴,那全家就回南边种田去,做个大地主、富家翁。 他还问初瑜,乐意不乐意做个地主婆,脑袋上裹个摸额,房前屋后的哄几个小孙子。 这其中,却是对京城人事的厌倦与对逍遥自在的惦记。 初瑜自然是不好实话实说,就换了婉转说辞。 康熙听着前面,心里还有些发酸,觉得女生外向这句话果然,听孙女将曹顒赞的。 不过,听到最后,他却是心里熨帖不少。 不枉费自己数次提点,那个懒小子总算是有点记性,晓得惶恐,还算是有点良心。 李氏是做母亲的,听提到儿子,脸上也露出关切来。 见康熙面色好些,她才算是放下心来。 虽说坐着,但是她也不敢坐实,虚坐着椅子边,越发吃力,不过丁儿点功夫额上已经渗出汗来。 康熙原还想借着机会,同李氏说几句话,但是见她肖似其母的容貌,心里也是一阵绞痛。 加上看她如此不自在,康熙也是意兴阑珊,起身道:“你们聊着,朕还要去看折子……” 第五百五十五章 余波 第五百五十五章余波 畅春园,二宫门外。 曹顒微微皱眉,左右踱步,偶尔停下来,眺望眺望内宫的方向。十六阿哥已经有一阵子,还没有消息出来。 曹顒等的,已经隐隐地有些着急。 听着十六阿哥的意思,是有人在太后面前吹了风,给曹家上眼药。母亲李氏性子绵和,要是受了委屈,他这个做儿子的心里也不好受。 因不晓得耽搁多久,他已经打发人去衙门那边请假。 别的不说,就说太后依足规矩,让李氏多跪一会儿,那就够让人喝一壶的。 想到此处,曹顒在心里不由地腹诽。 这大年纪了,好生歇着就是,没事还折腾别人做什么?都说这位太后是糊涂人,如今看着,实不像是省事的。 正腹诽着,就见有人从宫门外出来,却是十四阿哥。 见了曹顒,他神情微微一怔,随后露出几分笑模样来,打量了曹顒两眼道:“这是散朝后还没出园子?” 虽说心里有着防备,但是身份有别,既是十四阿哥主动示好,也没有曹顒避开的余地。 他忙躬身,道:“回十四爷的话,卑职已经往衙门那边请了假,稍后等送家母与内子回府后再到衙门那边。” “哦,你母亲与大格格进宫了?是往王嫔那边去?多咱功夫了,用不用爷打发人帮你问问?”十四阿哥难得的热络,神情却是略显僵硬。 天家无私事,后宫这些门门道道,京中权贵不能说是了若指掌,也都是心中有数。 曹顒也不例外,后宫之中,能在太后面前说上话的,不外四妃与几位未分府阿哥的女眷。 其中,哪个是自己得罪的,他心中也有数。 原就疑到十四阿哥身上,如今见他欲盖弥彰的意思,这却是像落实了一般。 曹顒心中冷笑不已,已经是恼了。 没事算计算计他,他陪着应酬应酬,不伤筋骨的话,也能忍着。 毕竟是在这个吃人的年代,对方是皇子阿哥,自己要是不想造反的话,就得敬着。 不过,要是算计到他的家人身上,却不是他能容忍的。 龙有逆鳞,兔子急了还咬人。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曹顒的心里已经将这个未来的大将军王给抽打了几鞭子了,面上却是笑着,道:“谢十四爷了,十六爷方才已经去王嫔娘娘处了,约莫着也该出来了!” 同十四阿哥的喜怒形于色相比,曹顒就是人精子,那感激之心,如出肺腑。 十四阿哥难得献一次殷勤,却是被婉拒了,但是见曹顒这般姿态,也是不着恼。 他笑着点点头,道:“难为你同小十六好了这些年,也没白当伴读一场。只是虽说你们年岁差不多,到底是辈分有别,也要顾忌着。从大格格那边算起,是亲叔叔呢。”说到这里,想到十六阿哥与曹顒比别人不同,两人从王嫔娘娘那边算起,是姑表兄弟。 不过,话已经说出口,也是不好改的。 他“咳”了一声,问道:“可是听明白了?就算私下里交好,人前也当避讳,省的落下口舌,被人说是没有尊卑,不敬亲长!” 这却是挺着胸脯,端起长辈的架子了。 曹顒虽不晓得他为何作态来这一出,但是纳罕归纳罕,面上还是恭恭敬敬、感激不已地应下。 十四阿哥一边说着,一边思量着额娘方才的告诫,这一番话肯定不会是无的放矢。 虽是不忿,但是他也晓得额娘最是疼自己,这番提点指定是为自己个儿好。 想想也是,如今不比过去。 过去他依附八阿哥,并不需要自己主动拉拢人手。 如今却是羽翼渐丰,**门户之际。 曹家父子得圣心不说,方方面面牵扯的势力也不小,要是能收归己用,却是再好不过。 况且,曹顒这种人,胸无大志,没有野心,最是好掌控。当年四阿哥与十三阿哥的路过搭救之恩,都使得他感激这许多年,不必嫌疑地出入十三阿哥府。 这样看来,也是有情有义之人。 要是能收服了,也能叫人放心使唤,不用担心他是墙头草。 这样想着,十四阿哥只觉得茅塞顿开。 他的神情越发亲热,伸手拍了拍曹顒的肩膀道:“你省的就好,那先这么着,爷往部里去。你也不必着急,部里闲人多呢,今儿就不必再巴巴地赶过去。早就听说你骑射好,改日得闲了,咱们爷们打猎吃酒去。你能赢了德特黑,却未必能赢得了爷。”说着,也不待曹顒说话,已经大踏步地去了。 十四阿哥眼中的**一扫无余,那种势在必得的自信使得曹顒后背直冒冷汗。 瞧着那架势,十四阿哥这是将曹顒当成小白兔了,只当他一提溜,就能毛顺。 看着十四阿哥的背影,曹顒只觉得脑仁疼。 有的时候,这待见比不待见更让人无语。 这不待见的时候,自己避而远之就成了。这待见的时候,如何应对,却要费思量,既不能太亲近,留下后遗症,被贴上“十四党”的标签;也不能太疏远,惹恼了这位,狗急跳墙。 是因为他是草原事件的黑手,才心中记恨曹顒的?还是因为他是宁春家变的幕后真凶,才对曹顒始终堤防? 真相,尚未得知。 如今终于能放下身段,隐藏私人好恶,拉拢曹顒,是不是他已经视储位势在必得? 想着十四阿哥刚才说的最后一句话,曹顒的心中却生出一种荒谬的念头。 他赢德特黑,已经是六年之前的事,说起来也算是遥远了。 又是这种不打眼的琐事,要是不特意留心的话,谁会记得? 德特黑是出了名的武疯子,这拉人比试射箭,一个月总有两遭,实不算什么。 十四阿哥,当年是德特黑的手下败将,德特黑还特意炫耀过两遭。 他性子憨直,豁达爽朗,虽说十四阿哥是皇子阿哥,但是也没有像别人那样阿谀奉承。 当年,十四阿哥,不会是因他比试赢了德特黑才对他“另眼相待”的吧? 曹顒正疑惑着,便听到脚步声起,转过身来,却是李氏与初瑜走过来。 十六阿哥并不见,只有其贴身内侍赵丰带着两个小太监,提溜了大包小包,引着李氏婆媳出来。 曹顒带着几分不安,仔细打量了李氏,见她脸色苍白,心里不由一急,上前道:“母亲,可是觉得不舒坦?” 李氏走到二宫门外,见到儿子,诧异中带着几分欢喜。 听了曹顒的话,她摇了摇头,道:“顒儿别担心,我好好的。是十六福晋动了胎气,使太医来瞧了,耽搁了一阵子。十六阿哥顾着那头,说先不出来了,改天再找你说话。” 曹顒心里松了口气,问道:“十六福晋如何?之前并没有听十六阿哥提过这事儿。” 李氏道:“佛祖保佑,有惊无险,总算没出大事。” 曹顒点点头,道:“那就好,这回十六阿哥该欢喜了,真是大喜事。” 说到这里,他对侍立在一边的赵丰笑着说道:“一会儿见了十六爷,劳烦你转个好,就说我恭喜他又要当爹了,改日要吃他的酒。” 赵丰躬着身子,道:“奴婢记下了,保准回头一个字不拉的转告主子爷。” 说完这个,他指了指自己手中的半大绸子包:“曹爷,刚才奴婢已经同夫人和格格说过了,这里少不得再说一遭。这个是太后赏下的……”又指了指身后两个小太监手中的:“那包人参是万岁爷赏的,剩下的是我们娘娘与我们福晋主子早就预备下的。别的还好说,太后主子那边,少不得日后还要谢恩。”说到最后,却是低不可闻。 他年岁不大,却是宫里的老人,自是晓得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 只是因曹顒同十六阿哥感情亲厚,这些年待他又像是个人似的,他心里也对曹顒有几分亲近,才多了一句嘴。 曹顒点点头,表示记下了。 只是这东西多,他也拿不下,就道:“老赵,我的长随都在园子外,还得劳烦你使人送我一程。” 赵丰见他心里有数,稍稍安心,笑着说道:“瞧曹爷说的,奴婢就是奉命送夫人与格格出园子的。就算曹爷不说,奴婢还敢偷懒,送到一半就掉头么?” 说话间,一行人出了园子。 不远处,曹家的马车与长随都侯着。 郑虎与小满等人,同吴盛正说着话,见曹颙等人出来了,忙垂了手上前。 “是你送太太与奶奶出来的?”曹顒看了看吴盛,道:“回程我送太太她们,既是你难得出城一次,就放你一日假,就去园子那头瞧瞧你哥哥去。顺便问问园子拾掇的如何,今年的花木可好?过些日子天热了,说不得太太奶奶要过去避暑。” 吴盛与他哥哥吴茂都是京城府里的家生子,早年在曹顒身边当差。后来,曹顒不放心江宁那头,就将吴盛派到南边去,吴茂则是留在曹顒身边做了二总管,居于曹方之下。 到了京城这头,府里有老管家曹忠,曹方只料理曹顒这边的买卖与生意,吴茂则是被派到海淀园子做管家。 曹家在海淀这边的园子与淳郡王府的园子挨着,离畅春园不远,所以曹顒才这样吩咐。 吴盛抄手应了,叫人将马车扶好,看着丫鬟婆子们扶持着李氏婆媳上了马车,才笑着对曹顒道:“既是大爷吩咐,那小的今儿就偷闲了。爷放心,那边的花草道路,小的定当仔细看过。要是太太过去,那青石板的路可是不能要了,要换了卵石的才妥当。” “嗯,你同你哥哥商量着看吧,只是别拖,这天眼看热了,定下了就早点支银子动工。”曹顒点点头说道。 李氏的马车与初瑜的马车都有定制,除了这两辆马车外,还有随行丫鬟婆子的几辆青呢子马车。 曹顒带着长随护卫,骑马护着马车回城。 这一路上,遇到两三拨出城避暑的人家,多是认识的,彼此停车让路之际,曹顒少不得还得下马寒暄一遭。 加上怕李氏身子不适,马车也是一路慢行。 等曹顒等人进了城,回到府里,已经是酉初(下午五点)。 曹寅已经从衙门回来,正等得着急,连番打发人到大门外探看。 得了信,他忙从书房出来,到了二门外,亲自扶了李氏下车。他搀着妻子的胳膊,上下打量了李氏,瞧着头发丝也没有少的模样,他才算是放下心来。 在儿子媳妇面前,又有丫鬟婆子们看着,李氏被臊了个大红脸。 “老爷,妾身自己走!”李氏看了眼自己的手臂,小声对丈夫说道。 曹寅也察觉出自己的失态,忙撂下手臂,到底有些不放心,“咳”了一声,对身边跟着李氏出门子的两个丫鬟吩咐道:“扶着太太,仔细路滑!” 曹顒与初瑜在一旁,见了老两口相处的情形,却是心思各异。 曹顒是头一次见曹寅的窘样,心里暗笑。 自己这个老爹,如今却是越来越有人情味儿了,同之前那个喜欢阴沉个脸皱眉训人的样子孑然不同。 初瑜则是心里疑惑不解,她是跟在李氏身边的,这半日功夫的各种变故,她都看在眼中。 太后之前的撂脸子与过后的失态,皇上在太后宫时的森严与在王嫔处的慈爱,王嫔娘娘无意中露出的诧异与后来的面不改色…… 若是一个人变脸,还能说是巧合与意外,这意外都是如此,还能是单单的意外么? 她开口问王嫔那一句,太后是不是将李氏错认的话,王嫔却是将话岔开了去,只做未听到这一句。 换作是其他人,许是会只当意外。 初瑜却是晓得婆母的身份有些秘辛的,是宗室女的身份。 如今,太后宫里的这一出,更似验证了这个说辞一般。 最后皇上进门,太后问的那句是什么意思,初瑜只听懂“女儿”一个词儿,其他的都是不懂。但是她留了个心眼,将那句话的大致发音记了下来。 先是同丈夫说知,还是先弄明白那句话的意思,初瑜心里犹豫着…… 西单牌楼,兵部衙门。 几位堂官为了派往泽卜尊丹巴胡土克图处的司员人选争论不休,半个时辰也没拿出章程来。 这差事说难不难,不过是传话罢了,事成了就要多个军功;说容易却也不容易,到时候少不得还要陪着大喇嘛去策妄阿喇布坦处劝降,万一对方匪性彪悍,那脑袋就保不住。 十四阿哥听得不耐烦,摆了摆手道:“别再议了,既是几位大人拿不定主意,那爷举贤不避亲,就车驾司郎中曹顒好了……” 第五百五十六章 公差 第五百五十六章公差 曹府,梧桐苑。 送李氏回了兰院后,夫妻两个回了梧桐苑。早出晚归了一天,曹顒已是饿得狠了,立时唤人摆饭。 夫妻两个,一边吃了晚饭,一边说了白天宫里的情形。 初瑜掂量着,还是将太后最后那句不解之话,告诉了曹顒。 曹顒心里也混沌着,这眼看着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没有不探究的道理。况且,知道了原由,才会晓得太后与皇上的反常所谓何来。 只是那句话太后说的急切,曹颙早先在尚书房说过蒙语,听着像是“五姑母”,又听着不像,他心里拿不定主意。 初瑜见丈夫拿不准,便吩咐人去葵院传了乌恩过来。 初瑜回忆着头晌的情景,将太后最后那句话中不懂的地方学了一半,问道:“或许我学的不像,中间的像是‘古’又像是‘虎’,你听着这大致是什么意思?” 乌恩是蒙古人,还是跟在曹顒身边后,才开始学汉话的。除了恒生身边的蒙古奶妈之外,府里就数她的蒙语最好。 她是康熙四十八年被曹顒带回京城,这已经过了六年,已经由一个黄毛丫头,长成为少女。她编着粗粗的鞭子,穿着个雪青色的褂子,外边罩着酱紫色掐边的比甲,看着也算秀丽。 她圆圆的脸,颧骨微微凸起,还是能看出同其他人长相有异。 她出身蒙古奴隶,当年随着曹顒进京时年岁不大,但是却晓得看人脸色。 加上她性子好,待人也实诚,在府里的人缘很好。上下人等,都很喜欢这位憨实的蒙古姑娘。 初瑜这次陪着婆婆去太后宫请安的那句蒙语,就是跟着乌恩学的。 之前在王府时,初瑜虽也进过宫,但说的是国语。这次因是陪着婆母进宫,心里越加郑重,便专程学了这一句,想要讨太后的欢喜。 “他波古能格……他波虎能格……”乌恩见初瑜专程问及,也不敢怠慢,重复了一遍,确实没有歧义,才道:“这是说‘五姑姑’……‘古能格’就是‘姑姑’……” 初瑜与曹颙夫妻两个闻言,对视一眼,算是晓得了肯定答案。 真是“五姑母”,想到能被称之为皇上“五姑母”的那位,夫妻两个却是心里都有些不自在。 初瑜转过头来,稍加思量,对乌恩道:“今儿回去,你将手中的差事料理料理,跟你紫晶姐姐说,让她找个人接你的差事。往后,你就在这边当差。” 乌恩进曹家多年,因年纪小的缘故,曹顒早说过不用派她差事。 她却是不肯吃闲饭的,虽说没有正差,但是在紫晶身边跑前跑后的,做些传话递东西的轻省活儿。 前年,恒生进府时,乌恩已经十四,就在天佑身边当差。 转眼,已经是两年。她心里感激曹顒夫妇的善待,对自己的差事格外留意,全部心思都搁在小主子恒生身上。 这一说要换差事,她心里也舍不得,但是却没有多话,恭恭敬敬地应。 虽说初瑜只交代了一句要换她差事,没有说别的,但是小姑娘从两位主子的凝重中,却是察觉出事情的重要来。 她没有多问,也没有多说,应下后听了吩咐回葵院去了。 待乌恩出去,曹顒转过头,问初瑜道:“你调乌恩丫头过来,可是要跟着她学习蒙语?今儿你虽说没听懂那句话,未偿不是福气。要是想学这个的话,我这边也会几句。” 初瑜闻言,想了想王嫔娘娘无意中露出的惶恐,却是这个道理。 她叹了了口气,道:“太太且不说,我这里早该跟着学的。虽说太后也听得懂国语,却是说得少,那些想要讨太后欢喜的宫眷与外头的福晋夫人,多是用蒙语去巴结。原来咱们这边,同太后宫走动的少。逢年过节,也不过是随着其他人排班罢了。往后,……要是往后去那边请安,还是会说几句才妥当。额驸每日里忙,关键是太太身边……” 说到这里,她犹豫了一下,道:“额驸,那太后说的皇玛法的五姑妈,应就是固伦淑慧大长公主吧?近宗里的老一辈里,并没有行五的宗女……” 曹顒想到鄂飞,却是摇头,道:“若是公主所出……当年为何不能嫁宗室?许是这其中另有隐情。这位大长公主,只是养母也备不住。” 曹顒这样说,是因为听说过那位大长公主,晓得她是十多年前在京里薨的。而之前,他同庄先生那边听来的却是吴三桂的外孙女云云的。 他两世为人,但是毕竟没有在宫里待过,对于几十年前那扇大门里的故事却是无从得知。 虽说曹顒心里对于母亲的身世甚是好奇,不过听了初瑜的讲述,加上晓得那句话是“五姑母的女儿”。加上康熙之前的态度,想来这确实牵扯到宫中秘辛。 若是真如庄先生所说,昔日养育在宫中的这位格格,珠胎暗结,离宫待产,却不晓得这孩子到底是康熙的,还是裕亲王福全的,那这其中也太过不堪。 周旋与天家兄弟中间,将帝王与亲王玩弄于故障,这许是孝庄太后不能相容的理由。 假使不是这样,庄先生这边得的消息有误,李氏是固伦淑慧大长公主之女,那这也是不折不扣的天家“丑闻”。 那位固伦淑慧大长公主是第二次做了寡妇后,才开始往返京城与蒙古的。 要是李氏真是她的女儿,那寡妇生女,更是不堪。 不管真相是哪一种,既是皇家掩盖的“秘辛”,那其中自有无法对人言之处,就算是查下去,闹将出来,最后李氏如何自处? 想到这里,曹顒已经没有了探究的**,心里不由地沉了下去。 宫里遍地耳目,今天母亲的进宫与太后的失态难保就引起有些人的关注。 要是有人发现不对,探查下去,那可如何是好? 曹顒不是爱虚荣之人,不管李氏到底是何出身,都是他打心眼里感激与孝敬的生身之母。 他只是担心,真相大白之日,母亲会无辜受到牵连,那岂不是让人郁闷? 这一刻,曹顒倒是有些想念李家了。 虽说李煦太过自以为是,不够省事,越老越糊涂,但是母亲若是李家的血脉,而不像现在这般雾里看花,同皇室纠缠不清,那实是要让人省心许多。 初瑜的心里,后悔不已,自责不该好奇地查下去。 在她心中,经过之前的蛛丝马迹,与今天的畅春园之行,已经是将婆母当成了固伦淑慧大长公主的血脉。 固伦淑慧大长公主是太皇太后所出,皇玛法的嫡亲姑母。 婆婆要是她的血脉,流落民间,皇玛法灵验相待也说得过去。 本朝推崇儒教,皇家在教导格格时,都是以“贞娴贤静”来要求的,打懂事开始,就学着各种规矩。 朝廷每年下令修建的贞洁牌坊,总有十数个…… 夫妻两个,都有些沉重。 曹顒见初瑜苦着小脸,爽朗一笑,道:“瞧咱们这是做什么?说起来也算是好事儿,不管如何,看这意思太后念在故人之情,对母亲也颇为关照,想来往后也不会再刁难……” 初瑜晓得他说的是太后赐下的那两匣子首饰,笑着说道:“嗯,早就听说太后老人家喜好随心,遇到真心待见的,可是真好呢。那些东西,看着都不是俗物,太太也唬了一跳……” 兰园上房,李氏还是有些有些不安,看着摆在炕上的两匣子首饰,微微皱眉,道:“老爷,俗话说得好,无功不受禄。瞧着太后今儿的意思,是将我错认成旁人了,爱屋及乌地赐下这些东西,这可怎生是好?” 曹寅也是打量了那两匣子首饰许久了,拿出其中一对镶嵌了宝石的镯子,仔细地看了隐处的年鉴。 正是心中所想,这般精巧,却是内造之物。 只是瞧着年限,像是有年限的,曹寅心里也是纳罕。 按理来说,宫里赐外命妇首饰也不算什么,但是太后这理似乎太重了。 他的心里叹了口气,有些事虽说没有证实,但是这些年的蛛丝马迹影影绰绰的也猜到些。 他将东西搁回匣子里,道:“既是太后所赐,就收着吧。咱们瞧着多,但是对太后她老人家不算什么。” 为了平抚妻子的不安,曹寅故作轻松说道。 李氏到底是内院妇人,见丈夫说不当事,心里也稍稍放下心来。 只是她出自富裕之家,长大后又嫁进没有王侯之名,却有王侯之实的曹家,并不在外物方面上心。 既然丈夫说当收,她便摆了摆手,招呼着丫头绣莺将这两个匣子收了,送到里屋炕上搁好。 “不过半日功夫,就得了这些东西回来,要不是这穿大衣服繁琐,规矩又多,还真当多往宫里走走呢。”李氏悬了半日的心,终于放下来,道:“等赶明福晋与三丫头归省,就让她们挑些,再给孩子二婶与侄儿媳妇她们分些,剩下的就留给天慧添嫁妆。” 曹寅见她面露疲色,让丫鬟拿了靠枕,亲自给她放到炕上,道:“你既乏了,就歪着,左右也用了晚饭,累了今晚就早点歇着。” 丈夫难得温存,李氏心里虽觉欢喜,但是看了看天色,有些不好意思的道:“这天还没黑呢……” 夫妻两个正说着话,就听有人在廊下回道:“老爷,太太,王爷来了,大爷在前院客厅陪着喝茶,请老爷过去。” 虽说没有提到是哪位王爷,但是在府里下人们这样不提名号的,就只有曹家的姑爷讷尔苏了。 曹寅心下有些诧异,这功夫来,会不会有什么要紧事? 李氏也坐起了身子,道:“这咱功夫过来,不会是福晋那边……” 曹寅听了,忙摆摆手,道:“胡思乱想什么?要是有什么不对,顒儿还能有闲情陪着喝茶?好生歇着,我去前院瞧瞧。” 李氏也不晓得自己为何自己语出不祥,话说出口自己已经是后悔了。 她用帕子捂了嘴,道:“那老爷过去,我使人送些茶点过去。” 曹寅点点头,看了李氏一眼,道:“你原是豁达之人,怎么一有了身子,却转了性子。这是咱们老两口的福气,不管是男是女,都是祖宗恩典。不要瞎惦记,多吃多睡,将身子骨养的足足的。当初顒儿身子不好,就是你害喜厉害,加上心存忧虑的缘故,前车之鉴,这就忘了……” 李氏闻言,点了点头,心里却仍是“突突”地跳个不停。 将丈夫送出门,李氏站在廊下,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皮。这民间老话,都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自己个却是两个都跳。 李氏微微皱眉,想到这个,心里惊魂不定。 其实,不过是她昨晚学着那句请安的蒙古话,歇的晚了,没睡好的缘故罢了。 换作寻常,她也不会将这个放在心上。 今儿一天,却跟唱大戏似的,她进出园子有些累着了。身子一乏,精神头就有些不足。 她只觉得眼前晕眩,身子有些不稳,幸好扶了门框,才算没有跌倒。 绣莺在旁见了,险些唬得魂飞魄散,忙上前搀住,道:“太太,这累了一天,哪里还好这么站着。”说话间,扶着李氏进了屋子…… 前院,客厅。 听了讷尔苏的转达,晓得自己被安排去外蒙古大喇嘛处,明早就要出发,曹顒的眉头拧得不行。 “姐夫,这差事,怎么派到我头上?不是听着像肥差么,当很多人抢才是啊?”他心里是无比地郁闷、无比地不解。 别说现在军情紧急,出差都是疾驰,就是寻常日子,这往外蒙古走一遭也够遭罪的。 往返一次,万里之遥。 前年夏天,曹顒可是在草原上喂了一个多月蚊子的,正经遭了不少罪,这实在是懒得再折腾一回。 纳尔苏想的却是另外一遭,曹家长房这代曹顒这一男丁,曹佳氏对这个弟弟,也是甚是疼爱。 以曹顒目前的身份,不说别的,往后曹家的伯爵肯定要落在他身上。这所谓“军功”,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可有可无。 相反,要是出了丁点儿闪失,那却是想也不敢想…… 不过,瞧着曹颙脸上只是倦怠,并没有畏惧之色,讷尔苏多少还是有些欣慰。 好男儿当顶天立地,贪生怕死,则是失了风骨。 他苦笑着,说道:“谁说不是呢,正经的肥缺,为了这司官人选,部里议了一下晌。也不晓得十四阿哥怎么想起你来,见诸位大人争执不休,就将你举荐出来,当场拍了桌子。我本想去替你婉拒,却是被十四阿哥一句话给堵住。别的还好说,岳母与你姐姐那边,还要想个法子瞒下才好。” 曹顒见讷尔苏面露忧色,才反应过来,被派到自己身上的这个差事除了去喀尔喀见泽卜尊丹巴胡土克图大喇嘛外,还要往哈密策妄阿喇布坦军中颁圣谕。 虽然自古有“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这一说,但是古往今来各种故事里,也有“来人,将此人推出去斩首祭旗”这个画面。 想到这个,曹顒只觉得脖颈子发凉。 讷尔苏见曹顒不说话,似笑非笑地问道:“怎么?你这是害怕了?” 曹顒见他面上露出打趣之色,道:“自然是怕,人生不满百年,这其中变数太多。我上有父母双亲,下有娇妻弱子。我是我,我又不是我,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这条小命也甚是金贵。” 讷尔苏见曹顒这样说,脸上已经是收了笑。 在十四阿哥与其他大臣眼中,策妄阿喇布坦根本不算什么。他们以为,只要朝廷下去人,那边自然要晓得天威难测。 讷尔苏却是曹顒的亲姐夫,这些年也算是看着他渐渐长大成人,只当是自己亲骨肉待的。 “既是这么着,那你就称病吧,明儿我同十四阿哥去说去。”讷尔苏权衡了一下,说道,却是连他自己个儿都有些底气不足。 这个时候,不比往常。 既是差事派到曹顒头上,他要是称病不出,就是一辈子的污点。 曹顒心里虽是不情不愿,但是也晓得轻重,摇摇头,道:“别了,既是如此,就去吧。十四爷,不是个大度之人。我若真辞了这个差事,怕他就要真恼了。” 两人正说着话,曹寅已经进来,正好听到最后一句话。 他先是同讷尔苏见过,随后问曹顒道:“部里派下差事了?是去归化,还是去喀尔喀?” 虽说打算瞒着李氏,但是曹寅这一家之长却是瞒不了的,曹顒就如实说了。 曹寅面上倒是平静,不过很是赞同讷尔苏的意见,认为当瞒着李氏与曹佳氏。出这么远的门,又是去兵戈之地,女人家心思细,难免惦念。 这明早就要进园子领圣谕出发,今晚还要收拾行李。 讷尔苏便没有多留,起身回去。曹顒亲自送到府外,讷尔苏犹豫了一下,道:“顒弟,哈密路远,要不明儿我打发几个侍卫给你使唤。” 曹顒闻言,摆摆手,道:“谢过姐夫好意,只是就你府里那些侍卫,各个大爷似的,就在京城里吓唬吓唬百姓还成,真到了草甸上,怕是见了狼,裤裆就要湿了。再说,我这是钦差呢,皇上总要使几个侍卫随我同往吧!” 讷尔苏被曹顒的话逗笑,心情也轻松了几分,指了指他道:“这可是你说的,小心我告诉穆林他们几个,他们的身手不说在京里数得上的,但是也不弱于你。” “咳,咳,穆林他们几个不算!他们都是什么资历?再说了,他们是武人,姐夫,我可是文官!”曹顒笑道。 讷尔苏不赞同地摇摇头,道:“衙门里整日事事非非的,你也受得了。要是我是你,就宁愿回去做侍卫,给皇上把守门户也比这衙门里腻腻歪歪的强。” 曹顒想着,自己这趟差事,不止是到喀尔喀,还要往哈密去,少说也要几个月了。 他收了笑,神情多了郑重,道:“姐夫,我不在京里,父亲又上了年岁,这边府里还要姐夫多照看些……” 讷尔苏道:“啰嗦什么,这些我省的,你且放心就是。” 曹顒想到十四阿哥,继续说道:“姐夫,还有一句话,你别当我啰嗦。除了开国时,需要武治,其他的时候还是以德才治国,这点你要记在心上……” 讷尔苏点了点头,笑道:“我晓得了,以后如何行事会有章程,自是避着是非,免受池鱼之祸。” 看着讷尔苏骑马远处,曹顒长吁一口气。 十四阿哥委实太“热情”了些,连他都觉得吃力,讷尔苏那边要是不想站队,想必也不好受。 不过,讷尔苏是有名的“滑不溜手”,十四阿哥则是身份使然,方直的时候多,哪里会是讷尔苏的对手。 唯一担心的不是十四阿哥,而是在旁冷眼旁观的四阿哥,总要那位不误会才是大善。 曹顒正想着,寻思个什么法子,让四阿哥不会疑到自己,就听到传来马蹄声。 他以为是讷尔苏拉下什么话,去而复返,抬头望去,催马赶来的却是伊都立。 “哈哈,孚若,我刚得了消息,兵部那边是你出京。太好了,咱们这回却是能搭个伴!”伊都立未等下马,就手舞足蹈地说道。 却是铺面而来的酒气,曹顒见他在马背上直打晃,忙伸手拉了马缰,道:“大人去归化?还请先下马奉茶!” “哈哈,瞧我高兴的糊涂了!”伊都立拍了拍额头,翻身下马,拍了拍曹顒的肩膀道:“今儿我是真欢喜啊,哈哈,我阿玛生前就骂我窝囊废,这些年我实也没有给家族长脸的机会。这回,终是如偿我所愿!” 伊都立的脸红扑扑的,也不晓得是醉意,还是激动的,眼角有泪光闪现。 这个时候,实是没什么话好宽慰的。 曹顒道:“大人客厅里说话,这样看来,咱们倒是能同程一半。” 伊都立脚下却是不肯挪步子,笑着说道:“说起来,还是托了孚若的福,你在衙门这两年,使得牧场那边增畜不少。就算年前牧场牲畜倒毙,但是比八旗牧场那边却是好了不知多少。这次要从太仆寺牧场拨一批马匹过去。除了我直接去归化清点交接外,明儿还有司官去牧场那边备马。不仅归化,闹不好,还能跟着归化那边的将士去西北见识见识。” 说话间,他的眼中已经尽是向往之色,同过去那个得过且过、得偷懒就偷懒的八旗子弟判若两人。 如今八旗子弟虽说好吃懒做的多,但是却是血性犹存,仍是盼着驰骋疆场。 不过,能与伊都立结伴出差塞外,想来路上也减了几分枯燥,曹顒心里还是多了几分欢喜。 伊都立劈里啪啦地说了一堆,心里却是无比畅快,想起一事来。 他犹豫了一下,道:“孚如,十三爷那边收姓王的门人,就是你们府那位管事的妹婿吧?这样说来,杨氏说的不假,她姐姐也上京了!她之前同我提了一遭,也没有个娘家人往来,实在凄苦。虽说身份有别,但是到底是骨肉至亲,也不好老死不相往来……孚若,要不然,瞧我的面子,你帮着从中劝两句……多个娘家妹子,杨氏也不用老是一个人摸眼泪了……” 曹顒不晓得他为何想起这出来,却是打心眼里不愿同杨瑞雪扯上关系,道:“大人,郑氏已为人妇,如今两口子又是十三爷的门人。我这边可是说不上话了,再说之前刚进京时,郑虎曾问过她妹子的意思,却是心结未解……” 曹顒虽然说得婉转,但是其中的拒绝之意使然。 伊都立也不好为了一个小妾之事,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的,便止了话儿。 又说了两句闲话,约好了明儿一起往畅春园陛见后,伊都立便没有再耽搁,上了马,带着长随小厮回去。 每次讷尔苏来,曹寅都要送出来的,今儿却是没出来,怕是心里也惦记。 曹顒想到,刚要进府,就听到从东边影影绰绰地传来吵闹声,犬吠声。 曹颂不在家,曹硕又小,别再是东府的事儿。曹顒心里不放心,伸手招呼了个在前院当值的外管事,去过探看。 少一时,远处的吵闹声已是歇了。 那管事小跑着回来,躬身道:“大爷,没什么事儿,是几个小地痞,许是吃了酒,走糊涂了,在东府侧门那边撒泼。已经出了几个护院,将他们赶走了。” 无风不起浪,总要小心才好。 曹顒想到这里,对那那管事道:“你再走一遭,去见东府两位大管家,就说我说的,二爷不在家,让他们将门户把紧些。仔细出了纰漏,到时候等二爷回来,他们可就没有脸面了。” 虽说长房与二房已经分家,但是曹顒是长房嫡子,以后的族长,自然有权利过问东府之事。 那两个管事应声去了,曹顒这才转身回府…… 东府,东跨院,上房。 已经是掌灯时分,静惠站在堂上,却是满脸煞白。曹项站在一侧,看着跪在地上的曹硕,心中不忍,轻声道:“二嫂……” 丫鬟们已经屏退,屋子里只剩下曹硕与曹项兄弟与静惠叔嫂三人。静惠的大丫鬟春儿,现下正眼观鼻、鼻观心的在门外廊下守着…… 静惠恍若未闻,看着跪在地上不语的曹硕,问道:“三弟,那些东西,你都换了银子……”说到这里,她犹豫了一下,道:“都换了银子……赌了……那八百两的欠条,真是你的手印……” 第五百五十七章 凶险(上) 第五百五十七章凶险(上) 听着静惠的话,曹硕的脸上现出痛苦之色,羞愧地看了看嫂子与旁边的兄弟,终是点了点头。 静惠却是看着曹硕,什么也说不出来。 寻常旗人家,一家几口都是靠着旗丁每月的二两银子过活,已经是过的很好。 八百两,这朝廷的一品大员的年俸才是多少? 曹颂身上带着爵位,拿着外班侍卫俸禄,加起来别说八百两,半数也不到。 八百两,够府里大半年的吃喝嚼用。 静惠只觉得手心出汗,攥紧着帕子问道:“之前……你屋子那几样东西,拢共换了多少两银子,当票在何处?” 听提到前事,曹硕低下头,小声道:“换了三百二十两,当票在书房的《论语集注》里夹着。” 虽说嫁过来不久,但是静惠瞧着这个嫡亲的小叔子向来本份老实,不像是那种能随意嫖赌的纨绔。 二房没了父辈不假,但是没分家前,曹寅对侄子们也多加管教。就是分家后,曹颂对弟弟们平素也看的禁。 静惠强稳了稳心神,对曹硕道:“三弟,先起来吧。到底事情如何,总要你告诉我们,大家伙才好商议个对策出来。” 曹硕红着脸起身,低声道:“我原是……想要预备些银钱……却是叫同窗宗礼晓得,他说是世道艰难,这些银子够什么开销,得另想筹钱的折子才成。我晓得那个不对,却是想要多弄些银子,就跟着去了。头一回,却是赢了的……说想到这以后却是输,不过数日功夫……我心里着急,却是没想到越欠越多……” 虽说静惠是内宅女子,但是听着这话,也能觉得出不对来。 曹硕这里,明明是被人糊弄住了。 这“吃喝嫖赌”四样,前面不过是伤身罢了,后边的毛病染上了,却是要倾家荡产,妻离子散的。 京城的大户人家,对子弟别的要求还算平平,“赌”这个字却是沾也不让沾的。 对于《大清律》,这内宅妇人知晓的不对,但是却多晓得禁赌这这一条。职官赌博要丢顶戴,这举人、秀才去赌博,却是要革去功名。 监生的功名与秀才同,这出入赌场,被抓住了,也是要毁前程的, 曹项在一旁听着,也想到此处,寻思了一下,开口问道:“三哥,您那位同窗也纳了监吧?这却是私宅,还是外头的场子?” 曹硕虽不晓得兄弟为何问起这个,但还是如实回道:“嗯,是前年纳的监,年前已经下场一回。没去外头的场子,是什刹海那边的一处私宅。” 曹项听了,带着几分不忿道:“三哥,这您却是真糊涂了。那宗礼是设了套,指定是同那伙子商量好了哄你钱!” 曹硕涨红了脸,道:“我也是这些觉得,也曾找宗礼,他却是不认。” 曹项道:“不怕他不认,那私宅的地方在哪儿,三哥当还记的。看看能不能想个法子,吓他们一吓。毕竟这不是什么体面事,保不齐唬一唬,那宗礼就将三哥的欠条还了。要是闹出来,三哥固然受到牵连,他的前程也是不保。” 说到这里,他想起一事来,道:“三哥,这个宗礼,是不是就是您之前提过的那位,同咱们家还有亲戚,是三姐夫的表弟来着?” 曹硕点点头,道:“就是他,是亲家太太的侄子,三姐夫的表弟。” 静惠在旁听了,松了口气。 曹项的法子,却是在同那宗礼比着谁无赖了。 要是处置不当,事情闹大,那丢的还是曹家的脸面,对曹硕的前程也不好。 曹硕虽没有提及添香的名字,但是瞧着这意思,这银子就是为添香预备的。 能有这份心,静惠却是不晓得该说他,还是该赞他了。 她叹了口气,道:“三弟,就算你信不过嫂子,也当信过田嬷嬷才是。由她跟过去照看,还能亏待了添香不成?” 曹硕见静惠误会,忙摆手,道:“不是信不过嫂子……”说到这里,却是越发无奈,道:“只是事到如今,就算如慧不回来,怕是母亲也容不下添香了。我又不是有出息的,虽是心里想护着,但是总有看顾不到的时候……还是不放心……与其让她在这宅子里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地苦熬,还不若除了她的奴籍,让她在外头过安生日子。” 静惠听了曹硕这般说辞,心里实在无语。 到底是娇生惯养的大家少爷,对于世情晓得的不多。 这添香是曹家的家生奴才子儿,虽说没了父母,但是叔叔婶子、舅舅、舅母都是曹家二房的奴才。 添香就算是除了奴籍,这世间何时曾容着女子自己个儿拿主意? 到时候,就算曹硕将银子送到添香手中,又如何? 她叔叔婶子一句话,还是能将她给卖了、嫁了。 眼下也不是掰扯这个的时候,静惠稍加思量,道:“要不,还是央求下三姑奶奶,请她帮忙做主。之前的银子抛费就抛费了,这八百两看能不能免了。” 曹硕的脸涨得更红,下巴已经是抵到胸口上,道:“这八百两,是欠前门赌场的……我看出是宗礼他们哄我,就没有再跟着他去那边,去了前门那边……” 静惠与曹项听得目瞪口呆,想起来不禁后怕。 虽说没有去过,但是也听说过赌场鱼龙混杂,最是乱的不成。常听说,有赌客被断手断脚,或者是被硬抢了妻子儿女抵债的。 “看来,还是得知会太太……”静惠带着几分忧心,说道。 曹硕闻言,抬起头来,已经是面如死灰,没有半分血色。 “噗通”一声,他直直地跪下,脸上尽是痛苦之色,喃喃道:“嫂子,求您了,不要告诉太太……” 静惠攥着帕子,皱眉道:“三弟,八百两不是小数目,虽说今儿那几个人答应缓两天,但是后儿再来,若还没有银子,他们如何肯依?他们是地痞无赖,不怕混闹,三弟的前程却是大事,轻忽不得。这些日子太太虽说吩咐我管家,但是银库钥匙却是把在太太手里,又叫人有什么法子……若是换做早些时候,我还有笔陪嫁银子,挪用救救急也是能的。三月里却是买了地了,如今手上能用的银子实是不多……” 静惠的陪嫁银子,都是出嫁前父族、母族长辈给赠的银子,算下来也有千来两。 兆佳氏问过静惠的铺子后,静惠怕婆母动自己嫁妆银子的主意,到时候不好开口拒绝,就使人在自己陪嫁庄子附近又买了几顷地。 不是她小气,舍不得这几个银钱。实是她放心不下祖母那边,想着要用这笔银子给祖母养老送终,料理后事。 她原是给祖母送过一次银子的,却祖母训斥了一番,银子也只有带回来。 虽说世人皆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是对于祖母十多年的抚育之情,静惠却是牢牢地记得心上。 她已经同丈夫提过,曹颂也是答应了的。 现下老太太每月开销,有公府那边送的月例,也有静惠夫妻两个私下补贴的,日子过得也还算可心。 却是大事还没有预备,早年预备的寿材,在抄家时也收没入官。 老人家毕竟是八十多岁,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了不适,也得提前预备。 这办白喜事,却是比办红喜事的开销还大。 老人家金贵了大半辈子,老了老了虽说吃了些苦,但是静惠也不想祖母的后事太过寒酸。 事情既闹到家中,曹硕心中真还盼着嫂子能伸以援手,拉扯自己一把,没想到却是如此。 他怔怔的,已是说不出话,心底一片茫然。 静惠没见过,曹项却是见过哥哥发病的。 见他情形不对,曹项怕他想不开,再发了病,忙上前驾了哥哥的胳膊,将他拖起来,道:“三哥别担心,许是不告诉太太,也能想出折子来。嫂子这边有些,姨娘那边这些年也攒下一些私房,我手上也有些,是这两年大哥、二哥、三姐姐给的零花儿。我想着,小五最受大伯与伯娘宠爱,别的不说,每年的压岁元宝,他都是自己个儿留下把玩。这七七八八的凑凑,总该差不多吧。” 曹硕如同抓了稻草绳,眼中露出几分希翼来,拉着曹项的胳膊道:“真的么,真能凑么?” 曹项顾不得胳膊生疼,拍了拍胸部,道:“弟弟说的,三哥还信不着?咱们是手足兄弟,这个时候不出来帮忙,什么时候出来?” 说到这里,他却是转了郑重:“只是三哥,这‘赌’是万万沾不得的,传出去,大伯那边怕是就要传你去祠堂行家法了。听弟弟一句劝,别再如此了。添香姐姐那边离生产还有半年,不管如何安置,总有些日子筹划。” 曹硕已经是哽咽出声,使劲地点了点头。 静惠还想要开口,却被曹项用眼神阻住,便将嘴边的话咽下。 曹项这才开口道:“嫂子,天不早了,我先同三哥回去。门房那边的下人,就劳烦嫂子使人说一声,省的有多嘴的将事情传到内宅来。” 静惠点点头:“嗯,已经吩咐过了,四弟放心。你三哥回来的晚,怕是还没有用下晌饭,一会儿我使人厨房那边收拾些吃食送过去,你陪着用些。” 曹项应了,同曹硕两个出门离去。 静惠将两个小叔子送到门口,心里却是为曹项那一句话发愁。 这八百两银子不是小数,就算她手上的闲散银子同曹硕与小五、宝蝶姨娘的都凑凑,又能有多少? 她坐到堂上,看着屋子里的摆设发呆,莫非她也得学学三小叔,当几样东西来凑银子?这倒是不用换屋子里的摆设,头面首饰拿不出压一套,当几百两银子还是能的。 她也算是无可奈何,就婆婆如今的身子骨,又是那样的性子,晓得这样的事,还不知会如何。 就算没有被气死,怕也要大发雷霆,还不晓得折腾成啥样。 偏生三小叔的性子,又是给心里爱藏事的。 她虽是二房的长嫂,但是进门还不到一年,有些重话也不是她能说的。 实没法子,只有她这边想辄来将事情了结,剩下的等丈夫回来再做商议…… 二房的愁云弥漫,曹顒丝毫不得知。 正如同父亲、姐夫商议的那样,半真半假地瞒了李氏与初瑜,只说是出差去归化处理马政。 李氏与初瑜虽是妇道人家,但是对西北有动静的事也听到过风声,况且曹顒的本职就是车驾司,婆媳两人倒是不疑有他。 只是在她们眼中,千里之外的归化也不算是近了。 李氏这边絮絮叨叨的,不免又交代了不少;初瑜没有说话,但是心里也盘算着该给丈夫预备什么行李。 曹顒看了看纱窗,对李氏道:“母亲,这天越来越热了,要是身子受不住的话,过些日子等园子那边拾掇妥当了,就过去那边避暑也好。” 李氏的额头微微地渗出汗来,她用帕子擦了,笑道:“顒儿说的这个,你媳妇也想到了,这两天我们娘两个还说起呢。这京里的夏天早晚虽凉快些,但是白日里实令人难熬,还不若南边时雨水足,暑气反而能减些。” 曹顒扫了眼李氏的肚子,道:“过去是过去,但是母亲也得算着日子,城外毕竟不如城里请太医方便。等到了七月底、八月初的时候,却还是要在城里住着才妥当。” 李氏笑着说道:“晓得了,晓得了,这话你媳妇也是先说了。可见你们是两口子了,这心思都用在一处,叫我这个当娘的都要吃醋了!” 曹寅坐在一边,看着妻子同儿子唠叨,面上露出淡淡笑意,心里却是千思百转不晓得转了多少个弯了。 说来也可笑,不久前,他还因儿子没有“忠君爱国”之心有些不满,现下却是只担心儿子安危。 西北正是对峙之间,兵家凶地,曹顒却是作为朝廷使臣去的。 要是策妄阿喇布坦那边熬不出了,自然会就坡下台,给朝廷留些颜面,你好我好大家好;要是他打定心思,要趁这个机会,挺进**,那又怎么会想朝廷使臣放在眼中? 说到底,曹寅不过是寻常的父亲。 就算有些话不说,他心里对儿子的惦念之情却不减,要不然也不会连讷尔苏也顾不得送,急急忙忙地安排些事,除了儿子的后患…… 别人还好说,庄先生那边,曹顒却是要去打声招呼的。 刚才急急忙忙的,曹顒没有去榕院。还有明儿要跟去的人,也得叫魏黑与郑虎来定夺哪些人去,哪些人不去。 曹顒陪父母又说了几句话后,便去了榕院。 初瑜同丈夫一道出来,回梧桐苑给曹顒收拾行李。 榕院里,庄先生虽还不知道准信,但是也听小厮提及,平郡王过府来了。 曹顒来时,庄先生拿着把芭蕉扇,坐在炕上摇着。 看着庄先生隐隐露出的老态,曹顒笑着在他对面的炕上坐了,道:“先生也是耐不住热了?海淀那边园子去年没怎么住人,这几天吴茂正拾掇呢,没几日应就好了。先生就带着两位姨娘与小妞妞过那边住去,可西边有竹林的那处院子,可是专程给先生修的。去年家里事多,我又是去了热河,先生也不得功夫过去……” 庄先生心里正猜着是不是兵部有什么不对,见曹顒进来却是不说正事,用芭蕉扇点了点他,道:“别啰嗦别的,平郡王过来,是寻你的?” 曹顒点点头,刚想要打趣自己也有幸“军前效力”去了,但是看到庄先生难掩忧色,便笑笑道:“是啊,却是好消息,明儿我要往归化去处理八旗马政。好像蒙古与右卫八旗的马匹不足,八旗牧场这边要将马匹往那边调不少……” 庄先生却是不信,看曹顒不说实话,脸上有了恼意,横了他一眼。 曹顒却是有些心虚地笑笑,心里却是不服不行。 就曹顒这点道行,在十四阿哥面前能装模作样一把,到庄先生面前却是未必好使。 既是没有瞒住,曹顒就含糊着说道:“到了归化,许是再往北走走,往泽卜尊丹巴胡土克图大喇嘛行在传圣命。” 庄先生听了,微微皱眉,道:“传命泽卜尊丹巴胡土克图大喇嘛,皇上要劝降?” 每次朝会过后,曹顒多是会同庄先生提及政事。今儿却是因母亲的事耽搁,他还没来得及说。 “嗯,许是皇上的缓兵之计。朝廷没银子,兵马难行。就算是两路出兵也好,三路出兵也好,所能调动的兵马有限。要是不想个法子,怕是等朝廷兵马从归化赶到西北,策妄阿喇布坦怕是已经带着人窜到**去了!”曹顒回道。 “原来如此,你这是要出远门了,怨不得……”说到这里,庄先生用芭蕉扇拍了下曹顒脑袋,带着几分嗔怪道:“怨不得你也学着扯谎了,开始编瞎话。” 曹顒晓得他是真心关怀,也不恼,腆着脸说道:“也没扯谎,就是要先到归化,到了那边再跟喀尔喀的人北上。” 庄先生摇了摇扇子,道:“行了,放心吧,晓得你担心夫人与你媳妇那边,我心里有数。” 曹顒这才想起还有紧要事没说,将“五公主”的事说了,带着几分担心道:“先生,外祖母是五公主也好,也三番余孽也罢,都是过去之事,我也懒得深究。只是今儿太后宫这番异动,怕是引起有些人侧目。要是有人追根溯源下来,母亲这边……想到这个,我委实放心不下,却又赶上这破烂差事,要是有了风波,还请先生多费心周旋。” 庄先生听着,神情已经转为郑重。 他稍加思量,道:“既是宫里想要瞒的,就算有人想要查下去,最后也掀不起什么来。你放心,真要是谁想在这上面借题发挥,弄什么幺蛾子,怕是要自食恶果。” 曹顒想想也是,关系到皇家秘辛,康熙那个好面子的君子,自然不会让人将这秘辛公之于众,自己是“关心则乱”、“当局者迷”了。 他心里轻松不少,拿起炕桌上铺着的经书,道:“先生是受了小和尚的教化,开始研习佛法来了?别的不说,那个蒙古大喇嘛却是有些几分高僧的做派,要是小和尚在府里,我就拐了他一道去蒙古,让他去大喇嘛面前沾点佛气,省的他一味地自省个没完……” 说到这里,曹顒却是放下经书,犹豫了一下,道:“好像是有假公济私的成分,但是说起来却也没有错处。这朝廷也没有明令禁止,官员身边不能有和尚做幕僚长随的……” 话虽如此,他心里却是没底。 这兵部差事同其他部门还不同,虽说这个时候没有什么“保密条例”,但是总觉得有些不妥当。 庄先生最近往西山去了几次,瞧着智然的情形有些不对。 只是心病换需心药解,旁人的劝慰只能开解一二,却是治标不治本。 听曹顒这个提议,他权衡了下,道:“还是算了,终是落人口舌。要不这么着,你这次去大喇嘛处提一句,等大喇嘛说话或者派人来接他过去说佛,那才名正言顺。” 也只能如此,曹顒点点头应下。 因还要去魏黑那边,曹顒同庄先生说过,便起身先回去。 庄先生站在廊下,看着曹顒的背影远了,才低声唤道:“老八!” 话音方落,柱子后已经转出一黑衣人,躬身待命。看不清长相,身上看着很是健硕。 “方才叫你使人去盯着的那个小子,想个法子除了,要不留口舌后患才好……”庄先生的声音带着几分森冷,低声吩咐道。 那黑衣人也不啰嗦,应了一声,便又侧身隐去…… 庄先生背着手,看了看夜空,却是不知何时吹来的浮云,将星辰都遮住。 “是心软了,在京里下不去手;还是晓得我会如此,等着现成的……”庄先生想着曹寅之前巴巴地过来之事,心里有些疑惑。 随即,他爽朗一笑,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子,自然言语道:“这佛学的,越发着相了……不管两个老家伙怎么张罗,左右都是为了那小子罢了……” 兰院,上房。 听着李氏还在算着儿子的行程与回来的大概日子,曹寅心里思量着。 既是儿子去了榕院,那庄先生也当晓得这次远差的凶险。这个老头子,年岁大了,看着笑面,手却是越来越辣…… 想着自己好像有些不道义,曹寅不禁老脸一红,生出几分愧疚来,寻思着是不是淘换两坛子好酒,两人好好喝一顿…… 第五百五十八章 凶险(中) 第五百五十八章凶险(中) 曹颙出差的文书,昨儿已经由兵部那边直接将相关的手续办了。 在前往蒙古前,他还要到御前领圣旨,这却是要赶在康熙用早膳的时候递牌子。 曹颙又是半夜起来,却是不少园子都掌灯。 穿戴完毕后,曹颙去东屋看了眼女儿。天慧却是睡得正熟,小脸红扑扑的,看着甚是招人疼。 曹颙虽是想要抱抱女儿,但是也不忍心吵她睡觉,便退了出来。 到了西屋,他从炕尾的抽屉里,翻出一个小匣子来,递给初瑜道:“这是前些日子淘换的,本还想多凑一些,给闺女打周岁的礼物。我这次出差,估摸着要在归化耽搁的久些,过两天你寻个匠人,将这宝石用了吧。” 初瑜接过打开看了,却是半匣子大大小小的红宝石。 “健康、长寿、平安、喜乐,咱们天慧当是有福气的。”曹顒想着女儿将满周岁,但是因眼疾的缘故,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开始学习走路。 更多的时候,天慧不是爬,就是坐着。 她的眼睛乍一看并没有什么异样,仔细看,才会发现眼白的地方有些暗灰色,眼眸的地方也像是遮了薄膜似的,没有光彩。 曹顒之前还曾奢望女儿是不是“白内障”,也在心里盼着能有机会,使得去了眼疾。 若是那样的话,西医发展如何暂且不说,就是中医这块,也早就有针灸疗法治疗此疾。 在中医的说法上,并没有白内障之名,而是将这类内障眼疾都称为“青盲眼”。 要是得了青盲眼的话,虽说不能看见东西,但是却能感知明暗。 天慧这边,请了几个太医瞧过,却都是摇头…… 初瑜心里亦是不好受,但是不愿丈夫出差还惦记家中,将宝石收了,笑着说道:“自然是有福气的,正如额驸所说,咱们两个既是做了父母,总要庇护女儿一生才是。我早就想好了,除了攒嫁妆,今儿开始也每年天慧置产。稻香村铺子的收益,额驸让我收起来做零花,我又哪里有什么开销。女子不能出入朝廷,往后婚嫁这块先不说,就算咱们不在了,女儿一辈子衣食不愁,这过日子也不用仰人鼻息。” 说起置产,曹颙想起一事来,对初瑜道:“家中的庄子除了你我名下的,就是公众祭田。老爷、太太虽是不会想到这些,但还是使人去寻庄子,挑着二三十顷这样的不大不小的庄子置办两个,既看着不显眼,也能给太太那边添些开销。魏信这两年送来的银子,我之前给过太太那边一些,剩下的也有不少。拿出一些来,你吩咐曹方或者其他谁去寻吧。” 初瑜听了,羞愧不已。 却是心里只惦记女儿了,没有想到公公婆婆那边。 她红着脸,道:“额驸,还是将稻香村的这笔银子也添里边吧?却是我疏忽了,太太不耐烦管家管账,但是手上总要宽裕些才好。” 曹颙摆摆手,道:“不用,广州那边的银子还剩下不少。现下孩子们都小,等往后大些了,也够他们嚼用。男人养家,天经地义,你那几个钱,还是可着心意来吧。” 夫妻说着话,喜彩已是带了人送了早饭过来。 曹颙虽说没什么胃口,但是想着路途劳烦,便多吃了几块点心,喝了两碗粥,才放下筷子。 紫晶过来了,昨晚安置前,曹颙与初瑜曾过去葵院看孩子。 紫晶晓得曹颙今儿要出差,便也早早起来,将两瓶子配的驱蚊子药水交给初瑜,装到曹颙的行李里。 除了这个,还有一串虎骨平安扣,却是紫晶亲自上前别在曹颙的腰带上。 紫晶不过比曹颙年长七岁,但也算是看着曹颙长大的。加上自打老太太过身,紫晶在曹颙身边,也充当了“保姆嬷嬷”的角色。 曹颙低头摆弄了看了,问道:“瞧着跟天慧摇篮边挂着那串差不多,都是那时候求的?” 紫晶笑着点点头,道:“看着虽是寻常,却是经年古物,是我常去那家庵主的宝贝。我瞧见了,想了法子央求来。却是只有一对,姑娘这边挂了一串,剩下的一串,两位小爷那边也不好分,便在我那边搁着,今儿正好能的用。” 曹颙看着紫晶鬓角隐隐露出的银丝,却是有些揪心。 只是该劝的话,已是劝过多遍;再说,就外头那些男人,曹颙还真怕糟蹋了紫晶。 难道,真要修个家庙,安置紫晶? 曹颙想到此处,感伤中却是带着几分滑稽。府里有智然一个和尚,再加上紫晶一个女尼的话,那就剩下一个道人了。 这几年来,他却时常是叹息天道艰难的,还真有些“道可道,非常道”的意思。 僧尼道三个人,凑到一起,加上初瑜这个世俗中人,刚好是一桌麻将…… 初瑜见丈夫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模样,怕紫晶察觉难过,已经拉了紫晶到一边坐下,将一个便签送上,道:“紫晶姐姐,这是给额驸行里预备的小零碎儿。姐姐瞧着,可还需添减什么?” 她也是可怜紫晶寂寞,心里不由唏嘘。 紫晶看了单子,好生地攒了初瑜几句,不过是“想得周到”、“这个极好”诸如此类的。 都看过后,紫晶却发现少了一物,道:“奶奶,薄荷油呢?这天儿渐热了,在道上赶路日头也足,用这个提提神正好。” 初瑜听了,忙又使人将薄荷油找了,装到曹颙的行里中。 曹颙看看地上的座钟,已经将近丑时,便对两个道:“照我看,过些日子,等园子拾掇好了,大家都过去住得了。圣驾快移驻热河了,皇上说不定会叫父亲随扈……那样的话,却是也不用两下里安排。那边离香山近,什么时候你们想去逛逛,或者上香,也是便宜。” 紫晶自己是无所谓,只是看着初瑜道:“奶奶的意思呢?” 初瑜点点头,道:“原也想着要是过去避暑的话,老爷这边却是没有妥当人侍候。大老远的,也不好每天奔波去衙门。要是老爷去热河的话,那我就同姐姐侍奉太太过园子那头去。” 曹颙想着自打晓得母亲怀孕后,父亲那种围着转的模样,不由失笑,道:“估摸着,就算父亲不随扈,要是母亲去避暑,他老人家就算每日奔波,也是愿意住海淀的。” 时间不早,曹颙便起身出去。 初瑜亲自拿了一个包裹,拉着紫晶的胳膊,一道送曹颙。 路过兰院时,曹颙少不得进去,同父亲、母亲这边话别。 李氏的眼睛有些红,看着很是没精神。曹颙有些不放心地看了看曹寅,神色中多了疑问。 曹寅摇摇头,道:“你母亲最近觉睡的多,不比过去觉轻。她怕自己睡着了,起不来送你,便熬到现下没有阖眼。” 说到最后,他却是带了几分不忿地看了儿子一样,就好像儿子是不孝子,拖累了妻子才是。 曹颙听了,眼睛却是有些发酸。 李氏被丈夫说的不好意思,也怕儿子担心,笑着说:“不碍事,我昨儿下晌回来,眯缝了好几回……” 看着母亲光洁的额头、慈爱的目光、温柔的神情,想着她不能见人的出身,曹颙只觉得自己过去对母亲的关爱还太少。 他上前两步,拉了母亲的手,又拉了父亲的手。 世人重礼,这母子之间还偶尔亲昵之时,这父子之间却是恪守规矩,亲热不足。 曹寅惊诧之下,已经是怔住,任由曹颙拉了。 曹颙已经将父母的手扣在一块,说道:“今儿儿子要出远门了,父亲母亲身边暂时无法尽孝,就将母亲托付给父亲了!” 后边这一句,却是对曹寅说的。 虽说有看着父亲的“不忿“,有故意打趣之意,但是曹颙也是真心希望父母能这样愉快地生活下去。 这夫妻之间,寻常还不觉得什么。 老了老了,彼此做个伴儿,却不是儿孙能替代得了的。 曹寅听出儿子口气中的戏谑,老脸一红,“咳”了一声,道:“说的这是混帐话!我们在家里,哪里有用你操心的道理?婆婆妈妈的,委实啰嗦。你只要随时记得,你母亲,你媳妇儿与你的儿女都记挂着你。出门在外,你当多多留心。自幼娇生惯养,你打小也没吃过苦,归化的‘风沙’大,到底不比京里。又是到了‘下雨’的时候,你别不管不顾的,累得别人跟着你操心。” 这番话都是用训斥的口气说出,但是却是难掩其中的关切之意。 虽说曹寅过去也是关心儿子,但是却爱端着严父的架子,绝不会说出这番话。到底是上了年岁,他的性子渐渐柔和起来。 李氏在旁听了,既是欣慰,又是难过。 这些年来,她也是悬着心,怕丈夫与儿子有不对付的地方。儿子对父亲略显疏离,丈夫对儿子也挑剔得多,她在中间,也是为难。 今日看来,先前的担心到时多余的,到底是血脉相连,父子天性使然…… 在兰院陪着父母说了几句话,曹颙看看时间,还有两刻钟就要到丑正(凌晨两点)开城门的时候,便没有再耽搁,从府里出来。 因是出远门,魏黑与郑虎两个都跟着了。 选出来跟着去归化的,还有赵同、小满与任家兄弟,还有四个人,曹颙也不算眼生。是正月里去牧场时,曹方带着去口外寻他的人。 这几个是曹寅手下用的人,同府里的长随护卫不同。 他们同魏黑一样,都是江湖中人,每个人手中都有几把刷子。 这四位看着都不是和善人,扳着脸的时候也挺吓人的。 却是不晓得什么缘故,这几个人甘心听命于曹寅,做了曹家的家丁,对于曹颙也算是恭敬。 对于其他人,则是带着疏离,不怎么说话。 虽说他们不爱说话,但既是父亲安排的,曹颙对他们也算是放心。加上他们看着傲慢,但是对魏黑的安排,也都听了,曹颙就懒得再啰嗦。 虽是没有明着说如何如何,但是这些年来魏黑已经是曹颙身边的侍卫长,这个是不争的事实。 不管这新来的几个身手多好,对曹家多忠心,但要是特立独行,不听安排的话,那曹颙也不敢用。 毕竟他需要的不是单单的保镖,要是这几个人随着性子来,给他惹出麻烦,那岂不是让人头疼。再说,从私心上,他也是将魏黑当亲人待的,容不得别人怠慢。 不管后来者,如何有本事,如何能护他周全,毕竟从他七岁开始,看护他的就是魏家兄弟。 这十几年的情分,是谁也不可替代。 不过想想也是他多虑,这几个人投到曹家门下不说,还隐去真名实姓,用了曹甲、曹乙、曹丙、曹丁这样的名字,自是愿意开始过安省日子。 曹家京里的,与南边过来的下人两百来人,其中赐了家姓的,不过是京城曹武这一房,与跟在曹寅身边的曹福一房。 这曹甲四人初到京城还不显,但是看着曹寅对他们的待遇,往后也是府里的供奉。 曹颙对这个没有意见,不过是一年多花费些银子,就得了这四个保镖,也是值当的。 魏黑这边,投身曹家前,跟着师傅与兄弟在江湖上混了十多年,有几分眼里见。他瞧出这几个身手不错,上次从口外回来后,大家也都偶有比试。 虽说晓得这四个人比自己身手好,但是魏黑却只有高兴的。 曹颙身边的长随侍卫,多是曹家的家生子,看着虽年轻健硕,但是手下功夫一般。 说起来,不过是他、郑虎、任家兄弟手上有几分功夫。 如今,这添了四人,却是多了助力,魏黑心里也能稍稍放下心。 他心里已经寻思,这次塞外回来,是不是该跟曹颙商量着,挑些岁数小的孩子,跟着在四位身边学功夫。 如此一来,等过来十年、二十年,他们这些人老了,身子骨不便利了,刚好接班…… 曹颙快马赶到西直门时,水车已经进城,已经有不少人出了城。 说起来,就曹颙在兵部的这个品级,是没有资格直接递牌子请见的。 按照规矩,只有宗室王公与正三品以上的京官与外官来京者,才有资格在皇帝用早膳的时候呈牌子请见,直班奏事。 王公用红头牌子,京官用绿头牌子,外官用一般牌子。 其他的官员,京官的话,若不是奉旨陛下见,则需要所在衙门堂官引见;外官的话,则是只能等着吏部官员引见,或者等着旨意候见。 曹颙到底是占了额驸身份的便宜,这些年都是递的绿头牌。 园子外已经来了不少大人,伊都立也在其中。 见曹颙递了牌子,他便凑了过来,脸上带着几分兴奋之色,道:“孚若,这却是天高任人鸟飞,海深凭鱼跃,我真是恨不得立时飞过去,披甲上阵。” 曹颙见他这一个“解放了”的神色,不由好笑。 就伊都立如今这身材,真是应了‘沉鱼’、‘落雁’那句老话,想要扑腾,实在不容易。 伊都立见曹颙笑而不答,吸了口气,道:“怎么?你还不信我?别看我这些年做的是文职,这身上功夫也是不曾落下。” 曹颙摆摆手,道:“绝无此意,不过是想着大人过去最是恋家,如今能这般因公忘私,实是令人钦佩。” 伊都立听了曹颙的夸奖,牵了牵嘴角,却是笑不出来。 他这般欢喜,固然是为了出差高兴,除了能有机会到疆场立功外,还有暂时能离开家的缘故。 “贤妻美妾”,这在外人眼中,他也算是有福气的。但是其中滋味儿,却是只有他自己个儿知晓。 妻子贤是贤,但是终究是个女人,心眼也小的紧。 只要他在杨氏屋子里连着留两夜,那妻子的眼里就满是幽怨,连带着孩子们都跟着提心吊胆。 美妾美是美,不仅颜色好,这床笫之间也放得开。 只要他寻来春宫,不仅任由他摆弄,婉转娇啼之下,越发媚态横生。 又是个不嫉不妒的性子,为了讨他欢心,杨氏将自己身边的两个丫鬟都给开了脸。 伊都立只当自己捡了个宝儿,只觉得自己半辈子碰过的女人都没有眼前这一个加起来可人疼。 无奈,人毕竟是凡夫俗子,不是钢筋铁骨。 这**之道,又最是耗费精血,他的体力便渐渐有些不支。 妻妾们也是看在眼里,见天换着法子给他补,却是补得虚胖。 美妾舍不得留着独守空房,贤妻那边也要尽为夫之道,伊都立已是有些熬不住…… 清溪书屋,御膳已经摆上,魏珠奉了玉盘上前,上面是写了各人品级官位名号的牌子。 康熙扫了一眼,看到曹顒的名字,却是微微一怔。 随即,他的脸上则是添了些笑模样,将曹顒的牌子翻了。 魏珠的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他是故意将曹顒的牌子放在边上显眼处的。 人心是肉长的,就算没有功利,这心里也不由地偏着自己待见的人。 昨天太后宫的事,一夜之间,已是有了不少流言出来,其中多是说曹寅之妻不受太后待见的意思。 虽不晓得是什么人推波助澜,但是魏珠也隐隐地觉得不对,怕影响到曹顒的圣眷,今儿就有心帮忙…… 曹家,东府,西跨院。 曹硕听到远处来来的鸡鸣声,转过头看看窗口,外头已经是天色渐明。 他已经是整整地坐了一夜,身子已经僵住,却是浑然未觉。他想要下地,一个趔趄,跌倒在地,额头撞到床边得小几上,眼前已经添了一抹血红。 曹硕却是也不擦拭,从地上爬起来,将小几旁的凳子拉过来,抬头直直地看了看头上的房梁。 实是辛苦,实是羞愧,实在是无颜存世…… 就这样……再懦弱一回,左右他都是没有出息之人…… 第五百五十九章 凶险(下) 第五百五十九章凶险(下) 虽说曹颙晓得,既然自己为传旨钦差,康熙这边许是会指几个侍卫跟着,但是看到纳兰富森与赫森时,还是颇为意外。 意外的,不只曹颙一个。 赫山挑了挑眉毛,看着曹颙笑道:“皇上指了我们一什侍卫跟着,原还以为是哪位中堂或者军门出行,正怕路上不好侍候。没想到是竟是你,这回哥几个也不用束的慌。” 曹颙看看这十来个人的装扮,一等侍卫一个,二等侍卫三,三等侍卫四,蓝翎侍卫二。 除了纳兰富森与赫山,还有两三个侍卫是曹颙认识的,剩下的就都是新面孔了。 这几位领了差事出来,见了曹颙不过是穿着绣白鹇补服,人又年轻,心里便有些瞧不起。 能去西北固然是体面,但是今儿是皇上临时点的差事,也不是人人愿意去的。 不过,见赫山与曹颙亲近,纳兰富森说是没说话,但是脸上的笑意是止不住的,大家心里便也有些没底。 纳兰富森瞧着大家的神情,晓得这些人的毛病。 在宫里当差,尤其是能熬到乾清门侍卫的,都是权贵子弟,没有谁是小门小户出来的。这些人,骨子里带着傲气不说,待人行事也多是势利得紧。 想到这里,纳兰富森笑着对曹颙道:“怎么巴巴地穿了这身出来?这是做司官做上瘾了?怎么说你好,年岁不大,瞧你这几年折腾的,道台也做了,这太仆寺卿也做了,溜达一圈,又回来做司官。不知道的,还当真你是新晋。” 说到这里,他对那几个侍卫道:“这位是兵部郎中、和硕额驸曹颙曹大人,别看他年轻,却是你们前辈。如今他还挂着侍卫的缺,说起来大家都算是袍泽兄弟。” 众人听了“曹颙”的名字,却是没有人敢怠慢了。 曹家出身虽是包衣,但却是这几年风头正劲的新贵。男为额驸,女为王妃,这份体面,不是谁家都能赶上的。 曹颙看了纳兰富森与赫山等人虽说心里欢喜,但是看着其他人的傲慢模样也是有些不待见。 说到底,这所谓的“御前侍卫”更多的是殊荣,骑马射箭这些虽拿得出手,但是遇到大事也不顶什么用。 这些人跟着去西北,虽是领受圣命,临时护卫曹颙这位“钦差”,实际上也不能太指望他们什么。 这寒暄的功夫,伊都立已是陛见出来,看了这十来个侍卫,却是不由一怔。 吏部尚书富宁安去西北总理军事,带去的侍卫才十员,还多是新晋。曹颙这边,不过是跑个腿,跟去的侍卫也是十个。 “可见是亲孙女婿,皇上待你到底是不同。”伊都立面上笑着,心里却是颇为感概。 他也是大家子弟出身,父亲是大学士,母亲是大学士之女,父族母族极为显赫。只因父亲去世的早,又受到外祖父家拖累,他这些年也不太如意。 伊都立与纳兰富森年纪相仿,早是旧识。 就是剩下的那几个新晋侍卫中,还有一个三等侍卫是伊尔根觉罗氏的旁支子弟,论辈分管伊都立叫叔叔。 大家又是彼此厮见过,又是耽搁了一会儿功夫。 曹颙抬头见天色不早,道:“既是伊大人也出来,咱们就出发吧。赶上晌午日头足前多赶些路,中午也能歇歇。” 虽说这一行,名义上是曹颙、伊都立与十员侍卫,但是曹颙与伊都立带的长随小厮,人数也将近三十人。 魏黑与郑虎的彪壮,加上曹甲四人的健硕,看得几个新侍卫都面面相觑。到底谁是侍卫啊?有这几位杵在曹颙身边,倒显得他们这些穿着侍卫服侍的,像是银杆蜡枪头一般。 伊都立看到郑虎的那刻,神色却是有些不自在,犹豫了一下,颔首示意。 郑虎看了眼曹颙,见他没有说什么,便也点头,算是回礼。 因为是走驿站疾驰,不需要备双马,大家一人一骑,在官道上一路往北。随着马蹄声起,带起一溜烟尘…… 畅春园,清溪书屋。 康熙坐在炕上,几位大学士躬身奏事。 原奉天府府尹郝林上个月初升为宗人府府丞,奉天府府尹出缺。吏部曾保举了左佥都御史邵观为奉天府府尹,康熙亦是准奏。 偏生这位邵观倒霉,陛辞那天,正赶上湖广长江决堤的消息传到御前。 康熙本就窝火,这邵观又是畏惧天威,奏对之间战战兢兢,说话不利索,当场即被摘了顶戴。 如今却是宗人府那边在催了,那边亦是公事繁杂。新府丞却是因新官未到,滞留在奉天,不能启程来京。 这个时候,自是没人会想起上个月被革职的那个倒霉蛋,几位大学士提了两个人选。 康熙这边,也不会反省自己是否迁怒,问了几句这两个官员的履历成绩,最后定了其中年长的一个为奉天府府尹。 除了奉天府府尹,总督仓场侍郎亦出缺。 这次,大学士举荐的人选,一个是礼部左侍郎曹寅,一个礼部右侍郎荆山。 礼部衙门轻省,却是同其他衙门一样,两位尚书、四位侍郎,六位堂官坐镇。要说起闲散人手,足有半数。 仓场衙门主要是负责掌管漕粮验收、“京仓”日常管理,还有北运河到京城的河工、运输等事务,主官就是“总督仓场侍郎”。 虽说总督仓场侍郎,同六部其他侍郎一样,都是正二品官,但是却是权重。 用京城官场里的话来说,这六部侍郎位分虽高,但是也不过是“二房太太”,上面压着两个尚书,下边又有各司办事的郎中。 拿着侍郎的俸禄,做着尚书的差事,要应对衙门里的人士倾轧,倒霉的时候还要替上面大人背黑锅。 总督仓场侍郎,却是不同。 名义上,仓场衙门隶属户部,但是因涉及到漕运事务,是漕运总督管辖范围,所以户部鲜少插手仓场衙门之事。 仓场衙门下,内设东、西、漕等科,分别掌管京城到通州的“十三仓”。这衙门的主官,可是一等一等肥缺。 提议曹寅之人,也有揣摩圣心,故意卖好之意。 康熙闻言,却是不由地皱眉。 这仓场事务牵扯各方利益,差事繁重不说,一不小心,就是万丈深渊。 当年施世纶半世清名,去做了这仓场侍郎,受到四方倾轧,极是狼狈。最后,还是康熙为了保全这个臣子,将其外放,才算是保全了他。 待施世纶如此,待曹寅,康熙的情分更厚,自是不愿曹寅领这个差事。 或许在别人眼中,在仓场侍郎是肥缺,能可着心的捞银子,但是以曹寅的忠心,却只会埋头做事。 康熙思量了一回,道:“先由礼部右侍郎荆山署理总督仓场事务,看看其得用不得用再说。” 君臣议完事,几位大学士跪安。 康熙揉了揉自己的右手,从炕上起来,坐着撵驾前往太后宫请安。 太后已用了早膳,正歪着炕上想事,听了康熙到了,忙坐起身子来,脸上带着慈色。 这些年的相处,康熙心里待这位嫡母亦是真心孝敬。 看着她眼睛红肿,眼睛里不少红血丝儿,康熙不禁有些忧心,躬身道:“皇额娘,您这是昨儿没歇好?要不要传太医来瞧瞧?” 太后摇摇头,道:“不用,就是连着做了一晚上梦……还梦见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训斥了我,嗔怪我没用,当年没护好玉荫,如今也没照看玉荫的孩子……” 康熙听太后提及前事,不禁有些茫然。 昨晚没睡好的,岂止太后一人? 就是康熙,也是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总觉得影影绰绰的,像是能听到叹息声。 太后见了康熙的神情,心里不忍,拍了拍炕沿,道:“皇帝,坐吧,你也怪累的,这见天的早起料理朝政,几十年来也是不容易。” 康熙侧身坐了,看着太后花白了一半的头发,道:“皇额娘,就算太皇太后也怪,也是怪朕,怪不到皇额娘身上。往后,皇额娘要是想找淑卿说话,就使人传她进宫就是。” “淑卿?”太后沉吟着:“这是她额娘给起的名字?文绉绉的,怪咬口的。瞧着她的品貌,有几分同她额娘相似,但是却是个有福气的。” “朕取的!”康熙的脸上浮出追忆之色,沉声回道:“自打晓得她有了身子,朕便将孩子的名字圈好了,儿子就叫‘承重’、女儿叫‘淑卿’……”说到最后,却是现出痛苦之色。 太后见他难受,心里已是有几分后悔提及,道:“过去的都过去了,哀家原是想着,怕是皇帝也没有忘了她,要不然也不会让阿哥们的名字,都照着她的名儿为首字。只是这些年不见你提,只当你的难受劲过去了……人死不能复生,再提还有什么意思?用不了多些年,咱们娘俩儿终是要同她们去做伴儿的……如今,黄泉之下,太皇太后她们团圆,瞧着这孩子日子过的和美,心里也当是欢喜……” 太后絮絮叨叨的,像是在开解康熙,也像是再开解自己个儿。 这事情想开了,老人家心里也就舒坦不少,看着康熙道:“别的哀家不管,这天热,也不用再这折腾那孩子。怎么影影绰绰的,听说她儿子降了官。这朝廷的事,虽说哀家不该多嘴,但到底是自己家的孩子,不看僧面看佛面,也别太严厉了。小孩子家家的,毛毛躁躁的,也不算什么,可不是得咱们做老的,看顾着么?” 康熙听了太后的话,有几分为难,也有几分感动。 太后最是心慈,也急爱护短。这些年,宗室与蒙古王公,没少拿太后做挡箭牌。因这个,母子两个还曾有过离心的时候。 康熙原是最不爱听太后这样护短的口气的,今儿却是只觉得心里热乎。 太后心里虽说爱屋及乌,将李氏与曹颙都当成了自家晚辈,但是想到曹寅时,却是摇了摇头,颇觉不足,道:“只是当年这门亲事结的……门第且不说,这曹寅的年岁也实大了些……” 西城,曹府,兰院,上房。 曹寅换上官服,李氏拿着朝珠,给丈夫戴上。 曹寅却是有些舍不得劳烦妻子,将李氏扶到炕边坐下,道:“让你多睡会儿,又起来这么早?如今不比往常,就是为了孩子,也当多歇着。要是你还这么着,那我明儿就去住书房了……” “老爷,没那么金贵,又不是头一遭生孩子了。颙儿是丑初后走的,这也睡了两三个时辰。”李氏带着几分臊意,道:“算是我求老爷了,别再这么着,让媳妇瞧了,只当咱们这两口老不修了。” 曹寅笑着摆摆手,道:“这话说的,这是在家里,咱们是夫妻,儿子不是还好生拜托我要照看你么?” 李氏见丈夫不听劝,嗔怪地看了一眼,心里却是带着几分欢喜。 说起来,夫妻二十多年,虽说相敬如宾,没有红过脸,但是也没有这般亲密过。 曹寅看着妻子温柔的面容,道:“这些年,我还没有谢过你。早年我就忙着衙门的事儿,也没顾及到家里,多是劳烦你代我侍奉老太太、照看儿女。我哪里配得上你?嫁给了我,却是委屈了你……”说到最后,已是带了几分感慨。 李氏以为丈夫说的是自己这个黄花闺女嫁他为继室之事,忙道:“老爷说这些做什么,使得人心里怪酸的?老太太生前甚是疼我,老爷这些年也极是体恤,我本是无父之孤,到了这样的人家,又是过的这样的日子,要是再不知足,可就要遭天谴了……” 曹寅想起自己个儿年轻时的荒唐,心里越发羞愧。他张开嘴,刚想要说话,就听到院子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老爷,太太,四爷……”丫鬟在廊下尚未报禀完,曹项已经是疾步进了屋子。 “大伯,伯娘,大伯……”曹项进了屋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嘴巴一张一阖的,已经是泪如泉涌,哽咽着说不出话。 李氏唬了一跳,曹寅皱眉道:“哭哭啼啼的,成什么样子?到底发生何事,是二太太身子不舒坦了?” 曹项摇摇头,抬起头来,用拳头捂了嘴巴,带着哭腔回道:“大伯,伯娘……我三哥……我三哥没了……” 东府,西跨院,上房。 曹硕的尸身已是硬了,脸上的血迹已经干涸,面容却是平和而宁静。 兆佳氏坐在地上,抓着儿子的胳膊,却是哭也哭不出来…… 曹頫苍白着脸,呆呆地站在一旁,看着躺在地上的兄长,眼中露出几分惶恐…… 第五百六十章 驰驿 第五百六十章驰驿 逝者已矣,生者情何以堪? 看到曹硕尸首的那刻,别说李氏与初瑜婆媳转头垂泪,不忍相看,就是曹寅也是身子一颤,眼圈发红。 兆佳氏坐在地上,拉着儿子的胳膊,模样如同疯癫。 曹寅对曹项与曹頫两个摆摆手,道:“还杵着做什么?还不快将你们母亲扶起来?” 曹项忍泪上前,曹頫却是迈出一步,就踌躇不前,看着曹硕脸上的血渍,脸上骇意越来越明显。 “太太……”曹项俯下身子,要搀兆佳氏起来。 兆佳氏直直地挺着身子,哪里肯动? 静惠在旁见了,也是上前搀扶兆佳氏的另一侧。 兆佳氏从两人的手中挣开,扑倒曹硕身上,用手擦了擦他额上的血渍,喃喃道:“三儿啊,磕疼了吧?娘给你吹吹。” 她就像哄婴孩一般,吹了吹曹硕的额头,嘴里自言自语道:“我儿子真俊啊……” 随着说话声,她的肩膀颤抖不已,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开始抽搐起来。 李氏见她这样子不好,忍下伤心,上前劝道:“弟妹,你先起来,孩子……别让孩子走得不踏实……” 兆佳氏闻言,终是嚎啕大哭:“这个不孝的混账行子,往哪里走啊?这混账的东西,这个不孝的东西……” 她一边嚎哭着,一边伸手想要捶打曹硕,到底是不忍心,巴掌都落到曹硕身边的地砖上。 又是一番斯巴与规劝,闹了足有小半拉时辰,已经脱力的兆佳氏才被初瑜、静惠扶到外屋里。 曹项打小受曹硕看顾最多,兄弟间感情最深,此刻俯下身子,将其被兆佳氏揉皱的衣服袖子往下拉了拉,脸上泪流不止。 自古以来,白发人送黑发人,都是人伦惨剧。 曹寅微微地抬起头,没有让在眼眶里打转转的眼泪流出来。 他“咳”了一声,对曹项吩咐道:“四下里找找,看这混账东西留下什么片言只语没有!” “是!”曹项哽咽着应了,到曹硕床边查看。 床上的被子都没有拉开,只有半拉有褶皱,是人坐过的痕迹。 曹项伸手摸了摸枕头下,并没有发现只纸片语。床前的小几,地上的桌子上,都看了一圈,还是没有。 “大伯……”曹项垂手而立。 曹寅皱眉,问道:“这到底是因何缘故,使得他想不开了?你们兄弟平素多在一块儿,你来说说看?是因你三嫂不肯回来?” 曹项咬了咬嘴唇,正不只该从何处开口,就听“噗通”一声,曹頫身子一软,跌坐在地上。 曹项上前,想要扶着弟弟,但是止了脚步,脸上却难掩愤愤之色。 侄儿已是没了一个,要是小的这个再有什么闪失,那曹寅就是死,也没脸见黄泉下的弟弟了。曹寅心痛如绞,将小侄子扶起来。 不过,瞧着曹项的神色,像是有什么隐情。 曹寅落座,拉下了脸,沉声道:“嗯,老四,你说说看?” 曹项迟疑了一下,低头将昨晚赌场来催债之事说了。 曹寅听的满脸铁青,使劲地扥扥脚,想要骂这个不争气的侄子两句,却是胸口堵堵的,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 曹项说完催债的事,转头看了曹頫,见他战战兢兢的模样,心里埋怨是埋怨,但是却也不忍开口叱责。 别说小五昨晚失言是过,就是他曹项自己,明明晓得三哥容易藏心事,劝了嫂子的话,为何没想着要看着这边? 曹頫骇到现下,虽是哭出声来,低声道:“四哥……我不是故意的。我只当你们联合起来哄我的零花儿,才没答应给。那个,是弟弟留着给伯娘与母亲预备寿礼的……” 曹寅听了,看像曹项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不是催赌账么,怎么又有小五的干系?” 真相并不复杂,不过是曹頫住的离侧门近,听到动静,过来西跨院询问哥哥。 这言谈之中,曹硕与曹项就提及了想借他的私房银子的话。 曹頫却是想了不想,直接以要留下银子给伯母与母亲预备寿礼为由,给回绝了。 李氏与兆佳氏今年四十五,也算是小整寿。曹頫这边,一直记挂在心里。 虽说已经分家了,但是他对李氏的孺慕之情丝毫不减。 加上李氏这边因怀孕的缘故,显得疲惫吃力,曹頫就想寻个好玩有趣儿的物什,孝敬伯母。 与其说是给伯母与母亲预备寿礼,还不若说是以伯母为主,母亲这边顺便为之。 他既已回绝,见两位哥哥似乎还要开口,便道:“别人家,谁不是当哥哥的给兄弟零花儿,就咱们家稀奇,哥哥们倒惦记起我的银子了,羞了不羞?” 他不过是为了堵住哥哥们的嘴,谁会想到正好触动曹硕的心事…… 曹项心里虽听着不妥当,但是见曹硕面上并没有露出异色,就没有多想。 稀里糊涂的,事情就发展到这个境地。 曹寅在旁听了,却是唯有满心愧疚。 虽说有曹頫的失言,但也不过是话敢话说到那里罢了,并不是兄弟手足起了嫌隙。 如今,曹硕就这么去了,就算没有人斥责曹頫,想来他心里亦是不好受。 曹寅冲曹頫摆摆手,道:“不要胡思乱想,不干你的事儿,说到底,还是这混账行子没担当。” 曹寅不会去埋怨小侄子,但是却无法不埋怨自己。要是他这个当大伯的早些管教,何至于此? 屋子里一片静寂,曹寅闭着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一 按照古礼,十六到十九故去是“长殇”,丧仪从简,亲人晚辈服丧也是减等。不过,这订亲许嫁的青年人,不算是“殇”,要按照成人丧礼办了。 曹硕今年十七,已经成亲,算不得“长殇”,这丧事还要开始预备。 只是到底是自家侄儿,不管他是赌也好,还是偷也好,曹寅心里埋怨是埋怨,但是也希望能让侄儿早日入土为安。 要请阴阳师来,花点银钱出殃榜,这样就能给侄儿报个病逝,不用使仵作上门。虽说如此掩饰,有为了曹家名誉的缘故,但是也是为了使得侄儿死后不用再背负“懦夫”、“逆子”的名声。 儿子与长侄都不在,剩下这两个年岁又小,侄儿的丧事少不是得要自己料理。 衙门要使人请假,亲戚们府里要使人报丧,这边要预备棺木,请人做法事,这要忙的事情还多。 曹寅到底上了年岁,又是突然噩耗,眼前就有些发黑。 他拄着胳膊,阖了双眼,只觉得嗓子眼儿腥咸。儿子要是在身边就好了,他带着几分疲惫想着…… 从京城到张家口的官道上,每隔三、四十里,就有驿站。 想要像驿站要车马人夫等,都要出仕相关凭证。一般官员与官府使唤凭勘合,兵部使用时,则是凭借火牌。 曹颙这一行,因背负着到外蒙大喇嘛跟前传旨,关系到西北战局,所以要求是“驰驿”前往。 要是驰驿者多要马匹、多带长随行李,或者枉道驰驿,那就算是违反了律法,搞不好就要吃弹劾。 曹颙这边,却是讷尔苏给他办的“火牌”还有吏部的手续,周全的很,也不用担心这个。 伊都立那边,则是花费了一些银钱打点,才算是勉强可了。 除了中午打了个尖外,曹颙这一行,中途换了几次马,傍晚时分到抵延庆县。 在驿站前下马时,不少人的脸色都不好看,走路都有些别扭。 说起来,这一行中,不管是皇家侍卫也好,还是曹家与伊尔根觉罗家的下仆也好,没有几个遭过这罪的。 这策马狂奔,固然爽快,但是这一奔就一天,委实让人受不得。 想着这样的日子,或许还要十天半月,不少侍卫的脸色儿都绿了。 倒是纳兰富森与赫山这几个,因前年同曹颙往返过外蒙古,数千里行程也走了,还算是适应些。 最狼狈的,就数伊都立了。 虽说出京前,他信誓旦旦地说自己骑射功夫没落下,但是在马背上颠簸了一天,却是使得他再也意气不起来。 下了马匹,他便弓着身子,呕吐起来,将中午在路上打尖时吃尚未克化的烧饼牛肉吐了一地。 他的长随忙递了水袋上去,伊都立接过,使劲地灌了两口漱漱嘴,整个人才算是有了点活气。 曹颙在旁见了,寻思要不要劝他缓行,省得这么遭罪。 驿站门口停着两辆马车,一辆装了棺木,一辆罩着白幔帐,应是坐人的。 有个穿着孝衣的少年,站在驿站门口,同驿卒说话。 伊都立脸上添了欢喜,对曹颙笑道:“出门见棺材,升官又发财,却是好兆头。” 说话的声音却是有些大,那个小伙子听了,转过头来瞪了伊都立一眼,脸上带着几分忿怒。 他原是要想说什么,但是见了伊都立身上的官服后,又合了嘴,怅怅地转过头去。 驿丞得了消息,已经小跑着迎了出来。 见了眼前一堆侍卫,这芝麻大的官不由地有些眼晕,寻思是哪位王公相爷出京,在人群里撒莫“贵人”。 却是有些糊涂了,他犹豫了一下,躬身上前,凑到纳兰富森面前,道:“这位侍卫大人,这是……” 在众人中,纳兰富森是三品服色,看着品级最高,怨不得这驿丞如此。 纳兰富森无奈地笑笑,从怀里掏出“火牌”,给在驿丞瞧了,道:“爷们要歇一晚,按人头备马,明儿卯初(凌晨五点)出发。” 这“火牌”本是魏黑拿着,因这一路上每个驿站都是现下的状况,曹颙就将“火牌”交给纳兰富森收着了。 左右也不过是个形式,也不必费口舌,同每个驿丞辩白辩白,谁才是这一行的主官。 那驿丞见了,忙不跌地引着众人进驿站。 待看到那孝衣少年时,驿丞不由喝斥道:“快走,快走,还啰嗦什么?这是驿站,又不是大车店,再不走,可就要使人赶了!” “大人,还请通融一二,家母上了年岁,已是赶了一天的路……”那少年哀声恳求道。 那驿站不耐烦地摆摆手,道:“你这小子,真是啰嗦。这天下哪里有空白白牙就能混饭吃的地儿?你说自己是官属,但是一没有文书,二没有银子,我通融了你,自己喝西北风去不成?” 那少年涨红了脸,却仍是恳求不已。 曹颙在旁瞧了,不由暗暗摇头。 这个驿丞好不省得事,既然是官属,少不得有些故旧世交,这般得罪下去,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埋了祸患。 这少年年纪轻轻的,倒是能屈能伸。 百善孝为先,虽说不过是萍水相逢,但是曹颙因他这份孝心,也愿意行个举手之劳。 他向赵同使了个眼色,便同伊都立与众侍卫进了驿站。 在跟过来曹家长随中,赵同的身手虽是不行,但是心思缜密,收着银钱。遇到打点的地方,都是他出面料理。 上房有限,这些人中,除了曹家与伊都立两家家仆外,其他人都带了品级。 最后,还是纳兰富森做主,选了处连脊的房子,将曹颙安置在中间上房,其他人四下里安置了。 曹颙原是不好意思如此,但是纳兰富森正色道:“圣命已下,我等就是为了护卫曹额驸而来,自当从今儿立了章程。不管是住宿打尖,还是中途,都应以护卫额驸安危为主。” 他在众人前换了“额驸”的称呼,也是在提醒这些侍卫们,曹颙的另一个身份。要是曹颙真有了闪失,他们这些人各个也脱不得干系。 曹颙听出纳兰富森话中所指,心里承他的情,没有再啰嗦。 待进了屋子,曹颙正梳洗着,赵同已是回来,银子已经想法子送出,换了说辞,将曹颙的真实身份隐下,那扶灵还乡的少年已经进了驿站…… 曹颙听了,用毛巾擦了把脸,想着自己这算不算“日行一善”。 这俗话说的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这善报却是不指望,只希望那些个做坏事的人,都遭了报应,他就心满意足了。 当然,人心都是有偏颇的,曹颙心里的坏人,就是那些算计他的人。 他好好的过安生日子,那些暗地里不消停的,没事找事,不是坏人,是什么? 新街口内,勇武伯爵府。 永胜从曹家回来,刚进门口,就见管家上道:“二爷,纳兰七爷今儿没了,他们家使人送了丧信儿……” 第五百六十一章 行路 第五百六十一章行路 京城到归化,有一千三百余里。曹颙一行虽说用了两日功夫就到了张家口,但是到了口外后,速度却慢了下来。 张家口到归化九百多里,每隔八十到一百里设一驿站,共有驿站十一处。 先不说中间隔得路程远了,这驿站的规模也与口内无法相比。 这边的驿站,由兵部与理藩院共管,但是使的人驿多是蒙古本地人。与口内的驿站不同,这边的驿站,主要是为了方便传递军情与运送物资的。 这地方简陋狭小不说,关键是马匹不足,每个驿站不过十几匹马,还不是都能使唤的。剩下的牲口,就是骆驼。 每个驿站里,都有五、六十匹骆驼。 这边的路况也不好,茫茫无际的草原,只是能就着车轱辘的痕迹看出是道儿罢了。 幸好还不到雨季,要不然,这路上耽搁的时间更长。 曹顒他们因为每次只能在驿站换一半的马匹,就不如在口内那般快,九百多里路,走了八天才到。 这一行到达归化城时,已经是五月初一的下午。 看到归化城墙的那刻,伊都立激动的眼泪险些掉下来。 这一路上,他都是咬牙硬撑的,前半拉固然是爱面子的缘故,后边却是有些不敢歇了。 生怕自己歇下后,就再也不想骑马,他终是咬牙挺到现在。 侍卫们也是带着欢喜,别的不说,到了这里,驻扎着右卫八旗,怎么也能淘换出来路上用的马匹来。 这几天,他们已经被这沿途驿站里的劣马给磨得没脾气了。 如今,真是别无他求,只求这座骑能痛快些。要不然每天在马背上熬的时辰更久,实是让人郁闷不已。 伊都立到了目的地,曹顒等人的行程却是只完成三分之一。 呼图克图大喇嘛的驻地,在土谢图汗国中旗的乌尔格,离归化还有将近两千八百余里。 到了归化城,曹顒他们就得了一个消息。 两天前,归化将军费扬固已经带着这边的部分右卫八旗兵与蒙古八旗兵,启程往推河御敌去了。 另外,从将军府这边,众人还得知四月二十三日,皇上下旨调了黑龙江与喀喇沁往归化集结,作为第三路兵开赴西北。 这已经是摆出了开战的姿态,那曹顒这一行人的目的就显得有些好笑。 侍卫们颇为热血,唏嘘之中,很有为不能在费扬固将军帐前效力的遗憾。 曹顒心里则是有些没底了,不晓得是不是历史有所变动,原本在康熙末年的西北战乱,给移到这个时候。还是雷声大、雨点小,这场“轰轰烈烈”的战事会不了了之。 这乌尔格,则是外蒙古的地界了,朝廷在那边的影响甚是微弱。 按照规矩,这内蒙古地界的王公算是内藩,外蒙古那边是外藩。朝廷在内蒙古可以划定牧场,在外蒙古则鲜少干预地方。 纳兰富森拿了康熙手谕,从将军府调了五十蒙古八旗兵。 从归化到乌尔格,中间偶有驿台,也不像之前那样成规模了。 这一行,七十来人,都是从八旗右卫选的上等骟马,双马双鞍,以供路上换乘之用。 五月的草原,没有初夏的燥热,只有青翠的绿色与无边的花海。 蓝天、白云、绿地,白色的河流像轻柔的带子,在天地间撒着银光。 曹顒的心境,也一天天的发生变化。 人居于这世上,最是渺小,却是偏生以为自己是“万灵之长”,想要掌控这世界。 自己的心里,虽没有存在翻天覆地之心,但是也是想着要费心经营,为家人的安康与自己未来的安逸生活努力。 “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掌心握无限,刹那是永恒”,自己好像是太看重结果了,反而忽略了这沿途景致。 浮躁了,世故了,失去了过去的从容。 是因为心里想要求的更多,在意的更多,有些贪心了么? 骑在马背上策马狂奔的曹顒不由地自省,说了想要陪妻子出游,却是多年未能成行;想着给孩子们提供好的游乐场地,总是找借口一拖再拖;寻思要多多孝敬父母,但是每日里说话的功夫都是有数的。 自己好像是忙忙活活的,又好像在偷懒,就这样日复一日,将日子混了过去。 人生能有多少个日复一日,自己的命运虽说没有按照历史上的,在儿子未出世前就夭折,但是谁又能保佑自己定是个能长命百岁的? 生老病死,自然之道,岂是人心取舍能够更变得了的。 固然不能哀怨,时时战战兢兢地活着;却是不能放任,不去计划未来。 人生于俗世,真是件很麻烦的事儿,要是能像这苍鹰,任意遨游于天空;能像这灰狼,自由奔驰在草原上,那该多么惬意。 待曹顒发现自己的变化时,不由地愕然,难道这是因要前往大喇嘛驻地的缘故,自己也变得有佛心起来? 虽说同这天地自然相比,红尘俗世使人倦怠不堪,但是也只有远离家人千里之外,才越发能体味亲情的可贵。 有的时候,曹顒只觉得自己好笑的紧。 真是矛盾的想法,既在心里因亲情束缚觉得疲惫,又是依恋于这种家人给予的温暖,使得心里不再孤独。 人性,就是如此自私与虚伪。 这一路上,变化的不只曹顒一个,就是那十名侍卫,也在这一日日的奔驰中,去了京城时鲜衣怒马的傲慢,变得内敛起来。 从最初的抱怨驿站的伙食不好,到现下大家已经能随时射猎黄羊、野兔,直接剥皮,烤的半生半熟的,也能浑沦吃个半饱。 别说是黄羊、野兔,就是草原狼,这些侍卫心里见了,也是痒痒的,想要小试身手。 要不是碍于那几十个蒙古兵丁,大家早就动手了。 正如仕云所说,走了这一趟,别的没学会,剥皮去骨的,算是有了几分手艺。马上的乘骑功夫,那自然是说也不必说的。 他就是伊都立的族侄,是众侍卫中最年轻之人。 今年不过十六、七,一张嘴码子最是厉害,每逢途中小憩,就听到他“嘚吧”、“嘚吧”的说个不停,没一刻闲的时候。 小满见了,稀奇得不行,在一次小憩中,忍不住问纳兰富森道:“富爷,这云爷当差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一句话,却是使得侍卫们都笑了。 虽说身份有别,他们这些侍卫都是权贵子弟,小满不过是曹家下仆,但是这一路行来,混得熟了,说话之间就少了拘谨。 仕云笑着“咳”了一声,抱着胳膊道:“山人自有妙计,你小孩子家家的,问这个做什么?” 众人中,明明是他年纪最幼,但是他却偏偏不承认。 因小满长着娃娃脸,又比他大不了多少,便被他当小的应对。 小满听了不忿,但是因晓得仕云这张嘴厉害,自己还嘴也不占便宜,所以便不接话。 纳兰富森笑着瞅瞅仕云,再看看旁边的曹顒。 当年曹顒初入京时,也不过是仕云这个岁数,但却是行事稳重,人前半句不肯多言。 见纳兰富森没有回答,赫山就笑着说道:“小满啊,这云大爷的妙计却是从山里淘换来的,秘诀就是两颗山核桃。这当值的时候,他就将这山核桃塞嘴里,两个时辰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小满闻言愕然,曹顒听了,也不禁看向仕云。 既是在御前当差,还能保留这份天真浪漫,是生性淳朴,还是家里亲长疏于管教? 仕云已经“呵呵”笑出声来,从荷包里掏出两个拇指大小的山核桃来,把玩着说:“这可是宝贝东西,不能说是门神,也能当把门的哼哈二将了!” 众人看着他耍宝,都是“哈哈”大笑,在这空旷的草原中声音传出甚远…… 虽说因每日里风吹日晒的,大家伙看着都黑了不少,但是最初的疲惫却渐渐消逝,体力已经是比过去增加了不晓得多少。 这一行,都是青壮,这体力渐足后,就有些精力旺盛。 俗话说得好,军营待三年,母猪赛貂蝉。 这言谈之中,大家伙的荤段子就越来越多。 偶尔路过蒙古牧民之家时,大家看着蒙古女人也眼睛放光。要不是顾及在人前,怕是已经有人受不得,要跩着裤腰带上前了。 曹顒见了,心里不由警醒,对纳兰富森说过,暗地里增加每日的路程,使得这些人没有精力想这些。 却是堵不如疏,这年轻人想起女人来,岂是想要禁就能禁的? 没几日,途径一个喀尔喀郡王驻地,这里是个相对繁华的镇子,街道两侧也有些铺面集市。 听说是朝廷钦差途径这里,王府这边很是殷勤,郡王府管事亲自出来相迎,将曹顒一行迎到王府招待。 是夜,除了烤全羊、手把肉、马奶酒这些吃食外,自是少不得奉上温顺的蒙古女奴待客。 瞧着那些人憋得实在难受,纳兰富森与曹顒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再啰嗦。 因明日还要继续赶路,曹顒同纳兰富森吃了酒菜后,便回到客房。 曹家的小厮长随都在,御前侍卫剩下四人,都排了班,在曹顒的卧房周遭安置守卫。 剩下的四名侍卫中,仕云赫然在列。 纳兰富森瞧了,颇感意外,这小子之前可是嚷嚷着要女人要的最欢实的,怎么此刻没了老实了? 仕云讪讪的,没有说话。 赫山在旁笑道:“头也觉得稀奇吧?我正想要问这小子,是不是因他长得面嫩,没有往他屋子里塞人服侍呢?” 仕云被说得脸上发红,挺了胸脯,硬着嘴说道:“谁嫩了,我是受不得那羊骚味儿!” 赫山却是不信,打趣道:“是受不得那羊骚味儿,还是心里记挂着旁人?怎么着,还忘不了元宵节遇到的那个?连容貌都没瞧见,也不晓得是不是有了人家的,这惦记起来有个什么劲儿?就是你再碰到了,也认不出啊。” “怎么认不出?”仕云带着几分不服气:“我虽是醉着,但是却听到她的说话声。” 曹顒与纳兰富森一听,这其中是带了典故了。 原来,仕云正月十五时,正赶上休沐,被几个世交好友拉吃去喝酒。原想要玩得痛快,身边就留了一个小厮侍候。 回来的时候,他带着醉意,路上憋了尿,要找解决的地方,迷迷糊糊的,就与小厮走两岔了。 却是醉的厉害,从马背上哧溜下来不说,夜风一吹,仕云已经是昏沉沉,手足无力。 几个泼皮见他穿的光鲜,将他脱到胡同里,除了还留着亵裤,其他的给扒了个干净。 仕云心里明白,却是因吃酒吃得太多,身子动也动不得。 这十五还没有开化,路边还有积雪,仕云也不晓得是醉的,还是冻得,迷迷糊糊的就睡过去了。 再省的时,身上已经裹了衣服,就听到一女子道:“到底是一条性命,送到就近的客栈,让他歇一晚。除了付一夜宿资,不必另外留银钱,不过是醉得厉害,有手有脚的,醒过来后,也不会平白冻饿而死,不可浪费银钱。” 就听另外一个女声祈求道:“姑娘,瞧着他年纪不大,怪可怜的,要不然,就收在咱们家做个小厮?” 之前的那个一个女子道:“这天下可怜之人不可胜数,谁又能救得了谁?生死由命,这世上谁也不是菩萨……” 这女子的声音虽说冰冷,但是接下来的话,却仍是让仕云感激。 “去当铺里淘换一套旧皮袄给他,既暖和,也不至惹眼,最是便宜……”那女子随口吩咐道…… 仕云收回旧日回忆,带着几分英气与倔强道:“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对于与我,已经是救命大恩,我要是不思回报,那岂不是畜生不如?就是我额娘,也是说要谢那位姑娘的……” 京城,小黑虎胡同。 “啊嚏……啊嚏……”韩江氏用帕子捂着嘴巴,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眼泪都出来了,只觉得鼻子酸涩难受。 小喜见了,忙寻了块干净帕子递过去,带着几分担忧道:“姑娘是不是累着了?今儿还是早些歇吧,这大夏天的,要是伤风也遭罪呢!” 韩江氏接过干净帕子,擦了擦眼泪鼻涕,摇头道:“不碍事,就要对完账了。” 说到这里,她想起一事儿,道:“明儿的祭礼都预备齐当了,曹家三爷出殡,礼数不可少了……” 第五百六十二章 本心 第五百六十二章本心 京城,曹家,东府,前厅。 见夜已深了,曹寅对孙珏夫妇与塞什图夫妇摆摆手,道:“明儿还要起大早,你们先回去吧!” 平郡王夫妇白日里也在了,因曹佳氏有些不适,两口子先回去了。 曹颖的脸上尽是哀色,曹颐也是红了眼圈,到底是手足情深,当姐姐的心里也不好受。 兆佳氏这些日子卧床不起,李氏因前些日子累着,动了胎气在静养。 如今内宅,就是初瑜与静惠妯娌两个在张罗;外客则是曹寅带着两个侄子两个姑爷料理。 熬了这些日子,曹寅瘦了一圈,老了好几岁似的,脸上尽是乏色。 按照规矩,这自缢、吞金、服毒或者因意外横死者,不能在家里停灵治丧。这位那是“凶死”,是居家大忌,通常都是将灵柩停在庙里预备丧礼。 曹硕这边,却是瞒下了死因。 就是曹颖夫妇与塞什图也以为曹硕是急症“病故”,没有想到其他上面去。只有曹颐头一次奔丧的时候瞧出不对,弟媳妇不在不说,连曹硕过去的丫鬟也都不见了人影。 她私下询问初瑜,初瑜原还迟疑着说不说,心里踌躇不定。因这“封口令”是公公曹寅下的,初瑜虽不愿瞒着曹颐,但是也不好违逆公公的吩咐。 正好曹寅那边是要使唤寻那宗礼的底细,见曹颐生疑,便没有瞒着曹颐,将真相对她说了。 曹颐听说是由赌博引起的这些事,又是关系到婆婆那边的表亲,这亦是满心纠结。 曹寅让她好生孝顺婆婆,不要理会娘家的事儿,这才是为人妇的本分。 话虽如此,曹颐却终是埋了心事。 只是这关系到弟弟名誉,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寻宗礼算账,只能使人暗中盯紧了,看他是行为不检,无意牵连到曹硕;还是保藏了祸心,故意引诱曹硕赌博,另有所图。 做了半年的国公夫人,曹颐应酬的宗亲多了,也算是长了不少见识。 “人心难测”这四个字,时时刻刻记在她心头。 虽说曹硕与她不是同母所出,但是毕竟骨血相连,平白这样去了,也叫人心里不落忍。 按照兆佳氏的意思,原是要给儿子做七七四十九天法事后出殡的。她心里虽是怨儿子不该如何不孝,但还是希望儿子能早日投生,重新为人。 曹寅想了想,还是定下了“五七”出殡。 曹硕上面有嫡母嫡兄,又是年轻过世,总要给家里老人往后办后事留出余地。 曹颖听了伯父吩咐,带着几分担忧,起身道:“大伯,侄女先去瞧瞧母亲,然后再……” 话音未落,就听到外头脚步响,随后是丫鬟低声道:“太太,大奶奶,二奶奶!” 随着说话声,初瑜与静惠扶着兆佳氏进来。 兆佳氏头上系着摸额,双眼已经是凹陷下去,看着憔悴得骇人。 除了曹寅,孙珏与塞什图夫妇皆起身,原本站在一边的曹项与曹頫两个也都垂手躬身。 “你怎么出来了?好生歇着就是。”曹寅看着兆佳氏如此模样,皱眉说道。 兆佳氏失了往日的锐气,反应有些迟缓,半晌方回道:“大伯,明儿是三儿出殡的日子,这幡儿、盆儿的,总得安排吧。我心里惦记着,是我这个做娘的没用,生前委屈了他,这最后一程总要让他体面才是……” 曹寅见她口无遮拦,“咳”了一声,道:“我还正想问你这个……”说到这里,对初瑜与静惠道:“扶着二太太坐下。” 兆佳氏坐了,曹颖夫妇与曹颐夫妇才又相继落座。 初瑜虽是曹颐夫妇的嫂子,但是因是媳妇,反而只能陪着静惠站着。 “三儿没有儿子,虽说娶了媳妇,却是……母子一场,我这当娘怎么能看着他自己‘顶幡’……这血脉最近的就是天佑这个嫡亲的堂侄儿了,大伯舍得他过来给我们三儿打幡儿摔盆么?”兆佳氏哽咽说着,眼里露出几分祈求之色。 曹寅的心里却有些为难,这“顶幡”、“摔盆”是“承重”大事。 天佑是曹硕的亲堂侄,给堂叔“顶幡”、“摔盆”也不算什么,以后逢年节给堂叔烧纸上香也权当是孝敬。 只这“承重”大事,关系到名分,除了祭祀,还有财产。 二房这边没有分家,但是曹硕既然已经成亲,就是单起一支,往后分家都要留出他这支的一份。 等以后曹硕留下的遗腹子生下来,要是女孩还好,没有什么说头;要是男孩的话,反而是处境尴尬,不如天佑这摔过盆的堂侄子名正言顺。 再说,天佑是长房嫡孙,父母俱全,曹寅虽是身为祖父,也不好代儿子、媳妇应下。 曹寅的意思,原是要安排曹项兄弟给兄长“摔盆”、“顶幡”的,因是同辈,就没有财产、承重这些干系。虽说有些不足,也省得以后落下口舌。 现下,见兆佳氏这般祈求,曹寅心里叹了口气,转头看了初瑜一眼,道:“媳妇,老大不在家,你来替他拿个主意,让天佑给他三叔当一天儿子行不行?” 初瑜这些日子,也是难过不已。 虽说同这个小叔子接触的机会不多,但是初瑜也喜他平素老实知礼。 再想着虽是隔房,但是丈夫待这边堂弟堂妹们也是手足般,这要是回来得了消息,还不知会如何难过,她的心里就越发不好受。 听公公想问,初瑜回道:“全凭老爷吩咐,媳妇无二话,大爷向来疼兄弟,就算在家,也是会应的。” 曹寅点点头,道:“既是如此,我就做主了!” 他稍加思量,对兆佳氏道:“弟妹,既是你侄儿媳妇应下,那别的暂且不论,天佑明儿就给他三叔尽尽孝。只盼着老三的屋里人生下男丁,就是大善。要不然的话,也问问三儿媳妇那边,想要守的话,从族亲里选个孩子抱进京来养。” 曹顒这一股虽说有两个儿子,但是曹家血脉只有天佑这一根独苗苗。要是真给曹硕做嗣子的话,这也是不合礼法。 兆佳氏只求儿子明儿出殡能体面,没有想那么多。 听曹寅前头应了,她已经是感激不已;待听到问及媳妇守不守时,她却是怔住,有些失神。 曹寅问完,才发现自己失言。 曹硕没了当日,别人能瞒得,侍郎府那边既是亲舅父又是岳家,如何能瞒得了? 曹硕写了“放妻书”之事,也终是叫曹寅晓得。 虽说还没有到衙门办最后手续,但是从曹硕写了“放妻书”那一刻起,两人已经算是“合离”,再无干系。 曹硕停留这一个月多月,亲戚女眷不见如慧这位未亡人,也有奇怪的。 曹家这边,对外的说法,是如慧身子不好,过哀伤身,回侍郎府调养去了。 这也是侍郎府那边的意思,省得平添口舌,对死者与生者都不好。 明日出殡,如慧要是还不露面,怕是就要瞒不住了。 不只曹寅想到此处,兆佳氏亦是想到,却是不禁心如刀绞。 要不是自己个儿逼着儿子见天去侍郎府,也不会让儿子如此苦闷,也不会有今日这个局面……想到此处,却是连如慧与添香都恨上了…… “家有贤妻,不遭横祸”,这话说得果然不假。 自己哪里是娶来个媳妇,是讨来个活祖宗,好好的人就这样让她给折腾没了…… 想到添香,兆佳氏却是比对她比对天慧更恨得厉害。 搅和得家宅不安,早该一顿板子打死,也会有今日之祸。 这样想着,她却是将静惠、曹项、曹頫等人都埋怨上了。 静惠是二房长嫂,当家理事,瞧见小叔子不对也不晓得管教规劝。曹项与曹頫两个不晓得关爱兄长手足……但凡他能同人说说心里话,也不会就这样想不开去了…… 兆佳氏使劲地握着椅子把手,攥得手心生疼。 就算这些年看顾得少些,到底是自己个儿身上掉下的肉,这天下间最难的,莫过于做娘亲。 这十月怀胎生下来,拉扯到这么大,就这样眼睁睁的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心儿都疼得不是自己个儿了…… 屋子里静寂得怕人,家里这些人今晚要“坐夜”,但是出门子的姑娘与女婿却不算是孝属, 曹寅叹了口气,再次对曹颖同曹颐他们夫妇道:“先回去吧,这都什么时辰了,明儿还要忙乎半天。” 孙珏与塞什图白日帮着料理半天,也是有些乏了,站起身来应下。 曹颐瞧着兆佳氏的模样,虽说不忍埋怨,但是终究是亲热不起来。她随着曹颖,跟兆佳氏别过,嘴里仍是“太太”这样的称呼。 兆佳氏犹豫了一下,想要说什么,终是没有出声。 曹项与曹頫送姐姐、姐夫们出门,曹颐见曹项旬月间老成不少,也是颇为心酸。 想着曹寅的老态,曹颐终是有些不放心,止了脚步,转身对曹项道:“哥哥与小二都不在,如今你就多担待些,你大伯毕竟上了年岁,你也要留心看顾些。” 曹项低头应了,曹颐又对曹頫道:“小五,你是太太幼子,也要想着法子,多开解开解太太,方是做儿女的本分。还有你伯娘那边,也要多去看看,她老人家最是心软,现下也指定是不好受。” 曹頫咬着嘴唇点点头,迟疑了下,小声问道:“三姐姐,母亲没了三哥,正是悲痛,三姐姐不能认回母亲名下,以慰慈心么?若是如此,母亲心里也当能宽慰许多。” 曹颐闻言一怔,曹颖、孙珏、塞什图等人也都望过来。 过了半晌,曹颐方摇了摇头,道:“你还小,等你做了父母就会晓得,这儿是娘身上的肉,掉了就掉了。不是说想要贴补,就能贴补的。这切肤之痛,是免不了也无人可替。我受父母亲十年抚育之恩,尚未回报,为何要再认太太名下?” 曹頫讪讪地不再吱声,曹项开口恳求道:“三姐姐,为尊者讳,过去的就过去吧。三姐姐心里也别存埋怨,到底是……一家人……” 曹颐见了曹项小大人的模样,伸手摸了摸他的脑门,道:“能说出这番话,到底是长大了。你心存仁厚,当有福报。我没有存埋怨,我已是受了太多福泽,岂可再贪心或是心存不满?你放心,我是曹家女儿,是你们的姐姐,记得自己该做什么,当做什么。” 这句话,却是只有塞什图懂了。 孙珏的神色则是有些异样,看着不善言辞的妻子,心里颇有些不满。 除去曹颐身世的那点秘辛外,曹颐这番话本当是从妻子这个长姊口中出来才对。 才小姨子见姐姐嘴笨,自己个儿将姐姐没想到的说了;还是倚仗着国公夫人的身份,摆出这个谱来,视他们这姐姐与姐夫如无物? 二门外,孙家与国公府的马车已经套好。 曹颐请姐姐曹颖先登车,曹颖谦让了一回,见她执意如此,便扶着婆子的胳膊先上了马车。 孙珏在旁见了,这神色方算是好些。他刚要吩咐车夫驾车,就听到马蹄声响。 侍郎府的马车到了,在众人的诧异声中,穿着一身素白的如慧下了马车…… 且不说曹硕的出殡如何风光,灵前摔盆的天佑如何乖巧可爱,捧着牌位的恒生像模像样地按照母亲交代的完成了差事……也不说那年轻的未亡人弱不胜衣,送殡途中哭晕了数次…… 数千里之外的曹顒等人,在离开喀尔喀郡王的驻地后,又往北行了三日,终于到达此行的目的地……土谢图汗国中旗的乌尔格…… 乌尔格,蒙语“宫殿”之意,至今不满百年,是蒙古活佛哲布尊丹巴的驻地。 虽名位宫殿,但是这里并没有城郭与殿堂,不过是活佛的帐篷游移在这附近一带,在这附近弘扬佛法、接受信徒朝拜罢了。 望着入眼的蒙古包与袅袅炊烟时,曹顒的脸上也是添了笑意。 那些侍卫们亦是忍不住高声欢呼,心里都是说不出的畅快。那随行的五十蒙古八旗兵,则是噤声,将手掌放在胸前,神色变得庄重肃穆起来。 在蒙古人的心中,活佛就真是活着的佛啊,最是崇高无比…… 虽然眼前看着还不若前面逗留过的那个镇子繁华,但是四千多里,用了一个多月的功夫,终是到了…… 第五百六十三章 “抓周” 第五百六十三章“抓周” 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大喇嘛的驻地是个白色的大毡帐,坐落在大大小小的蒙古包中。 在通报的大喇嘛的侍从后,曹颙被人请进了毡包里。纳兰富森捧了圣旨,与赫山两个随同曹颙前往,其他人则是被管事的领到边上的蒙古包安置。 沿途路过蒙古包时,不时听到有人窃窃私语“博格达汗的使者到了”、“天使到了”。 曹颙闻言,不禁有些冒冷汗。 “博格达汗”是蒙古人对帝王的尊称,这还说得通。怎么好好的,又说起“天使”来,就算是“天子使臣”,这一简称后味道却是大不相同。 曹颙对于做“天使”可没有兴趣,他想起前年第一次见到这个大喇嘛时险些被催眠之事,不由地有些警醒。 当时,要是没有康熙的喝止,谁知道这个大喇嘛会做到哪一步? 如此探究,是瞧着他不对,还是故意在帝王面前卖弄玄虚? 这佛说玄术,是最不可琢磨之事。 就是曹颙,心里虽不迷信这些,但是也对这未知事务,怀着畏惧之心。 别的不说,前年夏天那次,大喇嘛却是用经文,就将自己催眠的。 进了毡帐,曹颙才发现这里面比外头瞅着更加宽敞,直径有十多米长。 帐子里,都是装点着红色与黄色的绸带,在面向门口的正位上,坐着的,正是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大喇嘛。 他的周遭,侍立着不少僧侣侍从,却是年龄各异,从垂暮老翁到几岁的孩子都有。 大喇嘛穿着八成新的红色僧衣,面容看着颇为严肃,没有丁点笑意。 作为把持外蒙古政教的第一人,他实际上比喀尔喀右翼诸王贝勒台吉都更有实权。 加上他的出身,是第一代土谢图汗的儿子,也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如今这一方土地,受到康熙册封的王公贝勒与台吉们,多是他的侄子、侄孙。 曹颙在看向大喇嘛的那刻,正好与大喇嘛的目光对上。 大喇嘛已经年过八十,眼睛却仍是炯炯有神。 看到曹颙的那刻,大喇嘛的脸上露出些许笑意,好像是一种看透人情世事了然。 曹颙有些不自在,好像是被窥探了了不得的秘密。 不知为何,这一瞬间,他想着,这大喇嘛会不会看透他两世为人的身份。 佛家讲究“轮回”,都是从过去到当下,当下到未来,顺流而下的形式。自己这个算什么?倒是有些逆向了。 曹颙微微俯身,用蒙古语同大喇嘛问好。 大喇嘛颔首致意,扫了眼纳兰富森与赫山手中的圣旨,从座位上起身。 纵然是佛家中人,既生在凡尘俗世,也要守当受的规矩。 曹颙从纳兰富森手中接过圣旨,双手送到大喇嘛手中。 大喇嘛俯身接了,转身向京城的方向,行了个佛礼。 不是曹颙偷懒不宣读圣旨,他的满语、蒙语尚且勉强,满文也认识,蒙文却是不熟。听说大喇嘛又是不怎么明白满文,曹顒也就便宜行事了。 左右大喇嘛是世外之人,也不用行三跪九叩大礼,曹颙这样的颁旨也不算失礼。 大喇嘛重新落座,请曹颙他们三人在其右首边的毡垫上落座。 待三人坐了,侍立的僧侣中有几位年长之人,冲三人颔首施礼,在大喇嘛左首坐了。 虽然自打唐宋以来,中原文明都是以“左”为尊,蒙古人却是从蒙元至今,都是以“右”为尊。 已经有小喇嘛用精美的银器送来奶茶,曹颙闻着这扑鼻的奶茶香气,端起来饮了一口。 这一坐下来,却是浑身难受。曹颙现在就盼着有个大浴桶,好好地泡一泡。这一路上,虽然在路过的河流里也洗了几次澡,但是总是觉得心里不舒坦。 除了数天前,在之前的郡王府简单地用热水擦了把,还没有正经地洗过澡,没正经地洗过头。 幸好越来北面来,天气越凉快,日子还不算太难熬。 这边的驻地边上就有条河流,看来打水还算是方便。不过既是圣命所为,大喇嘛也要赶往哈密的,却不晓得他要预备几日,何时启程? 这也是数千里的行程,大喇嘛八十高龄,自然不能像他们这样快马疾驰而来。 却不晓得这毡帐是用牛拉,还是骆驼拉。对于那两种牲畜的速度,曹颙实是不敢恭维。 想到这里,曹颙不由叹了口气,看来想要早日回京,那是不可能的奢望。 出来一个多月,除了在归化时还得过朝廷的消息后,这以后他们行在茫茫草原上,却是再也没有得过京城的消息。 现下,到了这离京城几千里外的地方,总要将大喇嘛送到西北,才能见到京城的邸报。 这日子过的有些糊涂了,今儿是多少来着? 曹颙在心里盘算着日子,却是不由一愣。五月二十九了,闺女周岁生日。 虽说自己不在京里,但是作为长房嫡孙女抓周,这府里的热闹也不能小了吧? 淳郡王府、平郡王府、国公府,天慧的这些舅舅们、姑姑们,少不得都要来祝贺。 自己让妻子打的红宝石首饰打了没有,孩子还小,这个时候能带的,就是项圈,小镯子什么的…… 平平安安,只盼着女儿能安乐一生…… 大喇嘛那边,已经是看完手上的圣旨,仔细地收好,交给边上侍立的弟子供奉起来。 在望向曹颙的时候,他的眼里露出一种怜悯之色。 曹颙却不会自作多情地认为这个是因自己的缘故,大喇嘛的声音,有些低沉,道:“博格达汗的使臣,我旬月前已是派出弟子为使臣,前往哈密。既是博格达汗下了旨意,那明日我便动身启程。” 他的声音低沉,没有佛学大家的法相森严,反而像个忧心忡忡的老祖父,脸上是毫不遮掩的慈悲。 这一瞬间,曹顒却好像突然明悟,为何康熙这般折腾,要专程使人来催这个大喇嘛往哈密劝降了。 蒙古人多信喇嘛教,就是策妄阿喇布坦这些年也是打着“护教”的幌子,想要插手**事务。 大喇嘛是朝廷册封的四个活佛之一,在蒙古人中有着崇高地地位。 要是大喇嘛过去劝降,策妄阿喇布坦的态度还那般强硬的话,那之前所谓的“护教”说辞,却是不攻自破,想要入藏,也不会得到**僧俗的认可。 如果策妄阿喇布坦鬼迷心窍,劫持了大喇嘛,那就要成为蒙古人在“公敌”。 喀尔喀诸部,本就有兵丁往西北挺进,要是大喇嘛受到失礼待遇,那怕是就要激起喀尔喀人的血性。 就算策妄阿喇布坦态度软话,听了大喇嘛的规劝,那之前无故犯边的罪责又其实能随意抹杀的? 不过是缓兵之计,等着朝廷预备齐当清算罢了。 不管是那种方式,最后蒙古人都免不了要在战场上兵戈相见…… 京城,曹府,兰院,上房。 西侧间的炕前,陈设了一张梨花木大案,上面摆放着“抓周儿”所用的各色物什。如,印章、《诗经》、《金刚经》、《道德经》,还有笔、墨、纸、砚、账册、算盘、铜钱串子、珠玉首饰、绒花、胭脂、小拨浪鼓,还有什么小铲子、小银勺子、银尺子什么的,还有就是绣篷子,绣线什么的。 因是在曹硕的孝期,这边没有大肆操办,就淳郡王府,与几位出阁的姑奶奶家到了。 东府那边,兆佳氏因身子不舒坦,没有过来,只有静惠过来,帮初瑜张罗。 如慧在送殡后,回了侍郎府休养,并不在这边府里。 这次跟着她回去的,还有她的嫁妆。 这两家“合离”之事,并不为外人所知,如慧现下是孀妇的身份。 当初吴雅氏是不同意回来给曹硕送殡抱盆的,却是被丈夫穆尔泰给呵斥了一顿。 外甥儿横死,穆尔泰并没有将真相告知妻女,实是怕女儿想不开,心里难受。 心里终是存了愧疚,就这一嫡亲的妹子,这去了的又是嫡亲的亲外甥儿,穆尔泰这边也不好受。 过去的事事非非,如今说不上了,这临了临了,总要将两家的体面周全到了才是。 如慧听闻“前夫”兼表弟故去的消息,初还不相信,过后却是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她倒是心甘情愿地去送曹硕这最后一程,从定亲到成亲,这不过大半年功夫,却是物是人非,时过境迁。 少年夫妻,相处三月,虽有撂下脸的时候,却也有过温柔小意。 如慧却是狠狠地哭了一路,也不晓得是哭曹硕,还是哭自己个儿…… 这东西预备好了,就等初瑜抱天慧过来了。 弘曙之妻博尔济吉特氏站在大案一边,看到这物什里有一个红宝石项圈,甚是精巧可爱,忍不住拿起来看了一眼。 曹佳氏在旁瞧见,也侧过身子瞅了,却是看着项圈下那个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眼熟。 “怪不得见他四下里淘换这个,也不见大格格带,我心里还寻思,这不会是外头有了,原来是个天慧预备的!”曹佳氏笑着对曹颐说道。 曹颐从博尔济吉特氏手中接过项圈,赞道:“好精细的手工,加上这红彤彤的石头,瞧着倒是好看。” 博尔济吉特氏闻言,点点头,道:“早听我们爷说姐姐、姐夫给天慧开始预备起嫁妆了,我原还不信,如今瞧着倒像是真的。”说到这里,指了指项圈一侧镶嵌的两颗拇指盖大小的石头,道:“这两块,是我们府的,之前还想着打两只戒指,却是找不见了,原来是在这儿。” 曹佳氏闻言,不禁失笑,道:“这当爹当的,四下里给姑娘划落这个,要说是嫁妆,也是忒早了些。” 正说话间,就听到廊下丫鬟的请安声:“大奶奶,二奶奶!” 随着说话声,初瑜抱着孩子进了屋子,静惠跟在后边。 李氏与曹颖原在里屋说话,听到动静都出来。 曹寅今儿正好休沐,同弘曙兄弟与女婿、侄女婿、侄子们在中堂吃茶,等着孙女“抓周”。 天佑与恒生两个,站在讷尔苏旁边,正听他讲老汗王的故事。 这是引以为傲的祖宗荣光,讷尔苏惯会讲的,说得有声有色的。不仅天佑与恒生两个听得入迷,就是曹项兄弟也都留意听了。 说起来,曹家祖上是武将,到了本朝祖上也曾赚过军功。这是从他们祖父下江南起,这一支的子孙都以读书为主。 只有曹颂,喜欢舞刀弄棒的,如今做着武职侍卫。 算算日子,这丧信儿应到了兰州,怕是哥哥已经在回程路上。到了家里,还不晓得会如何难受? 曹项想到此处,神色不由地有些黯然…… 等初瑜抱着天慧进来,堂上吃茶的这些男人也都起身,跟着进了西屋。 因是在孝期,天慧穿着象牙白的衣服,脖子上挂着银的长命锁。依在初瑜怀里,看着甚是乖巧。 这“抓周”是由大人将孩子放到案上,众物之间的。 曹寅是家长,自当由他主持这“抓周”之礼。 李氏却是身子不便,初瑜便将女儿递给曹颐,由曹颐再送到曹寅手上。 曹寅抹了抹孙女的光额头,将她放到案上的绒布垫上,道:“好孩子,这边上都是好玩儿的,你摸摸,喜欢什么就拿什么。” 换做是别的孩子“抓周”,或许还被各式各样东西看的眼花缭乱,挑着那样式稀奇或者是颜色好看的。 天慧这里,又哪里看得到? 她坐在中间,扬起小脑瓜,神色有些茫然,嘴里喃喃道:“嬷……” 曹顒出差前,天慧便开始“咿咿呀呀”的,不过吐字还不清晰,这半个月,却是能开口了,却只会一次一个字儿。 瞧着女儿如此,初瑜的心里带着几分酸涩,面上却是笑着,柔声道:“天慧,你放下胳膊,前后左右好好摸摸看,有好玩儿的东西在旁拉呢!” 天慧听了,点了点头,放下胳膊,小心翼翼地摸着。 天佑与恒生原是坐在炕边看妹妹“抓周”的,这时都站起小身子,扶着案边,巴巴地瞧着。 天慧先碰到了用布缠了锋口的剪刀,停了停又转向别的,随后是抓了朵绒花放在鼻子下闻闻,又丢在一处。 摸着摸着,天慧来了兴致,“咯咯”笑着,脸上露出小酒窝。 摸到一只几寸长的水晶珠子制的算盘时,她却是搂在怀里不肯再撒手。 众人看了不禁失笑,讷尔苏道:“可见是有其父必有其女,这保不齐往后就是小财神呢!” 李氏瞧着这东西眼生,问初瑜道:“这个是谁家送的,不像是咱们府里的东西,看着倒是小巧。” 初瑜低声回道:“韩江氏昨儿亲自送来的,不只这个小算盘,还有其他不少东西,都是用水晶珠子制的。说是现下天热,这个东西凉快静心,给孩子把玩正好。” 李氏点点头,道:“难为她细心,只是她一个人也不容易,往后还要记得回份礼才好。” 初瑜应了,婆媳两个接着看天慧“抓周”。 天慧手里捧着算盘,小鼻子却是一动一动的,张开小嘴来吧唧吧唧嘴。 众人皆是不解其意,恒生已经将案边上放在的点心吃食拿起一块,探出半拉身子,伸着胳膊送到天慧嘴前,道:“妹妹,吃的这儿……” 天慧将手中的算盘丢下,伸出手去抓了恒生的胳膊。 天佑见了,也拿起一块吃食,却是直接上了案子,蹲到妹妹身边:“给你这个杏仁糕,可好吃了……” 天慧一只手抓了天佑,一只手抓了恒生,兄妹三人排对排地做了一溜。 “啊!”天慧张开小嘴:“吃……” 恒生歪着脖子看了眼哥哥,让他先喂。 天佑看了看手中的杏仁糕,又看了看妹妹的小嘴儿,将杏仁稿掰了一个角送到天慧嘴里。 待天慧吃完,恒生那边又有样学样地掰了块点心送上。 边上看着的众人,看着这兄妹三人的模样,脸上都是多了笑意。 初瑜只觉得眼睛发酸,侧过头去,将眼角的泪擦了。 她想起丈夫在家时,天天跟两个儿子念叨要爱护妹妹。不晓得是孩子们记下里父亲的话,还是天性使人,友爱手足。 曹佳氏见天慧也没有兴致再抓其他东西,笑着对大家道:“先是抓剪刀算盘,是个当家管事的好手,这手上是有余财。长大以后啊,也定是有口福的。” 其他人听了,也都是说着些祝福的好话。 哄着天慧吃了块点心,天佑与恒生小哥俩才反应过来不对劲。 两人之前也听大人们说着“抓周”,怕自己耽搁了妹子,就也四下里望着,寻思淘换好的东西给妹子。 天佑看到玉石印章青翠可爱,就捧了来,送到天慧手中,说道:“妹妹,给你这个……” 天慧双生捧了印章,往脸上贴,却是沾了半拉印子。 恒生则是看到那红宝石项圈了,拿来给妹妹套在脖子上:“这个好看……” 热河,避暑山庄。 四阿哥背着双手,站在海子边,看着这碧波荡漾,只觉得浑身通态,暑气全消。 难得有这本悠闲的时候,他却是记挂着西北的战事。 端午节后,皇上下了旨意,允许待罪的八旗权贵效力军前,已经有几个宗室国公请了旨意。 这这几年储位废立,这八旗待罪的权贵不在少数,这次却是有不少人会重新出山。 待罪的岂止是全贵啊,还有皇子阿哥!想到此处,四阿哥却是不由地神情一禀。 “四哥,您这在这里躲清净呢!”随着说话声,只见十六阿哥大踏步过来,面上的神色却颇为古怪。 四阿哥点点头,看着他问道:“这么这副模样,是听了什么稀奇事儿?” 十六阿哥笑道:“却是稀奇,穆布巴因给戏子用御赐鞍马被革了爵位后,这大半月他的几个侄子没少往这边派人打听,却是没想到让穆布巴的三伯诺罗布给袭了,他们倒是白忙活一场。就连我这边,也有他们的孝敬……” 第五百六十四章 荒芜 第五百六十四章荒芜 圣驾今年是四月二十六从畅春园启行的,奉皇太后避暑塞外,随扈的皇子有三阿哥、四阿哥、七阿哥、十五阿哥、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 五月初四到抵热河行宫,这一转眼已经驻扎了月余。 五月里,除了蒙古各部王公陆续来朝外,西北的军情也飞速报之御前。 早在四月二十九时,康熙就下旨将河东盐课银拨出五十万两充作西北战事钱粮,已经是做出三路兵马追缴或者逼降策妄阿喇布坦兵的姿态。 这五月中,在军情飞报御前,又是陆续有旨意颁下。 除了一面命这朝廷派出的三路人马西北御敌之外,康熙还下旨意给鄂罗斯边境的楚库拜姓城之头目,令其加意防守边界,如有策妄阿喇布坦之人投向,即宜收留。 同时,他还令兵部给喀尔喀西部王公每扎萨克十二支令箭,遇到紧要之时,可以持令箭传谕相邻扎萨克诸王公求援。要是接了令箭,领兵救援还延误的话,则要按照军法治罪。 进了六月,西北传来的消息,战事仍是胶着。 虽说河朔军前对外说是预备了一年的米粮,但是康熙心里有数,别说一年,却是半年都没有,不过是数月的嚼用。 无奈之下,康熙只得借着存储军粮的名义下旨,先就近令直隶、山西开官仓,启用正项钱粮,采买马骡一万五千匹,运米一万两千石,于七月间驱至河朔驻兵处;而后又令山东、河南两省亦是如此,采买马骡,于明年草青时送到军前。 这两次运送米石的骡马,就留在军中驱使负重。 康熙想起当年噶尔丹使得西北糜烂数年,心里也是有些没底。因此,又下旨,叫火炮局御制子母炮八十门其中三十运往西安将军席柱处,五十门给将军费扬固处备用。 这一处,用的却是内库的银子了。 这战事初起,兵马不过集结万余,就已经是钱粮不继。康熙想到此处,心里分外沉重。 如今,只是盼着策妄阿喇布坦能降服,使得朝廷能有个余地。 只是准格尔人桀骜不驯,策妄阿喇布坦向来狼子野心,这次既然犯哈密,除了去年雪灾,想来是要趁机打通去**的道路。 拉藏汗的长子还在他手上,他要是以护送女婿进藏“护教”为名,那朝廷的麻烦就不只是西北了…… 康熙忧心西北大局,三阿哥与四阿哥自然是乐意为父分忧,遥控京城部务。 其他几位随扈阿哥,却是轻闲得紧。 尤其是七阿哥,还是避暑山庄修好后头一次来热河,日子也过得悠闲。 他是已开府的皇子,在山庄外也有自己的宅子,这次跟来的是侧福晋纳喇氏与妾陈氏。 陈氏就是早年曾随大格格出嫁的喜雨,是淳郡王府包衣陈四十九之女。因她性子温顺,容貌又好,这两年颇受七阿哥的宠爱。 已是入了暑伏,随扈的皇子阿哥、宗室百官不用在御前站班,每天早议过事后便散了。 七阿哥不喜人情往来,每日从御前回来后,便悠悠闲闲地在自家的院子里钓钓鱼,品品茶什么的。 纳喇氏带着陈氏,随侍在侧,也算是舒心。 虽说心里有时难免有些妒意,但是纳喇氏也都半分不显,越发显得贤惠体贴。 同七福晋相比,她更像是七阿哥的结发之妻。两人三子两女,五个子女都陆续成人。 如今,弘曙还没有册立郡王长子,但是这几年开始学着当差,外人都当是郡王府嗣子待的。 七阿哥这边,早是默许,在不耐烦露面的人情往来中,就多由弘曙出面料理。 弘倬已经是十六,今年又是选秀之年,到了年底就该指婚娶媳妇了。 纳喇氏如今已是收了争宠之心,一心只为孩子们筹划,待七福晋也比过去真心恭敬不少。她实不愿意再起波折,影响到孩子们的前程。 陈氏这两年颇为得宠,但是她晓得自家出身低,内宅的这些个福晋、庶福晋们,不是她能得罪得起的。她行事甚是收敛,不敢有丝毫逾越放肆的地方。 七阿哥本就是爱静的性子,对于张扬的女子向来避而远之。 这些年同嫡福晋关系不谐的缘故,除了有宠爱的侧福晋的外,他也受不了七福晋那带着几分傲慢的性子。 七福晋是太宗朝**臣之一额孟格的嫡支,父亲法喀官至副都统,名门贵女。 侧福晋纳喇氏说起来是她的隔房堂姐,只因是侧支的缘故,父亲官小位卑,身份不显。 七阿哥自己个儿的出身本就不高,加上腿脚不便利的缘故,多少有些自卑抑郁。加上他没有野心,也不指望妻族借力,所以与岳家关系只是平平。 今天却是运气好,在园子的池塘边坐了一会儿,七阿哥就钓上来几条尺长的鲤鱼。 纳喇氏将鱼放在盆子里,用清水盛着了,笑着对七阿哥道:“不过大半个时辰,爷就钓上来六尾了,今儿的晌午饭借爷的光,倒是能尝尝河鲜了。” 七阿哥侧过身子,往水盆里瞅瞅,摇摇头,道:“太肥了,这鱼也太密,管家往这丁点大的池子里,投了多少尾,这见了吃的,都恨不得能跳出水面来了。” 却是没了钓鱼的兴致,七阿哥将鱼杆收了,寻思是不是打发人送两本书,在这池边的凉亭消暑,就见有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随着管事进来。 纳喇氏见两位皇子来了,彼此见过,带着陈氏退避下去。 七阿哥使人送来座位,就在池塘边的树荫下招待两位弟弟吃茶。 瞧着两位弟弟换了葛纱袍子,手里拿着折扇,跟富家公子哥似的,七阿哥道:“就算是真悠闲,也不用这般大张旗鼓的显出来。皇阿玛正为西北的事儿烦心,小心你们别受了申饬。” 在诸位皇子阿哥中,七阿哥是出了名的“孤僻”性子,同兄弟往来并不亲厚。不过,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年岁同他长女差不多,算是幼弟,七阿哥倒是还有几分真心关切在里面。 十六阿哥晃了晃手中的折扇,扬着下巴,笑着说道:“谁说兄弟们闲?就是皇阿玛那边,也是早就发话的,只要我同十七两个侍候好太后老人家就成。三哥、四哥忙着朝政,固然是为皇阿玛分忧;我同十七两个彩衣娱亲,也是代皇阿玛尽孝不是?” 七阿哥笑着听了,却是有些羡慕他们的自在。 虽说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也是二十来岁,都成家了,但是因没有分府,住在宫里,言谈行事还跟孩子似的。 十七阿哥正喝着茶,将十六阿哥将折扇摇晃的厉害,指了指那扇子,对七阿哥道:“七哥,您赶紧仔细瞧瞧,省的十六哥显摆个没完。” 七阿哥闻言颇为不解,十六阿哥已经巴巴地将张开折扇送到七阿哥眼前,带着几分得意道:“七哥,您瞧这是什么?” 七阿哥就着他的手看了,却是红彤彤的一片,都是各色印鉴,“五云”、“体元主人”、“万机余暇”、还有什么“惜寸阴”、“我思古人”、“缉熙敬止”,再反过后看背面,“天禄永昌”“子子孙孙用之协相”、“太平”、“广被”等。 这其中,有的是七阿哥见过的,例如这“体元主人”与这“广被”两方,晓得是皇父的私章。 这扇子,是端午节后的御赐之物。 这也是宫里旧例,每年端午节,内廷王公大臣都要恩赐葛纱与折扇。就是外臣,有圣眷犹隆的,也会受到这时令赏赐。 其他的印章虽然七阿哥大多没见过,但是既是扣在这御赐扇子上,那不用说,指定是皇父的。 “这要是三哥见了,怕是要密下了。”七阿哥看着这些印鉴的的笔法叹息道。 十六阿哥挑了挑眉,笑着说道:“换做别的,他敢密,这个怕是弟弟送到他眼跟前,也当要避嫌疑了。” 七阿哥不爱听这些事,从十六阿哥手中将扇子接过来,道:“这都是你自己个儿盖的?今年宫里赐出的扇子,都是你盖的章吧?” 十六阿哥点点头,又摇头道:“大家伙得的扇子是我盖的,这个却不是,还是瞅着皇阿玛把玩这些私章的时候,去央求来的。” 兄弟两个,探着头,将这上面的印鉴都大致点评了一番。其中,有两方看着眼熟,像是个金石大家的手笔。 十七阿哥听他们扯起别的,不禁纳闷,道:“十六哥,咱们不是奉了太后懿旨过来的么?这怎么说跑题了?” 十六阿哥这才将折扇收了,对七阿哥说道:“七哥,六月的贡品到了热河了,有杨梅,高丽人参什么的,太后有懿旨,将其中的几份赏赐下来,除了五哥那边不必说,今年七哥这边却是占了个大头。” 七阿哥听了,却是浑然不解。 太后怎么想起赏赐给他这边东西来?虽是太后的孙子,但是他不占嫡长,也不比十六阿哥他们在太后面前露脸次数多。 “咳!”十六阿哥清了清嗓子,道:“七哥这边,却是半数是七哥这边,半数是指明给大格格的。” 说起这个,兄弟两个有些无语。 自打四月底,曹寅之妻进宫,就有消息影影绰绰地传出来。有说是太后不喜李氏,出言训斥的;又说是太后与李氏投脾气,对其格外相看…… 太后这种赏赐的法子,不晓得算不算是“曲线救国”。 在这之前,却是皇父也用过这个法子,打赏过曹顒。 七阿哥想到此处,心里颇觉怪异,总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是自己个儿不晓得的。 这感觉怪异的岂止是七阿哥一个,还是十六阿哥也是如此。 太后虽在后宫呆了大半辈子,但是因早年太皇太后的庇护,并没有吃过什么苦头,并不是个圆滑世故之人。 同寻常的老人一样,她的喜怒哀乐都露在脸上。 在同十六阿哥说起曹家时,老人家脸上是毫不掩饰地关切。那种关切劲,并不亚于她亲自照看大的五阿哥那边。 就是这借着打赏曾孙女,赏赐曹家,这明眼人,谁看不出来。 太后是国母,这大清最尊贵的女人,诸事随心没什么,却是使得曹家难免引得旁人侧目。 十六阿哥心里,是不愿曹家惹上麻烦的。 曹家长房就曹顒哥儿一个,要是闹出什么是非来,最后还得曹顒头疼。 十六阿哥因这个缘故,婉转在太后面前劝阻了两句,说是道路遥远,往来运输不便宜什么的,就算没有这些,晚辈们亦是能体会太后的慈心,云云。 太后哪里听得懂这个,权当十六阿哥因天气热、道远才这般说的,心里却是也有些不放心。 这才想起七阿哥来,让十六阿哥出来传旨,叫七阿哥使唤两个妥当人,送这些贡品回京。 七阿哥晓得了前因后果,心里的疑惑越深,想起出差蒙古的女婿曹顒,倒是真有几分想念…… 远在外蒙古的曹顒,已经开始再次的长途跋涉,随着大喇嘛,往西南哈密方向行进。 这却是没有来时的辛苦,因为曹顒如今被大喇嘛留在他的毡帐里,不用再骑马奔波。 大喇嘛的毡帐没有再拆分,每天白天直接挪到牛车上,用十几头牛拉着。 虽然牛拉车的速度令人抓狂,但是胜在这黎明动身,日落方歇,熬的时间久,一天也能走个几十里。 不晓得大喇嘛是发现曹顒具有“慧根”,还是他做了活佛多年习惯了收授弟子,对曹顒讲起佛法来。 曹顒这边,则是带着几分偷懒,也是带着些许对藏传佛教的好奇,半推半就地做了大喇嘛的临时弟子,听着他讲授佛法。 大喇嘛所信奉的教派,是“格鲁派”,也叫“黄教”,同**、班禅一个教派,这个教派已经是藏传佛教当下的主流教派。 他们提倡僧人要持戒、不娶妻、不喝酒、不杀生、不事农作。他们信奉里的,是“持缘起性空之见”,认为“诸法待缘而起,毕竟空无自性”。 在他们眼中,天地是一缘起网,不管历经什么劫数,因果不乱,纲常连贯的缘故,是因为不管是因何缘故历劫,这真心只有一个,这就是他们所说的“自心本性”。 曹顒早年在江宁清凉寺呆了小三年,对于佛经理论并不算陌生。 虽说觉得这大喇嘛信奉的教派,比中原文明千余年变得空谈许多的佛家更符合人性一些,但是曹顒毕竟不是佛门弟子,不愿随意点评。 他只是听着大喇嘛讲说经文,在不解的时候,问上一二。 大喇嘛似乎将自己当成了劝曹顒向佛的“缘起”,想要超度他做个徒弟的样子。 曹顒跟着大喇嘛,顿顿吃着手把肉与奶豆腐,原本因长途跋涉有些清减的脸上又有了肉。 对于佛学,曹顒只当是一门自己不熟悉的知识看的,能晓得多些就多了,真没有旁的意思。 他上有父母双亲,下有娇妻弱子,日子过得是劳乏中带着幸福滋味儿,怎么会有弃世之心? 有的时候,他心里也挺羡慕僧侣的轻闲,不是身体上的轻闲,是精神上的。 但是羡慕归羡慕,人活于世,总要背负责任,那是避无可避的。 大喇嘛出行,随行的僧侣信徒不在少数,也有数百人。加上随同曹顒而来的七十人,这队伍浩浩荡荡的,颇为壮观。 因为游牧民族习惯了草原上迁徙,这牛羊都是随着人群走的,这一路上,倒是不用担心吃食。 喀尔喀右翼扎萨克,共有亲王一、郡王一、贝子一、国公一四个世袭罔替的显爵,剩下的就是诸台吉了。 遇到这些个蒙古王公的驻地时,大喇嘛与曹顒就会受到隆重的款待。 曹顒不过是借着“钦差”的名头罢了,大喇嘛却是被蒙古臣民当成了神佛一般的恭敬与礼遇。 各色哈达不说,这信徒们送上的黄油、马奶酒、油炸果子等吃食,也有好几大车了。 还有些虔诚的信徒,已经赶了牲畜,随着大喇嘛一道出行。 大喇嘛原还使人规劝,最后见说了两次无效,便不再多言。 曹顒对于黄油、马奶酒什么的,没有什么稀罕的,最高兴的是蒙古贵族那边供奉了大米。 这见天的“白食”、“红食”,偶尔有点面食,也都是羊油炸过的面点,曹顒实是吃得倒了胃口。 这有了大米,在驻地时熬上一锅白粥,再就着吃其他的,也算是曹顒等人眼中的美味。 曹顒是权贵身份,却与仆人们吃一锅饭,这些落在大喇嘛眼中,越发笃定曹顒是有“慧根”之人。 曹顒却是没事的时候,坐在挑起的毡帐门口,看着沿途的草原发呆。 这绿色的,要是小油菜什么的,多好啊?见天吃肉,来到青菜也能清清肠胃。 不过,看着,看着,曹顒却觉得不对起来,只觉得眼前的景致越来越荒芜。 在其他的地方,绿草虽不能说是没了膝盖,但长到小腿肚也是有的。 这边,却是稀稀落落的,看不到多少绿意。 那些蒙古人,也有人察觉出不对,有两个壮年僧侣催马到了毡帐这边,低声说了什么。 牛车已经停了,大喇嘛神情肃穆地走下毡帐,连曹顒都察觉出气氛的异样,跟着下了毡帐。 前方,入目所及,遍地土馒头…… 第五百六十五章 渡佛 第五百六十五章渡佛 在稀疏的草甸子上,这一片坟茔地显得格外刺眼。 这生老病死,是天地万物循环之理,本不算什么稀奇。不过,这些坟头上,长着青草的不过数座,其他的都是黄土,看着还不经年。 曹顒跟在大喇嘛身后,走进这坟茔地前,看着这大大小小的坟头,心里沉沉的。 地上没有长草的缘故,是因不少地方的土地已经被翻过,草根已经被刨去了。 蒙古人的殡葬仪式有很多,土葬就是其中一种,他们也有聚族而葬的习俗。他们在游牧的草原上,选出块向着东方的坡地,在这里修建家族坟茔,用蒙古话来讲,这叫“厚其德”。 在他们眼中,这坟地的穴口要冲着太阳升起的方向,使得亡者能像太阳那样夕落朝升。不管游牧多远,要有家族成员老迈的时候,蒙古人都会赶着马车,往自己的坟茔地来, 他们也在这里做下标记,来宣告这里是自己的“厚其德”。其他蒙古人瞧了,就不会在附近再起坟茔。 如今,没有战乱,为何会有这么多新的坟茔出现? 曹顒的脑子里,出现了今春口外他亲眼所见的大雪。在京城时,他就听人说起,北边雪灾更严重。 康熙还下旨意往蒙古运粮与派人过来教授捕鱼的法子,当初曹顒心里还觉得好笑。 他认为这不过是给蒙古王公看的,这所谓朝廷“赈济”的钱米,能使得那些落魄了蒙古台吉们解决灾荒,使得黄金家族的人不会饿死。其他的蒙古牧民,谁会将他们的死活放在心上。 曹顒正月到口外那次,想到数月后可能会有的灾荒,曾“指点”了简王府的大管事一回,说起这毡子与羊皮生意的“丰厚前景”。 他这般做的本意,就是希望简王府那边插手此事,使得牧民能用手中之物换银子,好度过灾荒。 熬到六、七月,原野上草长鹰飞,万物复苏,想要充饥就不再是难事了。 偌大的草原,那些王府行商们涉足的地方能有多少呢? 大喇嘛已经低声诵起《金刚经》,本是带着几分沉重的经文,用蒙语诵起来,听得人越发心里感伤。 坟茔的不远处,有个破旧的毡包,大喇嘛的侍从已经过去探看,带过来一个花白了头发的蒙古汉子。 若是看头发,他好像是五、六十岁,但是看脸上却没有那么苍老。 那汉子穿着件旧的蒙古袍,身形高大,却是枯瘦的骇人。 他额头纹像是刀子刻的一般,眼神有些呆滞,看到大喇嘛身上的僧衣时,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只听“噗通”一声,这蒙古汉子已经跪在大喇嘛面前,双手手心向上,行着“五体投地”的大礼。 虽然这汉子未必认识眼前这个老喇嘛就是草原上德高望重的“呼图克图”,但是他仍是行了草原上佛教徒最隆重的大礼。 大喇嘛的脸上现出慈悲之色,伸出手去,叫这汉子起来。 这汉子站起身子,看着不远处连绵的车队,面上现出迷茫之色。 大喇嘛询问这汉子的名字,又指了指眼前的坟茔地问其缘故。 这汉子闻言,脸上满是绝望是悲戚。 他的名字叫巴根,是这片“厚其德”的后人。 这新起的坟头里,有几座里面埋的是他的父母妻儿。一家七口,如今只剩下他一人。其他六个,都是因去年的暴雪引起的灾荒与瘟疫饿死、病死的。 其他的坟头,是这片“厚其德”的其他子孙,有不少是他帮着埋葬。 虽然按照习俗,这暴死之人是不能葬在“厚其德”的,但是巴根不忍心亲人的魂魄没有依靠,成为草原上的游魂,所以才是安葬在此处。 牲畜早已在去年冬天冻死,冻肉吃到今年开春,就早也没有果腹之物。没有马,又无法迁徙,他们只有在附近挖草根果腹。 原想着熬到六、七月份水草肥美的时候,再跟着路过的牧人迁徙,没想到这“白灾”带着草原的,除了牲畜的死亡,还有其他动物的死亡。 死亡的牲畜能做成肉干,做牧民的干粮。其他野兽死亡后,尸体却只能渐渐腐烂。 这样一来,又使得草原上瘟疫横行。 巴根一家,在经过饥荒与瘟疫的双重磨难后,相继离世,只剩下他一个。 巴根已经在父母的坟茔边,给自己开了墓穴,想着自己个儿要是熬不过去了,就直接坐过去,倒是也省事。 随着讲述,这汉子已经“呜呜”地哭起来,声音中的凄凉,使得人闻之不由落泪。 大喇嘛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随后开口道:“万物皆苦,今生无常,但求来生福报。我的身边,还缺少沙毕那尔(牧奴),你愿意跟着我,听一听《甘珠尔》和《丹珠尔》的奥义么?” 巴根闻言,已经是跪倒,匍匐在大喇嘛的面前,流着泪道:“额毡!” 这“额毡”是蒙语主人的意思,从跪下这一刻,巴根已是从自由人成了大喇嘛的牧奴。 曹顒站在大喇嘛身侧,看着这一幕,却是有些意外。 原还以为大喇嘛发了慈悲心,要收这汉子做个徒弟,没想到却是收了个心甘情愿任其驱使的奴隶。 再看看大喇嘛随行僧侣、侍者、奴隶等级分明,曹顒原本有些沉重的心情,却多了几分好笑。 这就是所谓“无上佛法”,这其中的等级森严不亚于俗世。 他的眼睛扫过眼前的这片坟地,想着在这草原上还不晓得有多少人因去年冬天的雪灾受难,心里实是沉甸甸的。 那位使得蒙古人畏惧的“博格达汗”,派了不少人到草原上传授捕鱼之法,却是不晓得如今河流里的鱼儿们运气如何…… 想来蒙古王公会为朝廷恩赐的钱粮上折子谢恩,这领民自是“承圣主恩典”,没有因饥荒冻死之人。 这才能昭显朝廷的恩典,康熙的“仁慈”…… 到底是占了地广人稀的好处,这巴根家这样的土馒头,许是散落各地,不用再入大家的眼。 不过一两日,这一行中的气氛就缓和起来。 每到日落驻扎的时候,人们虽不能说是载歌载舞的,但是都没有了之前的沉重。 有变化的,只有曹顒与大喇嘛两个。 曹顒有些想家了,见识过这辽阔草原与天灾无情后,他开始想家了。 做历史的旁观者,安安分分地过自己的日子,不就是他之前的追求么?如今,却是“代入感”越来越强。 有的时候,他不禁生出负疚感。 要是自己能想到“大灾后必有大疫”,再想出应对之法来,那会不会使得这世上少死些人? 每想到此处,曹顒又觉得自己可笑。难道自己是万能的佛祖么?想着要普度众生? 就是康熙那样的君王,大喇嘛这样的高僧,都是因利益不同,所看的、所照拂的民众都有不同。 自己这边,却是一不小心,站在云层上,俯视众生,真真是个博爱。 人活天地间,都当背负责任,自己的责任到底是什么? 这负疚感与滑稽感交叉轮换,使得曹顒变得有些迷糊了。 大喇嘛之前也是沉寂,发现了曹顒的迷惑后,却来了精神,又开始在曹顒面前宣传“戒、定、慧”来。 “觉而不迷、正而不邪、净而不染”,以六度修福慧资粮成就佛陀色、法二身,以“无二正见”破除三界烦恼障蔽…… “嘟噜嘟噜”的蒙语经文,听得曹顒的耳朵都“嗡嗡”响。 甚至在他做梦的时候,都梦见这大喇嘛在讲“功德圆满”、“来世善报”。 这一番轰炸下来,却使得曹顒从迷糊中变得清醒起来。 不是他不敬重大喇嘛,亵渎佛法,而是每每听到大喇嘛一本正经地说“戒、定、慧”这三个字时,曹顒都能很不晓事地想到另外三个被曲解的字。 想到那三个字,再看“戒、定、慧”,这口号就只是口号了,渲染力减了不少。 不晓得是他慧根不深,还是他生性凉薄自私,他终是收起自己的“慈悲心肠”,气定神闲地浏览起杭爱山下的景致来…… 大喇嘛将曹顒的变化看在眼中,似乎也察觉出他的坚定,心里终有不甘,同曹顒说起佛来。 曹顒只是听着,有时候见大喇嘛太过得意的时候,也将清凉寺那边听来的卖弄一两句。 大喇嘛初是发怔,随后却像是启蒙的顽童,追问起禅宗修行细节,对比其与黄教显密双修的不同。 曹顒虽不是和尚,也不是居士,但是自小在老太君身边耳濡目染,加上去寺庙的那几年,对禅宗修行也能说出个一二来。 大喇嘛听了,都是沉思,随后对比出两种修行方法的差异与优劣来。 说起这些,曹顒对以修行“戒律”为主的显宗没什么兴致,最留心的就是那带着几分神秘色彩的“密宗双修”了。 喇嘛教虽说不娶妻、不杀生、不喝酒,但是却不戒色、戒荤。 按照曹顒后世所知的说法,这所谓的“密宗双修”,就是男女修行,就是滚滚床单什么的。 不晓得是不是大喇嘛年老体衰,有心无力的缘故,还是其他的,他身边服侍起居的多是僧童,管理外事的则有仆人管家。 其他的僧侣,有几个年长之人,却是帐篷里带着年轻女奴的。 因这个,赫山与仕云他们私下里还曾说过一遭,嘴里说着不堪,心里却也是羡慕的。 曹顒到底年轻气盛,如今算算日子,又是离家两月。 换作其他人,还有沿途蒙古女奴待客的机会。曹顒在大喇嘛身边,又是背负圣旨,还有顾忌“西北军情”,这“天使”的架子还是要端的。 杭爱山南麓,没有了北麓的荒凉,水草最是肥美,这边聚居的蒙古部落也有不少。其中,有些蒙古王公台吉都修建了府邸定居,生活饮食汉化许多。 直到了这里,曹顒才听到朝廷的消息,知晓有不少喀尔喀兵调到这边驻扎,以防策妄阿喇布坦兵的北上劫掠。 另外,陕西那边,又调了几千绿营去河朔军前。 策妄阿喇布坦那边没有后勤供给,只要断了四下劫掠的后路,就算没有当面迎敌,这样耗着,也能耗得他们请降。 这样想着,连带着曹顒的心情也舒缓几分。 别的不说,曹颂还在西北军前,要是战事真惨烈起来,谁也不能确保中军营帐就是安全的。 还有永庆,不晓得这次调兵波及没波及他那边。 这些蒙古王公台吉们,对大喇嘛与曹顒都甚是礼遇,殷勤的不行。 以至于曹顒有时都生出几分错觉,这倒不像是出来当差,更像是陪同旅行一般。 自己“陪吃、陪行、陪说话”,这,这也算是“三陪”了。百无聊赖之下,曹顒就开始琢磨起大喇嘛的“密宗双修”来。 他倒是没有“御女三千”的伟大畅想,不过是想着初瑜身子不算好,这密宗的修炼是瑜伽,多少有健身功能。当然,要是能增加闺房之乐,那也是他欣然盼之的。 要是能学到这个法子,也不算白跟在这“活佛”身边一场。 曹顒想得美,却是终究只能失望了。 根据大喇嘛的说法,这密宗戒律中有严格规定,不得在非密宗根基者面前讲说密法,否则就是破戒。 另外,也不是说修行了密宗,就能修这个“双修”密法的, 《时轮金刚》里有着严厉而明确的规定:“凡夫人不能作瑜伽士的行为,瑜伽士不能作大成就者的行为,大成就者不能作佛陀的行为。” 曹顒听了,颇感失望。 说句实在话,要是真学了这“密宗双修”的法门,那他还真有化名著书传世的想法。 食色,性也。 《金瓶梅》自成书之日起,就是**,却是几百年也没禁住。《红楼梦》,之所以流传甚广,引得无数人痴迷,同《金瓶梅》流传的缘故差不多。 都是在说“色”,《金瓶梅》说的是“色相”,描绘的市井画面,商贾富户,男女之间**裸地偷情交欢。 《红楼梦》说的也是“色”,却像是在勾勒“色心”。 这权贵宅门,主子奴仆,道貌岸然遮掩下的肮脏**。嫂子偷小叔子的到底是哪个,就要看官读者自己在心里意淫了。这就是所谓的“淫者见人淫”。 想到这个,曹顒的心里有些不舒服。 虽说只是小说言家,但是《红楼梦》中未尝没有曹家的影子。 大家族,人口多了,是非就多了。 看来回到京城后,要同父亲商议商议,将内外整顿整顿。二房的堂弟们那边亦是,到底还都年少,也要多教些,省得在京城的繁华中迷失本心…… 还有天佑与恒生他们,也都渐大,明后年就要启蒙了,这教育却是头等大事。 一个家族,面对外界的风雨飘摇不怕,挨过去,总有天气见晴的时候。最怕的,就是里面的糜烂。 自己费心八力的,想要曹家少受些风雨,却不能让家从里面败了…… 京城,曹府,书房。 曹寅的脸铁青一片,庄先生的神色也不太好看。曹硕的事已经过去两月,他们两个老家伙也做了后手,却是终究没有瞒住。 曹硕当初典当的东西,有些曹家赎了回来,有些却是死当,早已经让当铺转手卖人。 这其中,有的刻着曹家或者其他能证明出处的标识,落到识货的人手中,自然寻得蛛丝马迹。 宗礼带着曹硕去赌博的时候,还有其他正白旗子弟跟着同往,这些人也不是说能封口就封口。 因此,自打曹硕出殡后,就有流言散出来。 曹寅已经得了信,已经有御史写了折子,弹劾他“管家不严,教侄无方”。 少一时,曹寅叹了口气,脸上怒意已经淡了,对庄先生道:“是我执着了,这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有些事情能隐下,有的却是隐也隐不下。我就受着好了,这辈子别的不说,这弹劾经了没有十回,也有八回了。这倒是胆子越来越小,连这个都忌讳了!” 庄先生沉吟了下道:“在外人眼中,大人与公子都是温雅良善之人,君子欺之以方,那些个御史不过是为了求名罢了。这睚眦必报的得罪不起,自然要向大人与公子这样好脾气的使劲。大人还需想个法子,免了后患才好。要不然的话,这次是大人,下次保不齐就轮到公子。” 曹寅点了点头,道:“是啊,我能还陪着折腾几回?往后还要顒儿受着。我这个做父亲的,委实羞愧……” 两人正说着话,大管家曹忠来报,各处的马车已经预备好了,太太、奶奶们都上了马车,太太使人相问,是不是能成行了。 海淀那边园子已经修好,这天气也马上“三伏”,初瑜已经先过去,将婆母的住处料理齐当。 李氏同曹寅商议后,就要举家到城外避暑。为了这个,李氏还专程去了东府,寻思带着兆佳氏同往,也让她散散心。 兆佳氏的病已经养好,但是人却没什么精神,不耐烦动,便婉拒了李氏的好意。 除了曹寅夫妇与孩子们外,庄先生这院子与田氏母子也随同前往。 这边内宅托了紫晶,前院则是有大管家曹忠看顾着,一切都已经吩咐妥当。 曹寅便专程在户部请了一天假,要送家人出城避暑…… 去的主子多,再加上各院的丫鬟婆子,就坐了十来辆马车,浩浩荡荡地出了胡同。 这边队伍刚走不久,就听到“驾”、“驾”的吆喝声,几匹快马急驰而至,在东府的门口停了…… 第五百六十六章 博弈 第五百六十六章博弈 海淀,曹家宅园。 不过月余,太后热河那边已经地赐下两回东西来,上次是杨梅、苹果、人参,这回是榛仁、菱角、藕、野鸡。 每次,都是七阿哥府的管事送来。 七阿哥与侧福晋喇喇氏随扈热河,自然也少不得给家里与女儿这边预备东西。林林总总的下来,每次都好几车的东西。 因是太后“指名”赏赐,所以初瑜每回都亲自出来使人接了,这次也是如此。 初瑜先是问了七阿哥的身子状况,那管事都恭敬地回了。 这管事在京城暂留后,明儿还要返回热河,初瑜叫人包了银封赏后,随后叫他明日返程前来这边一趟。 她这边还要给太后写“谢恩”的信,还要给父母那边写家书。 管事的走后,初瑜看着摆放在堂上的榛子、新鲜菱角与藕发呆。 虽是太后的曾孙女,但是祖孙两个见面的次数都是有数的,何曾有过这样的优容? 她不是糊涂人,自是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加上七阿哥的家书上,也曾提过叫她多“孝敬”公婆。 初瑜的温顺性子,七阿哥是晓得的。这边还特意提起,不过是怕她年轻想得少,对公婆有不周到的地方。 想起那日太后的失态,再想起之前与丈夫的猜测,初瑜叹了口气,将礼单拿了,叫喜彩带着婆子们将这几样抬到李氏处。 太后这般厚赏,委实令人为难。 毕竟是无法揭破的身份,这样引人侧目,却不算是好事。 李氏这边,却是热闹。 田氏与怜秋、惜秋都在西屋陪着说话,孩子们都在外堂上玩耍。 这还是曹寅之前吩咐初瑜的,让她白日间多带着人过来陪陪李氏,省得李氏就睡觉,对身子不好。 这附近虽也有不少权贵的园子,但是李氏因显怀的缘故,不耐烦见外人,往来应酬都是初瑜出面打点的。 初瑜虽有心多陪陪婆婆,但紫晶不在这头,她里里外外需要盯着的还多,这时间上就不宽裕。这实在没法子,她就托了田氏与怜秋姊妹。 田氏、怜秋、惜秋几个,却算是半个自己人,都是老实本分的性子,不是那种爱调皮爱闹的。李氏平素对她们,也像是自己人待的,倒也能说到一块儿去。 自然,这话里话外,说的多是孩子。 天慧刚学步不算,剩下在妞妞已经五岁,天佑、左住、左成他们四岁,恒生三岁,正是淘气的年纪。 这不,妞妞领了左住一队,天佑带着左成、恒生一队,孩子们玩起来打仗、抢山头的游戏。 妞妞虽是个小姑娘,但是性子活泼,挺着小胸脯,也颇有些“将军”的气派。 不过,左住这个“小卒子”却不给她争气,两战两败。 实不怨左住,这敌方天佑“元帅”第一次是派小将恒生出马。 恒生在男孩儿里最小,但是看着却是最结识,力气也是个顶个的。 左住虽也胖乎乎的,看着壮实,但是跟恒生一比,却像是虚把式,不是恒生的对手。 一次败退,重整旗鼓后,这就来了第二次“交锋”。 这次天佑那边派出的是左成,左住的双胞胎兄弟。 同胖乎乎的哥哥比起来,左住这个弟弟则是清秀许多,身子也略显单薄。 他生下后险些夭折,经过多方求药,虽是熬过来了,但是一年也要病上两遭。 虽不能说是“玻璃人”,但是这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府里上下对左成就多看顾些。 就是左住这边,也是见天地被母亲田氏说起,不要欺负弟弟,要爱护弟弟,什么的。 见对方派出的是弟弟,左住上前,却是有些不敢动手了。 男孩子都淘气,之前左住与左成兄弟也曾在打过架。 田氏的巴掌都举起了,但却还是没舍得落到儿子身上,不过却是自己个儿对着堂前的灵位,哭了大半宿。 左住身上虽没挨巴掌,但是心里却长了记性,不愿同弟弟再动手脚。 他虚张声势了两下,却是退出了“战场”,认输了。 “哎呀,哎呀,白给你吃了三块莲蓉饼了,这力气都哪儿去了!”妞妞看的直跳脚,撅着嘴巴,对左住抱怨道。 左住被说得红了脸,低头道:“力气还在,但是娘说了,要学天佑,要有哥哥样儿……” 妞妞听了,摇摇头,到:“一码归一码,笨蛋左住。” 看着她们这边内讧,天佑那边的几个小子却甚是得意。 妞妞实是看不惯,掐着小腰对天佑,到:“不过才两局罢了,得意什么?这还有第三局比啊,我这个将军,要打到你个元帅!” “比就比,谁怕谁!”天佑拍着小胸脯,上前一步,随后却是有些迟疑。 “你是女的……”他犹豫了一下,说道。 妞妞已经是做好迎战准备,听到天佑这句话,却是气得满脸通红。 虽然还是稚龄,但是妞妞却记得自己听过人提过,不外乎“是个男孩就好了”这样意思,好像女孩就低人一等似的。 这听天佑提起这个,妞妞就有些怒了,瞪着眼睛道:“女的怎么了?你是瞧不起哪个?还要有几分真本事才好,要不就是连着女的都打不过,看谁丢人。” 天佑本是无心说了那一句,见妞妞生气了,不禁有些手足无措。 妞妞已经是到了中间的“战场”上,招呼天佑过去。 天佑咬了咬嘴唇,道:“比试就比试,没有瞧不起。” 随着说话声,他已经上前,到了“战场”迎敌。 妞妞比天佑高些,又是皮实惯了的。这两个孩子在中间划定的圈子撕巴一圈,妞妞已经是将天佑推倒在地。 旁边看顾的丫鬟婆子还没来得及上前扶,妞妞已经是将天佑坐在屁股下,拍手道:“手下败将,还不讨饶?” 天佑摔倒的时候,碰了腿,小脸正团着。 听了妞妞的话,天佑却是摇了摇头,很是不服气,道:“我是发命令的元帅,弟弟们才是上场的将军……” 说话间,已经是有报了里屋的怜秋等人,丫鬟婆子也上前,分开两个孩子。 怜秋听下人报,说是女儿将天佑给“打”了,带着几分尴尬地看看李氏、初瑜婆媳,便忙急冲冲出来看。 初瑜虽嘴里说着孩子们游戏没事儿,但是多少有些不放心,跟出去看。 堂上,却是妞妞拉天佑起来,几个孩子已是凑到一块儿,笑嘻嘻地寻思其他游戏了…… 待喜彩带人将太后赐的东西送过来,不晓得是不是被新藕、榛子这些东西吸引,几个小家伙也都安静许多,跟着到西屋来。 方才,初瑜已经将这些赏赐的单子拿给李氏过目。 李氏看得直念叨“太后老人家仁慈”,还问初瑜用不用预备孝敬。到底是晚辈,也不好平白就受了这些。 初瑜稍加思索,笑着请李氏定夺。 李氏便也念叨着庄子里的出息与南边送来的稀奇东西,想着再寻些不常见的,给太后那边做回礼。 孩子们,已经是围着菱角、榛子什么的打转转。 李氏见这了,笑得不行,跟初瑜道:“既是太后赐你的东西,外头也不好随意送,东府那边……你看看,要是榛子多的话,就给二太太那边送些,她最是爱吃这些。” 初瑜笑道:“每样都不少,太太留下些自己喜欢吃的,其他的如何安排,还请太太示下。” 李氏摆摆手,道:“既是赏你的东西,我怎么好厚着脸皮做主?你看着安排,不过是吃个新鲜,也并不算什么稀罕物。” 初瑜听了,便没有再多言。 田氏与庄先生那里不必说,初瑜还预备了几份送回城里,一份多的,送到东府,一份少一些的送到国公府,还有份最少,却是样样都全,单独装了食盒,则是给紫晶留出的。 平郡王府那边有内务府的关系,这种地方的时令贡品,待到宫里主子们用了头茬,也就轮到各大王府了,所以初瑜这边没有预备…… 京城,东府,内院上房。 兆佳氏看着儿子曹颂,面上有些愤愤,皱眉道:“为何要接那骚蹄子回来?要是没有她……你兄弟也不会走到这步……要不是念在她肚子里那块肉,早该大棒子打死了事。” 曹颂的面容黑瘦黑瘦的,看着比过去稳重许多。 他回到京城,已经有几天,除了去在海淀给曹寅夫妇请过一次安后。其他时间,他就是再彻查也没有用。 瞧着母亲这般,曹颂的心里也不好受,但还是劝道:“母亲,到底是怀了三弟的骨肉,往后也是三弟儿女的生母,这般搁在荒郊野外的,出了闪失可是没地方买后悔药去。” 兆佳氏听到这里,面上才略有松动,不过仍是难掩厌恶,嘟囔道:“既是如此,就再容她几个月。你就要对媳妇儿说明白了,等那骚蹄子回来,能隔得多远就有多远,千万别让我瞧见她,要不然,怕是我也顾不得她肚子里那块肉……” 母子两个说着话,就见紫兰进来禀道:“太太,大奶奶打发人送东西过来,还说要给太太请安,太太见不见?” 兆佳氏听了,颇有兴致,点点头道:“叫她们过来吧,正有些想问问大太太在园子那边可好呢。” 带着人来送东西的,是已经换了妇人装扮的喜云。 她已经成亲,如今随着男人称呼,叫“张义家的”,还在初瑜身边当差,不过却不近身服侍了,而是跟着初瑜出门,或者是帮着往其他府应酬。 曹颂见母亲松口,已经是先回去,跟静惠说了,要这两日准备马车,将庄子里待产的添香接回来。 要是能生下一男半女,弟弟这边也算有了香火承继。曹颂是这样想的,所以才主动提及此事。 既是丈夫吩咐,又是婆婆允的,静惠自是没话说。 曹颂没有在屋子里久留,而是去了曹硕生前所在的西跨院。 这边如今已经不住人,院子里青砖的对缝中长出几丛草来,使得院子平添了几分荒凉。 曹颂蹲在地上,一边拔了几丛草,一边在嘴里咒骂道:“混蛋,真是个没用的混蛋,我怎么有你这样的兄弟,啊,我怎么有你这样的兄弟……” 骂着骂着,他却是渐渐止了声音,一屁股坐在地上,狠狠地给了自己几个耳光,哑着嗓子道:“都是混蛋哥哥不好,小三,你在下边……别为难自己个,要怪,就怪你的混蛋哥哥没教好你……” 西北,塞外,看着远处连绵的军帐,曹颙的脸上不由露出欢喜。 草原的景致固然美丽,这一路上因跟着大喇嘛的缘故,也受到无数蒙古人的热情迎送,但是其中的枯燥也是无法言表的。 整日里,听着木头车轮的声音,对着个仿佛能透视心灵的大喇嘛,这日子实不算是有什么趣味。 大喇嘛的目的地是哈密,自己这个“天使”,也得巴巴地陪着。不过,到了河朔军前,也算是走了大半段路,剩下到哈密,就剩下数百里的路程了。 这边军前理事儿的是吏部尚书福宁安与西安将军席柱,归化将军费扬固与傅尔丹带的兵在另外一个方向驻扎。 得了大喇嘛到了的消息,福宁安与席柱已经带着这边侍从属官出来相迎。 大喇嘛是朝廷御封的佛教上人,在皇上面前也有座位的,他们自是不敢怠慢。 在这边停歇一日后,还要继续启程,所以大喇嘛就下令在军营外不远处驻扎,并没有混进兵营。 福宁安与席柱也松了口气,他们还真怕大喇嘛要将这些跟着而来的人都带进军营。 军营里不能有女人,要不然,那些个年轻姑娘,定是祸患之源。 虽说驻地分开,但是这“接风洗尘”,还是要有的。 除了大喇嘛,被福宁安与席柱奉为座上宾的,还有曹颙这位“钦差”与纳兰富森、赫山等十员侍卫。 曹颙却是有些纳罕,这小二不是奉旨来西北,当在福宁安帐前么?他这哥哥都到了半日了,怎么还不见小二出来? 挨到宴席过后,曹颙却是忍不住,寻了个便宜,向福宁安相询。 福宁安见曹颙却是混沌不知的模样,叹了口气道:“曹额驸这几个月在喀尔喀,收不到家书也是有的。还请节哀顺变,令弟是接了丧信儿,回去奔丧去了……” 曹颙直觉得脑子“嗡”地一声,人已经傻了…… 直到有人带着欢喜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孚若,真是你到了,我还当听差了……” 第五百六十七章 窘迫 第五百六十七章窘迫 在得知去世的不是父母,而是曹硕的时候,曹颙的心里不由松了口气。随即,不禁有些汗颜,自己这样,好像也不是堂兄当做的。 毕竟亲疏有别,堂弟病故,曹颙固然难过,但是却没有以为是父母出事时的那种震惊与心揪。 虽然两世为人,曹颙年岁老大不小,膝下已经儿女双全,但是对父母仍是有依赖之心。 并不是在经济生活上依赖,而是那种因尊亲长辈的存在,使得“家”这个概念,得到更好的诠释。 儿女是全部与未来,耗尽父母的心血。 在身为人父后,曹颙越来越能理解母亲的爱护之心,与父亲那种不会轻易说出的关怀。 记得初见曹硕,不过比天慧大半岁,正是“咿呀”学语的年纪,如今却是年纪轻轻,就这样去了。 想到此处,曹颙真是不禁生出“世事无常”之感。 永庆见了,不知该如何劝慰,叹了口气,道:“生老病死,时运罢了。人生不能复生,你也当节哀才是。” 虽然想过会不会在这边见到永庆,但是见到永庆的那刻,曹颙还是生出不少欢喜。 不过是因才听了丧事的缘故,他心里沉甸甸的,使得人面上笑不出来罢了。 千里他乡,老友重逢,好像有不少话,但是一时半刻却是不知从哪里说起。 换做平常的话,曹颙还能说说京里的事儿,或者完颜府的消息,让永庆能安心什么的。如今,他却是出京三月,对京中的消息也是闭塞的紧,反而不如永庆灵通。 听得到的好消息,莫过于是马俊今秋要回京了。 他是康熙四十八年春中的进士,十月里外放湖广任长沙知县,康熙五十一年连任,到了年底就是第二任任满。 听说,他伯母念叨着孙子,生逼着丈夫应了,待侄儿兼嗣子马俊任期满了,将其调到京中。 又赶上马俊之父中风,以病乞休,如今回京养病,马俊身为独子,也有回京照看之意。 由马俊想到宁春,由宁春再想到如今在西北这边的永庆,这好消息也使得人笑不出来了。 永庆却是豁达,见曹颙如此,不禁大笑几声,道:“说起来,那小子才是如了愿。当初,可是他说不为良医、既为良相的。虽说没有入翰林,但是回来在京官位上熬着,加上家族余荫,熬个二十年、三十年的,封阁拜相也是保不齐。” 谈何容易,马俊家不在旗,不像其他满洲权贵那样根基深厚。 他伯父马衍虽已经从礼部侍郎,调吏部侍郎,算是升调,但因是汉人,想要再升一步,却是难上加难。 加上侍郎已经是花甲之龄,约莫着就要在侍郎任上终老。 将侄儿调回京官,除了有让他回来尽孝之意外,估计老侍郎也想在自己荣休前将侄儿的前程安排妥当。 从翰林做起,熬到二品侍郎,做了四十来年京官,却是屹立不倒,这其中也是尽显人情练达。 曹颙想起当年大家伙在秦淮河上的话,却是有的记忆犹深,有的却已经恍惚了。 永庆见他不言声,用拳头锤了锤曹颙的肩膀,道:“说起来,让人意外的还有孚若。当年见你不显山不露水的,却是哥儿几个中最能做官的。六年的功夫,天成那边不过是两任,孚若这边却是折腾了好几个衙门。京官、地方官都做了,司官、堂官的也都见识了!如今,又是爵位最高的,别的暂且不说,等我儿子大了,要是我这当老爹的没出息,那还要多指望你这个世叔。” 看着他笑眯眯的,曹颙不禁翻白眼。 要是永庆真能悟了,舍得放下傲骨,愿意接受别人援手,那曹颙就不说什么了。偏生这一位,已经是将近而立之年,还是同少年时似的,骨子里的孤傲倔强,半点不曾少。 永庆搓了搓手,却是笑得有点僵,道:“这回,我算是得罪十四爷了。四月底,他来函,说要调我回京,被我婉拒了。到底是出来一场,总想要作出点功业,实没面皮就这样灰溜溜的回去。” 曹颙听了,却是心里诧异,这十四阿哥怎么又想起永庆来? 那位,如今已经开始布局了? 想想也保不齐,连曹颙这位向来看不过眼的,十四阿哥都能收敛好恶应酬,永庆与他是姻亲,更是好使唤的,自然是不肯放过。 怕是期待越大,失望越大。 这十四阿哥是越长大越糊涂了,难道他将自己的哥哥们当成了吃素的,还是将父亲当成了病猫? 不知为何,曹颙突然想到一个可能。 这将十四阿哥封为大将军王领兵西北,是康熙对十四阿哥的荣宠与偏爱,还是在大阿哥与八阿哥后,再树个靶子出来…… 西北的战况,比曹颙想象的糟糕许多。 已经是得了确切消息,策妄阿喇布坦的兵马,总计四万。 朝廷三路出兵,集结西北的兵马不过万余,这就是为何现下只能防御,无法追击进攻的缘故了。 不仅兵少,而且粮草攻击勉强。 虽然没有断粮,但是这边的钱粮储备也不宽裕。 还有一条,就是马匹匮乏。 去岁的大雪,使得八旗马场损失惨重,受灾最厉害的地方,马匹倒毙了十之**。 这边中军帐下,虽有两千五百骑兵,本应追击敌踪,但是因马匹匮乏的缘故,至今不能成行。 两千五百骑兵,要是出去追敌的话,双马加上后勤所需的,需要五千多匹马,如今这边却只有两千余匹。 太仆寺马场那边五月时虽是送了一群马到归化,但都归到了费扬固将军那边。 缺乏马匹,是西北三路兵马都要应对的难题。 如今,从各省运米的骡马都已经集中饲养驯化,要驯满五十天后充当军马使唤,以弥补军马不足。 听说,朝廷已经有旨意下来,正从太仆寺两翼牧场调骒马与马驹过来。 “骒马”是留着生息的母马,连母马都调出来,可见太仆寺牧场可用之马匹已经都调干净了。 曹颙闻言,不由皱眉。 到底是做了两年太仆寺长官,对于那边的消息也颇为关注。 听说连母马都调出来,曹颙的心里颇为不赞同。 因去年雪灾的缘故,口外牧场牲畜都损失严重,其中以马匹损耗最为严重。 要是想过几年出动大军,这母马正应该留着繁殖才对。如今都调出来,以后大战,就要全国收马,到时候所费银钱,比现下不知更要多出多少。 不知是否因为人马匮乏,西北的形势颇为复杂。 朝廷的本意,原是想要以八旗军联合喀尔喀诸王的蒙古兵与青海台吉们的兵马一起追绞策妄阿喇布坦乱军。 喀尔喀诸王还算是恭顺,多方集结,在杭爱山下驻扎了一万五千兵马待命;青海诸台吉,却有阳奉阴违之嫌。 几位小台吉愿意听从朝廷号令,带领本部人马到西宁口内防御策妄阿喇布坦,等候朝廷调令;其他三位部众最多的台吉,却托词“胡必尔汗”年幼,未出疹痘,今年不宜出行,不尊朝廷调令。 这个“胡必尔汗”,是青海诸台吉寻到的六世**仓央嘉措的“转世灵童”。 拉藏汗以“护教”名义入藏,又向朝廷请旨废掉仓央嘉措,另立了一个六世**。 虽说朝廷为了边疆安定,顺了拉藏汗的请求,承认了新**的身份。 但是青海与**的其他僧侣贵族,却不承认拉藏汗立的这个新活佛。自打康熙四十六年,仓央嘉措在青海湖“圆寂”后,就开始有僧侣联合起来,寻找他的转世灵童。 仓央嘉措是位才华横溢的活佛,留下了大量的诗作。这些僧侣从他的诗里,寻找其“转世”的线索,结果发现一首诗。 “云间白色的仙鹤啊,请把翅膀借给我,我不会往很远的地方飞,到理塘转转我就会回来……” 根据这个暗示,他们就在理塘地区寻了个小灵童,请求朝廷册封正名。 朝廷既是已经册封了拉藏汗扶持的新**,怎么会自打耳光,再册封一位**出来?所以就册封了小灵童其他的封号,将其留在青海。 “胡必尔”是蒙语“转世者”、“化身”的意思,胡必尔汗是青海贵族与僧侣对小灵童的尊称。 虽说朝廷还不承认小灵童才是真是的**喇嘛,但是在他们心中,却是将小灵童当成了政教领袖。 策妄阿喇布坦也是高举着“护教”的名义,朝廷这边自然要防备他从青海入藏,利用小灵童蛊惑藏人。因此,朝廷下了旨意,由御前侍卫亲赴青海传旨,要求青海诸台吉将小灵童送到西宁军中。 没想到,这几位青海台吉却是如此推诿不前。 如此一来,朝廷想要三路包抄策妄阿喇布坦的计策就泡汤了,而且还要抽出兵力到青海,震慑那些首尾两端的台吉,防止他们里应外合,勾结策妄阿喇布坦。 曹颙通过各种渠道,晓得了西北的实情后,却是无语。 不是策妄阿喇布坦给了朝廷台阶,行了缓兵之计什么的,而且(是)朝廷这边没有钱粮、没有人马,只是摆出了姿态,却是迟迟无法开战。 军情已经是这般不乐观,西北的民生也是令人担忧。 入夏以来大旱,已经有十多个县粮食绝收,其他的地方,有些收成,却还不到熟年的半数。 别说是军粮,就是赈济粮,也当多往这边运些,否则要是民生不稳,那西北就危险了。 有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的,这句话不止适用于个人,也适用于一个国家。 虽是没有见过策妄阿喇布坦,但是曹颙对其却是没有半分好感。 **、新疆是中原屏障,不容有失,策妄阿喇布坦身上虽背着抗击鄂罗斯的光环,但是也有同鄂罗斯不清不楚的地方。 别的不说,那些火器的来路,想想就让人侧目。 以自己私欲,枉动干戈,不顾百姓生死,这样的人如何令大家信服? 既是无信之人,自己陪大喇嘛过去,说不定就要受到策妄阿喇布坦的凌辱与杀害。 想到此处,曹颙却是不得不思量起自己的安危来。 这军队都不敢追踪,自己却是跟着大喇嘛,往吐鲁番进发了。 依旧是浩浩荡荡的队伍,随行僧侣侍者也还是之前的悠哉愉快。 曹颙面上虽是不显,心里已经开始想着,要寻个法子在中途留下来。他可是不想去吐鲁番闯鬼门关。 身边有十位侍卫,这一般的法子都保不齐有纰漏。 谁都不是傻子,要耽搁下来,还不能做的太刻意,否则的话,以后说不得会引出什么样的麻烦来。 许是曹颙运气好,这想了几日,没想出头绪后,已经有人快马追来,带着康熙的旨意。 策妄阿喇布坦已经退回吐鲁番,大喇嘛可继续前往,曹颙与十员御前侍卫则往乌里雅苏台等候圣驾北巡…… 热河,避暑山庄,万壑松风殿。 康熙正在为往西北运米之事头疼,刚收到直隶巡抚与河南巡抚的折子,奏称牲口已如数起解,但是因今夏雨水过多,道路泥泞不堪,怕是不能即到,路上许有耽搁。 这样的马匹就算是到了西北军中,也是疲瘦不堪,无法驱使。 但是,从河朔军前,到吐鲁番前路遥远,要是大兵出征,这些马匹如何能负担辎重? 大学士李光地如今请假葬亲,温达则是在五月中病故,如今随扈的大学士不过两三人。 因是军情要事,三阿哥与四阿哥等皇子也在御前。 这马匹既是不堪驱使,就只能用骆驼。官驼的数目却是有限,还得在民间购买,才能够运米所需。 这其中,又是得动用正项钱粮。 想到此处,康熙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发抖。 做了五十多年帝王,从来没有这么窘迫过。 就算是昔日三藩之乱,使得南边数省糜烂,朝廷大军倾巢而出,也没有这么紧巴过。 这前后所差的,不过是个得用的户部尚书。 康熙想到像个摆设似的户部尚书穆和伦,脸色就有些难看起来。 三阿哥在御前,却是悄悄地看了眼康熙的右手。 近日御批下来的折子,字迹不与过去相同,就有不少传言从行宫里传出来。有说是侍读学士代笔的,有说是圣体有恙,右手无法卧笔,换了左手写的。 皇父六十二了,自己个儿是长子。 想到此处,三阿哥的手心不由地出汗。 对西北战事,他关注的却是不多,不过是疥癣之乱罢了。朝廷不过是顾及蒙古人,不好行雷霆手段。 四阿哥站在旁边,却是眉头微皱,心里倍感沉重。 对于国库那边,四阿哥最是清楚不多的,虽然账面上看着还有些余资,已备后用,但是实际上只是账面罢了,真正能调出来的银子委实少的可怜。 不仅国库如此,就是各省的藩库,也是名副其实的少。 朝廷既拿不出银子供应西北军用,这各项花费都归到各省藩库,这想来地方百姓的火耗银又要翻倍了。 真是国之硕鼠,想到这库银多是被贪官污吏用各种名目纳入腰包,四阿哥的眼中就多了怒意。 何以至此,何以至此! 倾国之力,却是连万余兵马的后勤供应都如此吃力,想想如何能不让人倍感恼怒。 但凡有一日,但凡有一日,四阿哥心里自言自语,接下来的,却是想到就已经让人发怔了…… 京郊,海淀,曹园。 李氏换了装扮,面色带着几分拘谨,看了看旁边站着的丫鬟绣莺,道:“看着还好吧,有没有不妥当的地方?” 绣莺笑着说道:“瞧太太说的,哪儿还能有不妥当的地方,这个色儿的意思,最是衬肤色,显得太太越发贵气富态。” 李氏如同在见江宁时,没有穿旗装,而是换了汉服。 上身是石青缎地三蓝平针绣折枝牡丹褂子,下着酱色缎地暗花牡丹侧褶裙,头上只插了几支玉簪。 听了丫鬟的话,李氏忙摆摆手,道:“不是说这个,是……瞧着……能遮住些么……” 绣莺听了,点点头,道:“嗯,许是颜色儿深的缘故,看着倒是不如平日着眼。” 李氏闻言,摸了摸自己个儿的肚子,却是也晓得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毕竟已经是七个月的身子,就算再遮掩,这一眼也是能瞧出身子不对来。 “哎!”她叹了口气,神色却是颇感无奈。 就听廊下有人道:“太太,大奶奶打发回禀,道是老太太已经过了善村了,就要到这边园子。” 李氏闻言,连忙起身,急匆匆地往外走。 绣莺见了,忙带着丫鬟婆子们跟上,左右护着,怕她有不稳当的时候。 待走到花园二门,李氏的额上已经星星点点,都是汗滴。 却是有些走不动了,她听了脚步,有些粗喘气。 就见前面的大门进来几辆马车,李氏的眼睛不由得有些泛酸,眼圈已经红了。 马车停了,李氏走上前,嘴唇动了动,眼泪已经出来了。 初瑜的马车的后头,已是先下来,走到婆母身边,一起等着里面的人出来。 车帘子跳开,里面露出个老妇人的脸来,原是绷得紧紧的,带着几分严肃。看着李氏那刻,眉目间也多了些欢喜。 这老妇人左手边,一个怯怯地小姑娘拽了她的袖子,露出半张白皙小脸来…… 第五百六十八章 讪讪 第五百六十八章讪讪 曹园西北,过了曲廊,有别院一处。 同其他院子的花团锦簇不同,这里前后院没有花草,而是植苍松翠柏数十株,淡雅幽静,生机盎然。 院子里三间北房,建筑古朴,宽敞素雅。左右配房各三间,与正房有抄手游廊相连。 这边原是曹颙收拾出来,孝敬庄先生的。 在院北几处院子中,这处院子同曹颙与初瑜的园子,东西相对,算是几处主院之一。 庄先生到这边后,觉得太过显眼。 毕竟他是以幕宾身份在曹家,并不是宗族亲长,所以就没有选这处院子,而是在曹颙他们院子的南边,靠着东门的地方选了个小些的院子住了。 自打李家来人,说了高太君已经进京的消息,李氏同初瑜商议后,就将这西北的园子收拾出来,做高太君的居所。 进了园子,见了一路的花石草木后,再看到素雅的院子,高太君不禁连连颔首,露出满意之色。 不过,看到李氏凸起的肚子时,老人家的神情却有些僵硬。 因这一路舟马风尘,李氏与初瑜带着人侍候高太君梳洗更衣后,才使人将天佑兄弟三个领来,给老祖请安。 天佑在南边养了一年半,期间李氏也带着去探望过高太君。剩下的恒生与天慧两个,高太君却是头一遭见。 高太君先拉了天佑在怀里,摩挲了半天,嘴里道:“这才多咱功夫,就这么高了。” 天佑对之前的事儿,有些记得,有些不记得,影影绰绰的,只觉得这老太太可亲,便顺着祖母的吩咐,口里称着:“祖太太。” “哎,乖孩子!”高太君的脸色慈色更盛,又拉起恒生的小胳膊,笑着对李氏道:“这是颙哥儿的二小子?这虎头虎脑的,瞅着倒是有些像诚儿小时候的模样,只是那个皮猴子似的,这个却是规规矩矩的。” 她口中的诚儿说的是曾侄孙,李鼐的三子李诚。 待看到天慧时,高太君留出怜悯之意,搂在怀里亲了亲,看了初瑜也不再像先前那样不假颜色。 李氏陪坐在一边,看着高太君带来的小姑娘,想起死去的侄儿,心里亦是唏嘘不已。 这小姑娘,同天慧差不多大小,正是李鼎的遗腹女,小名儿叫香玉。 一生日大的孩子,跟着曾叔祖母下了船,坐了大半日车,已经是些困了。 她原是坐在炕上,有些睁不开眼,将丫鬟婆子领来几个孩子,其中还有个同自己差不多小姑娘,这才算精神些。 高太君见过几个曾外孙,看到香玉抿着小嘴儿往这边巴巴地看着,便笑着向她挥挥手,道:“香玉过来,见过你姑奶奶家的表哥表姐们。” 一句话,使得大家伙儿的视线都转到香玉身上。 香玉带着几分拘谨,怯怯地望望高太君,起身走了过去,挨着高太君的胳膊站了。 “这是大表哥,二表哥!”高氏指了指天佑与恒生,对香玉道。 天佑与恒生小哥俩儿,瞧着香玉也带着几分稀奇。 他们见过的女孩儿,自家的除了天慧是妹妹,其他四姐、五儿、妞妞都是“姑姑”。 来了这边园子,跟着母亲去隔壁淳王府园子,见过一次那边的七格格。虽说不过比他们大不了两岁,但是却是亲姨母。 如今来了个同天慧差不多大的女娃娃,管他们叫“表哥”,他们两个还真有些不知该如何亲近了。 东一句、西一句,问起这个,那个的,很是没章程。 香玉见他们两个没有架子,去了怯意,眼睛弯弯的,脸上露出两个小酒窝。 恒生瞅着她毛茸茸的眼睛,小脸上显出疑惑来,拉了下边上的天慧,闭上嘴巴,不再言声。 香玉侧过小脑袋,也看向天慧,最后视线落在她前襟的虎骨平安扣上,眼中露出好奇之色。 初瑜见了,不禁有些为难。 若是其他的东西,还能找出差不多的来,这个却是紫晶从尼姑庵堂求来的古物。原是一对,一个在曹颙身上,一个是天慧身上。 她稍加思量,从腕上褪下来一串籽玉手串来,上前系到香玉的前襟上,笑着说道:“这是叔母给的见面礼,香玉不要嫌弃才好。” 这手串也是内造之物,是初瑜昔日的陪嫁之一。是九块白色籽玉串成的,每块玉都雕成如意云纹,看着极是精致。 因喜它戴着清凉,初瑜今年夏天就寻了出来戴上。 香玉低下头,看着前襟的手串,抿了抿嘴唇,抬头看着高氏。 高太君看到那手串,眉头不经意地皱皱,神色转淡,对初瑜道:“太贵重了,劳你破费!” 初瑜不晓得哪里触犯老人家的禁忌,讪讪地回道:“是应当的,您客气了!” 李氏怕媳妇不自在,忙对初瑜道:“稻香村送来的莲蓉点心呢?这要等老爷回来才开席呢,先将那几样莲蓉点心送来给你外祖母尝尝。”说着,又笑着对高太君道:“母亲,记得您最爱吃莲子做的点心,这次也尝尝京里师傅制的。” 在孩子们面前,高太君也不愿再板着脸,微笑着点了点头。 初瑜心里吁了口气,带着丫鬟下去了。 少一时,初瑜已经送了好些样莲蓉点心,站在一边寻思是不是要借着预备席面的由头退避。 对于高太君,初瑜的心里还真有些犯憷。 到底是长辈,又要顾及到婆婆,不管老人家什么态度,她也只有忍下的。 到底是不自在,见她不喜欢自己,也就不愿意主动往前凑了。省得看着脸子,怪难受的。 高太君已经招呼孩子们拿点心,自己也拿了一块儿,送到嘴里,吃了一口,点了点头,道:“瞧着有几样同苏州的点心差不多,这个不同的,却是另有一种滋味儿。” 李氏笑着说道:“这是广式的,师傅是从广州那边请的,听说这馅料里,除了莲子,还有用西洋法子制的奶油、东洋法子制的蔗糖。” “啧啧!这又是东洋,又是西洋的,怨不得这般花俏。”高太君见李氏只说话,却不吃,亲手拿了块送过去,道:“你也尝尝,松松软软的,吃着一点也不腻儿。” 李氏接了点心,面上却有些尴尬,瞅着这莲蓉糕,低头不吱声。 莲子乃是助产之物,这不到临盆之际,是不能轻易用的。太医早有所嘱,所以李氏没有往嘴里送。 初瑜在旁见了,印证之前所知的,越发笃定婆母并不是高太君亲女,而是大长公主之女。 若是那样的话,婆婆李氏实际身份是皇玛法的表妹,自己的姑奶奶,丈夫实际……是自己个儿的表叔…… 虽说宗室女指婚,差辈分的大有人在,但是初瑜心里还是有些怪怪的。 这一想到丈夫,她的心里就不由地悬心。 从弘曙兄弟那边,初瑜不小心知道了真相,这才晓得丈夫不是去了归化,而是去了外蒙古,还要往西北军前。 夫妻两个,向来恩爱。 成亲这些年,因曹颙的差事忙,几乎年年都有小别之时,却也不过旬月,这次却是三个多月了。 初瑜的眼底,添了抹忧色…… 西直门外,因岳母到京,从衙门提前回来的曹寅刚好碰到从前门听戏回来的庄常,两人便一起坐车回园子。 曹寅的脸色,却是有些不好看。 庄先生犹豫了一下,道:“大人是在担忧张孝先?” “孝先”是前江苏巡抚张伯行的字,他受到弹劾,将良民诬为海贼,严刑之下,毙命数人。 朝廷派了吏部尚书张鹏翮去江南审问,最后查得张伯行“将良民以窝藏盗贼、招聚匪类题参、殊属不合”,听说还上了折子,请旨将张伯行“照律拟斩监候,秋后处决”。 曹寅摇了摇头,道:“皇上心里有数,最后不过雷声大、雨点小,会保全这个老臣的。我只是为张孝先难受。同在江南为宦多年,虽然鲜少往来亲近,但是说起风骨来,张孝先却是可钦可赞。” 庄先生道:“这就是过尤不及的道理。之所以这般受到官员排挤,到底是被虚名所累。当年噶礼案发,扬州百姓得知张孝先解任,哭声震天,罢市抗议,为防民乱,使得驻军八旗都不得不进城戒备。待到噶礼案毕,张孝先留任江南,上万百姓进京,在御园外叩谢皇恩。就连张孝先出任过的福建,百姓也是奔走相告。如此显赫的官声,可谓是国朝第一人。” 曹寅叹了口气,道:“虽说行事不够变通,确实是清官。要是没有他,以噶礼之贪,江南百姓怕是要褪层皮了。只是到底是为臣,不应直邀民心,可惜了了。皇上固然会保全这个臣子,但怕是不会再放他回江南。”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如今,从京里到地方,没有几个官员不贪的。像张孝先这样的,实是少之又少。做个好官,却是这般下场,这也实是让人心里难受。我还罢了,土埋半截的人,不晓得何时就见祖宗去了;颙儿还年轻,往后……却是不晓得他会如何……” 说起曹颙,庄先生摸了摸胡子,脸上添了笑意,道:“大人,实是杞人忧天了。孚若并不是心浮气躁的性子,也不是爱虚名的,当做什么,他心里最是有数……” “与光同尘么?”曹寅闻言,脸上不由地露出失望之色来。 庄先生见他如此,却是闭了嘴,将想要开解规劝的话咽下。 这做父亲的也不容易,既是“望子成龙”,盼着儿子能实现自己昔日夙愿,功成名就,又是担心儿子面慈心善,“民贵君轻”,犯了为官大忌。 想要平平安安,还想要名利双收,这对儿子的期望,委实大了些…… 西北,草原上。 曹颙已经同大喇嘛与福宁安等人别过,带着御前侍卫与长随等人离开河朔,前往乌雅里苏台。 “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这句话说得果然不假。 从京城到归化,从归化到大喇嘛驻地,大家本来已经渐渐习惯马背上的奔波。不过,从大喇嘛驻地到河朔这一路,却是放慢了行程不说,也学会了上马车偷懒。 悠悠哉哉的一个多月下来,再回到马背上,整日驰行,大家还真有些不适应。 这不,到了中午小憩时,就有人开始抱怨起来。 赫山伸出巴掌来,苦着脸对曹颙与纳兰富森比划道:“从京城到乌尔格四千二百里,从乌尔格到河朔没有三千里,也有二千六、七百里。这又是往乌雅里苏台,又是一千好几百里。这来来回回的,就小一万里了。这算下来,每天行程百里。同咱们一比,福大人御前那几个小子倒像是来西北享福的。” 纳兰富森一边笑着听了,一边揉了揉后腰。 他是众侍卫中最年长之人,加上体态有些发福,这骑马也实在有些遭罪。 仕云正巧在旁,听了赫山的话,不禁点头附和,道:“是啊,是啊,这下可好,咱们大罪也遭了,又不能到军前,到手的军功就这样飞了。”说着,往草甸上一躺,叹了口气。 其他的侍卫有的也惦记军功,但是估计到曹颙,只是想想罢了;有的脑子清醒的,却是暗暗窃喜,不用跟着大喇嘛入敌营了。 曹颙的心里是轻松的,身子却是不怎么争气,乏乏的,也不想开口说话。 虽说才看七月中旬,但是草原上的暑热已经消散,早晚已经带了凉意。就算是中午时分,也不过是日头足些。 午后的太阳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直想睡觉,曹颙也放下身子,往后边倒下。 他伸出袖子,遮住了眼睛,耳边听着侍卫们的杂谈,心里寻思的却是康熙与自己个儿的三年之约。 西北的战事拖延至今,没有半点进展,主因就是缺少钱粮。 这次到御前,不用想,这谈的指定也是银子的事。 他脑子所设想的,原还担心条件不足,如今因战事的缘故,使得蒙古这边多了不少台站,这样看来也算是便宜了…… 三年千万银子,曹颙心里有些沉重。 赚钱倒是不怕,费脑子也没啥,只要能护住家人老小,老黄牛也做了,只当是抱康熙的粗腿了。 只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些皇子阿哥们谁也不是傻子。 自己成了老黄牛后,再被人惦记上,那可委实冤枉。 还得想个法子,不留痕迹地向四阿哥表表立场,省得那位多疑之君,因十四阿哥的殷勤,再对自己生出猜忌之心…… 林林总总的,曹颙想得脑仁疼。 大喇嘛啊,大喇嘛,你的日子才是米虫啊…… 第五百六十九章 圆缺 第五百六十九章圆缺 又经过半月奔波,八月初十,曹顒等人终于到了乌里雅苏台。 这边却是冷清的很,圣驾尚且没曾到抵。曹顒等人难得一段清闲日子,终于不用继续马背上驰骋,日子也悠闲下来。 这边上下,正在为圣驾到抵做准备。 曹顒与纳兰富森等人一个是钦差,剩下的是御前侍卫,这边把守的兵丁也不敢怠慢,款待得还算是周到。 这晚,却是金秋送爽,玉兔高升,到了中秋团圆之时。 台站这边,为了应景,做了月饼。 不过是取个意思罢了,这边地处偏远,供给有限,哪里有做月饼的材料与模子? 将黑糖和了白面,做成圆饼蒸熟了,随后用蜂蜜掺合了红曲,在上面点了红点。 这种月饼,因曹顒等人算是贵客,台站这边给他与纳兰富森等每人十枚。曹家的长随侍卫,则是每人两枚,同这边的兵丁同例。 暗红色蒸饼,巴掌大小,每个足有半斤,却是卖相不佳。 别说是纳兰富森等人,就是小满、赵同等人,也是头一遭见这样的粗鄙月饼。 众人却是你望望我,我看看你,不晓得这东西能不能入口。 曹顒只是静静看着,心里暗自好笑。跟大喇嘛南下这段路不说,之前往乌尔格,路上却是连田鼠蛤蟆大家都尝试过的。 如今,恢复养尊处优的生活,大家似乎将前边的日子都忘记一般。 还是魏黑、郑虎早年进曹家前,吃过不少苦头,在吃食上并不怎么挑剔,便随意吃了几口。 却是吃起来香甜,俩人不禁都竖起了大拇哥。 曹顒却是看着这个,想到稻香村,想到父母妻儿。 每逢佳节倍思亲,这句话说得果然不假。 自曹顒出京,端午与中秋都是在外头。连带着他的二十二岁生日也是在没留意中过去。 咬着这红糖饼,曹顒心里盘算着归家的日期。 圣驾每年都是十月初一前回京,自己见过圣驾,要是跟着随扈的话,也要那个时候到家了。 昨儿是恒生的生日,再有旬月是天佑的生日。母亲那边,算算日子,倒是也将近临盆…… 仕云已是忍不住,将手中的蒸饼送到嘴边咬了大口,吧唧了两下,瞪大了眼睛,连声赞好。 同京城细腻的大馅薄皮月饼相比,这红糖饼别有一番味道。 除了月饼,还有整只的烤羊腿、金灿灿的奶皮子,加上口内运来的烧锅,大家的中秋宴倒也算热闹…… 三百里外,博洛和屯,圣驾行在。 同曹顒他们简单的中秋宴比起来,这边却是花团锦簇、不亚于宫里。 虽是在行围途中,但是因随行众多的内务府官员与宫里专有御厨,使得康熙的饮食并不亚于宫中之时,丝毫感觉不到匮乏。 加上康熙最宠爱的女儿固伦荣宪公主来朝,使得中秋宴会越发隆重。 这次行围的随行皇子是三阿哥、十五阿哥与十六阿哥,四阿哥与七阿哥、十七阿哥则是留在热河行宫,侍奉不愿出来溜达的太后。 三阿哥与固伦荣宪公主同母所出,两人自是感情深厚。 如今,后宫中,德妃与宜妃平分秋色。惠妃受亲子大阿哥与养子八阿哥的拖累,如今已经是昨日黄花,有妃子之名,而无妃子之实。 三阿哥与荣宪公主的生母荣妃,作为最早进宫的嫔妃,年老色衰,处境并不比惠妃好上多少。 没有宫中助力,这本是三阿哥的心中憾事。如今通报姊妹到了,他也格外的欢喜。 待到无人时,三阿哥同荣宪公主私语,话里话外,却是有让公主襄助之意。 荣宪公主听了,却是皱眉不语,犹豫再三,问起女婿弘皙贝勒的境况。 三阿哥被问得发怔,看着荣宪公主,目光变得幽深。 荣宪公主面上现出了担忧之色,想要再说什么,三阿哥已经神色讪讪地走了。 正好十五阿哥与十六阿哥过来同姐姐说话,见了这般情形,却是不由地放慢了脚步…… 荣宪公主并没有瞧见十五阿哥与十六阿哥,看着三阿哥的背影,叹息了一声,往不远处的御帐去了。 十六阿哥站了,对十五阿哥道:“哥,那个位置不是谁惦记都可的,有人太过不自量力,连同胞手足都未必帮他,咱们这样的人,就不要跟着掺和了吧。” 十五阿哥挑了挑嘴角,似笑非笑,道:“十六,同样是皇父之子,其他皇子不是亲王,就是贝勒,十六心里就没有什么感触?” “只是时间早晚罢了,十四哥不也是二十多岁才初封的。自世祖章皇帝以来,当朝皇子最低封为贝子,哥哥不必多虑。”十六阿哥心里叹了口气,能理解哥哥为何会想到这些,却不晓得他这执着是因何而来。 就算他自己心里也羡慕过那些封王的哥哥的,但是却也晓得到底身份有别。 在诸皇子中,他们年纪小不说,没有战功,没有文治,也没有显赫出身。不管怎么封,爵位也不可能高过妃位所出的阿哥们去。 “当朝皇子最低为贝子,那前朝皇子呢?太宗文皇帝诸子,还有将军封,十六弟不记得么?”十五阿哥的声音有些喑哑:“这些年,你过得风光,就忘记小时的屈辱?二阿哥视我们为下等人,人前兄友弟恭,私下里却是……连弘皙也仗着皇长孙的身份,从不将咱们放在眼里。上书房的日子,我永生难忘;他们父子的‘恩赐’,我铭心刻骨!”说到最后,十五阿哥已是咬牙切齿,身子都微微发抖。 这其中却是另有典故,十六阿哥心里喟叹一声,开口劝道:“哥,那都是多咱的事了,十多年过去了……何必还要为这个心里堵得慌?” 十五阿哥使劲地攥了拳头,额头上青筋迸出,看着十六阿哥道:“过去了……过去了?何曾过去了?你站着说话不腰疼,受着皇阿玛的宠爱,往来逢迎,过得春风得意,怎会明白我的苦?我这辈子,已是废人,全无指望,盼的……就是当年辱身之仇……匹夫之怒,尚且能血溅三尺,我身份再不堪卑贱,也流着爱新觉罗家的血脉……” 听着十五阿哥的愤怒与不甘,十六阿哥垂下眼睑,心里不禁自责。 自己是知内情之人,为何却不能与同胞兄长起同仇敌忾之心? 所谓的安生日子,是自己的奢望,自己也是怕受到牵连,影响日后的前程吧? 他的心中未曾没盼过高位显爵,所以才长袖善舞,假痴不癫,周旋在各位兄长之间。 这般看来,自己竟比哥哥更可怜可悲、可恨可耻…… 行营御帐,软榻之上,康熙用手揉着额头,只觉得头疼欲裂。 许是草原风疾,许是为西北战事忧心,使得这位年迈的帝王生出筋疲力尽之感。 通过西北诸位臣工的折子看,战况不利不说,就是臣子间似乎也矛盾重重。 朝廷已经下了旨意,让吏部尚书富宁安全盘署理西北军务,但是甘肃巡抚绰奇还为哈密向导之事奏请兵部。 是富宁安德行不足,不足以领军,还是绰奇仰仗着地方官的身份,罔顾朝廷法度,视战事为儿戏? 除了这个,还有右卫将军费扬固,以病求解任。 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 不管费扬固真病假病,还需靠他早年的战功来震慑喀尔喀各部台吉。 左右今年不能进兵,就让费扬固带着将军印鉴回右卫休养,等到进兵时看看,实在无法上马应战,再将印信交给他人。 荣宪公主坐在御前的小杌子上,手里正拿了枚哈密瓜削皮。 削好后,她又用银刀将其切成几块,用银叉子插好其中一块,双手递送到康熙面前,道:“皇阿玛,您尝尝这个,不晓得是不是今年西北雨水少的缘故,这瓜倒是比往年的香甜。” 康熙接了,送到嘴里,却是不比往年。 嘴里虽是甜的,但是他的心里却微微有些发苦。 去年暴雪,今年春夏却是大旱,西北的情形比预料的还要糟糕。 虽然地方巡抚上的折子,只说十几个县大旱,但是根据其他消息,康熙却是晓得半个甘肃都绝收了。 另外,这旱灾也波及到陕西、四川。 等到了今秋,上折子请求赈济的地方,还不知会有多少。但是朝廷这边,这钱粮又是该哪里预备…… 荣宪公主见到皇父手背上纵横的老人斑,却是不由眼圈一红,低声道:“皇阿玛,您也当保重才是。要不让我们做儿女的,该多生牵挂。” 当朝皇子公主中,像这般将自己当成寻常人家儿女的,将康熙当成父亲亲昵的,不过是她与十三阿哥两人。 康熙闻言,抬起头瞅瞅女儿,见她眼底澄清,没有丝毫野心**,只有浓浓的孺慕之意,脸上也添了些许笑意。 自己除了是君王,还是一个老父亲…… 京城,曹府,兰院。 曹硕孝期未过,不宜开席设宴,所以曹家的中秋饭吃得有些冷清。 依照李氏本意,是想请东府兆佳氏带着孩子们一块儿过来吃顿团圆饭的。 兆佳氏却是没心情,打发人过来,给高太君这边送了些时令吃食,将团圆饭的事儿推了。 高太君到京已经是大半月,原同李氏在园子外住着,中秋节前才随同回府。 老人家到底上了年纪,性子有些执拗。 在园子那头时,七福晋听说亲家母的娘家妈来了,原是想要设席款待。 收拾得妥当利索后,高太君却是寻了个由头避开不往。 李氏劝了两遭,却也不见效,实没有法子,只得亲自挺了大肚子过隔壁王府花园致谢。 高太君的心里,也是置了气。 早年在江宁时还不显,如今到了京城,才发现女儿女婿家吃穿用度已将尽行旗风。 “做奴才就这么过瘾?女婿读了这些年圣贤书,顶个小尾巴,怕是忘记了自己个儿的祖宗是谁吧?”私下里,高太君不止一次地李氏念叨过这个。 李氏见母亲如此,少不得婉转解释了。 如今,丈夫儿子都做京官,这上下不晓得多少只眼睛瞅着,半点纰漏也不敢有。 况且,曹家为伯爵府,也算是显爵,要是这行事不留心,被人弹劾上“眷恋故朝”的话,那就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有些话高氏能听进去,有些话她却是不耐烦听。对于李氏的“忘本”,她也少不得挑剔几句、训斥几句。 李氏实是没有法子,只有任由她说了,对外却是声称母亲年迈,需要静养,不宜奔波,其他各府宴请暂免了。 初瑜虽不耐烦往高太君身边凑,但是担心婆婆太过操心,影响身子,只能多劝她歇息,自己硬着头皮到高太君身边说话。 到底是外孙媳妇,不比自家女儿无所顾忌,又是孩子们的母亲,高太君虽不喜初瑜,但不过是神色淡淡的,其他的话,倒是很少提了。 初瑜心里松了口气,心里却是盼望着丈夫早些回来。 虽不晓得高太君来京本意,但是瞧着这意思,不像要久住,似乎是来串门子。 因为李氏给她收拾院子的时候,她说了不用太过麻烦,不过是小住一阵子,但是提到苏州时,却似乎有什么隐情未讲。 大人们在炕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孩子们在炕里却是热闹的紧。 恒生是昨儿过的生日,手腕上换了五彩丝线编织的“索”,坐在炕边,听哥哥天佑给天慧与香玉讲故事。 天佑正讲着《西游记》中“三打白骨精”一段,这都是庄先生平素哄妞妞时讲的,妞妞又讲给天佑这几个小的。 “你这猴头,怎随意杀生?罢了,罢了,我做不得你师傅,你去吧去吧!”天佑双手和在胸前,一边做佛法高深状,一边声情并茂地讲述道。 “师傅,师傅,您不能不要我啊……”孙悟空含着眼泪,跪在唐僧面前祈求着:“师傅师傅,他们真的是妖怪,都是一个妖怪化得人形,弟子……” 唐僧却闭上眼睛,看也不看徒弟。 孙悟空还要辩解,却是被唐僧给止住。唐僧只当他是狡辩,听也不听,闭上眼睛,念起紧箍咒。 孙悟空疼得满地打滚,直叫唤,唐僧却似闻所未闻,还继续念咒。 孙悟空没有法子,只好同意离去,嘱咐了师弟们好好护着师傅,哭着走了…… 天佑的故事未等讲完,香玉已是哽咽起来,小声道:“坏人。” 天慧静静的,没有言声,但是脸上也现出不平之色。 恒生则是气得不行,拍着大腿,道:“老糊涂,怎么不进盐津?干嘛还劝,让他哪里凉快哪里歇着,妖怪吃了得了,不识好人心。” 天佑叹了口气,摇了摇脑瓜,道:“二弟,你不懂,庄爷爷说了,天地君……亲……嗯……师……,不能乱。唐僧再笨蛋,他是老师,孙猴子也得敬着他。” 恒生听了,似懂非懂。 天佑若有所悟,转过头来,问初瑜道:“母亲……要是孙猴子……是儿子了……您信妖怪,还是信我……” 初瑜摸了摸天佑的头,笑着说道:“自然是信你,你是我儿子,那妖怪与我有何相干?” 天佑咬了咬嘴唇,小声说道:“那为何太祖老是说祖母,跟唐僧似的……” 一时间,屋子里静寂无声…… 第五百七十章 立功(上) 第五百七十章立功(上) 圣驾还没到乌里雅苏台,富宁安那边已经派了人过来,同来的还有策妄阿喇布坦属下的特木尔、白克木忒等将士三十六人。 这些准格尔人率先投诚,以及有奏折发到热河,恭敬康熙决断。 康熙自是大喜,让他们将这些人带到御前,要亲自加以赏赐。 曹颙他们在河朔时,已听过这个消息,只是这些蒙古人当时还没有到军营,所以这还是头一次得见。 对于被朝廷深恶痛绝的厄鲁特准格尔部蒙古,曹颙的心里也带着几分好奇。 从维护国家未来领土完整性来说,他是不赞成蒙古人在西北闹事的。因为要是真在西北建立了少数民族政权,那以后中央政权的的西北屏障就没了。 不过,他的心里,对这个部族也带着几分敬意。 从康熙二十几年,一直到百年后,乾隆对这个部族实行灭绝政策,这个部族,闹腾了将近一百年。 虽然同为黄金家族的后代,但是准格尔王似乎比内蒙古与外蒙古诸王更多的保留了民族血性。 怀着这种复杂心理,曹颙去见了特木尔与白克木忒等人。 从外貌上来看,准格尔人还不若喀尔喀蒙古人健壮。他们的眼睛凹陷,颧骨突出,身材不算高大,但是看着却是勇武有力。 听说曹颙是“和硕额驸”的身份,特木尔的神情微动。 曹颙心里敬佩勇士,对于这些准格尔汉子,心里也是不知道该赞他们识趣,还是责备他们不该背叛自己的部族。 特木尔的神态,引起了曹颙的注意。 他看向其他的准格尔,却是大多都是谦卑的、恭顺、木讷的。 特木尔同他们相比,则灵活不少,在众人中享有绝对的权威。 曹颙心里存下疑惑,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纳兰富森与赫山跟在曹颙身后,看着这两排高壮的蒙古汉子,却是神情各异。 待从这些准格尔人的安置处出来,纳兰富森皱眉道:“准格尔人,看着委实健硕。要是那四万人都是如此,以朝廷那些兵……要是真交锋,到时候怕是艰难……” 赫山闻言,笑着摇摇头,道:“瞧头儿说的,这些个都是青壮,怎么能作数?莫非,他们准格尔兵没有老人与孩子,都是这样的青壮不成?” 纳兰富森闻言,没有再吱声。 曹颙想着特木尔的目光,那目光中像是隔着迷雾似的,让人看不清楚本心。 同纳兰富森与赫山分开,曹颙到了临时暂住地时,跟在他身后的曹甲才开口说道:“特木尔看着忠厚,内藏奸诈,怕是未安好心。” 曹颙闻言,不由一怔。 “奸诈”会如何?这一瞬间,不知为何他脑子里想到荆轲刺秦王来。 对于朝廷来说,策妄阿喇布坦让人头疼,是剿不起,也一时半会儿灭不掉;对于策妄阿喇布坦来说,对朝廷这样的大张旗鼓,三面包抄,也怀了恐怖之心吧? 魏黑与郑虎刚才没有在曹颙身后跟着,现下听了曹甲的话,都站了起来,神情添了凝重。 “什么人?想要对公子不利?”魏黑沉声问道。 曹颙见两人如此,笑着摆摆手,道:“两位稍安勿躁,同我没有干系,是准格尔的降将,等着陛见的。” 魏黑与郑虎两个都是家仆,两人对那些朝政大事,才没有兴趣过问。听了曹颙的话,晓得不同这边相干,就没有再过问。 曹甲是见过世面的,平素轻易不可口,今日特意说起特木尔,自然不是信口开河。 再听到他说这个的时候,曹颙也清楚了自己方才的不舒服所谓何来。特木尔对他的目光中,有打量、探究,有初见到猎物的喜悦,却没有对中央朝政的畏惧,没有对权势的恐惧。 曹颙的心里却轻松不起来,说他是闲操心也好,说他伪善也好,他不希望特木尔他们借着投诚的事动手脚。 倒不是怕康熙出现什么闪失,毕竟到现下,历史还是曹颙所知道的历史。 在康熙身边,有无数护卫侍从,要是连这几十个准格尔人都抵挡不了,那些人真就该死了。 再说,陛见,也不过是为首的几人,也不是谁都有资格面君的。 若是特木尔他们闹一个假投诚,借此刺杀康熙,那实是愚蠢至极。 对于康熙,不过是虚惊一场,心里不痛快罢了。对于准格尔人,却是致命的打击。 那样的话,往后战争开始,再有准格尔人投诚,这边也没人敢再担干系,怕就要杀俘解决后患了。 想到这些,曹颙心里直翻白眼,自己好像有点立场不分,“博爱”了些。 就算不想着从**上彻底消灭对方,也不能还为对方的安危做考虑了吧? 虽然他不愿承认,但是经过这些年的相处,他的心里,也无法再将康熙同书本上所见过的帝王等同起来。 有的时候,曹颙作为旁观者,去观察与了解三百年前的这段历史。 康熙,是位帝王,也有常人的喜怒哀乐。 就算因年迈的缘故,康熙变得有些喜怒无常,使得人心生忐忑,但是也有相对“宽容”的一面。 换了四阿哥即位还好,要是因历史歧途其他皇子阿哥登位,曹家的未来,就变得不好说了。 曹颙努力了这些年,好不容易解决曹家困境,怎么会允许曹家再次风雨飘摇? 八月二十一,圣驾终于到抵乌里雅苏台。 十六阿哥见到晒得面色微黑的曹颙,摇了摇头,笑着说道:“孚若,你说你,西北折腾一次,也没捞个军功,这就回来了,真是白让大家羡慕你一场。” 曹颙却是没有心情说笑,他借口说话,同十六阿哥走到开阔无人处,道:“十六爷,皇上何时见准格尔的特木尔?怕是准格尔人桀骜不驯,还是多加留心些才好。” 十六阿哥慢慢止了脸上的笑,皱眉道:“孚若此言,是说……准格尔人假降?” 曹颙思量了一回,道:“我也说不准,只是瞅着有些不对头,许是我多心。但是朝廷与准格尔早年征战多年,添了不少血仇,就算不是策妄阿喇布坦指示,也难保没有人记得旧怨。” 十六阿哥摸了摸下巴,道:“皇阿玛什么时候召见准格尔人,我不好说,但是却晓得指定要先召见孚若、孚若为何不亲禀,是怕得罪了富宁安与席柱?” 曹颙点点头,心里却是存了这个顾及。 毕竟是没有真凭实证,空口白牙地说降将有异心,这话要是传出去,却是要狠狠得罪接受对方投诚的富宁安与席柱了。 要是特木尔真有异动,曹颙防微杜渐,还算是小有功劳;要是对方引而不发,那怕是火就要烧到曹颙自己个儿身上。 他是最厌恶麻烦的,怎么会愿意惹这个麻烦? 因此,他才悄悄地十六阿哥说了。十六阿哥这边留意也好,或者是直接禀奏也好,却不会像曹颙这般惹眼。 十六阿哥见曹颙点头,道:“你想得也对,富宁安如今风头正劲,却是没必要为这个得罪他……” 说到这里,想到太后对曹家的数次赏赐,他不禁吸了一口气,压低音量说道:“孚若,姨母那边的身世……是不是有什么秘辛?” 曹颙闻言大惊,十六阿哥并不是多事之人,今日能开口问这个,指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自己出京四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见曹颙神色不对,十六阿哥忙摆摆手,道:“姨母没事,应是平安,你别担心这个。我问你,是因为这几个月太后赏赐了不少东西下去,皇阿玛那边也没有过问,这事端端显得稀奇了些。不只是我,怕是其他哥哥们也都心里存疑,要探究表姨母是不是有什么身世之迷。要不然的话,不管是李家,还是你们家,也不至让太后这般另眼相待。” 曹颙闻言,不禁苦笑。 真是没有想到,太后能这般大张旗鼓,到底是所谓何来? 只是因是故人之女,所以另眼相待,还是另有用意? 是年老糊涂,还是意有所指? 不是曹颙多心,恶意去揣测别人的善意。而是在宫里生活了一辈子的女人,使得人无法相信她单纯如寻常老妇。 “十六爷,这其中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明白的,有许多我至今也没头绪,只约莫个大概齐。到时是母亲之事,我也不好妄言,等过些日子,有些头绪了,我再细细说给你听。”曹颙叹了口气,应道。 十六阿哥见曹颙为难,岔开话道:“你的上司也在御前呢,之前在归化买骆驼去了。好像是一个人忙不过来,到御前求援来了……你当去先拜会,省得他来挑剔你。在归化吃了半月沙子,估计他也烦着。” 第五百七十一章 立功(下) 第五百七十一章立功(下) 怨不得十六阿哥特意提了兵部尚书殷特布,他如今也正是焦头烂额。 兵部汉尚书孙徵灏六月病故,新的汉尚书还没有委派下来。作为一部堂官,被圣旨钦点为口外蒙古各旗购买骆驼,这说起来是“荣耀”,还不如说是“惩戒”。 这战事初起,没有马匹,使得朝廷止步河朔,任由策妄阿喇布坦带兵往来,这是多大的羞辱。 康熙心里置了气,八旗牧场收归兵部,兵部尚书殷特布难逃罪责。 殷特布心里也是冤枉,这八旗牧场总管有几个没有主子的,哪里是他能做得了主的? 再说,这牧场之弊端,不是一年两年的事,经年累月下来,虚账越来越多,就算他有心清除积弊,也无回天之力。 这道理却是没地方说去,他只有恭敬着领命,到归化一带收购骆驼。 却是空口白牙,说是携帑“收购”,不过是留着兵部签字画押的印鉴罢了。像骆驼这样的大牲口,又多集中于各旗蒙古贵族手中。 得了兵部“收购”骆驼的消息后,他们多是指示牧奴将这些牲口赶到草原深处放牧去了。 可怜殷特布,堂堂从一品大员,在口外奔波半月,吃了不少沙子,这骆驼也没“收”到几匹。 圣旨上要求的数量却是四千匹,要收满后,在宣化大同喂养,明年春发到军前的。 殷特布这个时候可是不敢打肿脸充胖子,要是贻误军机,数罪并罚的话,前程可就彻底断送。 于是,他就苦哈哈地要御前求援来了。 听说曹颙求见,殷特布是不胜欢喜,从驻地亲自迎了出来。 曹家圣眷不必说,曹颙又是皇上的亲孙女婿。要是能求得曹颙做他的副手,往后“收购”骆驼真出了差池,这处罚也会因曹颙的缘故,有所不同。 再说,曹颙是出了名的理财能手。 当年的“茶童子”,还有现下的“稻香村”,这位和硕额驸本钱却厚。实是不行,只要将他请来做副手,让他暂时出银子,将这任务先完了,也是大善…… 殷特布这样想着,脸上笑意更浓,看着曹颙,仿佛是瞧见金山银山一般。 曹颙被盯着发毛,执了属官之礼。 见曹颙不端架子,礼数周全,殷特布忙虚扶一把,道:“又不是在衙门里,不必多礼。瞧着你比四月里清减不少,啧啧,这往返奔波,却是辛苦了!” 在衙门时,两人拢共也没说过几次话,这回却是“熟稔”了不少。 曹颙不是傻子,前后一思量,立时明白殷特布的用意。 面上虽没什么,他心里却是腹诽不已。 这蒙古的差事,他实是腻烦了,也没兴趣陪着殷特布四处“打白条”去。 虽说这军马驿站,是车驾司管辖范围,但是既是圣命,那就让殷特布自己头疼去。 心里有了主意,曹颙便没有多留。 未等殷特布开口,他便借口与十六阿哥有约,告辞离去。 殷特布亲自将曹颙送出来,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已经想着怎么在御前请命…… 曹颙这边终是松了口气,心里也琢磨着,想个什么法子,避过被殷特布抓壮丁。 要不然的话,真接了“收购”四千匹骆驼的差事,怕是要在口外待到年底了。 天气寒冷还不怕,要在再待几个月,他可是怕回去后,儿子们都不认识他这个爹了。另外,也惦记着母亲生产之事。 不管是小兄弟,还是小妹子,多了同胞手足都是好事,他担心的,是李氏上了年岁,生产不利。 到了十六阿哥的帐篷,却是只有赵丰带着两个小太监收拾十六阿哥的换季衣服。 如今,已经是八月下旬,该换戴暖帽。 见曹颙来了,赵丰忙上前见礼。 曹颙摆摆手,叫他起了,道:“十六爷这是见驾去了?” 赵丰躬身回道“刚刚是皇上跟前的魏总管来传的旨意,皇上传我们主子到御帐那边去了。” 看来是说准格尔降将之事,左右无事,曹颙便同赵丰闲话了几句,多是问及热河与京中的消息。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到帐子外脚步声起,十六阿哥回来了,身边跟着的还有魏珠。 见到曹颙的那刻,十六阿哥的神情有些僵硬,目光中隐隐现出担忧之色。 曹颙与他多年相交,自会发现他的异样之处,想要开口发问,却被十六阿哥用眼神止住。 “孚若,你在这里,却是正好,皇阿玛正要使人宣你陛见。”十六阿哥似乎已经恢复如常,摸了摸左手的象牙扳指,笑着说道。 曹颙的视线从十六阿哥的手上滑过,心里越发笃定是有变故了。 这是十六阿哥的小毛病,心里紧张或者游移不定的时候,就是这个动作。 这般遮遮掩掩,怕是顾忌到魏珠。 魏珠已经是笑着上前,对曹颙道:“曹额驸,皇上还等着,您快跟奴婢过去吧。” 曹颙点头应了,又看了十六阿哥一眼,才随魏珠往御帐那边去。 魏珠的脸上倒是看不出异色,在途中僻静之处,他却是低声对曹颙道:“曹爷,宫里有些新闻,听着有点稀奇,听说端午节前,端主子在园子里失足薨了,她身边的大宫女也殉主了。除了端主子,宫里还没了几个老人……这都是太夫人入太后宫之后的事儿……” 说完了这句,魏珠紧紧地抿了嘴巴,不再多言。 虽是他说得漫不经心,但是曹颙也明白他是故意提点自己。看来对于母亲的身世,宫里有知情的老人,却是不晓得动手灭口的是哪个。 “魏总管,谢了!”曹颙亦是低声道。 魏珠的脸上仍是谦卑的笑,道:“曹爷客气了,不过是奴婢多嘴,说两句闲话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毕竟是御前当差,当不得干系,曹颙心里明白,便不再多说。 御帐这边,却是有不少人奉旨来陛见,其中包括三阿哥、十五阿哥、殷特布,还有些随扈官员。 因御帐外,不得喧哗,众人都是哑巴人似的,彼此俯首见过。 魏珠已进了御帐,少一时,出来宣旨,传众人进去。 曹颙心里纳罕,看这样子,已经像是小朝会了,却是缺了个十六阿哥? 十六阿哥担心的是什么,心里为难的又是什么? 曹颙到底不是十六阿哥肚子里的蛔虫,想了半天,还是茫茫然没有头绪。 康熙穿着石青色常服,坐在御案之后。 不过数月的功夫,他却像是老了好几岁,胡子中星星点点的,也白了不少。 他的眼皮有些耷拉着,面无表情地看着躬身跪下请安的王公与臣僚,道:“平身!” 曹颙的位置,在第四排,跟着众人一起见礼后回到右列站定。 康熙的目光落到曹颙身上,眯了眯眼,道:“曹颙,可在?” 曹颙出列,到了中间,按照规矩,再次跪下,道:“臣在。” 康熙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道:“近前回话,朕交代你的差事,都得了?” 曹颙应命上前,看了眼御案后的康熙,总觉得有些不对头。他稍加思量,斟酌着回了。 无非是几月几日奉旨出京,几月几日到抵大喇嘛驻地,几月几日到抵河朔军中,几月几日奉旨到乌里雅苏台侯见。 说起这个,曹颙想明白哪里不对劲。 御案旁,没有侍卫当值,只有魏珠与一个眼生的中年内侍站了。最近的侍卫,在御帐门口。 听着曹颙报了一连串日期,康熙边听边点头。连带着堂前的王公百官,也都不禁咋舌。 康熙听完,指了指旁边位置,对曹颙道:“你先站这儿,朕一会儿还有话问你。” 曹颙硬着头皮,面对着王公官员,在一边站定。 要是目光是刀子的话,那曹颙身上这一刻不晓得多少个洞了。 他眼观鼻,鼻观心,也不抬头,心里寻思康熙一会儿还要再问自己个儿什么。 接下来,内侍的话,却是震得曹颙小心肝颤颤的。 “皇上口谕,宣,准格尔人特木尔、白克木忒见驾!”魏珠上前一步,扬着嗓子说道。 御帐门口的内侍亦跟着扬声:“皇上口谕,宣,准格尔人特木尔、白克木忒见驾!” 这声音传了好几茬,才见两个健硕的蒙古汉子躬身进了帐子。 同曹颙前几日相比,这两个汉子已经换了新的蒙古袍,原本纠结的头发也服帖许多。 总会有“安检”吧? 曹颙心里有些没底,飞快地打量着特木尔与白克木忒,心里颇为紧张。 不管如何,还是希望他们两个能安分些,不要闹出什么花样来。要不然,不知道要多少准格尔人会为这次鲁莽付出性命。 待看到特木尔穿着旧的厚毡布长靴,同簇新的蒙古袍丝毫不匹配时,曹颙的心不由地往下沉。 莫非,靴子里面有名堂? 曹颙正惊疑着,康熙已是问起特木尔、白克木忒两个准格尔的状况。 白克木忒的声音有些发颤,特木尔的回奏也有些磕磕巴巴。 回答的内容,不外乎缺少粮食,策妄阿喇布坦倒行逆施,轻动兵戈,人心思变,云云的。 曹颙见他们这些话里,一句实在话也没有,已是有七分认定他们有鬼。 他正寻思要不要出言示警,堂前的这些王公百官已经是躬身下去,一片阿谀奉承之声。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策妄阿喇布坦不得民心,必遭天谴。” “皇上仁德,泽被四方,民心思归。” 云云,不一而足。 曹颙却是忍不住要爆粗口骂娘了,且不说这些人距离御前远些,有变故上前不及;就说这些人,竟似丝毫没有戒备之心。 康熙是什么意思? 御前侍卫都打发了,让曹颙来做这挡刀子的肉盾不成? 还是想要试探试探自己的“忠君爱国”之心,看自己能不能上演一处“大救驾”? 狗血啊,狗血,实在是太狗血了。 曹颙的心里,已经忍不住,将康熙祖上三代问候了一遍。 自己不是小白鼠,实不愿意做这“忠君”试验。 再说,自己可是惜命的紧,万一自己有个好歹,那家里…… 想到这里,曹颙原本因康熙老迈对其产生的丁点儿同情心,都随风飘散了。 最可悲的是,晓得了自己是小白鼠,也得预备着往前冲,要不然引起帝王的猜忌之心,就得不偿失了。 转瞬之间,曹颙的脑子里已是闪了各种念头。 特木尔已经是动了,从靴子口里拔出一物,飞身往御桌前来。 曹颙早已在等着她,见他动的一瞬间,已是侧身拦截在御前,先是金玉之声,随后便是利刃入肉、 只觉得疼得已经不是自己,随后,他耳边响起各种纷乱声。 曹颙站在御案前,却是嗓子眼腥咸,眼前发黑,身子发软,“噗通”一声跌倒在地…… 京城,曹府,兰院。 李氏的身子越发笨了,不耐烦动,靠在炕边软榻上。炕上摆放了几盒子金首饰,都是如今城里最流行的样式。有镶嵌宝石的,有镶嵌珠子的。 如今到了换季的时候,除了衣服要添减外,这女眷的首饰也不能差。 京里同江宁不同,衣食起居都有一定章程。 几月穿什么衣服,配套戴什么首饰,都不能出差池,要不然的话,就要被人笑话不合时宜。 李氏不在这上面留心,初瑜却是晓得的,已经替婆母想到。 前两个月,初瑜便同李氏商量,给她打了几套新式样的金头面。一套镶嵌了珍珠的,一套镶嵌了宝石的,一套镶嵌了玛瑙的,一套是纯金烧蓝的。 除了这四套首饰,还有两个盒子,一个里面装了十来只金手镯,一个里面装的都是金戒指,这个是给李氏预备赏人用的。 李氏见那了这几套头面,嘴里说是媳妇破费,心里也是喜欢的。 倒不是贪图这点首饰,不过是因媳妇的孝顺感动而已。 “这个有块红宝石,可惜了的,怎么用了?留给天慧多好。”李氏带着些许诧异问道。 说曹操曹操就到,天佑与恒生小哥俩儿拉着天慧的手,晃晃悠悠地回来。香玉跟在后头,看着他们兄妹三人的亲密,小脸上多了艳羡…… “咦?平安扣呢?”天佑止了脚步,看着天慧空荡荡地胸前,有些不解…… 第五百七十二章 平安扣 第五百七十二章平安扣 曹颙只觉得迷迷糊糊的,像是做了一场大梦。 梦里,他竟然也开始走起狗血路线,为康熙挡刀了。他大爷的,就算是梦中,曹颙也是腹诽不已。 换做是其他人,或许是出于忠心,出于对权势利禄的渴望,才会去给帝王挡刀子。 到了曹颙这边,却是除了无奈,只有无奈。 要是有选择,他真想装做反应慢,先是袖手旁观,随后来个呼天抢地。 却是不敢冒险,帝王的猜忌之心,历史或许会发生变动,哪一种可能,对曹家来说,都是又一番风雨。 意识尚未清明,只觉得口干,胸口喘不上气来,曹颙不禁呻吟出声:“水……” 就听到轻轻地脚步声,随后便有杯子送到曹颙的嘴边。 曹颙的眼皮发沉,下意识地张开嘴巴,喝了一口水。 却是一半喝进嘴里,一半顺着嘴角,流淌到脖颈中。 有人拿了帕子,温柔的擦拭,曹颙稀里糊涂的,虽没有睁开眼睛,却晓得照顾自己这人并不是小满。 外头传来脚步声,曹颙在床上睁开眼,入眼的,便是紫褐色的背影,上面耷拉着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在辫根处,扎着红绒绳,还有桃红色的辫穗。 “曹颙醒了?”门口进来的是十六阿哥,想来是走的急了,喘着粗气,问那紫褐色身影之人。 “回十六爷的话,方才奴婢听见曹额驸要水了。”那紫褐色身影俯下身子回道。 “你也熬了几晚了,去歇歇吧!”十六阿哥一边吩咐着,一边往床这边望来,正好与曹颙对了个正着。 “终于醒了,要是再不醒,怕是要出大事。”十六阿哥带着几分欣喜,大踏步往曹颙这边走来。 曹颙看着十六阿哥,心里却是生出几分疏离。 虽说自己挨的这一刀,并不干十六阿哥之事,但是想着他是康熙的儿子,曹颙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迁怒。 皇权社会,在处于金字塔尖的皇帝与皇子们眼中,其他人的性命不过是蝼蚁一般。 所谓的“考校”也好,“试练”也好,这其中自然不会有康熙的性命来做风险。要是没有猜错的话,那个面生的中年内侍,应是护卫康熙安危的。 他曹颙的安危,却是只能听天由命了。 想起这个,曹颙不由地有些心灰意冷。 这个世上,真是爱他疼他之人,除了他自己个儿,只有他父母妻儿。 同皇子阿哥交心,对年迈的帝王产生同情,自己好像有些想当然了。 十六阿哥见曹颙半晌不吱声,脸上有些担忧,皱眉问道:“这是咋了,嗓子不舒坦?” 曹颙的脸上现出苦笑,瞅了瞅不远处圆桌上的杯子,道:“口干……劳烦十六爷……水……” 十六阿哥转身去倒了半盏茶,回到床边,要扶曹颙起身喝水。 胸口的撕裂感且不说,曹颙直觉得眼前发黑,晕眩得厉害,身子似乎不是自己个儿的。被扶起的那刻,他的胃里翻江倒海,已是低头呕了起来。 他本就昏迷了几日,这期间没吃什么东西。 呕吐之下,先是乌黑的尚未消化的药汤,随后则是绿色的胆汁。 屋子里立时浊气熏人,就是十六阿哥在边上看着,也不禁要跟着干呕。 这忙乱之下,曹颙身上的衣服与被子都被污了。 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丁点儿血色,豆大的冷汗,从额头一滴滴滑落。 这些年来,曹颙第一次察觉死亡的威胁。 在意识要消逝的那刻,曹颙的脑子里想到的是待产的母亲李氏。 要是母亲生下一个男丁,那自己就算是没了,是不是年迈的父母也能将哀思寄托在长孙幼子之上? “母亲……”在阖眼前,曹颙不禁喃喃出声…… 耳边传来康熙的暴怒声,随即曹颙便陷入了无尽地黑暗中…… 京城,曹府,兰院。 李氏坐在炕上,眉头微皱。初瑜在旁,正向天佑他们几个身边的大丫鬟问话。 天佑身边的大丫鬟是核桃,恒生身边的大丫鬟是小榭,天慧还小,又是一直在梧桐苑,身边原没有大丫鬟跟着。后来乌恩到这边当差,除了有时候教李氏与初瑜学写蒙语外,其他时间就跟着奶妈一道看护天慧。 小榭是大管家曹忠的孙女,今年十四。她父母早逝,跟着祖父、祖母过日子。李氏与初瑜的意思,原是要照看老管家,免了他孙女的差事。 曹忠却是不肯做大,百般央求着,将孙女送过来当差。 “除了梧桐苑与这边院子,还去哪里了?你们可记得仔细?”初瑜问道。 这三人中,数乌恩年长,又是贴身看顾天慧的,核桃与小榭就齐齐地望向乌恩。 乌恩已是急红了眼圈,低声回道:“除了这两处,就跟着两位小爷到东角门的空地耍了耍,再没往别处去了。” 这几处却是方才都已使人找过的,初瑜想了想,对她们几个道:“许是掉到什么不留意的地方,也是保不齐的。你们几个不要声张,等到晚饭后,那边没人了,再过去找找。” 几人应声下去,李氏皱眉道:“这府里人口多了,难保有眼皮子浅的,见是天慧日常戴的,以为金贵,就给密下了。要不,明儿使人到外头的当铺打听打听?” 初瑜摇了摇头,道:“这非金非玉的,不过是借个古意罢了,能值几个钱?再说,今年春咱们府里已是查过一次,有几个品行不端的,都发作到城外庄子去了。留下的都是江宁或者府里的老人,要是为了这个物什,闹得自己个儿没脸,她们想来也没那么糊涂。倒是……倒是二太太早间过来串门,身边带着几个眼生的丫头,不像是府里旧人……” 李氏闻言,点点头,道:“你说的是那两个啊,长得挺水灵的,这两个倒是把绿菊、紫兰两个给比下去了。我问过二太太,说是颂哥儿媳妇的陪嫁。听着这意思,像是颂哥儿媳妇不容人,将这几个颜色好的都打发到庄子去了。前些日子,小三屋子里的丫头回来,这几个不晓得是求了谁的人情,跟了回来。二太太正好觉得屋子里缺丫鬟使,就将那两个搁在自己身边了。” 说到这里,李氏有些为难,道:“到底是分家了,隔房的,也不好去问她们。还是悄悄打探吧,省得闹出来,二太太那边多心。” “太太说的是,媳妇省得了!”初瑜应下。 她没有言语,心里却是晓得兆佳氏的盘算。 静惠进来已经将近一年,肚子里还没有动静。曹颂虽还有个妾玉蜻,但身子却是毁了的,无法怀孕。 要是没有曹硕的变故,怕是现在曹颂那边已经添了屋里人了。 做人家媳妇,就是不容易,更不要说静惠还是孤女。就算有名义上的娘家,到底不是亲生爹娘,也不好随意烦扰。 曹颂是二房长子,早日开枝散哉地做个“闲王”? 却是风刀霜剑,世态炎凉,使得人心里戚戚然。 停了银米尚且不怕,毕竟有庄子所出,这上下人等的供给也跟得上。 但是身为男人,却是无法支撑门户,让妻儿受到其他人白眼,这委实令人无法容忍。 “曹颙,不错!”八阿哥开口说道。 九阿哥听了,不由皱眉,道:“不过是个奸猾小人罢了,有什么不错的?哼哼,我算是瞧出来了,那小子,机灵着,这些年来算计他的人不少,谁占了便宜了?” 八阿哥只是笑笑,没有解释,自己赞曹颙“不错”,是指他不避嫌疑,出入十三阿哥府之事。 老十三虽然倒霉,到底结了善缘。 自己这边,却是个“虚名”,别人见了虽奉承,但是这两年却是门庭冷落。 外蒙古,乌里雅苏台。 又折腾了几天,曹颙的状况才算是好些。 其实,他胸前的伤口并不深,只是因刀锋上浸了毒汁,才凶险了些。 说起来,他还是当感激紫晶。 要不是怀里那块虎骨平安扣硌了一下,使得刀锋偏离了半寸,没刺入心肺。否则的话,那他就算不死,怕也要成了废人。 每每想到此处,曹颙对康熙的怨念就日深。 虽不能说是咬牙切齿,但是却再也无法生出亲近之心。 只有一条小命,可禁不起折腾,真真是怕了。 “伴君如伴虎”,这句话说得果然不假,曹颙真是领教了帝王的反复无常了。 如今,曹颙却是既盼着伤口晚些好,能偷懒且偷懒,没有兴趣做黄牛了;也希望能早日痊愈,省得往后回京后,使得父母妻儿担心。 他手里拿着那被匕首震裂的平安扣,真是想家了…… “额驸,茶……”随着紫褐色的身影过来,耳边传来轻柔的女声。 曹颙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人,却是神色有些不自在。 这女子二十来许,低眉顺眼,露出半张鹅蛋脸来。她的名字叫素芯,是康熙身边的大宫女,受了康熙旨意,在这边服侍曹颙。 曹颙受伤这大半月,就是素芯近身照看,伺候他吃喝拉撒。 因素芯年纪稍长,不爱说话,但是照顾起人来,倒是周全体贴得紧。 自打十几岁后,除了妻子初瑜,曹颙还是头一次受到其他女子的侍候。 在昏迷时,曹颙没有知觉,还好说;这清醒后,孤男寡女的,委实有些令人尴尬。 他想跟十六阿哥说,让小满过来照看,却是一连几日不见十六阿哥的人影…… 第五百七十三章 “赏赐” 第五百七十三章“赏赐” 世上本没有狗血,洒的多了,就显得狗血了。 曹颙看着面前的十六阿哥,脑子里却是对“狗血”有了全新的诠释。 为了他“救驾有功”,康熙已经下了旨意,将他的爵位升了两级。如今,曹颙已经由一等男升为二等子了。 二等子的俸禄是每年三百八十五两,比曹颙之前的三百一十两多不足百两。 另外,圣旨上还写了赐曹颙黄金千两,以褒奖其“忠心”。 想着那是自己的“卖命”钱,曹颙就算不是小气人,也不禁着相起来。 先说爵位俸禄,就算自己能再活六十年,升了两级也不过多了四千五百两银子。 一两黄金十两银,黄金千两,换成银子也有万两。 自己险死还生,赚了一万四千五百两银子。别的不说,这次却是要将这些都换成小元宝,没事在床头下、枕头底搁几枚。 没事摸一摸,也能长长记性。 别稀里糊涂地讲人情、闲操心,人,还是当晓得自己的分量才好。 曹颙将自己养伤这屋子四下里看了,也没见到那千两黄金的影子。 十六阿哥见了,清咳了一声,道:“那金子……你又上了折子,坚不肯受,捐给西北做军饷了……” 曹颙闻言,不由愕然。 虽说自己醒过来不少天了,但是怎么不记得何时上过折子? 挨了一刀已经是冤枉,怎么还会去装那大瓣蒜? 这一个“捐饷”,却是太出风头了,还不知要被多少人忌恨。 毕竟这个口子要是开了的话,那王公贝勒、文武百官,少不得也要跟着掏银子。 也不是谁家都是宽敞的,他们不敢埋怨朝廷与康熙,自然就要迁怒“始作俑者”曹颙了。 真是利用的够彻底,一个“赏赐”的名义下来,怕是朝廷就能筹集个十万、八万的军响了。 曹颙心里已经有些麻木了,但是当着十六阿哥与宫女素芯的面,却是半分不快也不显。 他点了点头,道:“实是应当的,这样正好。” 十六阿哥打发素芯出去,而后在曹颙对面的椅子上坐了,神色讪讪的,道:“孚若,你别恼,我也没想到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让你遭了大罪,委实对不住。皇阿玛嘱咐我,不让说与你听,当着魏珠的面,我也不敢说得太透。” 曹颙心里有怨气,但是也都收起了,笑着摇摇头,道:“十六爷说笑了,平白得了功劳,升了两级爵位,要是我再挑剔,可是有些不识好歹、得寸进尺了。” 十六阿哥还要再说,就听到有人道:“知足常乐,你心性能这般豁达,日后定会有福址。” 是康熙到了,十六阿哥忙起身,曹颙也抚着胸口从床上起来,要行跪拜之礼 现下,已经是九月,康熙换上了薄呢料子的衣服,整个人看着气色比半月前好上许多。 见曹颙要跪,康熙对十六阿哥扬了扬下巴,道:“扶他到炕边坐了。免礼。”后两个字,却是对曹颙说的。 曹颙嘴里坚辞,身子已经被十六阿哥扶到炕边。 康熙看着曹颙因这场病痛有些洼陷的眼睛,摆摆手,打发十六阿哥出去。 这是戏肉到了,曹颙在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是恭顺得紧。 这时,就听康熙道:“朕原本是要送给擎天保驾的功劳给你做护身符,没想到却是犯了大忌讳,没有提前通知你们。” 曹颙的眼睛忍不住瞟了眼康熙,心里却是颇有些不以为然,这是送“护身符”,还是催“催命符”? 康熙已是坐在方才十六阿哥坐过的椅子,揉了揉太阳穴,道:“国库匮乏,内库如今也是告缺,西北军备却是刻不容缓……曹颙,朕需要银子……你素来不爱出头,想来心里也藏了顾忌,怕‘兔死狗烹’、怕‘遭人记恨’。” 原来,不是为了试探自己个儿的忠心,而是为了能让自己顶着皇帝为后台,明晃晃地炒卖黄金去。 曹颙的心里只觉得荒谬,面上却仍是恭顺地听着。 “明儿朕移驾,你先回京城休养,兵部的差事先交了……待你伤势养好后,升任总管内务府大臣,帮朕筹划筹划,赚些银子吧!”康熙的声音中带着几许无奈:“朕本不愿勉强你,只是如今西北战事迫得紧,不等人。内务府那边,你挂着职位,也算是师出有名。朕再叫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两个协助你料理衙门日常琐事。” “早日筹集出西北的军费,你就是大清的功臣,要是有谁敢因此嫉妒谗言陷害你,朕定不轻饶。”说到最后,康熙的脸上现出果决。 总管内务府大臣,就是俗话说的“内务府总管”。 内务府是三品衙门,总管是正三品文职。除了从王公、内大臣、各院尚书、侍郎中简拔外,还有从满洲侍卫与内务府属官中升补的。 曹颙现下虽是正五品的郎中,但之前却已经升到从三品的太仆寺卿。因差事“失误”的缘故,才连降三级,这其中有警示的作用。 这样看来,升一级到正三品的内务府总管,也不算太过幸进。 曹颙却是懒得再想,只想早些睡觉,将伤处早些养好,也能早些到家。 既是康熙口谕,能回京养伤,曹颙甚是归心似剑。 这“恩赐”、“提拔”都有了,他怕传到京城,让父母妻儿跟着担心…… 九月初六,圣驾回转热河,曹颙则是坐了马车,从乌里雅苏台取道归化回京。 与他同行的,除了曹家的长随外、归化那五十个蒙古八旗兵之外,还有简亲王府的外管事崔飞。 年初听了曹颙的话,在口外收购了不少羊皮、狐狸皮,崔飞原还有些担心,怕压下本钱。 还是雅尔江阿看得开,道是人人都说曹颙“善财”,那就信上一把,左右损失不了几个钱。就算是挤压在手中,要是想解决,也不是没有法子。 今年,雅尔江阿也随着圣驾出京,不过是到了热河后,没有随扈草原,而是留在热河避暑。 崔飞则是奉了主子之命,到这边见一个简王府出来的副都统,谈起了手中的皮货。 却是刚刚好,正好兵部需要购置羊袍狐帽,崔飞的皮货全部售了兵部。 他在口外的货仓,就在归化。从归化往西北军前,道理也算是便宜。 兵部虽说没银钱,但是却不敢占和硕王府的便宜。一里一外的,崔飞这次也为王府小赚了一笔。 对曹颙,他就是越发殷勤与客气。 曹颙不耐烦说话的时候,就在车上沉睡;想要说话的时候,就听崔飞聊聊草原各个部族的状况。 魏黑、郑虎都为曹颙受伤难受,说起准格尔人都是咬牙切齿。 曹甲的目光里则多了深究,看向曹颙的时候,好像颇为不屑。 曹颙心里不禁要喊冤枉了,看来曹甲是将他当成是行“苦肉计”的小人了。 原还想辩解两句,但是这其中干系颇多,也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清楚的,曹颙便没有多嘴。 心境却是也有些超脱,对于别人的看法似乎变得没过去那般重视了。 愿意误会就误会吧,说起来,那样想也不算错。 这其中却有“苦肉计”的成分,只不过是自己被动“应战”。 那些准格尔的青壮,却是结局各异,特木尔与其他同族的两个准格尔人,被行了斩首之刑。 白克木忒则是对特木尔的阴谋不晓得,同其他准格尔人归到八旗蒙古佐领下,并且还给予银钱、产业、女人。 因顾忌到曹颙的身体,这一路却是慢慢悠悠的,到了归化时,已经是进了十月。 曹颙的身子,这时才算是大好些。 这边的邸报却是全,圣驾已经回驻热河,却没有像往年那样在十月初一前赶回京城,在初一那天在宫门颁布来一年的黄历。 西北的战报也像是卡片似的,曹颙也大致看了,却是因各种缘故,也都是以防御为主。。 不外乎如何挺进哈密,如何在各处驻兵待命什么的。 在归化小憩几日后,曹颙一行又动身,一千多里的路,用了二十多天才到京里。 京城,太和殿,大朝会。 圣驾十月十九回驻畅春园,十月二十一回宫,二十五在太和殿视朝。 曹寅站在朝臣中,看着文武升转各官依次谢恩,心里却是想着儿子那边。 他是九月末知晓儿子负伤之事,心里虽是忧心忡忡,但是怕妻子担心,在家里也不敢表现出来。 少一时,散朝,曹寅心里琢磨着,用不用打发人往口外迎曹颙回来。 刚出了金水桥,就见曹元面带焦色,小跑着过来,躬身道:“老爷,大奶奶打发人报信,太太怕是要生了……” “啊?”曹寅神情变幻莫测,说不清是高兴,还是担忧。 却是没有心思去衙门了,曹寅吩咐曹元去礼部告假,自己则是加快了脚步,到了停马的地方,吆喝着马匹回府去。 除了初瑜,二房兆佳氏母女也在。 再有几天,二房曹硕的遗腹子天护就要满月了。虽说还在曹硕孝期,但毕竟是天护的满月之喜,总要让孩子在亲戚面前露个脸出来。 李氏已进了提前预备好的产房,丫鬟婆子们端着热水往来穿梭。 曹寅背着双手,想着尚且在路上的长子,又想到早年夭折的次子,却是也暗暗祈祷,能再添个儿子。 “啊……”屋子里传出压抑的声音,李氏已经开始阵痛了…… 当满身疲惫的曹颙进了二门,路过兰院想要给母亲请安时,就听到上房传来婆子的欢喜声:“恭喜曹大人,夫人生了位小公子,母子均安……生而异相,定是了不得的贵人……” 第五百七十四章 异象 第五百七十四章异象 站在廊下,听着屋里产婆说着“生而异象”,曹颙的心下一动,莫非自己这个小兄弟“衔玉而生”? 那样的话,委实太稀奇了。 若说是手心攥了血块,或者嘴里含了血块什么的,许是有可能。 这“衔玉”的话,实是无法解释的现象。 上房已经生火,换上了厚的毡门帘。曹颙挑了门帘进去时,曹寅正全神贯注听那婆子说“异相”。 “小公子头顶长了七星痣,定是哪位仙君座前的童子转世,大富大贵的命……”产婆满脸堆笑,“吧啦”、“吧啦”的奉承着。 曹寅还没缓过神来,初瑜已经叫人包了银封谢过产婆。 兆佳氏在旁,却是撇撇嘴,没有言声。 “额驸?”还是初瑜最先看到曹颙,忍不住欢喜出声,随即想着是在长辈面前,便又换了称呼:“大爷……” 曹颙冲妻子点点头,先到曹寅面前见过。 曹寅是众人中,唯一知晓曹颙受伤之人。见到儿子那刻,他不禁有些失态,扶了曹颙的胳膊,双手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曹颙见曹寅眼角泪光闪现,想着之前在乌里雅苏台的遭遇,心里也颇为触动,沉声道:“儿子不孝,远行方归,父亲可安?” “安!安!我儿……我儿……”曹寅甚是动容,上下仔细打量着曹颙,像是要看出他有什么不妥当。 曹颙心里叹息一声,晓得这两个月消息传到京城,定是让父亲担心了,说道:“儿子不过是有些不耐塞外苦寒,并未吃什么苦头,父亲不必忧心。” 曹寅见儿子看着并无异色,才微微地放下心来,“咳”了一声,道:“那就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要晓得保重自己,不让我们做老的跟着挂心,才算是大孝。” “是!”曹颙俯首听了,而后才到兆佳氏面前行礼。 兆佳氏见曹颙穿着宝蓝色的夹衣,眼圈一红,道:“颙哥儿,三儿没了。他生前也听你的话,你要记得去看看他。三儿屋子里的丫头上个月生了个小子,无父无母的,却是可怜,我又老了,往后少不得还得你这做堂伯的帮着照看。” 静惠站在婆婆身后,却是脸色有些烧得慌。 今儿是长房添丁的日子,正该欢喜,提起丧事却是有些不合时宜。 曹颙心里虽对兆佳氏有些不待见,但是见她半年的功夫老了好几岁,头发花白了一半,心里也有些不落忍,回道:“二太太还请节哀,仔细身子,不要让地下人不安。” 兆佳氏掏出帕子擦擦泪,点点头,道:“儿子是娘身上的肉,这割肉之痛,岂是说好就好的?颙哥儿你也当记得,当娘的忒不容易,往后还要多孝顺你母亲。” 曹颙见她絮絮叨叨的,少不得又陪着说了两句。 而后,又同静惠问了两句曹颂的近况,曹颙才走到妻子跟前,低声道:“我半年没在家,辛苦你了!” 初瑜摇摇头,手里的帕子却攥得紧紧的,看着曹颙黑瘦的容颜,眼底现出担心之色。 兆佳氏见过曹颙,却是迫不及待地要见新落地的小侄子了。唠叨了两句,她便带着静惠与初瑜进了产房。 曹寅心里虽也惦记,但是时下规矩,这“洗三”前,只有本族妇女能进产房,就算是丈夫、儿子也要避讳,不能进产房。 等兆佳氏她们进了产房,曹寅带着儿子到了东屋,道:“我问过十六爷了,听说你伤在胸前,如今伤处如何,要不,请个太医再来仔细给你诊诊?仔细伤了肺腑,那可是一辈子的事儿。” 曹颙抚了抚前胸,摇摇头,道:“父亲不必忧心,伤处不深,经过这两月的调理,已是痊愈了。却是要恭喜父亲,花甲添丁,正是家族繁盛之象。” 曹寅今年五十八,还有两年六十,说起花甲添丁也说得过去。 曹寅听了儿子的话,嘴角上翘,带着几分得意。随即,想着长孙都四岁了,自己这个老来子才落地,“咳”了一声,老脸有些发红。 曹颙看着父亲,心里想着却是后世已知的曹家历史。 曹寅只有两子,这个老来子却是历史上没有记载的,蝴蝶翅膀的影响么? 曹寅见儿子看着自己,有些不自在,讪讪地问道:“兵部又点了新郎中,你这回要补什么缺,可是有消息了?” 待听说是内务府总管,曹寅不由愕然。 曹颙少年出仕,在不少衙门当过差,也在太仆寺做过堂官。要不然是轻省衙门,要不然就不是主官。 这总管内务府大臣,品级虽不高,但是却是显位。 这是天子家臣,要不是简在圣心,寻常人没可能提拨到这个位置。 曹寅与其父曹玺两代都是内务府属官,任职“江宁织造郎中”的职位。如今到了曹颙这代,却是熬成了内务府总管。 一时之间,曹寅不知该为儿子的成就骄傲,还是为被儿子超越而羞愧,心里甚是复杂…… 曹颙虽是坐车回京,但是到底有些劳乏,与父亲说了会儿话,面上就现出疲色来。 曹寅见了,便打发他先回去歇着。 话虽如此,曹颙却是还有事要办,兵部那边就算已经有新官,但是还需要有些交接。吏部那边,也要报备相关手续。 当初是奉旨离京,不过是乌里雅苏台陛见过了,到不用御前交差。但是,毕竟人回来了,还要上折子请见什么的。 曹颙心里想着这些,回到梧桐苑,琢磨下晌到底要不要出去。 刚进院子,就见廊下探出几个小脑瓜来。 “父亲……父亲大人回来了……”最先奔出来的,是个子又高了不少的天佑。 他跑到曹颙面前,仰着小脸,脸上红扑扑的,想要伸手抓父亲的胳膊,又有些不好意思。 曹颙之前,还担心孩子们因年岁小,半年没见自己,不认他这个爹了。眼下,见天佑还记得自己,他俯身将天佑抱了起来,掂掂分量,却是又重了。 “咯咯……”天佑只是笑,曹颙放下儿子,使劲揉了揉他的小脑袋瓜子,道:“天怪冷的,怎么不戴帽子就出来了?太是淘气。” 恒生牵着天慧的手,一步一步地蹭过来。 到底是比天佑小了一岁,这时方算显出来。他咬着嘴唇,看着曹颙,却是想认还不敢认。 曹颙见他虎头虎脑的模样,蹲下身子,笑着捏捏他的脸蛋,道:“怎么,大将军不认识自己个儿的爹了?看来,往后再骑大马,只带着你哥哥就行了。” 恒生摸了摸自己的脸,显示看了眼哥哥,随后咬着嘴唇道:“父亲,认识。” “哈哈!”看着孩子们,曹颙只觉得满心烦恼烟消云散,心里舒坦得不行。 他又看看被恒生牵着手里的天慧,穿着毛皮马甲,下边蹬着鹿皮小靴子,头发乌黑柔顺,看着像个陶瓷娃娃。 他将女儿抱在怀里,招呼着天佑、恒生进了屋子。 天慧有些怯怯的,身子微微发僵,动也不敢动。 曹颙看了心疼,将女儿放在炕上,道:“天慧,会叫人了么?来,叫声爹爹听听。” 天慧闻言,却抿着嘴唇,不肯出声。 曹颙见了,颇为自责,自己好像有些心急了。这孩子学话,有早的,有晚的,实是勉强不得。 天佑见妹妹不吭声,趴到炕沿上,看着天慧问道:“妹妹,怎么不说话?早先不是教你喊人么?要叫父亲。是父亲回来了。” 天佑则是在旁,小声示范着:“父……亲……父亲……” 天慧却撅着小嘴,就是不肯出声。 见天佑与恒生还要继续劝,曹颙摆摆手,道:“别勉强她,等她想喊的时候在喊吧。” 说话间,初瑜已经得了消息,从兰院回来。 “小别胜新婚”,夫妻两个你瞅瞅我,我看看你,脸上都柔和起来。 要不是顾及着在孩子们面前,怕是初瑜已经扑倒曹颙怀里。 天佑却是有些不知趣儿,上前拉了母亲的衣服角,问道:“母亲,祖母生了小叔叔,还是小姑姑?小叔叔的话,做恒生的戈什哈;小姑姑呢,正好同妹妹与表妹做伴玩儿。” 这说得却是孩子话了,初瑜笑着说道:“是小叔叔,过两天你们就能瞧见了。要记得恭敬,不许因年级小的缘故,欺负叔叔。” 天佑抓了抓后脑勺,嘻嘻笑着,没有应答。 曹颙想着小兄弟长大后,怕是要跟在天佑与恒生后边跑,心里也觉得好玩。不过,想到母亲高龄产子,他就收敛的笑意,问初瑜道:“见了母亲了,气色如何?身子还好吧?这生产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做月子更是调理的关键,半点轻忽不得。” 初瑜点点头,道:“见了,没有大碍,只是有些乏,方才回来前,喝了半碗参汤睡下了。听说额驸回来,太太直念佛。这大半年,太太也惦记着额驸。” 曹颙闻言,松了口气,道:“没事就好,到底是上了年纪,这身子调理还得仔细。家里人参、鹿茸这些够不够使唤?要是不够的话,就打法人出去买些上等的来,不必在乎银钱多寡。” 初瑜神色怔怔的,先是叫喜彩将孩子们带到东屋暖阁安置,随后从百宝阁上拿了几个纸折,递到曹颙面前。 曹颙接了,翻看一看,都是太后宫里传出来的旨意。 无非是赏这,赏那的,其中上等人参、高丽参什么的,几乎每月都有。 曹颙想着康熙的“恩赏”,再看看眼前铺天盖地的打赏折子,却是兴趣寥寥。 太后啊太后,却是真老糊涂了。难道生怕别人不恶意揣测曹家么,又来了这么一出? 西华门内,咸宁宫。 这里是二阿哥的圈禁处,至康熙五十一年二次被废至今,已经过去了三年。 这三年中,二阿哥开始时状似疯癫,而后开始沉迷房事来。 在女人上,康熙向来不会亏待儿子们的,这几个被圈禁的儿子亦是。每次宫里大选小选,都会往大阿哥、二阿哥、十三阿哥处赏人。 虽是被圈着,这方天地里,却仍是二阿哥说了算。 他是康熙十三年生人,如今已经人到中年,又因早年的荒淫损了身子,如今更是熬的神容枯瘦。 福晋瓜尔佳氏劝了几遭,二阿哥哪里是听劝的,反倒越发肆意起来。 白日宣淫,同时叫几个滕妾侍候,都是有的。 二阿哥做了三十余年的皇太子,又经过二次罢废,性子越发阴郁。这满心郁结无法可发,他便在房事上变着花样,折腾这些滕妾。 言必称“贱人”,稍有不从者,就要大肆打骂。虽没有杖毙几个,但是各种折腾人的法子,却是没少琢磨。 这其中,有两个滕妾不禁羞辱,上吊自缢了。 内务府也不过是派了人将尸首拉走,谁也不敢背负落井下石之名,来追究二阿哥的房中事。 剩下的诸人,有了前车之鉴,也就都老实了,各个不顾体面,婉转奉承。 左右除了几个最早跟二阿哥的福晋、侧福晋、庶福晋外,其他人出身都平平,否则也不会被发到这禁宫来。 咸阳宫里,二阿哥所到之处,时时闻淫声荡语。 瓜尔佳氏实在没有法子,只好闭在自己个儿的屋子里不出来,眼不见心不烦。 她身子有些富态,这些年跟着二阿哥经历沉浮,染上失眠之症。虽经过多方调理,但是却是虚不盛补,只是看着虚胖,有些元气不足。 这才十月末,她就换了大毛的衣裳,坐在炕上,手里拿了本《金刚经》看着。 就听到院子里传来烦乱的脚步声,瓜尔佳氏不晓得出了什么变故,心里“扑通”、“扑通”的,抬头往门口进去。 门口疾步走进来的,是瓜尔佳氏嫡出的三格格。 因为二阿哥的长女、次女早夭,三格格实是二阿哥膝下长女。 三格格今年已经十九,早该议嫁,但是因受到父亲拖累,终身就耽搁下来。 她满脸骇色,眼里都是泪,右边的袖口撕裂了一个大口子。见到瓜尔佳氏那刻,三格格扑倒母亲身上,哭着道:“额娘,额娘,快去救救青蓉,阿玛他……阿玛他……” 青蓉是三格格的贴身侍女,与三格格感情甚厚。 瓜尔佳氏闻言皱眉,带着几分训斥道:“不是吩咐过你,没事不要出你的屋子么?怎么好好的,要往前院去?” 三格格使劲摇头,眼里现出惊恐之色,哽咽着道:“没出来,是阿玛喝醉了酒,到那边院子……我挣脱了出来,青蓉却被阿玛抓到了……”接下来的,却是说不下去了。 瓜尔佳氏看着女儿手腕处撕裂的衣袖,却是眼前发黑,嗓子眼儿腥咸,“扑通”一声,栽倒在炕上…… 第五百七十五章 漩涡(上) 第五百七十五章漩涡(上) 关注曹颙回京消息的,有不少人。 曹颙到家半日,关注曹家的人就多都得了信儿。 安定门内,雍亲王府,四阿哥从户部回来,脸上带着几分疲惫之色。他没有回内宅,而是在前院书房看粘杆处汇总的消息。 待看到曹颙名字的时候,四阿哥却是一愣。 他皱了皱眉,沉思片刻,吩咐门外的小厮叫戴锦进来。 戴锦躬身进来,见四阿哥皱眉的样子,也不甚意外。 户部衙门的差事繁琐,自己这位主子又是忧国犹民的主。自打随扈回京,这几天四阿哥忙得脚不沾地的,书房这边的灯光也要三更后才熄。 四阿哥见戴锦进来,指了指书桌前的花梨木凳子,让他坐了。 书桌左上,摆放着一尊竹根雕的长眉罗汉,慈眉善目,坐在墨玉台座上。 这是曹颙这几年送来的物什之一,虽不是什么金贵材质所制,但是有了年限,是前朝之物,看着古朴。四阿哥看着喜欢,就搁在书房这边摆着。 四阿哥扫了一眼这长眉罗汉,对戴锦道:“今儿赵申乔上了请罪折子,自言‘不能教子,求赐罢斥’。你怎么看,他是不是要行以进为退的手段?” 戴锦虽只挂着王府的属官,并没有入朝,但是因手里管着王府的耳目,对六部堂官也都是了如指掌。 赵申乔所言的“不能教子”,是指其子太原知府赵凤诏受贿之事。这实不算什么稀罕事儿,早在噶礼案后,就有人“关注”过赵凤诏这位尚书公子。 吏部尚书张鹏翮、山西巡抚苏克济皆参奏过赵凤诏受贿之事。 到了部议这一块儿,估计到赵申乔的颜面,通常是不了了之。就是康熙,早年见过吏部弹劾折子,也不过是以为张鹏翮与赵申乔宿怨所致,留中不发。 直到西北战事发,在钱粮马匹等项上多动用地方藩库,地方钱粮不足,这受贿案才再次被翻了出来。 戴锦稍加思量,道:“知父莫若子,这些年要是没有赵申乔在京里的庇护,赵凤诏也不敢这般肆无忌惮。想来是见穆和伦以老病乞休,户部满尚书出缺,怕担干系,借着其子案发,想要从户部抽身。还是不肯服老啊,说起来,这赵申乔今年已经七十二,比穆和伦还要年长几岁。估计在是试探,看皇上有没有发落的意思。” “三十万两啊,三十万两!”四阿哥的面上浮现出怒气,使劲地拍了拍桌子,道:“蠹虫,国之蠹虫,当杀……” 戴锦心下有些纳罕,主子叫自己过来,总不会是为了赵家父子吧? 说起来,户部如今正人心惶惶,满尚书穆和伦以老病乞休后,右侍郎廖腾煃也“以老乞休”,上允之。 如今这才几日功夫,汉尚书赵申乔又自请罢免了。 还不是没钱闹的,这层层追查下来,却是没有几个干净人。无奈之下,为了避祸,他们只能选择乞休了。 康熙待老臣向来优容,只要不闹出动静无法收场,多能是放他们一马。 不仅户部动荡,兵部那边也是不太平。 汉尚书病故,空出的缺一直没补,满尚书在归化一带收骆驼去了。右侍郎巴颜柱因“年老、人才不及”前两天被革职。 今年是大比之年,也是大多数文官任满更替的日子,看来六部要有大变动。 四阿哥骂完,也省过神来,平复了心中的怒气,道“曹颙立了大功,又闹了捐赏金这一出,怕是要大用了。要不是他年岁下,怕是穆和纶的缺就要落到他手里。二品侍郎么……” 说到这里,他犹豫了一下,用手指敲了敲桌子,道:“他这个年岁,二品也有些高了,要不然,我保举他委署户部侍郎如何?即使兵部郎中的缺已经有人补了,总不能叫他还在兵部……” 戴锦见四阿哥眼中带着几分期待,晓得他颇为器重曹颙,偏生曹颙又在十四阿哥眼皮底下。 虽说皇上膝下的阿哥有十几位,但是却只有十四阿哥是四阿哥的同母所出。 其他同母所出的阿哥们,多是感情亲厚,到了四阿哥与十四阿哥这里,却是不与众人同。兄弟之间,颇有心结,还不若其他手足往来亲密。 自八阿哥失势,四阿哥心里最忌惮的,也就是同母弟十四阿哥了。 偏生曹颙就在兵部,这次出京,又是十四阿哥保举,这使得四阿哥心里跟吞了个苍蝇似的。 戴锦寻思了一回,却觉得不妥,道:“四爷,虽没有旨意下来,但皇上那边做如何想,尚且不知。曹颙虽有些才干,但是毕竟年轻,这品级也不能升的那么快。要是四爷保举曹颙,还不若保举其父曹寅。曹寅在礼部侍郎位上,日子过得甚是悠闲。要是能让他补了户部,皇上心里新得着,曹颙这边也会为他老子卖力气。” 四阿哥听了,连连点头,心里终算是松了口气…… 曹府,曹颙梳洗完毕,用了些吃食,夫妻两个说起这几个月的闲话来。 高太君进京之事,曹颙方才在兰院已经听父亲提起。 老太太嫌这边府里人多闹哄哄的,带着香玉去海淀园子暂住去了。 对这位外祖母,曹颙并没有什么感情。只是想着母亲高龄产子,老太太不在这边照看,却以嫌闹为名避了出去,他不禁摇摇头。 这老太太,太不省事了。 初瑜看出他脸上的怪罪之意,犹豫了一下,道:“老太君之前是有些恼了,前些日子天慧的平安扣掉了,不知怎么张扬开了,使得老人家有些多心。太太与我劝了几遭,还是去园子住去了。为了这个,太太还流了好几次泪。” 曹颙听得直皱眉,却是不忍心母亲难过,对初瑜道:“打法人往园子送信吧,乐意回来,就派车去接;不乐意回来,就好吃好喝地供着,落得大家伙清静。” 初瑜应了,曹颙因惦记去看庄先生,便换了衣服,出了梧桐苑。 刚到二门,就见有两个婆子提着食盒过来,见了曹颙,都是俯身见礼。 曹颙摆摆手,叫她们起来。 见其中一人手里提溜着一小坛酒,曹颙问道:“这个送到那个园子的?” 其中一个婆子笑着回道:“回大爷的话,是老爷使人吩咐下来,要厨房送酒菜到前院书房,太太平安诞下七爷,老爷欢喜呢。” 曹颙听了,脸上也添了笑模样,独酒不欢,看来父亲是拉庄先生喝酒了。 他道:“我正好过去,带过去正是便宜。” 说话间,曹颙拿了酒坛,又吩咐二门一个小厮从婆子手中接过食盒跟着,去了前院书房。 刚走到廊下,就听到书房里传来曹寅爽朗的笑声。 随即是庄先生道:“大人在无子之人面前这般炫耀,岂是君子之举?这委实太不厚道了。” “绝无此意,绝无此意,夏清不待妄自菲薄的,女婿亦是半子。你南边那两个女婿虽不过是出自耕读人家,没有出仕,但是品行温良,日子过得亦是悠哉。妞妞聪敏伶俐,往后也是有福的。”曹寅说道:“况且,还有颙儿。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要是他敢不孝顺你,咱们用大棒子教训他。” 庄先生只是见不惯曹寅的得意,心里有些泛酸罢了。 唠叨了一句,他便不愿再扫曹寅的兴,笑着问道:“乳名可有了?” 曹寅沉吟了一下,心里却是有些患得患失。 今年是乙未年,民间老话说得好,“十羊九不全”,加上幼子又是生在冬天,草木凋零之际。 这会功夫,曹颙已经挑了门帘进去。 庄先生见曹颙面容黑瘦许多,面上也有些动容。 曹颙将酒菜放下,给庄先生请了安。庄先生将他仔细看过了,眼里露出相询之意。 曹颙扶着他的手臂,请他到炕桌边坐了,道:“先生且宽心,不过是皮外伤,已经尽好了。您同父亲先吃酒,我先去衙门走一遭,晚上回来再陪先生说话。” 曹寅少不得又吩咐一句:“去兵部衙门前,还是先到西华门递请见帖子,看看皇上有什么吩咐没有。虽说皇上恩宠,却是不能忘了臣子的本分,省得惹来是非口舌。” 曹颙应了,亲自将酒菜给两位亲张摆好,又倒了热水,将酒烫上,才出得门去。 待曹颙走后,庄先生对曹寅道:“得子如此,大人已是羡煞众人。” 曹寅“呵呵”两声,面上也是浮起得色,口气却谦逊道:“还有很多不足,过于妇人之仁,性子有些懒散,上进心也不足,少了几分魄力,当不得夸。” 庄先生闻言,不由语塞。 难不成这就是“望子成龙”?非要曹颙飞黄腾达,扬名立万,这当父亲的才能知足? 那边,曹寅已是沉吟道:“颙儿乳名连生,他的小兄弟,就叫长生。如今,我也没别的盼的,就指望孩子们能平平安安的……” 因魏黑等人这一路也是辛苦,曹颙便没有使人叫他们,而是另带了两个长随出门。 刚到胡同口,曹颙就见智然戴着僧帽、披着灰色僧衣踱步过来。 大半年没见,智然的脸上圆润不少,眼睛笑眯眯的,看着有些高僧的模样。 曹颙勒了马缰,翻身下马,笑着说道:“多咱从山上下来的?小和尚看着是挣破束缚,悟到大自在了?” 智然双手合什,口宣佛号,道:“阿弥陀佛,曹施主别来无恙?” 在智然面上,曹颙却是将面具去了几分,无奈道:“不晓得算不算有恙,约莫着我也悟了。往后却是少不得要装模作样的,做牛做马,‘忠孝仁义’。想要混日子偷懒,怕是再也不能。” “曹施主着相了,心静自然凉,存了愤懑,只会越发辛苦,还得去了这个才是。”小和尚的面上露出慈悲之色:“就如同小僧这半年一般,因钻了牛角尖,险些入了魔道。幸好佛法无边,渡小僧完劫。曹施主迷乱之时,不妨多同小僧论论佛法,安下心神,方能游刃有余。” 曹颙听了小和尚这番话,看着比自己还显得老成的小和尚,心里却是疑惑,难道真是“佛法无边”的缘故? 两人同龄,曹颙又是两世为人,但是比起来,还是小和尚性子稳重。 两人说着话,却是有些变天了。 天上乌云渐渐堆积,北风渐起。残留在树上的黄叶,被刮落,在空中旋转着,落到地上。 曹颙见智然穿着单衣,将自己的披风解下,送了上去。 智然因他要出门,还不肯接,曹颙已是将披风搭在他肩膀上,翻身上马,笑着对智然道:“忘了告诉你,府里有喜事,我添了个小兄弟……”说到这里,看了看智然的眉目,他心里生出一种荒谬的想法。 太狗血了,委实太狗血了。 曹颙摇了摇头。只当自己是胡思乱想,没有注意到智然眼底的迷茫之色…… 西华门外,咸宁宫的侍卫已是在这边催了。 “怎么还没到?太医院那边做什么吃的?这边可是请了圣旨的,福晋的病要是耽搁了,谁能担待?”这侍卫大着嗓门抱怨着。 说起来,被派为咸宁宫侍卫,这也算是倒霉差事。 二阿哥的荒淫,更使得众人见识了皇子阿哥的糜烂生活,连带着心中对皇权的畏惧都减了几分。 换做二阿哥病了的话,虽然大家为了不担干系,也会往上边禀告,请太医什么的,但是却不会这般急切。 二福晋,却是值得人敬重的妇人。 不管是对咸宁宫里执役的太监宫女,还是对宫门外把手戒严的侍卫,她都温和待之。 在宫里当差,最要紧的是晓得能带眼睛、带耳朵,却不能带嘴巴。大家虽不敢讲二阿哥的坏话,但是心里对于这位受牵连的福晋充满同情。 这次二福晋患病,侍卫们得了消息,丝毫不敢耽搁,禀告了内务府,请了旨意传太医进宫。 不晓得是哪里耽搁了,等了两个时辰,这太医还没有到,也难怪这侍卫火大。 西华门外,当值的侍卫听着他抱怨,却也是没有法子。 还能有什么,不过是世态炎凉罢了。 太医院那边的太医们官职品级不高,却惯会看人下菜碟的。 二福晋是“废太子妃”,一个“废”字,使得这皇子福晋的身份,也变得尴尬起来。 那侍卫等了半天,不见人,皱着眉头,已经想着要不要去禀告内务府那边,再打发人去太医院,就见一人踱步走来。 放眼一看,却是熟人,这侍卫不禁大喜…… 第五百七十六章 漩涡(下) 第五百七十六章漩涡(下) 紫禁城,西华门外。 “孚若!”那侍卫看着来人,脸上多了欢喜,挥了胳膊,招呼道。 来人正是往这边递牌子的曹颙,听到有声音招呼,抬头看来,却是昔日同僚。 原来,这个侍卫就是当初曹颙初次当值时、德特黑那什的同僚伊都善。 虽说当初曹颙在外班没待多久,就调进内班,但是因同德特黑关系好的缘故,与这边同僚也多有往来。 伊都善老姓伊尔根觉罗氏,是伊都立的堂兄,静惠的堂舅,说起来也是曹家的姻亲。 六年前,他是三等侍卫,前几年升了二等。 他比伊都立年长几岁,留着胡须,身形魁梧高大,颇有勇士之风。 “伯安兄,这是……当值?”曹颙瞅了眼他身上,穿着貂皮褂子,挂着朝珠,腰牌却换了一等侍卫的牌子,笑道:“伯安兄高升了,可喜可贺,我才回到京里,还不得消息,改日大家伙却是要好好喝一顿。” 伊都善摆摆手,道:“实没什么可贺喜的,不过是苦熬罢了……我也是孚若那个年纪进宫当值的,这都二十多年了。昔日同僚,都在外头为都统、为提督,我却是这才熬上一等,又是……” 他原想又摊上这个看守咸宁宫的倒霉差事,但是看了看边上当值的侍卫,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曹颙已经从袖子里掏出请见折子,递给西华门的侍卫,请他叫人往乾清宫送。 伊都立探出脑袋,望了望远处,却是迟迟不见太医的身影。 他看着曹颙,犹豫了一下,有心请曹颙去催一催,又不好意思开口。 正思量着,伊都善就听到脚步声起,转过身去,却是皇长孙弘皙面带忧色走来。 虽说二阿哥被废,但是康熙对嫡子所出的两个年长孙子还都是有些照拂。 弘皙不必说,早就封了贝勒,如今住在阿哥所,还没有出宫开府。 弘皙异母弟弘晋,也住在阿哥所,早已娶亲生子,今年满二十。因受到父亲连累的缘故,没有正式请封,但是相应供给,却是按照奉恩辅国公的待遇来的。 要知道,大阿哥那边所出的嫡子,今年也是二十了,却是同父亲一道,圈在王府那边七八年了。别说是辅国公待遇,就是闲散宗室的待遇也没有。 两相对比,实是天壤之别,怨不得别人会以为圣心仍在二阿哥这嫡出一脉上。 两位皇孙都已经相继成人,要是康熙想仿明太祖旧事,弃子立孙,也不无可能。 “伊大人,额娘如何了?太医怎么说?”弘皙散朝后出宫,才回来,得了嫡母病了的消息,便匆匆赶来。 却是规矩所限,无法进咸宁宫探望。听说侍卫头领伊都善在西华门,弘皙便赶过来询问详情。 伊都善见了弘皙,心里松了口气,躬身道:“二爷来的正好,使人去太医院催催吧,这都叫人过去两个多时辰了,还不见太医过来。” 弘皙已经看到曹颙,却是微微一怔。 他们两个,同年同月所生,早年又曾同在尚书房读书,却是半点交情也无。 一个是皇帝的嫡长孙,一个是下贱的包衣之子。 在弘皙眼中,曹颙原不过是玩意儿一样的东西,所以见不得他出风头,见不得皇帝偏宠他。 当年,不过是恶作剧,想要戏弄戏弄曹颙,没想到却受到康熙的训斥。这以后弘皙的心里,对曹颙就有了忌惮之心。 之前,弘皙只以为是养恩大于生恩的缘故,使得皇玛法待曹家甚厚。将包衣之子,当子侄般关爱。 这半年,因太后数次赏赐曹颙之母,使得各种揣测满天飞。 连带着弘皙这边,也自以为弄明白了去康熙关照曹家的缘故。他能查到的消息有限,查来查去,不过是同初瑜一个结论,以为李氏是大长公主的私生女,祖父的亲表妹。 这似乎也能解释通为何曹家这般受到恩宠,李氏所出的这双儿女又都结亲皇家宗室。 这几年的沉浮,使得弘皙已经尽收锋芒,变得内敛起来。 微微一怔后,他脸上已经添了笑,道:“曹颙回来了,这次你却是立了大功。说起来,我做为皇玛法的孙子,也当向你说声谢……” 这却不是假话,听闻有准格尔人假降刺杀之事,弘皙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虽说他不用像父亲那样被圈着,但是手上却是没有差事,也没有什么得用的人手。要是圣驾……他根本就不是那几位叔叔的对手…… 八阿哥虽说连遭呵斥,又被听了钱粮,但是至今朝中老臣眼中,仍然是“今上诸子,八王最贤”。 京里的皇子,有希望继承大位的还有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生母德妃与宜妃同掌宫务,在宫苑里说得上话。 出京的皇子中,三阿哥与四阿哥执掌部务多年,也有几分根基。要是那两位得了消息,奔回京城,也有一战之力。 不管怎么算,都没有弘皙的事儿,他自然就盼着祖父能再熬给三年五年的,等自己有些根基后再腾地方。 曹颙的心里,对这位皇长孙是存了避讳的,恨不得避而远之。 今天遇到,却是不得不应酬,曹颙只好按照规矩执礼。 弘皙叹了口气,道:“十六叔上个月折了嫡子,虽然得了消息,从热河驰骋回京,但还是没看上,难过得不行。我过去陪着吃了两顿酒,十六叔每次都要提及你来。还说你家有个和尚,是个精通佛法的,要请来给小阿哥做法事。后来赶上十六婶卧床,十六叔忙着这头,才没有再提。” 曹颙来前,已经听初瑜提过此事。 上个月初九,十六阿哥福晋郭络罗氏诞下了嫡子,却是没有站住,出生不到半月就夭折了。 早在三年前,十六福晋就夭折过一个嫡子。 好不容易平复了丧子之痛,却又赶上这种事,实是可怜。 曹颙身上有侍卫腰牌,能从东华门那边去阿哥所。 今天因要遵照规矩,往康熙处递牌子,所以没有先到十六阿哥住处。 听弘皙巴巴地提到此事,曹颙心里既是唏嘘,又是惊醒。 这个弘皙以后可会有“忤逆案”的,不能让十六阿哥同他太近了,免得受到牵连。 少一时,已经有内侍来传话,传康熙口谕,命曹颙乾清宫见驾。 曹颙同弘皙与伊都善别过,跟着内侍往乾清宫去了。 弘皙的脑子里却是已经转了好几个弯儿,这些年他也算是看明白了。 在登上那个位置之前,所有的荣誉与地位都来自皇玛法的恩赐。 父亲虽然因糊涂,行事不检,被小人蒙蔽,失了圣心,但是嫡母瓜尔佳氏却是始终受到圣赞的名门之女。 就算是同丈夫一道,接受这被圈的日子,但是瓜尔佳氏安分柔顺,至今仍是不能让人说出半个不好来。 在“二废太子”前,二阿哥为了抬高长子的身份,还特意让他认到瓜尔佳氏名下,充作嫡长子。 这一认,却是使得弘皙成为“名正言顺”的嫡皇孙。 他的身份尊贵起来,成为皇孙中第一人。 就算是二阿哥被罢废,在儒家正统眼中,弘皙也比其他庶王更有资格登上储位。这就是占了“嫡”字的好处了。 他一边带着人往太医院去,一边却是在心里暗自念叨着,为什么病的不是阿玛? 要是父亲病了,说不定会引起皇上的追思,却是好事;要是嫡母瓜尔佳氏薨了,那其背后的宗族力量,弘皙就借不上光了…… 乾清宫,西暖阁。 康熙看着曹颙,原本严肃的脸变得柔和起来,带着些许关切,问道:“你的伤势如何了,这千里迢迢的奔波,别太累着。” 虽然他现在摆出的姿态,如同是亲长们温煦,但是曹颙的心里却感觉不到暖意。 真是假惺惺,自己因何这般狼狈不说,还不是皇帝的“金手指”,探查出哪里有金了。 曹颙低着头听了,面上是恭顺状。 康熙迟疑了一下,瞅了瞅曹颙道:“你今儿初到京,还要调理几日,看着无大碍了,才算是妥当。 曹颙在旁边听着,心里想着自己是不是该再好生“补补”。 康熙年说完,见曹颙只是频繁点头头,心里却有些沮丧。 “这样,你再歇几日,进了十一月在到内务府报道。”康熙思量了一回,说道。 今儿是二十五,看着能好生休息几天了。 出京半年,曹颙这边的人际应酬,压了许多。还有不少王府,是曹颙登门请安的。 康熙坐在炕上,两个手都缩回到衣袖中,对曹颙道:“内务府的蛀虫无数,你不要怕得罪人。有朕为你撑腰,想个法子,早些将银子赚到手,就是大功一件。其他的,就朕来安排。上任后,你也要小心,不要起了贪欲,使得家门蒙羞。” 曹颙在心里苦笑,自己哪里会费哪个心? 要说维持家里的生活,就算是广州那边的收入,也足够吃喝不愁。 看来康熙是被贪官横行给闹的,这曹颙尚未到任,就开始给他打预防针了。 陛见完,曹颙从西暖阁出来。 走到乾清门时,他回头看着这金碧辉煌的宫殿。心里叹了口气。 阿哥所,十六阿哥住处。 十六阿哥已是得了信,晓得曹颙回来了,恨不得要亲自迎出去。 这他还未成行,曹颙已是到了。 “孚若……”十六阿哥想起昔日两人提到“生老病死”、“天道轮回”什么的,却是不胜唏嘘,道:“看来我是福薄之人,才使得膝下子息凋零,嫡子站不住。 这些伤心,却是无法相劝的,只能哭诉这几年来的历程。 这一瞬间,十六阿哥仿佛是回到多年强,争着清澈的眸子,将伤心与欢喜都挂在脸上。 “天道啊!”十六阿哥说完,自己也无奈地笑了。 曹颙见十六阿哥兴趣寥寥,稍加思量,将自己即将就任内务府总管之世说了。 十六阿哥闻言,却是欢喜不禁,要不多就要拍手叫好了:“哈哈,真真是好消息,往后就要借孚若的光,名正言顺地弄银子了。” 曹颙心里却晓得,这差事不是能么容易办的。 为了安慰十六阿哥,他却是故作轻松,将南北的货物稀奇,简单提了提。 十六阿哥喜欢术数,曹颙这边说着报纸上看来的几组数据,他就已经银钱多寡算好。 曹颙还要去兵部,就没有久留说了一会儿话,就先回去了。十六阿哥正好在屋子里闷了一天,便溜溜达达的,送曹颙出来。 才送走了曹颙,十六阿哥就见有前面闹闹哄哄的,有些动静。他打发小太监过去瞧了,却是见了护军营的侍卫们往西华门去。 影影绰绰的,就听说西华门那边出事了…… 接下来的日子,曹颙名义上“休养”,却是片刻也不得闲。 亲戚家要过去请安,几处同僚也要见见。兵部这边还张罗着,为曹颙预备了一次酒。 高太君是第二天中午回的城,见女儿平安生下小外孙,也是满心欢喜。母女两个之前的不愉快,已是烟消云散。 到了十月二十七,是长房新丁长生“洗三”的日子。 曹家几位出嫁的姑奶奶,都回门子观礼。 十月二十八,则是二房曹硕遗腹子天护的满月。 因曹硕去世还不经年,不好设席吃酒,但是兆佳氏头一回抱孙子,巴不得拿到大家面前显摆显摆,便发了不少帖子出去,又是热闹了一天。 曹颙这时方从父亲口中,得知堂弟去世的真相,实是意外得紧。 向来老实巴交的堂弟,竟染了毒瘾,最后落得这个下场。 他的心里也多了提防,正如同这次塞外之行想到的那般,对于家族之事也开始留心起来。 曹颂已经在家里立了规矩,将两个兄弟管得严严的,下学就叫人接回来,不需随意与人出去鬼混。 曹项与小五两个,一个全部心思在课业上,一个还是少年不省事,对于外头的繁华都有些不入眼。 加上哥哥吩咐,两人便每天家里到学堂,两点一线,本分得紧。 曹颙听了,看着日益成熟兄弟,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恩,不错,有点家长的意思。只是除了使人看着还不行,总要让他们晓得赌博的难处,这样往后再也人引诱,也能还不容易地反对。” 曹颂点头应了,面上现出为难之色,低声问道“晓得了,弟弟就是这样做的。这世上啥也不缺,因赌博弄得倾家荡产的还少了。弟弟已经带着小四与小五去见过几个,看着那些赌棍生不如死的模样,他们也当长了记性。” 除了曹颂,曹颙少不得同其他两位堂弟也亲近亲近。 不过半年的功夫,曹项的个子高了不少,渐渐褪去少年的青色,添了儒雅之风。 小五又是不同,他这两天,下了学回到京后,便到西府来,惦记着早日看到李氏与长生。 在他心里,带着酸意,总觉得向来疼惜自己的伯娘被人抢走了。 看着长房的其乐融融,再想起二房如今的凋零,小五很是怀念在江宁的生活…… 第五百七十七章 幕友(上) 第五百七十七章幕友(上) 十月三十,是李氏四十五岁的生日。 说起来也算是小整寿,初瑜与曹颙早在过年的时候,就说过要好好办的。这些年,曹颙与父母两处呆着,到了父母亲长的生日也不过是使人送了寿礼,没有操办过。 不过,李氏是在月子中,不方便见人。 到底是上了年岁,不像年轻人那般恢复的快,李氏每日乏乏的,多是喝了补血滋养的药昏睡。 奶妈是早就寻好的,长生那边倒是也不用人费心。 虽说正主身子不妥当,但是京城的人情往来,多看的是门第与家主。除了至亲好友之家,其他人谁又晓得李氏是何人呢? 宫里,从太后到几位主事妃子,都有赏赐送出来。 其他王公百官,但凡同曹家父子有些交情往来的,多使人送了贺礼。就是之前没有走动的,也借着各种眉目来套个交情。 虽说曹寅父子都不是招摇之人,但是以伯爵府的门第,加上这半年私下里传得沸沸扬扬的“身世论”,使得曹家成为“香饽饽”。 曹府门前,虽不能说是车水马龙,但是知宾嘴里却是就没闲着过。 曹颙亲自出来,接了几位姻亲世伯什么的进去。 随后,曹颙却是换了衣服,带着几个长随,直奔四阿哥府了。 今儿,也是四阿哥的寿辰。 换做是旁人家,送礼过去就是,四阿哥这边,曹颙却是万不敢怠慢。 少一时,曹颙到了雍亲王府。门房接了曹颙的帖子,使了管事引曹颙进去,郑虎、小满等人则是被领到排房吃茶去了。 仪门外,一溜的车轿,看着多是宗亲王府的来客。 就算四阿哥平素礼斋念佛,毕竟是得封和硕亲王的当朝皇子阿哥,又是多年执掌部务,有几分实权。 宗室诸王,就算同他关系平平的,这礼数也要到了。 况且,四阿哥虽是“冷面王”,但是四福晋那拉氏却是出了名的和善人,同其他王府贝勒府的妯娌也相处得甚好。 曹颙往那边瞥了一眼,想着自己门前的车马,心里却是喟叹不已。 太招摇了,太招摇了,还是应该埋头做事,老实做人。 太后啊,太后,您还是歇歇吧,要不然再这般高调地赏赐下去,曹家就要越发惹人眼红了。 想到此处,曹颙不禁庆幸,幸好自己没有买地置产的习惯,昌平的温泉地这些年也折腾的差不多了。 要不然的话,可不是成了一块肥肉。 如今朝廷缺银子缺到这个份上,就算康熙碍着旧情,不会动曹家;等到四阿哥登基,说不定囫囵吞枣将曹家给吞了也保不齐。 如今,曹家虽有些产业,却是不招摇,同寻常人家比起来,还要差上许多。 曹颙正犹豫着,就听到有人道:“曹颙!” 曹颙止了脚步,转过头望过去,却是简亲王雅尔江阿从骄子里出来。 曹颙忙上前,垂了手,躬身见礼。 简亲王上下打量了曹颙一眼,道:“早听说你回来,却是都忙,也没见了你。崔飞早跟本王说了,二月里收皮子,还是你小子给指点的。却是让本王发了笔小财,本王还当好生谢你。” 简亲王身后的车轿中,牵着个小格格下车的,正是曹颙经年未见的简亲王继福晋完颜永佳。 见丈夫与人说话,永佳往这边望过来。见是曹颙,却是不由地一怔。 “咦,表嫂认识这人?”同车而来的讷敏在旁见了嫂子的异样,带着几分稀奇问道。 她今年十三,本当参加八旗选秀。因入秋的时候,生了疹子,报了延期,今年就不用进宫候选了。 却是性子活泼,在王府里闷得不行,她便黏在表嫂后来,出来溜达。 说起来,她不只是雅尔江阿母族表妹,其祖母是雅尔江阿的姑姑、老郑亲王济尔哈朗的十一格格。 说起这个出身,也是拿得出手了,这往来王府的福晋们就难免有打听的。 听说,有个郡王福晋,已是相中了讷敏,要求宫里的贵人指婚的。却是因讷敏延选之事,只好不了了之,又求上面指了别人家的闺秀。 讷敏自幼失母,永佳虽为表嫂,到底年轻,也不好教她男女之事。 浑浑噩噩的,人前虽是半点没有差池,私下里仍是孩子心性,说话没有忌惮。 永佳听了讷敏的话,醒过神来,雅尔江阿与曹颙也往那边望去。 永佳身上穿着宝蓝地革丝五彩云龙海水吉袍,梳着两把头,上面插了金镶宝石的簪子,看着甚是雍容华贵。 雅尔江阿笑了笑道:“是了,我倒是忘了你们两家的渊源了。” 曹颙的脑子里,想起当年那个爱穿红衣、不喜粉黛的少女,面上却是客套周全地给永佳请安。 永佳点点头,算是回礼。 随即,她望向丈夫,雅尔江阿已经过来,抱起了永佳身边的真儿,带着几分得意对曹颙道:“曹颙,这是我们府的六格格……” 曹颙见惯了雅尔江阿人前傲慢的样子,还是头一遭见他这幅模样。 真儿“咯咯”笑着,小手搂住了父亲的脖子,侧过小脑袋瓜看着曹颙。 要不是雅尔江阿与永佳都穿着吉服,看着就像是寻常百姓人家的天伦之乐。 曹颙心里有些纳罕,这些年入耳都是雅尔江阿偏好“男风”,冷落妻妾,所以简亲王府的秽闻可不是一桩两桩的。 别的不说,柳衡的遭遇却是曹颙亲眼耳闻的,心里也就信了几分。 永佳指婚,曹颙原还担心她性子孤傲,受不得王府的龌龊与复杂。 人却是最容易适应的动物,没有选择的状况下,差不多也都能渐渐地适应新状况。 曹颙见小姑娘同天佑年纪相仿,眼睛乌溜溜的,想到这是永庆的外甥女,看着也就觉得有些亲切。 “闺女,说起来,这曹颙是你堂姐夫。来,叫人,咱要曹颙的见面礼。”简亲王搂着真儿,笑着说道。 真儿闻言,先是回头看了眼永佳,见她点头,才转过头来依父命,奶声奶气道:“姐夫……” 曹颙却是看了眼界,头一遭见雅尔江阿这般温情的模样。 既然简亲王开口,他这边的见里面礼自然是少不得的。荷包里,装着玉石料子与金瓜子,是随手赏人用的,这给眼前的小格格却是拿不出手。 他寻思了一下,将腰间挂着的蜜蜡如意坠子解下来,送上前去,对小姑娘温言道:“小格格要是不嫌弃,就拿去把玩吧……” 说着,他又转过头对雅尔江阿笑着说道:“王爷别嫌礼薄,这个东西也不是寻常物什,是我这次去蒙古从呼图克图大喇嘛那边央磨来的。东西不值钱,不过寓意吉祥罢了。” 因先皇帝顺治与现下的太后都礼佛,上行下效,京城各大王府也多建有佛堂。 雅尔江阿听了曹颙的话,脸上露出笑来,却是心满意足。 讷敏性子活泼,已经忍不住探头望过来。 雅尔江阿将真儿交给妻子,随后从曹颙手上接了坠子,递到讷敏眼跟前,道:“拿去帮真儿收着。” 讷敏眉开眼笑地接过,拿着到边上,跟真儿一起研究上面的云彩花纹去了。 又有车马进了大门,永佳同雅尔江阿与曹颙说了,就先带着真儿、讷敏进内宅去了。 雅尔江阿与曹颙还没进仪门,就见四阿哥亲自迎了出来。 八家铁帽子王,简亲王府一脉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人家。 雅尔江阿的曾祖父,郑亲王济尔哈郎,是大清开国至今唯一上过“叔和硕亲王”尊号的王爷。 即便当年多尔衮揽权时,自称过“皇父摄政王”,但却是没有得到朝廷正式昭封。 如今,雅尔江阿又担任宗人府宗令,是宗室诸王第一人。 纵然四阿哥是皇子,也不好怠慢,听说他到了,少不得亲自出迎。 雅尔江阿已经收了笑,恢复旧态,不冷不热地向四阿哥贺了寿。 四阿哥也不是热乎人,两人规矩来规矩去的,让边上的曹颙看着,都替他们累得慌。 四阿哥同雅尔江阿见过,才看了眼曹颙,点了点头,道:“听福晋提及,才晓得令堂亦是今日生辰,还以为你忙,难得你出来。衙门那边的事如何,要不要先过去报备……” 听四阿哥的意思,是已经晓得自己将要到内务府当差,想来是十六阿哥说的,再没有旁人。 曹颙俯下身子回道:“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明儿过去办手续。” 四阿哥点点头,道:“你年轻,内务府的差事又繁琐,还当多留心才是。省得出了纰漏,到时候连累家族跟着没脸。” 曹颙肃手听了,雅尔江阿的面上却带着疑惑来,问道:“曹颙要转内务府了?不是立了大功劳了,怎么还是郎中的缺上打转转?” 话说出口,他自己也觉得不对劲,笑道:“是了,怎会是郎中?莫非,是皇上提拔曹颙为内务府总管了?” 四阿哥点头应是,曹颙却是有些别扭。 按理来说,以四阿哥清冷的性子,就算对曹颙真有所告诫,也不会当着外人面前。这番做作,却是有些刻意了。 曹颙心里苦笑,不是自己不想抱四阿哥的粗腿,而是时间未到。 曹家出身不高,但是却是隔三岔五地出“新鲜事”,时常引得京里权贵侧目。要是曹颙现下真投到四阿哥门下,那却是对四阿哥有害无益。 再说,距离康熙六十一年,还有七年,巴结雍正固然重要,却也不能得罪了康熙。 趁着有客人过来,曹颙同四阿哥与雅尔江阿别过,出了王府,往宫城去。 不远处,十四阿哥骑在马上,看着曹颙的背影,又看了看王府的鎏金牌匾,忍不住皱眉,心里咒骂道: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曹府,梧桐苑。 因李氏的兰院休养,女客们便都被请到这边招待。 换做往常的日子,高太君还能闭门不出,今儿却是给女儿过生辰,老太太也换了新衣服出来见客。 曹硕“病故”,静惠作为嫂子,要服五个月的“小功”,上个月已经是满孝。所以,今儿这种日子,她便也陪着婆婆过来。 兆佳氏忙着同几位女客说话,静惠却是跟在嫂子后边,往来接待贺客。 高太君虽是李氏之母,身上却没有诰命。她又穿着汉服,来客来应付了两句后,就不晓得与老太太说啥好了,多是转过身子,却同兆佳氏说话。 也不是成心怠慢,实是这些日子李氏的身世差不多都被众人给“核实”了。大长公主之女,皇上嫡亲表妹,养在民间。 她们心里,只当高太君是大长公主身边的丫头或者包衣人,自是少了恭敬。 高太君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便往兰院看李氏去了。 兆佳氏看着老太太走了,却是啧啧两声,颇为感触。 到了中午,曹颂当值回来,直接来西府这边帮衬。 兆佳氏得了消息,见儿子、媳妇都为李氏寿辰的事忙着,曹颙这个正经儿子却是不见影子,心里就有些愤愤。 恼归恼,她却是爱面子,不愿别人看出曹家长房与二房有什么不妥当来,面上仍是带着笑,只在心里腹诽不已…… 内务府,是为皇帝与皇族服务的衙门,办公地点就设置在西华门内,右翼门之西。内务府总管却是无定额,有的时候是一人,有的时候是几人。 除了总理内务府大臣,下边的七司三院还经常设置兼管大臣。 如今,挂着总理内务府大臣衔儿的,除了曹颙,还有大学士马齐。 今儿,马齐却是不在,圣驾移驻畅春园,想来他在御前听命。这边只有个坐堂郎中与两个堂主事当值。 他们却是还没得到消息,但是对于多了位上官也没啥惊奇的,这总管本就无定额,最多的时候五、六位也是有的。 曹颙是上官,不过是来先走过过场,随后就出宫回府。 到了胡同口,曹颙就见前面路边停了几匹马,马背上却是熟人。 那顶着张麻子脸,咧着嘴傻笑的,正式曹颙曾留意关注过的徐州李卫。 “曹爷,等你许久了!”李卫见了曹颙,翻身下来,大踏步走了过来。他身后,跟着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却是身材高大,颇有武人之风。 对于性子豁达豪爽的李卫,曹颙也颇为投缘,下了马,抱拳道:“许久未见,又玠兄别来无恙……” 第五百七十八章 幕友(下) 第五百七十八章幕友(下) “求幕?又玠兄……”听李卫说了大致来意,曹颙带着几分不解,看了他两眼,心里却是纳罕不已。 俗话说得好,“无幕不成衙”。 “幕”,就是指幕僚与幕友,是官府中那些没有佐官之名而有佐政之实的师爷们。 有的说法,涉及到军务的师爷,在州府以上衙门的坐衙的称为“幕僚”;充作笔吏,办理行政司法方面事务的叫“幕友”。 这个时候的人,认定“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讲究“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认为科举出仕是正途。 但是有的人却是运气不好,学问也研究得透透的,从少年考到胡子白了,仍是名落孙山,无缘仕途。 师爷的来源,就是这样落第不举的读书人。 李卫性子豪爽,使人容易生出亲近之心不假,但是其学问却是不敢恭维的。不谋官,而求幕,难怪曹颙纳罕。 李卫见曹颙疑惑,忙摆摆手,道:“曹爷误会了,小子哪有那么厚的面皮,为自己求幕,是为了这位兄弟。”说着,才想到还未给两人对介绍,先对曹颙道:“曹爷,这位是小子的故交好友,蒋坚蒋非磷,江西铅山人氏,游幕多年,前些日子来的京城。颇为羡慕京城繁华,想留在这边见识两年。正巧小子听说,曹爷近日许是要高升,就厚着面皮,将老友荐到曹爷面前。” 说着,他又转过头,对身后那汉子,道:“非磷,这位就是我常同你念叨的曹爷了!” 蒋坚听了,躬身向曹颙执礼。 真是“人不可貌相”,眼前这汉子,曹颙虽是头一回见,但是大名早就听说过。 蒋坚不过而立之年,一直在山西州县为幕,但是却小有名气。 他以“智侠”闻名,少年修得一身好武艺,后来学幕成名,曾经破了山西几个棘手的大案。 就是今年,因西北战事吃紧,朝廷没有银钱,往西北运送的米粮多动用的各省藩库。其中,山西因同蒙古挨着,派下的各项花费也不少。 藩库却是同户部银库一般无二,银子早已成了亏空,只剩下账册上的数目字。 巡抚下令征银,有的县官就自认为得了机会,纵容贪官污吏横征暴敛。 结果,却是官逼民反,引得临汾县地方民变。 山西巡抚檄文泽州知州佟国珑带兵去处理,这蒋坚是佟国珑的幕宾,应邀一同前往。 彼时,百姓已经是草木皆兵,砸烂了县衙后,怕朝廷大军来剿,全城的百姓扶老携幼,弃家而逃,躲到山里。 蒋坚见了这情势,劝阻佟国珑缓行,不要轻易出动随行的绿营兵。 那些绿营兵,就是恶狼一般。 要是这闹事之人,是无法无天的悍匪还罢了,绞杀就绞杀了;其中多是寻常百姓,老弱妇孺,要是两相真动起手来,事态只会越闹越大。 蒋坚自己个儿,拿着佟国珑的令箭,单枪匹马地进山了。 百姓都拿着锄头棍棒,守在山道两侧,蒋坚却是毫不畏惧,一路高呼:“巡抚大人知道大家是良民,特命佟知州来安抚……” 随后,百姓陆续下山,一场大祸消弭于无形。 消息传到京城,这单枪匹马安抚百姓的,就成了佟国珑了。 佟国珑,出自后族佟家,是九门提督隆科多的族叔。虽然都是佟家子孙,但是因他不是嫡支,所以仕途也是艰难。 早年以笔帖式补知县,熬了二十多年,如今才是知州任上,这也是八旗权贵中的异数。 说起来,这个佟国珑却是个好官。不管是知县任上,还是知州任上,都清正廉洁,晓得减耗羡,体恤百姓,因此在民间官声极佳。 这也是为什么,蒋坚举着佟国珑的令箭,就能让百姓放下武器,重返家园。 这世道也是奇怪,像佟国珑这样的好官,本当受到重用与提拔才是,却是正好相反。 他的清廉,正好映衬着别人的贪鄙;他的得人心,对比着他人的失道。 其中,原太原知府赵凤诏就将佟国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一般。 赵凤诏同京里的父亲尚书赵申乔通了音讯,使人将佟国珑弹劾了。 这其中,也有试探佟家族人之意。 佟家,正是偃旗息鼓,夹着尾巴做人的时候,对于一个寻常的族人,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早年,京里有句老话,“佟半朝,郎一窝,数来数去,没有索家多”,说的就是康熙三位皇后娘家的赫赫权势。 其中的“佟半朝”,说的就是先后出了两代皇后的佟图赖家族;郎,是开国元勋额亦都的纽祜禄家族;最后这个“索”,就是康熙元后所在的索额图家族。 三家都是后族,也都是勋贵世家,子弟遍布朝野,亦是显赫无比。 结果,又是如何? 其中最为显赫的索额图家族,翻手覆手不可期,经年间灰飞湮灭。在军中最有实权的纽祜禄家族,也相继有子弟被明升实降。 佟家却是占了大便宜,除了是康熙的妻族外,还是母族。加上佟家子弟,多在文官任上,并不让皇帝觉得碍眼,反而受到的打压最小。 绕是如此,佟家众人也不敢再招摇,生怕步索额图家族后尘。 赵申乔父子见佟家没有动静,就越发胆大,动了手脚,将佟国珑诬了个罪名给罢免了。 换做其他地方,百姓无力,最多不过是抹抹眼泪,送把万民伞什么的;泽州却是不同。 这里不能说是富甲天下,也是中原数一数二富庶之地。豪商遍地,“非数十万不称富”。 这些商贾富绅,被历任的官员盘剥的狠了,好不容易等到一个清官,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其被罢免? “鸣钟鼓罢市”不说,还有不少人要进京叩阍。 事情闹的大了,这才使得真相大白,佟国珑也得以留任。 庄先生对曹颙提起此事时,喟叹不已,认为是那位“智侠”幕友的手笔。 不靠佟家,单靠百姓的力量,还佟国珑清白,看似胜了,实是败了,佟国珑的仕途怕是终到知州任上。 按照《大清律》,凡汉人三十以上集会者,以谋反罪论处斩。集会,聚众,罢市,都是国法不容的。 不管是商人百姓罢市挽留也好,还是去临汾招抚也罢,这“民心”邀的多了,使得朝廷的立场很尴尬,佟国珑自然是犯了为官者的大忌。 “忠君爱民”、“忠君爱民”,这“忠君”要搁在“爱民”之前,这官儿才能做得长久;否则的话,对的也是错的,错的更是错的,这下场也就好不了了。 这几天,庄先生与曹寅也在为曹颙寻找名幕。 却是时间紧迫,而京城幕僚多是绍兴师爷。 他们相互勾连,牵扯太多。庄先生与曹寅的意思,为了省得日后麻烦,不请绍兴师爷。这寻觅了几天,才找了一个精通钱粮,一个专攻书启的,刑名等其他方面的却是空缺。 曹颙早年去外沂州任守道时,也曾用过幕僚。两位是江宁曹家用过的故人,剩下两位是游学山东的举子。 当时,有庄先生为他统筹,也不用他费心。 这次曹颙去内务府任职,庄先生却是不宜出面的。 年龄大了,不愿去衙门坐班是一回事儿;心里有所忌讳,怕遇到故人也是原因之一。 这宾幕相处之道,庄先生不用教,也晓得曹颙颇有古人之风,向来敬重长者。其他的,庄先生却是不厌其烦地唠叨了几日。 无非是衙门大了,上下是非多了,幕僚、幕友的重要性。既是依靠他们,分担自己的差事;也要提防他们,省得被其欺瞒。 “用人不疑”这话,只能嘴上说说,心里还当有数才是。 别的不说,这宾主想得,关系良好,却是幕僚好心办坏事,断送了东翁前程的,也是有的。 他给曹颙举的例子,就是眼前这位山西名幕蒋坚。其中也有提点曹颙之意,省得他跟佟国珑似的,分不清“忠君”、“爱民”谁前谁后。 曹颙听了,却是也只能跟着喟叹一声了。 这是什么世道? 贪官蠹虫窃居高位,用心办事的臣子,反而成了过街老鼠一般。蒋坚又有什么错? 保全百姓,保全了东翁的官职名声,也保全了自己个儿的良心。 值当称一个“侠”字,也值当称个“智”字。 曹颙的心里,对蒋坚这位名幕生出几分敬意来。 这京城的师爷,曹颙也是打过交道的,却都是长着富贵眼,惯会看人下菜碟。 “谄媚权贵,堪比孝子;欺压庶民,胜过阎罗”,说的就是京城的师爷们。 像蒋坚这样的,却是凤毛麟角。 敬意归敬意,毕竟寻幕之事托了庄先生,曹颙这边就不好私下做主。更不要说眼前这人,还是庄先生叹惋过的“毁主之幕”。 曹颙同蒋坚抱拳见过,随后对李卫道:“延请幕友之事,却是由在下恩师在操办,我也不好直接应了。若是蒋兄得空,改日可随又玠兄到舍下小坐,再详谈此事。” 曹颙虽没有直接应下,但是这话里话外却有成全之意。李卫也是欢喜,点头应下。 因还惦记着府里,曹颙同李卫说了几句话,便同二人别过,先回府去了。 曹颙的心里,有成全蒋坚之意,却不是打算将他留在身边。 京城不比地方,权利交错,内务府又是个特殊衙门。要是蒋坚不合时宜,曹颙怎么会愿意带着麻烦上任? 有些幕友,需要寻术业有专攻的师爷;有些例如挂号、朱墨之类的,却是一般人都能干的。 这自古以来,以家属姻亲为幕的,也不少。 若不是曹硕没了,曹颙还真想给堂弟留个位置,带进衙门好生历练两年,随后补个清闲的缺,熬资历。 却是时过境迁,什么都不消提及了。 曹颙回到府里,前院后院已经是开席。 曹颙少不得端酒坐陪,敬这位“世伯”一杯,敬那个“世兄”一杯子的。 之前,已是有人向曹寅问起曹颙的职位。 这日子也到了,实没什么可瞒的,曹寅就实话实话了。 真是满堂哗然,要是从曹颙的正五品郎中任看,这却是连升了四级。 内务府总管虽说只有三品,比不得六部尚书是从一品,但却是天子家臣,位显权重。 曹颙才二十二岁,就这番成就,往后封阁拜相也保不齐。 来吃酒的,都心里生出几分得意,觉得自己个儿来着了。 曹家,可交。 曹颙这正主回来,他们自然也就端出长辈的架子,“亲热”有加地赞了又赞。 这夸奖人的成语一套一套的,有赞曹颙外貌好的,“文质彬彬”、“英姿焕发”、“神采奕奕”、“堪比潘安”。 有赞他德行的,“不骄不躁”、“功成不居”、“虚怀若谷”、“慎言谨行”。 其他的,像什么“后生可畏“、“博学多才”、“文武双全”、“”、“一身正气”、“大智大勇”,云云,不可胜数。 饶是曹颙活了两辈子,也没听过这么多的奉承话,都不禁有些脸红。 这说的还是他么?就他吹了几个月沙子,如今这黑不出溜的泥鳅样,也找不到半点“貌似潘安”的影子。 大家伙说得热闹,曹颙看着这众人百态,却是心里空落落的。 人生如戏,整日里这般虚头八脑的,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 刚好小厮来找,到是门房有十三阿哥府的管事等着求见,曹颙便向众人告罪,从花厅宴席这边出来。 门房里,来的是十三阿哥的门人,郑沃雪的丈夫王全泰。 前几天,曹颙初回京时,去过十三阿哥府。王全泰刚好出去,两人并没得见。 两下见过,曹颙道:“我这半年不在京里,音讯不方便,回来才听说你叔叔添了个小子。估摸着现下也将百日了,我的礼却是才送去,实是怠慢了。” 王全泰闻言,笑着说道:“七叔也给小人这边来信儿了,小的内人预备了些京城的新鲜东西使人送了过去。曹爷出差的事儿,小人在信上都提了,叔叔那边想来不会挑曹爷的礼。“ 见了王全泰一口一个“小人“,言行同其他权贵府邸的管事无二样,曹颙的心里也是颇为古怪。 王全泰原本的山东汉子的勇武与爽快,好像都被磨平了。 他心里叹了口气,这也算是好事吧。 只是适应了京城的规矩,王全泰才能在京城活下去,熬出个前程来。 除了带人过来接侧福晋富察氏回去之外,王全泰还领了任务,那就是请曹颙过那边府去。 虽不晓得十三阿哥到底有何事找自己,但是现下天色不早了,那就早去早回吧。曹颙拿了主意,便同门房说了,让他们稍后告知曹寅。他自己个儿,则是带着几个人骑马往十三阿哥府去了。 刚才空腹吃了不少酒,这小风一吹,曹颙就有些上头,身子在马背上打晃。 任家兄弟与小满跟着,见了就有些不放心,勒马上前,道:“大爷,要不小的到前面叫辆马车来,爷坐马车去?” 曹颙用左手揉了揉脑门,道:“不用特意去叫,碰到就雇个,碰不到就算了。” 风势渐大,乌云蔽日,天色渐渐暗下来。 路上行人稀少,走了两条胡同,也没看到有赶车的。 任叔勇没有法子,想着要不要快马去前门那边叫车,被曹颙给拦下:“算了,这冷风一激,酒也醒得差不多。” 话虽这样说,大家也不敢让马跑快了。 主仆数人,“踢踏”、“踢踏”地驾着马,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金鱼胡同。 天上已经飘飘洒洒地扬起雪花来,落到人脸上凉丝丝的,却是让曹颙舒坦不少。 管家一边引曹颙见了客厅,一边使人往二门送信。 十三阿哥不在前院,想来是在内院陪福晋。 十三福晋有了身子,再有一两个月,也到产期。因显怀,出行不便,这边才由侧福晋富察氏到曹家贺寿。雍亲王府那边去的,则是另一位侧福晋瓜尔佳氏。 十三阿哥得了曹颙来了的消息,从内院疾步出来。 见到曹颙的那刻,他却是不由皱眉,道:“这是吃酒了?脸怎么这么红?外头可是变天了,你大病初愈,身子也当仔细。” 虽说板着脸,但是却难掩话中关切之意,曹颙听了心里暖呼呼的,摆摆手道:“谢十三爷惦记,不碍事,一会儿回去喝碗姜汤发发汗就好了。” 十三阿哥神情舒缓,道:“虽说天还不冷,到底要进冬月了,这风却硬。虽是年轻,你也不能糟蹋身子,要不然落下病,却是要遭罪一辈子。” 他沉寂这七八年,大多数时候被病痛折磨。 虽说曹颙前后淘换了不少治风湿腿疾的方子给他,其中也有些效力。这几年却是又犯了,实在人不胜其烦。 闹到后来,十三阿哥都懒得再寻医问药。 要不是十三福晋劝了多遭,怕是十三阿哥早就不再吃药,听之任之了。 曹颙点点头,道:“晓得了,身子是本钱。别的不说,正如家父所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保重自己,不让亲长担忧,才算大孝’。既为人子,多年抚育之恩未报,怎么敢再因自己个儿的缘故,累及亲长跟着操心。” 这其中,却是有劝解十三阿哥之意。 这些年,曹颙见过他的期盼,也见过他的失落,实怕他郁郁寡欢下去,无法逃脱壮年早逝的命运。 十三阿哥听了,嘴角扬了扬,不置可否。 他伸出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膝盖,面上现出几分苦涩来。 治了这些年,他之前看着已经是尽好了,如今却是犯了宿疾。这关节处红红肿胀的,起了脓包。 这一身的风湿,都是谁所赐? 这腿上的脓包就是见证,自己从天之骄子、皇上宠爱的皇子阿哥,成为阶下囚。 自己是臣,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有啥说的;自己是子,父命难违,更没啥说话的余地。 现下想想,不知道自己个儿是不是沾了这脓包的便宜。 同样是因夺嫡倒霉的皇子,大阿哥与二阿哥可是被圈着,每年就不停地生孩子了。他这边,虽是没有封爵,闲散宗室待遇,但是却胜在能有些自由。 想这些,却是多了。 十三阿哥从袖口里抽出一张信封,递给曹颙。 软塌塌的,曹颙打开看了,却是一打天会号的银票,数额有数百到数千不等。 十三阿哥已经是收敛神情,正色道:“你是晓得的,我们府应酬往来少,开销也不多,承蒙你费心,这些年陆陆续续的也有些进项。 这是银票有福晋这些年节俭下来的,有这半年洋货铺子的分红,总计三万两。西北缺银子,朝廷的军队在那边却是每日都需要抛费。你初去内务府,那边能不能使唤得动也不好说。这银子……随便化个人的名字,捐了吧……”说到最后,却是有些沮丧:“万不可露出我来,要不然的话,怕皇阿玛就要以为我是做戏,怕是越发厌弃我了……” 看着十三阿哥身上半新不旧的衣服,还是几年前就见过的,曹颙就觉得手中的银封沉甸甸的。 他思量了一会儿,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现在瞒下,往后说不得也有事发之日。西北那边,约莫着要明年四、五月间才能出击,这日子还有大半年,十三爷不必太急。要不然,就看看时机再说。” 银子既已送出,十三阿哥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笑着对曹颙道:“既是交给你了,你就看着安排,只要能用到关键地方,省得皇阿玛着急,我就真心谢你。”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打趣曹颙道:“外头都说你是善财童子。如今这包公脸,实是当不得这‘童子’的称呼;要是先前的话,还能装装少兴。” 曹颙“咳”了一声,只觉得脸上火烧火燎的。 当不得夸,也当不得损,看来这脸皮不够厚,还得继续锻炼。 从十三阿哥府出来,外头已经是夜色渐浓。 因为是月末,又是阴天,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 小满他们提了十三阿哥府给预备的灯笼,催马在前头引路。 曹颙骑在马背上,想着这几万银子到底该如何“捐”。 以康熙现下的多心,还真不能直言是十三阿哥捐出的,否则的话,怕是要被当成第二起“矾书案”了。 却是越想,脑袋越沉,身上越热,眼皮已经有些睁不开。曹颙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些,将手上的缰绳握紧。 好不容易,看到曹府的灯笼,曹颙精神一松,身子已经是软了下来,眼看着就要从马背上滑下来。 任季勇眼见,也顾不得尊卑,勒马侧身,抓住了曹颙的领子。 “大爷,大爷,您这是什么了……” “大爷……” 曹颙只觉得耳边的声音越来越模糊,再就什么也不知道,陷入无边黑暗…… 第五百七十九章 病症 第五百七十九章病症 “病来如山倒”,就在曹颙竭尽心思,琢磨如何利用内务府现有资源,赚西北军费时,他却是病倒了。 病情来势汹汹,从门前坠马,到延请太医过来,不过大半个钟头,曹颙已经是烧得迷迷糊糊,人事不知。 梧桐苑里,初瑜与紫晶在里屋照看曹颙。 太医来了,被引进里屋诊脉,庄先生与曹寅都在中堂候着。因怕李氏担心,身子受不住,那边还瞒着。 曹寅的脸上肃穆,庄先生眉目间也隐隐地露出担忧。 想着儿子方才双眼紧闭的模样,曹寅的心中是悔之不已。 虽早晓得儿子在蒙古受了伤,但是问过,晓得“痊愈”后,他就没有再在意这些。 这几天,他忙着幼子的“洗三”,侄孙的“满月”,妻子的“寿辰”,还有收集内务府几家的资料,好使得儿子心里有数。 却是独独没有想过儿子的身子如何,之前的伤处是真痊愈,还是假痊愈…… 里屋,曹颙阖着双眼,躺在炕上。 陈太医坐在炕边,仔细诊了脉,随后又瞧了瞧曹颙的气色,伸手将他的眼皮翻下,看了看他的眼底。 因是曹家惯用的太医,女眷无需回避,初瑜站在一边,看着丈夫,手心里使劲攥着帕子。紫晶站在其身后,脸上也满是忧心。 陈太医诊完脉,出了内室,初瑜跟出去,紫晶则带着个小丫头留下来,投了帕子,将曹颙额上的冷汗擦了。 曹寅见陈太医出来,忙问道:“陈太医,犬子这是……” 陈太医说了一些症状,前面不外乎“多思少眠”、“肝气郁结”、“气血不调”、“舌红苔黄”什么的。 曹寅与庄先生仔细听了,见没什么大病,心里都松了口气。 不过,太医随后的几句话,却是让大家放下的心又紧了了起来。 陈太医说完前面,转头看了初瑜一眼,沉吟了一下,对曹寅道:“老大人,别的还都是小事。肝气郁结多事因情志不遂,或者病邪侵扰所致,心药也好,身药也好,都好调理。气血不调,肝肾不足。肝藏血,肾藏精,主精血不足。外加上劳倦内伤、外邪入里,久病虚损,使得大公子脾肾阳虚。久泻久利,水邪久据,阴寒内盛,全身脏腑失调,这……不止与房事子嗣上有碍,怕是年寿……” 初瑜的眼圈已是红了,用帕子捂着嘴唇,说不出话来;曹寅握着椅子把手,脸色已经是刷白,身子微微发抖。 庄先生也听得眼睛发黑,险些昏厥过去。 却是见初瑜与曹寅的模样,都失了常态,庄先生只好强稳了心神,对陈太医道:“太医,虽说有劳倦内伤,也不过是这两个月的事儿,这称不得‘久病’。既是现下瞧着不妥当,那太医这边可有什么调理方子?” 陈太医只是顺着症状说罢了,之前并未想许多。 听了庄先生的话,他才晓得自己将曹寅与初瑜给吓住了,忙道:“老大人与郡主无需太过忧心,大公子到底年轻,好生调养个三年两载,往后就不碍事了。” 饶是如此,曹寅与初瑜又怎么减了担心? 还是曹寅点了点头,道:“如此就好,那就请陈太医开方子。” 少一时,陈太医开了方子。 有的药府里库房有,有的药材却是没有,曹寅叫初瑜打发去送太医回去并预备药。他自己个儿,则是同庄先生一道,进了里屋看曹颙。 中堂与里屋中间隔了一间屋子,但不过是外间同中堂中间有一道墙壁;外间与里屋中间是镂空的百宝阁,并不隔音。 这样一来,听到陈太医的话,唬的神情大变的,还有紫晶。 紫晶初到曹家时,曹颙不过四、五岁,这如今已经是小二十年。 说起来,她不仅看着曹颙长大,两人的感情甚厚。曹颙待她,并不亚于几位亲姊妹;她待曹颙,也是当成了小主子待的,护的厉害。 听了好好的的人,竟添了这些个毛病,如何能不使得紫晶心如刀绞。 她的眼泪簌簌落下,又怕哭出声来,惊扰到曹颙,却能无言饮泣。 曹寅与庄先生进里屋时,就看到紫晶坐在炕边的小杌子上垂泪不止的画面。 紫晶与曹颙,算是半个保姆。 她虽年轻,但是老太君生前得用的人,又看护过曹颙几年,待遇是保姆嬷嬷的待遇,上下都不敢怠慢。 紫晶听到动静,忙拭了眼泪,起身向两人福了福。 庄先生点头回礼,曹寅本看到有个女子坐在炕边抹眼泪,只当是儿子屋里的丫鬟,心里有些不舒坦。 怕儿子年轻糊涂,糟蹋了身子。 他也怕儿子心软,偏爱侧室,将初瑜这个皇家媳妇得罪了。 待见了是紫晶后,曹寅却晓得自己想多了。 紫晶出自书香门第,家教甚好,又得老太太调理了几年,品貌俱佳。 若不是她年纪大了,曹寅还真是愿意儿子能添上这样的妾室。 看了看床上昏迷不醒的曹颙,曹寅与庄先生两个都说不出话来。 屋子里静寂无声,就听到院子里传来仓促的脚步声。 众人皆往门口望去,却是高太君得了消息赶来。 “颙儿哥……”老太太步履匆忙,面上带着几分忧心。 因怕吵到曹颙,曹寅与庄先生忙将高太君请到堂上吃茶。 高太君带着几分责难,对曹寅道:“中午瞧着还是好好的,怎么这说病就病了,好好的孩子,都累成什么样了!” 曹寅将太医的话,挑了几句平平的,对高太君说了。 高太君听说没有大碍,脸色这才缓过来…… 直到次日,曹颙才睁开眼。 虽说不怎发烧了,但是却是喉咙疼得厉害,连说话都费劲了。 曹颙睁着眼睛,想要坐起来,却是手足无力。 这挣扎的功夫,他就出了一脑门子的汗,身上也湿乎乎的觉得难受。 初瑜手里拿着件针线,坐在炕边守着,见曹颙如此,忙上前道:“额驸醒了?谢天谢地。” 曹颙只觉得嗓子眼冒烟似的,疼得厉害,道:“水!” 初瑜闻言,下地倒了半盏温茶,亲自喂曹颙喝了。 曹颙借着初瑜的胳膊,坐起身来,听着外屋的座钟的报点声,忙看看窗外。 “内务府……衙门那边?”曹颙哑着嗓子问道。 “额驸放心,老爷已是使人去请假了。额驸还需少费神,好生养着。”初瑜回着。 曹颙只觉得喉咙又疼又痒,低头又“咳”了几声。 “我这是……感……风寒了……”曹颙问道。 初瑜想起陈太医昨儿说的怕人,伸手拉了曹颙的胳膊,带着几分忧心道:“额驸,这内务府的差事,能不能推了,请他们另选贤能。额驸……这些年也着实辛苦,好生歇两年吧!” 曹颙看着妻子,却是说不出话来。 换做别的差事,许是他还能告退的可能;换了别的时候,也不至于这般紧迫。 偏生,正是西北乱起,国库空乏,曹颙又入了皇帝的眼,真是避无可避…… 畅春园,清溪书屋。 康熙原还等着曹颙就职后的首次陛见,但是到了中午也不见曹颙递牌子。 他打发人去问了,才晓得曹颙“病休”之事。 帝王多疑,这句话果然不假。 康熙听到曹颙“病休”之事,皱着眉头,琢磨着是不是曹颙藏了什么私心。 待进了内务府那边报备的假条,认出是曹寅的手笔,康熙才去了狐疑之心。 曹颙是个懒家伙,又有几分小聪明。要是为了新官上任三把火,或者其他什么,用个“病休”,留出余地来,熟悉那边的老人,这也不算什么。 换是有曹寅在里头,那想来曹颙是真病了。 想到此处,康熙不禁有些内疚。 从乌里雅苏台回到京城,这中间耗费的时间太久了。 别说曹颙是个病患,就是身子骨结实的,这一路奔波下来,也得掉个五斤肉、八斤肉的。 不过,看到御案上,吏部尚书富宁安的疏报,想着西北的局势,康熙心里那丁点儿内疚就烟消云散了。 他抬起头来,对侍立在边上的魏珠道:“去寻十六阿哥,让他从御药房取些调理的补药出来,去曹家看望曹颙,看看其病情如何。若是严重,叫太医院的太医多过去几个,一干用药也可动用御药房。” “嗻!”魏珠躬身应着,退了下去。 康熙拿着富宁安的疏报,如今大军驻扎在巴尔库儿,距离肃州也是千里之遥。之前送去的粮食,不过是半年的量。 别的不说,这钱米现下就要开始预备了。 等到正月,明年的半年口粮,就要运往西北。要不然后勤供给不足,如何能对阵杀敌? 这样想着,康熙就越发迫不及待盼着曹颙能早点好起来。 十六阿哥已得了信,晓得曹颙因病没有去内务府。他还思量着,这两日要不要过去探望。 魏珠巴巴地来宣旨,却是正合了十六阿哥的意。 他带着侍卫,疾驰回京,将太医院生药房里的各色名贵的滋补药材,扫荡了一遍。 直到侍卫们大包小包,实在没空手提溜了,药房这边的库房也被十六阿哥的豪举吓白了脸,十六阿哥才挥了挥手,带着众人离去…… 第五百八十章 药材(上) 第五百八十章药材(上) 曹府,梧桐苑。 曹颙坐在床头,看着直接登堂入室的十六阿哥,笑着说道:“怎么也不先通报一声?得容我换了这身衣裳,汗津津的,仔细熏坏了你!” 十六阿哥挑了挑眉毛,道:“什么熏不熏的,没那么多规矩!这般过来,还担心扰了你休息,被大侄女嗔怪;要是再折腾你换衣裳,我这做叔叔的怕就要被当成不速之客了!” 说话间,他打量着曹颙的神色。 却是双颊凹陷,脸色晦暗,瞅着让人难受。 十六阿哥随手拉了把凳子,在床边坐了,皱了皱眉,道:“我看了你的方子,怎么虚成这样?不是说之前那次只刺下不及二寸深么?既是你身子不舒坦,为何还要逞强,就是在口外休养些日子,又能怎地?莫非,这朝廷上下,没了你曹颙,就没人为皇阿玛分忧了?” 一连串地责怪,却是满怀关切之意。 曹颙刚想要说话,却是觉得喉咙痒的厉害,忙捂了嘴巴,“咳”了两声。 十六阿哥见了,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曹颙转过头,捂了口鼻,看着十六阿哥道:“十六爷还是坐远些,仔细被传染了伤风,到时候可不是我的罪过?” 十六阿哥横了他一眼,高声道:“哪那么多废话,爷的身子骨向来好的,哪里会像你这般,大姑娘似的,丢人不丢人?” 曹颙在病中,神经有些衰弱,听着十六阿哥的高声,只觉得脑袋震得慌,太阳穴一跳一跳的。 他忙扶了头,苦笑道:“我的十六爷哎,这病也不是我盼的,您且少说两句,就让我清静清静。” 十六阿哥见他如此,颇为担心,道:“行了,等你好了再说了。只是瞧着你这模样,怪让人不落忍的。请的太医是哪位,医术如何,要不要往太医院再叫个过来瞧瞧?” “是我们家惯用的老人,莞县陈氏的子弟,在太医院里排得上名号的。”曹颙回道。 “是他啊,那应还算妥当。”十六阿哥应着,见曹颙的精神有些不足,便没有久留,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先出去了。 到了外间,看着满堂的补药,十六阿哥对初瑜道:“是药三分毒,好生问问大夫,挑着给曹颙滋补滋补。” 初瑜应了,十六阿哥原说想要去探望李氏,不过想着还在月中,就不了了之。 他四下看了看,道:“孩子们呢?不在这边院子?” “原在这边,怕将伤风传染给孩子们,昨天都迁到其他院了。已是使人去接了,让他们过来给十六叔见礼。”初瑜回道。 十六阿哥道:“也不是外人,不必将那些个虚礼。下次再见也使的……” 话音未落,奶妈们已经抱着孩子们过来。 十六阿哥的脸上立时添了笑,上前摸了摸天佑的头,又捏了捏恒生的小脸蛋,道:“两个淘小子,还记得爷是哪个么?” 跟两个小哥俩说过,又看了看天慧。 看到着天慧小脸上失了光彩的眸子,十六阿哥想起上个月夭折的嫡子,不禁心如刀绞。 老天待自己何其薄,却是连个余地都不给自己;这样说起来,曹颙也算是有福泽之人。 十六阿哥忍了悲痛,解下荷包,递到初瑜面前,道:“晓得你们家不缺这个,不过我这来的匆忙,身边也没见面礼。这半包珠子,是我从太医院那边淘换过来的。都是一等一的,却是不知道什么缘故,没有入珍玩库,而入了御药房。这么大、这么圆的珠子也少见,要是磨了粉入药也忒糟蹋东西,给孩子们串了玩吧。” 初瑜忙榭过,双手接了,叫丫鬟拿了空匣子过来。 因这装珍珠的荷包半新不旧,是十六阿哥常戴的,福晋们亲手绣的,所以还得归还。 她将珍珠倒进了空匣子,目光所及,却是不由一怔。 都是小拇指盖大小的珠子,个个圆润得紧。多是白色珠子,还有一些是黑色珠子,看着不是凡品。 她出身王府,也见过些好东西。 这珠子却是让她觉得有些沉,因为这珠子看着大小均匀,极少瑕疵,看着同曹家自家珠厂出来的一等珠一般无二。 “叔……姥姥……姥爷……”天佑也是大半年没见过他,有些拿不住,嘴里小声嘀咕着。 十六阿哥在边上听到,不禁失笑,蹲了身子,弹了下天佑的脑门,扳着脸道:“这叫什么话?那句姥姥且省了,要不小心屁股开花。” 天佑只是笑,恒生却上前一步,长着小胳膊,护在哥哥身前,看着十六阿哥,道:“告诉父亲,打你……” 十六阿哥被他的模样逗笑了,带着几分戏耍之心,问道:“怎么打?就你父亲现下那模样,两个也不是爷的对手啊!” 恒生见十六阿哥笑得得意,小脸上失了笑意,转过头去看初瑜。 初瑜笑着说道:“这是你叔姥爷,同你说着玩呢,快叫人。” 恒生却是不肯叫,看着十六阿哥,像是也察觉出受了戏弄,小脸涨得通红,低声道:“叔姥爷,不能,打哥哥……” 天佑上前,抓了弟弟的手,像个小大人似的,说道:“叔姥爷说着玩,不打人,上次还给咱们带好吃的,弟弟忘记了?其中那个黑芝麻糖,你是最爱吃的。” “黑芝麻糖?”恒生似乎有些想起来了,伸手抓了抓后脑勺,笑了两声没有再说话。 天佑“咳”了一声,走到初瑜跟前,拉了初瑜的手,小道:“母亲,咱们请叔姥爷再带些黑芝麻糖过来,成么?弟弟爱吃那个,左成他们与小姑姑也是喜欢的。” 初瑜摸了摸儿子的脑袋,笑着说道:“你父亲见你们爱吃那个,已经从宫里淘换了方子,已经使人制了不少。只是怕你们吃多了坏了牙,不让你们见天吃。” 天佑闻言大喜,十六阿哥在旁听了,对初瑜道:“说起这个,你也忒小心了些。宫里别的不说,这各色方子却是不缺的。像那些点心吃食,既是淘换了方子,修修改改,去了忌讳后,就搁你的稻香村铺子卖又能如何?你这边却是规规矩矩的,就赚那几个辛苦钱。” “额驸说要知足,不可贪心,省得失了本心,弄得不伦不类的,徒惹人笑话。”初瑜回道。 十六阿哥点点头,道:“这样也好。不招摇,也省心。” 初瑜迟疑了一下,问道:“十六叔,这些珠子……是药材?是不是太名贵了些,这几年京里珠子贵,这半包下来,也有百十来颗。这是不是留着给太后与后宫主位们养颜用的,这般给了我们,十六叔别再担干系。” 十六阿哥挑挑眉道:“不晓得是哪个做了手脚,这指定是高价收到库的,随后真要是用到这味,指定用小珠子换了。不只珠子,就是其他稀缺的药材也是如此,这不算什么新鲜事儿,要不然那些个混蛋靠什么捞银子?难得今儿过去时,正赶上他们新购的药材入库,却是便宜了咱们。” 说起这个,十六爷又少不得嘱咐一句,道:“要是所料不差,这御药多赏赐到你们府的消息传出去,指定会有肥羊上门。到时候就让曹颙看着宰吧,能收回些银钱却是最好。” 初瑜听了,却是觉得不妥当。 毕竟是宫里赐的,要是敢变卖的话,说不定御史那边就有“大不敬”的帽子扣过来。 十六阿哥见她犹疑,笑着说道:“谁要你们上街摆摊去不成?挑着几种名贵的,留下半斤八两,当成是御赐的。剩下的,就好生动动脑子,想个圆乎的说辞过去。” 叔侄两个说完话,十六阿哥便起身回去了。 等曹寅回来,晓得十六阿哥“奉旨”探视,少不得代儿子写了谢恩折子。 东华门外。太医院生药房。 看着被十六阿哥“洗劫”半空的库房,九阿哥的脸都要绿了。 他只觉得心头火起,指了指那战战兢兢的库房大使,厉声道:“这今儿头午入的药材,都没了?” 这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今天上午入库的药材没有十车,也有八车,得有个几千斤。 就算十六阿哥拿得再多,带的人手有限,提溜个一两百斤也就到头了。 不过,恰恰被提溜走的,都是值银子的,像什么冬虫夏草、麝香、西红花、燕窝、野山参,熊胆、人参果、天山雪莲、海龙、、玳瑁、豹骨、冰片什么的。 有的东西,外头的市价却是一两要值个百两金子。 这次新药入库,是将明年一年的量都采购出来了,这少说也值个十几万两银子。 要说十六阿哥将新药都取了,九阿哥这边还能找个借口,将这些药追回来。因为生药库这边的规矩,是所有上等药材要预留出二斤来,省得皇上、太后等人用药时匮乏。 用到一斤时,要另行采买。这最后一斤,却只能给帝后入药,其他人病得再病,也没资格动用。 偏生十六阿哥掌着内务府,对一些规矩门清,每种好药都留着两三斤下来。 这个数目字,九阿哥想要动手脚,却是太难了。 “这个老十六,曹颙那小子装病,他也跟着装疯不成?他要做什么?”九阿哥想着这凭空飞了的十几万两银子,不禁觉得肉疼,咬牙切齿的咒骂道…… 第五百八十一章 药材(中) 第五百八十一章药材(中) 虽然陈太医叮嘱,曹颙要静养些时日,但是哪里能静养得了? 十六阿哥来过的次日,宫里便有两位老太医过来,又是一番“望、闻、问、切”。 折腾完曹颙,两位老太医又看了陈太医的方子。他们商议过后,又重新给添减了几味药。 曹颙心里晓得,这是康熙着急了。 虽能理解他作为帝王,为了西北战事日夜忧心,但是曹颙实无法生出感激之心。 “是药三分毒”,这加大剂量固然能使得曹颙病症早日痊愈,却是也不能保证其身体是不是补好了。 这药,就像是厚厚的墙纸,将曹颙表面上裱糊得好了,实际上的情形不得而知。 心里埋怨归埋怨,曹颙也晓得眼下实不是生病的时候。 这京城官场,有个大家伙心知肚明的“规矩”,那就是遇到不想去衙门或者家里有事时,多用“伤风”为借口请假。 所以曹颙这次生病,外头多以为他在“装病”。 从兵部郎中,到署内务府总管,好像是升职了,但是那里的位置也不好坐。 毕竟还有一个“署”字挂着,保不齐什么时候做不好就被罢职了。 内务府如今有总管一位,是现下的工部尚书,八旗有名的才子赫奕,老姓赫舍里,正白旗。他颇有纳兰遗风,侍卫出身,除了琴书上造诣很深,在画作上也小有所长。 自打康熙四十七年,“一废太子”后,这内务府总管就鲜少有人能做长的,赫奕却是其中的例外。 无欲则刚,这句话说的果然不假。 赫奕痴迷书画,对功名利禄看得平平,没有什么攀附之心。对于皇子阿哥们私下的拉拢,他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带着几分酸腐,说的对方稀里糊涂。 因没有野心,倒是得了帝王的青睐。 这些年,内务府总管换了很多茬,赫亦却是半点没受到影响。 除了这位画家主管外,内务府署内务府总管的却是好几位。其中,有资历深的已革大学士马齐,有御前一等侍卫观保等人。 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虽说如今没有正式旨意署总管内务府大臣,但是十六主理、十七阿哥协理内务府,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这些内务府的头面人物,谁像是能淘换钱的? 这样看来,康熙巴巴地盼着曹颙痊愈也能说的过去。 除了衙门那边的公事,曹颙还要顾忌到家里这边。 虽说之前瞒着李氏,但是兆佳氏有次过来,不小心说破,使得李氏担忧不已。 种种缘故之下,曹颙却是不好再卧床休养,只盼着自己早些好起来。 曹颙“装病”,宫里连番“赐药”,这番荣宠却是令人眼热。不过,曹家历年受到的荣宠何曾少了,大家伙茶余饭后,念叨两句,也就腻歪了。 如今,京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就是关系到废太子的“矾书案”。 二阿哥被圈,是禁止同外界书信往来的。上个月月末,他却借着福晋重病,使唤太医 贺孟俯往宫外传递书信。 因咸宁宫外有侍卫,出入都要检查搜身,不让带出去只言片语,所以二阿哥就用明矾化水写信。 这信写出来,晒干,就是干净的白纸,可以避开侍卫的检查。 他倒是也没别的坏心思,就是听说西北战事起,不少曾获罪的宗室与官员都被允许军前戴罪立功,也就心活了。 毕竟做了三十多年的太子,对权势的渴望不是一时半会儿能除去。 他买通这个孟太医,让其将矾书带出去,交给他的铁杆支持者正红旗满洲都统普奇,嘱咐其保举自己为大将军。 结果,普奇这边还没有张罗,就叫他的堂弟辅国公阿布兰给出首了。 普奇与阿布兰,都是广略贝勒褚英之后。 褚英是太祖嫡长子,本该为诸王中最为尊贵之人。但是因他是被废之“嗣”,他这一支的子孙处境就尴尬了。 同为太祖嫡子的礼亲王代善,子孙中有三个铁帽子王,那是何等的体面。 这样一对比,就使得广略贝勒这一支的子孙,就盼着出人投地,就盼着也能捞个王爵当当。 却不想,你盼我也盼,这自己人对自己人挥刀,才能正中七寸。 到了十一月初八,“明矾”案,终于有了结果。 二阿哥打听呼图克图来京之信,也希望能有早日释放的消息。 宗人府这边由简亲王雅尔江阿带着人审了阿布兰首告的“矾书案”,却是将所有的罪名都推到普奇身上。 “纵徇太医”的,不是二阿哥,成了普奇。 倒不是雅尔江阿同二阿哥有什么交情,而是二阿哥毕竟是昔日储君,要是将他牵扯进来,那一不小心就要背负“落井下石”的黑锅。 宗人府那边,最后给普奇定的罪名是“具悉其情、不行奏闻”,应拟了个绞立决;太医则是贺孟俯则给判了斩立决。 康熙这边,却是都给降等了,普奇著照前拘禁,贺孟俯改拟斩监候。 却是“雷声大,雨水小”,让不少人失望,也让不少人心里又生出些念头来。 虽说康熙没有允二阿哥出征之意,但是也不像要继续苛责,这其中就有些说道了。 男人们整日里想着钩心斗角之事,女人们却局限于方寸之间,家长里短地过日子。 十一月初九,是七福晋的寿辰。 曹颙调理了十日,已经大好了,无需再卧床。 只是因还没到衙门报道,曹颙也不好这样就出门子应酬,所以就让初瑜带着天佑与恒生两个回淳郡王府,给福晋贺寿。 天佑眉清目秀,恒生虎头虎脑,小哥俩儿个个头差不多,看着煞是可人疼。 七福晋待初瑜如亲女,对两个外孙也当成心肝宝贝般,搂着不撒手。 不仅七福晋如此,就是其他来这边贺寿的福晋、夫人也是摸摸这个的小脸,拉拉那个的小手,直赞初瑜有福气。 各色的见面礼,却是少不得的。 没一会儿功夫,天佑与恒生的面上就是不少长辈的赏赐。 七福晋请几个王府的太妃与三福晋、四福晋、五福晋等人在炕上坐了,自己坐在挨着炕边的椅子上待客。 她这两年身子不好,一直在调理。 许是年岁大了,失去旧日的锋利;许是缠绵病榻后,将一切看得都谈了。 七福晋如今的性子比过去平和不少,不再与侧福晋纳喇氏争风头。 除了七福晋的寿辰,王府里还有一桩喜事,那就是弘倬的亲事定了。 三年一次的选秀,留牌子的秀女不是入宫就是指婚给皇子皇孙与宗室王公。这次被指给弘倬的,就是今年的秀女。 虽说父亲的品级不高,不过是个从五品的员外郎,但是那位却是真正的名门贵女,出自满洲大姓伊尔根觉罗氏。 这得了消息的王府女眷,少不得又要奉承两句,七福晋笑着听了,心里却是有些发苦。庶子的喜事,应当欢喜么?新人进门,自己的外甥女就要开始立规矩了。 到底是自己疏忽,使得内帏不严,闹出当年的丑事来。 初瑜坐在对边的椅子上,看到嫡母笑得勉强,忙借着腊月的时令果子,将大家的话头引到其他上。 这女人除了爱美,多是爱吃的。 说起这点心来,大家七嘴八舌的,说起自己府里制了什么新样式饽饽,熬了什么小甜粥什么的。 大家伙你一言、我一语正聊得热闹,听得天佑与恒生两个脸上都添了向往之色。 这时,就听到门外传来女子的笑声:“这是没吃早点,还是怎地,怎么尽是吃的?” 屋子里众人,听到这笑声,都止了声音。 初瑜同十二福晋、十四福晋等人,已经从座位上起来。 七福晋是主家,也起身待客。三福晋与四福晋等人,则是坐在炕上纹丝不动。 来的,正是八福晋郭络罗氏。 她穿着大红绣凤穿牡丹问纹的貂皮氅衣,衬着一张粉面白皙无暇,看着仿佛如同二十来许,一点也不像是三十多的人。 她的手中,还牵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瓜子脸,丹凤眼,穿着粉色旗装,端端是个美人胎子。 八福晋见大家都止了说话,不禁用帕子捂了嘴巴,扫了七福晋一眼,笑道:“怎地,七嫂,我还成了不速之客,扰了大家的兴致不成?” 七福晋赶紧将八福晋往里让,那些序齿比八阿哥年幼的皇子福晋,与其他王府的后辈们,都纷纷给八福晋见礼。 八福晋点头回礼后,看着炕上坐着的这几位,也笑吟吟地行了拜见之礼。 三福晋与八福晋没什么往来,不过是面上应付一句,全了礼数罢了。 四福晋与八福晋,一个极爱静,一个极爱动,脾气不同的两人,却是颇为投缘。 炕上坐着的,还有简亲王继福晋完颜永佳。 她甚少开口,就算是对炕下椅子上坐着的堂妹十四福晋,也拢共没说上几句话。 她只是静静听着,有的时候视线会望向天佑与恒生,有的时候则是望向初瑜。 碰到与初瑜的目光对上的时候,她就点点头。 “这是谁家的闺女,真是好容貌,性子瞧着也娴静。是你娘家的外甥女?那下次选秀我可得给我家三小子求求。”一个郡王府的老太妃拉着小姑娘的手,仔细打量着小姑娘的眉目,却是越看越喜欢。 天佑与恒生两个坐在炕上,看着炕边上站着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已经到知羞的年纪,被说得满脸绯红,微微地侧过脸上,不敢去看那些王府女眷们。 却是正好看到天佑与恒生两个瞪着提溜圆的眼睛看着自己,小姑娘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来。 三福晋见其他人同八福晋唠嗑,就侧过身子,对边上的永佳没话找话道:“你们家的六格格呢,今儿怎么没带出来?” 永佳回道:“这两天天冷儿,不敢带她出来折腾。等过些日子,好些了,带她过去给福晋请安。” 三福晋点点头,道:“你还年轻,也不必心急。这个总要放宽心才好,要不然越是焦虑,越是不好怀上。” 永佳听的莫名其妙,转过头来看着三福晋,脸上现出疑惑。 三福晋是见她之前老看着天佑与恒生,以为她是羡慕别人要儿子,所以方才顺口说了两句。 三福晋宽慰人本是好意,但是落到别人眼中,却是想法不同。 不是每个人都像她那般幸运,生下嫡子。 远的不说,就说这屋子里的四福晋、七福晋、八福晋、十二福晋等人,要不嫡子夭折,要不然就是不好怀孕。 别的人还能忍得,八福晋却是爆碳脾气,这话又是她进门才说的,哪里还忍得住? 她挑了挑嘴角,着看向三福晋,冷笑道:“看来嫂子是真疼我们了?使得我们这些个小肚鸡肠的的家伙,也学学规矩,好大一份人情。” 三福晋说完,也深感失言,正寻思用什么话转过去,八福晋已经是斗鸡一般。 论序齿,三福晋是嫂子,八福晋是弟妹;论爵位,三福晋是和硕亲王福晋,八福晋却是个贝勒夫人;论尊贵,三福晋也是勋爵府邸出来的,比郭络罗家要有权势。 因此,对于八福晋的失礼,三福晋神色淡淡的,道:“算不上什么,不过是空口白牙,说口说两句罢了。 八福晋皱了眉,脸色越来越难看。 七福晋怕她们两个起争执。忙打发人将天佑、恒生与八福晋带来的小姑娘都送到东屋去了。 “你是谁?”天佑带着几分好奇问道:“是叔姥爷家的小姑姑么?” “叔姥爷?”小女生笑着跟学了一句,明白其中之意,摆摆手,道:“我不是他们家的格格,只是借住罢了。” 说话间,她的视线却落到炕桌上的一本《庄子》上。 她已经十岁,已经启蒙好几年,对于读写都不在话下。 她伸手拿了,里面都是各色的花样、鞋子,想来是大丫环做阵线用的。 《庄子》她已经开始学,早已经听了老师讲了很多了,但是今天见便了成年人之间的钩心斗角,她对这本书的感觉又有些不同…… 曹府,客厅。 曹颙听了伊都立的话,甚是意外,不禁问道:“什么?你被连降三级?到底是什么罪名,不是之前立了功劳么?” 伊都立面上带着几分尴尬,道:“你这些日子病着,所以没听说,却是四九城都传遍了,这回丢人却是丢大发了。” “到底是什么?你也忒不小心,怎么就被御史抓了尾巴?这连降三级,是从五品,莫非要进六部做员外郎?”曹颙沉吟着,说道。 “还能有什么?五月去归化,我收了个女子,哎……我又不是军职,这算什么事儿……”伊都立拍着脑门回道:“不去六部,是去内务府,给你当帮手去,这点还算是不错……” 第五百八十二章 药材(下) 第五百八十二章药材(下) 伊都立巴巴的过来,自然不会只为了告诉曹颙自己个降职之事,主要目的是为了求药。 他家老太太身子有些不舒坦,最近正寻好的人参滋补,但是城里药铺的上等药材却是紧缺得很。 影影绰绰的,伊都立也听到些风声,晓得京里的大药铺,这货源多由九阿哥把持。这药源,自然是太医院生药铺那边。 这次曹颙生病,十六阿哥“奉旨赐药”,却是使得京城药房名贵药材紧缺,价格数日之内翻了好几番,仍是有价无市。 想到此处,伊都立看着曹颙一眼,道:“说起来,我还真是服了你,伤风都能闹出这么大动静来。你也要小心些,这京城还没有谁能从九阿哥嘴里刨食儿吃。” 曹颙苦笑,十六阿哥一时兴起,闹出这样一出来,实是招眼得紧。 曹颙次日晓得,自己这边只留了一些,其他的多是使人悄悄地送到十三阿哥府去了。因没有声张,外界还不晓得,要不然伊都立也不会求到这边。 见曹颙不说话,伊都立道:“你且瞧着,今儿这是我来了,明儿、后儿还不晓得谁会来。到时候,你给了这个,不给那个的,少不得闹出些是非。又是担个御赐的名声,看你怎么收银子?” 曹颙道:“大人说的正是,我也想到这个,已经使人将药材都送到十三爷府去了。过几天他那边的铺子手收拾出来,就会往外卖。要是大人用其他药材,就只能往十三爷府上自取;这人参,我们府倒是真有几株好的。”说着,叫来小厮,吩咐他去二门传话,从内院库房取两株好参过来。 伊都立听说都送到十三阿哥府了,颇为意外。 少一时,小厮已经捧着一只一尺来宽、两尺来长的锦盒过来。 伊都立打开锦盒,红绒面上,正是两株参须完整的老参。 有句老化,“七两是金,八两是宝”,说的就是人参。这两株人参看上去,就算不到八两,也差不离了。 虽是想着给母亲求好人参,但是这个也委实名贵了些。 伊都立带着几分犹疑,问道:“孚若,莫非这些人参是太后赐给令堂的?这给我拿去使,有些不妥当啊。” 曹颙摆摆手,道:“不是那个,这个是之前我打发人从外地淘换来的,就是想着给母亲补身子。后来这宫里的人参赐下来的,外头人送礼也有送这个的,这些就没有使。” 伊都立闻言,松了口气,道:“如此正好,那就谢谢孚若了。这银钱……” 曹颙见他说这个,道:“说这个,就见外了,大人还是少费口舌。” 伊都立爽朗一笑,对曹颙道:“既是如此,那我就不同你啰嗦了。等我过些日子,淘换些好药来,送你一份做回礼。” 曹颙听了,实在无语。 伊都立所说的“好药”,就是有助房事的壮阳药。 “大人,”曹颙心里实在有些好奇:“不是知道损身子么,大人怎么……” 伊都立听曹颙提及这个,脸上露出几分得色,挑挑眉,笑着说道:“女人么,就是好马,今儿骑这个,明儿是骑那个,燕瘦环肥,其中滋味儿却是不同。小姑娘生涩,却是最好调理,这破瓜之乐,却是妙不可言;小女人晓得服侍人,床笫之间,百般手段,使得人飘飘欲仙。” 说到这里,他横了曹颙一眼,道:“这齐人之福虽说辛苦些,但是哪个男人不乐意?像你这样的,这世上却是少了又少。人生漫漫,若是只有一老马在身边相伴,那还有什么趣味?” 曹颙讪笑了两声,没有说话,心里却是将陈太医给骂了好几遭。 就算他因前几个月的受伤损了元气,也不至于“肾虚”;就算肾虚了,也没有那啥啊。 该坚挺的时候依旧坚挺,做男人就要像个男人,要不然那成了什么? 结果,陈太医这诊断出来,曹颙这边就难受了。 不管是曹寅、庄先生,还是初瑜,都将曹颙当成是“肾虚”的病患来待的。 庄先生送过来“三宝酒”,勒令曹颙早晚喝这个酒强身补气;曹寅这边,也是给儿子淘换了补肾的补药。 初瑜则是亲自给丈夫确定食谱,每顿菜中都有什么“火爆腰花”、“溜腰片”、“烤羊腰”什么的,剩下的素菜也是韭菜、山药这些,都是壮阳的。 要不是曹颙不吃狗肉,怕是狗肉汤也要上来了…… 安定门内,伊都立府邸,内宅正堂。 赫舍里氏有些清瘦,却是板着腰身,坐在炕边上,同来探望的侄媳妇马佳氏说家常。 马佳氏身边,站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是马佳氏的儿子,乾清宫三等侍卫仕云。 说起来,仕云是赫舍里氏的堂侄孙,今儿休浴,陪母亲一同来看探病。 赫舍里氏同马佳氏说了几句,这又聊到仕云身上。 仕云不比其他人家子弟,他是独子,父亲过身的又早,正当早日娶亲生死,开枝散叶。 马佳氏闻言,慈爱地看看儿子,笑着对赫舍里氏道:“婶子,您不知道,云哥儿腰子正着呢,想要自己个儿挑媳妇。这孽障太磨人,我也拿他没法子。” 赫舍里氏点点头,道:“怨不得你们家今年没动静,今年大选,宫里留下牌子的闺女不说,其他的大家伙也当抢着相看了。” “可不是,咋的。他的几个表哥都是这个月下定,有个表妹也是这个月订的人家。”马佳氏附和着。 仕云见母亲与堂叔祖母说起自己个儿的亲事,神情有些不自在,视线也避开来。 这时,就听廊下有人道:“太太,二姨娘来了。” 赫舍里氏听了,眉头微皱,虽不相见,也不好当着客人发作。 外头来的,正是带着丫鬟,捧着燕窝来的杨氏瑞雪。 见里屋没有动静,她已经轻手轻脚地进了屋子,却是没有想到有客人,而且还有一个男客。 媚眼如丝,轻扫了一眼,杨瑞雪对眼前这个少年第一感觉是好年轻,模样也俊。 待再看一眼,她却是唬的小心肝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她低下头来不语,她的后背已经都是汗。 赫舍里氏原本就不怎么喜欢杨瑞雪,见她冒失地进来,心里已经是不痛快。 “还杵着做什么?还不快些给六奶奶行礼。”老太太的声音中带着几分严厉。 杨瑞雪只觉得头发发麻,却也无可奈尔,只好低头上前,在马佳氏面前行了蹲礼。 马佳氏见她虽妇人装扮,但是颜色却同少女一般,心里也是赞叹。 “咦?”仕云原还有些怔然,见了杨瑞雪的容貌后,却是不由地诧异出声。 杨瑞雪见仕云如此,只觉得两眼发黑,真想就此晕过去。 仕云的脸已经红了,低着头不言语。 赫舍里氏见仕云如此,不禁生疑,皱眉道:“云哥,你见过杨氏?” “啊?”仕云没想到老太太会直言相问,正犹豫着该如何回答,就见杨氏正满眼祈求地看着自己。 虽然已经过去两年半,但是想起是眼前的女人,将自己变成了男人,仕云的心里也生出几分怜惜。 他“嘿嘿”地笑了两声,对老太太道:“叔祖母,孙儿是没想到叔叔有这般好服气。婶子贤惠不说,小婶子也是这般品貌。” 赫舍里氏听了,没有再问,让杨氏放下燕窝,打发她出去。 杨氏强稳了心神,俯首退了出去。 仕云看了看杨氏的背影,想着两年之前,不由地脸红心热。 赫舍里氏没有多想,只当是小孩子爱色。她心里思量着,往后对杨氏也要多加管束,少让她出头露面,要不然那张脸也是凭添是非。 却说,杨氏出了赫舍里氏的屋子,身子已经是不稳。 她心里,实是后悔万分。 为何要去献这个殷勤,要是没有去的话,也不至于如此狼狈。 神情恍惚之下,却是连兆佳氏过来也没有瞧见,疾步往自己院子里去。 兆佳氏见她连规矩也不讲了,止了脚步,正要着恼。 就听到“啪嗒”一声,杨瑞雪身上挂着的一串玛瑙手串摔到地方。杨瑞雪仍是闻所未闻,疾步走了。她的丫鬟俯身将手串拾起,小跑着跟在她身后。 “奔丧么?”兆佳氏咬了咬嘴唇,冲着杨瑞雪的背影吐了两口吐沫。 杨瑞雪奔回自己的屋子,连孩子也顾不及看,到了炕边,直接软倒在炕上。 她趴在炕上,不禁嚎啕大哭起来。 她向来觉得自己有些小聪明,以为能将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却是一步一步,身不由己,走到今天。 稀里糊涂地做了妾,她已经是满心不情愿。只是因她费了心思,笼络住了伊都立,在府里也不用看大妇的脸色。 这一年多来,倒是习惯了宅门的日子,没事也学着点规矩什么的,像个良家妇人一般。 她不是小姑娘,不会傻的以为伊都立是真心喜欢她,不过是爱她的色罢了。 现下,就不停有新人进府;等到她老了,就算再使出什么稀奇花样,伊都立也不可能愿意上她的床。 手上有余财,身边又有两个女儿,不用在吃穿上依仗伊都立,对于将来之事,杨瑞雪也就没想那么多。 只寻思,好好将两个女儿照看大,消停地过日子。 没想到,这昔日的床上宾,竟是丈夫的堂侄儿。 若是当年什刹海待客的事情败露,能不能保得住性命,却是两说。 想到这些,杨瑞雪倍感凄苦。 不行,总要想个法子才好,她猛地坐起身来,面上露出决绝之色…… 金鱼胡同,十三阿哥府,内宅正堂。 十三阿哥与十三福晋坐在堂上,王郑氏坐在十三福晋右手边的第二把椅子上,向他们夫妻两个说起新到的一批洋货的情形。 因到年底,是人情往来与娶亲嫁女的日子,这东西卖出去的多。 所以铺子那边,已经提前两月就给广州那边送了消息,让他们赶在腊月前,送一批货进京。 如今,这新货已经清点入库。 王郑氏已经将货物单子递给十三阿哥与十三福晋查看,又将南边来的稀罕物件使人捧了些过来。 她随着丈夫,已经成了十三阿哥的门人。 不过,却不只是为十三阿哥的铺子做掌柜,这铺子也有她三分的干股。 这干股原是一分,由十三阿哥给提到三分。 除了因赏识王郑氏的经商才华外,十三阿哥如此,主要也是为了卖曹颙一个人情。 这洋货生意如此赚钱,货源那边又是曹颙的管事。要是曹颙自己想支起一摊来,不过是动动嘴皮是的事。 曹颙却是将这个让给十三阿哥,十三阿哥本不是爱占便宜之人,心里就始终惦记着这个事儿。 待晓得王郑氏的哥哥是曹颙的心腹,王郑氏未嫁时又执掌过曹家的珠场,十三阿哥就不愿以寻常仆下视王氏夫妇。 是一份也好,是三分也好,王郑氏并没有太计较。 她家人口少,夫妻两个加上几个仆人,拢共才十来个人,每月支出有限,王全泰的薪俸已够开销。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王郑氏的这种从容,这世上又有几个能做到? 越是接触,越发现这个小女子的不俗,十三阿哥与十三福晋不禁啧啧称奇。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巧妇伴拙夫”。 王郑氏从十三阿哥府出来,坐在马车上,心里想着即将开业的生药铺子。 虽说现下有了百十来斤药材,但是也不过十多种,其他的药材,多多少少也要寻地方进些。 这几日京里的名贵药材稀缺,这开业的日子到底要定得早些,还是晚些。 由药材又想到曹家,自打得了曹颙卧床的消息,她随同丈夫已经去过曹家探望。 虽没有看到曹颙,但是王郑氏也能想象得到他慵懒的神情。 却是当时年纪小,谁爱哭来谁爱闹。 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想到此处,王郑氏阖了眼睛,叹了口气。 少一时,马车停了。 王郑氏扶着小丫鬟的胳膊下车,就见门房躬身上前,禀道:“奶奶,有客到,在厅上候着。” 王郑氏听了有些稀奇,道:“爷不在城里,要过两天才回来,怎么还留客吃茶?” 门房回道:“奶奶,不是来见爷的……是位堂客,说是奶奶的娘家人,要见奶奶……” 第五百八十三章 不速客 第五百八十三章不速客 王家的宅子只有两进,院子不算宽敞, 前面上房是客厅与书房,左右厢房是门房护院的住处。 因是女客上门,前面的门房就传话二门,喊了个媳妇子乔安家的来奉茶。 这个媳妇子是王郑氏早年在广州买的丫鬟,最是伶俐不过。到京城后,由王郑氏做主,嫁给了王全泰的长随乔安。 成亲后,乔安家的还在内宅当差。赶上王郑氏月初、月末忙的时候,乔安家的还像过去似的,帮着对账。 听说来了女客,乔安家的带着个小丫头出来,除了奉茶,就是有一句没一句地打听这女眷的身份。 说起来,这女客也颇为稀奇。 这个时候,除了小门小户与商贾之家,谁家的女子会轻易抛头露面? 瞧着她穿着湖蓝色的旗装,外罩浅蓝色暗花缎镶毛边马褂,足上一双低跟短靴。说是旗人,这耳朵上只有一个耳朵眼;说是汉人,这却是一身的旗装。 还有带来的小姑娘,穿着一身粉色旗装,带着金项圈,屏气敛声的,看着也分外懂规矩。 瞧着这装扮,像是大户人家的奶奶带着小姐出门子,但是光秃秃的两人,不见半个丫鬟婆子跟着,是哪家的规矩? 不会是有什么隐情吧?乔安家的心里嘀咕,是不是姑爷在外头不规矩,勾搭了睡觉的小媳妇。 杨瑞雪,生在富贵之家,这一年多在伊都立家又是见惯了气派的,哪里会将乔安家的一个媳妇子放在眼里。 她随口敷衍着,眼角的余光,却四处打量。 看到屋子里的家具摆设,杨瑞雪的眉头不由微皱。 家具是榆木的,这些她虽然没用过,但是家里下人房预备的就是这个。 隔开厅堂与里屋的多宝格上,摆放的也不过是漆盘、木雕,还有个铜达摩立像。 屋子收拾得虽干净,但是却是寒酸了些。 之前她已经打听得清楚,郑虎在曹家过得甚是体面。娶的是曹家大管家之女,家里也买了宅子,身上捐了功名。 郑沃雪这边嫁了个待职的武官,夫妻两人在十三阿哥府当差。 杨瑞雪对旧事实是怕了,要是去找郑虎,说不定又要牵出些什么来,这才带着女儿来寻郑沃雪来了。 目的无他,只有两个字,认亲,寻个靠山。 这世上,血缘是骗不了人的。不管是多恶劣的关系,中间有血脉牵系着,就有着千丝万缕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缠。 王郑氏进了院子时,杨瑞雪已是听到了动静。 她已经悄悄地将手腕上的宝石镯子与宝石戒指都褪下,塞进荷包里。筠儿明晃晃的项圈挂着胸前,杨瑞雪想要摘,已是来不及。 却是失算,没有考虑周全,要不然应换身素色的衣裳过来,也能显得落魄些。 “姐姐!”杨瑞雪嘴里说着,身子已经矮了下去。 王郑氏见杨瑞雪躬身,忙侧身一步,没有受她的礼。 从门房那里听说来客自称“娘家人”,王郑氏便想到杨瑞雪身上。她嫂子来过这边,门房与下人们认识。 除去她嫂子,是女眷,又能自称为她“娘家人”的,怕只有杨氏瑞雪。 早在王郑氏进京初,郑虎便提出想要认下这个妹妹如何,云云。还是王郑氏硬拦下,才劝得郑虎改了主意。 无事不登三宝殿,她才不会以为杨瑞雪是为了“手足情深”来认亲的。 况且,这世上,除了她自己个儿,便只有兄长一位至亲。其他人,不管血脉如何,名分如何,却只是其他人。 杨瑞雪见王郑氏避开,脸上有些僵硬,眼圈已是红了。 她却是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拉过一边站着的女儿,对王郑氏道:“姐姐,您要是恼妹妹,妹妹也无话可说。姐姐高洁,妹妹却是再嫁妇人,又是侧室,这实是无脸面再以姐姐的妹妹身份自居。这是您的亲外甥女儿,叫巧筠,还有个小的,已经半岁多了,不方便抱出来。” 说到这里,她低下头,小声地吩咐女儿道:“筠儿,这是你姨母,快叫人。” 筠儿抓着母亲的手,仰起小脸,见王郑氏没有笑意的面容,怯怯地叫了声:“姨母。” 王郑氏的脸上,却是铁青铁青的,难现慈色。 杨瑞雪见她不进盐津,哽咽着说:“姐姐就算不待见妹妹,不愿认下妹妹,好歹看在血脉相依的份上,认了筠儿这个亲外甥女儿啊。妹妹这几年甚是凄苦,先是死了男人,守了寡;又为了避开族人谋算遗产,进了京城。却是不小心让人看上,稀里糊涂的做了妾。大户人家的规矩重,嫡妻的手段也是防不胜防。妹妹这里,苦熬罢了;孩子们还小,妹妹实是惶恐不安……” 说到最后,她已经是忍不住低头饮泣。 杨瑞雪一半是为了给王郑氏看,一半却是哭自己个儿。只觉得心里悔恨不已,要是自己在江宁,也不用这般茫然无助。 筠儿被唬住了,抓了母亲的小手,脸上有些惶恐。 虽说杨瑞雪的唱作俱佳,王郑氏却是不屑一顾,视线落到筠儿身上。 六、七岁的年纪,梳着双鬟,看着白白嫩嫩的,刹是可爱。 王郑氏看着筠儿,脑子里出现另外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 那正是当年随着母亲与哥哥到江宁寻父的王郑氏。 不仅没有见到父亲,还被白氏辱骂,王郑氏之母亲当晚就撒手人寰了。 “这位奶奶说笑了,我姓郑,你姓杨,两户人家,何谈血脉?”王郑氏神色淡淡地说道。 “姐姐……”杨瑞雪的脸上带着几分祈求。 王郑氏见了她这般作态,心里却是警醒。 听说她在学士府过得甚是滋润儿,这好好的怎么又想起“认亲”戏码来了? “这位奶奶,我是说过了,不敢当这声‘姐姐’。今日有些劳乏,就暂时先不陪客了,还请这位奶奶见谅。”王郑氏站起身来,已经是送客的姿势。 “姐姐真是狠心,怨不得大哥不想认我,想来也是姐姐的意思……”杨瑞雪的泪簌簌落下,看着甚是凄苦可怜。 王郑氏脸上露出一丝痛苦之色,她的母亲郑氏说是“病故”,真相并非如此。而是在丈夫家门前,被白氏骂得羞愤难当,悬梁自尽。 杨瑞雪却只当王郑氏已经被软化,不禁窃喜,嘴里还絮絮叨叨地说着。 王郑氏心里正堵得慌,听了杨瑞雪没完没了的,有些不耐烦,皱眉道:“说这些做什么,这位奶奶却是有些交浅言深了。请恕少陪。”说着,已经是起身要出去。 杨瑞雪见了,有些着急,上前拉了王郑氏的衣衫,带着哭腔道:“姐姐到底要怎样才肯认我?” 王郑氏止了脚步,冷笑了两声道:“因为你母亲,家母失了丈夫;因为你父亲,使得我失了母亲。父债女还也好,母债女偿也罢,前尘往事,说也无益,这‘亲人’二字还请勿提……” 说完,她便没有再留。 她侧身绕过杨瑞雪,出门去了。 杨瑞雪怔怔地,却是说不出话…… 十一月十二,大朝会。 曹颙喝了半月的汤药,身子看起来已经好得差不多。只是表面上看罢了,动弹多了,就浑身冒虚汗。 尽管如此,他也晓得自己这病不能再拖延下去。 宫里已经几次派太医过来,曹颙就算想要偷懒多歇几天,怕也是不能。 这还是署内务府总管的消息后,曹颙头一遭在朝廷上露面。 这关注曹颙的人,不免都要过来,与他寒暄两句。 虽说还没到上朝时辰,圣驾未到,但是这边也是禁止喧哗的。 于是乎,官员与官员之间说话,就都“窃窃私语”的。 这朝会的礼仪,还有个不得“交头接耳”这一条。于是乎,大家伙寒暄时,这身子板得整整齐齐的,声音不大不小的。 曹颙笑着听了两句,心里却也没什么兴致。 自己这个内务府总管的职位,说白了就是皇宫里的后勤主事儿之一,在明朝都是由太监兼任。 提起“太监”,曹颙想起这数日来的补药,却是只觉得鼻子湿哒哒的。 他忙掏出帕子,捂住鼻子,殷红的血渍,看着甚是使人触目惊心。 有没看清楚的,见他帕子上有血渍,还当他是咳出来的,这也使得不少人想入非非。 少一时,康熙圣驾到了,朝会开始。 除了升福建巡抚觉罗满保为闽浙总督之外,今日的朝会就说了一件事儿,那就是将南书房行走何焯的官衔与进士、举人的功名都革了。留着白身,仍在修书处行走;如不悔改,著该管官员即行参奏。 何焯的罪名主要有三,一是将今时文章比之万历末年文章,这却是大不敬之罪了。 其实,是他在康熙前些年丁忧时曾将女儿托付给八阿哥。因八福晋没有生育,所以就收了何女为养女,带在身边。 南书房行走,武英殿纂修,都是在宫里当差的。朝廷早有制度,大臣禁止结交皇子阿哥。 第三条罪名,就是何焯受贿,为知县之子夤缘。 三条罪名下来,已经是死罪了。 还是康熙念其“稍能记诵”,从宽免死,。只是将他的官职与功名都革去。 曹颙冷眼旁观,却是心里好笑得紧。 康熙却是老了。有些蛇影杯弓。 二阿哥那边刚闹出“矾书案”这边康熙就已经先向八阿哥动手了。明面上是发作何焯,实际上却是杀鸡骇猴,给那些还惦记着拥立之功的人看。 关于夺嫡之事,曹颙心里晓得后事,已是失了关注的兴致。 散朝后,曹颙却是忙起来。 先是皇太后打发人过来,传曹颙过去。 曹颙成亲后,随着妻子来给太后请过安,对太后的印象就只是一般。觉得她不爱说话,架子到。 今天,太后的脸上慈爱得不行。 除了问了几句曹颙的身子如何,太后还专门问起了李氏。说话的功夫,已经有内侍收捧了匣子过来,里面却是银丝的长命锁。 不用说,这自然是为了长生满月预备的。 到底有完没完? 曹颙心里腹诽不已,寻思自己是不是忘恩负义。明知道太后是好心好意,但仍是不愿领情。 曹颙从太后宫出来,魏珠就已经在外头等着了:“曹爷,皇上口谕,传您青溪书屋见驾,” 这个倒是不意外,瞧着太医造访曹家的次数,怕是康熙正在愁银子。 青溪书屋外,吏部尚书领着几个外地官员等着传召。曹颙来后,却是直接被魏珠引到书屋去了,看着那些官员不禁眼热。 “痊愈了?”康熙打量了曹颙一句,问道。 曹颙这边,却是只能接话“谢圣恩”了。 康熙指了指炕边不远的小凳子上,道:“坐下说话吧,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想来你心里也是预备好了。朕还等着,你有了章程没有?” 曹颙这边,已是早有应对,见康熙开口,从袖子里拿出一奏本,双手奉上去。 魏珠伸手接了,又转身递到康熙的炕桌上。 康熙拿起看了,神色却有些复杂,说不上是欢喜,还是难过。 “这……若是想要在明年春夏前筹集到军费,只有这个‘下策’?”康熙的声音中带着几分不情愿。 难道这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能出来银子不成? 曹颙原本是按照三年来规划的,时间上还感觉舒缓;如今要赶在明年春先凑一批银子,自然就想到一些非常之法。 曹颙点了点头,道:“皇上,国库空糜,地方商绅却是富足。要是想数月内筹集钱粮,怕是只能从他们身上入手。” 说到此处,曹颙却有些佩服康熙了。 “破家知府,灭门县令”,地上官员为所欲为,将商贾富绅当成肥肉一般,饿了就来咬一口。 康熙这边,却好像没想象过其他的。 其实,有什么比“抄家”来钱的更快? 只是曹颙才不会傻兮兮的提这个话题,得罪的人海了去,搞不好始作俑者还要承担责任…… 梧桐苑,上房。 初瑜坐在炕边,看着眼前之人,却是说不出话来。 紫晶与叶嬷嬷侍立一边,也是带着几分疑惑,打量眼前的女子。 那女子已经是双膝跪下,道:“奴婢素芯见过格格,给格格磕头了。” 初瑜的脸上露出几分笑,道:“既是皇玛法送来的,我们也不好怠慢,姑娘请来吧!” “奴婢遵命!”素芯应声而起。 “素芯姑娘初来,先歇两日,这所用差事,等我同额驸说过,再看看给姑娘安排什么差事。”初瑜已是恢复了平静,温煦着说道。 素芯起身,看着堂上诸位一眼,却是低头退到一边…… 第五百八十四章 雄风 第五百八十四章雄风 畅春园,清溪书屋。 曹颙不禁有些愕然,抬起头来,道:“皇上,这……这……” 康熙见曹颙这般反应,不禁想要逗逗他,笑着说道:“素芯的保姆是南边人,这丫头也煲得一手好汤,朕晓得你身子有损,正想着如何赏你,这回就将她赏你。已经使人送到你家来,想来往后你的身子也能好好滋补滋补。” 狗屁的金口玉言,能相信才怪。 别的不说,就说宫里的膳食,从材料预备到传膳,都有制度章程。可不是说哪里宫女手艺好了,就能煲个汤送到御前的。 毕竟,是入口的东西,忌讳颇多。 这御前当差的宫女在宫里位分虽尊,但是规矩也最繁琐。 为了怕有异味,饮食上诸多禁忌,一年四季吃饭也不能吃饱。只要是当差,就要里外沐浴更衣,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这样一个有头有脸的大宫女,会不懂规矩,去给皇帝煲汤? 素芯编个辫子,服侍人穿个衣服什么的,有板有眼,侍候得周到舒坦。就是在曹颙身边侍候的那些日子,也没有惹人生厌的地方。 需要的时候,就低眉顺眼地出现了;不需要的时候,悄然回避。 别的不说,那份看脸色的功夫,是值得一赞的。 说她厨艺好,曹颙却有些不信了。 除了那身宫女的装扮,十指纤纤,同养在深闺的小姐没有什么不同。 说起来,她的出身…… 曹颙心有明悟,俯首道:“皇上,臣惶恐,董女官是御前得用之人,岂能入臣府为差?想来皇上圣明,另有他意,臣鲁钝,却是不解圣心。” “哼!你鲁钝?怎么,不再耍小聪明了?十六阿哥奉旨送到你处的药材,你转手就送到十三阿哥府上,这是你的鲁钝?”康熙冷哼一声,听不出是嘲讽,还是责备。 曹颙听了,心里却是怪怪的。 帝王自有耳目,即便不像雍正朝的血滴子那般邪乎,也不会相差太多。这点,曹颙早已知晓,别的不说,庄先生手上就有些线人。 晓得是晓得,但是用到自己身上,谁会舒坦呢? 他心里叹了口气,从荷包里将十三阿哥之前给的与自己让初瑜给预备的银票,掏了出来,双手奉上。 原就想着借着这次药材的由子,将十三阿哥的这笔银子献上去。既能表表十三阿哥的孝父爱国之心,也能避开刻意谋划的嫌疑。 所以这银票他带着身上,没想到今儿却是正好用着。 康熙接过银票,看着上面的数目字,脸上却是收敛了笑意,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过了半晌,他方开口,道:“你将那些药材送到十三阿哥处,就是为了换成银钱?其心可嘉,却是杯水车薪,顶不大用。” 曹颙心里稍加思量,道:“其中三万两是十三爷数年勤俭之积蓄,另外两万两,是臣与郡主这几年的积蓄。虽是微末之力,却是尽在本心,还望皇上体恤我等孝敬之意。其他药材所得银两,十三爷同臣商议,也是尽做军饷之资,不敢有半点贪心。” 康熙坐在炕上,看着那银票,胳膊微微有些发抖。 若是曹颙说别的,以康熙爱面子的性子,指定少不得一顿申斥。 曹颙却是提得“孝敬”两个字,让康熙亦是颇有感触。 他冲龄登基,做了五十多年帝王。 在“兄友弟恭”上,他能坦然地夸自己两句,皇兄皇弟俱封亲王,这是国朝第一君。 所谓“父慈子孝”,却是大笑话了。 二十多个皇子,近百皇孙,“顺”是有了,“孝”却是未必。 他摩挲着银票,心里对十三阿哥的厌弃减了几分,对曹颙也多了几分慈爱。 他点点头,道:“难为你们有心,朕晓得了。素芯是董家嫡孙,其母又是出自尚家。你若是想要执掌内务府,没有这两家的助力,也是难为。你是你父独子,膝下又只有天佑一根血脉,也当想想开枝散叶之事。素芯也算是朕看着长大的,性子温顺,宜家宜室,做你的侧室,也不算便宜了你这小子。” 曹颙听了,心却是往下沉。 曹家虽然抬旗。但是在外人眼中,仍是被划到内务府世家中。 这内务府世家,眼下曹家虽说是风光,但却不是最显赫的人家。 最显赫的人家,就是尚家与董家。 尚家,正白旗包衣。曹家没抬旗前,与尚家同一佐领,两家子孙相继为佐领。 尚家现下当家人,是尚家从龙入关后的第三代尚志杰。 虽是包衣人家,但却是军功起家,征三藩有功,升内务府员外郎,进广储司郎中兼御书处总管,旋署总管内务府大臣,管理崇文门税务。 现下,尚志杰虽没有署内务府主管,但是其兄弟子侄多在内务府各衙门当差。是内务府诸世家书数一数二的人家。 他的辈分又高,虽说不过比曹寅大七、八岁,但是却占着“世叔”的名分,是曹颙的祖辈。 除了尚家,内务府的大户,就要数董家了。 董家是正黄旗包衣,也是军功获得官爵、世职。如今的家主是董殿邦,身上席着二等轻车都尉的爵位,现下是慎刑司郎中。 他的母族是舒穆禄氏,继母是纳喇氏,自己娶的几房妻子也都是八旗大姓。 董殿邦比曹寅大几岁,官职虽不如曹寅显赫,但是家族子孙繁茂。 他的长子董郝善,征战多年,屡立战功,要不是英年早逝,现在也是显位。 他的长媳是郭络罗氏,继长媳是赫舍里氏。 除了这个英年早逝的长子,董殿邦还有八子十二孙,多在朝内外任官;几个女儿,也多是嫁显贵人家。 “皇上,臣母已育下臣弟长生……”曹颙斟酌着,说道。 “嗯?”康熙的声音有些森冷,道:“曹颙,你敢抗旨不成?” 曹颙的心里“咯噔”一下,只觉得头皮发麻。 这叫什么事儿,难不成指婚娶个媳妇,还要再娶个小老婆不成? 他的心里“扑腾”、“扑腾”地狂跳起来,想起在蒙古养伤的日子,素芯给他梳头时,周身的淡淡幽香。 能选在御前做大宫女的,那品貌自然是不用说。就是曹颙,也曾在心思纳闷,为什么康熙没有对素芯下手。 随即,耳边就是初瑜的轻叹,使得曹颙的思绪渐渐平静下来。 是了,对方是包衣之女,晓得规矩,不会忤逆大妇,也不会做出迫害嫡子嫡女之事。 但是这世间女子,为女子弱,为母则强。 更不要说她背后有两个子孙庞大的家族势力支撑,就算碍于身份,不能与初瑜分庭抗礼,但是到了子辈、孙辈,谁会晓得闹出什么幺蛾子。 这,似乎想的有些远了。 曹颙为自己一时的意乱情迷羞愧不已,初瑜与天佑他们娘几个,才是他的家人。为了一时的色心,竟要使得家人伤心么? 顺承旨意,无法抗旨,这个借口能骗得了别人,如何能骗得了自己? “皇上,臣不敢抗旨,只是臣求皇上体恤,臣体弱不堪,这些日子多劳郡主衣不解带照看。她是王府贵女,下嫁曹家,操持家务,为臣生儿育女,何其劳乏。臣妄为人夫,多年来却是忙着家国之事,甚少有时间儿女情长。愧疚之心甚深,如何能不顾夫妻情谊,另纳新人?皇上,人贵在有自知之明,臣不是有魄力之人,实不愿为家事所累,还请皇上体恤。”说到最后,曹颙已经起身,跪了下去。 虽说这话七拐八拐的说了许多,但是归根结底还是抗旨,曹颙的心里也没底。 一方面,他盼着康熙能讲讲人情,将这赏赐“收”回去;一方面,他隐藏的阴暗面,也盼着康熙能态度强硬一些。 他低下头,心里不禁骂自己是天地间最虚伪之人。 若是康熙赏赐的是丑女,若是初瑜不是老用看“病人”的眼神看他,让他很伤自尊,他会这样想入非非么? 这妾,他到底是想纳,还是不想纳? 想着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情景,曹颙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否定的。 不想纳妾,但是他想要个女人,他终是明白了自己的本心。 不是说想要个女人谈情说爱,或者长相厮守,而是想要个女人,来证明证明自己还“行”。 想明白这点,曹颙都要鄙视自己到家了。 证明个屁,就是最近被补的,有点欲火焚身罢了。 偏生初瑜这边又太过小心了些,床笫之间也不如过去放得开。曹颙见了,心里有些障碍,这房事就有些不顺。 初瑜越发笃定是丈夫身子有碍,关切得越多了些。 康熙怎会晓得曹颙心里的小九九,见他没有应承之意,有些薄怒。听到最后,不晓得被哪句触动,他的神情渐渐舒缓。 曹颙跪在地上,经过天神交战后,终于理智战胜了**。 哼,哼,看来,要寻个机会,好好教训下初瑜。 真是不知好歹,竟然认为丈夫“不行”了,看来得好好地让她“尝尝”厉害。 不过眼下不是想这个的时候,还得将御前这一关对付过去再说。 心里拿定了主意,曹颙就不再想方才那样紧张了。 有什么了不起,君权再强大,还能强大,压着自己跟人上床去不成? 推,推不了,就是摆设。 一边是自己的**,一边是老婆孩子,这分量孰轻孰重?只要不是傻子,都应能晓得该如何选择。 过了好一会儿,就听康熙道:“是太后不放心你母亲,同朕说,想要拨两个老实的宫人过去侍候。素芯为人稳重,照顾人仔细,朕才打法她过去。嗯,你这小子还算晓得本份,不占这个便宜。只是董尚两家……你却是要自己个儿想法子收拢了……三年之约,已过半载,没有那么多功夫让你自己慢慢琢磨。” 听说素芯是拨给母亲,而不是自己的,曹颙的心里很不厚道的有些失望。 就算不推倒,养养眼也好了。 不过,想想不用再挑战自己的道德底线,曹颙也是松了口气…… 梧桐苑中,初瑜坐在炕上,神色有些恍惚。 曹颙在宫里松了口气,初瑜这边却还悬着心。 许是送素芯过来的嬷嬷年老糊涂疏忽了,许是康熙却有将素芯给曹颙为侧室之心,这素芯到曹家的身份还是稀里糊涂。 压根没人提,照看李氏之事。 初瑜到底是妇人,对所谓朝政大事知晓得不多,但是却是知道皇玛法最厌恶妇人“嫉妒”。 八福晋就因为不让八阿哥纳妾,将宫里赏的宫女都给打法出去了,受了宫里的申斥。 自己,犯了“嫉妒”了? 这个素芯却是要相貌有相貌的,初瑜想到此处,只觉得心里纠得不行。 紫晶在旁边,见她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的,想着被带下去安置的素芯,心里也不明白皇上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自古以来,有个孙子纳妾的祖辈,却甚少听说有给孙女婿纳妾的祖辈。 莫非,是宫里太医来过的缘故,晓得大爷身子不好,看在老爷面上,赏下个人来留嗣? 想要此处,紫晶不禁阖眼,心里念着“阿弥陀佛”。 虽不是亲姐弟,但是两人的情分却堪比亲姐弟。只要想着曹颙的身子不好,或许会年寿不久,紫晶就已经是有些受不住。 换做其他家,这“留嗣”是大事,紫晶心里也是赞成的。 到了曹颙这里,想着“留嗣”的意思。是父命不久,紫晶却是连想也不愿想。 “奶奶且安心,不管宫里什么主意,还有大爷。大爷断不会让奶奶委屈。”紫晶低声安慰道。 初瑜闻言,望向紫晶,神色却带着几分不安,皱眉道:“紫晶姐姐,我是不是犯了嫉妒恶性?额驸是长子,我又是这样状况,怎能还……” 话音未落,就听到门外道:“真是贤惠!我倒是要好好见识见识,怎么个贤惠法?” 是曹颙回来了,紫晶听他语气不善,原还怕小两口起什么口角。 见他笑意盈盈地进来,紫晶才算是放下心。 她原是想问问素芯的身份,犹豫了一下,还是觉得这事先由初瑜这边开口问好,便没有多言,先告辞离开了。 初瑜见丈夫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个儿,心里有些没底,使劲地攥着帕子,讪讪道:“额驸……” 喜彩带着两个丫鬟送来热水,要扶持曹颙更衣。 座钟“当当”做响,已经是酉初(下午五点)。 曹颙对喜彩等人摆摆手,道:“都出去,戌时前(晚上七点),上房不许进人。” 初瑜有些忐忑,想要开口相问。 曹颙却已经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想要贤惠的话,就别说话,听话……嗯,听话……” “嗯……”初瑜应到一半,后半截话却是说不出了。 喜彩带着小丫鬟出去,没走到院子门口,想起姑娘一会儿回来不让去上房的话,那去哪儿。 天慧去了田氏院子,那边来人传话,说是晚饭后送回来。 喜彩转身,走到廊下,还没有开口告禀,就听到屋子里传来如哭似泣的声音。 她惊得满脸通红,连忙捂了嘴巴走开…… 。 第五百八十五章 弄臣 第五百八十五章弄臣 八旗人家,男丁十六就可以当差吃饷。按照康熙早年的定制,在京师当差的旗丁,步军衙门俸禄最低,每月饷银一两五钱,每年支米十二石;八旗先锋、护军营最高,每月饷银四两,每年支米二十四石。 汉人寒窗苦读十年,一举成名天下知,最多也不过是个状元罢了。 七品翰林院编修,年俸四十五两银子。 虽说顺治元年,曾定下规矩,沿袭明例,给京官支俸禄柴薪,但是后来裁了汉官的柴薪银子。 随随便便的京旗兵响,就能比得上不七品翰林,难怪旗人子弟乐意科举晋身者少。 令,巡抚大员,正二品官,年俸一百五十五两。 自张伯行被弹劾,押解上京待罪后,云南巡抚吴存礼调任江苏巡抚,至今不过数月。 早就有风声传来,道是吴存礼到任后,大肆收受贿赂。 朝廷这边,却是没有动静。 不仅言官没有弹劾,康熙这边甚至还曾褒奖,称其为“真满洲也”。 原因是吴存礼在给康熙的折子里,提到自己收受旧俗的缘故是习从旧俗。另外,他还将数万两银子的开支列了详细的表单,其中,管其家人支持,就是尽万两。 这不是贪污受贿是什么? 且数目在原俸的百倍以上,就算是江南富足,没有盘剥,这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 像张伯行那样的清官遭训斥,吴存礼这样的贪官反遭圣赞,这新官下去到底会如何选择,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六年后的马俊,提起这些来,实是不胜唏嘘。 老友重逢,本是喜事,但是听着马俊提起这些,曹颙的心不禁有些沉重。 别的不说,那位未来的雍正爷最是看不过这些的。像吴存礼之辈,现下虽风光,估计以后也是抄家的下场。 “天成,这些能不沾就不沾就好,省了什么时候风头了,再担了干系。”曹颙沉吟了一下,说道。 马俊笑着摆摆手,道:“孚若放心,我省得。说起来,咱们这样的人家,也不指望当官去刮地皮。只是毕竟在地方为官,不好特立独行,不过是与光同尘罢了。要是真有一朝,朝廷问责下来,也有上面大个的顶着。否则,真要追查到我这个品级,那这朝野上下就要一空了。” 马俊说的却是不错,这朝野上下,真是大官大贪,小官小贪,不贪者凤毛麟角。 八旗粮饷,占了户部开支的大头;官员贪污,又使得朝廷收入大减。整个国家上下,暮气沉沉。 曹颙想到此处,也是无语,过了半晌,对马俊道:“天成心里明白就好,有消息没有,这次往哪个部里当差?” “还能有什么,不外乎各部主事,顶天了就是个员外郎。不过也好,到底是在父母身边,供奉起来也便宜。”马俊说道:“说起来,到底是羡慕孚若,少年显位。我同善余两个,已经是差你太多。” 曹颙闻言,也只要苦笑的份。 条陈以上递到御前,康熙还没有批示下来,他这边也不好妄动。如今虽已经到内务府衙门当差,也不过是跟着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两个熟悉熟悉内务府的各处规矩章程。 早就晓得内务府是肥衙门,却也没想到会肥到这个地步。 林林总总的,也委实令曹颙开了眼界。 就算是眼红,恨不得将这些银子归拢归拢,凑齐那一千两,但是不过是想想罢了,这其中盘根错节,牵扯的利益甚广,谁感枉动? 因马俊初回京城,还要去拜访早年的座师、房师,还有些姻亲故旧等,也不好久留。两人又聊了会儿,约好过几日为其接风洗尘,顺道结伴去勇武伯爵府与宁春家探望后,马俊便起身告辞了。 曹颙亲自送到大门外,目送着马俊骑马远去,心里也是颇为唏嘘。 马俊较他年长,至今将近而立之年。 当初少年相交的这几位好友,马俊从文,永庆从武,也算是达成小时的心愿。要是宁春还在世的话,以他的脾气秉性,想来对经济最有兴致。那样说来,却是能同自己扯到一块儿去。 想到明安,曹颙却是想到一个人来,那就是原督察院左副都御使明安,前几日调为刑部右侍郎。 这个明安,早年在工部任职,做过宁春的上司。 曹颙在大门口伫立许久,暮色渐显,夜风骤起,只使人觉得寒气逼人。 他转过身来,不远处庄先生正背手站在那里,眯着眼睛看着他。 “先生?”曹颙近前两步,看着庄先生身上只穿了半棉的衣服,不禁皱眉,道:“眼看进腊月了,先生最是畏寒,怎呢还穿得这般单薄?” “呵呵,无事,不过是喝了几口酒,院子里溜达溜达,冷不到哪里去。”庄先生笑眯眯的说道。 曹颙想起自己前些日子就是酒后伤寒,近前两步,搀了庄先生的胳膊,道:“先生还是跟我进屋子说话,日头没了,外头冷。” 庄先生带着几分醉意,由着曹颙将他搀进书房。 到底是上了年纪,一进屋子,庄先生便打了个喷嚏。 曹颙见了,不敢轻忽,忙唤小厮传话二门,熬些姜汤过来;又让他稍后去榕院,取庄先生的大毛衣服来。 庄先生用帕子擦了擦鼻子,笑着对曹颙道:“瞧你,这大了,别的没见,道是越发婆妈了。” 曹颙见他额上满是皱纹,不知何时生出几块拇指盖大小的老年斑,心里只觉酸涩难忍。 岁月催人老,没有谁能陪着谁走到人生终点。 却是已经习惯了在心里依赖眼前这人,虽没有血缘牵系,但是也等父亲般爱戴。 在这世上,心里始终藏着一份孤独,能使他觉得温暖的,也不过是区区数人。 先生也好,父亲也好,都在老去。 总有一日,他们都会…… 虽说生老病死,是天地万物循环之理,但是曹颙的心里仍是添了恐惧之心。 他倒了半杯温茶,送到庄先生手中,喃喃道:“先生,一定要长寿啊。” “嗯?”庄先生不知在想些什么,恍惚之下,没有听清。 曹颙侧过身子,站在庄先生身后,伸手帮他揉揉肩膀,入目尽是花白头发。因头发稀疏,小辫子甚细,看着颇为滑稽。 曹颙却是笑不出来,早在入冬时,就瞧着庄先生有些不对。 也请了太医,给庄先生诊过,听着却是不好。 早年间熬费心神不说,中年又因酗酒伤过身子,要不是这几年曹颙盯着,给他进补调息,怕是连现下也坚持不住。 “先生,早年让何管事酿的桃花酒已经窖了好年,想必能开封了,先生想不想尝尝?”曹颙看着庄先生的小辫子,寻思了一回,说道。 “桃花酒啊?”庄先生听了,话中满是想往之意:“说起来,年年听你念叨桃花与温泉,这些年大家伙却么不在京城,要么没有兴致,这些年还没有去过。” 曹颙闻言,心里甚是愧疚,道:“都是我的疏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也没有让先生省心过。” 庄先生闻言,转过身来,看着曹颙脸上神色不对,问道:“孚若这是因何感伤,可是见了故友,想起早年之事?” 曹颙拉了把椅子,在庄先生的面坐下,道:“先生,朝廷果然缺银子么?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银子都入了他们的口袋。内库果然缺银子么?热河行宫不必说,就是几位王爷的园子,也是内府出资修建。夏天热河,冬天汤泉,春秋西山,这园子年年修,年年建,没有一刻闲暇过。” 庄先生听了曹颙的话,脸色渐渐变得深沉。 他盯了曹颙半晌,方开口问道:“孚若,困惑了?” 曹颙看着庄先生,摇了摇头,笑道:“没有什么可困惑的,只是向来懒惯了,这般勤快起来颇有些不惯。原本还能自欺欺人,说是为国为民,努力赚些银钱,充裕国库,为西北战事筹饷。现下看来,不过是谄媚君王、以保富贵罢了,与弄臣无异。” “咳,咳,咳!”庄先生正喝着水,听了曹颙如此说,忍不住咳了起来。 曹颙见状,连住了声,伸出胳膊,欠过身子,拍了拍庄先生的后背。 “要是你是弄臣,那这满朝文武成了什么?我们这些老家伙莫非是小丑么?”庄先生咳完,板起脸上,瞪了曹颙一眼,说道。 曹颙不愿与其争辩,便转了话题,道:“先生是专程出来溜达,还是有话与我说?” 庄先生摸了摸胡子,沉吟片刻:“我这几日思量过了,也同大人商议过。蒋坚却是个人才,既是遇上了,放过不用怪可惜的。左右你的前程不止眼前,往后身边需要的人也多,能收拢就收拢。” 曹颙听了,带着几分疑惑。之前庄先生对那个蒋坚,虽赞过,但还是批判的地方多些,如今却是不晓得为何改变了主意。 庄先生脸上露出几分慈色,道:“遇到人才,能用其当用之处,也是为上者的本事。孚若,这个人当用,你就信我的吧!” 话说的这个份上,曹颙自是不好再反驳什么,点头应了。 小厮拿了大毛衣服过来,曹颙将庄先生送到榕院,自己个儿也回了内院。 刚进二门,就见乌恩在这边等着,是紫晶请曹颙过去说话…… 第五百八十六章 芳辰 第五百八十六章芳辰 紫晶请曹颙过来,是为了本月二十三是初瑜的二十岁生日。 本月二十五,就是长生的满月,如今初瑜就忙着这个,反而她自己的生日却没有张罗。 上面有公婆,作为媳妇,她也不好厚着面皮为自己过生日。 紫晶却是记得,这不只是生日,还是二十岁的整生日,就算不大肆操办,也当好生预备预备。 只是她身为下仆,也不好自作主张,就寻曹颙商量,这生日该怎么回老爷太太,怎么张罗。 曹颙是男人,到底有些存心,闻言,不由羞愧,这些日子忙着熟悉内务府的资料,竟疏忽了这个。 要是紫晶不提,怕是他真想不起来。 要请客,也要宴宾朋。 因正好同长生满月只相隔了一天,所以曹颙寻思了下,提出可以办三天酒席,同长生的满月酒连上。 只是家里有长辈,这些事儿曹颙与紫晶商议后,也不好自专,便让紫晶去兰院一趟,请李氏拿个示下。 紫晶闻言,神色怔了怔,随即淡笑着点了点头。 这离二十三也没有几日了,曹颙不禁琢磨,该送初瑜什么。 从初瑜进门至今,已经是将满五年。 想着当初那个身量尚未足的小小少女,那声“额驸不喜初瑜么”犹在耳边,曹颙的心里暖暖的。 这两口子,最近却是有了新的乐趣。 不能说好的蜜里调油,却也是天黑早熄灯,一起敦伦敦伦。 紫晶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大爷,若要待客,这董女官……” 曹颙闻言,想起府里客房的那位,不由头痛,抚额道:“太太那边怎么说?” 紫晶回道:“太太在月子中,不愿见外人。就前几日刚到时见了一次,已经使人送了东西物件过去,也吩咐不可怠慢了。”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道:“只是,董女官进府已经多日,到底如何行事,大爷心里有个主意没有?” 曹颙摆摆手,道:“还能有什么?既是奉了太后的懿旨,过来照看太太的,那自然看太太安排。等过几日,太太出了月子,让那位多在兰院陪着就是。” 话说这样说,他心里也是没底。 原是想要请曹寅与庄先生给拿个主意,偏生那两位像是约好了似的,闭口不提。 曹颙自己,每次想起,都不禁觉得头疼。 现下,想到曹寅,曹颙却是不由有些顿悟。 自己还不是一家之长,上有父母双亲。况且内宅之中的事,原本就不是他这个爷们需要操心的。 这位董氏女官,是奉了圣命也好,还是奉了太后懿旨也好,哪里需要他来费心安置? 只要自己插手了,那才真是里外说不清楚。 想明白这点,曹颙心头愁绪尽散。 因梧桐苑的东暖阁三个孩子住着挤得慌,天佑与恒生两个如今都安置在葵院上房。 刚才,两个小家伙不在,由丫鬟婆子抱着去田氏的院子寻左成兄弟玩去了。现在天色要黑了,兄弟两个才回来。 见曹颙在,兄弟两个有模有样地给父亲请安问礼。 曹颙跟儿子们聊了几句,心里寻思转年要不要请西席。这几个毛小子,明年就都四、五岁了。 天佑的小脸上多了些许严肃,支吾了一会儿,才小声问道:“父亲,您以后也会成为木牌牌么?” 曹颙听了,一时没明白什么意思。 天佑咬着嘴唇,伸出胳膊,用小手比划了一下。 这方不方、圆不圆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曹颙心里还琢磨着,恒生已经上前,抱住曹颙的大腿,使劲地搂住不撒手,小脸贴在曹颙的腿上,嘴角下裂,要哭不哭的模样。 这孩子,曹颙很少见恒生主动撒娇,心里纳罕不已。 天佑见状,也跟弟弟似的,凑到曹颙身边,倒是没有抱他的大腿,而且伸手攥了曹颙的袖子。 “也会成为木牌牌”曹颙心里还琢磨那个“也”字,就听天佑道:“父亲大人,左成、左住的父亲就变成了木牌牌了。” 原来说的是这个,田氏院子上房供奉的宁春灵位。 曹颙伸手摸了摸天佑他们两个的脑袋瓜,道:“放心,每个人的父亲都是不同。我变成不了木牌儿。” 天佑与恒生半信半疑,带着几分困惑,仰着小脸看着曹颙。 曹颙看着儿子们,想起自己小时候,三四岁的好像没操心“生死”之事,实是不知道该如何跟孩子们解释生死的话题。 “就算是变成了木牌儿,也是左成左庄的父亲。你们过去,不可太淘气,使得惹人生气。”曹颙想起田氏,低头吩咐道。 两个孩子见父亲训话,起身应答。 这提起生死之事,曹颙没有担心自己,却是不放心曹寅与庄先生两个。 看着婆子带着两个孩子去安置,曹颙才打葵院里出来。 却是北风渐起,天上悠悠扬扬地撒气雪花来。 安定门内,雍亲王府,书房。 四阿哥坐在书案后,手里拿着一支笔,算着户部今年的收益。 他却是越算越叹气,去年水灾与旱灾的地方不少,今年除了减免税款外,还需要拨下钱粮赈济百姓。 就听门外小太监道:“启禀王爷,福晋说变天了,怕这边冷,打发人给王爷送炭盆。” 四阿哥放下笔,揉了揉额头,走到门口道:“不用点了。” 如何生财,到底如何生财? 想着如今在内务府当差的曹颙,四阿哥的面色有些阴沉。 初瑜身为王府贵女,嫁到曹家多年,上孝公婆,下抚儿女。 曹寅与李氏两个对这个媳妇也没话说,自然也支持多办几天生日宴,同长生的满月挨着。 没几日,就到了冬月二十三。 曹颙起身,带着几分慵懒,看了看已经下地的妻子。 初瑜瞧见,犹豫了以下,道:“额驸,太太还没出月子,这生日不做也罢,省得忙的忙忙碌碌的,怪劳乏的。” 曹颙没有言语,起身从炕梢的包里,取出一只锦盒,送到初瑜面前。 初瑜有些不解,接了锦盒打开。 却是耀眼的狠,里面是一对镶嵌宝石的黄金手镯。 “生辰快乐!”曹颙走进妻子,笑着说道。 初瑜却是有些不好意思,曹颙已是从锦盒里取了手镯出来,亲手给初瑜戴上。 这手镯,上面的宝石按照平安扣的花样镶嵌。 。 依曹颙的本意,本是想要做个七宝镯子的。不过想着与曹颐的重了,曹颙就亲自设计了平安扣这个。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脸上添了温柔…… 初瑜是郡主,曹颙又正显贵,这往曹家送礼的人就有不少。 有些内务府的人家,为了讨好小曹,这礼单也格外丰厚。 在京城,混的就是人情罢了。 曹颙不是清高之人,自然也摆不出清高之态,这些礼物就都笑纳了。 有的宾客,是曹颙带着曹项兄弟陪着;有的宾客,是庄先生带着蒋坚与李卫陪着。 没错,却是李卫。 未来的闵浙总督、直隶总督李卫,在晓得曹家请蒋坚为师爷时,以“学幕”的名义,跟进了曹府。 曹颙自然是举手欢迎,对于这位雍正朝的名人,他是乐不得多些渊源,使得曹家多个护身符。 庄先生不明白曹颙为何这般礼遇李卫,性子直爽,模样健硕,看着更像是护院武夫。庄先生这边,蒋心思都放在蒋坚身上。 京城毕竟是京城,不是地方,有些差池是不能错的。 蒋坚初被说的,满脸通红;听了几句,便晓得庄先生的苦心。 一条条的,他都抄到本子里,神情渐渐严肃起来。 李卫留在曹家,是以跟在蒋坚“学幕”的名誉来的,兴致勃勃地听庄先生如何教导蒋坚。 他却是都当世情来听了,不关心手段,只关心天气如何。 相对来说,曹颙这边反而清闲些。 他心里寻思去找庄先生,让庄先生歇歇,省得累着。 还没过去,就见曹方上前道:“大爷,十六爷与十七爷来了。” 曹颙闻言,曹颙闻言,自是少不得出迎。 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还是笑嘻嘻的模样,骑在马背上,看着门外停着的各个马车,不时地说上点什么。 “孚若,圣驾回宫,要传召你。”十六阿哥开门见山说道。 “今天?”曹颙心里算了算日子,从自己给康熙上了那个敛财的折子算起,也将近小半月了,看来康熙手里已经有了。 “嗯,今儿。要是你现下得空,就赶紧进宫一趟,等出来了,就消停了。”十六阿哥说道。 曹颙将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引进客厅,自己先进宫去了。 曹颙猜的不错,康熙这边是有了决断。 西北军前,又上折子了。 钱粮储备,再耽搁下去,明年春用什么给他们做饷银。 况且,他自己个儿心里也有数,曹颙有些理财的本事,但是毕竟不是财神,不是说银子银子就到,总要给留出些富裕的时间。 乾清宫里,东暖阁。 曹颙躬身而立,听着康熙说起,允他上次的折子,心里却是颇为复杂。 总于不再避在人群后,而是要担起一个摊子了。 政府采购,嗯,不,内务府采购,这其中牵扯的利益太多,要是操作不好,说不定自己就要与所有内务府相关的即得利益获得者为敌了。 那毕竟是个新事物,曹颙不过是晓得些皮毛,这具体操作,却是繁琐得紧。 许是这些年,闲的日子过得太久了,想着即将面对的新差事,曹颙的心里竟然隐隐地带着几分兴奋…… 第五百八十七章 三宝(上) 第五百八十七章三宝(上) 一石激起千重浪。 虽然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但没有人会想到曹颙初到内务府,会闹出这么大动静。 自大曹颙署内务府总管,内务府上下诸人也都关注着他这边,属下司官也都忙着研究他出仕后的履历。 这是现下的官场风气,这主官未到,通常下属就对官员的履历与家庭状况知道个七七八八了。 别的不说,为了“三节两寿”,这主官与官员太太的生日是定要知晓的,要不然这孝敬耽搁了,岂不是失礼? 更不要说曹颙之妻,是淳王府大格格,身份高贵难攀。 曹颙康熙四十八年进京,除了在山东沂州的一年半外,其他时间都是京官,户部、太仆寺、兵部,三个衙门。 不管是六部司官,还是太仆寺堂官,曹颙的为人行事,就是一个字,那就是“平”。 没错,就是“平”。 平稳,平和,平常,平淡。 就算曹家子早年的“茶童子”名气传的广些,这些年下来,曹颙的平庸,也使得京城权贵渐渐遗忘还有这些一件事。 即便这次曹颙升任内务府主管,也没有人会想到他能有什么发挥与变革。 用年长的人话来说,这内务府的水深着呢。 要说这里面有多深,有多黑,那真是只能意会,无法言传。 虽说内务府下属司官,多是上三旗包衣,身份低贱。不过,他们是奴才不假,却是皇帝的奴才。 除了是皇帝的奴才外,他们身后,多多少少还有其他宗亲权贵的影子。 就算是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这样的当朝皇子,执掌内务府,也不会去轻举妄动。 尊卑是有别,但是蚁多咬死象,牵一发而动全身,这说的就是内务府的官员们。 “曹颙,你疯了?你怎么……”十六阿哥大踏步走进内务府衙门内堂,皱着眉,神色有些凝重,看到曹颙,不由地提高了音量。 刚好有个会计司的笔贴式来给曹颙送这几年的账目,被十六阿哥的高嗓门唬了一跳,一失手,差点将手中捧着的一叠账目散落。 十六阿哥这才发现有外人在,立时合了嘴,眉头仍是皱眉死死的。 那笔帖式抱着账目,俯下身子,向十六阿哥执礼。 十六阿哥的嘴唇抿得紧紧的,随意向那个笔贴式挥了挥手。 那笔帖式这才起身,将捧着的账目送至曹颙案头,回禀道:“大人,除了四十七年与五十一年的账目因水浇虫蛀,有残缺外,四十五年后的其他年份的账目都在这儿。” 会计司是专门管理内务府出纳的部门,每一笔收入与支出都是这里负责。 这样的机构,连账册都不会保管,弄出来“水浇虫蛀”,有几个会相信? 这缺失的两年账目,正好是康熙两次废太子的年份, 曹颙心里有数,点点头,打发那个笔帖式下去。 十六阿哥待了这一会儿,心绪渐渐平静。 屋子里就剩下他们两个,十六阿哥沉吟了一下,道:“孚若,你向来不是鲁莽之人,这次为何这般?就算你想要有所动作,或者想要为皇阿玛分忧,总也要思量仔细。就算你将内务府这几个花钱的衙门都捏在手里,顶多不过省几个银钱罢了,能当什么用?要是省大发了,失了皇家的体面,却是有功也是过了。” 曹颙闻言,没有立时作答,而是拿了一个青花茶盏,提溜起角落里小火炉上的水壶,给十六阿哥沏了一盏茶。 十六阿哥见曹颙气定神闲的,不禁有些着恼,接了茶,道:“哼,哼,这倒是要瞧瞧,你这里是什么好茶,巴巴地献上来。”说着,看了看茶汤颜色,却是不由地一怔。 这好茶的茶汤,要不红亮,要不黄亮,要不碧绿才算是好茶。眼前的茶汤,却是十六阿哥见所未见的。 比白开水的颜色略深些,淡淡的黄,看着也不鲜亮。 “莫非是孚若琢磨出来的好茶?”十六阿哥带着几分稀奇,将茶汤送到嘴边,饮了一口,却是不由地皱眉。 十六阿哥强忍了,张口牛饮,将剩下的茶汤喝完,露出茶杯底的残茶来。 十六阿哥用手指拨了两下,全是碎的茶梗。 “哪淘换过来的?不是哪个没颜色的,给你来下马威吧?哪个奴才作死?”想到这个可能,十六阿哥不由火气,“腾”地一声站起来,问道。 曹颙已经指了茶盏里的茶叶,道:“十六爷稍安勿躁,我是皇上钦点的总管,不管是不是心服,他们谁还敢藐视圣意不成?这京城爱茶的人多,这一两好茶,十两黄金也是有的。不过寻常百姓之家,用的茶却是价格各异。这盏茶就是京城能买到的最便宜的茶,一斤二十四文钱,一两一文半。” 十六阿哥带着几分不解,稍加思量,道:“孚若弄的这个内务府采购,到底是何意?就算这茶叶价格便宜,也不可能宫廷采购。再说,除了各地的贡茶,内务府还有自己个儿的茶庄,这茶……”说道这里,他不由睁大眼睛,道:“莫非,孚若惦记口外茶道?” 曹颙点了点头:“我这两年,没少往蒙古跑,路上蒙古王公贵族也好,寻常牧民也罢,这茶是少不得的。要是不喝茶冲淡冲淡,他们整日里吃着肉奶,身子也熬不住。这一斤的茶砖,在关里最便宜的地方,不过二三十文,到了口外,却是能换两只羊,三、四块就能换一匹马。价格整整的相差百倍。这还是归化这边,要是再往北,价格还要高。等运到鄂罗斯,怕这价格又要翻上一翻。” 口外的茶引、盐引都是内务府这边发放,其中把持的都是有根基的人家。 这是地地道道的皇商,自大康熙二十八年开始,这归化至鄂罗斯的茶道就有了,这些年已是渐渐成熟。 十六阿哥听到这百倍、数百倍的差价,神色也是一动,不过随即想想这其中牵扯的利益纠纷,却是不禁为曹颙担心。 “每年发下的茶引,翻来覆去,不过是那几家,背后也都有靠山。孚若想要动这个,怕是要树对头。你可想仔细了,这不是得罪一家两家的事。”十六阿哥说道。 曹颙从案子的抽屉里,拿出只雕刻得非常精致的黄梨木匣子,道:“十六爷,再瞧瞧这个。”说着,送到十六阿哥面前。 十六阿哥伸手接了,打开一看,里面红绒布面衬底,上面整整齐齐地码了一排巴掌长、手指粗细的纸卷。 拿了一个看了,里面包的切得细细的烟丝。 “这个?”十六阿哥不解。 曹颙笑道:“卷烟,盒子不过是用来蒙人的,想来鄂罗斯那些大公贵族应该会喜欢这口。” 这烟丝十六阿哥见过,这个东西却是闻所未闻。 他拿了一根,放在鼻子下闻闻,却是淡淡的香气。 曹颙看着这个手卷的香烟,不禁有些得意。 养病的半个月,他就琢磨着生财之道来着。想来想去,这银子还是在民间的最多。不说别人,就说他在扬州去过的程家。作为盐商的代表,虽不能说富甲天下,但是富甲一方却是有的。 内务府下边的皇商,有淮商、有晋商。 不管是淮商,还是晋商,有一点却是相同的,那就是家族渊源,家资丰足得紧。 还有什么比从他们手中捞钱,更快的筹钱法子? 十六阿哥将烟盒合上,也不着急发问了,拉了把椅子坐了,打量着曹颙道:“瞧你得意的,这都是你这旬月想出来?还有什么其他的,赶紧卖弄完了了事。” 曹颙笑了两声,拿出了两外两只锦盒,在十六阿哥年前打开,里面是各色珍珠。 “茶运到口外,价格翻百倍,但是茶引却只是等同与茶叶,或者多个一倍两倍就了不得了。这次内务府采购招投标,这茶引,就是其中的大标。这茶砖是二三十文一斤,那茶引就初定为它的二十倍。面向内务府下所属的皇商招投标,价格者得。要是招投标失败之人,这卷烟专售继续招投标,最后是珍珠。”曹颙说道。 这两年,因为养殖珍珠的大批上市,使得珍珠的价格下滑。上等珠子产量有限,影响得还好些,寻常的珠子价格确是跌了十倍不止。 十六阿哥的眼睛不由有些发亮,看着曹颙,伸出的大拇指:“我还怕你被皇阿玛给逼的犯浑,你心里有数就后……这个热闹,我同十七却是要参合参合……” 十六阿哥对大位无意,在钱财上面也不怎么看重,这般主动参合,半数是听着热闹,想要见识见识,另一方面却是为了曹颙分担风险与责任。 曹颙心里有数,却是分外庆幸。 幸好自己个儿早年做了十六阿哥的伴读,没有做其他人的…… 苏州,织造府,书房。 李煦皱着眉,看着书案上铺开的锦盒,摸了摸胡子,道:“还是这么少?别家的珠厂情况如何?” 对面是李家的家生子万大福,早年是李鼎的长随,后来去江宁那边做了珠场的管事。 “老爷,小的已四处推人问过了,当年拍到珠方的几个人家,都在养珠。这两年,珠子也不停上市,如今市面的价格已经暴跌。没听说有什么不出珠子的事儿,咱们这边却还是如去年一样。”万大福躬身道:“老爷,莫非是曹家表少爷使了什么手脚……二爷在世时,说起那位来,觉得他对李家有些筹谋。” 听提到李鼎,李煦的脸色越发难看。 儿子去世已经二年多了,自己身为人父,却是连儿子死因都不晓得。 不过,说起曹家算计李家,李煦却是不信。 这珠场是商户杨家拍下的,当时;李家还没有加入。曹颙就算要算计李家,也不可能预备得这么久。 曹颙升任总管内务府大臣,已经在官方邸报上公开了。 连带着曹寅心里都有落差,李煦这边,就更是如此了。 虽说他身上挂着户部侍郎的头衔,是正二品的官职,但是却不如三品的内务府总管有实权。 想起曹家却是上升的势头,李煦不禁摸了摸额,面上说不出是喜是怒。他咳了一声,板起脸来,对万大福道:“祸从口出,什么手脚、筹谋,往后少在人前胡咧咧,要不小心家法处置。” “是。”万大福躬身应着,道:“老爷,还有一事儿,杨家孀妇杨白氏带着继子,正四处张罗,想要收回璧合楼与珠场。” 江宁那边惦记璧合楼的不只是杨白氏,还是白家那边。 白家因杨家独生女儿是他们儿媳妇,所以就算是白二已经“马上风”死了,但是也理直气壮地想要收珠场。之前已经闹了一场,最后被吓唬住了。 李煦没听想到的事多,哪里耐烦听这些婆婆妈妈的琐碎之事。 他横了万大福一眼,道你:“怎么越活越回旋,这点芝麻大的事也拿来说。累不累,不老爷累我看着都烦了。” “老爷,江宁那边姑太太家搬家,其他官员也变更的厉害。这白家背后也有几个硬人。”方大福犹豫着说道:“老爷,若是想要太平,这个杨白氏与她继子却是不好留。” 李煦闻言,点了点头,随口吩咐道:“不管如何处置,要干净利索些。” 京城,西城,曹府,兰院。 李氏出了月子,每日都在进补,整个脸看着红扑扑的,年轻了很多睡。 长生在包裹中,小脸白嫩的,挥动着小胳膊,不知道往哪里使劲。 李氏坐在炕边,将长生搂在自己的怀里,却是看也看不够。 这时,就听到脚步声响,进来一个丫鬟绣莺。 “太太,董女官请来了。”绣莺禀告道。 李氏点点头,又看了两眼儿子,才恋恋不舍地放下襁褓,让奶妈抱到东暖阁休养。 来人已经被绣莺引进屋子,见了李氏,行了个蹲礼。 她虽是宫女,却是御前当差的人,李氏可不敢托大。 她侧身避开,起身走进素芯跟前,拉她到床边做了,道:“说起来,我同你母亲也见过。就是上上次我进京的时候,嗯,康熙四十八年的事儿。” 素芯在炕边坐了,却仍是低眉顺眼并不言声。 李氏瞅着她的模样,心下也有些为难。 实是不明白宫的意思,难道他们这样的人家,还有资格用御前使唤的人。这算什么事儿,非客非仆的…… 第五百八十八章 三宝(下) 第五百八十八章三宝(下) “咳,咳,咳……” 静寂的山顶,声音传得分外辽远。这些撕心裂肺的咳,似乎震得树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先生……”智然看着身子佝偻成一团的庄先生,脸上带着几分慈悲。 远远的石板路边,两个驮夫,不停地跺脚,想要驱散周身的寒意。 他们的心里,许是矛盾的,既是盼着这样的天气,有人能坐着驮轿上山赏雪,使得他们赚几个饭前;又许是不停地在心里嘀咕,这不是有钱人吃饱饭撑得慌么? 尤其是今天这个小老头,看着半死不活的模样,还巴巴地上山来。不过话说回来,穿着大毛衣裳,坐在驮轿上,也冷不到哪里去。 时下,已经是数九天气。 “咳,咳,咳……” 庄先生只觉得嗓子眼腥咸,从袖子里掏出帕子,捂住了嘴巴。 待咳声止住,他却看也没有看手中的帕子,而是揉成一团,又塞回袖子里。 他慢慢地直起腰身,一时之间,智然竟发生一种错觉,那就是眼前这个小老头的身形一下子高大起来,需要仰望。 “你为何而来?”庄先生的神情分外严肃,声音也带着几分冷冽。 智然闻言,不由地一怔。 庄先生扭过头来,看着智然,缓缓地说道:“你的心魔,可去了?” 智然的脸上现出苦笑,看着庄先生道:“先生向来关爱曹颙,这是要为他扫清障碍么?” 他的神色难掩哀痛,肩膀不禁微微发抖,声音带着几分寂寥。 从智然上京至今,已是满一年。 就算智然在香山待了大半年,庄先生也是常来这边,两人品茗下棋,可谓是忘年之交。 平日里打着机锋的话,两人说了不少,却从没有今日这般直白。 智然瞅了眼远处的驮夫,又看了看老态毕露的庄先生,叹了口气。 庄先生没有立时回答,而是望向远处的群山。 山上积雪未消融,映照在夕阳下,美不胜收。 “老朽年将花甲,做了三十年的馆客,至曹府这六年半来,过得最是悠闲自在。听戏、喝酒,哄着闺女练大字儿,人生之乐,尽在于斯。”说到这里,他转过身来,看着智然道:“你在曹家,也待了大半年,一切都在你眼里。曹颙待你以诚,这个不用老朽说,你也当晓得。老朽今日找你来此,并不是要你保证什么,而且希望你能考虑一下,若是心里牵绊太多,就还俗吧。” 智然前面还仔细听着,待听到“还俗”二字,却是心神一禀,忙稽首道:“阿弥陀佛。” 庄先生见他如此,不由皱眉,道:“你在西山参悟了半年,还没做出决断么?” 智然抬起头来,目光清澈而坚定,摇摇头,道:“先生误会了,小僧已皈依三宝,从未起还俗之念。” 说到这里,他似醐灌顶般,减去了周身的沉重,只剩下满脸慈悲:“成就佛果之诸佛具足十力、四无所畏、十八不共法、四无量心及寿命自在、神通自在等德相。智德、恩德小僧不好说,小僧心愿断德,驱除心中烦恼惑业。” “已生之恶令断、末生之恶令不生、已生之善令增长、未生之善令生。小师傅也是肉胎凡人,悲哀喜乐并不是大事,只望小师傅谨守心田,不要坠了魔道。”庄先生沉吟着,说道。 却是要变天了,天色一下子幽暗下来,山顶也起来疾风。 智然的僧衣被风吹得鼓鼓囊囊的,庄先生又忍不住咳了起来。 智然慢慢地低下头,阖了双眼,双手合十,嘴里不知在念着什么。 虽然智然说了许多,但还是没有庄先生想要之话。庄先生边咳,边扫向智然,目光中带着几分冷冽。 他用眼角望了远处的两个托夫一眼,脸上看不出喜怒。 那托夫见他相望,伸手摸向腰间,见他轻轻摇头示意,才放下手来。 智然已是睁开双眼,看着庄先生,分外郑重:“先生,往世不可追也。小僧心里无怨,亦无恨,不过是心里有惑罢了。如今,已是佛祖保佑,使得小僧茅塞顿开。先生切安心,小僧绝无祸害曹家之意。佛祖在上,小僧不敢虚言。” 庄先生闻言,脸上露出笑意。 他思量了一遭,犹豫了下,道:“若是小和尚六根难断,还俗也无不可。曹颙手足单薄,若是晓得……” 话未说完,就被智然打断:“先生,小僧长在佛门,这二十二年来,只偕佛事。这两年,虽游历京城,没有驻庙修行,向佛之心不减。” 北风越发紧了,吹得山顶的树枝乱颤,使得上面的积雪簌簌落下。 庄先生看着智然,见他神情坚定,没有再多言。 想要回同上山时一样,庄先生坐着驮轿,智然步行。 两人都很缄默,一路上,就听到凌厉的风声,与纷乱的脚步声。 天色已经是微黑了,已经纷纷扬扬地下起雪花来,想要回城的话,时间有些来不及。 庄先生与智然便在碧云寺歇了一晚,次日才坐着马车回城。 庄先生止了咳,但是脸色却红的怕人。 智然见了,也颇为担心,无法心如止水,吹促这马车快行。 庄先生裹着裘皮大氅,手里捧着手炉,见了智然紧张的模样,初还打趣,过后却是迷迷糊糊的,有些睁不开眼了。 待马车进城,到了曹府时,庄先生已经昏倒在马车里。 大管家曹忠得了消息,赶紧出来,使人将庄先生送回榕院,又打发人望二门里送信请太医。 兰院,上房。 李氏坐在炕边上,笑眯眯地看着眼前坐着的素芯,软言道:“说起来,咱们同你父祖这边还差些,你外祖那边,与曹家却是几辈子的交情。就是你额娘,四十五年我同我们老爷进京送女选秀时,也曾见过。是个贤惠人儿,只是看着身子单薄,当时我还曾劝她好生补补。没想到,却是没两年就去了……” 说到最后,李氏带着几分感伤,拿出帕子擦了擦眼角。 素芯坐在李氏右手的椅子上,静静听着。 听提到她母亲,她的身子直了直,神色中多了几分庄重,不卑不亢地说道:“奴婢额娘生前也多次同奴婢提起夫人的慈爱,若是额娘还在世,晓得夫人上京,定会欣喜不已。却是天不遂人愿。” 初瑜坐在素芯对面的椅子上,听她说的是“额娘”,有些疑惑。随后想到董尚两家同曹家不同,历代做京官的多,没有像曹家那样保留汉俗。 “什么奴婢不奴婢的,没得叫人臊得慌!说起奴才来,这大清国上下谁不是皇上的奴才呢?太后老佛爷是个慈悲人儿,许是瞧在我们家老爷与天佑父亲辛苦,让姑娘过来,这荣宠不过是给外头的人瞧罢了。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家,哪里真敢劳烦姑娘?” 说到这里,李氏叹了口气,探出身子,拉起素芯的小手,摩挲着道:“可怜见地,听说你家里又有了新额娘,是你进宫后嫁进你们家的。虽说生恩未必大过养恩,不过到底比不得亲额娘,也没在一块儿生活过。 加上上个月添这个小的,我生了三个孩儿,却是四个儿女。我家的三姑娘,前些日子回来过,你也当见过。说句实在话,虽不是我肚子里出来的,我却比她姐姐更疼她。 瞧瞧,我真是老啰嗦了,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既是蒙太后恩典,让你到了咱们家,权当自家一样,无需外道。我这边,也权当是多了一个女儿了。这般在客房住着,也不是长久之计,我前几日已经打发婆子将东边的院子收拾出来一个,这布置摆设就按照我们三姑娘没出阁的屋子一模样的。姑娘要是觉得有不便宜的地方,也不要外道,咱们再添减。” 素芯见李氏如此,忙站起身来,躬身道:“奴婢谢过夫人厚爱,只是身负上命,不敢乱了规矩。” 李氏笑着说道:“放心,不为难姑娘。只是规矩是死的,人的活的。听说你是在御前当过差的,除了皇上与后宫的主子们,这世上,谁还敢吃了熊心豹子胆指使姑娘不成?姑娘也别为难我了,要不然,我真要将姑娘供起来了。” 素芯见李氏话说的这个地步,却是无可辩驳,正寻思该怎么说,就听到门外疾步进来一人,是李氏的大丫鬟绣莺。 她神色之间带了几分慌张,近前几步,回禀道:“太太,大奶奶,刚才大管家使人二门传话,庄先生病了,是不是立时请太医过来。” 李氏闻言,收了笑;初瑜这边,已经是站起身来。 “到底是上了年纪,这入冬以来,已是病了几遭了。”李氏说着,对绣莺道:“还有什么可请示的,自然是要立时接太医过来,快去使人告诉大管家,仔细耽搁了。”李氏稳了稳心神,说道。 绣莺应声下去,初瑜开口道:“太太,大管家巴巴地使人来问,委实令人放心不下。媳妇先过去瞧瞧,希望有惊无险才好。” 李氏点了点头,道:“嗯,去吧,去吧,要是看着重的话,就使人往衙门里送信。” 初瑜去了,李氏也失了寒暄的兴致,有一句没一句地同素芯说了会儿,便叫人送她回去了。 榕院,上房。 庄先生躺在炕上,牙关紧闭。刚进榕院时,他的脸色红得怕人,现在却是白得怕人。 枯瘦的容颜,却是分外平和,没有痛苦之色。仿佛睡着了似的。 怜秋手里拿着个湿帕子,眼圈红红的,擦拭着庄先生的额头与手腕。 惜秋则是站在地上,手里牵着妞妞,看着炕上的庄先生,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落个不停。 妞妞向来调皮,这个时候也安静下来,乖巧许多,扬起头来,小声问道:“小姨,阿爹又病了?” 惜秋含泪点了点头,妞妞的小脸皱着一团,看着床上的庄先生,撅着小嘴,嘟囔道:“庸医,给阿爹看不好病……” 到底是孩子,不晓得压低声音,妞妞的声音就有些大。 怜秋怕扰了庄先生休息,忙回过头来,瞪了妞妞一样。 庄先生在床上,原是阖眼的,连听妞妞说了两次“阿爹”,眼皮动了动,慢慢地睁开眼睛。 看到小妾与女儿都在眼前,面露关切地看着自己,庄先生的脸上多了几分笑意,哑声道:“我没事……不用担心……都是老毛病,喝两服药就好……” 妞妞原是称呼庄先生“父亲”的,后来庄先生在茶馆饭舍中看到的听到的父女相处之道,不少是称呼“阿爹”的。 他听了,觉得听着亲,便逗着妞妞改了口。 妞妞见庄先生醒了,立时放开惜秋的手,奔上前去,扑到炕边,道:“阿爹,阿爹,快些好起来……” 庄先生看着女儿,想要伸出手来,摸摸她的头,却是抬不起胳膊。 这挣扎之间,他额头就添了一层毛汗。 妞妞见父亲如此,也有几分心疼,很懂事地走上前,抓了庄先生的胳膊,道:“不怕,不怕,有了病,吃点汤剂就好了。阿爹要早些好起来,教妞妞骑马射箭。” 庄先生只觉得身子越来越轻,意识越来越模糊。 他的心里,涌出浓浓的悲伤。 他使劲地握了握拳头,让自己精神更好些,才睁开眼睛对怜秋、惜秋两个道:“不用都留在这里,你们两个谁带妞妞下去,这天也不早了,也当早歇。” 怜秋与惜秋两个停了,都摇头,庄先生没有法子,只好劝道:“到底是病着,别让妞妞过了病气儿,还是带她去后院歇着。” 这回,怜秋却是看了眼妞妞,让妹妹带她到后院安置。 惜秋红了眼圈,还没有开口,妞妞已经攥了庄先生的袖子,摇摇头,道:“不走!妞妞要跟阿爹在一起。” 庄先生看着女儿的小脸,想要说话,却是张不开嘴。 他只觉得头疼欲裂,晕眩得紧,眼皮却是再也睁不开,沉沉地合上。 “先生……”怜秋唬得脸色青白,声音中带了哽咽。 初瑜正好走到廊下,刚想让丫鬟通报,听到怜秋的声音,不由心里一惊。也顾不上许多,直接挑帘子,进了上房。 怜秋站在一边,泪流不已,已是说不出话来。 惜秋跪在炕边,拉着庄先生的手,喃喃道:“先生,先生,您醒醒……” 见庄先生仍是一动不动,她也没有回头,直接高声道:“妞妞,快叫人,快叫人啊……”声音尽是慌乱。 第五百八十九章 侧目(上) 第五百八十九章侧目(上) 整个曹家,都笼罩在一种沉重悲哀的气氛中。 曹顒已是衣不解带地在榕院看护了三天三夜,熬得双眼尽赤。内务府衙门那边的采购计划,他全托给了十六阿哥,开始请假。 有上门来寻人情或走关系的,曹顒也是一概未见。 内务府那边属官,在心里将曹顒骂个半死。 在曹顒这边能套关系,能动之以情、晓之以利,在十六阿哥面前,有几个胆子肥的敢任意妄为? 不过是个西席罢了,何至于此。 已经有不少人背后骂曹顒是沽名钓誉之辈,还有不少说他性子狡猾的,将内务府采购这个烫手山药丢给十六阿哥。 也有年轻的御史想要借题发挥弹劾曹颙,罪名不外乎因私废公啊什么的,连奏本都写好了,待听到十七阿哥带着太医到曹府问疾后,就又悄悄地收起来。 尊师重教本为传统美德,世风日下,能记得此条的有几人? 官场上所谓的“老师”与“门生”,更是功利性极强,是官场往来结党的一个名头。 像曹家这样,对府里的西席,曹顒却能谨守弟子之礼,已经鲜少听闻。 那些上了年岁的老大人,听闻此事,都是缄默不已。 活到年岁多了,见得事情就多了。 “人死如灯灭”,这句话,在官场上体现的尤为明显。 有多少人,生前宾客盈门,死后门口罗雀,妻儿穷困潦倒,无力扶灵还乡。为了解决这个难题,朝廷还专程还有相关条款,规定了抚恤银子。 所谓弟子,所谓同年,所谓同乡,就算是路上碰到遗属,多半也是掩面而过。 曹顒不管是论爵位,还是论官品,都已是身居高位。 原本对他的少年显位有些不屑一顾的老臣们,此刻也终是静下心来。 同京里那些胡作非为、花天酒地的权贵子弟相比,曹顒出仕这些年,没有一鸣惊人,却也没有尸位素餐,也算是尽心尽职。 畅春园,清溪书屋。 康熙盘腿坐在炕上,神情有些肃穆。曹寅垂手站在地上,面上也带着几分沉重。 “他比你还小些,早年在你们家,他不过是个无知小童。第一次见到朕的时候,巴巴地看着,好像朕有三头六臂一般。也不敢近前,也不愿走远,朕同他说话,他也磕磕巴巴的。他那个时候小,许是都不记得。朕却记得清楚,他将他的冰陀螺给了朕,叫朕‘皇上主子哥哥’,还使得他挨了他哥哥一顿教训。第二年,他们兄弟随你父亲去江宁了,这些年来便没有立于朝堂之上。说起来,他们兄弟,也是功勋之后。”康熙陷入回忆,叹了口气说道。 曹寅的心里也是堵得慌,庄席同他兄长,幼时养在曹家,也算是曹寅的养兄弟。 只是因后来兄弟两个十几岁就都隐匿了身份,入了通政司,所以不为外人所知。 看着头发稀疏的曹寅,康熙又扫了扫自己的右胳膊,心里却是叹了口气。 皇帝虽称“万岁”,但是哪个又能寿命绵长的?别说是万岁,就是百年也不易。 君臣两个,都有些缄默,就见魏珠躬身进来回禀道:“皇上,十七阿哥来了,在书屋外侯见。” 康熙闻言,忙道:“传。” “嗻”,魏珠应声下去。 随后,十七阿哥进来,手上却能了个白封的折子。 康熙与曹寅见状,心神不由一禀。 果不其然,就听到十七阿哥禀道:“皇阿玛,儿臣同孙太医至曹府时,庄席已是灵光返照、回天无力。”说到这里,他将手中的折子举起:“这是他的遗折,除此之外,还在病榻之上,恭谢皇恩。” 康熙面无表情地听着,动了动下巴,示意魏珠将折子送到御前。 瞧着这上面的墨迹已陈,想来是之前就预备好的。 洋洋洒洒数千言,内容不外乎三条。 先是叩谢皇恩浩荡,君臣五十余年,不能在御前侍候的遗憾;而后,将曹颙的脾气秉性尽说了,有些话看着像贬,却是又像赞;最后提到他的爵位与幼女。 早年,他在通政司,身份并不公开,所以之前的两个女儿都不用参加内务府选秀,直接许给了江南耕读人家。 待索额图被问罪后,庄席飘零而去,却是连通政司那边的身份都模糊了。 许是庄先生不放心幼女,却也不敢直白白说请求康熙照拂,只提了一句,“弱女失父,祈皇上主子悯之”。 康熙将遗折扫过,扳着脸想要问十七阿哥两句,犹豫了一下,又合拢上嘴巴。曹寅的脸上,也忍不住露出叹惋。 西城,曹府,榕院。 刚一进院子,便听到哀婉的哭声,曹项兄弟进了院子,这边堂上空着,但是棺木与灵位都准备妥当。 没分家前,他们兄弟两个也受过庄先生的教诲,得了消息,正约好结伴过来探视。没想到,进了大门,就得了庄先生已经去了的消息。 运载灵柩的马车已经预备好,却是没有人赶去榕院催促。 从庄先生咽气,已经两个多时辰,曹颙还是如在梦中。 “阿爹,阿爹……”妞妞穿着孝衣,哭了小半天,原本稚嫩的声音已经变得沙哑。 初瑜见了,低声哄着妞妞,而后让人传话内院,给熬些燕窝过来。 怜秋与惜秋两个,泪人一般,哭软了身子。 曹颙站在一旁,实是无法接受庄先生已经故去的事实。 庄先生咽气前的眼神,带着笑意,带着慈爱,带着鼓励。 曹颙心如刀绞,想着早年说过要陪庄先生一道赏桃花、泡温泉之事,却是再也没有机会,只能抱憾终身。 曹项兄弟两个正好进来,却是只能陪着伤感了。 初瑜见丈夫脸色不对,近前两步,低声道:“额驸,若是按照之前议定的往广化是不是该预备了?” 曹颙开始还想着在家里停灵,但是家里都有限制。寺庙里的规矩少些,也不用应付那些闻风而动上来讨风声的。 在众人的哀哭声中,庄先生终被关进了棺材。这以后,曹颙就在广化寺常驻。 庄先生无子,曹颙身为弟子,已经换了孝服, 智然也在,神色之间,带着几分未满。 简亲王府,书房。 雅尔江阿摆摆手,道:“多大点儿事儿,既然别人都往十六阿哥身边凑合,你们也别绷着,往前凑合就是。等遇到什么大事,我再过去招呼。” 那管事应了一声,要退出去。 雅尔江阿犹豫了一下,开口叫住了那管事,道:“听闻曹家有丧事,找个好些的糊纸铺子,扎套昆曲儿戏子给那边送去。” 就是这样简单,有些人默默关注,比当事人留意的更仔细…… 第五百九十章 侧目(下) 第五百九十章侧目(下) 皇宫,内务府衙门。 十六阿哥脸上堆了笑,忙吩咐人下去预备茶水。 九阿哥仰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十六阿哥,挑了挑眉毛,道:“小十六甭张罗,哥哥不是找你讨茶吃。哥哥原想过两年清净日子,小十六同曹颙却是让哥哥糟心啊。这话怎么说,是为了讨好皇阿玛,十六弟要拿哥哥做筏子不成?还是曹颙惦记着他们家早年交上来的茶园,拿茶叶做文章?” 十六阿哥听着,上前托了九阿哥的胳膊,请他到上座座了,抱屈道:“哎呦,我的好哥哥,您瞧瞧弟弟累得脸色儿都黄了,哥哥不说心疼两句,倒是来冤枉弟弟!” 九阿哥闻言,还待再说,就听十六阿哥又巴拉巴拉的说道:“九哥,不过是投标,耍个花枪罢了。九哥那几位姻亲与门人都是实力雄厚,还怕这个?说句实在话,九哥,曹颙那家伙在其他方便许是无长处,在赚钱这块儿,您还不晓得他?稻香村生意红火,十三哥那边的南货铺子不说是日进斗金,也是生意兴隆。这往鄂罗斯的外贸,又是热门生意,您当相信他能出个好主意让大家赚钱才是啊?” 九阿哥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似笑非笑地看着十六阿哥道:“你别蒙我,转不赚钱且不说,那能参与招投标的五万两银子保金,内务府衙门这边还会给吐出来不成?西北军事用银子,这个大家都晓得。曹颙琢磨了出来这个法子来骗大家的保金。 十六阿哥摆摆手,道:“九哥,要真是只为了保金,就好了,也无需弟弟这般劳乏。那五万两银子不过是怕有瞎抬价的,待招投标完了,那银子是要退还的。真正的参与费用,不过是每户三千两银子罢了。” 九阿哥始终在看十六阿哥的神色,见他不似作伪,转了话题道:“反正是从我嘴里抢食儿吃,哥哥我也丢不起这个脸。小十六你说,这劳什子的招投标底价是多少?要是哥哥我有肉吃,自然不让弟弟喝汤就是。” 十六阿哥闻言,苦着脸道:“哥哥唉,这个底价,是得明年二月初一招标前,皇阿玛钦定的。现下,弟弟哪里知道?” 听到抬出康熙,九阿哥神色一僵,盯着十六阿哥,脸上阴晴莫测…… 鼓楼大街,广化寺。 即便曹颙的本意,是摒弃那些虚假的热闹,消停地在这里料理庄先生的后事的,但这天下事,哪里有几件好顺心如意的? 那些闻风而动的亲朋故旧,纷纷前来吊祭。 即便曹颙没有心思应酬,也不好失礼,只好硬着头皮应酬。 幸好李卫与蒋坚也在广化寺寺庙照看,跟着曹府的管事里里外外张罗不少,使得曹颙能省心些。 饶是如此,曹颙还是迅速地消瘦下去,双眼洼陷,脸颊削瘦。 出去见悼客的时候还好,他收敛了哀思,还没有什么;待客人离去,他回到灵堂,却是经常坐在灵柩前发呆。 枯坐一夜,是经常之事。 没有哭天抢地,也没有华丽的祭词,但是曹颙那种从心里流出的悲伤之情,是无法掩饰的。 说起来,不过是四个字,“如丧考妣”。 李卫见了,越发认为曹颙是义气重情之人;蒋坚这边,神色却颇为复杂。 他入曹家为幕,在这个时候,幕宾也有半师之意。 他是庄先生故去前入曹府的,当时心里还有几分屈辱与不情愿。 在李卫像曹颙举荐时,曹颙是说要听从先生之意,婉拒了的。 待到了曹家,看到上下对庄先生的礼遇,他的心反而渐渐平静下来。 这次丧事,从头到尾,都在蒋坚严重。 没有人疏忽,曹家上下都很沉重,仿佛去的不是一个西席,而是至亲长辈一般。 除了曹颙换了丧服,在广化寺这边守灵之外,初瑜也每日里大清早就赶过来,料理相关事务,直到日暮方回。 “接三”时候,不禁曹寅带着几个侄儿亲自吊祭,就是几个王府、国公府也有人过来致哀。 “头七”,初瑜带着府里的几个男孩过来。天佑、恒生、左成、左住,四个小家伙换了孝衣,在灵前一字排开,毕恭毕敬地给庄先生磕头。 除了曹家这几口是真心实意难过外,其他人家,不过是看在曹颙的情分上罢了。 在“头七”后,这吊客就越来越多了。 曹颙初还想见,过后却是无力应酬,便只有托病不出,只请李卫他们两个带着曹家的管事应酬。 其实,智然和尚也在广化寺。 他同寺里的高僧,一起为庄先生做超度法事,没有参合俗物。 李卫是没话说的,拍着胸脯应下;蒋坚这边,则变得有些谨慎,对每个接触的人,都留心观察,看是否同曹颙有恩怨纠纷之类。 不提这来来往往的吊客,且说曹颙。苦熬了十来天,却是有些撑不下去,只觉得眼睛发花,走路打晃。 他的脑子里,想起庄先生生前戏言之话:“要长命百岁,学学郭子仪,七子八婿笏满床。” 庄先生音容笑貌,历历在目,却是再也不会絮絮叨叨地责怪曹颙此处鲁莽、彼处不该了。 灵堂里空无一人,曹颙独自坐在灵前,让人摆好了素斋。 他盘腿坐在桌子后,后背挺得直直的,手里端着饭碗,却是泪如雨下。 他用筷子,将白饭往嘴里送,只觉得嘴巴里发苦,实是无法下咽。 灵堂另一侧,初瑜牵着妞妞的手,远远地看着丈夫的侧影,脸上难掩担心之色。 她犹豫了一下,俯下身子,低声对妞妞交代了两句。 妞妞点了点头,放下初瑜的手,迈着小腿进了灵堂。 曹颙的神情呆滞,虽听到脚步声,但是却没有东张西望。 “哥哥……”妞妞走到近前,扯了曹颙的衣袖,可怜兮兮地唤道。 曹颙这才转过头,看着小妞妞。 小妞妞,已经抬起胳膊,将曹颙脸上的眼泪擦了,带着几分恐惧道:“哥哥怎么都好,就是不要病了啊,不要像阿爹那样病了……”说到最后,已是带着哭腔:“那样的话,妞妞怎么办?没人疼妞妞了,妞妞也要病了……” 这些日子,熬的神容枯瘦的,除了曹颙,就是妞妞了。 原本肥肥的小脸,折腾了半个月,如今妞妞也有了尖下巴,看着像是一下子长大了好几岁的感觉。 庄先生虽然还有两女,但早就出嫁,最疼的只有眼前的这个老生女。 曹颙拉着她坐下,拿了个花卷送到她手中,道:“我不病,妞妞也别病,好好的长大,才不枉费你父亲这般疼你。” 妞妞五岁,对什么都是似懂非懂的。 结果花卷,她低头看了两眼,抬起头来,红着眼睛问道:“哥哥,我妈说哥哥说的,阿爹病了,所以要进了大匣子,等妞妞大些才回来。可是,可是,还有人说他死了……再也回不来了,我想阿爹,怎么办呢?” 对于孩子来说,谎言好,还是真想好? 曹颙不是儿童专家,自然不会从理论方面探讨如何。 他尽量使自己保持平静,温言到:“妞妞知道什么叫死么?只是先生累了,所以先去歇歇。你好好的吃东西,好好的睡觉,先生要是想你了,会在你的梦里来看你的。那样,你就能见到你阿爹了。” 妞妞的泪珠还没擦,已经换了笑模样,眼睛亮晶晶地,带着欣喜问道:“真的?阿爹真会回来看妞妞?” 曹颙使劲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是有些戚戚然。 这些日子,他每每阖眼,面前就是庄先生,但是沉沉睡去,却不见入梦之事。 妞妞兀自欢喜,初瑜站在灵堂另一侧,见丈夫神容憔悴的模样,却是不禁潸然泪下。 想起庄先生的慈爱,这些年一家人似的,谁会想到就这样天人永隔? 初瑜的哀伤也是情真意切,拿着帕子不停擦拭眼泪。 此时,就听人低声道:“嫂子,哥哥你里头?” 是曹颂到了,一身的侍卫服还没有换下,想是才当差回来。 初瑜点了点头,侧过身子,点了点灵前。 曹颂探出头,往前看着,就见哥哥与妞妞,一大一小,盘坐在地上,一人手里拿着一个花卷,大口大口吃着。 “哥哥能吃东西了?这,这,就算寺里不好动荤腥,也得弄几个好菜啊。”曹颂有些惊喜,道:“我这就使人弄菜去。” 初瑜却劝阻了他,道:“二弟,我使人吊着人参粥,已经使人去盛了。那个东西更便宜些。” 城西,曹府,兰院。 李氏倚在炕边,看着摇篮里的幼子,想着在广化寺守灵的长子,不禁有些担心,重重地叹了口气。 前几日,她也曾到过广化寺,看过长子的憔悴模样。 虽然妇人心慈,对于庄先生的过身,她也有几分难过。不过,到底是亲疏有别,心里头还是心疼儿子多一些。 甚至,私下里,她都跟曹寅说了一遭,请他好生劝劝儿子。 曹寅那边,却是无语。 刚好兆佳氏来访,正坐在炕桌另一侧,有一句、每一句地同素芯聊宫里的事儿。 虽说她满心好奇,但是素芯碍于规矩,不是什么都能说的,便多含糊过去,使得兆佳氏了然无趣…… 第五百九十一章 同乡 第五百九十一章同乡 按照曹颙的本意,是想停灵七七四十九天的。 现下是腊月,要是停四十九天,要赶上正月里出殡。到时候,各种应酬不对,也怕殡仪上有所疏忽。 上面还有康熙看着,就算是招投标的事儿由十六阿哥接了,曹颙也不好做甩手掌柜。 另外,络绎不绝的吊客,往广化寺而来。 除了曹家有往来的亲朋故旧,那些打着内务府招投标主意的豪商巨贾,也都陆续地摸上门来。 曹颙已是身心具疲,实是熬不下去了。 腊月二十二,小年前一天,是庄先生的“三七”,大出殡。 庄先生父母之墓,就在房山,这次他的墓穴修建在其父母家人身旁。他发妻病逝时,他还用着席姓,妻子遗骸并未入土,而是寄放在城外的寺庙里。 直到康熙四十八年,庄席进京,才在父母的墓地附近开穴,营葬了妻子。 这次,庄席与妻子合葬在这个墓穴里。 墓碑上的落款,是“弟子曹颙”。 待安葬完庄先生,曹颙如同在大病一场似的,精神萎靡得不行。 回到家里,来不及更衣,他倒头便睡…… 同一日,圣驾自小汤山行宫回驻畅春园。 圣驾是腊月十三移驾小汤山行宫的,因明天是小年了,所以转回来。 皇太后宫,李氏与初瑜婆媳品级装扮,前来谢恩。 之前的赏赐,在长生满月后,李氏已经来过一遭,这次是为年节所赐进宫谢恩的。 太后这边赐下的年货中,除了皮毛绸缎这些穿的,就是银鱼、鹿肉、鲟鳇鱼、科尔沁进贡的奶食。 太后赐东西给曹寅之妻,早已不是什么稀罕事儿。除了有些有心人外,其他人早已不讲这个当成新闻待的。 李氏这边,却是半点礼数不敢少,每次赏赐过后,少不得进宫谢恩。 她已经跟着乌恩,学了几句蒙古话。不过,到底是上了年岁,只会最简单的,难些的就忘的快。 偏生太后还愿意拉着李氏闲话家常,李氏这边却听不懂,两人要比划半天,才能粗解其意。 后来,实是没法子,李氏就带着乌恩入宫,由乌恩担当翻译。 太后瞧出乌恩长相有异,听说是蒙古来的女奴,早年被曹颙所救,;脸上就添加了慈爱。 如今,却是谁都晓得,李氏是太后宫的红人了。 加上御前当用的宫女,如今奉了太后遗旨,在曹府侍候李氏,真真是震慑了一批人。 尤其是九阿哥这样,同曹家有利益冲突,骨子里讲曹颙当成是敌人一般。 那个招投标的事情一搞出来,感觉火冒三丈的,就是九阿哥。 这内务府把钱的衙门,早年为了八阿哥的大业,补得都是九阿哥这边的银钱。没想到,这次曹颙却占着名分,将这团稀泥直接搁水里。 眼看就要黑白泾渭分明,而且失去既得利益者的地位, 九阿哥在十六阿哥那边试探了一回,却是被打了个太极,没有探到实底,心里如何能甘?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琢磨,这个招投标真的是怎么回事儿? 莫非,就没有其他法子,任由曹颙为所欲为?还是相信十六所说的,最大的利益获得者仍是自己。 贝子府,书房。 九阿哥翘着二郎腿,神色深沉得多:“顾纳,你去曹家了,曹寅与曹颙他们父子,待你如何?” 地上,躬身站着一位身材高挑,容颜清瘦的年轻人,正是任了两次外任的顾纳。 顾纳任了两次外任后,原是继续谋求外任的,九阿哥对曹家找不到插入的法子,去年借着曹颂亲事的几个间,也没起到作用。 因此,他就想到了顾纳,在吏部那边打点,要给顾纳补个京官。 顾纳的脸上早已褪去少年的青涩,屏气凝神,有些官派儿了。 听了九阿哥的问话,顾纳躬身回道:“回九爷的话,曹寅那边待小的甚厚,问及小的前程,还想要进援手之力。曹颙那边……那边则忙着其西席的丧事,暂时顾不得其他的。” 这丧事沸沸扬扬的大半个月,九阿哥不禁有些烦了。听了这个,他立时摆摆手,道:“什么尊师重道,不过是障眼法罢了。这个曹颙,两面三刀的家伙,不过是借个幌子,避开这段日子的不满与叫嚣罢了。” 顾纳却不晓得该如何接话,他前两天去拜访了曹府,当时只看到曹寅,曹颙还在广化寺守灵,他又巴巴地去了广化寺。 虽然与庄先生没往来,但是瞧着曹颙无法掩饰的感伤,顾纳还是很真挚地到佛前点了三炷香。 现下,听着九阿哥说曹颙在使障眼法,顾纳不由心里喟叹不已。 像九阿哥这种人,怕是一辈子只关注金银,永远不会为了别人而感伤了。 九阿哥见顾纳沉默不语,眼睛一转,笑着说道:“你前两任知县的考评都是卓异,升正六品不算难事。要不然,就给你安排个内务府的主事当当,有些东西也正好便宜。” 这个结果,并不使人觉得意外。 早在九阿哥关注内务府开始后,顾纳就有所察觉,自己怕是要被安排过去。原还存着一丝侥幸,毕竟内务府的缺,多是由包衣补,寻常人的缺有限。 九阿哥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顾纳的神色。 顾纳将其他的情绪掩去,只留下欣喜,立时躬身道:“谢九爷提拔,小的感激不已。” 他是九阿哥的门人,是贝子府下的开户人,也能补旗缺,却是子子孙孙,都要奉贝子府为主了。 九阿哥点了点头,想起一事儿,对顾纳道:“对了,听说你还没有儿子,刚好福晋有个陪嫁,姿色虽平平,但是使人瞧过,却是利于生养,爷赏给你做妾。” 顾纳闻言,却是不由怔然。 向来晓得九阿哥好色,就是顾纳自己个儿,也曾经奉命,为九阿哥采买过姿色过重的佳丽。 如今,怎么会赐人下来?耳目? 顾纳躬身道谢,心里却已经是思量了好几遭。 曹府,大门外。 李卫听到有人在寻自己,疾步出来来,却是两位旧相识,是徐州会馆里见过的同乡。 “哎呦,两位东家!”李卫很是豪爽地抱抱拳,笑着说道:“这眼看年节,两位东家怎么没回乡?还在京里发财?” 两人都是徐州的巨贾,往来京城与南方,经营的货物就杂了。 两人见李卫抱拳,忙躬身回礼,嘴里的称呼,已经由早年的“李卫”、“小李子”成了现下的“李爷”。 李卫听了,笑容一下子凝住,嘴角挑了挑,之前的热络已经是减了几分。 “两位东家,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李卫试探着问道。 那两人已经上前,驾着李卫的胳膊,笑着说道:“李爷,咱们是同乡,情意最厚,李爷又是向来义气的。走,有什么,咱们东风楼边喝边说去。” 李卫却站在稳稳当当的,动也没有动,脸上带着笑,说道:“呵呵,我李卫也惦记着同乡。不过如今身份所限,还望两位体谅,有什么话,请先进府说话。说不定大人那边,还能使得两位获益良多。那样,总比跟我这个粗人喝酒要来得好……” 那两人原是想要走李卫的门路,没想到李卫却一下子将曹颙抬出来,不禁欣喜若狂。 其中一个,已经将一卷银票塞进李卫手中,低声道:“到底是同乡的情谊,够义气。这些请李爷吃茶,等过后我们真投到赚钱的买卖,自然不会让李爷白忙。” 李卫出身乡绅之家,生性豪爽,并不把钱财之物看得太重。 对于这两位老乡,他心里原是带着几分近亲之意的,此刻却也被这种**裸的利诱给腻歪了。不过,他却是没有多言,将两位直接引进了偏厅。 这两位,之前也做过内务府的买卖,不过内务府的买卖多是由晋商把持的大头,他们这些徽商反而只能跟在后头拣剩儿。 之前,曹颙还曾专门提过一次,已经往江南那边送信,就是希望打破目前这种晋商独霸内务府贸易的局面。 所以,李卫心里腻歪是腻歪,还是和颜悦色地将两位引进曹府。 待引着人进了客厅,奉了茶,李卫却有些犹豫了。 曹颙清晨出去送殡,才回来没多长时间。 不过,问过了蒋坚后,他还是请人往二门送信。 来的是两个商人,又不仅仅代表两个商人。 这些日子,曹颙忙于丧事,所有的公事都不理会,放羊似的。有些商人借着吊祭的名义上门,曹颙也没心情应和,这一来二去的,也使得不少商人心里没底。 能够在京城做买卖的,谁背后没有个靠山,要不然是个寻常商人的话,早就被人生吞活剥了。 要是不安抚这些商人,他们背后的那些王公权贵的府邸,也都是对内务府采购心里没底的。 将十六阿哥拉出来,是使得人不敢轻举妄动,却也使得不少人心生疑虑,以为不过是权贵之间走个过场罢了。 虽不知这今儿登门这两位身后依附于什么府邸,但是瞧着他们在丧事完毕就上门,想来对曹府这边也是始终关注的。 借着他们的口,正好好好说说所谓的内务府采购时什么样的,怎么样减少顾虑,已经新上任的总管曹颙的立场…… 第五百九十二章 魍魉(上) 第五百九十二章魍魉(上) 自从曹颙去内务府开始,就不知有多少人关注着曹家。 这两个徐州商人进了曹府半日,差不多的人就都知道了。之前虽然有商人惦记曹家这条线,但是那些大户都有自己的主子,散户又没有身份直接上门。 这次,却是给了他们启示。 到下午,借着来探望李卫的徽商又来了不少。李卫滞留京城好几年,惯在徐州会馆出没的,拐来拐去,多少都能搭上些关系。 又赶上年节的缘故,给曹家的礼也理直气壮地送上。 有些名头大的,直接就打着给曹寅请安的名义来了。 徽商动了,晋商就有些坐不住了。毕竟以往内务府的皇商,还是以晋商为主。瞧着曹颙的架势,要是提挈南边的那些商人取而代之,那他们到时候岂不是要喝西北风去? 就算背后有主子、有靠山,也不过是分钱财、等孝敬罢了,这买卖上的事儿还得他们自己个儿钻营。 于是,在京的晋商也动了。 过去没领内务府差事的,想要分一杯羹;领了内务府差事的,则是想着更大的份额。 那些在内务府根深蒂固的,家里早年同曹家祖上也多有交情;那些新晋商人,则连蒋坚的门路都走上了。 蒋坚性子里带着几分侠义之风,要不然也不会同李卫成了至交好友。他在钱财上看得也淡,收到的孝敬银封直接交到曹府账上。 曹忠与曹元曾问过曹颙两次,像蒋坚与李卫交上来这些钱该归到何处账目。 钱这东西,不能说如何宝贵,但是能不贪钱财,那绝对是宝贵的人品了。 若是蒋坚贪财,就算他再有本领,曹颙也不敢用的。否则的话,不晓得什么时候,就窝里乱了。 人就是这样奇怪,别人想要贪财时,会让人觉得碍眼与鄙视;不想要钱财的,反而想让人给予。 曹颙已经寻李卫问过了,蒋坚虽年过三十,但是因其为幕多年,尚未娶亲。他为幕僚期间,有不少县官想送他丫鬟为妾,都被他婉拒了。 他早年的寺庙里习武,生活上极为自律,同寻常人不一般。吃穿上也是不挑,要不是留着辫子,说他是个武僧,想来也是有人信的。 他的这个秉性,倒是入了智然的眼。 庄先生过世,不仅曹颙伤心,智然这边也不好受。 蒋坚对智然,心里是颇为好奇的。这样的身份,又如此坦然地住在曹家,并没有去寺庙挂单之意。 他本是机灵之人,又是长期做幕僚的,心思比别人活些。 就算没有**裸的打探,私下里也悄悄地观察着智然。 智然心里了然,神情中露出温和与慈悲,最后闹得蒋坚心里不落忍,按捺住自己的探究之心。 两人没事下下棋,说说禅,倒也算是投脾气。 在手上,争夺的是方寸之间;话里话外,说的就都是与为幕相关的话了。 官场的规矩,这地方州县的见闻,等等。 智然并没有刻意为之,但是蒋坚仍能感觉到,他似乎很注意这些。 智然年纪不大,但是却是正式剃度过的和尚,这般关切俗物如何不让人生疑。只是有些疑惑,可以心里想想,说出来,就没什么意义。 这样一来二去,两人的关系倒是近了几分。 李卫这边,虽有几分放荡不羁,但是对于出家人,还是保留几分敬意的。 京城这边,除了徽商与晋商外,就是山东商人了。 山东商人,垄断着京城的餐馆酒楼,日积月累下来,其中也有家资丰厚的。 一时间,曹府门口车水马龙,人们往来不绝。 曹颙心里的哀痛不减,但是哪里能老沉浸在悲伤中,总要强打起精神,不只是应酬上门之人,还得往一些至亲往来的人家送年礼。 府里这边,初瑜也颇为忙碌。 今年,是高太君头一遭在京里过年,府里不能太冷清。但是庄先生未出七七,也不好闹的太热闹。 怜秋姊妹与妞妞那边,也需要安抚,年货也要预备的比往年更丰足一些。 稻香村铺面那边,韩江氏早已做好的账目,但是因初瑜这边始终不得空,所以拖到腊月二十五,才过到曹府报账。 因韩江氏到曹家多次,加上前院等着侯见的外客多,初瑜就直接叫人将韩江氏引进梧桐苑。 刚进院子,韩江氏就觉得眼前一花,身前已经撞住一人。 她忙止了脚步,放眼一看,却是曹颙的长子曹天佑,后边追来的,是恒生与妞妞。 韩江氏中秋节时来过,天佑见过的,隐约还记得。 他收了脚步,先是仰起头看了韩江氏一眼,而后微微点头,已经出现世家小公子的儒雅仪态。 韩江氏退后一步,却是眉头微皱。 她虽已经嫁人,但却仍是处子之身,不习惯同人接触。 不过,见到天佑那端起姿态,装做大人模样,她的神情立时舒缓,脸上微微一笑,点头回礼。她的心里也不由诧异,孩子的眼睛黑白分明不说,那眼毛毛茸茸的,引得人想要去摸上一摸。 自打她守寡后,韩家也好、江家这边也好,不少人惦记将孩子送给她做嗣子。打着继承香火、养儿防老的旗号,不过是看上她的万贯家资罢了。 韩江氏看透族人亲戚的嘴脸,哪里会引麻烦上身,都给拒了。对于孩子,她心里原也是不耐烦的,认为既调皮又不听话的,就是孩子。 今儿,看着眼前这几个孩子的乖巧模样,却是不晓得为何,叫人生不出厌恶之心。 妞妞与恒生已经上前来,妞妞穿着白色孝服,天佑与恒生也都穿了素色袍子。 原来是妞妞还沉浸失父之痛,郁郁寡欢,天佑跟恒生两个就想着主意,要逗她高兴起来。 刚好,左成那边剃了光头,新制了鹿皮帽子与虎皮帽子。做的惟妙惟肖,天佑便绘声绘色的跟妞妞说了,跑着引妞妞去看,不想正撞到韩江氏身上。 韩江氏平素很少见笑颜,这一笑使得边上几个人都愣住了。 跟在天佑与恒生后头的核桃与乌恩两人,都不禁看直眼。 就是孩子也晓得美丑,天佑的小脸红扑扑的,脸上笑意更胜;恒生也抿着小嘴,仰起头看着韩江氏,憨憨的,露出两个小酒窝。 妞妞看了看恒生,又看了看天佑,对引着韩江氏进来的喜彩道:“喜彩姐姐,这位是客人?” 妞妞年纪不大,但在府中,向来讨众人喜爱。曹颙与初瑜两人待之如妹、疼之若女,阖家上下没人敢怠慢。 因此,听她问话,喜彩恭敬地回道:“三姑娘,这是稻香村的韩掌柜,来给格格报账的。” 听闻“稻香村”三字,妞妞不禁多看了韩江氏几眼,道:“原来是稻香村的,你们家的点心,却是好吃呢。” 说到这里,想起父亲生前出去喝茶回来时经常提溜两包稻香村的点心或者糟肉回来,妞妞的眼圈有些发红。 天佑已经是回个神来,看出妞妞不对,近前牵了她的手,道:“小姑姑,咱们去田婶子哪儿去吧!”说着,又招呼了弟弟,冲韩江氏点点头后,几个孩子一道出了院子。 韩江氏站在那里,看着几个孩子的背影,心情颇为复杂。 是不是,应该找个嗣子? 不过,想着江宁那边复杂的族人亲戚关系,还有那些贪婪的嘴脸,她忙稳了稳心神,转身随着喜彩进了上房…… 前门,瑞合斋。 因到年节的缘故,银楼的生意颇为兴隆,才开门一个时辰,就做成了好几笔生意。 两个小伙计手里拿着抹布,将柜台上摆放的几件擦了个铮亮,掌柜的则在柜台头拨拉着算盘珠子,核算着年前需要结算的工钱啊,匠人钱啊,还有正月里需要补的货。 就见门帘卷起,进来个穿着宝蓝色褂子的华服少年来。 靠门口的小伙计忙躬身迎了上去,满脸堆笑道:“您快请进,爷是要挑首饰,还是摆件?” 这两样东西摆在不同方向,所以伙计这样发问。 那少年颇为不自在,“咳”了两声,目光闪烁,在屋子里飞快地扫了一圈,指了指一边,道:“摆件,嗯,看看银胆瓶。” “哎,好咧,这位爷却是来得正赶巧,刚好有新到的烧蓝喜鹊登梅球瓶,这年下送礼,最是雅致不过。”小伙计嘴里一套一套的:“还有描金开光八宝纹瓶、五百罗汉双耳瓶,都是现下最时兴的样式儿。” 那少年胡乱点着头应着,眼色却是四处张望,神色有些僵硬。 小伙计心里还纳罕,瞧着样子,也不像是拮据买不起的,怎么这个神情? “这对胆瓶,看着华丽,分量不过八斤八两,既富贵,又实在,送人最是体面不过的。”小伙计纳罕归纳罕,嘴上却没有闲着。 那少年嘴里含糊着,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 这时,就见内室出来个丫鬟,扫了那少年两眼,近前低声道:“可是云少爷到了?” 那少年脸色有些发红,点了点头。 那丫鬟做了个请的姿势,将那少年引进了内室。 外头的掌柜的抬起头来,往内室望了两眼,面上却没有什么诧异之色。不仅他如此,就是两个小伙计,也不过是对视一眼,就各干各的活去了。 他们都是瑞合斋的老人,而且除了账房外,这两个伙计都是东家买断卖身契的下人,自是不会嚼主子的舌头,不过心里做如何想,那就不得知了。 铺子内室,是个套间,外头是小厅,丫鬟在这边守了,那少年则被请进里间。 里间,摆放了软榻,软榻后是张用狐狸毛绣的屏风,上面绣着两只雪狐,看着毛茸茸的,栩栩如生。 软榻上,歪歪斜斜地躺着一个淡妆美人,正用手拄着下巴,蹙眉凝思。 那少年进了里间,就觉得有些不妥,站在门口,不肯再往前走。 那软榻上的美人等了半晌,不见他近前,抬起头来,幽怨地飞了他一眼,柔声道:“云爷好狠的心,难道奴成了老虎,还能吃了你不成?” “小婶子……”那少年带着几分尴尬说道。 那美人缓缓地从软榻上起身,走向那个少年。 将到跟前,她却是身子一倾,有些不稳当。 那少年见状,来不及多想,伸手扶住,却是手上软绵绵,即便隔了衣服,仍是引得人心惊肉跳。 那美人仿若无骨,身子已经就是倒在那少年身上。 直到淡淡女子幽香扑鼻而来,那少年才如梦方向,伸手想要推开怀里的女子。 又哪里推得动? 那美人已经伸出双臂,紧紧地搂住这少年的腰,将螓首贴在他的脖颈处,呢喃道:“云爷,你是奴的头一个男人呢。” 这美人不是别人,正是瑞合斋的东家杨瑞雪,这少年是伊都立的堂侄仕云。 仕云闻言,手已经止住,没有再推。 男人纵然没有贞操这一说,但是对于他的第一个女人,还有别有情愫。更不要说,这女人,还是他给“破瓜”的。 虽说眼前这女人在床上颇为妩媚,但是那红艳艳的处子之血仿佛就在眼前。 仕云到底有些不忍,手落到杨瑞雪腰间,低声道:“你别怕,那件事儿,我不会同叔叔说的。” 杨瑞雪闻言,没有回应,将脸越发贴近仕云脖颈。 仕云只觉得脖颈间热乎乎、湿漉漉的,心里一惊,忙伸手扶了杨瑞雪的肩膀,却是梨花带雨,使人望而生怜。 “别哭,别哭啊……”仕云见状不忍,忙开口劝道。 杨瑞雪仰着小脸,泪如雨下,微微地摇摇头,却是说不出话来。 “我发誓,我真的不会告诉叔叔,这是什么说得出口的事么?”仕云见过她的慌乱,所以以为她是怕昔日的事情败落,带着几分愧疚,道:“况且也有我的不是,我答应娶你的,我额娘那边却是管束的紧……” 接下来的话,却是被一双小手堵在嘴里…… 曹府,大门外。 曹颙送走了几个商人,就带着长随出来送年礼,直到日暮才回来。 刚进看到孙珏从曹府出来,脸上却有些难看。 “大姐夫,几日未见了……”曹颙招呼着。 孙珏的脸上挤出些许笑,寒暄了几句,便抱拳匆匆走了。 曹颙送他离去,回头问管家缘由。 原来,孙珏代表孙家来送年礼,刚好遇到苏州李家来的管事,这两下礼物同时到的,高低立下,孙家的就有些显得礼薄。 孙珏像是面子上挂不住,看着就有些不对…… 第五百九十三章 魍魉(下) 第五百九十三章魍魉(下) 站在库房门口,看着李家送来的琳琅满目的年礼,曹颙的面上看不出喜怒。 说起来,这几年,李家的年礼倒是一年重似一年。 当着李氏的面不好说什么,但是在曹寅面前,曹颙曾三番五次说过李家的事儿。 李家同八阿哥那边走得太近了些,别的不说,就说八阿哥热河庄子的使女与九阿哥府的一些妾室,都是经由李家从江南采买的。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康熙不是傻子,其他的皇子阿哥也能听到动静,这就是李家的祸根。 曹寅这边,却是也没有法子,该劝的都劝了,该说的都说了,具体如何,就要看李煦那边。 除了年礼,这次李家还介绍了个人过来,是扬州的商贾,与李家有些亲戚。 曹颙问过曹忠,晓得曹寅正在前厅见来人,便没有往那边过去,直接进二门了。 路过兰院,曹颙过去给母亲请安。 刚走到廊下,就听到婴儿响亮的啼哭声,接着是兆佳氏嗓门洪亮的说话音儿。 廊下有小丫鬟站着,见了曹颙忙俯身见礼。曹颙摆摆手,问道:“二太太来了?” “回大爷话,二太太才到的,老太太也在。”那丫鬟脆生回道。 李氏在屋子里正唤奶妈给长生喂奶,这小家伙,才两个月,长得却结实,嗓门也洪亮。每隔一两个时辰,就要吃奶,一时吃不到,就要“哇哇”大哭。 虽然闹些,但是比起他哥哥小时候的百病缠身,却是只让人欣喜了。 李氏脸上带着笑,一边看着奶妈抱长生下去,一边听兆佳氏与高太君说家常,听到儿子的动静,不由提高了音量,道:“颙儿回来了?” 曹颙闻声,嘴里应着,脚下快走两步,进了屋子。 李氏已是起身,心疼地看着儿子,道:“这数九天气,天寒地冻的,仔细累着,也仔细着凉,你才好了多咱功夫!”说着,摸了摸儿子身上的皮毛大氅,点点头道:“穿得不算薄了,帽子围脖也要密实才好。” 曹颙扶了李氏的胳膊,扶她到炕边坐下,先给一边的高太君与兆佳氏见过,才转过头,回李氏的话:“母亲无需担心,除了几家尊长,别的人家都是乘马车过去的,累不着。” 李氏闻言,这才点点头,放下心来。 高太君坐在炕边,端详了曹颙两眼,道:“瞧着颙哥儿倒是比之前越发清减了,上个月福晋送来几株老参,我也没怎么用,回头使人熬了参汤给你补补。” 曹颙忙谢过,与高太君相处久了,之前的厌恶之心也减了不少。 许是老人家想明白了,许是老人家看在天慧份上怜惜初瑜,对于外孙媳妇,倒是比之前和颜悦色不少。 曹颙这边,向来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 况且高太君这边,主要是看在李氏的面上,他也便远着、恭敬着。 高太君脸上的笑模样却似淡淡的,像是有什么心事一般。 兆佳氏在旁,已是接过话茬来,道:“颙哥儿,你兄弟们还小,有些人家今年是头一遭走礼呢。要是得闲,你也多看顾他们些。” “嗯!”曹颙应着,想着曹颂过两天才休沐,现下都是曹项带着弟弟出去应酬。 曹项在国子监里上了一年学,不仅个子高了不少,学问也颇有精进,得到几位老师的褒奖。 虽说他是庶出,但是因聪敏好学,是要走科举之途的。加上有个好伯父与堂兄,前途可谓是不可限量。因此,晓得他没有定亲的,就有几家惦记要将女儿许给他。 不巧的是,他父孝刚过,就又要服兄长的孝,事情只能又拖下来。 曹项晓得自己身份尴尬,在家里向来是默默无语,从不往人前站。这次送年礼,实是曹颂不在,曹頫年岁小,他才带着弟弟出去的。 兆佳氏的鬓角处缺了一块头发,是前些日子半夜吃烟,火星溅到鬓角上,燎着了。 如今为了掩饰这块,兆佳氏带了假发,看着鼓鼓囊囊的,有些别扭。 曹颙出去溜达半日,实是有些乏了,同众人说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兆佳氏却跟着起身,笑着对李氏道:“嫂子,刚才来时听说颙哥儿媳妇屋子里有客呢,我倒是要过去见识见识,这江家的姑娘怎么长了三头六臂,能将稻香村张罗得红红火火、日进斗金。早年在江宁,也曾见过的,进京途中,还曾遇到过,倒是我眼拙,没看出来是个财神奶奶。今年,这颙哥儿媳妇又得了不少银子吧,指定比她的庄子收的多。” 说到最后,她不禁有些抱怨:“这京里什么都贵不说,这租子还上不去,也没个好年成。这庄子里的银钱,还不够过年走礼的。要是年成再差些,怕就要打饥荒了。” 曹颙听她说这个,想起前些日子听曹方说起,二房庄子那边又提地租之事,不由微微皱眉。看来,等过两日曹颂休沐,要跟曹颂说说此事。 毕竟是京畿的庄子,要是为了多收些银钱,再闹个“为富不仁”的名声,那对曹颂他们兄弟的前程,都要有影响。 想到这里,曹颙想起兆佳氏这两年的折腾,心里也是无力地叹了口气。 李氏听提到韩江氏,跟着笑笑,道:“是个安分孩子,说起来是知根知底的人家出来的。可怜见地,年纪轻轻的,就守了这些年。” 兆佳氏却是撇了撇嘴,看了曹颙一眼,没有说话。 曹颙倒不是心虚,不过也能看出兆佳氏意有所指的模样,心里不由一阵腻烦。 兆佳氏却不是知趣的人,招呼着曹颙,已是动了脚步。 刚走到外屋,就见初瑜掀帘子进来,见了兆佳氏,笑着说道:“二太太来了,正好要同您商量年夜饭的单子呢。”说话间,见到丈夫,脸上笑意更胜。 兆佳氏往初瑜身后瞅了瞅,只见个小丫鬟,脸上露出失望之色,道:“不是说你铺子的掌柜来报账么?这人呢,走了?” “嗯,刚走。”初瑜应着。 “啧啧,等忙过年节,你再唤她来一遭。我那边也想张罗个铺面呢,这四九城,红白事也好,平素也好,买饽饽的人家不可胜数。这买卖还能一家赚了,帮衬着婶子,也弄两个铺面,我却是要好生承你的情呢。”兆佳氏没有遮遮掩掩,直接说出心中所想。 初瑜不是小气人,但是对于兆佳氏的爱折腾也是怕了的,忙岔开话道:“左右年前年后也不能动,二太太既是对铺子有兴致,过两日寻个明白人给二太太好生说说,今儿最紧要的,却是除夕的席面了。” 说话间,众人又转身进了里屋,曹颙没有跟着过去,挑了帘子,先回梧桐苑去了。 石驸马大街,平郡王府,书房。 书桌上,平铺着十四阿哥从兵部借出来的西北地图。 十四阿哥站在桌子前,比划着河朔那边,对讷尔苏道:“朝廷的兵马驻扎这此处,前往哈密,还有七到十天的行程。策妄阿喇布坦在哈密以西,准噶尔一带,这中间又是十来天的行程。无边大漠,要是没有马,朝廷这边却是鞭长莫及。” 讷尔苏的眼睛直勾勾看着地图,也觉得热血沸腾,听了十四阿哥的话,不由点头称是。 虽说策妄阿喇布坦部族不过十万,披甲不过一两万,朝廷这边却是不敢小视。 当年,老汉王在东北,十三副兵甲起家,最后还是南下中原,夺了这花花江山。 虽不能说现下是乱世,但是国库没银子,八旗兵丁早已失去旧日锋芒,都剩下那些提笼架鸟、游手好闲的八旗子弟。 加上这天下毕竟是汉人居多,要是边疆真乱起来了,时日短还好,时日长了,谁能担保中原就一直安稳下去? 因人数上的劣势,满人即便得了天下,却也始终怀了忐忑之心。 十四阿哥看了地图,直了腰身,视线还舍不得收回,攥了拳头,道:“我一定要领兵,谁也不能同我抢,谁也没有资格同我抢!” 他的话里,是无比的坚定、自信与傲然。 讷尔苏心下一凛,想起前些日子闹出的“矾书案”,却是不晓得同这位十四爷有关没关系。他抬起头来,看向十四阿哥,迟疑着问道:“十四叔,皇上真会派皇子领兵么?” 十四阿哥的手从哈密滑过,最后指向拉萨,道:“策妄阿喇布坦闹出这番动静,不过是为了试探朝廷的反应,也是为了给青海诸台吉看。若是没有意外,他闹这些,应该是为了进藏。他想要效仿拉藏汗,占了拉萨,正式向朝廷请封。哼,想得倒美,这些准噶尔人,都长着反骨,没个好东西。若是不将他们杀绝了,怕是就难得安生。” 各样的说辞,在兵部已经说烂了,十四阿哥说的这些,也不过是老生常谈罢了。 却是谈何容易,朝廷集结了两万人在西北,却是连追击都没有追击,就这般任由策妄阿喇布坦轻松退出哈密,扬长而去。 想到此处,讷尔苏也攥了拳头,道:“实是咱们八旗男儿的羞辱,是咱们爱新觉罗家勇士的羞愧,竟使得那个跳梁小丑逍遥西北,无视朝廷法度。” 说到底,朝廷这般被动,不过是没银子罢了。 十四阿哥想到此处,看着讷尔苏,道:“皇阿玛将曹颙调到内务府,不外乎也是急银子罢了。不管曹颙怎么闹腾,这银子是定要闹出来的,要不然别说是那些被搅和得没了买卖的皇商积怨难解,就是皇阿玛那边,指定也是饶不了曹颙的。” “他年纪尚轻,他年纪尚轻啊……”讷尔苏含糊应着。 十四阿哥见讷尔苏如此,收敛了脸上的笑,开口问道:“讷尔苏,你给爷说实话,这两年你不如早年间同我亲近,使人感觉生出疏离来,是何缘故?可是因曹颙在你面前,说了爷的坏话?”说到最后,他的脸上已经是带出几分阴霾。 讷尔苏只觉得这话刺耳,心里有些不舒服,面上却是不显,露出笑模样,道:“瞧十四叔说的这是什么话?侄儿却是冤枉的紧。不说别的,宗室诸王也好,皇子阿哥也好,侄儿同谁的交情能亲厚得过十四叔去。不过是这几年大了,不好像少年时那般,常进宫走动罢了。” 十四阿哥盯着讷尔苏的脸,手已经搭在他的肩膀上,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道:“甭拿话来蒙爷,爷是傻子不成?到底是因为大了,不好走动,还是怕皇阿玛疑你结党,你自己个儿心里有数。曹颙那边,他是你小舅子,又是七阿哥府的大姑爷,只要他老实当差,爷自然也不挑他。” 这话,讷尔苏却不晓得该如何接了,胡乱奉承了两句。 十四阿哥话说出口,心里有些后悔,自己个是不是说多了? 两人都失了之前的兴致,有些意兴阑珊。 十四阿哥又说了几句,便带着侍卫回宫去了。 讷尔苏则站在书房的桌子前,看着西北地图发呆。 “十倍围之”,策妄阿喇布坦的兵马有一两万,朝廷这边想要剿灭,就要数倍乃至十倍才能说个“围”字。 莫非,真如兵部众人所预料的那样,这场战事一时半刻完结不了。 朝廷这边,除了现下的三路外,好像也有兵丁陆续转往西北。 一面是上战场的渴望,一面是府里的娇妻弱子,讷尔苏不由叹了口气。 西城,曹府,梧桐苑,上房。 初瑜从兰院回来时,曹颙已经梳洗更衣完毕,正坐在床边,哄天慧说话。 天慧穿着粉红色的小袄,坐在炕里,手里抱着个差不多高的布偶,听着曹颙捣鼓,却是不肯说话。 “好闺女,想吃什么好吃的,说了我给你买去。不是最爱吃山楂锅盔么,还喜欢吃那个么?”曹颙身上虽乏,但是看着女儿,却是丝毫也不觉得累。 天慧还是不说话,只用手摩挲着布偶,半晌方道:“小姑姑,桃酥……好吃……” 想来这个是妞妞说过,桃酥好吃,让她记下来。 曹颙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发,道:“嗯,晓得了,是桃酥,这就使人给你买去。” 天慧闻言,脸上已经添了笑。 初瑜在旁见了,对曹颙道:“不能给她吃太多零嘴,该不正经吃晚饭了。” 天慧已经搂了手边的玩偶,喃喃道:“就吃一块……” “那也不好见天吃,仔细吃坏了牙……”初瑜柔声对女儿说道。 曹颙坐在一边,看着她们说话亲近,只觉得家真是个好地方…… 第五百九十四章 示好(上) 第五百九十四章示好(上) 虽说太后的懿旨没有规定素芯不能回家,必须在曹家待着,但是这边却也不敢自专。 素芯一日不从内务府除籍,就是宫女的身份,所言所行都是宫里的体面。 不过,又赶上大过年的,让人家姑娘孤零零的在这边,也使人不落忍。 李氏便同初瑜商量了,让素芯二十七这天早上回家,晚上再回来。 素芯在曹府旬月,除了在李氏屋子里,其他时候都在自己个儿房里闭门不出。 初瑜之前还冷眼旁观,怕她存了其他心思。 见她这般,才算是放下心来。 素芯是个恬静性子,既是李氏同初瑜的好意,便也谢过受了。 挑了两个稳当的婆子跟着,还有素芯屋子里的一个丫鬟随车,加上这边送的一些礼物,素芯回家了。 曹颙出来时,刚好看到素芯上了马车,却是有些发怔。 明年二月的内务府招标,实质损害谁的权益不好说,面上却是董尚两家受到的冲击最大。 偏生这两家的家长都是滑不溜手的老狐狸,每次见到曹颙,那叫一个亲热。只同自己子侄般亲近,相处之间却不失恭敬。 饶是曹颙两世为人,心里也有些没底,不知道这两位心里再想什么。 不过,他也没想着做“孤臣”。 一个好汉三个帮的道理,他还是晓得的。 真要凭他一人之力,是无法使整个内务府系统动起来的。 晓之以情,诱之以利。 曹颙能做的,不外乎,占着彼此世交往来的身份,对董尚两家也带着几分亲近。 对于同两家有亲戚的商贾,曹颙也有意无意地露出几句有用的话。 之后,那两个老狐狸脸上的笑容更胜。 往来应酬,同曹寅也似乎比早先亲近不少。 曹寅这边,心里有数,自然乐得做这个纽带,成为儿子的助力。 这样,素芯的身份就越发尴尬。 既不能真遵从上命,当奴仆使唤;也不能正经八百地认作养女,只能这样不上不下的耗着。 曹颙与初瑜私下里说起此事,也颇为担心。 这要是宫里忘了素芯这个丫头,那她岂不是要在曹家待到岁数到了。 却是没个章程,也不好巴巴地为了她,去御前说道,要不然就显得不知好歹了。 曹颙叹了口气,看着小满带着人往车上装了酒。 待看到其中有两坛子“十里香”,正是庄先生早年亲手所制,曹颙却是心如刀绞,眼睛已经是看痴了。 “真香啊……”小满搂着半人高的酒坛子,使劲嗅了嗅说道。 魏黑与郑虎在旁边,瞧着曹颙的异样,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十里香”。 这十里香,是庄先生早年淘换来的酒方。 用大个的花雕酒坛子,里面装上五十斤白干,而后放入桂圆、佛手、木瓜、陈草、绿豆各三斤,冰糖五斤泡酒,泥漆密封入库窖藏。 在京这几年,庄先生年年都要制。 从这两坛酒上的封条上看,这是康熙五十年制的,已经窖藏了五年。 魏黑微微皱眉,走上前去,将小满怀里的酒坛子接过,从新搁在地上,低声埋怨道:“怎么想起弄这两坛子过来?” 小满有些愕然,嘟囔道:“十三爷府上的礼,不是年年有这个么?” 话说着,他也想起今年与往年的不同来,闭上嘴小心翼翼地望向曹颙。 曹颙近前,摸了摸那酒坛子,脸上却是悲喜莫辨。 即便庄先生已去世了一个月,曹颙仍是生出错觉,仿佛他没有离开似的。 “呼!”曹颙长长地叹了口气,对小满摆摆手,道:“这个再送回酒窖吧,将前些日子魏信送来的香槟酒……”说到这里,想着十三阿哥如今有自家的洋货铺子,这香槟与葡萄酒都是不缺的,便顿了顿道:“将小汤山送来的桃干酒换两坛子来。” 小满应声去了,曹颙摩挲着酒坛,上面的封条还是庄先生亲笔所写。 “这个,搬下去,留着。”曹颙对郑虎说道。 郑虎带着几个人,将这两坛酒又送回酒窖。 魏黑看着曹颙的脸色儿,有些担忧,近前一步,道:“公子,连跑了几日,天没亮又起来进宫,也乏了,十三爷那边也不是外人,要不乘车过去?” 曹颙苦笑着摇了摇头,道:“虽然十三爷不会挑理,但是我也不好托大。要不然,不晓得什么时候,就是个了不得的罪过。左右也近,没多远的路,累不到哪儿去。倒是魏大哥,也是起了大早,这眼看又过年,别让嫂子一个人张罗年货。” 魏黑爽朗的笑笑,道:“什么年不年的,不过是吃顿饭罢了。倒是公子,要是过年觉得没意思,吃了团圆宴,就来老黑这边吃酒,咱们也好生唠唠。” 曹颙点了点头,道:“嗯,晓得了。” 说话间,郑虎与小满已经回来,重新将酒坛装了车。 赵同牵了马过来,曹颙翻身上马,带着人往金鱼胡同去。 街上人来人往,多是采买年货的,道路两边有不少散落的红色纸屑,是炮竹散落的残骸。 不少的铺子,都挂着红色的灯笼。 曹颙骑在马上,却是想着明年二月的投标大战。 虽说底牌在他手中,上面又拉着康熙来做挡箭牌,但是利之所在,有几个人能气定神闲的? 却不晓得那些人会如何动作,这先是商人上门,探探曹颙的口风与底线。 随后,就该是权贵递条子了吧? 古往今来,这走关系,实是老生常谈,没什么新鲜花样。 小半个时辰,到了金鱼胡同。 尚未到十三阿哥府,便见门口停了轿子,有人正在下轿。 曹颙的心下一屏,忙催马两步上前,翻身下马,近前见礼。 下轿之人,是穿着常服的四阿哥。 他手里拿着一串檀香木的佛珠,看着曹颙,又扫了眼他身后的马车,问道:“怎么,年礼才送?” “是!想着过来给十三爷请安,就没有叫人先送来。”曹颙应着,心里想着给四阿哥送年礼,是在小年那天,也是自己亲自送的。 这位爷,应该挑不出自己什么失礼之处吧? 四阿哥点了点头,板着脸道:“进去吧,你前几日过王府那边,我却是不在,正有几句话想问你。” 曹颙嘴里应着,同四阿哥一道进了十三阿哥府的大门。 曹颙却是有些不敢去看四阿哥的脸,不是畏惧他的冷面,而且不想让他戒备。 小年送年礼那天,曹颙是使人盯着雍亲王府那边,晓得四阿哥将出门,才带着人过去的。 结果只在王府门口说了两句,曹颙交了礼单,就返回了。 不是不愿抱四阿哥的粗腿,而是曹颙现下这个身份比之前敏感了。 康熙的猜忌之心,又比过去更盛,曹颙不愿背负什么嫌疑。否则,不用等到雍正上台,康熙就饶不过他。 四阿哥不是傻瓜,心里也明白这点。 晓得曹颙是个明白人,行事有分寸。 但是看着曹颙不避嫌疑地出入十三阿哥府,四阿哥心里还是有些吃味儿。 说起来,对曹颙来说,他同十三阿哥一样,都有救命之恩。 不过因他爵位高,曹颙恭敬是恭敬,但却始终保持距离;十三阿哥这边,却是往来亲密得多。 就算晓得曹颙的做法是对的,但是四阿哥仍是有几分嗔怪。 十三阿哥迎头出来,见两人同行,笑着说道:“真是来得好不如来得巧,,今儿天气晴好,正是喝酒的好日子,四哥同曹颙可要用了饭菜再回去。” 四阿哥的神情已经舒缓,仔细看了十三阿哥几眼,道:“最近身体如何了?腿还疼不疼?要不然寻个太医,再给你开两个方子。” 十三阿哥听到“方子”两字,却是不由地一哆嗦,摆摆手道:“好了好了,弟弟尽好了。这一天三遍的药汤子,弟弟喝的都要呕了。四哥千万别再提方子,要不然弟弟这胃里又开始冒酸水。” 四阿哥的脸上,是丝毫不掩饰的关爱。 曹颙站在一旁,看着四阿哥宠溺的表情,实是有些不习惯。 心里却也羡慕十三阿哥,这兄弟没有白做,等到雍正上台,十三阿哥这边除了一个铁帽子王爵外,儿子中还指了一个郡王。 满清开国以来,十三阿哥是第一个没有军功,得封铁帽子的王爷。 这边一个铁帽子,加上十六阿哥那边的铁帽子,曹颙瞅了四阿哥的背影一眼,待会吃酒,也要寻个法子向他示好才成。 好不容易,在这边得见,就算是传到御前,曹颙也坦荡得紧。 即便自己没指望是铁帽子,寻个机会封了公侯,保佑家族安康,还是很不错的机缘。 想到这里,曹颙不由警醒。 自己的功利心,似乎越来越强了。 即便对十三阿哥,心里恭敬着,也多是因他是四阿哥死党的缘故。 将心比心,自己又比谁聪明多少? 要是没有真情实意,对方也不会傻子,如何会感受不到? 乾清宫,东暖阁。 康熙坐在炕上,用左手摸了摸自己的右手,对对面小凳子上坐着的曹寅道:“用了不少药,都不见好,你送来的镯子,倒是有些成效,不似早间麻了。你费心了,朕当如何赏你?” 曹寅闻言,忙起来,弓着身子道:“回皇上的话,奴才不敢居功,这是犬子得知圣体不豫后淘换来的民间方子。” “小曹颙啊……”康熙沉吟着,点了点头:“有人情味儿,这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短处,还需历练……” 第五百九十五章 示好(下) 第五百九十五章示好(下) 十三福晋怀孕九月,将到产期,因此不能出来待客。 其他福晋身在内院,又不适宜代十三福晋出来张罗,所以曹颙他们这顿酒是十三阿哥自己张罗的。 几道主菜有烤鹿肉、扒熊掌、白肉血肠锅子,其他的就是素菜了,什么玛瑙卷(素香肠)、水棱花(素油烧鱼)、烧如意(素鱼)。 除了荤素菜,还有一盘绿油油的生菜与小葱,是吃包饭用的。边上还有一盘水黄瓜,不过拇指粗细,看着甚是清爽。 这两盘生菜旁边,还有四个青花小碗,里面盛了四种炸酱,素酱、鸽子丁酱、鹿肉酱与茄子丁酱。 另有四个青花中碗,里面装了红豆粳米饭、黄米饭、高粱米饭与粗麦饭。 不说别的,这满桌子的青绿与饭香,就引得人食欲大震。 这般待客,已经是不合章程,却是也有没将四阿哥与曹颙当外人之意。 席面摆在炕桌,四阿哥上坐,曹颙东边侧陪,十三阿哥西侧相陪。 上的酒,就是曹颙这次拿来的桃干酒。 十三阿哥拿了酒壶,一边给四阿哥与曹颙倒酒,一边问道:“怎么换了,‘十里香’呢?我可是惦记半月了。” 曹颙闻言,低头回道:“往后这个酒我们那边怕是不酿了,十三爷既喜欢,明儿我使人将方子给十三爷送上。” 十三爷闻言一愣,随即看着曹颙身上的淡青袍子,道:“提起这个,却是我的不是了。之前与智然闲话时说起过,原来那是庄席所酿。你披麻戴孝操办了丧事,以尽到为人弟子之义,还需节哀。生老病死,天地循环之道,总要看开些。” 哀在心上,曹颙也不愿人前作态,抬起头来,点了点头,道:“谢十三爷宽慰,已没事了。不过是这些年一块待着,乍一分开,有些不惯。” 十三阿哥将话题岔开,问起四阿哥那边的家常话。 四阿哥随口应着,却时不时用眼睛扫一眼曹颙。 这京城衙门,小年后都落衙封笔了,只是内务府这边,因为是内衙门,还要料理除夕前后不少宫务,并没有封笔。 因此,曹颙每天还要去点卯。 曹颙凌晨起来的,就填巴了两块饽饽,到宫里料理了差事,又跑了好几家年礼。现下,他是真饿了。 看着四阿哥动筷,曹颙这边便打了一个包饭,卷的是老黄米饭,沾的鹿肉酱,送到嘴里,真是满口香。 曹颙吃得香甜,心里寻思着,让初瑜也张罗这个吃。 腊月里,肥鸡肥鸭的吃着,实在人腻歪死了,还是这个吃着清爽。况且,这些是粗粮,孩子们吃着正好。 曹颙一边吃着,一边想着,却是有些不对劲。 不知何时,四阿哥与十三阿哥已经放下筷子,都转过头来,看着曹颙。 在这两人的注视下,曹颙将最后两口包饭送到嘴里,心里却有些纳罕。 莫非自己脸上沾了酱,这两位爷怎是这么个眼神? 十三阿哥已经笑着开口,对四阿哥道:“看着眼前这大老爷们的样子,实是看不出小时候的聪敏来。大智若愚,小曹颙这家伙藏拙!内务府采购都整出来了,却是不晓得要得罪多少人。” “嗯!”四阿哥瞥了曹颙一眼,应了一声。 曹颙颇为尴尬,有些不解地看向十三阿哥,实不晓得怎么说起这茬来。 十三阿哥已经收敛了笑容,正色对曹颙道:“即便今儿你不过来,我也要使人叫你过来的。我思量了旬月,心里还是有些想法,要找你唠叨唠叨。” 四阿哥在旁,沉默不语,只端着手中茶杯,打量着曹颙。 曹颙的脑子飞转,十三阿哥怎么关注起内务府这边来? 在他所知中,十三阿哥是一直沉寂到雍正朝,才出山的。 心里想着,曹颙已经是撂下筷子,笑着说道:“十三爷有什么教训,曹颙洗耳恭听。” 十三阿哥沉吟了一下,道:“那个招投标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别的不说,就是蒙古茶道,一年下来,就不晓得是多大的利。早先能把这块的人家,背后都有些分量,你这样行事,固然身后有皇上做靠山,但是得罪的人多了,往后行事也不便宜。” 十三阿哥问得认真,边上的四阿哥听的认真,曹颙这边也不好马虎,微微躬身回道:“十三爷,说的白了,这个招投标,不过是‘价高者得’四字。 以往内务府的对蒙贸易也好,对鄂罗斯的贸易也好,每年的交易额不少,多是入了经办人的腰包。上行下效,贪污成风。内库进账微薄不说,有的时候还需要拿出大宗的银子,用来采买洋货。 这招投标,却是将每条贸易线都做了底价,然后再公开向这些皇商招标。谁出的银钱最多,谁就得了这条贸易线。这样一来,内库的收入就有所进益。 其他没有招投标的商家,再次竞标,选其他的商贸。这样一层层的下来,老的商户要舍得掏银子,新的商户也有机会介入,内务府这边又得了实惠。 就是其中,得罪一些既得利益者,却也使得一些商贾能从内务府分一杯羹。关键的是,能迅速积攒一批银两,丰盈西北军费。” 四阿哥与十三阿哥仔细听着,脸上神情各异。 四阿哥微微皱眉,看着曹颙,心里却是感叹。虽然眼前这人行为慵懒了些,没什么上进心,但是对于理财,却真有一套、 只是内库的银钱,毕竟是内库的。 后宫妃嫔用度、圣驾出行、小汤山汤泉行宫修整所耗资,等等,都要从内库里出。 曹颙的理财本事,用到内务府,却是有些浪费,甚至可能成为他惹祸的根源。要是他在户部,全心全意做事的话,成就定比眼前要丰。 却是皇父钦点,四阿哥这边只能在心里叹息了。 十三阿哥听完,沉吟了片刻,笑着对曹颙道:“银钱方面不敢说,我手上却是有个好掌柜,这热闹也要参合参合。曹颙,你说可使得?” 同十三阿哥往来这些年,曹颙对他颇为敬重,除了十三阿哥待人义气,不势利外,还因十三阿哥豪爽不贪财。 即便今日十三阿哥主动提要参合内务府采购之事,曹颙也不会相信他是想要分一杯羹。 这其中,另有什么内情? 是有了银子,想寻个由子交到内库充作西北军费?不能啊,前些日子,更拿了五万两银子出来,就算手中还有,也剩不下多少。 那还有什么原因,使得十三阿哥主动趟这浑水? 曹颙想起十三阿哥最初所想,怕他得罪人什么的,心有所悟,开口问道“十三爷莫不是担心我,怕二月的招投标开不成,我受到皇上的责罚?” 十三阿哥摆摆手,笑道:“你啊你,也忒会自作多情。你也不是初入仕途的毛小子,都坐到三品堂官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我不过是瞧着我们家的大掌柜是个有本事的,想趁着机会,让她展展头角,省得拘在个小铺面里,却是白瞎了人才。” 十三阿哥嘴上虽不承认,但是眼中难言关切之意,曹颙见了,颇为感动。 这些日子,是有些话传出来。 说是有不少内务府的皇商,对曹颙提的这招投标的主意意见甚大,已经串联起来,拒绝参加明年二月的招投标大会。 曹颙是不怕的,利之所在,谁能没有私心? 其中,就有不少对外放出风声的商户,悄悄地向曹颙这边示好。 就算这些老商贾都不竞标,曹颙也不怕的。 得了消息,往京城赶的晋商、徽商、鲁商,不是一个两个。 要是那些老商户,真放弃了招投标,乐意接手的商家也不会少了。 想来十三阿哥这边也听了风声,怕曹颙这边砸场子,就参合进来给曹颙捧场。 曹颙这边,体会十三阿哥的好意,却是没有开口婉拒。 在他心中,是乐意十三阿哥主动些,关注下外头的民生大事,省得郁结于心,壮年早夭。 再说,他相信郑沃雪的本事,能支撑起一滩事儿来。 四阿哥冷眼旁观,想着十三阿哥说的曹颙得罪人之事,神情也渐渐舒缓过来,点了点头,对曹颙道:“那些贪鄙小人,难成大事,你无需怕。有什么,自然有……自然有皇上为你做主。” 难得听他说一句软话,曹颙听着,面上却不敢耽搁,忙作出感激之态,俯首道:“谢四爷教诲,曹颙记下了,自不敢存畏惧之意。惟愿好好当差,不负皇上所命,不负四爷与十三爷的爱护之心。” 这内务府向来是八阿哥与九阿哥的地盘,曹颙这次往死里得罪的,就是那伙子人了。 却是不是站队的站队了,四阿哥想到此处,心里却是松了口气,抬起手中酒杯,向十三阿哥与曹颙做了个饮的姿态。 曹颙跟着喝了杯中酒,却是觉得牙根有些发酸。 自己该表白也表白了,这样四爷也当晓得他的立场,这顿酒却是没有白喝…… 德胜门内,大江胡同,董宅。 素芯坐在自己个儿屋子,脸上笑吟吟的,听着堂嫂、堂妹们叽叽喳喳的说话。 虽说她们是包衣出身,理应参加内务府的小选,但是真正进宫当差的并不多。素芯这一辈,除了她之外,还有个偏房庶出的堂妹是去年入宫当差的。 时至今日,还有不少人怀疑,素芯作为董家的嫡长孙女,被送到宫里当差,是高氏吹的枕边风。 高氏是素芯的继母,年级还不到三十,进门不到十年,如今已经添了两子一女。 虽地位不如尚家,但是高家也是内务府当差的,是董家的故交。 加上高氏又生了儿子,同素芯之父感情也好,在家里也没人敢因她是继室的身份轻忽她。 不过,董尚两家是世代姻亲,就算是素芯这代,也有个堂嫂娶的是尚家之女。说起来,是素芯嫡亲的表姐。 往日还罢了,今日素芯回府,却是让大家看了凄凉。 年岁小的,只是好奇的问着宫里的热闹,加上素芯现下还是“钦差”身份,在伯爵府指定是奉为上宾的。 年岁大的,却是晓得宫里不是好待的,毕竟是侍候人的活,保不齐什么时候,就犯了规矩。 董家在内务府根深蒂固,但是在皇家人眼中,也不过是下贱包衣。 一顿班子打死个丫头,又算了什么。 如今奉了太后懿旨,出宫当差,倒是叫人松了口气。 有些话堂妹们能问得,素芯却是晓得规矩,不敢嚼舌头的,只有笑而不语。 她本来就恬静,这般寡言下来,越发惹人怜惜。 尚氏见了不忍,已经是拉了素芯的手,道:“姑娘,明儿就让你哥哥同老太爷说说,看能不能央求十六爷,早日放你出宫。也不好真让你当差到三十,那不成了老姑娘?总要求求宫里的恩典才好。” 素芯却是不晓得如何回说,身为女子,哪里是能自专的? 高氏正带着丫头送饽饽吃食过来,听到尚氏所说,接口道:“是啊,昨儿我还同你阿玛说起这个来。要是在宫里,在御前当差,走动起来还困难。既是已经出宫,曹家又是有交情的人家,宫里宫外多活动活动,保不齐就妥当了。” 因她站着,素芯便也起身站了。 炕沿边坐着素芯的异母妹妹素薇,不过七、八岁大,正是天真浪漫的年级,见了母亲身后的托盘,歪着脑袋问道:“额娘,为何要大姐姐家来,曹家不是有好饽饽吃么?不是说大姐姐往后要吃曹家的茶,我们都能吃稻香村的饽饽么?” 童言无忌,却是听的素芯变了脸色。 高氏忙一把拉了女儿,喝斥道:“混说什么?没有规矩的东西,哪里听来的浑话,皮子紧了不是,还不快闭嘴!” 素薇尤自不忿,撅着小嘴嘟囔道:“没有混说,是大伯母与三婶子说的,大姐姐要吃曹家的茶,嫁妆都已经预备好了呢……” 因提到婚嫁之事,女孩儿们就有些脸红,不敢再听下去,低着头下炕,跟着一个寡妇婶子避了出去。 素芯脸上苍白,身子微微发抖。 高氏手里拿着帕子,看着素芯两眼,却是说不出话来。 尚氏心直口快,又是长房长媳,正在当家理事,顾忌的少些,便开口道:“二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姑娘既是奉命在伯爵府当差,就是当差的。这清清白白的,怎么能传出这样的话来?又是打咱们家出来,这让姑娘往后怎么做人……” 高氏咬着嘴唇,说道:“我也不晓得详情,只是影影绰绰听你二叔提及,说是曹家算是好人家,又是圣眷在属。姑娘要是能定给他们家,宫里也乐意放人。” 尚氏闻言,却是神情大变,青白着脸道:“曹家再好,还能委屈姑娘做妾不成?二太太,姑娘还有亲娘舅,我阿玛与我二叔他们不会看着姑娘受委屈。” 高氏听了,连忙摆手,道:“不是曹家长房,是曹家二房,只是曹家四爷是庶出,五爷年岁又差的多些,老太爷与你二叔那边还没有拿定主意……” 第五百九十六章 冬雷(上) 第五百九十六章冬雷(上) 九阿哥府,偏厅。 九阿哥端着一盅燕窝,用调羹饮了一口,点点头道:“好东西,不比内务府的差。也就你们方家,能弄着这好东西。” 对面站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看着身材有些纤细,长相同北方人有所不同。 他躬身,却是没敢接九阿哥的话。 九阿哥瞥了他一眼,将燕窝放下,将旁边的年货单子拿起,扫了一眼,用手指敲了敲桌子道:“告诉你父亲,有爷在,有你们方家的油水喝!” 福建方家,是内务府皇商之一。 那青年躬身道:“小的父亲也是这样说的,小的父亲正在上京路上,已是先打发人送信,让小的同九爷说,方家唯九爷马首。就算是失去内务府的买卖,方家也不会逆了九爷的心。” “呵呵!”九阿哥笑道:“还是你父亲晓得事儿,别的不说,当年你们方家能介入内务府的生意,里头可有着八爷的情分。要是你们敢扫了八爷的面子,哼哼,爷也饶不得你们。” 虽然他脸上带着笑,但是声音中却难掩森冷,听的人心里一颤…… 曹府,梧桐苑。 曹颙端着碗燕窝,想起十三爷府上的包饭来,对初瑜道:“何总管小年前送来的青菜,这些日子也没见吃。也拾掇次包饭吃,解解油腻。再说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些杂粮也有好处。” 初瑜闻言,不由亮了眼睛,笑着说道:“太太这两天胃口不好,我正琢磨弄些什么吃食,这个包饭却是好。” 夫妻两个正说着话,就听到外头传来仓促的脚步声。 曹颙撂下碗,往门口望去。 就听廊下有丫鬟道:“大爷,奶奶,绣莺姑娘来了。” 绣莺是李氏身边的大丫鬟,初瑜看了丈夫一眼,站起身来,扬声道:“进来说话。” 绣莺脸色带着些许惊慌,进门道:“大爷,大奶奶,七爷有些不舒坦,老爷太太已是打发人请太医了。老爷请大爷过去,还说叫奶奶看好小爷们,这两天别往那边院子去。” 曹颙从炕沿边起来,抬脚往外走。 明儿就除夕,长生偏生今儿病了,却不晓得是如何了。 长生不满百日,正是小孩子最娇贵的时候,又是这寒冬腊月。 曹颙想着父母年过半百,膝下好不容易添了这点血脉,心里也颇为担忧。 刚进兰院,就听到孩子“哇哇”的哭声,分外凄厉。 曹寅皱着眉毛,在地上踱步,神情稍显沉重。李氏站在炕边,看着摇车里的长生,一边拿着帕子垂泪,一边柔声哄长生。 见曹颙进来,曹寅止了脚步,点了点头。 曹颙往长生身边近前两步,却是被曹寅伸胳膊拦住:“有些不对,别往前去。” 曹颙心下一禀,往摇车里望去,长生满脸通红,正哭得撕心裂肺。 这个季节,又使得曹寅如此紧张的,还能有什么? “是痘疫?”曹颙转身问道。 曹寅皱眉,回道:“等太医看下,若是花……” 李氏在旁闻言,眼泪已经是簌簌落下,却又怕惊到长生,用帕子使劲地捂着嘴巴。 “孩儿已经出过花儿,不碍事。”曹颙跟曹寅说着,上前扶着母亲,劝慰着:“母亲别自己吓唬自己个儿,太医还没瞧,先看了再说。” 李氏眼泪难止,但是不愿儿子担心,强打了精神,道:“若是花儿,这院子就要封了。府里孩子多,即便颙儿出过花儿,还有媳妇与初瑜她们,也当仔细。” 曹颙扶了母亲的胳膊,道:“母亲放心,初瑜她们娘几个都栽了花儿。弟弟这边还不满周岁,所以没有想着栽,等转了年,请人给弟弟栽上。” 少一时,太医请到。 长生下身的大腿窝处,已经满是疹子,太医仔细看了一遍,沉吟着,神情甚是凝重。 长生,确实是出花了。 早在康熙五十年京城时疫时,顺天府就有政令,发现家里有疫症病人,要往衙门报。 内城的步军都统衙门也要报禀,曹寅打发人去报不提。 李氏这边,得了准信,却也没功夫悲戚。 她打发人收拾屋子,供“痘疹娘娘”,又叫人传令下去,从今日起府里忌煎炒。另外,还要将曹寅的行李收拾出来,送到前院书房去。 曹颙心里,越发沉重。 这天花是传染病,总不会莫名其妙的,襁褓中的婴儿就染了花,指定是外头染上的。或许是来自丫鬟婆子,或是过年来走礼的这些女眷。 这个病,为何人人谈之色变,是因为十个里,要死上三、四个,剩下的即便侥幸挺过来,也要剩下一脸的麻子。 康熙脸上细细小小的白麻子,李卫脸上铜钱大的大麻子,都是幼年得天花所致。 总的来说,这出麻子还是小事,不晓得有多少人家,就是经历失子丧女之痛。 “牛痘”是康熙五十一年,曹颙、曹寅父子确认过的,至今已是过了三年,仍不见康熙有推行于世的意思。 要知道,早年康熙二十一年,康熙曾下令让各地种痘。 不过,因人痘有一定的危险性,不少老人不愿种痘。蒙古那边更是,蒙古人对天花没有免疫力,对于人痘,栽种者,死亡的人口比汉人要多的多。 这使得蒙古人畏痘如虎不说,对于种痘,也是避而远之的。 这倒是使得蒙古人同朝廷形成微妙的平衡,蒙古人甘为藩属,却是不入关。 他们每年热河觐见康熙,以表忠心。 时过三十年,“牛痘”方子出来,比“人痘”方子好上百倍,康熙却没有将其公布于世的意思。 曹颙这边,早就在上次痘疫后,就将府里各人都悄悄上了牛痘。 因怕外传获罪,这个活计还是庄先生挑了稳当的人操手,对外只说是“人痘”。 虽说没有怜悯世人的心思,但是曹颙想起天花来,还是觉得抑郁难挡。 “父亲,皇上那边,这牛痘方子,可有转机?”曹颙思量了一下,问曹寅道。 曹寅摇了摇头,道:“我也想明白了,皇上的用意何为。早年国朝初定,又经过三番之乱,人口锐减,百姓难安。皇上仁慈,施恩天下,也愿人口生息,天下太平。如今却是不同,天下承平许久,人口万万计。这朝廷又是南下入主中原……” 后边的话,曹寅没有明说,但是曹颙也听出他话中所指。 天下人口孳生,对朝廷来说,是好事儿,也是坏事儿。 好事儿是丁口多了,赋税增加;坏处是汉人原本就多,孳生的更多,使得朝廷这边委实难放下心来。 这些年来,对于沾了“反清复明”口号的各种事件,朝廷都是严惩之,甚至不惜大开文字狱。不过是怕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罢了。 初瑜安置好孩子们,也过兰院这边探视。 她虽没出过花,但是之前上了牛痘的,也不怕被传染上。 兰院这边,除了李氏身边侍候的丫鬟与长生的奶妈外,其他人都禁止入内。府里大小事务,都有梧桐苑那边裁决。 虽说天佑他们都栽了花,但毕竟是孩子娇贵,也保不齐有二次传染的事儿,所以更是严禁入兰院。 就是初瑜,来过一次后,也被李氏劝了回去。 曹颙虽担心幼弟,但是今儿二十九,下午有蒙古内外藩与内大臣、大学士与侍卫的赐宴。他这个内务府总管,要同鸿胪寺与理藩院一起负责预备宴席的,还得过去点卯。 从兰院出来,他便换了官服,骑马进宫去了。 太和殿的宴会场地已经预备好,许多看碟都摆上了。 宫廷乐师也都隐在暗处,就等着藩王入座,康熙临朝。 又是一年年末,似乎同往年没有什么不同,一片歌舞生平。 曹颙在心里算着时间,因为对这段历史不熟悉,原还以为策妄阿喇布坦引起的西北战争是在康熙五十七、八年的时候。 即便今年策妄阿喇布坦兵犯哈密,曹颙也没当成是大事。 因为以一部族,数万人,与朝廷大军对峙数年,到雍正上台才和谈,这不是玩笑么? 没想到,确实不是玩笑。 八旗糜烂如斯,已经无可用之兵,无可用之马。 竟然任由策妄阿喇布坦带着数千人马,劫掠北疆,实是让人汗颜。 这战争,是拖到雍正朝的,曹颙丝毫不怀疑这点。 说他矫情也好,他倒是真心想早些赚足军费,早点平定这场战争。 战争延续下去,战场上领军功的八旗兵丁,但实际厮杀的是汉军绿营,数万人的供给线也是惊动地方百姓。 曹颙站在远处,脑子里一会儿是家中出花的幼弟,一会儿是西北军中的兵饭。 虽不是刻意为之,但是他也有次同普通兵丁吃了一次大锅饭。 陈米老粮不说,里面还有不少沙子。 每个兵丁每日所分的肉干,也比规定的少了许多,甚至有的人半月不见肉味。 苍蝇再小也是肉,即便西北军费紧张,但是那些蛀虫仍是敢大喇喇的下手。 曹颙对于这些事,虽见了听了,但是他不是那种高洁的性子,也不愿多管闲事。 时至今日,想起西北战事的久拖,这其中军马供应不足有干系,将士士气不足也有干系。 康熙虽年过花甲,但是曹颙可不敢讲他当成糊涂老人。 就算朝廷没有明面上的锦衣卫,但是曹颙也相信,康熙自有耳目。 不是不知道,而是没法管吧。 从上到下,没有不贪的,要是真清查了,那还有谁能伫立朝堂之上? 况且他做了一辈子君王,又是爱名之人,怎么会大张旗鼓弄这些给朝廷颜面抹黑之事儿? 对于真正的清官,康熙也存了保全之心。 例如张伯行,以“待罪免死”之身,如今著授为总督仓场侍郎。 这个世界,真是没法说得清楚。 曹颙轻轻地摇了摇头,却是心里告诫自己,将当官只当成当官,当成是庇护家族的手段,万不可迷失本心。 利不能求,官场求利,难免就昧了良心,不知不觉做了伤天害理之事;名也不能求,否则容易变得执拗,引了小人攻歼,君王忌惮。 中庸要的,“千言万言,不如一默”要得。 正想着出身,就听身后有人道:“大人想什么呢?礼部已经引人入座了。” 是伊都立,身上穿着白鹇补服,面上神色却是有些僵硬。 前几个月,他因在归化纳妾之事,受到御使弹劾,连降三级,从太仆寺少卿贬为内务府郎中。 今天来赴宴的内大臣与侍卫中,有几位是伊都立的世交亲族。他穿着这五品官的衣服,跑前跑后的,面子上有些遮不住,就一个劲地往没人的旮旯躲,却是刚好碰到曹颙。 曹颙与他同僚一年半,晓得他的脾气秉性,虽是热心豪爽,但是也带着满人的自负与爱面子。 用伊都立的话来说,人活着就是一张面子,穷点苦点不怕,这面子就是不能丢的。 “不过是小做惩戒罢了,大人好生消停一年,等过了风头再谋求官复原职就是。”曹颙开口劝道。 伊都立却是摇了摇头,道:“正四品的少卿,衙门的摆设罢了,我也不怎么稀罕。”说到这里,却是一笑,对曹颙道:“倒是大人,这次是大动作,外头说什么的都有,我却是信你的。就算穿着五品顶戴又如何?往后,我就跟着大人混了,大人可要记得提挈。实打实的做出些政绩来,我就不信,我熬不成一任京堂。要是那样的话,我可没脸儿再混官场,直接脱下这身皮吃兵饭去的了。” 伊都立笑着说着,但是眼中却满是信任。 他的傲气,被吊儿郎当遮掩,实际上身为大学士之子,也盼着功成名就。 这份信任,使得曹颙颇为感动,点了点头,道:“提挈不提挈的不好说,大人既有抱负,曹颙愿尽微薄之力。” 说话间,丝弦鼓乐声想起,蒙古诸王、台吉已经列队进了太和殿入座…… 安定门外,雍亲王府,书房。 四阿哥埋首案牍,将公文料理完毕,又给外任上的几位门人写了亲笔信,已经是累的手腕酸疼。 他撂下笔,揉了揉右手手腕,却是眉头紧皱。 同年轻的弟弟们相比,他已经是人到中年。 最近的精神已经远不如早间,他从书桌的抽屉中,拿出一个陶瓷小瓶来,从里面倒出一粒褐色药丸来,端水送服;方觉得精神头足些。 这时,就听到门外有人道:“主子,福晋打发奴才来见主子。” 听声音是内院太监苏培盛,四阿哥放下水杯,道:“进来吧。” “主子,四格格出花了,福晋请主子过去……”苏培盛躬身禀道。 四阿哥闻言,不由变色,这四格格是侧福晋年氏所出,是他最疼爱的幼女…… 第五百九十七章 冬雷(下) 第五百九十七章冬雷(下) 康熙五十四年除夕,因长生出痘的缘故,曹府立时冷清许多。 兰院不能摆席,席面摆在前院花厅。 今年参加年夜饭的除了曹家众人,还有左成、左住兄弟两个,田氏名分上是庄先生的外甥女,要给庄先生守孝,所以在自己的屋子里用饭。 曹家长房、二房因曹硕的缘故,酒水也免了。女眷只有一桌,除了李氏、兆佳氏、初瑜等人外,还有已经从家回来的素芯。 兆佳氏东拉西扯了几句家常,见素芯安静,一个字不肯多说,便没有兴致。 倒是四姐与五儿两个,曾跟着罗姑姑与常姑姑学过规矩,瞧着素芯行动都是姑姑们教导的模样,却是不像姑姑们那样严厉,对她生出亲近之心。 素芯面上低眉顺眼,浅浅笑意,心里却是颇为凄苦。 毕竟是除夕之夜,她却是因差事的名义,暂住别人家。另外,还有回家时听来的闲话,更让她心里忌惮的很,不愿同兆佳氏有什么接触。 每逢佳节倍思亲,这句话说的得然不假。 就算是父母胞姊已经过世多年,母姊又是没有见过,但是韩江氏对其思念不减。 她给父母与姐姐文绣的牌位前上了香,而后坐在桌子旁边跑神。 桌上,是地道的淮扬菜,多是韩江氏平素爱吃的。 这都是她的帖子丫鬟小喜张罗的,韩江氏看着满桌的美味佳肴,却是丝毫没有举筷之意。 别的时候还好说,忙着生意,也想不起别的;这逢年过节的时候,却是难免有所触动,想起父母亲人。 韩江氏犹豫了一下,叫小喜取了笔墨过来。 江家有个旁支所出的江五,论起来是韩江氏的族兄,前两年病故了,留下个寡妇拉扯两个儿子。 韩江氏骨子里,是怜贫惜弱之人,见不到女人受苦。加上江五嫂是个老实本分人,这几年来,她就多有帮衬。即便迁居京城,也给那边送过些银子。 江五嫂的次子,今年四岁,若是抱来做养子…… 韩江氏想着,已经是铺开纸笔,提笔给一位族叔写信。 写了几行,她却是止了笔,叹了口气,将信撕掉,扔进纸桶里。 即便江五嫂是个老实人,谁能保证她的孩子,就能长成良善之辈? 若是以后江家打开嗣子的旗号,来算计她,那她不是扳砖头砸自己的脚。 其实,她的心里,对于那些江氏族人,真没什么敬意与感情。那些人联合起来,想要分她家产之事,她记忆犹新。 若不是有程家做倚仗,估计她早已被那些人生吞活剥。 还是等到开市,去“人市”看看,韩江氏心里拿了主意。 曹府这边,大家兴致本不高,加上为避痘的缘故,府里不能动煎炒,连吃食上,也减色不少。 这顿年夜饭,却是吃的众人意兴阑珊,早早就散了。 曹颙与初瑜两个怕榕院那边冷清伤怀,早早地就预备了妞妞喜欢吃的点心送过去。 因夜深了,曹颙去有些不便利,就由初瑜过去溜达一圈,陪着说了会儿话。 曹颙则是送了兆佳氏回东府,在东府那边与曹颂说了几句家务。 说积福也好,说买个好名声也好,这庄子的田租是不能太过的。每个地界,都有每个地界的章程,少收租子得罪邻里地主,多收则要被人撮脊梁骨了。 曹颂不是傻子,自然晓得京城这边人家,最重视脸面。 要是这落下个“吝啬”、“贪财”的名声,那往后就要成为别人的笑资。 因此,听哥哥说起这个,曹颂忙不跌点头应是。 除了租子,就是东府避痘之事儿。虽说曹颂兄弟几个种过痘,但是还有天护与其他女眷,是没有出过花的,要严防。 尤其是天护,百天不到,是曹硕的遗腹子,不可有闪失。 东府内宅,兆佳氏回到屋子,脱去外头的褂子,盘腿上炕,点了烟袋,看静惠,欲言又止的模样。 因她没叫走,静惠便低眉顺眼地侍立,心里想得是初瑜之前私下里提点的话,婆婆这边开铺子的心不死,保不齐大过年就要向她要铺子了。 她的心里有些忐忑,怕兆佳氏借着铺子之事,发作自己。 今儿的年夜饭,兆佳氏吃得不痛快,静惠瞧出来了。 紫兰与绿菊带着两个丫鬟服侍兆佳氏吃了烟,垂手站在一边。 兆佳氏吃了两口烟,抬着眼皮,问静惠道:“你的铺子,还给之前的那人租着?租金多少,涨了没有?” 静惠不解其问话用意,心里掂量掂量,小心回道:“租金还是按照往年的例,因合同订立的年限久,不好随意提价。不过比照鼓楼那边的租金,也算是中上了。” 兆佳氏搁下烟袋,点了点头,扫了眼静惠的肚子,道:“你也在西府忙了半日了,回去歇着吧。” 见她这般就撂下,静惠有些意外,面上却是不显,俯了俯身子,应声下去。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兆佳氏道:“庄子出息少,我使人瞧了两处铺面,已经是交了订金,过了初六就要交足其他银钱。这家里账面的银钱有数,若是你便宜,暂时挪千八百两银子,让我使使。 若是她说的多了,静惠这边还能用不便宜来推。偏生说的是千八百两,不多不少的,静惠想拒绝也无从提起。 因为年前,她陪嫁庄子来报账时,送来的土产吃食不说,这银子也有近千两。 虽说静惠心里不赞成婆婆开点心铺子,但是也不好再三为了此事逆婆婆的意。兆佳氏可是巴巴的望着,要是她说出“不”字,还不晓得下一步会如何。 因此她便应道:“刚好媳妇年前有笔紧进账,有七百六十两银子,要是太太使,明儿媳妇儿送过来。” 兆佳氏闻言,微微皱眉,道:“才七百六十两啊?嗯,也使得,劳烦你了。”神态却是难掩失望。 静惠心里叹了口气,转身出去。 直待她背影远了,兆佳氏吃了一口烟,对着边上的丫鬟问道:“小爷那边如何了?今儿哭闹了没有?吃了几次奶?” 紫兰与绿菊彼此看了一眼,紫兰近前一步道:“回太太话,晌午到晚上,小爷那边醒了四次,喝了三次奶。” “能吃能睡就好,这花儿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传到家里来,可不是叫人担心死?西跨院那边,除了你把着,谁也不许进。”兆佳氏说道。 紫兰躬身应了,兆佳氏满意地点点头,道:“晓得你忠心仔细,放心,过了这两个月消停了,我便抬举抬举你。” 这样的话,兆佳氏说过不止一遭,紫兰满脸飞红,低着头却是不敢说话。 绿菊在旁看了,却是不由庆幸。 早在天护落地不久,兆佳氏就问了紫兰与绿菊,谁乐意为她分忧,照看天护。 绿菊向来心思伶俐,想得多些,自是晓得兆佳氏不会平白无故说这个话。 府里曹硕这支没有主母,就算有生母添香在,也不过是个开脸的通房,没有资格看护教养天护。更不要说,兆佳氏压根不待见她,若不是曹颂说情,怕兆佳氏早就寻个由头将她打发出府了。 按理来说,静惠这个大伯母,作为府里未来的女主人,有照看侄儿之责。 她却是忙,里里外外的家务都需要她去料理。 兆佳氏也晓得这个,就另找身边的妥当人,照看天护。 这个抬举,却是有给曹颂为侧室,充作天护养母之意。 在曹硕没出事前,兆佳氏便想着将身边两个得用丫鬟,给长子一个,次子一个。因曹硕出事,事情才耽搁下来。 如今,却是因照看天护的缘故,旧话重提。 绿菊却是不愿的,便再三退让。 她烟点的好,又是做着兆佳氏的内账房,兆佳氏一时离不开她,因此便顺了她的意,让紫兰去照看天护。 早在静惠入门前,紫兰便晓得自己往后是要给曹颂做妾的。如今这番安排,她面上有些羞涩,心里却是乐意的。 不提东府上下人等的小九九,曹颙同曹颂说了会儿话,又到外厅来,劝勉曹项兄弟两个几句,才转回西府。 他没有马上回内宅,而是往智然的院子去了。 虽说佛门讲究六根清净,但是毕竟是大年夜,一个人过总是有些凄凉。 早已打发人往这边送了席面,却是不晓得小和尚用的如何? 曹颙一边想着,一边进了院子,却是听到上房传来推杯换盏的声音。 “佛祖心中坐,酒肉穿肠过……和尚才是真洒脱之人……干了……”这大着舌头说话的,不是李卫是哪个? “罪过,罪过,又玠兄还请慎言,仔细得罪了佛祖。”这比和尚还虔诚的,自然是曹颙的幕僚蒋坚。 虽听不到智然的动静,但是曹颙却能想象得到,他不言不语旁观的模样。 这几个人,都不是俗人。 凑到一起,这府里也添了不少灵气似的。 若是庄先生还在……曹颙想到此处,仍是觉得心里难受得不行。 他挑了帘子入内,这边当差的小厮正在外间,全神贯注地看着炉子上的水,旁边放了茶具,看来是等着水开泡茶。 见曹颙进来,那小厮起身,躬身要请安。 曹颙摆摆手,叫他免了,大步进了里屋。 李卫等人都在炕上坐着,蒋坚面南正坐,李卫在他左首,智然下首相陪。 曹颙进去时,李卫拿着酒壶,正巴巴地看着智然的杯中酒,嘴里也不闲,连声道:“干,干了!良辰美景奈何天,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美酒佳肴,人生极乐。” 他向来不肯读书,这次虽文绉绉的,却是不晓得是哪里听来的戏文,扯到一起也是不伦不类。 智然与蒋坚闻言,不由莞尔。 蒋坚已经是看到曹颙,忙从炕上起身,智然顺着蒋坚视线望过来,眉头却是微微挑了挑。 曹颙与他少年相交,甚是投契。 虽说智然没有开口,只是挑了挑眉毛,但是曹颙却明白他神色之间的意思,是在问:“年夜饭吃完了?” 曹颙点点头,道:“散了一会儿了,刚在东府与小二说了几句话,要不然早就过来。” 李卫已经撂下酒壶,起身下地,笑着道:“大爷就算现下不来,李卫也要厚着脸皮叫人请大爷的。大爷快入座,今儿我去叔叔家吃下晌饭,淘换了好酒来……窖了十多年的莲花白……真是神仙液……” 许是喝了一阵子,李卫脸上通红,说起话来有些不利索。 不止李卫,连智然也双颊酡红,醉眼迷离。 只有蒋坚,虽身上带着酒气,却是不上脸,仍是常态。 看着那清澈的莲花白,闻着这醇香,曹颙也有了喝酒的**。 他让了众人一番,见大家都不肯上座,便也不再推脱,脱了靴子,上了炕里正位。 蒋坚则是坐了东边,李卫做了西边,智然拿了凳子,下首相陪。 智然叫小厮取了碗筷酒盅,李卫提溜了酒壶把盏,从曹颙开始,给大家倒了满杯。 四人一起举杯,满饮了杯中酒。 莲花白不是白酒,也不是黄酒,而是露酒。 这是打宫里传出的工艺,就是用荷花花蕊配以黄芪、砂仁、当归、何首乌、五加皮等药材制成的低度酒。 这种酒,口味香冽甘甜不说,还能滋阴补肾、舒筋活血、祛风避瘴。 曹颙不是嗜酒之人,但是对于这露酒,却也有几分喜爱。 没事的时候,他与初瑜两个,有时候也小酌几杯。 李卫已经是再次端了酒壶,给每个人斟满。 智然与蒋坚都不是喜言之人,一时之间,桌子上就只有李卫一个叨咕了:“大爷,二月二的招标会,真的投了标,就能得到蒙古茶道么?那样的话,岂不是便宜了那些个家伙,我手头不足,就算是收拾家底,也比不过那些人一个零头,要不然的话,谁还稀罕做官,弄条商道,不是子孙几辈子人都够嚼用了。” 曹颙点点头,道:“是皇上御笔钦批的折子,还能有假不成?只是这标的没有上限,到时候就是拼谁的家资雄厚了。还不能要虚价,要不然中标后,没有银子付,那就是欺君之罪,之前的押金银子全没不说,少不得还要担当干系。这些话,你也寻个机会,提醒下那些人。他们不比晋商,走皇家的买卖多,知道其中的轻重。” 李卫听了,忙点头道:“晓得了,明儿开始,那些人轮流请客。小的也沾了大人的光,成了座上宾……定让他们给大爷长脸,让那些等着看热闹的家伙傻眼……” 第五百九十八章 迎新 第五百九十八章迎新 这一番酒轮下来,李卫已经是酩酊大醉。 这莲花白本不醉人,奈何他晚饭在族叔家用了酒,就已经带了醉意,所以就有些扛不住。 就听他大着舌头道:“我家老爹是个官迷儿,临了临了,指着我的鼻子,嘴里叨咕的还是做官儿……金鱼池的琴香哭着喊着要我给你赎身……老鸨却不是个东西,最是黑心……” “那身段,有料……摸起来,滑不溜手……”李卫醉态可掬,越说越有些没谱。说话的功夫,他手里又端起酒盅,挤眉弄眼地说道:“嘿嘿,名器……” 都是男人,本不应忌讳这些荤话。 不过,到底是在智然房里,又是在东主曹颙面前,蒋坚便托住李卫的胳膊,劝道:“又玠兄醉了,少喝两口。” “嗯?醉……没醉……没醉……”李卫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上身就有些逛荡。幸好蒋坚拉着他的胳膊,才没有跌倒。 曹颙在旁,笑眯眯地看着李卫醉酒,心里直叹不可思议。 这位可是历史留名的人物,如今却是同满大街那种吊儿郎当的帮闲子弟没有什么不同。 怨不得他不爱读书,还一心想要出仕,原来有这么个缘故。 曹颙心里想着,就有成全之意,又怕有施恩嫌疑,让李卫尴尬。 正想着,李卫已经是侧过身子,一把搂住智然,嚷嚷道:“和尚真俊啊,要是琴姐儿看了……看了你,怕就要甩了我……” 智然却是好涵养,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李卫,道:“李施主放心,小僧是出家人,不涉及烟花之地,李施主的琴姑娘,自然还是李施主的。” 李卫已经醉熏熏的,见智然笑着,有些发怔,随后就转过头来看了曹颙一眼,脸上露出不解之意,皱眉道:“莫不是你们上辈子是兄弟……眉毛眼睛不像,这坏笑倒是真像……” 曹颙只当李卫是醉话,混不在意,看向智然道:“说不得上辈子,我真是个小沙弥,同你一块念经……”说到一半,剩下的话却是说不下去。 智然脸上的笑容立时凝结,眼神变得有些深邃。 曹颙也怔住了,不是一个人瞅着智然眼熟,却是瞧不出他到底像哪个。 这一刻,曹颙也觉得他眼熟。 那种心里藏着个大秘密,无处倾诉,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他独自一身的孤寂与凄凉,是曹颙熟悉的。 早年的曹颙,正是这样的啊。 最令人诧异的,是他的五官。 单说起鼻子眼睛来,他同曹颙没有相似的地方,但是脸型轮廓,却是同曹颙有像。 智然见曹颙瞧他,抬起眼睛来,回视曹颙。 却是看不出喜怒,更像是一种无言的询问:“在瞧什么?” 曹颙看出他的询问,却是没有说话,想要一个可能,心里有些繁乱。 屋子里一片静寂,李卫已经是歪倒一旁,鼾声渐起。 蒋坚脑子最是活络,见曹颙与智然的异常,想着李卫之前说的句话,却是有些心惊。 “咳,大人,小师傅,又玠醉了,我扶他回去。”他稍加思量,出声道。 曹颙这才收回心神,点点头,道:“我帮你吧。”说话间,起身下炕。 蒋坚忙摆手:“不用劳烦大人,否则又玠醉酒醒来,怕是越发无地自容。” 曹颙闻言,便叫了外屋侍候的小厮,让他给蒋坚搭把手,送李卫回去。 屋子里只剩下曹颙与智然,两人你看看我,我瞧瞧你,一时无语。 曹颙从凌晨起身,忙了一天,身上有些乏。 他往炕上一躺,却是有点自嘲,自己甚是好笑。 他侧过身子,看着智然道:“和尚,你也大了,不比小时候,戒色戒欲的辛苦不辛苦?只要心里有佛法,何必拘泥行事。你师傅抚养你十几年,也没有说定要你成为个小和尚。要是你想还俗,我是举双手双脚赞成的。” “阿弥陀佛,谢过曹施主好意,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红粉骷髅,骷髅红粉,小僧向佛之心不减。”智然的声音不高,但是内中透着几分坚定。 曹颙原还想追问一句,父母与身世什么的,但是话到嘴边,却是又合上。 有些事不是不好奇,但是却不愿让智然尴尬。 “记得你是甲戌年六月生日,初几来着?”曹颙随口问道。 “初四。”智然回道。 “初四啊,释迦摩尼初转法轮日。你师傅说你有慧根,是佛子,不会是这个缘故吧?”曹颙想起清凉寺的一些见闻,问道。 智然的师傅,对他有抚养教导之恩,他心里向来崇敬。 因此,听曹颙提到师傅,智然不由地双手合十,一边念了声法号,一边低头颔首,算是回答了曹颙的疑问。 曹颙翻了个白眼,实是忍不住想说小和尚几句:“按这样说,四月初八的人岂不是更不能做俗家?” 但是毕竟死者为大,再说下去,还要牵着到病故的老和尚,所以他说了两句便住嘴。 小和尚坐在炕边,淡笑不语。 外头传来梆子声,已经是三更天,远远地传来炮竹声。 曹颙翻身起来,对智然道:“马上就要新年,我回去陪老婆孩子守岁,小和尚这边,却是冷清。若是你想要红尘历练,我这边是绝对支持你的,你记得这点就好。即便不想入红尘,你的生活也委实封闭了些。京中寺庙众多,其中有不少得道高僧隐于其中,小和尚多拜访几处谈禅,也是人生乐事。” 智然含笑谢过,亲自将曹颙送出门来。 已经是子夜时分,曹家这边有曹硕、庄先生两件白事儿,所以没有预备炮竹。但是附近人家,已经是礼花齐放。 曹颙与智然驻足片刻,看了东边的几处烟花绽放。 落英缤纷,美则美矣,繁花落尽后,天空的冷清也使得人心生戚戚然。 “人生如梦似幻,最终不过同这烟火般,逝去无痕。”智然说道。 “是啊,人生不满百,到底是熬什么?”曹颙闻言,道:“有时,我甚嫉妒你,委身佛门,却是什么都不用动脑子想了。却是矛盾的紧,即是羡慕那份清净,却是畏惧那份清冷。若真是无欲无求,无爱无嗔,那这辈子活着又何趣?别说是寻求无上佛法,佛祖弟子百万,不差你我这一个。“ 智然没有言语,曹颙说完,却是觉得自己有些啰嗦了。 他笑了笑,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冲智然挥挥手,转身往二门去了。 智然留在原处,就听到西边隐隐地传来吵杂声,转头望去,远远地只见红光闪现,好像有人家走水了…… 梧桐苑里,初瑜坐在炕边,同孩子们一起守岁。 天慧倚在她腿边,天佑与恒生两个睡眼迷蒙,嘴里却不闲着,说着左成的头发如何了,妞妞新养了一只小狗什么的。 曹颙回来时,入眼就是这个情景。 “额驸回来了?”初瑜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欢喜,想要起身,又顾着天慧。 “嗯!”曹颙点点头,上前两步,将女儿举起来,亲了亲她的小脸, 他身上带着酒气,又有冷风,激得天慧一哆嗦,小脑袋瓜子直往后避,嘴里开口道:“臭!” “哈哈,被嫌弃了!”曹颙探过头去,在女儿的脸上又狠狠地亲了一下。 天慧撇着小嘴,嘴里喊着“妈妈”。 初瑜过来,从丈夫手中接过女儿,道:“别逗她了,女儿早困乏了,就是为了等额驸,才舍不得睡的。” 曹颙摸了摸女儿的头,笑着说道:“是我的好闺女,没枉我这么疼你。” 天慧脸上露出几分羞怯,摸索着,搂了初瑜的脖颈,将小脸埋在她怀里,不再说话。 亲完女儿,曹颙对在边上笑嘻嘻的天佑与恒生道:“想老爹没有,是不是也是为了等我,才不睡的。” 天佑只是笑,并不说话;恒生使劲点了点头,道:“父亲,哥哥说,父亲与母亲要给压岁钱,是不是?明儿我们拿去送给妞妞姑姑,让姑姑买好吃的,省得她想她阿爹。还要留出一份,叫人买好吃的,往表妹那边送过去。” “哦,还有这打算,这是谁的主意,你想的,还是你哥哥?”曹颙带着几分好奇。 恒生指了指边上的天佑,回道:“是哥哥说的。” 曹颙看向天佑,天佑有些不好意思,小脸发红,低声道:“原还想着小叔叔,叶嬷嬷说了,小叔叔没牙,不吃饽饽。” 曹颙闻言,颇为欣慰,道:“压岁钱会有的,难为你们晓得关心别人,都是好孩子。只是要记得,就算你们不送妞妞压岁钱,多过去陪她玩儿,也会让她高兴地。香玉那边,只打发人去就好,你们别过去。那边院子,你们祖太不让人过去,你们要是过去,她会不高兴。别忘了还有左成、左住两个,他们也是你们的小兄弟,要好好相处。” 天佑与恒生使劲地点点头,初瑜在旁笑道:“最后一句却是不用额驸交代,他们两个淘气包,这些日子见天赖在田嫂子那边,每天都要混了饭,才肯回来。” 曹颙将外衣去了,撂在一边,道:“如此最好,也不能让这几个小子老淘气,放羊似的。我已经托人找夫子了,过了十五就进府……” 安定门外,雍亲王府,内院正房。 四福晋坐立不安,脸上没有丝毫笑意。 四阿哥的几位侧室,带着孩子们,在地上坐了,却也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 四阿哥不在,府里的小阿哥弘时已经大了,还好;另外两个小阿哥却是哈气连天,眼睛都睁不开了。 四福晋见了,犹豫着要不要叫大家先回去,就见苏培盛进来,躬身道:“福晋,四格格没了,年主子晕厥过去,爷在那边陪着。让奴婢来报福晋主子,今儿不过来了……” 第五百九十九章 教子(上) 第五百九十九章教子(上) 正月初一,康熙诣堂子行礼,。还宫,拜神毕,率诸王、贝勒、贝子、公、内大臣、大学士、侍卫、诣皇太后宫行礼。 随后,太和殿大朝会。 王以下文武各官、外藩王、及使臣等上表朝贺,停止筵宴。 同一日,初瑜礼服穿戴,进宫给太后贺岁。 李氏身为外命妇、伯夫人,也应在进宫朝贺之列。 因看顾长生,怕带了痘疫进宫,所以李氏没有进宫,只是让初瑜带了新年的孝敬进宫。 内命妇、外命妇都到了太后宫,太后也是打足了精神,接受众人的请安。 没有见到李氏,太后还特意问了初瑜一句。 这大半年,各种流言蜚语传来传去,使得大家也生起好奇之心。 听到太后问起,不少人就支起耳朵,仔细听着。 德妃与宜妃两个,坐在地上的小杌子上,却是淡笑如故,看不出异样来。 太后随口问过,便撂过不提,同几位科尔沁出来的福晋、夫人说话去了,使得听着的人都颇为失望。 初瑜拜见完太后,先到嫡母生身边低声请安,随后又向曹佳氏与曹颐两个点头见过,才退到一边。 曹佳氏与曹颐都在,曹颐身为老国公嗣媳,孝期还未满。不过满俗不像汉俗这样严谨,她身为外命妇,也需要进宫朝贺。 该见的礼见过,命妇们鱼贯出宫。 七福晋与纳喇氏还要去拜见后宫主位,还有七阿哥生母成嫔娘娘。初瑜则是随着曹佳氏与曹颐两个一道出宫。 长生出花,曹佳氏与曹颐两个也着急。 问起幼弟状况,晓得花已经出来,不烧了,两人才算放心。 按照习俗,初六是姑奶奶回门的日子。 曹佳氏规矩所限,不得自在;曹颐这边,是惦记着母亲,早就定下要回门的。 况且今年还有高太君在,她们这些做晚辈的,也需拜年请安。 曹佳氏这边,就预备了厚礼,打法人送过曹府。 她还同初瑜商量着,等正月里王府有好的戏班子,就使人去接高太君去听两天戏,叫老人家热闹热闹。 这大半年,京里对于李氏的身份传得沸沸扬扬,曹佳氏这边也曾疑惑过。 却是越琢磨越糊涂,虽然李家当年陪嫁物什有内造之物,却算稀奇,家的内造之物还少了? 只要在内务府的差事上久了,这些都不算什么稀罕物件。 若是李氏真是大长公主之女,今上的表妹,那也不会嫁到包衣曹家为填房。 只要常在宫里走动,就会晓得,太后的性子像个孩子,好恶颇为任性。要是待见哪个,那真是当成心肝宝贝似的;要是不待见那个,也不会敷衍,是瞧也不瞧的。 曹颐是不计较这些的,甚至对于这些传闻还心生厌恶。 在她眼中,李氏这个伯母兼养母,就是亲生母亲般。 母亲成为其他女人嚼舌头的话资,她当然不会高兴。 有次国公府近支的一个女眷,带着好奇之心,在曹颐面前有探寻之意 曹颐当即就撂下脸色,起身送客。 从那以后,那位近支女眷就再也没踏进国公府过,上了国公府的黑名单。 至此,所有的人才晓得,平素笑眯眯的曹颐,还有凌厉的一面。 姑嫂几个出了宫门,乘坐车轿,各自散去。 曹颙这边,却是开始应酬。 内务府请吃,户部、兵部、太仆寺的昔日同僚请吃,其他几位宗室额驸的请吃。一连数日,曹颙都在赶饭局。 就算他人前向来不酗酒,但是毕竟是正月里,大家难免推杯换盏。身为男人,也不好都推了,就只能适量陪着喝酒。 除了同僚应酬,就是亲戚世交的拜年。 说来,就是这样繁琐,明明年前已经送了年礼,正月里还要再次拜年。一般的人家,曹颙自己过去点个卯,亲近些的人家,曹颙还得带着两个儿子同往。 天佑与恒生兄弟两个,从头到尾,一身簇新。 虽说他们相差一岁,但是恒生结实,个子同哥哥差不多一般高。加上两人差不多的衣服,瞧着倒像是双胞胎似的。 因他们还小,不能骑马,府里就预备了马车。 两人乏的时候,就在马车里睡觉,到了需要拜年的人家再起来。 各色荷包,小金银锞子没少得。 兄弟两个乐呵的不行,小嘴儿越发甜,嘱咐一句后,便“爷爷奶奶伯伯叔叔”的不离口。 曹颙在旁见了,却是不由好笑。儿子倒是随了他,喜欢这些。 不过,也怕使得他们成为见钱眼开、势利之人。自打年前开始,这兄弟两个就开始攒钱了,还晓得用自己个赞的钱,给初瑜买礼物。 在回程时,曹颙没有骑马,而是上马车,同儿子们在一块。 正如同所想,马车车厢里,天佑与恒生散坐着,笑嘻嘻地数着数地毯上的小锞子。 “一个,两个,三个……”天佑一边数着,一边用小手,将数过的小锞子另外放一边。 恒生则是歪着小脑袋,跟着天佑数数,却是数了两句,就忘记了。 见曹颙进来,两个孩子才收了脸上的嬉笑,规规矩矩的,给父亲叩首见礼。 “还是要给妞妞么?”曹颙指了指地毯上的金锞子问道。 恒生看着哥哥,只是抿嘴笑儿,并不回声。 天佑摇了摇头,道:“不是,妞妞的已是送过了。这些是留着请和尚叔叔念经的,好让小叔叔与表妹早些好起来。” 他们两个如今在葵院,看来是受紫晶影响颇深,连做法事这样的事都晓得。 百善孝为先,兄弟两个虽然现下有些小贪财,却不是为了给自己买吃食玩具,这点颇让曹颙欣慰。 他伸手摸了摸儿子们,问道:“是谁说要做法事的?叫你们听来。” 天佑与恒生两个,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的,却是都闭嘴不言。挺着小胸脯,眼神却是有些漂移。 直待曹颙“嗯”了一声,重新问了一遍,天佑才红着脸道:“不是别人说的,是儿子们自己想的。” 这却是说谎了,虽然小孩子或许是善意,可是曹颙却不愿让他们打小就养成恶习。 虽没有想法,要儿子定要功成名就,建功立业,但是成为正直善良的人,是一个父亲对儿子们的基本要求。 看来,往后还当同儿子们多相处,才能发现他们身上的潜质。 他们的懂事也好,义气也好,都带着女性的体贴与阴柔。 曹颙不消说,惯是忙的;曹寅这边,自打进京后,也忙着往来应酬,鲜少有含饴弄孙的时候。 天佑与恒生两个,不是在兰院、梧桐苑,就是在葵院,偶尔去田氏院子。 偏生府里的女眷,都是柔顺性子,这耳濡目染之下,男孩子也少了几分阳刚。 不过,眼下他也不愿在这事上多说教,等过了元宵节,夫子就进府了。到时候,这两个小家伙个却是不能这样淘气。 他也提醒自己,往后抽空多陪陪儿子们。等过两年,再大些,就将他们从内宅迁出来,省得染了更多的脂粉气。 说话间,马车已经是回到曹府。直接进了院子。 曹颙下车,让人送天佑与恒生去二门。 却是见管家过来报禀,三姑娘与三姑爷来了,姑爷正同曹寅在客厅说话。 早晨出去前,李氏已经是提过,曹颐夫妇今儿要回来的,所以曹颙才早早地赶回来…… 第六百章 教子(中) 第六百章教子(中) 畅春园,清溪书屋。 康熙坐在炕上,看着地上跪着的四阿哥,脸色黑的怕人。 四阿哥跪在地上,面色如昔,心里已经是后悔不迭。为何不听戴锦劝阻,硬是到御前,提这“天花”之事。 若是激怒皇父,怕是处境堪忧。 实是有些自以为是了,安份了这些日子,骨子里还是渴望有所建树吧? 不为求名,不为求利,是不是也有伪善的成份,想要在皇父面前表白表白自己的慈悲之心。 已是存了欲念,自然不能心怀坦荡,四阿哥心里念了声佛号,低下头,颇为自惭。 顺治十八年,先皇病故,今上登基,当年的人丁户口为一千九百余万。到去年的户部统计,人丁户口为两千四百余万。 五十五年,增加人丁户口五百万。 其中,在三藩之乱时,南方诸省沦陷,人口人丁从一千九百余万锐减到一千六百万。 待到三藩平定,为了增加丁口,康熙还曾下令推行“人痘”,用来防天花。 不过因人痘有危险,费用又昂贵,富贵之家舍不得孩子冒险,贫贱之家则是没有这笔药资,所以民间栽花的人并不多。 胜在那几年还算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休整几年后,再统计人丁时,就已经是两千三十余万。 直到康熙四十七年,这个人丁数增不过数十万。固然有隐匿丁户,逃避赋税之人,却也有洪涝灾难与天花肆虐的缘故。 康熙五十年后,因只有五十一年小范围的天花,直至今年,才开始再次肆虐,人丁增加是之前的数倍。 每次天花肆虐,大人尚好,十个里不过死三、四个,孩童却是多过半数。 偏生这个病,虽不能说是年年爆发,但是三年五载的就要流行一回。躲了这次,躲不过下次,真是生死关。 四阿哥早夭的三个儿子,其中没叙齿的庶长子弘盼是体弱夭折,剩下的嫡长子弘晖与庶次子弘昀都是出痘没挨过去死了。一个是八岁没的,一个已经是十一岁。 想起丧子之痛,四阿哥心中的忐忑之心减了不少,抬起头来,看着康熙道:“皇阿玛,儿臣(身,或者贵)为皇子阿哥,家里有太医往来,妙手施针,灵芝妙药,尚不能左右幼儿生死。寻常百姓之家,越发孱弱,无法抵御无常索命。如今在年里,本应是炮竹声响,辞旧迎新,四九城内却是哭声隐隐。皇阿玛最是仁慈,怎么忍见百姓疾苦?儿臣泣血上告,唯愿无人受儿臣这丧子失女之痛。”说到最后,四阿哥已经是俯首在地,叩头不起。 或许来时,有失女的冲动,有学佛的慈悲,有想要在皇父面前露脸儿的功利,然而这一刻,四阿哥的心中,却真是生起怜悯世人之心。 康熙看着俯首在地的儿子,扫了眼他手腕处露出的檀木佛珠,面容稍霁。 “你说的是牛痘之方吧?”康熙扶着炕桌说道:“昔日人痘的方子出来,朕曾下令推行天下,结果如何?如今就算朕再次下旨,将这牛痘方子公布天下,又能如何?庶民无知,畏痘如虎,想要让他们主动种痘,谈何容易。” 四阿哥跪在远处,听了此话,却是心里发凉。 蒙古人,还有减丁政策,使得朝廷能掌控各旗人丁户口数;汉人,朝廷却是要安抚再安抚的,却是要靠着天灾**来控制了。 当年的种痘旨意颁发天下之时,就不是给汉人看的。 许多地方,是连告示都没有的。 所谓圣旨,多是给旗人与官属们看的。 康熙沉吟了一下,看着四阿哥道:“不着急,这牛痘之法,在八旗内已经有所栽种,等到三年五载,牛痘被世人渐渐熟识,往后就好推广。我爱新觉罗氏忝为大清江山之主,不是自朕始,亦不会自朕终。若是后世之君,能成就这番事业,也是万世称颂。”说到最后,他的眼神望向窗口。 这边的窗户,早已换成了琉璃,水晶般透明。 虽说冰雪尚未消融,却已经是孟春时节,天气晴朗。 四阿哥在地上,却是已经痴了。 “后世之君”、“万世称颂”,他几乎要晕厥,强忍着才没有跌倒。 他越发攥紧拳头,佛珠硌进手心,只觉得心“怦怦”直跳,撞得胸口生疼…… 曹府,客厅。 曹寅带着几分温煦,同塞什图叙起家国之事。 塞什图从寻常宗室,跃身奉恩镇国公,已经一年有余。 不晓得是他生性温和,还是因年岁大了,思虑多了,虽然做了一年多的国公,但是身上并不添傲慢,为人处世越发谦卑。 如此一来,就算不像其他王公贝勒那般,威风凌凌的,却也添了几分大家之风,越发令人不敢小觑。 塞什图心里有数,自己这般走狗屎运,是借了岳家之光。 这大半年来,李氏的身世之谜传的沸沸扬扬,他心里多少也有些解惑之感。 曹家老太君是皇上保姆嬷嬷不假,却也是显赫得有些过了。 整个曹家,也只显赫曹玺这一支罢了,丰润的嫡宗反而是名不见经传。 曹玺这一支,圣眷又都集中在曹寅这房。 明白这点后,塞什图虽没有存故意攀附之意,但还是不动声色地冷落了家里的两个通房,同妻子的关系越发融洽。 就算是跃身国公,身份比照之前的闲散宗室,不可同日而语,但是往来的人不同,也需要依仗。 有连襟平郡王府,有岳家伯爵府,这个国公之位才是真正名副其实。 曹颙进去时,塞什图做洗耳恭听状,听曹寅说话。 见曹颙进来,塞什图从座位上起身:“大哥回来了。” 他年纪比曹颙大四、五岁,却是要跟着曹颐称呼。 曹颙点点头,转过身来先给父亲请过安,随后才坐在塞什图对面,仔细看了他两眼道:“瞧着你倒是比过去清减了,明年孝满,还要出来接差事,你也当养好身子才是。” “谢大哥挂怀,不过是换季的缘故,有些饮食不调,天气暖和些就好了。”塞什图躬身回道。 虽说是自己的妹婿,毕竟已经是国公之尊,这般恭敬的神态,使得曹寅父子两个有些不自在。 曹寅与儿子对视一眼,笑着对塞什图道:“国公先暂坐,老夫打外头拜客回来,还没有更衣,先进内宅,稍后回来相陪。” 塞什图闻言,忙道:“岳父且去忙,小婿不是外人,不用专门相陪,在这里同大哥说话就好。” 曹寅点点头,交代了曹颙两句,便先出去了。 曹颙与塞什图两个将曹寅送到客厅外,才又转回屋里。 见塞什图还如临大宾,放不开的模样,曹颙摆摆手,道:“快别这样端着,又不是在亲长面前,咱们若是还讲这个礼,就委实生分了。” 两人是大舅子与妹婿前,已经是好友,有些情分。 塞什图笑了笑,身子往椅子里靠靠,不似方才那样拘谨。 曹颙见他面上隐隐地露出乏色,道:“是国公府的近支又闹腾了?圣旨早下,他们还折腾什么?” 塞什图摇了摇头,皱眉回道:“不是他们,是我家老太太入秋时修了佛堂,如今除了初一十五,已不许我们随便过去请安。就是寿儿,也不留在身边,使人送回国公府这边。我去求了几遭,寿儿额娘也求,老太太却是吃了秤砣一般。” 原来是这个缘故,曹颙点了点头。 塞什图少年失父,赖寡母拉扯成人,侍母之心甚孝。如今好不容易,得到机会,出人头地,却是母子相隔,不能朝夕侍奉。 寿儿是嫡长子,往后要继承国公府爵位,喜塔拉氏身份所限,也不好养在身边。 只有曹颐在诞下嫡次子,或者在没有其他嫡子的情况下,抱起庶长子抚育,才是继承塞什图生父一系的香火。 无他,可怜天下父母心罢了。 这是塞什图家事,曹颙不好多嘴,便转了话题,说起别的来。 今儿塞什图陪着妻子归省,除了才给岳父岳母拜年请安之外,还有其他事与曹颙商量。 他的大姐夫钟海,正白旗包衣索绰罗氏家的子弟,原来就在口外经商,家族中也接有内务府的差事。 只是说起来,也算是大户人家,但是在京城权贵云集之地,实算不得什么。在内务府分量微薄,所以不过是捡别家不稀得做的买卖,勉强营生罢了。 曹颙在京城这几年,见过钟海。钟海虽有心攀附,但是曹颙这边,待人客气中带着几分疏离,也不好套交情。 加上曹颙老是出差,钟海一年下来,也是大半年不在京里,两人能见面的次数有限。 这次却是钟海专门托了小舅子,想要在小舅子家求见曹颙,商议二月招投标之事。 塞什图虽不愿参合这些事儿,让曹颙为难,但是被姐夫央求的不好拒绝,便说出来,看看曹颙这边的意思。 若是曹颙肯见,明儿他便设下家宴,请曹颙一家过去吃酒。 若是曹颙不乐意见,那他便寻个婉转的理由,将姐夫那边回了。 钟海之所以要在国公府求见曹颙,也是心有忌惮,不敢在外头明晃晃地摆酒。 九阿哥已经是放出话来,不少内务府的皇商要二月“罢场”的,钟海也没胆子顶风而上。 只能一边对那边阳奉阴违,一边私下里走动,想要占个便宜,补了那些世家大族空出的缺。 这些日子,曹颙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九阿哥有小动作之事,心里颇觉古怪。 难道,九阿哥不晓得,这招投标真要流标了,丢的不是他曹颙的脸,而是康熙的面子么? 圣旨)在,藐视圣旨,那不是作死是什么? 曹颙这边,却是点头应了。 内务府那边,外人想要插手,实在是难。最好的法子,就是借着这个机会,新老更替,扶持新的世家接替旧的世家,往后也好管理。 左右是那些人仗着有依靠,故意想要闹场的,曹颙这边也无需为砸了他们的饭碗内疚,正是两全齐美之事。 塞什图见曹颙应了,不胜欢喜…… 内院,梧桐苑,上房。 初瑜坐在椅子上,陪着婆婆李氏同小姑子曹颐说着闲话。曹颐的嫡子寿儿穿着小马褂,坐在炕梢,笑嘻嘻地跟着两个表哥游戏。 如今,京城痘疫肆虐,不少人家不敢带孩童出门。寿儿已经是栽过花,所以不用避痘,就被曹颐带过娘家。 饶是如此,李氏也怕万一,没有让女儿、外孙进兰院请安,直接使人迎到梧桐苑这边。 就是李氏自己,照看完儿子,也是沐浴三遍,里外衣服都换过,才到梧桐苑这边。 虽说都在京里住着,但是规矩所限,一年到头,能见面的次数也是手指头数得出来的。 曹颐虽已嫁人多年,但是对母亲依赖之心不减,拉着李氏的手,极尽小女儿之态,丝毫没有为人母的自觉。 李氏摸了摸她的头发,笑着对初瑜道:“瞧瞧你妹妹,已经是做额娘了,倒是比小的时候越发黏人。” 初瑜同小姑子感情甚好,自不会挑她的不是,笑着说道:“在婆家累了,回娘家就该随意才好。” 除了带儿子回来,同来的还有老国公的嫡女玉瑞格格。 玉瑞还是头一次见到曹家,见嫂子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再也没有府里的厉害爽利,心里也是纳罕。 曹颐每次在李氏面前,皆是如此,倒不怕嫂子笑话。不过,直待觉得有人瞧她,才想起小姑子也在旁边坐着,脸上讪讪的,有些挂不住。 玉瑞瞧出嫂子的不自在,抿着嘴笑,用手指划了划脸。 曹颐被小姑子打趣,反而去了不自在,笑着说道:“等小姑嫁了人就晓得娘家的好了,到时候怕是回来就要腻在我怀里。” 玉瑞还是小姑娘,受不得这打趣,满脸飞红,冲曹颐皱了皱小鼻子,嘴里嘀咕道:“嫂子疯了,说起混话来。”说着,转过头来,看着初瑜道:“格格,您是嫂子呢,伯母舍不得管,您可得好生管管,总要我嫂子别这样嚣张才好,省得她欺负人。” 说到后来,她自己也是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天佑已经是凑上前来,举着手中的九连环,讨好地说道:“小姑姑,解这个呀!”说话间,巴巴地望着玉瑞的小脸。 玉瑞接过九连环,笑着点点头,低头解着。 天佑已经是近前一步,老实地坐在玉瑞身边瞧着。 曹颐见了,笑着对李氏说道:“天佑倒是不怕生,同玉格格比对我这姑姑还亲。” 初瑜却是有几分哭笑不得,这个儿子,就爱往好看的人身边凑近乎,像个小色狼…… 第六百零一章 教子(下) 第六百零一章教子(下) 转眼,到了次日。 虽然已经立春,但是不晓得夜里何时开始飘雪。 待到曹颙醒来时,外头已经是白雪皑皑,天地间苍茫一片。 曹颙起身,走到窗前,透过琉璃窗,看着外头的霜花。 初瑜已经梳洗完毕,拿着套外出的衣裳,服侍曹颙换上。今天应塞什图之约,曹颙夫妇要带着孩子们去国公府做客。 昨晚座上宾不止有塞什图,还有曹颖的丈夫孙珏。他也陪着妻子归省,原在东府,后来晓得曹颐夫妇也会回来了,就到了西府。 都不是外人,这一顿饭下来,曹颙虽喝得不多,但是有宿醉的缘故,早起也有些不舒坦。 早饭摆上来,就着酱豆腐,喝了碗紫米粥,曹颙就撂下筷子。天慧穿着簇新的小袄,坐在一边,任由初瑜喂食。 紫晶带着婆子与丫鬟们,护着天佑与恒生两个过来。他们两个都穿着大毛的衣服,带着毛帽子,看着圆滚滚的。 因怕早起见风,他们的早饭都是在葵院用的。 见紫晶带了孩子们过来,初瑜从炕边起身,先请紫晶坐了,随后才对天佑与恒生道:“早饭用得好不好,可挑食了?” 恒生笑着不吭声,天佑犹豫了一下,抬头道:“母亲,弟弟贪吃肉包子,没有喝牛乳。” “哥哥……”恒生低声嘀咕着,声音里带了几分不满。 天佑转过身来,对恒生道:“父亲大人说,我们要是挑食,就会不长个子,到时候弟弟就要成了小矮子,做不成将军了。” 恒生歪头听了,看向桌子上装牛乳的琉璃杯,脸上露出向往之色。 曹颙见状,将手边的奶杯端起,递到恒生面前。 恒生红着脸讪讪地道:“孩儿谢过、谢过父亲大人……”说完,接过奶杯,双手捧着,仰脖喝了个底朝天。 紫晶在旁看了,露出担忧之色,想要阻拦已经是来不及。 端着空杯,恒生冲曹颙笑着说道:“父亲,孩儿都喝了,孩儿不挑食。” 曹颙点了点头,以示宽慰。 紫晶却是不禁有些担心,扫了眼杯子,将恒生拉到怀里,帮他揉了揉肚子。 一边揉着,一边对曹颙夫妇道:“早间二爷吃了四个包子,怕他撑了,才没看着他喝牛乳,明早却是不敢再让他吃这么多。” “姑姑,没撑……正好饱……”恒生低声嘀咕着。 天佑在旁,看着弟弟嘻嘻笑,道:“弟弟是贪吃将军,就念叨着肉,昨晚半夜,也嚷着肉来着……” 恒生不好意思,扑到紫晶怀里,嘀咕着:“父亲大人也爱吃肉,吃肉幸福。” 众人听了,不禁莞尔。 因早年留下的各种毛病,曹颙在饮食上诸多挑剔。有些日子,是不能食肉味的。偏生他不是素食主义者,是个地地道道的肉食动物。以为,就算京城有不吃肉的时候,但多是事出有因。 从草原回来,他戒了一段时间肉,饮食多以清淡为主。 过后,等到心里障碍消失,他能吃肉时,便有些变本加厉。 有一阵子,曹颙爱吃羊肉锅子,每顿要上好几盘羊肉,吃的上火,下巴上长火疖子。 初瑜怕他饮食不调伤身,劝阻了两遭,曹颙的口号却是“吃肉幸福”。尤其这些羊肉是蒙古过来的,没有膻味,入口即化,最是鲜嫩不过。 直倒吃了四、五天,闻见羊肉味就恶心,曹颙才算是过足了肉瘾。 不过他这句“吃肉幸福”,却是让儿子们听去了。 初瑜想起丈夫平素像孩子那样讨肉吃的情景,紫晶则是想着小时候曹颙挑食的模样。虽不要人哄着,但是不合胃口的菜,是动也不动的。 老太君怕孙儿饮食不调,将他不爱吃的几种青菜,都使人榨汁出来,用作馄饨馅,哄着曹颙吃了。 到底是在孩子们面前,曹颙也有些不好意思,“咳”了一声,道:“外头雪还没化呢,孩子们还小,别冻着,还是别带他们了。” 初瑜听了丈夫的话,望了眼窗外,有些犹豫。 天佑面上已经是露出急色,垂着小手道:“父亲,母亲,孩儿不怕冷,孩儿最喜欢冷了。” 曹颙闻言,不禁失笑。 天佑的身体不如恒生结实,这入冬后,虽不如左成那样孱弱,但是也病了好几遭。小家伙最是怕疼,一见到天上下雪,就要打寒战。 曹颙点点头,道:“哦,喜欢冷?天佑怎么喜欢上冷了,从什么时候喜欢的,不怕冻脸冻手么?” 天佑使劲地摇着小脑袋瓜子,道:“不怕,不怕,孩儿早就喜欢冷了。嗯,什么时候,前天,昨天,昨天喜欢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紧张兮兮地看着曹颙,生怕曹颙摇头。 哪里是喜欢冷什么,还不是因想要跟着父亲母亲去姑姑家做客。 曹颙见状,也不愿儿子失望,便点了点头。 因他们兄妹三个都要过去,跟着的婆子与丫头就不少。都收拾妥当了,紫晶放带着人将初瑜母人送出二门。 初瑜怕紫晶在府里闷,想要邀她同往国公府。 曹颐昨儿回来,见到紫晶时,也曾开口邀请的,所以也不算冒昧登门。 紫晶却是不耐烦动,加上府里这边,也需要人照应,她便婉拒了初瑜的提议。 初瑜带着天慧一辆车,天佑带着弟弟一辆车,丫鬟媳妇们乘了两辆大车跟着侍候。曹颙则是带着长随小厮,骑马随行,一行人出了曹府大门,往国公府去了。 国公府这边,塞什图的大姐夫钟海已经早早就到了。 他心里一会儿想着九阿哥的淫威,一会儿想着要是能接下内务府的差事,使得家族飞黄腾达,在兄弟面前也能有脸面,生母也不用五十多岁了,还在太太面前立规矩。 这样想着,他的神色就是一会儿红了,一会儿又白了,既是期待,又有几分忐忑,坐立难安,看得人难受。 塞什图对这个姐夫虽亲,却也晓得曹颙的脾气,不得不先打预防针道:“姐夫,小弟内兄为人方正,不是轻易与人徇私之人。姐夫这边,真若想要接内务府的差事,还需按照那边的章程行事才好。” 钟海摆摆手,道:“这个我晓得,你放心,断不会为难曹大爷的。不过是借着亲戚的便宜,先透个气,二月里就算不拔个头筹,也不至于两眼一摸黑,抓瞎了。” 说话间,就有小厮来报,道是七爷七奶奶来了。 “七爷”是塞什图的堂弟,老国公的侄子嵩贺。 这还是钟海的主意,除了他之外,再请一两人作陪,省得留下痕迹,引得九阿哥那边侧目。 二月里投标之前,钟海也不愿出头,成了九阿哥的迁怒对象。 这边嵩贺刚进客厅,没说几句话,曹家的马车也到了。 女眷与孩子,由曹颐迎进内宅;曹颙则是到客厅,与钟海、嵩贺等人见过。 大家早先都见过,眼下也不是头一遭见,加上年岁相差不多,说话起来就没有那么拘谨。 说了几句家常,就说到内务府采购上,除了钟海,连带着嵩贺这边也有兴致。 只是他身份所限,家里亲长又盼着他出人头地,反而不如钟海这样随意。在旁听了,只有心里唏嘘的。 钟海常年跑口外做生意的,肤色黝黑,留着短须,看着憨实可靠。只是一开口,却是难掩精明,带着几分商贾之气。 换做其他人,先要挑剔钟海的出身平平,随后就要鄙薄他行商贾之事。曹颙这边,却是没有什么挑剔人之心。因此,对于钟海所提的各种疑问,他都耐心解答,丝毫没有不耐烦之意。 钟海这些年打理家族生意,劳烦奔波,受惯了冷眼。 曹颙这温煦的态度,使得钟海感激不已,心里直念叨曹颙“够江湖”。虽不失世家子弟的儒雅,却也是心胸朗阔的真汉子。 曹颙还不晓得,自己在别人心中,已经达到一个新高度。 他的心中,也是在窃喜。 像钟海这样的内务府包衣之家,想要取代现有的几家大户的,不是一家两家。 这样看来,九阿哥那个“罢投标”的打算,怕是要失望了。 内院,上房。 除了曹颐与初瑜姑嫂外与孩子们外,屋子里还有塞什图的大姊觉罗氏与嵩贺之妻张佳氏。 觉罗氏与张佳氏,见天佑兄妹三个粉雕玉琢的,自然是没口子奉承。 天佑与恒生还好,笑着听了,按照初瑜的吩咐,以此给两位长辈见礼。 觉罗氏与张佳氏这边,少不得送上荷包做见面礼。 里面搁了小拇指大小的金银如意,也算讨个好彩头。 天慧这边,却是要两个哥哥领着,举动也不如哥哥们轻快。 觉罗氏与张佳氏这才想起,曹家大爷与大格格的掌上明珠有眼疾之事,脸上不免露出怜惜之态。 初瑜只做未见,曹颐也是将话头转到其他上面。 天佑兄妹与寿儿在一处玩耍,大人们在一起叙话。 到了开席的时候,却是有人来报禀,说是老太太那边没有用午饭,看着有些没精神。 曹颐与觉罗氏听了,都慌了神,请张佳氏陪着初瑜稍坐,她们两个去隔壁府邸看喜塔拉氏去了。 初瑜想要开口说先回去,又晓得丈夫在前院说话,便留下来同张佳氏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这时,就见恒生过来,拽了拽初瑜的袖子,往一边指了指。 初瑜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就见女儿坐在炕上,眼眶里涌出豆大的泪滴,一颗颗从小脸上滚落…… 第六百零二章 贪兽 第六百零二章贪兽 天慧只是静默无语,泪珠却是不断从眼眶里滚落。 “妹妹……”天佑原是在一边跟着玉瑞一块逗寿儿说话,见了天慧的模样,已经是收起了嬉笑,面上露出担忧之色。 恒生更是,拉完母亲的衣袖,就转身到了天慧面前,又不晓得怎么哄她,急得眼圈红了。 张佳氏见了,也是不安,忐忑地看了初瑜一眼,低声道:“慧姑娘这是有不舒坦的地方?” 初瑜甚少见女儿这般神态,心疼得紧,只是在外人面前,面上却不好太过慌张。 她侧过身子,坐在女儿旁边,稍加思量,轻声问道:“天慧饿了?” 天慧并不开口作答,半晌方点了点头,眼里泪珠却是不止。 初瑜既心疼,又好笑,这可是有其父必有其女,不过是这边的饭时耽搁一会儿,就把孩子委屈成这样。 初瑜伸手将女儿搂在怀里,用帕子擦了她的眼泪,哄劝道:“姑姑就要回来,一会儿就开席了,天慧忍一忍。” 又哪里是擦得干净的,刚擦完,天慧的泪就又涌了出来。 玉瑞在旁见了,将炕桌上的蜜饯盘子端到初瑜面前,道:“大嫂子,给宝宝先吃这个呢?” 初瑜看了一眼,低头对怀里的女儿道:“天慧,玉姑姑给拿了蜜饯,吃个好不好?” 天慧抽了抽鼻子,摇了摇头,将小身子缩回到初瑜怀里。 初瑜轻轻抚摸了女儿的头发,轻声哄道:“姑姑就要回了,等会儿就吃饭……” 张佳氏见她们母女两个的互动,脸上露出几分羡慕之意。玉瑞在旁,却是开口说道:“宝宝不耐烦吃甜的,我使人拿酱肉与肉沫烧饼来,饿了不让吃东西,多难受啊。别说是宝宝,就是我,也要哭的……” 说话间,曹颐与觉罗氏已经回转,听了最后一句,曹颐笑着问道:“这怎么委屈了,使得咱们的玉格格要哭?” 玉瑞见嫂子与堂姐回来,带着几分娇憨,皱了皱鼻子,说道:“哪个哭了,只是这样一说罢了。婶子如何了?没事吧?” 见曹颐说没事,玉瑞才转过头,叫身边丫鬟下去取吃食。 曹颐已经瞧见侄女不对,上前道:“嫂子,天慧怎么了?怎么还掉起金豆子来?” 天慧虽看不见,但是也多少能听得懂话,小脑袋瓜子已经贴到母亲怀里。 初瑜摇摇头,道:“没事,许是早上吃得少了,有些饿了。断奶这几个月,她的胃口不大,每天却是要多吃几遭。今儿也是我疏忽,忘记带些吃食在身边。” 曹颐看看地上的座钟,已经将近未初(下午一点),颇为内疚,道:“都这个时辰了,别说是孩子,想来嫂子与七弟妹也饿了,这就使人开席……” 内宅才开席,前院大厅这边却已经是酒过三巡。 席面上的菜,不是京里各府常用的鲁菜,而是多了不少闽菜,“鸡茸金丝笋”、“肉米鱼唇”、“金丝燕窝”、“班指干贝”等。 许多菜品,曹颙只是听过,还是头一回吃。 毕竟在京城这边,福建厨子有限,就算偶有几家酒楼,打着闽菜的招牌,曹颙也多是路过,没有进去过。 如此一来,这顿饭倒吃得曹颙胃口大开。 钟海见他吃得好,脸上像开了花一般。 这一桌宴,看着像是家常菜,钟海却是下足了功夫。还是托了人,从闽南会馆请的厨子,用料也都是上乘。 算下来,这一桌酒菜,就用了八十两银钱,已经是一品大员半年的俸禄。 曹颙是见过世面的,自然也看着钟海是费了心思。 他本就对钟海没有恶感,加上又带着亲戚,话里话外的,也颇有些提点之意。 话却没有说的直白,边上的塞什图与嵩贺听了,都是云山雾罩的。钟海这边,面上尤自镇定,心里却是欣喜若狂。 高兴的,不止是得了招投标的指点,还有曹颙这份和气。 招投标成了,固然是家族有了依仗是好事儿;就算是招投标不成,只要能靠上曹颙,还能少了赚钱的机会? 这些年来,曹家点石成金的例子不必说。就算沾了曹颙的边,也是财运亨通。要知道,简亲王的外管事,因毡子与羊皮大赚一笔的事儿,正经得意了一段日子。 换做别人,许是不知道底细。钟海也是在口外跑商的,晓得一二,知道是曹颙的手笔,心里便只有越发敬的。 虽说在小舅子塞什图面前,他表现的洒脱,其实心里已经将曹颙看成了活财神似的恭敬。 给家族做牛做马的,还要受着嫡母与嫡兄弟的脸色;要是有朝一日,要是能**门户,那才是得偿所愿。 曹颙隐隐提点着,心里也盘算着内务府几条商道的利润。这银钱……若是真拿下一条,子孙后代就有了银山一般…… 不过,即便是所谓的招投标,又能有何用? 还不是要看上位者的心情,就像是这次招投标,有的线路是三年五年,有的是十年。那些中标的家族能不能保住商道,还不是要看宫里的意思? 且不可太贪,曹颙将一筷子金丝笋送到嘴里,撂下了筷子。 最近,他有些过于贪口腹之欲,长此以往,怕是在其他上面也难掩贪婪之心…… 这世上有贪婪之心的,岂止曹颙一个? 和硕简亲王雅尔江阿,心里就生出一只贪兽来。 他醉了,从庄亲王府带着满身醉意回来。 这些年,因他偏爱男宠,多宿在王府前院的配殿,每个月留宿内宅的次数是有数的。 因此,现下他就躺在配殿的床上,用袖子遮了眼睛,只觉得胸口里藏了一团火。传来怪异的香味,使得雅尔江阿不由地打了个喷嚏。 “爷……”随着说话声,他新近宠爱的一个贴身小厮已经凑上前来,摸索着雅尔江阿的大腿:“可要奴才侍候……” 话音未落,已经是“哎呦”一声,被踹倒在地。 这小厮唬得失了血色,哆嗦着嘴,嘟囔道:“爷,爷这是……” “滚……”雅尔江阿怒斥道。 那小厮唬得连滚带爬,退出配殿。 雅尔江阿从炕上坐起,瞪着红眼睛,脸上黑得怕人。 在庄亲王府的宗亲宴席上,这些王公贝勒喝了酒,说起话来,也就有些不着调。 虽都是男人,却也难免东家长、西家短的。 刚巧,请的戏班子上,有几个旦角,颜色正好。 这些爷们,也就顾不得体统,拉这个亲个嘴儿,拉那个贴个脸儿,顾不得叔叔伯伯侄子侄孙跟前。 这嬉笑间,说起京里爱兔儿的爷们。 除了那些耳熟能详的,又添了十阿哥与十四阿哥两个。这两位,可是许多年没有添了格格阿哥的,福晋的数量也比不得其他皇子多。 若不是这两位阿哥爱男色,这家里怎么没动静? 养兔儿不养兔儿的不说,这女人是需要男人喂的,要是喂不饱,却是容易出大事,保不齐什么时候头上的帽子就变色儿了。 不止是皇子阿哥,就是其他几个绝户宗室,若是养兔儿还好,起码还是男人,就怕不是男人了,萎了,那可是只能做乌龟王八。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虽说雅尔江阿爱男色,但是这个毕竟不是体面事儿,也没人敢点名道姓的说他。 加上他有心病,几年前内帷不净,也有些龌龊出来。 听了席间的戏言,他就有些不自在。 府里福晋小妾六、七人,儿女叙齿的,不叙齿的算下来也十多个,但是自打康熙五十一年继福晋完颜氏生下嫡女后,这四、五年间,府里妻妾的肚皮再无动静。 保不齐那些小王八羔子,背后也嚼自己的舌头。 想到这点,雅尔江阿眼里直冒火。 加上继福晋完颜永佳这些年,同他始终相敬如宾,使得他也生出几分犹疑来。 他是康熙十六年生人,完颜永佳是康熙三十二年生人,两人相差了十六岁。 加上这两年,雅尔江阿人到中年,觉得体力有些不足,就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完颜永佳嫌弃了。 “她嫌我老?”这个念头一升起,就引得雅尔江阿的脑门是青筋迸出。 他生来尊贵,最是傲气不过,哪里受得了女人的嫌弃? 这样想着,雅尔江阿已经是带着一身怒气,出了配殿,冒着风雪,往二门去了。 内院正房是安福堂,继福晋完颜永佳的住处。 因雅尔江阿鲜少留在这边,所以完颜永佳嫡出的六格格真儿跟着母亲住在这边。雅阿江阿的表妹讷敏,住在这边的东殿。 一路上,不停有丫鬟婆子俯首请安,雅尔江阿理也不理。 他本带着酒意,在雪中又吹了风,就有些晕眩。 进了安福堂,却是人声寂寥,哪里有完颜永佳的影子? 这突然起来的清冷,使得雅尔江阿有些慌神,嘴里忙唤道:“福晋,福晋,真儿,真儿……” 有几个上房当值的侍女,想要上前禀告,又畏惧雅尔江阿疯癫的样子。 王爷的脾气不好,她们是晓得的。 虽没有亲眼所见,但是却晓得这府里杖毙个把人,不算是稀奇事儿。 “表哥寻表嫂?”听着上房动静不多,东殿的讷敏过来,带着疑惑道:“表嫂带着六格格回娘家侍疾,早晨不是同表哥打了招呼才走的么?” 雅尔江阿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身子已经有些不稳当,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讷敏见状,忙上前一步,想要扶住雅尔江阿。却是身小力单,哪里搀得住,两人一起跌到炕边的地上。 饶是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也跌得讷敏股间生疼。 加上雅尔江阿半伏在她身上,喘着粗气,丫鬟婆子都低头避了出去。 说不上是羞臊的,还是疼的,她生出几许不满,撅着小嘴,道:“表哥醉了……”说话间,伸出胳膊,想要将雅尔江阿从身上推开。 雅尔江阿醉着,本就带了欲念,同讷敏纠缠这一段,只觉得软香在怀,下边已经是硬了。 讷敏的小手推来,他是动也不动,反而是握了讷敏的手腕,不让她乱动。 讷敏身量虽小,却已经是十五岁,对于男女之事也一知半解。 因没有外出,她换下大毛衣服,只穿着薄棉旗袍。跟着衣服,仍是能感觉到大腿处,有东西硌得慌。 她涨红脸,只觉得心肝乱颤,却是不敢再抬头看雅尔江阿,嘴里祈求道:“表哥……” 这少女的圆润之躯,加上这小猫似的动静,越发挑得雅尔江阿欲火焚身。 他已经是低下头,噙住了讷敏的嘴巴。 讷敏哪里经过这阵势,唬得险些魂飞魄散,身子已经是僵着一团。 雅尔江阿嘴巴亲着,手下也没有闲着,也顾不得是地毯上,已经是将讷敏的衣衫剥了一半。 讷敏的贴身丫鬟腊月在门口踌躇着,浑身颤抖着,拉了边上婆子的袖子,低声道:“嬷嬷,再不拦下,姑娘……” 那嬷嬷是讷敏的奶妈,已经是伸手捂住腊月的嘴巴,将她拉到廊下。 廊下立着几位侍女,有几位忠心的,看向那嬷嬷与丫鬟的眼光里已经是带了鄙视。 那嬷嬷只做未见,拉着腊月,讪笑着回了东殿。 那几位侍女你瞧着我,我瞧着你,面上也带着忧色。 就算福晋不是捏酸拿醋的,这在她的屋子里,又是她向来当妹妹待的表小姐,这就算是石头人也要恼了。 “疼,呜,疼啊……”上房传来讷敏的哭闹声,毕竟是豆蔻年华,初尝这破瓜之痛,顾不得娇羞,已经是大哭起来。 “就不疼了,听话,就不疼了……”雅尔江阿的声音仿佛带了魔音,同以往不假颜色的威仪截然不同。 别说是屋子里的讷敏听了酥麻,就是廊下的几位侍女,也听得面红耳赤。 不知何时,继福晋完颜永佳已经牵着女儿真儿站在院子门口。 听到上房的声音,真儿浑浑噩噩的,满脸不解。 完颜永佳怔了怔,若有明悟,蹲下身子,捂住了女儿的耳朵。 “额娘,表姑怎么哭了,是因为咱们没带她回姥姥家玩么?”真儿探过小脑袋瓜子,在母亲的耳边小声说道。 完颜永佳牵了牵嘴角,不晓得该如何作答。 真儿已经鬼兮兮的举起腰间的荷包,小声说道:“额娘,真儿给姑姑留下姥姥家的蜜饯,定能哄得姑姑不哭……” 完颜永佳将女儿楼进怀里,目光却望向辽远的天际。 乌蒙蒙的,也不晓得这雪要下的什么时候…… 第六百零三章 结亲 第六百零三章结亲 正月十五,康熙在畅春园赐宴。 正月二十一,康熙奉皇太后幸汤泉驻跸。 至此,京里的衙门都已经开印,恢复人来往来的情景。兵马要忙着西北军务,户部忙着西北钱粮。 长生的花已经出来,脓包处结了痂,这个要旬月才能掉。香玉那边的症状比长生的轻,也渐好了,这使得李氏与高太君终于松了口气。 尤其是高太君,虽然香玉不过是侄重孙女,但是并不比长生看得轻。 既怜惜她未落地就失父,又怜惜她是女儿身,虽有生身之母,但是身份低贱,无法庇护。纵然有祖父祖母,也终是隔了辈分。 曹颙这边,在十九那天给庄先生办了七七法事。 到了二十,他这边却请了几个亲戚好友,设了个小宴,认下左住、左成兄弟为义子。 庄先生没了,田氏这边名义上却是连依靠的男亲也没了。 曹颙这边,思量了一下,宁春家的事,如今已经成了一段公案,在康熙朝想要为宁春父子平反是痴人说梦。 左住、左成兄弟,同天佑同岁,如今也五岁了,到了启蒙之时。 往后读书出仕,置办产业,都要有亲族庇护。 经过思量后,曹颙同初瑜商议后,征得田氏的同意,又报禀了曹寅与李氏,才决定收左成、左住兄弟为义子。 虽没有在八旗备案,兄弟两个也无需换姓改名,但是多了义亲关系,继续受曹颙庇护也是名正言顺。 马俊忝为见证人,提起宁春,他这边也颇为愧疚。 宁春家里发生变故时,他在长沙做县令,比不得永庆与曹颙两个,许久后才得了音讯。 相交好友四人,永庆为宁春鸣冤,曹颙抚养宁春遗孤,马俊这边,反而什么都没做。 在曹颙夫妻认子时,马俊也开口,提出要将自己的长女许给左住为妻。 宁春之子,众人之侄。 曹颙既认为子,他马俊愿认为婿。一番感慨,说的人心里发酸。 虽说对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样的婚姻,曹颙心里并不赞同,无奈世风如此,也没有机会让孩子们自由恋爱去。 婚姻婚姻,本就是两个家族的关系。 马俊的长女湘君,是他平妻所出,比左成小半岁,正月里被母亲带过来拜年的,甚是乖巧可爱。 初瑜与田氏见了,都稀罕的不行。 不过,对于马俊要将湘君许给左住之事,初瑜与田氏都有些犹疑。 初瑜这边,是旗人因选秀指婚的缘故,不兴定娃娃亲,所以拿不定主意。这世人结亲,都是要孩子大了,相看其品性,才决定婚嫁。 湘君现下看着是个美人胎子,马家也是侍郎府邸,书香传家,家教不消说,但是谁知道长大后性情如何呢? 田氏这边,这是担心齐大非偶。 毕竟是道台的孙女,侍郎的侄孙女,母舅那边也是官宦世家。 马俊想起宁春,却是带着几分义气,就差在田氏与初瑜面前拍胸脯了,不容这边开口回绝。 田氏怕因这个,使得两家生了嫌隙,放下重重顾虑,感激万分地应下。 一时,皆大欢喜。 田氏预备了一对发簪,一对镯子,初瑜这边添了一个项圈,一柄如意,亲事就算是订了下来。 当夜,马俊喝得酩酊大醉。 待客人散去,就剩下他与曹颙两人时,他拉着曹颙的袖子,说起昔日江宁旧事。 却是如在梦中,物是人非。 他自幼爱读书,性子里有几分文人的清高,却是独子肩挑两房,家族责任重大。既要繁衍子嗣,又要使劲往上爬,才不辜负亲长厚望。 昔日秦淮河上,说过少时心愿,不为良相,既为良医。如今想想,却成笑谈。 他举起巴掌,在曹颙面前比划着,大着舌头道:“孚若啊,孚若……我出京六年,六年了……六年了,景明丢了性命,善余没了家族倚仗,我呢……我是丧了良心……” 说到这里,他不禁使劲捶着胸脯,嚎啕大哭:“丧了良心啊……我是……赈灾的款子,那帮王八蛋分了,陶公庙外饿死的百姓,不是一个两个……小寡妇上吊的案子,有督抚衙门的批条下来,你说我该怎么着……” 自打他回京后,曹颙与他也聚过几遭。虽然见他话说的少了,也只当是官场磨练,成熟稳重了许多,哪里想到会有这些。 天南地北隔得远,每次信中,也从不见马俊有什么异常之处。 加上马俊父亲虽因病致仕,还有伯父在京任侍郎,曹颙以为他与同自己似的,在外任上自在逍遥。 就算知县任上琐碎了些,也有下边的师爷小吏料理。 “呵呵呵,三生作恶,附郭省城,这话说得不假。就是去的时候是人,回来我也成了鬼了……”马俊的声音透着几分凄凉:“两任知县,考评俱是卓异,这是昧了良心,与那帮王八蛋同流合污,用人命、人血换来的。只要是人,孰能心安?” 他的声音中透着几分寂寥,身子堆萎着,像是个老者。 曹颙见他如此,眼前浮现出六年前马俊得知自己得了附郭知县后意气风发的模样。 虽然晓得官场糜烂,却没有想到竟到这个地步。 马俊是侍郎府的嗣子,有伯父的庇护,还不得不这般,阿附权贵,其他百姓乡绅家出来的官员,又如何能抵抗上官的淫威? “天成,过高世皆妒,这世上有几人能不与光同尘,都过去了,你无需自责过甚。”曹颙思量了一下,开口劝道。 他不是道德洁癖之人,对朋友也没有什么苛求。 就算真有冤死的百姓,饿死的灾民,没有入曹颙的眼,曹颙也生不出怜悯之心。 算算年纪,马俊今年二十八,六年之前,才二十二岁。 原是受着家族庇佑,埋首读书,到了官场上,这番磨练也是令人心酸。 曹颙心里,不知该不该鄙视自己没有原则。 只是他也不晓得,换了是他,异地为官,遇到这样的情景会如何? 马俊听了曹颙的话,抬起头来,对曹颙道:“我的行径如此卑劣,孚若可心生鄙视了?” 曹颙摇了摇头,道:“天成醉了,怎么也女人似的婆妈?我也不是死捧圣贤书的毛头小子,这些年在官场也见了不少龌龊,还会摆什么清高姿态不成?你既已知耻,就是同那些人不同,往后行事,多加留心就是。若是真因你,饿死了一个百姓,你去救十个;因你,冤死了一个人,你去平冤十个。做到了这个地步,纵然不能良心尽安,也可睡个安稳觉。” 马俊闻言,却是不由怔住,半晌方道:“这是伪君子是诡辩,纵然救下十个百个,当初那个还是饿死了;平冤了十个百个,冤死的孤魂还是要索命。污了的良心,怎么掩饰,也是黑的啊。” “伪君子又如何?不比天成这样哀哀切切好得许多?伪君子还知耻,还知羞愧,还知不安。若是连这些羞愧与不安都没了,那接下来饿死的就不是一个两个,冤死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了。这样看来,做个伪君子,不是比真小人强上许多?”曹颙看着马俊回道:“你是伪君子,我还敢与你为友,若是你自然坦荡,做个真小人,我倒是真要退避三舍了。” 马俊端起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方喃喃道:“没想到,孚若还是好口才,挺会开解人。” 曹颙说了半天,有些口渴,也将面前的酒喝了两口,道:“你不过是当局者迷罢了,想明白了,就好了。” 马俊看着曹颙,道:“还记得江宁初见,善余眼高于顶,傲气冲天,你不言不语的,却是待人清冷,另一种傲气使得人不自在。就好像你站在高位,冷眼旁观,像是谁也没有放在眼里。待到熟了,才晓得你不是清高的人。” 曹颙还是头一次听到马俊说起这些,也不禁想起往事。 或许真是年岁不同,心境不同,现下想想,当时那种没有负担的日子才是真轻松自在。 马俊伸出胳膊,用袖子将脸上的泪去了,红着脸道:“失态,让孚若见笑了。伯父见天的夸你,你没事也多过去溜达溜达,老爷子会高兴的。这些年你也做官,却是到了哪里,都是众人称颂。你的考绩也是卓越,却不会像我的这般名不副实。” “都是面上光鲜罢了,传言不能尽信。我不过是胡乱混了几年日子,想想也没有做什么与国与民有益之事。不过是接着父亲与岳家的光,众人都说好话罢了。”曹颙摆摆手道。 马俊执了酒壶,给自己与曹颙斟满酒,端起来道:“说在实在话,我虽自怨自艾,心里未偿没有抱了自暴自弃之念。孚若刚刚那番伪君子论,却似醍醐灌顶一般,使得我不敢再自欺欺人。终我后半生,这个‘伪君子’我是当定了!”说完,将酒盅举到曹颙面前,道:“孚若可愿为我做个见证?” 虽说还有酒意。但是他眼睛明亮,神志已经是清醒。 曹颙也将眼前的酒盅举起,笑道:“自当从命。” 朋友两人干尽杯中酒,相视而笑,已经是另一番心境…… 家事料理完毕,曹颙这边,已经掐着手指头,算招投标的日子。 这些日子,他也关注着京城内外情形。前面那边的会馆,已经住进了不少晋商与徽商。 年前年后,借着各种由头,来曹家的人也不少。 到了正月末,却是有一故人来访,是山东日照的王鲁生。 在年前往来的信中,曹颙对内务府采购也提了一句,并没有详细说。按照曹颙的本意,是不愿王鲁生趟这个浑水的。 毕竟是首次,又是像虎口夺食似的从那些内务府权贵手中得利,极其容易结怨。 王鲁生待人仗义,曹颙也颇为欣赏这个汉子,两人也算是故交好友。因此,不愿他吃亏,将这其中的厉害关系,又跟王鲁生说清。 除了王全泰,王家还有其他子弟在京,经营客栈酒楼,却是也盯着这次的风声,没少往族长王鲁生那边去音讯。 对于招投标,对别人来说,许是陌生的,对于王鲁生来说,却是见识过一遭的。 康熙四十九年的养珠方子,就是他亲自下江宁,从曹颙手中拍下的。 就算这几年,珠子的价格不如早年,但是到底不用冒着生死,靠海吃饭。 有了这养珠方子,就如同给子孙后代金饭碗一般,王鲁生逢年过节在祖谱前烧香时,也觉得对得起祖宗。 百年以后,书上祖谱时,比不得始迁祖,也能算是中兴祖了。 只是想要使得王家恢复百年前的荣光,单单在日照坐井观天,派子弟下苏杭广州贩卖,谈何容易。 这内务府的买卖,王鲁生早先也观望过。 只是因王家在山东还能有些关系,到京城却是没有分量,插不上手。 如今,却是老天开眼,曹颙执掌内务府。 对于自己个儿的恩人,王鲁生没有那么厚的面皮劳烦,原本还犹豫着。 后来收到堂侄儿家书,晓得曹颙在内务府这边也不顺利,年后的招投标怕是被皇商联合起来刁难,王鲁生这才拿定了主意上京。 就算不为求财,为曹颙仗腰子,还是使得的。 在曹颙面前,他却不愿透底,笑着说道:“曹爷,您放心,俺心里有数,不敢冒尖。不过是被兄弟侄儿们闹腾的,过来开开眼界。这京里是什么地方,俺老王才不会傻呵呵地做二愣子,就是凑个热闹罢了。” 曹颙见他说得明白,稍稍放下心来。 王家有家底,曹颙是晓得的,但是京城同山东不同。山东做个乡绅,往府道州县攀着关系,就能过的逍遥自在。 京城这边,除了投身为奴,寻求权贵庇护之外,商贾实不算什么。 王鲁生这次上京,除了孝敬给曹家长辈的鱼翅、燕窝等海货外,就是给孩子们带了不少玩具吃食。 换作别人,曹颙许是只面上过得去,预备份回礼就得了。 王鲁生这边,他却是真心愿意亲近的。 越是在京城待久了,见惯了各种鬼蜮魍魉,越是怀念山东的那段日子。 一边打发人去给王全泰与郑虎送信,一边叫人预备席面不说,他还叫人去内院,将天佑、恒生他们四个小鬼头带出来见客…… 第六百零四章 前戏(上) 第六百零四章前戏(上) 曹颙膝下有两子一女,王鲁生是晓得,每次预备礼,也是少爷小姐都有份。 这次却是带出四个小小子,排了一排,对王鲁生行子侄之礼。 “王兄,这是小弟的几位犬子,那是小弟长子天佑、次子恒生,这是小弟的两个义子左住、左成。”曹颙对王鲁生说完,看向几个孩子,道:“年前分到你们手中的那些小玩意儿,柳编的小老虎,就是你们王伯父使人从山东送来的,还不快上前进礼。” 几个孩子浑浑噩噩,有记得的,有不记得的,都口里应着,冲王鲁生躬身道:“侄儿见过王伯父,给王伯父请安。” 王鲁生满脸通红,不敢坐受。 这有些通家之谊的模样,想来他不过是个乡绅,曹家却是伯爵府邸。曹颙能做到这一步,怎不使这汉子心潮澎湃? 他躬身还礼,却是难掩激动,开口称:“实不敢受,俺当给几位少爷请安才是。” 他身形高大,站起来铁塔一般,说话“嗡嗡”作响。 其他人还好,左成却是唬了一跳,退后一步,脸上已经失了血色。 王鲁生见状,露出几分尴尬与歉意,对曹颙道:“曹爷,这委实对不住,俺见了几位少爷,心里欢喜,这嗓门就有些大。” 曹颙摆摆手,道:“王兄说这个就外道了,还是犬子有所不足,生长于妇人之手,太孱弱些。”说着,望向左成的目光带了几分责备。 左成虽小,也察觉出自己失礼,身子悄悄侧到左住身后,不敢抬头望向曹颙。 王鲁生见状,忙笑着对曹颙道:“小公子没见过粗人也是有的,曹爷不必过责。看来俺是不会讨孩子喜欢了,俺家那个小的,虽是襁褓之中,却是见了俺就要哭的。小少爷没被吓哭,已经是给俺老王脸面。” 说到这里,他低声吩咐身边的小厮,将见面礼奉上。 是两把刀鞘华丽的乌金小匕首,没有开刃,不过是取个意思罢了;还有两方上等砚台,都是沂州所出。 原是预备才天佑与恒生兄弟两个一人一套,这直到此时,才晓得曹颙添了两个义子,王鲁生想要临时预备也来不及。 若是一人一件,这有匕首有砚台,也不晓得该如何分配。 他犹豫着,看了曹颙一眼,沉吟着,道:“曹爷,您看这……” 那匕首皮壳上镶嵌着金玉宝石,看着价值不菲;这两端砚台,看着其貌不扬,但也不是凡品。 曹颙虽不玩文房四宝,但是庄先生以前却是喜欢把玩这个的,所以曹颙耳濡目染,也晓得一二。 “又让王兄破费了,小孩子家家,实在糟蹋了好东西。”曹颙道。 “哎,曹爷万不可这样说,不过是点小孝敬,也拿不出手。只是俺之前没想周全,这物什不晓得该怎么分给几位少爷,还请曹爷做主拿主意。”王鲁生憨笑两声道。 看着红绒面托盘上的匕首与砚台,曹颙看向天佑几个,道:“既是你们王伯父所赐,你们就收下,你们商量商量,看看谁先挑。” 几个小萝卜头,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的,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天佑身上。 天佑上前一步,开口道:“父亲大人,二弟最小,二弟先挑。” 左住与左成兄弟听了,都使劲点小脑袋瓜子。 众人都望向恒生,恒生已经涨红了脸,抬头道:“父亲,孩儿身体高,结实,没人敢欺负。不说左成哥哥,就是左住哥哥也不是孩儿的对手。孩子不是最小。还是让左成哥哥先挑吧。” 左成面上已经恢复镇定,听了恒生的话,低声道:“兄长先挑。” 左住在旁边,亦跟着附和,道:“是啊,大哥先挑。” 看着几个孩子,像小大人似的彼此谦让,曹颙与王鲁生不禁笑出声来。 “昔日有孔融让梨,今日有几位少爷让礼,有子如此,曹爷端得好福气!”王鲁生伸出大拇指,连声赞道。 曹颙摆摆手,道:“王兄过誉,还需管教,不当夸。” 嘴里这样说着,曹颙的心里不禁有几分得意,同时也生出些许担心来。 会不会规矩约束的多了,使得几个孩子失了小儿天性。 曹颙正想着,几个小儿已经是推出了先后,是左成上前,先拿了一柄匕首,而后俯首,谢过王鲁生。 曹颙见了,有些奇怪。 左成因身体不好的缘故,向来得府里众人关爱,性子有些怯懦,不像其他几个孩子那样皮实。 原还以为他会选砚台,没想到他选了匕首,想必是被匕首鞘上花花绿绿的宝石吸引。 接下来是恒生,他摸了剩下的一把匕首,却是有些犹豫。直待看了哥哥与左住一样,见他们两个都摇头,才欢喜地拿了起来。 剩下的两方砚台,天佑与左住两个一人一方分了。 孩子们谢过王鲁生,才由人带了下去。 王鲁生仍是没口子的称赞,赞曹颙教子有方,才能使得他们兄弟几个如此友爱。 曹颙这边,则是因那两把匕首,想起还没有给孩子们寻觅武师傅。 任家兄弟,任叔勇、任季勇两个,投身曹家多年,年岁不大,行事却是稳妥。他们以乡绅之子的身份,成了曹家的户下人,也委实不易。 就算其中有名利之心,但是对曹颙也可谓是尽职尽责。 如今两个年岁还不大,在京城在磨练两年,正好可以做孩子们的武师傅,过两年补个缺放出去,也算是不白从山东跟到京城来。 王鲁生与曹颙说起沂州旧事,其中难免提到庄先生,气氛却是沉寂下来。 王鲁生已经是坐不住,起身道:“曹爷,虽说同庄夫子不过是一面之缘,俺对有学问的人却是向来敬重的。就是这次俺上京,还专程预备了两坛好酒,打算要拜祭老夫子。要是便宜,俺想去给老夫子灵位前上三柱香,可使得?” 曹颙这边自然无话,打发人先到榕院报信,随后带着王鲁生过去拜祭。 榕院正堂,堂桌上供奉着庄先生的灵位。 庄先生无子,怜秋与惜秋两个都是妾的身份,不好出来待客,就只有个老婆子牵着妞妞的手出来。 说起来,这也是庄先生抱憾之事。 为了妞妞,他原是打算将怜秋扶正,却是还没有操办,就撒手人寰。 庄先生病故的消息传到南边,他的两个出嫁女不过是派人来奔丧,只字不提庶母弱妹安置之事。 只有庄先生的兄长庄常,打发一个儿子进京送信,提到想要将怜秋母子接回江宁。 虽说庄常那边是正经亲族,但是素昧平生,怜秋与惜秋又不是正经的兄弟媳妇,自然顾虑重重,还是留在了曹府。 妞妞已经像个小大人似的,给王鲁生回礼。 这副小大人的模样,却是使得王鲁生这汉子也不禁心酸。 他给这边,预备的奠仪却是实在,一盒子珍珠,是送给妞妞以后添嫁妆的,一盒子金锞子,给两位姨娘零花。 虽说礼重,但是曹颙感念他这份周全,也没有同他外道,让人收起,随后才同王鲁生回到客厅。 郑虎得了消息,已经过来。 从郑瑞雪那边论起,他同王鲁生两个是亲家。 虽说差了辈分,但是王鲁生也不是拘礼之人,说起话来,也是老友故交一般,使人舒坦。 少一时,王全泰也到了。 这没几日就是二月初二,原还以为堂叔赶不到,他心里还曾着急。没想到却是赶巧到了,这使得王全泰喜出望外。 请安见礼这些,自不必细表。 待听说王鲁生下榻在前门一个王氏族人开的客栈,王全泰却是不应承,说什么要请叔叔移驾到他那边落脚,却是让王鲁生婉拒了。 对于这次招投标,王鲁生想要看看情势,插上一把的。 王全泰虽然是堂侄,却也参加这次招投标。 王鲁生不是忌惮他什么,而是不愿同阿哥府那边搭上关系。 对于堂侄弃了曹家,转投阿哥府之事,王鲁生始终无法释怀。 即便王全泰信中提过,这其中有曹颙穿针引线的缘故,王鲁生也不尽信。 直到此刻,见曹颙待王全泰如常,王全泰也没有心虚的模样,王鲁生才相信之前的说辞。 对于曹颙,只有越发感激的。 他远离京畿,自是不晓得皇子阿哥与皇子阿哥还有不同。只知是皇子,身份尊贵,比曹家越发显赫。 曹颙这番举动,实是有成全他侄儿之意。 人就是如此,瞧着顺眼了,对方任何言行,就都是好的了。倘若是瞧着碍眼,那同样的事,心里就能思量出另外一番模样。 这也是一种“偏见”。 当晚,曹家这边设宴,给王鲁生接风洗尘。 众人把盏言欢,王鲁生喝得迷迷瞪瞪的,被王全泰送回客栈。 曹颙也有些喝多了,头有些沉,回到梧桐苑简单梳洗,便倒在炕上。 初瑜坐在梳妆台前,放下头发,刚好看到白天才送来的两盒子宝石。 她看了两眼,将宝石盒子关上,对曹颙道:“额驸,王七爷这次送来的礼可重。年前的年礼就是不一般了,咱们这边还没回过礼去,又来了这么一遭。” 曹颙阖着眼睛,道:“到底是传世数百年的人家,家资丰厚,怨不得沂州那边人称他‘王百万’。虽说他说得谦逊,瞧着那模样,怕是这次也是有备而来,想要拿下一条商道。” 这些外头上的事儿,初瑜听不大懂。 她上了炕,到曹颙身边,帮他揉了揉脑袋,道:“说起商道来,韩江氏好像来提过一遭,寻我拿主意,咱们稻香村能参加内务府的买卖么?” 曹颙听了,摇了摇头,道:“且不说我在那边当差,要避嫌疑;就是不避嫌疑,也掺和不得。稻香村是什么买卖?那都是入口的吃食。就算是只进原料进宫,但凡出了干系,就不是你我能担当得了的。让她歇了这个心,倒是这招投标的章程,过些日子我会使人整理出一份与她,往后铺子那边,弄个小招投标,也省得那些外管事们做伪账。” 初瑜应下,笑着说道:“许是听说郑管事的妹子要参加,激起她的好胜之心。这些道理额驸懂,她心里也当明白。这么一说,估摸也没带什么指望。” 夫妻两个又说起给王家的回礼来,王家豪富,金银不缺,还是当送些稀罕物才好。 正好想起王鲁生提过,他长女已经许了人家,今年年底要出嫁,初瑜便有了主意:“送些内造的物什吧,那个是外头使钱也买不到的。衣服料子,还有些屋子里的摆设,添做嫁妆,也是体面。咱们府别的不多,却是不缺这个的。从库房里好生挑些东西过去,也算是尽表心意。” 曹颙听了,连声赞妥当。 说完正事,曹颙的手就有些不规矩。 本就喝了酒,身上燥热;加上初瑜的小手在他额上揉来揉去的,就使得曹颙有些意动。 内务府是内衙门,在宫里,有门禁,岂是谁都能进去的。 这些天,除了操办庄先生的“七七”法事,曹颙还忙着安排招投标的事。 在东江米巷那边一个内务府闲置的仓库中布置的会场,给内务府册子上的商家也都派出了帖子,万事具备,只等二月二了。 曹颙忙得脚打后脑勺,哪里还有力气敦伦? 数数日子,夫妻两个,已经有数日不曾亲热。 初瑜被摸得也浑身发热,却是怕丈夫疲惫,低声道:“额驸醉了,要不要早些歇着?” 曹颙已经是双手齐动,嘴里应道:“自然要早些,娘子,咱们这就熄灯。” 这还是早年夫妻两个听了戏文,闺房里笑闹的称呼,这两年生儿育女的,不再像早间那般腻糊。 初瑜见他如此,也就任由他施为。 床笫之间,曹颙甚是卖力,弄得汗津津的,听着身下的娇吟声,却是不由地一哆嗦…… 九贝子府,卧房。 虽然早春气候,外头寒气未消,屋里却是春光一片。 九阿哥心里不禁赞李煦知趣,寻了这一对妙人送来。 这数日的郁闷,却不能在这温香软玉中一扫而空,明儿,就是二月初一了…… 第六百零五章 前戏(下) 第六百零五章前戏(下) 这一晚上,曹颙心里都有些不自在。 直到次日早晨,起床更衣,他的面上仍是有些讪讪的。 初瑜有心劝慰两句,又不好先开口提这个,便只做寻常的模样,服侍曹颙换了官服。 二月初一,本是大朝会之期,因幸汤泉驻跸,使得曹颙父子不用早起。 到底是关乎男人的尊严,曹颙看着满桌的饽饽小菜,也失了胃口。 只觉得味同嚼蜡一般,胡乱吃了两个豆沙包,曹颙就放下了筷子。 初瑜见状,已经是从丫鬟手中接过茶盏,送到曹颙手中。 曹颙接过,漱了漱口,看了初瑜一眼,低声道:“这几日,我委实累了,前儿还跑了趟汤泉行宫,后半夜才回来。昨儿又是天不亮就起了,身上乏得紧。” 初瑜闻言,脸上显出自责之色,道:“都是我的不是,早当想着熬些补药,给额驸补一补才对。” 曹颙心里本就不自在,听到这“补药”二字,越发难受,忙摆手道:“没病没灾的,喝什么补药?别折腾了,我好生歇两天就没事了。” 初瑜闻言,便也没再多话。 这几日,曹颙带着人直接在东江米巷那边的仓库办公。曹寅所在的礼部衙门,也在那边。因此,曹颙出了梧桐苑,便到兰院这边,同父亲一道出府。 换做其他衙门,师爷要住在衙门的。 内务府这边,是宫里的,蒋坚便每天同李卫一道,跟着魏黑、郑虎等人,随着曹颙上衙。 他们两个,都是粗壮结实的个子,看着雄赳赳、气昂昂的,不知道的还当曹颙换了两个长随。 除了蒋坚,曹寅与庄先生还给曹颙寻了个钱粮师爷。扬州人士,四十来岁,也小有名气。不想,在就馆前夕,却是收到家书,回乡奔丧去了。 原应再找,不过曹颙瞧着蒋坚也通经济,对招投标很感兴趣,便没有忙着找其他人。 刑名那一块,左右由内务府大臣直接插手的少,倒是并不急于一时半刻的。这时,赵同便恳求曹颙,声称想要跟蒋坚学幕。 他向来对《大清律》有兴致,对于律条法规毕竟通透。 曹颙自没话说,还使人去将相关的书籍买了不少给他。对于跟着他多年的这几个长随,曹颙也乐意看到他们有出息。 少一时,到了东江米巷,曹寅乘轿子往礼部衙门去,曹颙则是骑马,带着其他人往仓库去。 魏黑带着小满与其他侍卫长随下去,随着曹颙进衙门的是蒋坚、李卫与赵同。 伊都立已经到了,手里拿着个册子,皱着眉头瞧着。 见曹颙到了,他如同找到主心骨一般,脸上鲜活起来,疾步走了过来:“大人!” 曹颙上前,点点头,同伊都立见过。 伊都立瞧了瞧手中的册子,迟疑了一下,还是将册子双手奉给曹颙。 曹颙接过看了,是在内务府登记的参加招投标的商贾。 这次招投标,涉及好几项,除了商道,还有些小的采购招投标。按照参加的招投标项目不同,要预先交纳一定的保证金。 截至到今日,这册上所列的商贾,才七家。看着上面交纳的保金数量,都是参与的小项拍卖,几条商道却是无人问津。 伊都立是想将前程放在曹颙身上的,眼下心里有些没底,难免担心。 曹颙看着册子,却是瞧见一个熟悉的牌子——同仁堂乐家老铺。 此时的同仁堂,在京里众多药铺中,还不成气候。虽说在前门一带有些名气,权贵人家的用药,多用得是内城大药铺的药。 只有曹颙,没想到后是赫赫有名的同仁堂这个时候就有了,心里倍感亲切,还曾专门吩咐家人,从同仁堂买药。 曹颙这边,还专程使人打听了同仁堂的历史。同仁堂的创办人,就是乐凤鸣之父,曾为太医院小吏。 乐凤鸣是其三子,原并没有继承家业之意,考取了秀才功名,想要读书出仕。结果参加了三次乡试,都是名落孙山。 乐凤鸣便子承父业,接手了同仁堂。 就为曹家在同仁堂购药,乐凤鸣还曾带着儿子乐礼,亲自过曹家请安。 说起乐凤鸣与乐礼,曹颙转过头,瞥了眼李卫,道:“又玠,这乐家父子……” 李卫入曹府前,滞留京城,经常在前门那边厮混,同乐礼有些交情。 李卫见曹颙问话,上前笑道:“大人忘了前些日子,小人曾说过,想要张邀请帖子,就是给他们家。那两日大爷正忙,小人就没有详细禀告。” 虽然李卫轻描淡写,但是曹颙也晓得乐家父子敢掺和这样的事儿,其中指定有李卫的蛊惑。 在衙门里,曹颙也不好多说,却是也晓得李卫拉人头似的哄人进来,不过是怕冷场,自己这边压不住脚。 会场已经预备好,北面是临时用木板打的高台,下边摆放着桌椅,这是“贵宾席”位了,剩下的是一排排的木椅。 椅子上,都贴了号牌,这是投标商的位置。 明天,除了内务府官员要来这边主持招投标外,还从步军都统衙门借调了两百绿营来震场。 这是里内场,又是在六部衙门边上,有谁敢来这里捣乱? 不过是要个气势罢了。 “大人,万一就这七家?”伊都立看着那一排排木椅,号码都贴到了一百开外。 明天是内务府首次招投标,也是曹颙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要是这偌大的场地,真的只有七家招投标,就算是将他们关注的几项都顺利拍下,也没多少银子。 前前后后,用了两个多月的功夫,要是闹成这样,就是个大笑话了。 曹颙这个内务府总管,就算落不下什么罪名,往后怕也难以服众。 曹颙将那几户人家看了,十三阿哥府那边郑氏与简亲王府的崔飞都不在册。按照之前透出的口风,他们并没有放弃招投标的意思。 想来,不是今儿来交押金,就是明儿上午。 曹颙将册子递还给伊都立,说道:“大人还请稍安无躁,还有一天半的功夫,许是大家都是观望。” 伊都立见曹颙气定神闲的,也放下心来,笑着应道:“即使大人这般说,那下官自是没有什么可着急的。商贾虽不多,六部那边的大人们却是坐不住了。已经有好几位大人打发长随过来,问大人可能要到这边的邀请帖子。 曹颙这边,却是闻音知雅意。 这所谓招投标,说得好听的紧,公开、公正、公平。 不过,在这康熙执政的满清王朝,是历代封建集权的顶峰。 八旗权贵,自不消说;连带八旗子弟,也是特权阶层。 这招投标,明面上集中管理,减少了各种采购的中间环节,好像是能节俭些银子。实际上,却是将权利越发集中,使得上面的人找到由头捞钱。 真是既得了名,又得了利。 曹颙这次,因是新官上任,加上九阿哥那边故意拉后腿,才减了许多热闹。 饶是如此,今年曹颙收到的年礼,也是往年的几番。 这使得他不得不赞商贾之富。 听说不少发迹的官僚,就是靠寻由子吞并这样的豪商富户,才肥得流油。 正是因这个缘故。使得不少商贾,都投身豪门,寻求庇护。 明日招投标的主持,就是伊都立。 他去了担心,拿着已经撰写好的稿子,剩下的就是几分紧张。 曹颙见了,笑着劝道:“大人,只当是主持酒令,只需音量大些即可。” 伊都立看了看那高台,挑了挑眉毛,道:“是啊,紧张个毛,就算下面坐满了红顶子,黄带子又如何?只当上朝就是。更不要说,下边是一群土财主。” 两人说着话,十六阿哥到了。 看着报名册子,他也是皱眉不已。 十六阿哥拉着曹颙到僻静地方坐了,沉吟了一会儿,说道:“这样下去不行,要不然我使人往几个王府说说,看他们能不能使些门下奴才过来。就算不拍什么,充个场面也好。你少年显位,上来又是闹这么大的动静,等着抓你小辫子的不是一个两个。” 曹颙摇摇头,道:“十六爷,不必如此。我也没瞒过您,弄这个无非是想要短时间充盈内库罢了。是揽银子,却不是给我自己个儿揽银子。只要咱们该做的都做了,就算流拍,也不与咱们相干;就算有人御前弹劾,皇上也能晓得我的难处。” “要真到了那个地步,你这总管的位儿,怕是坐不稳当了。”十六阿哥仍是难掩忧色。 曹颙道:“能不能稳当,还是看皇上。只要皇上让我当,我就稳当;皇上不想让我当了,我恋着这个位儿,又有什么意思?其他人,不过是多两声嚷嚷,做不得主。” 十六阿哥看着曹颙,缄默了一会儿,道:“你晓得这点,就该晓得轻重。不说别人,皇阿玛那边,也是容不得你有错的。”说到这里,已经是压低了音量:“越是器重之人,皇阿玛挑剔越甚,孚若万不可轻心,当切记,切记……” 九贝子府,客厅。 八阿哥坐在厅上,端着碗茶,看着对面挂着的字画发呆。 九阿哥疾步进来,看到座位上的八阿哥,笑着说道:“哎呀,八哥,真是稀客,平素央磨你来,你都不来,这怎么想起大清早上来瞧弟弟?” 八阿哥见他前襟马甲上的盘扣还有个没系,胡须上还带着水渍,开口问道:“这都巳时了,九弟才起?” 九阿哥在八阿哥下首坐了,笑着说道:“左右圣驾不在宫里,也不要起早,就贪睡了一会儿。” 八阿哥见他眼圈发青,想着他方才走路轻飘飘的样子,不由摇头,道:“你也老大不小了,也当爱惜爱惜自己个儿身体。” 九阿哥“嘿嘿”笑着,岔开话道:“到底有什么要紧事儿,使得八哥亲自登门?八哥快说说,弟弟可好奇着。” 八阿哥闻言,收敛妆容,正色道:“九弟,上次我劝过你不要掺和内务府的事儿,你为何不听劝?” “呵呵,这是哪儿的话,弟弟自然听了八哥的话,谁吃饱了撑着,掺和这个。”九阿哥讪笑着否认,眼睛却是不敢看八阿哥。 “内务府那边的报名商贾才七家,这里面没有九弟的手脚?”八阿哥皱眉,道:“九弟,这不是置气的时候,当以大局为重。” “七家?”九阿哥却是变了颜色,挑了挑嘴角道:“我倒是要看看,那个混账东西肥了胆子,敢给我抹眼药!” 八阿哥见他还纠缠这个,摇头,道:“九弟糊涂!你还嗔皇阿玛没圈了哥哥么?内务府如今主管的是谁,是小十六、小十七。曹颙的总管不是举荐的,不是升迁的,是皇阿玛钦点。就算曹颙再闹腾,后面站着的是皇阿玛!你这哪里是同曹颙对着干,你这是同皇阿玛叫板啊!皇阿玛那边,指定要将罪过算到我的头上。”说到最后,已经带着几分苍凉。 九阿哥攥了拳头,闷声道:“干八哥何事?即便皇阿玛怪罪,也当怪弟弟才是。我实在不忿,让曹颙那个小奴才秧子猖狂得意。我就不信了,这劳什子采购要是儿戏收场,曹颙这内务府总管还能做得妥当!” 八阿哥摆摆手,道:“看来九弟是真容不下曹颙,你却是忘了一句话。天欲令其亡,必先令其狂。九弟要是真想对付曹颙,当让他得意才好。他年岁不大,却是受皇阿玛这般器重,除了曹家的干系外,也因他平素行事稳重。” 九阿哥使劲拍了拍桌子,面上很是不干:“莫非就这样算了,实令人咽不下这口气。都在京城这边,谁还能充糊涂人?谁不晓得,内务府是八哥的势力。曹颙闹这一出,不是打八哥的脸是什么?” 八阿哥闻言,心里却是一凛,视线望向北面,眼里露出痛苦之色…… 前门大街外,徐州会馆。 几个商贾在会馆厅堂,已经是站立不安。 少一时,就见一小厮奔进来,气喘吁吁地冲一人报禀:“爷,扬州会馆那边出来人了……” 那人同其他几个商贾对视一眼,面上都有些动容。 没一会儿,又有人回来,“太原会馆那边有人往内城去了”。 “闽南会馆”、“广州会馆”、“鲁中会馆”,一个个音讯送到。 堂上已经有人等不及,挥手道:“走,咱们也当去了,别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 第六百零六章 龙抬头(一) 第六百零六章龙抬头(一) 二月初二,龙抬头。 曹颙早早就醒了,端得是面容滋润、神情气爽。初瑜则是粉面含春,眉目间隐隐透着几分妩媚。 二月二,俗称“龙抬头”,古称“中和节”。 京城旧俗,正月里不能剃头,否则是“死舅舅”,要到二月二这天才能剃。 另外,二月二也是接“姑奶奶”回娘家小住的日子。 曹佳氏身份所限,不好回来小住,不过是回来吃顿饭应个景罢了。曹颐这边,却是已经定下来要回来小住几日,好生陪陪母亲与外祖母的。 淳王府那边之前也曾派人来问,初瑜因想着小叔子长生还没好利索,婆婆这边也忙,便想着不回去。 李氏想着她去年都没回去,年前年后又累了两个月,就让她回娘家好生歇几日。 曹颙想到这点,倒是生出几分不舍,捏了初瑜的手,问道:“要在王府歇几日,何时回?怕天佑与恒生会想你。” 过了十五,天佑与恒生已经启蒙,所以不能随初瑜回王府了。 嘴里这样说着,曹颙想起昨晚的敦伦,接着说了一句:“我也想你。” 刚好喜彩端了热水进来,见了这一幕,忙红着脸,低下头。 初瑜抽出手,将曹颙的领口的纽扣系好,回道:“后儿个回来。这两日,却是不能侍候额驸梳洗了。换洗的内衣裤搁在立柜的第三个抽屉,朝珠与帽子在外屋条柜里。” “嗯,记下了。你好生歇歇,跟着妹妹们串串门子,听听戏什么的,也别在王府里闷着。”曹颙说道。 虽不过小别,夫妻两个,倒是有些难舍难分起来。 这时,就听到外间天慧的哭声:“呜,疼,疼……” 初瑜与曹颙忙到外间,就见奶妈抱着天慧,为难地看着叶嬷嬷。 叶嬷嬷手里拿着穿着红色棉线的粗针,嘴里低声哄道:“小姐乖,再揉揉就好了。” 边上的炕桌上,放着一小碟子黄豆与几根穿了棉线的粗针。 原来,她在给天慧扎耳朵眼,才扎了一个耳朵眼儿,天慧便不干了。 初瑜从奶妈怀里接下天慧,看着女儿眼里含泪、耳垂泛红,到底是心疼女儿,看着叶嬷嬷,道:“嬷嬷,非得今儿穿耳朵眼儿么?要不,等过两年再给天慧扎?” 天慧躲在母亲怀里,已经是使劲点小脑袋瓜子。 叶嬷嬷看了初瑜一眼,嗔怪道:“去年老奴就说给小姐扎,格格心疼,拦着,今年还拦。今儿小姐要跟着格格回王府,往后这出门的日子少不得。别人家的女孩都是满月时扎,纵然哭闹些,也不晓得疼呢。现下扎,好得快,格格昨儿不是应了的么?” 初瑜摸着女儿的头,想着前些日子去国公府,觉罗氏也问起天慧耳朵眼儿的事儿,心里就有些犹豫不定。 她思量了一会儿,低头看向怀里的女儿,柔声道:“天慧,让嬷嬷扎好不好。天慧不是喜欢吃沙琪玛么,一会儿就给你拿来吃好不好?” 天慧点点头,又摇头,最后趴在初瑜肩膀上,使劲抽泣着。 曹颙见了,也是不忍心,看着女儿扎好的一个耳朵眼儿,对叶嬷嬷道:“嬷嬷,要不另一只耳朵就明年扎。天慧这才记得疼了,自然是怕,明年就不记得了。” 叶嬷嬷见曹颙也帮天慧说话,叹了口气,道:“额驸,这小姐要扎六个耳朵眼儿。要真是一年扎一个,这不是让小姐连遭六年的罪么?还不若这一口气扎完了,省得年年都要来这一遭。” 曹颙一听,看了眼初瑜耳朵上带着三排耳钳,已经无语。 初瑜已经抱着天慧在炕边坐下,道:“左右是遭罪,那就扎吧。” 曹颙这个做父亲的,却是狠不下心肠,道:“我去瞧瞧老刘来了没有。”说着,出门到外厅上去了。 管事老刘是曹家的老人儿,少时做过曹寅的长随,如今是曹家的外管事之一。他跟着曹寅夫妇从江宁来的,有一手剃头的好手艺,曹寅父子两个的头,都由老刘剃。 刚好有小丫鬟廊下禀告,老刘已经来了,在院子外候着。 曹颙闻言,叫人将他领进来。 老刘已经五十多岁,见了曹颙,双膝一弯,要跪下请安。 曹颙伸手扶了,道:“都说过几遭了,还闹这一出?” “老爷与大爷抬举小的,小的越发不敢乱了规矩。”老刘还是很执拗地行了跪礼。 这样的对话,每月剃头都要来上一遭的。 曹颙坐好,老刘已经摆好了剃头的物什。 “听说你大小子、二小子也出徒了?”曹颙问道。 “是啊,正给前院的爷们剃头呢。活计还有些糙,难为大家伙不嫌弃。”老刘笑呵呵地回着。 曹颙一边同老刘说着话,一边支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难为天慧,只哭喊了一嗓子,并没有大闹。 少一时,初瑜回来。 老刘收了手中的剃刀,躬身见过。 初瑜点点头,算是回礼,道:“刘管事从老爷院子里来,可是累了?若是累的话,天佑他们兄弟几个,就使人从外头请个师傅来剃头。” 老刘春垂着胳膊道:“小的谢奶奶体恤,小的壮实得跟牛似的,您且放心。能给小爷们剃头,是小的福气,打多咱就盼着这一天。” 曹颙想起去年剃头时,恒生满地跑的模样,笑着对老刘道:“那几个淘小子,估摸还得听你讲的乐子,才肯安分下来让你剃头。不过你也上了年纪,这活虽不是个力气活儿,却也费眼力,给我弄完,先回去歇着,等小子们下课了,再给他们剃也不迟。” 老刘应了,初瑜带人下去预备早饭,曹颙这边任由老刘给他剃头。 头发剃完,脑袋溜光铮亮的。 看着地上散落的碎发,曹颙不得不感叹一声,可怜他的板寸儿,这又没了。除了守孝的时候,一年到头,能名正言顺地留点头发的时候,就是一个正月。 初瑜已经回来,叫人奉上两串钱,道是给老刘买烟吃。 老刘谢了赏,捧了钱下去了。 天佑、恒生、左住、左成几个,已经是穿戴整齐,过来给曹颙请安。 他们每天晨初(早晨七点)开始跟着文夫子读书,到未初(下午一点)方歇。未初到申初(下午三点),他们开始跟着任家兄弟简单简单活动拳脚。 一天下来,四个时辰的功课,对于他们,也委实不易。 效果也极其明显,不到半月的功夫,孩子们的身子都看着结实不少。 因为每天早晨,要到兰院与梧桐苑请安,所以他们通常卯初(早晨六点)就起来,穿戴完毕,用了早饭出来。 曹颙问了几句功课,天佑与左住还好,恒生与左成两个却是苦着小脸。 待孩子们出去,曹颙对初瑜道:“校场那边,再多铺些沙子,让孩子们游戏时用。” 初瑜犹豫了一下,道:“额驸,昨儿天佑偷偷跟我讲,钱先生打了恒生的手板。我昨晚看了,小手红红的,瞧着怪可人疼的。难为恒生,也不喊疼,只说自己个儿笨,比不得哥哥们,会背百家姓。” 她口中所说的钱先生,就是曹府新进的西席钱陈群,是曹寅为孙子们定下来的馆师。 这个钱陈群年岁不大,不过而立之年,是江南书香世家子弟,少有才名,早年曾贡于太学,后来做过八旗教习,康熙五十三年的举人。 曹寅与他父亲是故交,对于这个世侄也颇为关注。 钱家自打其父起,便以家道中落。钱陈群少年甚是清苦,到了京城后也是狼狈不堪。 曹寅晓得曹颙要给天佑他们寻老师,便想到了钱陈群。 曹颙听了钱陈群的履历,原是心里不愿意的,怕是一不通世事的迂腐之辈,再给儿子们教傻了。 不过经过四方打听,又亲自见了两次后,曹颙却是改变了心中想法。 钱陈群虽生计窘迫,但是与人相处,“声音爽朗,举止安和,虽老辈不能及也”。 可以说钱陈群不仅是才子,为人处事,颇有古风,当得起君子二字。 不过是世风日下,君子不吃香了,他才会这般坎坷。 对孩子们来说,蒙师的影响至关重要。曹颙当然希望孩子们都成为品行端良之人,于是就延请钱陈群过府就馆。 虽不赞成体罚,但是曹颙也不喜欢妻子过分溺爱孩子,开口道:“天佑这家伙,学会告状了,这点可不好。婆婆妈妈的,不像男儿样。下回再找你撒娇,你要好生说他。” 初瑜还在犹豫,道:“恒生比天佑他们三个小一岁呢,记不住也是有的。要不,让恒生明年再进学?” 曹颙摆摆手,道:“别人都上学,他一个人不上,孤零零的也不好。你也别太心疼孩子,打几下又有什么,我小的时候也挨过板子。等从衙门出来,我去钱先生那边走一遭。恒生这小子,就长个子,百家姓,几个月前紫晶就教过他,还记不住。” 说话间,喜彩已经带着人摆好饭菜。 桌子上五彩缤纷的,倒是好看得紧。 有轻薄如纸的荷叶饼,还有炸好的肉酱,切好的牛肉丝、酱猪头肉丝,还有豆芽粉丝什么的。 还放着三只玛瑙碗,里面是细细的面条,这就是“龙须面”了。还是用菠菜汁和面,扑鼻而来的清香。 今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曹颙摸了摸脑门,盘腿上炕,只觉得意气风发。 天慧也被抱上炕,却是肿着眼睛,撅着小嘴不说话。 曹颙用荷叶饼,卷了肉丝豆芽,包好了送到天慧嘴边,道:“好闺女,张嘴,有好吃的。总要疼这一遭,往后咱再也不扎了还不成。” 天慧虽不说话,但还是听话地张开了小嘴。 初瑜看了看地上的座钟,已经是辰初(早晨七点),便对曹颙道:“我来喂天慧,额驸吃早饭吧,怕老爷那边等。” 曹颙便不耽搁,三口两口用了面,随后又卷了几个荷叶饼,吃了个饱。 初瑜将手中的面碗递给喜彩,让她接着喂天慧,自己个儿起身给曹颙戴好了朝珠与顶戴,系好了香包。 “中午的饭……”初瑜开口问道。 曹颙摆摆手:“不用叫人送了,已经同十六爷说好,直接从馆子定。” 到了兰院,曹寅这边已经是等着了。 见儿子进来,他思量了一遭,开口问道:“都预备齐当了?你心里可要有数,这不是过家家。” “父亲放心,万事齐备,就待今儿中午招投标了。”曹颙想着昨儿下午报名了几十户商贾,笑着回道。 曹寅点点头,父子两个出了内院,一道往衙门去。 因天气晴好,曹寅没有坐轿子,也骑着马匹,与儿子并肩而行。 街上的人,多穿新衣,有的脑门还贴了金字,取意吉祥。 白玉兰花已经傲然枝头,河边柳树也星星点点地偷着绿意,早春的京城,处处生机盎然。 若不是城里处处挖地沟,空气中弥漫臭气影响了心情,曹颙还真想请父亲赋诗一首。 曹寅却没有曹颙这样的轻松,儿子如今是被架到火上烤。 就算是忠君爱国了一辈子,他心里对康熙仍是难免生出几分埋怨来。 曹颙这差事,做的好了,要得罪八阿哥、九阿哥为首的京城权贵;做的不好了,要得罪一个“破格提拔”的皇帝,之前勤勤奋奋挣下的政绩,怕也顶不得这一次失利。 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儿子过年才二十三啊,就要挑起这样的担子。 曹寅眼前,想起儿子幼年被拐走时后,躺在床上的孱弱样子。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么? 当初老太太溺爱长孙时,曹寅心里也曾怕儿子娇生惯养,没有出息吧? 如今,回想这十五、六年,儿子却似脱胎换骨一般…… 少一时,到了东江米巷,曹颙勒住马缰,带着几分犹豫道:“父亲,听说礼部几位大人要来会场观摩,父亲您这边……” 曹寅“咳”了一声,道:“为父已同赫大人、陈大人说好,今儿要一同往你们那边,见识见识这个……内务府采购。” 赫大人是礼部满尚书赫硕咨,陈大人是礼部汉尚书陈诜。 曹颙看着父亲,心里只举得暖乎乎的。 这些日子,父亲也跟着悬心吧。 不晓得是不是上了年岁的缘故,曹寅这几年温和许多,父子两个也不再像之前那般无话说。 曹寅被儿子看得不好意思,摆摆手,道:“时辰不走了,为父先去衙门了,你也少耽搁。”说着,已经是提了马缰,带着长随们往礼部衙门去了。 曹颙目送父亲远去,抬头看了看天边朝霞,脸上露出几分笑意。 政府采购,不,内务府采购,就是今日。 若是处理妥当的话,往后说不得,也可以搬出后世其他的法子来。 倘若是几百年后,人们从书册典籍上,看到这一记载,会如何呢? 这个世界,会因他的到来,发生怎样的变化? 内务府仓库,招投标会场。 伊都立手里拿着商贾报名的册子,已经是长大了嘴巴。 昨儿下午他离开衙门时,不过四十家,这早起半个时辰,就又增加了三十多家,而且瞧着后边排队交定钱的趋势,少说还有几十家。 除了商贾入场要缴纳招投标保证金之外,昨儿曹颙见有商人提到想带子侄进场见世面,便在会场后头,又摆放两百把椅子,供给商贾家属所需。 这一把椅子的费用,就是五百两银子,名目是“忠君爱国、捐西北军资”。 如今这两百把银子,已经大半订出去了。 单这一项,最少就能入账白银十万两。 负责记账的笔帖式,已经是挥笔如飞,忙得没功夫歇了。他是董家庶子,论起来是素芯的堂叔。 之前,董尚两家的子弟,对于曹颙入主内务府还颇有微词。 尤其是素芯入曹家侍奉,更是使得董尚两家不少年轻子弟不自在。 同样是包衣出身,不过是有孙氏老太君保育过皇上,就使得曹家飞黄腾达。 这个笔帖式原也是以为曹颙少年高位,是家族余荫所致,所谓的“茶童子”、“善财童子”不过是世人以讹传讹、锦上添花之举。 如今,他却是不由地心服。 别人不晓得,他是清楚的。 昨儿听说有商贾想带子侄进场,其他几位大人都是反对的,毕竟关系到朝廷颜面。曹颙却是举手往后边的场地一指,道:“设两百看座,再多预备出一百椅子。一个看座么,就五百两银子吧!” 这才不到半天功夫,七、八万两银子进账。 虽不能说点石成金,但是随口一说,就能进账这多银子的,天下能有几人? 不说内务府属官们心思各异,就是内务府的堂官们,也都是各有肚肠。 马齐背着手,看着门外排队交保证金的队伍,心里松了口气。 总算没白给八阿哥那边送信,想来八阿哥已经劝妥了九阿哥,不要再这个时候给曹颙捣乱。 自打康熙五十年至今,天灾不断,年年都有糟心事,又算今年最多。 如今,西北战起不说,内廷也不安稳。 根据御前传出的消息,圣驾年后就有些不妥当,所以才会在汤泉滞留至今,还未回驻畅春园。 另外,去年冬天虽下了几场雪,但是雪势都不大,根据钦天监那边的预测,今春京城怕是要大旱。 事情多,国库银子少,皇帝自然要发愁。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纵然是一国之君,也有为难的时候。 九阿哥要是这个时候胡闹,怕是要引火上身,惹得龙颜大怒。对于已经受到冷落的八阿哥来说,那无疑是雪上加霜。 时至今日,马齐仍认为诸位皇子阿哥中,八阿哥是最恰当的储君人选。 只是天无二日,今上冲龄登基,圣心独断惯了,容不得储君在侧,才有了“二废太子”,才在废太子后不设东宫。 皇帝已经渐渐老迈,就算他再不承认,也是日落西山,总有立储之时。 八阿哥虽已经是闲置,又被停了钱粮,但是贤名仍在。 目前,他能做的,就是忍耐,而不是再画蛇添足,自取其祸。 九阿哥的张狂,要是被清算起来,都要被算到八阿哥头上。那样的话,只会惹得皇上越发厌恶。 所以,马齐才忍不住,派了心腹往八阿哥府,请他规劝九阿哥。 还好,九阿哥肯听八阿哥的劝,不再对招投标横加阻拦,否则今儿真要流拍了,皇上追究起来,谁也没有好果子吃…… 曹颙到了场地外,看着排队的商贾,心里也多了很多底气。 最少的保证金三千两,最多的三十万两,相差百倍。 昨儿入库的保证金,就有四十多万两,平均每家将一万两。 这笔银子,在缴纳保证金的合同上,已经列明,中标的,银子充作标银;不中标的,银子转为国债,入国库为国债,无偿供朝廷使用三年。 同时,为了奖赏商贾的爱国之心,在三年内适量减免其相关赋税。 这样一来,真真是有进不出,这一次注定是揽财之举。 别的不好说,那中蒙茶道、中俄贸易、与广州内务府洋货供应,这几条商道,每条少说也要值个几十万两。 这场招投标,曹颙的预计收入是三百万。 三年之约,完成三分之一,康熙那边也交代过去。 况且,这三百万对内库来说,就是收入不菲了。 招投标,不只是现下快速揽财。按照相关合约,往后这收益中,也有内务府的收益,又是一笔进账。 除了这个,还得想其他赚钱法子,才能将三年之约履行完毕。 圣体不妥当之事,曹颙也听到风声。 算算日子,距离康熙六十一年,还有六年,晓得一代帝王的死期,看着他慢慢老去,走向死亡,这也不算是什么好的感受。 曹颙常常提醒自己,不要太过投入了。 龙椅上那位是帝王,不是所谓尊长,也不是值得同情的垂暮老者,帝王就是帝王。 他心里想着,目光往人群里扫去,却是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虽然那人故意穿了厚马甲,带了顶齐眉的帽子,但是曹颙仍认出来。 就算是真好奇,这岂能是儿戏? 曹颙不由皱眉,往那边指了指,对侍立在身后的赵同道:“过去唤来……” 第六百零七章 龙抬头(二) 第六百零七章龙抬头(二) 纵然脸上涂了东西,遮掩了本来的白皙,但不是韩江氏,是哪个? 虽晓得她好强,但是曹颙也不赞成她这鲁莽之举。 不过,现下也不是能开口说教的时候。跟着赵同过来的,除了韩江氏,还有一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看着甚是面善。 曹颙还在想着哪里见过此人,那人已经抱拳躬身道:“小人程梦昆见过曹大人,小人行迹匆忙,刚到京城,还没来得及过府给老大人与曹大人请安,还请曹大人勿怪。数载未见,大人别来无恙。” “原来是程兄!”曹颙抱拳回礼,心里却是有些纳罕。 之前并没有程家要掺和进来的风声,看着程梦昆身后的韩江氏,曹颙心里明白,怕是同她脱不得干系。 说起这程梦昆,是江南大盐商程家的嫡支子弟,曹颙曾见过两遭。 一次是康熙四十九年,珍珠会后王鲁生扬州被绑架时,曹颙因带着人手不足,曾拿着父亲的亲笔信向程家借过人,就是这个程梦昆带着家中卫队过来。 第二次见面熙(是康熙)五十一年正月,曹颙携妻从江宁往山东上任,路过扬州时,曾住在程家,受过程家的宴请。 程家是江南望族,百年世家,家资丰厚不说,同朝廷权贵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曹家在江宁时,可以从程家调人,世代相交,颇有交情。 程家到京城,却不好出入曹家府邸,只怕是落了他人的眼。自不会想其他小商贾一般,千方百计,与曹家扯上关系。 程梦昆虽不是程家家主,却是程家家主的胞弟,在程家可谓一人之下,众人之上。 这样有分量的一个人到京城,自然不会只是为了凑个乐子。 只是韩江氏来这一出,到底是何意?想要另立门户,还是想将稻香村扯进来…… 曹颙看了韩江氏一眼,还在犹豫,就听到程梦昆道:“嗯,大人,这位是小人的外甥儿……江仲文,央求着小人带着她来见见世面,小的已经给他捐了一个看座。” 程梦昆是什么人物,见曹颙望向韩江氏,三言两语,将事情前后交代清楚。 既是他这样说,曹颙只是笑笑。 心里却是不晓得该不该佩服韩江氏的执着之心,按照她的性子,平素极少见外人的,能够这样抛头露面,掺和进来也是不容易。 她的身上,没有寻常女儿家的羞涩,只像个商人。 她容貌姣好,但是不苟言笑,说话干净利索,没有女儿的柔媚。 还别说,她脸上也不晓得涂了什么,使得肤色灰黑了不少,加上刻意化粗的眉毛,倒是真有些像白面无须的少年。 若不是在曹颙面前,露出窘迫来,举止有些失常,怕是一般人都认不出她是个女子。 曹颙见惯她一本正经的样子,难得见她这般窘迫不自在的模样,忍不住想要开口逗她两句。话到嘴边,觉得不对,又咽了下去。 他思量了一下,开口问道:“程兄此来,打算参与一下么?不知,对哪项招投标有兴致?” 程梦昆俯首回道:“方才已是交了保证金,就是外蒙古茶道与对鄂罗斯贸易这两项。” 到底是大手笔,蒙古茶道保证金是三十万两白银,三年口外茶叶专销权;对鄂罗斯贸易保证金是二十万两,也是三年的专销专供贸易权限。 虽说从昨儿到今儿早晨来的商贾不少,但是能有肚子吞下这两个商道的却是屈指可数。有不少商贾,借着同乡会馆的便宜,合了股来招投标。 目前在京城的商贾大户中,有实力投得这几条商道的,也就是海商方家、王家,晋商范家、王家、亢家,盐商程家与广州的洋商潘家。 除了程家与日照王家之外,其他都是内务府的老户,同八阿哥那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得到八阿哥前往九阿哥府的消息前,这些内务府的大户,没有一家报名招投标的。 曹颙心里,并不介意是谁中标,左右银子付足了就成。 谁管他背后的势力是哪一方面,按照规矩来,做的好不好,也不干他曹颙之事。 曹颙虽有些揽财的点子,但是从不敢自言是商人。 这商道招投标出去,到了这些商贾手里,不说是摇钱树,也差不多了。 说句实在话,以往这些人指定也没少孝敬银子,不过是都到了八阿哥、九阿哥等人手里,如今却是被内务府抽红罢了。 原想要交代韩江氏两句,不过想着人家的正经舅舅在跟前,也轮不到他这个合伙的东家说话。他便同程梦昆说了两句闲话,便转身进了场地。 除了内务府本堂的属官之外,其他七司二院,也多有属官过来。 原广储司郎中马连道,前些年被贬过一遭,如今任营造司郎中。 掌管内府库藏、领银、皮、缎等六库的广储司郎中,是尚家家主尚志杰的胞弟尚志舜。 董家的家主,董素芯的祖父董殿邦,如今任慎刑司郎中,掌审谳上三旗刑狱案件。 营造司与广储司都有这次招投标有相干,慎刑司这边却是不相干的。 不过,董殿邦仍是笑眯眯地带着几个笔帖式过来。 几个资格老的郎中,加上内务府总管赫奕、马齐与曹颙,内务府的头面人物都到了。 除了本堂的郎中伊都立与曹颙两个年轻些,其他的都年岁不轻了。 曹颙在内务府的排位虽在赫奕与马齐之下,但是因这些招投标是他兴起,所以众人还是以他为主。 曹颙吩咐人,给几位老大人搬了椅子。 有马齐与赫奕在,董殿邦与马连道他们怎么会同坐,连声道“不敢”,最后还是在不远处重新给摆了座位,几位才躬身坐了。 曹颙掏出怀表,瞅了一眼,已经是巳初(上午九点),离正午(十二点)还有一个半时辰。 招投标是午初放人进场,正午开始喊标。 三百护军已经到了,已经将胡同守得严严实实。 报名交纳了保证金的商贾,都会领到号牌。进场后,对应号牌的椅子,就是他们的座位。 马齐与赫奕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却是心思各异。 赫奕除了是内务府总管,还是工部尚书。他听说这次招投标中,还有营造司的工程,不免就留心。 工部那边,几十年的权利纵横,使得上下乌七八糟。 许多工程,都是朝廷拿银子打水漂似的,使得那些蠹虫中饱私囊。 赫奕身上带着几分文人的品性,见不得这个的。 早在康熙五十年,他还曾因修建西花园的事,弹劾过曹寅。 当时,西花园的许多花石由身在江宁的曹寅督办,其中好像有十几万两的银子对不上账。因这个,曹寅还曾上折子自辩。 最后,却是康熙发话,到此为止,不了了之。 至于那十几万两银子,是曹寅贪墨,还是皇帝另有用场,就不得而知。 因这个,曹寅进京后,赫奕原有些心病,怕曹家追究旧事。 后来,他却是也坦然了。他有凭有据,又不是空口白牙地污蔑哪个,心虚什么? 等曹颙入主内务府,言行中并未露出异样之色,赫奕却是有些心里没底。 就是泥人,还有三分土性。 这事上,哪里真有什么以德报怨之事儿?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曹颙这般自然随和,要不是“至真”之人,不为赫奕的弹劾心生怨尤;要不就是“至伪”之人,喜怒不形于色,心机似海。 前者还好,赫奕也是自诩为“君子”的,还乐意做个忘年交;倘若是后者,却是要多加提防,省得被竖子算计。 就是这内务府招投标,听着体面,不过只要关系到银子,这想要干净也不容易。 曹颙是存了贪念,还是勤勉爱国,还要静观其变。 赫奕向来老实木讷,曹颙哪里会想到他这一肚子弯弯道道。 他的脑子里,想起一件事。 商贾入场时,是要进行检查的,怕有人存了不轨之心,带进凶器来,扰乱会场。 别人还好说,韩江氏是女儿身,到时候怎么办? 瞧着她将脸上、脖颈,手腕,可见之处都涂了细灰,身上衣服也够厚。不过,以她的品性,真要是被男人用手摸过了,怕是要立时撞柱子、抹脖子了。 想到这里,曹颙拍了拍脑门,唤了个笔帖式,吩咐他去找这边仓库的主事,寻几条磁石来。 马齐坐在一边,嘴里同赫奕说着闲话,却是没忘关注曹颙这边。 听曹颙吩咐这个,他却是思量了一会儿,想不明白缘由,好奇地问道:“曹大人可还有什么需要布置的?” 曹颙摆摆手,道:“没有什么了,托诸位大人的光,这边已经是预备齐当。磁石,是为了一会入场时检查用的。与会的各位,不少都是著名乡绅,有的身上还有朝廷的功名,若是掀衣检查,实在有失体面。磁石吸铁,若是有带着防身刀具的,也能查出来。” 不过是临时想出来的小主意,却听得马齐与赫奕直点头。 就算是对曹颙这招投标行为,始终带着质疑的马齐也不禁赞道:“曹大人年少,行事却这般周全,委实难得。就是老朽,看着外头人员繁杂,也没有想到此处。长江后浪推前浪,曹大人实在令人不得不刮目相看。” 赫奕也跟着夸道:“敬人者人敬之,曹大人没有因他们行商贾之事对他们心存轻视,行事颇有古君子风。” 曹颙被两人夸得甚是不好意思,只觉得满脸发烫,笑着道:“两位大人谬赞,小子实不敢当。不过是行份内之事罢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士农工商,都是大清子民。他们流通市场,丰盈税收,与国与民有益,当得上是良民。” 曹颙说的真诚,听得马齐与赫奕却是心里不是滋味儿。 看着曹颙的目光,都带着了异样。 同样是世家子,瞧瞧眼前的曹颙,再看看满大街提笼架鸟那些,真是没法子相比。 若不是曹颙已娶亲生子,怕这两位就要将曹颙拉过去做女婿了。 如今,却是只有暗暗赞扬的份,同时在肚子里很不恭敬地念叨一句,皇上还没有糊涂。提拔曹家子,也是有缘故的。 说话间,那个笔帖式已经带着人,将磁石捧来。 总共十来条,都是一寸半宽,半尺多长,半寸厚。 曹颙还没想好,该用什么做这“安检”的器材,就有人来报禀,道是侍卫处的几位侍卫大人到了,正在外头,要请见总管大人。 闻言,马齐与赫奕等人都起身了,马齐开口问道:“他们从哪里过来,莫非是有旨意到?” 那笔帖式听到马齐发问,不由地想抽自己一个嘴巴子。 这传话说的,却是拉了一个“曹”字。 他忙躬身道:“回禀大人,那几位侍卫大人并未说要传旨,只说是曹总管旧日同僚,特意过来捧场的。” 曹颙晓得,这是纳兰富森他们到了。 真是有些意外,也带着几分欢喜,同马齐与赫奕两人别过,大踏步迎出去了。 马齐与赫奕两个对视一眼,重新落座,神色就不如方才自在。 看着这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仓库,摆放了各种不同的座位。两尺高台上,已经摆好了几案,铜锣,铁锤等物。 隐隐地外头传来的声音,内务府属官们往来忙乎,抬着银子入库,拿着册子记账,忙得不亦乐乎。 这所谓“内务府采购”还没有正式开场,但就现下看,曹颙这个功劳却是跑不掉了。 可不是“捧场”是什么? 因曹颙开始张罗这个的时候,内务府本堂与下边的七司两库都是盘散沙似的。虽然过后,因曹府西席病故,招投标的事儿由十六阿哥接手。使得这边的人,不敢再阳奉阴违,但是肯尽心尽力的也没有几个。 这份功劳,闹到现下,成了曹颙独占。 别人想要分一杯羹,都拉不下脸面来。 马齐与赫奕虽没有想给曹颙下马威的意思,但是这般下来,却是衬得他们两个是废物一般…… 仓库外,来的一干众人,正是纳兰富森那什侍卫,纳兰富森、赫山、仕云等人都在其中。 众人彼此见过,仕云望了望曹颙身后,笑着说道:“叔叔呢?我可是完成了任务,曹爷同叔叔可要请我吃顿好的犒劳犒劳。” 原来,他们这干侍卫昨儿休沐,从汤泉行宫回京的,进了安定门后,遇到了塞什图。 塞什图想着次日招投标的事,便央众人来给震震场子。 毕竟穿着侍卫这身皮,也能蒙蒙那些土财主。省得他们花几个钱,真以为自己是大爷,就敢大声说话了。 内务府招投标的事儿,这些日子也闹得沸沸扬扬的。 纳兰富森与赫山这几个,同曹颙不只是同僚,大家数次奔波蒙古,交情不是一星半点。其中几个年长的,还都是恒生的干爹。 曹颙初到内务府,那边的水深着,大家也就乐得过去拉一把。 于是,便相约过来。 伊都立昨儿还洒脱得紧,今儿便又开始紧张了,拿着发言的稿子默背。 按照他的话来讲,是都背得好好的,但是往那台子上一站,便觉得忘词。 曹颙听了,就给他支了个招儿,将部分稿子,用小楷写在左边的袖子内侧。这样,紧张忘词的时候,低头瞄一眼,也能给提个词儿。 伊都立闻言大喜,立时寻了书吏要了笔墨,寻僻静的地方抄写去了。 对于纳兰富森等人的到来,曹颙欢喜是欢喜,却是不敢没轻没重地瞎使唤,这是容易落下话柄的。 他们更多的,只能当个摆设,让大家看看,有御前侍卫到了。 要是真指使他们干活,说不得明天就有御史的折子上去,弹劾曹颙“狂妄”、“悖逆”、“大不敬”之罪。 纳兰富森与赫山也明白这点,不过是见过内务府诸位大人,然后就做个看客。 仕云年岁小,坐不住,看着曹颙吩咐人将磁条绑在两尺长的窄木板上,好奇地紧。 曹颙说了这物什的使用方法,又请护军营的长官叫了二十护军过来,充当入口的守卫。这十来个磁条,就是“安检”所用了。 仕云头一次见这稀奇物什,舍不得放手,同一个护军临时换了衣服,挺着胸脯要充守卫。 他穿着护军营的衣服不打紧,那护军怎么敢随便穿侍卫服在人前乱逛? 虽也有心看热闹,但是仕云好话说着,也给他手里塞了碎银子,他也不好说什么,问了一个书吏,寻了旮旯地方睡觉去了。 这一番折腾下来,就将近午时。 内务府本堂的属官已经出去,请商贾们按照手中的号码牌顺序列队,准备进场了。 场子上,除主持台的对面是商贾区之位,东西两侧也摆放了不少圆桌,这个是给其他部门的大人观摩用的。 这时辰将到,并不见其他衙门有人过来,莫非昨儿六部堂官使人来取帖子,都是儿戏? 内务府诸人心思各异,曹颙这边却又开始忙上了。 早先定好的二百拍卖位,二百“纳捐”位已经都没了,还有不少商贾等着交纳保证金领牌子。等着“纳捐”位置的更是大有其人。 曹颙思量了一遭,对来禀告的主事道:“纳捐位置添一百,每个位置八百两银子。拍卖席位么,加五十。前四十个,按照顺序发,最后十个,喊号,交纳保证金最高者得。” 那主事生怕将曹颙的吩咐混淆了,重复了一遍,见曹颙点头,才应声下去。 赫山在旁,指了指离前台较远地方的几排椅子,开口问道:“什么纳捐位置,就是那边么?到底有什么好处,一把椅子能卖到八百?” “不过是图个稀奇,有些商贾想要子侄跟着见些世面罢了。”曹颙回道。 过了一刻钟,外头的声音开始繁杂起来, 之前的那个主事转还回来,已经是满脸通红,兴奋得几乎要手舞足蹈:“大人,大人,那五十个竞拍号都排出去了。后边的十个号,十个号……拍出了高价……二百四十九号是白银六十万两……二百五十号是白银八十万……十个号合计二百八十五万两……” 别的人听了,只觉得银子多,几十万,几百万两的,也不晓得多个多少。 最震惊的,就是广储司郎中尚志舜了。 要知道,去年内库的盐茶税进账,拢共三百七十四万余两银子。 曹颙这边,招投标尚未开始,进账的保证金与纳捐银子,前后算上已经是超过五百五十万两, 这还只是保证金,按照招投标计划书上,起拍金额是保证金的三倍,成交预计在五倍以上,那到时候入账的银子又是多少? 曹颙听了这个数目字,心里也添了不少欢喜。 就算三分之二的商贾竞拍失利,那就有小四百万银子入国库,应付西北战事也能顶一阵子。竞拍成功这些,将后边的银子一交纳,内库这边的收入比国库那边定会只多不少。 这样看来,他的一千万,倒是颇有眉目的样子。 虽说一下子揽这些财,委实有些着眼,但是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担心也是扯淡。 主持台上,除了条案,还把摆放着一口内库里临时借用的座钟。 随着“当当”的钟声想起,午初(中午十一点)了。 由内务府本堂主事引着,仕云带着护军营的兵丁依次检查过,放得众人入场。 马齐、曹颙等人已经先隐身一边,省得众人见了又要跪啊、拜啊的,使得场面混乱。 虽然进来不少人,却是鲜少有人出声,多是把着自己的号码牌,寻了对应的椅子坐好,井然有序得很。 遇到熟人故旧,也顾不得寒暄,多是点头了事。 瞧着他们是身上的穿着,不少人都是用了蟒缎,看来是捐了顶戴在身上。 这二百五十个竞拍席坐满,才是二百五十个“纳捐席”进场。 仕云举着磁板,扫了一眼边上托盘上搜出来的几把匕首,却是哭笑不得。 倒是商贾出身,带着村气,这随身匕首多是些花把式,镶嵌着金玉宝石,看着华丽,放在手里轻飘飘的,不像是顶用的样子。 包括仕云在内,二十个护军,分作五组检查,速度也甚快。 少一时,就进去大半,只剩下稀稀落落地几个人。 仕云只觉得胳膊酸,心里盼着快点完,换下衣服进场瞧热闹去。 眼前这个人,却是磨磨蹭蹭的,不往前来。仕云不禁皱眉,挥手道:“哎,快点啊,别耽搁功夫。” 那人瞧了他手上的磁板一样,才缓缓上前,俯身从靴子里抽出一把鹿皮鞘的匕首,低声说道:“这个是暂放,还是要收没?” 因说话的动静下,仕云没大听清,拿着磁板,一边往他身边比划,一边问道:“什么收没?” 那人正是韩江氏,虽然在后头瞧了一会儿,晓得这检查是不翻衣服的,但还是不由地往后退了一步。 仕云见她神态有异,胸前鼓鼓囊囊的,皱眉道:“那里是什么?有没有铁器,自己个儿先交出来?省得爷费事。” 韩江氏闻言,满脸通红,差点就要转身奔开。 她强稳了稳心神,将手中的匕首递上:“身上的铁器只有这个,是小的双亲遗物,若是就此收没,请容小的先寻人将这匕首暂放。” 见仕云不应声,韩江氏以为他不相信,不卑不亢地回道:“曹大人府上赵管事,认识小的,倘若大人不信,可寻人唤来过来相问。” 仕云的眉头没有舒展,眼睛却像粘在韩江氏脸上。 韩江氏察觉出不对来,忙侧过头去,避开来。 仕云的视线落到她的脖颈间,嘴角已经是添了笑意,从韩江氏手中抽下匕首,道:“不劳烦赵同那小子了,这个爷替你保管着,你先进去吧!” 韩江氏心里只觉得诡异,后边还有人催促,她也顾不得探究,低着头进了场子。 仕云手里握着那匕首,看着韩江氏的背影,却是神情变幻,时而欢喜,时而凝重,纠结得很…… 到午初二刻(中午十一点半),拍卖场这边已经是预备完毕,开始有王公百官陆续到了。 先到的,自然是主管内务府的十六阿哥与协理内务府的十七阿哥。他们两个形色匆匆,身上难掩风尘。 昨儿他们是中午就从这边走的,今天不晓得是何缘故,姗姗来迟。 看着满满当当的会场,他们两个颇为意外,望向曹颙时,却是只有高兴的份。 趁着十六阿哥与别人寒暄,十七阿哥低声对曹颙道:“孚若,你当好生谢谢十六哥。他见昨儿的情形不好,怕你担干系,专程拉着爷(跑到皇阿玛跟前,为你诉了苦处,好防着今儿失利你挨收拾。这一路快马,爷的大腿根都磨破了皮儿。” 曹颙听了,一边谢过了十七阿哥,一边看向十六阿哥的身影,甚是感动…… 接着,就是礼部的诸位。除了满汉尚书,还有曹寅与主管礼部的七阿哥。 曹颙等人出来相迎,商贾们也都起身恭迎。 随后,兵部众人,户部众人。 再接下来,才是宗亲与皇子阿哥。 “和硕诚亲王驾到……” “和硕雍亲王驾到……” “和硕简亲王驾到……” “和硕康亲王驾到……” 招投标场内,已经没有几个站着的了,除了几位皇子阿哥不须跪拜外,其他人都跪倒在地,恭迎各位王驾…… 第六百零八章 龙抬头(三) 第六百零八章龙抬头(三) 听着一位位王爷贝勒的封号,不只曹颙纳罕,连马齐与赫奕也变了脸色儿。 圣驾在汤泉,京城的爷们,不是也随驾去了不少,怎么又都冒了出来? 别的不说,这怎么安排座位儿,就是大问题。这其中尊卑、规矩、爵位、官职,都要考虑得到,出不得半点差池。 幸好曹颙早吩咐摆放的是圆桌,没有放方桌,要不然“上位”、“侧位”、“下位”的,不是一般人能排得了的。 想到这点,马齐与赫奕望向曹颙的眼神也深沉起来。 曹颙面上波澜不惊,心里直犯嘀咕。 四阿哥领着户部、七阿哥领着礼部、十四阿哥领着兵部,他们过来都好说。这三阿哥如今带着人修书,九阿哥与十阿哥没领差事,怎么也来了? 就算九阿哥拉着十阿哥来瞧曹颙的笑话,三阿哥不晓得是看谁的笑话,那像康亲王崇安、简亲王雅尔江阿他们也太闲了。 而且,他们还做了“不速之客”,“不请自来”。 六部堂官不敢在内务府诸人面前拿大,还要张帖子,算是提前打声招呼。王公贝勒这边,却是行事肆意许多。 毕竟,在不少人眼中,内务府这边,是内臣,左右不过是皇家的奴才罢了。 东边坐的是皇亲宗室,西边坐的是六部官员,倒是也分了尊卑,看着齐整。 不过,这一番请安、厮见,就足足用了半个时辰。 曹颙跟在马齐与赫奕边上,看着诸位王爷贝勒不紧不慢地说着车轱辘话,瞥了投标区那边一眼。 跪着的众人中,不乏有白发老翁,颤颤悠悠的,看着好不辛苦。 台上的座钟,还有十分钟到正午十二点。 已经有笔帖式低声来禀告,道是剪彩的东西都预备好了。 曹颙闻言,不由点头,到底是把着内务府仓库,预备东西就是这样便利。 随着鼓乐声渐起,场上一下子静寂下来。 王爷贝勒们、文武官员都收了声,寻思是不是好戏要上演。 投标席与“纳捐席”边跪着的五百来号人暗自叫苦。这已经跪了一刻钟,还要一直跪下去不成? 不过,偷偷瞧着那那明晃晃地红顶戴,一溜王爷阿哥的,使得不少人委实也长了世面。 怨不得不仅外头戒备森严,方才影影绰绰还听说有御前侍卫在,这满屋子的王爷贝勒,又有几个是常见的? 说不定,连皇帝万岁爷也要过来。 已经有二十多个护军牵着红绸、捧着铜托盘过来。 众人还在琢磨,这个是什么物件,十六阿哥已经笑着上前,对诸位王公阿哥道:“各位王叔、王兄、王侄,难得大家给面子,移驾而来,也不能白来一遭。来,给我十六一个面子,帮剪个彩,让内务府这边沾沾诸位的福气。” 众人还不解其意,十六阿哥已经是托了雅尔江阿的胳膊,走到前台来,站到红绸带的边上,拿起托盘上的剪刀,塞进他手中。 随后,招呼着其他的王公贝勒也站了。 小二十位,看着甚是壮观。 有的好奇,有的拘谨,多端着架子,等着礼成。 十六阿哥心里暗笑,哪里有那么便宜的? 十六阿哥清了清嗓子,从随侍的小太监手中接了一道圣旨出来,是“朕御极以来,念切民生,时勤宵旰,凡巡历所至,必以编氓疾苦,备悉询问”,什么“盖欲比户之盖藏恒裕,三时之水旱无虞,斯民气和乐,聿成丰亨豫大之休也”什么的。 这回,却是连台下诸王都要跪听圣旨了。 洋洋洒洒一大篇,无非是关心国计民生什么的,最后说了一句希望诸位内务府下商贾存爱国之心、忠君之念头云云。 颁完圣旨,也不晓得是谁带头,众人齐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爷们还好,只觉得马齐、曹颙他们不厚道,还闹这么一出来,让大家跪了这一遭。 不少商贾已经是激动地老泪纵横,只觉得平生经了这一遭,不算白活了。 曹颙跟着内务府众人,跪在台下,不禁要为十六阿哥摆手叫好。 什么是“借势”,这就叫“借势”。 有了这圣旨下来,倘若有商贾想要在招投标中做什么手脚,那可就是上升到“不忠君”、“不爱国”的高度上。反之,若是卯足力气,投得内务府的买卖,则就是“忠君爱国”。 十六阿哥也有些得意,却不是为了他昨儿巴巴赶去汤泉行宫请来的这道圣旨,而是为了台下跪着的一排王爷阿哥。 圣旨宣罢,十六阿哥请场上诸位起身。 随后,十六阿哥又代表内务府上下人等,感谢今日到会的王公百官与各位商贾。接下来,才是十八位王公贝勒一起剪彩。 那红色绸缎飘落的瞬间,九阿哥握着剪刀,嘴角却是不禁挑起。 他一边笑着撂下剪刀,一边笑着对边上的十阿哥道:“有意思,没想到还有这些个小花样,实在有意思。” 十阿哥却是被这繁琐的仪式弄得心烦,皱眉道:“有什么意思?怪腻歪人的。九哥也是,这有什么好看的,哄了兄弟来,闹得现下咱们倒像是来给小十六扛旗的。有这功夫,听两出戏好不好,还凑这热闹?” 九阿哥往竞标区那边一比划,道:“瞧瞧,两百五十来号人……”说着,又指了指后边的看座:“那边也是两百五十,加上这边那边内务府的,总有六、七百号人,这场大戏还不够你看的?” 说话间,众人已经回到座位落座。 十阿哥想了一会儿,才探过头,在九阿哥耳边道:“九哥,这左一个二百五,右一个二百五,这曹颙是不是诚心的?这也忒不好听了些。” 九阿哥坐在边上,已经是收了脸上的笑,沉声道:“是不是二百五,就要看接下来的。”说着,目光已经飘向台上。 十阿哥百无聊赖,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却是腹诽曹颙太过小气,也不晓得预备些干果蜜饯…… 招投标台,伊都立已经站在条案后,拿着小锤子,开始了今天第一标。 就在众人支愣起耳朵,打算看看这所谓第一标是什么财路时,结果却是大出所料。 第一标是内廷几处需要修缮的工程,原工程造价总计五万六千两。在竞标区的商贾中,有承包工程的,可以参加竞标。 却不是往上喊价,而是往下喊,举一次牌子减五百两银子。 这内务府的工程,向来是最有油水的,这工程造价只有高出预算的,什么时候还节省过? 马连道坐在人群后,看着前面的曹颙,不禁心里直犯抽抽。 或许这招标采购对内务府其他衙门没什么影响,对营造司却是至关重要的。 如此以来,他这个郎中,就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一般。 虽说平素往来,同曹寅多有走动,但是谁的权利被抢了,心里还乐意的? 马连道心里盘算着经常接内务府活计的几个皇商,盼着这个工程流拍。 毕竟这是付钱的,又不是收钱的买卖,银两又不多,若是能就此流拍,那曹颙往后也不好再插手营造司的事务。 却是事与愿违,竞拍区已经有不少人举牌子了。 片刻功夫,就喊价到四万九千两,比之前降低了七千两。 背靠大树好乘凉,这次的工程虽不大,但是这些商贾谁舍得为了几个小钱,丢了内务府这个大靠山。 有的时候,花钱并不是为了这个活儿。 通过这一阵子的喊话,伊都立已经没了最初的拘谨,手里拿着锤子,看着竞拍区那边,口中大声道:“四万八千五百两了,四万八千两……” 拍卖场四处静寂,只有他扯着脖子在台上喊着。 六部堂官们,装做不经心的样子,其实眼睛始终瞄向竞拍区。 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并没有坐在王公贝勒那边,而是在内务府官员处,同马齐、曹颙等人同桌而坐。 十六阿哥手里拿着今日招投标册子,看着上下数额,时而低声询问曹颙一句,时而往台上瞅一眼。 “这招投标工程的,交纳的保证金如何算?”听着伊都立一次次喊数,十六阿哥有些不解。 “转做工程保证金,若是接下工程,到验收时,没有达到最初标的要求,就算作罚金入内库。”曹颙在旁回道。 就听“噗哧”一声,十七阿哥已经是笑出声来。 座上的几位听了,都转过头瞧十七阿哥。 见众人都望向自己个儿,十七阿哥忙端起茶盏,以作掩饰。 十六阿哥脸上也是多了笑意,低声对曹颙道:“十七弟是笑你呢,只进不出,哪里是什么善财童子,明明是个敛财的小鬼!” 台上的伊都立,已经喊到了三万八千两。 比工程预计款,少了三成,还在有人举牌子。 伊都立方才喊的次数多,现下就觉得喉咙发痒,仍高声道:“三万七千五百两,三万七千两,三万六千五百两……三万零五百两,三万两,三万两一次……三万两两次……两万八千两……两万七千五……两万七千……” “两万七千一次,两万七千两次,两万七千三次,中标。”随着说话声,伊都立用锤子敲了下桌子。 算是一锤定音,完成了第一标的招标。 伊都立的额头已经渗出汗来,只觉得心里无比舒坦。 自打他父亲过世,外公获罪,他鲜少在人前这般大声讲话,今儿却是喊了个畅快。 台下,不管是“观摩”的,还是竞标席的,都不禁睁大了眼睛。 两万七千,已经是原工程预算的半数不到。 谁会想到,一个工程,竟能较量到这个地步。 中标之人,脸上没有欢喜;失标之人,也不见懊恼。 谁都晓得,这个价格接工程,指定是要亏的,就是自己拿钱进去,贴补与内务府的关系罢了。 有那些钱,走走其他大人的门路,许是也当用。 马连道往椅子背里靠了靠,看着曹颙的后脑勺,不无埋怨。想来,自己往后就要喝茶看邸报,彻底享了清闲。 这银子是皇家的,又不是他曹家的。 进钱的主意,着手便罢了;这省钱的主意,还操什么心啊? 曹颙只觉得脖颈后生凉气,倒不是为马连道盯着他,而是心里生出几分懊恼。 自己好像有些得意忘形,节外生枝了。 原本初定的招投标,并没有工程招标这项,因怕其他的招投标标的太大,能参与的商贾有限,为了多凑人,将这投标会办起来,才添加了一些小项。 这招投标虽算成功,为皇家省了银子,却是不晓得要得罪多少人。 何苦来哉? 况且这手伸得长了,就要使人生厌。 曹颙看了台上一眼,告诫自己一定不得小尾巴翘翘。 自己不过是厚颜拿了几百年后使用的制度,用到了现下,取巧罢了,算不得真本领。要是自己轻飘飘的,得意忘形起来,怕是就要撞个满头包。 竞标区那边,原本有些不以为然的商贾,也都变得郑重起来。 这最后竞标数额,是喊价的五成不到,这是降数。若是正数的话,最后的标的不就要是喊价的两倍了? 按照规定,竞标成功后,按照标的数额多少,要在三日到半月内缴清余款,否则后果自负。 有些人,不得不开始在心里默默计算,自己能动用的银子上限是多少?若是投标不够了,京里能挪用银子的地方是谁家,数额是多少,利钱怎么算? 韩江氏坐在“纳捐区”,心里也想到了这点,却是欣喜不已。 这次的招投标,几条传出来的商道,都要百十万两银子。加上其他的,这场招投标大会,少说要敛入数百两银子。 京城钱庄的银子存的有限,不少外地进京的商贾,哪里会随身携带多少银子。 闹到最后,钱庄的银子都未必够使,到时指定要四处借贷银子。 韩江氏刚进京时,并没有将江宁的**钱庄兑出去。直到同曹家合伙做买卖,使人往江南采买,才亲自跟着过去,将江宁之事料理干净。 **钱庄,她已经兑给程家那边的亲戚,所有的银两从程家换了黄金,从扬州买了几处铺子田产,算是置办些产业。 其余的黄金,寄放在程家三万两,剩下的都同稻香村的原料一起分批运到京城,深埋在地下。 置办稻香村,前后花销不大,剩下的黄金,还有个七、八万两。 一两黄金十两银,这些钱若是寻妥当的人家抬出去,再转过来时,怕就要多个几成。 韩江氏原就是做钱庄买卖的,脑子里算着,手不由地摸到荷包上。 荷包里,是个银质的小算盘,同那把匕首一样,亦是她随身携带之物。 入场检查那位护军,既能叫出曹家长随的名字,想来是同曹家熟识的,却是不晓得为何,他的神情那般异样…… 韩江氏心里想着,视线却是穿过众人,望向曹颙所坐之处。 这个男子,她实是看不透。 不过,方才初见他,他那满脸不赞同,想要训斥的模样,却使得韩江氏心里颇为别扭。 虽然他最后什么也没有说,但是望向她时,眼里仍是带了几分关切与责备之意。 除了韩江氏,还有一人,也在往曹颙那边观望,那就是同样穿了男装的郑氏沃雪。 原是王全泰要代替妻子来参加招投标的,被郑沃雪劝阻了。固然有不相信丈夫,怕他不谙商务之意,也有顾及丈夫,不愿毁他前程的想头。 虽说现下,朝廷不禁商贾买官,但是多不是实缺。 士农工商,士农工商。 毕竟是礼教治国,就算是笑贫不笑娼,台面上也讲究个出身,要个脸面。 王全泰早年虽主动辞官,但是功名仍在。 广州天高皇帝远,行商贾之事,不碍什么,在京城却是不能肆意而为。 听着十三阿哥的意思,是要过两年托人给王全泰补个实缺,挣个前程的。 郑沃雪不愿他露面掺和这个,原因就是在此。 另外,她同韩江氏一样,对这个也满是好奇。 不是为招投标的形式好奇,毕竟早年在江宁,珍珠会上的招投标,她是全程参与的。 好奇的是,是不是所有的采购都能通过招投标的形式进行?是不是比单独洽谈一个客户,要降低进货成本?大致能减低几成? 种种疑问,使得她大着胆子,没有用管事、掌柜的,自己变装至此。 招标台上,伊都立已经是喊第二标。 是御药房、寿药房两处的生药储备,虽在太医院的生药房,但是采买却不单单是太医院的事了。 通常都是内务府这边做主,太医院那边只负责列添补单子。 如今招投标是,未来三年常用生药材的储备, 御用的名贵稀缺药材不算,那些都要使专人到专门的产地采买,其他的常用药材,却是由各个药铺购入的。 三年的份额,二十万两,每年六万六千六百余两。也是降数,举一次牌子一千两银子。 药材不比别的,鲜少有业外人掺和,不像有些买卖不分业外业内。加上这标的额度大,京城有规模的药铺就那么几家,所以喊标的不如方才热闹。 稀稀落落的,不过三、四家举牌,最后只剩下同仁堂与其他一家老字号对着举牌。 待同仁堂举牌到十八万时,对方就没有再竞价…… 小打小闹地喊了几标,也有给采买代理的,是升数,额度也不高。 小半个时辰过去,场上的众人对于这招投标的过程也都熟知。 不少人,拿着牌子,已经是有些坐不住。恨不得就到自己想要投的标,赶紧下手投定。 曹颙看着台上,现下,该轮到今天的重头戏了…… 第六百零九章 龙抬头(四) 第六百零九章龙抬头(四) 接下来,是今晚的重头戏之一,对鄂罗斯贸易,时限是三年。 此项保证金为二十万,起拍价六十万,举一次牌子增加一万两。 伊都立在台上宣布完这项,这边却不似方才那般热闹。 曹颙与十六阿哥已经不在座位上,而是在西侧的一处静寂角落,看着场上臭美。 十六阿哥的太监赵丰,见十六阿哥为难的模样,忍不住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哭丧着脸说道:“主子,都是奴才的不是,倘若就老实跟在爷身后,郭喜儿也不好叫奴才不是。” 十六阿哥摆摆手,道:“这事不同你想干。只要他想要传话想给我与曹颙,就算不用郭喜儿寻你,也能找到其他的由子。行了,别跟爷哭丧,还不哪儿凉快哪儿歇着去。” 赵丰闻言,晓得主子要同曹颙说话,便俯身退了下去。 十六阿哥拍了拍额头,转头看向曹颙,问道:“孚若,这该怎么办?” 曹颙却是松了口气,还好是酒,不是茶,要不然他也要犯难了。 是简亲王府的管事崔飞,在“纳捐席”上,寻空子出来,拦住了十六阿哥的太监赵丰,请其给曹颙带几句话。 不外乎,身为王府户下人,受到主子的提拔,有心报效,还请曹额驸成全。又提出坐在竞标席第一位之人,是其生意上掌柜。 首号位置上,坐着个貌不出众的商贾,看着貌不出众,并不为世人熟知。 若是没有崔飞这帖子过来,曹颙与十六阿哥实想不到,这个带着河南口音的胖子,是简亲王府的人。 如今这帖子,所谓的“成全”,无非是请曹颙高抬贵手,将口外的酒水销售份额留给他。 虽然口外出关的酒水,比不得对鄂罗斯贸易与中蒙茶道带来的利润大,但也是笔大的招投标。 保证金是六万,起拍价是十八万。 崔飞之所以递帖子,约摸是见了前面的阵仗,对于拿着这标心里没底。要不然的话,他也不会匆忙叫赵丰传话。 简亲王可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不管这崔飞经没经过他的授意,既是举了他的牌子,那曹颙要不是给面儿的话,怕这怨就要结下了。 况且,他能使人第一个来内务府报名,也有助曹颙之力的意思。 “公平、公正、公开”,那是扯淡。 从提出这招投标的第一天起,曹颙就晓得,少不得今儿也要出这事儿。 不过是刚开始,大家心里拿不定主意,加上不少人都是提线木偶,等着幕后的主子们发话。 有心为难曹颙的,不熟悉章程想要看热闹的,使得这回竟没有人直接找到曹颙,寻求作弊的。 曹颙之前,还琢磨是不是自己低估了人性。 “能怎么办,崔飞不当紧,他主子却是不好得罪的。既是说了让‘成全’,那只能想法子跟着成全了。”曹颙稍加思量道。 “啊?”十六阿哥闻言,带着几分担忧,诧异道:“怎么能如此?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经过这番闹腾,还不晓得有多少人等着抓你的小辫子。倘若你真敢在招投标中做什么手脚,虽不用得罪雅尔江阿了,得罪的其他人却是海了去。” 想要明晃晃地作弊,却是不容易。 曹颙心里叹了口气,自己到底是历练不够。 这一场招投标下来,却是出了多少纰漏。 待目光扫向王爷座位前,曹颙却是被那边的青花瓷的盖碗吸引住了。 为了招待这批贵客,这次上的茶具都是上等内造之物。 曹颙想了想,低声同十六阿哥说了几句。 十六阿哥闻言,去了担心,笑着说道:“行啊,难为你,还能想到这个,那我就再往台上溜达一遭。” 说话间,两人悄悄回到座位。 赵丰已经在这边座位候着,十六阿哥低声细细吩咐了。 十七阿哥侧过身子,对曹颙道:“这是到哪儿去了?台上可是正热闹,都已经叫价到九十三万了。” 因马齐与赫奕两个随着十七阿哥的话望过来,曹颙也不好实话实说,便随口应道:“是十六爷有两句吩咐,一会儿十七爷便晓得了。” 十七阿哥是聪明人,见曹颙如此含糊,便晓得是不好人前问的,哈哈一笑,岔开话道:“真没想到的,这些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家伙,竟然这般豪富。举一次牌子,便是和硕亲王一年的俸银,他们却是连眼睛都不眨一眨。” 曹颙点点头,道:“无农不稳,无工不富,无商不活。如今那边座位上的各位,多是工商业的领头羊,看着是积累了不少财富。” 十七阿哥听了,笑着说道:“看来要是想过的不错,还当收两个会做买卖的门人才好。” 曹颙闻言,心里却是一动。 台上传来伊都立略带沙哑的声音,已经有人举到一百一十万了。 曹颙与十七阿哥等人都往竞拍席望去,相继举牌子的,有三位,其中胳膊举的最高的,正是日照王鲁生。 剩下的两位,一个是扬州程梦昆,一个带着几分凶相的中年人。 到底是程家豪富,不是寻常人能比得了的,最终以一百二十六万两,拿下了鄂罗斯贸易权。 虽然王鲁生面带懊恼,但是曹颙却是只为他感觉庆幸的。 这三项大的标的中,这鄂罗斯贸易本是起价最低,预期投标价格最低的一项。不过,因崔飞带话,使得曹颙改变主意,这鄂罗斯贸易权怕是要成为拍卖价中最高的一项。 王家在山东有些根基,到京城却是算不得什么。 真要是独吞了这个买卖,未必是福气。 伊都立在台上,一锤定音,汗津津的脸上满是笑意,心里却有些苦不堪言。 会场大,说话如同喊话一般。 他这小半个时辰下来,已经是有些顶不住,直觉得嗓子眼冒火。 下一项,伊都立望向手中的拍卖项目册子,还没等开口,就见十六阿哥大踏步走上前来,走上台来。 “伊大人辛苦,请暂作休息,容本阿哥说两句。”十六阿哥的态度甚是和气。 伊都立如蒙大赦,若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怕他就要热泪盈眶了。 伊都立下去,十六阿哥看着竞拍席,笑着说道:“难为诸位如此踊跃,想必也是存了爱国之念。这几处买卖,不是对藩部,就是对他国,正是扬我大清国威之机。为了酬谢诸位这份爱国之念,本阿哥同曹总管商议后,决定联名奏请皇上:在对蒙古、鄂罗斯、南洋货贸易时,允许这三处商贾同事代销内造器皿,至于包括那几类,还需皇上钦定。” 一句话,差点没使得竞标席上的两百五十人沸腾起来。 已经是议论纷纷,若不是没有被这消息冲昏头脑,还记得这屋子里坐着不少王公贝勒什么的,就要有人大声抗议了。 为何不早说,早说的话,怎么会让程梦昆轻易地将鄂罗斯贸易全拍去了。 程梦昆得了这意外之喜,面上却是没有露,状似不在意地望向台上。 之所以没留下银子,拼杀中蒙茶道,是因为他晓得晋商范家与王家在竞拍席中。 他们两家,都是走口外线的。 王家还是初露头角,范家却是当世晋商中数一数二的人家。 虽说比不得程家发迹的年头久,但是家底也不容小觑。 程梦昆怕与范家拼个两败俱伤,所以才避开中蒙茶道这项。 至于南洋贸易,来的人中有福建方家、广州潘家、日照王家,这几户都是涉足南洋贸易的,其中身后又都有京城权贵撑腰。 程梦昆是为了赚钱来的,不是为了得罪人,当避也避。 三项大的招投标中,只有对鄂罗斯贸易做的人杂,之前的规模都不大,正是有机可乘。 没想到,却是一个大馅饼落到头顶上; 不少人望向程梦昆的目光,已经像放刀子。 虽说大家伙都晓得,还有两条商道没拍,利润比鄂罗斯这个大,但是也晓得价格怕是又要翻番了。 谁让这个时候,加了内造器皿这个馋人的饵。 就算没有其他的精细物什,只要能弄到官窑青花瓷的出口贸易权,那其中的利润,已经是甚为可观。 不少人已经拿定了主意,无论如何,要想将商道拍下来。就算银子不够,也不怕,做了几辈子买卖的人家,谁家没有亲朋故旧,总有能凑到钱的地方。 台上,十六阿哥已经下去,招投标会场的主持伊都立重新上场。 他脸上已经去了汗,看着清爽许多,清了清嗓子,道:“下一项,却是一个大项,两个小项……” 真是一个意外,接着一个意外。 这次招投标的,是南洋贸易额,却跟方才的鄂罗斯贸易不同。 方才是整拍,如今却是零拍了,一份为总贸易额的六成,一份为剩下的四成。至于两家货物总类,与各种配置,多是按照这个配置来的。 两家要在货物价格上做协调沟通,不得任意扰乱市场,否则就要除去资格。 先竞标的,是六成贸易额的这项,开价是四十五万。 价格倒是按照之前的保证金的六成三倍这样,没有增加,但却是从一家买卖变成了两家买卖,这利润就要分出不少。 程梦昆面上没什么,心里却不晓得是惊是喜。 真真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却是不晓得曹颙是不是有心照应? 程梦昆想着方才见十六阿哥与曹颙两个说话,总觉得这分成拍卖,像是临时出的主意。 已经有人壮着胆子,高声发问了,为何不整拍了,大家又不是没有钱。 伊都立已经是有了预备,朗声回道:“诸位虽行商贾之事,代表的却是朝廷的脸面。若是独家,无人监看,做出祸国殃民之事,岂不是令人叹惋!换做两家,却是不用再担心这个。” 伊都立板起脸来,也带着几分威仪,加上这番掷地有声的话出来,就算肚子里有不满的,嘴里也不敢说什么。 曹颙没有看着伊都立竞拍,而是低下头看着招投标顺序图来。 从这南洋贸易开始,大项目与中档项目都都按照四六分成了。 虽不是全部份额了,但是南洋贸易额仍是引得不少人心痒痒。虽说是南洋,实际上,广州口岸那边走的货,可不只是南洋,还有东洋与西洋。 国内的陶瓷,向来最受洋人喜欢。 就是民窑里出来的瓷器,运出洋去,就能卖出黄金价来;换做官窑的,这利润不晓得又翻了几番。 而且,这瓷器走海运,比中蒙茶道与鄂罗斯贸易那边的陆路便宜的多。 广州潘家,十三洋行的代表,这个来的是潘家的嫡子潘学民,魏信在广州的好友之一。根据消息,他们家背后的倚仗,原是顺承王府。 穆布巴被夺爵后,不晓得他们是投靠了新郡王,还是投奔了其他家。 福建方家,知名海商,同八阿哥、九阿哥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日照王家,就是王鲁生了。 当伊都立在台上,已经喊出一百万时,还在举牌子的,就是以上三人。 到了一百四十万时,则只剩下王鲁生与方家的人了。 曹颙在这边看着,颇为纳罕。 莫不是王鲁生财迷心窍,开始不自量力起来? 方才鄂罗斯贸易额举牌时,他到一百二十万就已经不行,现下喊一百四十万,脸上也不带丝毫忙乱,到底是什么缘故? 曹颙心里想着,不禁往那边多看了几眼,正好看到有人悄悄倾过身子,对王鲁生点点头。 “一百四十七万,一百四十八万,一百四十九万,一百五十万……一一百五十次两一次,一百五十万两次,一百五十万三次,中标!”伊都立紧紧盯着竞标区,看着不停举起的号牌解说中。 中标之人,是王鲁生。 “呵呵,六成啊……一百五十万……”九阿哥低声笑着,却听的边上的十阿哥只觉得瘆人,好像能听到九阿哥磨牙的动静…… 曹颙已经是睁大了眼睛,认出王鲁生身边坐着的,是做了男子装扮的郑沃雪。 虽听十三阿哥说过几遭,要让自己个儿的女掌柜见见世面,但是曹颙也没有想到郑沃雪会真的露面。 倒不是歧视女子,但是如今推崇礼教,对女人的束缚多。 今儿这场面,又是官方性质的,要是有女商人抛头露面,那少不得又生出什么事端。 在经过又一轮厮杀后,南洋贸易剩下的四成份额也拍了出去,拍出了一百三十万的高价。 “小一千万两了,孚若。”十六阿哥看着曹颙,脸上却不见欢喜,眼底多了几分忧色:“往后,你怕是不能再偷懒了……” 曹颙点点头,心里竟莫名地生出些许空虚来。 虽然拍卖前看到担保金数额时,对于能拍卖出一千万两银子心里已经有底,但是到了眼跟前儿,仍是觉得有些不敢相信。 果然是举国之力,凑银子就是方便,三年之约完成了。 紧绷了许久的精神,一下子松懈下来。 曹颙不由地鄙视自己个儿,虽然他一直嘴硬,说不怕招投标流拍,只要有利益做驱使,商贾会蜂拥而至。但,实际上,嘴硬只是嘴硬罢了,他心里委实没底。 到了这一步,不管接下来拍的如何,今儿的招投标大会已经算是成功。 不晓得是拼伤了力气,还是什么,在接下来的蒙古茶道项中,刚才在南洋贸易额一项中失利的方家并未再举牌。 蒙古茶道的两项招投标,就在几个晋商中较量着,过了一百万后,举牌子的剩下三个大户 范家、王家、亢家中较劲。 最后,还是财力说了算,范家用一百九十万两的价格,将六成贸易额投到手。 剩下的王家、亢家接着拼杀剩下的四成,丝毫不比方才轻松。 因王家是新晋,财力不足,被亢家压得死死的,已经是败相横生。 最后,是亢家一百五十万拍下了四成茶道份额, 有的时候,银子是银子;有的时候,银子不过是数目字罢了,尤其银子是别人的银子时。 曹颙坐在台下,听着伊都立扯着嗓子使劲喊,已经是百无聊赖。 与会的二百五十商贾,二百五十观看之人,王公贝勒六部官员,却是什么心情都有,鲜少有人能像曹颙这般置身事外。 曹寅与七阿哥,既是为招投标的胜利欢喜,又是为曹颙的能干骄傲,也像十六阿哥似的,生出担忧之心来。 “自己往后不会真是老黄牛吧?”曹颙感觉有炙热的眼神望向自己,状似随意地端起茶盏,隔着盖碗,偷偷地往前边打量了一遭。 却是不只一个人,四阿哥与九阿哥等人都往这看来。 那种浓烈的眼神,曹颙只觉得头皮发麻…… 汤泉行宫,御驾行在。 康熙坐在窗前,提着毛笔,胳膊却是抖个不停。 “咳,咳,咳,咳……”他像是要将肺咳出来似的,微微躬身,咳嗽个没完。 魏珠侍立在侧,心里着急,却是不敢开口说传御医什么的。 好一会儿,康熙才止了咳嗽,眯着眼睛问道。 “回皇上的话,已经是申初一刻(下午三点十五分)。”魏珠俯身回道。 “申初了,午正……嗯,差不多了……”他含糊地说着,声音低不可闻。 魏珠低着头,还在等康熙的吩咐,却是许久没有听到声音。 过了半晌,才听到微微地鼾声响起。 魏珠抬起头,看着炕边打鼾的康熙,心里倍感沉重。 皇上,老了…… 第六百一十章 萌芽 第六百一十章萌芽 “你这狗奴才,忒多事,要是外人不晓得,还当本王爱占这便宜!”雅尔江阿皱了眉毛,伸出脚去,冲地上跪着的崔飞踹去。 崔飞不敢躲,被踹了个仰脖朝天,脚踝已经扭了,却是不敢出声。 “哼,往后要长记性,要是再耍小聪明,爷的鞭子可是许久未使了。”雅尔江阿冷冷地说道。 崔飞如蒙大赦,却是晓得自家爷最是爱面子,挨两脚也总比中标不上强。面上却是恨不得痛哭流涕,哀声道:“爷饶小的一遭,小的猪油蒙心了,以后再也不敢妄为。” “曹颙这小子,有两下子。”雅尔江阿念叨着,对崔飞道:“左右是没有第二遭,你长记性就好,否则别怪爷不念旧情。曹家那边,你既受了恩惠,就去预备份谢礼,寻个机会送了。记住,不许打着爷的旗号装神弄鬼。” 雅尔江阿嘴里说的严厉,心里却颇为受用。 除了崔飞拍得口外六成酒水份额,拍得蒙古四成茶道的亢家,也是往王府这边有孝敬的。 待崔飞出去,雅尔江阿坐在椅子上,脑子里却是想着曹颙平素不言不语的模样。 却是越琢磨,越是觉得这小子是“扮猪吃老虎”的主儿,同他之前见过的人都不一样。偏生又是这般年轻,却是不骄不躁的,让人生不出厌烦之心来 雅尔江阿的嘴角露出几分笑意,寻思是不是该找由子,请曹颙过来吃酒。 他正想着用什么由子,就听到门口传来怯怯地声音:“表哥……” 雅尔江阿闻言,收敛了笑意,脸上多了几分不耐烦,道:“进来吧。” 外边低声应着,进来的正是雅尔江阿的表妹讷敏。 “又是什么事儿?听到谁嚼舌头了,还是有下人不规矩?”雅尔江阿看着她那怯怯的模样,心里十分腻歪,却仍是耐着性子问道。 讷敏飞快地摇摇头,攥了攥手中的帕子,低声道:“不是的,不是的,是……再过半月,就是表嫂生辰了,妹妹想着要预备什么礼,也算是向表嫂赔罪……”声音越说越小,说的最后,已经“嘤嘤”地哭起来。 雅尔江阿只觉得越发烦躁,摆摆手,道:“不干你的事儿,赔什么罪?她是大度人,不是已经给你收拾了院子,安排了婆子丫鬟么?你还小,还在秀女名册上。等下次选秀,给你报个免选,再往内务府请封。” “表嫂,她恼了我了……”讷敏哽咽着说道:“自打……自打那天,表嫂就搬到暖阁去住了……” 雅尔江阿阴沉着脸听着,半晌没有言语。 “表嫂不睬我了,表哥也不往内院去,吴氏、金氏瞅我的眼神都不对,指定在心里笑话我……”讷敏越说越委屈,小脸已经缩成一团,眼泪鼻涕都出来了。 雅尔江阿却生不出怜香惜玉的心思,皱眉道:“也不是小孩子了,还哭哭啼啼做什么?爷这边还要忙着公务,往后没事少往书房来。往后你也是要做府里的主子,有什么事让奴才们来报,要省得自重身份,别叫人笑话。你若是嫌闷,过两天庙会,让伊尔根觉罗氏带你出去转转。” 讷敏抽泣着应了,又念叨了两句,确定那说安排人带她出去玩的话不是假话,才擦了眼泪出去了。 雅尔江阿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语道:“她的生辰,是哪一天来着?” 却是恍惚地记得,想着酒后乱性之事,雅尔江阿觉得心里不自在,却也是无辜的很。 不过是喝多了酒罢了,又不是诚心的,也不是什么罪过。 虽说他没有说软话,但是却将他母亲当年陪嫁的几处庄子,直接划到了真儿名下,也算是间接赔罪。 偏生福晋还是不冷不热,没有半点儿欢喜的模样。 女人,真是麻烦,雅尔江阿只觉得心烦气躁,不愿再想…… 同雅尔江阿家的阴郁不同,福德坊里,满是喜气。 这是什刹海边的酒店,内城有名的铺子,是内务府一个主事家里的买卖。 现下,是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在宴请内务府上下官员,也是为了庆祝这次招投标的顺利完成。 定的是三两六钱银子一桌的海参席,吃得大家是交口称赞。 虽说不管入账多少银子,都没大家什么事,要进户部与内库的,但是毕竟忙活了半个月,想着招标后影影绰绰听到的数字,却是不由得使人脸上有光。 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是。 往后,大家的腰板也能挺得直了。谁说他们只是天子家奴,做些芝麻谷子不打紧的差事? 这大清国哪个衙门,能像内务府似的,用了两个月的功夫,闹出来这么一出,筹了这些银子的? 众人不禁心里得意,望向曹颙所在的雅间门,眼神满是热切。 按照规矩,就这次招投标,曹颙要往上递折子了。谁有什么功劳,是不是也该列在折子上? 想着先前从太仆寺那边得来的消息,曹颙待下极好,不仅不贪下边人的功劳,还乐意提拔人,就有不少人存了指望。 待看到伊都立笑得跟花儿似的,扯着哑嗓子四下敬酒时,那些原本还想着要做墙头草的属官,就下了决心,往后抱曹颙的大腿,跟这个总管混了。 曹颙坐在雅间里,同席而坐的除了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就是马齐与赫奕了。 酒是好酒,宴是好宴,大家也都挂着笑,却吃得不如外头热闹。 马齐喝了两盅,便道是上了年岁,不胜酒力,请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恕罪,告退而去。 赫奕同众人说不上话,见马齐离席,却寻了个借口,跟着一道离去。 雅间里只剩下曹颙与十六阿哥、十七阿哥三个,却是比方才自在不少。 十七阿哥身子往椅子里一靠,露出几分乏色,说道:“十六哥,孚若,你们两个好吃好喝,我就不作陪了。身子乏得紧,着实没有什么胃口。” 十六阿哥看了一眼曹颙,见他眼圈微微发青,也没什么精神,就道:“也没有外人,还喝这劳什子做什么?”说着,瞧了瞧满桌的油腻,也没有什么胃口。 他转了身,吩咐赵丰道:“传话给厨房那边,熬些粥,在上几个清淡的小菜,嗯,就要那个麻油笋尖,还有凉拌水萝卜缨儿什么的。” 赵丰应声下去,十六阿哥看着曹颙道:“你这是心里装着事儿,昨儿没睡好?其实也没什么好怕的,流拍了又能如何?左右你也不是爱往上爬的,这下却成了如来佛手心中的孙猴子,想跑也来不及了。” 曹颙昨晚心里是藏着事儿,所以有些兴奋了,直到后半夜才睡着。 却不是操心招投标,有的时候,男人的尊严高于一切。 想着昨晚的荒唐,曹颙不由地有些心热,嘴角弯弯,一时忘了回话。 十六阿哥见曹颙面容古怪,挑了挑眉毛,道:“这是怎么了,欢喜地傻了?” 曹颙闻言,如梦初醒,笑道:“虽在情理之中,心里也颇为满意。要是能做的更好,则是大善。” 十七阿哥在旁,瞥了曹颙一眼,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孚若是不是当知足?还想做得更好,你就不怕被镀了金子,直接使人将你当财神供起来。” 十六阿哥皱眉道:“孚若,你不是爱张扬的,不要图这一时风光,小心埋祸。” 曹颙说完,就晓得自己失言。 他说的,与十六阿哥、十七阿哥担心的不是一回事。 只是,这话不好解释,他只能含糊道:“不是不满意招投标的金额,而是觉得还有很多不足,这其中容易出纰漏。幸好十六爷同十七爷关怀,给我留了后路。要不然的话,有个闪失,我还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十六阿哥这才舒眉,点了点头:“你能晓得害怕就好,就怕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懂得害怕,就不会得意忘形。这一下子,风头出得有些大了,怕是等着看你笑话的,不是一个两个。” 说话间,赵丰已是回来,后边跟着两个端盘子的伙计,将粥品小菜送过来。 席面收拾利索,重新摆好了吃食,十七阿哥接着十六阿哥的话茬,道:“说起心里泛酸,像九哥那边这次是得罪狠了,要小心提防;像马齐同赫奕他们两个,瞧着也有些不自在。” 曹颙心里有数,道:“晚上我就写折子,这两位大人也要列在折子上的。高高的捧着,要是他们还不乐意,那我也没其他辄,只能任由他们。” 十六阿哥脸上露出几分鄙夷,道:“别瞧他们端着架子,好像多清高似的,狗屁。这耷拉个死人脸,也不过是因你一个人办成了大事儿,显得他们是废物点心。我算是瞧出来了,这越是自诩为读书人,这求名之心越胜……” 曹颙一边听着,一边用调羹轻轻搅着眼前的粥碗。 粥分为甜粥、咸粥,甜的是状元粥,咸的是皮蛋瘦肉粥。 十六阿哥同曹颙认识的年头久远,晓得他饮食上的小禁忌,这粥里用的是碧粳米,闻着喷香。 曹颙盛的是皮蛋瘦肉粥,就着笋尖吃着,甚是香甜。 一碗粥下肚,曹颙的胃里舒服不少。 十七阿哥在旁,已经是掐着手指头,算着今天几项大的招标项目,嘴里念叨着:“这超过一百万的标,就有五个。后边那两项分的好,这一下子却是比之前想的多出了不少银子。不过,不是说十三哥家的买卖也来竞标了么,这怎么没听到什么动静?” 十六阿哥点点头,道:“是了,怨不得总觉得拉下点什么。孚若,咱们好像忙活的,将十三哥那边给忘了。这雅尔江阿的面子都给的,十三哥那边要是没照看上,也说不过去。” “两位爷不用担心这个,十三爷那边派出个能干的掌柜来,不显山不露水的,吃了南洋贸易三成贸易额。”曹颙闻言,回道。 刚才招投标完毕,曹颙已经是使人唤了王鲁生问过了,答案就是如此。 王鲁生能动用的银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就同郑沃雪联合竞标,两家平分南洋六成贸易额。 待曹颙说清楚前因后果,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正是瞠目结舌。 “那个一百五十万,半数也要七十五万,十三哥……十三哥这两年的日子才宽裕着,说是三万、五万的还好说,十万、八万的也能凑;这七十五万,砸锅卖铁也凑不齐啊!”十七阿哥不解地问道:“这拿主意的,就是十三哥家的女掌柜?她倒是好胃口,却也不掂量掂量那边的份量。” 十六阿哥横了曹颙一眼,道:“你倒成了伯乐了,从哪里淘换来这么能干的女子。她倒是卯足了力气,有些巾帼不让须眉的意思。能这般不动声色地吞下三成买卖,是个能干的。” 郑沃雪是个有主意的不假,但是观其平素行事,老实稳重。 这次拿这个主意,也应该有所对策。 昔日除了杨明昌竞标的那十三万之外,郑沃雪离开珠场时,曹颙还曾叫人送几盒上等珠给她。听说在广州那几年,她有的时候,也做过些买卖,想来也有些盈余。 这样算下来,郑沃雪手上差不多有二十万两银子的私房。 饶是如此,这距离七十万两银子的招投标款,距离也差得多些。 剩下的,郑沃雪会有什么主意? … 带着这个疑问,曹颙从福德坊里出来,没有直接回府,而是跟着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一起去了十三阿哥府。 十三阿哥见他们来了,甚是欢喜,道:“听说招投标顺当的很,也不枉你们辛苦一场。难为你们还晓得过来,再过几天,我们家老五满月,正想着打发人给你们送请柬。” 十七阿哥歪着头,到:“十三哥,您还能笑得出来。莫非您府上那位女掌柜还没回来?您还不晓得详情?” 十三阿哥听了,笑着说道:“早回来了,我到底没有看错人,是个能干的。满京城,这般能干的女子怕是再也没有二个。” 不知为何,听十三阿哥这般说时,曹颙的眼前出现韩江氏穿着男装的模样。 南城,程家私宅。 韩江氏的脸上已经带了几分祈求:“四舅,真不能帮侄女一把么?若是错过这次机会,想要再这样赚钱,就不容易了。” 程梦昆摆摆手,道:“文绮,不是舅舅不愿帮你,如今程家独占了鄂罗斯商道,不晓得多少人眼红。若是在这个时候,还抬钱出去,太招风了。你一个小女子,好好地过日子,父母留给你的银钱,够你嚼用好几辈子,还折腾什么……“ 第六百一十一章 较量(一) 第六百一十一章较量(一) 汤泉,行宫。 康熙虽绷着脸,但是看着手中的折子,心里不无震撼。 这次招投标,进账总数为一千二百二十万八千两银,已到账五百五十万两银,还有六百七十万余两银子待入库。 去年全国徽银不过二千九百七十九万余两,不到三千万。这一次招投标,就是去年国库四成的收入。 是该感叹民家商贾豪富,还是该叹曹颙敛财有道,康熙望向曹颙的目光变得有些深沉。 曹颙跪在地上,虽没有抬头,但是仍觉得背后汗毛耸立,寒气逼人。 三年之约,是不是这就算结了。 直到现在,曹颙仍不认为这招投标是自己个儿的本事。 什么叫倾国之力,这就是倾国之力。 汇总了全国各地的大商贾,拍卖的又是利润最丰厚的几条贸易线,凑些银子自然不是难事。 颇为意外的是,来参加的大商贾比预计中的多了不少,银子也多出几百万两来。 曹颙最初的打算,是预计五百万两的,所以闲暇时他还在寻思其他的生财之道。毕竟,像招投标这样的事,不能说是一招鲜,也不是能频繁使用的。 没想到,却是整整翻了一番。 十六阿哥在为他担心,他自己何曾不悬心? 太招摇了,与他之前的作风不相符。 屋子里一片缄默,曹颙觉得膝盖处硌得生疼。十六阿哥垂首立在一边,有心为曹颙说话,又怕适得其反,十分犹豫。 过了半晌,方听到康熙冷哼一声,道:“起来吧!” 曹颙应声起来,康熙已经将折子摔到炕桌上。 十六阿哥瞧瞧扫了一眼,见康熙面容舒缓许多,大着胆子笑道:“到底是皇阿玛慧眼识人,挑出曹颙来。就是儿臣,瞧他懒懒散散的,也没想到他有这般本事。” 人人都爱听好话,帝王也不例外。 康熙听了十六阿哥的话,神色越发舒缓,点了点头,道:“这个倒是不假,曹颙这小子,就得朕看着他,才肯出把子力气。” 说着,他横了曹颙一眼,道:“整日里老气横秋,没有年轻人的活络,让朕怎么说你好?你祖父、你父亲,谁不是兢兢业业为朝廷效命,你这般大了,还想要混日子不成?” 什么叫信口雌黄,眼前这人就是。曹颙躬身听了,心里却是冤枉得紧。 这几年,他不能说是建功立业,但也是尽职尽责。其中,生死关也走了几遭了,还想怎么着呢? 要说他这个是混日子,那这朝廷上下,谁做的是正经差事? 却是也没有什么可争辩的,曹颙只能俯首回“皇上教训的是”、“日后定当如何如何”。他心里,情愿被康熙多贬几句。 不是曹颙贱皮子,而是成绩已经做出来了,不在乎康熙是不是赞这一句。 这个时候,康熙训斥他,比赞他更好。 已经出了这么大的风头,要是再得到康熙的御口称赞,那怕眼红的人就越发海了去了。 曹颙这样想着,心境倒是越发平和。 康熙盯着曹颙的神情,停止了训斥。 十六阿哥却是担心,曹颙挨训的消息传出去,引得小人生诽谤之心,就腆着脸笑道:“皇阿玛,曹颙性子是懒散些,难为他对皇阿玛忠心。方才在来行宫的路上,他还念叨着,再有一个月就要到万岁节了,该做些什么孝敬。还提到有了银子,汤泉行宫这边的工程也便宜些,圣驾日后再临幸这边,也能住得舒坦些。” 康熙闻言,心里一动,开口道:“他真是这么说的?” 十六阿哥正色道:“自是如此,儿臣还敢欺骗皇阿玛么?” 其实,在方才路上,曹颙是见到道路两边的水井,与十六阿哥提起康熙五十年春那场大旱。至于汤泉行宫,是之前内务府那边就有人提过,因银子不凑手,修缮工程进展缓慢。 康熙原对曹颙存了恼意的,寻思着有这番本事,却是不逼不用,太不像话。 听了十六阿哥的话,康熙再看向曹颙,却是另一种滋味了。 虽说缺少魄力,但是这股子人情味儿,是别人身上没有的。 “别以为就完成了差事,朕同你说的是入内库一千万两,这次那些银子却有三成半要入国库的,剩下的不到八百万。内务府这几条有出息的进项都让你用了,这回朕倒是要瞧瞧,你空着手,怎么能给朕赚回来剩下的两百万两银子。记住,不可假公济私。”康熙说道。 曹颙听了,实在无语。 看来,是康熙看不得他悠哉。 不过这样也好,康熙这皇帝总算是不糊涂,晓得那一千多两万两银子,是用内务府商道换的,不是曹颙空手套白狼来的。要不然的话,他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再给来个几千万两银子的任务,怕曹颙就要吐血。 只是,好像拉下点什么。 “皇上,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做买卖总要有本钱才是。臣若是不用内务府的银钱,那这生财之道……”曹颙迟疑了一下,终是开口问道。 他可没那么高的觉悟,拿自己的银子出来,给康熙当本钱。 那才是真正公私不分,还容易露财招忌惮。 康熙摸了摸胡子,看着曹颙,半晌方道:“嗯,给你本钱,这次手上的银子,拨二十万两银子给你。还有两年半的功夫,朕要看看你,能不能翻出十倍之利。”话说到最后,已经是带了几分倦怠。 十六阿哥颇为担心地瞅了康熙一眼,想着近些日子的传言,心里颇为沉重。 按照规矩,皇子二十岁要分封开府。 本朝因皇子多,岁数相近的皇子,就多是集中分封了。 两次分封,一次在康熙三十七年,分封到八阿哥止;一次是康熙四十九年,封到十四阿哥。 康熙五十年,十二阿哥与十三阿哥离宫分府,十四阿哥仍住在阿哥所。 当时,十五阿哥与十六阿哥不到岁数,没赶上封爵也说的过去。 转眼已经过了五年,十五阿哥二十四,十六阿哥二十二,仍是无爵皇子。 十六阿哥到底是个男人,心里也存了权势之心。倒不是为了他自己个儿,而是寻思爵位封得高些,往后妻儿也跟着好过些。 从行宫出来,已经是中午时分。 早晨开城门就出来,曹颙已经是饥肠辘辘。不过,衙门那边后续的事情还有不老少,也离不开人。若是不能当天赶回的话,明儿又要耽搁半天。 汤泉行宫到城里的官道两侧,有不少小饭铺,买些茶水吃食。 曹颙便寻思去那边垫巴一口,好早点返回城里,却是被十六阿哥给拦住,带到十六阿哥庄子去了。 这边的庄子,还是早年曹颙所赠。 昔日僻静的很,如今周遭已经有不少人家的庄子。 十六阿哥往四周看了一眼,对曹颙道:“早说了让你留下这边的地儿,好同我做邻居,你还都给卖了。如今偏僻旮旯的,离行宫也远,太不便宜。” 曹颙笑道:“也不算远,骑马半个钟头也到了。” 十六阿哥“哼”了一声,道:“我还不晓得你,不过是见这边有几位贝子国公买了地,不愿意与他们往来过多,就避得远远的。有了昨儿那一遭,往后怕是他们要苍蝇似的扑来的,看你还往哪里避?” 说话间,到了十六阿哥的庄子。 十六阿哥让吩咐利索做菜,一会儿便拾掇出一桌席面, 曹颙与十六阿哥两个,却是止了话,匆匆地用了,吃得饱饱的。 曹颙急着回城,便同十六阿哥告辞。 十六阿哥却是叫赵丰牵了马,要同曹颙一道回城。 曹颙见十六阿哥行事有些刻意,皱眉问道:“十六爷莫非是担心……担心有人欲对我不利?” 十六阿哥已经从赵丰手里接过马缰,翻身上马,点点头道:“昨儿开始,我的右眼皮就跳个不停。想来想去,就你如今处境最凶险。如今,这招投标,对中标的人家是顺利,对失标的人家,怕就是断了财路。万一有丧心病狂的,打主意到你身上也不稀奇。” 说着,他看了看曹颙身后的长随侍卫等,继续说道:“七、八个长随在城里使得,在荒郊野外的,顶什么用?回去同姨丈商量商量,看要不要再寻几个得用的人手来。” 别的人有没有胆子不好说,九阿哥的眼神,却是深深印到曹颙脑子里的。 不过就算他恨得再厉害,为了避讳,一时半会也不会对曹颙怎么样。 曹颙原想说“青天白日,官道无妨”,但是到底惜命,不愿有什么闪失,就同十六阿哥一道回城。 一路平安,却没有生事。 只是将到曹府附近,多了许多生面孔。 曹颙的心里,平添了几分郁闷。 这叫什么事儿,自己累死累活的,银子是别人的,仇怨是自己的。 曹府这边,已经有人在等了,正是王鲁生。 昨天下午他就来过,只是曹颙又是聚餐、又是往十三阿哥府,很晚才回来,所以没有见到。 “曹爷,您可算是回来了,快帮俺拿个主意。”王鲁生见曹颙回来,起身说道。 曹颙见他面带急色,问道:“怎么,是那一百五十万两银子不凑手?” 王鲁生讪讪地,一张脸涨得通红,道:“俺没想到会是这么大的手笔,预备的银钱不足,已经叫人飞马往日照那边传信的,但是能凑上的银子有限。怕还是要差些。” 以曹颙的认知,王鲁生为了这次招标预备的银子,绝不会少于百万两。要不然的话,他也不会之前那般信心满满的样子。 昨儿在十三阿哥府,却是让十三阿哥岔开话,所以也不知郑沃雪是如何安排的。 今儿王鲁生又是为银子窘迫,却是同曹颙之前的认知不一样。 “郑氏那边,不是同王兄五五分?”曹颙稍加思量,问道。 王鲁生点点头,道:“嗯,她说十三阿哥府能动用的银钱有限,估摸着凑个十几万两就顶天了。她中间插一手,不过也是看在亲戚的情分上,使王家同十三阿哥府搭上关系,不至于让外人欺负了。一百五十万两的投标银,她那边争取出一成的银钱。到底是要借着皇子府的势,所以要两成的利。俺之前还不敢应,怕亏空太大了,自家的银钱够不上。她却指点俺说,让俺来寻曹爷。说曹爷这边有法子,俺这不就厚颜来了。” 曹颙听了,有些迷糊,问道:“还说什么了?” “还说什么来着,哦,说**钱庄的掌柜的放出些风声去,怕是对曹爷不好。那边的闲钱,别人却是不好用。”王鲁生回着,自己也带着几分糊涂:“这**钱庄却是耳熟……这不是江宁的铺子么,怎地开到京城来?” 曹颙的脸色铁青,想着昨儿中午看到的韩江氏,心里甚是恼怒。 王鲁生见曹颙神色不对,便止了话。 因还不晓得其中详情,曹颙也无法对王鲁生说明白,便请他先回去等消息。 待王鲁生出去,曹颙立时唤人,去寻韩江氏过来。 郑沃雪不是多话之人,既然能提到**钱庄,那自然不会是凭空捏造。 莫非,这韩江氏开钱庄的心不死,想要借着招投标的机会,在京城立足? 瞎折腾。 前门大街,大德钱庄。 门前停着一溜骡车,几十个膀大腰圆的护卫,堵了半条街。 韩江氏的马车,也被堵在不远处。韩江氏坐在马车里,叫丫鬟询问了车夫缘故。待听说是钱庄的缘故,她不由心里一动。 她犹豫了一下,轻轻掀帘子,往那边看了一眼。 那边的骡车已经起行,甚是缓慢,每辆车都左右都跟了护卫。 这是银车,韩江氏自幼见惯了的,心里已经在盘算这七、八辆大车,拢共能装多少银子了? 看来她所料不差,那些参加招投标的商贾,就算家底富足,也不好全带到京城不是。 不过,看到马车后跟着的人时,她却甚是意外。 她放下车帘,颇为不解。 那跟车的人,明明是方家子弟,早年同她们家也打过交道的。 方家,昨天竞标失利,为何还要使这么多银子? 那些小商贾还好,昨儿竞得几条主要商道的买卖人家,这次怕都要从京城筹银子。 内务府给的时限是最迟半个月,若是半个月没有筹到银子,那将如何…… 第六百一十二章 较量(二) 第六百一十二章较量(二) 想到方家的用心,韩江氏已经变了脸色。 说是蓄意破坏这次招投标,就算是有权贵做倚仗,方家在京城也不敢妄为。但是,用足够的现银,入股中标商贾的商道,却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这样一来,曹颙那边,如同被打了一个耳光般。 就算是不走内务府的路,方家也能控制想要的商道。 虽说商贾图利,但是这般明目张胆地得罪内务府总管,方家哪里来的胆子? 韩江氏的脸色深沉,犹豫了一下,吩咐丫鬟告诉车夫改道,先不回家,直接往曹府去。 虽说想起曹颙昨儿责备的眼神,心里颇为不自在,但是韩江氏也晓得孰轻孰重。 曹颙怕是遇到难题了,若是处理不妥当,之前的招投标就成了一个笑话。 同曹家接触这两年,是韩江氏日子过得最心安的两年。不用担心小人打主意,不用再应付族人的贪婪。 每日里对着账册,想着铺子里的生意,她的日子过的甚是悠哉。 要说有什么不如意的,就是她觉得人情债沉甸甸的。 不管是看在舅舅程梦星面子上,还是看在亡故的姐姐情分上,曹颙对她照拂有加。 她性子刚毅,说不惯软话,但是心里却是感激的。只是一时间,不晓得如何回报罢了。因曹颙长女天慧眼睛不好,她还专程使人从南面淘换了不少明目的方子。 晓得曹颙遇到麻烦,她之前的发财的念头也顾不得了,就急匆匆地往曹家来。 到了曹家大门外,韩江氏才想起没有带名帖过来。 平素来,都是求见郡主的,今日却不是铺面里的事儿;若说求见曹颙,这天色将黑,到底男女有别。 韩江氏还犹豫着,曹家门房已经认出她的马车,上前来问询。 韩江氏示意丫鬟回话,还是按照老规矩,求见初瑜。 门子回了,大奶奶昨儿回王府了,还没有回来。 说话间,就见有几个小厮出来点灯笼。 胡同口,传来马蹄声响。 韩江氏皱眉,传话车夫,请见曹颙。 车夫上前,尚未告禀,远处的几骑已经驰到眼前。 为首的正是张义,翻身下马,看着眼前的车却是有些眼熟,顾不得擦去头上的汗,高声道:“车里可是韩大奶奶?” 张义是曹家的头面管事,韩江氏也见过的,听出他的声音,回道:“正是小妇人,有要事求见曹爷,劳烦张管事代为禀告。” “无需告禀,韩大奶奶到院里下车吧。我们大爷刚才打发我去请韩大奶奶,却是扑了个空,这里遇到正便宜。”张义笑着说道,心里却是稀奇的很。 大爷与这个韩奶奶,你寻我,我寻你,不会**,弄出些名堂吧? 王鲁生同曹颙说话时,他不在跟前,不晓得缘由,所以不禁心里揣测。 不过,又觉得荒唐。 自己是糊涂了。自家大爷向来不在女色上用心。更不要说这个寡妇韩,包裹得严严实实,说话**的,全没有女子的妩媚,谁会瞧上这样的? 心里胡思乱想着,张义一边打发人往里传话,一边引着车夫进门。 “韩大奶奶,你们宅前却是有些不对,好像有不少人过去拜访。我瞧瞧打听了,好几位称是奶奶家的故交。有一个,听说是姓方的。”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韩江氏的心里不由地悬了起来。 以方家一家之力,哪里出得了那些的担保从各个钱庄借贷的。 既是没有房产、田产做抵押,那就只能是寻人做担保了。 京城商界,提起那位“九贝子”,谁个不怕?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在京城商贾中,对于九阿哥,面上恭维着说是“财神九爷”,私下里却有人偷偷称他是干吃不拉的貔貅。 方家是江家故交不假,早年也有过买卖上的合作。 不过,饶是如此,韩江氏开始琢磨放贷前,就没考虑过他们家,只是因他们家靠山是九贝子府。 韩江氏虽不是曹家的奴才,但是休戚与共。 九阿哥同曹颙之间的龌龊,韩江氏已经听了好几个版本,也不晓得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既是身为曹家的合伙人,她还是不愿意同九阿哥那边扯上什么关系。 要是方家拿着贝子爷的手书,那银子是借,不是借? 想到此处,韩江氏不由地惊出一身冷汗,庆幸自己没有马上回去。 马车停好,韩江氏下了马车,张义引她到偏厅这边候着。 曹颙方才回梧桐苑梳洗,得了消息,来到前院见客。 两人单独见面的次数本就屈指数得过来,更不要说是在晚上。 偏厅点着好几盏灯,韩江氏只觉得额头渗出汗来。 屋子里,除了曹颙与韩江氏,就只有韩江氏身后侍立的在丫鬟小福。 “小妇人见过曹爷。”韩江氏起身,福了福身,道。 “无需多礼,坐吧。我正有事寻你。”曹颙想起王鲁生所说韩江氏欲放债之事,不由地皱眉:“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还是惦记做回老本行么?我之前劝你的话,你都忘了?那无辜惨死的数十百姓,还不能使你警醒?” 越说越恼,曹颙想起那枉死的百姓,对眼前这人实生不出怜香惜玉之心。 那些人的目标,未必是韩江氏,多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是,那也算是一个教训,让韩江氏族晓得京城的水有多深。 原以为她是个聪明人,当晓得轻重,这才多咱功夫,就好了伤疤忘了疼。 韩江氏闻言,面色惨白。 想起那个走水的晚上,她的眼底多了几分恐惧。 她稳了稳心神,没有做什么辩解,而是将方家从钱庄提大宗银子之事说了。 曹颙不是傻子,自然一听,便晓得其是何用意。 却是意外的紧,实没想到他们会用这一遭。既是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 原本有些恼怒的情绪,现下却渐渐平息下来。曹颙沉吟了一下,开口问道:“你身边的银钱,还有多少?” “银子不多,不足三万两,金子有些,差不多十万两。钱有千余惯。”韩江氏回道。 虽说晓得韩江氏富足,但是也没有想到她身边有这些现银,曹颙不觉有些诧异:“不是听说你在扬州置产了么?好像还在顺义买了两个庄子什么的。” 韩江点点头,回道:“是家父生前教诲,说我们这样买卖人家,活钱固然重要,也要置办些田产房产,以防万一。那样的话,就算生意有亏,血本无归,也不会饿了肚子。” 一两金,十两银。 韩江氏身边就有百万两,怨不得她对招投标动心。 要是运气好,或者再筹些银钱的话,拿下一条商道也不在话下。 “百万两银子,太惹眼了。你想要赚钱之心可以体谅,但是这种事儿,却是不好轻易掺和。”曹颙看着韩江氏道:“钱财都是身外物,你一个女子,在这世上立足已是不易,这银子多了,就不是银子了,是祸起之根。” 韩江氏想起方家与其身后的九阿哥,心里已经是怕了几分。 “多谢曹爷教诲,小妇人记下了。不过是一时起了贪念罢了,才会这般鲁莽,到底是没有见识。”她低声说着,语气中多了几分自厌之意。 曹颙见她如此懊恼,原本想要再训斥两句,却是有些说不出口。 “曹爷,招投标之事,看着招投标上来是多少。需要补足的余款是不是数额不小?若是曹爷不嫌弃,小妇人这份银钱,曹爷先拿去用?”韩江氏稍加思量,说道。 曹颙摆摆手,道:“不好经我手。如今眼多口杂,盯着我的人多。这样反而不好,不过你将风声已经放出去了,怕是明儿借贷的人就要蜂拥而至。总要寻个下家才妥当,这样也省得别人惦记。” “王家,就王家吧。王鲁生也正要寻你,说这个银子的事。”曹颙想了想,说道。 “权听曹爷安排。”韩江氏闻言,心下稍安。 就算有韩江氏这边的银子,招投标尾款的银钱不足也成问题。 倘若方家背后站着的不是九阿哥,曹颙说不得要佩服佩服他们。能够相出这个折子,在竞拍失利后,用银子控股商道。 不过他们当晓得,这些买卖,一道道的手续都是从内务府开出来。 得罪了曹颙,他们就不怕被穿小鞋? 还是在马齐与赫奕两个中,有个是能为九阿哥说话的? 马齐虽是铁杆的八爷党,却甚是爱惜羽毛,平素不与那些贪官打交道。赫奕以刚直闻名朝野,最是眼里揉不下沙子的,怎么会甘为九阿哥爪牙? 影影绰绰的,听说慎刑司郎中董殿邦要升内务府总管。 莫非他就是九阿哥的代言人,曹颙想到此处,在想想至今还在府中的董氏素芯,觉得冥冥中,好像有什么自己不可琢磨的东西。 韩江氏见曹颙不吱声,也不好先开口,看了看窗外,却是已经黑透了。 虽说曹颙看着正人君子,并无任何失礼之处,但到底男女有别,说太晚话也不好。因此,韩江氏便起身告辞。 “慢着,你不能回去。”曹颙行事向来谨慎,想到一个可能,便开口留韩江氏。 韩江氏尤自不解,曹颙犹豫了一下,问道:“方家家主亲自到你宅子久候,倘若是借银子还好说,若是其他的,却是让人为难。你还是避一避。内子在王府省亲,我使人送你过她那边,等过几日看看风声再说。” 曹颙说得含糊,韩江氏却是聪明人,一点就透的,满脸涨得通红,使劲攥了手腕,低声道:“这是京城,天子脚下,还有人无法无天么?” “有没有,你不是见识过么?上次不过是黄带子,就敢带着人上门;换成皇子阿哥,怕一个帖子上门,也不是你能受得了的?”曹颙想着九阿哥的贪婪,看了一眼韩江氏。 幸好她行为规矩,甚少在人前抛头露面。 除了熟识之人,她都是青衣蒙面见人,少了不少祸事。 要不然,不提银子,就这张脸,怕也能引起其他男人的禽兽之心。 韩江氏的脸上褪去羞涩,剩下的满是苍白。 到底是个女子,这般姿态,与平素的女强人形象截然不同。 曹颙在心里叹了口气,道:“你也别太担心,跟在内子旁边,九阿哥还不至于去侄女身边抢人。” “王府重地,岂是小妇人能去的?”韩江氏有些迟疑。 “这个时候,还讲究这许多做什么?内子同你向来投契,见你过去,会欢喜的。”曹颙说道。 韩江氏没有多说,曹颙想起两日没见妻女,心里有些想念。 但是人多口杂,要是自己个儿真同韩江氏一块儿过去,明儿保不齐就有什么闲话出来。 于是,他便吩咐张义多带几个护卫,送韩江氏往七阿哥府去。 却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剩下的,就是那数百两银子的问题了。 曹颙没有马上回内院,脑子里满是这些问题。 想必明儿,那些商贾就晓得,钱庄的钱都被提空了,没地方借钱去了。 九贝子府,前厅。 九阿哥翘着二郎腿,摩挲着茶杯,看着对面那人道:“如何?可办得妥当了?” 对面那人个子不高,五十多岁的年级,看着甚是精干,小心地回道:“小老儿等了半晌,却是不见韩江氏回去。明儿小老儿再过去,为九爷传音。” “没回去?”九阿哥皱眉,道:“不是听说是正经妇人么,怎么这个时辰了,还不回去?可是要打听明白来,爷什么帽子都戴过,还没戴过绿帽子。别再搞给破鞋回来,让爷恶心。” 听九阿哥说得刻薄,那老者道:“九爷放心,小老儿不敢扯谎。这韩江氏家教甚好,家风正派,其父生前与小老儿也有几分交情,所以小老儿晓得。” 九阿哥犹豫了一下,唤了一个管事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打发下去。 “行了,你同你家小子也忙活了一天,坐下歇歇吧。”九阿哥指了指椅子,对那老者道。 那老者小心坐了,陪着笑脸,奉承着。 九阿哥却是心不在焉,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闲篇…… 东江米巷,淳郡王府,内宅。 初瑜带着女儿,住在她出阁前的院子。天慧已经睡了,初瑜换了大衣服,穿着衬衣,同二格格与五格格说悄悄话。 二格格订婚许久,本应去年的婚期,因对方家里遇到白事,需要守孝,婚期就耽搁下来。 二格格是乐不得晚嫁,五格格向来粘着姐姐,也是不愿她出门子。 听闻曹府送人过来,初瑜甚是意外…… 第六百一十三章 较量(三) 第六百一十三章较量(三) 饶是初瑜想了一遍,也没有想到来的人会是韩江氏。 曹颙不好过来,张义带着曹颙的手书,上面提到韩江氏遇到麻烦,所以送到她身边暂避。 初瑜面上没说什么,心里也有些糊涂。 莫非对方是什么了不得的来头,曹府那边都无法护韩江氏周全? 虽说男女有别,初瑜不在,曹颙不好留韩江氏,但是曹颐归省,住在娘家,还没有回国公府。说起来,曹颐与韩江氏还是同乡故交。 能然丈夫忌惮的,除了自己那些个叔叔伯伯的,还有哪个? 初瑜想到此处,开始有些想家。想丈夫。若是两个在一处,有什么好说好商量的,总比这分开两处瞎蒙强许多。 虽说在这边的院子住了多年,倒是再回来,心境却是不同。 如同作客。丫鬟婆子虽还恭敬着,但是对她,与对二格格、五格格却是不同。 她心里有些乱,面上却是笑吟吟地吩咐了丫鬟婆子,将天慧从暖阁里移出来,请韩江氏暂时安置在此处。 韩江氏看着奶妈抱着睡眼朦胧的天慧从暖阁出来,心里颇为不安。 二格格与五格格听说有客来,带着几分好奇,跟在初瑜身后。二格格还好,只是含笑看着;五格格却是睁着滴溜溜的圆眼睛,打量着韩江氏。 韩江氏不好失礼,并没有戴面纱,露出一张白皙的小脸。周身的素净,反而衬托着她的美貌。 “五妹妹。”二格格见妹妹失礼,低声唤道。 五格格醒过心神,灿烂一笑,道:“今儿算是见识,什么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了……” “是我铺子里的韩掌柜,之前就同你们提过的。”初瑜笑着看了一眼妹妹,说道:“怎么?五妹妹如今开始学诗了?” “这位姐姐是真好看!”五格格笑着回道:“早先听大姐姐说,还当是个多精干的中年妇人。这搁在眼前,谁会相信呢,看着比我大不了两岁似的。” 姊妹三个,高矮胖瘦差不多,都是满脸福气。 韩江氏看着,想起自己虽没有像丧家之犬似的,孤苦无依,心里甚是酸涩。又想起自己那个苦命的姐姐,命丧塞外。 若是当年没有被人拐走,或者是没有在草原上死去,那结果又是如何? 或许早已嫁人生子,但是到底有个依靠,血脉相连…… 淳王府,书房。 七阿哥听着张义的告禀,脸上失去了笑意。张义能说的,不过是曹颙让他说的。 话里话外,并没有提到九阿哥,但是七阿哥心里敞亮,能逼迫曹颙的不外乎那几个人。 自打招投标完毕,九阿哥那边怕就要沉不住气了。 曹颙晓得退避,是好事;不过有些事却不是退避就可的。 七阿哥叹了口气,对张义道:“回去跟你家大爷说……让他遇事多同你家老爷商量,不要随着性子来……” 张义垂手听了,七阿哥说完,自己也觉得有些啰嗦,摆摆手打发他回去。 妻女不在,曹颙住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 迷迷糊糊地,却是眼皮子发沉。 却是觉得手下滑腻,曹颙的呼吸不由地沉重起来,伸手在其背后摸索着。 却是摸来摸去,已经同方才的感觉不同,只觉得毛茸茸的。 曹颙心里还奇怪,妻子并不爱这些大毛的衣服。就算有,也鲜少在人前穿,因为她不喜奢华。 他还在寻思,却是脖颈之中湿乎乎的。 他睁开眼睛看了,却是唬得差点魂飞魄散。 一个看着像是狐狸,又像是豺狼似的东西,正长着牙齿,白森森地,往曹颙的脖颈上来。 曹颙连忙避开,那东西扑了个空,凶性大发,眼睛已经红了。 曹颙四处寻匕首,却是寻尔未果。 那东西已经扑了过来,对这曹颙的脖颈,就是一口…… 曹颙一下子从炕上坐起,身上已经全是冷汗。 他从枕头下摸出怀表看了,已经是卯初(凌晨五点)。 今天,方家提银子之事,怕就已经人尽皆知。 曹颙重新躺在床上,却是有些迷茫。 莫非,自己真是需要别人照看,过去诸事有庄先生,如今却是得自己个儿拿主意。 却是漏洞百出,如此被动。 虽说七阿哥叫张义传话,让他遇事寻曹寅商议,但曹颙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自己也老大不小,怎么能遇事就寻老爹罩着? 汤泉,行宫。 康熙翻了牌子,召见几位请见的官员与议政大臣。 先说的是西北军务,如今战没打,那边却是出了“将相不合”的毛头。 按照西北督军的吏部尚书富宁安所奏,去年秋天运过去的米麦,已经在冬季时发给兵丁手中,尚有剩余。 西安将军席柱,却是以米粮不足,行文富宁安做速运送。之后,不等富宁安回文,直接上奏朝廷。 说到底,还是因军费不足,没银子给闹的。 今日,康熙却是底气十足,下令从从山西陕西用小车三千辆,每辆马车用车夫三人,押送米粮。 为了保持西北粮道畅通,康熙稍加思量,又下旨自嘉峪关到哈密,安设十二台,每台分车两百五十两。 提到西北,不得不提之前下的旨意,就是采买骆驼与羊。之前命令户部在口外收购,成绩却是不显著。 如今,有了银子,那边行事也便宜些。 说完军务,就有大学士上前,提到陕西兰州去年受灾之事。 虽说去年冬天,有拨赈济口粮下去,但如今是春耕在即,这种子也是问题。 农民不比其他,要是春耕耽搁了,这一年的收成就无法保证,那明年只能继续等待朝廷赈济。 康熙听了,点头不已,道:“春耕是大事,传令下去,除了给饥民口粮外,每亩在给种子五升。” 一头晌的功夫,数百两银子的抛费已经花出去了。 康熙只觉得心里舒坦,精神头好了不少。 皇宫,内务府衙门。 出去打听的的人,回来报禀,城里的几个大钱庄,银子都被提空了。这使得不少商贾措手不及,如今正四处张罗。 曹颙看着招投标册子,程家子弟众多,银子数额又不算最多,当能凑得齐;王鲁生那边,有韩江氏的银子顶着,也不成问题。 剩下的几家,却是不保准。 就算山西那两家,离京城不远,但是既然方家敢这般动手脚,那自然不会只有这一招。 如今,还差四百多万的缺口。 从哪里能筹集到银子,使得方家的诡计落空? 第六百一十四章 较量(四) 第六百一十四章较量(四) “大人,瞧什么呢,这是?”伊都立哑着嗓子,凑上前来。 曹颙阖上账册,看了伊都立一眼,道:“大人嗓子好些了,要不要好生休养两日?” 伊都立摇了摇脑袋,笑着回道:“就是那日喊的多了,嗓子有痰,已经寻太医开了方子,不碍什么事。” 虽说这些日子早起晚归,衙门的差事有些繁重,但是伊都立的气色却较之前好上许多。 说起来,内务府上下,最拿这招投标当回事的,除了曹颙与十六阿哥,就是伊都立了。 曹颙请他坐了,将方家借贷银子之事说了。 伊都立的脸上止了笑,皱眉不已:“哎!折腾吧,可劲折腾,我倒是要看看,还能折腾出来花不成?除了西北要用银子,工部、礼部、户部,哪处不缺银子?咱们这头招投标刚完,工部的官员就呼呼啦啦将赫大人围住了。河道要用银子,他们也等着这一笔。商贾重利,果然不假。却不晓得如此一来,要断了多少百姓生路。这些王八羔子,都应抓起来,给顿鞭子,长长记性。” 难得说起国家大事,伊都立原本因炎症暗哑的嗓子也清亮不少,神色中多了几分凝重,同平日吊儿郎当的模样截然不同。 曹颙见了,想着这些日子伊都立跑前跑后,张罗招投标之事,不可谓不尽心。 昨儿御前递上的折子,除了写了招投标的详情之外,他写了这次有功人员的名册,伊都立位列第一位。 伊都立毕竟是受到责罚降职的,想要马上官复原品不容易,记上一功却是免不得。 不过,他要的应不只这个,也有男人的成就感吧? 其实,他原本没有必要,跟着曹颙一道,上到这风口浪尖。凭着他的家世,混日子,随大流,或许是更好的选择。 若是招投标的事出了纰漏,伊都立别说是功劳,怕还要受到申斥,这五品郎中就坐得稳当了。 要真是如此,曹颙还真是要无地自容。 难道有人这般全心信赖支持自己,却落得这样的下场,熟能心安? 伊都立说完,方醒过神来,讪笑两声道:“嘿嘿,有些操心过了。这军国大事,自然由皇上操心。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只需听了指挥就好,何苦费那些脑子?” 曹颙见他立时改口,想起他这些年的宦海沉浮,向来也怕搅和进这些是是非非中去。 伊都立见曹颙不言不语的,以为他不赞同这种说辞,压低了音量,规劝道:“孚若,有些强是要不得的。你早年在上书房待过,当晓得那些老师们的章程。阿哥们再捣蛋,手板也到不了他们身上,多是伴读来挨的。为的是哪个?就是因为那些是皇上的儿孙,皇上能教训得,别人却是不能。但凡有所不敬,扯远了,都能落个藐视圣躬的罪名。” “多谢大人开解,我晓得轻重。”曹颙闻言,带了几分感激。 对于伊都立,曹颙并不能打心里生出亲近之心,不过是当成君子之交。伊都立行事,却是比曹颙多了不少人情味儿。 “我家老太太见天念叨一句话,‘吃亏便是占便宜’。大人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方家愿意折腾,就任由他折腾去,左右这银子也是要入国库的,谁掏不是掏,干我们什么关系?要是弄出不妥当来,自然有皇上教训当教训之人。”伊都立怕曹颙想不开,忍不住加了一句。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曹颙的脑子里,出来这句话。或许只是自己自以为是,小看了别人。 今天是招投标后第三天,已经有不少标的额度小的商贾,陆续使人在外衙门那边交银子。 到了下午,这城里钱庄没有银子的消息,也就传遍了内务府本堂。 不少属官,看向曹颙的目光都充满了复杂与期待。 已经有人私下打赌,曹颙能想出什么法子,再生出几百万两银子来。 退一步海阔天空,曹颙是晓得的。 他并不是张扬的性子,对于出风头什么的,也没什么癖好。 人心最是贪婪,人性也是欺软怕硬的。 对方是皇子阿哥,曹颙可不认为自己是打不死的小强,若非是到了万不得已,委实不愿意对上。 但是九阿哥这次是双管齐下,既要内务府商道份额,又要韩江氏人财两得。 这样一来,哪里有让曹颙退步的余地? 况且,使方家弄银子还好说,在商言商,投标失利,想其他法子也说得过去;对韩江氏算计,却是直接打曹颙脸一般。 或许过去,没有晓得韩江氏家资丰厚,但是京城里面,谁不晓得她是曹家的掌柜? 在外人眼中,韩江氏就是“曹家人”。 因此,曹颙听说她打算放贷才会恼怒,郑沃雪才会担心。 九阿哥却是略过了曹家,直接使人上韩江氏宅子提亲。这也是在给别人看,曹家在他九阿哥眼中,算不得什么。 要是韩江氏是曹家的户下人,事情还简单些。曹颙身为主子,可以为门下奴才出头,偏生她还不是。 她是曹家的掌柜,但并不是曹家的下人。 老话说得好,初嫁由父母,再嫁由自身。 若是他使门下奴才直接将韩江氏劫走,而后来个韩江氏自愿改嫁,那曹颙还真说不出什么。 人类同动物一般,为了食物与女人,发生争端。 曹颙背着手,想到程家与程梦星,不晓得该不该为韩江氏庆幸。 自己这边,还有初瑜,身为皇孙女,身上有郡主品级,会使得九阿哥有所顾忌。就算他再贪婪,也不敢到侄女身边抢人。 那样的话,名声要不得不说,康熙也容不得他如此妄为。 大清礼制,贵女爵位,固伦公主位同亲王,和硕公主位同郡王,和硕格格位同贝勒。 初瑜就算是九阿哥的晚辈,但是爵位身份在那里放着,九阿哥也必须以礼相待。 倘若韩江氏在没有同曹家有关系前,就被九阿哥发现。就算是直接劫人入府,程家还能有人出头不成? 为什么康熙能容忍九阿哥至今? 是因为在他眼中,庶民百姓如蝼蚁,可以任由皇子做恶?还是他坐的太高,眼睛看不见这些肮脏? 后宫,还有个当权的宜妃。 看来,不管心里如何,这面上还不能撕破脸。要不然,要应付的,还有来自宫里的谗言。 这一家子,曹颙直觉得头疼。 这个时候,曹颙有些想十六阿哥了。 十六阿哥今日又返回汤泉了,倘若他在,还能商量商量,拿个主意。 一天下来,自己却是连个头绪都没有。 曹颙心里不禁生出挫败感,掏出怀表看了看,将到落衙的时候。 他站起身来,寻思要不要去淳王府探望妻子,说明缘由,省得她担心。这时,却是见董殿邦慢悠悠地走过来。 却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提起公事,对于慎刑司那边事儿,曹颙不算外行。 因关系最大,其中涉及到案中人的生死荣辱,所以曹颙不得不慎重待之。 到内务府这些日子,除了研究怎么开源,完成康熙交代的任务外,其余时间曹颙就在翻看历年的卷宗。 慎刑司的具体差事,他鲜少出面过问。但是审案后,到他手中的案宗,他却是都要仔细通读,做到心中有数,才签字用印。 这般老成持重,倒是也对了董殿邦的眼,使得他对这位新总管也生出几分期许之心。 又是亲眼目睹了招投标的全过程,董殿邦对曹颙的欣赏又多了一分。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打心眼里不愿曹颙走弯路。 曹颙叫人上茶,听着董殿邦不紧不慢地说这些个,心里却纳罕得紧。 这老爷子不是话多的人啊,怎么今儿像话捞似的,没玩没了? 说完了公事说家常,董殿邦的话越扯越远,已经说到当年曹寅没下江南前的事。 看着董殿邦的白胡子一晃一晃的,曹颙原本浮躁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董殿邦看了看身上的官袍,对曹颙道:“当年一班内务府子弟,风光较你父亲好者不只一二,如今却是人踪难觅。过犹不及,过犹不及啊。磕磕绊绊算什么,平平安安到老,才是福气。”说到最后,已经是莫名其妙多了不少感慨。 曹颙心里一动,望向董殿邦的视线,多了几分不解之意。 董殿邦已经是阖眼,端起眼前的茶盏,看着里面的茶悠地出去。 “董大人留步……”曹颙不由出口相留,问道:“老大人,莫非老大人看着,小子做得确实多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曹颙的神情甚是诚恳,是真心希望得到一个答案。 屋子里没有旁人,董殿邦稍作沉吟,低声道:“令尊南下三十年,为何回到京城?以他的才干,登阁拜相也使得,为何却只任礼部闲官?过犹不及,说的不外如是。曹大人是聪颖之人,为何一哉…… 西华门外,伊都立才从出来,就被仕云给堵个正着。 见仕云巴巴地看着,伊都立不由地皱眉:“怎么又来了,昨儿不是同你说明白了。那个韩江氏身份特殊,不是你能惦记的?” “叔叔,帮侄儿这一遭吧!”仕云手里紧紧地抓住前日所得的那个鱼皮匕首,满脸祈求。 伊都立扫了他手中一眼,道:“还没有送还回去么?连寡妇的便宜都占,你也不臊得慌?你就不怕被人指了脊梁骨,说你惦记寡妇家财?” 仕云使劲握了拳,道:“叔叔,你晓得侄儿不是那个意思。她与侄儿有救命之恩,侄儿无以为报……” “得了,得了,无以为报,就想以身相许了?你倒是问问你额娘,看看她想要什么样的媳妇?还是你做白日梦,想着韩江氏能带着万贯家财,与你做妾?”伊都立见仕云如此,脸上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仕云闻言,已经是褪去血色。 “我想娶她为妻,叔叔!”他喃喃地说道。 “胡闹!”伊都立见他如此不进盐津,不禁恼怒,呵斥道:“婚姻大事,自有父母亲长做主,哪里轮得到你自己个寻媳妇?你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如何能做姻缘?你额娘寡妇失业地拉扯你长大,就是为了惯得你胡闹么?你是没了老子,但是叔叔伯伯的还没死干净,哪里容得你给家门抹黑?” 仕云将匕首贴在胸前,神色甚是坚定。 “叔叔,若是我虚了妻位,侧室迎娶呢?”他说着,眼里多了几分期盼。 “混账东西,婚姻是儿戏么?你想娶,就娶得了么?你也不瞧瞧那个是谁,那是程家的外孙女,曹家的大掌柜。要钱有钱,要势有势,不靠男人活着。就算是皇子阿哥,想要她做小妾,也要同曹家商量商量看。你爵不高,位不显,凭什么让人家一个有钱的寡妇舍了自由身、自愿为妾?”伊都立扯着嗓子说这许多,已经是喉咙生疼,使劲地给了仕云一拳,道:“实是想女人了,外头买去,家里的丫鬟挑个收房都随你,别再整日说这些不着调的。” 仕云被说的满脸通红,忍不住开口道:“叔叔,小婶子,不也是守寡之身么?” 伊都立见他如此缠人,却是有些哭笑不得了。 刚好有一队护军过来换班,伊都立止了话音,对仕云摆摆手,道:“这儿不是说话之地,走,咱们边走边说。” 能纳杨氏为妻,是伊都立向来引以为豪之事。 江南女子柔似水,这话说的果然不假。 虽说家里妻妾好几个,但是要说温柔小意,谁也比不得杨瑞雪。 加上杨瑞雪自己有私房,不像其他小妾那般,没事就在床上念叨吃用之物,这使得伊都立省心不少。 换做其他人,想要纳上这样一房娇滴滴的美妾,怕是怎么也得几千两银子。伊都立一枚大钱没花不说,杨氏还陪嫁了两处房产。 生在权贵之家,虽不是见钱眼开之辈,但是谁还会嫌弃银子咬手不成? “你小婶子是心甘情愿嫁我的,若是我不答应纳她,怕她就要哭天抹泪,寻死觅活了。”伊都立骑在马背上,洋洋得意道:“那个寡妇韩,你想要用美男计,却是不容易。虽说她是稻香村的掌柜,但是见过她相貌的人,也没有几遭。你身上还有差事,哪里有功夫整日扯闲篇?” 说着说着,伊都立倒是有些同情起侄子来。 他想了想,道:“要不,我再到曹颙面前探探底儿,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要是韩江氏是他的禁脔,也省得你贸贸然的得罪人。” 提及杨氏,仕云却是想起那日银楼里的情景,不由得面红心跳。 虽没有长着狐狸毛,但杨氏就是个妖精,要人命的妖精。 甜糯的声音,诱人的香气,柔软的身体,谁会受得了那个,就是他,也是好一番挣扎,才逃脱出来。 幸好他记得人伦大防,心里又有了别个女子,要不然的话,怕也要沉沦欲海,犯下罪孽了。 人与人是不同的,虽然都是美貌女子,又都没了丈夫,但是杨氏轻浮似水,韩江氏却像一块冷玉。 两相对比,倒是越发映衬出韩江氏的高洁。 伊都立见仕云不言语,转过头来看他,却是见他面红耳赤的模样,不由好笑,道:“就这点出息,提个女人就这样,那到了女人跟前,不是要瘫了?” 说着,他却是来了兴致,勒住马缰,回头叫来一个长随,吩咐了两句。不过是带着侄儿出去应酬吃酒,晚些回府什么的。 仕云在旁,不由心动,犹疑了一下,道:“叔叔,咱们这是往曹府去?” 伊都立见了,不禁摇头,笑道:“这孩子是被迷傻了不成?曹颙又不是韩寡妇的爹,你还想要去拜见老丈人不成?走,叔叔带你去寻个好地方吃酒去?” 见伊都立笑得诡异,仕云抓了抓头发,低声道:“叔叔,这朝廷可是有律例……” 伊都立横了他一眼道:“快跟过来,啰嗦什么?瞧着你叔叔像傻子么,还会去钻前门胡同去不成?海子边上,新开了几家淮阳菜馆,滋味儿最是正宗,正想着好生‘品品”去,今儿却是便宜了你这个傻小子……” 不提伊都立兴致勃勃地带着侄儿去海子边吃酒,曹颙从衙门出来,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淳郡王府。 上次,还是十五来过一遭。 这半个多月,因忙的事情多,他还是头一次来。 七阿哥已经从礼部回来,听说女婿来了,更衣出来相见。 见曹颙脸上一派从容,七阿哥挑了挑眉,问道:“想到解决的法子了?” 曹颙点点头,道:“千言万言,不如一默。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以静制动,眼界就宽了。” 七阿哥颇为意外,打量了曹颙几眼,道:“难为你想得开,不争这口闲气。原还担心你的性子,吃软不吃硬,顺毛驴的脾气,这次要跟老九撕破脸。那样的话,就算最后赢了,也是输了,怕是对你前程有碍,得不偿失。” 曹颙自是晓得他话中所指。 九阿哥是皇子,就算他再无礼、再猖狂,皇子的身份也是毋庸置疑的。 曹颙要是有胆量与皇子抗衡,那不是刚直不阿,那是藐视皇权? 之前所谓的“忠心”,落到帝王眼中,也只是伪装罢了,还是要被定性为狂妄之徒、无法无天。 七阿哥见曹颙缄默,怕他心里难受,道:“天地本不全,你不要太苛求自己了。就算止步与此,你的成绩都落在众人眼里,谁也抹杀不了,剩下的就顺其自然吧……” 好听的,就“顺其自然”,不过是做了缩头乌龟,避九阿哥锋芒…… 第六百一十五章 宿命(上) 第六百一十五章宿命(上) 九阿哥府,偏厅。 “这个小王八蛋,真是滑不溜手。”九阿哥恨得牙根直痒痒,却是无可奈何。 原还想引着曹颙慌张,好寻个可乘之机,好好收拾他一把。没想到,对方还“不动如山”起来。 方百魁带着儿子侍立在一边,心里却是苦不堪言。 九阿哥用手指叩了叩桌子,问道:“凑了多少银子了?” “回九爷的话,已经将近五百万了。”方百魁俯身回道。 九阿哥得意地翘着二郎腿,道:“可着银子花,拿爷的帖子,挨家的去谈,爷倒是要看看,这四九城的地界上,谁还不赏爷的脸不成?” 方百魁面上一僵,嘎巴嘎巴嘴,想要说什么,却是犹豫不已。 九阿哥瞅见,脸已经耷拉下来,冷声道:“怎么,你还要念叨什么不成?敢来拿爷的主意?” 方百魁忙俯首,道:“小人不敢,自是尊遵九爷吩咐。” 九阿哥神色这才好些,摆摆手道:“下去吧,那个寡妇韩……你也盯着些,爷倒是不信了,她还能在淳王府躲一辈子不成?” 方百魁应了,带着儿子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出了贝子府,他脸上已经满是悔恨之色。 他儿子方卓跟在一旁,心里惊疑不定,却是不好在这边发问。 父子二人,回到前门外的私宅。 “父亲,银子不是有了么?咱们也能挤下几成份额过来,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方卓见屋子里没有旁人,开口问道。 方百魁脸上煞白,怔怔地摇了摇头,道:“倾族之祸,灭顶之灾,欲壑难填,这次是我犯了贪心。” “父亲……”方卓见父亲神态,也是添了几分惶恐:“莫非,父亲担心曹家报复不成?咱们家还有九贝子做靠山,曹家也当有所顾忌?” 方百魁叹了口气,道:“几代人的经营,毁于朝夕,如今只能尽早预备后路。这次咱们做了九阿哥的刀,得罪的岂止是曹家一家?九阿哥让咱们挨家去收购商道,这却是逼得咱们成了那些人的公敌。他们都是商贾世家,不说别人,就是程家子弟在京不乏其人,一百余万两,哪里还需借助他人之手?” 方卓想着九阿哥的喜怒无常,心里不禁一哆嗦。 方百魁说完,像是老了几岁,弯着腰咳嗽了两声,道:“你马上动身回福建,收拢剩下的产业,将浮财揽上来,准备出海。等过了三年,打听清楚,才许回来。”说到最后,声音已经是不容置疑地坚定。 方卓闻言大骇,上前道:“父亲,为何如此?” 方百魁苦笑一声道:“这次却是风头出大了,怕是咱们方家的名号已经在御前与其他王府挂了号。九阿哥是皇子,使劲折腾,又是如何?咱们又算的什么?” “那父亲同儿子一起走?”方卓哀声道。 方百魁摇了摇头,看着屋顶道:“走不了了,咱们是九阿哥的刀,刀柄不在自己手中,哪里是能说走就走得了的。你先回去,按我说的去做,以防万一。咱们方家,修桥搭路、怜贫惜弱之事也没少做,只望老天开眼。” 方卓还想再说,已经被方百魁喝住:“啰嗦什么?你想断了咱们方家香火不成?就算没有闪失,你也不能在京城留了。九阿哥行事越发阴狠,说话行事不比以前,为了掌控咱们方家,就算平安无事,也会留你在京。” 方卓闻言,不敢再多言,跪下应了。 方百魁看着儿子,心里也不是滋味儿,道:“去收拾东西吧,带足银子就好,我叫种公送你回去。” 方卓应声出去,方百魁静坐了一会儿,唤了一个小厮,去请方种公过来。 少一时,就见一个精干老者,随着小厮进来。 “方老爷!”老者见了方百魁,抱拳道。 声音分外洪亮,眸子炯炯有神,听着像是四十许人。 “什么老爷不老爷的,说起来咱们祖上还曾连过宗,一笔写不出两个‘方’字。种公,坐吧。劳烦你这次护着你侄儿进京,却是要承情了。那边还有些家务,我想着让方卓回去料理,少不得又要请种公操心。”方百魁道。 眼前这老者,也姓方,名种公。看着虽然不过五十来岁,实际已经年过花甲。 因他自幼习武,身子结实,看着比实际年龄少兴许多。 他早前欠过方百魁的人情,所以这次方卓进京时,便应方百魁之请,护送方卓前来。 听方百魁这般说,他也没多想,道:“七娘正念叨馋海蛎子,回去好,这京城繁华,到底不是家乡……” 淳郡王府,花厅。 曹颙打量了妻子几眼,笑着说道:“脸有点圆了,是不是福晋使人做了好吃的给你?” 初瑜也看着曹颙的脸,不过两三日未见,却是心里痒痒的,甚是想念。 “大额娘与额娘见天给滋补不说,还有二妹妹与五妹妹两个馋嘴丫头。整日里猫在我的屋子里,点心吃食不断。不只我,连天慧,也让她们喂胖了。”初瑜抿嘴笑着,却是有些想家了。 “两天没见到闺女了,她有没有说想我?”提起女儿,曹颙驱散了烦闷,心里变得柔软起来。 “每天睁眼睛就寻人,对额驸比对我这当娘的都亲。”初瑜笑着说道:“老爷、太太身子可好,我已经回来两日,要不然明儿就回去吧。收拾收拾,二月初八庙会还能陪太太出去逛逛。紫晶姐姐、田嫂子、榕院几位姨娘那边也是,在府里见天闷着,趁着庙会出去转转正是便宜。” 今天已经是初四,明天是初五,还有三天,就是二月初八释迦牟尼出家日,城里城外不少寺里都有庙会。 不过说起回家,曹颙想起韩江氏,揉了揉额头道:“已经打听得差不离了,怕是有人要打韩江氏的主意。你也跟她探探底细,到底是什么意思。若是想守,就要咬紧了牙关,无论如何也别松口;若是不想守,有没有合意的,利索嫁了,消停地寻个安静的地方避避,老实过日子。” 初瑜见曹颙说的郑重,迟疑了一下道:“额驸,韩江氏是守寡之身,是谁这么不避身份地逼嫁?难道,是九叔?” “除了那位爷,还有哪个?”曹颙点点头,道:“不过是瞧上韩江氏的财罢了。对了,还得跟她说明白,不是咱们逼迫她选择,而是她的银子太着眼。” 初瑜到底是女子,心肠软,想着韩江氏孤苦无依,添了几分不忍。她对于九阿哥爱财之名也有所耳闻,想了想道:“额驸,要不等太后从汤泉回来,我往宫里走一遭。将咱们稻香村的点心孝敬孝敬,再将咱们的女掌柜提上一提?就算太后不上心,只要传到九叔耳朵里,他也能忌惮几分。” 宫里的规矩多,这入口的东西,是曹颙最忌讳的。 他稍加思量,道:“不用直接送吃的,直接送几张方子到太后小厨房那边,太后也当欢喜。听说她老人家向来怜贫惜弱,见不得孤苦妇孺。你就提一提韩江氏的身世与为女子的不容易。宫里耳朵多,只要说上两句,也能唬得九阿哥不敢轻举妄动。” 夫妻两个商议完,倒是放下一段心事。 接着,不外乎恒生与天佑的课业啊,曹颙的起居什么的,说了几句闲话。 弘倬他们兄弟已经回来,听说姐夫回来,都过来说话。 过了一会儿,有内侍来传话,七阿哥已经置好了酒菜,请曹颙过去吃酒。 初瑜回内院去了,弘倬他们几个簇拥着曹颙去吃饭,嘴里叽叽喳喳的,说的都是招投标的事儿。 不过两日功夫,关于内务府招投标的事儿,京城早已传遍。 曹颙倒是坐实了“善财童子”的绰号,谁提起来,不是睁大了眼睛,羡慕地不行。 已经有人在说曹家的豪富,说曹府的拴马桩都是金子制的。 结果,真有信了,半夜里到曹府门外,用刀子想要削几片金子的大有人在。 不过是一场闹剧罢了。 什刹海边,前井胡同。 二月春寒,到了太阳下山,就有些起风了,吹得窗棂做响。 屋子里,却是丝毫感觉不到寒意。 佳肴、醇酒、美人,相映成趣,使得人不禁沉醉。 仕云端着酒盅,看着边上坐着的女子,偷偷地瞄了一眼对面坐着的伊都立,想起旧事。 几年前,他初入侍卫处,跟着一个表兄到不远处的宅子吃过酒,当时坐在他身边的杨氏。 当时,也听说是良家,床笫之上,还曾邀他再来。 他却是因家里管得严,没有再过来。 谁会想到,她会成了自己个儿的小婶子? 菜过五味,酒过三巡。 伊都立已经有些醉了,已经有些不老实起来。脚下勾着身边陪酒女子的金莲不说,手也在那女子脸上摩挲着,嘴里气喘吁吁。若不是顾忌侄儿在旁,怕是他就要立时掀腰带了。 海子边的这些菜馆,养的都是私妓。 多是从南边买来的姑娘,专门招待内城权贵的。除非有人介绍,否则这边的菜馆鲜少对外接客。 一天不过是卖三、五席面,主要吃的是这个情调。 大清律虽规定,官员不得**,但是又没说不让官员吃酒。 这些女子,也不在妓册上,多以奴仆下人的名义圈养。 伊都立身边的,是个尚未开苞的少女,不过十三、四岁。今儿还是头一遭待客,哪里受得这个,已经羞得面红耳赤。想要求饶,还不敢,只能羞羞答答地受着。 伊都立却是爱这一口,抓了那少女的下巴,将手中的酒倒进她嘴里。 那少女不敢避散,被灌得一激灵,身子已经僵了。 伊都立已经忍不住,探过头去,在那少女的樱桃小口上啄了一口,起身将把她横抱起来,笑着对仕云道:“该干点正经的了,你也男人些,别跟个娘们似的。”说着,摇晃着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仕云同他身边陪酒的女子,仕云为韩江氏的事犯愁,也吃了不少酒,有些醉意。 却是觉得身子发热,不过他头脑去清醒着,寻思找个什么理由,将身边的女子打发下去。 “哎,你……”仕云回过头,刚想要对那女子说话,就见那女子转过半拉身子,看着门口,脸上已经是两行清泪,露出几分凄苦无助来。 “你怎么了?”仕云见她这般,心里生出几分不忍,开口问道:“莫非,是我叔叔……负了你……” 想着叔叔向来风流,仕云心里生出这个念头。 那女子闻言,忙摇了摇头,将眼泪擦了,低声道:“奴家不认识那位大爷,月娘是奴的妹妹,她才十三……”说话间,眼里已经又涌出泪珠来。 仕云伸出手指,将那女子眼下的泪擦了,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虽然这女子陪了半晌酒,但是因仕云不上心,没有留意她的名字。 那女子低声回道:“奴家叫晴娘。” 说话间,就听的外头隐隐地传来女子的哭泣声。 晴娘脸色刷白,紧咬着嘴唇,泪珠在眼眶里打转,看着甚是惹人怜爱。 仕云伸手,将她轻轻揽在怀里,道:“没事的,叔叔惯会疼人,你妹子没事的……” 怀中女子嘤嘤哭着,仕云只觉得口干舌燥,热得不行…… 淳郡王府,内院。 韩江氏这几日就住在初瑜院子的厢房,今晚却是难以安枕。 虽然初瑜说的婉转,但是韩江氏也明白她话中之意,有一权势之人,想要纳她为妾。 若是她想要用守贞不嫁来做幌子,往后怕就是难以再嫁人。 如今最好的法子,就是她早些嫁了,绝了对方的心思。 因是月初,外头没有月光,屋子里也漆黑一片。 韩江氏坐起身来,靠着床头发呆,哪里有说的那么便宜? 她一个寡妇,哪里就入得别人的眼,还不是她露了钱财,惹了眼。对方要是真不择手段之人,还会在乎她守了一次寡,还是守两次么? 这世上,哪里能靠得了别人呢? 曹家能庇护她如此,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嫁人……她虽没做过人家一天媳妇儿,却是见过堂婶、堂嫂们的日子。 整天里想着讨好丈夫不说,还要装做贤良,对待家里的妾室通房。 女人,哪里有好日子过? 失父失母,天地间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要是再变成了戏词里的弃妇、怨妇,岂不更是可怜…… 第六百一十六章 宿命(中) 第六百一十六章宿命(中) 转眼,到了二月初八,释迦牟尼出家日。 初瑜已经回府,约好了曹佳氏,侍奉李氏、高氏等人去拈花寺祈福。兆佳氏得了消息,带着媳妇静惠也跟着前往。另外,还有紫晶、田氏、惜秋姊妹、韩江氏等人随行。 车子、轿子,浩浩荡荡地队伍,从曹家出来。 曹颙正赶上休沐,护送着女眷前往。蒋坚整理文书,智然则是惦记着拈花寺的素斋,与李卫两个跟着曹颙同往。 城里的寺庙,虽然都做法事,但是多数已经由权贵人家的女眷定了,封出院子来,不让百姓随意出入。 因此,也不怕受了冲撞。 待安置好女眷,曹颙与智然、李卫出来,到僧舍喝茶。 煮茶的僧人,法号圆空,已经八十多岁,眉毛胡子都白了,有几分得到高僧的模样。 他早年曾在江宁清凉寺挂过单,与智然的师傅有旧,同曹颙的祖父也有些交情。 虽说曹家这几年,也京城在这边做法事,但是圆空因年岁大了,鲜少见外客,还没有同曹颙见过。 因智然这大半年,寻访了不少得到高僧,同圆空辩过几次禅,投了老和尚的契,才成为老和尚的座上宾。 见了老和尚,智然合手作揖,随后介绍曹颙与李卫两人。 看到曹颙时,老和尚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看到李卫时,也是有些怔然。不过,他的目光最后还是落到曹颙身上,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清的探究之意、 曹颙只是觉得殿前人多,才跟着智然来躲个清静的,原没想别的。 如今,他却是被老和尚盯得有些发毛,想起蒙古大喇嘛来。 听着隐隐传来的钟声,在这古香古色的庙宇中,对于神佛鬼怪,曹颙也不敢妄自腹诽。那种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神,真的很能蒙人。 一时间,曹颙很是矛盾。既是希望老和尚能看透他的来历,也怕老和尚看透。 小火炉上的水已经沸腾,老和尚却是枉若未闻。 “大师……”智然瞧着不对,开口道。 老和尚这才转过身子,曹颙觉得身上的压力少了许多,端起茶盏来,掩饰自己的失态。送到嘴边,才发现茶盏是空的。 他直了直身子,不由自嘲,再抬起眼时,已是随意许多。 智然看在眼睛,眼里多了几分笑意。 李卫性子虽跳脱,但是对上了年岁的人都甚是尊敬,安安分分地坐着,看着老和尚泡茶。 老和尚将茶泡好,给众人倒上。 屋子里一片静寂,只有茶香沁鼻。 曹颙不是专家,对茶也没太大嗜好,但是嗅了嗅茶香,再看看茶汤,仍是认出这就是沂州的冬茶。 沂州的茶园,虽是曹颙买的,但是自家却是一亩也没留,都分赠了亲朋。 老和尚足不出户,怎么能淘换来这茶来? 是小和尚从十三阿哥府淘换来的?曹颙看了智然一眼,智然却也望着茶汤,没有既可品饮。 李卫已经喝了一盏茶,看着茶盏,笑着说道:“这委实太精巧了些,只能装大半口,真是品茶了。” 老和尚笑眯眯地李卫道:“李施主,何为大,何为小?” 李卫被问得发懵,讪笑道:“大师傅说得蹊跷,这大小多少,不是一眼就能瞧得出么?这茶壶为大,茶盏为小,这还有什么说法不成?” 老和尚笑着点点头,道:“李施主说得不假,这大小多少,有的眼睛瞧得出,有得却是瞧不出。茶壶比茶盏大,水壶比茶壶大,自然也有比这水壶更大之物。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说的不外如是。” 李卫虽不晓得老和尚为何说这个,但还是笑着听了谢过。 老和尚笑着说道:“不当谢,只望李施主日后,能记住老衲今日之话。” 李卫道:“谢过大师指点,小子记下了。” 智然与曹颙边上听着,却是想法各异。 智然想着老和尚的说辞,看是否能编到佛书中去;曹颙则是想着老和尚话中的玄虚,似乎在规劝李卫以后不要骄傲自满。 莫非,老和尚真有些门道,能瞧出些什么来? 曹颙还在纳罕,就感觉有视线望过来。 老和尚已经看着曹颙,却是没有马上说话。 曹颙端了茶盏,搁在嘴边饮尽,打算说两句话便先出去。茶是好茶,东西是好东西,但是气氛却是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智然见老和尚神色不对,心里生出几分古怪,低声问道:“大师傅,可有什么不对?” “曹施主,不为当世之人。”老和尚念了一声法号,道。 曹颙闻言,身子已经僵住。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纵然是希望有个人,能晓得自己异样的身份,同自己多沟通沟通,但是这样被直接说出来,还是让人没底,忍不住生出戒备之心。 智然还在琢磨老和尚话中之意,李卫在旁,已是笑道:“大师莫非也听了外头的传言,如今却是有不多人当曹爷是观音菩萨座前的善财童子,就差供奉起香火来。”说着,眼光扫到茶水,道:“对了,之前还有传说是‘茶童子’的,左右不是凡人就是。” 老和尚听了,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李卫的说辞。 曹颙看了一眼老和尚,心里倒是真的生出几分求解之心,开口道:“大师,小子正为俗务缠身,已是不自觉陷入执着,当如何修身养性,还望大师指点迷津!” “阿弥陀佛……”老和尚颂了佛号,道:“曹施主不是执念,而是太通透了些。看得通透,人心就凉了,只识腊月严寒,再无三春之暖。” 曹颙听了,张开自己的左手,看了一眼上面的“地纹”。 那还是早年在上书房做陪读时,被十六阿哥拉着,在城里闲逛。鼓楼那边出来一个算命摊子,人人都夸说灵验。 十六阿哥好奇,便拉了曹颙前往。 给十六阿哥看手相之时,那人只说是富贵荣华,贵为王侯。十六阿哥只是一笑,没有说什么。 曹颙心里是不信这个的,但是被十六阿哥拉着,也就伸出手去,让对方看了看。 那人看了曹颙的手掌,指了指“地纹”,摇了摇头,露出叹惋之色。 十六阿哥怕曹颙心里不舒坦,呵斥了那人两句,便拉着曹颙走了。 曹颙的“地纹”,照寻常人短了不少。 因这个,曹颙原还担心,自己会不会真按照后世所知的,康熙五十三年末还是康熙五十四年春病故。 却是熬过来了,心里就比过去踏实不少。 如今被老和尚勾起旧事,曹颙犹豫了一下,将左手伸到老和尚面前:“大和尚,我只是寻常人,爱惜性命,看得透人情世故,却看不破生死,如何解?” 老和尚扫了一眼曹颙的掌纹,慢慢地垂下眼睑,沉声道:“退无可退,避无可避,生即使死,死即是生。曹施主两世为人,还不晓得祸福相依的道理么?看曹施主面向,本是早夭之相,只因经了‘死’关,才活了……” 曹颙听了,却不晓得是该心安,还是苦笑了。 莫非,自己想要活到寿终正寝,就要死去活来,活来死去不成?这也太折腾人了…… 偏殿,观音佛像前。 李氏笑眯眯地从初瑜手中结果签筒,双手递给高氏。 高氏拜了半日佛,心情也好上不少,笑着摆摆手,道:“你们求,老婆子都土埋半截子的人,还求这个做什么?” 李氏这才毕恭毕敬地跪在佛前,掷了个签出来。 上书:第七枝,中吉。 画了一副古人像“仁贵归家”。 下有签语四句: 秋来征雁向南鬼,红叶纷纷满院飞。 砧捣城头声切耳,江枫如火在渔矶 李氏看了,却是百感交集。虽然她不是王宝钏,没有苦守寒窑十八载,但是夫妻两个早些年却是聚少离多。 就算丈夫人在江宁,在织造府,夫妻两个也是相敬如宾的时候多。 像如今这样,一起照看长孙幼子为乐,却是想也不敢想的日子。 她双手合十,暗暗祈祷,丈夫能平安长寿,孩子们身体康健。 李氏掷完起身,招呼其他人来掷签。 兆佳氏因李氏掷出好的来,怕自己掷出不好的触了霉头,就没有支。 曹佳氏身份贵重,行事不好自专,讲究的避讳也多,就推让开来,没有接签筒。 初瑜接着掷了,上书第四十四枝,中吉。 上面画的是“唐天宝评花”。 四句签语:满园春色斗新妆,意似争妍夺国香。到底是谁居丽首,牡丹艳冠百花场。 虽说不过是中吉,但却是说的春风得意的好兆头,初瑜也甚是满意。 接着,静惠、田氏、怜秋等人,都各自掷了。 最好的就是个“下吉”,其他的都算平平。 轮到韩江氏,却是掷出个“下下”签来。 上面画的是“太白捞月”。 下边四句签语:蜃楼海市幻无边,万丈擎空接上天。或被狂风忽吹散,有时仍聚结青烟。 韩江氏淡然一笑,放下签文,从容起身,对着观音像拜了几拜。 就见有知客僧过来,道是有其他王府女眷也要过来求签,问两相是否相见,是在这里相见,还是去斋院那边相见。 曹佳氏闻言,问道:“是哪个王府的福晋到了?” 那知客僧回道:“是简亲王府的大福晋并几位侧福晋到了……” 第六百一十七章 宿命(下) 第六百一十七章宿命(下) 按照品级来说,简亲王福晋身份最尊,是否待客,哪里待客都应她拿主意才是。 因曹家是故交,从曹佳氏、曹颙这边算,李氏与高氏是长辈,所以她才请知客僧来问讯。 曹佳氏闻言,晓得是完颜永佳到了,脸上添了几分欢喜。在各王府女眷中,曹佳氏同完颜永佳的关系甚好。 只是完颜永佳知礼相问是相问,这边却是不好托大,等着对方过来。 曹佳氏想了想,对李氏道:“母亲,是简亲王福晋到了,咱们过去请个安吧。她不是爱摆架子的,未出阁前同三妹妹交情甚好。” 李氏听了,道:“是这位福晋啊,正月里见过一遭,经月未见了,当见见。前些日子长生百日,她还送了重礼过来,还没有致谢。”说着,转过身来,询问高氏的意见。 高氏不愿应酬,却是不耐烦动的,道:“你们去,我们娘们再到后殿拜拜。” 李氏晓得她的脾气,便没有多求。 曹佳氏便又转过神来,同初瑜商议了两句,便对知客僧道:“劳烦师傅传话,我们这就往斋院给福晋们请安。” 知客僧下去,曹佳氏看着这眼前的女眷。 李氏、兆佳氏妯娌要过去,初瑜要过去,静惠是简亲王府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的外甥女儿,也当过去请安。 剩下的众人,身份各异,却是不好贸然前往,就留着高氏身边去后殿拜佛。 斋院中,完颜永佳坐在炕上,看着女儿吃这里的素饽饽。 完颜永佳所出的六格格,穿着银红色纳绸袍子,带着牡丹纹的金项圈,看着甚是乖巧可爱。 她拿着一个饽饽,看了一眼站在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身后的讷敏,咬了咬嘴唇道:“这个,不是小姑姑最爱吃的么?”说着,已经伸出小手,将饽饽往讷敏方向举着。 讷敏看了完颜永佳一眼,见她不说话,上前一步,对六格格道:“真儿吃吧,姑姑不吃。” 真儿闻言,将手放下,回头看了看完颜永佳,又看了看讷敏,拉下小脸道:“姑姑生真儿的气了么?怎么不回来,不跟真儿玩了?” 讷敏满脸涨得通红,已经湿了眼圈。 其他几位侧福晋、庶福晋乐不得看笑话,不过碍于嫡福晋的威严,没有人敢笑出声来,但是脸上却古怪得很。 讷敏自是能察觉出完颜永佳的冷淡与别人的敌意,想着自己处境尴尬,脸上终于落下泪来。 “小姑姑……”真儿见了,忙上前去,抓了讷敏的袖子,道:“小姑姑怎么哭了,是想家了么?” 讷敏闻言,眼泪越发止不住,使劲地点了点头。 真儿的脸上露出几分难过,眼圈也跟着红了。 完颜永佳掏出帕子,擦去真儿嘴边的点心碎屑,而后对讷敏道:“既是想家了,就打发人回去看看,又算什么。一会儿见了平郡王府与曹家的女眷,咱们就用斋饭,这里的素什锦豆花是你最爱吃的,多吃些。” 虽说声音不大,但是话音中却少了寒意。 讷敏的眼泪又流出来,上前两步,走到完颜永佳面前,喃喃道:“表嫂,我,我……” 哪里又是说的清楚的,她少年失母,这几年在简亲王府,心里也是将完颜永佳当成母姊来敬、来依赖的。 完颜永佳见她如此,心里倒是添了几分不忍。 倘若雅尔江阿真疼惜她,她的处境还能好些。可是他哪里是常情的人呢,自打那次酒后乱性,就再也没有在后院留宿过,更不要说去探望讷敏。 完颜永佳心里不禁自嘲,自己到底不是块石头摆设,原来也是有心肝的,晓得会恼。怕是落到伊尔根觉罗氏等人眼中,自己也成了“妒妇”。 她生性高洁,却因守孝误了婚期,指到了简亲王府。 夫妻两个,却是连貌合神离都算不上,真真是“相惊如冰”。 到底是命,完颜永佳倒是羡慕起娘家父母来。虽说老两口两个没事儿老拌嘴,但也算是白头偕老。 正想着,外头已经有人来报,平郡王福晋、和瑞郡主与曹侍郎夫人到了。 完颜永佳闻言,起身迎了出去。 伊尔根觉罗氏等人见了,跟着后面出迎。 众人一番厮见,重新回到屋子里坐下。 李氏谢过前些日子的百日礼,曹佳氏却是搂着真儿不愿撒手:“真是好相貌,与福晋倒是一般无二。要是我家福敏在,指定要赖着六格格不撒手。” 初瑜同真儿两人说起来,算是远房堂姊妹,年岁相差的却大。初瑜见她活泼可爱,想着天慧,心里也添了一段愁绪。 伊尔根觉罗氏则是抽空问了静惠几句家常,颇有些亲长的慈爱。 屋子里一片其乐融融,看着甚是热闹…… 后殿,这里是伽蓝殿。供奉的是伽蓝神关羽,因而这里又称为关帝殿。 这在寺庙里,关羽是作为寺院的守护神,供信徒参拜的。但是落到韩江氏眼中,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儿。 关羽也被买卖人家供奉为“武财神”的,被商家视为守护神,为商家尊崇。 这世上,多是**凡胎,哪里又有什么守护神? 看来,还需给舅舅们去信,从程家支系子弟中择一嗣子。 之所以不愿从韩家与江家选,实是厌倦了他们的贪婪。从程家选嗣子,由程家血脉继承她的财产,也算是将她母亲的嫁妆又归到程家。 心里拿定了主意,韩江氏的心境就好了许多。 借贷给王家银子的事儿,她没有异议,如今也懒得去计较几分几厘的利息了。她只是希望乌云早日散去,结束目前在曹家借住的日子。 到底不是自家,行事多有不便宜。 韩江氏正想着,就见喜彩带着个小丫鬟过来,道:“韩奶奶,我们格格请奶奶过去见简王府福晋。” 虽说晓得简亲王福晋就是昔日江宁机杼社的闺友,但是韩江氏仍是带了几分意外。 虽说她生性不喜多言,但是长着一张惹人怜爱的小脸,就是喜彩她们也乐意与她亲近。 见她不解,喜彩笑着说道:“韩奶奶忒老实了,换了其他人,同亲王福晋是故交,怕早就要寻上门去。偏韩奶奶是这样的,连着我们府的福晋姑奶奶,也是轻易不得见。” “贵人们都忙。”韩江氏道:“年头久了,许是都不记得,不好冒然相扰。” 喜彩摆手,道:“不过是凑上前说句话,多少人家,面儿也没见过,就连了宗成了近亲的。韩奶奶想太多了,多一分助力总是好的。” 韩江氏没有多言,跟着喜彩过去斋院。 韩江氏进来,众人视线已经落到她身上。初瑜并没有提到稻香村,只同永佳说是江宁故人。永佳晓得是谁,其他人却是听得并不真切。 但是这不俗的相貌与身段,仍是引得伊尔根觉罗氏与讷敏等人侧目。 韩江氏俯身见过众人,完颜永佳叫人扶了,道:“从江宁一别,已是十载,今日能见,心下甚喜。” 韩江氏低头回道:“民妇亦是。得蒙贵人相召,感激不已。” 看着韩江氏穿着一身青灰,想到她的寡妇身份,完颜永佳的声音轻柔许多,道:“听郡主说你早就进京了,不要外道,往后得空,也多往我这边转转。” 韩江氏俯身谢过,两人又说了几句家常。 曹家女眷这边出来的早,曹佳氏也不放心王府的事儿,所以在斋院待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永佳将众人送到斋院门口,才带着王府女眷到观音殿参拜求签。 不管平素是不是信奉神佛,永佳还是不能免俗地掷了一根签子出来。 她扫了一眼,却是个“下下”签。 上面的画像为“杜鹃泣血动客心”,四句签文是:杜鹃啼血泪悲声,声怨霜寒梦乍惊。惊动异乡为异客。客心更触故园情。 寻到解签的僧侣,说了不少,其中最引得完颜永佳关注的就是“骨肉有离散之象”这一句。想起家中的老父,她甚是虔诚地在佛前拜了,还吩咐跟着来的管事婆子,从她的私房里拿出两百来做法事,为老父祈福…… 服侍着李氏与高氏上了马车,初瑜看了韩江氏一眼,道:“这路上也要个把时辰,一个人坐车怪闷的,你过来与我坐吧?” 韩江氏见她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便没有推迟,跟着登上了初瑜的马车。 “就算你打定了主意想要不改嫁,但是谁知道别人会如何想,到底是要思虑得周全些。”初瑜说道:“简王府福晋,我们家的平王福晋,还有我们家的三姑奶奶,她们对你的印象都甚好。往后,央求她们在太后面前吹吹风,只要在太后面前挂了号,也能让贪婪之人忌惮几分。” 说到底九阿哥到底是自己个儿的亲叔叔,初瑜也不好多说什么。想着方才韩江氏见到真儿时的模样,初瑜叹了口气。 要是韩江氏膝下能有个一男半女,也算是有个指望。这样一个人孤零零的,说起来实是可怜得紧。 虽说生在豪富之家,但是比起王公府邸,又算不得什么。韩江氏想着完颜永佳周身的气派,不知不觉,脑子里现出当年那个喜穿红色旗装的少女。 当年都是一帮十几岁的小姑娘,为赋新词强说愁。 说会想到,那其中就出了一位铁帽子亲王福晋,铁帽子郡王福晋,还有一位国公夫人。同她们相比,因抄家被官卖的府丞小姐与早夭病逝的魏家小姐,却是只能让人唏嘘了。 “给格格添麻烦了,若是能避开这次,往后小妇人再也不敢轻举妄动。”韩江氏的心里已经是盘算着,到底是该迁到扬州去,还是继续在京城里熬着。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到外头传来繁杂声。 人仰马嘶,乱成一翻,偶尔传来哀嚎声。 初瑜的马车,也颠簸了一会儿,避到一边安置好。 初瑜扶了马车,忙问缘故,原来有两匹马毛了,刚才横冲直撞,撞上了两人行人。 听说丈夫去料理了,初瑜悬着的心才安静下来,对韩江氏道:“吓到你了吧,可磕碰到哪里了?” 韩江氏摇摇头,看着待人温柔和气的初瑜,心里却不晓得该不该羡慕她…… 初瑜的心放下来,曹颙的心却是没安稳下来。 他勒了马缰,翻身下来,待人去查看被撞路人伤势。是父子两个,儿子被惊马撞到在地,父亲去护着,腿上被踢了一蹄子。 幸好都是皮外伤,并无大碍,曹颙忙叫人背着父子两个去寻大夫、 魏黑与李卫已经在查问疯马之事,曹颙的心里却是犯嘀咕。 好好的马匹,上好的草料,怎么就能弄出惊马来? 莫非,有人动了手脚? 曹颙想着这两日的传言,九阿哥已经使人逼着几家大商贾“借贷”了。就连不缺银子的程家,也迫于压力,“借”了三十万两。 是不是九阿哥舒坦日子过的,还想安排一出强抢民女之事? 惊马已经安抚好,吴盛小跑着过来,脸上已经是青白,顾不得喘气,道:“大爷,少了一辆马车!刚才惊马时,大家都往胡同闪避,不晓得怎么回事,就少了一辆马车。” 曹颙听了,脸色已经变了。 他心里生出荒唐的念头来,带着几分急切,问道:“哪辆车不见了,是韩江氏那个么?” 吴盛道:“回大爷话,不是韩奶奶的车,是田奶奶的车没了。” 若说方才曹颙是诧异,现下就是脑门子发汗了…… 田氏是他朋友之亲,世侄兼义子的生母,怎好有闪失?更不要说是受他的牵连,无辜受累? 马车上,田氏已经察觉不对,但是身子受制,却也没有办法,只好任由马车疾驰。她想要喊叫,嘴里被塞了胡桃,却是也喊不出。 胳膊也被绑着,动也不能动。 除了她之外,车厢里还有两人,两个男人,凶神恶煞一般,死死地盯着田氏。 “呜呜,呜呜呜呜……”田氏心里分外恐惧,想起两个儿子,眼泪都出来了。 “莫非自己遇到拐子了?”她只觉得脑子一团糨糊,理不清头绪。 茫茫之中,她既盼着曹颙、初瑜早发现不对头,又担心大家寻不到自己个儿。 听着车外的声音渐渐大了,有做买卖的吆喝声,像是到了繁华地带。 田氏扭了扭身子,偷偷地看了同车的两个男人,身子往门口倾斜…… 曹颙这边,脸色却是黑的怕人。 韩江氏的马车甚是华丽,如今闲置,鲜少适用。这次出行,她就同田氏一样,都用的是篮呢子马车。 田氏好好的,怎么会有人打她的主意?怕是被当成韩江氏,才受了这无妄之灾。 若是九阿哥敢这样当街“劫”人,那自己还要再忍耐下去么? 他吩咐吴盛带着人护卫女眷先回去,他自己个儿,则是带着李卫、郑虎等人,在附近的胡同寻找田氏马车的线索。 魏黑,则是带着几个人,直接往九阿哥府外盯点儿去了。 什刹海边,一座三进院子。 眯着眼睛、歪在炕边的,拿着个鼻烟壶使劲嗅的,正是身子有些发福的九阿哥。 另外一只手,他也没闲着,拿着个小金算盘,拨了珠子听响。 少一时,就听有下人来报,人已经带到了。 九阿哥闻言,撂下手中的鼻烟壶,挑了挑眉,脸上多了几分趣味:“哦,得手了,可还顺当?没拖泥带水的,给爷留麻烦吧?” 这几日,曹颙那边偃旗息鼓,倒是引得九阿哥郁闷得紧。 九阿哥想出来抢先一步,提取钱庄银子的主意,就是预备着同曹颙斗上一斗,出出心里的恶气。后招已经预备好了,不管曹颙如何迎战,都够他喝上一壶的。 九阿哥的用意,就算是毁不了曹颙,也要搞臭曹颙。 或许是积怨深了,忍耐够了,加上这内务府的事儿,九阿哥已经忍无可忍。再忍下去,他都要怀疑自己成了老鳖了。 没想到,算计得好好的,曹颙却是不配合。 这却是如同一拳头打到棉花上,不见曹颙有什么反应,使得九阿哥心里甚是没有滋味儿。 才几日的功夫,他都拱出了好几个火疖子。心里还想着,自己是不是成了笑话,曹颙这小子也太目中无人了。 这叫什么事儿,莫非是瞧不起他? 来人将前后详情报禀了,九阿哥坐起身来,笑道:“好,弄得利索,这回却是该轮到爷‘救美’了。好个可人怜的小美人,被惊马连车拉走,如何能不怕?” 那人犹豫了一下,回道:“主子,这韩江氏虽绑着,却挣得厉害。奴才没法子,就给她喂了一粒药,如今正睡着。” 他晓得主子急色,怕扰了其兴致,才小心翼翼地先请罪。 “好,好,直要人接回来,你就有功,回头爷好好赏你。”九阿哥心情大好,哪里会与他计较,笑着说道:“人呢,还不送上来,爷可是惦记好几日了。” 那人应声下去,却是不敢搀扶田氏。 瞧着九阿哥的架势,往后这女子少不得就是他的女主子。他心里倒是生出几分悔意来,想着方才是不是太粗鲁了。 不过,想着这女子容貌并不出众,怕是主子也是一时新鲜,他才心里稍安。 即便如此,他也不敢再碰,叫了两个丫鬟搀扶着过来。 九阿哥已经等得不耐烦,见门口扶进来一个穿了一身月白的低头女子,不禁笑道:“要想俏,一身孝,身段看着倒好……” 第六百一十八章 鬼域(上) 第六百一十八章鬼域(上) 人的身上,带着动物属性。 在太多的时候,男人与男人的争端,揭开各种外衣,本质就是争夺“食物”与“女人”。 就像父子是天敌一般,通常一块领域里,只能有一个发话的男人。 若是自己的领域受到侵犯,那很容易激起男人的血性,也可以说是兽性。 曹颙只觉得胸口堵了一团火,烧得自己难受。 田氏为宁春的遗孀,在曹颙心里,自是比不过宁春。但是此刻,田氏的失踪,却也让他失去了冷静。 他的眼前,恍恍惚惚地记起,上辈子未出事前,看到社会上沸沸扬扬炒起的两个案子。一个是无辜青年被飞车党撞死,在案情未大白前,青年父母接受了肇事者的经济赔偿;一个是少女自卫杀人被诬为精神病,配合这番说辞的就是她的亲生母亲。 当时他很无聊,设身处地地想了想,还正经八百地跟母亲提道:“若是我被撞死了,您还是不要争了,选择宽恕,接受经济赔偿,好好地养老就好;要是儿我被关进去了,您就咬咬牙,别妥协,要不然好人也疯了。” 这就是曹颙对“生”、“死”的认真,为了逝去之人,痛不欲生,还不若照看活着之人,让逝者于九泉之下安心。 没想到,却是一语成谶,他真就死在车祸上。是不是自己站着说话不腰疼,所以得到了报应,这些曹颙都不得而知。 现下,他只想找到田氏。 宁春之死,他尚且能自欺欺人,说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说是迫于万全暂时无法为其申冤;田氏却是因他的缘故,无辜受到牵连,要是出了闪失,他还有什么脸面自认为是宁春之友、左住、左成兄弟的义父? 附近的两个胡同,都通往十字路口,一时之间,却是使人茫茫然。 到底应当如何做,到底当如何做?曹颙的脑子飞速运转。 “大爷,要不要报官……”吴盛犹豫了一下,问道。 曹颙刚要点头,想到世风保守,对女子尤为苛刻。要是闹将起来,就算寻到田氏,闲言碎语也能逼死她了。 因此,他摆摆手,道:“别声张,对外只称走失了下人车。告诉下边的人也封好嘴巴,不要混说,否则家法处置。”说到最后,已经带了几分凌厉。 一辆马车,哪里会凭空飞了? 若是没有内应,怎么会配合的这么好,悄无声息地就走了。 “车夫是哪个?人呢?”曹颙皱眉问道。 吴盛躬身回道:“田奶奶向来出门少,没排专门的车夫,今儿轮到的是车马房的章进。” “章进?”曹颙听着这名字,觉得有些耳熟:“章全有的小子?” “是,正是他。平素慵懒得不行,幸好还会赶车,他老子就到大管家面前求情,给他在车马房求了个活儿。”吴盛回道。 章全有是江宁带过来的老人,府里的外管事之一。 曹颙对他印象深刻,还因为他是病逝的章琉璃的亲叔叔。 在琉璃产子后,章家正经跟着风光了几年。直到曹顺夭折,章家失了倚仗,才沉寂下来。 “传话大管家,使人查清楚,最近章进都同什么人往来,可有什么异样之处。”曹颙稍加思量,吩咐道:“章全有那边也要查个清楚。” 吴盛应声下去,曹颙却是晓得,不能再等下去了。 九阿哥已经存了不良之心,若是田氏到了他手上,哪里还有功夫留着时间,让曹颙寻查真相。 不知不觉,起风了。 京城二月正是杨柳将舒未舒之时,正是踏春赏景的好时候。然而京城的风沙,也是出了名的厉害。 因是乍冷还寒之际,这时的风又被百姓称为“冻风”。不仅沙砾飞扬,而且春寒刺骨,似乎要将人冻成冰了。 “曹施主……”智然见曹颙伫立风中,不避不闪,忍不住开口相询。 虽是在风中,曹颙浮躁的心却渐渐平息下来。 他对智然道:“小和尚先在这边看着,我往礼部走一遭。”说着,已经转身,从边上长随手中拉了马缰,翻身上马,急驰而去。 礼部是曹寅所在衙门,“上阵父子兵”么?智然慢慢垂下眼睑,想的却是左住、左成兄弟。已经失父,若是再失母,岂不可怜? 兄弟啊,他们是兄弟…… 魏黑见曹颙上马而去,忙叫郑虎带着几个长随跟上,他自己个儿,则是留在这边,探察马车失踪的蛛丝马迹。 别人不晓得田氏的身份,魏黑却是晓得的。 曹颙的性子,要是自己受了委屈,多数不会放在心上,能忍就忍过去;要是身边之人出事,则是触犯了他的逆鳞,怕是又一番风波。 魏黑不是怕事之人,但奈何对方身份特殊,不是说解决就能解决的。 弄得不好,就是好大的麻烦。就算是出了口气,也难以使得对方伤筋动骨,只能是仇越结越大。 招投标后,对于方家的搅和,曹颙选择了任之由之,也是不愿明面上同九阿哥撕破脸之意。 却不过是一厢情愿,九阿哥那边已经得寸进尺。 田氏的安危,已经成重中之重。 若是田氏有个闪失,那就是连缓和的余地都没有了。 内城本不能疾驰,但是因起风的缘故,路上行人渐少,倒是使得曹颙多了不少便利。 卷着沙粒的狂风吹打到曹颙脸上,使得他睁不开眼。 幸好他的座骑是用久了的,倒是跑得甚是稳当。 少一时,到了礼部衙门。 曹颙翻身下来,也顾不得什么递帖子请见什么的,直接大踏步进了礼部大门。 他穿着常服,门口就有杂役想要拦他询问。 曹颙胡乱摸了个牌子,比划了一下,片刻不停地进去。 那杂役还在琢磨,这是什么衙门的腰牌,这位公子看着倒是有几分面善。 曹颙早先在兵部待过,礼部衙门的构造同那边差不多,所以他直接迈进本堂。 因还没到落衙光景,本堂这边捧着公文的笔帖式不少。还有来寻堂官禀事的郎中、员外郎等人。 都按照品级,穿着官服,相比下来,曹颙常服甚是惹眼。 有几个见过他的郎官,还想要上前请安,却是人影一花,曹颙已经过去了。 曹颙进去时,曹寅正坐在条案后,摩挲着案上的两块墨。 头晌有江南故人来访,带来的“乡仪”就是眼前这墨,这就是大大有名的“曹素功”墨了。 曹素功是制墨大家,虽已经离世将近三十载,但是仍是名声不坠,无人可比肩。 曹寅早年在江宁时,曾从曹素功墨庄定版制墨。 不过眼前的这几块墨,却是同以往定制的不同。 这两块墨是曹素功生前亲手所制,名为“青麟髓”,里面加入龙脑与麟髓而得名。 这两块墨,一面填蓝阴文,书“青麟髓”三字,另外一面则是阳文,写了“康熙戊申艺粟斋主人曹素功墨”。 这是康熙七年的墨,至今已将近五十年。 市面上这样的一块墨,最少也要七、八千两银子。 却是一份“厚礼”,曹寅原不想收,但是对方话里话外,却是为方家说了不少好话。 曹寅闻歌而知雅意,晓得是方家托人求情来了。 如今,方家看着风光,靠着九阿哥的势力,虽没有中标,但仍是凭借雄厚财力分了几条商道的股。 他们也怕了,尤其怕曹家。 这番下来,他们却是将曹家得罪狠了。曹家固然不敢同九阿哥撕破脸,想要收拾一个商贾,还不在话下。 更不要说曹家在江南多年,即便进京,姻亲故旧还在南边不少。 方家的产业,除了在福州的,在江南还有大部分。 曹家要是想要发狠,将方家连根拔出也不是什么难事。 方家家主方百魁早年也往江宁送过礼的,如何能不晓得曹家的底细?想来是怕了,又碍于九阿哥,不好登门赔罪,便迂回央求了他人来求情。 对于方家的动静,曹寅始终是静观其变。见儿子能耐住性子,他原还有些欣慰。 对于皇子阿哥,若是没有敬畏之心,让康熙探察了,那就是大逆不道的罪过。就算九阿哥再怎么折腾,毕竟还是京城地界,什么事能瞒住上面那位的眼睛去? 曹颙受身份所限,这般“无可奈何”,不仅不会有罪过,怕还要受到褒奖。 狗急跳墙,曹寅不愿给儿子竖敌,便顺顺水推舟收下这两块墨。 “父亲……”曹颙上前一步,看着曹寅,唤了一声。 曹寅见儿子全不顾规矩礼数,直接登堂入室,神色异样,心里不禁“咯噔”一声,站起身来,道:“有何变故?” “父亲,田氏的马车被劫走了……”曹颙也没什么磨叽,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了一遍,接着开门见山道:“父亲,动手的,八成是九阿哥安排的人。九阿哥府那边,已经使人去探看了,怕是狡兔三窟,九阿哥在城里城外的私宅还有哪几处?” 曹寅开始还有些糊涂:“怎么好好的田氏搅和进来了?是劫错了人?” 曹颙点点头,带着几分焦急道:“父亲,这已经过去两刻钟了,却是功夫不等人。父亲还请直言相告,田氏那边……” “稍安勿躁!”曹寅已经从座位上起身,神情多了几分郑重,看着曹颙道:“笃定是九阿哥?有没有可能是其他缘故?” 内城之中,青天白日劫掠官家女眷。 除了贵为皇子的九阿哥,就算别人对曹颙有这样大的仇怨,也不敢动手。 曹颙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看着曹寅道:“父亲,田氏是左住、左成之母,也是咱们家的人。七尺男儿,不能庇护家人平安,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间。” 曹颙晓得父亲“忠君”之心甚重,怕他不顾田氏,所以才说了这番话。 曹寅看着儿子的眼睛,里面除了焦急,还有无比的坚定之意。 曹寅心里叹了口气,道:“除了贝子府,九阿哥在城里还有两处私宅。只是他傲是傲,肆意是肆意,却是鲜少留下把柄给人。就算是劫人,也不会往自己的院子里,多半是用了其他人家的院子。” “方家……”曹颙想起方百魁提亲之事,心有所悟了,看了曹寅一眼,转身疾步而去。 方家在京城的宅子,共有两处。 一处在前门外,一处是什刹海边上。 虽说有规定,内城住的都是旗人,汉人都集中住在外城,但是仍有不少汉人官员富商,寓居内城。 九阿哥除了爱财,还是皇子中出了名的爱享受之人。平素甚少出行,因为不耐车马劳乏。 就算他用方家的宅子,也多是什刹海这边的。 换做是方家私宅,倒是少了几分顾忌。曹颙从礼部衙门出来,先是打发一个长随往魏黑那边传话,预备人手,而后带着剩下众人,往什刹海去。 他却是没有看到,曹寅已经跟了出来,看了儿子的背影,也叫出一人来,低声吩咐了。 什刹海,方宅。 方百魁坐在花厅,已经是后背发冷,手足抖个不停。 且不说这白日劫人是什么罪过,事情到了这一步,就算曹家是吃素的,也要张嘴咬人了。 九阿哥不选其他地方,选了这里,不晓得是为了断方家后路,还是以防东窗事发好拿方家顶缸。 不管是那种,都没有方家的好果子吃。 方百魁一边庆幸自己几日的决断,打发独子回福建;一边在心里想着化解之法。 这几日,他头发熬白了大半,费尽心思,花了一万七千两买了两块徽墨,又花了几千两请托,向曹家示好。 这尚未得回信,又出来这一遭事。 莫非真是上辈子作孽,注定不得善终,此番要命送京城? 虽说他们方家能有今天,借过九阿哥的势,但是这十几年来,孝敬何曾少了? 要说心里不怨,那是假的,但是纵然有家财万贯,在当朝皇子眼前,还是蝼蚁般的低贱,如何能轮到他说话。 这不是九阿哥想用他的房子,就直接占了正房,何曾问过他的意思? 方百魁正在惊恐不安,就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 是九阿哥到了,方百魁忙起来躬身相迎:“九爷……” 九阿哥径直走到厅上主位坐了,皱眉瞅了方百魁两眼,道:“老方啊,你的眼光也不算赖啊,怎么就能瞧着韩江氏姿色不错来?怕是爷府里的丫头,颜色也比她好几分。” 方百魁晓得九阿哥是色中厉鬼,九阿哥府的滕妾中,就有他孝敬的美人。 但是说起韩江氏的容貌来,却是也不能怪他。他见韩江氏时,韩江氏还在娘家,其父尚健在,十来岁的小姑娘。 而后做生意,两家所有往来,却是不得相见。 “许是女大十八变,失了小时候的灵气;许是相由心生,许是丧父丧夫闹的。”方百魁躬身回着,却是心里一动,道:“生意场上,说起**钱庄这个女掌柜,都说她八字够硬。生而失母,少年丧父,未入洞房而丧夫。早年还有近支族人,想要与她争产,都害病死了。” 九阿哥越听眉头皱得越紧,身子已经坐直了,摆摆手,道:“等等,你说什么,未入洞房而丧夫?这样说来,那韩江氏岂不是处子之身才是?” 方百魁点了点头,道:“合该如此。韩江氏虽是商贾,但是其母族与父族都是富足了几辈子的人家,家风严谨……” “哈哈……伪君子,爷竟也看走眼了,曹颙这个地地道道的伪君子……”九阿哥闻言,不禁拍了椅子把手,大笑出声。 他上手的女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是不是处儿,一眼就看得出来。 这“韩江氏”做小媳妇打扮不说,这眉头已经发散,**微微下垂,哪里像是处子? 嘴里笑着,九阿哥心里也有些郁闷。 抢曹颙一个掌柜,与抢曹颙一个女人,压根就不是一回事。 他是想给曹颙点颜色看看,好出了自己心中这口恶气,主要也是给京城内外的商贾看看,他九阿哥还是说了算的。 内务府总管,在他眼里,不过是个屁。 曹颙再怎么闹腾,还能翻上天去不成?一个不好,就有无数个小鞋在前头等着他。 抢了曹颙的女人,这不是扯淡呢? 若是个天姿国色,只当是美色迷了心窍,还能爽上一爽;这样个寻常货色,自己还要穿曹颙的破鞋不成? 九阿哥的神情变得古怪起来,影影绰绰的,好像自己疏忽了什么。 等等,额娘曾叮嘱他什么来着…… 正房东屋,两个婆子奉了九阿哥之命,正给田氏沐浴更衣。 九阿哥刚才过来,见她姿色平平,已是失了兴致。不过是想要名正言顺占了她的家私,所以想着对付对付“上马”。 不想,田氏在寺庙里半日,身上、头发丝都染了檀香。 九阿哥可不是善男信女,向来只喜欢龙涎香,最是不耐烦这个味儿。 因此,他便叫人好好将田氏拾掇拾掇,自己踱步出去,寻方百魁说话去了。 田氏还昏迷着,两个婆子看着地上褪下来的衣服,想着田氏素颜装扮,可见是个孝期的良家。 这是作孽啊。 两个婆子彼此看了一眼,心里直念“阿弥陀佛”。 这时,就听到有人轻声道:“邢大娘,高大娘,这个女的是谁?” 声音带着几分稚嫩,话音未落,门口已经探出一个小脑袋瓜子来。 却是一个俊秀的小少年,头上戴着有大红绒球的小帽头,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褂子,正瞅着浴桶里的田氏嘻嘻笑着。 其中一个婆子见了,忙冲这少年招招手,道:“哎呀,七娘,这边有贵人在。你不是病了么,多咱起来的,让大娘摸摸看,额头还烫不烫?” 原来不是个小小子,是个八、九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吐了一下舌头,凑上前来,眼睛却是看着田氏的脸,滴溜溜乱转。 待到近前,见田氏身上未着寸缕时,小姑娘忙移开了眼睛,红着脸不敢再看。 她不是别人,正是方家请来的武执事方种公之女方七娘。 虽说看着不过八、九岁的模样,实际上她只是长得小,今年已经十二。 前几日她父亲护送方百魁之子启程回福建时,方七娘贪玩着凉,身体不适,就滞留京城。 因方七娘性子活泼,心地又良善,这边上下人等都喜欢她。 这次生病,方百魁也是请了好几个大夫,安排了不少人手照看她。 一个婆子摸了摸方七娘的额头,见是不烧了,才放下心来。 虽不晓得那位“九爷”的身份,但是瞅着不像是脾气好的,婆子们怕七娘调皮受责罚,哄她回去休息。 七娘笑嘻嘻听着,视线最后还是落在田氏身上,目光中却多了几分探究。 她父亲方种公,除了武术了得,医术上也颇为造诣。 七娘是他的独女,自是得了父亲的真传。她脸上红晕已经散去,走到木桶前,举起手来,翻了下田氏的眼皮。 “七娘,不得调皮……”一个婆子见了,忙上前,想要阻拦她。 方七娘已经抬起头来,道:“高大娘,拿出她的胳膊,七娘给她把把。” 高大娘摇头,道:“七娘,快回去,要不然,老婆子可要找老爷去。” 有次方百魁打儿子,打得狠了,被七娘瞧见,打那以后七娘就有些怕方百魁。 所以,但凡她有淘气不听话的时候,婆子们便使用这个杀手锏。 不过,这次却是没有灵验。 方七娘搬了个小凳子到木桶边,自己个儿探出手去,从水里捞出田氏的胳膊,小脸上绷得紧紧的,再也没有丁点笑意…… 大门外,曹颙已经到了。 他翻身下马,看着挂着的“方宅”两字,嘴角往上挑了挑,上前两步,握住了门环,使劲地叩着。 “谁啊?”门房开了个门缝,一边往外头打量,一边隔着门问话。 曹颙哪里有心情同他磨牙,冲郑虎点点头。 郑虎已经带着人,将大门挤开。门房见势不对,想要高呼,已经是被捂了嘴巴,提溜到一边。 这功夫,就见影壁后又转过一人,小厮装扮,道:“老爷问呢,是谁来了……” 话说到一半,他也被掐了脖子,拽到影壁前。 曹颙的眼睛,落在院子东侧停着的马车上,脸上似笑非笑,不晓得是该欣喜,还是该暴怒。 田氏,就在这宅子里…… 第六百一十九章 鬼域(下) 第六百一十九章鬼域(下) 因方才曹颙敲打门栓的动静大,花厅这边是听到的,所以九阿哥才叫方百魁打发人过去探看。 等了一会儿,不见人回来禀告,九阿哥不耐烦地瞧了方百魁一眼。 方百魁识趣,躬身道:“九爷稍后,小老儿往前院瞅瞅去。” 九阿哥不耐烦地点点头,道:“去吧去吧,不会又是哪家赖着不想借贷银子,要请托吧?爷的面子,就这么不顶用?” 方百魁陪着小心道:“这个,小老儿也不知,小老儿这就是看。” 方百魁出来,心里惴惴然地走到前院。 安排劫人的是九阿哥,九阿哥不心虚,方百魁却是心虚得不行。 却是怕什么,来什么。 那站在影壁前淡笑的,不是曹颙,是哪个? 方百魁脸上一僵,生生地挤出几分笑模样,上前两步,道:“哎呀,是总管大人到了……” 曹颙看着他,道:“却是难得相见,莫非你就没有别的对本官说的?”说话间,眼睛扫了扫东厢下停着的马车。 方百魁已是目瞪口呆,不晓得如何辩解,哆嗦着嘴,说不出话来。 曹颙却是瞅也不瞅他,只看着二门的方向,不言不语。 方百魁脸上现出几分急切,已经是跪倒在地,哀声道:“曹总管,却与小老儿无关,贵客不请自来,小老儿也做不得主。” 随着说话声,他已经是叩首在地,“碰碰”作响。 曹颙见了,上前一步,在方百魁身边站定,低声道:“车上之人如何了?‘贵客’在何处’?” 方百魁闻言,想起方才九阿哥所说,“韩江氏”是曹颙外室的话。 原还想着会不会有什么地方出了纰漏,因为曹颙看着实在不像是风流之人。 现下,见曹颙开门见山相问,他却是不得不信。 曹颙身上已经没了往日的儒雅,周身说不出的阴冷之气。 方百魁的心里已经生出几分庆幸,忙道:“曹总管放心,韩……车上人清白未失,在内院。贵人在花厅,尚来不及那……” 曹颙心里松了口气,道:“花厅么,我正想着要去会会这位贵人。” 虽说不晓得这两位现下见面,会引来什么样的争端,但是方百魁还是乐意带路的。 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 他们两个对上了,冤有头、债有主,自己就不同夹在中间顶缸。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花厅。 九阿哥坐在主位上,眯着眼睛,不晓得思量什么。 见到曹颙,他颇为意外的模样,挑一挑眉毛,笑着说道:“这可是巧,曹颙你不是休沐么,怎么得空过来?” 曹颙见九阿哥如此轻巧,随意寻了椅子坐了,也跟着笑了,道:“不过是俗务,出来转转。倒是九爷,看着甚是悠哉自在。” 两人正说着话,内院方向传来吵杂声,间着打斗。 九阿哥瞥了曹颙一眼,眉头已经是拧了起来,对方百魁道:“到底怎么回事?闹完前面闹后边,还让人消停不消停?你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怎么阿猫阿狗都来这边叫唤?” 方百魁也听出不对来,听了九阿哥吩咐,忙躬身出去探看去了。 曹颙这边,看着九阿哥,心里却是生出几分鄙视。是孩子置气么,还斗起口来? 曹颙原本激怒的心,渐渐平静下来,看着九阿哥温煦地紧。 九阿哥被瞧得发愣,皱眉道:“莫非爷脸上长花了,瞧什么瞧?” 曹颙看着九阿哥,脸上露出几分笑意,道:“我在想,这世上到底有几个‘九爷’。要是有人打着九爷的旗号招摇撞骗,该当如何?” 九阿哥听得糊涂,只觉得曹颙的笑容无比碍眼。 “这叫什么话,乱七八糟的,什么真的,什么假的,爷好好在正这里,还能有什么真假不成?”九阿哥颇为怪异,只觉得曹颙不同往日。 却也不想想,自己自诩抢了曹颙的“外室”,还想要曹颙如何待? 九阿哥操纵方家打脸上在前,使人白日劫人在后,丝毫不给曹家留余地。真是得寸进尺得紧。 “九爷,京城并不安稳啊。”曹颙语重心长地说道。 “哦,怎么个不安稳了?莫非步军都统衙门那边有什么乱七八糟传闻不成?”九阿哥见曹颙东一棒槌,西一棒槌的,还真有些摸不透他到底想说什么。 曹颙看着九阿哥道:“天子脚下,青天大日,大街道劫掠良家,这算不算乱?” “呵呵,呵呵……”九阿哥笑了两声,晓得他是指“韩江氏”之事。 心里却是有些不舒坦,这从劫人到现下不过半个时辰,曹颙就查到这里来,莫非他使人监视自己,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内院的声音渐大,中间传来叫喊声与刀剑相交的声音。 九阿哥察觉不对,耷拉下脸来,看着曹颙,冷冷地道:“爷乏了,没事的话,爷就不送客了。” 曹颙却是稳如泰山,道:“九爷有事请自便,曹颙等方百魁说话就成。” “嘿,曹颙,你这是跟爷较劲是么?好好地跟你说话,听不懂?”九阿哥见曹颙如此,生出几分不耐烦。 曹颙端起几上的茶盏,用杯子盖慢慢浮去上面的茶叶,轻声道:“兔子急了还咬人,有些事不可做得太过。逼急了,保不齐就有什么过的。到那时,怕是九爷想要教训曹颙,却是也难了。” 九阿哥听着,脸色青得怕人,瞪着眼睛道:“你这小子,是在威胁爷么?” 曹颙抬起头来,脸上无悲无喜,平静地说道:“是忠告……” 九阿哥怒不可赦,刚想要说话,就听到门外传来一声惨叫。 这凄厉的声音,使得九阿哥头发发麻,更让人诧异的,是这声音不是别人的,正是他近身侍卫的。 门外,传来压抑地哀嚎声。 九阿哥“唰”地一声,从座位上起身,快走几步,推开门。 门外死狗一样躺在地上呻吟的,正是九阿哥的贴身侍卫善铎,是郭络罗家的外孙,算起来是就九阿哥的远亲,向来最为他所亲近。 平素九阿哥不少欺行霸市的歪主意,也有不少时善铎出的。 他的胳膊与腿,都很奇怪地耷拉着,看来是被卸了关节。 院子里,却是再无一人,只有大风“呜呜”吹过。 九阿哥涨红了脸,眯了眯眼睛,转头看着曹颙。 曹颙抬起眼睑,看着九阿哥,什么话也没有说。 内院的打斗声渐歇,方百魁逛荡地走了过来,脸色一片青白。 “到底是怎么回事?”九阿哥的声音带着几分暴怒。 方百魁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使劲静了静心神,回道:“九爷,进了……进了贼人……” 曹颙就在边上坐着,加上之前的说辞,明显与他脱不了干系,哪里有什么“贼人”? 九阿哥转过身,看着曹颙,皱眉道:“爷站着,哪里还有你坐的余地?爷倒是要看看,这兔子咬人是个什么法儿……” 话音未落,就听到箭翎的声音。 九阿哥尚来不及回头,就听到有人闷哼,接着是“扑通”一声。 九阿哥忙转过身,就见方百魁坐在地上,脸上带了惶恐之色;原本躺在廊下的善铎,胸口一片血红,咽喉处一只箭随风微动。 九阿哥见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竟然有人,当着他的面,射杀了他的心腹! “秦四,孙立,人呢……”九阿哥大声喊道。 却是没有人应,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方百魁战战兢兢地回道:“回……回九爷,秦侍卫、孙侍卫在内院……被害了……” 九阿哥闻言,转过身来,看着曹颙,喝道:“曹颙,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么?想要造反么,就不怕抄你的九族?” 曹颙叹了口气,道:“九爷,我方才已是说过了。城里不稳当啊,有不少人打着九爷的幌子为非作歹。这次,怕又是那会儿歹人,做厌了李鬼,想要做李逵了……” 善铎的血流着,沾了九阿哥的鞋底。 九阿哥看了一眼善铎的脸,而后瞪着曹颙,恨恨地道:“你既捉死,就不要怨爷手辣!” 曹颙没有立时回话,而是用手使劲指了指天,道:“九爷不是天,天,看着呢……” 方宅,后门,马车里。 方七娘睁着大眼睛,带着几分戒备,看着眼前的中年男子。 田氏仍昏迷着,身上裹了床单,散开的头发披落床单外。 马车外,有人低声道:“老大,你的心肠倒是越来越软了……留着却是后患,还不若处理干净……” 方七娘年岁小,但是跟着父亲行走江湖,也晓得这话里话外的意思。 到底是有些怕了,她往田氏身边凑了凑,浑身戒备。 她对面那男人伸出胳膊,将她提溜起来,用大手在她背后摸索了两下。 方七娘借势,已经从袖里甩出匕首,往那男人胸前送去。 将到胸前一寸,被那男人用手指夹住:“身手还算机敏,可惜了了,是个女娃……” 方七娘最是厌烦别人这般说辞,也顾不得畏惧,嘟囔着小嘴道:“女娃又如何,长大了,定能打败你。说什么男男女女的,算什么本事……” 这呲牙咧嘴的小老虎模样,倒是对了那人的脾气。 他摸着胡子,大笑两声,道:“好,好,是个心气高的……” 随着说话声,他已经一个手刀,将方九娘砍晕…… 西城,曹府,梧桐苑。 韩江氏坐在厅上,脸上的倔强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无尽的悔恨…… 第六百二十章 第六百二十章 “曹颙……”九阿哥看着曹颙,神色因愤怒而变得扭曲。 曹颙却盯着地上的尸首,往对面的屋顶瞧瞧,随后转过身来,看着地上的方百魁,脸上喜怒莫测。 方百魁只觉得身子发僵,舌头已经大了:“曹……曹……曹总管……” 曹颙轻声道:“贵宅似乎进了歹人,怕是不晓得九爷真身份,竟然敢这般放肆。” 方百魁使劲点头道:“是啊,是啊,进了歹人……” 九阿哥在旁,见曹颙这番做作,不由冷笑。他刚想要说话,就见门口拐来一人,不晓得对曹颙比划了什么,曹颙大踏步出去。 满院子的血腥去,挥之不去。 九阿哥站在门廊下,看着曹颙背影,眼睛差点要冒出火来。 老虎不发威,就要被当成病猫么?他活了三十几年,何曾受过这个气,如何能咽下? 来人正是郑虎,之前他同曹甲、曹乙等去内院寻田氏,回来示意已经得手。 曹颙的心不敢松懈,想着是不是该给九阿哥找点事做,让他“忙活忙活”,省得他整日里没事找事。 他可没有自信,今天这一番对峙,会让九阿哥收敛。要是那样的话,他也不会觉得九阿哥咬手。 仗着腰子说两句狠话,实是不顶什么用。 只是让九阿哥晓得,不要逼人太甚,让其有所顾忌罢了。 曹颙出了门口,却见听了一辆马车,魏黑骑在马上,转头冲车厢里说话。 曹颙上前两步,对魏黑道:“既是人带出来了,魏大哥先送回府,寻个太医给她开个安神的方子。我要出城一趟,今晚回不来了,魏大哥代我同父亲说声。” 话音未落,就听车厢里有人道:“上来吧,为父陪你同去。” 却是曹寅的声音,曹颙闻言一怔。 车帘已经打开,里面坐着的不是曹寅是哪个? 曹寅冲儿子招招手,曹颙过去上车,却是不晓得该说什么。 虽说父子多年,但是曹颙还是不习惯依赖曹寅。如今这半天,却是见了不少曹寅的厉害。 一时间,曹颙有些不好意思。 马车已经动了,父子两个却是都沉默着,车厢里的气氛沉得怕人。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得曹寅道:“晓得去御前请罪,看来你还没有气昏了头。” 这句话,却是像夸奖,但是口气中又带了几分责备。 对于这种别扭地关爱方式,曹颙感动着带着几分不自在。 有一句话说得好,叫“恶人先告状”。曹颙虽不是“恶人”,但是要防着九阿哥那边借题发挥,再生事端,便只能先到御前诉诉“委屈”。 就算是这次事情了,但是九阿哥贵为皇子,心气最高,就算是消停了一段日子,往后少不得又要再生事。 这样的人,真应该**上消灭才能安心。 但是,那又不现实。 曹寅见曹颙不说话,已经从座位边抹了一把匕首出来,道:“忍一忍……” 随着说话声,他举着匕首,往曹颙的脸上抽去。 曹颙唬了一跳,身子本能地往后避闪,后边是车壁,哪里避闪得开? 虽说匕首带着皮鞘,但是因曹寅用了力气,这一下子抽到曹颙脸上,却是火辣辣的,疼得紧。 曹颙只觉得眼前发黑,伸手摸了摸脸上,已经是红肿一片。 他心里已经是明白曹寅之意,冒犯皇子,不是“负荆请罪”就可。人老成精,这脸上明晃晃地加了这伤痕,这状高得就刁钻。 即便过后九阿哥想要翻盘,怕是也没有人会相信他的说辞。 只是,好好的,明明是自己受了欺负,反击了一次,却还要遭这样的罪,实在是让人郁闷。 曹颙碰了碰脸,却是疼得直吸冷气。 曹寅看着曹颙脸上红肿的血檩子,心里也有几分不忍。 曹颙往车厢靠了靠,低声道:“父亲,可是怪我?” 曹寅眯了眯眼睛,点了点头,道:“怪你,也怪我。许多事儿,本不应你来操心……” 西城,曹府,梅院,上房。 初瑜看着躺在炕上的田氏,轻抚着胸口,松了口气。韩氏跟在后边,泪珠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她侧过头去,将眼泪擦了。 当初在车上,因田氏闹得很,所以被喂药丸。她抵死不咽,挣扎不已。对方不耐烦之下,就卸了她的下巴,往她嘴里倒了好几粒。 不过,经过这一番折腾,她还是慢悠悠地醒过来。 入目是熟悉的房梁与家具,眼前站着的是初瑜与韩江氏,田氏脑子还反不过来,喃喃道:“我方才做了一个梦……” 话音未落,就叫喜彩进来禀告:“格格,太医来了……” 初瑜点点头,道:“快请进来。” 田氏慢慢醒神,晓得自己不是在梦里,忙坐了起身,要掀被子下床。 初瑜忙上前按住,道:“田嫂子,快别起,先让太医给把把脉。这半日,也把嫂子吓坏了,开些安神的药吃了妥当。” “这半日……”田氏想起**前的情景,脸上立时失了血色。 她哆嗦着手臂,满满地掀开自己的被,见身上衣服已经不是之前的一套,不由地眼前发黑。 虽说不过是婢女出身,但是身为女子,谁不晓得“贞烈”二字。 本就出身低微,如今又是这样,还有什么脸面留在世上? 田氏的脸白了红,红了青的,满是痛苦。 初瑜也是女子,见她如何,自是晓得她怕得是什么,忙低头道:“田嫂子放心,衣服沾了污秽,是我方才使人换的。” “真的……”田氏闻言,如同绝境逢生。 初瑜笑着点点头,近前扶她躺好,道:“我还会骗田嫂子不成?嫂子先躺着,让太医瞧瞧看……” 安定门内,雍亲王府。 同往常一样,四阿哥又是日暮放归。 他顾不得吃晚饭,就开始进了书房,查看这一日京城动态,其中最关心的自然是曹家马车失踪之事。 下午他就得了消息,如今也是好奇得紧。 却是看到曹颙往礼部去,曹颙往方宅去,曹颙父子出城的消息。 想着曹颙平素为人,四阿哥却是不由皱眉,沉吟了一下,抬起头来,看着戴锦,问道:“这个田氏,到底是什么人……” 第六百二十一章 请罪 第六百二十一章请罪 从安定门出来,马车的速度就快了起来。 虽说是官道,但是这时马车是木轱辘的,没有减震,仍是颠簸得人难受。 曹颙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恶心得紧。他刚想要跟曹寅开口,说自己下去骑马,就见曹寅的脸色也不好看。 “父亲,缓行吧……”曹颙问道。 曹寅摆摆手,道:“不用,正好……” 这般紧赶慢赶,到达汤泉行宫时,已经是戌初(晚上七点),天已经黑透了。 曹颙是常服,曹寅却是穿着官服来的。 只是匆忙之间,手头也没有纸笔写请见折子,曹寅便打听是侍卫处是哪位大人当值,请其代禀求见。 当值的正是领侍卫内大臣阿灵阿,见曹寅携子而来,曹颙又是这番模样,心知有变,不敢耽搁,忙往里禀报。 行宫里,康熙手里捧着一本书,盘腿坐在炕边,却是有些心不在焉,想的是过些日子巡行畿甸之事。有些河道却是要清淤疏通了,户部的银子,还要想到这一笔。 又想到有宫人已经有身孕数月,康熙的心里也带着几分自得之意。 地上御案边,整理着一些术数典籍书册的,正是随扈御前的十六阿哥。 他打小就喜欢术数,看着这些书籍,全神贯注得紧。碰到自己未读过的书,就单独放在一边,寻思晚上拿回去深读。 屋子里甚是寂静,偶尔有翻书页的声音。 康熙坐了一会儿,觉得脖子有些酸,抬起头来,放下书册,揉了揉脖子。 不经意扫了一眼十六阿哥,见他眉头紧锁的模样,康熙问道:“可有不解之处?” 十六阿哥的术数是康熙亲自启蒙,十六阿哥对父亲自然是崇敬地很,应了一声,上前指出自己的不解之处。 康熙侧身看了,思量了一会儿,指出解题之法。 十六阿哥闻言,醍醐灌顶,笑着道:“谢皇阿玛指教,儿子笨拙,想了半晌了。” 康熙点点头,看着十六阿哥,面上是难得的慈爱。 对十六阿哥这个儿子,他自始至终带着几分宠溺。其他的成年儿子,或多或少地让康熙察觉到威胁,只有十六阿哥他们这几个小皇子,没有掺和到夺嫡中去,这点是康熙宠溺他们的主要原因。 十六阿哥也瞧出康熙心情不错,刚想要再寻个问题相问,就见魏珠进来禀告:“皇上,领侍卫内大臣阿灵阿求见。” 康熙看了一眼地上的座钟,点了点头,道:“宣!” 魏珠应声出去,随即阿灵阿低头进来,跪下禀奏道:“皇上,礼部侍郎曹寅携子而来,求见皇上,现下正在行宫外候见。” 康熙的脸上收了笑,十六阿哥也撂下手中的书。 圣驾在行宫这些日子,除了御前当值的大学士之外,六部堂官都是轮值的。昨儿就是礼部当值,曹寅昨儿上午也过来了,并不见有什么异常之处。 “可知是何事?”康熙从炕上下来,问道。 “奴才不知,不过瞧着,曹总管面上带伤,看着不大好。”阿灵阿斟酌着,回道。 十六阿哥在旁,已经是急了,对康熙道:“皇阿玛,儿臣先过去瞅瞅?” 康熙的神色阴郁下来,点了点头,道:“嗯,传朕的口谕,召曹寅父子见驾。” 十六阿哥应声出去,康熙站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半晌方对阿灵阿道:“跪安吧!” “嗻!”阿灵阿叩首应了,退出屋子里,心里却是纳罕。 瞧着皇上的意思,是要私下传召曹家父子,莫非是晓得了什么缘由? 曹颙年岁不大,但是身为郡主额驸,又是内务府总管,怎么会身上带伤?总不会是曹寅自己个手痒,要教训儿子吧? 虽说因与八阿哥关系近,早年受过申斥,但是阿灵阿心里还是向着八阿哥的。 男人立于天地间,谁不想着建功立业? 他祖父是开国五大臣之一的额亦都,父亲是康熙初年四大辅臣之一的遏必隆。因受到鳌拜专权的影响,使得他们家这几十年无法扬眉吐气。 虽说是后族,但是与赫舍里、佟家无法相比,族中子弟也是军队的多,立于朝堂上的少。 要是八阿哥登基,得个拥立之功,对儿孙们也算是有了交代。 或许是上了年岁,变得越发贪婪,阿灵阿心中这执念始终不散。 虽说他女婿十七阿哥与曹颙交好,但是这并不能冲淡他对曹颙的厌恶之心。只因曹颙不是八阿哥的人,而且还与九阿哥这边有数次冲突。 想到九阿哥,阿灵阿不由瞪大了眼睛。 这内务府招标后,九阿哥见了人,就要将曹颙臭骂一番,莫非是这位爷忍不住了…… 行宫,宫门外。 宫灯摇曳下,曹颙脸上的苍白与上面红肿的檩子形成了鲜明对比,看着带着几分狰狞。 十六阿哥唬了一跳,顾不得先同曹寅见过,上前一把托了曹颙的胳膊,问道:“谁,是谁打你?伤到哪里了?” 曹颙却不晓得该如何回答了,看着十六阿哥如此关切,心里觉得丝丝暖意,道:“不碍事,只是皮外伤,十六爷无须担心。” 十六阿哥察觉出自己的失态,怅怅地放下曹颙的胳膊,嘟囔道:“谁担心你,不过是好奇罢了。你就不能太平些,这一年下来竟是没有好的时候了。” 说着,他转过身子,同曹寅道:“曹大人,皇阿玛口谕,召你们父子随我去见驾。” 曹寅跪下应了,随后跟在十六阿哥身后,进了行宫。 这一路门禁的侍卫,有认识曹颙的,见他这副狼狈相,都巴着脖子看着,心里揣测不已。 “到底是怎么回事,弄成这般模样?”十六阿哥一边走路,一边低声问曹颙道。 “今日侍奉家母去上香,回来却是遇到意外……”曹颙三言两语,将事情讲述了一遍。当然,像射杀善铎与威胁九阿哥之话,则是略过不提。 十六阿哥听了,气得满脸通红,使劲握拳道:“虽晓得他不会善罢甘休,却也没想到他竟然敢如此肆无忌惮。你到底是三品的内务府总管,岂是他能说打就打的!” 曹颙摇了摇他,道:“并不是九阿哥动得手。” 十六阿哥不忿道:“他叫人动手,同他自己个儿动手有何区别?谁不晓得他现下正厌弃你,要不是端着身份,怕是都要生撕了你。” 曹颙不好多说,便缄默下来。 十六阿哥瞅了曹寅一眼,琢磨他带曹颙连夜过来的用意。是怕九阿哥那边“恶人先告状”,还是要诉诉“委屈”? 不管是哪种,都有些不像曹寅平素内敛安静的性子。 少一时,到了行宫正殿这边。 十六阿哥在前,曹寅父子在后,进了正殿。 曹寅父子两个,少不得又行跪拜大礼。 因方才阿灵阿提到曹颙有伤,所以康熙的目光越过曹寅,直接落到曹颙身上。 却是相隔得远,看不真切。 “平身,近前说话。”康熙说道。 曹寅父子应着,起身往前走了几步。 曹颙始终低着头,康熙不由皱眉,道:“曹颙,抬起头来。” 曹颙闻言,这才露出“庐山真面目”来。 康熙的震惊,不亚于十六阿哥,直直地看着曹颙脸上半尺多长的血檩子,身子已经是微微发抖。 这功夫,曹寅已经是拉着曹颙跪下,叩头道:“皇上,奴才带子前来请罪。”说着,已经叩了三个头。 曹颙跪在曹寅身后,实是心不甘情不愿,却也是没别的法子。 看着曹寅佝偻的背影,他心中生出几分愧疚。 “何罪之有?”康熙压抑着怒气,沉声问道。 曹寅却是有些犹疑,顿了顿方道:“皇上,曹颙庸劣不堪、行事鲁莽,与人白日斗殴,委实不该。奴才不敢徇私,还请皇上对其严加惩处……只是,奴才虽有幼子,尚在襁褓之中,这个长子行为不检,也是奴才教子不严之过……却是无颜再立朝堂,还望皇上怜惜,饶奴才父子这一遭。奴才恳乞骸骨,携子还乡……” 他边说边叩头,说到最后,已经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曹颙跪在曹寅身后,听着“砰砰”的磕头声,如同要窒息般,喘不过气来。 曹寅的声音,丝毫没有作伪。 在这一刻,曹颙心里明白,就算是父亲是“以退为进”,绝了九阿哥告状的后路,但是这番话,怕也是肺腑之言。 到京城这两年,曹寅的变化很多,将家人看得比过去重了几分。 曹寅的哭诉让康熙动容,但是他却不信曹寅的说辞:“庸劣不堪、行事鲁莽?你说的是曹颙?他若是庸劣不堪,那别人岂不是都是粪土?他像个小老头似的,不敲打不走,还能行事鲁莽?”说到这里,他上前几步,站在曹颙身边,道:“曹颙,到底出了何事,累得你父亲如此惶恐?” 曹颙抬起头,脸上是无法掩饰地心灰意冷。 “皇上,家父所言不虚,臣却是行事鲁莽,与人斗殴。却是情况紧急,实不是有心冒犯。”曹颙回道:“还求皇上开恩,饶臣这一遭,臣愿递辞呈,回家奉养老父老母。” 听到这“冒犯”二字,康熙的眉头皱得更紧,待听到“递辞呈”时,神情已经耷拉下来,问道:“是谁,谁冲你动手了?” 曹颙看了一眼父亲,犹豫了一下,道:“三等虾善铎!” “善铎?”康熙觉得有些耳熟,转过头来问十六阿哥道:“你可认识?朕记得像是听过这名字。” 十六阿哥低声回道:“皇阿玛,善铎是九哥的近身侍卫。” 康熙瞪着曹颙,冷冷地道:“因何动手?” 曹颙低下头,回道:“微臣上午侍奉臣母进拈花寺上香,回来途中遭遇变故,随行女眷马车被人劫持而去。微臣追踪而去,却是……疼痛之下,失手反击……” 牵扯到九阿哥,不用曹颙明说,康熙也是晓得缘故的。 这些日子,九阿哥使唤方家动的小动作,康熙也晓得。虽说心里不高兴,但是也没有放在心上,只要不耽误银钱入库就是。 说实在的,见曹颙揽银子这般便利,康熙虽然不承认,但是心里除了高兴外,多少还有些不舒坦。 在康熙看来,有九阿哥出来,给曹颙添些事儿,也算是让他多些磨练。 没想到,却是一下子出了这么大的变故。 “那个善铎被你打死了?”康熙背着手,思量着问道。 “微臣不敢……”曹颙忙俯身回道。 康熙点点头,看着曹颙道:“是了,你性子宽厚,不会随意要人性命。你身为和硕额驸,那个善铎只是三等虾,敢向你动手,打死也应当。为了这点小事,就值当你们父子如此?” 曹颙抬起头来,目光深邃,道:“皇上,臣怕。” “哦,你怕什么?”康熙难得见曹颙这般神态,跟着问道。 “臣怕,今日无罪,明日有罪;明日无罪,后日有罪。倘若臣孤身一人,还可了无牵挂,应对是非。父母年高、儿女稚龄,若是受了牵连,岂不是悔之不及?”曹颙这几句说得倒是真心话:“虽有心为吾皇尽忠,但臣亦是贪生怕死之小人……这些年,生死关上也走了数遭,却不曾生半分惶恐之意,坦然受之;时至今日,却是牵连家里无辜妇孺,如何能不惶恐……” 他的心里,已经拿好了主意。 要是康熙不出面庇护,震慑震慑九阿哥,那真要想个后路。 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虽然想过太平日子,但是也不能老做缩头乌龟。 曹颙心肠软、重人情,康熙是晓得的。 曹寅的哭诉,曹颙的这番自白,使得康熙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委实气得不轻。 他的身子微微发抖,退回到炕边坐下,开口问道:“你说侍奉你母亲进香,你母亲如何,可受惊了?” “回皇上话,惊马冲散了后边马车,臣母车驾在前,还算万幸。”曹颙斟酌着,回道。 康熙使劲地拍了下桌子,怒道:“逆子,这些个混账东西……” 八阿哥府,书房。 九阿哥一边踱步,一边恨恨道:“曹颙,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八阿哥端着茶盏,喝了一口,道:“九弟,先坐下歇歇,你都转了两个钟头了。” 九阿哥止住脚步,扭了身子,对八阿哥道:“八哥,您没瞧见那小子的狂妄劲儿。他竟然威胁我,他竟然敢威胁我……还当着我的面,射杀了善铎……” 八阿哥摇摇头,道:“先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九弟,你行事也太肆意了些。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情,当朝皇子使人劫掠官属,折腾出来,皇阿玛哪能饶了你……” 九阿哥也是转累了,往边上椅子上一靠,皱眉道:“八哥放心,已经料理干净了。曹颙还能空口白牙到御前告状不成?” “善铎的尸首呢?”八阿哥问道。 “炼了,连同其他几个。就剩下方百魁,还有些用处,暂且留他些时日。”九阿哥道。 八阿哥点点头,道:“就算想要对付曹颙,也不能将自己个儿搭进去。别人家的阿玛或许会护儿子,咱们的皇阿玛,却不晓得会如何做。” 九阿哥闻言,冷笑道:“能怎么着,顶天了就是圈着,我还怕这个不成?不过是差个墙罢了,在里头照样做我的皇子阿哥。我就不信了,大阿哥与废太子那番折腾都活得好好的,我收拾个奴才秧子,还能将自己折到里面不成?” 八阿哥“咳”了两声,道:“还是等曹家那边的消息看看。” 过了半晌,去曹家那边打探的人回来,带回来的消息却是让八阿哥与九阿哥都大吃一惊。 “什么,携子出城?曹寅这老家伙到底想做什么?”九阿哥睁大了眼睛,看着八阿哥,心里惊疑不定:“莫不是要恶人先告状?” 八阿哥也甚是意外,原以为凭着曹家父子谨小慎微的性子,会将这件事压下来,没想到会如此进展。 一时之间,他们实无法晓得曹寅此举的用意…… 西城,曹府,梧桐苑。 府里出了这番变故,曹寅与曹颙父子都不在。李氏这边,虽没有被惊马吓到,但是高氏上了年岁,折腾了半日,有些受惊,身子不舒坦起来。 李氏少不得衣不解带,近身照看老母。府里的事务,就都靠初瑜忙着。 田氏要安抚,韩江氏要规劝,平郡王府、国公府得了消息,使人来探看,还有应对。 初瑜一口气忙到天黑,到了晚上才吃饭,却是也没用几口。 紫晶听说了,便使厨房那边熬粥,安置天佑与恒生睡下后,便叫人提了熬好的粥,往梧桐苑来。 初瑜坐在灯下,看着今儿跟着上香的下人名单。 见紫晶进来,她起身相迎,面上却是难掩乏色。 “奶奶天不亮就起了,忙了整一天了,也要当心身子才是。”紫晶从小丫鬟手中接过食盒,亲自将粥摆在炕桌上:“听说奶奶晚上没用好,这是平素奶奶最爱喝的菠菜鸡茸粥,奶奶趁热喝上半碗吧,仔细饿坏了身子。” “许是下午填巴两块甜点心顶住了,方才一口也吃不下,现下闻着这粥香,却是真饿了!”初瑜看着粥碗,不禁食指大动。 喜彩见了,已经投了湿帕子过来,服侍初瑜擦了手。 初瑜一口气吃了大半碗,刚想要同紫晶说起白日上香之事,就见喜烟进来禀道:“格格,郑管事打发人传话,道是抓住章进了,却是嘴巴紧,什么都不肯说,问格格示下,当如何处置?” 初瑜放下粥碗,脸上已经添了郑重,道:“自然讯问缘由,就说我说的,大爷常夸赵同,若是讯问不出,就让赵同再去审。” 喜烟应声下去,初瑜脸上添了愧疚之色,道:“都是我的缘故,治家不严,才有这般变故。” “奶奶却不要这般说,前院的事上头有老爷,下边有各层管家,哪里是奶奶平素说得上话的。别人家的内宅,诸多纷争,婆子们偷懒耍滑的不是一个两个,咱们府哪有那些呢?”紫晶闻言,忙安慰道。 初瑜摇头道:“这哪儿是我的功劳,都是这边之前定好的规矩,我不过是照着行事罢了。” “今儿只是意外罢了,奶奶无需自责。”紫晶见她神色郁郁,规劝道。 初瑜却是眉头未展,叹了口气,道:“倘若今儿不是田嫂子的马车,出了变故的是太太、二太太的马车,或者是静惠的马车,那曹家的颜面就要扫地了!紫晶姐姐,还记得上次天慧丢护身符之事么?那两个有嫌疑的丫头,今儿也跟着二太太上香,不晓得其中有没有她们的首尾。” 初瑜这样一提,紫晶也想起一事,道:“就算章进是家生子儿,但是田奶奶住在内院,两人也是没得见的。要是分不清韩奶奶与田奶奶,也是有的。” 初瑜闻言,摇了摇头:“即使想要劫人,指定要预先布置,不会鲁莽行事。就算章进不认识人,指定有认识的跟着。我怀疑,这跟着的人,就是东府那几个。她们虽没怎么见过韩江氏,却是认识田嫂子的。却是不晓得哪里出了差错,使得田嫂子受了这一番惊吓。” 两人思量了一会儿,实猜不出缘由。 如今,想着是东府那边的几个,也当好好查查看,这个却是得要曹颙同曹颂说过才行。二太太兆佳氏那边,怕是说不通,又要多心。 前院,东跨院。 屋子里灯火摇曳,赵同挑了挑嘴角,看着缚在柱子上的章进,笑道:“章爷就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章进的脸扭曲着,颤声说道:“都说了……都说了,赵爷……是小的财迷心窍,受了一百两银子不说,还贪图剩下的四百两……见那姓韩的被奶奶叫过去坐,就打了田奶奶的主意,寻思两人年岁差不多,还都是小寡妇……” 他身下的地上,已经血迹斑斑,两个胳膊怪异地耷拉着,好几个手指的指甲已经被掀开。 “哄小孩子么?”赵同弹了弹袖口上的灰,看着章进道:“要是真如你所说,你当是尸首才是,怎么还能这般欢实?” 章进听了,身上一哆嗦,脸上满是骇色,哆嗦着嘴唇,却是说不出话来。 赵同冷笑几声,道:“看来还是松快的不够,当要再使你‘舒坦’、‘舒坦’才好……” “啊……呜……”惨叫声刚出口,剩下的便成了被堵住的呜呜声…… 九贝子府,卧房。 九阿哥躺在床上,看着帐子,眼睛发直。 第六百二十二章 曹沾 第六百二十二章曹沾 二月十二,圣驾从汤泉行宫回驻畅春园。 关于二月初八曹家那场变故,也有不少人家影影绰绰地听到些消息,却是都不真切。但是朝廷随后的几个旨意,却是使得这种揣测有了方向。 原本在京城活动的福建巨贾方百魁已经被刑部缉拿,罪名是私通海匪,在京的产业与银钱俱被收没入官。罪名要是落实的话,就不只是银钱的问题,怕就是抄家破族免不了的。 谁不晓得方百魁是九阿哥门下爪牙,如今正是张扬得紧,揽着巨资,掺和到内务府招投标之事。 这几日来,有几位顶不住的商贾,已经是从方百魁手中借贷了数万到数十万不等的银钱。如今,他们却是不敢有丝毫庆幸。 就算方家进去了,九阿哥会便宜了他们才怪? 他们畏惧九阿哥之势,不敢不还这笔银子,却是也有人不敢开口要这些银子。 实际上,这是令人头疼的三角债。 最冤枉的,就是京城那些大钱庄。 银钱是方家打着九阿哥的旗号借的,方家进去了,银钱多收没入官,钱庄这边却是直跳脚。 靠山不硬的,只能哭爹骂娘了;有靠山的,则是找各自的主子,商量讨要银子了。 九阿哥府上,不得消停,开始有人陆续登门要银子了。 九阿哥气恼,却是也不敢太强硬,只能焦头烂额地应对。 毕竟没有几分势力,谁能在京城做钱庄生意。不是这个王府,就是那个宗室,其中还有九阿哥母族郭络罗氏的产业。 拢共四、五百万两银子的亏空,九阿哥如何能应对得了? 他一边气闷,一边寻思如何捞方百魁出来。只有洗刷了方家的罪名,才能保住方家南边的产业,这样折腾折腾,也能将钱庄这边的窟窿补上。 刑部原是八阿哥主管的,因八阿哥这两年沉寂,刑部官员更换了一批。 如今这些,对于九阿哥,畏惧是畏惧,但是也不敢徇私。原因无它,只因这案子是康熙亲自过问的,谁敢从中动手脚,那不是作死么? 虽不晓得二月初八,曹家到底出了什么变故,但是任谁也瞧出来。曹家是同九阿哥“交手”了,结果自然是九阿哥惨败。 九阿哥这些日子,使着方百魁在京城一阵乱搅和,也使得不少人看不过眼。如此一来,倒是有不少人幸灾乐祸。 自打二月初八以后,曹颙却是请了病假,闭门不出。 有上门探视的,也鲜少有人见到曹颙的庐山真面目,所以真相到底如何,也没几个人晓得。 九阿哥这边,却是心里有数,已经从阿灵阿那边晓得,曹寅携子进行宫之事。只是之前并没有当回事儿,阿灵阿讲述的也含糊。 阿灵阿的心里,也是当曹颙脸上之伤是九阿哥动的手。虽然不好说什么,但是却不赞成九阿哥如此鲁莽。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这是老话儿。 曹颙皇孙女婿的身份且不说,就说他任内务府总管三月就筹集千万两银子,解了皇上燃眉之急,这功劳还未奖赏,脸上就明晃晃地挨了这个,这叫什么事儿? 要是皇上不为其做主,那不是叫其他臣僚齿冷心寒? 待九阿哥听得风声,晓得曹颙在府里“养伤”,心知不对,细问阿灵阿时,才晓得另有隐情。 “混账东西,竟然敢陷害爷!”九阿哥却是暴跳如雷,恨不得立时就往宫里去,寻康熙说个清楚。 却是被八阿哥给拦住,道:“不管是不是你动的手,曹颙有伤不假,如今你到了御前,还能占了便宜不成?九弟,方家由他去吧。皇阿玛这是顾及你的脸面,才只拿了方家做法,算是给曹家父子一个交代。怕过些日子,你这边的责罚还要下来。不管怎样,先忍忍。” “不对啊,八哥……”九阿哥脸上愤愤:“曹颙那小王八羔子,哪里受伤了,可是好好地从我面前溜达过去的……” “果真……”八阿哥颇为意外。 九阿哥跺脚道:“我还能蒙八哥不成?当时我是气恼得紧,但是身上没有带刀与匕首,方百魁又是个商人。当时只有善铎身边有刀,还沾了他的血,我嫌污秽还来不及,怎么会捡起来使?曹颙的伤,是他自己个儿加的,为了在皇阿玛面前污蔑我!王八羔子,欺人太甚……我要找皇阿玛说清楚,他们这是欺君之罪……” “慢着……”八阿哥再次伸手拦住,皱眉道:“曹寅父子向来谨慎,怎么可能会这般授人以柄?或许还有其他隐情,也备不住。毕竟是皇阿玛私下召见,除了小十六,并无他人在场,也不晓得他们父子是怎么说的。九弟贸贸然去了,再引起皇阿玛的怒气,却是得不偿失。” 九阿哥恼得不行,使劲往椅子里一坐,拍着椅子把手道:“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就受了这口鸟气不成?八哥,这方家要是捞不出来,弟弟我不单单是里子面子都没了,这几百万两银子的窟窿,怕也要落到弟弟身上。这几年攒的银子,怕都要吐出来。” “破财消灾,皇阿玛那边正缺银子,才会这般看重曹家。九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也不是要你等上十年,水满则溢,曹家还能老风光不成?”说到这里,八阿哥想了想,道:“我那里还有一笔银子,是年羹尧年前使人送来的,搁着也是搁着,九弟要是手紧,先拿去用。” 九阿哥摆摆手,道:“不至于,还能倾家荡产不成?不过是想想法子,看看哪里能再划落些银子罢了……” 西城,曹府,内院,西北角。 曹颙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情景,脸上露出几分笑意。 一直张罗给孩子们修建游乐场,却是始终不得空,这几日却是正好闲暇,他就将这心事了了。 选的地址,是花园一角。 如今已经安置好的有木马、滑梯、跷跷板、秋千、鞍马,还有个单门的足球门。秋千与滑梯都是铁的,不过把手处全部抱了厚厚的粗布,就是预防孩子们有个磕碰的。 原本曹颙还想要弄单双杠、高低杠的,草图给初瑜看过,却引起初瑜的担心。怕孩子们小,淘气起来不晓得轻重,再掉下来,所以那两个就被曹颙给都否定了。 实在是地方不够大,要不然,他还真有个修个足球场的冲动。想着领着儿子们踢足球,也是很惬意之事。 游乐场建成,不仅天佑、恒生他们几个小小子高兴,就是妞妞、香玉她们两个丫头也欢喜得紧。尚未建好,就巴巴地对四姐与五儿两个说了,引得她们也过来看。 几个小小子,开始踢球了。 妞妞则招呼几个小姑娘,玩起了跷跷板、滑梯什么的。 七、八个孩子,加上他们身边这两年才选出来跟班的小丫鬟子、小跟班,这眼前就跟儿童乐园似的。 曹颙站在那里,看着这个情景,有些恍惚。 他初来这边,也比这些孩子大不了多少,转眼已经是儿女成行。 曹寅站在一边,摸着胡子看着晚辈们嬉戏,脸上也尽显慈爱。 “天佑五岁了,当起大名了!”老爷子看着孙子,不知怎么想起这一句来。 曹颙的心里一动,转过身来,问道:“父亲可选好了名字?” 按照曹家族谱,天佑这辈,中间的范字是“延”字。当初曹颙到沂州任道台,随行的宗亲中,就有族侄曹延孝与曹延威两个。 后来曹颙回京,他们两个才回到江宁。 曹寅北上后,曹延孝阖家相随,曹延威则是因母丧,在江宁守孝。 要是按照规矩,天佑的大名应该是选一字,与“延”相连。 曹寅思量了一会儿,却是看看晴空,道:“霑天之雨露,天佑的大名,就叫‘霑’吧!” 曹颙闻言,却是目瞪口呆。 来这世上已经小二十年,上辈子不少事变得模糊,但是对于“曹霑”,曹颙却是不敢相忘。 曹霑,字雪芹,留下不朽名著《红楼梦》。 这是怎么回事儿,自己努力至今,想着要曹家摆脱抄家的命运,自己的儿子又成了曹雪芹? 还是只是同名罢了,小雪芹的命运,也跟着曹家的命运发生了变化? “父亲,虽然天佑是咱们这一支的长孙,不过却有‘延’范字在前,不是应当按照那个起名么?”曹颙震惊中,说出自己心中的疑惑。 曹寅的眼神有些幽怨,叹了口气,道:“说来话长,既是今日得空,那为父就讲给你听。这其中,还有你祖父未了的心愿。” 父子两个踱步到书房,曹寅才讲起曹家往事。 曹颙祖父曹玺并不是曹振彦亲子,而是旁支过继之子。到了曹振彦这边后,已经出了族谱,自成小宗。 曹玺生前,对于丰润族人就多有照拂;到了曹寅这一代,同那边的族兄弟也多有往来。后来,修族谱时,曹寅秉承父亲遗愿,想要携江宁一支归宗,却被丰润这边的族长拒绝。 打那以后,江宁同丰润曹家的往来就淡了下来。 说话间,曹寅带了几分寂寥之色,道:“为父怕是难以达成你祖父遗愿了,往后还要看你的。大宗那边如今的族长,是你的族兄,名‘颀’,其父原在内务府当差,康熙四十八年病故。曹颀还未上京赴任,又值母丧,耽搁至今,听说三月里,就要上京了。” 曹颙原也听过曹家有族人曾在内务府任职,却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一番牵扯。 丰润老家,他只在当年随父给老太君送殡时到过。当时乱糟糟的,并无觉得不妥当。现下想想,却是并没有祭祖、拜祠堂这些。 不过曹颙毕竟同曹寅不同,没有将亲族的名分看得有多重。 在他眼中,亲戚就是亲戚,合得来则处,合不来则远着,左右不用一个院子生活。 丰润那边的族人,虽说没有出五服,但是毕竟不少面也没见过的,哪里能生出亲近之意来? “倘若你这一代,仍是无法完成你祖父归宗遗愿,那……那你定要振兴家门,使得子孙后代以你为荣!”曹寅望向儿子的目光,满是期待。 “父亲……”曹颙被这滚烫的目光炙得满脸发红:“父亲博学多才,为人孝义忠正,才是中兴曹家之人。” 这几句话,倒不是奉承。 虽然曹寅不算是好父亲,但是曹颙曾目睹他在江宁时为了公事三更睡五更起的辛劳。也见过他同名流往来,相应唱和的文采风流。 曹寅对儿子始终不甚满意的原因,可能也同曹颙在诗文上无进益有关。 曹寅听了儿子的话,倒是有几分不好意思,摆摆手,道:“不算什么,不过是为皇上尽犬马之劳罢了。与家无益,若不是你当年直言点破为父,怕为父还要自欺欺人下去。熬到变天之时,却是难逃抄家灭族之运……这几年来,又是你在京城操劳,维持家族体面,为父甚是羞愧……” “儿子没做什么,不过是秉承父祖余萌……”难得听曹寅说这么多话,曹颙这边也多了亲近之意。 “你老成持重,为父本当放心才是。只是官场之中,多的是鬼域魍魉,有些前车之鉴,晓得了,也能少走些弯路。”曹寅和颜悦色地说道,望向儿子的目光,是毫不掩饰地欣赏,再也没有以往的挑剔:“为父算是想明白了,你虽在儒学上有所不足,但是处世宽厚,无贪婪之心,只要得遇名主,不难成就一番功业。” 虽说不喜欢曹寅平素的挑剔,但是这般直白的夸奖,却也使得曹颙有些别扭。 说起来丢人,但是他却不得不承认,得到父亲的肯定,他跟个小孩子似的,心里隐隐地有几分窃喜。 “名主……”曹寅低声沉吟着:“那位爷性子是出了名的喜怒不定,不过你也不是爱出风头的,想必也能入了他的眼。不管如何,皇上这边,你还要越发恭敬才好……” 畅春园,太后宫。 李氏与初瑜婆媳毕恭毕敬地给太后行礼,太后正月病了一场,在汤泉养了这些时日,但是看着还是有些清减。 不过,看到李氏来了,太后脸上却是添了笑模样,精神好了许多。忙叫身边的宫女,去搀扶李氏起来。 李氏正月里因长生出花儿,没有入宫请安,太后已经好几个月没见着她,拍着炕沿招呼李氏上前。 李氏学了一年多蒙语,说起来虽显笨拙,但是日常用的话也多听得懂了。 看着德妃与宜妃两个,都在炕下椅子上坐着,李氏如何敢往炕上坐,连忙辞了又辞。 太后见她顾忌身份,就叫人搬了小杌子,挨着炕边放了。 李氏这才敢上前,挨着边坐了,听着太后说话。 太后絮絮叨叨,如同对自己子侄般,问起了家常。 德妃在旁眼观鼻、鼻观心的,面带着微笑听着;宜妃脸上也带着笑,望向李氏的目光,却带了几分复杂。 李氏使劲听了,有的能听懂,有的不能听懂,就回头看看初瑜。 初瑜到底年轻,虽不能说通晓蒙语,但是也比婆婆强上许多。见婆婆有不解的地方,多是近前两步,低声提点了。 婆媳之间,看着甚是融洽。 太后看在眼里,脸上添了欢喜,叫初瑜上前,摩挲摩挲她的手,用蒙语道:“晓得孝敬长辈,不端着身份,是个好孩子。” 初瑜忙俯身,道:“孙女为人媳妇,这是应当的本份,不敢当老佛爷的夸!” 太后笑着点点头,对李氏道:“你是个有福气的,可是要舒心过日子。要是有什么人敢给你气受,千万不要忍着,要当哀家说。” 话里话外,是毫不掩饰地关爱呵护之意。 宜妃在旁,笑容已经僵在脸上。曹家与九阿哥的事儿,闹得沸沸扬扬的,她自然也晓得。 当额娘的,自然是向着自己儿子,埋怨曹家父子不知好歹,到御前告刁状,与皇子为敌。现下她却是怕李氏妇人无知,在太后面前唠叨点什么来。 她进宫将四十来年,是晓得太后脾气的,惯是护短。但凡将哪个看重,那就是要护到底的,丝毫没有道理可讲。 太后这般说,李氏却只有听着的份,哪里有敢拿自家事儿来麻烦老人家的道理? 不过,李氏却是记得媳妇的嘱托,说起韩江氏的事儿来。 只说在老家的远亲,守寡艰难,被族人逼迫,没奈何到京城来,如今帮着初瑜打量几个产业。却是露了白,引得别人眼热,想要逼亲,人财两得。 太后十几岁入宫,二十来岁就守寡。虽说上面有太皇太后照拂,没吃什么苦头,但是老人家心慈,对于孤寡之人也难免生出怜惜来。 听了李氏的话,老人家不禁皱眉。 恼是恼,却不是恼得有人打韩江氏的注意,而是恼韩江氏得曹家庇护,还被人这般欺凌。这样一来,正是说明别人不把曹家人放在眼里。 老人家皱眉思量一遭,问李氏道:“指定又是哪个黄带子的爷吧?那些个没出息的东西,整日里就晓得吃喝,还要打人家小寡妇的主意。你不要怕,要是有谁不长眼睛,就告诉哀家,哀家叫皇帝收拾他们去!” 李氏闻言,忙起身谢过。 她不晓得详情,另外也晓得这事情不好真追究下来,便含糊两句,转了话茬。 宜妃在一旁,手中里已尽是汗,大致明白儿子与曹家纠纷的缘由,心里已经想着化解之法。 瞧着太后与皇上对曹家的另眼相待,这个时候与曹家为敌,可不是不开眼是什么? 第六百二十三章 俗务 第六百二十三章俗务 到二月十六,就是中标商贾交纳银钱的最后期限。 从二月十四开始,就有不少银车往内务府宫外的衙门去交纳银子。 不管这银子是借贷来的,还是“分股”来的,内务府招投标之事算是告一段落。 王鲁生原还怕扛不住方家那边,心里是不愿给曹颙添麻烦的。他已是准备好了,实在不行,就跟程家似的,借贷个十万二十万的,分出去一成的商股,买个平安。 却是没想到方家就这么垮了。 也是百年的商贾世家,好几辈子熬出来的招牌,却是毁于一旦。 到底身份低贱,就算有金山银山又能如何? 王鲁生的性子本也带着几分鲁人的豪爽,并不是在银钱上斤斤计较之人。 拍到的六成南洋商道,他很是痛快地分了十三阿哥一半。 这却是令郑沃雪颇为意外,原本她奉命掺和这个,不过是给曹颙捧场罢了。到底是阿哥府私产,不像其他商贾那般**门户,不好大张旗鼓。 就算是给王鲁生出谋划策,她也并没有多余目的。对于商道的分配,想着占个一成的股,意思一下就好的。 虽然入十三阿哥门下不过两年,但是郑沃雪也瞧出那位爷的性子,骨子里带着孤傲。 王家是曹颙的故交,十三阿哥这边怎么会愿意占个干股,占他的便宜? 同十三阿哥商议后,郑沃雪这边拿了主意,以十三阿哥的名义,借了韩江氏的银子,入到王家的股里。 王鲁生初还坚持,见郑沃雪拿定了主意,才改口应了下来。 料理完这些,就到了二月十五,王鲁生预备动身返回山东,便到曹府辞行。 曹家前些日子的变故,王鲁生并不晓得详情,就是晓得曹颙“病”了,还曾专程来探视。 王家已成了内务府的商贾,曹颙不愿意他同这边牵扯太多,怕引得别人侧目,给王家带来麻烦,便没有出来相见。 毕竟,不少来探视的,曹颙都没露面。这巴巴地为了王家露面,难免引得有心人揣测。 今儿王鲁生辞行,曹颙却是不好不相见的。 数日前脸上的红肿,已经尽消了,曹颙看着并无异常。 王鲁生仔细看了,这才松了口气,道:“俺可是担心了好些日子,曹爷身上可还有不妥当的地方?俺上次送来的人参,曹爷用了没有?瞧着曹爷身子单薄,正当好好补补。” 曹颙笑着摆摆手,道:“王兄不要担心,并无大碍,外头以讹传讹罢了。王大哥送来的老参,看着却是不寻常,前些日子用了些,剩下的泡酒了!” “这京城虽繁华,却不是故乡。曹爷,老王俺明日便要动身返回山东了。在京城这些日子,也算是见了世面。唯一不足的就是,不仅没帮上曹爷什么忙,还诸事多依赖曹爷费心,这让俺老王着实不安。只盼着,曹爷能得空到山东,也让俺尽尽心意。”王鲁生说着,带着几分遗憾:“说起来,曹爷在沂州时,俺就当请曹爷大驾光临才是。别的不说,这海货却是不晓得要比京里菜馆的鲜上多少。” 说起海鲜的美味,曹颙面上也带着几分向往之色。 这些年,除了在京里与沂州当差外,其他功夫,也有随扈的,有出差口外的,有奔驰蒙古的,去了不少地方,但是哪里有闲情逸致,享受美食,游览湖光山色。 “这两年怕是不得空,王大哥也当瞧出我不是贪恋官场的。只是家族责任在肩,不得自在罢了。”曹颙道:“王大哥这次,也算是没有白来京城。十三爷那边,王大哥要想着多维护维护。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多孝敬些,才是正经。” 王鲁生使劲点了点头,道:“应当的,应当的,全泰家里的昨儿也低声嘱咐过俺。说起来,这个侄儿媳妇却是个能干的。要是她在山东,俺都要请她过去做大执事了。” 虽说王全泰与郑沃雪是后到十三阿哥门下的,但是十三阿哥对他们夫妇却是青睐有加。除了洋货铺子外,阿哥府与十三福晋陪嫁的几处店面,如今也是郑沃雪在打理。 同样是女掌柜,因幼年变故,郑沃雪比韩江氏的眼界宽了不少。 曹颙想到郑沃雪曾是自己小妾的候选人,心里生出几分古怪,倒是真有些许不舍。倒不是不舍得郑沃雪另嫁,而是不舍得这么好的买卖人才,没有留在自己身边。 不过想着十三阿哥那边经济窘迫,曹颙心里这一点不舍也就烟消云散了。 银子赚多少是多啊?够花够吃就行。 要不然弄出金山银山来,也不过是做了和珅的前辈,成了抄家的祸害,丰盈国库。 送走了王鲁生,曹颙没有直接回内院,而是到了前院学堂这边。 除了天佑、恒生他们几个小毛头,妞妞也跟着上课。 对于这个女学生,西席钱陈群原是不乐意收的,怕小姑娘娇气,吃不得攻读之苦。 不过,妞妞是早就由庄先生启蒙过的。打能爬开始,就拿着毛笔、砚台把玩;会说话起,就会背诵唐诗,实是不折不扣的小才女。 就是曹寅,对于这个伶俐的小丫头,也多有偏爱,说是像长女小时候。 曹颙听了,想起内务府的规矩,包衣之女,要参加小选。却不是为后宫,而是为宫女。其中有一条,那就是宫女不能识字。 曹家远在江宁,曹家的姊妹几个都是认识字的。 曹寅忠君是忠君,到底是有慈爱之心,没想着将闺女侄女们送进宫里侍候人。 庄先生虽病故,但是其爵位尚在,留着抚养弱女遗孀。待妞妞成年,妞妞的丈夫或者妞妞的儿子,就能继承庄先生的爵位。 妞妞自己,少不得也要经过内务府小选。不过,内务府那边,到底同八旗选秀不同,想要免选,不是难事。 妞妞聪敏,倒是入了钱陈群的眼,多有怜爱。 只是欢喜之余,也为她担心。毕竟这世上讲究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才学对女子来说,并不是好事。 只是他不是迂腐之人,担心是担心,教授起来,却是半点不藏私。 妞妞自小受庄先生耳濡目染,喜爱读书。每逢上课,就收敛了平素的淘气,规矩得不得了,对待老师也是恭敬地紧。 天佑他们几个,原还念叨着读书累,坐不住,见了妞妞的劲头,却是不好溜号跑神。 曹颙心里,自不会有重男轻女的念头。 说起来,四姐儿、五儿姊妹两个比妞妞还大一岁。他的意思,是打算让这两个堂妹也跟着上课的。 初瑜在兆佳氏面前透过话,却是被兆佳氏给否了。 说是都七、八岁了,该开始学女红针线,学学规矩。话里话外,却是打着这边两位供奉姑姑的主意。 初瑜却是只当做未听见,倒不是不疼两个小姑子,只是怕了兆佳氏的脾气,不愿意再弄出事端。 高太君身边的香玉,则是因早产的缘故,身子孱弱。一月的功夫,要有半月在生病,别说是上课,就是出院子的功夫也少。 曹颙到学堂时,孩子们正摇头晃脑地背诵《三字经》。 钱陈群坐在前边的案后,看着几个学生交上来的大字,时而摇头,时而颔首。拿到最后一张时,脸上却是露出赞赏之色。 曹颙在门外瞧了,自是晓得,这最后一张定是妞妞的手笔。 妞妞的诗文是庄先生教背的,大字却是曹颙教的功夫多,说起来还有宋氏嫡传的意思。 曹颙见了,想起庄先生在时,自己的日子过得却是悠哉。就算偶有忙碌,精神亦是闲暇的,哪像如今? 却不是说蒋坚不用心,到底是年岁有限,向来又是地方州县为幕,初到京城只有蛰伏,并不敢随意行事。 庄先生去世后,曹寅的意思,已经想另聘名幕给儿子。 曹颙这几年在京城,见惯了衙门里绍兴幕僚的嘴脸,实不愿意自己身边有个那样的人。 左右父亲在家,有什么不解之处,可以直接向父亲询问。 钱陈群已经瞧见曹颙,顾不得放下手中大字,起身出来,躬身道:“大人。” “先……夫子请起,曹颙偶然路过,却是叨扰了!”曹颙话到嘴边,换了称呼,心里已经有些发酸。 钱陈群并未察觉有异,拿着手中的大字,带着几分好奇道:“学生恩师向来推崇宋大家,却是没有想到,大人竟是宋大家的再传弟子。” 曹颙摆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不过是跟着宋大家之子学过几年罢了,尚未入门,让夫子笑话了!” 钱陈群却是面上有些动容,低声道:“不瞒大人说,亡妻早年也曾拜在宋大家弟子门下,说起来倒是大人的同门。她生前常抱憾,无法在书法上有进益,愧对宋氏门人这个称号。倘若她尚在世,得见大人亲笔,定会欣喜不已。” 曹颙还是头一次听钱陈群提起家事,不由有些纳罕,隐约记得他是有妻子的,在原籍侍奉老母。 钱陈群说完,方察觉自己失态。 见曹颙不解,他方解释道:“现下在家母身边侍奉的,是学生的继妻,是学生发妻之胞妹。” 民间有不少这样的,死了出嫁女后,娘家这边怕断了亲戚,或者是先头女儿留下的外孙儿、外孙子受气,多是再以女妻之。 王鲁生的填房,也是他的小姨子。 钱陈群方才的真情流露,曹颙却是有些感动,但是也没脸露怯。 他少时虽跟着宋夫子学过几年书法,但是成绩不过平平。换作外行,不懂书法的,或许能蒙蒙;到了钱陈群这样的饱学之士面前,却是要丢人了。 “不着急,带得空了,请夫子书房说话。”曹颙含糊应着,往屋子里瞅了一眼。 几个小毛头却是有些坐不住了,有往外偷瞧的,有跟他点着小脑袋瓜子的。 曹颙看了,稍加思量,道:“孩子天性活泼,不耐久坐。这样大半个个时辰,一堂课下来,怕是他们心里都要长草了,哪里还能记得自己个儿背的是什么?夫子,要不然这样,将大堂改小堂,每隔三两刻钟,就让孩子们游戏一刻,如何?” 钱陈群闻言,却是眉头微皱,道:“大人,此言谬矣!业精于勤荒于嬉,既是求做学问,如何能不吃苦?学生体谅大人拳拳慈爱之意,还望大人体恤学生殷殷为师之心。” 声音不大,却甚是坚定,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曹颙愕然,瞧着这架势,怕是他要在说下去,就要被当成溺爱孩子的糊涂老爹。 他面上已经收敛了笑意,换了郑重,道:“我这般说,并不是为了溺爱他们。只是光阴有限,学海无涯,与其这样一日一日,每天用大半部分的功夫重复之前的功课。还不若试着每日里,让他们将所学都牢记在心。这样一来,学问也能进益地快些。虽说有‘业精于勤荒于嬉’这句老话,孔圣人也曾说过‘因材施教’。夫子瞧着,是不是这个道理?” 钱陈群听了,沉吟着,倒是没有急着否定曹颙。 这些日子,他也发现了,这几个学生资质天差地别。就是恒生,看着虎头虎脑的,却是石头脑袋一般。 不管是《百家姓》,还是《三字经》,恒生只能背两句,第三句却是无论如何也背不出的。 钱陈群原还当他贪玩、不用心,用戒尺打了两次手心儿,却是丝毫不顶用。 曹颙见钱陈群有所松动,趁热打铁道:“我不曾为人师,说的也多是纸上谈兵。夫子这边,何不试上两日?若是能有所获,岂不是善哉?” 钱陈群犹豫了一下,看了曹颙一眼,道:“听闻大人在内宅为孩子们修建了嬉戏之所,莫不是就是为了使得他们能得以消乏,少些课业之苦?” 曹颙笑着点点头,道:“学问重要,身体也重要,若是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却是与国与家无益。为人父母,只盼着儿女能平平安安长大。” 虽说钱陈群没有见过天慧,但是进曹府旬月,自是晓得曹颙膝下有一眼盲之女。因此,听闻他这般说辞,钱陈群倒是有些动容,慢慢地点了点头…… 东府,东跨院,上房。 看着床上躺着面容带着几分清减的静惠,失去了往日的鲜活,初瑜带了几分关切,上前问道。 “是嫂子来了……”静惠见到初瑜,忙要从床上起来。 “也不是外人,折腾什么,弟妹快好好躺着。”初瑜近前两步,按住静惠的胳膊,不让她起身。 静惠向来亲近初瑜,便没有再较劲,靠着床边坐了。 春儿已经端茶上来,静惠低声嗔怪道:“大奶奶到了,你也不晓得通禀,纵得你越发懒了。” 春儿只是笑,也不辩解。初瑜见了,拉了静惠的手,道:“不带冤枉人的,是我怕你折腾,不让春儿通传的。”说到这里,打量了静惠,道:“前儿见你还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 静惠闻言,身子一僵,没有直接说话。 春儿知趣,已经同喜彩退了下去。 屋子里只剩下初瑜与静惠妯娌二人,静惠才咬了嘴唇,已经是红了眼圈。 初瑜心中一动,开口问道:“可是因打发那几个丫头的事儿,二太太恼了?” 静惠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初瑜不禁皱眉,道:“莫非还有其他的,又跟你念叨鼓楼铺子的事儿了?” 静惠低着头,伸出了空着的左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低声道:“大嫂,二太太昨儿发下话来,要将她身边的紫兰给二爷做妾,人已经打发过来了。” 初瑜听了,却是替静惠发堵,问道:“这三弟的丧期还没过,二太太怎么就想起这出来?” 静惠脸上添了几分无奈,道:“因打发了冬柳她们几个,二太太说我嫉妒,容不下人。还说我进门三年无孕,应主动帮丈夫纳妾才是;又说我不贤惠,拦着自己的丫鬟,不让她们侍奉二爷。” 静惠是前年腊月嫁进曹家的,实打实的才一年零两个月。 初瑜使劲握了握静惠的手,却不晓得该如何安慰了。曹颂已经二十二,尚没有一儿半女,兆佳氏作为老人,着急也在情理之中。 “她平素都顾及三分,怎么昨儿这般肆无忌惮,可见是真恼了。却是也不应该,那几个原是你的陪嫁丫鬟,怎么发落自是你能做得了主的。二太太是糊涂了,弟妹别往心里去。我怀上天佑,也是在进门第三年头里。”初瑜规劝道:“紫兰这边,你也别太上火,左右还没开脸,就是个丫头,纳不纳还要看二弟的意思。二弟向来疼你,要是他不愿意,二太太还能强按着洞房不成?” 静惠抚了抚胸口,看了眼门口,慢慢地低下头,一行清泪再也止不住,流了下来。 “弟妹……”初瑜见静惠露出这般痛苦之色,心生怜惜,忙拿了帕子出来,给她拭泪:“何至于委屈如此……” “嫂子,二爷……二爷他纳了春儿了……”说到最后,静惠已经捂了脸,低声饮泣。 初瑜闻言,却是一惊。 春儿是自幼服侍静惠的,同静惠两个名为主仆,实际上静惠是当她姊妹待的,怨不得静惠伤心至此。 “倒是没看出来,还当她忠心……”初瑜的脸上添了几分怒意,道:“这样的东西还留着做什么,趁早打发了了事!弟妹这几年再难也没有哭过,哪里犯得着为这忘恩负义背主的东西掉眼泪?” 静惠摇摇头,道:“嫂子,怨不得春儿。我心里明白,怨不得她,却也是难受得紧……” “是个人,就要难受。枉费你平素高待她,却是这样‘忠心’的丫头?二弟也是混账,当初是怎么折腾,才娶的你,这才几年。”初瑜想着静惠无父无母,虽在富查家挂个号,但是哪里是能诉苦的地方,心里就有些怪曹颂。 许是说出来心里舒坦不少,静惠低头擦了擦眼泪,道:“我也是意外罢了,我心里原想着要是再过两年肚子没动静,就让二爷将春儿收房,没想到他们却是等不及,还将我瞒得死死的。” “二弟作出这糊涂事儿,怕是他自己个儿也没脸跟你说。”初瑜说着,心里却有些后悔。 早就晓得曹颂心善是心善,但是孩子性子,最是喜新厌旧的。当初真不该掺和他的亲事,往后却是要静惠受苦楚。 看到初瑜脸上难掩怒色,静惠反而有些不安,低声道:“还是我贪心了,向来羡慕大哥与嫂子的恩爱,也隐隐地盼着二爷同我也能那般,却是痴心妄想……” 初瑜却是不晓得该说什么了,拉了静惠的手,道:“不管如何,我们是站在你这边的。二弟就是孩子性子,你也别将功夫都费在家务上,那边也上些心。你是聪明人,不劳嫂子多说,夫妻夫妻,两人才为夫妻。其他的人,只要你收拢了二弟的心,想留就留,想打发就打发便是了。” 静惠点了点头,轻声道:“原不敢同嫂子说,怕嫂子要跟我们太太一样,说我不贤惠了。” 初瑜点了点她的头,道:“傻丫头,在外头说起咱们曹家的妒妇,却是轮不到弟妹,我要排在第一位……” 静惠笑笑,看着开朗不少。 初瑜想起一事,道:“明儿是简王府福晋的生辰,想必你这边也送来了帖子。弟妹身子如何?是想再歇几日,还是明儿出去散散心?” 静惠想到这次打发的下人中,也有她的堂姨母简亲王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的人,摇了摇头,道:“嫂子去吧,我过些日子再去请安。” 初瑜点点头,道:“那就好生养几日,这年前年后的,你也是一番好忙,权当让自己歇歇了!” 妯娌两个,又说了几句家常。 初瑜见静惠露出乏色来,就起身道:“刚才在二太太那边就打了个照面,还得再过去应个卯,也顺便看看四姐与五儿两个……” 静惠要起身相送,见初瑜拦着,便高声唤春儿。 春儿应声过来,静惠道:“代我送送大奶奶。” 初瑜扫了春儿一眼,见她除了脸庞圆润些,同过去并无什么不同,但是心里却有些膈应。 春儿被看得不安,摸了摸自己的脸,道:“大奶奶……” 初瑜只是笑笑,没有说话,转身对静惠又吩咐了两句,才从喜彩手中接过披风系好,转身出去…… 第六百二十四章 窘境(上) 第六百二十四章窘境(上) 晚饭时分,梧桐苑。 虽说初瑜面上带笑,但是曹颙还是瞧出她神色不对。 连带着曹颙,心里也生出几分担心,看着满桌子菜肴,失了胃口。 想到她下晌去过东府探望静惠,曹颙撂下筷子,问道:“怎么了,是不是二太太那边又念叨弟妹不怀孕之事?这哪是急得的?” 初瑜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将静惠的现状说了。 曹颙开始还皱眉,过后却是摇头,道:“换做别人还保不齐,要是弟妹身边的春儿,那不至于,定有什么误会在里头!” 初瑜闻言不解,曹颙道:“之前听二弟同墨书提过,说以后同弟妹说,求了春儿给他做老婆。许是弟妹被二太太给闹的,杯弓蛇影了!” 初瑜原是替静惠难受,胸口堵得慌,听了曹颙的话,方松了口气下来,道:“谢天谢地,却不晓得哪里出了差池,引得弟妹误会。” 曹颙见初瑜如此忧心,笑着说道:“二弟当差这一年,出息多了。就算他之前胡闹,总有长大的时候。你这般样子,倒是有几分长嫂如母的意思。” 初瑜被说得不好意思,道:“说到底,额驸同我还是半拉媒人,况且弟妹娘家也没什么人可倚仗,要是受了委屈,岂不是让人怜惜。说起来,东府那边太平不太平,还要看她多把持。” “虽说弟妹不爱吱声,却是个心里有主意的。过了这些日子就好了,二太太那边……她这做媳妇的,也只能多哄着些……”曹颙道:“也别尽拿二弟当孩子,我使人问过了,他当差事很用心,与同僚们相处的也不错,并无什么不妥当之处。” 初瑜只是同情静惠,晓得或许其中另有隐情,心里已经宽敞不少,夹起筷子,给曹颙布菜。 少一时,夫妻两个用罢饭,喜彩带人奉茶撤了桌子。 曹颙漱了口,对初瑜道:“眼看天气近暖了,叫人收拾海淀的园子。也去问问太太那边,还有什么需要修建添置的。园子修了两年,老爷太太还没去住过。” 初瑜应了,曹颙思量了一回,开口问道:“老爷、太太看着都康健,儿子们也都入学了,你想不想出去溜达溜达?” 初瑜闻言,有些不解曹颙用意。 曹颙道:“听说今年要修缮热河行宫,内务府要使人过去主持。要不,我就张罗张罗,咱们去那边住上几个月。那边天气凉爽,等到御驾东移,还能跟着随扈草原,看看草原美景,尝尝蒙古美食。若是能去了,也权当避暑了!” 初瑜听着,脸上已经露出向往之色,不过仍是带了几分顾虑,道:“额驸,太太身边得有人侍候,天佑他们也还小……” 曹颙想到妻子一年到头的操劳,生出几分心疼来,道:“你才多大,却是琐事缠身,都快熬成小老太婆了。难不成,还真要等儿子娶媳妇了,咱们才能得空出去转转?府里的规矩都是现成的,太太还不会管家不成?儿子们会一点点长大,总要离开咱们。往后,还是咱们夫妻两个相守过日子。” 初瑜笑着听着,待听到“夫妻两个相守”,却是心里一暖和。 曹颙已经拿了主意,道:“这就么说定了,一会儿我去同老爷太太说一声。要是家里没有其他事,明儿我便仔细打听打听。” 曹颙在家“养病”这些日子,虽没有说什么,但是神情之中难免带着几分抑郁之色。今儿,却是难得展颜。 初瑜不愿扫他的兴致,点点头,道:“全凭额驸安排!” 拿定了主意,曹颙却是有些犹豫,道:“咱们家到底要不要在热河置个宅子?老爷已经升到侍郎,往后少不得也有伴驾随扈的时候。” 初瑜毕竟是为人媳妇,顾忌多些。 不好好管家,侍奉婆婆,而是出去溜达,心里也有所不安。听了丈夫的话,她却是添了笑模样,道:“如此一来,倒是正好。太太去年可是净念叨京城暑热难耐了,若是往后也跟着随扈避暑,却是再好不过。” 说到这里,想起太后对婆婆的另眼相待,初瑜道:“若是太太能跟着老爷随扈,想必太后老佛爷那边也是欢喜的。” “不过,要是我真领了差事,怕月底前咱们就要动身,倒是赶不上弘倬的婚事了。”曹颙想到淳郡王府二小舅子成亲之事。 弘倬未过门的妻子,是去年参选的秀女,员外郎萨哈岱之女伊尔根觉罗氏,伊都立的族侄女。 弘倬的婚期,定在万寿节后。 初瑜想到此处,也带了几分犹疑。 曹颙道:“左右不过是个热闹,咱们都是至亲,还在乎那个做什么?咱们备份厚礼给弘倬,尽到心意就是了。” 初瑜看着丈夫,无限温柔。 曹颙被妻子看得不好意思,抓了她的手,攥了攥道:“看什么,我还能飞了不成?” 初瑜咬了咬嘴唇,迟疑了一下,问道:“额驸,会不会有一日厌了初瑜?” 曹颙却是意外,笑着说道:“怎么说起这个来?看来往后东府你还当少去,省得回来就胡思乱想。好好的,厌什么厌?这样说来,为夫岂不是也要担心,你会不会嫌为夫老了!” 听着曹颙一口一个“为夫”,初瑜的脸上也满是欢喜,娇嗔道:“额驸哪里老了?前些日子,弘曙还抱怨呢,额驸这些年尽长岁数,面相却是变化不大。” 曹颙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挑了挑眉。 弘曙这话说的倒是不假,这几年虽然他生生死死的没少折腾,但是却没有显老,看着还同少年似的。 连曹颂都长了胡子,曹颙还是翩翩少年郎的模样。不过还好他这几年经常往草原去,肤色微黑,要不然的话,就成了小白脸了。 曹颙之前没有放在心上,毕竟在他眼中,二十出头,还年轻得紧。现下,听初瑜这么一说,心里才觉得有些古怪。 莫不是走了极端,长寿之兆? 曹颙想着,又摇了摇头,那太玄幻了。人生不满百,自己又不是修道的仙人,还做起长生不老的美梦不成? 少兴就少兴吧,看着显得老实。 曹颙只能这般自我安慰两句,起身往兰院寻父母说话去了。 曹寅与李氏都赞同曹颙携妻出差热河,夫妻两个却是思量不同。 曹寅这边,是因招投标的事儿才毕,九阿哥蛰伏,曹颙风头出得太劲,想着儿子出京避避也好。 李氏这边,见长子确实无纳妾之意,心里也盼着初瑜能养好身体,往后好再为曹家开枝散叶。 家里孩子虽多,但是亲孙只有天佑与天慧兄妹,曹家血脉还是太过单薄。 在京城这边,初瑜忙着料理家务,曹颙那边也忙得紧。要是小两口两个一块出游,甜甜蜜蜜的,若是能种下种子,却是大善。 对于热河置房之事,曹寅是点头同意的。 皇上有了岁数,身体越发需要保养。就算是京中,这几年也鲜少有回宫的时候,不是驻在畅春园,就是汤泉行宫。 每年夏秋,在热河驻留的时间越发长了。 京城不少权贵,已经在关外置产,为的就是随扈时便利。 曹家已是伯爵府邸,父子两个同为京堂,在热河置办个产业,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儿。 虽说曹颙已经去过热河几遭,但是都是随扈,何曾自在过? 如今,拿定了主意,他心里也欢喜不已,生出几分出游的向往。 次日,到了内务府正堂,曹颙顾不得别的,首先打探的就是修缮热河行宫之事。 因已经定了下来,二月十八圣驾巡幸畿甸,视察河道,所以内务府上下正忙着这个。 热河行宫那边,倒是还没有人过问。 曹颙大喜,写了主动请旨的折子,跟着公文一道,使人送到园子那边。 如今,内务府上下诸人,对曹颙却是没有不服的,最起码表面是这样。就算之前,因他幸进,而有些不忿的人,也不敢触他锋芒。 谁不晓得,他们这位总管凭着赚钱的真本事,正得圣宠,连九阿哥都吃了哑巴亏。 已经有不少人私下猜测,曹颙会受到什么奖赏。 毕竟这内务府招投标的事儿了是了了,但是“论功行赏”的旨意还没有下来。 曹颙没有理会众人的探究之意,使人从兵部借了关外地图,查看热河一带的地图。到了热河,却是离奉天也不远了。 到时候寻个由子,也去奉天逛逛。 伊都立惯会往曹颙身边凑合的,见曹颙看着这里的地图,有些意外:“大人这是想要往热河修园子?怕是外头那些人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却是有不少人等着跟大人发财!” 曹颙听他话里有话,有些不解:“大人此话,从何说起?” 伊都立笑着说道:“大人这次一个招投标,就揽上了千万两银子,解了户部的燃眉之急不说,也充盈内库,富裕出修缮汤泉行宫与热河行宫的银子,可谓是立了大功。外头已经有人下注了,猜大人下个手笔是多大数额。还有不少人开始预备银子了,打算跟着大人发财。怕是不管大人要张罗什么,这下就要一呼百应了!” 曹颙摆摆手,道:“都是大家辛苦所致,当不得什么功劳。大人,我刚才已经写了折子,请旨往热河修行宫去。若是大人在京城住腻了,倒是可以随我同去。” “热河……那算不算是随扈……也要等九月底才随圣驾一同折返吧?”伊都立闻言,眼睛不由放亮,开口问道 “要是京城没有其他差事,修缮完园子后,自是跟在圣驾身边侍奉。”曹颙回道。 伊都立已经是动心,不过想到家中老母,犹豫了一下,道:“这个下官再想想,明儿请太医过去,给我们家老太太瞧瞧身子再说。毕竟老人家上了年岁,要是我们家老太太身子好,我还能抽开脚;要不然,却也不敢离京太久了。” 百善孝为先,万恶淫为首。 伊都立风流是风流,却也是出了名的孝子。 曹颙自是没话说,主动邀请伊都立同去,也不过是两人同僚几年,熟了。办起差事来,比同其他生手顺溜。 圣驾既要出行,那内务府这边需要料理的事自是少不了。 前几日,就有人去检查了御舟,所有的舟役也都盘查妥当。 现下已经五十五年,曹颙想起康熙末年宠爱十四阿哥之事,问伊都立道:“随扈阿哥是哪几位爷,可得了消息了?” “随扈阿哥?还没得到信,别人不好说,十六爷是指定有的。”说到这里,伊都立压低了音量,道:“我算是瞧出来了,十六爷如今甚得圣宠啊。圣驾到哪里都召了十六爷随扈,同当年的十三爷别无二样。” 想到十六阿哥,曹颙却是一笑,道:“想来十六爷也偷懒了,可是两天没往这边衙门来了。” 转眼,到了落衙的功夫。 伊都立约好曹颙,两人一道往简亲王府来。 今儿是简亲王福晋寿辰,王府那边摆了酒,曹颙与伊都立两个都收到请柬。 虽说朝廷有规矩,宗室不得结交朝臣,但是曹颙与伊都立两个,同简王府都有亲。 规矩是规矩,人情是人情。 曹颙是晚辈,伊都立是姻亲,两人过去吃酒,倒是也没什么避讳。 两人到时,简王府仪门外,已经停了不少车轿。 曹颙扫了一眼,认出初瑜的马车来,想到早起听妻子提过一句。 雅尔江阿不仅是铁帽子亲王,还是宗人府宗令,当之无愧的宗室第一人。 因此,这边的筵席哪里是冷清的? 请了好几个戏班子,在内院与王府前院都唱起了大戏。 宗室诸王也都尽到了不说,还来了好几位皇子,好几天没露面的十六阿哥也在其中。 雅尔江阿见曹颙与伊都立到了,虽没有格外款待,但是眼底却是添了几许笑意。同他的温煦相比,一旁的九阿哥却是脸色都青了。 若不是想起宜妃的叮嘱,怕是他就要当场发作曹颙。 却是也晓得,方家的案子未结,自己的处分还没来,这个时候闹,没有好果子。九阿哥强忍了怒气,冷笑了几声,同雅尔江阿别过,告辞离去。 十六阿哥瞧了,却是松了口气。 就算不是曹颙主动招惹,但是九阿哥毕竟是皇子。惹毛了九阿哥,吃亏的还是曹颙这边。 待戏台上开锣,十六阿哥走到后边来寻曹颙。 曹颙见他脸上带着乏色,道:“十六爷这几日忙什么?乏成这样?” 十六阿哥揉了揉眉头道:“还能有什么,后日圣驾出行之事呗!对了,赫奕是工部尚书,不好轻易出京,观保、马齐同你,总要有一两个随扈,你想去不想去?” 曹颙将自己想去热河之事说了,十六阿哥闻言,却是不住点头,道:“避得好。这个时候,实不好再生事端。”说到这里,压低了音量道:“毕竟九哥那边不是他自己个儿,还要宫里的娘娘与五哥那边,面上不好得罪狠了,还是含糊一些好。” 曹颙除了想带初瑜出去散心外,也是顾及到这一点。 曹家父子两个到御前,康熙也不过是处置了方家罢了,还能如何? 九阿哥还要蹦达十来年,就算是结仇,也总比面对面蛮干强。那样的话,吃亏的还是曹颙这边。 他也是想要真正放松放松心情,好好地陪陪妻女。 两人说着话,已经有内侍过来,请他们过楼上吃酒。 楼上,已经摆好了筵席。 虽说大家伙坐的时候,是按照身份品级坐的,但是喝起就来,却是热闹许多。 几个年长的宗室已经是告辞,像三阿哥、四阿哥那样的忙人,也是露了面意思一下就走了。十六阿哥因还要出城,没有久留,吃了几口菜,便也起身走了。 曹颙原是想同十六阿哥一块走,却是被雅尔江阿挽留下来。 剩下的都是些年轻人,倒是少了不少拘谨。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家的动静就大了起来。 不少人端了酒杯过来,同曹颙碰杯,还有人埋怨他不够意思。既是有赚钱的能耐,当也成全成全大家伙才是。 曹颙虽有些酒量,但一口气被灌了十多杯,也有些脑子发晕。 他只觉得脸上发烫,脚下已经轻飘飘了。 伊都立在旁看不过眼,上前笑着说道:“各位爷,别眼里就有曹额驸啊,也赏小的喝几盅吧!” 曹颙觉得有些尿急,想着要不要寻个人问问解手的地方。 他正寻思着,就见一个小太监过来,低声道:“曹额驸,我们王爷怕额驸醉了,让奴才来引额驸去歇歇。” 却是来得正好,曹颙来不及琢磨他话中之意,道:“劳烦小公公,正想要方便方便。” 伊都立正在耍贫,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曹颙悄悄起身,随着小太监出来。 外头已经是华灯初上,正值月中,天上月朗星稀,夜风吹到人脸上,微微地带着几分春寒。 曹颙在屋子里还没什么,这夜风一吹,倒是有些个晕眩,只觉得一脚高、一脚低的,不晓得绕了几个门,才来到一处院子。 进了院子,到了屋子里,小太监捧了个漆花的木桶搁在屏风后,请曹颙方便。 曹颙憋了许久,这下子舒坦许多,迷迷糊糊地闻着满屋子的冷香,心里不禁腹诽,到底是王府,规矩也太大些,解个手,也这般费劲…… 隔着屏风,雅尔江阿对侍立在门口的小太监摆摆手,打发他下去…… 第六百二十五章 窘境(下) 第六百二十五章窘境(下) 简亲王府,内宅。 小戏台四周挂了红灯笼,灯火通明,台上小旦已经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简亲王福晋完颜永佳盛装打扮,陪着几位福晋、侧福晋同坐,游廊下,还有其他宗女、命妇,满院子的笑语欢声,瞧着甚是热闹。 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坐在旁边的席位上,看着众人奉承完颜永佳,心里是说不出的嫉恨。 这府里女眷,谁的资历能比得过她? 嫡福晋进来,看似不争,却把什么都牢牢地抓在手里。肚子不争气,生了一个小格格,却是甚得王爷欢心。 正月里闹出讷敏的事来,完颜永佳搬出正寝,王爷没有再进内宅,伊尔根觉罗氏还暗自窃喜,以为两人交恶,没想到转眼就给张罗了生辰。 不晓得是不是王爷服软,有心赔罪,今年却是比往年操办的规模都大,都要热闹许多。 就算是外人,也瞧出来了,王爷甚是看重这位福晋。 不单是王爷,就是府里的小阿哥,待完颜永佳也甚是礼敬。 三阿哥永谦与五阿哥永焕两个都是嫡出,但是因之前的嫡福晋身子不好,伊尔根觉罗氏对他们兄弟两个也向来亲热得紧。 完颜永佳的态度却只是平平,从不主动过问继子们的事儿,偶尔过问课业也是走过场,何曾有半点真心在里头。 冷冷淡淡的,没有一家人的样子。 说也怪,她这样,反而得到永谦兄弟的恭敬。像伊尔根觉罗氏,兄弟两个倒是有些戒备。 伊尔根觉罗氏不是傻子,自是察觉出来,却是气得半死,也没有法子。 如今满眼繁华,满耳奉承,无限风光。但是这般风光,越发映衬着她的凄凉。毕竟她年岁大了,只有一个儿子,身子又不好,娘家也不好倚仗。 府里人看来,是她总管内务,但是帐房却是福晋的陪嫁,她不过是个干活的。 现下,王府里有两个主子。等到年底三阿哥夫人进门,她的主子却是又要多一个了。 伊尔根觉罗氏心里正难受,就瞧着有个媳妇子在完颜永佳耳边低语。 也不晓得她说了什么,完颜永佳的神情看着颇为古怪。 听完了,完颜永佳却是半点没耽搁,对同席的几位福晋说了两句,便起身随那媳妇子出去。 伊尔根觉罗氏心里一动,托辞要去更衣,也起身离席,尾随完颜永佳而去。 待离开戏苑这边,完颜永佳的步子却越来越快,已是失了平素的镇定。 伊尔根觉罗氏心里不由纳罕,到底是出了什么急事,引得平素不动如山的福晋这般模样? 完颜永佳却是朝二门来,出了二门,门外已经有人候着。 伊尔根觉罗氏侧身隐在墙影下,却是因隔得太远了,根本就听不真切。影影绰绰的,只是见到府里的太监总管领着一男人回话。 那男人侧背着伊尔根觉罗氏,所以她看不见。 她的心里却是隐隐地有些失望,或许她的心里,也盼着嫡福晋行事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好捞个把柄吧。 却是看到完颜永佳转身,伊尔根觉罗氏忙快走几步,拐到另外一侧,等完颜永佳匆匆过去,才从躲避处出来。 伊尔根觉罗氏还在琢磨,到底是何事,莫不是伯爵府那边来的人? 完颜永佳父亲前几年中风,年后身子一直不算太好,完颜永佳已经回府好几次。 她正愣神,就听身后有人道:“贤姐姐,您在这里做什么?” 却是讷敏的声音,突然之下,伊尔根觉罗氏唬了一跳。 伊尔根觉罗氏拿帕子虚擦擦汗,道:“听了一会戏,觉得有些闷,出来溜达溜达,妹妹怎么也出来了?” 讷敏上前两步,拉着伊尔根觉罗氏的手,道:“姐姐,方才佟氏同我说,表哥醉了,在前院歇了,身边没有侍奉。” 伊尔根觉罗氏听了古怪,什么时候佟氏同讷敏这样好了? 讷敏却是天真浪漫,开口问道:“贤姐姐,万福院是前边西跨院那间么?平素也不见那边开啊,我还没进去过。许是表嫂生辰,表哥高兴,就喝多了,实是让人放心不下,咱们过去瞧瞧……” 伊尔根觉罗氏听到“万福院”三字,已经是变了脸色,立刻挣开讷敏的手。 讷敏被伊尔根觉罗氏的反应吓了一跳,怔怔地看着自己手,又看看伊尔根觉罗氏,说不出话来。 “到底是妹妹心疼爷,倒是比我们尽心得多。厨房预备了现成的醒酒汤,妹妹不放心爷,就送去好了。我却是有些醉了,先行一步。”说完她也不待讷敏回话,就转身而去,脚步带着几分慌张。 讷敏停在远处,看着伊尔根觉罗氏的背影,脸上却是变幻莫测,嘴里喃喃道:“万福院……” 万福院,上房。 外间软塌上,仰面躺着一人,却是睡得正香,正是沉醉的曹颙。 软榻旁边,坐着一汉服女子,伸出手来,往曹颙脸上摸去。伸到一半,却是被抓个正着。 那人转过头来,娇嗔道:“王爷……” 声音带着几分喑哑,却不掩魅惑,目光流转,尽是风情。 站在这个人眼前的,是穿着常服的简亲王雅尔江阿,抓了那人的手,带了几分霸道:“你只是说想要见见曹颙这小子,可没说是看上他。怎么,却是胆子肥了,想要当爷的面给爷上眼药不成?” 那女子听了,不禁莞尔,伸出手来,捂着嘴巴,吃吃笑道:“几年没见,爷倒是学会吃醋了么?啊……” 话音未落,那女子却已经被雅尔江阿搂进怀里。 “你这没良心的东西,爷是怎么待你的,你好狠的心……”雅尔江阿喘着粗气,像是要将怀中人揉进骨子里。 怀中人却是不语,半晌方低声道:“奴若不逃,铺盖卷出去炼了的就是奴了。” 雅尔江阿却是不容她再说,手脚已经是不老实起来。 那女子抓了他的胳膊,道:“爷急什么,奴既被爷找到,还能飞了不成?总要先送走客人再说。” 雅尔江阿迟疑了一下,道:“人已是让你见到了,你也当告诉爷,到底因何见曹颙了?” 这个问题,不仅雅尔江阿好奇,连躺着的曹颙心里也是充满好奇的。 是的,曹颙并没有醉。 他的酒量,却是比众人想象的要大上几分。 进了屋子,闻到那冷香,他就觉得不对劲。 那香是内造之物,极为名贵,外头并不得见。曹府那边也有,初瑜平素虽不爱浓妆艳抹,但是偶尔也用这香来熏衣服。 曹颙心里已是多了警醒,待见到雅尔江阿挥退内侍,想到雅尔江阿的“癖好”,后背已经是一身冷汗。 就算雅尔江阿是铁帽子,自己总还挂着内务府总管的衔儿,难道他还敢打其他主意不成?想到此处,曹颙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险些吐出来。 他却是连醉也不敢装醉了,想要打足精神,从屏风后出去。 这时,却见一女子从外面进来,穿着簇新的绫罗衣服,看着甚是华丽。 虽说曹颙只看了一个侧面,但是仍是难掩惊艳,只觉得转不开眼。 来到这世上,这般美貌之人,曹颙只见过一次,如何能忘记得了? “爷,人呢?”那女子轻声问道。 “许是醉倒在屏风后头,半晌没见动静了……”雅尔江阿说着,牵着那女子的手,进了屋子。 曹颙暗道糟糕,若是单单雅尔江阿在,他还能“酒醒”笑笑出去,多了一人,他不醉也得“醉了”。 关系到王府阴私,曹颙可没兴趣掺和进去,引得雅尔江阿的嫉恨。 因此,他便只能按照雅尔江阿话中所说,“醉倒”在屏风后。 被雅尔江阿两人扶到软榻上后,曹颙便只能阖眼装睡了。 “奴家那个恩人妹妹最是心高气傲,却是心甘情愿在曹颙手下做事,奴家自是少不得好奇之心。”就听那女子道。 雅尔江阿闻言,话里却是多了不耐烦,道:“什么恩不恩的,明儿爷赏她些银子就是,将你藏了几年,爷不找她算帐,就不错了。” “爷,奴都这么个年岁,爷还要圈奴到死么?”那女子声音带了几分幽怨。 “你这话说得丧良心,爷若不是真心疼你,这院子能留了这些年……”雅尔江阿的声音带着几分薄怒。 “爷,奴也要打理生意……奴也想入曹爷门下,见识见识善财童子的本事……”那女子声音不高,但是却透着几分坚定。 “不行,这四、五年,才又找到你,哪儿都不许去,就在这里待着。”雅尔江阿道。 曹颙在软榻上,听着这对恩恩爱爱的,已经是浑身起鸡皮疙瘩。 “白哥死了,丹哥疯了,爷要是将奴也圈到这院子里,奴也会死、会疯的。”那女子的声音带着几分沉痛。 “说什么浑话,爷还会害你不成?爷舍不得你出去,爷就是要霸着你……”雅尔江阿的话说的霸道,却是带着颤音,听着甚是挚诚。 曹颙听他说出这本“情深意切”的话,原还带着几分好笑,但是想到完颜永佳,心里就只剩下沉重了。 屋子里一片沉寂,过了好一会儿,方听到那女子幽幽道:“爷既是真疼奴家,就给奴家一个名分吧……” 曹颙闻言,惊诧不已。 这想要名分的话,听着并不稀奇。世上的小女子,思慕上哪个男人,就寻思要个名分。或是妻,或是妾,不管那种,算是有了归属。 只是,这男男相恋,“名分”何来? 不错,刚才在屏风后那惊艳一刹,曹颙已经认出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前些年红满京城的名角儿,柳子丹的同门杨子墨。 前几年简王府因这几个戏子闹得沸沸扬扬的,后来嫡福晋“病故”,这几个戏子也是死的死,逃的逃。 柳子丹是容貌尽毁,无法人道,逃离京城。瞧着这杨子墨举止言行,已经尽显女态,想来这几年也是换了女装,隐姓埋名。 雅尔江阿也怔了半晌,低声道:“你若是想要,爷就给你,侧福晋却是繁琐,爷明儿给你请个庶福晋。” “不要封号,那些虚的,顶什么用?奴也生不出孩子,还指望同福晋们争宠不成?奴做爷的外室吧,这京城都晓得奴是爷的人,谁还敢打奴的主意?这样一来,就算奴出府去住,爷也安心了!”杨子墨轻声说道。 “这……”雅尔江阿还有些迟疑。 “爷的宅子空着的,收拾出一间容留奴就是。奴这几年在扬州,学了地道的淮扬菜,奴也想天好的时候,给爷唱几支曲子。”杨子墨的声音,透着几分温柔,听得人心里直痒痒。 曹颙心里叹了口气,什么是尤物,这就是尤物,雅尔江阿怕是顶不住。 果不其然,雅尔江阿已带着几分宠溺道:“海子边有处宅子空着,你既不耐烦在这边府里住,爷明儿就使人收拾那边,却也是清静。” 曹颙身子僵了半天,已经有些支持不住,额上已经渗出汗来。 “夜深了,爷先唤人将曹爷送出去吧。”杨子墨心满意足,声音越发温柔得紧。 雅尔江阿“嗯”了一声,抬腿出去唤人了。 曹颙心里松了口气,就听有人道:“王爷出去了,曹爷睁眼吧。” 曹颙心里古怪,睁开了眼睛,却是与正望着他的杨子墨对了个正着。 虽是晓得眼前长着祸国殃民容貌的是个男人,但曹颙还是带着几分不自在。 杨子墨已经收敛笑意,抱拳给曹颙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道:“曹爷不仅照拂文锦,还救了丹哥,实是令子墨心里感激不尽。丹哥同我不是手足,胜似手足。曹爷救了丹哥,亦是子墨恩人。大恩不言谢,日后若有机会,子墨愿效绵薄之力,以报曹爷大恩。” 曹颙闻言,面上不变,心里却是大惊。 他收留柳子丹之事,甚是机密,外界就算晓得曹家添了门下仆人,也不过以为是奶妈之夫罢了。 杨子墨是怎么知道的?这样说来,雅尔江阿晓得多少? 就是为了瞒下这段公案,曹家阖家上京时,才没有带柳子丹回京,而是将他安置在苏州李家。 “曹爷不必惊慌,五十一年,我也在沂州。却是说来话长,改日再详禀。”杨子墨的脸上满是坦然,眼神已经去了温柔蜜意,只剩下满目清澈。 虽说他周身的绫罗绸缎,满头珠翠,但是站在那里,却是让人感到“出污泥而不染”的高洁来。 院子里已传来脚步声,想来是雅尔江阿回来了。 曹颙无法,只好阖了眼睛,继续装睡,任由人将自己扶了出去。 走了一会儿,就有小满带着人接着了。 “急死人了,再不出来,小的就要找地方抹脖子了!”小满嘟囔着,听着话音儿,带了几分焦急。 直到被扶上马车,曹颙才睁开眼睛,心里却存了许多未解之谜。 听着杨子墨的意思,他同韩江氏倒是旧相识。韩江氏在扬州有些产业,这个曹颙是晓得的,却不知道竟然还藏了个“大美人”。 却是不晓得,她知不知道杨子墨是个男人。 杨子墨是唱惯旦角的,扮起女人来惟妙惟肖。就算曹颙晓得他是男人,偶尔也不免错觉。要是不晓得的,除非宽衣解带,验明正身,否则谁会相信他是男人? 这个时候,杨子墨出现,曹颙实感觉不到他的恶意。 想到身残貌毁的柳子丹,再想想做妇人装扮在雅尔江阿面前承欢的杨子墨,曹颙实不晓得该做如何想。 同这些人相比,他的日子赛似神仙了。 瞧着杨子丹话里话外的意思,往后是想要抛头露面,介入京城商业,是真有心赚钱,还是想要报恩,借着简王府的势,为韩江氏撑腰? 曹颙不知他的用意,却是晓得自己个儿不宜同简王府走得太近。 否则名声受损不说,再引起四阿哥的忌惮,就冤枉了。 少一时,马车到了曹府。 小满挑开车帘,刚要使人背曹颙下车,就见曹颙自己跨步下了马车。小满忙上前扶着,带着担心道:“大爷仔细摔着,还是背爷过去吧!” 曹颙摆摆手,道:“我没醉,奶奶回来了么?” “回来了,比爷早两刻钟。真是万幸,小的却是要被吓死了。他们再不送大爷出来,小的就要求见大福晋,或者去寻魏爷抢人了。”小满抚着胸口道。 曹颙听着这话却是不对,看了小满一眼,道:“这是怎么话说?” 小满低着头道:“是伊爷不见大爷,听说大爷被王府内侍扶走了……不放心,悄悄跟小的说了,让小的寻人……说实在寻不到,就去请见大福晋想法子……” 曹颙闻言,嘴角不由抽搐。 因他只有一妻,没有纳妾,已经有人私下说他爱男风。看来简王府那边往后要避而远之了,否则的话,真是说不清楚。 刚要进院子,曹颙就听到胡同口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响。 曹颙止了脚步,转过身来,隐隐地看着有火光。 快马疾驰而至,马上有人一举着火把。曹颙见了,却是不由心中一禀。 来人翻身下马,却是一身缟素,撂下手中火把,双膝着地,道:“曹爷,我家老爷没了……” 第六百二十六章 承旨 第六百二十六章承旨 二月十六戌初(晚上七点),曹颙至交好友,完颜永庆之父万吉哈病故。 曹颙得了丧信,即刻进府换了石青褂子,快马疾驰,往完颜府探丧。虽说名义上,完颜永庆已分户另过,但是骨肉天伦,哪里是说分就能分得了的? 每次完颜永庆来信,话里提到父母的时候甚多,还提到弟弟年少,请曹颙多加照拂。 有些事,不消永庆说,曹颙也会去做。再者说,虽说早年完颜永胜同他有些龃龉,近些年往来还算亲密。 伯爵府已经挂起来白灯笼,匾额上也都已用白布遮了。 伯爵府的仆人已是忙做一团,曹颙过灵床前拜了,又去探望了福惠郡主。 少不得再问问完颜永胜,治丧布置如何,可有需要帮把手的。 永胜却是正遇到难处,原来这边还没有置办寿材。 按理,万吉哈已是花甲之年,中风卧床了几年,当早预备下这个才是。 永胜提过一遭,却是被福惠郡主打了两巴掌。按照福惠郡主的意思,总要丈夫过了六十六寿辰,再预备这个东西,省得忌讳。 虽说使人往棺材铺去选材,但是匆促之间,也没有什么上等的寿材。有两个现成的,价格又偏高了些。 曹颙听他话中之意,像是银钱不凑手,道:“等会我回去,打发帐房先送些银子过来,你这边先用着。” 永胜面上带了几分感激,曹颙又道:“是不是明儿要使人往西北报丧?” 永胜闻言,面上带着痛苦之色,沉声道:“大哥那边,暂不报丧,这是阿玛临终交代,说等大哥从西北军中回来再说。他老人家,是盼着大哥能建功立业。我正是想同孚若说此事,大嫂那边我已打了招呼,大哥书信往来的除了家里,不过就孚若那边。还望孚若成全阿玛爱子之心。” 说到最后,饶是永胜是个汉子,也不禁带着些许哽咽。 曹颙心里也不好受,这个时候讲究孝道。永庆不能见父亲最后一面,这将使他终身抱憾。 不过,曹颙也能明白万吉哈的慈爱之心。好不容易西北大战在即,正是挣军功的时候,若是报丧到军前,永庆回京奔丧,丁忧三年,却是错过了建功立业的好时机。 虽说康熙五十一年,驱逐永庆离开伯爵府的是万吉哈。但是父子骨肉,心里终是惦记的。要不然,也不会忧虑伤身,中风卧床。 完颜家的族人、姻亲,得了消息,陆续往这边探丧。 曹颙见自己也实帮不上什么,呆了一会儿,便回府了。 到了府里,曹颙吩咐张义从账上支五千两银子,连夜给完颜家送过去。 回到梧桐苑时,天慧已经去东屋睡了。上房就留着一盏灯,初瑜坐在炕桌边,铺了笔墨,不晓得写什么。 见曹颙回来,初瑜起身侍候他更衣,也问及完颜府的丧事。 万吉哈的年岁同曹寅相仿,就算他身子这几年不好,曹颙也没有想到他说没就没了。 不只是万吉哈,马俊之父的身子也不算好,父母那一代人,都陆续老了。 初瑜晓得曹颙与永庆亲厚,从炕桌上拿起一张纸,道:“刚才叫人拿了府里对外红白喜事的随礼册子,给那边拟了礼单,额驸瞧着,可需要添减的地方没有?” 曹颙接过,扫了一眼。虽不晓得平素的例是什么,但是林林总总的,看着也算丰厚。 “不失礼就好,这些不过是要个面,给人看的。明儿使人过去问问,那边府里的饽饽订了别人家没有,没订的话,让铺子那边腾出个炉来,供应那边府里。”曹颙将礼单撂在一边,坐在炕上,喝了半盏茶。 “可怜简王府大福晋,今儿还是她生辰呢。往后再过生辰,就是老伯爷祭日,却是再也欢喜不起来了。”初瑜一边收了笔墨,一边叹道。 曹颙想到方才在简王府小院子听到的话,杨子墨要名分了。简亲王向来行事随心,这次会顾忌到岳家白事,将养外室的消息压压么? 虽说已经是困乏,但是喝了茶的缘故,曹颙倒是有些睡不着。迷迷糊糊的,将到三更天才阖眼。 到了四更,曹颙又被唤起,今儿畅春园有朝会,要赶到丑正(凌晨二点)在西直门出城。 宿醉难忍,曹颙只觉得头疼欲裂,也没有什么食欲,喝了半碗蛋花汤,就撂下筷子。 出了梧桐苑,到了兰院门口,曹颙望了望里面,见上房灯火起来,才与初瑜一道进去请安。 自打李氏再次怀孕,曹寅心疼妻子,每逢出城朝会时,便叮嘱李氏无需早起。 李氏哪里是娇纵的人?除了怀孕最初几个月,嗜睡起不来外,往后仍是跟着早早地起了,服侍丈夫上朝。 曹颙进去时,李氏正给曹寅正衣冠,见儿子脸色难看,唬了一跳,忙上前过问缘故。 曹寅望向儿子的目光则是带了几分责怪,皱眉道:“多大人了,还不晓得照看自己,就劳你母亲挂心!” 这老两口,越发腻乎了。 曹颙相信曹寅此刻,对妻子的关心,指定是大于儿子的。说不定老人家心中正吃儿子的醋,所以才不给曹颙好脸色。 曹颙哪里会同他计较,扶着母亲到炕边坐好,道:“昨天事儿多,晚上没歇好。等儿子下晌在衙门里偷偷补个觉,就好了。” 李氏听了,迟疑了一下,道:“要不要叫媳妇给你预备块毯子?别再睡沉了着凉,这天虽渐暖,屋子里也阴冷。” 曹颙摸了摸自己的衣服,道:“不用,因要半夜赶路,儿子里头穿了好几层衣服。我又不是长生,母亲就放心吧。” 李氏摸摸了曹颙的袖子,见确实穿得不少,方松了口气,道:“打小你在老太君身边,跟个小大人似的,为娘的想要过问两句,也插不上嘴。再大一些,却是放你一个人在京里吃苦,说起来都是我们做老的对不住你。” 这话里话外,却是带了感伤。 曹寅“咳”了一声,道:“大半夜的,说这个做什么?倒是叫孩子们难受,时辰不赶趟了,该走了。”说到这里,对初瑜道:“天还早,一会儿让太太再歇歇。” 初瑜应了,随婆婆一道送公公、丈夫到廊下。 到了前院,曹寅的马车已经预备好,小满也牵了马等着曹颙。 到了马车跟前,曹寅回过头来,对曹颙道:“我有些话要问你,上车来。” 曹颙带着几分疑惑,随即也上了父亲的马车。 东一句,西一句,却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曹颙这才恍然,原来不过是见他疲劳,才唤他一块上车的。 都说母爱如山重,这父爱恰似海深。 曹寅待他如此,万吉哈待永庆,也是这样。 果不其然,待在西直门出了城,曹寅便道:“为父眯眯,你既没睡好,也小憩会吧!” 父子两个收了话音,曹寅阖眼假寐。曹颙却没有睡意,想想永庆,又想到父亲也将甲子,心里已有些慌乱。 虽说藏了不少秘密心事,不能诸事对曹寅提及,但是他心里对曹寅未尝没有依赖。 “父亲,要长寿啊!”曹颙轻叹出声,低不可闻。 马车到达畅春园时,已经是卯正(早上六点),这边已经到了不少官员。 众人皆是拿着腰牌,进了园子,在箭厅这边等着圣驾。 少一时,宗室诸王、皇子阿哥也陆续上朝来。 十六阿哥将曹颙叫到一旁,脸上尽是欢喜,道:“已经有准信了,你算是得偿心愿。” 曹颙挑了挑眉,道:“请往热河的折子批了?” “嗯,昨儿晚上我给皇阿玛请安时,皇阿玛特意提及此事,已经是肯了。”十六阿哥拍了拍曹颙的肩膀,道:“这个,你却是要好生谢我。我提了提你家在那头没宅子,皇阿玛还说要问过内务府,赐宅子下来。” “谢是当谢的,只是赐宅?会不会太招摇?”曹颙实是怕了这口风浪尖的日子,掂量着道。 十六阿哥摆摆手,道:“赐宅虽是殊荣,却也不算什么,你才立了一个大功,这点还当得起。你年纪轻,已经是位高爵显,再升官才叫招摇,还不若得些实惠的。面上好看,也能震慑小人。” 想着即将能出京转转,曹颙只觉得心里畅快不少。 “十六爷,有没有信儿,今夏随扈热河十六爷也差不离吧?”曹颙问道:“这一去半年,要是十六爷不在,怕是住些日子就要腻了。” “差不多,如今皇阿玛脾气躁,能陪着他老人家说上话儿的没有几个。我不惦记那把椅子,也不贪财,不过是想着哄他老人家欢喜,尽尽孝心罢了。皇阿玛晓得这点,待我也亲。”十六阿哥说着,脸上却隐隐地带着几分忧心:“不瞒孚若,我心里也怕。万一……我们娘几个,还不晓得是什么下场……如今,只盼着皇阿玛万寿无疆……” 不管是帝王之家,还是官宦之家,父子仍是父子。在儿子心中,父亲都是擎天的存在。 看着十六阿哥这般不安,曹颙倒是有些不忍,摸了摸下巴,笑道:“十六爷忘了我说过的话了?” “什么话?”十六阿哥见曹颙笑得古怪,问道。 “十六爷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福禄之相。加上十六阿哥不贪,无欲则刚,王佐之相啊!”曹颙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装神弄鬼道。 两人早年虽言行无忌,这几年大了,说话也规矩起来,却是难得见曹颙这个模样。 十六阿哥不禁失笑,道:“这都几年了,难为你还记得这话。你善财童子都做了,保不齐这半仙也做得。却是借你吉言,若是爷真当了王爷,就……就送你一个金美人,看着过瘾,还不影响你们小两口恩恩爱爱……”说到这里,带了些许调笑道:“老实交代,这次去热河,是真厌了京里,还是借着由子偷懒,想要带着初瑜去玩儿?” 曹颙面上现出正经,看着十六阿哥,道:“这个,却是天机不可泄露。”话音未落,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十六阿哥见曹颙如此,撇了撇嘴道:“带着媳妇就带吧,难不成还要带着女掌柜去?你半年不在京城,想过那边没有?九哥的性子,能按捺住多久?听说她的银子,十三哥使了,那就让她入了十三哥门下得了。十三哥虽没爵位,到底是皇子。这年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穿鞋的反而忌惮光脚的。” 曹颙原也是此意,同韩江氏提过。 可是韩江氏已经往扬州去信,要收养母族的表侄为嗣。她有心隐退,但是却不愿投身为奴。毕竟那不是她一人之事,子孙后代要世代为奴。 自打田氏出事,她心灰意冷,想过回扬州隐居。 虽说事情到这一步,有韩江氏露财惹祸的缘由,但是根本上还是受池鱼之殃。 曹颙就算不喜欢她,也不会将这是非过错推到一个小女子身上,以求心安。 在京城还好,有曹家与初瑜庇护;若是到了扬州,天高皇帝远,八阿哥的门人爪牙,想要占了个小媳妇,程家人还能强出头不成? 一时半会儿,没想到如何安置韩江氏,韩江氏就在曹府暂住下来。 现下看来,往后说不定就不用为韩江氏操心了。曹颙想到杨子墨说起韩江氏时,甚是亲近,两人之间像是有什么恩义往来。 曹家是臣下,简亲王府却是宗室。 就算九阿哥是皇子,爵位不过是固山贝子,差雅尔江阿好几级。雅尔江阿是连太子都敢抗衡的铁帽子,区区一个皇子,自然不放在眼里。 再说,对于宗人府宗令雅尔江阿,八阿哥那边向来是拉拢的,怎会主动得罪?就算九阿哥贪财,怕八阿哥也会加以劝阻。 雅尔江阿府下虽也有不少产业,但是他却不像九阿哥那般贪财。在银钱上,大方的多,为人又爱面子,才不会拉下脸来,贪图韩江氏的身家。 说起来,倒是帮曹家减了个包袱。 不过世事向来祸福相依,如此一来,却是该想法子,让四阿哥不要误会才好。要不然的话,就是得不偿失。 少一时,到了辰初(早上七点),康熙驾到。 朝会开始,先是吏部尚书奏事。 大计天下官员,卓异官三十六员、贪酷官九员、不谨官三十三员、疲软官十二员、年老官五十三员、有疾官三十二员、才力不及官二十四员、浮躁官十九员,分别升赏处分如例。 随后,则是几位外省大员的调动。 贵州按察使白潢升为湖北布政使司布政使,四川建昌道王沛憻升为贵州按察使司按察使。顺天府尹王懿为大理寺卿,国子监祭酒余正健为顺天府府尹。 吏部事情奏完,接着的是礼部。 安南进贡贡品,已至京城,请交于内务府查收。 康熙的心情看似不错,听了这个奏事,道:“安南国年例进贡犀角象牙等物,物既沉重,道复遥远,运送未免劳苦,非所以柔远之意。嗣后著将犀角象牙,免其进贡。” 少不得礼部官员与几位大学士,上前一番颂德之音。 曹颙站在队列中,支起耳朵,等着兵部的奏事。 西北军情如何,他只晓得个大概,却是有阵子没听到消息了。因衙门不同,这个又不好太过打听,要不委实惹眼。 康熙五十五年,十四阿哥领兵出征是在康熙五十七或五十八年。这其中还有两、三年的功夫,西北那边莫非要一直僵持下去? 就算完颜家不使人军前报丧,完颜永庆被瞒住,但是落在外人眼里,说不得就要有人说永庆贪图功名,辜负亲恩。 若是十四阿哥出征,是康熙五十七年上半年,永庆在孝期,或许赶不上。若是下半年或次年,那永庆孝期已过。 想到此处,曹颙寻思,明日完颜府“接三”时同永胜商量商量,看有没有妥当的法子。 朝会最后,提到圣驾明日出京,随扈皇子为十二阿哥与十六阿哥。大学士与六部堂官都有随扈之人,内务府这边,御前听差的是观保与马齐两位总管。 曹颙去热河的旨意并没有明发,但是康熙在散朝后召见了曹颙。 倒像是公事公办,提及热河行宫几处园子的修缮,不外乎用心办差等语。直到最后,才提了一句,早朝前已经下口谕给马齐,从内务府在热河的产业里,挑一处宅子赐给曹家。 曹颙闻言,少不得叩首谢恩。 康熙却是没有立时叫起,过了好一会儿,方道:“你也不必伤心,你的委屈,朕记下了!” 话中,带着些许无奈。 曹颙嘴里道“不敢”,心里已经是无语。 做皇帝也不容易,为了维护皇家体统,连教训儿子,也不好肆意。或许在他眼里,曹颙实不算什么,不至于他拉下脸来,教训九阿哥去。 未了未了,康熙又让曹颙到太后宫请安。 虽说是皇孙女婿,但是除了新婚与每年的圣寿节,曹颙还真没有什么机会去给太后请安,毕竟他是外臣。 虽说奉了康熙口谕,但曹颙还是有些别扭,到了太后宫请见。 太后倒是透着温煦,话了几句家常,才打发曹颙出去。 还未出园子,就见十六阿哥迎面过来,上前道:“我刚去寻你,怎么又去太后宫了?” “皇上口谕,好像也是为热河行宫之事。”曹颙见十六阿哥换了常服,道:“十六爷要进城?” “嗯,明儿离京,差事都安排完了,去十三哥那边转转,正与你顺道。”十六阿哥回道。 说话间,两人出了园子。 他们两个加上随行的长随侍候,拢共二十来骑,扬起一阵烟尘…… 第六百二十七章 谋皮 第六百二十七章谋皮 伯爵府,跨院,僻静处。 曹颙说了心中顾虑,永胜沉默许久。 “孚若,还是让我来吧!”永胜像是拿定了主意:“让我来选择,不要让兄长选择。一边是阿玛遗命,一边是儿女应尽孝心,这让大哥如何选择?就算是回来奔丧,也要带着自责、愧疚。还不若我来背负,我也当为这个家做些什么。就算是日后有人说起,也只是会将斥责落到我身上。” 人心很奇怪,喜欢恶意揣测。 不仅永庆要背负“不孝”的嫌疑,坚持遵从父命,不给长兄报丧的永胜,也会被戴上“不义”的帽子。 “你也要想清楚了,这关系到你的名声,日后前程……”曹颙晓得自己没什么立场,还是忍不住多说了一句。 永胜拍了拍曹颙的肩膀,道:“孚若,我本就不是什么有出息的人。同事事优秀的兄长相比,我算什么?不过是补个差事,混口饭罢了。” 说到最后,他想起早年父母曾想同曹家议亲之事,看着曹颙却是感慨莫名。 差一点,就要成为一家人。 就算没有成为一家人,永庆出京这几年,曹颙对这边府上也多有照拂。万吉哈生前,他也帮着寻了不少上等补药。 “明儿‘接三’,孚若要是能抽身,就过来吧!”永胜道。 “那是自然。”曹颙应道:“瞧着伯母身子也不好,你这边却是更要辛苦。这几日,就在固定的屋子里待着吧,有什么说话跑腿的安排人下去,也省些体力。实是熬不住了,含几片参片顶顶。丧期还长,且熬着,你可病不得。” 按照规矩,父母亲去世,孝子要不吃不喝三日,所以曹颙才这般说。 永胜点点头,道:“晓得,昨晚的银子,还没向孚若道谢。这次花费大些,年中除了俸禄,也没什么进项,怕是要年底才能还了。” 曹颙摆摆手,道:“以后再说,我也没什么用钱的地方……” 丧事繁杂,两人又说了几句,曹颙便欲告辞。 曹颙刚要开口,就听到稚嫩的童声:“二舅!” 随着说话声,院门口跑进来一个穿着孝衣的小姑娘。见有其他人在,小姑娘放慢脚步,走上前来。 虽不过四、五岁,但是影影绰绰地,能看出永佳的影子。曹颙数月前见过这小姑娘一面,她就是简亲王雅尔江阿嫡女真儿。 永胜俯身抱起真儿,道:“乱糟糟的,怎么跑到前院来?看你的奶妈呢?这几日大人都忙,真儿可不许再淘气。” 真儿闻言,撅了小嘴道:“二舅就冤枉人,真儿没有淘气,是专程来寻二舅的。” “哦,是么?”永胜摸了摸外甥女的头发,转过身来,对曹颙道:“是我的外甥女,孚若还没见过吧。瞧这样子,同她额娘小时候一样一样的。” 真儿听了永胜的话,皱了皱鼻子,划了下小脸,道:“额娘小时,二舅也是小孩子。外祖母早说了,二舅小时可淘气了!” 到底是年幼,浑不知愁。 永胜想笑,又笑不出来,对真儿道:“是舅舅们的好友,快叫人,曹舅舅。” 真儿抿了抿小嘴,看了曹颙一眼,带着些许困惑,犹豫了一会儿,嘴里仍是乖巧地顺着永胜之意,道:“曹舅舅!” 曹颙点头致意,道:“嗯,真格格乖!” 真儿的小眼睛转啊转,小脸上露出几分糊涂,低声问永胜道:“二舅,这人不是真儿姐夫么,怎么又是舅舅?” 永胜听得不解,曹颙说了年前见过之事。 说话间,就有好几个外管事来寻永胜。曹颙便没有再留,告辞离开。 永胜抱着真儿不便,便吩咐管家送曹颙出去。 曹颙一走,永胜就转头对真儿道:“到底寻舅舅何事,也当说了?” “额娘一天没吃饭,怎么办呢?二舅。”真儿的小脸上露出担忧来。 “这是儿女对父母的孝心,你外公走了,你额娘难过才如此的。再熬一天就好了。真儿不要担心,你舅母已经给你额娘预备参片。”永胜叹了口气,道。 真儿似懂非懂,“哦”了一声,道:“外公走了,真儿也难过,真儿也不能吃东西么?” “真儿能吃东西啊,是你二舅母忙着招待客人,没有给你预备吃的么?回到这边家里,你想要吃什么,就打发你身边的婆子丫鬟直接去厨房那边说。要是有敢不听话的,就告诉你二舅母。”永胜道。 真儿听了,眼睛不由放光,道:“真的?二舅说的是真的?真儿能直接向厨房那边说要什么吃的么?” 永胜见外甥女这样子,有些心疼,道:“莫非真是饿坏了咱们真格格了?这不是别人家,真儿当然能吩咐了。” 真儿小脸上已经添了笑,道:“那真儿叫人做猫耳朵汤行不行?” “行,行,只要真儿想吃的,什么都行!”永胜说道。 “额娘爱吃那个,真儿代额娘不吃饭行么,舅舅……”真儿央求道。 见外甥女这点儿年纪,就晓得心疼慈亲,永胜心里多了不少怜惜,道:“真儿想去,就去吧。要是能劝你额娘用两口,也算立了功劳。要是你额娘不肯用,真儿也别太难过,这份孝心你额娘也算是收到了。” 真儿见永胜没有反对之意,欢喜不尽。 正好她随身侍候的奶妈带着小头子过来找,她从永胜臂弯下来,小跑着回内院去了。 “猫耳朵汤?那是什么?没听说永佳那丫头爱喝汤啊。”永胜看着真儿的背影,有些纳闷…… 什刹海边,某宅。 坐在厅上,端着茶盏,曹颙的心里甚是郁闷。才出完颜家大门,就被十四阿哥逮个正着,硬拉他吃酒。 他原是不肯,借口有事先回府,十四阿哥却是出奇地强硬,说是“选日不如撞日”,不容曹颙多说,就让侍卫将曹颙架上了马车。 到底是在人前,曹颙也不好同他太多撕巴,就到了这里。 看刚才奉茶之人,二十来岁,妇人装扮,穿着淡雅,气质不俗,并不像风尘中人。但是正经妇人,也没有这样抛头露面待客的。 自从李鼎进京,在海子边开了私家菜馆,这海子沿岸就有不少这样的私宅。 寻两个大厨,养几个美姬,供达官贵人喝酒寻欢用。 大清律虽规定官员不得**,但是这些女子却也不算妓女,只能算是女奴。 这才下晌,天还大亮,十四阿哥不会这般无聊,要给曹颙安排一个吧? 曹颙喝着茶,心里思量着。 “好些日子了,就想寻你喝酒,却是都忙,不得闲,今儿正是便宜。”十四阿哥饮了口杯中茶,笑着说道“内务府的差事办得漂亮,爷当谢你。” 十四阿哥的话说得甚是漂亮,但是曹颙却仍是能感觉出他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探究与忌惮之意。 “多是皇上英明,与臣僚的辛苦,我不过是出个点子,实不敢居功。”曹颙斟酌着,说道。 “得了得了,你老是这样子。过谦即诈,爷还能抢了你的功劳不成?”十四阿哥挑了挑眉毛,甚是不满曹颙的说辞。 曹颙心里颇觉怪异,明明没有那么亲近,如今十四阿哥这又是唱哪出? 给外人看么?谁不晓得曹颙与他父亲一样,不结党,不站队,只效忠皇上一个? 就算十四阿哥拉他喝两次酒,也改变不了什么?九阿哥与曹颙交恶,早已不是秘密。 少一时,那妇人带着两个仆妇,摆好了酒菜。 桌子上,四碟四碗,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而是家常菜肴。 四个碟是老醋花生、芥末白菜堆、香椿鸡蛋、炸小黄鱼,四个碗是雪里蕻豆腐、炖鸭子、红烧肘子、鸡蛋羹。 曹颙见了,甚是意外,什么时候,这京城菜馆流行这一口了么? 十四阿哥却是满脸欢喜,拉过那妇人,带着几分宠溺道:“辛苦你了。” 那妇人却是红了脸,嗔怪道:“爷,有客在?” 十四阿哥看了曹颙一眼,道:“曹颙,爷忘了跟你提一句,这吴氏是爷的女人,你当称呼一声小婶子。” 他即是这般说了,曹颙便只有起身,重新与吴氏见过。 吴氏忙俯身,连道“不敢当”,望向曹颙的目光却带了几分好奇。 “看曹颙俊么?爷心里要酸了!”十四阿哥半是认真,半开玩笑道。 吴氏忙收回目光,道:“妾身久仰曹爷大名,初次得见,甚是好奇,这才失礼了,还望爷与曹爷勿怪。” 十四阿哥已经落座,招呼着曹颙也坐了。 吴氏侧坐在十四阿哥一旁,为两人把盏。看着丝毫不见拘谨,仿佛她身边坐着的不是皇子阿哥,而是一个寻常的男人一般,那份自在从容,不是寻常女子能有的。 其言谈举止,倒像是大家出身,却不晓得为何落到“金屋藏娇”这个境遇。 十四阿哥端了酒盏道:“爷这边,曹颙你还是头一个客,来,干了!”说完,一口饮尽。 曹颙也跟着干了,心里却是纳罕得紧。 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十四阿哥拉他吃酒不说,还在这样私密的地方,难道他就这样自信,以为自己能上他的船? 十四阿哥放下酒盏,脸上已经收了笑容,露出几分刚毅,看着曹颙的眼睛,道:“曹颙,爷晓得你谨慎,不愿站队。爷也不强你,爷要你帮爷一个忙。” 曹颙撂下了筷子,看着十四阿哥,不晓得他为何这般理直气壮。 自己亏他的,还是欠他的,就算是要寻人帮忙,也不应该是这种命令的态度吧? 到底是皇子,就算他想要谦卑,他的骨子里也是深刻着“理所当然”几个字。 “十四爷,曹颙文不成、武不就,几斤几两十四爷也当晓得,哪里有什么能帮上十四爷的地方?这话说出来,岂不是让人笑话?”曹颙也不晓得十四阿哥底细,只好含糊着说道。 “谁要你舞刀弄棒、还是卖弄学问了?你有没有本事,不用爷说。连韵娘这深闺妇人都晓得你‘善财童子’的大名,你再说这些没用的,就没滋味了!”十四阿哥道。 曹颙闻言,心里已经有数,看来还是关系到钱财。 “爷在等时机,爷想要请战西北。”十四阿哥拍着桌子,朗声说道:“西北地势复杂,那边住着的回子、蒙古人不安分的多,朝廷的战事一时半会儿怕是完不了。想要打胜仗,就要有银子,后勤供给要十足。” 说到这里,他看向曹颙道:“曹颙,我晓得你避着爷。除了早年咱们有些不痛快之外,你也是怕了爷头上‘八爷党’这个帽子,怕你们父子受到牵连,爷说得对不对?别跟爷说什么皇子不得结交外臣这样的屁话,你避讳我,避讳八哥、九哥,避讳四哥,何曾避讳过十三哥与小十六来着?” 这话他说的实在,但是他说的,曹颙却不好应的。谁晓得话里话外会有什么陷阱,曹颙心里鄙视自己的谨慎,却也无可奈何。 生活在这个皇权世界,他可不会大剌剌地认为,十四阿哥如此“友善”,就能畅所欲言,当成哥们朋友了。 “你不承认么?真不晓得你怕什么,这些年爷也算看着你一路过来,却是小老头似的,没有片刻自在的时候。想要做名臣?瞧着比我们这些皇子阿哥还累。”十四阿哥皱眉道。 “十四爷,只是臣子本份,还望十四爷体谅。”曹颙看着喜怒随心的十四阿哥,却是有几分羡慕。 像十四阿哥这般自信,又是这般自以为是的活着,也是一种幸福。 “罢了,罢了,不同你啰嗦。爷就问你一句,你帮不帮吧?爷也不白使你,只要你应了,九哥与你结下的梁子,爷想法子化解。你也当晓得爷九哥的脾气,最是精明,从不肯吃半点亏。虽然现下皇阿玛照拂你,但是九哥不是大度之人,总要寻时机清算回来。”十四阿哥说道:“你也算当得上能臣,正当全心全意为国效忠,要是被是非恩怨缠身,岂不是令人抱憾。爷也不为难你,并不是要你不忠与皇阿玛,只要你想法子,在今明两年能使得国库多些库银,预备出西北军费来。这个,也是臣子应尽的本份,你又有赚钱的本事,为何应不得?” 说到最后,十四阿哥的眼睛多了几分炙热,望向曹颙的目光火辣辣的,不像是看着一个男人,仿佛是看着一座金山一般,脸上是毫不掩饰的**与贪婪。 “只要国库有银子,打仗还怕什么?爷请战之时,就举荐你为军需大臣,咱们一起建功立业,曹颙你看如何?”十四阿哥已经站起身来,直勾勾地看着曹颙,要立时听他的回复。 曹颙心里叹了口气,哪里有第二种选择? 看着十四阿哥的意思,只要曹颙说一个“不”字,那就是破了他的美梦,断了他的前程一般。曹颙晓得,那样的话,以后自己要应对的就不仅仅是九阿哥的嫉恨,还有十四阿哥的怒火了。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曹颙有什么能耐,能在两位皇子阿哥的攻讦下,拍着胸脯说没事可自保? “十四爷,听曹颙说两句可好?”曹颙稍加思量,回道。 十四阿哥没有见曹颙点头,脸上阴晴不定,道:“说说看?” “十四爷为皇上分忧、为国尽忠之心,曹颙感同身受,实是敬佩十四爷的忠孝。户部银钱之事,虽不是曹颙本职,但是曹颙愿在能力范围内,尽些绵力。至于所获如何,还要看天时地利,数额却是不好现下就保证。日后军需大臣之事,还请十四爷勿要提起。臣父多年深受皇恩,待皇上最是忠心,时常教导曹颙,不要起贪念,因私心结党,勿忘人臣之责。”曹颙的态度也格外认真,甚是郑重地说道。 十四阿哥闻言,眉头皱得更紧,道:“你的意思,是肯想法子赚银子,就是不肯站队么?” 其实这银子,曹颙也是不愿意想方子去赚的。 只是他晓得,康熙才不会任由他清闲,两年两百万就知足。不过是曹颙才忙活这些日子,就算是身为帝王,也不好连轴使唤人。 所以,对于十四阿哥的提议,曹颙就顺水推舟地应下来。但是站队,除非他疯了,要不然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站队,还站到倒霉的十四阿哥身边? 虽说曹颙从不敢小瞧哪一位皇子阿哥,但是对于十四阿哥还真看重不起来。 十四阿哥有皇子阿哥傲慢,男人的血性,满洲人的好斗,但是却有个致命地缺点,那就是自以为是。 如今,太子废,大阿哥圈,八阿哥受斥责,储位空悬。 三阿哥与四阿哥都蛰伏,十四阿哥却是顺势而出,开始接手八阿哥的势力。 他的眼里,尽是自信,如同储位就是他的一般。 所以,当他问曹颙还不肯站队时,那目光像是看一个傻瓜似的,意思是:“爷给你机会,你都不抓,怎么这么不开窍?” 他能自以为是,做着储君美梦,但是曹颙脑子没坏,怎么会去配合? “十四爷,父命不可违,还请十四爷体恤。”曹颙站起来,躬身道。 过了半晌,方听到十四阿哥道:“罢了罢了,随你,天大的功名送到你眼巴前,你都不要,往后不要埋怨爷不提挈你就好……” 第六百二十八章 喜讯 第六百二十八章喜讯 圣驾二月十八巡幸畿甸,自畅春园启行。 内务府这边,也已定下日子,内务府总管曹颙二月十五出京,往热河负责修缮行宫之事。内务府随行属官中,有营造司主事董长海,奉宸院员外郎曲峰,还有本堂的郎中伊都立。 按照计划,圣驾到抵热河前,曹颙将率内务府众人,负责行宫修缮等事务;圣驾到抵热河后,曹颙将随扈御前。 算算日子,却是要九月底才能回京。 虽说带初瑜出京之事,在宗人府那边已经报备,御前也打了招呼,但是毕竟是“出差”,带着的随从,也不好太多。 智然要求佛,见见黄教大师的风范;蒋坚为幕僚,自是要跟随幕主;李卫打着同蒋坚学幕的名义,也是要跟去的。魏黑、郑虎、小满等人不必说,还有曹甲、曹乙等四人。 内宅中人,因要带着天慧,所以天慧身边的奶妈丫鬟要跟着。榕院两位姨娘要照看妞妞,田氏要照看左成、左住两个,都抽不开身。 曹颙与初瑜原是想邀紫晶同往,但是紫晶却要照看天佑、恒生起居。 这样一来,却除了梧桐苑的丫鬟婆子外,就是几个婆子媳妇子跟着。 饶是如此,男女都算上,也有数十人,十多辆大车,比寻常人家搬家东西都多。 曹颙开始还觉得有些惹眼,寻思要不要分批行路。不过随后一想,自己好歹也顶着和硕额驸的帽子好几年,何必这个时候找不自在。毕竟是通禀康熙与内务府的,并不是私自携眷出京。 曹颙能这般自在,其他的内务府属官出京,却只能带长随小厮了。 别人还受得,伊都立哪里受得了这个? 但是年前他正为女人之事受贬,如今哪里好明目张胆地再犯? 幸好热河那边,他父亲生前也是常随扈的,置办过宅子。因此,内务府这边定了行期,他便打发妾杨氏带着几个婢女先行出京。 启程日子临近,初瑜却有些不安起来。 毕竟要出门半年,别人还好说,天佑与恒生兄弟两个还年幼,她这做娘的,心里实放心不下。 因此,她便同曹颙商议,能不能天气暖和了,让天佑他们也过去,这样紫晶、田氏与榕院两位姨娘也能跟出去透透气。 孩子们渐大了,曹颙也不想将他们圈在院子里养。不过毕竟不是十里八里的距离,数百里行程,对孩子们来说,实是辛苦了。所以,他也犹豫着,拿不定主意。 不知道是不是他太悲观,他的心里,原本有些忌讳儿子与自己同行。毕竟对于曹家长房这一支来说,在长生落地之前,曹颙与天佑是唯二的血脉。 要是父子两个出了闪失,对曹家长房是致命打击。 有的时候,不是畏惧死亡,是放心不下活着的人。或许会被讥笑为胆小鬼,但是保全自身,不死在父母亲身前,也是一种孝道。 有了长生后,这种忌讳就少了许多。 曹颙虽不是信奉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种教条之人,但是想着儿孙对父母亲的意义,心里也颇有负担。 七阿哥听说女儿、女婿要往热河小住,便使人将曹颙叫去淳郡王府,问了他们热河住处安置的情形。 曹家在热河没有私宅,七阿哥是晓得的,所以他吩咐曹颙住淳王府的园子。 虽不晓得今年往热河随扈的名单,有没有自己个儿,但是七阿哥还是希望女儿、女婿住得舒坦些。再说,就算他随扈,那边的园子也住得下。 亲长好意,曹颙自是没有拒绝的道理。 就算他们夫妇两个,到了热河,便能寻到合心的宅子,但是收拾入住也要些时日,暂住王府花园正是便宜。 这一番折腾下来,曹颙倒是对京城生出几分留恋来,好像有些舍不得走了。 说起来毕竟京城府里是家,万事方便。 不过想着京城的郁闷日子,曹颙还是期待出门透透气的,要不然一年到头来,脑子里就想着阴谋诡计,人也变得阴狠无趣了。 自保是为了求生,学会适当的手段,也是为了能屹立不倒。但是要是人心扭曲了,整日里不想着别的,眼里只看到算计与阴谋,那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府里有个真和尚智然加上居士蒋坚,曹颙的心境倒是越来越平和了。 对于当面斥责他、辱骂他之人,曹颙生不出怨气。这个世上,除了父母,没有谁有义务对你好。 既是入了社会,人与人之间,就有各种不同情绪与心情。被喜欢、被接受与被厌恶、被拒绝都是人之常情。 那些藏头露尾、不敢露出真面目之人,曹颙心里只觉得可怜。 或许他们真实身份是人前的君子,儒雅可亲,待人温煦,但是私下里却是尖酸了些,弄出小动作,使些小手段,无事生非也好,听风就是雨也好,污蔑、诋毁别人人品。 那样子,像是要将别人贬低为一堆狗屎,心里才爽快些,却不晓得,恶语伤人,先脏的是他们自己的嘴,再污秽的是他们自己的心。 对于这些口出恶言、心怀恶意之人,曹颙则更是没有什么好在意的。 这样一来,却是无欲则刚。 正如寒山与拾得的对话,“世间有人谤我、辱我、轻我、笑我、欺我、贱我,当如何处治乎?你且忍他、让他、避他、耐他、由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除了康熙与四阿哥这两代帝王之外,其他人,曹颙也没有可畏惧的。其实,这些日子,没事的时候,他心里也在琢磨,想个什么法子限制皇权。 要是君王不能随心所欲掌控臣子的生死荣辱,那才是和谐社会。 不过,却是做梦一般。 如同做梦一般的,还有天佑与恒生小哥俩。 听说父母要带着妹妹出门的消息,小哥俩原还以为大家都有份,欢喜不已地来梧桐苑问询。 曹颙与初瑜才用了晚饭,正说起给弘倬的贺礼。除了给新妇的金玉首饰外,还给弘倬预备了一份厚厚的银封。 虽说淳郡王府现下还没有请封郡王长子,但是不管是府里、还是府外,都已经将弘曙视为王府继承人。弘倬同弘曙同母所出,却只是等着分家,兄弟待遇天差地别。 虽说他脾气躁些,但是性子单纯。在初瑜的两个同母弟中,同曹颙亲近最晚,却也最是让人操心。 因为他的脾气,七阿哥没少训斥他,最严重的一次,还行了家法,动了鞭子。弘倬有次忍不住,离家出走,就躲到姐姐这边来。 曹颙不缺钱,初瑜也不是小气的,两个人给弘倬预备礼,当然是实用又丰厚的。 见儿子们来请安,夫妻两个止了先前的话,问起他们兄弟的功课来。 瞧着恒生支吾的样子,不用说也晓得,他的《百家姓》还没有进展。天佑那边,也直说自己笨,会背的不多。 听了这话,曹颙与初瑜对视一眼,却是有些不解。 之前西席不只一次地夸过天佑聪敏,曹颙还没什么,曹寅却是欢喜不已,直道长孙有乃祖风范。 小小年纪,天佑倒是晓得谦虚起来不成? 曹颙看着长子,寻思儿子为何这般作答,是夫子言传身教,还是学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了。 恒生已经涨红了脸,低声道:“哥哥学问很好,夫子今儿还赞了哥哥,说哥哥复习完《三字经》、《千字文》,当学论语了!” 天佑说谎,曹颙想到此处,不由皱眉。 虽说人生在世上,没有几个没说过谎的,但是年纪这丁点儿,就开始对父母亲说谎,却是当管教。 察觉出他的不快,天佑有些不安,小心翼翼地看看父亲的脸上,低下了头,道:“儿子已同夫子说了,先不学《论语》,要再复习《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以后再说《论语》。父亲不是有言,做学问要扎实……” 瞧着他的小模样,自己说起来都心虚。 曹颙倒是不怪他说谎了,而是怪他说谎都不会。毕竟清朝算不上是什么文明社会,君子是不吃香的。 这样想着,曹颙的眉头皱得更紧。 莫非真是父子血脉是天敌,每次面对天佑与恒生时,曹颙的心情都不一样。对于天佑,多是挑剔与不满;对于恒生,却是多是怜惜与宠溺。 想到此处,曹颙不由愕然。 莫非自己没有拿恒生当亲生儿子,所以才宽容许多。不应该啊?恒生是他亲手接生,小时候又养在梧桐苑。 在他眼里,恒生同天佑、天慧一样,都是至亲骨肉。 这个时候,曹颙想起自己小时候。父亲对他,同对曹顺、长生也是不相同。莫非,这就是身为长子所背负的长辈的期待? 见曹颙沉着脸,不说话,天佑已是露出几分惧怕,不敢言声。 恒生上前一步,道:“父亲,哥哥是为了恒生,怕学得太快了,恒生跟不上。”说到最后,眼睛里已经往下掉泪珠:“恒生笨蛋,不会背书,拖了哥哥后腿。” “你比哥哥们小呢,急什么,总会背的。”初瑜心疼儿子,忙拿了帕子,给恒生拭泪。 恒生哽咽着,天佑也顾不得怕父亲了,凑到弟弟身边哄道:“我早说了,我也不是这些天会的,早年祖父教过我,那些我早就会背,不算什么本事。等你将这几篇都学了,咱们一起学,谁快谁慢,还说不好。你还没比,怎么就投降了,小心叫左成笑话。” “姑姑也教过我,我还是记不住。”恒生对天佑道:“我不同哥哥比,哥哥最聪明了。我力气大,给哥哥提书箱。” “哪有哥哥让弟弟提书箱的,要是没人提,也是我提才是。”天佑笑着说。 小哥俩倒是真有几分“兄友弟恭”的模样,初瑜摸了摸天佑的头,又摸了摸恒生道:“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功课不着急,学得慢,咱就慢点学。” 这些话,却是曹颙也想对他们兄弟两个说的。毕竟他们这样的家庭,并不需要子弟走科举之路,光耀门楣。 读书识字,只当孩子们修身养性、增加见闻之用。 只是这些话初瑜既已经说出口,曹颙这边也不用重复二遍。 初瑜还在想怎么开口同儿子们明天离京之事,天佑已经仰着小脸,问道:“父亲大人,母亲大人,要是咱们出门,那夫子怎么办?夫子整天板着脸,就给我们说书时,才好些。” 初瑜一时语塞,看了丈夫一眼,才道:“天佑啊,学习是不能停下来的。你看你四叔、五叔,还有你的几个小舅舅,不是都要读书么?你父亲是要出去当差,母亲过去侍奉你父亲。你妹妹还小,不用读书,所以带着你妹妹去。你同几个弟弟,还要留在家里读书。” 天佑与恒生颇为意外,天佑想了想,小心问道:“母亲,那什么时候回来,要待几日?三日,还是五日?” 恒生则是皱着小脸,走到曹颙身边,牵了曹颙的衣襟,眼睛里带了几分祈求。 他同天佑还不同,到了曹家后,就养在初瑜身边,对于父母的依赖比哥哥要深。 曹颙看着儿子的模样,倒是有几分不忍,开口问道:“你们两个,也想跟着去?” 天佑与恒生两个听了,使劲点着小脑袋瓜子。 曹颙稍加思虑,道:“明天不行,天还冷,祖父、祖母身边,也需要你们代替我们请安尽孝。等到了四月,你们还想去的话,再使人送你们过去。” “四月……”恒生已经掰着手指,却是有些糊涂,低声对天佑道:“哥,那是几日后?日子久不久,想父亲母亲咋办?想妹妹了咋办?” “嗯,最快一个月零几日,最慢要两个月。”天佑心里盘算着日子,回道。 见丈夫松口,初瑜心里欢喜。不过想到孩子们过去,紫晶、田氏、怜秋姊妹都过去的话,那府里就剩下曹寅老两口了,她不免又带着几分担心。 会不会府里太冷清了,要是今年公公婆婆也能随扈就好了。这样阖家热河避暑,既是见了热闹,也能在一块,省得两处挂心。 虽说父母就要出远门,但是天佑与恒生毕竟还小,还不懂得离别之苦。只晓得虽不能跟父母出门,但是过些日子就可以去找父母了,小哥俩也挺满足,倚在父亲身边,问起蒙古与草原的故事。 是不是满草甸子的大马,那边都吃奶饽饽什么的。 天慧饭后原是被奶妈抱到东屋小憩的,这时也醒了,被抱了过来。晓得哥哥们来了,她脸上也笑嘻嘻的,坐在炕上,听着大家说话。 这时,就听见院子外头传来“蹬蹬”地脚步声。 “嫂子,哥哥在不在屋?”是曹颂在廊下问话声音,满是欢快。 “二弟来了,进吧!你哥哥在呢!”初瑜回道。 进了屋子,曹颂立时说道:“哥,嫂子,大喜!大喜!”说话间,眉飞色舞,嘴角要咧到耳根似的。 初瑜与曹颙还在等他下句,他却闭口不提,脸上带着几分得意,“嘿嘿”笑着,问道:“哥哥,嫂子,你们猜猜,是什么喜事?” 虽说西北战事没什么进展,但是曹颂去年也跑了一次军前。 “要调……升职么?”曹颙原想问是不是要调内班侍卫。 虽说同为宫廷侍卫,但是内班侍卫与外班侍卫却是天差地别。外班侍卫,真就是守宫廷大门的,见得到皇上,也没机会说得上话。内班侍卫,又叫乾清宫侍卫、御前侍卫,真是天子近臣。三等熬一等容易,一等外放就是都统、副都统。 曹颂却是因身体有残缺,从内班侍卫里调出来,也没有资格再调入内班。 须臾之间,人生已经是两样。 却是不晓得,当有一日他对静惠的恋情消退,会不会后悔为了一个女子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曹颂摇头,又转向初瑜:“嫂子呢,嫂子猜猜看?” 虽说曹颙说春儿之事是误会,但是还有个紫兰在,莫不是纳妾? 不能啊,曹硕的丧期未过。虽说弟弟的孝期,夫妻不用分居,生孩子…… 想到“生孩子”三字,初瑜却是不由睁大了眼睛,道:“二弟,可是弟妹有喜了?” 曹颂咧着大嘴,使劲点点头,笑着道:“嗯,刚已经报禀大伯与伯娘了,现下哥哥嫂子也晓得了,呵呵,该给你们的大侄子预备红包了。” “恭喜,要当爹了,往后再也不是孩子了。”曹颙心里也替曹颂高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生待弟妹,好好过日子。” 不管曹颂与静惠感情多好,他毕竟是二房长子,身上背负繁衍子孙的重任。要是静惠的肚子没动静,兆佳氏那边也不会消停。 曹颂抓抓后脑勺,犹豫了一下,说道:“瞧着那丫头好像挺辛苦的,还想请嫂子帮着照看几日。嫂子要出门了,那弟弟能不能央求央求紫晶姐姐帮衬帮衬?我们太太那边,实不让人放心……” 见他露出心虚的模样,曹颙有些稀奇:“又怎么了?弟妹既有喜,二太太高兴还来不及,还能为难你们不成?” 曹颂讪笑了两声,道:“送走太医,我就叫紫兰回太太院子了。母亲是嗔静惠肚子没动静,才要往这边塞丫头,这回却是用不上了……” 第六百二十九章 悬赏(一) 第六百二十九章悬赏(一) 从京城到热河,都是官道,丈宽的青石板路。 因为有女眷与马车,所以一路缓行。这几百里路,曹颙也走了数遭,难得有这样信马由缰、闲看花红柳绿的日子。 他心里真是当成给自己休假,出游来的,所以也不催着马车快行。 就算每日速度平平,几百里的路总有到头之时,出京六日后,曹颙携妻女到抵热河。 一路行来,却是冬寒消褪,春意正浓。 淳王府园子这边,前几日就接了京城的消息,收拾出曹颙夫妇的住处。热河行宫总管那边也将官署整理出来,就等着曹颙这位内务府总管理事。 百姓人家妇女,抛头露面并不算什么。街头上,挎着篮子买菜的大姑娘、小媳妇不乏其人。 曹颙原是想劝初瑜换装,带她上街转转,但是顾及到天慧,便将外出的行程做了稍许修改。 热河行宫,就是避暑山庄。虽说完全建成才没几年,但是其中有些亭台楼宇,却是有十来年的光景了,所以需要修缮的地方不是一处两处。 营造司那边属官与热河行宫总管将需要修缮的地方都列了单子,曹颙大致看了一下,虽说花钱的活计,但是具体需要花费多少,这上面却是看不出来。 年前在京城说的内务府招投标,好像并没有传到热河来,这边还是按照旧例行事。 曹颙在户部呆过,对于现下的财政制度也有所了解。是一种基于前一年的赋税,粗略的预算。 虽说内务府因采购招投标之事有些进账,但是惦记那几百万两银子的地方不是一处两处。看着营造司与热河这边属官两眼放光的模样,曹颙就晓得,这份修缮单子下来,其中的油水指定不少。 怎么办?曹颙看过那单子,并没有立时批复。 他没有断了别人财路,成为别人眼中钉的意思,但是这种工程的事情过手,一不小心就要背黑锅,说不清楚。 曹颙只能叹息了,原还以为挑了个轻省的活,到手了也是麻烦。 琢磨了两日,他将那单子交下去,让营造司的人列详细的预算清单,三日内交上来。 按照例年时间,圣驾端午节前就要到抵热河行宫,就算现下动工,不足两月的工期也有些仓促。 这边多预备好材料,就等着曹颙到了,签字后开始动工。 没想到,曹颙却是不紧不慢地,又叫列什么预算,营造司属官与行宫这边的官员脸都要绿了。 虽说有人想要直接往淳王府宅子送礼,但是曹颙实是名声又大了些。 不足三月,千万两白银,这哪里是一般人的本事?有这样本事的人,还会看上他们奉上的万八千两孝敬? 伊都立这边,已经有不少人来探信了。 伊都立面上嘻嘻哈哈应着,嘴里却一句正经话也没有,急得那些人直跳脚。 私下里,伊都立没少同曹颙抱怨。他们在京城多大的辛苦,才将采购招投标这个法子在内务府推行下来。没想到,热河这边,却是鞭长莫及,伸不上手。 现下工期紧迫,伊都立虽对这边人肆意行事不满,但是也不赞成曹颙拖下去。 那样等到圣驾来时还未修缮完毕的话,会很麻烦的,少不得要戴顶“办事不力”的帽子。 热河,学士府,偏院。 杨氏端着燕窝,看着丫鬟将簇新的旗装一套套地摆出来,只觉得日子从未这样舒心过。这边地方宽敞,宅子比京里的大上许多,加上不用看婆婆与大妇的脸色,她的心情如何能不好? 伊都立被行宫那边的人拉扯烦了,也早早地回来。 原本杨氏是惦记主院的,但是嫁进学士府几年,她也晓得些规矩。晓得就算自己想要,伊都立那边也不会允的。 不管他多宠爱妾室,前提条件是杨瑞雪的乖巧与温柔懂事。 就算杨氏同兆佳氏两人针锋相对,但也是要有分寸,要不然伊都立第一个就不依。 “列清单是何意……”伊都立坐在炕上,抓了把花生吃着,不知为何说了这一句。 “爷,清单……”杨氏听着不解,转过头问道。 “嗯,有那回事儿,曹总管到了这边,也不在行宫与营造司那边的单子上签字,反而让他们写预算清单。他到底是什么意思?真是怕银子用多了,皇上责怪,还是……” 杨氏到底是生意人家出来的,不比寻常妇人,不通外事。 她撂下燕窝,用帕子擦了擦嘴角,道:“爷,曹爷是聪明人,他这是防着被顶缸,才要这单子的。这单子下来,材料也好,人工也好,都清清楚楚的。日后银钱有了纰漏,也要顺着单子追究,曹爷那边,顶天了,一个‘失察’之罪。” 伊都立闻言,茅塞顿开,道:“怨不得,我就说他向来精明,应不会吃这个哑巴亏才是。” 见伊都立话里话外赞曹颙,杨氏不由一阵心烦,只觉得思绪繁杂,怔怔的说不出话。 伊都立见杨氏不吭声,抬头望过来,见她如此神情,颇为意外。 他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想什么呢,又想你兄姊了?你姐姐那边不好说,你哥哥这次也来了热河。若是你相见的话,爷帮你想个法子……” 杨氏听了,眼圈慢慢红了,柔声道:“爷……还是爷晓得疼人……”说到最后,已经是梨花带雨,柔弱可人。 伊都立见她如此,身子已经酥了,忙搂在怀里哄道:“别哭了,爷晓得你委屈。但是老太太说得在理儿,将闺女交给太太教养,总算是好事。” 若说方才是作态,现下提到女儿,杨氏却是只觉得心肝都疼了,扑倒在伊都立怀里,泣不成声…… 溥仁寺,慈云普阴殿。 上面供奉着过去佛迦叶佛,现在佛释迦牟尼佛、未来佛弥勒佛,东西供坛上,则是十八罗汉。 初瑜跪在佛前,看着宝相庄严的佛祖,虔诚地叩拜祈祷。 曹颙站在妻子身后,虽听不到她祈祷的声音,但是也能猜出内容。还能有什么,无非是天慧的眼疾罢了。 天慧三岁了,正是小孩子当淘气的时候,她却因眼疾的缘故,安安静静的,看了叫人心疼。 虽说已经会说话,但是天慧主动说话的时候极少。 总有一天,她要渐渐长大,那个时候没有父母的庇护,会如何? 曹颙想到此处,只觉得胸口堵堵的,慢慢地阖眼。 以前虽说怕死,但是他从没想过自己到底能活多久。如今,站在佛前,为了女儿,他却是盼着自己能活到七老八十。 初瑜已经起身,走到曹颙身边,低声道:“额驸,走吧!” 曹颙点了点头,看着妻子的花盆底,道:“我有些饿了,咱们用了斋饭再走。” 初瑜自是没有话说,夫妻两个被引到斋房。 他们夫妻过来时,智然与蒋坚也随着来了,两个跟着位会汉语的番僧,去辩禅去了。 曹颙定了两席素斋,一席他们夫妻用了,一席使人送到禅室。 用完素斋,曹颙使人去看过智然与蒋坚,那两位却是正研究黄教奥义。 曹颙也不催他们,同初瑜两个先行出寺。初瑜的手中,捏着一只半个巴掌大的锦袋,不用说,里面指定是给女儿求的平安符。 他们夫妻回到园子时,已经是日暮时分。 天慧板着小脸,看着很不高兴的模样。听到父母说话的声音,她就转了小身子,冲向炕里。 “天慧醒了,妈妈给你带了素饽饽。”初瑜见女儿如此,上前说道:“是不是饿了,要不要吃几块?” 天慧低着小脑袋,仍是不言不语。 中午夫妻两个想要出去时,正赶上天慧午睡,便没有叫起她。到底是孩子,路上有些累了,这两日很能睡。所以,曹颙与初瑜,才没舍得叫她。 曹颙溺爱女儿,刚想要上前哄劝,就见喜彩进来说道:“额驸,魏爷有事寻额驸,已经打发人问了两次。” 曹颙听了,同天慧说道:“不是不故意带你去,是见你睡着。明儿、后儿,带你出去玩,好好听妈妈话。” 天慧听了,这才点点头。 曹颙心下稍安,出了垂花门,到魏黑所住院子。这次随曹颙来热河的人中,除了魏黑,还有魏黑之妻香草。 其实,除了魏黑带女眷,几个跟着的外管事,媳妇是内宅当差的。 魏黑这边,除了他们夫妻两个,还有个小客人。 曹颙从小到大,见过的孩子不少,像这小客人这般精神的却是不多。 但是,眼下却不是夸这孩子精神的时候。 曹颙只觉得头疼,按照从书中所知常事,这高人收徒,不是都应该往深山老林里领么?怎么到了他眼跟前,却是变样了。 “曹爷,方老爷真没死么?”那小客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初从方家宅子救回田氏时,一同带回来的方七娘。 方七娘仰着小脸,巴巴地看着曹颙,看着问道。 “嗯!”曹颙点点头,带着几分疑惑看向曹甲。 曹甲就像是传说中的武林高手,抓了一个小孩,硬说什么骨骼清奇,要传其衣钵。 小姑娘却是倔强,就是不肯跟着学,嚷着要回那边寻父。 虽说曹颙心软,但是在他视力不及之处,还是希望手下人能处事干净利索些,使得自己少些麻烦。 方七娘越不学,曹甲越想教,已经开出条件,只要打败他,就放小姑娘离开寻父。 两人已经对持了半月,小姑娘的嘴巴还是硬得紧。 曹甲看着方七娘,道:“不是要请大爷做中人么,怎么不提了?” 方七娘扬了扬下巴,道:“正要提。曹爷,这个人同我说,说是我若打败他,就放我走,您给做个中人,行么?” 虽不晓得曹甲过去的身份是什么,但是曹颙却见识过他的本事。 就算小姑娘真是传说中的骨骼清奇,到底孩子是孩子,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完成的赌局。 所以,曹颙便点了点头,道:“好好学吧。” 方七娘小脸上满是欢喜,望向曹甲的目光带着几分挑衅。 曹甲已经止了咳嗽,起身离去。方七娘犹豫了一下,跟上前去,问道:“今天开始么?我定会打败你。” 屋子里安静下来,只剩下曹颙与魏黑两个。 “什么事儿,可是京里有什么消息?”曹颙问道。 虽说刚才有方七娘的事,但是曹颙却晓得魏黑不会为这种琐碎之事皱眉忧心。 “公子,有些不对头,园子外不少生脸。大师傅已经看过了,还变装寻由子试探了一下,正经有几个高手。”魏黑说道。 “是敌是友?”曹颙攥了攥拳头,问道。 “之前还看不出,不过昨晚有人想夜探园子,倒是被他们拦截。今早看他们,也像是来帮忙的多。”魏黑皱眉道:“只是这方式有些鬼祟,到底是叫人心里没底。” “公子,大师傅方才说了,希望公子近期少出行,等咱们弄出那些人的底细再说。”魏黑说道。 他口中的大师傅,就是“曹甲”。 虽没有明着收徒,但是曹甲对魏黑、郑虎他们都做过指点。 曹颙心里也没底,跑到这地方来,带着的侍卫随从有限,不能随时同父亲商议。想到这些,曹颙心里添了忧虑。 京城,九贝子府。 “什么,黄金万两?”九阿哥闻言,眼睛已经放光,脸上慢慢地露出几分笑意,道:“没想到,那小子身价还真高。” “……那个混账小子,爷倒要看看你怎么应对……”九阿哥坐下来,翘着二郎腿,脸上笑得要开花了。 安定门内,雍亲王府,书房。 四阿哥看着手中奏报,脸上阴晴不定,半晌方开口问恭立在一边的戴锦说道:“曹寅那边,有什么动静?” 戴锦回道:“两日前曾派人出京,看着好像是往热河去了。” 四阿哥闻言,缄默许久,道:“两日前,是不是说,曹寅那边消息,比咱们这边早两日……是曹家另有门路,还是皇阿玛那边……” 戴锦见四阿哥神情,就晓得这位爷眼下惊疑不已。他犹豫了一下,道:“爷,曹寅平素往来的人不多,不过当有蛛丝马迹可查……” 第六百三十章 悬赏(二) 第六百三十章悬赏(二) 人生如戏,热闹得紧。 曹颙看着手中曹寅的亲笔信,只有这一个感慨。事情诡异起来,有人打着为方百魁“报仇”的名义,发布江湖悬赏令,黄金万两买曹颙的人头。 悬赏令是济南发的,悬重金,召集江湖好汉。应召者,可直接拿曹颙人头领赏,也可先试试身手,领取些许订金做盘缠。 发布悬赏令之人,只知被称为“虎爷”。有说是福建绿林的老大,有说是吃船饭的。不过,有钱是真的,据说已经散金数千两。 方百魁之前入了刑部大牢,在曹颙出京前,已经赎买出狱,回福建整理产业去了。罪名当然是大变小,换了其他的。 京城的宅子,也已经发还。 这其中,不仅有九阿哥的走动,还有曹颙在御前的求情。 按照曹颙的话来说,商贾无知,怕惩戒过严使得民间大贾对与官府合作产生畏惧之心,影响日后的招投标。 不结俗事之怨,这是曹寅父子两个的行事准则。 方百魁虽出头掺和了内务府招投标之事,但是瞧他托人卖好曹家的举动,并不敢与曹家结为死敌。 曹颙见过方百魁两遭,印象就是个爱笑的、精干的小老头。 不管这老头离开京城时身体状况如何,曹颙晓得,自己看到这个“悬赏”消息时,那个小老头的性命也就到了尽头。 就算他能活着离开京城,也活着到不了福建。 曹颙叹了口气,将这封信递给魏黑,道:“园子的家丁护卫拢共有多少?加上咱们带来的,瞧着可还妥当?前边还好,后院不要有纰漏。” 因七阿哥不在,这边看园子的奴仆人数并不多。想到此处,曹颙也隐隐地有些担心。 魏黑看了信,却是生出几分诧异来。 他未到曹家前,跟着师傅混过江湖,也听说“悬赏”这样的事。不过,江湖人有江湖人的道义与规矩,那就是不惹官府中人。 曹颙不仅是朝廷命官,还是皇亲国戚,被这样大剌剌地“悬赏”,这是能经官追究的。 不过,现下曹颙还真有些庆幸自己出京了。 京城鱼龙混杂,内中藏污纳垢,曹家人口又多,要是有人想要曲中求,那曹家上下的安危就都不稳妥了。 曹颙出京到热河来,中间隔着长城,想要出关之人,也要费一番周折。 加上热河是行宫,原就重兵把守,等四月末圣驾巡幸,这边的巡逻会越发严密。 方百魁是二月初八入狱,悬赏令是二月二十五前后发出来的。 王鲁生从京城回山东后,没有直接回日照,在济南逗留,没想到正得了这个消息。他使人快马加鞭回京城,向曹家报信。 辗转下来,三月初二,曹颙才受到消息。 “园子这边原有护院四十人,加上咱们这边的,拢共也就七十多人。前院还好,后门却是要想法子,多调些护院当值。”魏黑回道。 除了魏黑,蒋坚、李卫、郑虎、张义、赵同也在,大家听了消息,都是变了脸色。 算下日子,从悬赏令发出至今,才七、八日。就算那些人二月二十五从济南出发,也不会想要直接往热河来,当是进京去的。 待到了京城,打探到曹颙出京的消息,又需要些时日。这样看来,还有些功夫布置。 时间宽裕,人手却是不足。 能不将律法放在眼里,吃江湖饭的,哪有良民?敢上京,再出关追到热河的,想必手下也有几分本事,才不惜千里奔波。 在这些亡命之徒眼中,曹颙的脑袋就是金疙瘩,谁会晓得他们会使出什么手段。 “一万两黄金,十六两为一斤,就是黄金六百二十五斤。”不知为何,曹颙的脑子里算起这些。 六百二十五斤,不过一个麻袋大小的体积。用马车也好,船运也好,都不惹眼。看着,倒也像是外地人在济南悬赏的意思。 只是,方百魁入狱是二月初八,到二十五中间不到二十日的功夫。 大半个月,就得了消息,又发布悬赏,那除了京城中人,外地的人也来不及。 万两黄金,十万两白银,这绝不是一笔小数目。尤其是在内务府招投标,一下子聚集了京城钱庄大批金银后。 “先将现下的人手好好分配分配,若是对方的目标单单是我,那还好些。”曹颙说道:“我经常溜达溜达,引蛇出洞也好,转移目标也好,将乱子引到园外。就怕他们胡来,惊扰内眷。” 魏黑犹豫了一下,道:“公子既是不放心郡主那边,老黑倒是有个提议。七娘虽年数小,却是有几分身手,机敏过人。要不,就让七娘住进内宅。这大半个月看下来,她虽有些时候淘气,却是个心肠不错的小姑娘。” “她不是惦记着走,想要回南边寻父么?”曹颙问道:“要是没有大师傅与大哥镇着,小家伙会不会开溜?” “那倒不会。前些日子有人看着她,这些日子却是没再专程留意她。虽说小姑娘嘴硬,到底还是个孩子,自己个儿出行,心里没底。”魏黑回道。 在京城时还不得见,这一路北上,曹颙见过方七娘几次。 初瑜也是见过的,开始还以为是个小男孩,见面礼给的小匕首,使得小姑娘欢喜不已,对初瑜甚是亲昵。 无聊时,小姑娘就拉着香草找初瑜,真是没有被绑架者的自觉。 香草那边,则是将小姑娘当成闺女似的,亲自给缝了新衣服,收拾得干干净净。若是方七娘肯换下男装,想必香草会更欢喜。 因这个,初瑜还特意对曹颙提起,用不用帮魏黑夫妇寻些好药。他们成亲了四、五年,还没有半点动静,想来两个人也都着急。 曹颙听了,叫妻子不用再提此事,等回京后寻了好药再说。 因为在前两年,见魏黑为无子之事忧心后,他就曾寻太医帮香草看过。 香草是“宫寒”之症,不易受孕。这两年,一直没断补药,但是收效甚微。 魏黑那边,已经是断了指望,将求子之事闭口不提。 方七娘虽小,毕竟是个小姑娘,曹甲孤身一人,不方便带她住,便安置在魏黑家。却是合了魏黑夫妇的意,两口子对方七娘都疼爱得紧。 既是魏黑能信任的人,曹颙自是没话说。 智然始终没有开口,蒋坚同曹颙意思一样,认为不应蛰伏在园子里,当出去转转,引蛇出洞,从中寻找蛛丝马迹。 他已经在算园子到行宫的距离,不过“引蛇出洞”是要引的,他的意思是曹颙明日起出行不要再骑马,而是要坐马车。 出门到行宫,路上有一段距离,这是给刺客出手的机会。 只有曹颙这边准点“出行”,那些刺客才好根据这个时间与路程,安排动手行刺之事。 既然人头悬赏,他们要完成的不仅仅是刺杀曹颙,还要杀后带着人头逃离。 既然晓得曹颙是官府中人,就当晓得其定带着长随侍卫。晓得这些,还敢前来行刺的,要不就是对自己的身手甚是自信,要不然就不是独行侠,而是数人。 曹颙听着蒋坚的分析,想着原本想要带着妻女出游,没想到却是节外生枝,看来在刺客未现身落网之前,这边也变相“禁足”了。 而且,既然有万两黄金做饵,想来动心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嗯。就这样。打明儿起,我每日辰初(早晨七点)出发往行宫当差,酉初(下午五点)从行宫折返回园子。”曹颙思量了一回,说道。 李卫在旁听了,瞪了牛眼睛问道:“曹爷,这算下来要五个时辰。回来时,天都擦黑了。早晨还好,回来时却是正做靶子。对方要是寻这个功夫行刺后逃跑,大晚上的却不好找。” 智然手里握着佛珠,看着曹颙,神情中带着几分慈悲。 “早出晚归,路上的行人少些。”曹颙回道。 “阿弥陀佛!”智然握着佛珠,低声念道。 魏黑却是越听眉头越紧,摆摆手,道:“不行,这个引蛇出洞的招式用不得。还不晓得对方人数与身手到底如何,要是出了闪失,谁能担待得起?还是另想法子,要不然就给公子寻几个替身。” 蒋坚点头,道:“明白魏管事的意思,学生这边,也赞同用替身。大人身份贵重,还当谨慎。” 智然那边已经停止了念经,抬起头来,看着曹颙的反应。 曹颙闻言一怔,看着蒋坚有些好奇。 蒋坚虽说还俗,但是茹素,恪守清规戒律。这个用替身的建议,虽说看着稳妥些,但是对于那个当替身之人,却是危险之极。 虽说惜命,但是想到别人或许为了自己的缘故赴死,曹颙有些挣扎,不愿意背负那个罪孽。 “看看再说。”曹颙摸了摸下巴,道。 智然见了,眼里已经添了笑意,上前一步道:“魏爷与蒋居士之提议,小僧愿一尽绵力……” 京城,曹府。 曹寅盘腿坐在炕上,身边放着襁褓中的幼子。看着长生,他脑子里却出现长子的模样,只觉得担心得紧。 “老爷,老爷……”李氏见丈夫神色凝重,有些不放心,道:“老爷这是怎么了?” “哦,没事儿!”曹寅醒过神来,说道:“长生脸上的痂都消了,这回算是彻底好了。” “是啊,祖宗保佑。好不容易才添了这点骨血,要是有个万一,妾身这条命怕也要断送了。”李氏将幼子抱在怀里,眼里尽是宠溺。 一时之间,曹寅竟觉得有些刺眼。 他“咳”了一声,道:“太太说的什么话,忘了还有颜儿他们姊弟几个么?就算这小子有个万一,权当咱们福薄就是。再说其他的,就对不起其他孩子了。” 李氏笑道:“瞧老爷说的,都是妾身身上掉下来的肉,妾身还能偏疼哪个不成?就是三丫头,不是我肚子里出来的,我也当她同颜儿一般。只是那几个大的,都成家了,有姑爷与媳妇疼着,咱们当老的,就要靠边站了。还不若这小的,在咱们身边,自然要多疼些。” 曹寅听了,没有再说什么。 提到长子,李氏心里算了算路程,道:“老爷,算算日子,儿子媳妇当到热河了。不是说那边比京里天亮么?盛夏还好,现下也不晓得冷不冷。却是忘了多嘱咐他们两个,不晓得带没带厚些的衣裳。” 说到这里,李氏想起前几日,海淀园子支银子修缮之事,开口问道:“老爷,儿子走前,不是说盼着咱们今年也能随扈么。那样的话,也能让孩子们见见世面不说,到底是比京里凉快。说起来,儿子媳妇没走几日,妾身心里倒是有些想了。这几年,沾了媳妇的光,妾身做了甩手掌柜。这重新拾起来,也有些觉得精神乏,幸亏紫晶还在,要不然怕真是顶不住。” 曹寅到底是装了心事,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脑子里却是牵挂着数百里之外的长子…… 畿甸,圈头,御舟上。 康熙坐在书案后,对地上跪着之人道:“即日领朕手谕前往宗门,同巡抚衙门与总兵衙门联合查处此事。除恶务尽,定要将这些无法无天的匪类绳之以法。” “嗻,奴才遵命!”地上所跪之人,叩首应道。 康熙冲边上侍立的魏珠点点头,魏珠捧着御案上的圣谕,到那人跟前。 那人抬头,接了旨意。 就听康熙又道:“朕晓得你同曹颙私交甚深,才指了你去山东详查此事,还望你尽心勉力,不要辜负朕之厚望。”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御前一等侍卫纳兰富森。 听了康熙的话,他少不得再次叩首:“奴才不敢枉负圣恩,自是谨尊圣意,全心办差。” 康熙听了,看了他两眼,半晌方道:“跪安吧!” 纳兰富森应了,低着头退了下去。 少一时,就听门外有人道:“皇阿玛,儿臣奉旨见驾!” “进吧!”康熙站起身来,揉了揉发木的胳膊。 见来的,是十六阿哥。见康熙神色阴沉,他心里有些没底,看了眼康熙的胳膊,不晓得是不是圣体不豫。 如今,他最担心的,就是皇父的身体。 有为子对父亲的孝顺,也有臣子对皇上的依赖。 康熙指了指御前一折子,道:“那个,你看看。” 不是龙体康健问题就好,十六阿哥松了口气,应了一声,上前拿了那折子看了。 看了几行,他却是神色大变,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第六百三十一章 悬赏(三) 第六百三十一章悬赏(三) 畿甸,圈头,御舟行在。 十六阿哥从御前出来,外头已经是日映西山,晚霞漫天。他深吸了口气,看着远山近景,只觉得心头思绪繁杂。 圣驾起行之日,曹颙到过园那边,同十六阿哥两个私下见过。 当时曹颙带着几分慵懒,说道:“过去几遭了,也没得空闲逛,这次却是要趁机多赏鉴湖光山色,作几日自在闲人。等十六爷到时,咱们再寻个由子,去趟盛京,听说那边的酸菜锅味道最美,酸菜最是正宗。” 十六阿哥听了还觉得怪异,因为虽说《周礼》上就记载过酸菜,《齐民要术》上也提过用白菜腌渍酸菜的法子,但是酸菜真正走入寻常百姓人家,是在八旗入关后,顺治初年。 没听说酸菜是从盛京兴起的,哪里又提到正宗不正宗。 十六阿哥提出心中疑惑,曹颙这才晓得,酸菜在民间普及的历史不过几十年。 “世事洞明皆学问啊,还当是有多少年的历史。”曹颙这样说道。 十六阿哥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却是摇头,还笑他太过重视口腹之欲。 曹颙听了,装模作样地说道:“十六爷不知,我家恒生说了,吃肉幸福。虽说是童言稚语,却是实在话。这人生一世,可不就是‘吃喝’二字。吃不饱的想着要吃饱,吃饱的想着要吃好,吃好的想着要吃得精巧,吃的精巧的不知道该吃啥好了。” 十六阿哥听了他这番感言,真是哭笑不得了,道:“照孚若这样说来,古往今来,那些英雄才俊留名青史,也是为了‘吃喝’了?” “‘吃喝’有时,不仅是‘吃喝’。有时,不吃也是吃,吃的是位置,吃的是身份。若是得到想要的位置与身份,那就是吃糠咽菜,他们甘之如饴。若是失魂落魄,怕就是山珍海味,也味同嚼蜡。十六爷您瞧,这不管熬成什么样,最后是不是还是要反应在吃喝上。吃肉幸福兮?吃肉幸福矣!”曹颙甚是惬意地回道。 曹颙这几年,跟小老头似的,忙完这遭忙那遭,难得有这样舒心自在的时候。十六阿哥见了,还颇觉欣慰。看来,这样歇歇也是好事儿,也能让曹颙缓些精气神儿。 因此,十六阿哥就顺着曹颙的话,说起盛京的几种美食来。 两人,一个是内务府总管,一个是皇子阿哥,就这样在畅春园的海子边,却是正经八百地说起民间美食来。 期间,十六阿哥发现有好几个鬼祟的身影,当时他心里还暗笑。他与曹颙在海子边站了小半个时辰,怕是要有不少人胡思乱想了。 没想到才过几日,就又闹出这样的事来,十六阿哥从御前退出来,自是心烦。 虽说晚霞绚丽,春水迤逦,哪里又入得十六阿哥的眼。 他收回视线,随意地往四周扫了扫,却是在远处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低头想了想,吩咐身后跟着的太监赵丰,去将那人唤过来。 少一时,那人随着赵丰走了过来,打了个千礼,道:“奴才曹颂见过十六爷,给十六爷请安。” “嗯,安,起吧!你也随扈?怎么前几日,没见过你?”十六阿哥问道。 曹颂起身,带着几分恭敬道:“回十六爷的话,奴才原本休沐,因外班有几个侍卫染了痢疾,返回京城休养,这边缺人手,京城那边就又过了十几个。” “原来如此,爷记得,那几个染病的侍卫从半壁店下的船。怨不得如此,你是何时到的?快马从京城追御舟,想来也辛苦了。”十六阿哥点点头,说道。 “都是奴才的本分,不敢当辛苦。原本昨儿早上就到了段村,因御舟已经起锚,沿途骑马相随,下晌才上船。”曹颂躬身回道。 十六阿哥对曹颂摆摆手,道:“无需这般拘谨,当了两年差,你这规矩可学得差不多了。又没有别人在,私下里自在些好。爷刚从御前领了差事,明儿要往热河走一遭,要带几个人过去。你若是缓过乏了,爷就跟侍卫处那边点你。” 曹颂闻言,大喜,忙咧着嘴道:“十六爷,不乏,不乏,愿为十六爷效命!” “恩。那爷就听阿灵阿说一声,算你一个。你当值去吧,换班后好生歇歇。明儿御舟起行前,咱们就下船。”说完,带着赵丰往船后去了。 曹颂犹自欢喜不已,搓着手,喃喃道:“热河的差事,岂不是要见到哥哥了……” 不过,想到家中有了身子的妻子,他才想起,没有问十六阿哥什么时候回来。 热河,淳王府园子,西院。 这里是曹颙夫妇暂住之地,正房五间,两侧各有抱厦三间,后边还有排房。跟来的女眷,就住在此处,倒也算是宽敞。 暮色渐浓,屋子里已经掌灯。 因曹颙不当差的时候,家里就吃三顿饭,所以这边才撤下饭桌。 天慧坐在炕上,面前摆的七七八八的东西,有笔墨纸砚,还有些银制的小碗小筷子。她摸起一物,拿起来放到另外一侧,小嘴里嘀咕着相应的名字:“砚……碗……碟……镇纸……” 曹颙坐在旁边,看女儿忙乎,问初瑜道:“这倒是个认东西的好法子,也顺带着学说话了,你想出来的?” “是乌恩同七娘两个想出来的,她们两个,倒是能玩到一块去。”初瑜笑着回道:“香草怎么舍得让七娘住到这边?瞧着她是真拿七娘当闺女带了。到了这边,这才多咱功夫,都给缝了好几身衣服了。额驸没见着,七娘今儿终于不再扮假小子了,有点小姑娘的模样。一刻不得闲,甚是淘气。却是不招人厌,到这边才两日,里里外外的,都稀罕她。要是妞妞在就好了,指定能跟她玩一块堆去。” 曹颙笑着听了,刚好天慧拿了筷子叫“笔”,他便将毛笔捡起来,塞进天慧的左手道:“这个是笔,方才的是筷子。筷子是一头粗、一头细,摸着有点凉,那是银子制的。这笔杆子是用竹子制的,摸起来没哪个凉,在一头有着小毛毛,天慧摸摸看。” 天慧顺着曹颙的话,仔细摸了,奶声奶气说道:“是,笔,筷子……”说着,放下手中的东西,冲曹颙声音所在的方向挥着小胳膊,抓了曹颙的胳膊,道:“这,阿爹……” 在天佑他们兄妹三人中,天佑与恒生都称呼曹颙、初瑜为“父亲”、“母亲”,只有天慧这边称呼不一样。 因她是难产而生,身子羸弱,怕不好养活,就学着民间的旧俗,在庙里寄名。稍大些,学话时,初瑜这边也没有叫“母亲”,而是叫“妈妈”。就是怕父母缘薄,寓意寄养在这边,好拉扯之意。 曹颙这边见了,倒是没有什么说法。他原本想要让姑娘叫两声“爸爸”听的,但是毕竟在世人看来,太过怪异,因此只在屋里念叨两次,还是让天慧叫自己“阿爹”。 初瑜坐在一边,看着他们父女两个说话,想到方才丈夫没什么食欲,只用了几口就撂下碗,道:“额驸不是念叨这这边的油酥饽饽啊、碗坨什么美味么,要不然使人去买些当宵夜?” 曹颙的脑子里,正想着自己的一千零一种死法。 从古至今,死于谋杀的帝王臣僚不乏其人,但是死于刺杀的却是屈指可数。 飞檐走壁的武林高手,只是传说中的人物,真要是刀枪不入的话,当年的洪门门主也不会凄凉惨死,魏黑也不会盲了一目。 曹甲等人也不会入狱,而后受了曹寅的恩惠,寄身曹府。 当面刺杀的话,要多少人、什么样的身手,才能对付曹颙身边的护卫?不当面刺杀的话,若是用毒杀,而后在停灵时,再来割头,是不是容易些? 见曹颙不言语,初瑜问道:“额驸不喜欢这两样吃食么?那再看看其他的,要不就打发人每样都买些,总有合额驸胃口的。” 曹颙这才醒过神来,抬起头看了妻子几眼,有些犹疑。 这“悬赏”带来的“客人”不会是一个两个,往后防范的日子也不是一日两日,内宅中若是有紫晶,还可以私下里让紫晶留神。紫晶既不在,初瑜这边再浑浑噩噩的,就容易让人钻空子。 “到底是入口的东西,还是算了。赶明儿寻了方子,让厨房那边做做看。”曹颙思量了一下,说道:“对了,有些事,要同你说一声,总要你心里有数才好。” 初瑜点点头,吩咐喜彩抱着天慧去东屋。 屋子里只剩下夫妻两个,为了不吓坏初瑜,让她太过担心,曹颙隐下“悬赏黄金万两”之事,只说是因内务府招投标之事,得罪了小人,近些日子要多加防范些。 饶是如此,初瑜已经变了脸色。 她拉了曹颙的衣袖,蹙眉道:“额驸,那些人既是如此无法无天,就当报官,将他们都抓起来才好。” “只是得了风声,加上他们都隐在暗处,哪里是好抓的?”曹颙摸了下妻子的头发,道:“你也别太担心。我同你说这个,是想着让你也留神些,内宅这边的吃食,有些是要打外头采买的。那些东西,都留心些,使人多弄些活的鸡鸭过来试食吧。虽说对方未必如此,不过是以防万一,稳妥些好。” 初瑜的脸色依旧苍白,但是情绪却渐渐平静下来。 她应了一声,起身上炕,在炕柜里翻出个蓝缎子包袱来。 打开来,金灿灿的,是件用金线与蚕丝编织的软甲。 “这个是打哪儿来的……”曹颙见它不似凡品,开口问道。 “是阿玛给的,说是早年跟着皇玛法西征时御赐的。去年秋额驸口外重伤,阿玛得了消息,就让我过去,给了我这个,说留着给你日后用。因只有这一件,怕弘曙、弘倬他们说偏心,所以也没让我张扬。”初瑜回道。 密密实实的蚕丝,足有十几二十层。虽说摸着软乎乎的,但是因为加了金线,所以韧性很强。 “真是好东西,却是劳岳父费心了!”曹颙摸着这软甲,松了口气,笑着说道。 初瑜面上笑着,眼底却是添了几分忧色。 夫妻两个,早早歇了。 曹颙原有些乏,更衣后便平躺了,寻思明日之事。初瑜这边,却是有些反常,宽衣解带后,主动依在丈夫身边,脑袋枕在曹颙肩窝处,用小手摸着曹颙胸前的疤痕。 下晌初瑜沐浴了,洗了头,头发丝儿里是淡淡地皂角味儿。 虽说她平素不喜胭脂水粉这些,但是沐浴后经常用的是玫瑰油,所以身上都是滑滑的,还有淡淡的香味儿。 两人是年轻夫妻,睡一个被窝。 曹颙光着身子,初瑜也不过是一个肚兜,身子挨到一块儿,加上这小手摩挲不停,曹颙这边难免意动。 因路上劳乏,说起来夫妻两个也是好几日没敦伦敦伦。 曹颙的脑袋里,突然想起婚礼上那两个叠着放置的交杯酒盅,翻身将初瑜压在身下。 换作早先,初瑜这边少不得羞臊不已,软在炕上,任由曹颙施为。今晚却是反常,她伸手搂住丈夫的脖子,扬起头来,小嘴已经在曹颙的脸上啄了一下。随即,像小鸡啄米似的,在曹颙的脖颈上吻下来。 曹颙只觉得一阵酥麻,身子已经僵了。 时值月初,没有月光,屋子里幽暗得很。 虽说看不清妻子的脸,但是曹颙仍是觉得有些新奇。夫妻两个成亲五、六年,也算是老夫老妻了,但是初瑜毕竟是被各种规矩礼数教养长大的,房中事仍有些放不开。 这般主动,却是头一遭。 “额驸乏了,初瑜来服侍额驸……”初瑜在曹颙耳边低声呢喃,小手已经不老实起来。 屋子里,只剩下粗粗的喘息声…… 这一折腾,却是用了好长一段功夫,夫妻两个才交颈睡去。 再睁眼时,已经天明。 初瑜已经起身,虽说还是娴静的微笑,但是却好像有些不一样了。如同果子成熟一般,散发着香甜诱人的味道。 曹颙看着妻子红红的嘴唇,想起昨晚的缠绵,身上不由一热。 初瑜却是带着几分疑问,开口问道:“额驸,官服呢?昨儿使人送到前院,好像没送回来,不用穿官服么?” 第六百三十二章 奇闻(上) 第六百三十二章奇闻(上) “官服?”曹颙闻言,却是一怔。 想到昨日智然所说,他不禁微微皱眉,随即对初瑜道:“再找出一套来吧。没有孔雀补服,就换麒麟补服。” 初瑜看了丈夫两眼,应了一声,又去找了一套簇新的孔雀补服出来,服侍着曹颙穿了。昨晚夫妻两个看的金丝软甲,则是穿在补服里。 用了早饭,曹颙起身出门时,初瑜犹豫了一下,问道:“额驸,可用多置几套?” “够使了,先不用了。”说到这里,曹颙顿了顿,道:“倒是锁子甲需要些,看看这边可有。若是没有的话,瞧瞧哪家王府园宅能说上话,使人先去借十几件。” “嗯,晓得了。”初瑜应了,近前帮丈夫平了平领口。 曹颙思量一遭,道:“怕是衙门事多,要忙上些时候,将暮才回。若是这边有事,可寻……可寻智然商议。” “智然师傅?”初瑜听了,颇有疑惑,不晓得丈夫怎么会将家务托给出家人。 “智然聪敏,先生在世时也是常夸的。”曹颙回着,轻轻楼了下妻子,才从西院出来。 除了聪敏外,也因智然是出家人,避讳少些,出入内宅方便,好两相照应。 要不然,园子里只留下妻女,曹颙委实放心不下。初瑜虽当家理事多年,身边都有紫晶扶持,说起来独自管事的时候甚少。 到了前院,魏黑等人正站在一堆儿,不晓得说什么。曹颙仔细看了两眼,却是正看到靛蓝色官服。 待走到近前,他却是愕然,说不出话来。 站在魏黑与李卫身边穿着孔雀补服的,正是智然。见曹颙出来,智然的脸上带了淡淡笑意。 虽说智然昨日“自荐”,但是被曹颙一口拒绝了。他视智然为友,怎么能明明晓得有危险,还能让其为自己个儿的替身。 却不晓得,是谁的主意,从内宅取了官服,给智然装扮起来。 以前两人在一处,只能说有几分神似;如今这面对面站着,却看着像同胞兄弟了。两人高矮胖瘦差不离,只是智然的服色略白净些。 “公子?”见曹颙穿了官服,魏黑带了几分担心,劝道:“虽不晓得那些人到底何时出关,还是早些防范为好。” “今日才初三,就算那些人疾驰而来,能到的人数也是有限,还有些富裕。寻其他人看看,身量差不多的就行,实在寻不到合适的,就空轿子从大门出。”曹颙说道:“智然不行。” 众人闻言,却是神情各异。 李卫带了几分得意道:“我说什么来着,曹爷定不会同意此事。这不符朋友道义,曹爷怎么放心让智然师傅冒险?” 蒋坚看了看曹颙,又瞧了瞧智然,面上没什么,心里却早就惊疑不已。 魏黑与郑虎两个晓得曹颙的脾气,知道多说徒劳。魏黑躬身道:“是老黑多事了,公子勿怪。” 曹颙听初瑜说后,也晓得指定同魏黑脱不得干系。他身边,能不同他商议就说上话的,除了故去的庄先生,就只有魏黑一个。 “晓得魏大哥的爱护之心,还能松懈几日,再寻合适的人就是。”曹颙笑着说道,尽量使气氛轻松些。 他的心里,也是倍感神奇的。 看对面的智然,就像是看着穿衣镜中的自己一般。再想到智然襁褓中就遗弃在清凉寺外的身世,曹颙心里真的有些怀疑自己老爹的人品。 “看着甚是俊秀,小和尚,你再仔细想想,要不要还俗?这个模样,娶媳妇指定是不愁的。”曹颙拍了下智然的肩膀,带着几分戏谑道。 “小僧正想要借着曹施主的光,入这红尘幻境历练历练,曹施主何不成全一二?”智然双手合十,一本正经地说道。 曹颙也收了脸上嬉笑之色,道:“既是朋友相交,小和尚若要红尘历练,我护法还来不及,哪能引小和尚步此险境?我欲以家务相托,若是小和尚不嫌琐碎,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智然见曹颙神情坚定,晓得他心意已决,伸手将头上的顶戴连同假发辫一同摘下,颔首道:“既是如此,小僧愿尽绵力。” 除了智然,郑虎也留在园子这边,负责园子的护卫。跟着曹颙出门的,有小满、魏黑、蒋坚、李卫、赵同、曹甲等人。 任叔勇、任季勇两兄弟,因做了天佑他们几个的武师傅,留在京城,并没有随行。 曹颙登上马车,众人骑马相随,往行宫去了。 车厢里,曹颙四下里摸了摸,决定要好好琢磨琢磨,增加自己这辆车的防御能力。四周应焊上钢板才好,这样能抵御火器。 虽说朝廷对火器管制甚严,但是毕竟火铳是明朝就有的,民间也不乏能工巧匠。那东西如今还是填充式,用起来麻烦,射程也不要过数十丈到百丈,但是若是装备好了,用来埋伏暗杀却是绰绰有余。 想到此处,曹颙隔着官服,摸了摸身上的软甲,想着要不要做个试验,看看身上这件防御能力如何。 不过想到这是岳父所赐,他这个念头就消了。 这一刻,他却是怨自己见识浅薄了。为什么上辈子不多看点杂书,就算是不能发明手枪,能晓得防弹衣的做法也好。 到了行宫内务府衙门,当值的兵丁,都不免露了诧异之色,因为曹颙实在是来的太早了。 办了腰牌,跟随曹颙进来的,有蒋坚、魏黑、曹甲、赵同、小满几个。左右也无人,曹颙便铺了纸,大家勾勒出从园子到行宫的大致路线图,研究起那些地方最容易被人窥探埋伏。 虽说要引蛇出洞,也不好一直被动,等着对方收拾妥当了才应战。 将这几处地方寻出来,也安排人手盯着,说不定能料得先机。 行宫四周,鲜少有民宅,多是坐落着王公权贵的园子别院,还有八旗兵营。 众人回想方才来路,不过三、四里,路过一片小树林、两个拐角、三条街、七、八家园子。 能藏人设埋伏的地方,足有十几处。 要是在外头还好,要是在道路两旁的园子里,却是不好察觉。 想到此处,魏黑不由皱眉,环视众人一眼,心里隐隐地多了几分担忧…… 淳王府花园,西院。 初瑜坐在椅子上,看着厅上众人。虽说是娘家的园子,但是因随同丈夫与女儿回来小住,所以初瑜前两日虽受过这边管家执事的请安,但是并没有把持园子内务。 这边上下行事,还按早先的规矩来。 如今,既有关系到家人安危,初瑜再也不敢有所简慢。 “结成两队,每队十人,分东西清查内园,各处俱要查到,所有当差人等,都按名册核对。若有不在册上之人,绑缚后送到前院讯问。传话前院,亦是如此。倘有遗漏,十人同罪。”初瑜环视众人一眼,轻声道。 喜彩、喜烟等人,自然无话,低眉顺眼,俯身应答。 这边园子的几个管家婆子,却不晓得看着面嫩老实的大格格为何欲要大发雌威? 其中一个婆子,夫家姓周,早年曾奶过七阿哥,现下跟着儿子媳妇到这边当差。算是内园的要紧人物,就算是在初瑜面前,也有个座的。 她向来倚老卖老,加上瞧着初瑜待人和气,便有些蹬鼻子上脸。 听了初瑜的话,她也不应,而是笑嘻嘻地说道:“是不是有人淘气,冲撞了大格格?吩咐老奴就是,瞧老奴不揭了她们的皮?大格格勿恼,小心气坏了身子。您是什么身份,何必同那些奴婢计较。园子肃静着呢,晓得大格格与额驸来小住,老奴带人查过的,这才没几日功夫。” 这边园子的管事,见周嬷嬷出头,自是乐不得。 初瑜看了周嬷嬷一眼,神色淡淡的,道:“若是记得不错,嬷嬷过了六十了,还在差上,实是辛苦,叫人看了不落忍。打今儿起,嬷嬷就好生歇歇吧。”说着,对身边侍立的喜彩道:“嬷嬷那边的钥匙与账册你先接了,再寻妥当的人当差。” 周嬷嬷听了,却是呆住了。 自己才插了一句话,就被撂了差事? 就算是淳王福晋,也不曾这样对她。 她白着脸,挤出几分笑道:“老奴谢大格格体恤,只是老奴这把身子骨还算康健,这差事又是福晋所委,老奴不敢偷懒。” 初瑜只是看着手中的名册,并不应答。 喜彩上前一步,道:“格格出京前回王府请安,福晋已经发话,这边园务任由格格做主。” 周嬷嬷不服气,站起身来,还欲寻出话来,再掰扯掰扯。 初瑜抬头望过来,脸上辨不出喜怒,但是眼睛望过去,却使得周嬷嬷住了口。她想起王爷与福晋对大格格的宠爱,以及大格格生母纳喇氏的手段,心里却是一激灵。 龙生龙,凤生凤。 这大格格看着和善,但不管是生她的侧福晋,还是养她的嫡福晋,哪个是好应对的? 她讪讪地坐下,不再应声,心里既是懊恼自己不当多嘴,又是埋怨大格格多事。既是出门子了,为嘛还回娘家的园子住着…… 前院这边,智然已换回僧衣。 他的手上,拿着是王府园子修建时的草图,连同郑虎与张义,在看园子当防御之处。 桌子上还有另外一张草图,是曹家热河赐宅的。如今那边宅子正修缮,想要住人,也要两三月功夫。所以,先不考虑那边。 这时,就见初瑜身边的大丫鬟喜彩来传话,众人应了,也将闲置的人手集中起来,将前院的几进园子挨间屋子地查了。 毕竟不比园子那边地方大,前面不过三进,十来个院子。不管是住人的,还是闲置的,都一一查过。 饶是如此,不到一个时辰,也查询完毕。 还真查出两个不在名册上的人来,一个是周嬷嬷的外孙儿,游手好闲,到舅舅这边蹭饭吃的;一个是园子这边大管家秦贵第四房妾的娘家兄弟,不过十二、三岁,看着白白净净的,倒像是老实孩子。 除了多的这两个,按照册子上所列清点人数,还缺了两个。 一个是书房的小厮,打碎了砚台,受了板子后,染病暴毙了,还没有消册。还有个是花匠关四,勾搭上内宅的丫头私奔,做了逃奴,已经在衙门报备。 周嬷嬷的儿子周庆与大管家秦贵,得了消息过来时,那两个被搜出来的,倒是没有绑缚,都在一处关着。 看着小舅子受难,秦贵心里也不是滋味儿。不过他最是圆滑,虽不晓得详情,却也是察觉出来园子里气氛同昨日不同。 加上他园子是有耳报神的,刚得了消息,晓得周嬷嬷被停了差事。他还疑惑不已,大格格只是小住,为何要揽了内务? 虽说她是王府大格格,是主子,在园子里当家作主也不算什么。但是据秦贵所知,这位小主子脾气甚好,不像是爱出风头,爱揽权的。 若说想要揽权,收了园务,那他这个王爷亲委的大管家,该如何? 曹家先前打算置产之时,就是委了他办的。虽说后来内务府赐了宅子,但是相关修缮事务,也是他协同曹府的管事吴盛在经管。 如今眼见不只内园,连同前宅气氛也紧张起来,秦贵却是没功夫关心小舅子了。 额驸留下的这几个人中,隐隐的以智然为首。秦贵瞧着他,问道:“法师,这是因何缘故,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秦贵是王府花园大管家,有些事还要他这边来应承,所以智然也不瞒他。 从这边出去,到了隔壁静室,智然说明了原委。 虽则他说的平静,却是骇得秦贵变了脸色。谁会想到,会有这般无法无天之徒,竟要闹这一出。 要是格格、额驸、小格格真在这边园子有了闪失,那他秦贵的性命也就到头了。想到此处,秦贵之前的一点埋怨早已烟消云散。 “法师,额驸去衙门,随从几骑?这边人手实在不足,还是往京城送信,调些人生来吧?”秦贵带着几分担忧,问道。 “消息从京城来,想来也有人手往这边来。算算日子,最迟今明两日也该到了,还要劳烦大管家预备出两间空院子,安置众人。”智然说道。 秦贵听了,忙吩咐小厮下去预备。 看着智然的淡定从容,秦贵心里颇觉古怪,总觉得这和尚真有些洞明世事之意。他刚才不过心里丁点儿不满,这和尚的眼神就带了几分安抚望了过来。 接下来,众人说起来的,就是几处大门的护卫,哪处添减几人。园子墙根下,需要安置的护院犬数。 正说着,内园过来两个健硕的仆妇,拖着一个女子过来。 那女子耷拉脑袋,头发披散着,上面还挂着木屑,看不清容颜。手脚都用麻绳绑了,身上的衣服皱皱巴巴的,沾了不少尘土。 不晓得是被吓的,还是怎么的,那女子哆哆嗦嗦,身子跟筛糠似的。那两个仆妇刚松手,她就滑倒在地,缩成一团。 “这是哪个?”大管家见了不解,开口问那两个婆子道。 那两个婆子躬身回道:“刚刚在柴火车里抓到的,格格请师傅讯问,看这女子意欲何为。” 大管家闻言,忙多看了那女子两眼,这才得了消息,有人要谋害额驸,就鬼鬼祟祟进来这一个女子,如何能不让人心疑? 只是大格格既让智然讯问,那他也不好多嘴,只好“咳”了一声,做旁观状。 智然的视线,却是正看着那女子的前襟,那暗红色一片,像是干涸的血渍。 “你是谁家的女子,为何要躲在柴车中?”智然上前一步,看着那女子,开口问道。 那女子闻言,慢慢地抬起头,露出了眉眼面目。 看着年数倒是不大,十四、五的模样,脸上鬼画符似的,两个眼睛红肿得怕人,像是烂桃似的,不晓得哭了多久。 就这会儿功夫,她的眼泪又出来了,在脏脏的小脸上冲出一道沟来,露出原本白皙的肌肤,哆嗦着说道:“姐……姐姐死了……厨房,刀,被杀……”说到此处,已经瞪大了眼睛,显然是骇极,身子一歪,晕死过去…… 行宫,内务府衙门。 到了中午,还不见伊都立,曹颙不禁有些奇怪。这不见人影,也不见使人来请假,到底是什么缘故? 正想打发人去学士府相问,曹颙就见伊都立两眼放光,甩着大步进来。 “大人,奇闻啊,奇闻,没想到这山野之地,还有这般节孝的女子。只是节孝并重,节孝又不能两全,实是让人叹惋。可恶那些腐儒,还念叨此妇既已失贞,宜绝于夫,不让附墓,真是大大可恶。”一见到曹颙,伊都立就忍不住嚷道。 刚好有几个行宫属官在这边禀事,听了不由侧目。 伊都立这才留意到还有其他人在,笑了两声,道:“有些俗务耽搁,来的有些迟了。” 待那几个属官下去,伊都立才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今早,他从家里出来,路过知府衙门,正好看到有人抬尸上堂。他是个爱热闹的,便驻足于此,瞧了场热闹。 有民妇郭氏,前几年大旱时,丈夫看这边不好生计,便随人进关贩药。郭氏用女红针线养活公婆,待到米价上扬,却是断了炊。 郭氏邀集邻里,叩首道:“我夫以父母托我,今不做别计,难于生计。邻里能助我,乞求相助;不能助,我且卖花,务笑我。” 虽说朝廷有救济米粮下来,但是到百姓手中,又有几何? 家家都不容易,邻居听了郭氏的话,都无语散去。郭氏对公婆哭禀后,开始倚门卖笑,迎来送往…… 第六百三十三章 奇闻(下) 第六百三十三章奇闻(下) “如此三年,其夫归。郭氏道‘父母并在,今还你’,随即又领出一女,说是‘既以**,难忍耻相对,别娶一妇,今天也给你’,而后便借口到厨房做饭,自刎了。如此奇女子,如何能不令人唏嘘。”说到最后,伊都立已经叹息不已,脸上也收了平素嬉笑,多了几分敬重之色。 曹颙跟着感叹一声,倒是没有放在心上。倒不是他心硬,而是礼教吃人,朝廷每年恩赏的贞节牌坊还少了? 别的不说,就是天佑的乳母柳家的,也是贞节牌坊的牺牲品。 伊都立脸上却是现出不忿之色:“有这般有情有义的好女子为妻,正当好生看重才是,她那个男人看着其貌不扬,何等福气得了这样一个老婆?父母恩养了,如花似玉的新人又在眼前,再过几年,谁还会记得这个孝烈之妇?听说在关里贩卖药材赚了大钱回来的,带了不少银钱仆从回来,这般富贵,郭氏却是一日也没享得。”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一个好好的大活人!若是其夫没发达,或许郭氏还有条生路;他既以发达,呼奴使婢,怎么能容忍失节之妇为主妇?就算郭氏没有寻死之心,怕也羞愤难当,活不成了。说到底,还是男人没担当。” 曹颙见他这般义愤填膺的样子,倒是不晓得如何劝解。 别的不说,伊都立有一处优点却是要赞的,那就是不像其他男人那般大男子主义,不将女子当回事。他这边,虽说博爱了些,但是心地还算不错。 伊都立一口气说了这些话,总算是去了些闷气。他这才想起正事,问曹颙道:“大人,今儿已经初三了,下官去园子里瞧过,有几处工期不短,再耽搁下去,怕是要来不及。虽说今年闰三月,也只剩下不足三月功夫。园子的预算单子若是出来了,是不是也当开工?” “闰三月?”曹颙之前倒是没留意这点,听伊都立这般说,才留意到这个,心里生出几分不安。 要是没有闰月的话,按照每年的旧例,在圣驾到抵热河前一月,这边就要开始加强治安防备,清查闲杂人等。 若是闰三月,圣驾到抵热河迟一月,那曹颙他们这边就要想法子抗两个月了。 见曹颙神情有些异样,伊都立望过来,带着几分好奇,问道:“大人这边有什么事儿?” “没事,将到万寿节了,伊大人这边的寿礼预备的如何?”曹颙还没有想到,怎么将“悬赏”之事相告,就先岔开话,问道。 伊都立闻言,脸上多了几分怅然之色,道:“还能怎么预备?如今已经是五品了,也没有献礼的资格,只能随大流罢了。我阿玛说道的没错,我就是没出息的混账行子。其他人家,像我这个岁数,哪里还有混五品的。实是叫人汗颜,我都没有脸面见族中兄弟侄子们了。” 这个话,曹颙实不好相劝。同为世家,伊都立家与曹家不可同日而语,是真正的八旗勋贵。两人的仕途却刚好对倒,曹颙这边平步青云,伊都立却是仕途坎坷。 伊都立发完牢骚,自己个儿也有些不好意思,挑了挑眉毛道:“我这是怎么了,真够婆妈!对了,大人,郡主已到热河几日,属下还未过去请安,实是失礼。若是明日便宜,属下想携杨氏过去给郡主请安。” “伊大人,都是亲戚,说这些倒是外道了,不必如此。”曹颙见他这般热络,原也是愿意请他多过去宴饮的。 不过,想到自己家怕是不消停,不好连累无辜,加上听到杨氏,心里也有些别扭,就开口婉拒道。 伊都立却是格外执着,摆手,道:“不行,不行,论起尊卑,大人是上官、郡主是王府贵女,我们当请安的。大人再多说,倒是真不拿我们当亲戚了。” 说着,他也不容曹颙拒绝,就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笑道:“就这般定了,明日要叨扰大人了……却是要不醉不归,大人可要预备两坛子好酒才行……” 话音未落,人已经出去了。 曹颙看着他的背影,脸上露出几分笑意。难得三十多岁了,还能喜怒随心,这般坦然活着,看着倒是让人心生羡慕。 只是杨氏,不就是杨瑞雪么? 想到这次,曹颙微微皱眉。他实不愿同那个女子有什么接触,担心节外生枝,惹出麻烦,牵出李家的事来。 想来她的日子过得倒是不错,添了一女,伊都立话里话外也赞过几次。 曹颙正想着,就见营造司员外郎董长海捧了文书,躬身进来。 是行宫的修缮预算,比曹颙要求的早一日报上来了。 曹颙看着手中的预算,看了董长海一眼,道:“董大人,这次预算董大人都看过了,觉得如何?” 一路同行而来,曹颙同眼前这位略显木讷的员外郎也熟识些。他是董殿邦的侄子,董素芯的堂叔。曹颙实不愿意这个老实人,给人顶缸背黑锅,多有照拂,也算是卖董家一个面子。 董长海犹豫了一下,道:“回大人的话,别的属下不晓得,金箔是由在库房那边出的,像是同在预算上有所出入。” 对于曹颙来说,这些预算,不过是数目字。 强龙不压地头蛇,他初来乍到,也没兴趣冒天下之不大违,“反腐倡廉”。 张伯行清廉不清廉,在康熙口中,却落得个“过伪求名”。其后任赫寿在给皇帝的折子上,实话实说收了不少银子,用在何处,康熙的点评是“真满洲也”。 说起来可笑,但是实情就是如此。 有前车之鉴在,曹颙虽没兴趣贪污,但是也没想法挡别人的财路。 但若是那些人**裸的,贪婪过盛,那他也得敲打敲打,总要面上好看。要不然的话,被御史们盯上,自己背黑锅,岂不是冤枉? 他合上预算,对董长海道:“既是董大人有觉得疑惑之处,拿着这预算去问问。就说内库银钱紧,修缮还当要节俭才是。这预算让他们好好斟酌斟酌,若是能节省一二,皇上过问起来,也能晓得大家有为君分忧之心。” 董长海躬身应了,双手接过预算文书,道:“总管大人到热河已是三日,地方文武与行宫属官欲设宴为大人接风,大人之前抱恙,现下如何?方才下官来时,已有数位大人问起,说大人若是身子好些,今晚想要宴请大人。” 曹颙闻言,道:“劳烦董大人帮本官转告,就说众位好意曹某人心领了。毕竟是奉命而来,先可着差事。左右在热河的日子还长,不急这一两日。等忙过这几日,工程都动起来,曹某人再请大家伙吃酒。” 这番话说得却是无可挑剔,董长海也不过是传话之人,自是没说的,应了一声,躬身退了下去。 曹颙坐在椅子上,用手指敲了敲桌子。 方才的预算上面写的金额是九十七万余两银子,若是那些人知趣,减去两成,剩下不足八十万,也不算是惹眼。 就算不足八十万,其中的油水也不是一星半点。 热河行宫如此,汤泉行宫那边的工程也不会例外。内务府衙门是出了名的肥缺衙门,油水大着。京里那些内务府世家,几代人下来,却是比王公府邸过得还要舒心自在。 想到自己费心筹集的银子,有一部分就入了那些人的口袋,曹颙心里也有些不舒服。但是他晓得,想要为官,别的都能沾,这省钱的差事却是不能沾的。 容易招惹小人,后患无穷。 所以他只是意思意思,并没有心情细究到底有多少银钱,落了那些蛀虫的口袋。不过是做得两面光罢了。 说来也可笑,这满清立国不足百年,官场糜烂至此。不能说无人不贪吧,却也难找几个真正清廉之人。 就算有几个品性好些的,上下官员怎么会留着这样的人在,总要使手段拉拢,实拉拢不了的,就排挤诬陷了。 自己这“度假之旅”,看来也不太平。 曹颙往椅子里靠了靠,拿了本《徐霞客游记》,看了两篇,到底有些心烦,掏出表来,瞧瞧时间。 才午时,他实是无趣,便叫了蒋坚几个,打着看看各修缮处为名,假公济私,游起园子来。 众人虽说跟着进行宫两次,但都在本堂衙门处,还是第一次进山庄园子,却是眼睛不够使了。 湖光山色,大好春日,曹颙看着这满目景致,心里也畅快许多…… 淳王府园子,前院正厅。 初瑜做在厅上,看着地上哭泣的女子,听着智然的讲述,不禁有些动容。 “天下怎会有这般无良之人?”她的心里,还有几分不信,不由摇头,道:“郭氏这般情义并重的发妻,敬之爱之还来不及,怎能刀戈相向?就算他埋怨妻子失贞,也有律法家规治着,不当如此。杀人者死,就算是三岁孩童也晓得这个道理。就算是天大的仇怨,也没有几个敢挥刀伤人的。” 地上那女子闻言,抬起小脸,哽咽着道:“那人,那人,说姐姐是自杀……若不是小女亲眼所见,小女也不敢信。姐姐原就因失贞羞愤,所以才买了小女来。姐姐曾多次说过,等那人回来,翁姑有所养,她就绞了头发修行去……姐姐,死的冤,若是早日改嫁,也不会送了性命……”说到最后,已经是泣不成声。 饶方才已听了一遍,但是智然此刻仍不禁动容,双手合十,低声诵起了《金刚经》。 那女子说话虽是断断续续,也没什么条理,但是周身的哀恸却不似作伪。 初瑜一时也是无语,想到那个郭氏,却实是可敬又可怜。 可敬的是,一个弱女子,能有这样的孝义之举;怜的是,遇人不淑,数年操劳,**失名,却落得个刀斧割颈的下场。 厅上只剩下那女子的哀哭,与智然的诵经声。 初瑜鲜少料理外事,今日府里进了这样一个女子,这般言辞虽是动人,但是心中仍有几分防备之意。 她寻思着,要不要问清这女子所说的人家地方,使人过去打探一二,辨明真伪再说。 这时,就见大管家秦贵与张义两个一前一后的进来。 原来,听了这女子哭诉原委外,智然已经让张义带着几个人去郭氏家与衙门打探。 却是正如这女子所说,郭氏被报了自刎,官府也验明正身。 因其失贞于夫,知府原是判她宜绝于夫,不让附墓,郭氏却是死不瞑目。最后,还是郭氏公婆求情,道是媳妇本是贞妇,只因奉养老人才至此。又说茔葬是家事,不必劳烦官府做主。说了这般话,郭氏才阖了眼睛。 老两口,坚持认媳不认子,对于新妇也冷淡得很。 按照他们的话来说,儿子不能供养父母,避而委其妻,谁是谁非还不分明,还有何脸面埋怨媳妇失贞。 因郭氏卖花奉养公婆,有些艳名,平素不肖者有之,唾弃者有之。闹了这一出后,街头巷尾,却是无不交口称赞。 更有些放荡子,浑不知耻,以恩客自居,言谈中多加卖弄。少不得引起旁人侧目,横上他们几眼,他们才算安份些。 不过,智然却是听出其中不对来。 “你既已在此,那新妇是何人?”智然开口问道。 那女子道:“这,小女子不知,是那人昨晚带回来的。那人这次回来,说是贩药赚了银钱,带了几个伙计下人回来。还有一女子,说是叫金巧,非妻非婢,却是不晓得身份。姐姐怕人打小女子的主意,向来不让小女在人前露面,想必那人也听说这个,就叫那金巧冒了我。” 昨晚她不小心目睹郭氏被杀的情景,吓得出逃,被追到水边,挨了一刀,坠入河中。 却是大难不死,流到下游,爬上王府的柴火车,这才进了王府园子。 初瑜见她胸前血渍犹在,脸上无半点血色,终是不忍,对智然道:“事已至此,还是先请这位姑娘休养,等额驸回来再说。” 智然也是此意,只是到底是外来之人,这一番话虽说同外头的事对上,也不好太过随意。 因此,他便同初瑜提议,先将这女子安置在了前边的空院子,请初瑜指派两个婆子过来照看。 待初瑜进了内园,智然才同秦贵道:“听说热河不比其他地方,往来盘查严密。那想要进热河之人,指定也要寻个明目。这旅人商贾,却是最好带人进来的。大管家,若是能一边注意到客栈那边的异常之人,再留心那些近日归来的住户商贾,许是能发现一二。” 秦贵听了,眼睛不由一亮,道:“还是法师想得周全,如此一来,却是心中有数。但凡有所异动,也能有个防备,不至于使额驸身临险境。” 智然只是笑笑,没有多言。想到死去的郭氏,他眼中多了几分慈悲,数着手中的念珠,又诵起了《金刚经》…… 回到西院,初瑜歪在炕上,不由地有些发怔。 她身份尊贵,从小并未操心过生计,自不能理解那种为了奉养公婆无奈卖春的心情。但是,却也晓其中的孝义。 这世间女子,有那样刚毅要强支撑门户,最后还要受名声所累,凄凉离世的;也有她这样受公婆怜爱、受丈夫呵护、舒心度日的。 虽说命运不同,但是自己当惜福。 就算不能像那郭氏似的,担起一家之主的重责,但是却也不好再像过去一般。 到底女子是要刚强些好,还是柔弱些好,她有些困惑。 养母性子刚强,却是使得阿玛敬而远之;生母总是柔顺隐忍,却在多年与养母的交锋中,屹立不倒。 在宗室中亦是,那些性格要强些的福晋,除非母族势大的,哪里有几个好下场的? 这天下的男人,有几个能受得了妻子性子强悍的? 只是,若是女子一味柔弱,又如何能为夫分忧? 因昨晚折腾的久,又起得早,迷迷糊糊的,她就阖上了眼睛。 却是画面繁杂,各种嘈杂的声音不断,闹得人片刻不得歇。 一会儿是她同兆佳氏口角,引得兆佳氏跳脚;一会儿是丈夫蹙眉的样子,似乎在责备她的无礼。 初瑜却是有些手足无措,不晓得该如何对丈夫辩解。 一会儿,丈夫的身影又模糊了,有个血淋淋的女子倒在地上,瞪着大眼睛望着她,眼里满是哀求…… “啊……”初瑜骇极,不禁大叫出声,却是睁不开眼。 “格格,格格……这是魇着了?快醒醒……”喜彩听到不对,忙近前唤道。 初瑜这才慢慢地睁开眼睛,却是出了一身冷汗。 “格格做噩梦了?智然师傅也是,那些杀人的事儿等额驸回来说就是,何必要惊扰格格。格格哪里听过这些,自然是要怕的。”喜彩一边给初瑜投毛巾擦脸,一边抱怨道。 “我也不能老在额驸羽翼下,总要知晓世事。既是额驸将外事委给智然师傅,自有额驸的计较。这样抱怨的话,切不可在额驸面前提及。”初瑜接过毛巾,吩咐道。 喜彩听了,吐了下舌头,道:“瞧格格说的,奴婢再糊涂,也不至在额驸面前嚼舌头?不过是心疼格格罢了……” 初瑜却是想到梦里那死不瞑目的女子,抚了抚胸口,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第六百三十四章 援手 第六百三十四章援手 京城,曹府,兰院。 李氏哄睡了长生,叫奶妈抱了下去,随即唤丫鬟抬来绣屏。是幅百寿图,已经绣完大半。 这一手苏绣的手艺,还是她当年出阁前,跟着苏绣大家学的。这些年来,正经用过的次数,一个手指头数得过来。 去年太后寿辰,她将过去的一个活计献了上去,太后赞了几遭。那时,她便想着以后也预备份万寿节贺礼,也算是恭谢皇恩。 这两年的传言,影影绰绰的,她也听到一些。虽说是不信的,但是也晓得无风不起浪,还是因太后另眼相待,才有小人嚼舌头。李氏没有放在心上,只是行事越发恭谨,没有传召轻易不进宫走动。 这绣屏是预备的万寿节寿礼,还有半月,日子有些紧。李氏想到此处,不由有些心焦。 越是着急,却越是事多,一会儿功夫,就有几个婆子媳妇来禀事。 一行针线,断断续续的,却是用了一刻钟。 李氏有些心烦,撂下针线,吩咐边上的丫鬟道:“去请紫晶姑娘过来。” 少一时,紫晶应命而来。 “太太。”紫晶进了屋子,俯身行礼道。 李氏点点头,指了指地上的椅子,道:“来了,我正有事寻你。且坐下说话。” 紫晶低头,在椅子边坐了。 李氏叹了口气,道:“我晓得如今你照看天佑、恒生哥俩的起居,够费心了。不过媳妇不在府里,怕有些事还要劳烦你一些日子。”说到这里,指了指绣屏道:“这是今年要进的万寿节寿礼,日子却是来不及了。要是你那边便宜,就暂理一些时日内务如何?以前也是你帮衬媳妇管家的,交给你,我心里也踏实。” “太太……”紫晶闻言,犹豫了一下,说道:“奴婢瞧着素芯姑娘处事亦是极妥当……” 李氏摆摆手,道:“素芯是客,陪着说话解闷还行,怎好将家务相托。若是你嫌乏,就帮我这半个月。等我忙完这活计再说,可好?” 紫晶见说到这个地步,只好硬着头皮,道:“既然是太太所命,奴婢自当勉力,不敢称乏。太太这边,每日做针线,实是太劳神费眼。要是太太应允,奴才叫厨房那边做些明目滋养的补汤吧?” 李氏闻言,笑着点头,道:“却是巴不得,倒是要劳烦姑娘了。到底是老太太调教出来的,怨不得孩子们敬重你。这般相貌,又是这样人品,谁能不多高看两眼。虽说你年轻,也别太辛劳,也想着滋补滋补。要不然,为了家务累坏了你,岂不是让我心不安。” 紫晶却是不好说什么,见李氏着急做针线,服侍着纫了一根绣线,才退了出去。 李氏拿着绣线,看着紫晶的背影,过了半晌,才叹了口气,开始做活计。 紫晶回到葵院,正看到小核桃带着两个小丫头子,在墙角花坛边站着,上前道:“这是做什么呢?” 小核桃转过身子,笑道:“姐姐,这天暖和了,我撒了一把生瓜子下去。每年这院子不是都有葵花么,今年也当应景啊。是专程挑出来的生瓜子,各个都饱满,一个瘪瓤的都没有。” “是么?”紫晶蹲下身子,看小核桃撒种的地方,却是有横有竖的,看着很像是一回事儿。 “又是一年了……”紫晶想起当年初上京时,也是春天,至今已经是整整七个年头。 小核桃吩咐两个小丫鬟将花锄与水桶都拿了下去,用帕子擦了手上的土,笑着对紫晶道:“听俺娘说,姐姐在昌平有地,有几亩?” “嗯,怎么说起这个来。有那么几亩吧。”紫晶笑着说道。 小核桃伸出手来,兴致勃勃地说道:“姐姐,奶奶年后给俺长了月钱。早前三百文,现下五百文了。加上俺娘的,一年下来也有十几两银子。加上前几年的积蓄,与逢年过节太太、奶奶们赏的,也不少了。俺家几辈子都是佃户,自己的地早先是想也不敢想的,往后却是要买些地,给俺娘养老用。” “难为你有这番孝心,慢慢攒吧。等日后想买了,我请何管事帮你们娘俩问询。”紫晶站起身来,摸了摸小核桃的辫子,道:“大爷与奶奶都是重情意的人,你好生侍候小爷,往后会是个有福气的。” “嗯!”小核桃使劲点着头,笑道:“俺娘也是这样说,我们是祖上的阴德,跟着田奶奶进了咱们府,才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两人正说着话,就开始有婆子、媳妇过来禀事。 原来,李氏已经打发人,知会了各处,即日起内宅之事都先禀葵院这边定夺。 一件件,一桩桩,虽说不大,却是极为繁琐。 许多章程,还是紫晶当年定下的,料理起来,自是不在话下。 府里例如添减物件,确定各院食谱什么的,紫晶这边,都按照几位主子的喜好,酌情商定。 关系到府外的,随礼出行等事,紫晶则都收拢到一块儿,打算每日去兰院请安时,请李氏定夺。 却是有条不紊,井井有序。 紫晶又叫众人将回事儿集中在辰时(早上七点到九点)与未时(下午一点到三点),如此一来,却是不耽搁她照看天佑与恒生两个。 李氏身边的人,原本想趁初瑜不在的功夫,谋几个好缺。如今紫晶总揽了事务,人事却是没什么变动。 就有小人生出不满之心来,少不得在李氏耳边嚼舌头。道是紫晶身为婢子,不过是侍候老太太几年,倒是拿起大来。小爷们叫“姑姑”,她也敢应承,却是有些不晓得规矩。 李氏听了,却是着恼。 却并不是生紫晶的气,而且恼那几个婆子多事,她革了那几个嚼舌头的一月钱米,郑重告诫了,这才没有人再敢拿紫晶说事儿。 兆佳氏那边听到风声,原还打算看紫晶的笑话,没想到却是这样一个下场。 她还巴巴地赶过来,跟李氏抱怨道:“嫂子也是,不就是一个婢子么?颙哥儿他们抬举得都过了,嫂子再这样,岂不是要反了天去。早先我就瞧着她不对,就算侍候过老太太,就金贵了不成?倒是像小姐似的,爱拿娇儿。换做我是嫂子,才不惯着她,早就打发出门子了。三十来岁的大姑娘,还不若小媳妇干净,谁晓得她是怎么想得?保不齐有什么鬼祟心肠也说不好……要不颙哥儿为嘛这般护着她……” 李氏之前还好好听着,听兆佳氏越说越难听,不由皱眉,道:“弟妹,还请慎言!你我也是有女儿之人,怎能说出这种话来?” 兆佳氏却是被李氏唬了一跳,讪讪道:“我不过实话实话罢了,嫂子发什么火啊?她算是什么牌位上的,哪里能同咱们家的姑娘比?颙哥儿糊涂,嫂子也糊涂了不成,一个贱婢罢了,还抬举得跟小姐似的。” “她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十来岁家道才败了。能到咱们家,也是两下的缘分。”李氏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岔开话道:“前几日听你说起老四、老五的亲事,你心里有了合适的人家没有?” 兆佳氏见提起这个,熄了气势,道:“他们两个,不过是监生,又没有爵,哪里会有好姑娘愿意下嫁的。一个侍卫府邸,还能说什么好亲不成?” “弟妹,你也别太挑剔,总要姑娘好,才是正经。这京城习俗,嫁女往高门,娶媳要低就,也有几分道理。”李氏见她郁闷,开口劝道。 兆佳氏撇撇嘴,道:“嫂子取了个郡主媳妇,还能说这般风凉话?放心好了,就算老四功课再好,小五更聪敏,也没有个好爹,也娶不来郡主媳妇,越不过他们大哥去,嫂子就放心吧……” 李氏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却是晓得兆佳氏理歪,懒得与她掰扯,摇摇头继续做针线了。 兆佳氏还在一边,滔滔不绝道:“我算是看好了,日后想要风光,还要靠我们四儿与五儿……” 热河,淳王府花园,前厅。 “什么?赵家一家四口都死了?”曹颙从衙门回来,听了大管家秦贵所说,不由愕然。 昨日他回来,听初瑜将了郭氏被冤杀的详情。实在是没有想到,世上竟有这般丧心病狂的人,也是颇为义愤。 按照初瑜所说,若是这冤屈不为他们所知,还能作壁上观。如今,小英就在府里,郭氏已经入梦求乞,如何能在置之不理。 小英就是郭氏这几年所养之少女,昨日在柴火车里混进府的,今年十四岁。父母都在前几年的饥荒中死了,被叔叔卖给了人贩子,辗转到郭氏家里。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算只是为死者鸣冤,也是积阴德之事。就算是为了孩子们积福,也不当袖手旁观。 曹颙难得见妻子对什么上心,便点头应了。这些对他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他拿了自己的名帖,请大管家秦贵往衙门走一遭,说明此事。 没想到,这才多咱功夫,事情又有了变故。 “怎么会一家四口都死了?莫非他们拒捕?即便如此,衙役这边也太过草率。”曹颙闻言,不由皱眉。 就算郭氏的丈夫有罪,父母也不当同死。 “额驸,不是衙门这边动的手。知府大人听奴才说了郭氏一案的隐情,勃然大怒,立即下令将那人抓拿归案。不想,衙役、捕快去了十来个人,却是叫不开大门。捕快瞧着不对,担心他们从后门跑了,打发人去后边拦截。却是见几个匪徒,执刀而出,几个衙役上前拦截。两相里,械斗起来。砍倒了两个衙役后,他们伤了一人,其他四人逃窜而去。等到了院子里一看,赵家一家三口,并那个新妇,都被砍断了脖子,再无半点活气。”秦贵想着方才的情景,却是觉得脖子发满麻,不由地伸出胳膊,摸摸了后脖颈。 智然与魏黑、蒋坚他们几个都在,听了秦贵所说,却是神色各异。 魏黑皱眉,道:“公子,这几个人行迹鬼祟,这日子又靠得太近了。还需好生打探,砍伤衙役,不去官府,这几个指定是亡命之徒。这京里的人手未到前,公子这几日还是谨慎些好。” 曹颙点点头,问秦贵道:“衙门这边怎么说?可有通缉下来?” “已经使画影,说是要还使人在城里搜查。张管事留在那边。只是热河没有城墙,凶徒想要流窜的话,却是不好搜捕。”秦贵说到这里,也是带了几分担忧,对曹颙道:“额驸,魏管事说的在理。不管那些人是不是为额驸而来,总要以防万一,才算稳妥。这几日,衙门那边,额驸要是出行的话,还是加些人手吧。” 曹颙点点头,道:“晓得了。却是苦了众位,要为我劳心。估计他们还能熬两日,熬不住了,怕是就顾不得许多,要折腾一把才能安心。这几日,正当戒备。” 正说着话,就见张义从衙门回来,带来几人的凶徒的画影。 那受伤的凶徒已经招供,是关里的流匪,跟着头目出关,听说有一笔大买卖。具体为何,却是不晓得了。 他们拢共五人,其中有个左眼下带泪痣的,是众人之首,只知道姓屠,众人都称为“二爷”。还有位“大爷”,与他们分头出关,说好三月初十前,在热河汇合。 具体是什么买卖,却是不得而知了。 至于姓赵的,不过是路上碰上的,给了他几个小钱,寻个下脚之处。 这话却是又对上了,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色都凝重起来。 之前心里虽说有所防备,但是多少带着几分侥幸,寻思济南到热河路途不近,许是要耽搁些日子,没想到就是眼跟前儿,人已经到了。 最后,还是曹颙笑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大家也当有些自信才好。这世上,哪里有几个来无影、去无踪的高手?咱们这边已是有了防备,人手也不少了,还怕什么?若是我的脑袋那么好割,也不会价值万两黄金了不是?” 饶是他说的轻松,众人的神情也舒缓不起来。 秦贵犹豫了一下,道:“额驸,要不先从其他王府园子借些人手来吧?先帮衬几日再说。” 曹颙摆摆手,道:“无需如此,闹得沸沸扬扬的不说,人多了,总有照看不到的地方,反而容易生乱。这几日,我不往衙门那边去了就是。等等看吧,父亲也差不多该派人来了。”说到这里,他环视众人一眼,道:“这件事就暂时不要在郡主面前提及了,到底是女子,别在再吓到她,拜托诸位了。” 魏黑犹豫了一下,上前道:“公子,不告诉郡主也成,公子却是要答应一事。从今日起,请大师傅等人随身护卫吧。” 除了魏黑,郑虎、张义、赵同等人亦是上前如此说。 曹颙看了众人一眼,点了点头,道:“晓得了,我会想想看。” 却是觉得有些疲惫,心里也隐隐地有些担心,怕连累妻女。曹颙同众人说了两句,便先回了内园,寻思是不是要先使人先将妻女送返回京。 数百里路,却是叫人不放心,怕给了那些人可乘之机。 看来,还是先写个折子给康熙,看能不能送妻女进行宫暂避。 初瑜这边,晓得丈夫已经使人往衙门说了,欣慰不已。道是过几日,要使人往庙里,帮郭氏做几场法事,总不叫孝妇身后事太凄凉。 “这人世间,有太多的不平事,咱们能帮几人?”曹颙见妻子这般热心,想到赵家几口人的惨死,这其中因果却是说不出清楚:“你呀,就是心太善。” “额驸才是心善,郭氏之事即便我不说,额驸晓得了,也不会袖手的。”初瑜笑着说道。 曹颙看着她,带着几分愧疚,道:“原说好要带你好生转转的,却是比在京中还不如,圈着这园子里,也动不得步,连个说话人也没有。” 初瑜闻言,想起一事,笑着说道:“不是说伊大人下晌要带着其如夫人过来做客么?已经叫厨房预备酒菜了,看看时辰,也差不多该到了,是不是打发人去前院问问?” 曹颙掏出怀表,已经是申正二刻(下午四点半),也差不多将到了。 他想了想,对初瑜道:“那位如夫人,面上到了就成。虽说同郑虎有关系,但是郑氏那边是不认的,咱们太亲近了,也不好。再说,还有僧格额娘那边,也要顾及。到底是亲戚,要是晓得我们同这边走的近,心里也不舒坦。” 初瑜听了,跟着点头,道:“额驸吩咐的是,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我心里有数。” 夫妻两个说着话,就有丫鬟来报,倒是客人已经到了。 曹颙起身,去前院相迎。初瑜送丈夫到门口,便又回了屋子。 到了前院,伊都立正好携杨氏进门。曹颙同两人见过,叫人引杨氏去内院,自己则陪伊都立到客厅来。 虽说两人方才在衙门里还见着,但是现下伊都立却仍是有模有样地送上礼物来。两匣绝版老书、两盆宝石盆景、还有两对活兔。 “这却是劳烦大人破费了,都不是外人,还闹这些虚礼做甚?”曹颙见了,看出价值不菲,却是有些不好意思。 伊都立笑着挑挑眉,道:“除了那两对兔子,其他都是家里的老东西,家父早年收集的,搁着也是搁着,孚若不要嫌弃年头久,有陈腐味就好。” 听说是大学士遗物,曹颙不赞成地摇摇头,道:“既是令尊生前所爱,大人怎么轻易出手,还是收回去,心里领了就是。” 伊都立摇摇头,道:“这些东西多着,又不是一件两件,孚若心里不必忌讳。先父顶爱的,早都随着下葬了。因我这些年,鲜少到这边来,所以这些东西多在库房收着,堆了厚厚的灰。这借个由子,让它们得以重见天日,也算是它们的福气。孚若再说,却是真外道了。” 曹颙见他如此说,便不多推辞,打开那两匣老书看了,道:“却是好东西,只是送我有些糟蹋了。你也晓得我,平时虽看些杂书,在学问上却是没进项的。” “杨氏做的礼单,虽说有些不合规矩,却也是用了几分心思。”伊都立叹了口气,说道:“我说要带她过来,她想必也欢喜不已。跟了我,进了大宅子,她这几年也颇为委屈。虽说僧格额娘好算好相处,毕竟有规矩礼数束着,她也不容易。” 这却是伊都立的家事,曹颙也不好多嘴,便安静地听了。 就听伊都立继续说道:“如今闺女又叫僧格额娘接去了,杨氏这边不晓得哭了多久,也怪可怜的,我便想着成全成全她旧日心愿。这人呢,得交往,才能有感情。就算郑家兄妹现下不愿认她,等两下里走动走动,毕竟是血浓于水,总有手足相亲一日。” 人与人,有了交往,生出的未必是感情,或许是宿怨。 曹颙这几日,也在琢磨,想要置自己于死地的到底是何人。 总不会无缘无故,就张罗这个,总是能追根溯源才是。 伊都立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还不见曹颙说话,不由有些着恼,皱眉道:“孚若,你就不愿帮把手?你是郑家兄妹的恩人,说句话,却是比我较十分劲还好使。” 曹颙见他旧话重提,不的目的不罢休的模样,觉得头疼。 他稍加思量,道:“大人,不是小侄不愿为大人分忧,只是毕竟是郑虎家事,我不好说话,再说,现下也实在没有心思顾及这个。” 见曹颙说的郑重,伊都立才察觉不对来,道:“是了,刚才进府,瞧着几位管事神色都有些不对,有什么事么?” 曹颙点点头,将万金悬赏自己项上人头之事如实说了。 伊都立听了,却是不禁横眉立目,拍了桌子道:“娘的,这是哪个混账王八羔子,闹这一出来恶心人?” 曹颙摇摇头,道:“要是能晓得是谁,也不至于让人这般闹心。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又是在热河,人手有限。” 伊都立已经是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在地上踱来踱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止了脚步道:“既是招投标后才有的,保不齐就是之前失标的几家?就算晓得这一招未必奈何得了你,也要让你不得消停。真是宁可得罪君子,也勿要得罪小人,这叫什么事?三品京堂,本就为国家大事糟心,还要想着应付这些小人,实是叫人可恨!” 有了这一插曲,这酒菜哪里还吃得痛快。 伊都立难得不贪杯,用了几口饭菜,便使人往内园催了杨氏,一并回家去了。 曹颙心里,却是不赞成伊都立所说。 就算是内务府商贾失了标,也没有几个敢找不自在,主动挑衅同官斗,那不是作死么? 想要他曹颙性命的,还有一人。 就是在山东时,设计要谋害他之人。回到京城时,庄先生曾费心调查此事,但是最后却是不了了之。 曹颙当时就觉得有些不对头,像是庄先生故意隐瞒了什么。他主动探究了几次,都没什么进展,最后心里也曾生疑。 庄先生这边,是没有查出什么,还是查出么,不方便告诉他? 伊都立回到府里,已经是掌灯时分。他坐在炕边,却是有些心神不宁。 杨氏坐在梳妆台前卸妆,脸上带着几分委屈,道:“爷,这曹家大奶奶架子也忒太了些,一顿饭下来,也没同奴家说上几句。冷冷淡淡的,是了,她是王府格格,奴只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偏房,想来就是同奴吃饭,人家也嫌屈就呢!” 伊都立听了,不由皱眉,起身道:“礼数到了就是,还挑什么其他没用的?也不是闺阁好友,哪有见面就黏糊的?你也忒多事,小心叫人笑话!” 杨氏被劈头盖脸斥责一番,却是气得身上直发抖,强挤了笑脸,转过身来,想要撒撒娇,伊都立已经摔门出去了。 “爷,这将晚了,您是到哪儿去?”杨氏站起身子,巴着脖子问道。 伊都立却是恍若未闻,已经去的远了。 到了前院,伊都立使人叫来管家,问起这边府里的青壮数。 因这边的园子许久不住人,留在这边看园子的人手有限,加上伊都立从京城带来的,不足三十人。 伊都立大手一挥,道:“挑个头大、身子结实的数二十个出来,带到淳王府园子去,在曹爷手下使唤。跟小子们交代好了,全当是自己家一样,用心办差。要是立了功劳,爷这边抬举他家三代;嘿嘿,要是有敢耍滑使奸的,丢了爷的面,瞧爷不扒了他的皮……” 说到最后,他的面上已经带了几分狰狞。 管家听得心里一哆嗦,躬身问道:“爷,啥时候过去?今儿天晚了?” “马上数人,马上过去,带足了家伙式儿。要是遇到巡逻的,就亮咱们府的名号,爷不是怕事的。”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要是曹爷打发你们回来,就说爷说的,这些小子,爷现下全当死人了,要是他那边不收,连同你,不用回来,统统给爷抹脖子去……” 管家闻言大骇,伊都立这才松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嗯,这下,算是能睡个好觉了。可惜了了的,席面不错,都没吃饱……” 第六百三十五章 阳春 第六百三十五章阳春 西城,曹府,前厅。 曹寅穿着官服,匍匐在地,跪听圣旨。来传旨的,是御前一等侍卫尹德。 不只是接旨的曹寅有些懵懂,就是传旨的尹德,亦是稀里糊涂的。圣驾还在御舟上,要再过几日才能回驻畅春园,却是巴巴地使他来传旨。 随同圣旨,赐下的还有大红呢雨褂一件、葡萄青呢雨褂一件。 曹寅接过旨意,再次俯首。 传旨事毕,尹德扶起曹寅道:“曹大人快起,皇上早有口谕,曹大人可不用跪接的。” 曹寅躬身道:“皇上抬举,曹某却是不敢乱了规矩。一路奔波,大人也辛苦了,还请坐下吃茶。” 说话间,两人分宾主落座,小厮奉上茶来。 尹德接过茶盏,在鼻下嗅了嗅,笑道:“都说大人府上有好茶,如今看来,却不是传言。果然是茶香扑鼻,沁人心肺。” 曹寅道:“原来大人亦是爱茶之人,却是借花献佛,大人还请不要嫌弃微薄。”说着,使人下去给尹德预备茶包。 尹德只是随口一赞,见曹寅这般客气,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忙撂下茶杯道:“大人不必如此,好茶与我,也是糟蹋了。今日得以一品,已是长了世面。” 曹寅摆摆手,道:“大人还勿推辞,本不是什么值钱物什。只是这几年世人吹捧,才身价倍增。说句实在话,曹某还是喝惯团茶,觉得最合脾胃。” 尹德听了,不由莞尔,笑着说道:“不瞒曹大人,我也觉得团茶味足,能解油腻呢。这绿茶虽说清香,却是寡淡了些。” 说了两句闲话,气氛倒是比方才融洽许多。 尹德想起一事,道:“对了,皇上让下官转告大人,十六阿哥往热河当差去了。” 曹寅闻言,不由怔住:“十六爷去了热河?” “嗯,三日前打圈头下的船,算算日子,差不多也要到热河了。”尹德回道。 曹寅的视线望向那两件雨褂,身子却不禁有些发抖。 康熙使唤传旨是幌子,实际上要告诉他的就是这一句,十六阿哥已经往热河去了…… 王喜营,皇帝行在。 今早,康熙自苑家口下御舟,陆路而行,驻跸王喜营。 到了傍晚时分,却是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康熙的御帐里,早已掌灯,角落里点着两个炭盆,却不能驱散春雨带来的寒意。 康熙坐在软榻上,听着外头的雨滴声,突然心生寂寥。他抬起头,对边上侍立的魏珠道:“小十六呢,怎么半日没见他?传他过来!” 魏珠心里诧异,面上却挤出笑来,躬身回道:“主子爷,十六爷往热河去了。” 康熙听了,这才想起自己打发十六阿哥去了热河,摆了摆手,道:“传十二阿哥过来吧。” “嗻!”魏珠应了,退出去传召十二阿哥。 这次圣驾巡行畿甸,只有十二阿哥与十六阿哥随扈。因十二阿哥为人略显木讷,不比十六阿哥得宠,所以也有自知之明,没有传召,轻易不到康熙眼跟前转悠。 见魏珠来传召,虽不晓得何事,但是十二阿哥仍战战兢兢地跟着过来。 康熙这边,看了儿子一眼,指了指眼前的凳子,道:“近前,磨墨。” “儿臣遵旨。”十二阿哥应着,走到御前,低着头坐了一边,拿着墨条的手微微发抖。 康熙扫了儿子几眼,见他垂在脑后的发辫中星星点点(星星点点的什么?雨滴?),不由皱眉。 十二阿哥本就哆哆嗦嗦,察觉出皇父打量自己,越发紧张,手腕一晃,就有墨汁溅了出来,污了案上铺开的折子。 “儿臣死罪!”十二阿哥翻身跪倒,叩首道。 康熙见了,颇为意外,看着十二阿哥半晌,方道:“朕是暴君么?竟使得儿子这般怕朕?” 十二阿哥听了,忙摇头,道:“皇阿哥最是仁慈,是儿臣愚钝不堪用。” 康熙望着他的脸,问道:“朕下令杀了你舅舅,你怨不怨朕?” 十二阿哥的脸上显出痛苦之色,哆嗦哆嗦嘴唇,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康熙叹了口气,却是意兴阑珊,道:“跪安吧!” 十二阿哥抬起头来,轻声道:“皇阿玛,是儿臣舅舅辜负圣恩,死有余辜,儿臣岂敢生怨?儿臣,儿臣是怕了……儿臣怕被皇阿玛厌弃……”说到最后,已经是哽咽出声。 听着儿子压抑的哭声,康熙的面色稍缓,脑子里突然想起一首诗来: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 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 三摘犹尚可,四摘抱蔓归。 别人家的儿子,一个赛十个,自己这边,却是十个儿子,好像都不顶用。 最优秀的儿子,他亲手教导的儿子,都被他摒弃了。剩下的儿子,也对他只有畏惧,少了亲近。 虽说做了一辈子的孤家寡人,却是上了年岁,越发觉得寂寞。 “放宽心思,好好当差,你是朕的儿子,是朕的骨肉。万没有因个奴才,疏远了自家骨肉的道理。”康熙揉了揉额头,对十二阿哥道:“往后恪守本份,不该掺和的,不要掺和就是了……” 热河,淳王府园子。 曹颙看着眼前的十六阿哥,实是喜出望外。 十六阿哥挑了挑眉毛,伸手使劲捶了曹颙一下,打趣道:“怎地,半月未见,就这般想爷了?” 曹颙笑着问道:“并没有消息过来,却是让人意外得紧。” 十六阿哥侧过身子,往后指了指,道:“你瞧还有谁?” 曹颙抬头望去,却是见从随行侍卫中出来一人,上前单膝跪下,不是曹颂是哪个? 曹颙忙上前拉他起来,仔细打量了两眼,却是一身的土:“这是着急赶路了?” “可不是么!从圈头到热河,拢共就用了不到三日半的功夫。这般换马不换人的赶路,都快赶上往西北去那遭了。”曹颂憨笑着,回道。 曹颙听了,带着疑惑的目光,望向十六阿哥。 十六阿哥低头瞧了瞧身上,道:“脏死了,曹颙,快使人烧水,爷要先换了这身衣裳,才能有心情说话。” 曹颙闻言,忙使人去烧水,预备吃食。 曹颂吐了吐舌头,道:“大哥,十六爷路上还洗过一遭,我们却是三天都没换衣服了,大家伙也盼着热水。” 跟随十六阿哥前来的侍卫,有十六阿哥身边的,还有侍卫处的,曹颙同大家寒暄两句,便叫曹颂带着众人下去沐浴更衣去了。 秦贵、曹方等人,都是松了口气。 虽说这两日平安无事,到底是让人悬心。 曹方是昨日到的,随行而来的,还有平郡王府的管事索齐。曹家下人出京不便,所以曹寅同平郡王讷尔苏说了曹颙之事,这才有了索齐出京。 索齐是平郡王府老人,拿着平郡王的手书出京,不仅能使唤这边园子的人手,还能向其他王府园宅借人。 即便如此,还是叫人不放心,生怕有了疏忽,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这多了一个皇子阿哥,却是不同。 别的不说,只要十六阿哥在,这周遭的治安护卫就要严密几分。 少一时,众人已经沐浴更衣毕,酒菜也置办齐当。曹颙叫曹颂陪着侍卫们筵饮,自己则在上房静室,陪十六阿哥吃酒。 十六阿哥近侍赵丰要跟着侍候,十六阿哥见他小脸惨白,站都站不稳当,就道:“行了,行了,爷还想好好跟你曹爷喝两盅,看你这苦瓜脸,却是倒胃口。下去吃饭去吧!” 赵丰这才下去,曹颙看着他走路的姿势不对,叫小满送些药过去。 屋子里只剩下十六阿哥与曹颙两个,十六阿哥歪着脖子,看了曹颙两眼,伸手摸摸他的脑门,道:“来,让爷瞧瞧这价值万金的脑袋到底有何金贵之处!啧啧,却是听得爷都动心了。一两金,十两银,那就是整整十万两啊。就是个和硕亲王,也要熬个十年,才能得到这些银钱。” 曹颙被十六阿哥摸得头皮发麻,忙推开他的胳膊,笑着说道:“好好的一个善财童子,十六爷就舍得割了脑袋,那岂不是杀鸡取卵么?” 十六阿哥瞥了他一眼,道:“瞧把你得意的,这不正因为你这个善财童子的性命金贵,爷都跑来做护法来了么?” 曹颙闻言,却是颇为意外。 十六阿哥却是不着急说,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狍子肉,送到嘴里,道:“都是一样的山珍野味,这边吃起来,却总觉得比京里的地道。” 曹颙摸了摸酒壶,见温得差不多了,给十六阿哥斟了一杯,道:“十六爷疾驰而来,也乏了,喝两盅酒解解乏。” 十六阿哥端起酒盅,抿了一口,好奇地看看曹颙道:“这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过去你可是一个劲劝爷别贪杯的。” 曹颙给自己也满上,而后在十六阿哥面前晃了晃酒壶,道:“总共四两酒,权当舒筋活血用。” 十六阿哥使劲地伸展伸展身子,往椅子里一靠,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有眉目没有?皇阿玛说得含糊,只说有小人要谋害你,闹出万金悬赏的闹剧,我现在还迷迷糊糊的。” 曹颙苦笑,他这边晓得的,又比十六阿哥多出多少? 他将自己所知的,还有猜测的,都对十六阿哥讲了一遍。 十六阿哥仔细听着,却是也面现愠怒。 曹颙说完这些,对十六阿哥道:“我昨儿刚送出折子,可巧你来了,却是正好。别的都好说,只当是一场热闹,初瑜与天慧这边,我实在有些不放心。万一吓到了她们,可怎生是好?十六爷这次来,是要住行宫的,能不能寻个由子,让她们娘俩也住进去?” 十六阿哥听了,不禁白了曹颙一眼,道:“瞧你这婆妈劲,就不能爽利点儿,倒是让皇阿玛给猜着了。皇阿玛说了,你遇到这种事,最担心的指定是妻女的安危。不过你太不晓得变通,就算晓得送到行宫,才能让她们安全,没有得到圣命前,也不会送的。你也真是的,就算先送了,再给皇阿玛写请罪折子,不也是一样么?” 什么叫恃宠而骄?先斩后奏,就是恃宠而骄。 那些曾经权势熏天的宠臣,谁没有先斩后奏的时候,过后却都成为问罪的催命符。 “反正,有十六爷来了,我倒是能睡个安稳觉了。”曹颙喝了杯中酒,笑道:“这下,却是背靠大树好乘凉了。” “哼,你还能笑出来?你就不怕连累了爷跟着你一块儿倒霉?”十六阿哥见不得曹颙得意,佯怒道。 曹颙端着酒壶,给他斟满酒,笑道:“十六爷是我的福星,福星到了,自然艳阳高照,再畏首畏尾岂不是杞人忧天?” 十六阿哥也跟着笑了,瞥了曹颙一眼,伸出手来,做了一个抓的姿势,道:“且看爷的手段,管教那些凶徒有来无回。你也别得意,想要使唤人,银子是少不得的,要不然那些个兵大爷谁肯尽全力。爷只负责出头使唤人,打赏的银子却是要你预备些。权当破财消灾吧,要是晓得是哪个小人惦记你,却是花多少银子都值了。要不然,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中了暗箭。” 曹颙听了,点点头,道:“晓得晓得,这样看来,他们闹这‘悬赏’倒是自露马脚了,追根溯源,总能查到些什么。像之前那样沉寂,倒是让人无处着手。” 十六阿哥的脸上多了几分斗志,道:“是啊,这次咱们也权当是缉凶,不当是自卫。看来,圣驾到热河前,咱们倒是要先立份功劳了。” 两人一边吃酒,一边说话,就听到传来犬吠,远远地传来嘈杂声。 两人撂下酒盅,侧耳聆听,犬吠声已经止了,嘈杂声未消,其中伴随着脚步声,由远及近。 “公子,十六爷,西墙方才有人要踩点,药翻了两只狗。”门外传来魏黑的声音。 曹颙站起身,唤魏黑进来,问道:“来了几个人?可追过去了?” 魏黑回道:“来了两个,像是对跟前这几处地形都熟了,加上阴天天黑,追了两条街还是追丢了。” 今儿已经是三月初六,从那个所谓的“悬赏令”发布至今已经小半月。 曹颙倒是不敢像之前那样随意,谁晓得这城里到底藏了多少歹徒。 他转过身,对十六阿哥道:“十六爷,时辰不早,十六爷还是早些回行宫那边安置吧。” 十六阿哥闻言,不由皱眉,道:“这叫什么话?你这还是王府园子,护卫们都是没卵子的家伙不成?三、五个毛贼,就能使得人草木皆兵。爷今晚要与你抵足而眠,好好叙叙别情。”说到这里,他解下腰牌,扔到魏黑怀里,道:“去总管衙门,就说爷奉旨办差,今日起暂住王府园子,这眼跟前的安防,让他掂量着办。” 魏黑接过腰牌,脸上却已添了欢喜,不过想到十六阿哥身份委实太贵重了些。虽说好借势,但是出了闪失,却是曹颙这边也要担干系。 这样想着,他不禁迟疑了,看了曹颙一眼,没有即刻出去。 曹颙转过身来,对十三阿哥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十六爷身份贵重,不宜儿戏,还是回行宫安置吧。” 十六阿哥没搭理曹颙,向魏黑摆摆手,道:“老魏,快去快去,别听你家公子啰嗦。爷倒是不信了,一个悬赏令下来,这热河还成了龙潭虎穴了不成?” 魏黑应了一声出去,曹颙见十六阿哥耍赖,也拿他没法子。 十六阿哥已经饮尽了壶中酒,却是没尽兴,举着酒壶道:“皇阿玛虽叫我来热河,却没说让我几日到。爷这日夜不停的赶快,还不是惦记着你,你却是小气,酒也不叫喝够。不行,再来一壶才好……” 虽说深夜寂寥,但是看着眼前的十六阿哥耍起脾气,曹颙突然觉得热闹多了,不再像之前那般冷清寂寞。 伊都立也是,十六阿哥也是,虽说没有说出来,但是曹颙却仍能感觉到他们的关心之意。 心里,好像多了点什么,直让人胸口发烫。 之前的担心与焦虑,已经所剩无几,好像肩膀上的担子,一下子轻了不少。 十六阿哥见曹颙不应答,直举得胳膊酸,不由抱怨道:“好啊,是不是见爷要替你散财,你故意同爷做对……” 曹颙笑道:“却是想一醉方休了,十六爷敢应战否?” 十六阿哥一听,眼睛已经亮了,站起身来,踩了凳子“嘿嘿”笑了两声,道:“怎么着?莫不是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还是几日没教训,就要上房揭瓦?爷晓得你有几分酒量,却是没想到有胆子给挑战爷,仔细在小的面前丢份……” 曹颙笑着,已经吩咐小满上酒。 十六阿哥不由摩拳擦掌,已经是跃跃欲试。 “棒子棒子老虎……棒子棒子棒子……喝……” “棒子棒子鸡……棒子棒子虫子……喝……” 初瑜走到廊下,听着屋里的声音,却是难得见丈夫这般自在洒脱之态,不由地驻足聆听。 小满刚好出来,见了初瑜,刚想要请安问好,却被初瑜用手势给止住。 小满忙捂了嘴巴,低声道:“奶奶,要不要小的进去禀告?” 初瑜笑着摇了摇头,道:“十六叔来了,额驸高兴,让他们爷俩好好喝吧。” 小满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奶奶,十六爷说了,今晚不让大爷回内院,要同大爷抵足而眠呢……” “十六叔真是……”初瑜听了,不由莞尔,想了想,对小满道:“一会儿我使人将大爷的铺盖送前面来,看来两个人都喝多了,你要多精心照看些……” 第六百三十六章 严打(上) 第六百三十六章严打(上) 虽说热河行宫的事务,也是内务府管辖,但是热河行宫总管,手中有兵权,正三品的武官缺,同曹颙平级。 这就是为何行宫这边官员,能**于内务府体系,自成一派的缘故。 现任热河行宫总管,叫齐敏,是个红带子觉罗,身上有镇国将军的爵。之前在黑龙江任参领,去年秋才升任热河总管。 不管是身份,还是爵位,他都不低于曹颙。所以,曹颙过来,所以最初的客套外,他并没有太将曹颙放在心上。 曹颙让缩减修缮费用,他还颇为不满,但是晓得曹家如今风头正劲,不好太过得罪,所以才忍了。 原想着,桥归桥、路归路,两下里客气着也就完了。 晓得曹颙“善财童子”大名时,他心里也曾颇为心动,寻思要不要寻个机会,结交一下,瞧瞧自己能不能多条财路。 不过,等见了曹颙,瞧着他年纪轻轻的神态自若,没有谦卑之态,齐敏就有些面子下不来。 骨子里到底有些傲气,不愿向一个包衣出身的奴才低头,随即就息了亲近的心思。两人只在衙门里见过一遭,其他功夫,他都有意无意避开曹颙。 这大清早的,齐敏全副品级穿戴,到淳王府园子给十六阿哥请安,心里腹诽不已。 十六阿哥奉旨到热河,本应下榻避暑山庄,在这里却是让曹颙给留下了,这是什么道理? 不就是向人显摆,生怕别人不晓得他曾为皇子伴读么? 曹颙这般不要紧,却是苦了齐敏,不敢轻忽,连夜派了两百兵丁,到淳王府园子外宿卫把守。 现下,齐敏过来,除了给十六阿哥请安外,还打算请他移驻行宫。 在前厅等了半晌,直喝了三盏茶,还不见十六阿哥。十六阿哥车马劳乏,若是起晚了,还能体谅,曹颙作为主人,怎么也这般怠慢? 齐敏越寻思,越觉得受到怠慢,心里已经将曹颙骂了好几遍。 园子大管家秦贵原陪着说话,见齐敏脸色越来越难看,便请他稍坐,自己出来,想要去催催。 刚出了前厅,就见十六阿哥与曹颙联袂而来,秦贵忙躬身道:“十六爷,额驸,齐总管在厅上候着。” 齐敏在屋子里听到动静,从座位上起身恭迎,就见十六阿哥穿着常服,从门口进来。他忙甩了甩袖子,行了个千礼:“奴才齐敏见过十六爷,给十六爷请安。” “行了,起来吧。这一转眼,你出京都十来年了。爷可是还记得,当初跟着你出宫玩儿的情形。”说到这里,十六阿哥转身对曹颙道:“曹颙,你还不晓得吧?齐敏早先也在侍卫处当差,后来放出去做官的。他出京时,你还没来,不过当听德特黑提过。想当年,齐敏也胜过德特黑。这感情好,得过几日得个功夫,你们两个也比上一比,瞧瞧姜是老的辣,还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看着四十来岁,身子微微有些发福的齐敏,曹颙还真是想起“人不可貌相”这一句。 齐敏听了十六阿哥的话里,却是有些多心。 莫不是曹颙对自己不服气,在十六阿哥面前嚼了舌头? 十六阿哥已经上首坐了,揉了揉左额,疼得不由直吸气。 齐敏这才看到,十六阿哥皱着眉,额上青紫一片。他唬了一跳,忙道:“十六爷,玉体?这是……” 十六阿哥见他相问,神情中带着几分尴尬,瞥了边上的曹颙一眼。 曹颙也是冤枉,谁会想到昨晚两人喝醉后,安置在书房。十六阿哥也不晓得梦见什么了,睡觉不安稳,打把式。 曹颙嫌挨着挤得慌,让出炕头,跑到炕梢睡了。早起一看,十六阿哥不晓得何时跑到地上去了,额头成了这个模样。 齐敏顺着十六阿哥的目光,望向曹颙,心里寻思,总不会是曹颙没轻没重,出手伤了十六阿哥吧?那样的话,可是大逆不道。 曹颙在十六阿哥右手,留了东边的位置给齐敏。 见齐敏看自己,曹颙笑笑,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齐敏还疑惑着,就听十六阿哥冷哼一声,道:“还能有什么缘故?爷正要找你算帐。你是怎么管事的,这辖下乱七八糟的,怎么什么人都来?看到爷头上这伤了没有,就是昨晚遇到歹人所为。你好大的胆子,如此松懈,就不怕圣驾巡幸热河时,出了纰漏?” 齐敏闻言大骇,已经翻身跪倒,道:“没想到竟有凶徒惊扰十六爷,奴才该死,奴才这就使人彻查此事。” 十六阿哥见他如此表态,才满意地点点头,道:“整肃治安,本就是你这总管的职责,这点不用爷说。这热河没有城墙,难免鱼龙混杂,你当时刻留心才是。用心整肃吧,若是能早日将那些无法无天之徒绳之以法,爷在御前定为你请功。” 齐敏恭敬地应了,迟疑了一下,开口问道:“请问十六爷,是在何处遇袭?奴才要是缉凶,该如何着手?” 十六阿哥听了,不由皱眉,道:“在城外二里,见他们往城里逃窜了。黑巾蒙面,看着甚是鬼祟。听着说话声,不像是本地口音。最近外来有什么可疑人口,全部彻查,爷就不信逮不住他们。爷到了这边,他们还曾追来,药死了这边园子的两条狗,实是太猖獗了。要不然,爷也不会连夜使人给你送信,让你安排人手护卫。” 说到最后,十六阿哥已经是咬牙切齿,满脸怒意。 齐敏先前听着还觉得有些不对头,听了这番讲述,再也不敢生疑。想到昨晚十六阿哥险些出事,他几乎要惊出一身冷汗。 少不得,他表明来意,请十六阿哥移驾行宫。 十六阿哥闻言,不由冷笑,道:“你就这点出息,难不成爷不进行宫,还性命不保了不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难不成爷住园子这头,齐敏你就保不住爷了?” “奴才不敢,只是十六爷身份贵重……”齐敏情急之下,见十六阿哥一味坚持己见,倒是有些不晓得说什么好了,转过身子看着曹颙道:“曹大人,您看是不是劝劝……” 曹颙脸上现了郑重,对十六阿哥道:“十六爷,齐总管所言甚是,十六爷还是移驾吧!” “啰嗦!”十六阿哥瞪了曹颙一眼,对齐敏道:“对了,使人将云容馆收拾出来。爷占了这里,和瑞郡主这几日要携女移到行宫里住。过些日子,有先到的蒙古诸王,其中有女眷的,还要和瑞出面先招待。” 齐敏应了,心里晓得,实不寻常。 看着曹颙脸色的郑重,与十六阿哥对和瑞郡主的安排,看来十六阿哥遇袭确有其事。 齐敏知道,自己的逍遥日子算是到头了。 具体如何缉凶,怎么安排人手,还有许多事要料理,他便从园子这边告辞离开,带着几分焦虑,匆匆而去。 曹颙看着十六阿哥,道:“既是十六爷真要留在这边,那还是往内院去住吧。前院客房,都不算宽敞。” 十六阿哥揉了揉肚子,道:“随你安排。现下却是吃饭要紧,怪饿的,咱们找你媳妇要饭去!” 说话间,两人一起往内园来。 初瑜这边,正同曹颂说话。因昨儿已经晚了,曹颂给嫂子请安后,也不方便多说话。今早吃了饭过来,看看大侄女,陪着嫂子说说家常。 “侄女儿,你十六叔我也饿死了!不拘什么,快弄些能填巴肚子的东西上来。”一进屋子,十六阿哥便嚷嚷道,半点没有做叔叔的自觉。 曹颂看了一眼十六阿哥的额头,又瞅了瞅曹颙,笑着说:“听说十六爷与奴才哥哥抵足而眠,怎么着,做梦还打架了不成?” “敢打趣爷?小样儿,骑马没骑够是不是,要不爷再使你回圣驾行在复命,你再过过这策马奔驰的瘾?”十六阿哥往炕上一坐,带着几分笑意,看着曹颂道。 曹颂听了,连忙求饶:“奴才不敢了,十六爷可千万别介。这身子都僵了,现下还有些合不拢腿呢。” 初瑜已站起身,吩咐人去厨房了。 曹颙因昨晚喝酒的缘故,有些口干,倒了两盏温茶,递给十六阿哥一盏,自己一盏。 三口两口饮尽,他方对曹颂道:“昨儿叫小满拿了药过去,你抹了么?那个药是太医院的方子,消肿化瘀最是不错。” 曹颂点了点头,道:“昨晚就用了,挺管用的,方才我还同嫂子说起。” 说话功夫,初瑜这边,已经寻了个白瓷小罐,给十六阿哥的额头上药。十六阿哥疼得直龇牙,看了叫人不忍。 曹颂怕十六阿哥不自在,忙借口前院有事,先出去了。 “到底是怎么磕的?真是翻把式摔地上了,那身上没磕着吧?”曹颙见十六阿哥如此,倒是有些不放心了。 提起这个,十六阿哥想起一事,也不接前面的话,反问道:“这书房右院子住的是谁?怎么影影绰绰的,像是听到一女子哭。爷半夜渴了,起来找水,听到这动静不对,想要顺着声音过去瞧瞧,被门槛绊了。” “右院?那个小英……”曹颙这几日为“悬赏”之事悬心,都忘了前院还有这么一人。他抬起头来,问初瑜道:“那小姑娘伤势如何了?问没问她还有什么亲戚没?” “我昨儿去看过,伤口不深,已经结痂了。只是受了惊吓,又落了水,精神还有些不足。亲戚……在乡下有个叔叔,就是当年将她卖了的那个,提起来只是哭……天可怜见,今年才十四……”初瑜回道。 十六阿哥听了,生出几分好奇,问道:“怎么回事?这里还藏着个落难美人不成?又是伤口,又是落水的?” 曹颙将郭氏之事讲了一遍,听得十六阿哥不禁目瞪口呆。 过了半晌,他才使劲跺跺脚,道:“没想到天下还有这样的奇女子,却是可惜了了,不得亲见。要是爷能早些晓得郭氏,定当奉为至交。”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灵堂设在何处,爷想要去拜拜。” “城西寺里,城里乡绅捐的银子,听说不少士子都去了。”曹颙想到大管家昨日说过此事,回道。 “红颜薄命,不过如斯!”十六阿哥摇摇头,道:“爷要去瞧瞧那小英,既是郭氏抚养长大,耳濡目染,也当有几分不凡才是。” 说话间,十六阿哥已经面带急色,这就要起身往前院去。 曹颙忙拦住,道:“急什么?先吃了饭,刚才谁嚷饿了来着?” 这会儿功夫,初瑜已经带着人摆好了饭菜。 十六阿哥讪笑了两声,接过初瑜亲手递过的热毛巾,擦了擦手。 两人肚子都空了,就着小菜,连喝了几碗热粥。 初瑜这边,因方才十六阿哥说要去看小英,所以叫喜彩带人先去前院说一声,省得一会儿不便宜。 刚撂下筷子,十六阿哥就坐不住了,拍了曹颙的胳膊一下,道:“快点带爷过去瞧瞧!不管这个小英如何,能多听听郭氏生前轶事也是好的。” 曹颙见他这般急切,也撂下筷子,同他一道往前院来。 小英已经起来梳洗了,眼睛仍是肿肿的,难掩哀痛之色。 曹颙上次见她,她小脸上脏兮兮的,遮了本来面目。这次一见之下,倒是有些惊艳。 十四、五岁的少女,身子略显纤细,皮肤白皙可人,加上含泪的眼睛,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很是惹人怜爱。 不禁曹颙惊艳,连带十六阿哥,都有些看直眼。 小英跪在地上,却是惶恐不安,牙齿都打架了。 曹颙收回目光,道:“起吧。这几日休息得如何?有什么不舒坦的,你就跟这边的嬷嬷说。”说到这里,指了指十六阿哥道:“这是十六爷,听了你姐姐的事,心生敬佩。晓得你在此处,特意来看看你。” “小女尚好,谢过额驸容留之恩。姐姐那边,姐姐那边……今日儿是姐姐头七,小女想要去拜祭……”说到最后,她的眼泪已经跟断线的珠子一般,簌簌落下。 “赵家一家三口并新妇具已被凶徒杀了,世人还当那死去的新妇是你,你若冒然露面,少不得引得好事之人的非议。逝者已矣,想来她也不希望你活得艰难。都是形式罢了,你想要去,就消停些再去。”曹颙道。 小英点了点头,含泪道:“老天有眼,这几年,姐姐待翁姑如何,都在小女眼中。姐姐被杀戮之时,除了小女目睹,赵婆也是亲见的,却是丧了良心,只是遮掩真相,护着儿子,还商议了要将小女杀了灭口,全不顾姐姐这数年来的供养之情……” “哎!”十六阿哥听到此处,难免又唏嘘一番,上前一步,开口道:“姑娘放心,爷这就使人去操办,定不叫你姐姐身后凄凉。你若是想过去拜祭,爷一会儿就陪你过去。” 见他说得热络,小英不晓得该如何应对。 虽不晓得眼前这“十六爷”的身份,但是瞧他穿着打扮不俗,众人又待他恭敬,心里就存了畏惧。她现出几分不安,看了曹颙一眼,颇有求援之意。 曹颙见了不忍,道:“你也乏了,先歇着,我同十六爷还有事儿要料理。”说话间,拉了十六阿哥出来。 十六阿哥还舍不得离去,犹自回首,眼睛恨不得黏在小英身上。 曹颙见了,实是哭笑不得。 两人到了前厅,曹颙笑着说道:“十六爷是不是阳气太足?看来当跟齐大人说声,早日使些宫女过来,也省得十六爷上火。” 十六阿哥往座位上一坐,脸上已经显出憧憬之色,道:“怨不得郭氏将她藏的严实,秘而不宣。这样一朵小花,我见犹怜,虽生长在民间,但不见半点粗鄙,实是难得。”说到这里,摇摇头,道:“爷跟你说这个做什么?你这家伙,什么都好,就是太不解风情。” 曹颙见他对小英甚有兴趣的样子,劝道:“十六爷晓得宫里的规矩,不是哪个女子都能受的!这小姑娘命运已够坎坷,荣华富贵虽好,也要有命享。” 十六阿哥摆摆手,道:“说这个做什么,爷还能强抢民女不成?左右她不是你的妻妾丫头,还不能让爷献献殷勤?” 十六阿哥说到做到,当即打发人预备车轿,张罗着带小英去停放郭氏的寺里祭拜。 齐敏这边被十六阿哥吓唬一遭,已经是魂不守舍、杯弓蛇影,听说十六阿哥出行,亲自带了几百兵丁随行护卫。 寺庙那边,已经清场。 难得折腾一趟,初瑜之前也提过想要给郭氏上一柱香,所以曹颙便借着这个机会,带着妻子随十六阿哥一道出行。 浩浩荡荡的队伍,引得不少人驻足。 待听说连王府园子里的贵人都要给郭氏吊唁,有的人撇撇嘴,认为是失了体统;有的人却是当郭氏是花神转世,寒食节又升天归位了。 在人群中,有几个人看着远处的队伍,面上露出凶狠之色。 这几日,始终关注王府园子那头,却是难得见人出来。好不容易出来一次,队伍这般庞大,有官兵开道,根本就无法近身。 加上男男女女,不是乘车,就是坐轿,也不晓得曹颙到底在哪辆里。就算是手痒痒,他们也不敢出手。 “二爷,贴了榜单,有人盘查了,怎么办?要不要出城去避两日?”远处一个酒馆,临窗处,一个男人低声问道。 “不用,他们就算再查,也查不到国公府,怕什么?稍安勿躁,等过两日同老大汇合再说。”旁边有个带着宽沿帽子的汉子回道。 两人身上都穿着青色短褂,看着像是仆从服色。 这热河人口不多,权贵家的园子可是不少,街上常见各府护院家丁。因此,这两人临窗吃酒,也没有人注意。 只有小二,见了那戴着那宽沿帽子汉子眼下贴着的狗皮膏药,心里有些好笑。常见人将狗皮膏药贴在太阳穴上的,还真没有几个贴在颧骨上的? 那汉子见小二看他,望了小二一眼,眼里难掩凶气。 小二被吓得一激灵,忙低下头,就听那汉子道:“结账!” 小二战战兢兢地凑过去,点头哈腰道:“三道菜,两壶酒,一盘馒首,拢共一百二十七文。” 那汉子从怀里摸出一把钱来,结了帐,起身走了。同桌的汉子,也起身跟上,嘴里还嘀咕着:“想吃煎饼了,这馒首白是白,咬着不筋道……” 小二捧着酒钱,心里松了口气。 想着方才那汉子的狠毒,小二不禁吐了口吐沫,道:“就是个奴才,还拿起架,算是什么物儿?” 等将酒钱送到柜台上,小二拿着块抹布,将刚才的那桌收了。 刚好有桌客人,听口音是外地人,说起孝妇郭氏来。不晓得哪里有争议了,几个人争论不休。少不得,又唤了小二过去,问询详情。 小二这边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听得众人皆是叹息不已。 吃菜的撂下筷子,喝酒的撂下酒盅,大家都想要到寺里拜祭去。 这时,就见有队兵丁过来,凶神恶煞地进来。为首的小校看了那桌客人一眼,道:“外地人?什么时候到热河的,有路引没有?” 那几个人忙起身,从各自包裹里拿了路引出来。 那带头的小校翻来覆去看了,确认无伪才摔到桌子上,又开始打量众人两眼,对身后兵丁道:“搜,都给爷仔细些!” 众人见了,不晓得缘故,慌乱不已。不过,也不敢上前拦着,只好干着急。 掌柜的已经过来,塞了块碎银给那小校手中,低声道:“官爷,是前几日通缉那个事么?那通缉图像街头也贴了,同这几位客官不像。” “多嘴!”小校喝了一声,道:“你晓得什么?爷告诉你,最近不太平,只要有外地口音的投宿吃饭,都要仔细留意。要是容留了凶徒,就是一个窝藏之罪,到时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说话功夫,兵丁已经将那几人的包裹与身上都翻了一遍。 毕竟是出门在外,有两个人身上带了匕首防身。 小校将匕首在手心里掂了掂,脸上露出几分狰狞,挥了挥手,道:“带走!” 那两人吓得大惊失色,旁边有同行之人,忙近前给小校塞银子,嘴里求情道:“官爷,我等确实良民啊,匕首只是防身,并不晓得犯了忌讳,还望官爷饶了小的们一遭。” 那小校像是没看到银子,道:“冤不冤的,衙门里出来再说,啰嗦什么,还不带走!小的们,总管大人说了,这些日子谁敢怠慢,板子是轻的,革了缺你们谁也别跟爷叫娘。想要升官发财,眼睛都他妈给爷放亮点……” 第六百三十七章 严打(中) 第六百三十七章严打(中) 京城,曹家东府,后院排房。 看着炕上病得小脸苍白的紫兰,绿菊不由垂泪,拉着她的胳膊劝道:“好姐姐,到底要想开些。” 紫兰看着绿菊,露出几分无奈,含泪道:“我是什么牌位上的,想开不想开又能如何?不过是个物什。我比不得你,你还有姥姥、舅舅能倚仗。我是管家从人伢子手中买来的,自己都不晓得自己个姓什么。就算我咽了气,这世上也不过多了个孤魂野鬼罢了……” “姐姐!”绿菊见她语出不吉,忙用帕子捂了她的嘴:“姐姐切莫胡思乱想,还是好生养病要紧。养好了病,咱们还在一块当差。” 紫兰哆嗦着嘴唇,摇了摇头,道:“妹妹不要哄我,太太的脾气,我也晓得。我叫二爷撵出来,丢了太太的脸,太太才不会再容我。” 绿菊听了,一时无语,过了半晌叹了口气,从袖口里掏出一个荷包来,道:“还是好生养病吧。我这里有些银钱,姐姐先用着。其他的,等姐姐病好了再说。” 紫兰看了看荷包,并不出手去接,而是抓了绿菊的胳膊,道:“好妹妹,千万要记得,奴婢就是奴婢,千万别拿自己个儿当人。” 绿菊听她说得古怪,不由愕然。 紫兰苦笑道:“太太的脾气,可是能消停的。二奶奶这里,二爷撵了我,就没有别人了么?下一次,怕就是要寻个由子,打发妹妹去了。” 绿菊听了,脸色发白,摇了摇头,道:“我不去。”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到窗外有人道:“咦?二奶奶?” 是上房小丫鬟荸荠的声音,紫兰挣扎着坐起来,绿菊也从座位上起身。 就见门口帘子掀开,静惠带着春儿走了进来,荸荠跟在后头。 见了绿菊,荸荠小声说道:“姐姐,太太要吃烟呢。” 绿菊虽不放心这边,可也没有法子,只好同静惠见过,就带着荸荠回上房了。 看着静惠主仆,紫兰有些手足无措,忙低着头,道:“奶奶能来看奴婢,感激不尽,只是屋子脏,仔细药味儿熏到奶奶,就是奴婢的罪过了。” 静惠坐了下来,摸了摸炕边的药碗,已经有些凉了,便回头吩咐春儿道:“端下去热热,再吩咐厨房那边熬些好粥来。” 春儿应声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静惠与紫兰二人。 静惠摸了摸紫兰的被子,道:“这屋子有些潮呢,明儿还是搬回那边院子吧,与我也能有个伴。二爷只是同太太置气,倒是连累了姑娘。” 紫兰闻言,有些不敢相信,抬起头来看了静惠一眼。 静惠道:“我当早些来看你,前几日身子不舒坦,我也才下地。还是蜻姨娘同我说,我才晓得你病了。她是个可怜人,心肠最是好的,往后你们还要好好相处。” 紫兰的眼泪已经是止不住,簌簌落下,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静惠掏出帕子,给紫兰擦拭了,道:“这几年我也瞧了,姑娘是个柔顺的。二爷虽有些脾气,不过却不是不讲理的。日子久了,姑娘就晓得了。” 少一时,春儿端了药和粥回来。 静惠看着紫兰用了,又安慰了几句,才带着春儿走了。 回到东院,春儿问出心中所惑,道:“姑娘真是的,好不容易才撵走了,为何还要接回来?” 静惠手里拿着一件针线,也不抬头,回道:“没有她,还有旁人。瞧着她还好,不是各色的。又不是那没脸没皮的,要不然也不会病成这样儿。” 春儿带着几分好奇:“姑娘,若是没有紫兰姑娘,二太太真会将绿菊打发过来么?绿菊虽说带着笑模样,眼睛骨碌骨碌的,看着就有心眼。” 静惠用针尖往鬓角抿了抿,摇了摇头,道:“说不好,谁晓得呢。”说着,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低语道:“全当是给你积福,总不好看着她这般病死……” 热河,淳王府花园,西院上房。 曹颂看着皇历,咧着嘴对兄嫂笑道:“再有七个月就要当爹了,哥,嫂子,你们说这孩子起个啥小名好?” 初瑜听了,不由莞尔,道:“二弟真是急性子,还不晓得是儿是女,就惦记起名字来?” 曹颂笑着看了哥哥一眼,道:“嫂子别笑我,我哥当年在沂州时,不也是在天佑没落地前,就整日念叨名字么?”说到这里,想起一事,从荷包里拿出一对拇指长的桃木小剑来,中间有红线连着,递给初瑜,道:“嫂子,这个是昨日在寺里求的,给天慧拿着玩吧。” “谢谢二弟费心,看着倒是小巧。”初瑜接过,笑着说道:“天慧在东屋睡了,今早起来,还嚷着要找叔叔来着。” 曹颂听了,带了几分得意,道:“不枉我昨儿当了半日大马,看来明儿得早些过来陪她玩。” “想家了吧?要不然让十六爷寻个由子,打发你先回京?”曹颙稍加思量,开口问道。 曹颂听了,忙摇头,道:“才出来半月,有什么可想的?回去了,弟弟才不放心。在哥哥这边,多少出些力,心里也踏实些。” 见曹颙还要再说,曹颂已经站起身来,摸了摸腰上佩刀,道:“哥,您当弟弟这宫廷侍卫是白当的?手下正经有两下子。不扰哥哥嫂子了,我去寻兄弟们吃酒去。”说着,笑着出去了。 窗外暮色渐浓,屋子里有些幽暗。 初瑜将桃木小剑放在一边,喜彩等人已经将里屋外屋的灯点好,退了出去。 “额驸,十六叔那边,用不用使人过去瞧瞧,看有什么需要添减的?”初瑜想到安置在东院的十六阿哥,问道。 曹颙听了,不由失笑,道:“没看十六爷这早就回去歇了么?咱们还是别扰他,齐敏今儿送来的那四个宫女,你也瞧了,模样都不错。这会儿,十六爷怕已是歇了。” 初瑜听出他话中之意,迟疑了一下,问道:“额驸,这有些不合规矩。是不是当规劝规劝十六叔,小心犯了是非口舌?” 曹颙往炕上一躺,道:“你放心吧。齐敏是宗室,还不晓得这点规矩。今儿送来这几个,指定不在宫册上了。你吩咐这边的人,也不必太高看,只当十六爷带来的丫头就是。” 初瑜听了,这才放心。 曹颙摩挲着妻子的手腕,道:“天不早了,咱们也歇吧。明儿送你同天慧进行宫小住,得有些日子不得亲热。” 初瑜听了,露出几分祈求,低声道:“额驸,我还是留在这边吧?” 曹颙摇摇头,道:“不行。齐敏这两日使人全城搜捕,想来那些人也扛不了几日。说不定狗急跳墙,就要来这边闹腾。你同天慧在这里,我担心还来不及,哪有心思对敌。” 初瑜听了,也晓得丈夫所言不假,但到底是舍不得,抓了丈夫的胳膊,苦着一张小脸。 曹颙晚饭是同十六阿哥、曹颂一起吃的,喝了几盅酒,眼下身上也有些热。 见了妻子这般可怜兮兮的模样,曹颙不由意动,翻身下地,将初瑜打横抱起,往里屋去了。 初瑜见丈夫面色潮红,自是晓得他要做什么,忙道:“额驸……天还没黑呢……” “没黑正好……让我好好看看你……”曹颙已经将初瑜抱到里屋,搁在床上,俯身看着。 初瑜被丈夫的目光盯得浑身滚烫,喃喃道:“额驸……” 曾经略显稚嫩的面庞,已经褪去青涩,只剩下诱人的圆润与隐隐地妩媚。 曹颙在妻子下巴上摸了一把,笑道:“我的娘子是个小美人啊。” 初瑜见丈夫这般打趣自己,娇嗔道:“额驸……” 曹颙的手在初瑜的脖颈上摩挲着,心里却想着一句话,“摸着妻子的手,左手摸右手”。 两人做了七年夫妻了,身下这个女子身上每一寸他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来,让爷亲一个。”曹颙低下头,在初瑜脸上啄了一口。 “额驸,灯没熄,帐子还没放下……”初瑜微微挣扎着,接下来的话却被堵在嘴里。 曹颙伸手摸向帐钩,将帐子放下,伸手将炕边的丝巾覆在初瑜眼睛上,给她遮住灯光,身子的动作已经变得野蛮。 气喘吁吁,夹杂着“吱吱呀呀”的摇床声,与初瑜如哭似泣的求饶声。 屋子里春光无限,却苦了屋顶的两人。 曹乙不禁浑身一哆嗦,低声对边上的曹甲道:“老大,这足有一刻钟了吧,我受不了了,唤老三来替我吧,我得找个女人泄泄火。” “瞧你那点出息。”曹甲瞪了他一眼,从怀里摸了个银饼子出来,送到他面前,道:“拿去,随便找个窑子,不得糟蹋良家。” 曹乙接过银饼子,低笑道:“还是老大疼兄弟,不劳老大吩咐,我还不晓得老大的脾气。”说着,起身跃下屋顶,一溜烟去得远了。 曹甲抬头看了看天上群星,长吁了口浊气,继续凝神正坐。 屋子里不知何时熄了灯,各种声音也渐渐歇了。 一夜无话,转眼,到了次日。 初瑜与天慧的行李早已收拾好,用过早饭,就要往行宫里去。 曹颙这边,因见天气晴好,到院子里活动筋骨去了。喜彩带着人,检查初瑜所带之物,看是否有遗漏的。 “格格,这两瓶子法兰西香水都带,还是就带玫瑰味儿的?”喜彩看着梳妆台,开口问道。 “都带吧,眼看天渐热了,有小虫子,这个带着给天慧当驱虫水。”初瑜回道。 喜彩应着,将两瓶香水搁好,转过身来,刚想要再问别的,看着初瑜却是怔住。 初瑜察觉出来,笑道:“瞅什么呢?” 喜彩没有马上作答,而是从梳妆台上拿了小镜子,举到初瑜面前,道:“格格您瞧,这嘴唇红得都要渗出血来似的,要不要涂些消肿的药膏?” 初瑜对着镜子瞧了,嘴唇殷红不说,脸颊上也是粉里透红…… 院子里,曹颙抱着女儿,站在海棠树下,看着上面嫩芽,只觉得甚是神清气爽。 他特意往屋顶上瞅了两眼,并不见曹甲等人的影踪,不禁往院子各处瞅了两眼。 虽说晓得曹甲等四人进了内院护卫,但是曹颙还没同他们在内院打过照面。就是在前院时,要是不叫人,他们四个也都隐匿行踪。 天慧每天睡得早,起得也早,已经穿戴一新,拾掇得利利索索的。 “宝贝闺女,要同妈妈进宫了,会不会想老爹?”曹颙想着女儿一会儿就要进行宫,心里倒是生出几分舍不得来。 天慧没有马上应答,而是反问道:“爹不去么?” 曹颙摇摇头,道:“不去,天慧要是想我了,就使人同我说,我过去看你们。” 说话间,早饭已经送过来。 曹颙抱着女儿,回了屋子,同妻子一块儿用了早饭,随即送她们到前院来。 十六阿哥已经到前院了,见曹颙穿着官服,道:“孚若,你这是要亲自送她们娘俩过去?” 曹颙点点头,道:“嗯,顺便去衙门那边瞧瞧,还有些差事需要料理。” 十六阿哥点点头,道:“既是这样,我与你一道去,也顺便出去透透气。” 因跟着的人多,曹颙倒是也不担心安全问题。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按照前日出行的规矩,大家都乘了马车,没有骑马。 十六阿哥与曹颙同车,看着马车外跟着的护卫与兵丁道:“齐敏折腾了两日,都没搜出点什么来。看来,得想个法子,查查宫外的这些园子。热河这边驻军多,治安整肃得本就比其他地方严不少。客栈酒楼、百姓民宅,搜一圈下来也用不了多暂功夫。倒是这些王园公府,家丁奴才众人,混进人去,才不好查。” 曹颙点点头,道:“十六爷所说极是,若我是那凶徒,就要想法子混进这沿途的几家园子。之前,没人想到十六爷会来,出行会多了这些人手。他们若不是人多到可以保准将我拿下,那最容易成功的法子,就是半路设伏。这道路两侧高墙,正是最好的掩护。” 十六阿哥透过车帘,看了看外头的高墙,问道:“都是什么府邸,你这边有数没有?” “两座王园,三家国公府,还有三家学士府。”曹颙道:“其中,有伊都立大人家,还好说些,其他府,怕是要十六爷出面才使得。” 十六阿哥点点头,道:“不怕折腾,要仔细防备到了才好,左右我是皇阿玛亲委来的,谁还敢挑我的错处不成。” 待送初瑜进了行宫,十六阿哥与曹颙一道到内务府衙门坐了一会儿。 行宫这边,已经按照八十万的预算开始动工,有营造司那边盯着,处处都有条不紊地在进行,倒是没什么用曹颙费心的地方。 伊都立正好在,曹颙就跟他实话实说,提了心中顾虑。 因十六阿哥过来,行宫驻防八旗这边有不少人过淳王府园子宿卫,所以曹颙已经叫伊都立家的家丁先回去了。 伊都立初还不肯,但是曹颙说的好,若是城里治安乱,他那边偌大的府邸,就几个家丁,岂不是给人可乘之机? 今儿见曹颙不将自己当外人,伊都立倒是多了几分欢喜,道:“该查,前院空房子多,齐总管这两日使人在城里大搜,谁晓得那些人会往哪里藏?今儿就清查,总要心里踏实才好。” 他是急性子,说话间就有些坐不住,同十六阿哥与曹颙打了招呼,便先回去查院子去了。 十六阿哥坐在椅子上,还在寻思法子。 既要理直气壮,还不能太得罪人。 曹颙则是看着之前众人所绘地图,两座王园,一座是三阿哥的别园,一座是五阿哥的;三家国公府,一家是前国公鄂飞家,一家是康亲王府别支图寿家,还有一家是十阿哥的母族领侍卫内大臣阿灵阿的别院。 三家学士府,除了伊都立家是五进私宅,其他两家都是汉学士的宅子,一处是李光地的赐宅,一处是已故大学士张玉书的赐宅,占地都不大。 张玉书已故,这边的宅子已经由内务府收回。 除了张家与伊都立家,其他人家就算地方官员,也没资格进去搜查。 曹颙正想着,十六阿哥已经站起身来,揉了揉自己的腰,道:“走,不想了。就像前日说的,那几个在城外算计爷的毛贼没抓到,爷如何能安心!” 曹颙见了,道:“这是累着了?” 十六阿哥揉着后腰,道:“色是刮骨刀,这句话你不晓得?都多大了,你就不能懂点事儿。”说到最后,轻蔑地看了曹颙一眼。 齐敏已经得了消息,晓得十六阿哥来了行宫这边,忙匆匆赶到。 听说十六阿哥要去搜行宫外那几处王公宅园,齐敏唬了一跳,忙道:“十六爷,这叫怎么话说?” “前晚就在这几处追丢的人,保不齐就在哪个园子猫着。如今这边园子都空着,不是最好藏人么。”十六阿哥带着几分倦怠说道:“你瞧瞧你,早该想到此处,还用爷操心么?” 齐敏苦了脸道:“十六爷啊,那几家奴才可不敢去……” 十六阿哥踹了他一脚,道:“瞧你那点出息,走,爷带路……” 第六百三十八章 严打(下) 第六百三十八章严打(下) 就这样,十六阿哥、曹颙、齐敏三人带着侍卫随行,从宫外的宅子查起。 伊都立这边不必说,因他回去了,就没有使人再过去。张玉书的宅子空着,直接使人过去看了;李宅有个稳重的老管家在,见是十六阿哥亲至,自是没什么废话。 接下来的几处国公府,十六阿哥犹豫了一下,决定按照顺序走。 刚敲开第一家的大门,就见影壁后闪过两人,迎头跪下:“侄儿给十六叔请安!” 出来两人,腰间都挂着黄带子,一个身材魁梧的年纪大些,二十六、七,留着短须;另外一个看着白净些的,二十三、四。 十六阿哥瞧着两人眼熟,倒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还在那里打量。 曹颙在十六阿哥身后,已经认出眼前这两个正是图寿的两个儿子元威与元智。 他拉了十六阿哥一下,低声说了这兄弟两人的身份。 十六阿哥这才点点头,道:“是你们哥俩啊,怎么不在京城呆着,跑到这来了?” 兄弟两个闻言,涨红着脸,吱吱唔唔的说不清楚。 十六阿哥觉得古怪,摆摆手,道:“起来吧,这几日城里治安不好,想必你们也听说了。前两日有匪徒夜谈爷的住处,追到这片不见了人。爷今儿过来,是带人看看这片的宅子,有没有能藏人的地界。”说话间,他打量着兄弟两个的神色。 元威与元智两个都变了脸色,露出几分慌张来。 十六阿哥见了,越发生疑。 元威、元智两个是噶礼的外孙,噶礼“弑母案”发同曹颙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要说他们因此对曹颙怀恨在心那也说得过去。 曹颙则是看了看兄弟两个的素色衣服,没有吱声。 元威与元智起身,招呼十六阿哥往里去。其中元威不说话,元智则笑着说道:“十六叔,园子那边住着户亲戚。内中有不少女眷,有些不方便。” 十六阿哥横了他一眼,佯怒道:“有什么不方便的,爷还能强抢民女不成?”说到这里,想起这几日就在小英跟前献殷勤,也有些不好意思。 “十六叔,不是那个意思!”元智急忙辩解,可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坑坑吃吃的说不清楚。 他越是如此,越是惹眼。 连带着齐敏都多了几分戒备,带了不少持刀护卫跟着进了院子不说,还低声吩咐人将前后门看好了。 十六阿哥已经有些不耐烦,皱眉对边上的齐敏道:“带人过去瞧瞧,到底怎么回事儿!” 齐敏应了一声,带人下去。 元威、元智兄弟两个脸色刷白,脸上现出犹豫之色。 十六阿哥懒得瞧他们,对曹颙道:“记得孚若早年同鄂飞有些交情,现下他那个嗣子,同你关系如何?” 曹颙回道:“早先在太仆寺时,有些公务往来,这一两年来,见面的次数有限。” “原来如此,看来那边也指望不上你。”十六阿哥随意说道。 元威已是忍不住,跺了跺脚,低头道:“十六叔,这后院的宅子……后院宅子,叫侄儿们租出去了。” “租?”十六阿哥虽瞧着他们兄弟有隐情,却没想到是这个,不禁有些好奇,道:“租给谁了?这是缺银子使,还是怎么地,好好的园子还租出去?” 元威脸上憋得通红,嘎巴嘎巴嘴,说不出话。 还是元智在旁解说,十六阿哥与曹颙才听出原委。 兄弟两人之母辅国公夫人董鄂氏在娘家遭难不久就郁郁而终,一年后图寿继娶了夫人。 这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兄弟两个还在孝期,就被撵到热河。 又说兄弟两个大了,没有让父母再养活的道理,断了银米。兄弟两个自幼锦衣玉食,哪里操心过生计? 偏生他们过来之前,这边的园子已经叫继夫人派人洗劫了一遍,除了些家具什么笨家伙,其他的值钱物件荡然无存。 兄弟两个实是没法子,正好在街面上见到有人贴的求租告示,就将内宅租了出去。兄弟两个,还有家眷并几个忠心的仆人,在前院跨院生活。 十六阿哥听了,不禁着恼,道:“堂堂国公府嫡子,竟落得典屋为生,这叫什么话?瞧着你们哥俩也都过了二十了,怎么你们老子不给你们请封?” 元智红着眼睛道:“阿玛胆小,怕请封的话,有人拿我们姥爷的事儿做文章连累到他。” 清官难断家务事,十六阿哥不忿虽不忿,可是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皱眉摇了摇头。 曹颙想起噶礼任两江总督时,图寿是打着岳父的旗号光在京城钻营,也颇有时过境迁之感。 十六阿哥这时也瞧见他们两个身上的衣服,稍加思索,问道:“还要多久出孝?” “到五月底……”元智回道。 十六阿哥没有再说话,扫了眼厅上摆设,墙上挂着的不过是几幅赝品字画,多宝格上也就是寻常的木雕砚台,看不到什么值钱物什。 这样看来,兄弟两个说的倒是八、九不离十了。 少一时,齐敏已经带人回来,神情有些僵硬。兵丁们押着过来的,是几个穿红着绿的艳装妇人。 “官爷,有话好好说么……” “官爷,这寻奴家到底是何事……” 齐敏被吵得心烦,咬了咬嘴唇,低声怒道:“闭嘴!” 那几个妇人见两位小公爷在,还有两个年轻男子,其中一个还穿着官服,倒是没什么畏惧的,越发娇声浪语。 这个道:“小公爷,您可得为奴家做主。” 那个说:“奴家的胳膊好疼,小公爷,这可怎生是好……” 虽说曹颙与齐敏身上都穿着三品补服,但是她们自诩背靠大树好乘凉,倒是没太当回事。 十六阿哥见这般热闹,脸上倒是添了几分笑意,问元智道:“这就是你说的女眷?虽说是风韵尤存,这是不是年纪大了些?” 那几个妇人见众人皆站着,只有十六阿哥坐着,晓得身份不俗。 见他和气,那几个妇人也胆子大了。这个道:“爷这样说,奴家就要伤心了,奴家今年才双十。” 那个道:“感情爷不晓得,这年纪大些的,才晓得疼人。” 还有的说:“爷喜欢嫩的,奴家好几个女儿,都是豆蔻年华,跟爷站一块正经的郎才女貌。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这话说的丁点儿不假。” 说话间,已经不晓得抛了多少个媚眼过来。若不是齐敏使人拦着,怕她们就要扑过来了。 “哈,哈,哈,有意思!”十六阿哥见这会儿功夫,丈母娘都出来了,不禁大笑。 曹颙则是看了眼说自己“双十”的那位,怀疑自己是不是眼力有差,为啥自己瞧着感觉像是“双二十”了? 齐敏上前,将后院清查的结果说了。内宅除了几个护院,就是这几个人伢子,还有几十个小姑娘。 听说这几个妇人是人伢子,十六阿哥收了脸上的笑,目光变得凌厉起来。 元智见了,忙上前道:“十六叔,她们都是有官府照会的,那些女子也是官卖或人市上买来的,并无私拐嫌疑。” “是么?”十六阿哥瞧了她们一眼,犹自半信半疑。 “侄儿不敢说谎,她们养的女孩,也多是卖到大户人家做丫鬟,衙门里手续都是全的。”元智怕十六阿哥误会,不由地多说了两句。 那几个妇人已经瞧出不对,能让两位小公爷以叔称之的,那得是什么身份?战战兢兢的,都住了口。 十六阿哥对齐敏道:“使两个人过去问问,看有没有良家被诱拐来的?要是在行宫门口,弄出贼窝来,那你这个总管也该当到头了。” 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是分量却不轻。 齐敏哪里敢托大,躬身应了,自己带着人亲自去盘问去了。 十六阿哥端起茶盏,看了看里面沉沉浮浮的茶叶梗,也没了喝茶的兴致。 他撂下茶盏,对元智、元威兄弟道:“园子是你们自己个儿家的,是租啊,还是卖啊,不干爷的事儿。不过到底是这地界,在行宫眼跟前,非同一般,你们也不小了,不用爷啰嗦,当知道轻重,” 元威还有些懵懂,不晓得十六阿哥说的是什么意思;元智已经明白过味儿来,跪下道:“十六叔教诲的是,侄儿们不敢罔顾律法,胡作非为。如此这般,不过是为了养家糊口罢了。侄儿还好,侄儿哥哥娶了嫂子,还有两个小的,也要吃饭,实是没法子,才想着收租子。但凡有丁点儿法子,侄儿们也不会如此……” 元智没等说完,就听“噗通”一声,元威也跪下了。 虽不晓得十六阿哥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但是这个憨人也瞧出来,像是要责罚他们兄弟。 “十六叔,不干弟弟的事儿,是侄儿见到有人租房领了来。”元威大声道。 元智见哥哥这般,不禁着急,拉了下哥哥的胳膊,低声道:“哥,添什么乱啊?” 元威上前膝行两步,跪在元智身前,抬头对十六阿哥道:“十六叔,都是我做的,租子也是我收的。她们说有个亲戚的名分好说话,塞过来一个丫头,也是我收的。不干弟弟的事,都是我做的主。要是犯了哪条律法,也是我当顶罪。弟弟还没成亲,十六叔千万别冤枉了他。” “哥……”见平素木讷的哥哥一口气说了这些话,元智哭笑不得,低声道:“别说了……这不是让十六叔与曹额驸笑话么?”说着,小心翼翼地抬头,打量十六阿哥与曹颙的神色。 十六阿哥与曹颙两个,都没有笑。 屋子里一下子静下来,连带着元智也不敢再出言辩解。 过了一会儿,齐敏回来。 经过询问,那些女子要么是官卖的,要不是人市上被买来的,眼前这几个人伢并没有诱拐嫌疑。 十六阿哥面色这才好看些,扫了那几个妇人一眼,道:“房租多少?” 那几个妇人被这出架势唬住了,一时之间,没人敢开口。 “嗯?”十六阿哥见了,眉头不禁又皱起来。 方才要做十六阿哥丈母娘的那位大着胆子,伸出一个巴掌,道:“五……五十两……” “一月五十两……”十六阿哥听了,挑了挑眉,道:“还算便宜、还算便宜……” 那妇人面容一僵,小声道:“是三年五十两……” “什么?三年五十两?”十六阿哥带着几分诧异,指了指地上跪着的元威兄弟:“这大的园子,三年才五十两,你们,你们……” 十六阿哥站起身来,对那几个妇人道:“就算是寻常百姓家的宅子,也没有租的这么便宜的。好啊,你们仗着在市井多混几年,来糊弄爷的侄儿们,是不是?”说到这里,对齐敏道:“都给爷拿了,先打几十板子,让这几个刁妇开开眼。这宗室的爷们,是她们能够糊弄的?” 齐敏应了一声,就要拿人。 那几个妇人已经唬得不行,求饶道:“奴家错了,不是有心糊弄,实是热河房租低廉,价格不高的缘故。” 十六阿哥眼睛一瞪,道:“还敢顶嘴?爷说糊弄了,就糊弄了。这么大的宅子,一年五十两银子都租不到,更不要说三年五十两,看来这板子要翻番才行。”说着,又催齐敏拿人。 有个机灵的,已经听出十六阿哥弦外之音,忙道:“是奴家们不是,压低了房价,爷说的对,这样的宅子,一年五十两才不亏心。不对,不对,要一年六……七十两才妥当……”说到最后,已经是一声惨叫,原来已经被两个兵丁给架了胳膊。 十六阿哥听了,脸上这才有了点笑模样,点了点头,示意齐敏放人。 他瞧了瞧外头,对曹颙道:“走吧,耽搁这么久,剩下的几家得快点了。”说着,带着众人出来。 元威跪在地上,还有些稀里糊涂;元智看着十六阿哥的背影,喃喃道:“十六叔……” 从图寿家出来,十六阿哥看了曹颙一眼,道:“孚若,你在这边的差事,要干到什么时候?” “四月中旬完工,不过瞧着日子,圣驾也将到了,若是没事,我还在这边吧。”曹颙想着方才的元威兄弟,道:“十六爷是想帮他们兄弟两个寻个差事?” 十六阿哥点点头,道:“虽说他们兄弟前些年有些混蛋,也没做什么大恶之事。如今这模样,实是惨了些。” “这边的差事,多是内务府的营生。他们兄弟两个贸然进来,未必有什么好果子吃。虽说是小公爷,但是还有奴大欺主这句话。”曹颙思量了一回,说道:“治标不治本,还是宗人府那边打个招呼,使这兄弟两个不拘什么,封个爵位,生计就有靠了。” “宗人府啊?”十六阿哥敲敲额头,道:“看看雅尔江阿今年随扈不随扈吧!要是他来了,就同他说说。” 说话间,到了鄂飞家的园子, 听说十六阿哥亲至,这边的管家迎了出来。曹颙一看,是个熟人,是早先京城国公府的大管家。 他也认出曹颙来,给十六阿哥请安后,又给曹颙见礼。 曹颙忙伸手扶住,问道:“大管家怎么到了热河?” 大管家面上露了几分尴尬,低声道:“自打国公爷出殡后,小的就到了这边。”说到这里,岔开话到:“听说曹爷到了热河,小的本想过去请安,又怕曹爷公务繁忙。不晓得今儿,曹爷同十六爷这是……” 一朝天子一朝臣,在一个府里,也有些这个意思。 曹颙见他不愿提旧事,便也闭口不提,说明了来意。 大管家倒是没有啰嗦,直接叫了两人带着兵丁去搜各处院子去了。 十六阿哥见是曹颙的熟人,说话间也客气许多。 这边没有什么异常,十六阿哥交代了两句,不外乎每日查查园子,省得混进宵小什么的,若有异常,往内务府衙门或者行宫总管衙门报禀。 到了阿灵阿家的别院,就没有前两家那么顺利了。 虽说这边的国公府邸,是勋爵,不是宗室爵位,但是论起尊贵来,丝毫不亚于那两家。 这不仅是十阿哥的舅家,还是孝昭皇后的娘家。 开国五大臣的嫡支,当朝后族,管家也比先前的那两家硬气不少。 “十六爷,您这不是叫小的为难么?我们爷如今就在御前当差,我们还不晓得规矩?就算有匪人在附近出没,还能进我们这院子不成?”那管事打着太极,丝毫没有让人去搜的意思。 十六阿哥顾及十阿哥的面子,原还有几分客气,见了这管事这个模样,不由得有些火起,冷笑道:“废什么话,感情当爷说话是放屁不成?” 那管事的见十六阿哥着恼,也不敢太强硬,俯身道:“不是奴才不晓事,只是这边的护院六十多个,每日里巡逻不已,万不会出了纰漏,还请十六爷放心。”说着,叫人抬了托盘过来,上面覆着红布,躬身道:“晓得十六爷当差辛苦,这是奴才们的孝敬。十六爷自不缺这几个,留着赏人就是。” 说着,他已经将那红布掀开一角,露出里面黄澄澄的金饼子来。一边掀着,一边望向十六阿哥,眼里带了几分得意。 曹颙在一旁看了,晓得这家伙到倒霉了。 这些年外人把十六阿哥当成是没什么身份的阿哥,却忘了再没有身份,皇子依旧是皇子。 骨子里都是傲气,不是谁都可以冒犯的。 果不其然,十六阿哥怒极反笑,伸手掀开那红布,抓了两个金饼子,道:“这是多少金子?晃得爷眼睛都花了!” 那管事的还没发觉不对,笑着说道:“区区三百两,不成敬意,还请十六爷笑纳。” 十六阿哥已经落座,瞅了瞅手里的金饼子,慢慢收了脸上的笑,对边上的齐敏道:“还杵着做什么?要磨蹭到天黑么?” 齐敏心里暗暗叫苦,却也瞧出十六阿哥口气不善,不敢多事,应了一声,带着人往里去。 那管事看着愣眼,等醒过神时,齐敏他们已经带人进去了。 “十六爷,您这是……”那管事急赤白脸,动静就有些大。 “放肆!不开眼的东西,主子跟前,哪儿有你说话的地儿?作死么?”开口呵斥他的,是跟在十六阿哥身边的赵丰。 赵丰小脸绷得紧紧的,怒视着那管事。 那管事被吓了一跳,这才想起就算对方是个没什么实权的阿哥,但是想要他的小命儿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十六阿哥神色倒是淡定下来,对赵丰道:“嚷什么,嚷什么?既是这位管家大爷的好意,那就收着,还不快装好了。爷难得见这么些金子,还得到皇阿玛跟前显摆显摆才好。” 那管事听了,脸色青白,已经有些站不稳。 臣子不得私结皇子,这可是有律令的。十六阿哥要是真到御前告一状,别说是他,就算是阿灵阿,也吃不了兜着走。 十六阿哥懒得同他计较,百无聊赖地扫了扫厅上摆设。 甚是富丽堂皇,同元威、元智兄弟那边的一比,真是天壤之别。 曹颙则有些担心,毕竟阿灵阿如今任领侍卫内大臣,天子近臣,不好得罪太狠。 他正寻思,就听到内院传来吵杂声,伴随着还有兵戈声。 室里众人,皆是变了脸色,魏黑已经上前一步,制住那个管事,问道:“园子里住着何人?” 那管事看着明晃晃的钢刀,牙齿打颤,哆哆嗦嗦道:“没……没旁人……护院……就是护院……” 曹颙担心十六阿哥安危,叫赵丰出去将院外的人叫进来。 少一时,原本在府外候着的兵丁也都进了院子。 十六阿哥打发两个人进去探看,望向那管事的目光,多了几分寒意。 过了一会儿,打斗声渐歇,齐敏带着手下回来,脸上已经多了几分兴奋之色,道:“十六爷,曹大人,逮了几个凶徒。不晓得是不是前几日惊扰十六爷的那几个……” 他身后的兵丁,拖着两个人进来。 那两人穿着护院服色,浑身是血,身上不晓得挨了几刀,已经昏厥过去…… 第六百三十九章 若愚 第六百三十九章若愚 既是逮了人,十六阿哥也来了精气神,趁着天未黑,将三阿哥与五阿哥的园子也逛了。 到底是身份不同,就算是齐敏带人,也不好在间间屋子都搜仔细的,不过是走个过场。 那逮住的两人,十六阿哥一挥手,叫齐敏架到衙门讯问去了。连同阿灵阿府上的那个大管事,也脱不了干系,直接到衙门吃茶去了。 那两个身穿仆从装扮的家伙,见了官兵神色就有些不对,被瞧出异样来。问他们话,他们也不应答,反而是转身就跑,这才两下交起手来。 官兵这边大爷当惯了,原本以为吆喝两声,对方就能束手就擒,谁成想遇到个阎罗。最初上前拦着那两个,当即被砍翻在地,只剩下哭爹骂娘的份。 剩下的众人警觉起来,齐敏有心立功,命大家伙将他们堵在园子里。经过一番打斗,这两个人到底是架不住人多,还是失手被擒。 没想到,这一下子还真抓了个正着,其中有个眼下贴了膏药的,将膏药去了,黄豆大的一个黑痣,正是全城通缉的屠二。 虽说这是地方府县通缉的要犯,但是十六阿哥既吩咐带回行宫衙门审问,那齐敏还能说什么。 十六阿哥同曹颙,则是带着随从侍卫们回王府花园。 这转了一圈,耽搁了饭时,回到园子,两人更衣后便一道用饭。 吃了饭,十六阿哥心里盘算着日子,圣驾也快要回京,眼看就是万寿节,他这做儿子的今年是赶不上。 寿礼都是有往年的例,福晋那边会看着办,这个倒不用他操心。 “孚若,这日子也忒无聊,咱们要不要再琢磨琢磨捣鼓点什么?”十六阿哥拿着把半个巴掌大小的紫砂壶,往嘴里灌始终觉得这个往嘴里倒茶这个说法有点别扭)了两口热茶后,悠悠然地说道:“这圣驾到热河前还有两、三个月,咱们不能见天的出去寻贼觅凶吧?这到底是在热河,不是三不管的地界,对方要是没有几百号人,外头那些小子也能应对应对。” 曹颙这边听着十六阿哥的话,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商人逐利,这个自不必说。辅国公府的那几个牙婆,能租大宅子,同时养几十个女孩儿,也已经不是一般规模了。 偏生她们手上的女孩儿,调教好了,都是卖向高门大户的。或者为婢,或者为妾侍。 若是单纯的赚钱还好,若是掺和其他的,那这幕后的主人是哪家?若说是无主,那也不可能,能在官府下有照会,做这个买卖的,有几个没有靠山的? 要不要打听看看呢?曹颙发现,自己好像太有闲情逸致了。 “捣鼓捣鼓?十六爷可有好的主意?”曹颙收回心绪,接着十六阿哥的话道。 十六阿哥站起身来,道:“我要是有好注意,不早就说了。走,咱们园子里转转,消消神儿,也算是透透气。” 康熙缺银子,曹颙是晓得的。 若是圣驾到热河前,能再想个赚钱的法子,给内库里添些银子,康熙那边就算面上不说什么,心里指定也是欢喜的。 只是一个招投标,引出个“万金悬赏”来,这麻烦还没处理干净,曹颙实不愿现下再招摇。 就这么点能耐,要是在康熙朝都使完了,那不是情等着让雍正上台后收拾么? 想要保曹家太平,不是他一个人轰轰烈烈,立几件功劳就能如愿的。 在世人眼中,这敛财之道始终不是君子正途。那些老夫子口中,曹颙不过是个满身铜臭的毛头小子。 花园里桃花已经开了,在晚霞映衬下,更是艳丽得紧。 曹颙站在桃花树下,摸了摸下巴,寻思有什么事儿,能使得十六阿哥捞点政绩的。 总不好让十六阿哥陪他在热河干耗,就凭十六阿哥快马疾驰地来帮衬他,他也不能让十六阿哥白忙。 “要不,再来一次招投标?”十六阿哥止了脚步,转过身,对曹颙道:“想想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再拍一次,就算进不了千万,进个几十万、百万也是好的!” 曹颙还以为十六阿哥有什么好主意,听他说起这个,摇了摇头。 俗话说的好,一招鲜,吃遍天。 这要是见天吃,还能叫“鲜”么?况且,之前是举国之力,有内务府做后盾。 为了怕这大清国的首次招投标太过冷清,曹颙他们将内务府上下能想到的东西都招投标。 如今在热河这边,要是早来两月还能在行宫修缮上想个主意,现下都动工,他们想要掺和也掺和不下去。 见曹颙这个反应,十六阿哥讪笑两声,晓得自己有些想当然。 看到前边不远处有个亭子,曹颙与十六阿哥往亭子里坐了。 “若是让我谱个曲儿,我还凑合,想这赚钱的鬼点子,就要靠孚若了。”十六阿哥看着曹颙,目光中露出几分希翼。 难得见他主动想要做点什么,其中怕是被方才那三百两金子给刺激了。 一个没有实权的皇子,连公府的大管家都敢小瞧,这如何不让人窝火。 曹颙的脑子飞速运转,奈何他不是过目不忘的天才,上辈子学到的东西又实在又局限得紧,这一时之间,也没什么迅速赚钱的好法子。 赚钱,赚钱,他不禁失笑,自己越发像个半瓶子晃荡的商人,却忘了官员这个光明的职业。 “说到点子了?”十六阿哥见他如此,睁大眼睛问道。 曹颙上下打量十六阿哥一遭,道:“十六爷,也没外人,咱说句实在话,十六爷是求名,还是求利?” “求名怎么说?求利又怎么说?”十六阿哥见曹颙振振有词,不由心动,倾过身子问道。 曹颙笑着回道:“求利么,我暂时还没想到,十六爷得容我些功夫。求名么,眼前正好有个千古留名的机会……” 话未说完,就被十六阿哥打断,就见他摆手,道:“别捣鼓那虚的,名声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谁晓得是流芳千古,还是遗臭万年?就不能弄点实惠的?” 曹颙见他兴致欠缺,有些犹豫,止了下边的话。 十六阿哥见他不说了,反而生出兴趣,道:“先说了这求名的法子是什么,再琢磨那求利的!”说到这里,瞅了瞅曹颙道:“孚若,你就不能出息些?你看那些满大员、汉大夫的,哪一个不想着登阁拜相?若是真有千古流芳的法子,与我也无大裨益,正应该用在你身上才是。” 曹颙听了,看了眼这满园景致,道:“‘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我虽为凡夫俗子,心里也敬慕那些贤臣雅士、国之栋梁,却也晓得自己个儿有几斤几两。爬的高了,风大啊,十六爷。” “得,你这是卖弄你有自知之明,还是怎地?”十六阿哥撇撇嘴,道。 曹颙笑了两声,道:“非也,非也,十六爷,下官也有几分忧国忧民之心。” “哦?”十六阿哥瞥了曹颙两眼,满脸不信的样子。 曹颙尚未回话,就听有人道:“说得好听,不过是偷懒罢了。” 随着说话声,亭子上倒挂一个小姑娘,冲曹颙与十六阿哥做了个鬼脸。 若是突然出来个彪形大汉,十六阿哥还能吓一跳;出来这么个古灵精怪地小姑娘,又说着软绵绵的南音,他只剩下好奇了。 “孚若,这是谁家的小姑娘?”十六阿哥问曹颙道。 “这是魏大哥的干闺女七娘,说来话长,等得空再跟十六爷细说。”说到这里,他对七娘招招手,道:“下来吧,仔细磕着。这是十六爷,如今也在园子里住着,不可太淘气。” 七娘皱了皱鼻子,还是乖乖地从亭子上下来。 说起来,她对曹家人的观感不坏。虽说曹甲等过去救人时,出了狠手,但毕竟是为了救人。 加上这些日子,香草对她照看有加,她心里也晓得好歹。 她若是真要是想走,也没人拦她。只是她到底年纪在这儿,父亲不在跟前,自己也不敢贸然上路。 不过听说是“十六爷”,她围着十六阿哥转了半圈,背着小手,道:“你就是被那个小英迷得找不着北的‘十六爷’?” 换做其他人,对一个小姑娘这般打趣,怕是要不好意思。 十六阿哥是什么人,这宫里说话,那句话是好听的? 他笑着挑了挑眉毛,道:“这话怎么说?莫不是有人在小姑娘面前诋毁爷不成?” 方七娘摇了摇头,露出几分不屑道:“不过一纨绔,有何可诋毁的?” 十六阿哥被噎得无语,指了指曹颙,道:“若爷是纨绔,那他呢?” 方七娘翻了个白眼,道:“这还用问?他自然好不到哪儿去!这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十六爷不晓得?” 见方七娘如此直爽,十六阿哥脸上添了笑意,道:“小姑娘懂得倒是不少。” 方七娘挺了挺身子,拍了拍小胸脯,道:“那是当然,想当年我也走过南、闯过北,见过些世面。如今受困在此,不过是武力不及罢了。等过些时日,我的拳法精湛了,还怕谁来?” 这番话,十六阿哥虽能听明白,但是也觉得不对来。说是口气横秋吧,还不单单是如此。 曹颙见了,解释道:“别看七娘年岁小,算是半个江湖人了,就是她先瞧出那个小英不对的!” 方七娘闻言,快步凑到曹颙身边,仰着小脸,巴巴问道:“曹爷,你信我说的?” 曹颙点点头,道:“有什么不信的,七娘不是小女侠么?眼力自然错不了。” 方七娘到底是孩子心性,听到夸奖,已经是小脸通红,只剩下笑。 不过,随即她就察觉不对,指了指十六阿哥道:“既是晓得她不对,曹爷怎么还让这个十六爷跟苍蝇似的,见天在那边院子转?” 十六阿哥听了这比喻,不禁摇头。 这小姑娘可爱是可爱,不过这说话也太粗鄙了些。说是狂蜂浪蝶,也比苍蝇好听不是? 曹颙道:“你不是看过她手脚,说她没学过功夫么?还说她至今还裹着脚,不像是吃过苦的。她身上也没刀剑毒药,十六爷也就不怕了。” 方七娘听了,冲十六阿哥吐了下舌头,笑嘻嘻地说道:“是不是瞧着人家好看,才往前凑?要是个丑八怪,怕早就远远地了!” 说起这个小英,曹颙想起这几日魏黑已经使人去乡下寻她叔叔家,打听一圈,却没找到人,只剩下空房子。 “小英那边,十六爷可有什么进展?”曹颙说道。 十六阿哥脸上添了几分暧昧,道:“小手已经拉了,虽说在塞外苦寒,到底是豆蔻年华,皮肤嫩得很。” 方七娘看着小,实际上已经十二。 听十六阿哥说起这个,不由皱眉,嘀咕一声“登徒子”,跟曹颙道:“曹爷,我回去了,省得干娘找不到我着急。”说完,也不看十六阿哥,快步出园去了。 十六阿哥看着她的背影,对曹颙道:“看来这小姑娘有两下子了,是老魏教的?” “多半是家传的,如今府里也有几个人教她。”曹颙说着,讲了方七娘的来历。 十六阿哥没想到还是招投标惹出的事故,有些失神,道:“不会养虎为患吧?照这样说来,这小姑娘她爹倒不是寻常人。你将人家闺女掠到热河,别再把老的招来。” “若是真的招来就好了,魏大哥说了,七娘她爹方种公在闽浙是数得上的拳术大家,扬名多年。要是能留在这边,做个教头,往后遇到事儿,也不至于都靠人墙防备了。”曹颙说道:“只是不容易,听说他在方家问罪前,护着方百魁的儿子回福建了。这几千里路,往返也要费些功夫。再说,晓得是我这边劫人的也没几个。九阿哥虽晓得,方种公一个江湖人,两人轻易也难碰到。”曹颙回道。 说话间,暮色渐浓。 十六阿哥起身,问道:“对了,方才孚若说的千古留名的法子到底是什么?” 曹颙则是卖起关子,道:“这个不着急说,十六爷还是回去想想,眼下十六爷最想要什么就是?” 十六阿哥笑道:“瞧你那德行,就好像爷要什么,你都帮爷似的。” 曹颙笑笑,没有立即应答,十六阿哥瞅了瞅西边落日余晖,自然自语道:“得去瞧瞧那小丫头如何了……” 大学士府,柴房。 伊都立坐在椅子上,看着地上绑缚的四人,脸上变幻莫测。 “说,你们到底是何人?为何要混进爷的府中?”伊都立沉声问道。 地上那四人,皆穿着下人服色,其中为首一人道:“回爷的话,小的们不敢说谎,确实是二奶奶的娘家人。是我们老太太打发过来,给我们姑娘使唤的。” 伊都立冷笑一声,道:“当爷是傻子么?杨氏是江宁人氏,你若是杨家老人,怎么半点不带江宁口音?” 那为首的男人目光闪烁,还要辩解,伊都立已经吩咐旁边的护院道:“给爷打折这几个家伙的狗腿,看他们还敢不敢嘴硬!” 旁边的几个管事应了,带着人拿了板子,就要动手。 “且慢!”随着说话声,是得了消息,赶过来的杨瑞雪。 看着地上被绑缚的四人,杨瑞雪面露急色,上前拉在伊都立的肩膀道:“爷,他们……” 没等她说完,伊都立已出言制住:“闭嘴!好好的在屋里做针线就是,往这边来做什么,怪脏的。”说着,已经起身,拉了杨瑞雪出去。 临去之前,他悄悄地朝管家打了一个手势。 杨瑞雪甚少见他这幅模样,再想到屋子里那几人的身份,已经是心乱如麻。 直到回到屋子里,她才醒过神,搂着伊都立的胳膊道:“爷,那四个长随,真是奴娘家打发来的。因这几日爷忙,奴还没来得及跟爷说。” 伊都立听了,皱眉推开杨瑞雪道:“四个商贾家的伙计,就能出关来?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杨瑞雪闻言,脸色一白,说不出话来。 见她这般惶恐,伊都立有些心软,上前将她搂在怀里,道:“我晓得,他们是李家派来的人。不管他们目的是什么,爷这边都不能留他们。你是爷的女人,是爷闺女的亲娘,李家算是什么八竿子打不到的亲戚,不必理睬。就算热河太平,想要插钉子到咱们家,也不能容啊。更不要说现下热河乱着,真要是这几个家伙心存不良,闹出祸端来,连爷都要受连累。” 杨瑞雪到底心虚,听到伊都立提到李家时身子已经僵了,哪里还敢多言。 过了半晌,她才小声问道:“那几个人,要撵了出去么?” “费那事做什么?若是他们回去跟李家嚼舌头,再惹得你老娘兄弟难做。等回京了,使个人回南边,将你老娘兄弟接到京里吧,你也能安心些!”伊都立搂着杨瑞雪的腰,低头嗅了嗅她的脖颈,道:“这是沐浴了?身上还带着香味……” 柴房,就听到“噼里啪啦”的板子响,中间还间杂着闷哼声。 那四个被绑缚之人嘴里都被塞了抹布,身上血迹斑斑,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啪!”的一声,一个板子被生生打折了。 那执板子之人额上已经渗出汗,从旁边又拿了块板子,小声问边上的管家道:“三爷,都打了小一百了,再打下去……” 那管家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那人没法子,只好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继续抡起了板子…… 京城,曹府,兰院。 曹寅看着摇篮里的幼子,对李氏低声道:“长生睡了。” 李氏原本埋头绣屏风,听到丈夫说话,抬起头来,宠溺地看了看摇篮里的小儿子,随后轻声唤人将儿子连带摇车抬到东屋安置。 直到长生被抬出去了,夫妻两个才松了口气,放开音量说话。 “绣了半晌了,明儿再做吧。”曹寅见妻子面露乏色,上前抽了她手中的针线,道。 李氏用帕子揉了揉眼睛,道:“老爷,妾身也老了,看东西有些花了。” “老什么老啊,还不是这些日子作活累的,歇几日就好了。”曹寅怕她再绣,将绣屏推到一边。 李氏见丈夫如此,笑着收了装绣线的笸箩。 夫妻两个,自是说起远在热河的儿子媳妇。 “都说北边冷,这几日有些阴天呢,不晓得孩子们怎么样?大人还好说,天慧的身子根基也不好,不禁折腾。”李氏提起这个,带了几分牵挂。 这些日子,曹寅也惦记儿子那边,常常夜不能寐。 当然,他担心的与李氏担心的不是一回事儿。 他是有些怕了,在江南这几十年,经由他的手抄家灭族的不是一户两户。 虽说他的顶戴不是用血染红的,但是他身上背负的罪孽也不轻。 如今,他没事就在佛前冥神静坐,祈祷若是真有报应的话,就报应到自己头上,不要让他的儿子受罪。 这些年他为帝王尽忠,对家人却甚有亏欠。支持门户的重责,早早地落到儿子肩上,他这做老子的,反而尽享现成的。 若是因他的缘故,连累到儿子身上,怕他再也无颜立于世间。 李氏哪里会想到丈夫想这么多,见他不吱声,只当他是不放在心上,嗔怪道:“老爷可不能光疼孙子,不疼儿子……” 曹寅笑了两声,道:“儿子不是有媳妇在身边么,咱们这当老的,就少啰嗦两句……” 葵院,上房。 紫晶略显无奈地看着眼前的两个小脑袋瓜子,道:“今儿的故事讲完了,两位小爷还是早点安置,要不然明早儿又不爱起。” 恒生趴在炕上,支着小下巴,问道:“姑姑,枢密使是多大的官?比祖父还大么?” 紫晶寻思了一下,点点头,道:“要是按照品级来说,未必有老爷的高,但是权利却比老爷的大,跟咱们大清国的相国差不多。” “姑姑,那国公呢,也比祖父的爵高么?”天佑接着问道。 紫晶笑着说道:“高,我的小祖宗。快别问了,越说越精神,一会儿就睡不着了。” “祖爷爷是大将军,还是国公,好厉害。”天佑赞道。 恒生则是伸出小手,拉了紫晶的衣袖道:“姑姑,父亲也厉害,不听祖爷爷与高祖爷爷了,讲父亲呀?” 天佑也凑过小脑袋,巴巴地看着紫晶。 紫晶抬头看了看座钟,已经将近酉正(晚上八点)了,点了点他们的小脑袋瓜子,说道:“乖乖睡觉,想听的话,明儿晚上姑姑给你们讲……” 第六百四十章 斋戒(上) 第六百四十章斋戒(上) 屠二熬不过刑,将能说的都说了。 除了对杀了郭氏一家供认不讳外,还说了因悬赏金北上的缘故。 这个消息使得齐敏惊骇不已,谁能想到在大清国治下,竟有人敢悬赏天子近臣的?同时,他也明白十六阿哥突然至热河的缘故。 心里,除了惊骇,就剩下后悔。 就算是傻子,也瞧出来,十六阿哥是为曹颙护驾保航而来。怨不得问十六阿哥在城外遇袭地,这边含糊不清。出城去探察,又查不出什么来。 感情,十六阿哥是扯了大旗,目的还是为了曹颙的安危。 虽说是黄带子,但是齐敏也不敢再小瞧曹颙。连皇子阿哥都来了,曹颙要是真在热河出事,那他指定也跑不了干系。 到了初十,屠二与其大头目约好的日子,齐敏使人在那边设下埋伏,却是一无所获。 想到还有漏网之鱼,齐敏很是焦躁。 热河城里的气氛,比平实要森严许多。只要是见看到有旅人打扮,外地口音的,就有兵丁上前询问。 所有的客栈酒楼,也都收到衙门的指令,对于异乡人不得私下收容,否则按照通匪罪论处。 闹得后来,就算有照会的异乡人,也没有几个酒店敢留客。 曹颙这几日,只出过一次王府花园,到行宫那边看妻女。 虽说也有引蛇出洞的意思,但是浩浩荡荡的护卫队伍,将他的车驾围了个严实。除非对方想自杀,否则谁会这个时候攻击? 有齐敏费神,十六阿哥这边越发无聊。 实在没事做,他拉了曹颙在花园的湖边钓鱼,半晌也不见有鱼上钩。十六阿哥失了耐心,将鱼竿往边上摔,道:“孚若,实是无聊了,就算寻不着事儿,也要寻些乐子。” “不是说到三月底就有蒙古诸王到热河参加庙会与等着朝见么?十六爷再等些日子!”曹颙看着湖面,心里对那些钓鱼爱好者佩服万分,这个真够修身养性的。 这才多咱功夫,别说是十六阿哥,就是他也觉得无聊至极。 “庙会,那要四月初八,今年闰三月,这还有小两个月!”十六阿哥不屑地瞧了曹颙一眼,道:“看你这日子过的,稀里糊涂的,就不能想点事做。”说到这里,眼睛骨碌一转,道:“今儿十几了?” “十三!”曹颙也撂下鱼竿,起身活动活动筋骨。 “后个是十五,咱们去溥仁寺!”十六阿哥脸上添了笑意,看了曹颙一眼道:“孚若,咱们斋戒三日,为皇阿玛的万寿节祈福。” “斋戒祈福?”曹颙听着觉得有些耳熟,好像外地督抚,若是不能在万寿节回京陛见,多用这个来表达对帝王的忠心。 “是啊,总要做点什么。走,到书房,我写折子,你跟着联名就是行了。”十六阿哥笑着说道:“这几日齐敏表现的不错,要不是得有人盯着外头,还真想拉他一个。” 十六阿哥说风就是雨,十五这天,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往溥仁寺去了。 曹颙初到热河时,同初瑜来过一遭。 这边的主持大喇嘛是由朝廷理藩院这边委的,都有俸银可拿。同寻常的出家人比起来,他们接触的多是权贵官员,所以这边的斋房干净,斋饭也甚是可口。 听说十六阿哥与和硕额驸要在寺里斋戒为皇帝祈福,大喇嘛自然是乐不得的。 曹颙还是头一次斋戒,并不清楚这里面的规矩。 来之前,专程问了智然。 佛家的斋戒,斋是指过午不再吃任何东西,戒是要守戒律。 不过十六阿哥说了,难得表一次忠孝之心,自然不能学普通的斋戒。 这不,两人沐浴完毕,一起到佛堂静坐。 屋子里只有佛像、蒲团、金刚经,没有点燃的烛台,还有笔墨纸砚。 “沐浴,斋戒,加上抄经书,谁能有咱们这般虔诚?”十六阿哥脸上露出几分得意,看着曹颙道:“昨儿吩咐你了,早饭没吃吧?” 曹颙点点头,看着带着几分兴奋的十六阿哥,实不晓得说什么好。 为什么眼前这个,让他看不出孝心来,只觉得十六阿哥是想一出是一出。 不过对于十六阿哥“三日不食”的建议,曹颙也没有反对。 这道家不是还有辟谷一说么?禁食几日,全当养生之法。 至于为康熙祈福之心,曹颙自不能同十六阿哥同日而语。看着上面宝相庄严的佛像,曹颙心里挂念的还是父母家人。 关于康熙,希望他晚年这几年想开些,脾气稳定下来,要不然这天子近臣也委实不好做。 曹颙跟着十六阿哥,在佛堂过起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写金刚经”的日子,却愁坏了齐敏一个,实搞不清楚,这两位爷为何不消停在王府园子里呆着。 这溥仁寺不大,能进驻的兵丁有限。幸好寺庙四周,多是空地,使人把守起来,也算是方便。 若是寻常日子还好,他这个大总管交代下去,就不用操心。 现下,就是晓得有漏网匪徒隐匿热河,他哪里还敢轻忽,自然日日留守在寺庙这边。 他心里,已经开始埋怨十六阿哥与曹颙不地道。不管是真为皇帝祈福,还是在这边“以身做饵”,都没有他什么好处。 晓得真相的,只有他同几个心腹,寻常兵丁哪里会晓得把守寺庙的任务有什么意义? 若是全城搜铺那样的事儿,大家还巴不得,这其中狐假虎威的,每日落下个几两银子不是难事。这给寺庙守大门,有什么油水? 在齐敏看到的地方尚好,没人敢懈怠;看不到的地方,大家也就松松垮垮。就算晓得寺里有个皇子阿哥,也没几个人紧张。 除非是疯子,否则还真有人敢刺杀皇子不成? 曹颙的悠哉生活,只过了半日,便有些坐不住,腿酸不说,也饿得慌。 这个佛堂空荡荡的,除了眼前的东西,只有暗室里还有个方便出恭的马桶,其他别无一物。 说到这个,十六阿哥倒是令人佩服,坐姿比曹颙标准不说,《金刚经》也比曹颙抄得快。 曹颙站起身来,捏了捏手腕,掏出怀表看了看,还不到申初(下午三点)。他打量了十六阿哥周身一遭,也没见荷包这类的东西,不由挑了挑嘴角。 虽说十六阿哥平素爱说爱笑,但是也是说到做到之人,看来这三日真是没东西吃。 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曹颙重新落座,抬头看了看满眼慈悲的佛像,慢慢地静下心来。 “‘须菩提!我今实言告汝:若有善男子、善女人,以七宝满尔所恒河沙数三千大千世界,以用布施,得福多不?’须菩提言:‘甚多,世尊!’……佛告须菩提:‘若善男子、善女人,于此经中,乃至受持四句偈等,为他人说,而此福德胜前福德。’” 早年他在清凉寺时,虽说也读过《金刚经》,但是像现在这般静下心来抄写却是头一遭。 不知不觉,曹颙进入状态,浑然不觉十六阿哥正撂下笔瞧自己。 十六阿哥见曹颙抄得用心,没有出声,侧耳听了听外头,见没有异动,才轻轻身,往角落的暗室去。 曹颙听到动静,抬起头来,才看在十六阿哥已经起了。他低下头,接着写下一句…… 到了晚上,也没有铺盖等物。 虽说已经是三月中旬,但是屋子里仍带了寒气,地上也有些阴凉。 十六阿哥早早地将蒲团拉到一边,同曹颙分开半丈的距离。 曹颙看了,挑了挑眉,道:“十六爷这是?” 十六阿哥揉了揉脸颊道:“上次同你一道安置的,我就摔了跟头。这次别再你打个把式,踢了我,那岂不是冤枉?啧啧,怎么是同你在这屋子……” 他原想要说两句荤话,不过看了看上面佛像,还是将话收住。 曹颙想了想,将蒲团扔了过去,道:“我比十六爷多穿了一个马甲,这个还是十六爷垫着。” 十六阿哥撇撇嘴,将蒲团扔回来,道:“当爷是傻子么,我也穿着三层衣服,这都过了清明了,冷不到哪去。” 正如十三阿哥所说,虽说地上有些硬,屋子里有些凉,但是因曹颙穿的不少,所以也不觉得冷。 只是饿得难受,“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曹颙却是早起至今米水未进。 除了刚来这世上被拐骗时饿过肚子外,曹颙还是头一次是挨饿。 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满脑子想得,都是吃的。越寻思,越难受,只觉得嘴唇已经干了。 “这是烙饼呢?”十六阿哥听他老翻身,开口问道。 曹颙瞧了十六阿哥一眼,道:“十六爷不饿?” “这才一日功夫,算什么?小时候生病,太医让消消火,饿个三、五日也是有的。不过是那时还能喝几口水罢了。”十六阿哥回道。 曹颙听了,觉得新鲜,道:“大人都饿得慌,小孩子怎么受得了?” “受不了的,自然拼命说自己好了,就算是再难受,也不敢躺着。”十六阿哥说道这里,有些愤慨,道:“他大爷的,说起这个来,倒是想起不对头了。等回到京城,得好好问问那些太医……” 这一说话,分散了注意力,倒是不觉得那么饿了。 不晓得什么时候,曹颙沉沉睡去。 十六阿哥睁着眼睛,看了曹颙这边一眼,低声道:“真是羡慕你,娇儿爱子,父母的心头肉,我只是皇宫里的一个小阿哥……” 京城,畅春园,清溪书屋。 圣驾是初九回驻畅春园的,因春日晴好,三阿哥诚亲王便上了折子,请皇父幸王园。 万寿节将近,康熙也愿意多同儿孙多亲近亲近,便由几位小阿哥陪着,一道去了三阿哥的园子。 因白日间多走了几步路,康熙便觉得腿有些酸。 不过还不到歇的时候,还有不少奏折没有看。因此,用了晚膳后,他便坐在炕上批起折子来。 照前几日一样,今天他也没有掀牌子。 实是精神乏了,连说话都懒得说,更不耐烦动。 原本以为凑上些银钱,对西北战事就有利。如今得到的消息,却令康熙懊恼不已。 因战线拉的太长,供给不便,如今的情况是军粮不足。加上缺少马匹的问题没有解决,两路大军如今只能在西北干耗着。 朝廷的颜面得要,总不能说现在前线没有存粮、将士们没有马匹,才动不了的。 少不得,康熙这边再次遣使策妄阿喇布坦,宣谕勿要“怙恶不悛”,否则“可尔泰、巴尔库尔、两路大兵、俱已齐备”,云云。 军前那边,康熙也不能容他们干耗着。毕竟着数万大军在前线,加上十几万的供给线,这银子如水似的。所以他也下了谕旨,叫他们在明年草发时进剿。 虽说按照下边官员折子,说这两路预备军粮甚是充裕,不过是没有运到军前。 但是康熙做了五十五年皇帝,也晓得这话里话外说得有水分。要不然的话,再远的路,半年也该运到。 只是这个若是深究下去,只会丢了朝廷的颜面,于前线战事无益。 康熙只能允他们晚上一年再出兵,也就是再等今年的新粮下来。 如今,策妄阿喇布行文胡图克图,又行文喀尔喀诸王,也有示弱求好之意。康熙这边只能含糊着,下旨命大喇嘛与诸王回文给策妄阿喇布,也想要稳住他,省得他有异动。 想到这个,康熙觉得头疼,揉了揉太阳穴,而后随手拿起个折子。 是十六阿哥的请安折子,康熙打开来,见除了请安问好,恭颂万寿节这类的话外,剩下的就是提到同曹颙打算“斋戒祈福”。 “胡闹!”康熙嘴里说着,脸上却多了几分慈爱之色。 “今儿就是十五啊!”想着十六阿哥与曹颙两个现下正在溥仁寺斋戒,康熙心里颇为感动。 他因右胳膊有疾,从去年开始就用左手批复帖子。 他拿起毛病,在十六阿哥的折子下批道:“知道了,尔等勉力办差,朕心甚慰。” 撂下笔,他寻思了一回,吩咐边上的魏珠道:“召王嫔侍寝。” “嗻!”魏珠躬身应了,退出去传旨…… 溥仁寺里,人影晃动。 几个穿着僧衣之人,隐在暗处,看着不远处透着灯光的佛堂。 “就是那边?怎么无人把守?”其中一人低声问道。 “侍卫都在外围,这边没留人,只有连个小沙弥送水送吃的。”另外一人回道。 “原还怕他不出来,没想到这么急着找死……上……” 第六百四十一章 斋戒(下) 第六百四十一章斋戒(下) 溥仁寺,佛堂外。 那几人蹑手蹑脚,走到窗下。其中一人,轻轻伸手捅破了窗户纸,往佛堂里窥视。 背对着门口的,是两个男人的身影,其中一个身上穿着三品官服。 偷窥那人,冲边上的伙伴点点头,随手从怀里掏出个竹筒来,对着那已经被捅破的窗户纸,往里面吹气。 过了好一会儿,就听到“扑通”两声,再看屋子里那两人,已经倒地。 其中有个还碰倒了烛台,蜡烛虽说没灭,但是却使得屋子里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 窗外几人见了,往四周扫了几眼,见并没有异常,为首那人才带着两人走到门口,推门进去。剩下一个,在外头望风。 随即,却传来“咦”的一声。 屋里的蜡烛灭了,屋子一下子变得黢黑。 随即是刀剑出鞘的动静,接着是几声闷响。 外头那人听着动静不对,上前一步,道:“老大,老大……”话音未落,已经直直地倒下。 过了好一会儿,屋子里重新有了灯光,地上躺着几个像粽子一样的家伙。 一旁站着的,是曹颂、智然、魏黑还有几个宫廷侍卫。 看到地上昏倒那几个家伙身上的僧衣上不乏血迹,智然不由垂下眼睑,低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僧帽已经落到地上,露出头发来,这几个显然不是僧侣。 这样看来,这几套僧衣的真正主人,怕是已经到西方寻佛主去了。 曹颂同那些侍卫怎么会想到这些,他们脸上都多了几分雀跃。看着地上的几人,越发兴奋,已经寻思如何逼供,看有没有同伙。 趁着众人不留意,智然出了屋子。 时值月中,天上满月如银盘。 智然仰首,望了望星空,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屋子里已经开始审上了,乱糟糟的。地上这几人虽说看着穷凶极恶,但是也不是什么手段高明之人,否则也不会轻易落网。 问了半晌,也没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那几个侍卫也是头一遭遇到这样的人,带着几分戏耍之心。 魏黑早先也在江湖上混过,见了眼前闹剧就觉得有些吵,也从屋子里出来。 见智然还在院子里站着,魏黑道:“智然师傅,折腾了大半夜,快去歇吧,明晚还得守着。” 智然点了点头,两人一道出去。 曹颂他们那边,也都留意到僧衣问题,开始按照这几个人交代的,寻找那几个倒霉僧侣,看有没有幸免的。 这边的喧嚣,曹颙一无所知。 他好梦正酣,梦里都是各种会餐的场景。甚至上辈子,事务所餐会的情景都有了。自助烤肉店里,肥嫩多汁的牛肉,还有个圆脸的服务小姐…… 另一侧,十六阿哥侧着身子,睡相要比曹颙的规矩许多。 屋顶上,曹甲、曹乙没有坐着。 在这月圆之夜,坐在屋顶上实在太显眼。那可不像是保护,更像是招人了。 两人都是顺着青瓦屋脊躺着,就听曹乙低声道:“给,老大!” 曹甲伸手接了,是几块拇指粗细的牛肉干。他丢在嘴里,咀嚼着。 曹乙那边,嘴里也没闲着,一边咀嚼,一边低声道:“老大,这大公子那边几顿没吃了,咱们用不用丢几块牛肉干进去。” “不许多事。”曹家压低了音量回道。 厢房,院门里,廊下,隐秘处站着不动的,是十六阿哥的几个近卫。 曹颙醒来时,天还未亮。 因屋子里点的蜡烛有小孩胳膊那么粗,所以还未燃尽。 曹颙是饿醒的,起身搓了搓脸,看着佛像发呆。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是尚未完全忘记的美梦。 那长签子上的烤肉,腌好的牛排,想到这些,他的肚子不由地咕噜咕噜响了起来。 想着还要坚持两天不吃东西,曹颙揉了揉肚子,实是怀疑自己的毅力。 “什么时辰了?”十六阿哥闭着眼睛,也不晓得是醒了,还是迷糊着,含糊问道。 曹颙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才寅正二刻(凌晨四点半)。 “再睡会吧,还不到卯时。”曹颙说道。 十六阿哥听了,却揉了揉眼睛,翻身坐了起来。 青石板的地面到底是发硬,十六阿哥揉了揉肩肘与腰身。 “继续斋戒也没什么,使人送个褥子吧?”曹颙问道。其实他心里还想着,能不能使人送些肉干什么的。不过想到这是在寺里,又是打着为皇帝万寿节祈福这个大招牌,他就将后边的话咽下。 “算了,再熬两日吧!”十六阿哥道:“算算日子,皇阿玛也当收到我的折子了。要是心血来潮问起详情,晓得咱们在这边悠哉了三日,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说到这里,他不由失笑,看着曹颙道:“我晓得孚若不耐烦闹这些虚的,只是有时候,来点虚的比来点实的更容易表忠心。” 没有褥子就没有褥子吧,这洗漱问题怎么解决? 曹颙站起伸来,走到门口,想要推门出去,哪里推得开。 曹颙转过身来,看着十六阿哥,道:“十六爷,这洗漱不会是免了吧?” 十六阿哥瞪了曹颙一眼,道:“爷没那么脏,昨儿已经吩咐人了,辰时让他们开门,换马桶还有送热毛巾过来。” 真是煎熬啊,曹颙重新坐下,寻思那些外地督抚,说是斋戒一周的,指定偷吃了东西,要不然怎么坚持下来的? 只觉得身子都僵了,但是这般呆着只会觉得肚子越发饿,曹颙拿起笔,接着抄写《金刚经》。 十六阿哥起身,溜达了一会儿,也跟曹颙一样,接着抄写经书。 过了辰时,洗漱完毕,曹颙的《金刚经》也抄完。 日子越好难熬,一会掏一次怀表,也不见指针走多远。 还有一天半,该怎么熬啊?如今虽说是大白天的,但是曹颙真有些饥寒交迫的感觉。 十六阿哥也抄完了,正在侧身躺着,睁着眼睛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 他的一生到底是什么样的,是真如野史所说的是个“糊涂王爷”,还是大智若愚,晓得保全自身,三朝不倒? 曹颙同十六阿哥结识至今,也过去七、八年了,算是看着他一点点从一个少年蜕变至今。 “十六爷在想什么?”曹颙开口 十六阿哥叹了口气,道:“孚若,八旗废了。这从八旗入关至今尚不足百年,就成什么样子,想当年,祖辈打天下时,几十万八旗铁骑就驰骋中原,占了这大明的花花天下,所惧何来?如今,边疆癣疖之患,都解决不了。将熊兵弱、缺马少粮,任由小人叫嚣。” 虽说曹颙安安分分地生活,没有什么“反清复明”的念头,但是听十六阿哥说起八旗入关之事,心里还是颇为不自在。 是啊,满清入关不足百年,这“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也不足百年。 天下赋税,江南占三分之二。 朝廷不敢轻忽江南,这些年怀柔政策用了不少。因各种洪涝,江南每年都有各种赋税减免。饶是如此,血海深仇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化解的。 文人少节,只要能当官,谁管是大明天下,还是大清天下。 但是也有不少大儒,隐匿民间,至死不出仕,就如曹颙蒙师宋夫子之父。 满朝文武称颂的“康熙盛世”,就跟个纸糊的灯笼似的,看着光亮,却不能捅破那层窗户纸。 百年后的中国,会更弱。 曹颙看着十六阿哥,道:“十六爷,可晓得东印度公司?” “东印度公司?”十六阿哥沉吟片刻,道:“晓得,五十年他们在广东成立洋行,专门收购茶叶的。虽说当时我没管着内务府,但如今内务府那些人提起这个来,还说洋鬼子的银子好赚。对了,内务府这几年的香料与靛青,也多是从他们手里买的,同时还卖给他们部分丝绸。” “那十六阿哥可晓得,东印度公司得到英国皇帝授权,能自主占领地盘、铸造钱币,还可以自己修建自己的要塞、组织自己的军队?”曹颙问道。 “什么?”十六阿哥听了诧异:“那‘鹰洋’是东印度公司自己铸的?不是说是什么墨西哥的么?” “‘鹰洋’是墨西哥的不假,但是其他的银锭、金锭估计是东印度公司自己铸的。”曹颙道:“反正印度有金矿,他们占了也不费什么事!” 十六阿哥听了直皱眉,道:“不是听说他们只在印度建工厂么,怎么连矿山也能占?这样,不是跟强盗无异。” 曹颙笑道:“人心贪婪,谁的力量强大,谁说话。在那些洋鬼子所受的教育中,可没有咱们儒家那套虚礼,人家讲究的是实惠!” “到底是番邦小国,不受教化。”十六阿哥摇了摇头,看了曹颙一眼,道:“孚若对我说这个做什么?难不成,他们还想凭着广东那几十号人,到咱们大清抢地盘不成?那岂不是痴人说梦。” 曹颙接着说道:“如今,他们在广东做商贸,买咱们的茶叶与丝绸,到欧洲变卖。能卖给咱们,只有钟表香料这些东西。买的多,卖的少,这一来二去,就有越来越多的银子流入咱们这边。” 十六阿哥挑了挑眉,笑着说道:“如此最好,让这些强盗白忙活。将其他地方的金山银山都搬到咱们大清来,也算他们的功劳。” “十六爷忘了什么是强盗?强盗就是想要不劳而获占别人的东西,可不是给人占便宜的。若是他们这样下去,那还叫什么强盗,那岂不就是合法商贾了。”曹颙说道。 “孚若的意思,怕他们对大清不利?”十六阿哥寻思了一回,说道:“几个跳梁小丑,还能掀起什么大风大浪不成?” 其实,曹颙心里也不晓得东印度公司在中国倾销鸦片是什么时候。 只是晓得林则徐禁烟是在道光年间,一百三十来年之后,那个时候鸦片已经泛滥成灾。 不过现下,东印度公司与中国存在着贸易逆差,曹颙是晓得的。数额虽说不算大,但是比例也很是明显。 只是如今的英国还没有进行工业革命,海外殖民还是初期,没有露出日不落帝国的霸道嘴脸。 曹颙见十六阿哥对东印度公司不屑一顾的模样,拿了一张白纸,提起笔来,在上面画了个大圈,随即上大圈外画了个拇指盖大小的小圈。 “这个是印度,这个是英吉利。”曹颙指了指大圈,又指了指小圈道:“结果呢,英吉利的商人足迹遍布了大半个印度。印度皇帝开始以为是引进个大商贾,看到那些琳琅满目的钟表珠宝,欢迎得不行。结果请神容易送神难,往后少不得也断送在这些商人之手。” 十六阿哥神色慢慢郑重起来,看着曹颙,道:“孚若到底想说什么?” 曹颙也不晓得自己到底想表达什么,说明鸦片战争带给中国人的灾难么?还是说中国正在老去,其他国家却长大了,所以往后要受欺负。 “说前几日提过的建议,青史留名那个,十六爷有没有兴趣?”曹颙稍加思索,回道。 “莫不是叫爷出面将东印度公司那几个洋鬼子给灭了,杜绝后患?”十六阿哥生出几分好奇,问道。 “灭了东印度公司,还是西印度公司,或者什么北印度公司,治标不治本。”曹颙道:“只是咱们这边也当生出警醒之心,防止他们耍手段。就算是寻常人,在贸易上吃亏,也会想着在贸易上找还回来的,更何况是强盗心性,只有让他人吃亏的,哪里自己吃亏的道理。” “孚若想到了?他们到底会有什么手段,来将送来的银子再赚回去?”十六阿哥眼睛一亮,赞道:“早就晓得孚若在经济上有两下子,没想到还能考虑得这般长远,行啊,也没有瞎混日子。” “大烟!”曹颙回道:“或许他们现在还抽不开手来算计咱们,但是用不了多久,或者二、三十年,或者三、五十年,他们就会用大烟来将银子赚回去。” 虽说现下世面上也有大烟,但是多是药铺出售,价格昂贵,给病人止疼用的。 听曹颙说这个,十六阿哥还颇为不解:“那个是药,就算使劲儿卖,能卖多少银子?” “难道十六爷没听说有吸大烟的?”曹颙问道。 “听倒听说过……”十六阿哥说着,想起一个宗室将军,就爱吸这个,弄得骨瘦如柴,奄奄一息的。 “十六爷,要是满朝文武、八旗兵卒都抽了大烟那会如何?”曹颙跟着说道。 十六阿哥想到那个情节,不由愕然,喃喃道:“国将不国……” 接下来,十六阿哥就跟着好奇娃娃似的,开始提出关于大烟的各种问题。同时,他也在找各种法子,试图要推翻曹颙的论证。 曹颙对鸦片的危害认识得清楚,但是毕竟没有接触过,说起它的诱惑力来,也没有好的参照物。 最后,他想到了鼻烟。鼻烟他也吸过的,虽不能说是上瘾,但确实是提神。他吸的还不勤,那些有烟瘾的,没事就掏出来在鼻子下嗅两下。 “鼻烟抽起来,已经能使人神清气爽,容易上瘾。大烟抽起来,就是飘飘欲仙,茶饭不思,再也放不下了。十六爷您说,这一传十、十传百的,还能剩下几个好人了?”曹颙拿鼻烟举例子道。 十六阿哥听了,眼圈转了转,没有应声。 曹颙见了,忙道:“十六爷别当是说着玩的,这个东西可不能试。极易上瘾不说,想要戒了却是不易,抽上了人就废了。” 十六阿哥笑着摆摆手,道:“我是傻子么,晓得有毒,还去试这个?”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辩论了半日的功夫,又到了晚上。 曹颙终于跟人说起后世之事,心里有些兴奋。其实,他也不晓得,自己是不是盼着十六阿哥生疑,问他一句“你怎么晓得几十年后的事”。 谁想到十六阿哥全无半点疑心,只当他是在经济上有独特见解,才这般忧国忧民。 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没想到鸦片战争的序幕已经这般近了。 曹颙心里也在算时间,鸦片开始在中国倾销时,是几十年后,还是百年后,自己还活着么? 想个法子,扼制住这个,也算是为这个国家与子孙后代做点什么。 曹颙也不晓得自己怎么变得爱国,或许他只是不想自己的孙子成大烟鬼罢了…… 这晚寺里却是太平,到了第三日晚亦是。 转眼,到了三月十八日,万寿节。 曹颙与十六阿哥早早起了,沐浴更衣,佛前上香,又向京城的方向叩拜,算是完成了这次斋戒。 待斋菜送上来,闻着米香,曹颙摸了摸干裂的嘴唇,才晓得吃饱喝足也是幸福的事。 十六阿哥虽说小时候饿的次数多些,却也是多年前的事了,像这样三日不吃不喝,也熬得不行。 只是有大烟的论题在,才使得他精神头足些。 如今看到吃的,他也有些受不住,举起筷子,风卷残云一般。 两人都不是孩子,也晓得饿得太久不能吃得太饱,将几个小菜与半盘粥喝光后,就撂了筷子。 出了屋子,看着明媚春光,曹颙颇有脱胎换骨之感。 看来没事饿一饿也是好的,原来只觉得心累,现在觉得没有什么可值得烦的。能吃能睡,家人安康,就是幸福。 十六阿哥那边,问了曹颂这几日所获,晓得只抓到四个,颇为失望。直至此时,曹颙才晓得他们在其他佛堂设置了陷阱。 因寺里死了僧侣,曹颙与十六阿哥这边见了主持大喇嘛时,又添了不少香油钱。 智然没有跟着回府,而是留在寺里这边。 寺里有几个会汉话的蕃僧,同智然论过佛法,有些交情。智然见十六阿哥在,曹颙那边没什么事,便留在这边研修佛法。 这些日子,智然有些不像出家人,同世俗有了更多牵绊。 曹颙晓得,这都是因自己的缘故。他看在心里,寻思是不是挑个合适的机会,劝智然还俗。 智然却像是看透曹颙所想,道:“门里门外的,都是小僧,曹施主何必拘泥常情。” 就算是朋友,也有**的人生。 曹颙见智然如此,自不会再啰嗦,只是偶尔看向他的时候,心里也颇为古怪。 智然与他同龄,生辰比他大。 若是真有血缘关系,那岂不是他的手足兄长? 总觉得智然的眼神里有着一种了悟,还有说不出的沉重,有好几次曹颙想要将心中疑惑问出来,却又是说不出口。 因是万寿节,各衙门的官员都按照品级装扮,到主官衙门里,一起往京城的方向磕头叩拜。 内务府衙门这边,自然不能免俗。 十六阿哥说是乏了,不耐烦动。曹颙换了官服后,往行宫去了。 在衙门这边,同众人一起叩拜磕头后,曹颙便去探望妻女。 初瑜那边,却是正有贵客,是宝雅与一个蒙古格格。 上次见宝雅,是在前年受伤的时候。两年时间,转眼而逝,宝雅仍是老样子。 她坐在炕上,怀里摆着天慧,眼跟前摆的都是各种吃食。她自己吃一块饽饽,喂天慧吃一块。 除了家人,天慧平素不喜与人亲近的。却乖乖地坐在宝雅跟前,任由她抱着喂食。 那个蒙古格格,则是在边上坐着,笑眯眯地听初瑜与宝雅说话。 宝雅是姻亲,没有什么可避讳的,听说曹颙来了,笑盈盈地起身见过。那个蒙古格格,十八、九岁,看着也大方爽朗得紧,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 说起来,这个蒙古格格也不是外人,是达尔汗王府的格格,论起辈分来是苏赫巴鲁的堂姑姑。 说话间,曹颙得知,不只宝雅来热河了,苏赫巴鲁也来了。 “苏赫巴鲁也来了?”曹颙闻言大喜:“在哪儿,才听说,怎么也不先给我个信儿?” “听说你同十六叔在斋戒,谁敢去打扰?”宝雅道:“不过今儿你是碰不到他了,他有事出城了,说是明后天才回来。” 淳王府花园,东院上房。 十六阿哥坐在床上,看着手中纸里裹着黑糊糊的东西,厌恶地皱皱眉。 一个宫女拿着烛台过来,不解地看了看十六阿哥,轻声问道:“爷,要点上么?” 见十六阿哥点头,那宫女才拿起火镰点好了蜡烛。 十六阿哥摆摆手,道:“出去,没爷的吩咐,谁也不许进……” 第六百四十二章 飘然 第六百四十二章飘然 京城,畅春园。 虽说康熙有令,停止朝贺筵席,但是万寿节就是万寿节,哪个臣子敢轻忽?满朝文武,都穿着蟒袍,外罩补服,早早地到园子外候着。 大学士、领侍卫内大臣、侍卫等人随着皇帝,到皇太后宫行礼。 没有升殿,没有宴饮,文武百官在园子外跪拜叩首。 虽说文武百官没有朝贺,但是宗室与百官女眷,却有不少进宫,给皇太后与诸妃请安的。 从京城到畅春园这几十里官道上,车马往来,打破了素日的寂静。 曹寅跟着礼部的几位官员,却得了传召。 康熙穿着吉服,看着精神还算不错。 原来,是有差事下来。衍圣公孔毓圻进京恭贺万寿,康熙命礼部官员准备赐筵。 交代完差事,康熙留下曹寅说话,叫其他人跪安。 “同朕出去走走。”康熙下了炕,对曹寅说道。 康熙在前,曹寅在后,君臣两个出了青溪书屋,漫步到湖边。 湖边杨柳树下,遍植牡丹,开的正盛,满目繁华。 康熙抬起头,眺望眼前景致,最后视线落在不远处的一株柳树身上。 那株柳树,不知栽于何年何月,枝干甚粗。却是枯了半边,只有临水向阳的一边,绽放着嫩绿,看着春情无限。 康熙看着这老树,而后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左手。 饶是春光烂漫,他的心里却像是秋叶般萧瑟。 去年冬日有疾,使得右臂僵硬,右手无法握笔。这些日子,他都是用左手来批复奏折。然而,这两日,左手也开始掉笔。 说起来,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就算是贵为帝王,站在九天之上又如何?而今,连个小小的毛笔都握不住。 曹寅站在康熙身后,眼里难掩忧心。虽说康熙没有说什么,但是流露出的沮丧,使得人心里难受。 只是,他不说,他就只能装作不知道,这就是为人臣子的本份…… 曹家,东府,正房。 兆佳氏盘腿坐在炕上,地上椅子上,坐着两个穿着旗装的妇女。 这两人是侍郎府的内管家,兆佳氏也是认识的。今儿见她们上门,颇为意外。 虽说如慧是自己个儿的亲侄女,但是想到若不是小两口拌嘴,自己也不至于中年丧子。因此,兆佳氏这边对侄女也多有埋怨。 加上,后来如慧带着嫁妆回娘家,更让兆佳氏心里不快。 这一年里,她也赌气没有去过侍郎府。 如今,这两个内管家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除了想要收回如慧陪嫁的一处铺面外,侍郎府那边还提出一个要求,那就是在曹硕的墓碑上,磨去如慧的名字。 听着前面的话,兆佳氏虽说生气,尚能忍耐;听到后边的,却是立时就火了。 “啪”的一声,她将烟锅摔在炕桌上,寒着脸,道:“磨去什么?” 那两个管家媳妇,晓得眼前这个姑奶奶不是善茬,但是受命而来,只好硬着头皮道:“我们太太说了,请姑太太体恤,我们家姑娘还年轻,也不能……” 兆佳氏的脸上能刮下霜来,看着两个管家媳妇,冷哼一声,道:“这还没守到一年了,就想改嫁不成?想磨墓碑,那是做梦。这媳妇是三媒六证,娶到我家的。这世上都是妻为夫守节的,没听说死了丈夫就不认的。如慧那丫头到底要做什么?好好的孝不守,还想冒充黄花闺女嫁人?” 那媳妇还要再说,兆佳氏已经冲着边上侍立的绿菊道:“我乏了,送客。” 绿菊应了一声,请两位管家媳妇起身。 直待那两个媳妇出去,兆佳氏才咒骂两声,拿起烟锅送到嘴里。她吧唧了两下,可是吸不出烟来。她不耐烦地看了两眼,撂下烟袋,喘了口粗气。 少一时,绿菊已送客回来,进来报禀道:“太太,四爷来给太太请安,在廊下候着。” 自打次子死后,兆佳氏精神不佳,半夜睡不着觉,早上起得颇晚。所以,她为了清静,也免了儿子、媳妇们的请早安。 兆佳氏正心烦,哪里有耐心应酬庶子的请安。 她皱着眉,吩咐绿菊道:“就说我身子不适,改日再请安。”说着,她揉了揉额头,对绿菊道:“给我拿个枕头,我要歪一歪。” 绿菊见了,忙拿了枕头与毯子出来,服侍兆佳氏躺下。 兆佳氏看着绿菊,神情慢慢舒缓,拉了绿菊的手,道:“若是三奶奶有你一半懂事,你三爷也不会……” “太太还请宽心,三爷最是孝顺,若是晓得太太难受,地下也会不安……”绿菊轻声劝道。 “是么?”兆佳氏叹了口气,放开绿菊的手,慢慢阖眼,道:“我眯一会儿,你出去打发四爷回去吧。晚饭前,别叫人吵我。” “是,太太。”绿菊应着,将烟锅收起,而后才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曹项等了这一会儿,见绿菊出来,想要开口发问,被绿菊一个噤声的手势给止住。 “四爷,太太身子有些不舒坦,叫四爷改日再请安。”出了院子后,绿菊说道。 “身子不舒坦?要不要请太医过来?”曹项开口问道。 虽说对嫡母不亲,但是身为人子,听了这个,也不好置若罔闻。 “看着只是精神有些乏,估摸不用请太医。”绿菊淡淡地回道。 曹项见绿菊如此,眼里露出几分急色,压低声音道:“姐姐,我有事找你,姐姐跟我去书房一遭,可好?” 绿菊冷着脸,刚想拒绝,就见不远处两个管家媳妇往这边过来。 “张嫂子,李嫂子,这是……”绿菊脸上露出笑,开口问道。 “四爷,绿菊姑娘。”两个媳妇俯身见过,才笑着回道:“是有些杂事,想要求太太。” 绿菊见她们神情闪烁,心里有数。 如今二奶奶有了身子,太太又不耐烦管家,府里的管家娘子就有不少人开始心活。 “太太刚歇,说了晚饭前不让叫。两位嫂子,要不然晚饭后再来。”说到这里,见这两个管家媳妇面色讪讪的,绿菊低声加了一句:“刚才侍郎府来人了,太太心里不舒坦,连四爷都没见。还是等太太心气好些了,两位嫂子再过来。” 那两个媳妇彼此看了一眼,挤着笑道:“谢谢绿菊姑娘了,那我们晚上再来求见太太。” 说着,两人又对曹项俯了俯身,才相伴去了。 曹项见两人去得远了,开口问道:“侍郎府来人?是什么事?” 绿菊瞥了曹项一眼,道:“四爷不好生读书,怎么也操心起家务来?” “二哥不在家,我自然要问问……”曹项回着,看着绿菊道:“姐姐还是同我来一趟吧,真有话对姐姐说。” 他已经十六,身量比之前高了不少。在太学呆了一年多,整天做学问,看着越发稳重。 绿菊见了,只觉得心乱如麻,鬼使神差般,点了点头。 她吩咐了这边的小丫头,好好守着门,不要让人惊扰了太太,自己去四爷那边取两本书夹花样子。 两人缄默无语,到了曹项的院子。 因天气晴好,丁香与茯苓两个正带着几个小丫鬟,在院子里晒曹项的被子。 见曹项与绿菊进来,众人都停了手中的活。 “沏两杯普洱茶,就是上个月大奶奶给的那包。”曹项吩咐丁香一声,随后引绿菊到书房。 见曹项要关门,绿菊低声道:“还是开着门吧,省得人嚼舌头。” 曹项却恍若未闻,仍是随手拉上了门。 绿菊还要说话,曹项已经搬过一把椅子,摆在书桌前,道:“姐姐坐,我有事同姐姐商议。” 他的神情分外郑重,整个人像是一下子大了好几岁似的。 绿菊坐了,侧过身子,不去看曹项的眼神,道:“有什么事儿,四爷快说吧。” “姐姐,下个月三哥的孝期就要满了……”曹项低声道。 绿菊听了,心痛如绞。 …… 她在兆佳氏跟前,自然是晓得兆佳氏已经张罗着为曹项兄弟说亲,也等着孝期将满。 不说别人,就是西府客居的董素芯,就被兆佳氏夸了几遭。 虽说比曹项兄弟大四、五岁,但是这世上妻大夫小的,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就是府里先前的三奶奶,不就是比三爷大么? 就算是寻常富户,也只听说婢做妾,没听说婢做妻的。更不要说像曹家这样的官宦世家,就算曹项是庶出,也是曹家正经的主子爷。 想到这些,绿菊只觉得喘不上气, “年初太学有个考试,我考了个优异。要是托人的话,现下就能外放补缺。咱们……咱们成亲吧!”曹项拉过椅子,坐在绿菊对面,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嗯?”绿菊的身子已经僵住,看着曹项,说不出话来。 “咱们成亲吧!”曹项重复了一遍,声音无比坚定。 绿菊看着书案上满满的书,问道:“四爷不是盼着科举么?” 曹项摇摇头,道:“科举,还要等两年,且不说两年的变数太大。考上了,我越发不得自由,想要同姐姐在一起,就越发难了。” 绿菊的身子微微发抖,红着眼圈道:“为了我四爷连前程也不要了?四爷不是盼着榜上有名,给姨娘争脸么?” 曹项长吁了口气,道:“考上了,争脸了,又如何?不是还得老老实实过日子么?眼下这个机会,要是抓住了,省了两年功夫不说,还能同姐姐在一块。” 绿菊的眼圈已经红了,看着曹项说不出话。 过了半晌,她脸上才慢慢地绽放笑颜,伸出胳膊,主动拉住曹项的手,道:“四爷能有这番心意,我就知足了。四爷还是好好做学问,预备科举吧……” “不考了,真不考了……”曹项反握着绿菊的手,说道。 “别……”绿菊笑得无比灿烂,眼泪却像珠子似的滑落:“……做妾做丫头,我都认了,只要四爷要我……” “姐姐……”曹项见状,已经是痴了…… 门外,丁香端着普洱茶,犹疑了一下,又悄悄退了下去。 茯苓站在廊下,看着书房这边,见丁香端着茶没进去,又回来,低声埋怨道:“青天白日就关着门,这叫什么事儿,这要不要名声了……” 丁香已经进了上房,撂下茶盘,嗔怪地看了茯苓一眼,道:“主子的事儿少嚼舌头。四爷待下虽宽,咱们也当晓得规矩。” 茯苓吐了下舌头,揽了丁香的肩膀,笑着道:“不过是唠叨一句,倒招来姐姐说教。只是看不惯她端得厉害,平素清高得什么似的,好像说不晓得似的。” “又来!”丁香闻言,不禁皱眉。 “若不是姐姐同我帮他们遮掩着,能消停这些年。说两句怎么了?还没让她给咱们预备谢礼呢。”茯苓撅着嘴巴说道。 丁香摇摇头,将边上一碟玫瑰饼送到茯苓面前,道:“想要动嘴巴了,就多吃些,少磨牙……” 书房里,绿菊已经檫干脸上的泪,看着看中的金簪,露出笑意。说是金簪子,实际比挖耳勺大不了不少,头上是朵小小的牡丹。 曹项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红着脸说道:“因万寿节的缘故,学堂里多给每人二两银子。加上我平素攒的,有十两银子。给姐姐买了这个,给姨娘买了个耳坠子。姐姐别嫌弃,往后等我有了差事,再赚银子给姐姐买珠玉宝石的。” 绿菊紧紧地握着手中的簪子,使劲地点了点头。 倒不是说盼着曹项能多赚银子,给自己买珠玉宝石,而是有曹项这般心意,她已经知足。 宅门里最不缺的,就是姨娘。 不管是西府如同虚设的几位姨娘,还是这边府里的大小姨娘,哪有几个过得畅快的。 绿菊是聪明人,看着这些人的苦处,心里自不愿重蹈覆辙。虽说曹项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人品性子心里有数,两人算是青梅竹马。但是,绿菊也没想过要做他的妾…… 不过,现下,看着手中的牡丹簪子,绿菊幽幽地叹了口气,已经认了。 这世上,还能有谁,能对她这般…… 热河,行宫。 虽说久别重逢,压着一肚子话要唠,但是宝雅已经为人妻,晓得夫妻两个宫里宫外两下住着不容易,说了一会儿话,便拉着那个蒙古格格走了。 看着丈夫眼圈凹陷,面色发暗,初瑜早已经是担心不已。 等客人一走,她便到丈夫身边,问起他身子如何。曹颙只是肚子空了,早饭又没吃干的,见妻子过问,就实话实说。 初瑜这边,忙叫人上膳,一家三口吃了顿团圆饭。 虽说舍不得,倒是毕竟是行宫,曹颙不好久留,陪闺女说了会儿话就回园子。 因初瑜带着天慧进行宫住,西院这边留着喜彩带着两个小丫头服侍。 曹颙回去去,喜彩正站在院门口张望。 见曹颙回来,她忙上前,道:“额驸,十六爷来了,等了两个时辰了……” 曹颙听了,心里有些纳闷。两人早晨才分开,能有什么事? 十六阿哥不仅来了,还大剌剌地躺在外间炕上,看着手中的纸包发呆。连曹颙进来,也没有察觉道。 曹颙有些口渴,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而后转过头来,道:“瞅什么呢?这般聚精会神。” 十六阿哥听到动静,才慢慢坐起来,道:“你回来了,关于这个,我有话要说。”说着,伸出手来,将手中的纸包冲向曹颙。 曹颙站得远,看不真切,近前两步,却是愣了。 若是腹泻的话,用牙签挑一点这个,冲水喝效果极佳。这个,就是鸦片。 喜彩带着小丫鬟,端着热水过来。 曹颙摆摆手,道:“我同十六爷有话要说,都出去,到院门外守着。” 喜彩应了一声,带着小丫鬟下去,屋子里只剩下曹颙与十六阿哥两个。 曹颙上前两步,从十六阿哥手中接过那打开的纸包。 里面是块大拇指大小的鸦片膏子,一边有新鲜的挖痕,曹颙不由睁大了眼睛,抬起头道:“十六爷,这少的……” “我试了……”十六阿哥坦然回道。 曹颙闻言大骇,忙道:“怎么试的?这个可不能直接吃。我前儿不是说了么,这个东西过量性命就没了。” 十六阿哥瞥了曹颙一眼,反问道:“我是傻子?卷到旱烟里吸的,就用了半个小拇指盖大小。” 曹颙虽没吸过毒,但是也晓得毒品的危害。他不赞成的摇摇头,道:“十六爷太胡闹了。这人人都晓得砒霜有毒,谁想着会去试砒霜。这个东西虽比不得砒霜,却比砒霜更害人。砒霜不过是害一条命,这个东西上瘾了,却是倾家荡产,祸害全家……” 十六阿哥像是没有听到曹颙的话,抬起头来,道:“我得到了那把椅子……” “嗯?”曹颙没听明白,问道:“什么椅子?” 十六阿哥看着曹颙,道:“就是那把椅子,我坐上了。我一动也不想动,但是心里却快活得不行。我坐上了那把椅子,额娘也上了尊号,皇阿玛夸赞我,说这些年将我带在身边,就是为了教导我……”说到最后,他的神情也跟着欢快起来。 “十六爷……”曹颙看着手中的药膏,已经明白他说的是怎么一回事儿,心里甚是担心,不由皱眉。 十六阿哥挑了挑眉,指了指曹颙手中的鸦片,笑着道:“这个东西,真是比毒药还毒,能把人变成鬼。放心,我只过这一次瘾,我还没疯……再抽一次,我就做不了人了……” 第六百四十三章 亲族 第六百四十三章亲族 京城,礼部衙门。 遵奉圣旨,在礼部设宴,款待进京陛见的孔子第六十七代嫡长孙衍圣公孔毓圻。曹寅身为礼部左侍郎,同几位大学士、礼部其他几位尚书、侍郎一道陪宴。 孔毓圻,比曹寅年长一岁,袭封衍圣公已经五十载。 早在康熙二十三年,康熙亲临曲阜时,曹寅与孔毓圻就见过面。待曹寅到江南后,也曾数次在进京途中取道曲阜,造访衍圣公府,同孔毓圻颇有私交。 只是在赐筵上,两人也没功夫叙别情;直到筵席完了,才得了功夫闲谈。 孔毓圻陛见完毕,后日动身返回曲阜,明日将在京城别院宴请几位姻亲故旧,曹寅也在被宴请之列。 送走孔毓圻的车驾,陪宴各堂官也相继回府。 刚到门口,就见大管家曹忠进前禀告,道:“老爷,本家三爷携三奶奶来请安,因老爷不在,已经给太太请过安。现下,三奶奶叫太太留着说话,三爷在前厅候着老爷多时了。” 曹寅闻言,点了点头,往前厅那边去。 进了屋子,曹寅就见一人背门而立,像是在赏鉴厅内屏风上的字画。听到脚步声,那人转过身来。只见他穿着八成新的常服,容长脸,蓄着短须,二十七、八岁的年纪。 十年前,孙太君病故,曹寅扶灵北上时,曾见过曹颀,所以一眼就认了出来。眼前这个看着老实木讷的青年,就是自己的堂侄曹颀。 这须臾功夫,曹颀已经跪拜下去,道:“侄儿见过大伯,给大伯请安。” 曹寅上前,双手搀起他,上下看了,感慨万千,道:“快起来吧,多咱到的?这一转眼,十来年没见。都是至亲,实不该如此。” “昨日下晌到的京城,因有些晚了,怕扰到大伯与大伯母,就没过来。”曹颀回道。 叔侄两个,见了礼后,分宾主落座。 “到过内务府了,差事定下没有?”曹寅开口问道。 曹颀摇了摇头,道:“去了内务府,只是如今一时半会儿没有合适的缺,怕还要再等等。” 曹家几辈子在内务府当差,内务府的那些弯弯道道曹寅岂不晓得。 不是没缺,怕是尚未疏通到。 虽说曹颀是曹寅堂侄,但是毕竟出京多年。尤其是,曹家只有曹玺这支抬旗,其他人还在旗下为包衣。 就算要卖曹家人情,也得曹寅父子承情才行,其他人真不被那些人放在眼里。 曹寅思量一会儿,道:“你丁忧前在侍卫处当差,如今还想回那边么?你二弟现下也在侍卫处,若是你想回侍卫处,明儿我就带你往侍卫处的几位大人府里走一遭。” 侍卫处正白旗内大臣原是辅国公鄂飞与一等功傅尔丹,鄂飞病故后,由镶黄旗副都统巴浑德补了他的缺。 傅尔丹如今在西北军中,也不在御前。 曹颀想要回侍卫处,除了要同正白旗的内大臣打招呼外,还少不得领侍卫内大臣阿灵阿那边。 曹寅平素虽不愿同这些宗室皇亲太过亲近,但是毕竟眼前这人不是旁人,是未出五服的堂侄,他也想略尽绵力。 曹颀的神色很淡然,躬身道:“大伯厚爱,侄儿铭记在心。只是因侄儿媳妇身子不好,侄儿不想回侍卫处了,且等等看内务府这边的缺。” “身子不好,是水土不服,还是怎么的?可请了太医了?”曹寅闻言,带着几分担忧道。 “宿疾,虽没发病,但是身子有些孱弱。侄儿寻思,过几日请太医来给她瞧瞧。”曹颀回道。 曹寅点了点头,接着问道:“你们住哪儿?要不然,就住这边府里吧,这边有空院子,正好两下照应。” 曹颀道:“谢过大伯好意,前门外有处旧宅,如今就住在那头。若是侄儿媳妇身子康健,侄儿巴不得在大伯这边侍奉。只是她是个病秧子,尽不上力不说,还要劳烦伯母操心,实太麻烦了。等她身子养好些,我们再过来侍奉。” 曹寅见他说得也在理,便没有强求,道:“经常到咱们家诊治的太医医术不错,明日我使人请他过去给侄媳妇儿好生瞧瞧。” 曹颀闻言大喜,起身躬身道:“若是如此,大伯就是侄儿的大恩人了。” 原本因先辈的隔阂,曹寅同这个侄子往来的少,生疏得紧。如今,经过这番恳谈,见他于功名利禄看得寡淡,对发妻有情有义,曹寅心里对这个侄儿也亲近几分。 “今晚就在这边吃,我给桑额接风洗尘。”曹寅脸上带着笑意,对曹颀说着,随后又吩咐管家去东府看曹项兄弟下学没有,若是下学,唤接曹项他们兄弟过来。 曹颀看着,心里想到那位已任内务府总管大臣的堂弟——和硕额驸曹颙。 早年在孙太君的殡礼上,他曾看过曹颙,唯一的印象,是个相貌清秀的小孩。 没想到,十年功夫,那个相貌清秀的小孩,风光无限,成为曹家的顶梁柱。 兰院,上房。 李氏看着眼前的侄媳妇王氏,脸上添了抹怜惜,道:“我这有两株老参,待会叫人包了给你,身子这般弱可怎么好,得好好补补。” 那王氏容颜极美,但是脸色黯淡,唇色惨白,看着没有半点儿生气。 王氏柔声回道:“侄儿媳妇谢过伯母。如今已经好多了,早先走两步路就晕。” “除了气血两虚,大夫还怎么说?这丁点儿岁数,可不好久病,总要早些养好才是。”李氏拉着王氏的手,带着几分忧心说道。 王氏轻轻摇摇头,道:“没别的,大夫说要静养,不能操心费神。老宅那边事多,我们太太又过身了,所以也不得清静。这次我们爷进京,侄儿媳妇本不想跟着。还是我们爷说京城寻医便宜,也能静养,才带了侄儿媳妇来。” 正说着话,兆佳氏已经带着静惠、四姐、五儿到了。 因来了亲戚,是李氏使人过东府请的。 兆佳氏尚在孝期,鲜少出门,难得有见客的机会,自是穿戴一新过来。 王氏听说是长辈,姗姗起身道了万福,随即又同静惠几个见过。 “啧啧,真是跟画里的人似的,倒是把咱们家的这几个比下去了。”兆佳氏打量着王氏,笑着对李氏道。 有静惠在跟前,李氏也不好说别的,吩咐丫鬟抬椅子给静惠,道:“你是双身子,站不得,快坐下说话。” 静惠红着脸,看了眼婆婆,见她点头,才侧身坐了。 “说起来,我没回过老家,跟侄儿媳妇也是头一遭见。”说到这里,兆佳氏转过头问李氏道:“嫂子,这大侄子同颙哥儿哪个大?” 李氏笑着说道:“若是我没记错,侄儿是属蛇的,比颙哥儿大五岁。” 兆佳氏笑着说道:“难得,颙哥儿有这些个弟弟,终于来了个哥哥。往后也算有人能治……能帮衬他一把。” 听着这阴阳怪气的,李氏心里有些不舒服,只是懒得同她计较,笑着吩咐人预备席面去了…… 安定门外,雍亲王府,书房。 四阿哥穿着常服,手上挂着一串佛珠,一边拨着佛珠,一边听戴锦禀告这几日京城内外消息。 畅春园那边的消息,月初派往济南府出差的御前一等侍卫纳兰富森回京了,已经见了御驾。因是私下召见,所谈内容不得而知。 五城赈济粥厂之南城粥厂,有几个病弱老乞丐暴毙,尸体已经焚化。疑似施的粥有问题所致,却没人往顺天府衙门报备。 文武大臣中,翰林院掌院学士揆叙抱病不出,连宴请衍圣公的赐宴都没去。 曹家前日打发人往热河送信,曹寅堂侄、原二等侍卫曹颀进京。 杂七杂八的消息,听得四阿哥直皱眉。 戴锦已经禀告完毕,见四阿哥皱眉,犹疑了一下,说道:“四爷,揆叙抱病的日子同曹家派人往热河去是同一日……” “哦?”四阿哥听了,抬起头来,问道:“那万两黄金查得怎么样了?是揆叙那边折腾出来的?” 戴锦摇头道:“这个还没查出来,不过根据先前的消息,揆叙有个心腹管家上个月初出京。”说到这里,他带了些许困惑,道:“只是不晓得,揆叙同曹家有什么仇恨,若是单说为九阿哥出头,也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 “黄金一万两……”四阿哥面沉如水,眼睛里已尽是怒意:“国之蠹虫……皇阿玛还是太宽厚了……” 热河,淳王府园子。 曹颙看着手中的家书,终于松了口气。济南的“悬赏”已经取消了,就算路上还有些人往这边赶,只要再应付半月就差不离。 虽说他原来不爱应酬,但是像现下这样拘在园子里,出入带着兵卒的日子也委实难过。 想着十六阿哥也闷了好些日子,曹颙忙过去,将这消息告之。 十六阿哥闻言大喜,笑着说道:“这下子齐敏也能歇歇了,这些日子把他熬得不行。衙门那边的监狱,已经关了百十来号了。一场闹剧,总算要落幕。” “是啊,真是闹剧。”曹颙想到父亲信中所说,奉旨到济南府解决此事的是纳兰富森,感动中带了几分疑惑。 若是官府出面就能解决,那这所谓江湖“悬赏”的份量也不重。按照常理来说,就算是官府想要插手,不是也应该茫茫然找不到头绪么? 纳兰富森奉旨,到济南还不到一月的功夫,就将“悬赏”的人抓获,好像太顺利了些。 十六阿哥那边笑完,也察觉出不对,止了笑道:“如此一来,不真能闹剧了么?难不成,他们是闲的,拿人开涮?” 开涮不开涮的曹颙不知道,只是好奇那将被押解进京之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十六爷,我死了,谁最高兴?”曹颙问道。 十六阿哥想也不想,道:“那还用说,自然是九哥。他一个名震京城的‘财神爷’被你这个‘善财童子’挤兑得灰头土脸,怕是生吃了你的心都有。” 曹颙摇摇头。道:“八阿哥如今正在困境,九阿哥不会多此一举,徒生变故。除了银子,盼着我死的,还有哪个?” 十六阿哥掰着手指道:“当年贵山因你成了瘸子,又失了功名,也算是恨比海深了;那年京城时疫,你同四哥防疫,堵了好几个贝勒府公府的大门。这些府邸,有死了家人的,不敢迁怒四哥,少不得迁怒到你身上。山东民乱,毁了不少权贵的烧锅庄子,又使得朝廷整肃了酒令。消息灵通的,自然晓得沂州没乱,脑子灵光的,想到你身上也不算什么……加上这次内务府招投标,有些老户没预备那些银子,失了标,砸了饭碗,不恨你又能恨哪个……” 说到这里,十六阿哥摇了摇头,看着曹颙道:“孚若啊,瞧瞧你混的,朋友没几个,差不多要八面树敌了。” 曹颙看着十六阿哥,脑子里却出现十五阿哥的模样。 真是一场不明所谓的闹剧,还是“一石二鸟”之计? 对于八阿哥,康熙心里已忌惮颇深。就如同当年的废太子似的,那么多罪名,未必件件都是同太子相关,但是康熙已经生疑,所以当然就是“证据确凿”。 文武百官中,最不缺的,就是揣测圣心之人。 闹这出悬赏,正好是九阿哥同曹颙内务府角逐失利之时,就算是没有证据,怕许多人也会想到九阿哥身上。 不管是杀了曹颙,还是嫁祸给九阿哥,二者得其一,也不算白忙活。 只是,前脚十四阿哥还与自己做了“君子之约”,随后动手脚的会是十五阿哥么? 别的不说,就算这两位小阿哥真联手捣鬼,银子是哪儿出的? 曹颙正苦想,十六阿哥拍了下他的肩膀,挑了挑眉道:“怎么不说话,孚若怕了?” 曹颙笑着摇摇头,同十六阿哥道:“十六爷,苏赫巴鲁同小二他们在校场,咱们也过去瞧瞧热闹。” “好,爷也呆得身上痒痒了。”十六阿哥笑着应了,两人一道出去。 苏州织造府,书房。 李煦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的假山发呆,就听有人进来道:“父亲,老太太身上有些不舒坦……太太请父亲过去……” 来的,是李煦长子李鼐。 李煦闻言,不由皱眉,转过身子,道:“怎么又不舒坦,不是才好没几日么……” 第六百四十四章 蛀虫 第六百四十四章蛀虫 苏州织造府,内宅。 文氏老太君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王氏带着儿媳孙氏,站在一边侍奉。 见李煦进来,王氏忙上前,低声道:“老爷,老太太饭都没吃,嚷了半日头疼。” 孙氏跟在婆婆身后,俯了俯身子,给公爹见过礼。 李煦点了点头,上前两步,走到床边,弯下腰道:“老太太,如何了?儿子已经使人请大夫去了。” 文氏听了李煦的声音,慢慢地睁开眼睛,坐起身来。 “放心,老婆子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文氏倚在床上,看着李煦,面寒如水。 李鼐跟着父亲进来,见祖母发作,怕父亲难堪,忙拉了拉孙氏的衣袖,夫妻两个退出房去。 “到底为了什么缘故,早晨请安时还好好的?”李鼐不解,低声问道。 孙氏小声回道:“都是诚儿惹得祸,提起二老太太。老太太就问太太,是不是已经派人进京接人。太太回答的含糊,老太太便恼了。” 李鼐听提起此事,只觉得头晕。 自打年后,文氏已经同儿孙念叨了多遭接高氏回来的话。李煦这边,另有私心,虽应着,但是每次打发人进京,不过是请安送礼,压根没提接人的话。 屋子里,文氏瞪着李煦,道:“别同我说什么你妹妹舍不得亲娘,要留在身边侍奉的话,当我老婆子糊涂了么?你婶子不到二十就到了咱们家,呆了四十多年。你妹夫家在江宁时,她都待不住。这如今去了京里小一年了,还没有说回来。别的不说,老婆子我眼看九十了,我就不信她不怕看不到我。为什么不接回来,今儿你同老婆子说明白。是贪图你妹夫家的富贵,想着巴结;还是你婶子晓得了你的丑事,你没脸见她……” 她越说越恼,说到最后已经喘了起来。 李煦被说的满脸通红,讪讪地说不出话。王氏在旁,更是不敢吱声。 文氏已经转过脸去,不再看李煦,道:“我晓得,这两年你不敢让老婆子见亲戚,是怕老婆子糊涂,说走嘴……你到底是从我肚子里钻出来的,有几根花花肠子,老婆子还不晓得……”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如今你的孙儿们也渐大了,你还是规矩些吧,全当积福……老婆子已是睁眼瞎,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想看。明儿打发人进京将你婶子接回来吧,她守寡多年,也是古怪的性子,不耐烦在别人家待着。到老到老了,让她去看女儿、女婿的脸色,老婆子我心里不落忍……” 李煦嘎巴嘎巴嘴,想要说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道:“儿子记下了。老太太也别恼了,若是伤了身子,就是儿子的罪过。” 文氏摆摆手,有气无力地说道:“老婆子累了,要歇着,你忙去吧……” 京城,曹府,内宅,高太君住处。 屋子里燃着佛香,高太君洗了手,叫人捧了一升豆子,一边念佛,一边一颗一颗捡豆子。香玉跟在旁边,有样学样,也捡着豆子。 到底是年纪小,捡了十几颗豆子,香玉便失了耐心,她住了手,仰着小脑袋瓜子,问道:“老祖,直接倒过去不行么?” 高太君闻言,忙对着佛像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佛祖勿怪。” 香玉见了,不敢再说话,只是满脸疑惑地看着高太君。 高太君见状,放下手中的豆子,说道:“这个是佛豆,咱们念了,是给你曾祖母祈寿的,保佑她老人家长命百岁,身体康健。” 香玉似懂非懂,带着几分稚气道:“老祖,曾祖母什么样儿呀,见过玉儿么?” 高太君闻言,面色舒缓起来,笑着点了点头,道:“是个慈善的老好人,当然见过玉儿,你的名字还是她老人家给起的。” 香玉听了,小脸露出向往之色,摇着高太君的胳膊道:“老祖,咱们去看看曾祖母吧?她住在府里,还是府外,咱们用坐车么?” 听着这孩子话,高太君不由失笑,伸手摸了摸香玉的小脑袋瓜子,道:“既是你曾祖母,自然在你家里。离这边可远了,水路要走大半月。” 香玉听了,小脸慢慢黯淡下来,低着头,道:“老祖,咱们是客么?” 高太君刚要点头,察觉出不对,皱眉道:“是听到那个婆子丫头说闲话了,还是有人给你脸子了?” 香玉摇摇头,抬起头来,红着眼睛道:“别人都上学,就我没去。是不是因为咱们是外来的,老师不要?” 高太君见她这般委屈的模样,摇摇头,道:“傻孩子,你才多点大儿,又不是小小子,惦记念书做什么?” 香玉却是不言语,眼神落到一边的佛书上,直勾勾地看着。眼泪已经收不住,“吧嗒”、“吧嗒”地落下来。 因她襁褓之中失父,高太君心里对这个曾侄孙女也是格外怜惜。见她神情如此渴盼,心里不忍,拿了帕子给她擦了眼泪,道:“好了,好了,还学会哭鼻子了。明儿我同你姑祖母说,让你也上学去。” “真的?”香玉听了,立时破涕为笑,拉着高太君的衣袖道。 “自是真真的,谁还舍得真的送你做宫女侍候人去?学点字儿也好,不当睁眼瞎。”高氏说道。 李家的女孩儿,虽说按照规矩要参加内务府小选,但是因在苏州,多寻了由子免选。只有李煦长女,早年虽小选进宫,但是却在御前侍奉。只是命短福薄,进宫没多久便病故了,连个封号都没有。 香玉已经将旁边的经书抱过来,美滋滋地翻着,虽说一个字都不认识,翻起来也是有模有样。 高氏见了此情此景,想起香玉的父亲李鼎,不由叹了口气…… 半月光阴,转瞬而逝。 热河行宫衙门那边,已经接连三、四日没有逮捕进城的可疑人。先前被羁押的外地人,通过审讯、求证,核对身份,无辜之人也都陆续放了。 那些伪造身份、来意不明的、或者随身带着凶器有案底的,则严加逼供。问出口供的,全部备案待判;没有问出口供的,也没有几个全乎人了。 十六阿哥将热河这边的所获,都写了折子,递回京中。 虽说之前,他想留在这边陪曹颙,现下却惦记回京了。因为他收到福晋的家书,其中提到侧福晋李氏有喜了,喜脉有些不稳,太医已经开药,如今在保胎。 虽说他膝下已经有一双儿女,但是李氏同他情分非同寻常,不比其他妾氏,使得他挂心不已。 在他身边侍候的那几个宫女,有个先前已经得了他的宠爱,如今他也撂下不理。 没同嫡福晋成亲前,十六阿哥已经同李氏做了好几年的夫妻,感情甚厚;嫡福晋刚进门时,他还担心李氏委屈,特意送出宫数月。 等到后来,时日久了,晓得嫡福晋的性情同郭络罗家的其他姑娘不同,十六阿哥同妻子的关系也慢慢变得恩爱。 这样一来,李氏的身份甚是尴尬。 十六阿哥有愧,不愿做负心之人,对她越发优待,半点不肯轻忽。 幸好福晋郭络罗氏贤惠,李氏又是不爱出风头的,相处下来,倒也是妻妾融洽。 曹颙这边,晓得十六阿哥有事,催他回京。他自己这边,也打算将妻女接过来。 到了闰三月中旬,十六阿哥终于等到圣旨,许他回京了,大喜过望。 刚好衙门那边已经接连七日没有搜查到嫌犯,十六阿哥心里也踏实许多,同曹颙与苏赫巴鲁别过,就带着侍卫们折返京城。 曹颂职责所在,也跟着十六阿哥回京,淳王府园子又恢复寂静。 初瑜母女,已经回到园子这边。宝雅格格晓得他们夫妻要住到圣驾到时,回了趟蒙古,将儿子阿尔斯冷带到热河,看样子是打算住个一年半载。 初瑜得了消息,使人接她们母子到园子这边小住。 阿尔斯冷四岁,真如同他的名字似的,如小狮子般结实。 他会满语、蒙语、汉语,行起规矩来,像个小大人般的,已经颇有小王爷的气势。 曹颙与初瑜夫妻见了他这模样,想到自家儿子。若是天佑、恒生他们在,孩子们指定能玩到一块儿去。 宝雅这边,则是整日抱着天慧,不肯撒手,稀罕得不行。 从上个月在宫里见时,她便自说自话地认了“干闺女”,珊瑚项圈、宝石链子,送了好几匣子。 天慧这边,对这个“堂姨”、“表姑”、“干娘”为一身的昔日王府格格、今日的蒙古王妃也颇有亲近之意。 眼盲心亮,说得就是这个吧。就算看不见,她也能感觉到谁是真心疼爱她。 就是对于阿尔斯冷这个“小哥哥”,天慧也不反感。每次宝雅让阿尔斯冷带拉她去花园玩耍时,她也乖乖地跟着去了。 两个孩子相差不大,倒是能玩到一块去。阿尔斯冷虽有弟弟妹妹,但都是异母所出,平素并不亲近,还是头一次跟自己差不多的孩子亲近。 加上天慧不哭不闹,老实乖巧的,他也就愿意带着天慧玩儿。 这一日,天气晴好,宝雅拉了初瑜到花园里透气,孩子们则在不远处玩耍,奶妈与丫鬟们跟在边上看着。 叽叽喳喳的,阿尔斯冷给天慧上讲草原上的故事,自己的小马驹长高了,自己能拉小弓了,谁献了一张红色的狐狸皮,云云。 天慧听得津津有味,因为这个,都是她从未接触过的世界。 “忘了说‘老虎’,‘老虎’长大了,都比羊羔大了,。这次我要带他过来,额娘说老虎的额娘会想它,才没带来。”阿尔斯冷说道,声音中带着几分想念。 “老虎?”天慧听着这有些熟悉的名字,开口问道:“老虎有额娘?那比老虎还厉害?” 阿尔斯冷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老虎’不是老虎,是上个月才落地的小狗崽,黄色儿的毛,脑门上带着块黑斑,看着可威风了,同我阿玛书房里那副猛虎下山图上的老虎差不多,我就给它起名叫‘老虎’。额娘还夸我聪明,说这名气起得好。” 天慧在嬷嬷们的故事里听过“老虎”,只知道是极厉害的,小孩子都怕。如今,听阿尔斯冷话里的意思,一点也不怕,还养着往玩儿,真是厉害。 虽说天慧没说什么,但是小脸上的神情一览无遗,阿尔斯冷笑着挠挠头,越发觉得天慧可亲。 他倒是来了劲儿,解下腰间的金玉小匕首,塞到天慧手中,道:“给你,咱们结安达。往后要是有人欺负你,就同我说,我使人打他板子。” “安达?”天慧摩挲中手中之物,不晓得阿尔斯冷说的是什么意思。 “对,就是安达。”阿尔斯冷拍了拍胸脯道:“我做哥哥,你做弟弟……”说到这里,他看了天慧一眼,也有些迷糊。 刚好宝雅与初瑜过来,在旁边见了这一幕,不禁莞尔。 “好儿子,这是你妹妹,结安达要找小兄弟才对。”宝雅摸了摸儿子的头,笑着说着。 阿尔斯冷抬头看看母亲,一本正经地问道:“额娘,妹妹不能结安达么?儿子想同天慧妹妹结安达,她眼睛看不见,要是被欺负怎么办?做儿子的安达,就没人敢欺负她。” 宝雅听儿子说到天慧眼疾,怕初瑜难过,瞪了儿子一眼,想要出言训斥。 初瑜已经蹲下身来,看着阿尔斯冷,问道:“别人结安达,都是为了多个小兄弟,还一起骑马、射箭、玩耍。还能一块儿对外,不被人欺负。天慧眼睛不好,不能陪你玩儿,也不能护着你,这样的安达,你也乐意结么?” 阿尔斯冷挺了挺小身板,伸出手来拍拍胸脯,道:“姨母不要小瞧人!额娘说了,我是草原的狮子,长大后要顶天立地,不用安达护着。”说到这里,看了看宝雅道:“额娘,儿子说得对不对?” 那一瞬间,宝雅不禁发生错觉,好像眼前这个丁点儿大的小人,一下子长大了。她点了点头,笑着说道:“说的对,咱们阿尔斯冷往后要守护万民百姓,还不能护着一个小安达么?只是你选的安达是额娘的干闺女,若是你欺负你的安达了,小心额娘打你屁股。” 阿尔斯冷闻言大喜,伸手拉了天慧的胳膊,道:“安达,往后你就是我的小安达了。这个匕首是舅舅给我的,送给安达。” 天慧听得迷糊,可是也明白阿尔斯冷没有恶意,是同自己亲近。 她伸出小胳膊,解开自己的荷包,从中拉出个红丝线来。丝线最后,是块羊脂玉平安扣。 她将观音抓在手中,冲着阿尔斯冷的方向,送了出去。 阿尔斯冷大喜,接了过来,笑着说道:“这个是给我的回礼么?” 天慧点了点头,宝雅见这平安扣不是凡品,初瑜的视线又望着,忙跟儿子说道:“跟你妹妹换一样,这个是你姨母给你妹妹的,太贵重。” 阿尔斯冷听了,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额娘,这个是安达给儿子的。” 宝雅还要再说,已经被初瑜笑着止住。 “看来真是他们兄妹两个投缘法,这个平安扣还似乎阿玛与我的陪嫁,天慧之前有个虎骨的,后来丢了,就给她寻了这个来。”初瑜说道:“不过是个物件,盼着孩子平安。天慧带着,阿尔斯冷带着,又有什么不同。不要逆了孩子的意,难得他们能玩到一块堆儿去。” 宝雅性子素来爽快,见初瑜这边说,便也不再多事。 其实,阿尔斯冷那把小匕首,也是有年头的。是平郡王讷尔苏孩提时所配之物,乃是阿尔斯冷的满月礼之一。 两个孩子,一个活泼,一个安静,画面却甚是相谐。 宝雅看着,笑着对初瑜道:“我算是明白什么叫‘可怜天下父母心’那句话了,如今也没什么盼的,只盼着小狮子结结实实长大。” 初瑜听了,笑着说道:“既是喜欢孩子,就多生两个,也省得阿尔斯冷孤单。哪怕添个闺女也好,省得你馋闺女馋得什么似的。” 宝雅听了,挑了挑眉,道:“生那么些做什么?怪操心的,就这一个独苗,都累得我不行。我才不会那么想不开,去当老母猪,下个不停。”说到最后,自己个儿也笑了,冲初瑜吐了下舌头,道:“瞧瞧,这出京才几年功夫,我也是满嘴俚语了。幸好嫂子不在,要不然,还不晓得怎么念叨……” 行宫,内务府衙。 伊都立带着几分急色,看着曹颙道:“这次坍塌,将之前的工程都毁了,还死了三、四个人。那几处殿堂都要重新修缮,工期怕是要来不及。” “死了七、八人?”曹颙闻言站起身来,道:“好好的,怎么就坍塌了?这没风没雨的,怎么就出了事故?” 伊都立摇摇头,道:“其中详情,下官也不晓得,还是请董大人向总管禀告。” 营造司员外郎董长海跟在伊都立身后,虽说极力克制,但是仍是露出几分愤愤不平之色。 见曹颙与伊都立都望向自己个儿,董长海上前一步,抬头道:“是木头,他们用了虫蛀过的朽木,才闹出这事故……”说到这里,他额上青筋绷出,慢慢说道:“死的不是三、四个,是十三个……” 第六百四十五章 木料 第六百四十五章木料 热河行宫,西峪,松鹤清樾。 曹颙与伊都立等人,站在一片废墟前,皆是面容沉重。 松鹤清樾,是每年皇太后避暑之所。这次坍塌的虽只是后边的偏殿,但是由此及彼,谁能保证前面宫殿的修缮工程没问题。 就算是曹颙,也惊出一身冷汗。 若坍塌的不是偏殿,是正殿,那这次工程上下的官员都跑不了落罪,革职流放都算是轻的。要是再严重些,不是现在出事,等到皇太后住进来再出事,那大家别说乌纱顶戴,能不能保住脑袋都两说。 这算什么事儿? 康熙皇帝自诩“仁孝”治国,这下边的官员却将太后宫给修塌了,他能饶了这些人才怪。 现场的瓦砾中,有不少断了的松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怪味儿。 曹颙上前几步,蹲下身子,从瓦砾中抽出一截断木。直径有半尺,看着粗细像是做檩木的。 明明是松木,但是拿在手中轻飘飘的,上面有裂痕与节眼。就算曹颙不是个木匠,也能瞅出来,这是块劣木。 曹颙拿着手中的木头,回头看了眼跟着过来的营造司员外郎董长海,道:“董大人,这木头就这么用?” 董长海涨红了脸,回道:“回大人,架上椽子、覆上瓦,才上漆。” 曹颙听他这般说,倒是越发庆幸。 幸好是现下出的问题,离圣驾至热河还有一个月,起码有功夫补救。 除了重修这边,其他几处还在动工的地方也要先停下。 放下手中断木,曹颙又捡起一个瓦片看了。总算这个面上还看不出什么来,他到底是外行,拿不定主意,将瓦片举到董长海眼前,问道:“董大人,这个瓦有没有什么毛病?” 董长海接过瓦片,上下翻看了一边,道:“回大人的话,是官窑里烧出来的板瓦,卑职看着还好。” 这时候的建筑都是砖木建筑,这次修缮的偏殿,说是修缮,实际上相当于屋顶翻盖了一遍。 瓦片就算有瑕疵,也不过是外边看着不对;这做支架的木头不好,使得支撑不住,在瓦工到屋顶覆瓦时坍塌。 难道自己要当一回工程总指挥? 曹颙看了众人一眼,对伊都立道:“传令下去,所有工程全部停工……”说到这里,他沉吟片刻,道:“叫各处负责的主事等官员,将现下工程人员分做两班待命。” 随行众官原本都带着焦急之色,尤其以伊都立为甚。除了自身少不得担当干系外,他也担心曹颙这边。 这宫殿坍塌之事,历来最为皇家忌讳。 要是下边官员,将事故原因都推倒曹颙身上,说是因内务府节省银钱才至此,那曹颙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不过,见曹颙并没有慌乱,说话行事甚有条理,伊都立原本焦躁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 他应了一声,带着几个官员分头传令下去。 曹颙则是看着董长海,道:“董大人在营造司当了几年差?” 董长海低头看着瓦砾里的木料,不知在想些什么。听了曹颙的话,他虽不解其意,仍是规规矩矩地回道:“回大人的话,卑职四十二年以笔帖式入职,已经在营造司当差十三年。” 曹颙点点头,指了指南边的正殿,问道:“那边修缮了几处?若是也用这样的木头,董大人你觉得那边会如何?” 董长海顺着曹颙的目光往过去,脸色已经发白,犹豫了一下,说道:“大人,正殿只有外檐换了新木……倒是配殿,如这处一样,是翻盖屋顶……” 曹颙听着,继续问道:“这样换屋顶的工程拢共有几处,不换屋顶用木料的工程有几处?” 董长海稍加思索,回道:“换屋顶的除了这边,还有‘梨花伴月、风泉清听、青枫绿屿’三处,不换屋顶换浮桥的有曲水荷香、远近泉声两处,此外修缮的还有云帆月舫,也是用大宗木料。” 曹颙听着,心里算着地方,拢共已经是七处了,这得多少木料?工期剩下不足一月,好像有些乱。 “木料库在何处?”曹颙问道:“若是董大人晓得,请带着本官过去瞧瞧。” 董长海尚未应声,就听到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刚得了消息的行宫总管齐敏穿着常服疾步而来。他的身后跟着的,是同曹颙一起来热河的奉宸院员外郎曲峰,还有几个低品级的行宫属官。 见了眼前的情景,齐敏也骇得目瞪口呆。 好一会儿,他才醒过神来,指了指眼前已经坍塌的屋顶,道:“曹大人,这是……这是……怎么会如此?这可怎生是好?” 虽说他脸上带着慌张,但是说完这句话时,眼里却现出一抹异样。 曹颙也出仕七、八年,哪里还听不出其弦外之音。 这修缮行宫事务,本就是内务府的差事,齐敏这个行宫总管只是“配合”。名义上的主事,还是曹颙这个内务府总管。 齐敏这一句话,先说了不知情,后说了没主意。三下五除二,将太极推给曹颙。 曹颙心里叹了口气,他挂着这内务府总管的差事,就是再怎么辩解,也摘不掉关系的。不过,也不可让齐敏太嚣张。 这世上,最不乏“得寸进尺”之人。 他没有答复齐敏所问,而是道:“大人,咱们先到木料库那边看看,再做定论。” 齐敏听提及“木料”,神色有些不自然,曹颙只做未见,对董长海道:“还请董大人带路。” 木料库在这边不远,走来一刻钟,就到了。 这边的守库是典吏,四十多岁,看着甚是富态。腆着个大肚子,笑咪咪的,不像是小吏,倒像是乡下的财主。 看着几位大人过来,典吏忙躬身作揖。说是木料库,倒不如说是木料场,许多木料都堆成木山,露天而放。 只有部分名贵木料,才搁在库房里收着。 场地上的木料,有一尺多粗的柱材,还有不少檩材。从成色上分,明显能看出哪些是新木头,哪些是经年的陈木。 还有些木头,上面有着残余的红绿色漆。有好几堆,曹颙捡起来看了,好不好不晓得,但是木质比先前他在废墟那边看过的密实得多。 曹颙叫人问了问那典吏,所料不假,这些木料正是从修缮的几处宫殿拆下来的。 曹颙看了看,又看了看那原色的陈松木堆。 虽说松木是盖房子的主要木料,但是松木也极其爱遭虫蛀。那些陈木堆下,都是细细的如粉末的白色木屑。 将好好的,尚结实的木头拆下来,用这些虫蛀过的陈“新木”翻盖,还真是穷折腾。 同修汤泉行宫不同,那边还有许多配殿未建;热河行宫这边,却是在修好的园子里修缮。 提出修园子的折子,就是自己发布招投标后才有的,曹颙清楚地记得这点。 正用钱的时候,曹颙这个内务府总管张罗的招投标失败了,只会越发显得他的无能。 这修行宫只是个借口,只是有人眼红内务府进账的银子,忍不住伸手。 直到此刻,看到方才坍塌的偏殿,再对比过眼前这些木头,曹颙才算明白过来。只是不晓得,这其中齐敏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单凭他一个外放的宗室将军,应还没那么大的胃口。 “齐大人,这次工程木料招投标,花了多少银子?”曹颙皱眉问道:“若是本官记得没错,那八十万两银子中,木料支出这块费了不少。” 齐敏看着眼前的木头,心里也暗暗叫苦,晓得是坏在木头上。 若是没有之前“赏金”与十六阿哥亲至之事,齐敏还没有太把曹颙看在眼里。有了之前的认识,他也晓得曹家正得圣宠之时。 他讪笑两声,道:“这些日子,本官奉十六爷之命,日夜为整肃治安之时忙碌,并不晓得这边工程详情。”说到这里,他问曲峰道:“这次哪户商贾供给的木料?真是奸商,太可恶了。” 曲峰闻言一愣,随后明白过来,躬身回道:“是内务府的老商户史家。” 齐敏闻言大怒,瞪着眼睛,看着曲峰,道:“你……你……你说的对,那个家伙,果然是奸诈小人,竟用这等劣木来糊弄内务府的差事,实是可恨。” 曲峰的脸“唰”的红了,默默地退到一边,闭口不言。 气氛有些诡异,曹颙看着眼前两人,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 关于所谓木材供应,曹颙晓得那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木材不比其他,寻常商贾凭借关系与财力就能介入。 像松木这些木料,多出自东北。东北在满清入关后,就成了自留地,留着做八旗的退守之地。山林沼泽,多在朝廷手中,岂是商贾能插手的? 就算有木材商供应内务府,也是南边那边产得一些名贵木料。有的时候,压根没有木头,只是走空账,然后用内务府这边的木料顶工。 这其中的猫腻,曹颙已经听伊都立讲了好几遭。 虽说他们这几个“过江龙”难压“地头蛇”,插手不到修缮工程中去,但是也个个都是水晶心肝,眼睛耳朵不是摆设。 十三条人命,还有这个被齐敏抛出来顶缸的史家。 曹颙握了握拳头,心里实是憋闷得慌。只是他不是傻子,如今连他都摘不干净,更不要说去急着追究别人的责任。 木料之事,曹颙戛然而止。 舌头能杀人,这个道理古今皆同。他要是再说两句,吓到齐敏,那个倒霉的史家怕就难逃抄家问斩。 现下,曹颙只能用那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来宽慰自己。倘若四月下旬工期不能完成,康熙责罚下来,自己这边要占大头。 时间紧迫,只能先可着工程,再说后话。 “几处修缮宫殿,依次清查,若是木料有虫蛀的,重新返工。”曹颙转过身来,吩咐董长海与曲峰道:“董大人,曲大人,就要辛苦两位大人了。董大人从东到西,曲大人从西到东,各自带人验看。” 说到这里,他掏出怀表,看了看时辰,道:“现下是未正二刻(下午两点半),一个时辰后,两位大人再到此处同本官汇合。” 董长海与曲峰应了一声,各带了几个小吏下去。 齐敏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大人……若是重新返工,还剩下不足一个月的功夫,如何能完?其他几处还好,松鹤清樾是太后寝宫,干系重大……” 曹颙看着齐敏,道:“那总管大人,是何意?” 齐敏咽了口吐沫,到底是怕担干系,没有应承,道:“本官职责是代皇上打理行宫琐事,这修缮既是内务府的差事,自然当大人做主。” 事到如今,曹颙惦记的事还多,也懒得同他废话,便道:“如今,还有一事需要大人出面料理,才能周全些。” 齐敏听了,嘴角动了动,挤出几分笑来,道:“大人真是说笑,本官不过是挂个虚名,当个闲差,实没什么本事。倒是大人这边,人才济济。” 曹颙的脸上带了几分郑重,道:“总管大人,这今日出事的可是太后殿。太后她老人家向来不理外事,最是仁慈,对佛祖甚是虔诚。要是晓得在她寝宫后殿出了这般变故,往生了十几人,怕心里不会舒坦。到时候,大人同在下,都脱不得干系。” 齐敏想到此处,也是犯难,寻思了一回,低声道:“大人,这可怎生是好?要不然,想法子瞒一瞒?” “纸什么时候能包住火了?位高风大。在下这边有匪徒‘悬赏’,大人的总管之位就不遭小人眼热?”曹颙随口问道。 齐敏立时息了声,脸上神情莫测,看着曹颙道:“大人所说何事,若是本官能力所及,自当应承。” 曹颙点了点头,说道:“刚才我问过董大人了,像这样的伤亡抚恤是四到十二两银子。轻伤四两,重伤八两,死的十二两。这次那边的偏殿坍塌,死了十三人,伤了二十二人。抚恤银子这块,还请大人出面。既是太后宫这边出的事,她老人家向来又慈悲,就按照双倍。也能让剩下的工匠安心干活,省得乱了心思,后面的工期再拖拉。” 齐敏见曹颙郑重其事的,还当什么事儿,还提防着,生怕吃了亏。见是抚恤这块,他心里松了口气,笑着说道:“还是曹大人想得周全,就这么办。虽说多花几个银子,也能让庶民感受太后老人家的慈悲,正该如此。” 说完这番话,他生怕曹颙再拉他做旁的,忙欣欣然地带着人“忙”去。 一边走,他心里还一边算账,死的十三人,每个二十四两,就是三百多两了。伤的二十二人,都按重伤算,也不过才三百多两。 里外里,六百两银子的事儿,他这个大总管,倒是成跑腿的。 不过,他转念一想,跑腿就跑腿,自己要将日子抻吧抻吧,每日去两家或三家。这样一来,行宫的事推不到他身上,也省得工程延误担当干系。 这样想着,齐敏就松快许多。连之前想要揩油的心思都熄了,自己可是代表朝廷,代表皇太后的慈悲。 往后就算事情揭出来,自己也算是将功折罪…… 不过,史家那边,也得想想法子,总要堵住他们的嘴巴才行。 曹颙这边,已经叫那个司库典吏取木料库的账册,查询剩余的新木料;随即,他有吩咐蒋坚回内务府本堂那边取这次工程的预算书。 他记得清楚,那工程的预算书上,记录过某处所需木料几何这样的字样。 伊都立已经回来,七处修缮之地,已经全部停工。董长海与曲峰两个已经带着人验看,伊都立同两人见过。 “大人,接下来,该如何?”伊都立见曹颙胸有成竹的模样,开口问道:“有什么大人尽管吩咐,我老伊自是站在大人这头。” 曹颙点点头,道:“就等大人回来了,别人我也信不着。董大人与曲大人验看过的工程,劳烦大人再次验看,关键是木头。若是看着不对,像这样有虫眼的,轻飘飘的,就不行;最少也要像原来的木头似的,看着结实不会出事的,才稳当。” 伊都立听了,不由眼睛放亮,说道:“大人就放心吧,我指定睁大眼睛,好好查看。”说到这里,稍加迟疑,看了曹颙身后站着的赵同一眼,对曹颙道:“怕是人手有些不足,大人将赵管事借下官用半日可好?” 曹颙为难地摆摆手,道:“实是还有旁的事打发他过去,要不然大人先去忙,一会儿让他得空去寻大人。” 今日跟在曹颙进衙门办差的,只有蒋坚与赵同、李卫、小满。蒋坚是曹颙的师爷,挂着个书吏的缺;赵同是曹颙得用的心腹家人;李卫在学幕,没什么分量;小满是贴身小厮,不作数。 伊都立听了,笑这说道:“既然赵管事有别的差事,那就算了。我先去看了,大人这边有什么事,随手使人吩咐下官就是。” 曹颙闻言,拱手谢过。 时辰不早,伊都立也不耽搁,带着人疾步去了。 曹颙转过身后,吩咐赵同道:“拿我的手令,到几处杂物库查看,主要看油灯等照明之物,还有灭火之物。” 赵同应了,回内务府本堂取曹颙的手令去。 曹颙看到小满,想起今日要在园子里宴请苏赫巴鲁夫妇之事,忙打发他回去报信,今日衙门这边不脱身,请初瑜那边看着解释。 这会功夫,木料库典吏已经查好这边所储的新木料数额。蒋坚也到了,手里拿了之前行宫衙门与营造司做的预算单。 两相对比,曹颙心里放下一块大石。 幸好所余新木料的总数,同预算单上所需的木料数额相差无几。这样看来,剩下的,就看能不能赶在四月下旬前完工。 已经使人将各处工程人手分了两组,要是两组轮流不歇着的话,工程速度能提快些。原计划工期两月,现下压缩在一月内,除了分组,怕还要再召集些人手才够用。 不过,凭他的身份,想要用人的话,应不是难事。 那个典吏看见曹颙露出笑容,也明白这位总管大人叫自己统计总数的缘故,已经变了脸色,哆嗦着说道:“大人……大人……账目是这些,可……可……没有那些呀……” 曹颙止了笑,看着那典吏,已经是面沉如水:“说!” 那典吏双膝一弯,已经跪在地上,牙齿打着颤,说不出话来。 曹颙手里拿过账目,看着上面明晃晃的大字,心里已经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木料是这次工程的根本,要是没有木料,那大家岂不是要干瞪眼? “到底差多少?”曹颙克制着怒意,问道:“三成,五成,还是多少?” “总管大人明鉴,不干小人的事儿啊,小人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吏,就跟那看门狗似的,实不干小人的事儿。”那典吏一边磕头,一边哭诉起来。 若是他长得劳苦大众些,说这些话,曹颙还能体谅体谅。但是他这肥头大耳的模样,加上胡搅蛮缠的功夫,使得曹颙心烦不已,看着那典吏,使劲地拍了一下桌子。 那典吏唬得浑身一激灵,提起头来,用一双小眼睛,怯怯地看了眼曹颙,才哆哆嗦嗦地说道:“差……差……差八成半……” 曹颙闻言,眼前直发黑。 这需要修缮的几处工程,所需木料不是十根百根这么简单。 他扶着书案,盯着那典吏,道:“那些木料都哪儿去了?” 那典吏怕是想死的心都有了,扶在地上,不肯再做声。 李卫在旁,见曹颙这般,心里也是焦急,上前踹了那典吏一脚,呵道:“大人问话,你竟敢不回?作死么?” 那典吏被踹飞出去,跌了个屁股墩,皱着脸“哎呦”出声,被李卫瞪了一眼,又合上嘴巴,抽噎着。 曹颙的脑子里想起曲峰方才提过的内务府木材商史家,问那典吏道:“是不是同史家有什么干系?” 典吏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吱声,只是慢慢地低下了脑袋。 曹颙这才明白,刚才曲峰与齐敏提到“史家”时为何那般别扭。想来是曲峰说错了顶缸对象,齐敏着急,才差点露了马脚…… 第六百四十六章 淡定 第六百四十六章淡定 热河,行宫,内务府衙。 已经是华灯初上,曹颙站在书案后,面前是摊开的木料场的账册。他的右手边上,是空白的纸折。 蒋坚、李卫、赵同等人侍立边上,见曹颙从笔架上拿下毛笔,蒋坚上前一步道:“大人,这是要拟折子?” 曹颙点点头,道:“正是如此。如同我对齐敏所说的,纸包不住火,左右事情也已至此,还是禀明皇上,道明原委的好。” 蒋坚听了,已经变了脸色,摆摆手,道:“大人万不可义气。行宫修建十几年来,其中林林总总,多有王公贝勒涉足其中。这层窗户纸,不能由大人捅破。” 曹颙抬起头来,将那账册送到蒋坚面前,道:“瞧瞧这个,做得滴水不漏。还记得咱们上个月游园么?当时看着圈出这几处修缮之地,并不是陈旧非常。只当是皇家规矩,上了年限就要修缮,谁会想到其中有这些弯弯道道。他们想法子请旨修缮,除了惦记银子外,怕也是惦记着这边的木头。” 蒋坚接过账册,翻了翻账目,又看了看曹颙,道:“大人已经吩咐下去,明早天明开工,那工程所需木料,可是用拆下来的旧木头?” 曹颙揉了揉眉头,道:“还能有什么法子?只能如此了。”说到这里,冷哼一声,道:“那些人若不是想用这些银子顶账,就是想接着贩卖。欲壑难填,委实可恶。”说到最后,已经添了怒意。 今天刚在衙门看的朝廷邸报,因去年顺天、永平五府雨水多,粮食歉收。加上奸商囤积、提高米价,使得百姓无米下锅。朝廷已经从京仓通仓米,发二十万石往直隶受灾各县,用于赈济,大州县三千石,小州县两千石。 这些米,多是用来在各地开辟粥厂,使百姓能熬巴到九月秋收。 如今米价腾贵,稻一石已经一两多银子,谷一石也有八、九钱。饶是如此,这赈济粮食也就是二十多万两银子。 二十多万两银子,能活数府百姓。一个预算八十万的工程,仅木料一项,那些蛀虫贪墨的也不止二十万两。 虽说到热河已经两月,但是因为有朝廷邸报,曹颙也晓得朝廷动态。今年立春后,京畿雨水不足,礼部诸官又开始忙着祈雨。 去年涝灾,今年又要大旱的样子,民生多艰。 曹颙记得自己出京前,听初瑜提及府里又买小厮丫头之事。因天佑他们几个渐大了,所以买了十来岁的小小子与小丫头,由老成的家人带着调教。省得过几年用时,人手不足。 同米价上升相比,这卖身价是不是降了? 曹颙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这胡思乱想的,都是什么? 蒋坚见曹颙提笔不言语,犹豫了一下,道:“大人若是信得过学生,这折子由学生初拟如何?” 曹颙此刻也是有些心浮气躁,撂下笔,点点头,道:“有劳非磷。”说着,他起身让出书案,对蒋坚道:“非磷在这里拟吧。” 蒋坚应声上前,提笔思量片刻,便沾了沾墨,挥笔而就。 曹颙站在一边,向赵同问起杂物库里的灯油等物。 赵同回道:“爷,灯油倒是不缺,灯具也有,只是夜间干活,最怕走水,还要预防才好。要不然,有使坏的,闹出事来,又是爷的干系。” 曹颙的长随中,有魏黑、郑虎、任氏兄弟勇武,吴茂、吴盛有管家之才,张义擅长交际,赵同不与众人同。 他心思缜密,熟悉刑名,又十分有好学之心。 曹颙见他能想到防火,道:“你可有什么好主意?” 赵同俯身回道:“爷在府里使人预备的不是水缸,是沙子。小的回来前,绕路看过了,除了曲水荷香、远近泉声、云帆月舫三处,其他四处工地上都有沙堆,还算便宜。” 曹颙点点头,道:“嗯,这条记下来,明早使人往这三处运些沙子。” 赵同应了,走到侧面的小条案上,将曹颙的吩咐用纸笔记下来。 蒋坚已经拟好折子,奉给曹颙。 曹颙看了,心里佩服不已。专业到底是专业,这斟酌词句可谓到了极致。 自打庄先生过世,给康熙的奏折,多由曹颙亲拟。因蒋坚是幕僚,曹颙也没有瞒过他,都使他看过,所以蒋坚晓得曹颙的文风语气。 这折子拟的,虽词藻并不华丽,但是字里行间,处处是感恩宣誓之意。没有明面的阿谀奉承,但是那种崇敬之心,却无处不显。 关于行宫修缮之事,折子里也都提及,意思多为“年轻资浅”、“兹事体大,惶恐不堪大用”、“不敢丝毫懈怠、辜负皇恩”云云。 既提到差事的艰难,又提及自己的卖力,对于这边乱七八糟的事却是只字未提。 曹颙看着这奏折,看了蒋坚一眼,道:“非磷在我这里,有些吃力吧?” 相处大半年,曹颙也有些了解蒋坚为人,心地良善,是个好人。以往侍奉的各位幕主,也多是有操守的清官。 曹颙这边,虽与贪官沾不上边,却是掉到粪坑里,满目肮脏。 连曹颙这样疲怠的性子,都有喘不上气、受不来的时候;蒋坚沉默寡言至今,也属不易。 蒋坚道:“大人谬矣,幕为主宾,本当费心竭力为东主筹划。大人待学生甚厚,已容忍学生散漫多时。学生面皮再厚,也不敢再不尽心。” “非磷,违心之事,到底难熬。若是非磷受不得这些,不必勉强。你为人洒脱,在地方如鱼得水,拘在京城,实在难为你。”曹颙叹了口气,道。 蒋坚闻言,颇为动容,道:“大人仁厚,学生深之。夏清先生生前,让学生谨记‘幕为主宾’四字。这些日子以来,学生时刻思量这四字,再不敢有张狂之心。幕为主宾,幕为主宾,克制不了自身义气,喧宾夺主,送了东主的前程,就算邀得名声人望,也是‘劣幕’。若是大人不嫌学生见识浅薄、人才庸碌,学生愿效夏清先生,为大人驱使。” 曹颙见他如此说,脸上已经现了郑重,俯身拱手道:“如此,日后就有劳非磷了。” 蒋坚见了,忙躬身回礼:“学生定见贤思齐,不敢有负大人所托……” 曹颙点点头,脸上多了几分笑意。 虽说遇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是够让人心烦的,但是心烦何用?还得一件件地解决。 庄先生去世这半年,曹颙真的稍显吃力。 蒋坚以往的名声虽大,但是到底晓得京城不与地方同,过于谨慎,默默学习的时候多,开口的时候少。 今日蒋坚却打破平素沉默,主动为曹颙筹划,看来这半年的等待也值得。 曹颙走到书案后,提笔将蒋坚拟好的折子抄了一遍,才撂下笔。 窗外已经漆黑一片,曹颙这时才察觉出饿来。他掏出怀表一看,已经将近戌正(晚上八点),眼看就是行宫封门的时候。 众人匆匆出得行宫来,魏黑、郑虎等人已经牵着马、提着灯笼在外头等着。 在魏黑旁边,站着一人,不是别个,正是今日约好到园子那边赴宴的苏赫巴鲁。 见曹颙出来,苏赫巴鲁大踏步迎上来,道:“孚若,差事,完了?” 虽说他如今的结巴比过去好许多,但是说汉话还是有些生硬。 曹颙应了一声,带了几分羞愧道:“说好今日一道吃饭的,却耽搁至今,实对不住。” 苏赫巴鲁摆摆手,道:“客套什么?不过……不过是一顿饭。到底什么……什么事?我正闲,给你,打下手……” 话音未落,就听到他肚子里“咕噜”一声。 “你没吃晚饭?”曹颙听了,有些诧异:“这都啥时候了,不是打发人回去说了么,还等我来着?” “不饿,不饿,不过……不过是一顿饭……”苏赫巴鲁憨笑两声,摸着头道。 曹颙心里颇为感动,摸了摸肚子,道:“我也饿得厉害,咱们先回去,边走边说。” 众人翻身上门,回了王府园子。 曹颙更衣完毕,来到前厅,已经摆好了酒席。 苏赫巴鲁也不是外人,两人无需客套许多,风卷残云似的,先填饱了肚子。 待茶水上来,两人才算自在下来。 苏赫巴鲁到热河虽说有不少日子,但是前一阵挺忙的,只来过这边一遭。 听曹颙说行宫修缮赶时间修要人手,苏赫巴鲁道:“我认识的,几个蒙古王府,能凑两三百。” 曹颙摆摆手,道:“那个人手好凑,不缺人。倒是能信得过的长随,还缺几个,要是你这些日子身边不忙,就将你身边的小子借我几个。” 苏赫巴鲁点点头,道:“不忙,不忙。算我一个。” 曹颙实是怕了,不是他常怀小人之心,而是受不了折腾。正如赵同所说,日夜赶工会加速工期,但是防火是关键。 这几处修缮,用的多是木料,要是真发了火灾,曹颙就什么都不用说了,直接摘帽子,等着发配吧。 虽说做官不容易,但是也比流徙强。 既是防火的沙子能预备好,那剩下的就是看场子的人。这些人必须是信得过之人,省得有小人生事。 拢共修缮七处,每处两班,每班最少两人才能盯得过来。这样一来,拢共就需要用二十八人。 若用外人,曹颙还真信不过,可是他能用之人,也没有这么多。带来的随身护卫与王府这边加起来是有几十人,但是这么大的园子,也不能空着。 苏赫巴鲁身边有几个伴当,是他的家奴,最是忠心可靠,所以曹颙才想到他们几个身上。 送走苏赫巴鲁,曹颙回到内院。 见丈夫面露乏色,初瑜不禁有几分心疼,给他敲了敲腿,道:“额驸也别太累了,到底身子要紧。我已经叫人寻了好参,明儿给额驸再熬些补药。” 费了一天心思,曹颙精神有些不足,倒在炕上,不爱动弹:“这一年到头,补药吃得不少。是药三分毒,吃多了也不见得好。这些工期有些紧,明儿开始要忙一阵子。吩咐厨房那头,每日跟着我当差的那些人伙食要丰盛些。对了,月例银子这边,这个月也多些。许多事儿,还要累他们去做……”说到最后,已经声音渐低。 初瑜应了,想着这参丈夫不用的话,是不是使人送回京城孝敬公婆。她刚想要发问,就听到耳边传来微微地鼾声,曹颙已经睡着了…… 次日开始,曹颙便按规划,传令下去。两班倒,日夜赶工。所缺的木料,就用不久前拆下来的木料。 听到曹颙这个命令的时候,行宫那边的属官脸色儿都变了,却也都不敢说什么。他们的头儿行宫总管齐敏,正每日忙着“抚恤”,修缮事务彻底撒手不管。 曹颙身边只留了蒋坚,其他魏黑、赵同、张义、李卫、小满等人都直接带着他的手令,到各修缮处防火去。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坍塌之事也无人再提及。 不少观望之人,见曹颙只是埋头做事,皆松了半口气。 已经有人寻思着,要不要往曹颙家送礼,争取将木料“缺失”之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是关系重大,还要等京城那边的消息,没有人敢贸然做主,事情就拖下来。 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波涛汹涌。 就算曹颙这边不将窗户纸捅破,也难保不被有心人盯上,借此生事。所以那些人只敢松半口气,剩下的还要等各自主子的筹划。 转眼,进了四月。 算算日子,韩江氏在曹府已客居三个月。虽说是住单独的院子,紫晶那边对她也算客气,但到底是寄人篱下,始终有些放不开。 每年端午节,都是点心饽饽销售激增之时。如今的稻香村,已经打响了牌子。之前的七间铺面,早已供给勉强,到了端午指定供应不足。 虽说这几年京城添了不少南味儿点心铺,但是到底比不上“稻香村”的财力,受限材料,味道不正宗。 两相一对比,有钱的人家,越发笃定只有“稻香村”的饽饽才是上品。 在初瑜去热河前,韩江氏就提过添加几个铺面之事。 初瑜那边倒没有反对,只是叫她量力而行,不可太辛苦。还有就是小心行事,保重自身。 初瑜走后,韩江氏虽闭门不出,但是也没有闲着,打发几个人将四九城闲置的铺面位置都看过。而后,根据地理位置,相邻的铺面生意好坏等等因素,从中挑了四家出来。 她又出门来,一一看过,确实没什么问题,才敲定了主意,将这些个铺面买下,开始收拾。 如今,铺面都收拾得差不多,只等着人手到位,就能开业。 韩江氏需要忙的事情多了,住在曹府,出入甚觉不便。 思量再思量,这日,她还是拿了主意,到葵院来寻紫晶,提出想要回去住。她之前外府住的宅子,是初瑜的一处陪嫁房产,也在内城。 紫晶是晓得二月里的变故的,放不下心来。 但是韩江氏毕竟不是曹府之人,也没有勉强留客的道理。 紫晶寻思了一遭,道:“韩奶奶,这事儿还是得太太拿主意。我们太太常居内院,不晓得外事,若是晓得韩奶奶忙,估摸也不会拦着。只是,容我多嘴一句,若是韩奶奶不急,可否暂缓两日?等我同我们太太说过,看是不是过王府与公府那边,同福晋与三姑娘见过再搬出去。” 虽说紫晶没有明说,但是韩江氏是聪明人,自是听出她话中之意。 如今初瑜不在,李氏不管外事,韩江氏这边还得有人庇护,才能稳妥。往王府与国公府走一遭,既是震慑小人,也能同两位贵女保持往来。待有事时,好求得两人庇护。 这番安排,实属好意,也算稳妥。 但是韩江氏也不是没皮没脸之人,这般厚着脸皮去攀附,也怕给两位贵女添麻烦。 她想了想,开口道:“谢过姑娘好意,福晋与三姑娘身份贵重,实不好冒然相扰。若是便宜,还请姑娘使人告诉王家大奶奶一声,小妇人想去给十三爷与福晋请安。” 招投标后,外界晓得了有个“寡妇韩”有万贯家财,随即也晓得了她将银钱贷给了十三阿哥,使得十三阿哥有财力能介入内务府商线,同鲁商王家一道拥有南洋的六成官方贸易。 总算韩江氏放开眼界,不再像过去那样只盯着眼前。稻香村开业的数次变故,使得她认识到,在京城,经商不仅是经商。 到京城数年,对于京城权贵,她心里也多有数。 十三阿哥可以说是其中怪胎,以皇子之尊开府,可连个国公的爵都没有。虽都道他“失了圣宠”,无权无势,门庭冷落,但是愣是没有权贵敢主动招惹。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估计是怕他发疯,乱咬人。 韩江氏同十三阿哥府本就有经济往来,只是之前都有郑沃雪出面筹划,十三阿哥没有露出罢了。 去请个安,然后背靠大树,好好地做自己的生意。 韩江氏这般拿定了主意,心里却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郁结。 曹颙走前,曾同紫晶说过,若是有人再打韩江氏的主意,可寻求平郡王福晋与曹颐帮忙。跟姐姐与妹妹那边,他也打过招呼,所以紫晶才这般提议。 不过,见韩江氏另有主意,紫晶这边也不好随意做主,便应了下来,打发人给往郑沃雪处送信…… 第六百四十七章 舒心 第六百四十七章舒心 京城,金鱼胡同,十三阿哥府。 时值气温交替时节,气候高低变换,十三阿哥的日子便有些难熬。虽说福晋们已经换了绸衣,但是十三阿哥腿上还带着护膝,体寒挥之不去。 看着十三阿哥面容发白,体态渐瘦,十三福晋担心不已。 内服外敷的药不说,还有之前曹颙淘来的各色偏方也都用着。 这不,一大早的,十三福晋又使人熬了一碗药上来。十三阿哥见了,不由皱眉,道:“刚用了早饭,喝了两碗稀粥,哪里还喝得进去这个?” “爷还是喝了吧,昨晚上都疼得没睡着,脸色儿也不好看。”十三福晋带着几分担心,说道。 十三阿哥见她如此,便不再言语,接过药碗,硬着头皮,一口饮尽。十三福晋那边,已经倒了半盏清茶,送到十三阿哥手上。 十三阿哥漱了口,摸了摸自己的膝盖,道:“冬天没犯,还以为好些了,又折腾人,这叫什么事儿?” 十三福晋笑着说道:“爷没记得,所以没在意。我那边都记着,爷这几年,一年比一年犯的次数少。想来再养两年,这病根也就去了。” 十三阿哥看了一眼十三福晋,道:“前两个月做月子,好不容易胖些,这才多暂功夫,又把你累瘦了。别净寻思给我补,你同时拉扯几个小的,身子才当要保重。” 十三福晋只是笑,叫丫鬟将药碗收下去。 如今,十三阿哥膝下四儿三女,除了长子长女是侧福晋瓜尔佳氏所出外,其他五个都是十三福晋嫡出。 这五个嫡子嫡女,大的十岁,小的还不到四个月。 身为十三阿哥嫡妻,除了自己个儿生的,其他庶子庶女也要她的看护。想到此处,十三福晋道:“爷,大阿哥十一了,还在内宅住着,也当有个单独的院子。要不然,将东路的跨院收拾出来一个,给大阿哥住吧?” 十三阿哥闻言,有些恍惚,道:“弘昌都十一了?真快,当开府的时候,他才五、六岁。再过几年,也要当差娶媳妇。” 十三福晋笑道:“取媳妇还太着急些。倒是咱们大格格,明年及笄,该预备嫁妆了。说不得过两年,爷就要做郭罗玛法。” 十三阿哥听了,摆手道:“媳妇当早娶,闺女咱们不着急嫁,还是养在自家金贵。” 夫妻两个说着话,就有内侍隔着门禀告,道是王郑氏同韩江氏来给十三阿哥同福晋请安,在前院候着。 虽没见过韩江氏,但是十三福晋是听过的,问十三阿哥道:“爷,这个同郑掌柜来的,就是上个月弘旷百日送了重礼的那位么?” 十三阿哥笑着说道:“就是她,也算是京里有名的财主,如今也是咱们的大债主。走,咱们去见识见识这位女中陶朱。” 说话间,夫妻两个一块出了屋子,到了前院。 韩江氏同郑沃雪两个,正在偏厅候着。 自打她说想来给十三阿哥请安,郑沃雪便来请示过十三阿哥。十三阿哥这边,对韩江氏也有几分好奇,正好也没什么事儿,便约了今日。 虽说曹家也是富足,但是阿哥府这边的摆设、器皿都是内造之物,同权贵之家还有不同。 韩江氏扫了一眼,便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缄默不语。 郑沃雪见她略显拘谨,便轻声道:“十三爷与福晋同曹爷与郡主是至亲,待人随和,不是爱端架子的,韩掌柜的不必担心。” 韩江氏闻言,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道:“听说,郑掌柜是从曹家出来的。请恕小妇人冒昧,为何郑掌柜投了十三爷府上,没有在曹家门下?” “外子是官身,十三爷这边虽不在朝廷理事,但在这边做门人,复出也便宜些。”郑沃雪回道。 韩江氏听了,心里带了几分诧异,从言谈举止上看,郑氏是内敛的性子,不喜张扬,看不出这般势利来。 巴结权贵,弃了旧主,还能如此坦然,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 这样一想,她倒是不晓得该敬佩郑沃雪还是该鄙视。 郑沃雪见韩江氏神情变幻,浅浅一笑,不再吱声。不是说不给曹府做事,就不是曹家人;也不是说给曹府做事,就是曹家人。 有些事儿,心里晓得就行,不必挂在嘴边。 若不是关注曹家那边,怕韩江氏成了曹颙的软肋,郑沃雪也不会巴巴地直言相告。她本不是多嘴之人。 对于韩江氏的生意手段,郑沃雪虽有几分佩服,但也仅是佩服而已。 听到院子里传来脚步声,郑沃雪与韩江氏都从座位上起身相迎。 十三阿哥与福晋走了进来,韩江氏跟着郑沃雪一道俯身给两位见礼,十三阿哥摆摆手,叫两人起身,随后带着福晋落座。 乍见韩江氏容貌,十三阿哥与福晋两个都有几分惊艳。 十三阿哥脸上已添了笑意,眼里多了几分打量;十三福晋这边虽笑着,到底是女子,见了貌美之人,难免起攀比之心,已经寻思是不是制几套新衣,将自己好好拾掇拾掇。 虽说如今有外债,但是银钱也比前些年松快不少,不至于那样拮据。 惟其看着韩江氏一身青衣,梳着发髻,寡妇装扮,十三福晋之前的羡慕之心,就都淡了。 红颜薄命,自己夫妻相谐,儿女成行,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韩江氏虽低眉顺眼,但是也能感受到十三阿哥与十三福晋的打量,藏在袖子里的手已经握了拳头,身子绷得紧紧的。 她心里,已经生出几分悔意,寻思是不是不该如此轻举妄动、抛头露面。不知不觉,她已经涨红了脸。 十三福晋见了,倒是生出几分不忍,拉了拉十三阿哥的衣袖,笑着说道:“爷,是不是该请客人坐了?” 十三阿哥这才收回视线,笑着对福晋说道:“始见‘庐山真面目’,有些失态了,福晋勿恼。” 十三福晋娇嗔道:“瞧爷说的,我倒成了老虎似的。” 十三阿哥笑笑,转过头来,对韩江氏同郑沃雪道:“都不是外人,坐下说话吧。” 两人俯身谢过,才恭谨地坐下。 十三阿哥对韩江氏道:“二月里招投标的银子,还未谢过韩掌柜。这个人情,爷这边记下了,往后有什么事儿,爷能做主的,自会为你做主,定不让别人欺负你。”说到最后,笑着点点头,道:“不错不错,你同郑氏巾帼不让须眉,都称得上奇女子。往后就看你们两个的,保不齐谁就熬成了咱们大清朝的陶朱公。” 韩江氏此来,凭借同这边的借贷关系,是有攀附、寻求庇护之心。十三阿哥这边的爽快,使得她心里踏实不少。 虽说口上称着“不敢当十三爷谬赞”,实际上她心里已经松快许多。紧张之下,没有听出十三爷的弦外之音。 十三福晋与郑沃雪却听出不同来,十三福晋不由有些诧异,十三阿哥平素并不是轻佻之人,但是前面的话多少有些调笑打趣之意,语气有失庄重。 除了请安,剩下的不过是些客套话,韩江氏提及即将开业的四间铺面,说晓得这边府上小阿哥、小格格多,孝敬了两张饽饽方子。 十三福晋收了,带着几分欢喜,道:“这个却是难得,听说稻香村的方子,如今只有太后宫才有,可是有不少人家惦记。” 韩江氏说道:“除了方子,要是想要味道正宗,还要看所用材料。月中新开的四间铺子,有间就在西单牌楼,离贵府不远,福晋有什么所需的,尽管打发管家过去取就是。就算曹爷与郡主那边,晓得能孝敬福晋,指定也是欢喜的。” 十三福晋笑着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府里的饽饽方子,都是宫里传出来的,有了年限了,这下却是能借你的光,换两样新吃食。” 十三阿哥听到韩江氏要扩张铺子,对郑沃雪道:“大掌柜,你瞧瞧,韩掌柜的买卖眼看就十来家了,咱们的买卖是不是也张罗张罗?” 郑沃雪道:“今日过来,就是想同十三爷同福晋商量这个。如今这个铺子生意很好,是不是再在鼓楼大街开一家铺子?” “一家?”十三阿哥开口问道:“既是生意不错,何不多开几家?前门大街、琉璃厂、鼓楼大街、西单牌楼,这些热闹地方都铺满了,生意岂不是更好?” 郑沃雪听了,一时无语,过了一会儿,才轻声回道:“十三爷,这洋货铺子不比其他,东西贵,买的人不是官商就是富户。况且,这送礼的物件,以稀少为贵,若是冒然铺货,只怕得不偿失。” 十三阿哥不过随口一说,因郑沃雪行事老成持重,十三阿哥担心她束手束脚,才想着是不是让她多开几家。 听了郑沃雪这番话,他才晓得自己想左了,笑着说道:“说得在理,那你就看着办。爷这个外行,就不指手画脚了。” 韩江氏初次登门,哪里会空手而来,上至十三阿哥与福晋,下到小阿哥小格格们,礼物预备的足足的。 十三福晋见这般贵重,就挑了两套上等内造首饰与两匹素色缎子,做了表礼,送给韩江氏。 待韩江氏同郑沃雪离府,十三阿哥夫妇两个又回到内院。 十三阿哥关节炎犯了,膝盖上贴着膏药,坐了一会儿,已经有些不舒坦。回到屋子里,便换了新膏药,直腿在炕上躺着。 韩氏孝敬十三福晋的,是两套宝石头面,看着甚是华贵。 十三福晋打开看了,送到十三阿哥面前,道:“爷瞧瞧,今儿韩江氏这礼送得够重的,咱们这样收下,曹颙晓得了,别再多心。” 十三阿哥笑着摆摆手,道:“有什么好多心的,她是有求而来,咱们收下也不亏心。” 十三福晋闻言,看着十三阿哥,道:“不是咱们府的债主么,求咱们什么?” 十三阿哥笑着说道:“小十六先前同我提过两遭,我都没太在意,今日见了真人,却是晓得十六弟所言不假。” 十三福晋接话道:“十六叔说什么了?” “哈哈,说曹颙瞎折腾,将这么个小寡妇留在眼跟前儿,不妾不婢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折腾出火来。”十三阿哥想到曹颙平素方正的模样,不晓得要是有一日内宅不稳,会是何等应对,因此笑着说道。 十三福晋见十三阿哥话里话外,有看热闹的意思,娇嗔道:“曹额驸待爷可是甚厚,爷也太没做长辈的样子了。” 十三阿哥笑着说道:“爷不是瞧他活得太闷么?人不风流枉少年,小小年纪,像个小老头似的,过得太没滋味儿。”说到这里,挑了挑眉,道:“人生不满百,何必苦熬,风流潇洒的过日子,岂不是快哉?” 道理谁都明白,但是能做到有几人? 十三福晋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半分不显,笑着说道:“爷真是的,是叔岳父呢。这自古以来,有听说叔叔给侄儿保媒的,没听说叔叔给侄女婿拉线的。大格格可是七爷的掌珠,爷可要仔细落埋怨。” 十三阿哥说道:“爷只看热闹,等到他们着火了,再灭火。要不然,平白无故的掺和这个做什么……” 打十三阿哥府出来,过了西单牌楼,韩江氏同郑沃雪别过,回到曹府。 剩下的,就是要请见夫人李氏,回外头宅子去了。韩江氏想起这几个月这曹府的生活,不禁有些惘然。 之前已打发心腹家人回扬州,寻思从母族过继一个侄儿来承嗣。没想到,那边的人尚未到扬州,先前想要的那个孩子已经出花没了,事情不了了之。 虽说回来的家仆言语含糊,但是韩江氏也能想到,那边必有恶言。毕竟在外人看来,她是命硬之人,克死了父母与夫君,连想要过继的表侄儿也不能幸免。 韩江氏面上没有什么,心里却是难受万分,连着几个晚上没睡着觉。这天地之间,竟无一人可靠,莫非她注定了只能做孤魂野鬼? 暂时已没有别的心思,她只想多赚些银钱,回报曹家这几年的庇护之情。至于她自己,已经满心沧桑,生出归隐之意。 刚回曹府,就听门房小厮上前来报,道是有女客探望她,如今在偏厅候着。 韩江氏颇为诧异,到了偏厅这头,却是惊诧万分。 “杨姐姐!”韩江氏不由有些动容。 来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素淡妆容,穿着藕色长衣,雪青色马甲,看着韩江氏,含笑而立。 想着两人在江宁相依为命几年,想着如今的孤苦无依,韩江氏已是红了眼圈,道:“姐姐怎能不告而别,得了那边的消息,妹妹寝食难安。” 那女子面上搂了几分愧疚,上前道:“有些身不由己的苦处,日后定好好说给妹妹听。我进京已数月,只是因出行不便,才没有来探望妹妹。好不容易脱了牢笼,得了自由,才一日不敢耽搁,来见妹妹。”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换了女子妆容的原三喜班名角杨子墨。 他之前已经央求简亲王雅尔江阿出府别居,但是因赶上福晋娘家父亲病故,事情就耽搁下来。 雅尔江阿虽同福晋感情平平,但是也不好在岳父热孝期,就闹出金屋藏娇之事。 就这样,拖了两个多月,等伯爵府的丧事完毕,杨子墨才算达成心愿,搬到方家胡同一处王府私宅住下。 当初王府生变,他有所警觉,没有死,而是躲在外头。等晓得消息,知道柳子丹逃出京城后,他便做女装,装成老妪,出了京城。 早年他们这几个师兄弟曾说过,有机会要去秦淮河,见识秦淮风月。 杨子墨出了京城后,便一路往南,到了江宁。 他原想买宅置地,定居江宁,等柳子丹汇合。他哪里晓得,自己在柳子丹心里,已经是“死”了的,怎还会记得秦淮之约。 在寻中人买房产时,他露了钱财,招了歹人,险些送了性命。机缘巧合,让韩江氏碰上,施以援手。 待他露出“真面目”,韩江氏才晓得自己帮的不是一老妪,是个绝色女子。 杨子墨是唱戏的,随后将几个戏文拼凑一番,只道直隶人氏,父母早逝,,虽有些家产,但族人逼迫,招赘又所遇非人,流落在外,无颜回乡,云云。 韩江氏当时正同韩家与江家斗法,听了杨子墨这番遭遇,与自己差不多,就生出怜惜之心,留他在家里住下。 待韩江氏上京时,曾邀杨子墨同往。杨子墨道是近乡情怯,不愿触景伤情,想继续留在南边。 正好韩江氏在扬州置产,就托付给杨子墨照看。 二月招投标后,韩江氏消沉之时,却得了管家的信,提及杨子墨不告而别之事。韩江氏心里虽不舍,也只道是两人的缘分尽了,唏嘘一顿。 如今,正是她心境惨淡之时,得遇故知,颇为激动。 “妹妹救命收容之恩,尚未回报,姐姐怎么能安心离开?这些日子,妹妹多有委屈,日后我亦定居京城,竭我所能,定不让人再欺负妹妹。”杨子墨真心说道。 虽说在世人眼里,都觉得“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但是杨子墨并非如此。 他自幼养在王府,即便王府孝期被逐出府那几年,也是在雅尔江阿的庇护之下,并不晓得社会险恶,尚留着几分赤子之心。 待后来遭遇变故,飘零在外,他吃了不少苦头。 因自幼是学旦角,长大又唱旦角,他的性子偏阴柔,缺乏阳刚之气。这也是他乔装多年,无人识破的缘故。 得韩江氏搭救收留,他原本只是感激。后来两人相依为命几年,他也就真将韩江氏当成亲人一般看待。 虽说杨子墨现下妆容雅淡,但是不管是头上的簪子,还是衣服料子,都不是凡品。 韩江氏见了,不禁有些担心,皱眉道:“姐姐怎能一人上京,这里不比南边,权贵云集,姐姐这般容貌……却是祸根……” 杨子墨神情有些怅然,随即笑着说道:“妹妹放心,就算姐姐抛头露面,这京城也再无人敢打姐姐的主意。” “姐姐……”韩江氏听得有些糊涂。 杨子墨伸出手,拉住韩江氏的胳膊,道:“妹妹,有一极有权势之人,是姐姐的旧日相识……姐姐做了那人的外室,还请妹妹勿要嫌弃姐姐低贱……” 韩江氏闻言,心里不由地沉了下去。 世道如此,连她自诩清高,都要厚颜依仗曹家庇护,今日又阿谀权贵。像杨氏这般弱女子,又能如何? 见韩江氏不说话,杨子墨不禁涨红了脸。他心里甚是忐忑,生怕被韩江氏厌弃。 韩江氏面上已经露出笑意,拉了杨子墨的手,道:“原来姐姐大喜了,妹妹要给姐姐预备份嫁妆,姐姐可不许嫌弃……” 杨子墨已经红了眼圈,使劲地点了点头…… 热河,行宫。 到底思量的周全,数日之内,夜间施工,还真有两次走水的时候。不过因发现的早,灭火的沙子就在跟前,所以都没着起来。 虽说不能给康熙上折子,但是曹颙也没兴趣替别人擦屁股。他已经使人将木料场的账册抄写一遍,连同他的信,打发人回京给十六阿哥送去。 十六阿哥执掌内务府,能查询历年的账目,热河行宫的账目京城内务府本堂那边也有备案。 到并不是想要反腐倡廉,他是想心里有数,省得受了别人的暗算,背了黑锅。 毕竟行宫这边,人事繁杂,保不齐谁就是那位“爷”的眼线。 工期在进行,看着这架势,想要在圣驾到时完工也不无可能。 只是这样一来,木材场那边缺少的八成半木头,就是个大窟窿。 那些贪墨之人,为防东窗事发,指定会想法子遮掩。不过,只要有人的地方,就少不得有争斗。要是他们的政敌落井下石,闹来闹去,使得曹颙受了连累,那岂不是让人郁闷。 曹颙所做的,不过是未雨绸缪。不将这件事捅出来,也不遮掩下去,省得自己倒是说不干净。 修缮工程这边,曹颙虽不是事事亲为,但是也不敢再像先前那般放羊。每天早出晚归,绷紧了神经,盯着各处。 从用料到人工,曹颙都开始留意用心。 只要还在内务府,往后这样监工的差事少不了,曹颙可不想再受惊一次。这次用心了,往后也不会临到关键,才发现问题。 这样一来,赐宅那边,他就没功夫照看。 幸好有苏赫巴鲁在,乐意帮忙,带着一些人,收拾那边的宅子。 宅子外头收拾,有苏赫巴鲁,屋子里头的布置,就是初瑜亲自料理。宝雅闲着无趣,少不得跟着掺和一把,帮了不少忙。 她已经给京城的兄嫂写信,请他们无论如何,争取今年随扈塞外,最好将几个侄儿、侄女也带来,大家伙团聚团聚。 这些日子,跟在宝雅身边,常到曹家造访的,还有苏赫巴鲁的那位堂姑姑——达尔罕王府旁支格格红雁。 红雁格格年岁不大,今年才十八岁,尚未婚配。因父母去世得早,被苏赫巴鲁之母端敏公主接到府中养育。 说起来,她是孝庄太后的血亲,侄孙女,康熙的表妹 满清开国时,蒙古诸妃占据后宫大半江山,到了康熙朝,却只有几位蒙古妃子,封号都不高。 像红雁格格的一位堂姐,入宫多年,还是庶妃,没有封号。 她话不多,但是带着蒙古人的憨实,与宝雅颇为投契。 她生长在塞外,还是头一遭离开草原。端敏公主让她跟着苏赫巴鲁到热河,就是看着能不能请太后给她指门体面的亲事。 忙过这些日子,曹家别院这边也收拾得差不多。 天气渐热,连热河这边也换了绸衣。虽早晚凉爽,还不至于热得难受,但是宝雅已经开始念叨起京城的各种冰食来。 热河这边虽然也有冰窖,却是皇家专用。加上每年五月才是开冰窖之时,宝雅想要吃冰食却是不易。 初瑜只是听着,让宝雅再耐心等些时日;红雁格格却是样样新奇,跟着渴望起来。 京城,刑部衙门。 看着刑部送来的供词,十六阿哥的脸色黑得怕人。关于济南的悬赏案,除了揆叙外,又牵扯进来一位一品大员。 十六阿哥有些心乱,将供词抄在怀里,离了刑部衙门,出城去园子。 得了消息的,还有始终关注此事的九阿哥。 十六阿哥出城的同时,九阿哥也得了消息,片刻不停地到了八阿哥府上。 “什么?怎么会干他的事儿?”八阿哥听了九阿哥的消息,诧异出声。 九阿哥使劲地攥着拳头,对八阿哥道:“八哥,这是个套儿,咱们被算计了。原只想看热闹,谁想那狗日的竟玩这一手。小十六已经出城了,指定是寻皇阿玛去了,这可怎么好?”说到最后,带了几分惧意。 虽然这些年没少受皇父申斥,也多是雷声大、雨点小。只因他都是失在小节上,没有什么大是大非。 皇子结交重臣,却是最为康熙忌讳,九阿哥想到此处,越发心烦意乱。 “八哥,咱们该怎么办?”九阿哥看着八阿哥,露出几分茫然…… 第六百四十八章 播种 第六百四十八章播种 畅春园,清溪书屋。 康熙坐在炕上,手里看着宗人府的折子。宗人府宗令雅尔江阿,俯身站在一边,等着上头的旨意。 这折子是请封折子,是为年满二十的宗室子弟请封的,其中包括雅尔江阿的两位异母弟,简修亲王雅布的十三子敬俨与十四子神保柱,还有固山贝子苏努子吴尔臣、镇国公登色子塞尔臣、多罗贝勒延绶庶出子揆良、奉国将军勒特浑子昂阿图。 敬俨是雅阿江阿继母所出,按照宗室非嗣嫡子之封,应同他两个同母兄一样,降二等封为镇国公。其他人从则是从镇国将军到奉恩将军不等。 看得康熙不由皱眉,这多罗贝勒延绶去年畏罪自尽,苏努因党附皇子受到申斥。那个敬俨,是雅阿江阿继母所出,有两个同母兄,也都不是安分的。 康熙想了想,对雅阿江阿道:“敬俨本应照敬顺、阳桑阿之例,降二等封为镇国公。不过,敬俨之兄敬顺、阳桑阿及苏努之子苏尔金封公后并不效力行走,俱著革退。敬顺、阳桑阿、并敬俨俱著授为一等镇国将军。苏尔金著授为三等镇国将军。其余等人,则如宗人府所奏。” 雅尔江阿俯首领旨,而后退了出去,不知不觉,嘴角已是挂了一丝笑意。 一日之内,简王府一系丢了三个公。 这镇国公是超品,年俸七百两银子;一等镇国将军是一品,年俸四百一十两,不可同日而语。 兄弟有的时候不是兄弟,是仇人。 不仅皇子们要夺嗣,王府里也不太平。 雅尔江阿虽是嫡出,但生母早逝,继母进门后生了三个儿子。前些年,两相里没少斗法。 虽说名声要紧,但是雅尔江阿对这几个异母弟弟也委实亲热不起来。 前几年,刚娶继福晋时,他还曾担心,旧事重演,两个嫡子受后母排挤。永佳诞下一女时,他还松了口气。怕有了儿子,永佳会同昔日大福晋似的,盯着嗣子之位。 为防后患,引得府里不得安宁,他就使人在永佳的饭菜里添了些不利生育的药。永佳第二次怀孕小产,就是因这个缘故。 这时,雅尔江阿也算了解了永佳的性子,晓得她不是贪慕权势虚名的,就使人停了药。 雅尔江阿在自己的继福晋面前,横不起来,多少有些愧疚之心在里头。他也曾想着使永佳再怀个孩子,生个儿子以后好做倚仗,事与愿违,这些年来也未能如愿。 永佳是当家福晋,王府的几处产业自然是清楚的。难保没有多嘴之人,将方家胡同之事告之永佳。 永佳在守孝,自己就“金屋藏娇”,要是让多事的人晓得了,指定又揣测什么。雅尔江阿想到此处,寻思是不是去趟完颜府,探望探望岳母,同小舅子也走动些,省得福晋那边难做。 正想着,就碰到迎头赶来的十六阿哥。 见十六阿哥疾步而来,脸色深沉,雅尔江阿止了脚步,道:“十六爷这是怎么了?” “王兄,这是陛见回来?”十六阿哥见雅尔江阿打清溪书屋的方向过来,反问道:“皇上那边忙么?候见的臣工多么?” 雅尔江阿点点头,道:“不少,几位大学士,还有兵部与礼部的几位堂官,都等着候见。十六爷这是有急事儿?” 虽说路上心急,但是到了此刻十六阿哥反而平静下来。 事已至此,是有人嫁祸,还是大臣生事,都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清楚的。 收到曹颙的信后,十六阿哥就查了自康熙四十二年至今,同修行宫有关的皇亲宗室。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这其中牵扯的人家,不是一家两家,简王府就是大户。简亲王雅尔江阿的两个异母弟敬顺、阳桑阿都曾往热河当过差。 像其他的,什么大阿哥的门人、二阿哥的小舅子、三阿哥的内侄儿、五阿哥的母族、七阿哥福晋的远亲什么的,都不少见。 这修行宫,是块肥肉,谁不想着咬上一口。 别说曹颙,就是十六阿哥这边,晓得了这些,也没胆子去追查行宫之事。 不查是不查,但是十六阿哥这边也怕有人再算计到曹颙头上,所以也得摆出晓得的姿态,省得有人想要糊弄。 热河到京城本来就不远,那边的消息,早已传到京城,自会有人关注。 雅尔江阿虽说傲慢,但是同十六阿哥关系尚好。 因此,十六阿哥想探探雅尔江阿的底儿,看他是怎么想的。 思量了一下,十六阿哥笑着对雅尔江阿道:“王兄,弟弟正有些难处,想要请王兄帮忙拿个主意。” 雅尔江阿打量他一眼,道:“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十六爷怎么时候变得这般客套了?” “王兄,弟弟这是说真格的。”十六阿哥收了笑,现出几分郑重,言简意赅地将热河那边的事说了一遍。 这事儿雅尔江阿前些日子听过一遭,当时正忙着使人给杨子墨收拾宅子,所以没太在意。 听十六阿哥提及,他不禁皱眉,对十六阿哥道:“这其中的猫腻儿多了,小十六没事操这个心做什么?就算是心里揣着明白,人前也得装糊涂。曹颙那边,你也告诫告诫,事情闹大了,他可扛不住。” 虽说雅尔江阿说的不中听,但却都是实在话。 十六阿哥笑笑,道:“谢过王兄指点迷津,弟弟晓得如何了。曹颙那人,向来谨慎,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主儿。只要别人不咬他,他才不会瞎折腾。” 雅尔江阿想了想曹颙的为人,确实如十六阿哥所说,向来行事恭谨,不是没事找事的。 他点了点头,道:“就算有人想落井下石,也不敢拿这个发作,你的心就放回肚子里去吧。”说到这里,顿了顿,道:“小十六,不是哥哥啰嗦。虽说曹颙做过你的伴读,但到底已经是三品大员,你们是不是当避讳些?” 十六阿哥闻言,不由莞尔,说道:“王兄,我倒是想避讳,这避讳得了么?如今我们可是同一个衙门,也没有为了避讳,就不当差的。再说,别人怕犯嫌疑,我有什么可怕的?就算有人到御前告状,说我私交曹颙意图不轨,皇阿玛也不信啊。难得有这么一个交好的,要是怕外人说道生分了,那往后的日子就更没意思。” 雅尔江阿也是性情中人,是因为他同十六阿哥与曹颙关系都不错,才啰嗦这一句的。 听了十六阿哥的话,他想想也是。 虽说同为皇子,但是十六阿哥同其他年长皇子还不同。曹家父子同为京堂,看着虽显赫,但是子弟稀少,根基不深,不比其他八旗权贵。 若是皇上连这个都怕,那就不是皇上了。 说到这里,十六阿哥想起近日传闻,挤眉弄眼,道:“听说王兄近日收了个小嫂子,改日是不是让弟弟见识见识?” 雅尔江阿对杨子墨倒是有几分真心,不是他情人眼里出西施,而是“风华绝代”四个字杨子墨还是当得起的。 若是怯懦的男人,得了这样的绝色,定是要藏的严严实实的,生怕被人惦记。 雅尔江阿是有权有势的铁帽子亲王,连太子都曾硬碰硬,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还怕谁来? 听了十六阿哥的话,他不以为忤,反而笑着说道:“改日得空,我就带你过去溜达,说不得还能吓你一跳。别的不说,这见面礼可不能少了。” 十六阿哥只是随口打趣,见雅尔江阿这般说,倒是生出好奇之心:“哦?莫非是九天仙女下凡?王兄快说说,哪里淘换来的美人儿?” 雅尔江阿面上露了几分得意,道:“佛曰,不可说。日后十六弟见了,就晓得了。” 一席话,说得十六阿哥心里痒痒的。 雅尔江阿提起杨子墨,也多了几分念想,又说笑两句,便带着几分匆忙出了园子。 十六阿哥看着雅尔江阿的背影,心里不无好奇。 这位铁帽子王爷偏爱男风,世人皆知,这回却是转了性子,纳了外室。莫不是一物降一物,只是可怜满府的福晋、庶福晋,都成了摆设。 到底是别人的家事,十六阿哥唏嘘两声,就撂在一边,往清溪书屋去了。 两位大学士奏完事出来,跟着进去的是兵部与礼部的官员,曹颙之父曹寅赫然列于其中。 十六阿哥看了看曹寅的背影,想起在热河的曹颙,心里叹了口气。 做皇子不容易,做臣子更难,怨不得曹颙总是一副不上进的模样。这风头真不是谁都能出来的,这才哪儿到哪儿,就惹了这些祸端出来。 树大招风,这句话说得果然不假。 两位大学士见十六阿哥来了,忙要俯身见礼,十六阿哥忙一手一个拖住,笑着说道:“闹这些虚礼做什么?若是闪了两位老相爷的腰,爷还得挨皇阿玛的申斥。” 两位大学士因十六阿哥随和,同他也颇为亲近,笑呵呵地说了两句闲话。其中满学士嵩祝还好心提醒道:“今儿皇上心情不好,若是十六爷没有要紧的事儿,最好明儿陛见;若是有要紧的,那就两说。” 十六阿哥搀着他的胳膊,笑着说道:“谢过嵩相提点,我晓得了。” 两位大学士结伴而去,十六阿哥已是收了脸上笑意。 待兵部与礼部官员出来,十六阿哥才叫人请见。 少一时,魏珠出来传口谕,十六阿哥跟着进了书屋,到了御前。 已经到了传膳的时辰,康熙揉了揉胳膊,对十六阿哥道:“吃了么?陪朕用膳。” 虽说有机会侍膳,也是皇子的荣耀,但是十六阿哥实在欢喜不起来。 因河道老损,去年雨水多时,淹了京畿不少良田。没想到,今年又是京畿大旱。如今朝廷上下,正忙着祈雨之事。 除了这个,西北军情没有进展,钱粮却是一文也少不得。 里里外外,没有一处省心的。 处处都需要银子,曹颙招投标进账那些银子,就算没有花光,也去了大半。 朝廷财政窘迫,皇父日夜忧心。宗室权贵辜负皇恩,都化身蛀虫贪兽,没有叫人省心的。 热河行宫贪墨案,十六阿哥虽晓得自己不能说,但也颇为郁闷。加上袖子里的供纸,使得他心里沉甸甸的。 御膳上来,十六阿哥亲手给康熙奉上筷子,随即站在一边。 康熙叫魏珠给他搬了凳子,十六阿哥陪着用了半碗饭。因存了心事,有些食不知味。 难得见他这么消停,康熙也瞧出他有话说,撤了御膳后,便摆摆手将魏珠他们都打发出去。 “何事?”康熙看着十六阿哥,开口问道:“是刑部那边问出了口供?” 十六阿哥点点头,从袖子里掏出那张供纸,双手奉给康熙。 康熙打开看过,脸上看不出喜怒,半晌方道:“这个口供,都谁看过了?” “那人招供之时,侍郎李华之也在。因涉及朝廷重臣,他去寻尚书赖都、张廷枢报禀了,儿臣则是来求见皇阿玛。算算时辰,两位尚书差不多也该到了。”十六阿哥躬身回道。 “‘阿灵阿’,除了口供,是不是还有物证?”康熙沉吟了一声,开口问道。 “皇阿玛圣明,还有其随身所佩的玉佩一枚。”十六阿哥回道:“另外,还有手书半封。” 康熙点点头,看着十六阿哥道:“朕晓得你同曹颙感情深厚,只是到底要记得自己个儿身份,切记不可因私废公。” 何为公,何为私? 难不成曹颙的招投标是为了他自己个儿,是因他自己个儿得罪的人? “儿臣遵命。”十六阿哥心里虽不服气,但还是乖乖应下。 这时,就听魏珠隔门禀奏道:“启禀万岁爷,刑部尚书赖都、张廷枢求见。” 康熙对十六阿哥道:“跪安吧!” 十六阿哥应了,退了出来,正好同赖都、张廷枢对个正着。 他们两个满头的汗,脸上都带着几分惶恐不安…… 看到那供纸上提到“阿灵阿”的名字时,他们都骇住。 阿灵阿不仅是领侍卫内大臣,一品大员这么简单,还是孝昭皇后之弟,十阿哥母舅,真正的皇亲国戚。 作为开国五大臣之一,钮祜禄氏家族的子弟遍及朝野。 谁会晓得,这到底会带来什么风波…… 热河,行宫。 返工半个月,一切都有了章程,曹颙的日子才算是轻闲些。 这日从行宫出来,他没有直接回园子,而是绕道曹家别院这边。这些日子,初瑜忙着收拾那边的屋子,曹颙特意去接妻子。 进了二门,就见乌恩带着几个小丫头提水。 见了曹颙,众人忙撂下水桶行礼。曹颙摆摆手,叫众人起了,随后问乌恩道:“奶奶呢?” 乌恩用手指了指,回道:“奶奶在东跨院那边。” 曹颙点点头,看了乌恩一眼,道:“许是在热河还要呆些日子,你想不想家?要是想家,我寻人送你回巴林一趟。” 乌恩闻言一怔,随即低下头,道:“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奴婢心里,大爷与奶奶这边才是家。” 听她这般说,曹颙便不再啰嗦,道:“一切随心吧,不用硬扛着就是。”说着,便抬步往东跨园去了。 旁边的几个小丫鬟,已经是按捺不住好奇,凑到乌恩旁边,这个问道:“姐姐家是巴林的?是热河乡下么?” 那个问着:“大爷真随和,再没听说有这样儿的好主子。待姐姐又好,姐姐真是好福气。” 乌恩听得哭笑不得,横了众人一眼,道:“嚼什么舌头?奶奶还等着,还不快点……” 说起来也惭愧,这边宅子收拾了大半月,曹颙还是头一回过来。 进了东跨院,就将初瑜穿着半新不旧的旗装,踩着低跟的旗鞋,背转着身子,在花坛边站着。 曹颙上前两步,道:“干嘛呢?” “额驸来了?”初瑜听了声音,转过神来,脸上添了几分欢喜。 她手中端着个青瓷小碗,里面放着半碗葵瓜子。 曹颙看着花坛里松开的泥土,又看了看妻子的手,问道:“这是在种葵花?” 初瑜笑着点点头,道:“当年我刚嫁进门,就觉得额驸的院子素雅。这回收拾新宅子,我也是没主意的,就按那边布置。额驸瞧着可好?”说到最后,看着丈夫,孩子似的,像是在询问,又像是等着夸奖。 难得她这般有干劲,曹颙自不会扫她的兴,笑着说道:“甚好,这葵花金灿灿的,我最喜欢。到了秋里,收了瓜子,还能给孩子们当零嘴儿。” 说话间,他也来了兴致,从妻子手中接过小碗,道:“我也来试试。” 花坛便搁着花锄,初瑜便俯身拿在手里,铲出一个个小坑来,让曹颙点种。待曹颙点完后,再用花锄一个个填平。 这一番动作,看着有模有样,曹颙见了不由诧异,笑着问道:“半日没见,娘子竟然成了农妇了!真是天才,看来往后为夫要是不做官了,带着老婆做个农夫,也能养家糊口。” 初瑜笑着说道:“问过花农了,差不离应该是这样。若是不发芽的话,额驸可别怪我。” 听她这般说,曹颙想起一件事,从碗里抓了颗瓜子丢到嘴里,随即笑着说道:“还好,不是熟的。” 初瑜听丈夫打趣,娇嗔道:“瞧额驸说的,谁还不知道,种子是生的不成?” 曹颙摇摇头,道:“真未必有几个晓得,深宅大院的子弟,有几个晓得稼穑艰难的?对了,等回到京城,在海淀园子那边开出一块空地,咱们淘换些蔬菜瓜果种上。要是天佑他们几个小家伙儿敢再挑食,就让他们去打理菜地。” 说到这里,曹颙点点头,道:“就该这么办,不能让孩子们养成好吃懒做的恶习,要晓得一粥一饭来之不易,才能生出感恩之心,好好过日子。种什么呢?要不然除了瓜果蔬菜,粮食也种些?” 初瑜听了,笑道:“这边花园里刚好还有一块空地,我还犹豫着是种芙蓉还是迎春,额驸若是想开地,就开地也好。” 曹颙闻言大喜,道:“走,看看去。不说别人,就是老爷,平素里要么看书,要么下棋,动弹得也太少。要是有块地,勾得老爷也跟着活动活动筋骨,那也算是咱们的孝敬。” 初瑜点点头,夫妻两个一道出了院子。 乌恩已经带着几个小丫鬟抬水过来,因见他们夫妻两个说话,不敢打扰,就在院门口候着。 初瑜见了她,吩咐她带着小丫鬟去浇水。 进了花园,就是一人高的湖石假山,上面盘着老藤,已经绽放着绿意。假山四周,是汪浅浅的水池。 往里走了几步,有些花木亭台。 西南角是一块半亩大小的空地,曹颙见了大喜,对妻子道:“正可好,分出几块来,能种好几样。” 自打到了热河,先是有悬赏之事,后是忙着内务府的差事,曹颙难得有笑模样。 今日心里松快许多,拉着妻子,两人商量起都种什么。 白菜一定要要的,听说产的多,一块地能出好些棵;黄瓜也要种,自己种着的,指定比外头买来的嫩;孩子们爱吃茄子,这个也少不了…… 初瑜虽不谙农事,但是见丈夫这般兴致高昂,也跟着欢喜。见曹颙一口气说了这些样,她笑着说道:“要是地方不够,将那里的地方也开出来呢?”说话间,指了指边上的地方。 曹颙顺着妻子的方向望去,是几株花木,还有秋千架。 “还是算了,也不能将整个园子都变成菜地。”曹颙笑着摇摇头,道。 初瑜抿着嘴笑道:“要是额驸喜欢,变成菜地又何妨?额驸还说老爷呢,额驸平素里的消遣,除了看书,还有什么?” 曹颙见说到自己身上,讪笑两声,道:“我只是近些年懒了,早年可是勤快。每日里早早就起了,等过两年天佑他们几个大了,我就按照我小时候的,好生操练他们。到那时,你就晓得为夫的厉害了。” 初瑜点点头,看着丈夫,道:“嗯,知道了,定拭目以待。” 夕阳西下,晚霞满天。 曹颙看着妻子,带了几分歉意,道:“这些日子,累了你了。原说要带你溜达溜达散散心,又赶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行宫那边再有半月就能完工,到时圣驾也到了,我也能得闲。到时候,我带你出去溜达。看些你没见过的,吃些你没吃过的。” 初瑜轻轻伸出胳膊,拉住丈夫的手,柔声道:“我什么也不盼,只要同额驸在一块儿,家人平安,我就欢喜……” 第六百四十九章 自专 第六百四十九章自专 京城,曹家,东宅,上房。 曹颂刚从畅春园回来,就被兆佳氏使人叫来。未等兆佳氏开口,曹颂便晓得母亲要说什么,除了曹项与曹頫的亲事,还能有什么? 果不其然,就听兆佳氏念叨道:“颂哥儿你说说看,到底是白少卿家的小姐,还是周指挥使家的闺女?这老四的亲事也该议下来,才好订小五的。” 曹颂闻言,不由皱眉,开口问道:“哪个白少卿?就是家里有个老姑娘的那个?” 兆佳氏瞥了曹颂一眼,道:“什么老姑娘?才二十一,也算好年纪。有句老话,叫‘妻大五,赛老母’。找个大点的媳妇,会疼人。” 曹颂迟疑了一下,道:“不是说他们家的闺女不嫁,要招养老女婿,给挑来挑去,一直没找到人家么?” 兆佳氏“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道:“这有什么不好,不仅找了个媳妇,还坐收一份产业,上哪儿找这么便宜的事儿。” 曹颂摆摆手,道:“千万别介!咱们家又不是穷的娶不起媳妇,怎能让小四出门做赘婿,这可不是好名声。就算往后小四出仕,也要让人戳脊梁骨,受人耻笑。” 兆佳氏听了,有些不耐烦,嘟囔道:“好话还能当饭吃不成?那白家小姐,你表姨母也见过,模样、人品都没挑,哪点配不上老四?” “要是模样、人品无差,怎么选秀就被撂了牌子?表姨母说话向来没谱,母亲又不是不晓得,哪里能信?”曹颂说道。 兆佳氏被噎得说不出话,好半晌方道:“要是你不放心,改日寻个由子,我去相看相看?万一是如意的,也省得错过一门好亲。” “要是母亲觉得实在好,那就说给小五,左右小五整日里舞文弄墨的,没有出仕之心。”曹颂随口说道。 兆佳氏一听,不禁着恼,指着曹颂说道:“黑心的东西,谁给你出的这个主意?是不是你媳妇惦记着家产,怕小五分了她的,怂恿你这般说?小五要才有才、要貌有貌,什么样的媳妇娶不着,还要给人做上门女婿?她就装做老实,也是个不安分的,就是个败家的东西!” 见母亲说得难听,曹颂有些坐不住,道:“母亲,这都哪儿跟哪儿!儿子不过顺着母亲的话,随口一说罢了,怎么又牵到静惠身上了?小五不错不假,老四又差到哪儿去了?也是母亲的儿子。就算不为老四想想,母亲也体恤体恤儿子。若是让老四出去做赘婿,儿子可没脸见大伯哥哥他们。外人不知道的,还得说儿子薄待手足。皇上他老人家最是仁厚,见不得这个。要是这名声出去,儿子的前程也断送了。与其等着遭人厌弃,还不若儿子现下就辞了侍卫缺,日子还能太平些。” 兆佳氏到底是女人家,虽说心里打着小算盘,大事上还是依赖长子。 听了曹颂的话,她讪讪的,道:“至于么?皇上他老人家在管着天下大事,还能管谁家娶媳妇不成?” 曹颂说了这些话,也有些口干舌燥,端起茶盏,一口饮尽,道:“这京里因兄弟不和闹得灰头土脸的还少了?” 兆佳氏笑着说道:“这不能,老四向来听你的话,你这哥哥对小兄弟们也没得说。” 曹颂摇摇头,道:“那是以前。若是我兄弟真给别人家做上门女婿,那就不是我兄弟了。省得往后生出侄儿、侄女,都是别人家的姓,心里堵着慌。就算是往后到了地下,父亲也要给我一顿大棒子。” “可惜了了,听说他们家的庄子就四、五处。”兆佳氏带着几分惋惜说道:“既然白家不行,那周指挥使家的闺女呢?” 曹颂晓得母亲贪财的性子,心里颇为无奈,但还是说道:“老四才华出众,听说国子监的祭酒大人对他甚为器重,日后说不得给母亲赚个凤冠霞帔。这新妇的人选,怎么也不能太低了不是?左右老四今年才十六,母亲也不必太着急,慢慢挑合适的就是。周家的那个,上次母亲不是就说不妥当么?庶出,容貌也平平,兄弟也不成材,二十多岁了,还在官学混日子。” 曹颂心里,实不相信母亲的眼光。这些日子,他也留心合适的人家。除了姑娘人品相貌之外,也希望能找个正经人家。 老四既想科举出仕,往后在官场上除了族人照应,要是能有实力雄厚的妻族,也能省不少力。 曹颙的同僚出自上三旗,多是满族大姓子弟,也有不少人家家里有待嫁的闺女、侄女、妹妹、外甥女儿。 只是其中家世、相貌都不错的,都在选秀时留了牌子,亲事不得自专。剩下的,要么攀不上,要么这样、那样的不足,一时半会儿没有太合心的。 兆佳氏听儿子这番话是实心实意地为庶弟着想,颇为古怪地看了他两眼,道:“你向来大大咧咧的,怎么会操心起这个来?大恩就是大仇,小心养出个白眼狼来。” “母亲,老四向来本分老实,对母亲也是孝顺的。母亲就看在儿子面上,看顾一些,姨娘那边也优容些。都是一家人,家和万事兴,儿子在外当差也踏实。”曹颂口苦婆心地说道。 兆佳氏听了,神色一僵,没有好气道:“还要怎么优容,当祖宗供起来不成?你是不是我肚子里出来的,怎么就向着外人说话?那是什么狗屁家人,是我心坎上的刺儿。”说到最后,眼圈已经红了,哽咽着道:“说了不纳妾,结果我这还没怀上,就先偷上了我的丫头。好不容易生了你们姐弟三个,又收了个宝蝶。翡翠是老太太给的不假,谁逼着你父亲进洞房了?四姐儿与五儿相差不到半年。我大着肚子,看着你父亲搂着小老婆,哪一日不是在眼泪里泡着?如今倒好,我还得装贤良,供奉仇人。” 听兆佳氏提及旧事,曹颂不晓得如何开口。子不言父过,这是老理儿。 不过,他心里也颇为触动。 自小从书里看到的,都是以男子为尊。女人三从四德,只有妒妇,才会反对丈夫纳妾。 曹家长房、二房,除了曹颙不同之外,其他成年男丁都是有妾的。 只是,真的是妻妾和睦,其乐融融么? 思及这些,想到厢房里住着的紫兰,曹颂心里不由叹了口气。 兆佳氏说完,觉得心里舒坦不少,拿帕子擦了眼泪,道:“许是我要老了,近些日子晚上老睡不着觉,一闭眼睛就能看见你父亲。” “都是在屋子里闷的,母亲没事多出去溜达溜达,有想吃的,也同儿子说。”曹颂说道。 兆佳氏见儿子这般体贴,颇感欣慰,看着他道:“到底是长大了。往后,我就要靠你了。” 娘俩个在屋子里说话,绿菊带着个小丫鬟,在门外侍立听命。虽说低着头,但是她的耳朵却竖得直直的。 这里头不仅说的是曹项的亲事,还关系到她的终身。 要是曹项真的出门做赘婿,她就是想要做妾,也成了奢想。 人人皆有私心,虽然她晓得四爷要是结门好亲,对仕途有益,但是也怕对方出身好性子跋扈,眼里容不得沙子。 就算她侍候兆佳氏多年,外祖母又是兆佳氏的奶妈,但是奴婢到底是奴婢,没听说谁家奴婢能翻了天去。 这些日子,成天听兆佳氏念叨曹项的亲事,绿菊也是倍感煎熬。这会儿听着兆佳氏诉苦,想到妻妾难以相安,她心里也是乱成一团。 正想着,就听到门帘响,曹颂已经打里屋出来。 看到绿菊,曹颂止了脚步,问道:“前些日子太医开的安神的方子,太太还用呢么?” 绿菊摇摇头,道:“太太嫌味儿难闻,停了那个。现下用的是大太太给的药膳方子,用人参、鹿茸加上山药熬粥。” 虽说看不上绿菊的外祖母,但是曹颂对绿菊印象颇好,晓得她是懂事能干的,道:“二奶奶身子不舒坦,太太这边,就要劳你多费些心思,我们几个做儿子的,反而不如你在太太身边伺候晓得冷暖。说起来,我们都当谢你。” 绿菊在忙俯身道:“都是奴婢应做的,不敢当二爷的夸。” 曹颂见她不骄不躁,稳重大方,点了点头,道:“还好有你在太太跟前侍候,也能少些是非。”说着,已经抬步而去。 绿菊看着曹颂的背影,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二爷是二房家长,若是往后四爷真是宠爱自己失了分寸,那第一个发作自己的也是二爷。 做丫鬟这些年,她晓得如何拿捏分寸;做妾室通房,对她来说,虽比不上刀山火海,但是每每想起也是让她不寒而栗…… 东跨院,上房。 静惠虽未显怀,但是已换了宽松的衣服,坐在炕上。 玉蜻与紫兰两个坐在凳子上,在这边陪着说话。玉蜻手里拿着针线活计,是个绣了一半的红肚兜,上面是童子踩莲抱鲤的图案。 红地绿莲金鲤,看着甚是喜气,针脚也极为密实,看得出来是用了心的。 静惠看在眼里,道:“也不能整日老做这个,仔细伤了眼睛。还有大半年孩子才落地,急什么?” 其实说起来,玉蜻比曹颂还年长,更不要说是静惠。只是规矩如此,只好姐姐妹妹的定了名分。 玉蜻脸上已经添了笑意,歪着头道:“奶奶,算算日子,小主子是冬天生。除了肚兜兜,还有小袄小裤子呢。料子棉花,奴婢都预备好了的,过些日子请奶奶来选花样子。” 她脸上的疤痕已经浅了许多,看着是白白的一条,有粉遮着,看着并不如过去那般扎眼。只是她心思重,不爱在人前呆着,轻易不出这个院子。 二十出头的人,跟个老妪似的,鬓角里也有了白头发。 静惠见了,心里不落忍,道:“上回的珍珠膏用完了么?前几日我同三姑娘说了,要是她那边还有的话,再给咱们预备一份。” 玉蜻闻言,不由一怔,随即笑着说道:“劳烦奶奶惦记,还有大半瓶呢。确实是好东西,奴婢觉得,这脸都细发了不少。若是再有了,奶奶留着用吧,省得给奴婢也是糟蹋。” “别舍不得,每天多用些。要是能将这疤痕都去了,可不是比什么都强?”静惠说道。 玉蜻哆嗦哆嗦嘴唇,没有再说什么,慢慢地点了点头。 紫兰毕竟是新来之人,加上还没有圆房,行事分外小心恭敬。 见静惠与玉蜻两个,相处时并不算亲密,但是却彼此顾及照应,没有唇刀舌枪,也没有明争暗斗。 紫兰看在眼里,心里也踏实不少。 虽说这些日子兆佳氏使人叫她过去上房几遭,话里话外也没少“教导”,但是紫兰已拿定了主意,谨记身份,安分守己过日子,不掺和到太太与奶奶的婆媳交锋中,省得里外不是人,遭人厌弃。 因此,她不仅待静惠恭敬,对玉蜻也一口一个“姐姐”,丝毫不敢拿大。 曹颂回来时,就见这幅“妻妾和睦”的景象。 换作往常,他指定还要得意,认为自己有福气;今日,听了母亲的哭诉,眼前这一切就显得有些刺眼。 见曹颂进来,玉蜻与紫兰都站起身来,静惠也起身要下炕。 曹颂上前两步,按住妻子,道:“不是嚷着这两日脚酸么,还是坐着吧。” “坐了半晌了,腿都有些麻。”静惠说着,见曹颂尚未更衣,吩咐丫鬟出去端水。 “是么?那我扶你溜达溜达。”曹颂一听,没了主意,开口问道。 见他这般小心,静惠倒是有些不好意思,笑着说道:“不至于扶着,还没那么娇贵。” 到底是在玉蜻与紫兰面前,曹颂随即也有些不好意思,凑到玉蜻跟前,看了看她手中的活计,道:“鲤鱼绣完了?前几日看,还是就一个鱼尾巴呢。” 静惠想起一事,道:“爷看见四叔了么?方才四叔来过,好像有什么事儿,问他也不说。” 丫鬟们已经端水上来,曹颂梳洗更衣,就去寻曹项去了。 曹项在书房里,已经坐立难安,像是怀里揣了二十五只耗子似的,百爪挠心。 已出孝半月,他这边因等着恩师的回复,还没有跟家人开口。 好不容易,这两日刚得了准信,他出仕补缺的保奏已经到了吏部,就听到兆佳氏给他议亲的消息。 他晓得,最后还得兄长拍板,就等着哥哥回来。 事到眼前,他也有些忐忑。 身为曹家子弟,他所作所为,颇为自私自利,实算不上一个好弟弟、好兄长。 只是人生不满百,世上没有后悔药,他在这个家里抑郁了十几年,实不想让自己的儿孙在这儿摒着气活着。 出人头地,娶个情投意合的妻子,生双可爱儿女,好生侍奉生母,就是他打小以来的愿望。 虽说世人眼里,科举是正途,但是榜上有名,想要外放的话,也是从七品做起,同这次一样。还耽搁了两年。 外放做官尚好,哥哥教训一番,还会应的;娶妻之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拿主意不合规矩,还不晓得哥哥会如何? 听到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曹项忙丢下书,奔到书房门口。 “老四,找我什么事儿?”曹颂见他出来,笑着问道。 “二哥,来了……快坐……喝茶……”曹项颇为紧张,请曹颂进来落座。 曹颂坐下,抬起头来,见曹硕慌里慌张、小脸惨白,笑着说道:“怎么唬成这样?这是得了消息,怕自己个儿被‘嫁’出去给人家做女婿?” 曹项闻言,露出愕然之色,道:“二哥,太太那边定了?” “定了,刚还同我商量给你预备什么‘嫁妆’。”曹颂见他如此,故意板着脸,打趣道。 就听“扑通”一声,曹项已经双膝着地,道:“二哥,请恕弟弟难以从命,弟弟已经与人有了白首之约。” 曹颂听了,不由稀奇,拉曹项起来,道:“逗你的,瞧这傻样儿。”说到这里,笑着打量打量曹项道:“这黄毛还没褪干净,就晓得惦记人家闺女?说说看,哪家的闺秀?要是门当户对,人品也好,哥哥就托人给你保媒去。” 曹项看了曹颂的眼睛,道:“哥哥……是太太身边的绿菊姑娘。” “什么?”曹颂闻言,一下子站起身来。 想着绿菊平素端庄规矩的模样,再看看眼前曹项正经八百地说要娶妻,曹颂只觉得怒火中烧,道:“还当她是规矩的,没想到私下里打你的主意,实是可恶。你被灌了什么**汤,娶个丫头为妻,怎么说得出口!” 他越说越恼,恨恨地道:“到底是张婆子那老虔婆的血脉,不是安分的,我这就使人撵了她去,看她还怎么做法?”说着,就要往外走。 曹项已经大惊失色,一把抱住曹颂的大腿,跪着祈求道:“哥哥,是弟弟爱慕她多年,不干绿菊之事。” 曹颂瞪了他一眼,到:“小孩子家家的,你晓得什么?切莫再说这些胡话,传出去了,谁家还会把闺女嫁你。” 曹项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道:“二哥,听说二哥娶二嫂时,长辈们也是不应的,还是大哥大嫂从中周旋。二哥这回,就不能帮帮弟弟么?”说到最后,已经潸然泪下。 曹颂听着,不由动容,但仍是皱眉教训道:“一码归一码,就算你有看得上眼的姑娘,也得差不离才行。要是喜欢,成亲后收房就是,也没有婢做妻的道理。” 曹项低头道:“二哥,谁家的女孩儿不是人生父母养,若是能自己个儿决定出身,谁会愿意做婢女?弟弟我……弟弟我就是姨娘生的……我不想我的儿子,低人一等……” “胡说什么?怎么又扯到姨娘身上?”曹颂使劲跺跺脚,一时也不晓得该怎么劝解。 虽说他向来对兄弟手足都一视同仁,但是也晓得这个庶弟打小受了母亲不少脸色,心里不免生出几分愧疚。 “求我也没用,太太不会应的,你死了这条心吧。”曹颂迟疑了一下,扭过脸说道。 “二哥,弟弟已求了祭酒大人,补了外放的缺。过几日就有批示下来,五月里就要出京。”曹项抬起头来,脸上已去了沮丧,郑重说道。 “这是多暂的事儿,怎么没听你提过?”曹颂有些纳闷,不过心里并不反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早点出仕,也是好事,省得整日里抱着本书,再将人读傻了。没有京里的缺么?小小年纪,谁放心你出门?” “大哥这般大时已经进京当侍卫,二哥这般大时也走南闯北,弟弟今年都十六了。”曹项说道。 曹颂点点头,寻思了一下,道:“若是你怕太太选不好亲事,那就等你任满回来再说。太太那边,有我在,你放心。” 曹项摇摇头,道:“二哥,我想带着姨娘同绿菊上任。” “太太好像离不开那丫头……”曹颂犹豫着,不过见弟弟这般作派,确实像是看上了绿菊,他便拉曹项起来,道:“行了,行了,起来吧。谁让我是当哥哥的,总要想法子跟太太给你讨来就是。” 曹项站起身来,从书桌上拿起一张纸,双手递给曹颂。 “这是什么?”曹颂笑着接过,扫了一眼,神情已经僵住,盯着曹项道:“这又闹的是哪一出?” 曹项既已拿定了主意,便不再犹豫,道:“二哥,这是弟弟自愿放弃家产、净身出户的文书。有了这个,太太那边……” 话未说完,身上已经重重地挨了一脚,倒在地上。 “混账!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姓什么?连祖宗也不要了么?”曹颂怒不可遏,脚下却是不停,连踹了好几脚。 曹项咬牙忍着,眼眶红红的,却丝毫没有避闪之意…… 热河,淳王府花园,西院。 宝雅看着满桌子的美味佳肴,已经是眼睛发亮,笑着说道:“真没想到,嫁人几年,你竟练成了大本事。快说说,是不是曹颙私下里教你的?记得早年听他提过,他在南边时还弄过馆子。” 初瑜笑着说道:“额驸忙着差事,哪里有功夫摆弄这些。只有当年在山东时,日子清闲,额驸张罗过。多是根据外头的方子,自己再琢磨着弄的。” 说话功夫,喜彩已经取了笔墨过来。 初瑜从柜子里取出一只木盒,从里面取出一本书,翻开书页,取了笔墨低头撰写。 宝雅看了稀奇,待她写完,伸手拿过,道:“这是什么?着实不薄。” “是食谱,还是早年额驸见我无聊时建议的,等往后娶媳妇、嫁闺女用的。”说到这些,初瑜也不由轻笑出声:“想想也是神奇,这一转眼,孩子们都上学了。” “啧啧,我原还惦记,既是传家宝,那我就只能干眼馋了。”宝雅放下食谱,挑了挑眉毛,道。 “有什么?喜欢就使人给你抄一份。”初瑜笑道。 宝雅听了,忙摆摆手,到:“还是饶了我了。我可没你手巧,让我去摆弄吃的,还不若让我去骑马射箭来的爽利……” 第六百五十章 冷意 第六百五十章冷意 热河,学士府。 伊都立一回到府里,就察觉出不对劲来。杨瑞雪脸上虽带着笑,但是眼圈泛红,神色有些僵硬。 “这是待得闷了?”伊都立说道:“要不然,改日使人找个戏班子,咱们请曹颙、大格格他们来看戏?也省得你整日里无趣。” “咿咿呀呀的,也听不大懂,有什么意思。”杨氏却是兴趣寥寥,一边服侍伊都立换了衣服,一边小声说道。 伊都立见她这般小模样,将她搂在怀里,道:“这是谁惹你恼了?告诉爷,爷给你做主。” 杨瑞雪听了,笑着搂了伊都立的脖子道:“瞧爷说的,像是谁都能欺负奴似的。” 伊都立的手在她胸脯上揉了揉,道:“就爷能欺负,其他人要是多看两眼,爷都要恼了。既不是下人不懂事,那你瞅着怎么不畅快?” 杨瑞雪闻言,收了笑,脸上露出几分委屈来,用小脸贴着伊都立的脖颈,在他耳边娇声道:“爷,那个来了,种子没发芽……” “哪个?什么种子?”伊都立一时没缓过神来。 杨瑞雪已经哽咽出声,道:“爷,奴想要个儿子。就算闺女不能自己养,长大了要出门子;这儿子总不能还跟奴抢吧?奶奶自己好几个儿子,也不缺这一个。” 伊都立到底心软,见杨瑞雪如此,只当她思女心切,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好,生儿子,咱生他四、五个。” 杨瑞雪听了,不由破涕为笑,张开樱桃小口,咬了下伊都立的耳朵,道:“瞧爷说的,奴是老母猪么?” 伊都立直觉得浑身酥麻,不过想到杨瑞雪刚才说的,不禁有些遗憾,道:“真是不巧,我今儿淘换了新春宫。” 杨瑞雪听了,满脸绯红,在伊都立耳边低声密语。 伊都立闻言大喜,笑着问道:“不是嫌疼,向来不肯么?” 杨瑞雪搂着伊都立的脖子,撒娇道:“反正奴要侍候爷,省得爷将种子撒到别的地里去……” 伊都立也来了兴致,推开她道:“快点叫人摆饭,今儿咱们早点歇……” 杨瑞雪抿嘴一笑,站起身来,叫丫鬟婆子们上菜。 饭桌上,杨瑞雪只夹了两口菜,喝了半碗燕窝。伊都立见了,越发觉得她乖巧可爱,越发喜欢的紧。 虽说已成亲两三年,但是伊都立难得有长性,这也同杨瑞雪知趣有关。毕竟,礼教压人,没有几个女子,在床笫上是放得开的。 为了助兴,伊都立还喝了半壶鹿鞭酒,直喝得浑身发热。 吃罢饭,撤了桌子,就有丫鬟们抬来木桶,里面盛了热水。两人沐浴完毕,顾不得天还大亮,就昏天黑地折腾起来。 周而复始,直泄了三回,伊都立才死狗似的躺在床上,动也不想再动。 杨瑞雪披着小衣,用毛巾将两人都收拾干净了,才上床伏在伊都立的肩膀上。 “色是刮骨刀,你真是要了爷的命了。”伊都立摸着杨瑞雪的耳朵,阖眼道。 杨瑞雪“哧哧”笑着,道:“爷,这边的戏班子如何?请个来家里吧。前些日子,咱们去吃了曹家,也当回礼才是。” “过些日子吧,衙门里忙。”伊都立随口道。 杨瑞雪想着前几日的家书,晓得主母兆佳氏许是要过来,到时候自己可就摆不了女主人的谱。想到这里,她越发上心,道:“爷不是说轻省不少了么?等到圣驾到热河,爷就算不忙,也不能像现下这般自在。爷,咱们就请一日戏!” 伊都立想着曹颙也忙了大半月,道:“那就依你,在这边两个多月,还没听过戏。” “爷,那就过几日请客,明儿开始奴好好张罗张罗,指定不给爷丢脸。”杨瑞雪颇有兴致地说道。 “嗯,依你,都依你……”伊都立已经乏极,随口应着,已经迷迷糊糊。 “奴是穿旗装,还是汉装?”杨瑞雪带着几分兴奋,问道。 半晌不见伊都立回话,杨瑞雪才发现他已经睡觉了。 “到底是旗装,还是汉装?旗装比不过郡主格格,汉装今年又没裁新衣……”杨瑞雪看着幔帐,心里拿不定主意…… 转眼,到了四月十一,伊都立宴请宾客之日。 这些日子,因曹颙的关系,伊都立同苏赫巴鲁两个也熟了。两人都是性子豪爽之人,很是投脾气。说起草原上跑马放羊,连伊都立也生出几分羡慕之心。 这次宴饮,除了曹颙夫妇,伊都立还请了苏赫巴鲁同内务府几个关系好的官员过来。 初瑜本不爱动,曹颙因她这些日子收拾别院辛苦,便想着让她好生歇一日。刚好宝雅是个戏迷,听说伊都立府上请了戏班子,再三说项,怂恿着初瑜出来。 初瑜不愿扫大家的兴致,便跟着出来。 因是晚上的饭局,初瑜便没有带天慧,而是请悠的,鞋子小巧可爱,自是望个不停。 初瑜虽不喜杨瑞雪,但是毕竟是来做客的,悄悄拉了下宝雅的衣袖。 宝雅也晓得失态了,爽朗一笑,望向戏台。 台上正唱着《牡丹亭》中的名段《惊梦》,旦角刚唱罢,轮到生角上台。那人手里举着一截柳枝,穿着绣花梅花的戏服,开口唱道:“莺逢日暖歌声滑,人遇风情笑口开……” 宝雅听得已经痴了,嘴里跟着低声吟唱着:“一径落花随水入,今朝阮肇到天台……” 当年,她初次见柳子丹时,柳子丹也是这个装扮,唱着这出戏。 转眼过了八、九年,真是恍若隔世。她虽没有“绿叶成阴子满枝”,但是也为人妻、为人母,随波逐流,日复一日。 初瑜在旁听了,脸上添了笑意。看来宝雅真是戏迷,随口就能唱上两句,腔调还有模有样的。 杨瑞雪想得则是另外一出了,瞧出宝雅脸色不对,已经寻思着,是不是这位多罗格格未出嫁前有个小情人,否则怎么看起来这般动情。 杨瑞雪略带拘谨,初瑜也不愿太同她亲昵,这样一来,众人便都盯着戏台上。 这时,就有个媳妇子拿着戏曲折子,低头走到初瑜跟前。 杨瑞雪看了,不禁皱眉。就算是初瑜坐在上座,她才是主人。要请客人点戏,也得她这个主人来让才对,哪有班主直接打发人请戏的。这戏班里的媳妇太不知趣,竟看人下菜碟。 初瑜见那人拿着曲单上来,笑着对宝雅道:“你是贵客,你来点。” 宝雅笑着摆摆手,道:“跟着蹭戏已经够厚脸皮,还要喧宾夺主不成?你是主客,自然是你来点。” “还是你……”话未说完,初瑜脸上已经现了痛苦之色,慢慢低下头来。 在她的胸口,已经是插了一把匕首,鲜血不停地涌出来,转瞬就湿了前襟。 “啊……”杨瑞雪惊叫一声,已是软倒在地。 就听“噗哧”一声,初瑜胸前的匕首被拔了下去,鲜血一下子喷了出来。 宝雅虽唬得脸色发白,但仍是立时座位上起身,侧身挡在初瑜面前,看着那女子,厉声道:“你要做什么?” 那媳妇子二十多岁,身量颇高,看了看初瑜,又看了看手中的匕首,脸上说不出是哭是笑,神情甚是诡异。 原本在廊下玩耍的方七娘已经听到动静,疾步赶来。 初瑜已经慢慢阖上眼神,身子往一边倾斜。 方七娘忙用身子挡住,看着初瑜血淋淋的,小姑娘也不禁胆颤,却是顾不得害怕,忙撕下一条里衣,给初瑜包扎。 这一刀正好刺中初瑜胸前,伤口刚包好,鲜血就又渗了出来。 初瑜不晓得是疼的,还是其他的,眼角已经流出眼泪,张开嘴,喃喃道:“额驸……额驸……” 方七娘已经哭出声来,回头冲人喊道:“还等什么,快去找曹爷,快找曹爷啊……” 突生变故,台子上的戏子也都傻了眼,乐师已经止了乐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那拿着匕首的女子忽然笑了起来,笑到最后已经笑出了眼泪。 这会儿功夫,前院已经得了消息,曹颙、伊都立等人跑了过来。 看到初瑜的样子,曹颙只觉得手脚冰凉,眼里再没有其他的。 他跨步走上前去,屈膝扶住妻子的肩膀,说不出话来。 还是伊都立醒过神的早,叫人跑着去请大夫,随后同苏赫巴鲁一道,带着人将那女子团团围住。 “额驸……额驸……”初瑜的眼泪滑落下来,抓住丈夫的胳膊,低声唤着。 曹颙听了,反手握着妻子的手,稳了稳心神,道:“别说话,别说话,这就叫人接大夫。”说着转过头来,眼神有些慌乱。 宝雅已经退到这边,低声饮泣,见曹颙如此,低声道:“已叫人飞奔去请了。” 曹颙握了握妻子的手,道:“听见了么,大夫就要来了。疼得厉害,咱们也忍忍,咱们也忍忍……” 嘴里这样说着,但是看在初瑜胸前被鲜血渗透,曹颙只觉得自己也在跟着流血。他身体颤栗着,眼圈已经红了。 初瑜的脸色白的怕人,嘴唇青紫,喃喃道:“额驸……冷……” 曹颙想将她搂在怀里,又怕抻到她的伤口,身子僵住作一团。 伊都立看着那女子,眼睛已经要冒出火来,厉声道:“好歹毒的女子,竟敢入府行凶!”说话间,便招呼着众人,要将她拿下。 那女子不待众人上前,已经回手将匕首对准自己脖颈,没有半丝畏惧。 “昔日曹颙杀我夫,今日我杀他妻,真真是报应不爽。”那女子透过人群,看着曹颙夫妇的方向,恶狠狠地说道。 “胡说八道!曹额驸是朝廷重臣,哪里会杀人枉法,你这疯婆子,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伊都立见她这般疯癫的模样,虽觉得诡异,但是也不相信她的说辞:“是了,莫不是因那悬赏的缘故?” 那女子笑道:“没错,若不是机缘巧合,我也不晓得我那死鬼丈夫是死在他手中。”说到这里,瞪眼道:“可怜我丈夫,前年正月去了口外,好好的大活人,最后只剩下一堆骸骨。” 伊都立听她提到口外,日子又同曹颙出差对上,心里惊疑不定。 苏赫巴鲁却不耐烦她多说,上前两步,就要将那女子擒获。 那女子被围住,避无可避,咬了咬牙,引颈自戮,鲜血喷了苏赫巴鲁一脸。 初瑜努力睁眼,嘴唇微微地张着,想要伸手摸摸丈夫,但是哪里抬得动。 “别阖眼,再忍忍,就来了。”曹颙连声劝着,不知何时,脸上已冰凉一片。 初瑜用尽力气,摸了摸丈夫的手指,低声道:“额驸……不疼……就是……有点冷……”说到最后,已经是低不可闻。 曹颙颤栗着,心里大恸,使劲摩挲着妻子的手,说不出话来。 “初瑜,初瑜……”宝雅带着慌张叫了几声,随即再也忍不住,“啊”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第六百五十一章 白首 第六百五十一章白首 畅春园,太后宫。 明日就要启程去热河避暑,太后心情甚好,不少后宫嫔妃在这边陪着说笑。话里话外,说的不外乎是热河行宫的景致。 宜妃最是乖巧,晓得太后信佛虔诚,说起的都是热河那边的庙宇如何恢宏、僧侣如何佛法精深什么的。 直说得太后眉开眼笑,对明日的出行也产生几分期待。 虽说不是头一回去热河,但是像她们这样的深宫女子,除了随扈出行,哪里还有看外头风景的机会。 更何况,到了热河,还有朝见的蒙古诸王。其中,不乏老太后的兄弟与侄辈、孙辈。 德妃也在太后跟前,却是老模样,不像宜妃这样多话。握着一串手珠,微笑着听众人说话。 老人家上了年纪,颇有些嘴馋,说起科尔沁的野果与野菜,面上带了几分向往之色。 宜妃听了,笑着说道:“到底是老佛爷见识多,我们都是听也没听过的。臣妾娘家嫂子昨儿进宫,带了些外头的山野小菜。臣妾正预备贡给老佛爷尝鲜。即便比不得科尔沁的好,老佛爷也赏脸尝两筷子,就是我们的孝敬到了。” 太后笑着问道:“有没有荠菜,上个月的荠菜包子味道很是鲜亮。” “有,晓得老佛爷进那个香,特意叫人挑的嫩叶。”宜妃笑着点头道。 正说的热闹,就听门外有内侍高声禀奏:“皇上驾到!” 听了声音,众妃皆起身跪迎。 康熙进来,先给太后请安问礼,随后摆手命妃嫔们起身。 太后看着康熙坐了,笑着说道:“我们娘几个正说起外头的山野小吃,皇上最近胃口如何,进膳香不香?”后头一句,是冲着康熙近侍魏珠说的。 “回老佛爷的话,万岁主子这两日胃口大好,早起进了两大碗老黄米粥,还吃了两个羊眼包子。”魏珠躬身回道。 太后点点头,对康熙道:“进的香就好,哀家最近只觉得牙松了,硬面饽饽都咬不动,只能捡软和的咬。” 康熙听了,露出几分关切,道:“皇额娘,要不使太医来瞧瞧?许是吃两副药,就好了。” 太后笑着摆摆手,道:“皇帝,哀家都七十六了,外头的老太妃,这个年纪牙齿全掉了的也有。那些药汁子还是少喝两口,看佛祖保佑吧。”说到这里,道:“对了,这次随扈的官员都定了么?老七的女婿在热河修园子,修的如何了?说起来,那个什么村的饽饽,可口的不少。这小两口,别看都是软绵绵的性子,日子过得倒是红火。” 康熙自是晓得太后的心事,道:“曹颙的差事还好,这次随扈的臣工中,就点了他父亲曹寅。到时候父子团聚,也不使他白忙一场。” 太后听了,点头赞好,道:“还是皇帝体恤臣子。说起来,曹家小小子是皇帝的亲孙女婿,正当好好看护些。” 说到这里,太后皱了下眉,道:“对了,怎么哀家恍惚地听说谁家的格格没了?” “是胤禔的二格格,和硕额驸李叔鳌所尚郡主。”康熙想起早上看的折子,亦是带了几分唏嘘。 虽说自己都不记得二格格的长相,但是到底是亲孙女,做祖父的心里也不好受。 “二格格啊,可怜见地,哀家记得同十四阿哥年岁差不多,还不到三十。”太后摇摇头,道:“哀家这做曾祖母的都不落忍,惠妃这亲祖母得多难受。”说到这里,吩咐德妃道:“待会儿你过去瞧瞧她,就说哀家说的,给她道恼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只当是佛祖召唤过去了。” 德妃恭敬地应了,宜妃虽仍面不改色,但是心里也颇不是滋味。瞧着太后的架势,竟似将德妃当成了后宫第一人,那她的面子往哪里放? 至今为止,适逢大典之时,她的位置也是在德妃之前。 不过,随即想着德妃这次并不随扈,留在京城打理公务,自己带着几个年轻的贵人随扈,她心里就舒坦了不少。 虽说宜妃已经五十多岁,但是因其保养的好,看着仍像四十许。加上她性子活泼,会说话,现下康熙虽不再召她侍寝,但是隔三差五的,也召她陪着说话。 康熙看到宜妃,想起一事,问道:“跟着胤祎出行的人都安排妥当了么?他还小,又是头一遭出门,还要多经心些。” 宜妃笑着说道:“不劳皇上惦记,臣妾打得了消息,就开始张罗,已经安排得妥妥当当。虽不是臣妾生的,到底我养了好几年。说起来,比当年九阿哥初随扈时,臣妾还尽心呢。” 康熙听了点头,太后笑着指了指宜妃道:“瞧这脸皮厚的,还没等别人夸,就自己个儿表功。曾孙儿都有了,还不晓得稳重。” 宜妃笑着奉承道:“臣妾活到九十九,也要惦记着老佛爷夸呢。到时候,臣妾的头发都白了,就戴一朵大红花,给老佛爷那个彩衣娱亲……” 一席话,听得太后脸上乐开了花。 康熙又陪着说了两句,因还有许多折子要批,所以就先起身回清溪书屋。 还没到书屋门口,便见七阿哥与十六阿哥面带急色地站在那里。 见了康熙,兄弟两个疾步上前。十六阿哥尚好,七阿哥满头大汗、涨红着脸、喘着粗气。 “皇阿玛……”七阿哥的声音已经带了哽咽。 看着两人慌里慌张的模样,康熙面色不由一沉,喝道:“什么事儿,慌张至此?” 七阿哥红着眼睛,说不出话。 十六阿哥上前一步,道:“皇阿玛,和硕额驸曹颙使家人日夜兼程回京送信……初瑜遇刺,情况凶险,请十六阿哥代其御前请命,求两个好太医过去救命!” 一口气说完,十六阿哥也不禁有些动容,低声道:“皇阿玛……” 康熙闻言,脸上已经是变幻莫测。他看着十六阿哥,道:“到底怎么回事?堂堂的和硕格格,朕的亲孙女怎么了?” “被刺客所袭,伤了肺腑。”十六阿哥咬牙说着,从袖子里掏出曹颙的亲笔信,双手递给康熙。 康熙打开看了,里面的字迹略显潦草,想来是曹颙心神不宁时所书,然而下边提及初瑜病情时,却格外认真仔细。想来是想让这边的太医院,对症下药,对症派人,省得耽搁了救人时机, 康熙的脸上,已经生出怒意,不晓得是恼曹颙连累妻子,还是恼那幕后之人。 他没有立时应声,而是将曹颙的信往十六阿哥怀里一摔,背着手进了书屋。 “皇阿玛……”七阿哥激动之下,已是追了进来。十六阿哥虽晓得不妥当,但是怕七阿哥失仪受责罚,也跟着进来。 “七爷……十六爷……”魏珠甚是为难,按理该拦下,但是瞧着七阿哥双眼赤红的模样,也带了几分惧意。况且,又是曹颙的家事,魏珠心里也有几分惦记,便脚步放缓,任由他们进去。 康熙瞧也不瞧七阿哥,对十六阿哥道:“拿着信到太医院,找两个太医,即刻启程前往热河曹颙处听命。” “儿臣遵旨!”十六阿哥不禁欢喜出生声,不等康熙说“跪安”,立时就要往外奔。 “且慢!”康熙皱眉唤道:“曹颙打发回来送信的人呢?传来,朕有话要问。” 十六阿哥迟疑了一下,应声出去。 七阿哥已经稳了稳心神,躬身道:“皇阿玛,儿臣实是放心不下。请皇阿玛应允,让儿臣携太医去热河。” “只是你自己有闺女?你女儿伤了,你就要放下随扈的差事,提前出京探女;那大阿哥的次女没了,是不是还要放他出来吊孝?”康熙说着,已经带了几分恼怒,喝斥道:“堂堂多罗郡王,遇事便手足无措,成何体统?” 七阿哥被训得一激灵,已经曲膝跪下。 “……平素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么?还晓得疼惜自己血脉,可见是没黑了良心……要是你们肯安份些,哪里会闹出这些变故?”康熙也不晓得自己到底在气什么,指着七阿哥,怒道。 七阿哥俯首跪在地上,听得稀里糊涂,但是因见皇父气极,也不敢辩白,只能昧着良心道:“儿臣知罪,请皇阿玛息怒。儿臣知罪,请皇阿玛息怒……” 康熙见他这唯唯诺诺的样子,还想要再呵斥两句,视线落到七阿哥的腿疾上,心里叹息一声,终是住了口。 屋子里沉寂下来,少一时,就见魏珠进来禀告:“启奏万岁主子,和硕额驸曹颙家人魏黑带到。” “传!”康熙板着脸,道。 “嗻!”魏珠应着,转身将在外候着的魏黑带了进来。 想来刚才已经有人教了魏黑见驾的规矩,因此他也不敢抬头,进了屋子,便双膝跪下,口称:“小人魏黑见过皇上。” 康熙见他看着草莽,还盲了一目,就有几分不喜。不过既是曹颙打发来的,自然是其心腹之人,又见他身上衣服尽是褶皱,风尘仆仆的,想来也是马不停蹄地赶路。 因此,康熙便点点头,道:“热河那边到底发生什么变故,详情如何,你一一禀来。” 对于皇帝,魏黑原还有几分惧意,但是一寻思,不过是穿龙袍的老头,还能比得过妖魔鬼怪不成? 所以,他按捺住慌张,将前日下午在热河学士府发生的事讲述了一遍。 这却比信中详细许多,听着也惊险许多,康熙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那女子所说的塞外是怎么回事?莫非,曹颙真有杀人枉法之事?”康熙的声音,带了几分犀利。 “冤枉,皇上!”魏黑闻言,心下着急,不由抬起头来,高声道。 魏珠怕他粗人不懂规矩,惹恼康熙,上前一步,尖声道:“放肆!御前不得喧哗,皇上怎么问,你怎么答就是!” 康熙盯着魏黑,饶是魏黑见过世面,也不禁后背发寒,直觉得身上像被刀子剜一样。 他咽了口吐沫,放下了音量,回道:“皇上,前年正月小人之主奉命到口外牧场清点冻毙牲口数,小人也曾跟着前往,所以晓得详情。一路上只是遇到风雪,并未与人发生口角冲突,有太仆寺同行的几位大人可以作证。” 康熙看着魏黑的脸,见他不似说谎,心里已经信了几分。毕竟,以曹颙的身份与性子,也不是随意取人性命之人。 他皱眉,问道:“既是如此,那女子为何这般说?” “回皇上话,前年春天,小人主子虽没有遭遇口角,但是根据庄先生所知,当时确实有人买凶塞外,想要小人主子性命。为了这个,庄先生还专程打发人到口外支援。不过,他们沿途,也并未与贼人冲突。许是见事情败露,那女子之夫被灭了口。”魏黑犹豫了一下,将前年的事如实说出。 只是为防节外生枝,他没提到曹寅,全推到逝去的庄先生身上。 庄先生的身份,魏黑是晓得的。因此,他也不晓得,当年的事有多少是皇上知道的,多少是不知的。 “曹颙的信中提到悬赏,这是何意?”康熙沉着脸,问道。 “回皇上的话,那女子自杀前,伊大人曾问她是否因悬赏令而来。瞧着她的意思,是因悬赏的缘故,晓得小人主子是杀夫仇人,所以才丧心病狂来行刺。”因怕失言,魏黑有些不敢说了,斟酌着说了这两句。 康熙怒哼一声,脸色已经黑得怕人。 看着还跪在一边的七阿哥,他不耐烦地摆摆手,道:“跪安吧,去三阿哥那边传朕的口谕,让他明日顶你的缺。” 七阿哥闻言,好一会儿才反映过来,叩首道:“儿臣谢皇阿玛体恤。” 康熙转过身去,已经不搭理他。 七阿哥退了出去,魏黑跪在地上,惦记着太医院那头。 他日夜不停、快马加鞭,从热河到京城才用了一日半功夫。换做老胳膊、老腿的太医,指定受不得这般赶路。 忘了跟十六阿哥提一句,不仅要挑医术精湛的,还要挑体格好些的。 这时,就听康熙问道:“曹颙如何?” 魏黑忙收了心神,道:“看着安静,却让人担心。” 曹颙与初瑜琴瑟和谐,在京城里也是出了名的。康熙想起,自己打发素芯去曹府时,曹颙拒不纳妾之事。 他没有再说话,摆摆手叫魏黑退下…… 热河,淳王府花园,西院。 天慧搂着宝雅的脖子,倚在她怀里,轻声问道:“姨母,妈妈呢?” 宝雅摸了摸她的头发,道:“你妈妈身子不舒坦,这几日姨母照看你,要乖。” 天慧点了点头,抿了抿小嘴唇,又问道:“那阿爹呢?” 宝雅听了,抬起头来,带着几分焦心,往里屋望去。 屋子里都是酒味儿,初瑜阖着眼睛,面色潮红,躺在炕上。她身上的衣服已经解了,露出胳膊大腿。 曹颙手里拿着一块湿毛巾,轻轻给初瑜擦拭着。 曹颙怕有声音吵到初瑜,屋子里只留下喜彩、叶嬷嬷两个打下手。 叶嬷嬷到底上了年纪,又遭遇这么大的变故,红肿着眼睛,身子不由地打晃。 从前日遇袭至今,初瑜一直昏迷着,昨晚开始又发起高烧。曹颙叫人拿了烈酒,不停地给初瑜擦拭降温。 这擦完一遍,曹颙伸出手去探探初瑜的头,又摸摸自己的,不由皱眉。效果并不明显,还是烧得骇人。 曹颙想起今天已经打发人去行宫那边取冰,转过头去,问喜彩道:“冰呢,取回没有?” 虽说按照规矩,要每年五月初一才开冰窖,但是曹颙本身就是内务府堂官,这其中又干系到一位皇孙郡主,齐敏那边也不敢多事。 如今,他那边也是急得焦头烂额,差点就要求神拜佛去。 这热河缉凶之事,十六阿哥是交代给他了的,却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太平盛世,尊贵的皇孙郡主遇刺,生死危机,这事如何能压下来。 捅到御前,他这个行宫总管,如何能跑得了干系? 他也巴巴地过来探望,但是曹颙全副心思照看妻子,哪里有心思待客?自然没有见着。 这个时候,别说曹颙说要冰,就是要齐敏的半条命,他也会屁颠屁颠的奉上。 “已经取回来了,七娘拿出去凿了,怕在这边有动静。”喜彩回道。 曹颙见叶嬷嬷脸色难看,身子有些不稳,上前扶住她,道:“嬷嬷两日没阖眼,先去歇歇吧。” 叶嬷嬷眼泪已经出来,抓了曹颙的胳膊,低声哽咽着道:“额驸,额驸……别赶老奴,老奴怕啊……” 岂止是她怕,曹颙也怕,所以出事以来,这两日两夜,他片刻不敢阖眼。 听了叶嬷嬷的话,他便不再多说,只是扶着叶嬷嬷到椅子上坐下。 对于眼前这个有点嘴碎的老妇人,曹颙曾颇为厌恶,如今却只有感激与感谢的。 宝雅在门口,看着这些,鼻子也是酸得不行。她想了想,还是抱着天慧离开,一边走,一边轻声对天慧道:“咱们去厨房,看你妈妈的药去,再看看你阿爹的饭……” 出了园子,刚好同端着冰盆的方七娘对个正着,宝雅止了脚步,犹豫了一下,道:“我瞧着曹颙也要熬不住了,你们在跟前的,好生劝劝。” 方七娘闻言,不由好奇,仰头道:“格格怎么不自己个儿劝?我们嘴皮子都说破了,也不顶用啊。” 宝雅脸上发白,没有回话,抱着天慧,往厨房去。 方七娘看着她的背影,脸上满是疑惑,不过因惦记着初瑜,顾不得多想,端着冰盆快步进了院子。 宝雅抱着天慧疾步走了几步,已经是潸然泪下。 眼泪落到天慧的脸上,天慧伸出小手了,摸索着抓住宝雅的项圈,奶声奶气地道:“姨母,别哭。” 宝雅听了这话,再也忍不住,紧紧搂住天慧,哭泣道:“都是姨母不好,姨母不惦记看戏就好了。姨母对不起你妈妈与阿爹,也对不起小天慧,姨母再也不看戏了。” 天慧虽看不见,但是仍摸到宝雅的脸上,用小手给她擦眼泪。 哪里擦得干净? 宝雅压抑了两日,愧疚了两日,真恨不得躺在床上是自己个儿。她已经责怪自己千万次,不该硬拉着初瑜去看戏,也不该那般大意,没有察觉出那刺客的不同。 但凡早些发现,她都会起身,也不会是这样的后果。 天慧听宝雅哭得厉害,也不禁跟着小嘴一撇,抽泣起来。 宝雅听了,忙住了哭声,看着天慧道:“天慧也难过了?” 天慧抽泣着点点头,道:“姨母哭,才哭,阿爹不哭。” 宝雅听得糊涂,就听天慧道:“方才,阿爹,不哭……” 虽说她还小,但是也察觉出方才是到了父母身边,加上听到父亲同叶嬷嬷说话,才这般说。 见她这般乖巧懂事的模样,想着生死未卜的初瑜,宝雅心里越发难受,已经是泪如泉涌…… 西院上房,方七娘已经装了几个冰袋,递给曹颙。 曹颙接过,一个垫了毛巾,放在初瑜额头,其他两个都放在初瑜腋下。 方七娘上前,从初瑜口中取出人参片,重新放了片新的。 说起来,初瑜能挺到现在,除了是方七娘给她包扎得早,剩下的就全靠这人参了。 这人参是初瑜特意寻来,给曹颙补身子的。幸好当时曹颙没用,结果却成了吊命的东西。 喜烟进来禀告,大夫来请脉来了。 虽说这里没有太医,但是也有几个名医在,曹家请的这位林大夫就是。因初瑜凶险,不敢让大夫久离,就留他在前院住下。每隔两个时辰,来给初瑜请次脉。 曹颙将妻子衣服放好,点点头,叫喜烟请林大夫进来。 按照规矩,像初瑜这样的贵人看病,即便不悬丝号脉,也要放下幔帐,手上遮住丝绸,星点儿不能露肉。 但是,初瑜正是生死关。中医又讲究“望、闻、问、切”,曹颙哪里会考虑那些穷讲究,规矩都免了。 饶是如此,林大夫也不敢放肆,低着头坐在炕边的小凳子上,低眉顺眼地把了脉。待把完脉,他才抬起头来,仔细在初瑜的脸上打量了一遭,才起身出来。 曹颙跟出来,问道:“如何?” 林大夫皱了皱眉,道:“郡主伤了肺腑,胸中痞寒热结着,眼下只能先发散着。冰敷降温也好,等下晌老夫给郡主扎几针,疏通疏通血脉。要是能降下温来,尚有一线生机;否则的话……额驸心里还是要有个准备,眼下不过是尽人事,还得听天命。” 方才林大夫来前,方七娘已经说了一番差不离的话。只是曹颙不死心,仍盼着能有转机。 听了林大夫这番话,曹颙只觉得眼前发黑,仍强忍着,道:“郡主这两日就靠人参吊着,其他的药,灌进去,也多吐了出来。这样下去,身子怎么得了?大夫能不能再给开个方子。” 林大夫思量了一下,道:“生梨可润肺凉心、降火消痰,每日喂几调羹梨汁也好。” 曹颙记在心上,送走林大夫后,便立时打发人出去买梨。 回到屋子里,叶嬷嬷正学着曹颙,用沾了酒的毛巾,给初瑜擦胳膊。 方七娘见曹颙进来,瞪着眼睛,带着几分不忿道:“信他不信我,我早上也提了梨子。” “对不住,不是不信你,而是不敢……不敢让她有半点闪失……”曹颙揉了揉额头,随后对方七娘道:“不过,七娘的确是好样的。前儿若不是你在跟前,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只是内子垂危,我乱了心神,还没有谢你。”说着,已经郑重地弯下腰去。 方七娘倒是在有些不好意思,连忙避开,道:“冰块要化了,我先给郡主奶奶换冰……” 叶嬷嬷一边给初瑜擦着,一边低声嘀咕道:“格格都睡了两日了,也该睁睁眼了。小格格虽没说什么,但是听乌恩那丫头说,她熬到半夜都没睡。说要等格格给她脱衣服,别人脱,小格格都不理。后来,还是宝格格过来哄她,小格格才肯睡……” 说到后来,已是忍不住老泪纵横。叶嬷嬷怕哭出声惊到初瑜,放下毛巾,捂着嘴巴走了出去。 喜彩与方七娘两个,也听得眼泪汪汪的,想哭不敢哭的模样。 曹颙鼻子酸酸的,但是也晓得没有功夫哭。 他长吁了口气,对喜彩道:“去前院找张义,立时出府寻酿酒师傅处。用最短的功夫,烧些更烈的酒,不拘多少银子。” 喜彩这两日也在屋子里侍候,已经晓得烈酒同冰块似的,是降温的好东西,而且还不像冰块那样容易伤身。 听了曹颙的吩咐,她应了一声,立时出去寻人。出了屋子,就已经是一路小跑。 七娘这边已经重新装了几个冰袋,小心翼翼地给初瑜放好。 她打小跟着父亲走南闯北,也见过许多病患。像曹颙这样恨不得将妻子装到眼睛里的男子,这世间真没有几个。 即便她年岁不大,也颇受感动,看了曹颙两眼,犹豫了一下,递给他一块碎冰,道:“就算米水不沾,也吃两块冰提提神。总不能郡主奶奶没好呢,曹爷就病倒了。” 曹颙接着冰,送到口里,对七娘笑笑道:“还真饿了,劳烦七娘帮我要下饭。” 七娘闻言大喜,使劲点着小脑袋瓜子,去厨房传话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夫妻两个,曹颙已经收了笑,拉着妻子的手,轻轻在她身边躺下。 他抚摸着初瑜的头发,将自己的发辫搁在她的头发上。 成亲那晚,嬷嬷是给怎么弄的辫子来着? 相约白首,相约白首,直至此时,他才晓得,眼前这个女子早已不知不觉融到他的骨子里。她就是他,他就是她…… 第六百五十二章 良人 第六百五十二章良人 京城,曹府。 因要随扈的缘故,李氏这边早已收拾妥当。听了初瑜遇险的消息,曹寅也是坐不住。魏黑回府报信后,就跟着七阿哥并十六阿哥在太医院寻来的太医,返程往热河去。 按照以往规矩,随扈官属是要跟在圣驾后,一日三、四十里,到热河要行程小半月。 初瑜不仅身份尊贵,还是曹家长媳,曹家长孙之母,是曹家未来的女主人。若是初瑜有碍,也跟塌了半边天一般。 实是无法相瞒,又怕吓到李氏,曹寅隐下“悬赏刺杀”之事,只说是得了急症,有些凶险。儿子已经使人来信,禀到御前,奏请御医。 饶是如此,也是唬得李氏神容大变,直念“阿弥陀佛”。 老两口商议过后,决定由李氏带着天佑、恒生兄弟两个先行一步。长生太小,没法带着赶路,就请紫晶帮忙照看。至于长生去不去热河,就等那边有回信再说。 因曹寅也要随扈出京,家里没有男人当家。曹颂那边,便请十六阿哥同侍卫处的大人打了招呼,同别人换班,留在京里当差。 在没出事前,李氏原是想要带紫晶、田氏等人一道到热河的,权当出门散心。只是既有了初瑜的事儿,谁还有游玩的心情? 家务事原想托给兆佳氏,但是因兆佳氏对紫晶、田氏等多有微词,李氏怕节外生枝,便叫曹颂与紫晶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去跟曹颐商议。 曹佳氏出嫁多年,又为身份所限,不好经常回娘家,曹颐则是同娘家的往来更亲近些。 一切安排妥当,已经晚上,刚好淳郡王府福晋打发大阿哥弘曙过来。 淳王福晋与侧福晋也急着赶往热河,打听到李氏这边也要起行,便约她同往。 大家都是为初瑜去的,李氏这边自是没有话说,便约好次日一起启程。 兆佳氏那边已经得了音信,带着静惠急匆匆地赶来。 “怎么好好的就病了?还要回京请太医?”兆佳氏是急性子,见了李氏顾不得那些虚礼,直接开口问道。 李氏心里也是乱作一团,让兆佳氏坐下,才回道:“回来报信的匆忙,也没说个清楚。那边王府的王爷下晌已经跟着太医启程热河了,我同那边的两位福晋明早一道往热河。” 兆佳氏听了,不由直皱眉,拉着李氏的衣袖道:“嫂子,这颙哥儿是不是同关外犯冲啊?怎么年年出事?颙哥儿媳妇看着像是有福的,这几年也没少遭罪。要不要请个大神,做几场法事,驱驱邪气?” 说这些话的时候,兆佳氏想到早逝的次子,心里也跟着抽抽着。想到这些,她不觉得是曹颙与关外犯冲,倒是有些怀疑家里的风水有问题。 尤其是东府,原来只说是告老还乡的御史,后来隐隐听说,是因别的事坏了前程。 想到这里,兆佳氏越发来劲,对李氏道:“我明儿就请人做法,寺里也要舍些香油,方能显诚信。” 李氏到底是妇道人家,对于神佛怀着畏惧之心。听了兆佳氏这般讲,她也生出几分盼头,吩咐彩莺从炕柜里捧出个木匣子。 “明儿天不亮,我就要出城了。这做法事什么的,还要劳烦弟妹。这是一百两银子,弟妹先拿去用,若是不够了,再使人在账上支。”李氏将匣子推到兆佳氏面前,道。 兆佳氏虽爱银子,但是此刻也有些不好意思,道:“瞧嫂子说的,我也是初瑜的亲婶子。我也出一百两,连上嫂子的,就是做两个月法事,也足够使了。” 李氏见她如此,少不得又起身谢过。 兆佳氏还等着李氏提家务,却迟迟等不到他开口,就有些坐不住。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嫂子,您同大伯都往热河,这府里家务……” “是啊,老爷与我都不在家,怕是还要让二侄子操心。”李氏道。 听是托给了曹颂,兆佳氏便笑了笑,没有再多说。 曹寅回来,夜已深了,兆佳氏便起身回府。 曹寅是晓得实情的,心里也惦记着,叫李氏将家里的药材补品,都寻了出来。 自打长生落地,都是李氏亲手看护,一日没离开过眼前。李氏搂在怀里,好生亲热了一番,亲自哄了睡了,才叫奶妈抱下去。 曹寅见了,怕她不放心,道:“实在不行,叫老二媳妇看长生些日子?要不送到三丫头身边?” 李氏摇摇头,道:“静惠第一次有喜,哪有精力带孩子;三丫头那边我不是没想过,只是听说亲家太太如今病着,三丫头在侍疾,也不得闲。我已经托给紫晶了,她是妥当人,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到底儿是娘的心头肉,想着要有些日子见不着,实是想得慌。” 曹寅听说是留给紫晶照看,微微一愣,道:“紫晶管家还行,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家,长生又小了些。” “田氏同榕院那边也算半拉客,不托给紫晶托给哪个?他二婶今儿话里提了,我没敢应。听说她烟瘾越发大了,上个月吃烟吃睡着了,将被褥都烧了,听着都叫人后怕。我劝了她好几遭,让她少吃两口。她说不吃饭行,要是不吃烟,就睡不安稳。母亲那边,向来不管闲事的,对家务也不熟。”李氏絮絮叨叨地说道。 曹寅心里,也是想随妻子先去热河的,但是七阿哥已经去了,他再这般大张旗鼓的,还不晓得康熙会如何看。 夫妻两个,又说了几句家常,便安置了。 因同淳郡王府约的是丑正在西直门会合,所以次日凌晨李氏与曹寅早早便起了。 葵院那边,紫晶对着菩萨,半宿没有阖眼。虽不晓得初瑜到底是什么急症,但是瞧着李氏与淳郡王府的动静,就使得人心惊肉跳。 到了丑时,她将天佑、恒生兄弟唤起来,一边给两个小家伙穿衣,一边叮嘱他们两个不要淘气,省得让太太操心。 小兄弟两个虽就晓得要出门子的,但是听紫晶这边,也都有些发懵。天佑仰着小脖子,不解地问道:“姑姑不是也去么?不是说还要看着我们学骑马么?” 紫晶给他带上帽子,系好马甲上的钮扣,道:“姑姑要看家,先不去了,天佑与弟弟同太太先去。” “那小姑姑与左住他们呢?”天佑还是不死心的问道。 看着天佑天真烂漫,恒生也巴着脖瞅着,紫晶心里叹了口气,笑着说道:“许是过些日子他们就过去了,你们先去。” 虽说紫晶没有说明缘由,但是在小孩子最是敏感,已经察觉出气氛不同来。 小兄弟两个穿好了衣服,手拉手,看着紫晶不说话。 紫晶蹲下身子,看着天佑与恒生道:“你们都进学了,也是个小男子汉了,冷暖饥饿什么的,要晓得说话,别在路上病了,给大人们添乱。” 天佑与恒生听的似懂非懂,但是都点着小脑袋应着。 “到了热河……”紫晶迟疑了一下,道:“到了热河,见了父母,你们也要懂事些,晓得照看妹妹……” 话未说完,恒生已经拉着紫晶衣襟,小声道:“姑姑……” 看着恒生面带担忧的小脸,紫晶才察觉出面上冰凉,忙侧过头,擦拭干净。而后,才笑着将两人又看了一遍,确实收拾得妥当了,才叫人拿着行李,将他们送到兰院。 这边已经摆上早点,李氏与曹寅已经用完饭,正等着孙子们过来。 见紫晶来了,李氏拿出一串钥匙,递给她,道:“府里,就要劳烦姑娘了。” 紫晶双手接过,道:“是奴婢当做的,太太路上也要保重,别太劳乏。要是有不舒坦的,大爷与奶奶也会心里不安。” 李氏点点头,看着天佑与恒生用了早点,才同曹寅两个,一手牵了一个出门。 刚出院门口,就见有人提着灯笼候着,是董素芯、田氏、怜秋她们几个。妞妞也在,牵着惜秋的手,不再像平素那样眉开眼笑的。 “这半夜三更的,怎么都起来了?”李氏摇了摇头,道:“虽说入夏了,夜里风大,还是回去歇着吧。” 田氏道:“虽说不能随太太过去照看,但是我们心里也惦记。就是不出来送,谁还能睡得着呢。” 怜秋、惜秋姊妹附和着,将一个食盒递给李氏的丫鬟,对李氏道:“这些我们姊妹做的一点吃食,都是按照太太与小爷们的口味做的,给太太与小爷们路上垫饥。” 李氏听了,颇为感动。 董素芯待她们说完,已经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锦囊,双手递给李氏,道:“太太,这有瓶薄荷油,还是在宫里时后宫的小主赐下的。若是太太不耐车马劳烦,倒出几滴来,抹抹太阳穴,估摸会好些。” 李氏接过,对众人道:“难为大家伙费心,时辰不早,那我就先出门了。” 众人簇拥着,送李氏出了二门。 曹颂夫妇带着曹项、曹頫已经在大门口候着,除了李氏随同淳郡王福晋她们去热河外,曹寅从今日起也要随扈出京。 见曹寅夫妇出来,众人都俯下身行礼。 李氏忙扶住静惠,道:“仔细闪了腰。也不是外人,不在乎这些虚礼。” 静惠道:“我们太太原惦记要来送大太太,不想昨晚回去没睡踏实,见了风,便让侄儿媳妇转告大太太,不出来送了。做法事的事儿,还请大太太放心。” 李氏点头应了,曹寅看着几个侄儿,对曹颂道:“两府就都交给你了,多经心些,仔细门户。”说到这里,又对曹项他们两个道:“好生读书,听哥哥的话,不要跟着人鬼混。” 曹颂他们兄弟们垂手听了,躬身应下。 这边已经有几辆马车在这等了,除了曹寅与李氏的两辆马车,还有两辆给随行的丫鬟婆子用的。 待曹寅上车,李氏转身,叫众人回去,而后带着两个孙儿,上了自己个儿的马车。 女眷们只送到这里,曹颂兄弟送到大门外,曹颂骑马,送李氏出城,曹项与曹頫两个,则是等马车渐远了,才转身回府。 兄弟两个,都有些忧心忡忡的。 曹项已经跟哥哥说了半月,但是还没有说通曹颂。曹颂那边咬得紧,想要出仕行,想要以婢做妻休想。 左右绿菊是家生子儿,要是曹项执意妄为,那就家法处置了不守规矩的丫头。 曹项软磨硬泡,曹颂始终不肯松口。曹项这才思虑到自己想的不周到,怕牵连到绿菊身上,事情就僵持下来。 这几日,他已经得了准信,过了端午节后,便能从吏部拿文书出京。 既是兄长这边不允,他就想着请伯父做主。但是想到伯父性子方正,怕是比兄长还要死板,就没有轻举妄动。 他心里已是拿了主意,实在不行,就先不提成亲的事,想法子给绿菊先脱籍,等出京后再办亲事。 这半个月,他心里也是盼着堂兄能早日当差回来。 虽说平素也不亲近,但是想这堂兄与堂嫂两个就是情投意合,才结为夫妇的。要是好生央求,说不定能帮他说几句好话。 他却是忘记了,堂兄与堂嫂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到洞房那日,是不晓得对方到底是方神圣。 表嫂甚是贤惠,要是真因急症有个万一,那剩下堂兄一个……侄儿、侄女们也可怜…… 曹頫想得则是另一回事,怨不得世人都是讲究“低门娶妇,高门嫁女”,果然在理。 初瑜是曹家媳妇,就算身子有恙,好好养着就是,还让婆婆过去侍疾,这叫什么事儿?换做寻常人家的女子,敢耍这样的架子,早就一封休书,递过去了。 越想越不忿,他低声对曹项道:“四哥,大哥好没道理。伯娘也是奔五十的人了,这又不是十里八里的道。就算病了,也有大夫在,伯娘去了顶什么用。这不是折腾人么?这算不算‘娶了媳妇忘了娘’?别人还都说他孝顺,有这样的孝顺法儿么?” 曹项听了,不禁皱眉,止了脚步,对曹頫道:“晓得你自幼同伯娘亲近,但是也不能这么说。若不是嫂子病得厉害,大伯与伯娘也不会焦急至此。咱们做弟弟,为哥哥嫂子担心还来不及,怎能说风凉话?” 曹頫听得直吐舌头,笑着说道:“我不过是说一句,倒招来四哥一堆话。是不是国子监都是老头子啊,四哥可是一日比一日呆了。” 见曹頫嬉皮笑脸、浑不知愁的模样,曹项心里真是羡慕。他拍了拍弟弟的肩膀,道:“你也十五了,不是孩童。二哥在宫里当差,有的时候不能天天回来,往后家里的事你也尽尽心。” 曹頫摆摆手,道:“别跟弟弟说这个,左右上头还有四哥在,还轮得着我操心么?我只管上我的学,读我的书,熬到岁数跟着大伯当差去。大伯也是将六十了,身边也得有人侍候。大哥是能干的,要出人头地。弟弟可没指望有什么大出息,在大伯身边做个长随跟班就成。” 虽说不是同母所出,但是他们兄弟年龄相仿,小时候也老在一块儿玩。因此,曹项对这个弟弟很是亲近,也晓得弟弟的心事。 早先只当他是小孩子的任性,才对堂兄心有芥蒂。没想到过了这些年,他仍是对堂兄有敌意。 曹项心里,不由有些担心,看着曹頫道:“一笔写不出两个曹字来,小五你要记得,大哥是大伯与伯娘的爱子,是咱们的堂兄。咱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曹頫已是听得有些不耐烦,撅嘴道:“四哥真是,我还能做曹家的叛逆不成?谁有心思整日里勾心斗角,有那功夫,我多背两首诗词好不好……” 热河,淳王府园子,西院,上房。 又过去一晚,初瑜还是高烧不退。即便不停地烈酒与冰块给她降温,但是用不了多暂功夫,她就又烧起来。 除了灌参汤与含人参片之外,曹颙还叫人熬了梨汁,口对口地给初瑜喂过两回。 虽说没有食欲,味同嚼蜡似的,但是曹颙也开始吃饭,而且吃得饱饱的。 连日连夜来的不合眼,他的身子已经熬到极致。已经有几次,他险些昏厥。他自己心里警醒,晓得这个时候,自己不能病倒。 只是,他还是不敢睡。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大夫每次来诊脉脸色越来越难看,曹颙的心也悬到嗓子眼。 到了中午,张义在烧锅庄子取了纯度更高的烧酒,曹颙片刻不敢耽搁,又给初瑜细细擦了一遍。 不晓得是烧过去了,还是酒精起到作用,到了黄昏时分,初瑜的体温终于慢慢降下来。 虽说初瑜还没有睁眼眼睛,但是呼吸逐渐平稳,胸口的伤处也结痂,没有化脓的迹象。 曹颙的心里,已经是谢天谢地。 晚饭时,曹颙一口气吃了三碗,直吃得再也咽不下去,才撂下筷子。 他心里已经是暗暗祈祷,再也不敢有贪心,再也不敢稀里糊涂的过日子。以后,一定做个好人,铺路搭桥,积德行善。 只求,让眼前这个女子醒来,让他不要孤单一人。 之前总是无病呻吟,摆出寂寞如斯的模样,装什么犊子? 有这个女子陪他,不再孤单。 曹颙就这样坐在床边,拉着妻子的手,看着她的脸。 到底不是铁打的,连着几夜没睡,他已经是困得不行,不知不觉就阖上了眼睛。 夜已深了,屋子里只燃着一盏灯,发着柔和的光芒。 “嗯……”随着低不可闻的呻吟声,初瑜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灯光下,她的丈夫靠在椅子上,阖了眼,眼角泪光闪现。初瑜顺着丈夫的手往下看,最后落到自己被握着的手上。 她想要回握丈夫的手,身上又没有力气,就动了动小手指,搭在丈夫的手指上,随后就闭上眼睛,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第六百五十三章 劝诫 第六百五十三章劝诫 汤泉,行宫外。 康熙没有乘坐御辇,在晨曦中,俯下身子,看着田间的麦苗、谷苗。 曹寅跟在大学士嵩祝身后,视线也落在田间。 这还是京畿,附近也有不少水井,但是仍难掩旱情。今年自打年后,就雪雨稀少,已经是大旱的征兆。 康熙面上没什么,心里也颇为焦急。 西北缺粮缺马,战事不能有进展。京畿去年大涝,如今已经开始赈济,就等着今秋粮食下来,要是今年再大旱,京畿需要赈济的州府就要过大半。 百姓愚昧,不会想着风霜雨雪是自然之数,只会当成是老天警示。 其他地方还好说,京畿要是不稳,那朝廷颜面何在? 从康熙五十年至今,京畿就没有风调雨顺过,即便是再三减免钱粮,百姓仍生计艰难。 康熙在想着,就见领侍卫内大臣鄂伦岱、巴浑德两个上前,请示御驾何时启行。 康熙没有立时回答,稍加思量,对大学士嵩祝道:“朕观麦苗谷苗虽发生畅茂,但天气稍旱,当豫期祈雨,著谕礼部。” 嵩祝躬身应了,一行人簇拥着康熙回到行宫。 太后的凤辇已经摆好,康熙上前,亲自扶太后登辇,随后才上了龙辇。在鼓乐齐鸣中,御驾出了行宫,顺着官道,缓缓地往热河行进。 怀柔,驿站。 同缓行的圣驾相比,李氏同淳郡王的车驾要快得多。曹家这边随行的,是曹家大总管曹元;淳郡王那边,则是二阿哥弘倬亲自送嫡母、生母出京。 第一日便宿在怀柔,今天一早,又早早地上路。 弘倬今年已经十七,三月里完婚,娶得是员外郎萨哈岱之女伊尔根觉罗氏。 虽说伊尔根觉罗氏身份不比弘曙之妻出身高贵,但是年轻貌美、性子活泼,夫妻两个新婚燕尔,也算恩爱。 只可怜巧芙,福晋的亲外甥女儿,只得了个侧室名分。 换做其他人,怕她心里难受,毕竟做了几年夫妻,还能好生安慰安慰;弘倬只是个半大小子,向来又是粗心的,只晓得自己个儿快活,哪里会有体恤人的心思? 淳郡王福晋看在眼里,替外甥女儿难过,想要帮衬着说两句,但是也没有嫡母插手庶子房里事的道理,便只能隐忍下来。 这次来热河,因淳郡王已经出来,弘曙本主动请缨,但府里得留人看家,就由弘倬护送。 淳郡王福晋因惦记初瑜,原还顾不得别的,这行了一日,才想起来,还不若寻个由子带巧芙出行。 且不说每个人心里的弯弯道道,就说天佑与恒生两个,虽不是头一遭出门,但是以前都是襁褓中,并不记事。 对于车外的山山水水、花花草草,小哥俩只有好奇的。 虽说出来前,紫晶已经叮嘱几次,让他们兄弟两个听话,但是到底是孩童爱动,老实了一日就已经了不得。 李氏这边昨晚没歇好,就眯着眼睛养神,没有看到孙子们的动作。 弘倬见他们伸出小脑袋瓜子,怕他们从车里折下来,忙叫车夫停了车。跟李氏说过后,将他们小的抱下车去。天佑在弘倬身前坐了,恒生坐在一个王府侍卫前边,小哥俩两个欢喜得不行。 虽说路赶得急,但是掺和了孩子们的笑声,连李氏也心安了不少。 热河,淳王府花园,西院。 初瑜是中午醒的,当时曹颙并不在跟前,正在外间同宝雅说话。天慧这边,已经开始嚷着要妈妈,不肯安静下来吃饭。 宝雅没法子,也怕将孩子折腾出病来,只能抱来请曹颙哄。 曹颙看着闺女,一口一个“妈妈”,心里分外酸涩。他从宝雅手中接过天慧,搁在自己腿上,拿着调羹哄她吃东西。 天慧却是犯倔,小嘴闭得紧紧的,就是不肯吃东西。 父女两个,一个要喂,一个偏不吃,僵持上了。这时,就听到里屋叶嬷嬷激动的声音:“格格……” 曹颙闻言,已经坐不住,抱着天慧就进了里屋。 叶嬷嬷已经是老泪纵横,拉着初瑜的手,哭着说道:“好格格,终于醒了。要是再不睁眼,老奴也要跟着去了。” 到今天,已经是初瑜遇刺第五日。虽说这五日,始终用参汤吊着,但是初瑜也是虚弱至极,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只是看着叶嬷嬷,泪眼婆娑。 见到夫女的那刻,初瑜嘴角微微上翘,露出欢喜模样。 曹颙看着妻子,身子已经微微发抖。天慧原本跟父亲较劲,此刻像是察觉出父亲的异样,倒是乖巧起来。 叶嬷嬷见曹颙来了,擦了眼泪,将床头的位置让给曹颙。 曹颙抱着女儿近前,看着初瑜,说不出话来。 “妈妈?”到底血脉相连,天慧虽看不到,但是仍低声唤着。 屋子里静得能掉下针来,过了半晌,才听得初瑜应道:“嗯……” 天慧听了,转过小身子,冲着初瑜的方向够着。 初瑜身上有伤,曹颙哪里敢放手,忙低声哄她。 宝雅跟在曹颙进来,看着眼前这一切,不好意思打扰他们团圆。虽说眼里有泪,但是她脸上也欢喜得不行,近前对初瑜道:“醒了就好,再不醒小心你闺女不记得你,直接跟我回科尔沁了。” 说着,她转过身子,从曹颙手中接过天慧,道:“听话,你妈妈累了,别吵她。好好吃饭,一会儿再来看妈妈。” 天慧似懂非懂,却也老实下来,只是小脑袋歪着,冲着初瑜躺着的位置“望”着。 见妻子嘴唇干裂,曹颙倒了半盏茶水,看了看茶盏,口对口地给初瑜喂了两口。 宝雅已经带着天慧退出去,叶嬷嬷同几个丫鬟也出去唤人请林大夫,屋子里只剩下夫妻两个。 曹颙坐在床边,握着妻子的手,不住地摩挲着,心里对老天已经是感激不已。 似乎心里有千言万语要讲,有万语千言要说,但是曹颙一句都说不出口。他怕妻子勉强回答,抻到伤口。 少一时,林大夫过来,再次给初瑜诊了脉,脸上也松快许多。 脉象已经稳定下来,诊完后,他开了两个补血清热的方子。从今日起,初瑜就能喝粥了。因为四五日未进水米,所以粥要稀些。 听了大夫这般讲,众人皆是松了口气。 林大夫已经被留在府上五日,今日见初瑜好了,便也说到想出府回家。明日开始,早晚过来给初瑜请脉。 曹颙自是没话说,叫人封了银封,送林大夫回去。 初瑜喝了半碗红枣粥后,喝了药,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见曹颙熬得双眼尽赤,叶嬷嬷少不得又劝他去歇歇。要不然没等初瑜好起来,他就要废了。 曹颙紧绷绷的心终于落地,只觉得浑身酸疼,乏得不行。 他要了热水,泡了个澡,更衣完毕,只觉得得到新生一般。 明明身上已经乏极,但是曹颙脑子却清醒得很,坐在妻子床边,舍不得离开。 少一时,就听到喜彩进来,低声禀告:“额驸,前院传话,伊大人来了。” 曹颙闻言,这才起身,依依不舍地去了前院。 客厅里,伊都立神情颇显沉重。虽才几日功夫没见,但是他看着瘦了一圈。 虽说曹颙不是不讲道理之人,迁怒不到伊都立身上,但是一个皇孙郡主在自家遇袭垂危,伊都立饶是再豁达,也存了几分忐忑。 出事至今,曹颙这边日夜守护妻子,不眠不休;伊都立也没闲着,这几日功夫,他同齐敏两个将那日的戏班子审个通透。 除了戏班子,还有那女子的来历,真实身份。 只晓得那女子三十来岁,是直隶人氏,自称夫家姓许,身上银钱颇丰。因她给了老板银子,算是入股,就在戏班里做事,众人都叫她“许大嫂”。说起来,戏班子二月底从京城出来,三月初到的热河。 那女子做寡妇装扮,只说早前组过班子,想要跟着混口饭吃。刚好那戏班老板因好赌,输了银子,缺少北上之资,所以就让这女子入了伙。 至于她为何行凶、为何笃定曹颙是“杀夫仇人”,戏班中人也是丝毫不知。 这女子身上的照牌,已经叫衙门里的人看了。乍一看能蒙人,仔细看着,还是有所不同,但是想要应对这几个月盘查外来人口的兵丁却不在话下。 身份是假的,姓甚名谁就说不好了。 不过她给戏班的银钱,虽说磨去印记,但观其外形,是十两一个的元宝。这样规格的元宝,多是钱庄所出。 像这样看着圆圆的,不是椭长形的元宝,只有京城的几家钱庄才出。 伊都立既然带着女眷上热河,也带了些银钱,以供其零花。两相对照一下,根据这元宝印记的位置,就比出这元宝到底是出自何家。 除了给戏班老板的三十两外,在这女子的住处,还有六个这样的元宝,外加一些碎银。 一百两银子,不管是什么人取的,都算是大户。即便不是这女子所取,是别人所赠,也能寻到蛛丝马迹。 伊都立同齐敏已经联名,给九门提督隆科多写信,请他彻查京城钱庄账目,将二月后,取银子超过百两的客人名单列出来。 因还没有准信,所以他们两个还没有跟曹颙提及。 今日过来,是为另外一件事。那女子随身携带之物,除了银钱外,还有一包骸骨。经过仵作查看,这骸骨发黑,是死前中毒的症状。 这里头似乎千丝万缕,让人茫然没有头绪。 伊都立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寻曹颙问问两年前口外的情形,看从中能不能寻出蛛丝马迹来。 他向来也是散漫的性子,这般尽心,也有将功赎罪之意。 若是初瑜真有个好歹,就算曹颙不迁怒与他,还有王府那头。 他原本是无女不欢之人,这几日也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同女色犯冲。这几年好不容易有了些政绩,不在混饭吃,还惦记着升职,没想到却是因女色之事降职到内务府。 跟着曹颙,为了行宫修缮之事,费心劳力,这眼看着功成有,又出了这遭事。若不是为了哄爱妾欢心,他也不会想着要请戏班子请客。 曹颙听了伊都立的来意,心里也是纳闷。 前年正月里,自己跑了次口外牧场,除了在白毛雪中险些冻毙,其他并没有什么凶险。至于前来支援的曹甲等人动没动过手,过后也没听庄先生提及。 应是没有动手,否则就算曹甲等人不说,还有曹方跟着。 说不定是买凶之人,见事情不成,怕走漏风声,毒杀了那些人。亦或是为了防止后患,之前就骗这些人喝下慢性毒药。 到底是哪种,还不得而知。 这其中并没有什么不可对人言处,曹颙就将当年的事情道出。听说两年前就有人买凶,伊都立惊诧不已,道:“两年前,孚若在太仆寺,不比现下这般位高权重。到底是什么仇人,竟惦记着非要要了你的性命不可?” 曹颙心里,也是迷糊着。虽说庄先生没说,但是曹颙也察觉出,庄先生是晓得些隐情的。 只是过后,庄先生不了了之,曹颙也没法劝他说出来。而且,曹颙也相信,庄先生是护着他的。 不是不想说,而是说不得,那人定是曹颙不能随心所欲之人,是晓得了是仇家,也不能下手的,否则就是倾族之祸。 除了皇子皇孙,还有谁能让庄先生有这么大的顾虑? 曹颙与伊都立正说着话,就见曹方疾步进来,禀告道:“大爷,魏爷回来了,七王爷也跟着到了,已经在大门外下马。” 曹颙听了,忙同伊都立两个,亲自迎了出去。 自打前儿下午出京,七阿哥也是心急如焚,但是随行的有两个老太医,马跑不起来,他就让人随着太医押后,自己同魏黑两个先行一步。 三百多里路,用了两日功夫就到。 见曹颙虽面容清减、双眼赤红,带着几分羞愧,但是并无哀痛之意,七阿哥这提了一路的心,才算放下。 “初瑜如何?”七阿哥同伊都立见过,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已经醒了,刚才吃了药睡下。”曹颙应着,带了几分羞愧:“都是因小婿的缘故,累及初瑜至此,害得岳父跟着担忧。” 七阿哥看着曹颙,脸上看不出喜怒。 伊都立颇为识趣,晓得他们翁婿有话要说,借口衙门有事,告辞离去。 七阿哥没有什么责备的话,只是看着曹颙的眼神有些犹疑。 到底是担心女儿,即便晓得初瑜睡着,七阿哥还是去了内院,到初瑜床边看过,心里才算踏实下来。 一路上风尘仆仆,直到梳洗更衣完,七阿哥才出来见曹颙。 可怜天下父母心,曹颙也是为人父之人,自是晓得七阿哥的心情。七阿哥是真心疼爱长女,才不惜以皇子之尊,主动与曹家结亲。没想到不过数年功夫,宝贝女儿就险些丧命。 “树大招风!”七阿哥沉默半晌,才说道:“我当初只觉得你性子老成稳重,品性端良,初瑜跟了你,定能太太平平地过日子……”说到这里,顿了顿,看着曹颙道:“谁会想到,你如今竟站在风口浪尖上……” 曹颙低着头,心里也是羞愧不已。 自己算不算是白活了?口口声声说为了这个家,熬得多辛苦似的,却是连家人都保护不了。不是废物是什么? “日后,你有何打算?”七阿哥看着曹颙,问道:“是帮着皇阿玛继续赚银子,还是要找出幕后算计你之人,报仇雪恨?” 曹颙闻言,已经是变了脸色,眼里的恨意不是一星半点。 害得初瑜至此,使得他差点成为鳏夫,这个大仇自然要报。 七阿哥见了,不由皱眉,道:“你递辞呈吧!” 曹颙听了,面上露出几分不解:“岳父?” 七阿哥揉了揉额头,道:“阿灵阿告‘病’了,除了太医院的太医在,还有侍卫处的侍卫在他府上。” “阿灵阿?”曹颙想起家书中父亲隐约提及的,大致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过,他的心里却不认为阿灵阿是幕后指使之人。 这没仇没怨的,堂堂国公爷,怎么会接二连三使这般手段? “那在济南做悬赏的银子,是揆叙府上的;操作的人,是阿灵阿的门人。”七阿哥见曹颙懵懂,说道。 这嫁祸未免太明显,就算是想要算计曹颙,用得着这般不干不净的?阿灵阿与揆叙,都是勋爵世家子弟,打小见惯争斗的,手段怎么能这般粗劣。 “你还不明白么?如今你要晓得的,不是谁要害你,而是皇阿玛说谁要害你。”七阿哥面色有些沉重,道:“这是对你与你父亲的安抚,也是皇阿玛对自己个儿的安抚。” 说到最后,他已经是压低了音量:“事情由不得你,勿要节外生枝。” 曹颙晓得“天威难测”四字,但是对于七阿哥的说辞,实是无法接受:“岳父,初瑜受了这般罪,小婿岂能就这么算了?” “你还想如何?”七阿哥道:“这世上,做什么人都成,就是不能做聪明人。你这几年沉沉浮浮,遭了这些罪,就是因为你将自己当成了聪明人。” “岳父先御驾而来,就是为了告诫小婿?”曹颙犹豫了一下,问道:“莫非,岳父心里,已经晓得到底是何人所为?” 七阿哥背过身去,不看曹颙,道:“你是和硕额驸,初瑜是皇阿玛钦封的和硕格格,有人竟罔顾朝廷律法,悬赏你,袭击初瑜,自然有官府出面查询。你心里再不忿,还想要杀人报复么?” “既是想要置我于死地之人,杀之又何妨?”曹颙的脸上,多了几分狠意。 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还能如何?总不能一直这般混混沌沌,等着对方什么时候想起来再咬自己一口? “过犹不及!如今,你已经是风头太多,再进一步,许是万丈深渊;还不若退一步,等皇阿玛裁决。皇阿玛会给你个交代的。”七阿哥转过身来,拍了拍曹颙的肩膀,道:“你是我的女婿,就是我的半子,如今连我也不信了么?” “岳父要小婿递辞呈,是怕小婿意气,失了常态;还是担心小婿追查下去,触怒皇上?”曹颙带着几分疑问,开口问道。 “你向来稳重,当晓得‘以退为进’的道理。这个时候,你进一步,又有何益,不过是加速阿灵阿与揆叙的死期罢了,对于真正的仇人,又有何损?”七阿哥反问道。 七阿哥虽然平素不掺和朝廷党争,也不凑热闹站队,但是并不是迷糊之人。 曹颙的心里已经是信了几分,但是仍有些不甘,看着七阿哥道:“岳父,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就算为了小婿日后太平,也求岳父体恤,告知那幕后黑手到底是何方神圣,数次逼迫小婿至此?” 七阿哥叹了口气,道:“不过告诉你了么,不要做聪明人。就这样糊涂着,才能保太平。” 遭遇这般大的变故,使得初瑜生死关上走了一遭,曹颙如何能心平气和。 七阿哥不说,他也不再发问,心里已经思索开来, 视八阿哥如仇,康熙想要庇护,庄先生叹息不语,七阿哥以皇子之尊也不愿招惹,还有能力搞风搞雨的,是谁? 三阿哥、四阿哥、十四阿哥?十七阿哥?还是废太子? 符合这四个条件的,却是一个没有。 曹颙的脑子里,突然现出一人来,那就是被朝鲜使臣当成未来储君参拜,世人眼中最名正言顺的储君人选——皇长孙弘皙。 数年之前,两人也算结过“仇怨”,但是多有小孩子置气好强的成份在里头。 虽说往后,见面时弘皙也是皮笑肉不笑,没个好脸色,但是也不单单对曹颙如此。 身为储君长子,未来太子的不二人选,弘皙在太子被废后也影响甚大。再也没有以往的趾高气扬,剩下的只是内敛与阴郁…… “岳父,是弘皙?”曹颙思量了一回,缓缓地开口问道。 七阿哥听了,已经是神色一变,看着曹颙,脸上显出几分痛苦之色…… 第六百五十四章 我心 第六百五十四章我心 热河,淳王府园子,内堂。 七阿哥虽神色大变,但是并没有言语,看了曹颙半晌,方垂下眼睑,端起茶盏道:“你想得太多了!皇阿玛甚是庇护你,你消停下来,做个富贵散人有什么不好?” “庇护?”曹颙不禁失笑,若是庇护的话,怎么会试图掩盖真相。 “岳父,您想过没有,若真是弘皙的话,如今尚且不在储位,都三番两次欲致小婿于死地;若是上位,会如何?”曹颙开口问道。 七阿哥闻言一怔,看着曹颙,皱眉道:“即便皇阿玛再另眼相待,有些事也不是你能掺和进去的。” 见七阿哥似乎笃定弘皙储位有望,曹颙心里有些着急。要是七阿哥不知不觉站了队,让四阿哥记恨在心,那往后的日子就要不好过。 而且,说实在话,他只是想到弘皙,并不认为自己遇到的一切就是弘皙所为。 当年他在济南遇险,那还是康熙五十一年,太子刚被“二废”,弘皙身为人子,正是避讳的时候,怎么会没头没脑地跨省涉及曹颙。 或许,弘皙是螳螂捕蝉中的那个“螳螂”,让黄雀给利用了。 见曹颙并不应答,七阿哥皱眉道:“有时候,传言未必全都可信。二阿哥,并不是穷凶极恶之人;弘皙虽然傲慢些,但是也不是完全不通情理。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我并不是要你忍气吞声,而是怕你沉不住气,使事情进入僵局。阿灵阿与揆叙,皇阿玛能随便处置,你却不好掺和进去,否则平白结怨两家子弟。” “若不是老天保佑,初瑜她这次……对方再来一次,我遭遇凶险,那他们娘几个如何?”曹颙叹了口气,道:“岳父大人,就算想要小婿性命的是皇上,小婿也要心里清楚。即便没有‘挡车之力’,也不能做个糊涂鬼。” 七阿哥还要再劝,曹颙起身道:“岳父远道而来,也该饿了,还是先叫人开席吧。” 少一时,席面送上来。 曹颙亲自把盏,给七阿哥倒酒。七阿哥神色复杂地看着曹颙,默默地吃着。他本不是多话之人,劝了曹颙两遭,见曹颙坚持己见,便不再多言。 曹颙陪着七阿哥用过饭,惦记初瑜那边,便请七阿哥先休息。临出门时,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对七阿哥道:“岳父大人,即便皇上再疼弘皙阿哥,也不会立之为储君。否则的话,也不会将太子党众人从朝廷与地方上铲除干净。岳父小心了半辈子,还是不要被殃及才好。”说完,他躬了躬身,转身出去。 回到西院,这边已经掌灯。 初瑜已经醒了,叶嬷嬷坐在床前的小凳子上,端着碗粥,用调羹喂她。 见曹颙回来,叶嬷嬷起身将粥碗递给曹颙。 “阿玛……来了?”初瑜轻声问道。 “嗯,刚吃了饭,现下歇了。”曹颙一边喂着妻子,一边开口说道。 “都是我不好……”初瑜的脸上添了羞愧之色。 “说什么呢,你要是这么说,我岂不是该自杀谢罪?”曹颙用帕子擦了擦她的嘴角,道:“少说两句,养足精神,省得明儿岳父见了心疼。” 初瑜轻轻地点了点头,喝了粥与药后,又阖眼睡去。 曹颙和衣躺在妻子身边,也跟着沉沉睡去…… 京畿,南石槽,圣驾行在。 十五阿哥看着十六阿哥,不由觉得有些头疼。他掏出怀表瞅了两眼,已经亥初(晚上九点)。 “十六弟,你还不回去,小心弟妹要使人来找了。明儿还要早起,十六弟赶紧回去安置吧。”十五阿哥道。 虽说还不到端午,但是十六阿哥已经拿了折扇,一边摇着,一边看着十五阿哥,道:“哥,咱们是同胞手足,不比旁人。你就跟弟弟交交底儿,你到底是想帮十四哥,还是想帮三哥?” 十五阿哥闻言,不由失笑,看着十六阿哥道:“你不是就想做个富贵散人么?操心这些做什么?赶紧回去歇着,扯这闲篇做什么?” “打虎亲兄弟,就算弟弟没出息,也保不齐什么时候能帮哥哥把手。”十六阿哥合上折扇,说道。 十五阿哥摆摆手,道:“行了,你就饶了哥哥吧。看到十三哥了么,当日除了太子,谁还能比得他受宠。结果掺和了不该掺和的,落得个不尴不尬的下场。你还是老老实实的,本本分分的孝敬皇阿玛与额娘吧,会有福气的。” 十六阿哥脸上已是添了郑重,看着十五阿哥道:“哥哥,不管您帮谁,都是我的亲哥哥。”说到这里,顿了顿,道:“曹颙不是与人为恶之人。要是先前他有什么得罪十五哥之处,弟弟叫他给十五哥赔罪。” 十五阿哥闻言,嘴角不由生出冷笑,道:“十六弟,你这是要教训哥哥么?还是偏帮着外人,来跟我摊牌。” 十六阿哥听了,忙摇头道:“十五哥切莫误会,弟弟绝无此意。只是都是亲戚,本不必如此。” 十五阿哥已经转过脸去,不看十六阿哥,冷声道:“我乏了,十六弟,不送。” “弟弟只是不愿十五哥做了他人手中的枪。十五哥之前最厌恶太子,为了这次却愿意推波助澜,暗中帮弘皙成事?是顾忌十五嫂,还是十五哥受了他人蛊惑,想要让弘皙与八哥鹬蚌相争,好坐收渔翁之利?”十六阿哥站起身来,压低了音量道。 十五阿哥猛地转过身来,看着十六阿哥,眼里隐隐地带着几分怒气:“十六弟,要是你的舒坦日子过腻了,哥哥就成全你如何?” 他的声调阴冷无比,一瞬间,十六阿哥觉得眼前这人陌生许多,变得不像是他哥哥。 十六阿哥脸上不由添了几分担忧,喃喃道:“十五哥,你到底是想要拥立之功,还是想要……” 最后一句话,十六阿哥含在嘴里,还是没有说出口。 “曹家并无结党营私,颇有威望,何必树敌?十五哥好好想想吧。”十六阿哥叹息一口,抬腿往外走。 “没有结党么?”十五阿哥冷笑道:“不是‘四爷党’么?” 十六阿哥闻言,心里一颤,转过身来,看着十五阿哥道:“十五哥这是什么意思?曹颙同四哥那边关系平平,这你当时晓得的。” “平平么?同十三哥府上呢?救命之恩,好大的帽子。你能保证四哥要是出头,曹颙不会站在四哥那边?”十五阿哥的眼神有些犀利,盯着十六阿哥道:“不只曹颙,连你同老十七,不也是对四哥恭敬得很么?手足手足,你们也是手足兄弟啊!” 听十五阿哥越说越没谱,十六阿哥皱着眉,摇了摇头出去。 十五阿哥坐在椅子上,看着眼前的灯光,脸上现出几分自嘲之色,自言自语道:“痴心妄想么……” 京城,方家胡同,简王府别院。 简亲王雅尔江阿慵懒地躺在床上,摩挲着怀中之人的后背。 “累么?”他的声音不同往日的傲慢,带着几分温存。 “嗯,还好。”杨子墨阖着眼睛,轻声回道。 “要过节了,你有想要的东西没有。要不然,让人过来给你裁些衣裳?”雅尔江阿带着宠溺,开口问道。 “月初裁了四季衣服,足够穿的了。左右我也不出这院子,要那么多衣裳做什么?”杨子墨应着,声音中带了几分落寞。 雅尔江阿将他往怀里搂了搂,道:“不是惦记你那个恩人妹妹么?闲着发闷,就去看她,或者请她过来做客。” 杨子墨摇了摇头,道:“她那边新添的几个饽饽铺子就要开业,正忙得什么似的,哪里得空?” “新开的饽饽铺子?”雅尔江阿想了想,道:“要不明儿我跟几个王府打声招呼,在韩江氏铺子开业时,多订些饽饽席与粽子,也算捧捧场。” 杨子墨闻言,眼睛一亮,仰着脖道:“真的?那可太好了。说实话,在南边这几年,我也吃了不少苏点,稻香村的味道算是地道。连我这不爱吃甜的人,都打发人买了几遭。” 雅尔江阿人到中年,性子柔和许多,不再像过去那样自私武断。 要是过去,他巴不得“金屋藏娇”,将眼前之人当成自己的禁脔;现下,却添了几分不忍。 “要不然,你就跟你那妹子学学做生意。左右府里有不少铺子,你想要的话,就拿去几间。”雅尔江阿道。 “做生意?”杨子墨犹豫了一下,低声道:“王爷不是不耐烦我抛头露面么?” “谁让过去你不安分,本王怕自己个儿的帽子变色儿。如今你也大了,要是再不懂事,本王也懒得哄你。”雅尔江阿佯怒道。 杨子墨脸上已经添了笑意,低下头,拉住雅尔江阿的手,不再说话…… 转眼,到了四月十八。 韩江氏这边的铺子收拾得差不多,亲自到曹府这边寻紫晶,商议开业的日子。虽说曹颙夫妇不在京里,但是到底是合伙的买卖,她也不好自专。 曹寅夫妇要随扈上京之事,韩江氏早就晓得,而且还专程来给李氏请过安。紫晶虽名为奴仆,但也是曹家长房能说话做主之人。 曹府前院,香烟袅袅,伴着锣鼓声,几个神婆口中念念有声。看到一身素淡衣服韩江氏,那几个婆子瞪着牛眼,边跳边打量着。 就这就是萨满妈妈“跳大神”了,韩江氏在京已经几年,对于一些旗人家的习俗也颇有耳闻。 不过,曹家的主子们,多不在府里,怎么这边就做起法事来? 心里虽奇怪,但是她不是多事之人,挨着边,跟着丫头往里走,到偏厅候见。 紫晶得了消息,到偏厅这边见客。 韩江氏道明来意,将选好的吉日单子递给紫晶。 看着韩江氏给递给自己的吉日单子,紫晶笑着说道:“我哪里懂这些,韩奶奶瞧着定日子就是。” “月里就有两个好日子,一个是二十二,一个是二十八。二十二的话,有些仓促;二十八的话,离端午又太近些。”韩江氏从旁解说道:“主要还是看府上安排,到底是买卖开业,能抽空过去看看,最好不过。” 紫晶已经合上折子,递给韩江氏,道:“二十二的话,我们二爷在宫里当值,帮衬不上;二十八的话,二爷休沐,我跟他说说,许能带人过去热闹热闹。” 韩江氏听了,道:“既是如此,那就定在二十八。小妇人回去就预备请柬,使人送到贵府来。” 紫晶闻言,稍加思量,道:“不必预备太多,我家老爷出京前吩咐要门户严些,就算有客,也不过是二爷的同僚罢了。” 韩江氏应了,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韩江氏便起身告辞。 紫晶送了几步,就见绿菊走了过来,道:“紫晶姑娘,我们太太打发奴婢来问,是不是稻香村的韩掌柜到了?若是的话,二太太请她厅上喝茶。” 紫晶闻言,看了韩江氏一眼,心里颇为为难。 自打四月十五,这边府上开始做法事,兆佳氏白日便在这边盯着。 期间,对于府上的事,也少不得指手划脚一番。 虽说是主子辈,到底是分家的,下人们能应的就应着,拿不定主意的仍依照旧例,或是请示紫晶。 兆佳氏心里虽恼,但是也挑不出紫晶的错处来,不过是话里话外呲达两句到头。 紫晶晓得她的脾气,面上恭顺着,对于恶言恶语也并不往心上去。 自己是曹家下人,兆佳氏这边,是该受的;韩江氏只是曹家的合伙人,二太太要是无礼的话,只会叫人笑话,丢曹家的颜面。 担心归担心,既然兆佳氏使人来请,紫晶也没有拦着的道理。 她看了韩江氏一眼,看她并没有推辞不去之意,便跟着绿菊一道,引韩江氏到前厅。 前厅的门敞开着,正对着院子里的萨满妈妈们。 兆佳氏坐在厅上,几案上放着点心与茶水。她一边看着院子里的“跳大神”,一边吃着饽饽。 见绿菊带着人回来,兆佳氏放下手中的饽饽,直了直身子。 韩江氏这边,已经俯了俯身子,道:“二太太万福。” 她声音不大,院子里又实在吵得慌,兆佳氏听不真切,对身边的丫鬟道:“叫外头的妈妈们到偏厅歇歇,吃点饽饽,垫垫饥。” 那丫鬟叫红梅,是前两个月刚从家生子中提上来,代替紫兰的缺的。心直口快,是个爽朗的性子,甚得兆佳氏欢喜,隐隐有越过绿菊之意。 绿菊正愁曹项出京之事,哪里有心情与人争宠? 红梅见她这般,越发嚣张,每日里除了在兆佳氏面前奉承,剩下的就是练习点烟。不过是看兆佳氏吃烟勤,离不开绿菊,想要取而代之罢了。 红梅出去吩咐了,外头才渐渐地消停下来。 兆佳氏笑着看了韩江氏一眼,指了指就近的椅子,道:“韩掌柜坐下说话。” 韩江氏因紫晶站着,犹豫了一下,挑兆佳氏右手第二张椅子坐了。 “坐得近些,才好说话。”兆佳氏瞧也不瞧紫晶,只是笑眯眯地对韩江氏道:“听说你又张罗新铺子了?看来是买卖兴隆。都不是外人,我就直说了。正月里,我也开了两间饽饽铺子,因识人不明,师傅手艺不精,加上掌柜的偷懒,买卖没做起来。如今城里的人家,多认‘稻香村’的牌子。韩掌柜那边,能不能帮衬一下,匀两个师傅过来。” 韩江氏闻言,实是无语。 这亲兄弟,还明算帐呢,更不要说是婶子同侄儿媳妇之间。再说,初瑜并不在京,她跟自己这个掌柜说,也有些不着调。 兆佳氏巴巴地看着韩江氏,笑着说道:“唉哟,让韩掌柜的为难了么?开几家不是开,要是没有好师傅,我这两处买卖就要黄摊了。那样的话,还不若把铺子租给你们,我吃租子来得省心。” 稻香村在城里的铺面,有初瑜的陪嫁,有后置办的,就是没有租的。 “小妇人只是给郡主看生意的,实做不了主。二太太且容小妇人几日功夫,小妇人回去就给郡主去信请示。”韩江氏低头回道。 兆佳氏厚着脸皮说项,却没听到想听的,心里不快,脸上已经露了出来。 她“咳”了一声,道:“听说韩掌柜往十三爷府上走了两遭,怎么?要拣高枝儿飞么?”说到这里,看了看韩江氏的长相,脸上露出几分轻蔑之意来:“这张脸,颜色倒好?我家颙哥儿是个实在人,可怜你寡妇失业的。你也当检点些,别将我们老大的帽子染上色儿!” 这话说得既刻薄,又难听,连紫晶脸上都有些下不来。 韩江氏只是小脸绷着紧紧的,看不出什么来,起身道:“谢二太太教导,小妇人还有俗务要忙,今日就不再继续叨扰了。”说着,向兆佳氏福了福,转身离去。 “你……”兆佳氏见她起身离去,不禁着恼,道:“算是个什么阿物,不识抬举的东西。” 韩江氏只做未闻,紫晶看了兆佳氏一眼,跟着韩江氏出来。 直到上马车之时,韩江氏才双手发抖,显然已经是气极。 紫晶不好说兆佳氏的不是,只好低声劝道:“奶奶勿恼,许是有人在二太太身边嚼舌头,引得二太太误会。二太太平素提起韩奶奶,也是带着几分佩服的。” 韩江氏摇摇头,看着紫晶道:“姑娘是个好心肠的,放心。这些年来,好话小妇人听得少,恶语却是寻常事,不会放在心上。只是攀高枝儿那句,有些应承不起。我去十三爷府上请安,姑娘是晓得的,并无其他用意。我若在京,打理的只有曹爷的生意。商贾低贱,却也重‘信义’二字。” “韩奶奶多心了,没人会那般想。大爷与大奶奶若不是信着韩奶奶,也不会做这合伙生意。我们大爷临出京前,因不放心韩奶奶这边,还专程同我们福晋姑奶奶与三姑奶奶打了招呼,请她们多看顾着些奶奶。”紫晶笑着说道。 韩江氏闻言,颇为意外,神色僵了僵,向紫晶点了点头,上了马车。 看着韩江氏马车离去,紫晶转过头来,眺望着东北方向,双手合十祈祷,只求初瑜平安。 韩江氏坐在马车里,心乱如麻。脑子里一会儿是兆佳氏轻蔑之神情,一会儿是曹颙与初瑜夫妻的模样。 不知不觉,马车已出了胡同,到热闹街市。外头不时有伙计的叫卖声,还有行人车马往来的声音。 马车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熙熙攘攘中,就听到有童子高声道:“娘,肉包子、肉包子。” 随即,就有妇人道:“不许馋嘴,一个包子,能买半斤棒子面呢。” 韩江氏犹豫了一下,从车窗的缝隙往外看,就见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小子,蹲坐在地上,撒娇道:“不嘛,不嘛,就要吃包子……” “听话,快起来,要不回家叫你爹打你板子。”那妇人要拉儿子起来,那小小子已经开始打滚,边哭边道:“就要包子,就要包子……” 已经有看热闹的、爱帮闲的,凑过去,劝那妇人道:“孩子要吃,就买一个吧,两文也舍不得花,好狠的心。” 那妇人一看就是个本份人,已经是满脸通红,拉起儿子道:“小祖宗,给你买,真是讨债的……” 那小小子已经破涕为笑,拉着妇人的衣襟,仰脖道:“娘,娘,买两个,娘也吃……” 那妇人摸了摸儿子的头,脸上露出慈爱之色。 韩江氏在车里,已经看得痴了。直到去的远了,再也看不到那母子,她才缓过神来,对同车的丫鬟小福道:“告诉赵叔,去人市儿。” 小福担忧地看了韩江氏一眼,还是挑开车帘,跟车夫说了。 出了前门,过了一条街,就到了人市。 下车时,韩江氏已经是带了斗笠与面纱,遮得严严实实的。 道路两个,有官卖的台子,还有些人贩子直接喊客。还有些自己插了草标的,零零散散的跪着。 “姑娘……”小福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姑娘是想要收养个儿子?” 韩江氏摇了摇头,看着道路两侧。有家商贾,正在卖使女。一排下来,十来个,大的十四、五,小的六、七岁。 韩江氏近前,眼睛落到队尾的小姑娘身上。那小姑娘,六、七岁的年纪,瘦瘦的,眼泪汪汪地看着四周。 人贩子已经上前,笑着说道:“奶奶要买丫头么?我们这的货色最全,身价银也便宜,奶奶好好挑挑。” 韩江氏指了指那小姑娘,道:“她是哪里人氏,父母家人呢?” 那人贩子道:“河南的,父母害病死了,死前欠了租子,就用她来顶债。那户财主是慈善人,乡里乡亲的,又是同宗,不愿使唤她,就转手卖了出来。” 还真是“慈善”,韩江氏心里叹息一声,冲小福点了点头。 那人贩子见韩江氏诚心要买,开了个二十两银子的高价。要知道,调教好的大丫鬟,也不过十多两银子的身价。像小姑娘这样的,干不了什么活的小丫鬟,不过是几两银子的身价罢了。 小福心里有数,开口想要还价,韩江氏却止住她,道:“交割吧。” 回到马车上时,韩江氏身边已经多了一个小姑娘。 她怯怯的看着韩江氏,又看看小福,不敢吱声。 韩江氏去了斗笠与面纱,看着小姑娘道:“你叫什么名字?” “麦……麦穗……”小姑娘的声音像小耗子似的,低不可闻。 “往后,就叫蕙吧,江蕙……” 第六百五十五章 踪影 第六百五十五章踪影 从京城到热河这一路,弘倬已经拿定主要,见面要给姐夫曹颙点“颜色”看看。让姐姐跟着受罪,这不是欠收拾是什么? 数日赶路下来,他倒是有些犹豫。 同行的还有亲家太太李氏,是个软脾气的和善人,同福晋们相处的也融洽。 要是见面就给姐夫两拳的话,当着人家做娘的打儿子,好像有些不厚道。再说,这个姐夫对他也不薄。早前他爱马,曹颙二话不说地给他淘换了好的;前两个月他结婚,姐姐、姐夫虽不在京里,但是相关贺礼与份子钱可是丁点儿不少。 这样思前想后的,弘倬就有些拿不定主意。 犹豫来犹豫去,四月十八这日下午,淳王府福晋们与李氏的车驾到抵热河。 两日前,一行人已经遇到淳郡王派过去送信的人。晓得初瑜脱离险境,福晋们与李氏也都松了口气。 饶是如此,没见到人呢,多少也挂着心,所以李氏没有先到曹家别院那边,而是直接跟着福晋们过来。 弘倬到底没有动手,曹颙虽没有受皮外伤,但是跟着熬心劳神,清减许多,眼睛已经凹陷下去。 弘倬看了看自己的拳头,再瞅瞅曹颙的小身板,哼哼了两句了事。 初瑜调息这几日,精神已经好许多,脸上也有了血色儿。只是因伤得是肺腑,她暂时还不能动弹,也不能说太久话。 看着嫡母、生母、婆母都到了,再看看分别数月的两个儿子,初瑜只有流泪的份。 天佑与恒生看到母亲,原有几分雀跃,但是见她泪流满面,都有些怔住。 淳王福晋上前拉着初瑜的手,也跟着流下泪来。 这番相见,众人皆是觉得庆幸与后怕。 这边人多,淳郡王已经叫人预备酒席,给众人接风洗尘,还收拾出客房,请李氏住下。 李氏见媳妇没有凶险,用过酒菜后,还是张罗着,要带着两个孙儿回别院那边。 初瑜心里颇为不安,寻思是不是回婆家养病。她伤口才愈合,曹颙哪里敢让她动。万一抻了伤口,岂不是悔之不及。 李氏带来的补药,都使人卸下来,留在园子这边,供初瑜使用。 曹颙亲自将母亲与儿子们送过去,安顿妥当。 别院这边的家具摆设,都是初瑜亲手布置。内院正堂这边,是李氏起居坐卧之处,都是样样遂心。 李氏看在眼里,想着媳妇平素的贤惠,少不得唏嘘两声,撵儿子回去看护媳妇。 天佑与恒生两个都有些乏了,睡意朦胧的,但是见曹颙要走,小哥俩都拉了他的衣襟。 “父亲大人,母亲……”天佑的小脸上露出几分关切,道:“母亲何时回……” 恒生也跟着问道:“是啊,母亲要一直躺着么?” 曹颙摸了摸他们的小脑袋瓜子,道:“没几日就回来,你们先跟祖母在这边住着,明儿白日再去看母亲……” 两人闻言,不由雀跃。 恒生道:“妹妹呢?不回来么?” 天慧今儿被宝雅接去了,天佑与恒生不得见,所以才这么发问。 听他提及天慧,李氏对曹颙道:“是了,媳妇病着,哪里有空照看天慧,还是打发人将天慧送这边来吧。” 曹颙看着李氏带着乏意,眼前还有两个小萝卜头,犹豫一下,道:“母亲,您这一路也劳乏了,也得好生休养两日,别再病了,要不然我们做儿女的如何能心安?” 李氏摇摇头,道:“没事,前两日赶路很急,前儿碰到王府管事,已经放缓了行程,没那么累。” 曹颙陪着母亲说了几句话,李氏便撵他回去照顾媳妇。 曹颙折返回园子时,弘倬站在院子里,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 “姐夫到底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与人结下生死仇怨?”弘倬挺着脖子,脸上带着不满,大着嗓门问道。 “什么了不得的事?我做什么差事,小舅子不晓得么?年后忙着内务府、招投标,这两个月就在这边修缮行宫。”曹颙见他这般,心里也不恼,只是想着七阿哥之前的话,带着几分烦躁。 说起来,他并没有什么因私结怨的机会。 除了刚上京时的贵山,是跟差事什么的无关,只是义气之争;其他时候,多少办差的时候得罪的人。 自己费心劳神的,不过是想过太平日子罢了。 可这算什么太平日子?除了应对高高在上、手持生杀大权的康熙外,还要提防暗箭。更可恨的是,康熙那边反复无常,丝毫不顾及下边人的感受。 唯我独尊,就是帝王。 见曹颙不卑不亢,也不解释,弘倬不由皱眉,道:“单姐夫当差了?阿玛也当差,哥哥也当差,我年底也要进部里。怎不见别人像姐夫这样?去年姐夫重伤,养了几个月,使得阿玛与额娘都跟着担心,生怕姐夫熬不过去,姐姐成了……这才隔了多暂功夫,又连累姐姐至此……” 弘倬越说越气,说到最后,已经对曹颙怒目而视。 岂止是弘倬质问,连曹颙自己个儿,心里也问了自己个儿多遭。 自己不求闻达显贵,只求个太平,不算什么奢望吧?瞧着别家的纨绔做的也挺欢实的。 只是他羡慕归羡慕,但是作为曹家未来的当家人,曹颙也没有放纵的权利。 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拍了拍弘倬的肩,道:“我也糊涂着。要不你跟姐夫一道琢磨琢磨,姐夫怎么就这么倒霉?” 弘倬正恼着,不耐烦曹颙的亲近,扭了下肩膀,避开曹颙的手,道:“还不是姐夫瞎折腾闹的?当年外放的事就不说了,重回京城这两三年,太仆寺、兵部、内务府姐夫折腾的少了?换做其他人,老老实实的在一个衙门里待着,三年才熬完一任。姐夫这边要是也那样安安分分的,怎么会胡乱得罪人?” 听着弘倬的指控,曹颙真是哭笑不得。 要是他能做主,他宁愿接着做御前侍卫,活少不说,还没人敢得罪,自在悠闲的紧。 弘倬“吧啦”、“吧啦”地说了这些话,见姐夫并没有“受教”的意思,小脸耷拉得更厉害,道:“姐姐将姐夫当天似的,姐夫就这样疼姐姐?” 听弘倬还要抱怨,曹颙一屁股坐在厅前的台阶上,看着院子里的夹竹桃,心里思量的却是圣驾行程。 圣驾四月十四从畅春园启程,按照历年的旧例,圣驾每日行进三十里,十来日到抵热河。算算日子,大概还要七、八日。 岳父的提醒,康熙对阿灵阿与揆叙的发作,都使得曹颙警醒。 平素里,人前人后,康熙待老臣何其优容。就说阿灵阿,早在一废太子时后,就因掺和进举荐八阿哥为储之事,受了申斥。 但是与沉沉浮浮的大学士马齐不同,阿灵阿申斥归申斥,仍是天子近臣。结果到现下,太子羽翼铲除干净后,八阿哥就成了康熙心尖上的刺。 这次虽说谁都能看得出其中的蹊跷,但是康熙仍是将阿灵阿与揆叙两人问罪。 好像是安抚曹家,实际上不过是刚好名正言顺得了个机会罢了。 既要做婊子,还要立牌坊,这句话送给康熙这个帝王,也算是妥当。 弘皙与自己为敌的根本缘由是什么?总不会是自己拒了当年的上书房伴读的缘故吧? 若是康熙执意庇护弘皙,那自己又能如何? 曹颙想着,愁眉已经紧锁,脑子里已经想出各种应对手段,又觉得都不贴切。 正犹豫着,就听弘倬试探性地问道:“姐夫,您这是傻了?” 夕阳西下,看着落日余晖中沉默不语的曹颙,弘倬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心里寻思着,自己是不是说的有些过了。 他向来不是细心的,不好意思的念头转眼而逝,想起一件事来,道:“对了,阿玛请你那个和尚朋友在书房下棋,有会儿功夫了,还没出来!” “智然?”曹颙有些意外,站起身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 自打四月十五,七阿哥到达热河,智然、蒋坚、李卫他们就都搬到曹家别院那边住去了。只是偶尔有事的时候,他们才过来见曹颙。 “姐夫送亲家太太刚走,这和尚就来了,说要见姐夫。刚好让阿玛瞧见,阿玛就请他下棋去了。”弘倬说道。 对于七阿哥这位岳父,曹颙原来只有敬仰的,觉得他虽性子孤僻些,但算是性情中人,又淡薄名利,可亲可近。 这次的劝诫,曹颙也相信,他是为了自己个儿好。只是其中,似乎还有什么隐情,是七阿哥不愿说的。 原只以为因十四阿哥有心拉拢的缘故,使得弘曙同他走得近,往后保不齐要受其连累。怎么听着七阿哥的意思,对于废太子,他这个做弟弟的并不是全无手足之情,而且对弘皙那个侄子还很看好。 心里想着,曹颙已经跟着弘倬来到书房。 弘倬隔着门,躬身禀告道:“阿玛,姐夫回来了。” 屋子里静寂无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七阿哥道:“进吧。” 书房里已经掌灯,七阿哥与智然坐在棋盘两侧。七阿哥执黑,智然执白,正厮杀得热闹。虽说黑白咬得厉害,但是曹颙扫了一眼,还是能看出黑子站上风。 智然没有争胜之心,否则凭他的棋艺,不会下到这个地步。 七阿哥没有看进来的女婿与儿子,视线让粘在棋盘上,手中捏着一枚棋子,正思量着下到哪里。 弘倬是急性子,看着父亲迟迟不落子,已经急得抓耳挠腮。 七阿哥看了棋面半晌,撂下棋子,对智道道:“本王输了。” 智然站起身来,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蒙王爷承让,小僧羞愧,算不得输赢。” 七阿哥看了曹颙一眼,又看了看智然,问道:“听说小师傅近日在这边的庙宇里学禅,收获如何?” 智然回道:“得以聆听无上佛法,使得小僧堪破佛法奥义,实是幸甚。” 七阿哥闻言,没有再说话,看着曹颙道:“小师傅是为寻你而来,正好被本王拉来下棋。你们慢坐,本王同弘倬去福晋那边瞧瞧。” 说话间,七阿哥已经起身,对智然点点头,随后叫弘倬一道离开。 曹颙送至门口,才转过身来,看着智然道:“母亲到了,方才我送她回别院。智然找我,有事?” 智然点点头,道:“非磷先生那个行宫衙门当书吏的老乡传出消息,之前盘查这边园子到行宫府邸时的案宗,已经被人调回京城。” 什么案宗,就是“屠二”他们隐匿在阿灵阿府上之事么? 阿灵阿的风光,这就到头了? 只是这罪名怎么定,总不能说勾结江湖匪徒暗杀朝臣吧?那样的话,朝廷脸面何在? “还有一事,就是‘屠二’党羽当初招供出山头许老大,后来捕快到了约定地点也没有找到人。”智然缓缓说道:“根据仵作所说,数日前行凶那女子手心里都是老茧,骨骼粗壮,加上当日出手来看,是个习武的。因这个,非磷先生在知府衙门那边待了几日,将十来年来的通缉画像都看过。其中,发现些蛛丝马迹。” “怨不得前日他要我的名帖,原来是去了知府衙门。什么蛛丝马迹?”曹颙跟着问道。 “九年前,直隶河间府沧州曾通缉过一对抗租杀人的夫妇。男的叫许云龙,女的郭氏。虽说是乡下人,但是夫妻两个都有些功夫。因那年大旱,庄稼没有收成,庄头带着人,要拉郭氏抵租子,被夫妻两个反抗杀死。”讲到这里,智然不禁念了声佛号。 “许云龙同郭氏因背了命案,就落草为寇了?”虽说这故事听着熟悉,里面这对夫妇也是迫不得已,但是想着他们或许就是来刺杀自己与初瑜之人,曹颙实是生不出同情之心。 智然摇了摇头,道:“非也,他们夫妻虽逃亡,但是那庄子不是寻常人的庄子,是安亲王府的产业。地方知县怕事,就按照王府来人安排,将郭氏的老娘抓起来示众。” 接着的故事,依旧是俗套。 许云龙与郭氏得了风声,还是到衙门投案自首了。随即便被关进死牢,只等着秋后问斩。 郭氏之母因自己连累的女儿女婿,虽是从衙门里被放出来,但是一根麻绳上吊死了。 没等秋后问斩,许云龙与郭氏夫妇就都“因急症暴毙”,案子算是了结。 说话间,智然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打开来给曹颙看。 虽说只是简单勾勒,但是眉目之间看着还有些眼熟,正是刺杀初瑜的那个“许大嫂”。 “根据戏班子人的口供,这女人口音正是河间一带。那边山匪说起许老大的来历,也只晓得七、八年前夫妻两个,凭着刀剑功夫,霸了山头。”智然缓缓说道:“这样看来,这许家夫妇,有可能就是昔日沧县死牢之人。” 虽说还不能确定幕后黑手是哪位,但是既然查到许氏夫妇的身份,那总会有蛛丝马迹留下来。 曹颙长吁了口气,对智然道:“这几日我照看内子,多亏小和尚同非磷了。能不畏惧安王府的权势,从死牢里捞人,能做到这个地步的,屈指可数。总算不用再当睁眼瞎。刚才我回别院,并没有见到非磷,莫非他还在衙门?” 智然点点头,道:“非磷先生说了,圣驾到热河后,怕是不好再查,这几日,看能不能多查出些线索。” 自打初瑜十一日被刺至今,已经八日,蒋坚一直在外头跑。就算有事回来禀告曹颙,也是智然或者李卫。 之前,曹颙的全部心思在初瑜身上,并没有想那么多,眼下却觉得有些不对。 他犹豫了一下,问道:“非磷状态如何?可有什么不对之处?” 智然听了,目光复杂地看了曹颙一眼,道:“像是心中颇为自责,连日来废寝忘食,熬得有些清减。” 曹颙跺跺脚,才发现自己的粗心。 他看了智然一眼,道:“小和尚用了晚饭没有?”见智然点头,他又说道:“那就稍等我片刻,我去探望一下内子,随后咱们到衙门接非磷去……” 热河,大学士府,内宅。 伊都立坐在堂上,脸上有些深沉。他对面站着大管家,大管家身边跪着个仆人打扮的青年男子。 “从头到尾仔细给爷讲一遍,一个字也别拉。”伊都立盯着那仆人,缓缓说道:“说得好,爷有赏;要是有敢隐瞒的,哼哼……” 那仆人已经叩头,磕磕巴巴的,就下午的遭遇说了一遍。 他是府里的家生子,因是大管家外甥,所以捞了清闲体面的差事,在门房当差。 因兜里有几个闲钱,他便有些手痒痒,趁着不当值,跟个小兄弟到赌场试手气。 却是点背,三下五除二,就将带着的几两银子输个干净,还将衣服也抵了换铜板,也输了干净。 这时,就有个老头凑上前,拿着个十两的大元宝,声称有个侄女与其失散,被卖到热河做婢女,有次恍惚看着进了学士府,跟他打听打听。 话里话外,除了追问其侄女的下落,不无打探学士府**之意。 这门房是家生子儿,晓得什么是能说的,什么是不能说的。但是又眼馋那银子,便胡编了几句,收了银子。 他心里没底,不敢再赌,就转道回府,刚好被他舅舅逮个正着。 他舅舅听说外甥又去赌馆了,便拿来棍子要打他,没想到跑来追去的,滚落一锭银元宝。 大管家察觉不对,这门房不敢隐瞒,就将赌馆里的事儿说了。 热河这几个月都不太平,大管家是晓得的,听了有人窥探学士府,便直接报到伊都立这里。 伊都立听了,有些糊涂。 虽说最近风声不对劲,但是也牵扯不到自己身上,怎么还有人要打自己的主意不成? 那门房说完,已经是不停磕头,带了哭腔道:“主子,奴才不敢背主,都是随口胡嚼,一句实话没有啊。” 伊都立冷哼两声,道:“那人说他侄女多大,哪日看到的?” “说是十一、二,个不高,前几日在咱们府门口影影绰绰地看得,觉得像。”门房回道。 十一、二的小丫鬟,府里自然是有的,只是多是家生子,并没有听说家里最近买婢女。 伊都立不明白那人是真找人,还是借着由子来打探其他事。不管怎样,也当防备。 “你这奴才,胆子够大的,这银子你都敢收,就不怕爷剥了你的皮。”伊都立瞪着那门房道:“你是怎么胡说八道的,给爷说来听听。” 那门房叩头道:“回爷的话,奴才见那人鬼祟,怕他对咱们府不利,就说了谎,只说咱们府没有小丫鬟当差,前几日是府里请客,来的是辅国公府的女眷。要是他看到了他侄女,那就是在辅国公府里。” “辅国公?”伊都立脑子里出现元威与元智兄弟两个,他起身踹了门房一脚,道:“还算你伶俐,没有将人招到府里来?说,让爷拿什么赏你?” 门房仰着脖子,腆脸道:“不敢当爷的赏,爷再踹奴才两脚,让奴才长长记性,就是给奴才脸了。” 伊都立听了,笑着踹了他两脚,道:“行,爷成全你。”说到这里,眼里失了笑意:“只是你要记得,没有下一遭。要是叫爷听说你再去赌,爷就剁了你的爪子喂狗。” 那门房已经是唬得魂飞魄散,叩头不已。 伊都立瞧也不瞧他,对大管家道:“总算他没被银子晃花眼,没做那背主之事,赏他二十两银子。” 大管家闻言,忙躬身应了,脸上已经添了欢喜…… 元威与元智那边,伊都立才懒得操心,只是这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他心里不由想起一人。 他转过头,对那门房皱眉道:“那给你银子的老头,哪里人氏,口音能听出来么?” 门房寻思了一会儿,苦着脸道:“爷,奴才也说不好啊,奴才才见了几个人?就听着像南音儿,哪里的奴才实听不出来……” 伊都立听了,点了点头,虽是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但是那人**不离十是寻方七娘来了…… 那个方七娘跟在初瑜身边,不像是婢女啊?这其中,是不是另有隐情…… 第六百五十六章 “祈雨” 第六百五十六章“祈雨” 京城,太和殿广场。 高高的祭台上,摆放着七口青花大缸。礼乐声中,不停地有礼部官员吟着祈雨唱词。 虽说还不到午时,但是烈日当空,晒得人眼睛发花。 四阿哥穿着礼服,站在广场上,脑门子的汗就没有止过。他的身边,稀稀落落的几个王公贝勒。在另一侧,原本应是京堂们站着的地方,也空着不少缺。 从今日起,遵照圣旨,由礼部主持的祈雨在太和殿广场举行。 在京的官员,每日辰时到未时,四个时辰,在这边祈雨。 城里,已经是柳枝扫街,忌宰牲。 说起来,祈雨真不算新鲜事。雨水大的时候,祈晴;没雨的时候,祈雨。十年里,有九年春夏要举行祈雨的。 区别不过是规模大小,时间长短罢了。 祈雨的日子,都是根据钦天监那边给的时间选定的。通常情况下,都会在三日内祈下甘霖来,也好让百姓沐浴朝廷恩泽。要不然,干祈不下的话,引得民心惶惶,又寻思是不是“老天爷示警”什么的,岂不糟糕。 今年立春以来少雨,又是大旱之年,这祈雨自是少不得的。 这替朝廷祈雨,也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是只有六部九卿、内阁学士、有职的王公贝勒才在名单之上。 户部琐事虽多,但是四阿哥还是按照规定时间,早早来了。 户部差事最为繁杂,因此户部尚书赵申乔并未亲至,只有两位侍郎到了,看来他是在衙门那边理事。 祈雨到底是皇命,四阿哥瞧着那些空缺出来的地方,不由皱眉。 圣驾不在京里,就敢这般怠慢,可见这些堂官的惫懒与猖獗。 四阿哥正想着,就听身后有人道:“四哥,给你。” 四阿哥回头一看,是十四阿哥与讷尔苏在身后,递给自己一只锦袋。 四阿哥疑惑地看了一眼十四阿哥手中的锦袋,十四阿哥凑过头,笑着说道:“是冰袋。”说着,塞进四阿哥的手中。 虽说隔着锦缎,但是丝丝冷意,让使得人舒坦不少。 内务府的冰窖每年五月才开启,四阿哥拿着冰袋,有些好奇。莫非,圣驾不在京,内务府这边的规矩都变了。 十四阿哥挑了挑嘴角,道:“是外头的冰,今年闰月,不少人家已经耐不住暑热了。” 讷尔苏跟着说道:“是啊,早晚还好,中午已经热得穿不住大衣服了。” 几个人正说着话,就听到“塔拉”、“塔拉”的脚步声。随后,就听有官员陆续道:“见过九贝,在九贝子请安。” 四阿哥转过头望去,刚贞度门进来,是数日未见的九阿哥。 “九哥,您怎么得空?”十四阿哥迎上两步,笑着说道。 “怎么,就你们这些大忙人能过来,爷这个闲人就来不得了?”九阿哥使劲摇着折扇,面上有些难看。 “瞧九哥说的,不是晓得九哥畏暑么?”十四阿哥也不恼,神情颇为亲近。 九阿哥扫了四阿哥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道:“弟弟给四哥请安了,有事寻十四弟说话,就暂不相陪了。” 他向来阴阳怪气的,四阿哥也没有放在心上,点点头道:“九弟自便。” 十四阿哥见九阿哥为寻自己而来,看了看祈雨众人,犹豫了一下,随九阿哥离开。 讷尔苏见四阿哥低头祈雨,站在起身后,也跟着振振有词起来。却是东一句,西一句,有些乱不说,还甚是别扭。 四阿哥听了几句,实是听不下去了,转过头皱眉道:“这念得是什么?” “礼部的祈雨词啊。”讷尔苏看着手中的半张纸条,道:“今年不知是哪位大人撰写的,侄儿读着甚是咬口。” 四阿哥伸出手去,从讷尔苏手中拿过那半张字条,扫了一遍,摇了摇头。 讷尔苏见了稀奇,开口问道:“咦?有什么不对么?侄儿早上从礼部侍郎王思轼那领的。” 四阿哥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递给讷尔苏。 讷尔苏接过看了,虽说词儿是一样的词儿,但是因句读的位置不同,这读起来的味道完全不一样。 “这礼部官员也太糊弄人了。”讷尔苏嘀咕一句,双手将那张纸递还四阿哥。 四阿哥摆摆手,道:“你看吧,本王已经记下。” “那侄儿就谢过四叔了。”讷尔苏躬身谢过,四阿哥已经转过身去,又俯首祈祷。 过了半晌,四阿哥的后背已经湿透了,站着的石板上也滴落了不少汗水。 十四阿哥留下的锦袋,四阿哥并没有抄在手中,而是搁在脚边。经过烈日暴晒,里面的冰已经化成水,留下一圈水渍。 讷尔苏不由乍舌,这祈雨众人中,要数四阿哥最虔诚。 近日,听了不少人抱怨,因祈雨的缘故,禁宰牲、禁各府唱戏宴请,众人都觉得日子乏味得紧。 想来,只有四阿哥这样隔三差五就吃斋念佛之人,才不会觉得祈雨有什么烦的,能如常过日子。 九阿哥沉寂了不少日子,这次来寻十四阿哥何事呢? 讷尔苏的视线落在手中的祈雨词上,嘴里低声念着,思绪不晓得飞到何处…… 出了金水桥,骑马走了半条街,还不见九阿哥说话,十四阿哥回头望了望皇城,心里有些不自在。 祈雨虽不算什么大差事,到底是皇父钦命,他这当儿子的,乖乖领命,不是显得心诚么? 若不是为了讨好皇父,其他的王爷贝勒,也不会乐意到日头底下苦熬。 不过到底大了,不会再将喜怒挂在脸上,他笑了笑,问道:“大热天,九哥不在府里喝凉茶,这是要带弟弟溜马路?” 九阿哥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没有丁点儿笑模样,道:“怎么着,十四弟出息了,哥哥我使唤不动了是么?” “没那个意思,就是九哥今儿不来寻弟弟,弟弟祈雨完毕也想着给九哥请安的。眼看就要端午了,弟弟还想着打打牙祭。”十四阿哥笑着说道:“宫里的伙食九哥是晓得的,多是糊弄人的多。肥鸭子肥鸡的,看着鲜亮,味道腻乎乎的,冬天还能吃下去,夏日里谁耐烦动那个?” 九阿哥听了这话,脸上现出几分得意,道:“说别的,哥哥不敢称好;说起这厨子来,京城还没有哪家府里能比得上我们府。” 十四阿哥听了,不住点头:“是啊,是啊,这外头的王公府邸,还有四九城出名的酒楼馆子,弟弟也多尝过,还是在九哥府里吃得最爽口。上次那道沸煮鱼肚,吃得弟弟差点没咬掉舌头。” “别人家想做,也得做得起。那是用一百尾活鲤鱼的鱼泡烹制的,这一道菜就要十来两银子。”九阿哥说道。 十四阿哥听着,心里也晓得,九阿哥所言不假。 虽说九阿哥封爵不过是固山贝子,但是过得比一般王府都自在,无它,只因家资富足。 前几年的时候,还因八阿哥的缘故,要大把大把的花银子,邀买人心;这几年八阿哥沉寂,九阿哥的财路通达,名下产业众多,想来积蓄的银子有不少。 十四阿哥多了几分雀跃,只觉得心里畅快不少。 好像连老天都赏脸,不知何时飘过来几片云,遮住了日头。十四阿哥扬起头,看了天上一眼,对九阿哥道:“九哥,看着像要落雨点啊,咱们得快行几步,要不就成落汤鸡了。” “往揆叙府去。”九阿哥说着,摇了摇马缰,口里道“驾”,加快了速度。 “揆叙?”十四阿哥已经收了笑,犹豫了一下,还是策马跟上。 “九哥……这是要去‘探病’?”十四阿哥不死心地问道:“这个时候去,方便么?九哥身份贵重,别再过了‘病气’?” 九阿哥得意地笑笑,道:“这世道,向来是落井下石的多,雪中送炭的少。爷是善心人,揆叙平素待八哥也算忠心,什么疾不疾的,爷就去瞧瞧他,皇阿玛还能将我吃了?” 九阿哥说得体面,十四阿哥一句不信。 无利不起早,九阿哥这些年来,除了银子,何曾讲过其他的。 揆叙是明珠次子,明珠可是显赫了几十年的权相,不能说富可敌国,但也是京里数得上的富户。 十四阿哥想到这点,也跟着笑了。 看来自己想要那个位儿,还真离不开九阿哥这个“活财神”…… 曹府,东院,内宅。 姨娘宝蝶与翡翠两个合住一个院子,上房三间,东西是屋子,中间是厅。五儿白日里跟着四姐在兆佳氏屋子里学规矩,晚上也住在这边,由翡翠抚养。 翡翠无儿无女,五儿失了生母生父,都算是可怜人。五儿乖巧,翡翠性子温和宽厚,母女两个感情甚厚。 两旁的厢房,是丫鬟的住处与仓库。 见曹项没到下学功夫就回来,还难得到这边院子,翡翠晓得他指定是有事寻宝蝶。 两下见过后,她便寻了个由子,避了出去,留下宝蝶母子在上房说话。 宝蝶见儿子额上带着汗,颇为心疼,用凉水投了毛巾,给他擦汗,道:“怎么才中午就回来了,学里放假?” “姨娘,儿子有事同您商量。”曹项上午已经在吏部办了交割手续,半月内就要出京往任上去了。 想要说服曹硕,谈何容易? 曹项已经急得满口是泡,原本想得简单,没想到尊卑身份就是最大障碍。良贱不婚,只要绿菊一日不脱籍,他就不能娶之为妻。 就算绿菊脱了奴籍,还要入旗籍,两人才能正式婚配。“旗汉不通婚”,这是铁律。 想要纳汉妾容易,没人问,上至王公贝勒,下到寻常旗人家,都是有的;想要娶汉妻,别说前程不保,被人揪出来,还要打板子判离。 曹项实在没有法子,就寻思跟生母商量商量。 “我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主意?项儿要是有为难的,跟二爷说才对。”宝蝶摇摇头,说道。 “姨娘,儿子想跟姨娘商量。”曹项低头说道:“二哥那边,儿子也说了。只是,二哥他……不太赞同儿子作为……” 宝蝶听了,不由担心,拉着儿子的胳膊,问道:“到底是什么事儿,二爷不许的?二爷心善,待你也好。你若是想做什么,二爷没有拦着的道理啊?到底怎么回事儿,别吓唬姨娘。是不是有不三不四的人拉你出去鬼混,还是有什么惹二爷生气的地方?还是消停些吧,闹到太太跟前,哪里有你的好果子吃?” 曹项看着生母战战兢兢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掏出一纸公文来,送到宝蝶面前。 宝蝶跟着翡翠学过记账,所认识的字数也有限,看着那公文,不解其意:“这是什么?” “姨娘,儿子要放外任了,端午后就动身,到河南府任训导。”曹项回道。 宝蝶闻言,怔住了,半晌方缓过来,嘴里磕磕巴巴的,已经说不利索:“训导……训导……是当先生么?你才多大,还是学生呢,哪儿能去教别人。” “姨娘,是当官,不是当先生。是知府衙门的辅官,主要也是跟地方士子打交道,清闲又自在。”曹项说道。 说实话,最后知县去不了,补了训导的缺,也是他的运气。 换作其他人,或许觉得知县是肥缺,毕竟是一方父母,不用受制于人,刮地皮也方便;但是对曹项来说,也是考验。 以他的年纪,实是太儿戏了些。若是有什么纰漏,就要背干系。这个是曹颂晓得弟弟铁心要外放后,厚着脸皮去几个堂姨父那边寻人走的关系,调的缺。 想到此处,曹项心里对哥哥多了几分感激。 只是作为男人,就要讲信义,若是因遇到困难,就弃了绿菊,曹项往后就再也瞧不起自己了。 宝蝶这才明白过味儿来,已经坐不住,站起身来,上下打量着儿子,眼泪已经出来:“项儿要当官了?总算是成人了,老爷在地下也会欢喜。”说完,就拉着儿子的胳膊进了里屋。 她掏出钥匙来,打开柜子,从里面抱出一个盒子来。 盒子上也上着锁,她又拿钥匙打开来,推到曹项跟前。 里面是格子,装有金戒子、金镯子、银簪子、银链子,还有些元宝与碎银。 “这些……”曹项看着,晓得是生母的私房银子。想着太太身边的丫头,都穿金戴银的,生母却连几样像样的首饰都没有,这就是为人妾室的苦处。 想到这里,曹项胸口堵堵的,眼睛有些发酸。 宝蝶从里面拿起一对细细的绞丝金手镯,笑着对曹项道:“这个是老爷当年送给我的,留着给项儿的媳妇。其他的,你拿出去换了银子,留着人情打点用。记得当年大爷外放当官时,大老爷那边还给寻了好几个师爷、长随伴当也是要的。你不比大爷,自己个儿也学着张罗些,别心疼银子。”说到最后,已经笑不出,拿着帕子擦着眼睛,道:“只是,只是……这媳妇也没娶,就这样出京,身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儿。” 说到这里,她想起一事,对曹项道:“我瞧着丁香不错,行事也稳重……” “姨娘,说这些做什么……”曹项说道:“姨娘心里,想要什么样的儿媳妇?” “这个我哪里插得上话,还是要看太太做主。”宝蝶叹了口气说道:“我也不图别的,只盼着是个性子柔顺的。你平素虽不发火,但心里是有主意的,要是娶个脾气像爆炭的,这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家世么?门第呢?姨娘想过没有?”曹项试探地问道。 宝蝶宠溺地看了儿子一眼,打趣道:“莫不是你瞧上哪位大人家的小姐,想要攀高枝了?” “姨娘,儿子说真的。要是儿子瞧上个寻常人家的闺女,不是什么大家千金,姨娘会失望么?”曹项看着宝蝶,心已经提到嗓子眼。 这个世上,除了绿菊,还有个女人是他不能背叛的,就是眼前的生母。 宝蝶笑着说道:“寻常人家的闺女才好呢,没有架子。要是高门大户出来的,估摸瞧也不会瞧我这姨娘一眼。”说到这里,压低音量道:“太太的性子不是好相与的,即便真有高门大户的,还有老五在,哪里会轮到项儿。咱们争不过,也不去同他们争。只是媳妇家世平常的话,嫁妆有限,往后在府里,太太跟前、妯娌之间,都有些难做。” 瞧着生母并没有攀权附势之心,曹项心里松了口气,开口道:“姨娘,儿子有个心上人……” 热河,淳王府园子,西院。 曹颙喂初瑜喝了药,见天气晴好,就让人烧了热水,给初瑜擦了擦身子。 因怕碰到初瑜的身子,小心又小心的,用了大半个时辰。待给初瑜擦干净,换了衣裳,曹颙额上已经汗津津的。 就听喜彩在廊下禀道:“额驸,前院来客了,说是辅国公府上的小公爷,在前厅候着。” 曹颙一边扶初瑜躺下,一边低声道:“你先歇一觉,我到前院瞧瞧去。” 初瑜道:“我没事了,额驸见过客后,去别院陪陪太太吧。老爷还没到,太太身边连个说话人都没有,一个人怪闷的。” 曹颙点点头:“嗯,晓得了。一会儿你打发人跟岳父说一声,一会儿见完客我直接回那边府里,陪太太用了晚饭再回来……” 第六百五十七章 “交锋”(上) 第六百五十七章“交锋”(上) 热河,淳王府园子,前厅。 元智没有落座,而是满头大汗、面上急切,巴巴地看着门口的方向。听到外头有脚步声,他已经奔到门口。 见到是曹颙,他眼睛已经红了,迎上前两步,急声道:“曹爷……曹大人……曹总管……” 慌乱之下,不晓得如何称呼。 曹颙进了客厅,问道:“是有人到你们府了?” 元智使唤点头,稳了稳心神,道:“嗯,来了。已经叫人盯紧门禁,没想到还是如此。已经按照曹爷嘱咐的,问过那个老头,是不是寻七娘来的。若是的话,请他福满楼喝茶。瞧着他的样子,真是寻什么七娘。只是说怕曹爷诓他,只肯让曹爷过去,不出来,还押了我哥哥做人质。” 曹颙没兴趣玩“单刀赴会”,自己个儿这条命对别人不算什么,对家人来说可是金贵着。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早已预备好的荷包,递给元智道:“这个是他女儿的旧物,想来他应认得。里头是他女儿前几日雕的小木剑。跟他说,要是伤了你哥哥一根寒毛,这辈子他就别指望见他女儿了。” 见曹颙胸有成竹,元智也跟着放心许多。 虽说打心眼里,他是盼着曹颙能二话不说跟自己回府的,但是也晓得谁都不是傻子。万一对方狗急跳墙,闹出事来,谁也担待不起。 他接过荷包,问道:“曹爷,就是福满楼么?虽说是个老头,但是手脚甚是利索,万一在外头逮不着咋办?” “不算是敌人,有点误会罢了。”曹颙说道。 元智收好荷包,似懂非懂,犹豫了一下,道:“曹爷,咋好好的,他盯上我们家了?跟杨大娘她们相干么?” 几日前,伊都立那边发现不对后,怕干系重大,没敢瞒曹颙,对他实话实说了。 虽说元威、元智兄弟两个平白无故牵连进来,颇为无辜,但是曹颙心里也觉得庆幸。 要是对方直接找到淳王府园子来,这边女眷不少,再惊扰了,闹出乱子,曹颙就不知道怎么谢罪了。 有国公府挡在前头,也算给曹颙一个缓冲机会。 对于那些不按照常理出牌的江湖人,曹颙实是有些怕了。对方能意气用事,热血沸腾,不计后果;自己哪里能放得开手脚,还有太多责任需要背负。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也是个民间老理儿。 见元智发问,曹颙也不好说是伊都立家的下人“祸水东引”,便道:“许是吧,我是因为追查内子之事,得了消息,晓得有人关注你们那边。” 元智听了,带了几分感激道:“幸好曹爷有心,提前告诉了我们,要不然激怒那人,还不晓得会如何。” 昔日的纨绔,也渐长大了,曹颙有些不好意思,“咳”了一声,道:“你们兄弟要久居京城么?既到了年岁,何不走走关系封爵?” 按照康熙二十三年确定的封爵制度,像元威、元智兄弟父亲是不入八分辅国公爵的,一子降一级袭封,其他诸子降两级封授。 这里的诸子指的是嫡子,要是庶子的话,根据生母身份尊卑不同,再降级分授。 宗室的黄带子、红带子,年满二十后,除了由家长给请封外,还可以参加宗人府的考封。不外乎骑马射箭那些,封的等级,也是根据父亲与生母的位分来的。 元智听曹颙提及“封爵”,不由低头,道:“出京前,哥哥曾跟阿玛说过一遭。继母怕哥哥有了爵位后,嫡长的位置越发牢靠,使了手段说服阿玛不给我们请封。哥哥原想带我去考封,阿玛听说了,拦着不让,逼着我们立时动身往热河,要不就要告我们兄弟忤逆。” 虽说五个手指头有长有短,但是也没见偏心成这样的。 曹颙听着不忿,但是对于别人的家事,也不好评述,便道:“先前十六爷瞧着你们兄弟艰难,特意记在心上,回京后同简王爷提过一遭,瞧他来信中的意思,事情像是有些眉目。大致的意思,是你们父亲若是不请封的话,就安排你们兄弟考封。骑马射箭什么的,你们兄弟两个也先练练。详情信里也没说清楚,等十六爷过几日到热河了,便晓得了。” 元智听了,已经愣住了,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无利不起早,这句话用在曹颙身上也比较妥当。说起来,这些年的人事往来,曹颙的目的多半不纯良。 对元威、元智兄弟两个的援手,曹颙倒是没有什么目的。不过是见他们手足相亲,处境艰难,自己这边却是举手之劳。因此,他也并没有居功之意,将功劳都推到十六阿哥身上。 元智已经明白过来,看着曹颙说不出话。 “我刚好也出去,一道吧。”曹颙心里叹了口气,想当年他也曾羡慕元威、元智兄弟的纨绔日子。 多爽快啊,没心没肺,什么都不用想。整日里提笼架鸟,四九城的闲逛,见到好看的大姑娘、小媳妇,摆出一副无赖样,调戏一二。 他其实,很乐意过那样的日子。只是两世为人,心智熟透了,思虑过多,少年轻狂不起来。 两人骑马,并肩而行,元智带了几分感激,道:“曹爷恩情,我们兄弟定铭记在心。” 曹颙摆摆手,道:“什么恩不恩的,还没准呢。即便有了准信,也是十六爷的功劳,我可不敢应承。” 元智脑子灵光,心里已是明白的,这里面指定有曹颙的说项。要不然的话,单是十六阿哥意思,也不会在信中详细提及此事进程。 只是曹颙不愿提这个话茬,元智就闭口不答,心里对其感激越深。 到了路口,两人别过,元智回府,曹颙则去别院那边探望母亲。 李氏坐在炕上,手里拿着的各色小玩意儿。多是孩子玩的,是曹颙与初瑜之前搜罗来的,就是等着分给孩子们。 还有些骨雕等物,是宝雅那边送来的。 七娘坐在炕边,正滔滔不绝地给天佑、恒生两个讲她之前走南闯北的见闻。例如什么耍猴子戏法的,什么踩高跷的,什么顶碗什么的。 听得天佑与恒生两个津津有味,眼睛已经发亮。 香草坐在炕边的小凳子,一边陪着李氏说话,一边留心孩子们那边。 不过数日功夫,七娘将天佑与恒生两个都给收服了。 倒不是说七娘会哄小孩,但是耐不住她另辟蹊径,见两个小子淘气,偷偷拿出两根银针来吓唬人。 天佑与恒生虽自诩为小男子汉,但还是怕喝药扎针的。加上两人自幼被妞妞“统帅”惯了的,这里多了个会“爬墙上房”、“翻筋斗”的姐姐,几日下来,也真生出几分亲近。 这次他们北上,来的匆忙,夫子没有随行,但是武师傅任氏兄弟却跟着护卫到热河的。 两个小家伙古灵精怪的,见方七娘像是很厉害,就怂恿她同任氏兄弟比试。 任氏兄弟哪里会同小姑娘认真,应付了几个回合,打了个平手。 天佑与恒生见了,越发觉得方七娘厉害,也愿意跟着她玩。 李氏初到热河,因路上奔波的缘故,有几分饮食不调、水土不服。正怕两个孙子淘气,没有看着,有了七娘做帮手,对这个小姑娘也很喜欢。 说起身份来,自是不能说方七娘是二月里从别人家掠来的,只说是魏黑的亲戚。 方七娘在别人面前淘气,在李氏面前倒是乖巧的很,看着同寻常孩子并没有什么不同。听她说自幼丧母,李氏对她也格外怜惜,整日里叫人给她预备好吃的。 见曹颙来了,天佑与恒生都起身爬下炕来。香草也起身,退到一旁。 “父亲大人……”天佑仰着小脖子,还是那么规矩。 “父亲……”恒生则是拉了曹颙的衣袖,小嘴裂到耳边,看着甚是欢喜。 曹颙摸了摸他们的脑袋,跟母亲与香草见过。方七娘已经睁着溜溜圆的,凑到曹颙面前,低声问道:“郡主奶奶的伤好些了没有?除了人参鸡汤,应该也用些去火清肺的吃食,要不然这天渐热了,积了湿热就要出疹子了。” “嗯,太医也这般说,这两日已经用新方子了。”曹颙点点头,道。 “太医啊……”方七娘闻言,心已经活泛了。 只是她也晓得,医术多是“私房菜”,掖着藏着的多。若是没有关系,谁会愿意教授别人? 李氏看见儿子,除了问问媳妇的情形,剩下少不得就是多嘱咐两句,让他多吃些,好好补补。这样清减下去,再失了元气。 天慧没有来这边,由淳郡王福晋带在身边照看。 香草见他们母子说话,想要带着七娘回避。 曹颙见了,起身道:“嫂子,我正有事寻魏大哥,与你同去。” 因李氏在这边,曹颙怕有“宵小”进来,惊扰了母亲与孩子们,便请魏黑带任氏兄弟留在这边守卫。 他身边,除了小满与张义他们,就是曹甲兄弟等人。 “这就走……”李氏见了,有些不舍。 曹颙笑着说道:“不走,用了晚饭再回去。咱们这边有鹿筋没有?想吃红烧鹿筋了。” 李氏从炕上起身,道:“有呢,恒生爱吃这道菜,昨儿还专门使人做给他吃。颙儿还有什么想吃的,我这就使人吩咐厨房那边。” “其他的?一时也想不出,要是有素丸子的话,就用那个熬汤吧。”曹颙想了想,道。 李氏不住点头,道:“晓得了,晓得了,除了鹿筋,还有素丸子汤……今早我们吃了萝卜丝饼了,也叫厨房做些给你尝尝鲜儿……” 说话间,曹颙跟香草与七娘出来,李氏这边,则是开始琢磨晚饭的食谱。 待出了李氏的院子,方七娘向曹颙做了个鬼脸,道:“多大的人了,还要跟着母亲撒娇。想吃烧鹿筋、丸子汤什么的,羞也不羞?” “七娘,不得对大爷无礼。”香草见她如此,觉得头疼,板起脸来说道。 七娘吐了吐舌头,倒是乖巧许多。 曹颙想起方种公,对七娘道:“儿女就是父母的债,等你再大些,你就晓得了。为了儿女,这做父母的就不得消停,操不完的心。做儿女的,也当晓得孝敬,没事哄哄长辈欢心。” 方七娘听提到父母,想起自己的父亲,笑意在小脸上凝住,喃喃道:“还有比儿女重的,信义什么的。就是亲闺女,在道义跟前,也排不上号……” 想起父亲为了送恩人之子回南,将自己扔在京城,她的小脸紧成一团,眼泪都要出来。 曹颙只是随口一说,见引得她难受,道:“别恼了,说不定你父亲已经北上,接自己的宝贝闺女来了。” 方七娘低头,踢着地上的石头子,道:“都小半年了,要来早来了。” “京城到福建路远,你也得给人匀出往返的功夫不是。”曹颙劝道。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出了二门,到了前面的跨院。 魏黑并没在屋里,香草刚要出去寻,就见魏黑匆忙赶来,对曹颙道:“刚要使人往二门传话,公子,老郑使人回来禀告,道是‘客人’到福满楼了,问公子示下。” 方种公得了女儿或许在辅国公府的信儿,用了三、四日的功夫踩点,可见是个机敏冷静之人。 只是骨肉连心,这见了女儿的针囊,就算他是老江湖,也就失了平素的沉着。 “几个人?带着辅国公府的大少爷?”曹颙问道。 魏黑摇摇头,道:“听说就单身一人赴会,要了几碟菜,在那边边吃边等呢。瞧着这做派,倒像是条汉子。” 方七娘在旁听了,甚是好奇。只是同对曹颙的随意不同,她有些怕魏黑,不敢贸然插嘴。 瞧她憋得满脸通红的模样,魏黑不由觉得好笑。曹颙犹豫了一下,开口对方七娘道:“走,同我们一起过去瞧瞧。有人到热河来寻你了,瞧着年岁打扮,像是令尊。” 方七娘这边,犹自不敢相信,只当曹颙跟自己说谎,撇撇嘴道:“方才还有人说福建道远,怎么这一回我就多了一个爹来?就哄我玩,信你才怪。” 曹颙见她如此,也不多说,对魏黑道:“既是七娘不去,那咱们就过去看看吧。看看是何方神圣,竟敢大剌剌地欺诈,定要一顿棒子撵出去。” 魏黑应了,曹颙与他一道出门。 方七娘见他们认真,心里倒有些拿不定主意,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去了。 福满楼,二楼。 因还不到饭口,所以只有一桌客人临窗而坐。说是一桌,其实不过是一位老者。 五十多岁的年纪,精瘦的身材,一身半新不旧的蓝布褂子,足上蹬着千层底的布鞋。 面前的几个小菜,也都是常见的菜,炒豆芽,烧豆腐,拌小萝卜,只有红烧肘子是肉菜。除了四碟菜,还有一碗面汤。 旁边已经有两个空碗,老者正吃着第三碗饭。几个菜已经见底,老者用面汤,将几个盘子底涮一涮,倒在碗里,就着饭吃了。 吃饱喝足,老者撂下筷子,眼睛望向窗外 不远处,过来六、七骑,其中有个熟悉的身影,看得老者身子一颤。 这个老者不是别人,正是方七娘之父方种公。 二月初,他护着方百魁之子南下。回到福建没多久,便听到方家坏事的消息。 幸好他们一路赶得紧,到了福建后,收拢了些方家的浮财,预备好了出海的船。在官府派人封家抓人前,他们就跑了出来。 方家大少爷是遵从父命,避居海上,到底是为人子,心里如何能放心深陷牢狱的老父。 他身边也没有别人,只好再央求方种公进京打探消息。 方种公心里也牵挂着女儿的下落,又从福建折返京城。没想到到了京城,方百魁已经从监狱出来了。 又是追踪了大半月,两人才碰面。 关于方七娘的下落,方百魁也是拿不准。不过既是在曹颙带人到方家那晚没有的,多半与曹家脱不得干系。 这次做了九阿哥的枪,得罪了曹家。要是曹家不松口的话,他也脱不得牢狱。方百魁晓得这点,心里对曹家也是存了感激。 他怕方种公同曹家发生纠纷,就瞒下这段没说。 方种公没法子,只好回到京城,在方家宅子附近多方打探。 机缘巧合得了消息,说是直隶一带有人牙子收了女孩,带着热河调教,卖给那边的王府还有蒙古王公做妾的。 方种公虽晓得女儿有些身手,但是到底是个孩子,真有两个身强力壮的护院看着,她也就没法子了。 抱着一丝希望,他追到热河,没想到真还来着了。 一说到曹颙的大名,他是晓得的。当初方百魁被逼着掺和皇商之事时,没少在方种公面前唠叨。 曹颙就是给皇帝老子当差的,那岂是善茬? 就是个没本事的,到了那个位置,也就有本事了。更不要说,曹家这位公子,生财有道,不是寻常人…… 既是女儿在曹颙手里,那方百魁如何能半点不知? 两人相交了半辈子,他晓得自己个儿只有这么个闺女,还半句实话不说。原因是什么?是怕曹颙太厉害,自己不是他的对手:还是怕曹颙是贵人,自己惊扰了贵人…… 第六百五十八章 “交锋”(中) 第六百五十八章“交锋”(中) 福满楼上,看着穿着女装,养得白白净净的女儿时,方种公不晓得该松口气,还是该越发警觉。 与人相交,攻心为上。 虽说没有穿着官服,但是瞧着护卫亲随们的模样,那与七娘并骑而来的青年,应就是那位连皇子阿哥都无可奈何的“曹总管”。 他握着茶杯,心里惊疑不定,只听“啪”的一声,茶杯已经碎了。 小伙计正在收拾桌子,见方种公捏碎了茶杯,唬了一跳,望向这老头的眼光也添了畏惧。 他正寻思怎么开溜,就将方种公从荷包里又摸出几个大钱,撂在桌子上,道:“小哥,这是茶杯钱。” 之前的饭菜拢共用了两钱银子,已经结了账。 那伙计收了铜板,挤出几分笑道:“客官稍等,这就给您再拿个杯子来。” 说话功夫,曹颙与方七娘已经下马进屋,上了二楼。 除了他们两个,只有曹甲与魏黑两个跟着上来。 “阿爹……”看到方种公的身影,七娘就有些忍不住,跑上前去,看着像是要哭,又像是要笑。 本是极欢喜的,但是想着父女分开了半年,她又是满心委屈,忍不住鼻子发酸。 “七娘……”方种公站起身来,看了女儿一眼,又看了看曹颙:“敢问这位可是曹总管?” 曹颙点点头,笑着道:“二月里方宅变故,令爱刚好同在下亲眷在一处,就到了在下家暂住。今日方老者前来,父女得以团圆,实是可喜可贺。” 虽不晓得当日所谓的“变故”为何,但是瞧七娘并没有反驳之意,想来这话说得差不多。 直至此时,方种公才去了揣测之心,冲着曹颙,郑重地拜了下去:“小老儿谢过曹总管容留犬女大恩……” 瞧着老人家正经八百的模样,曹颙怎好大剌剌的受礼。他忙避让开来,虚扶道:“不过是举手之劳,方老者不必多礼。” 方七娘方才见到父亲,少不得心情激荡,现下才醒过身来,撅着嘴巴,对父亲道:“阿爹不必谢他,若不是他叫人留住女儿,女儿早就回南边寻阿爹去了。” 方种公听了,亦是带着不解,看着曹颙。 曹颙“坦然”说道:“令爱之前想要独身回南边寻父,曹某也有心使人送她回南边,但是怕与方老者走岔开,便劝她留在北面等方老者进京。为了便宜方老者寻女,曹某已经使人告之方百魁,说了七娘在我处。这次方老者,不是从方百魁那边得的消息么?” 曹颙不晓得,他虽然使人告之方百魁的管家。但是那个管家后来卷了方家的私房跑了,压根就没有对方百魁提及。 曹颙说得坦然,加上女儿养得好好的,方种公也不是恩将仇报、不讲道理之人,唯有再次谢过。 曹颙不是善人,没有那般好心,白给别人家照看几个月孩子。他自打听了方种公的大名,便打定主意要请到身边。 既是重信义的武林高手,又是医术超绝,这样的人留在身边,那就是双重保障。 这些日子,瞧着方七娘偶然露上一两手,曹颙对她父亲的兴趣越发浓厚。 方种公自然不晓得曹颙的小九九,见他看着神色温煦,心里只觉得他没有当官的架子,似乎人品不赖。 不过瞧着他身后站着的这两个中年汉子,怎么看,都有些不对。一个盲了一目,五大三粗;一个神情阴冷,看着自己的目光也颇为不善。 众人落座,曹颙将魏黑与曹甲介绍给方种公。 待彼此见过,魏黑笑着说道:“方前辈扬名多年,晚辈早年也是听过的。十几年前,晚辈曾跟着家师到过太湖,有幸见过前辈一面。” 方种公闻言,问道:“恕小老儿眼拙,魏爷的师傅是?” 魏黑没有直接回复,笑着说道:“当年前辈在太湖边施展神医妙手救人,随后被请到庄子里宴饮。先师当时为陪客,晚辈同弟弟都同往。前辈见晚辈的兄弟佩刀,还说可惜了了。瞧着他的身子骨,若是练拳脚功夫,定有小成。” 方种公听了这话,已经想起来。 魏黑的师傅,早年在南方绿林也颇有名望。那次在太湖见过后,因脾气投契,原说好了次日扬帆太湖,喝个爽快。 却是不晓得遇到什么变故,魏黑的师傅没有赴约,留了口信,只说有急事往江宁一行。 过后听说是相熟的人家被拐了孩子,魏黑的师傅得了消息,也带着徒弟四下里找去了。 方种公在江南呆着无趣,便转道回了福建,娶亲生女。魏黑的师傅过后就失了消息,有说是投靠官府的,有说是被仇家害了的。 因魏黑话里提到“先师”,方种公叹了口气,道:“尊师已驾鹤西去了么?” 魏黑点点头,道:“四十一年病逝在江宁,遵照师尊遗命,葬在清凉寺的义冢里。” 没儿没女的江湖人故去,多爱葬在庙宇附近,想要洗刷生前罪孽,好能转生投胎,免了地狱之苦。至于在义冢,是因为义冢里无碑,省得招来仇人再使自己受刨坟鞭尸之苦。 方种公听了,唯有唏嘘,看着浑不知愁的女儿,心里叹了口气。自己年过花甲,早死晚死也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女儿尚小,如何能让人放心得下? 如今他只想带着女儿回乡下,过太太平平的日子。过两年找个良善的年轻人做女婿,就算是大事休矣。 方种公刚表明去意,方七娘脸上已经添了几分犹豫,拉着方种公的袖子,低声道:“阿爹,女儿不能走。女儿不是大丈夫,也晓得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道理。”说到这里,她指了指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曹甲,道:“女儿跟大师傅打赌了,要是拳脚功夫不超过大师傅,就不离开曹家!” “大师傅?”方种公看着曹甲,嘴里咀嚼着女儿的话。 “阿爹,阿爹,女儿不止跟着大师傅他们学习功夫,还跟着林大夫长了不少见识。郡主奶奶那边,如今又来了太医。听说都是针灸上的大家,女儿真想跟着见识见识。”方七娘说起这些,眼睛不由发亮,道:“阿爹,等女儿一阵子吧,现下四师傅同女儿比起来,都有些吃力。用不了多久,女儿就能出来。” 她说得天真浪漫,却不想想,谁会真动手赢她。就算她能赢了曹丁,曹甲与曹丁也不是一个档次的。 想要达到曹甲的功夫,没个十年八年的,怕是不成。 没有交手,方种公看不出曹甲深浅,但是也不信女儿“不久”就能打败他的说辞。 他正犹豫着怎么劝女儿听话,曹颙已经从怀里掏出表来,瞅了瞅,对方种公道:“方老者同七娘先在这边说话,曹某有事,要先行一步。”说到这里,又对七娘道:“令尊远道而来,也是辛苦。要是说完话,早些回去歇着,让人预备客房……要是不惯的话,直接住在酒楼这边也成,已经使人打了招呼……” 方七娘边听边点头,好奇地问道:“太太不是等着曹爷回去吃饭么?曹爷别忘了,让太太白欢喜。” “我就是为这个回去,将到饭时了,不好让太太久等。”曹颙说道。 看着曹颙下楼,带着众人骑马远去,方七娘才对方种公道:“爹,曹家都是好人,长得还好看。曹家太太不错,郡主奶奶也不错,小小姐、小少爷们也招人疼。”说到这里,仰着脖子对方种公道:“阿爹,咱们过些日子再走吧。有坏人盯上了才曹家,曹家不太平呢。这个时候走,实在不够义气……” 曹颙骑马而去,不是欲擒故纵,使用什么手段,而是见七娘真心亲昵,存了不忍之心。像方种公这般,做个江湖散人,又有医术傍身,何必拉到曹家,趟这个浑水。 像魏黑,当年选择留在曹家,这些年来,何曾过过安生日子。 想到这些,曹颙才放弃了自私的年头,没有再想法子,留下方种公。 什么叫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就是酒楼上,曹颙思量时,方种公也思量着。说起来,他这老胳膊老腿的,没什么金贵的,不过还能给人卖两年命罢了。 曹家待她女儿这般优容,难保没有别的心思。 他原想看曹颙怎么说,没想到曹颙只字没提其他的,带着人走了。 留下方种公,听女儿提及曹家半月前的变故,半晌没有吭声…… 京城,后海北沿,坐落着一个学士府,就是权相明珠的宅子。因长子纳兰性德早逝,在明珠死后,明珠次子揆叙就成了这个宅第的主人。 揆叙无子,如今的两个嗣子纳兰永寿、纳兰永福都是他胞弟揆方的嫡子。 康熙四十六年,揆方与妻子先后病故,留下两个年幼的儿子。长子安昭当年才六岁,次子元普也是不过三、四岁。 次年明珠又病故,康熙体恤臣子,也看在明珠与纳兰容若父子的情分上,亲口过问明珠的身后事。 晓得揆叙无子与其妻耿氏成亲多年无子,康熙便下令让安昭兄弟两个做了揆叙嗣子。 安昭打小身体孱弱,病不离身,揆叙就给他改名叫“永寿”,元普跟着哥哥的犯字,改名做“永福”。 转眼多年过去,永寿与永福也长大了。 蒙康熙看顾,永寿的婚事也是在康熙亲自过问,将去年留牌子的秀女正黄旗汉军副都统含太公之女阿氏指给永寿为妻,年前已经办了喜事。 年后,永寿继承父祖佐领的世职外,还进了侍卫处,如今是外班侍卫。 永福还没成人,恩萌了监生,在国子监读书。 九阿哥与十四阿哥过来时,揆叙正带着抹额,坐在床榻之上,拉着妻子,絮絮叨叨地没完没了。虽说自打丁忧起复以来,他小动作不断,但是心里从来没有怕过。 这其中,不无仗着父兄生前圣眷之意。 说起来,他也七岁成书,也算颇有才气,但是在父兄的才子光环下,就那么微不足道。 亲近八阿哥,除了因妻子与八阿哥福晋是两姨姊妹之外,还因他心里也想着出人头地,重振家门。 没想到越陷越深,走了父亲老路。 “养病”这一个多月,揆叙开始还不停地写谢罪折子,但是都石沉大海一般。 他觉得自己真病了,想着哥哥与弟弟都是三十来岁就没的,自己怕也活不过四十。 除了不放心长寿的身体外,还不放心长福的亲事。因此,他没事就拉着妻子耿氏,啰嗦个没玩。 耿氏是和硕柔嘉公主之女,自幼出入宫廷,同太后与后宫主位关系较好。 见丈夫如何惶恐,她只能软言安慰。心里已经后悔,应该在圣驾出京前,往宫里走动走动,看能不能寻个人情。 听说九阿哥与十四阿哥到了,揆叙颇为意外,但还是更衣,预备到前头见客。见他要去了抹额,耿氏开口拦住:“老爷,还是戴着吧。万一是皇上叫阿哥们来问疾,看着老爷如常的样子反而不美。” 揆叙一想也是,脸也没洗,披着件衣服,拄了拐杖,叫两个人搀着,到前厅见客。 见了九阿哥与十四阿哥,他还不忘想要跪下见礼。九阿哥与十四阿哥见他这颤颤悠悠的模样,哪里还能让他跪,忙搀他起来。 “凯功……‘病’得不轻啊……”九阿哥打量了揆叙两眼,心里有数,似笑非笑道。 揆叙见被九阿哥看破,老脸发红,咳了两声,道:“许是换节气的缘故,觉得有些不舒坦。两位爷怎么得空过来?这是有事……” 十四阿哥则是看了看揆叙手中的拐杖,再看看他身上披着的衣服,总觉得这样子有些眼熟。 当初九阿哥不耐烦上朝,就曾这个模样过?想到这里,他也明白过味儿来,低头端起茶盏,并没言声。 “爷是大闲人,还能有什么事儿?不过是听你不舒坦,心里惦记着罢了。”九阿哥随口应着,眼睛在厅上扫了一圈。 墙上挂的,百宝格里摆的,没有一样是俗物。明珠做了几十年的相国,这家底不是一般的丰厚。 九阿哥心里想着,看了揆叙一眼,道:“听说永寿当差了?瞧着他那小身子骨,还需要保养。要不爷跟阿灵……跟那边的大人说声,看顾着些,别累着了他。” “做了外班侍卫,这次没有随扈,今儿进宫当差去了。”揆叙回道:“劳烦九爷费心,奴才谢过九爷了。奴才这边,还真有些不放心他。” 九阿哥摆摆手,道:“什么谢不谢的?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罢了。听我们福晋说,尊夫人对皇阿玛指的长媳甚是满意?” 说起来,众人平素往来交好,家常话也是说的。 揆叙不疑有他,笑着说道:“正是,内子念叨好几回‘佳儿佳妇皆蒙圣恩赐也’。” 他面上笑着,心里却觉得发苦。瞧着九阿哥与十四阿哥这架势,不过是路过转转罢了,根本就不是奉旨问疾。 今上虽是念旧,优容老臣,但是但凡不喜了,也甚是绝情。 这时,就听九阿哥说道:“要不爷做媒,再给你寻个好媳妇如何?” 揆叙这旬月来,门庭清冷,直念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没想到这个时候,九阿哥以皇子之尊,还愿意上门保媒。 绝望中,似乎得遇一番生机。 他仰起头。问道:“九爷大恩啊,奴才这些日子病着,最放心不下的,也就是老二的亲事。既是九爷保媒,指定妥当是,是哪家的姑娘?父兄何职?别再是我们高攀了。” 九阿哥瞅着揆叙,笑着说道:“门第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就是个固山贝子府。有几个弟弟,年级尚小。小格格也是四十三年生的,同你们家永福同岁,今年十三。” 听说是宗室,揆叙并不意外。因为其他旗人家的小姐,都是要参加选秀的。同永福年岁相当的少女,要不就是备选秀女,要不就是容貌身体有病弱残障的。 明珠府同宗室联姻,并不是一遭两遭。 揆叙之母觉罗氏,就是英亲王阿济格第五女;揆叙自己娶的耿氏,就是安亲王岳乐的外孙女——和硕柔嘉公主之女;他的弟媳妇,是康亲王府出来的郡主,康亲王杰书的第八女。 “多谢九爷保媒,奴才待会儿就跟内子说,预备好小定之礼。”揆叙的脸上已经添了光彩。 九阿哥最是伶俐之人,若是自己真失势了,他怎么还会主动提及这个? 想来事情还有转机,皇上那边不过是冷冷他,让他自省罢了。 十四阿哥冷眼旁观,真是颇为意外。九阿哥向来认钱不认人,出了名的贪婪,怎么转了性子,开始保媒了? “到底是谁家的格格?听得弟弟都好奇了,九哥快说说。谁家的格格这么出彩,引得九哥主动保媒?”十四阿哥忍不住,开口问道。 九阿哥抬了抬眉毛,合起手中的折扇,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道:“还有谁家,说的就是爷膝下的三格格……” 这天下虽大,也没有当父亲的,给自己个儿闺女保媒的。 十四阿哥与揆叙都愣住了,屋子里只剩下九阿哥的声音:“这不是大喜事么……” 第六百五十九章 “交锋”(下) 第六百五十九章“交锋”(下) 直到送九阿哥离开,揆叙犹在梦中。 实没想到,九阿哥看似戏言的“保媒”,说的竟然是他自己的女儿。 九阿哥府的三格格,揆叙曾听妻子耿氏提及,晓得她与大格格同母,是九阿哥妾室完颜氏所出。 完颜氏虽说排位不高,但她是九阿哥第一个女人,听说容貌甚是出众。要不然的话,也不能受宠十来年。 即便这几年,九阿哥换了口味,陆续纳了不少汉人女子为妾,但是完颜氏在贝子府仍是甚有脸面。 九贝子夫人出门时,经常带的女眷,也是这个完颜氏。 耿氏听了这门亲事,却欢喜不起来,对丈夫抱怨道:“老爷怎么就胡乱应了?三格格生母太卑微了些,他们家四格格是嫡出,只比永福小一岁,两下里才算是般配。” 揆叙摆摆手,道:“永福不是长子,四格格又是贝子府唯一的嫡女,身份尊贵是尊贵,这亲事得看宫里的,也不是九阿哥能做主的。” “有宜妃娘娘在,咱们要是去求了,也不算难事。”耿氏带着几分惦记说道:“阿氏虽贤惠,寿哥的身子骨到底让人不放心……说不得老爷同妾身,还得靠着老二养老……” 听耿氏提及此事,揆叙叹了口气,道:“太医不是说了么,好好调息,三、五年是不怕的。但求祖宗保佑,留下一儿半女也好……” “九爷的性子不是好的,这个三格格还不晓得被宠成什么样?要是有阿氏一半贤惠,妾身就要烧高香了。”耿氏心里,还是不满意:“好好的,怎么想起跟咱们说亲了?真是的,他既开口,咱们连个回绝的余地都没有……” 揆叙听妻子说起这个,心里想得却是八阿哥的“大事”。 看来八阿哥虽沉寂,但是野心不减,要不然也不会使九阿哥用联姻的方式来安抚自己、邀买人心…… 东华门,护军营校场。 曹颙看着远处慢跑来的永寿,道:“如何?也别太急了,慢慢来。” 日头已经西沉,暑热消减不少。 永寿因跑步的缘故,额头都是汗,面色苍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曹颂见了,不禁有些担心,皱眉道:“还是听我的劝,明儿只跑半圈吧。要不然的话,这哪儿是强身,简直是要命。” 永寿匀过气来,笑着说道:“今儿已是好许多了,前儿头一遭跑时,小弟真觉得要背过气去了。连着下来三日,虽说每日乏些,身子倒像是活络开,晚上睡觉都香了不少。” 曹颂见他是添了生气,不比之前玻璃人似的,带着几分得意,道:“我推荐的,自是没错。我大哥身子也先天不足,听说是落地时难产伤了元气,祖母与伯父、伯娘他们护得什么似的,当成闺女养。后来,还是哥哥要强,开始整日跑圈圈,骑马射箭什么的也没落下。几年功夫下来,脱胎换骨一般。” 永寿早年曾在堂兄纳兰富森家见过曹颙,虽说并不是身体魁伟之人,但是也看不出“先天不足”。他心里,倒是越发想要下定主意,要养好身子。 从小伴着药罐子长大,早先还不觉得什么,自打成亲以后,他也开始晓得怕了。怕自己身子扛不住,年轻早夭。 他年后进宫当差,刚好在曹颂他们这一什。 因哥哥的缘故,曹颂同纳兰富森关系甚是亲近,晓得是他的堂弟,自然也当自己个儿的兄弟待的。 没想到从春到夏,永寿大病小病不断。 同什的侍卫见他如此,背后没少抱怨,因为他一个的缘故,害得大家顶了不少班。 曹颂实是看不下去了,就拉永寿到这边活动筋骨。 看着天不早了,永寿说道:“曹二哥,天不早了,小弟请您吃酒。” 曹颂笑着摆摆手,道:“还是算了,要是耽搁你晚了,弟妹心里就要骂人了。” 两人说笑着,骑马出来,一道走到路口,才各自家去。 曹颂到了家门口,还未下马,就见曹頫长吁短叹,在大门外转磨磨。 曹颂见了,不由好笑,翻身下马,拍了下他的脑袋,道:“好好的,叹什么气,跟小老头似的。” “二哥,出大事了,谁有心思说笑。”曹頫皱着眉说道。 曹颂收了笑,将马鞭递给墨书收了,问道:“什么事儿啊,咋咋呼呼的?” 曹頫拉了曹颂的胳膊,道:“宝姨娘疯了,四哥傻了……” 曹颂听得直皱眉,喝道:“胡吣什么?什么疯了、傻了的,好好说话。” “真的,二哥,弟弟都急死了,又不敢告诉太太去,只能在这里等二哥。”曹頫苦着小脸说道:“下学回来,不见四哥,听说是往姨娘院子去了,弟弟便去寻。哥哥猜猜我瞧见了什么?四哥跪着,宝姨娘披头散发、又是鼻涕又是眼泪的。见了我,看也不看。我唤人,她也不理睬我。四哥只说他惹姨娘生气了,在赔罪,吩咐我不要声张,省得惊动太太。” 曹颂听了,心里有数,想着弟弟还不死心,真是不晓得该怒该恼。 曹頫还在说道:“从那头出来时,小姨娘悄悄告诉我,让我寻哥哥过去。说四哥跪了一下晌了,再跪下去怕身子受不住,让二哥过去说说。” 曹颂强自按捺住怒气,问弟弟道:“太太那边呢?可晓得动静?” “都瞒着,应该不晓得。方才用了晚饭,打发人到前院问了两趟,让哥哥回来过去。”曹頫应道。 曹颂点点头,让曹頫先去曹项那边瞧瞧,自己先给兆佳氏请安去了。 再没有别的,还是老话重提罢了,说的还是曹项与曹頫的亲事。 依照兆佳氏的意思,一块儿挑着,要是有家世好些的,定给曹頫;出身一般的,就说给曹项。 说直白了,结亲就是如此。 不止他们娶媳妇的人家挑,这嫁女的人家也挑。虽说按照《大清律》,诸子平分家产,但是嫡庶之间,到底有所不同。 嫡出的,生母高贵,有母族亲眷可以往来依仗;庶出的,比奴才高贵不了多少,哪里有体面的亲戚? 曹颂听着这些车轱辘话,想起曹项的“捉妖”,再看着端茶上来的绿菊,眼里已经要冒出火来。 绿菊只觉得身上像被刀子剜似的,心惊肉跳,不敢抬头。 兆佳氏看在眼里,却是另一个意思了,不禁皱眉,道:“紫兰才给你多咱功夫,这就看着碗里的,惦记盆里的了?” 绿菊听她提到这话,羞愤不已,拿着茶盘,低头退了下去。 曹颂看着绿菊的背影,对兆佳氏道:“母亲,儿子瞧着绿菊这丫头不错,是个懂事的,要不给了老四做妾吧。这样不管老四娶了什么样的媳妇,身边也能有个稳当的。” 兆佳氏听了,不由撇嘴,道:“你也不叫老四撒泡尿照照,就他那德行,也配绿菊给他做妾?张嬷嬷有个远亲,在外地做千总。托人给说亲,想要讨绿菊做续弦,都让我给回了。我不能白让这丫头服侍我几年,总要给她寻个妥当的人家。” 曹颂闻言,有些心动,道:“瞧着母亲的样子,是打算让绿菊嫁人了?到底身份有别……” 兆佳氏端起茶来,叹了口气,说道:“去年我就叫人给她脱籍了,既不用参加选秀,也能结个妥当的亲事。”说到这里,有些笑不出,道:“原是打算将她留给老三的,谁想到老三到底是个没福气的。” “虽说身份有限,嫁不到高门大户家去,做发妻也难,但是找个寻常人家做填房奶奶也没什么不好。”兆佳氏说道。 曹颂听到这个,想起曹项痴心不改的模样,心里犹豫不定。 兆佳氏见儿子神色不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关切地问道:“瞧着你脸色儿不好,是不是日头底下站着,晒中暑了?” 曹颂起身,道:“许是吧,有些乏,儿子先回去了。” 兆佳氏见了,心疼儿子,也不拦他,道:“去吧去吧,等你过几日休沐,咱们再好好商量,总要将大事定下来才好。” 曹颂不放心曹项那边,胡乱应着,从兆佳氏这边出来。 到了宝蝶这边,就见曹頫与翡翠都在廊下站着,脸上神情古怪。 曹颂刚想发问,就听屋里传来宝蝶沙哑的声音,道:“四爷要是想娶,就等我死了再惦记。这倒是要感谢老天了,让这世上讲究孝道。就算我身份低贱,也能让你守上三年,吃你三年的供奉,总算没白生你一场……” “姨娘,是儿子不孝。儿子并无多大出息,只想着往后奉养姨娘,好好地过日子……”曹项的声音带着几分哽咽。 宝蝶的声音有些尖厉:“这天下只剩下你一人时,你再自在吧。你单单是你自己个儿么?要不是靠着家里,靠着祖宗,你怎么能几岁就纳了监生,十几岁就进了国子监。不靠着这个‘曹’字,这乌纱就能平白无故地落到你这半大毛孩子身上?” 说到这里,宝蝶放缓了声音:“这些个道理,我一个娘们都晓得,四爷不晓得?在这个家里,外人能恭敬你一句,唤你一声‘四爷’、‘四公子’,出了这个家门,你又比旁人多什么?打小开始,一句‘丫头养的’,就能引得你哭半宿。难不成你就吃了秤砣铁了心,让你的儿子、你的孙子,也尝尝这个滋味儿?” “姨娘……”曹项听了这诛心之言,已经忍不住哭出声来。 “要走你走,我不走!虽说我只是个妾,也是曹家人,自是死在曹家,埋在曹家的坟茔地。”宝蝶接着说道。 屋外的几人,听了母子这番对答,反应不一。 翡翠是拿着帕子,眼圈红红的,说不上是担心宝蝶为难,还是怜惜曹项多情。 曹頫则是越听越糊涂,拉了拉曹颂的袖子,低声问道:“二哥,四哥要往哪儿去?这听着姨娘的话,怎么像是四哥要带着小丫鬟私奔啊?” 曹颂揉了揉额头,这要是曹项真带小丫鬟私奔,倒没这么犯难的。将事情压下来,过两年找回来,也不碍什么事。 偏生曹项这个犟驴,认死理儿,一门心思想要绿菊做正头妻。 他对曹頫招招手,兄弟两个打院子里出来,他才止了脚步,道:“不过小事,别瞎嚷嚷。” “二哥,四哥还跪着……”曹頫见曹颂不再理会,不禁有些着急。 “哼,那是他该受的……”曹颂心里不无触动,这个情景多眼熟啊。几年之前,他想要娶静惠为妻时,家里也闹过这么一出。 想起旧事,他对弟弟的责怪倒减了几分。 见曹頫还要啰嗦,曹颂说道:“你四哥向来孝顺,不是忤逆之人;姨娘也是将儿子当心尖子。娘俩说开了,也差不多了,没什么大事儿……”说完,他转身回自己院子去了。 曹頫留在远处,还在嘀咕着:“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向来老实巴交的四哥竟然想离家出走,这叫什么事?到底是跟哪个丫鬟好了,丁香,茯苓……” 热河,福满楼,二楼客房。 夜色渐浓,街上已经开始挂起了红灯笼,福满楼门前,不少客人往来,煞是热闹。 七娘趴在窗户门口,一边同父亲方种公说话,一边眺望下边的街景。虽说方种公没有立时带女儿回南边,但是也没有去曹家落脚。 草民做惯了,心里顾虑颇深,再说也不习惯同官宦人家打交道。 “阿爹见过白鹤拳么?说是前人从五禽戏里衍生出来的,大师傅就会。他说我把另一套拳法练熟了就教给我。”方七娘说道。 “没听说过,七娘学了好几套拳了?”方种公晓得女儿是武痴,开口反问道。 方七娘摇摇头。道:“才一套,还没学透呢。大师傅说了,要是学得囫囵吞枣,就是花架子,学着没用。要吃透了,运用自如,才算是学成。” 这话说得倒是在理,方种公听了不由点头。 方七娘问道饭菜的香味,觉得肚子有些饿了,从荷包里掏出两个茯苓饼来,递给父亲,道:“阿爹尝尝,这是曹爷的娘亲给的,听说是皇宫里赏出来的吃食,可好吃了,跟外头的不一样。” 从小闺女就是男装,淘气得跟野小子似的,如今倒真有几分小姑娘的样子,穿着鲜亮,看着也乖巧可爱。 方种公心里只有叹息,看着女孩还得由女人来教养,才是正理。 方七娘吃着茯苓饼,眼睛已经开始发亮,冲着马路摇了摇胳膊,高声唤道:“二师傅,二师傅……” 方种公探头过去,就见一个三角脸的汉子笑咪咪地站在楼下,身形看着有些眼熟,像是下晌曹颙带来的长随之一。 因这汉子当初没上楼,两下也没正式介绍过,所以方种公不晓得他身份。 只见那汉子仰脖,看着楼上道:“这不是七娘么?听说你爹寻你来了。小没良心的,枉你大师傅那么疼你。说走就走,你大师傅晚饭都没吃。” 七娘听了,撅嘴道:“疼什么?没有一日不训人,什么时候给过好脸?” 那汉子抱胸道:“傻丫头,严师出高徒,晓得不晓得?我们兄弟,原还指望教出个女侠来,给我们长长脸面,看来是无缘了。”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到:“好了,不跟你说了,你二师傅我心里不得劲,得到你师娘那里喝两盅,心里畅快畅快。” 七娘刮刮脸,道:“当我不知道么?二师父又往窑子里送银子了。” 那汉子见七娘说破,讪笑两声,道:“淘气,小姑娘怎么能浑说这个?小心你香姨听了,又跟你念叨个没完。” 七娘听了,捂着嘴巴,只是笑。 那汉子少不得说两句让七娘往后听话、不许任性的话,才趿拉趿拉地走远了。 七娘的脸上,露出几分不舍,喃喃道:“二师傅还说往后要教我套‘猫拳’呢……” 方种公道:“怎么又出来猫拳?” “二师傅早年是做飞贼的,房上功夫最好。遇到有人追赶,也是在房上打架。二师父说了,‘猫拳’就是下盘要轻要稳要活,手上要狠要准要巧,正经要下一番功夫。”提及武术,七娘来了兴致,连说带比划道。 这曹家收容的都是什么人?方种公想起魏黑的出身,魏黑的师傅早年间也是纵横南方绿林的大盗。 想到这些,他不禁开口问道:“那个大师傅,是什么来头?” 七娘摇了摇头,道:“不晓得,从没人提过。二师傅是飞贼,三师傅与四师傅早年也是道上的英雄。大师傅的来历,我问了几遭,都没问出来。” 说到这里,七娘凑到方种公跟前,摇着他的胳膊,道:“阿爹,咱们还是留下吧。要是能帮上曹爷的忙,也全当了女儿这几个月的伙食开销。吃的、穿的,有香姨预备的,有郡主奶奶给的,花了不少银子呢……” 方种公瞧着女儿眼睛溜溜转,哪里还不明白她是故意这样说,因为晓得自己最不愿意欠人情。 作为学武习医之人,方种公对于那“白鹤拳”、“猫拳”很是好奇,对于太医院太医的医术,也想要切磋切磋…… 他心里正拿不定主意,就听到“踏踏”的脚步声,小跑过来一队巡丁来。 那巡丁头目,手里拿着铜锣,站在街上“当当”,地敲起来:“各位商家听好了,府尊大人有令,为迎圣驾,即日起整肃治安,亥初(晚上九点)宵禁,违者三十大板,衙门里吃茶。” 道路两侧,已经有人开始抱怨。 那巡丁头目也是本地人,街坊邻居也都是熟的,笑着说道:“赵掌柜,你别抱怨,这都是例年的老规矩了,又不是今年才如此。万岁爷年年来,赏银子赏米的,咱们也得了不少实惠不是……” 即便是商贾百姓,也晓得祸从口出的道理,听连“万岁爷”都出来了,再也没有人敢多言。 巡丁们一边敲锣告喊话,一边渐渐远去了。 方七娘小脸已经耷拉下来,低声对方种公说道:“阿爹,皇上怎么不讲道义啊?听说曹爷就是给他当差,得罪了仇家,差点害死郡主奶奶。那个皇帝老儿也不说给曹爷报仇,多令人寒心……” 见七娘口无遮拦,方种公忙止住她,道:“小孩子浑说什么?再不许提了……” 方七娘吐了下舌头,转了话道:“阿爹,咱们还是留下段日子。无论如何,也要等女儿还了人情,才算道义是不是……阿爹……” 方种公被她磨得头疼,摆摆手,道:“行了行了,别歪缠了,依你……” 却说曹颙陪着李氏用罢晚饭,又陪着说了几句话,而后到前院见智然与蒋坚。 虽说许云龙夫妇核实得差不多,但是想要寻找幕后之人,还是得使人去沧州附近探查,才能寻到蛛丝马迹。 曹颙身边人手虽不少,有江湖阅历的只有魏黑与曹甲几人。 曹甲几人,只是奉了曹寅之命,在曹颙身边守卫的。不好随便支使,也不敢让他们轻离。 毕竟“悬赏令”至今才几个月的功夫,要是有消息不灵通的,没听说取消的消息,还伺机要作案,那岂不是叫人忧心。 魏黑早年虽在江湖混过,到曹家也十多年了,对于现在的山头都不熟。而且,他是曹颙信赖依仗之人,曹府的安全护卫,都是他在领头打理。 两下都离不开人,蒋坚也为难。 听说方七娘的父亲是位江湖人人士,又有几分功夫,蒋坚不禁眼睛发亮,道:“大人,这正是合适的人选。魏爷在曹家多年,不好轻动;换了外人去查,保不齐大有所获!” 曹颙苦笑道:“非磷想得不错,怕是要失望了。瞧着方种公是闲云野鹤般的日子,怕是自在惯了,这两日就携女南下了。” 蒋坚听了,不由叹道:“怎会如此?大人没有出言相留?” “我想了许多话,终是没有开口。为了一己私心,设计一老一小,有些不落忍……”曹颙说道。 智然在旁,不晓得该摇头,还是该点头了。 曹颙的性子就是如此,有时候看着狠辣,有时候看着优柔寡断的,竟是一人双面,让人瞅着雾里看花一般。 感觉无所谓善恶,有点诸事随心之意。 蒋坚犹自感叹,道:“可惜了了,最适当不过的人选……” 正说着话,魏黑已经带着笑意进来,道:“公子,瞧瞧谁回来了?” 话音未落,就见一个小脑袋瓜子从他身后伸出来,冲曹颙皱了皱鼻子:“我回来了,红烧鹿筋都吃光了没有……” 第六百六十章 心病 第六百六十章心病 热河,曹家别院,东院。 这就是初瑜月初种葵花的那院子,如今曹颙与初瑜两个就在这边院子住着。 初瑜在淳王府园子那边养了半月伤,听说圣驾就要到热河,公公也要跟着到了,还是回到这边休养。 虽说还不能如常行走,但是她已经能从床上起身。 今日,是四月二十六,圣驾即将到抵热河。 从三日前开始,热河行宫与地方官员便都开始预备接驾。今日一早,曹颙便全副品级,去内务府衙门那边忙着各种接驾事宜。 初瑜回到这边休养,最欢喜的莫过于方七娘。两位京里来的太医也跟着搬到这边客房,方七娘古灵精怪的,没事就在两个太医跟前打转转。 因她是个小姑娘,两个太医就算不喜,也不好太过严厉。而后发现她有些天赋,就越发舍不得呵斥了。 方种公已经离开热河,往直隶去查许云龙夫妇的背景。 并没有用曹颙开口,而是“无意”听到曹颙的难处后,主动请缨。他之所以留下来,除了为了满足女儿的心愿外,也是为了还人情,自然愿意早些帮到曹颙。 虽说在别院,但是因李氏与初瑜婆媳都在,天佑他们兄妹三个都在,添了许多生气。看得宝雅甚是羡慕,没事就跑到这边待着。 眼下看着院子嬉戏的天佑、恒生与阿尔斯楞,宝雅侧过身子,笑嘻嘻地对初瑜说道:“还是孩子多了热闹,要不然我就找我们家王爷再生一个?” 初瑜躺了半日,便到廊下软榻上坐着透气。 听了宝雅的话,初瑜指了指她的额头,笑道:“瞧这当娘的,也不怕孩子听见。” 宝雅笑着说道:“有什么怕的?再过几年,儿子就娶媳妇了。倒是你,孩子都成行了,在曹颙面前还动不动脸红,冒充小姑娘是不是?” 初瑜见宝雅越说越没谱,便不跟她斗口。 宝雅见了,拍拍手,说道:“看吧,看吧,又来!罢了,谁操心你们两口子的‘闺房之乐’?等今儿随扈宫眷与王公家眷都到了,明儿开始就要没完没了的请安、没完没了的见礼了。”说到这里,看了初瑜一眼,道:“总算你能便宜一些,不用去闻那些香油花粉。否则的话,好人跟着熏两日,也要躺下养着了。” 初瑜见她说到夸张,笑着摇头道:“哪有那么夸张?打小大家都是那么过来的,也没听你嚷过什么?” 宝雅站起身来,在初瑜面前转了个圈道:“瞧这身袍子,骑马射箭比旗装舒坦多了。”说话间,又抬起腿,指了指脚上的靴子:“别看这个是皮的,制好了夏天穿着也不热。不过明儿开始,就要开始踩花盆底了。” 阿尔斯楞见宝雅站起来,跑过来拉着她的袖子道:“额娘,咱们什么时候回科尔沁啊?带着天佑、恒生与儿子的小安达跑马去!” 恒生牵着天慧,同天佑一道过来。 天佑听得有些糊涂,问道:“小王爷,方才你不是说安达是草原上的兄弟么?妹妹是女孩儿,论起来是妹妹、是表妹,这也不是‘兄弟’啊?” 阿尔斯楞像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看着天慧说道:“安达就是安达,这有什么?”说到这里,放开宝雅的胳膊,胳膊一伸,将天佑抱个正着,用了吃奶的力气,转了一圈,道:“安达,咱们也结安达吧…… 天佑说起来比阿尔斯楞还大半岁,不过是没有他长得结实罢了。 这样被“小孩子”似的抱了一圈,使得他不禁臊红了脸,不禁白了阿尔斯楞一眼。 阿尔斯楞咧着小嘴巴,只是笑,转到恒生面前,想要抱恒生,但是恒生同他身量差不多;想要抱天慧,天慧已经被恒生抱起…… 瞧着孩子们如此,宝雅笑得不行,对初瑜道:“看来我家小狮子真是稀罕天佑他们几个,这才认识多暂功夫,又多了两个小安达了。早先在科尔沁,见过的孩子也不少,没见他对谁这么亲过。” “养儿方知父母恩,如今真是没什么盼的,只盼着孩子们能平平安安的长大。”初瑜听着孩子们的笑声,对宝雅说道。 宝雅想起一事,撅着嘴道:“原还盼着哥哥嫂子能带侄儿侄女们过来,骨肉能团圆团圆,谁会想到他们没有随扈。” 初瑜晓得她想念娘家,劝慰道:“再等等看吧,不是说到了七月里随扈的王公大臣与京城留守的还要轮换么,许是那时就来了。” 提及兄嫂,宝雅已经收了笑,犹豫了一下,压低了音量说道:“初瑜,听说我哥哥那边二阿哥与三阿哥都没了,有些闲话可不好听,都传到我耳朵里了。虽晓得嫂子不是那样的人,但是这样被人嚼舌头,到底于名声有碍。” 平郡王讷尔苏妻妾拢共诞下六子一女,其中大阿哥福彭、四阿哥福秀、六阿哥福靖与大格格福敏是嫡出,二阿哥、三阿哥与五阿哥是庶出。 初瑜听提及曹佳氏,道:“还能有什么?不过是见王爷与福晋夫妻情深,惹得外人眼红罢了。巴不得搞风搞雨的,引得他们夫妻反目。有阵子,京里传得也邪乎,因这个缘故,福晋还病了一场。” “换做其他人,许是有心毒的,嫂子看着八面玲珑的,骨子里也有着傲气。我也是担心因闲话的缘故,使得哥哥嫂子有了嫌隙。”宝雅说到这里,苦笑道:“说起来,这京里的王府、贝勒府里,最不缺的就是怨妇。都是盲婚哑嫁的,真能琴瑟相合的有几对,剩下的多是‘相敬如冰’了。不少府里,嫡妻就是摆设,整日里闲的,自然要生出事端来……” 说到最后,触动自己心事,宝雅就有些说不下去。 初瑜这边,则是想到娘家那头,也带着几分尴尬,不愿再接这个话茬,笑着岔开话道:“眼看就要端午了,不晓得热河这边热闹不热闹?在京城的话,城里城外处处都是庙会。” “京城的庙会啊……”宝雅脸上露出向往之色,随即摇摇头道:“庙会有什么好看的,到时候行宫这边少不得要赐宴,你要快点养好,咱们进宫看景儿去。不是说行宫里的景致,夏天瞧着最好么……” 热河出城十里外,乌鸦鸦地站着好几排人。 虽晓得圣驾从喀喇和屯动身,怎么也要午后才能到热河,但是谁敢掐着点等,那不是大不敬么? 从巳初(上午九点)开始,众人就是放下手中差事,出城十里恭迎圣驾。像七阿哥与行宫总管齐敏,则是昨儿就动身到喀喇和屯迎驾。 虽说天不热,但是日头晒得人难受。曹颙有些眼晕,避身寻了块树荫呆着。 这是株野生的榆树,一人多高,榆钱已经尽落了,长着嫩嫩的叶子。 曹颙扶着树干,想着来热河前还惦记带着初瑜春游与野炊什么的,却是一样都没做。 这时,就听身后有人担心地道:“孚若,还熬得住吧?瞧着你脸色儿不太好。” 是伊都立跟过来,面上带了几分担忧之色,打量着曹颙道。 曹颙心里苦笑,虽说没有按照七阿哥的建议“告病”,但是他身体也好不到哪去。 去年在草原上重伤,养到冬天没好,就赶上庄先生故去。这以后,伤心劳神的,就没有消停过。 李氏与初瑜两个,已经使人按顿地给曹颙熬补药。曹颙思量了一番,还是做了小动作,将补药都浇花了。 就算不装病,也得给康熙看看后才喝。 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天下间哪有那么美的好事? 如今曹颙已陷入一个怪圈,越是出息,遇到的事情越多,得罪的人越多。又没有退后的余地,怎能不让人熬神? 他发现自己有些太“懂事”了,谨小慎微的,让康熙能放心地交给他差事。 过犹不及。 他才二十三,那些老头子背地里不是还说他是“黄毛小子”么?不大不小地出些纰漏,也不算是了不得的过失。 “没事,就是这几日差事繁杂,没歇好。”曹颙弹了弹衣袖,说道。 伊都立摇摇头,道:“瞧你都清减成什么样了?眼睛都凹进去了,衣服也哐当的厉害。怕是一阵风,就要将你刮走了。” 曹颙回头看了看行宫方向,道:“总算赶在圣驾前修缮完毕,咱们两个的差事也算了了。前些日子,我忙着照看内子,差事上都是大人看着,让大人受累了。” 伊都立听他提及这个,摇摇头道:“别臊我了,是我治家不严、门户不紧,才使得贼人得逞,让郡主这般凶险。多担当些差事算什么,老天保佑,总算是没出大事,要不然我就要跟大人自杀谢罪了。” “大人别多心,还是我的缘故,引得仇家上门。即便不在大人家,那女子寻了机会,还是要出手的。”曹颙说道。 经历这番变故,伊都立似乎也老成许多,没有了素日的轻佻。 两人说着话,就看到不远处的人群有些骚动,就听有人道:“快看,圣驾到了……” 顺着官道望去,远远地传来鼓乐声与马蹄声,只见旌旗飘扬,与数不清的兵马。 以曹颙为首,众人按照品级都跪下恭候…… 京城,太和殿广场。 从二十二日开始祈雨,至今已经五日。 二十二日下晌,天就有些发阴,随即了几滴雨水,云彩就被风吹散了。剩下的那几日,积了两次云,响了好几次雷,地面都没湿。 今儿还算好的,这祭台上的香还未燃尽,不到未时,天上又响起惊雷来。 广场上的王公官员,已经稀稀落落,大家每日里来走个过场,就都回衙门吃茶去了。 十四阿哥不是有耐心之人,这次祈雨却跟转了性似的,日日不落。 四阿哥瞧在眼里,晓得他是另有所图,心里冷哼了几声。 再这样旱下去,京畿的百姓要遭罪了。四阿哥仰着头,看着天上薄薄的云层,期盼乌云再厚。 却是天不从人愿,原本稀疏的云层渐渐散去,又剩下万里晴空。 烈日骄阳,说不出的刺眼,四阿哥低下头,心里颇为失望。 祭台上的香已经烧完,今日的祈雨完毕。 十四阿哥掏出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对四阿哥说道:“皇阿玛那边还等着京城的雨报,若是再这样下去,瞧礼部那些官员怎么报?” 四阿哥笑笑,没有说话,就听十四阿哥接着说道:“四哥,好几日没给额娘请安了。若是四哥不忙,咱们去给额娘请安吧?” 见十四阿哥满脸亲近,眼里也有期待之意,四阿哥犹豫了一下,终是点了点头。 十四阿哥还没有分府,就住在宫里的阿哥所,想要探母什么时候不能去?他这样说,想来是最近真忙,也有刻意同四阿哥亲近之意。 这次圣驾去热河,德妃并没有随扈,而是留在京城主持宫务。 见两个儿子来请安,她亦是满脸欢喜,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话起家常来。 四阿哥饶是冷面,也不好在生母面前摆脸,强笑着听了;十四阿哥则是欢声笑语,讲着衙门里听来的市井趣闻,哄得德妃满脸带笑。 虽说十四阿哥已经年近而立,长女长子都十几岁了,但是在母亲面前,还像个孩子似的。 德妃望着小儿子,满脸满眼地慈爱;望向长子的时候,神色就没有那么自然。 “你们是同胞兄弟,自应比别的兄弟亲厚。往后彼此扶持着,额娘心里也就放心了。”德妃口里说着,眼神却是往四阿哥那边瞟。 十四阿哥笑着说道:“额娘放心吧,四哥何曾同儿子计较过,向来让着我的。往后啊,我也懂事,晓得要顺着哥哥,亲近哥哥。” 瞧着他们母子一唱一合,四阿哥只觉得心里发冷。 他使劲地攥了攥了手中的佛珠,笑着点点头。 德妃脸上笑容更盛,道:“眼看就要端午了,到时候咱们娘几个也团圆团圆。额娘使人预备好席面,你们将福晋与小阿哥、小格格们都带来……” 这番母子相聚,共叙“天伦”直用了一个多时辰。 看着平素稍显木讷地生母,“吧啦”、“吧啦”地说个没完,四阿哥也能感受这份“慈心”。 只是令人稍感悲凉的是,这份“慈心”多是为她的幼子,就连话里话外也是多方嘱咐他这个当哥哥的,不要忘了护着弟弟。 “兄弟合心,其利断金”,这句话听着让人羡慕,但是四阿哥却从十四阿哥身上看不出。 霸着兵部,收拢“八爷党”众人,十四阿哥已经是尽显取而代之之势。 不过是因八阿哥在宗室与老臣中仍有威望,十四阿哥这边就算小动作不断,也是不好放在光天化日下,总要遮遮掩掩的。 四阿哥作为年长的阿哥之一,封着亲王爵位,还有养母孝懿皇后佟佳氏母族的势力。要是拉拢过来,十四阿哥也算借了大力。 到底是长大了,四阿哥看着十四阿哥,只有这一个想法。十四阿哥小时候何其娇纵,对他这个年长十岁的同母哥哥,只有愤怨与疏远的,也没有恭顺的时候。 四阿哥端着茶盏,看着里面的热茶,喝了大半口,身上总算有了些热乎气…… 曹府,偏厅。 紫晶看着穿得严严实实的韩江氏,笑着说道:“大热的天,有事儿打发人来传话就是,还值得巴巴地赶来?” 韩江氏身上穿着竹青色的对襟褂子,下边是宝蓝色百褶裙,手里拿着素色团扇,看着极是素雅。 听了紫晶的话,她淡笑着说道:“后日便开业了,明日怕抽不开身,今日就冒昧登门了。后个开业,在那边宅子请了一日戏,没有外人,不过是个铺子掌柜娘子什么的。姑娘要是赏脸,就过去溜达溜达。” 紫晶唤人上了茶,对韩江氏道:“既是韩奶奶说的,我指定要奉陪的。等这四家开业了,拢共就是十家了。韩奶奶就是再要强,也是个弱女子,不是铁打的筋骨,往后也当好好保养才是。” 韩江氏点了点头,道:“谢姑娘的关心。” 说话间,紫晶身边小丫鬟已经送上两个包袱过来。 紫晶接过,推到韩江氏跟前,道:“听说韩奶奶认了个闺女,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好贺的,有几块衣服料子,是亮地纱与湘云纱,给姑娘做两套家常衣服吧。还有对金镯子,是我早年戴过的,样子古朴,比外头世面的强些,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韩江氏有些动容,道:“这怎么好让姑娘破费?” “难得的喜事,奶奶肯收,就是给我脸了。”紫晶笑着,指了指下边的包裹,道:“这里面有两株雪莲与半斤燕窝,是我们太太、奶奶给我补身用的。我是个闲人,哪里用得上这些?虽晓得韩奶奶是个财主,家里也不缺这个,到底是外头买的,未必合心。” 前面的还好,后边的这个韩江氏倒是有些不敢收了,道:“姑娘的盛情,小妇人心领了。到底是太太与郡主的好意,还是姑娘用吧。” “我那还有别的,韩奶奶就收了吧……”紫晶说着。 韩江氏看着紫晶身上的细布衣裳,在看着屋子里寻常的摆设,心里也不由叹一声,富过三代,到底不一样。不像暴发户似的,都挂在面上。 并不见繁华似锦,但是细微之处,还是不俗…… 第六百六十一章 九子粽(一) 第六百六十一章九子粽(一) 热河,四知书屋。 这里是热河行宫中路所在,康熙平素坐卧之处。除了康熙与当差的太监外,屋子里只有曹家父子二人。 曹寅躬身站在一侧,曹颙则是刚被传召过来,俯首见驾。 康熙看了看地上跪着的曹颙,脸上看不出喜怒,道:“听说你差事完成的不错,起来回话吧。” 曹寅穿着官服,想来也是从衙门过来,看着儿子神色惨白,嘴唇发青,他不由皱眉,脸上难掩关切。 曹颙这边,听了康熙口谕,应声起了,俯首退到父亲身后待命。 父子二人,谨言慎行,都是一般无二的恭顺模样。康熙看在眼里,心里却不太舒坦。 站得太远了,隔了五、六步远。不知是曹家父子站得远,还是他耳朵有些沉了,只觉得对答之间,听不真切。 康熙抬抬下巴,示意魏珠给曹寅搬了凳子。曹寅又谢过圣恩,方挨着凳子坐了。 除了前儿圣驾到时,康熙在接驾的官员中见过曹颙一面后,这才是在热河的第一次见面。 到底是上了年岁,这一路行下来,有些乏,昨儿康熙就没有召见臣工。 看着曹寅容貌清瘦、难掩老态的模样,康熙还没觉得什么;看到曹颙也病怏怏的,弱不胜衣,康熙就觉得有些刺眼。 他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对曹颙道:“初瑜身子如何了?太医怎么说?” 曹颙出列,躬身道:“回皇上话,已经没有性命干系了。太医给开了方子,只是需静养。” 听到这些,康熙神色僵了僵,“嗯”了一声,转过话去,去曹寅道:“礼部那边怎么说?雨求的如何了?” 曹寅闻言起身,将礼部从京城送来的折子,双手奉上。 魏珠接了,递给康熙。 康熙翻看了两眼,脸色儿有些难看,皱眉道:“只说下了,雨况如何却只字未提,可见是雷声大、雨水小,不尽如人意。”说到这里,他对魏珠道:“出去问问,直隶巡抚的折子可到了?若是嵩祝在,传他进来。” “嗻!”魏珠应着,躬身出去。 康熙转过头,对曹寅道:“即日起,热河这边也要举行斋戒祈雨。自朕以下,自随扈与地方百官止,不得扰民。” “奴才遵旨。”曹寅躬身应着。 说话间,魏珠已经捧着折子进来,后边还跟着随扈热河的大学士嵩祝。 直隶巡抚的折子已经到了,康熙看过,心里叹了口气。虽然祈下雨,但是“尚未沾足”,跟没下没什么两样。 康熙撂下折子,对嵩祝道:“京城雨水不足,传令京城,自五月一日起仍继续斋戒祈雨。” 嵩祝领命,下去拟旨去了。 康熙又对曹寅交代了两句祈雨的话,随即看了一眼曹颙,道:“瞧着你面色不好,是不是当差辛苦?好生歇几日,再出来当差。” 曹颙这边,自然是一副不敢居功的模样,连道“羞愧”,因家事的缘故,使得公事上有些怠慢,多是内务府同僚之力,云云。 他说的是实话,康熙却仔细看着他的神情,是否是愤懑之色。 见曹颙并无异样,康熙才摆摆手,道:“先跪安吧,朕同你父亲还有话要说。” 曹颙从书屋退出来,才算松了口气。 十六阿哥背着手,已经在不远处候着了。 见曹颙出来,十六阿哥迎上前来,皱眉道:“这修缮的差事算是完了,你还硬挺什么?明儿开始告假吧,这幅半死不活的模样给谁看?年轻轻地,熬坏了身子,可没地方吃后悔药去。” 自然是给那位九五之尊看,今日面君已毕,回去也能好好喝药了。 曹颙心里想着,面上不显,笑道:“没事,这几日忙着接驾累了些,歇两日就好了。” 十六阿哥昨儿带着十六福晋去探望过初瑜,晓得当初是九死一生的模样。 他使劲跺了跺脚,叹了口气,道:“我回去的早了。若是我在热河,咱们继续缉凶,也不能让人钻了空子。幸好大格格缓过来,要不然怕是连你也断送了……” 虽说事发至今已经过去大半月,但是曹颙回想起,仍是觉得后背发寒。不止后背发寒,他觉得自己手心也都是汗,眼前不由地一阵一阵发黑。 十六阿哥见曹颙不吱声,给了他一拳,道:“还是不是爷们,都过去这许久了……” 话未说完,他已经变了脸色,扶住摇摇欲倒的曹颙,高声唤道:“曹颙,曹颙……” 刚好曹寅从书屋里出来,见了此情此景,脸色也白了。 旁边有两个小太监,见十六阿哥急赤白脸的模样,吓得不敢上前,就听十六阿哥怒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抬人。” 慌忙之中,一行人搀扶着曹颙找太医去了。 魏珠站在书屋门口,脸上也跟着露出几分担忧。待众人去得远了,他收了收心神,转身进了屋子,低声道:“启禀万岁爷,是和硕额驸曹颙突然晕厥,引得十六阿哥慌乱,才闹出了动静。” 康熙盘腿坐在炕上,正在看其他的折子,听了魏珠的话,身子僵了僵。 过了半晌,他才对魏珠道:“过去问问,情况如何了?” 曹颙失算了。 他只以为自己是熬了心神,脸色儿有些不好罢了。 实际上,因前些日子照看初瑜时寝食不安的,就有些伤身,脚步发虚。他只当自己没睡好,没有太放在心上,拖延了这么久。 “肝脾不调”也好,“旧疾未去、忧虑伤身”也罢,太医说了一堆话,意思只有一个,就是曹颙病了,病得不轻,需要养着。 床榻上的曹颙醒过来,心里已经是后悔万分。 初瑜并还没好,自己又病了,多让父母操心挂念。 魏珠奉旨过来时,正听到曹颙对曹寅道:“父亲,儿子没事,父亲不必担心。就是因为最近事多,有些少眠罢了。” 十六阿哥在旁见曹颙如此,忍不住还想要说他两句。没等他开口,就见曹寅上前两步,伸出手去,摸了摸曹颙的额头,已经是红了眼圈。 见他们父子如此,十六阿哥忙合了嘴。 “老父无能……累了我儿了……”曹寅说着,已经是老泪纵横。 不禁十六阿哥惊诧,连曹颙也愣住了。 做了十五、六年的父子,还是头一次见曹寅如此失态。 “父亲……”曹颙喃喃道:“是儿子不好,让父亲跟着操心了……” 魏珠站在门口,见了此情此景,也忍不住伸出袖子,擦擦眼睛。 做人难,做臣子更难,做能干的臣子难上难。 魏珠叹了口气,转过身来,低声问了太医两句,才转身回去复命。 屋子里,曹寅似乎也反应过来自己失态,转过身子擦了眼泪,对旁边站着的十六阿哥躬身,道:“微臣失态了,十六阿哥勿怪。” 十六阿哥见了,忙摆摆手,道:“也不是外人,表姨夫不必多礼。” 曹寅看了儿子一眼,吩咐道:“你先在这边歇歇,为父去安排下斋戒祈雨之事,就送你回去。” “儿子真没事,父亲不必挂心……”曹颙已经挣扎着,想要下地,却是眼前发昏,被十六阿哥给按住。 “父亲且忙,儿子躺一会儿,自己个儿家去。”曹颙无法,只好这般说道。 曹寅看着长子,神色之间,还是有些不放心。 十六阿哥拍了拍胸脯,道:“姨夫放心,稍后我送他回去。” 曹寅迟疑了一下,道:“如此,就劳烦十六阿哥了……” 看着父亲的身影远去,曹颙用胳膊遮了眼睛,道:“我真没病……只是有点累……” 十六阿哥闻言,已经是添了怒气,拉过一把椅子,在曹颙床前坐了,恶狠狠地说道:“非要身上多了两个窟窿,才叫有事儿?你这身子,这几年都快成筛子眼了,就不能爱惜着点。” 曹颙闻言,只有苦笑的份,放下胳膊,看着十六阿哥,带着几分祈求,道:“十六爷,同您商量个事儿,这个还是别张扬吧。初瑜身子没有大好,我们太太胆子又小……” 十六阿哥听他想要隐瞒病情,瞪了他一眼,道:“想也别想,这是闹着玩么?拖大发了,你才是真不孝。” “我在这边歇歇,喝了药再回去……不过是怕她们担心,以为是大病,回去我就好好养着,明儿开始就不到内务府了……”曹颙商量道。 十六阿哥瞥了他一眼,不耐烦地道:“眼皮子都睁不开了,还啰嗦什么?赶紧睡吧,等你醒了再说……” 曹颙闻言,这才算放下心,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十六阿哥看着昏睡的曹颙,半晌才叹了口气,起身出来,疾步来到四知书屋见驾。 因为斋戒,不仅要吃素,还要过午不食,所以今日的御膳就用的早。 十六阿哥进屋时,康熙正在用膳。 膳桌只摆了一面,七、八个碗碟,里面装的都是素菜。 “皇阿玛……”十六阿哥的声音,带了几分急切,接下来的话,却被康熙一个眼神给瞪回去。 “身为皇子,遇事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康熙撂下筷子,皱眉对十六阿哥呵斥道。 十六阿哥听了,“噗通”一声,双膝跪在地上,低头道:“儿臣知错了,领皇阿玛教诲。” 康熙冷哼一声,叫人撤了膳桌。 十六阿哥跪了半晌,没听叫起,抬起头来,刚好与康熙对了个正着。 “轮到你委屈了?”康熙见十六阿哥似有愤怨,脸色深沉的怕人。 十六阿哥闻言,心里一颤,忙俯首道:“儿臣不敢,儿臣只是……只是担心曹颙伤身太过,折损寿元,皇阿玛失一忠臣……” 康熙方才已经听魏珠讲了曹颙那边的情景,现下听十六阿哥这般说,自是晓得说得是实话。 换做其他臣子,同皇子阿哥这般亲昵,康熙早就不待见了。但是十六阿哥与曹颙早有渊源,如今又是一块当差,这般友爱,倒是让他想起少年时同曹寅君臣相得的情景。 “你是求药?求医?”康熙摆摆手,道:“你去安排吧,无需请示。” “儿臣是来求假的。皇阿玛,曹颙那边,免了他内务府的差事,让他歇上一段日子吧……”十六阿哥带着几分祈求,道。 康熙听了,不由皱眉,看了十六阿哥两眼,道:“怎么歇?初瑜的伤情好了?能动身启程回京不成?” 十六阿哥一时语塞,小声道:“怕是不耐车马劳烦,太医吩咐,总要再养个把月才能好些。” 康熙背着手,走了几步,道:“传朕的口谕,曹颙这次差事完成的不错,既是病了,就放半个月假。”说完,对十六阿哥摆摆手,道:“跪安吧,朕还要看折子。” 虽说放假半月,但是跟十六阿哥所期盼的根本不是一回事。但是见康熙没有再说的意思,十六阿哥也只好遵旨出来。 刚好魏珠也奉命出来去传召大臣,见十六阿哥垂头丧气的模样,忍不住凑上前去,压低了音量道:“十六爷别急,方才皇上主子听说曹大人哭了,也跟着叹了好几声,心里怕是也惦记曹额驸那边的……” 十六阿哥闻言,眼睛已经一亮…… 京城,前门大街。 稻香村外,已经排了一条长龙,足有上百人,蜿蜒到街尾。 其他商户的掌柜与伙计瞧了,不管是不是同行,都有几分眼热。说起来,这条街上正经地又开了几家南味儿饽饽铺,不过是学个形、捡些散客罢了。 有不晓得详情的,见了这般热闹,不由止了脚步,对着人群相问道:“不就是饽饽铺子么?怎么这些个人排队?” 有热心的,给他指了指稻香村铺子两侧新帖出来的红色对联,道:“瞧见了么?‘四时花竞巧,九子粽争新’!稻香村的粽子今儿才上市,其中这个九子粽是旁家没有的,大家都怕买不着……” 那人听了,还是想不明白,道:“不就是粽子么?再做什么花样,还能成旁的不成?” 那排队的人见跟他说不明白,撇了撇嘴,不看他,道:“这过节送礼,哪个有稻香村的饽饽体面……” 第六百六十二章 九子粽(二) 第六百六十二章九子粽(二) 京城,金鱼胡同,十三阿哥府。 十三阿哥穿着绸大褂,手里也是折扇不离手。见福晋笑嘻嘻地端着大托盘过来,十三阿哥扫了一眼,道:“好大个的粽子?这还没到端午呢?” “这是稻香村的韩掌柜亲自送来的,爷瞧瞧,有什么不一样?”十三福晋将托盘放到桌子上,笑着开口问道。 托盘里,除了粽子,还有两个玛瑙小碟子,一个里面装了白糖,一个里面装了荤油。 十三阿哥走到桌子前坐了,道:“还能有什么?不就是个头大么……咦?” 十三福晋见十三阿哥诧异出声,用帕子捂了嘴笑道:“是不是新巧得很?” 原来这看着像半个脸盆大小的粽子,并不是一只粽子,而是由拳头大小的九个粽子绑在一块儿;再仔细看,就会发现,那拳头大小的粽子,也不是一个粽子,是由九个小粽子绑在一块的。 绑粽子的绳上,还系着一个红色的透明纱袋,里面装着几个银色的牙签。 “确实有点意思?韩江氏琢磨出来的?”十三阿哥看着这大粽子,笑着说道。 十三福晋道:“谁晓得呢,大格格的新铺子,不是今儿开业么?听说新的四家,连同先前的六家,都从今儿开始卖粽子。对了,还有个名儿呢。说是一千年前唐明皇吃过的,叫‘四时花竞巧,九子粽争新’,这粽子就叫‘九子粽’。” “‘九子粽’?”十三阿哥解下纱袋,看着里面的银牙签,笑着道:“这个呢?怕粽子里有毒?” 十三福晋笑着说道:“瞧爷说的,饽饽铺子买卖,要是将‘毒’挂在嘴上,谁还敢去买?说是端午节的铺子回馈,端午前卖出的‘九子粽’都带这个。” 说话间,十三福晋已经叫人沏了壶普洱。她自己也净了手,叫人取了剪刀过来。 十三福晋将粽子拆分开,亲手剥了一个,用牙签插了,送到十三阿哥眼前,道:“爷先尝一个?” 十三阿哥接过,见并不是寻常的红枣粽子,也带了几分好奇,咬了一口,咸香满口,这是个鲜肉粽子。 “这个好,省得甜得腻人。”十三阿哥笑着说道。 十三福晋道:“共有九种馅料呢,每种味道都不一样。” 说着,她自己也剥开一个粽子,看不出什么馅来。她沾了白糖,咬了一口,里面是豆沙。 白白的糯米,衬着红红的馅料,看着甚是红白分明。 十三阿哥吃完粽子,喝了两口茶水,去了油腻,道:“有这么一只大粽子,够几十口人过节了。打发人买一些,留着走礼与赏人吧。” 十三福晋点点头,道:“已经打发人去定了,明儿去取,定了十份这么大的,还有十份拳头大的这个……” 十三阿哥伸出,又拿了个拳头大的粽子,搁在手里,嘴里念叨着:“‘九子粽争新’……九子……”说到这里,不禁失笑,指了指那粽子,道:“福晋看,是九子啊,第一排一只、第二排两只、第三排三只,下边又是两只一只,像不像?” “像,绑在一块,样子还跟一只粽子似的。”十三福晋回道。 十三阿哥听了,伸出手来,在十三福晋面前摇了摇,道:“不是说像粽子,你瞧瞧像不像皇阿玛的儿子们……”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自嘲道:“从大哥算起,二哥、三哥、四哥、八哥、九哥、十哥、我、十四弟,刚好九个人。为了那个位置,混战一团,下场各异。” 十三福晋听他说这个,怕他心里难受,娇嗔道:“好好的,爷怎么想起说这个来?别人愿意争啊抢的随他们去,妾身只求爷身子康健,长命百岁。” 十三阿哥撂下粽子,道:“史书上会如何记载这一笔呢?‘九子夺嫡’、‘九王夺嫡’还是‘九龙夺嫡’……” 十三福晋见他言语悲凉,晓得他为闲赋苦闷,犹豫了一下,道:“爷若是想出山……爷瞧着哪位王爷得皇阿玛另眼相待,要不然咱们也预备份礼……” 十三阿哥见妻子如此,心里一暖,面上已添了笑意,道:“胡思乱想什么?就那几位哥哥,咱们要是凑过去,怕是都要吓到了,只当咱们藏了歹心……” “四爷不会……”十三福晋说道:“弘旷百日,四嫂给预备的礼不薄。她真是稀罕孩子,见了就不愿撒手。弘晖阿哥没了后,她就盼儿子,这两年才歇了念头……” 十三阿哥点点头,道:“四哥可亲,四嫂也可敬。她是贤惠人,往后会有福报的…… 方家胡同,简王府外宅。 雅尔江阿歪在炕上,看着杨子墨梳洗更衣,道:“戏听得如何?客人多么?说出来都是笑话,要你这个大家,去听别人的曲子。” 杨子墨闻言,笑着说道:“不过是王爷夸我罢了。妹妹不是爱热闹的,即便请客,也不过是几个往来的女眷,只有两桌。菜倒是精致,曲子听着也清爽。”说到这里,收了笑,叹了口气。 雅尔江阿见他变了脸色儿,招呼他到炕边坐下,道:“怎么还叹上气了?又惦记你那恩人的终身大事?爷不是说了么,这个不好插手,要顾着曹颙的面子。就算你妹子清白,外人眼里,也是多当成曹颙的外室待的。” “真若那样还好了,瞧着那个曹爷,也是个重情的。妹妹她收了个闺女,瞧着那样子,是绝了改嫁的心思。”杨子墨摇着头说道。 雅尔江阿见他郁郁寡欢的,劝道:“各人有各人的因果,强求不得。你那妹子腰里有银子,吃喝不愁的,何苦要看男人的脸色过日子。你就别操那个心了。” 杨子墨笑笑,指了指地上桌子上的粽子,给雅尔江阿讲了回来时,稻香村门前排队抢购的事儿。 雅尔江阿听了,已是觉得新奇;待见了那小粽子绑成的大粽子,正经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九子粽’、‘九子粽’,这个看着精巧,味道如何,你尝了没有?”雅尔江阿转过身来,问杨子墨道。 “共有九种口味儿,我吃了一个鸡肉的,一个桂花蜜饯的,用的都是好料,卖相佳,味道也没得挑。”杨子墨回道。 雅尔江阿听了,揽过杨子墨的腰身,道:“晓得你疼那个恩人妹妹,本王还想着送点什么物什做表礼。今儿却是想到了,本王要送一份厚礼给她……” 杨子墨好奇不已,已经拉着雅尔江阿的胳膊开始追问。 雅尔江阿笑着摇摇头,道:“天机不可泄露,日后你就晓得了……” 同样对“九子粽”赞不绝口的,还有曹家的亲家老太太,静惠的祖母觉罗氏。 吃着孙女归宁带回来的“九子粽”,觉罗氏笑着说道:“这却是好吃食,比往年端午的粽子好吃多了。换做其他粽子,不过是为了应景,一年也吃不了两遭;这个粽子,软糯得很,上了年岁的人正好克化。” “这是稻香村的,祖母往后想吃了,就打发人去稻香村的铺子买。”静惠一边帮觉罗氏拨开粽子,一边回道。 因要快节了,她怕祖母这边冷清,就同丈夫商量过,又跟婆婆兆佳氏请示了,才出来一遭,给觉罗氏买了不少肉菜吃食送过来。 虽说有的人家媳妇端午是可以归宁回娘家过的,但是静惠是二房长媳,越是逢年节的时候,越是脱不得身。 所以,她才趁着丈夫休沐,婆婆心情又不错的时候,归宁回来看打小相依为命的祖母。 曹颂亲自送妻子过来,给觉罗氏请完安后,到稻香村的新铺子撑场面去了。 觉罗氏听了“稻香村”,慢慢放下手中的粽子,皱眉道:“稻香村,就是大格格的买卖?虽说不是外人,也不要占便宜。” 静惠见祖母误会,忙道:“这个孙女记得,是路过饽饽铺子时,二爷使人排队买的。” 觉罗氏听了,这才脸色稍缓,点点头,道:“不是借着亲戚的脸面,白占人家的就好。占小便宜吃大亏。占来占去,就占习惯了,往后别人怎么看?” “祖母放心,孙女都记得。”静惠说道。 觉罗氏看了看静惠的腰身,道:“有五个月了吧?瞅着已经显怀了,往后坐卧也小心些。到底是第一胎,怕是要吃些辛苦。” 静惠犹豫了一下,低头道:“祖母,孙女有些怕。” “傻孩子,怕又能怎么地,女人都要经了这一遭。”觉罗氏摩挲着孙女的手,慈爱地说道。 祖孙两个相聚半日,说不完的贴心话,只觉得时间飞快。 待曹颂转完几处铺子,过来接静惠时,已经是下晌功夫。 因静惠已经显怀,觉罗氏特意嘱咐她,不要再出来,好生在婆家待产。等重外孙落地,她就亲自过去给孙女下奶。 静惠虽恋恋不舍,但是上头还有婆婆,也不好太晚回家,也是叮嘱个没完。 不外乎让觉罗氏好好养着,不要再自己织布,别心疼银子,想吃什么就使人去买,云云。 觉罗氏见她没完没了,板起脸来,催她上车。 夫妻两个回到家里,给兆佳氏禀过后,静惠便回东跨院了。曹颂有事同母亲商量,留在上房说话。 方才在祖母跟前,怕老太太看着难过,都是笑脸哄着;此刻,想着祖母白发苍苍,老态龙钟的模样,静惠不由暗自垂泪。 春儿见了,投了帕子,给她擦脸,道:“姑娘也别想太多了,不是给嬷嬷留了银子么?等姑娘平安诞下小少爷,抱出去给老太太瞧,老太太指定比什么都欢喜。” “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委实太冷清了……”静惠接过帕子,说道。 春儿听了,也跟着犯愁,叹了口气,道:“还能有什么法子?二爷要不是长子就好了,那样若是往后分家了,姑娘还能接老太太在身边孝敬。” 这说的却是没谱的话了,静惠摇了摇头。 倒底是双身子,出去半日,她有些乏了,便让春儿取了枕头,在炕上歪着,眯了眼睛小睡。 过了一会儿,迷迷糊糊的,就听到有脚步声响,静惠慢慢地睁开眼睛,就见曹颂眉开眼笑地进来。 静惠直起身子,问道:“爷这是有什么高兴事儿?” 曹颂笑着点点头,道:“这两日你要操点心了,家里要办喜事。” “喜事?”静惠抬起头来,道:“四叔的亲事定了?要预备定亲礼?” 曹颂摆摆手,道:“不是定亲,是四弟纳妾,已经跟太太说妥当了。看了皇历,五月初四是好日子,四弟纳太太身边的绿菊为妾。” 静惠闻言,不由讶然出声,道:“这……没娶亲,先纳妾……再说,太太向来倚重绿菊,怎么肯应……” 曹颂笑道:“四弟要放外任了,过了端午就动身出京,身边总要有稳当的人照看才好。绿菊看着稳当,应是差不离。” 虽说静惠觉得有些不妥当,但是到底是做媳妇的,既是婆婆与丈夫都拿了主意,她也不好再多言,便道:“晓得了,要按照什么规矩来?到底没成亲呢,太过张罗,新奶奶进门后晓得,怕是要埋怨咱们……” “体面些吧……我也不瞒你,这绿菊是四弟心爱的,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事,还惦记着想要娶做妻,那不是儿戏么?我想了法子,跟太太讨了来,给他做妾,也算是成全了他……”曹颂想了想,说道。 静惠这些日子养胎,不闻外事,还是头一次听到其中隐情,心里颇为不安。 大户人家的故事听得多了,这“宠妾灭妻”的不是一例两例。这又是正儿八经的纳妾,过了明路,长子是庶出的话,还能有太平日子…… 热河,曹家别院。 “该额驸了。”初瑜指了指棋盘,笑着说道。 曹颙自打前日开始休假,就开始了自在逍遥的小日子。因他那日在行宫里歇了半日,回到家时,已经精神不少。 他只说是皇上体恤,让他休假半月,陪陪父母妻儿,私下里叫人将补药换成太医给开的方子,一滴也不敢少喝…… 第六百六十三章 九子粽(三) 第六百六十三章九子粽(三) 热河,曹家别院,东院廊下。 曹颙看着棋盘,摇头道:“又‘连三’了!我算是瞧明白了,这五子棋,就是‘先手’赢。这已经三负三胜,娘子,还战否?” 初瑜见丈夫兴致寥寥,撂下手中的棋子,道:“要不先歇歇,算算时辰,太太进宫给太后请安,也将要回来了。不晓得厨房那边的晚饭,安排的如何。” 曹颙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直觉得懒洋洋的,说不出的惬意。 他踱步到院角,看着里面葵花苗,已经半人来高。 “到底比京里的晚,京城的葵花,这个时候该有花蕾了。”曹颙摸着叶片,对初瑜说道。 初瑜听丈夫提及京城,道:“如今咱们都出来了,府里就剩下紫晶姐姐与田嫂子她们,怪冷清的。”说话间,她已经站了起来。 曹颙见了,连上前扶住,道:“坐乏了?想溜达溜达?” “嗯。”初瑜点点头,道:“坐了半日,怪闷的,想瞧瞧天佑他们做什么呢。” 方才,夫妻两个开始下棋时,七娘就带着天佑与恒生到花园玩去了。因有几个丫鬟婆子跟着看着,倒是也不怕磕着碰着。 曹颙闻言,便扶着妻子,夫妻两个一起到花园去。 不远处,秋千旁,有几个丫鬟在那边围着,隐隐地传来孩子的哭声。 初瑜听了,不由担心,脚下已经加快了速度。 是天佑在哭,七娘在旁,急得抓耳挠腮,哄劝道:“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条大菜虫,这个是见着了,要是没留意的话,熬成了菜,只当添了肉是不是?味道活活嫩嫩的,比猪肉还好吃呢。” 她不劝还好,这般一劝,天佑伸出小手,捂住嘴巴,哭得更凶了。 原来,七娘带着天佑与恒生在花园玩耍,看见了这小片菜地。七娘就带他们兄弟过来,挨个指给他们看,哪个是小白菜,哪个是萝卜苗,哪个茄子秧什么的。 天佑与恒生自幼生长在内宅,哪里见过这些个,听了都觉得分外新奇。 天佑想起祖父曾教过的“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了,拉着七娘,问哪个是禾苗,怎么“锄禾”。 庄稼与菜地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七娘少不得羞羞他,让他去拔菜地里的杂草。 跟着的丫鬟、婆子见了,都要拦着。原由有二,不好让小爷们干“杂活”,也不敢让他们在大爷、大奶奶的“菜地”里捣乱。 天佑却是倍感新奇,拉着恒生两个到菜地里拔草。 头一次做这个,哪有什么分辨能力?趁着七娘一时没留意,天佑已经拔了好几颗小白菜。 七娘见了,还没等说不对,一个小拇指大小的菜虫从菜心里爬到天佑的手上。 虽说见过些小蚂蚁、小蜜蜂什么的,但是像这样的大菜虫,天佑还是头一回见,吓得小脸惨白,哭个不停。 曹颙与初瑜近前,晓得原由,看到恒生手里提溜的那个“罪魁祸首”,实是哭笑不得。 初瑜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瓜子,道:“不怕,不怕,这个不咬人,弟弟不是也不怕么?” 天佑见父母来了,许是有些不好意思,止了哭声,有一下没一下的抽泣着。 恒生举起那条菜虫,道:“哥哥,这个不咬人。它再敢吓哥哥,弟弟就吃了它。”说着,扬起头来,就要往嘴里送。 曹颙连忙给拦住,就算再武勇,吃这个,这也有点瘆人。 恒生只当父亲对这个虫子有兴趣,伸出手将虫子递到曹颙手中。 曹颙心里暗暗叫苦,上辈子小时候他见了虫子也哭闹的,因这个没少受嫂子的打趣。 现下虽说不怕了,但是这么个东西在手心里蠕动,也让人浑身发麻。 只是在妻儿面前,没有露怯的道理,曹颙只能将这条肥肥的菜虫当玩具,对天佑道:“看着凶罢了,它只吃菜心,和露水,是食素的。” “和尚,智然叔叔?”天佑见父亲拿着虫子说这些,眼睛亮晶晶的,说道。 这是哪儿跟哪儿,曹颙只能叹服孩子的想象是天马行空、没有限制。 那只大菜虫,在曹颙手中趴了一会儿,不肯安分了,蠕动着爬行。 曹颙身子都僵了,笑着对天佑,道:“软软乎乎的,摸起来跟牛皮糖差不多,天佑要不要拿会儿?” 难得父亲这种“温柔”的声调,天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曹颙心中大喜,立时伸出手去,将菜虫搁在天佑手心上。 天佑这时才醒过神,看着这绿虫子,小嘴一裂,又要哭的模样。 曹颙也有些不忍心,“咳”了一声,道:“出来溜达一会儿,这虫儿也想家了,恒生啊,帮你哥哥将这虫子放回去。” 天佑听了,也像是找了救星似的,巴巴地看着恒生。 恒生提溜起虫子,不解地问曹颙道:“父亲,七娘姐姐不是说,这个比猪肉还好吃,不吃么?” 曹颙指了指菜地,道:“它好小,等大些再吃。” 恒生使劲点点小脑袋,上前几步,将手中的菜虫放回一颗小白菜里。 天佑听见父亲与弟弟还说要吃这个,小手紧紧地捂着嘴巴,不吱声。 七娘看到父子间互动,新奇万分,凑到初瑜身边,低声道:“郡主奶奶,七娘怎么瞧着曹爷有些底气不足啊?这天佑少爷怕虫子,像谁来?” 初瑜听了,想着方才丈夫哄儿子的情景,也只是跟着笑。 曹颙听到七娘的嘀咕,回头敲了她的脑袋一下,道:“往后再带他们淘气,也要仔细些。瞧瞧,这好好的小白菜,让他们拔了好几颗。” “嫩嫩的,能熬汤呢。”七娘不服气地回道。 曹颙真是无聊,见七娘已经先自己一步,带着天佑他们来体验“农耕”,也来了训子的兴致。 尤其是这两个小家伙挑食,而且挑食程度丝毫不亚于曹颙这个做爹的。 不吃豆腐、豆芽,不吃白菜、油菜、芹菜,天佑还不吃牛羊肉,恒生则是不吃鸭子、不吃鱼。 看着天佑与恒生脏兮兮的小手,初瑜就蹲下身子,给他们擦拭了。 曹颙看在眼里,对儿子们问道:“拔草辛苦不辛苦,累不累?” “不累。”两人摇着小脑袋瓜子,异口同声的回道。 曹颙指了指那片菜地,接着问道:“要是都拔了呢?不止要拔草,还要弯下腰来,一棵一棵的抓虫子,再拿了水壶给它们浇水,等等。” 小哥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动静。 曹颙挑了挑眉毛,见乌恩在旁边,将她叫到一边,低声吩咐,道:“带人往街上走一遭,挑个杂粮铺子,挑价格最低的粮食买两样。在找个咸菜铺子,最便宜的烂咸菜也买些。” 乌恩虽不晓得曹颙用意,但既是曹颙吩咐,自是应了,问道:“大爷,每样买多少?” “多少呢?”曹颙犹豫了一下,随着父母亲陆续到热河,这边别院住了不少人,有五、六十口。 “粮食每样五斗,咸菜来两坛子。”曹颙思量了一下,道:“去寻张义支银子,让他安排辆车载你去。” 乌恩应声去了,曹颙与初瑜带着孩子们回到东院。 初瑜又叫人给天佑他们换了衣服,洗了手,七娘这边也收拾了一边,然后端了两盘子饽饽,给他们吃。 七娘是贪吃的,满脸带笑,边吃边说道:“北边的点心样真多。我们那边,有小吃也不是这样的,多是海里的物什。鱼啊、虾子的不必说,各种贝与螃蟹都顶肥顶肥的。” 天佑与恒生听得有滋有味的,就吃不进去手里的饽饽。 天佑吃了一口就撂下,恒生则是拿在嘴里,掰了个细碎。 曹颙看在眼里,没有说什么;初瑜则是皱眉说道:“不待糟蹋东西的,小心让祖父瞧见不喜,教训你们。” 天佑小心翼翼地偷瞧了父亲的脸色,见并没有责怪的意思,跟初瑜撒娇,道:“母亲,儿子不爱吃甜的,吃不下了。” 恒生也跟着嘻嘻笑着,对初瑜道:“母亲,掰碎了,喂鱼呀……” “刚才不是说‘锄禾’不容易么,还不晓得珍惜吃食。”初瑜嗔怪着,拉一下曹颙的袖子,道:“额驸也说两句,省得他们两个淘气包不长记性。” 这珍惜吃食的话,夫妻两个何止说过一遭,但是小孩子不知生计艰难,根本就没有珍惜节俭的概念。 这个道理,就是半大孩子方七娘也晓得:“郡主奶奶,两位小少爷锦衣玉食的,不晓得民间疾苦。要是啃上几日窝窝头,喝上几日菜粥,就晓得这点心才是人间美味儿。” 她说的这些,就是初瑜也只是听过罢了。 孩子们喜动,在屋子里待了一会儿,天佑与恒生便鼓动七娘一道去校场找任氏兄弟比试去了。 想着七娘方才说的话,初瑜犹豫了一下,说道:“额驸,要不等儿子们大些,额驸多带着出出门子。就算不去耕读,也要晓得些生计才好。到底是小子,要是只知肉糜的话,那就是咱们当父母的罪过了。” 曹颙闻言,笑着点点头,道:“难为你这当娘的,还能想到这些。换做其他人家,溺爱无度的,不惯成废人不罢休呢。” “就是我不说,额驸也不会让儿子们那样的。”初瑜瞧着丈夫,眼里满是信赖。 曹颙心里,则是惦记晚上的“盛宴”菜单。 虽然到了下午,但是日头正足。 初瑜瞧了瞧窗外,对曹颙道:“额驸,使人切颗西瓜送到前院吧?日头地下耍,别在过了暑气。” 曹颙摇摇头,道:“别啊,别打以后了,良好的品行还得打小养起。今儿开始,就让他们晓得晓得生计艰难。” 初瑜闻言,不由意外,道:“这大热天的,总不能让孩子们渴着。” 曹颙道:“凉白开,就行了;外头的孩子,还直接喝井拔凉水呢……” 热河街上,乌恩拿着两只面口袋,站在一个小杂粮铺子前,后边跟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子青儿。 “姐姐,咋不去街对面铺子,那个铺面大呢?”青儿看了看这巴掌大的门脸,好奇地问道。 乌恩笑着说道:“大爷让挑最便宜的,店大欺客,东西就贵了。” 这时,就听身后有人道:“瞧瞧,好像你出来多少遭似的?装学问是不是?” 乌恩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子,道:“满大爷,满祖宗,您不是出来溜达么,那还跟着咱们做什么?” 她面前站着的,正是曹颙的小厮曹小满。 因曹颙休假,小满也没有差事,闲下来。听说乌恩出来,他便跟着蹭车,一起出来。 见乌恩这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小满抱胸道:“忘恩负义是不是?忘了当年谁教你汉话的。当时谁舌头都伸不直,我一说还哭鼻子来着?” 乌恩见他说小时候的窘事,笑着说道:“服了您呢,这事儿都念叨多少回了。” 小满放下胳膊,脸上也带了笑,道:“乌恩妹子,还没问呢,大爷怎么想起支你出来买这个?”说着,一把从乌恩手中拉过口袋,道:“买什么,跟哥哥说,哥哥去帮你买。” 看着他们两个说话有趣,青儿在旁边,抿嘴直乐。 乌恩有些不好意思,道:“满爷,到底大了,不比小时候。往后,这‘哥哥’、‘妹子’的称呼就免了吧。” “有什么?难不成还要我叫你姐姐不成?就算奶奶要抬举你,给你长月例银子,你的岁数也在那摆着。想让我叫你姐姐,想也别想。”小满浑浑噩噩,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当。 虽说都是曹家下人,但是小满的身份同别人又不一样。 他是曹家家生子不假,但是也是府里唯一两户被曹家祖上赐家姓的人家之一。 他祖父曹福是曹家南边早先的大管家,如今在外城置了宅子养老;他大伯曹元虽是曹府的二管家,在曹忠之下,但是曹忠已经上了年岁,府里大小事务多是由曹元做主;他父亲曹方,从十多年前就跟着曹颙身边,是曹颙得用之人。 曹小满自己个儿,七岁当差,给曹颙做书童,如今已经十多年了。他的姑姑堂姐,也多与府里的其他人家结亲,其中有个堂姐夫,就是曹家的外管事之一郑虎。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只要没有差事,熬到年岁,小满指定也要继承父祖,成为曹府的大管家。 这两年,惦记给小满说亲的,不是一个两个。 还是曹福压着,说既是给主子当差,没有为了自己个儿受用,早早享福的道理,要孙子等到二十,主子们不给指人再说亲。 内宅的丫头,晓得自己大爷不是在美色上上心的,大奶奶身份又尊贵,就算要纳妾,还有喜彩她们一排大丫头在前面。 没人敢冒着干系,做那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倒是私下里打听打听这个,说说那个管事的情形也是有的。 曹小满,就是她们嘴里的香饽饽。 因曹小满同乌恩熟识,还引得不少人侧目,生怕乌恩近水楼台先得月,闹得乌恩哭笑不得。 所以,乌恩才说了这些需要避讳的话,就是怕引出是非口舌。 这会儿功夫,小满已经进了杂粮铺子。乌恩没法子,只好带着青儿跟进去。 铺子本来就小,架了两层木板,放了不少装豆子的簸箕,下边就是装粮食的麻袋,都敞着口。 见了半数不认识的,黑乎乎的面,还有略显刺鼻的霉米,小满不禁皱眉,回头对乌恩,道:“怎么到这儿买东西?” 铺子里只有个五十来岁的老头,也不晓得是伙计,还是东家。 见进了客人,这老头上前,问道:“姑娘,这位小爷,这是要买米,还是买面?” 小满想叫乌恩换个地方,乌恩已经上前一步,看了看摆着的米面,问道:“掌柜的,这铺子里最贱的米与面分别是哪个? 虽说乌恩是丫头,但是因自幼在紫晶身边,大了又跟在曹颙夫妇身边,所以吃穿用度按照二等丫鬟的例,看着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体面。 听说她问最贱的粮食,那老头带着几分犹疑,指了指靠门口的一个麻袋,道:“这是陈年的高粱面,是面里面最贱的,每斗四十文。”说到这里,他又指了指旁边一个簸箕,道:“这里面装的是大破粒,每斗比高粱面还便宜两文,是米里最便宜的。” “大破粒?”小满抓了一把,道:“这不是干苞谷粒么?” “就是苞谷,干了用碾子碾一遍,去了皮,就是这个了。”老头说道。 “四十文,三十八文?”乌恩四下里看着,问道:“没有再便宜的了?” 那老头见乌恩这样,从门口拽出一个破麻袋,道:“这有些被虫蛀过的陈米,算是处理的,每斗二十五文,再不能便宜了。” 乌恩上前看了,米是高粱,散发着刺鼻的味道。 抓起来一看,除了多被虫蛀过外,里面还有不少沙粒什么的。 “掌柜的,那是不是面也有便宜的?”乌恩不死心的问道。 那老头心里纳闷的紧,瞧这丫头的打扮,不像是买不起粮食的? 不过,他在这条街上做了几十年的买卖,是出了名的老实人,就靠些薄利糊口。 所以,既是客人还要更便宜的,他只好将留着打算救济街坊的半袋子麦麸子面拿出来,道:“姑娘,这是麦麸子,要是掺和在其他面上,也能填饱肚子。可不敢直接吃,容易涨肚。” “怎么卖?”乌恩问道。 “跟那个米一样,也给二十五文吧。”老头说着,见乌恩还要开口还价,忙摆摆手,道:“姑娘,小老儿这买卖从来不要谎价。这真是最低价了。要是姑娘不信,满街去打听,别人家再也没有这么贱的粮食。” 乌恩听了,倒是正经八百地叫青儿走两间铺子问问,看有没有比这更便宜的米面。 少一时,青儿回来。 这老头说的果然不假,其他的杂粮店里,低于五十文的粮食都少。 乌恩让老头每样称了五斗,装好了袋子,将二百五十文的账结了。 小满见乌恩真买了,已经有些傻眼,看着面口袋,道:“买这个做什么?这个,喂猪,猪也不吃啊。” 乌恩瞥了小满一眼,道:“满爷,早年我没被大爷带回来前,吃的比这个还不如呢。赶上灾荒年份,百姓人家,怕是连这个都吃不起。” 小满被说的讪讪的,笑着说道:“说起来,还是咱们老爷、大爷待下宽厚,家里没见过这些。” 乌恩请那老头帮着介绍个便宜的咸菜铺子,几个人出了杂粮铺子后,又到咸菜铺子,花八十文买了两坛子烂咸菜,这才坐上车回府。 小满坐在车夫对过,这咸菜的臭味儿熏得他直捏鼻子。他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隔着帘子劝道:“乌恩妹子,往后这外出采买的差事,你还是别接了。有心省银子是好的,但这么省大发了,也不一定能落下好了……” 乌恩只是笑,晓得越是接他的话头,他越是来劲,便不吱声。 回到别院,乌恩请小满帮忙,叫了几个婆子将东西送到厨房。曹颙已经在厨房等了,见材料来了,脸上多了笑意。 他是成心,让乌恩到市井买些百姓家常见的米粮,想要让儿子们换换口味儿,来次“饭桌”教育。 尽管早已心里准备,晓得便宜没好货,但是看到那半口袋麦麸与霉米后,曹颙也是颇感意外。 这些东西,厨娘们见过,却没有做过,看着曹颙,等着示下。 只当是“忆苦思甜”了,曹颙“咳”了一声,道:“米用来闷干饭吧,面用来做窝头。咸菜水洗后切丝……” 曹颙说完,就听有个厨娘小声道:“大爷,这咸菜里有蛆……” 曹颙上前见了,那倒出来的半盆烂咸菜上蠕动的,不是蛆,是什么? 曹颙不禁退后一步,道:“咸菜,焯水切丝……对了,那个,要挑干净点……” 虽说饭菜还没好,但是曹颙已经没有丁点儿食欲。 不过,既然要让小家伙们“忆苦思甜”,就不能粗粮细吃,要不然儿子们估计要当成新点心了…… 第六百六十四章 九子粽(四) 第六百六十四章九子粽(四) 那两坛子烂咸菜,最终还是没有走上餐桌。 别的还好说,要是吃出毛病来,不是得不偿失? 看着厨娘们脸色儿都绿了的模样,曹颙还是让她们将这两坛子咸菜扔了,换了厨房这边腌制的芥菜疙瘩。 曹颙还不忘嘱咐她们一句,不要像寻常似的,切了细丝,拌了香油什么的;就清水洗过,切成手指粗的条。 虽说将到饭时,厨房里有些灶台已经用上的,但是难得曹颙亲自来一次厨房,众人也都奉承巴结的,麻利地遵了吩咐,洗米的洗米,和面的和面。 乌恩因那两坛子咸菜没有买好,心里忐忑的,低着头,站在曹颙跟前,不晓得该如何请罪。 曹颙见了,笑着对她说道:“差事完成的不错,这咸菜的事怪不得你……这酱菜本来就容易长东西。我记得有一年府里,好像就因雨水的缘故,坏过几缸酱菜。” 乌恩还是有些羞愧,低着头道:“应该翻翻看看的,在府里享了几年福,奴婢也要成不知柴米油盐的废人了。” 她是巴林郡王府的女奴,康熙四十八年到曹家时,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如今这一转眼,也是十七、八了。 时光如水,岁月如梭。 曹颙道:“听紫晶说,你算盘打得不错,记账也利索,这已经是比别人强出太多。” 想起母亲进宫,曹颙问道:“对了,太太蒙语学得怎么样了?” “就是请安那些话,这次去时太太还为难,想要带奴婢过去,又不合规矩。”乌恩说道。 热河行宫,西峪,松鹤清樾。 太后看着凳子上坐着的李氏,拉着她的手,脸上笑眯眯的,看着倒是比在宫里时欢快。 老人家半晌才说一句蒙语,叫宫里当差的嬷嬷翻成汉话给李氏听。尽管如此,李氏仍是能感觉她的慈爱之心。 虽不晓得太后因何对自己个儿另眼相待,但是李氏将心比心,对太后也就真心亲近,当成是亲长般恭敬。 除了亲手做绣屏给太后庆生之外,李氏还亲手缝了中衣给太后。虽说不如宫里的精致,但是选的也是软软乎乎的细棉料子,摸着极是舒服。 这次进宫请安,李氏就带了一套来孝敬。 太后见了,十分欢喜,接过来摩挲着,脸上慈祥得很。 那套请安见礼完毕,太后拉着李氏,话起家常来。 例如她是不是头一遭到塞外啊,觉得凉快不凉快,儿子媳妇孝顺不孝顺,云云。 李氏听了,都仔细答了,偶尔掺一句简单的蒙语,引得太后越发欢快。 太后的话里,开始提及科尔沁,像是回忆起旧事。 宜妃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面上陪着笑,已经是如坐针毡。生怕太后一高兴,说出什么要不得的事儿,入了自己的耳朵,给自己招灾。 趁着太后住嘴的空档,宜妃笑着用蒙语说道:“太后,难得曹夫人进宫一趟,要不咱们留留客,臣妾这就去预备晚上的膳桌如何?还要厚着脸皮,请太后您老人家也赏臣妾吃一口。” 李氏虽不晓得宜妃在说什么,但是见她边说边看着自己,心里也颇有不安。 随扈妃嫔中,以宜妃身份最尊。在京城女眷口中,这位娘娘又是个厉害的,使得李氏有些怕。 太后正想同李氏多唠唠科尔沁,听了宜妃的提议,正合心意,笑着让她去了。 王嫔与熙贵人原本在宜妃身边侍立,见她出去,也对太后俯了俯身子,跟着出去。 出了太后宫,宜妃才转过身来,对王嫔与熙贵人笑着说道:“曹夫人看着很柔顺,两位妹妹不是曹夫人的亲戚么,想来平素往来也亲近?” 不晓得她是何用意,王嫔与熙贵人陈氏一时不晓得如何应答。 宜妃晓得她们两个是谨小慎微的,皱眉摇摇头,转身先走了。 熙贵人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娘娘,莫不是宜妃娘娘同表舅母有什么嫌隙么?宜妃娘娘,好似不如平素从容。” “谁晓得呢。不干咱们的干系,还是少问两句吧。”王嫔说道。 “是,妹妹晓得了。看着二十阿哥随扈,妹妹便觉得有指望。只要胤禧能平平安安的长大,妹妹也就不白在宫里苦熬这一回了。”熙贵人带着几分叹息,说道。 说起来,她就是进宫那一年承过宠,往后三、五个月见不到皇帝一面。 只是这后宫女子,有几个能随心的? 王嫔低声道:“这些话,妹妹往后还是烂在心里吧。凡事想开些,到底有个阿哥傍身,比起别的人已是强出太多。” 熙贵人应了,同王嫔结伴而去。 宜妃既在太后面前夸了海口,自然也格外卖力些,给膳房那边定了个菜单。 除了半数是太后喜欢的,还有几道菜蒙古风味儿的,还有几道是淮扬风味儿的。饽饽席上也添了几品奶食,几品南点,还有奶妈酒与果子酒,看着体面不说,也能感觉是用心布置的。 看着离开膳还有一会儿功夫,宜妃重新梳洗,坐在梳妆台前,重新上妆。 进宫四十来年,已经年过五十,但是因保养妥当,她瞧着还像四十来许。 原还有些自得,但是想想李氏四十多岁产子,宜妃也生出几分艳羡来。 她对着镜子,坐了一会儿,打发个内侍去太后宫探问,瞧皇上没有没过去。 少一时,那内侍回来禀告,皇上至太后宫请安,还没有出来。 “果不其然。”宜妃心里暗道,并没有立时起身往太后宫去。她虽自诩聪明,但是也从来不敢在康熙面前卖弄。她怕自己有失态之处,引得康熙多心,便叫人再去打探。 过了一刻钟,才有消息回来,康熙已经从太后宫起驾,回四知书屋。 宜妃松了口气,又隐隐地有些失望。她也几日没见到康熙了…… 宜妃心里揣测的没错,康熙确实是听说李氏进宫,才装作个太后请安,来与其来场“偶遇”的。 待真见了李氏那刻,康熙反而无话可说。想着曹颙数日前昏厥在四知书屋外,他的心里终于生出几分愧意。 李氏低着头,哪里会想到皇上心里会想这么多。 身为外命妇,在太后与后妃面前,她还敢应答两句;见了皇上,除了跪下请安,便只有低眉顺眼呆着的份。 太后见康熙来了,话里话外同他提的也是科尔沁。除了怀念故乡外,也是心里有些酸涩。李氏这边,丝毫不晓得自己的身世,不晓得她的身上也流着科尔沁的血脉。 太后这几年身子不见好,她已经跟康熙念叨了好几回,看如何补偿补偿李氏。 既不失朝廷的脸面,也不委屈了李氏,使得太后到了地下,也能跟太皇太后她们交代。 一时半会儿,哪好那么如意。 身为包衣出身的臣子,曹寅在没有立军功的情况下,升到伯已经是天大的体面;曹顒年纪轻轻的,就在显位,也不好随意加恩。 太后活了一辈子,除了先皇在位时忍气吞声,当了太后之后,向来随心。 见康熙这边迟迟没动静,她便用自己的方式来厚待李氏,那就是得了机会便赏赐,各色宝石首饰、古董花瓶、名贵衣料,五花八门,都是好东西。 今日也是如此,太后已经叫人预备了好几套头面首饰。 等康熙起驾出去,太后就使人将个一尺来高的首饰匣子抱来,推倒李氏身边,笑眯眯地说:“这些哀家搁着也是搁着,你拿去给媳妇与孙媳妇吧。” 她用蒙语说完,就有老嬷嬷翻成汉话,讲给李氏。 宫里的赏赐,这几年李氏拿得有些手软。每次再三推脱,太后这边还是非给不可。 饶是如此,李氏也不敢生贪婪之心,忙起身辞谢。 太后却不许她不收,又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串。 那身边侍立的嬷嬷听完,笑着对李氏道:“曹夫人,太后叫您收着呢。说您不拿着,也会使人送到贵府的。是太后的一点心意,太后她老人家喜欢您的针线活呢。说了,要是您觉得这些首饰贵重,日后就多往宫里请几次安,多做两套针线活,太后她老人家就欢喜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李氏只好谢恩收下。 这时,外头传来脚步声,就听有内侍进来禀告,道是宜妃娘娘到了。 太后点头叫传,宜妃才笑着走进来,用蒙语道:“太后,膳食臣妾已经预备妥当,您看何时传膳?” 太后笑着看了李氏一眼,吩咐宜妃传膳…… 曹家别院,东院,上房。 曹颙夫妻两个已经得了消息,晓得李氏被太后留在宫里,要晚饭后才回;曹寅那边,也使人回来报信,因他忙着祈雨之事,不回来用饭了,叫人送食盒过去。 初瑜瞧着炕桌上摆着的米饭与黑饽饽,还有半碟子芥菜条,笑着问道:“额驸去厨房半晌,就是拾掇这些个去了?” 曹颙笑着点点头,脸上带了几分得意,道:“今天晚饭,阖府上下,都会吃得香甜的。” 方才从厨房出来时,几个厨娘还特意问道,是不是上下都要送这个窝头与饭。 曹颙已经在厨房看过,最次的也是白米白面。难得做一回这个,自然吩咐人人送到,只当是正餐前的点心饽饽。 见丈夫带着些许得意,说起晚饭吃食,初瑜带了几分不解。 曹颙已经洗了手,盘腿上炕,拿了个麦麸子面做的窝头,看了几眼,送到嘴边咬了一口。 难以下咽。 说不出什么感觉,像是木头渣滓,又不如木头渣滓松软。闻着有麦子味儿,吃到嘴里,却是另有不同。 曹颙脸色发僵,还是咀嚼着将嘴里那口咽下。 初瑜见丈夫神色怪异,再看看这卖相“奇特”的饭食,生出几分好奇来,拿了一个饽饽,掰下一口,也往嘴里送。 曹颙忙伸出胳膊拦住,道:“你还喝着药呢,过些日子再尝吧。” 初瑜伸出手指,商量道:“额驸,就吃一口,要不然额驸同儿子们都吃了,我还不晓得什么味道。” 曹颙见了,点点头,道:“那就吃一口窝头,米饭你就别想了。这个是整出来让孩子们看看闻闻的,吃一两口许是没事,要是真吃一碗半碗的,不是寻常的肠胃能消受得了的。” 听丈夫说完,初瑜笑着将那块掰下的窝头送到嘴边,咬了一小口,仔细咀嚼着,脸色也有些古怪。 吃完,她抬起头来,对曹颙道:“额驸,这是糠做的么?吃在嘴里有些奇怪……还有些剌嗓子……” 曹颙拿筷子,夹了条咸菜送到她面前,道:“咬一口,看会不会好些。” 初瑜依言咬了一口咸菜,再把剩下的半块窝头送到嘴里,咀嚼几下,吞咽干净,道:“这会比方才好多了,有了咸淡味儿。” 曹颙拿着窝头,道:“这是麦麸子磨成的面儿做的。就是杂粮店里买来的。许是家境好些的人家,不会吃这个;但是穷人家,许是连这个都吃不上,要不然,怎么会有卖儿卖女的。今年京畿大旱,到了秋冬,还不晓得多少人家要妻离子散。” 说到这里,曹颙不禁摇摇头,好像有些扯远了。 明明是打算弄点难吃的吃食,让两个儿子“忆苦思甜”的,怎么又扯到国计民生上去了,自己好像太闲了。 初瑜听着丈夫提到这些,不觉动容,犹疑了一下,道:“要不然,将咱们家的那几处庄子减些地租?佃户们也不容易。别人家的还好说,若是咱们家的佃户到了卖儿卖女的地步,那咱们良心上也不安。” “减租,倒是个好主意。只是咱们家的地,井田多,除非是旱得太厉害,要不然的话还好。明儿我写信给何管事,让他各处瞧瞧。若是有减产厉害的,适当减减也好。”曹颙说道。 初瑜听了,不禁好奇,道:“额驸,虽说我当家没几年,但是也发现了,这京畿十年九旱,为何别人家不多打两眼井,不就好些了?” 曹颙摇摇头,道:“谈何容易!打浅了,不顶多大用;打深井,正经要耗上一笔费用。有的地方,一个村子才有一眼井,就是因为打不起井。京畿的地,多在八旗进关时,跑马圈了,后来转卖,也多集中在官商富户手中。他们买地,就是为了吃租子,攒家底的,怎么舍得花钱打井。一眼井的费用,就是几亩好田的费用。” 初瑜听了,想起一事来,道:“对了,额驸,早年宁叔叔在世时,工部不是在京畿打过井么?” “工部?但凡是公家出面的,有什么能信?花了好些银子,多是上下官员贪墨了,使人挖的都是浅水井,能用一年就了不得。”曹颙说到这里,有些小郁闷。 自己好像晓得的太多了,有点没意思。 夫妻两个说着话,乌恩与小核桃已经去前院接了天佑与恒生回来。 小哥俩额上都是汗,身上已经脏了好几块。 初瑜帮叫人端水,给天佑与恒生收拾干净。 许是淘气了一下晌肚子有些饿了,见炕桌上摆了饭,小哥俩眼睛里直放光。这边刚擦了手,他们就凑到炕沿边,问初瑜道:“母亲,开饭了么?” 初瑜看了眼丈夫,见他没说别的,便点了点头,叫人将他们兄弟两个抱上炕,又给戴上围嘴。 曹颙面南朝北,居中而坐,初瑜坐在炕桌东边,天佑与恒生侧是坐在炕桌西边。 见桌子上除了饭,只有一盘黑饽饽,一盘咸菜条,小哥俩都没有拿筷子,老实地等着上菜。 曹颙拿起筷子,指了指那盘饽饽与咸菜条,道:“开饭,吃吧。”说着,拿了两个窝头,给天佑与恒生每人碗里放了一个。 见父亲给递饽饽,天佑与恒生两个都双手举着小碗,恭敬地接了,口里还不忘说“谢父亲大人赐食”。 不过,放下碗,兄弟两个都有些不晓得如何下口,都转过头去望着初瑜。 因是丈夫费了心要教导儿子们的,初瑜也不好多嘴,便笑着说道:“快吃吧,玩了一下午,你们不是也饿了么?” 见母亲如此说,天佑与恒生两个又看了父亲一眼,然后学着他的样子,用手抓了碗里的黑饽饽,往嘴里送。 咬了一口后,兄弟俩的动作都是一样,那就是皱眉,伸出小手嘴边,想要吐出来。 不过,曹颙一个眼神望过去,天佑与恒生都没敢吐出来。 “夫子不是教过么?‘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是粮食,填饱肚子用的,不是随意玩耍之物。”曹颙说到这里,夹了条咸菜条送到嘴里。 真别说,单吃这麦麸窝头是受罪,配上咸菜就好受多了。 嘴里除了粗糙的熟面外,就是咸菜的味道,倒是也能咽下去。 小兄弟两个捂着嘴,涨红了脸,用了好大的决心,才将嘴里的咽下去。再望向手中的窝头,就都有些发憷了。 “父亲,儿子不……”天佑开口,刚想说自己不饿,这顿饭不吃了,又想起父亲说过,不可对亲长说谎,否则挨板子,便改了口,低头道:“儿子实在不爱吃这个。” 虽说他只坚持了一口,但是难得敢说出自己的意见,曹颙心里颇觉欣慰。 恒生听到哥哥说了,也跟着说道:“父亲,这个太难吃了,父亲不要吃了,嗓子疼,还是吃白饽饽吧。” 曹颙举着手中的窝头,对儿子们道:“若是往后家里就是这样的黑饽饽呢,你们吃不吃?” 天佑与恒生听了这个问题,实是好生为难,半晌不晓得怎么回答。 到底是天佑伶俐些,看见眼前的饭碗,端起来道:“父亲大人,不吃饽饽,吃饭行不行?” 恒生见哥哥有主意,小脑袋跟着使劲点着,巴巴地看着曹颙。 见他们这般古灵精怪的模样,曹颙也有“吾家有子初长成”之感。 小样的,都会耍小心眼了。 曹颙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指了指他们的饭碗,道:“吃吧,吃吧。” 倒是不怕咯了他们的小白牙,因为里面的沙粒石子,厨房那边已经挑干净了;也不怕他们吃坏肚子。 这个饭,曹颙已经尝了,一口也没坚持下来。 天佑与恒生见父亲发话,不用吃黑饽饽了,都美滋滋地拿起筷子,划拉碗中的饭。 刚划到嘴里,两人就都变了脸色儿,同方才吃窝头时还不同。 曹颙见儿子们如此,同自己方才差不多的反应,心里已经笑得不行。 他强压着笑意,板着脸,道:“怎么了?又挑食?那往后只有这两样时,又如何?” 天佑放下筷子,讪讪地不说话,嘴里的半口饭,既不敢吐出来,也咽不下去,模样煞是可怜。 恒生见了,想起哥哥方才的样子,使劲将口中的饭咽下去,指了指桌子上那碟咸菜,对曹颙道:“父亲,不吃饽饽,不吃饭,吃这个行不行?” 曹颙忍了笑意,点了点头,道:“吃吧。” 恒生还记得给曹颙先夹一条,第二条夹给哥哥,第三条才是送到自己口里。 嚼了两口,还没有咽下去,恒生眼泪已经出来,看着曹颙,抽泣着说道:“父亲……咸……” 初瑜见他哭了,天佑也红着眼睛,到底心疼,忙端了空碗到恒生嘴边,道:“咸就吐出来,别吃了……” 恒生瞅瞅父亲,又瞅瞅母亲,还是撅着嘴咽了下去,低声道:“不浪费……” 天佑见弟弟如此,也涨红了脸,将嘴里含着的半口饭咽了下去,眼泪也“吧嗒”、“吧嗒”地掉下来。 曹颙见儿子们如此,叹了口气,转过头对门口站着的喜彩道:“撤了吧,叫人摆饭。” 喜彩看着天佑与恒生长大,见他们这般委屈,也心疼得紧。听了曹颙的吩咐,立时应了,将这窝头咸菜撤下去,将预备好的晚饭摆上来。 除了米饭、花卷、奶油馒头这些主食外,今晚的菜色格外丰盛。平素一家人吃饭,不过是五、六道菜,今儿却有十来道,有鸡、有鸭、有鱼有肉的,还有三、四盘青菜。 初瑜拿出帕子,给天佑与恒生擦了眼泪,哄劝道:“别哭了,你们父亲就是想让你们晓得生计艰难,是为了你们早些懂事儿。” 小哥俩听母亲这般说,都“嗯”了一声,跟着点头。 吃了小半个窝头,再看眼前这些,简直是人间美味了,曹颙伸出筷子,道:“吃吧。” 就算美味当前,他还没忘记先前的任务,给天佑夹了一筷子葱爆羊肉,给恒生夹了两块鸭子。 或许同前面的比起来,这两个菜看着不那么让人觉得可僧了,天佑与恒生都乖乖地跟父亲道了谢,送到嘴里吃了。 初瑜在旁看看儿子,又看看丈夫,亦是颇感欣慰。 曹颙又夹了两筷子清炒小油菜,搁在天佑与恒生的碗里。 天佑与恒生看了父亲一眼,也乖乖地吃了。 曹颙点点头,问道:“难吃么?” 天佑犹豫了一下,小声道:“有股子菜味儿……” 曹颙说道:“菜味儿就对了,你们要长个儿,只是肉不吃菜,就要成小矮子。往后别说当将军,就是当小兵,也没有人要。” 后边这句话,是说给恒生听的。 恒生听了,主动去夹了一筷子油菜,大口大口地吃着。 “父亲大人……”天佑撂下筷子,看着曹颙,小脸上很是郑重,道:“儿子以后要做农夫……种出好吃的粮食来,不叫人吃黑饽饽与带味儿的饭……” 从来只听恒生说长大后要做将军,天佑还是头一次说自己想做什么。 是个很伟大的志向,曹颙笑着点点头,道:“好,那你往后可不能挑食,要是自己身体都不强壮,还怎么给人种粮食?” 天佑说出自己的“理想”,还担心父亲会反对呵斥,没想到他竟是赞同,欢喜得不行。他使劲地点点头,道:“父亲大人,儿子晓得了,往后,再也不挑食了……” 恒生听哥哥这般说,也跟着点头道:“不挑食了,要长高呢……” 见儿子们孺子可教的模样,曹颙脸上也添了笑意。 初瑜从座位上起身,走了两步,坐到儿子们身后,轻声道:“除了不挑食,你们两个也当晓得这饭菜是打哪儿来的。” 天佑听了不解,转过头问道:“母亲,不是农夫种出来的么?” 初瑜笑着点点头,道:“是农夫种出来的不假,但是怎么就跑到咱们家的?” 小哥俩被问住,都摇摇小脑袋,表示不晓得。 “是你们祖父与父亲整日在衙门里当差,赚来的俸银与禄米。你们身上穿的,嘴里吃的,都是祖父与父亲辛辛苦苦赚回来的,又是祖母操心,安排人裁成衣服,做成饭食给你们。”初瑜轻声说道。 “以后,儿子给祖父捶背……”天佑小声说道。 “那,那,我给父亲吹药……”恒生说道。 曹颙带着几分意外,看着妻子。 初瑜摸了摸两个儿子的小脑袋,道:“你们要记在心里,往后要听长辈的话,好好孝顺祖父母与父亲……” 行宫,六部随扈官员衙门。 曹寅看着小厮从食盒里端出黑窝头与咸菜条,神情有些古怪…… 第六百六十五章 争新(上) 第六百六十五章争新(上) 行宫,六部随扈官员衙门。 因为忙着祈雨,白日里耽搁的差事要拖到晚上干,不少大人都使人让家里送了食盒。因籍贯不同,家里用的厨子也都不同,这食盒的饭菜就南北风味儿都有了。 有个性子活佻的兵部侍郎,挺着个大肚腩,端着饭碗,尝尝这位大人的菜,又夹块那位大人的点心什么的。 待看到曹寅这边,除了两盘青菜,就是黑窝头与咸菜,不由得人目瞪口呆。 曹寅也不晓得,家里厨房何时换了伙食。因想着皇上斋戒祈雨,打发人回府取食盒时,曹寅就特意吩咐了一句,不要肉菜,只要素菜。 结果,送来的食盒里,只有一盘香菇油菜、一盘糖醋白菜心,剩下的就是这窝头与咸菜。 曹寅活了大半辈子,自不会像天佑与恒生他们似的,不晓得这个是何物。 只是并不记得自己府的饭菜有这个,若不是瞅着食盒与碗碟没错,曹寅几乎要以为是跟别的大人的食盒混了。 “曹大人,这个是……”那个侍郎指了指那黑窝头,脸上露出几分艳羡来,道:“这个瞅着倒是眼生,用什么材料做的,看着像是黑芝麻……久闻大人家富庶,这伙食到底不一般,要不让在下尝尝……”说话间,几乎要流出口水来。 众目睽睽之下,这都开口明要了,曹寅还能不给不成? 他只好硬着头皮,道:“粗鄙之物,未必合大人口味,大人只当尝鲜吧。” 那个侍郎欢喜不已,已经伸出碗来接。曹寅看了看那些吃食,先夹了两条咸菜条给他,随后才放了个窝头,还不忘先嘱咐一句:“大人,合着吃,合着吃还好。” 那个侍郎听了,直点头,还端着饭碗,在其他几位大人面前炫耀一番。引得人人都瞅着曹寅那边。 曹寅实是有些坐不住,匆匆忙忙地用了一个窝头,就叫小厮将食盒收了。自己站起身来,背着手出去溜达消食了。 他也就是走的快,食盒也打发人送家去了,要不然怕是还有人也按捺不住好奇,想要讨个尝两口。 那侍郎卖弄完毕,美滋滋地拿着窝头,张嘴咬了小半拉。 嚼到嘴边,他就没了笑模样。因众人都瞅着,他也不敢吐出来,无可奈何之下,瞧见那咸菜条,只觉得大善。迫不及待夹了,送进嘴里,这才觉得能凑合着咽下去。 因实在是噎得慌,他眼泪都出来了,赶紧从自家食盒里倒了半碗鸭子汤喝了。 搁在别人眼里,就是他吃了绝世美味一般,看得不少人直吞口水。 有人问道:“大人,就那么好吃?” 那侍郎看了一眼院子里的曹寅,强笑着点点头,道:“好吃,好吃,如此美食,在下平生还是头一遭吃到。”说到这里,他赶紧将手中的窝头,放在食盒里,道:“这等美味,还是要拿回家去细细品尝还好。” 他这番耍宝,别的人还好说,有个御史已经忍不住,道:“民生艰难,皇上斋戒,众位大人都留心些吧。如今将如此奢靡之风,带进衙门,实是我等官员的耻辱。” 那侍郎涨红了脸,看着自己食盒中的鸡鸭,又看了一眼那半拉窝头,小声道:“不过是一口吃食罢了,大人不必上心。” 那御史看了一眼院子里,见曹寅不知何时已经出去了,便冷哼一声,摆出一副傲然铁骨的模样,道:“即使皇上倚重的老臣,更应晓得分寸才是。为了京畿无雨,皇上整日里都粗茶淡饭,臣子却是‘食不厌精’,这是何道理……” 别人见不得他这轻狂样,也没人接茬,哼哼哈哈的,各自说各自的话去了。 只有那个兵部侍郎,端着饭碗,神情变幻莫测。 翰林院侍讲学士张廷玉也在屋子里,眼睛扫了那窝头好几眼。他母亲姚氏太夫人生前,常吃黑芝麻养发。用黑芝麻掺在白面里做成馒首,是太夫人桌上的常见之物。 虽说颜色也是黑的,但是同才兵部侍郎方才拿着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所以,张廷玉心里也好奇,那东西真是像人猜测的那样,是黑芝麻的么? 若是真是“食不厌精”的话,其他的配菜也当极为奢华精致才是,不过瞧着方才那两盘子青菜与咸菜并无什么不同之处…… 不说其他大人揣测纷纭,曹寅溜达到院外,就见曹元打远处过来,近前道:“老爷,奴才们粗心,拉下个食盒,已经使人送到这边。老爷您看……” 曹寅摆摆手,道:“我用过了,使人拿回去吧……” 曹元应了,心里已经拿了主意,回去要好生查查,看看是谁敢这么疏忽,连老爷的吃食都敢不经心,真是无法无天…… 并不是人人都觉得这窝头难以下咽,魏黑就吃得甚是欢实。 他一手抓着窝头,一手用筷子不停地往嘴里送咸菜条。偶尔撂下筷子,端起汤碗来两大口。 七娘见了,小口咬着自己手中的窝头,觉得没有那么难吃了;香草则是怕丈夫噎着,不停地给他添汤,道:“爷慢点吃,仔细噎着。” 魏黑笑着说道:“说起来,得有二十多年没吃过这个了。这味道同我小时候吃的一般无二。呵呵,吃着这个,想起小时候来。那时还没遭灾,老爹老娘都在,我同老二还不到十岁,一个人就能三、四个拳头大的窝头,将娘愁的不行,直管我们叫‘讨债鬼’……”说到最后,面上已经带了惆怅之色。 香草又给丈夫添了半碗汤,道:“爷若是想老家了,等什么时候不忙了,咱们一道给公公婆婆扫墓去吧。” “扫墓?”魏黑听了,想起弟弟来,道:“不晓得二弟与弟媳妇如何了,这才几年功夫,添了三个儿子,想来也是父母在天有灵,保佑咱们老魏家人丁兴旺。” 听丈夫提及“人丁”,不由触动香草心事,她心里叹了口气。 七娘拿着手中的黑饽饽,对魏黑与香草道:“这黑面馒首,早先在外头也没少吃,还没吃过这种丁点儿面没有,都是麦麸子的……” 香草见她半晌功夫,才在饽饽边上啃了个浅浅的边,晓得她是不爱吃这个,将旁边的一碟椒盐小花卷送到她面前,笑着说道:“不爱吃就撂下,还是吃这个。” 七娘放下手中的窝头,拿了个花卷,咬了一口,讪讪道:“怨不得曹爷给这窝头咸菜起名叫‘忆苦思甜’,吃了那个,再吃别的,真是觉得自己掉到蜜罐子里。” 香草听了,对魏黑说道:“也不晓得大爷是怎么想的,大爷自幼锦衣玉食的,有什么苦可忆的?换做三姑娘还差不多,姑娘小时候吃了不少苦,我还记得,早年姑娘刚到太太身边时,吃不得大油,吃了就拉肚子。两、三年才转过来……” 从曹颙七岁开始,魏黑就在他身边护卫。别的不晓得,对于他的挑食是深知的,这“忆苦思甜”饭是曹颙张罗出来的不假;要说他会能吃进去,魏黑是说什么也不信的。 曹颙只是休假无聊,想出“训子”这一出来,实没想到竟然感动了一个人,那就是现下在曹颙手中为幕僚的蒋坚蒋非磷。 他与智然都没有家眷,两人一道东西屋住着,伙食也都在一处。 同智然的喜肉相比,他这个还俗的和尚却是茹素,半点荤腥不沾。 “大人有古仁者之风……”蒋坚看着手中的窝头,叹了口气,道:“虽住广厦华屋、锦衣玉食,仍不忘民生多艰。若不是为出身所累,走科举仕途,大人定能封阁拜相。” 智然早年跟着师傅挂单,在些香火寂寥的庙宇里,也吃过各色杂粮。如今拿着窝头,就着红烧肘子,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他同魏黑一样,是不信曹颙能吃下这个饭的。早年曹颙在清凉寺守孝时,因为饮食不调,饿得两眼发绿的模样,智然还记得清楚。 或许只是一时童心罢了,智然可不认为那个懒散之人,能从骨子里转了性子,忧国忧民起来。 只是他不是多话之人,既然蒋坚一副为主翁不平的模样,智然也就跟着听着。心里也寻思着,曹颙的出身真如蒋坚所出是“拖累”么? 若是换做其他人家,曹颙真能为了出仕,去研习八股? 怕是动个小脑筋,赚些银子,做个土财主,整日里什么心都不操,才符合他的性情。 若是没有曹家这个背景,没有野心与手段的曹颙想要爬到今日这个位置,那不是痴人说梦? 说到头,到底是有个好父亲…… 想到此处,智然也觉得喉咙之间噎得难受了…… 东院上房,用了晚饭后,天佑与恒生出去玩了,曹颙与初瑜夫妻两个说着家常,不外乎儿子的教养问题。 闺女不必说,是他们两个的心尖子。 尤其是这世道,女子在家依赖父兄,到夫家靠夫子,生活不易。曹颙与初瑜两个对天慧只有疼惜的,恨不得将女儿一辈子的事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天佑与恒生却是不同,长大了要支撑门户,要为父为祖,要是不好好教育,成了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那往后怎么在京城立足。 换做寻常官宦人家,还能有告老还乡之时。曹家有爵,又在旗,除了出仕外,哪有其他出路? 夫妻两个,一个“慈母”,教导孝顺之道;一个“严父”,教导处世之方,也算是分工妥当。 加上天佑与恒生两个手足相亲,当父母的,心里也欢喜。 夫妻两个正说着,就见喜彩进来禀报:“额驸,格格,太太回府了,已经进了二门。” 初瑜因不放心婆母单独入宫,叫人在二门守着的。 听说李氏已经回来,曹颙便搀着初瑜,夫妻两个一道去上房请安。 夫妻两个到时,李氏已经更衣完毕,去了大礼服,换了家常衣服。听到廊下通传,李氏忙叫人唤他们夫妻两个进屋。 李氏不放心地看了媳妇两眼,嗔怪道:“不是不让你出来么,怎么巴巴地又来了?仔细抻到伤口。”说着,招呼她在炕边坐下。 “太太,媳妇没事了。没能陪太太进宫,媳妇心里也不安呢。婆婆一个人,又不谙蒙语,不晓得多难熬。”初瑜带了几分关切,说道。 李氏笑着说道:“不难熬,今儿说话都是太后身边的高嬷嬷跟着翻,太后老人家今儿心情好,拉着我说了不少家常话。” 听她这般说,曹颙与初瑜放下心来。 虽说宫里有赐宴,但是曹颙怕母亲没吃好,问用不用再摆席,饭菜已经是留好的。 李氏摆摆手,道:“吃不下了,喝了一碗粥,吃了几块饽饽,正饱着。”说到这里,想起一事,吩咐边上侍立的绣莺将自己带回来的首饰盒抱上来。 这个首饰盒足有一尺来高,四角包金,上面也镶嵌了不少五颜六色的珠翠宝石,看着极是华贵。 打开来,里面是红绒面的底衬,一层一层地取出来,足有九层,每层上放着各种首饰。 饶是初瑜不缺这个,也看得眼花缭乱的。曹颙也伸出手拿了只玉镯,只觉得指尖冰凉。 “快赶上杜十娘的‘百宝箱’了。”曹颙在心里不由叹道,嘴上却是没有说出来。 在李氏与初瑜心中,太后是“一国之母”,最高贵无比的女人。要是曹颙敢当她们的面,这么比喻一下,怕是要引来母亲与妻子的双重嗔怪。 “这是太后赏的,我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哪里还用得上这些?媳妇你挑喜欢的选些,剩下的,留着日后长生他们叔侄娶媳妇用。”李氏说道。 “媳妇首饰有了,还是太太留着吧。”初瑜笑着说道。 曹颙已经放下玉镯,拿了一块玉佩把玩起来。玉佩是白玉材质,雕刻着凤鸟街灵芝回首的图案。 “这玉佩样式倒是古朴,时下没见有这样的花样,想来是上了年限的。”曹颙对李氏与初瑜说道。 李氏见了,又从盒子里拣出一块鱼龙变玉佩来,说道:“瞧着它们两个的材质差不多,颜色儿也都发黄,倒像是一对。” 曹颙接过,拿着手上看了,两个玉佩都是形态生动,雕刻风格古朴生动。 “咦?”初瑜在旁,已经是讶然出声:“这个玉佩我见过!” 她指的是曹颙方才看的凤鸟佩,小声对李氏说道:“太太,这块佩太后老人家戴过。媳妇小时候进宫时,还曾听太后同几位娘娘说起这块佩,说是太皇太后生前给的,是太后她老人家的心爱之物。好像是前朝宫廷里的,说是有年头的东西。” 李氏闻言,神色大变,带着几分不安道:“是不是太后她老人家忘了,没留意在这个盒子里。这可怎么是好,还是送回去吧。” “母亲稍安勿躁。这盒子里的东西,值钱的不止这一两样。既是太后赏赐的,就收着吧。说句实在话,只要是太后宫里出来的,哪一件不名贵。仔细说起来,怕是这些东西都有些来历。”曹颙倒是洒脱,劝慰母亲道。 太后做了六十来年的“一国之母”,手中怕就是个“珍宝馆”。 曹颙虽没有贪婪之心,但是看着这些东西,心里也琢磨着。要是能将这些东西积攒下来,寻个坛子,深埋地下,是不是就算为国家保存“国宝”了。 之前太后也赐过不少东西,也都不是俗物,只是没有这次多罢了。 初瑜也跟着劝道:“是啊,额驸说的对。既是太后赐下,太太就收着吧。既是太后她老人家慈爱,太太要是婉拒,反而不美。” 李氏听了儿子媳妇这样说,总算是放下心来。她见初瑜不肯挑,就将那对玉佩,送到曹颙手中,道:“这有龙、有凤的,颙儿跟媳妇带正好。” 初瑜却是有些不敢收,道:“还是太太收着吧,这个太名贵了。” 李氏笑着说道:“名贵的,才应该你们戴着呢。你们是咱们家的长子长媳,往后老爷与我还要靠着你们奉养。” 说话间,李氏又挑出一对牡丹花钿、一对海棠花钿,叫人取了盒子收起,递给初瑜道:“你平日也太素雅了些,年轻人也要带些花啊草的才好。” 初瑜双手接了,谢过婆母,小声说道:“爷不喜欢那些。” 李氏摇了摇头,道:“你也别太惯着他,要不然天长日久,他习惯了就越发要大爷了。” 初瑜听了,只是抿嘴直笑,不晓得该如何应对;曹颙闻言大奇,母亲向来是最贤惠的,这怎么教导起儿媳妇“驭夫之道”了? “母亲,莫不是晚饭吃了什么不对头的东西?”曹颙忍不住,开口问道。 李氏白了儿子一眼,笑着说道:“是太后她老人家吩咐的,说是要护着我,不让我受委屈。要是老爷给我气受,她老人家就为我做主,罚老爷到太后宫前跪着去……还说我别太柔顺,往后也要摆出谱来……” 曹颙听了,不能想象平素看着方正严肃的曹寅若是跪在太后宫前会是什么模样。 初瑜那边脸上笑着,心里已经感叹不已。能让太后这般亲近宠溺的,除了曾被养在太后宫的五阿哥,怕就是自己个儿的婆婆。可叹婆婆心地纯善,从没有想过其中的蹊跷之处…… 第六百六十六章 争新(中) 第六百六十六章争新(中) 京城,国公府。 曹颐看着曹颂与曹项兄弟,脸上露出几许担心,道:“到底太儿戏些,老四才多大?正是该好好用功读书的年纪。别人家的子弟,而立之年还在考进士的少了?就算后年初次下场,也不过才十八岁。若是侥幸中了,是咱们曹家的体面;就算中不了,再考上一科两科又有什么?”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道:“就算想要出仕,再上两年学,在部里补个笔帖式,有老爷与大哥那边看护着,也比现下使人放心。” 曹项也晓得姐姐说的是正理儿,但是心里另有顾虑,才不得已而为之。 曹颂笑着说道:“三姐,您就别说他了。该骂的,弟弟都骂了。谁让这小子腰子正,惦记着不是一日两日了。弟弟已经给大伯与哥哥写了信,禀告了这件事。堂舅那边给荐了个师爷,是个老实持重的,往后还能帮衬上。” 曹颐闻言,点了点头,问道:“几时动身,跟去的人都选出来了?路程不近,离家太远,又是一去三年,得挑几个忠心的。” “定了初六动身,四房家人,两个小厮,还有两个丫头,都挑的老实本分的。”曹颂说道。 曹颐这才放下心来,道:“方才去了大姐姐与二姐姐处了?姐姐们可有什么吩咐?” 曹颂回道:“大姐的性子,三姐姐还不晓得,能说什么,不外乎小心谨慎这些;福晋姐姐倒是有些意外,说还指望咱们家老四来个进士及第,没想到放弃了,怪可惜的。” 曹颐听了,犹豫了一下,问曹项道:“四弟,你是缺银子使么?这么急着出去当差,是想要早日养家糊口?” 国子监的监生,按照每个月成绩考核不同,每月都有一到二两银子拿。等再过几个月,过了十六岁生日,曹项就算是八旗成丁,就能领银米了。 “三姐,弟弟想要早点出仕。就算读再多的书,最后还是要走仕途,早些出去历练,也好早日出息。”曹项抬起头来,说道。 即便想要出仕,也没有出京的道理。 曹颐想起兆佳氏的性子,心里叹了口气,晓得这个弟弟的为难之处。 “今儿不早了,姐姐就不留你们。回去跟二太太说一声,过节那日,我抽空回去一趟,当是给四弟饯行。”曹颐说道。 曹颂应了,笑着说道:“三姐能回来最好不过,正可喝老四一杯喜酒。” 曹颐笑着说道:“亲事定下了?记得前些日子有个御史家的姑娘,拿去合了八字,如何?就是她们家?” 曹颂摇摇头,道:“说是八字不合,亲事还没定呢。是老四出门,身边没有照看,我求太太将绿菊给了四弟。选了初四的日子办喜事。” 曹颐听了,不由皱眉,道:“-糊涂!谁家的规矩,奶奶没进门,纳丫头要办喜事?玉蜻侍候了四、五年,等着静惠进门后,给了个名分,这才是正理。” 曹颂被说得讪讪,道:“三姐,此一时彼一时,四弟这不是要出远门么?” “四弟没有自己个儿的丫头?我瞧着丁香、茯苓都好,也都是稳当人,为何还巴巴地讨了二太太的丫头?”曹颐看着曹颂,道:“二弟,你一个爷们,不好好在外当差,怎么操心起内宅的事儿来?” 其实,她的心里,是疑着兆佳氏的。 这旗人家说亲,虽说也合八字,但不过是走个过场。就是那挂摊,也多说的是好话。偶尔真有八字克的厉害的,算命的也会说出补救之法。 例如床头换个方向啊,屋子里添个瓶子什么的,算是破了忌讳。 曹项见兄长挨说,抬头道:“三姐姐,不干二哥之事。是弟弟喜欢绿菊,二哥是要想成全我。” 对于曹家二房之事,曹颐向来懒得插嘴。只是如今曹寅父子都不在京,曹颂又是个没什么心机的憨人,她心里委实有些不放心。 她思量了一遭,对曹颂道:“晓得你爱护兄弟,但是也没有这么个疼法的。未娶妻、先纳妾,这已经不合规矩,更别说摆酒吃席。这般不留余地,往后新人进门,妻妾如何能相安?还是悄悄开了脸算了。” “三姐姐……”曹项在旁听了,不禁有些着急。 曹颐瞪了他一眼,道:“为个丫头张目,这就是你的出息了?这哪里是疼人,这是害她。这回有哥哥代你出头,往后闹出事来,有你哭的。” 曹颂见姐姐这般说辞,想起妻子听闻此事时,也是满脸不妥的模样,后知后觉,道:“三姐姐,不就是摆两桌酒么,热闹热闹罢了,哪会有那么大的干系?” 曹颐冷笑道:“没有干系?未说亲,有个屋里人这不算什么,其他府里的爷们,也多是这样的。这大张旗鼓纳妾为了哪遭,宣告妾受宠么?谁是傻子,乐意寻个宠妾灭妻的姑爷,将闺女说给他?但凡有说亲的,打听到这底细,都要说老四的八字不合了。” 曹颂先前没有想到这点,这才明白过味儿来,连连点头,道:“还是三姐说的清楚,确实是这个理儿……” 曹项晓得曹颐是好意,但是想到绿菊的委屈,还是有些担心。 出了国公府,曹项就开口说道:“二哥……” 曹颂看了他一眼,道:“还是听三姐的,三姐还能害你不成?既然你们两个情投意合,也不用在乎这些虚的。我叫你嫂子给绿菊再添些衣服首饰,既得了实惠,还少了是非,也不错。” 说到这里,他板起脸来,对曹项道:“老四你要记得,你不是一个人,想着要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在这个家里呆着,是让人觉得憋得慌,谁不是这样熬过来的?说起来,哥哥也有不懂事的时候,所以才没脸教训你,任由你胡闹。你瞧瞧大哥过的是什么日子,十几岁就当差,何曾有过自专的时候?要不是看在大伯与哥哥的面子上,国子监多少等缺的荫生,谁不是有身份的,这七品的实缺就能落到你身上?” 说到后来,曹颂已有些激动:“既是沾了家族的光,就不要再说那些任性的话,要不然就是个没担当、忘恩负义的混账,不是我兄弟!” 曹项被骂得满脸通红,低声道:“二哥,弟弟知道错了……” 曹家,东府,内院上房。 没几日就要到初四,今儿绿菊要回她舅舅家待嫁。张嬷嬷过来接孙女,绿菊已经收拾好包裹,要随外祖母家去。 兆佳氏并不晓得绿菊与庶子有私情,心里还当委屈了她,拉着她的手,说道:“你爹娘没得早,又侍候了我几年,原是想要将你留给你三爷的,这个也没瞒过你。你三爷没了后,我也想过你的出路,就怕了不好找人家,早早地使人到衙门给你脱籍。” 一番话,说得绿菊也不禁羞愧,红着眼圈道:“太太疼奴婢,奴婢都晓的,心里对太太感激不尽……” 兆佳氏摩挲着她的手,打量了她的容貌,叹了口气,道:“这模样,这品行,给人家当奶奶也是够格的。实是没法子,你二爷疼兄弟,再三跟我央磨。要是我再咬牙不依,外人只当我不疼庶子,要指了我的脊梁骨骂我不贤惠。” “能跟四爷,是奴婢的福气……”这一句,绿菊说的倒是真心话。 虽说到底做了妾,但是没有什么波折,这么顺顺当当的,也是之前想也不敢想的。 “好孩子,我还能信着谁呢?虽说不是我生的,也是我儿子,这点儿年纪就出去当差,我心里也惦记着。你是个妥当人,有你在身边照看,我还能跟着少操些心。”兆佳氏接着说道。 张嬷嬷对孙女这门亲事不算满意,但是到底是做了姨娘,也算飞上枝头,也就没有再啰嗦。 不过,心里到底有不足,听了兆佳氏的话,她就跟着说道:“说起来,还是太太忒心慈了些。换做其他人家,哪有嫡母能做到太太这地步的?” 兆佳氏笑着听了,叫红梅取来首饰盒,从里面拿出一对金镶玉的镯子,亲自给绿菊戴上,道:“不白让你侍候我几年,这是我给你的陪嫁。说起来给你四爷到底比给别人好些,我还惦记着你跟着你四爷从外地回来再给我点烟呢……” 说了几句,兆佳氏又叫红梅拿了两匹衣服料子,又加了两吊钱,跟张嬷嬷道:“眼看过节了,嬷嬷添件衣服吧。” 张嬷嬷少不得感恩戴德地谢过,叫绿菊给兆佳氏磕了头,才夹了料子,带着孙女回家。 想着用惯的紫兰、绿菊两个都去了,兆佳氏倒是真心生出几分不舍来,摸索着烟袋锅子,不吱声。 红梅见绿菊没几日就要成姨娘,心里已经嫉恨得很,寻思一定要好好奉承太太,使得自己个儿将来也有个好归宿。 因此,见兆佳氏拿烟袋,她便凑趣道:“太太要吃烟么?奴婢给您点烟?” 兆佳氏百无聊赖地摇摇头,道:“天热,不耐烦吃。有凉茶倒一盏。府里有什么新鲜事儿没有,这一日日的,真是苦熬。出了绿菊的缺,明儿挑人补上。” 红梅闻言,倒了盏凉茶,送到兆佳氏手上,犹豫了一下,道:“太太,奴婢倒是听人念叨,说宝姨娘不是病了,是对太太指的这亲事不满。” “哦?有这事儿?”兆佳氏听了,不由立眉。 红梅说道:“许是奴婢听左了,瞧着那意思,是因绿菊姐姐是太太心爱之人,又是张嬷嬷的亲外孙女,宝姨娘怕是新姨娘不恭顺。” 兆佳氏听了,往地上吐了口吐沫,冷笑道:“她算是个什么东西,轮得着她来挑三拣四的?她自己个儿不过是几两银子买来的丫头,只是肚子争气,生了儿子,便作威作福起来了。我呸,不撒泡尿照照,真将自己个儿当个阿物了……” 宝蝶房里,翡翠坐着床边,端了药碗,好生规劝道:“还是宽宽心吧,四爷没几日就要出京了,你就忍心让孩子牵肠挂肚地上路?” “妹妹,我是怄得慌,心里难受……”宝蝶拉着翡翠的手,哭着说道:“太太自己个儿有四个儿子,五爷还小不算,其他的谁是没成亲先纳了妾的?就是有通房,都没有过了明路。为了防这个,家法都动上了,玉蛛是怎么没的?四爷虽不是她肚子里出来的,也管她叫一声‘母亲’,往后出息了还给她赚诰封不是?” “姐姐多想了,这不是二爷疼兄弟,给求的么?”翡翠撂下药碗,劝道。 宝蝶用帕子擦了泪,脸上带了几分不忿,道:“多想什么啊?还不是怕四爷的亲事越过五爷去?因四爷学问做的好,又在国子监,托人来问话的不是没有。但凡家世好些、姑娘不错的,太太就要寻由子给推了。剩下的,不是招上门女婿,就是家里剩下老姑娘的。为了什么?妹妹看不明白?” 虽不晓得兆佳氏心里到底做何想,但是宝蝶说的这些也是实情。 翡翠听了,只能跟着唏嘘,道:“四爷再怎么说,是儿子,还好些;倒是五姑娘,要是全由着太太做主,往后还不晓得是什么结果。” “能有什么结果?攀高枝呗。”宝蝶说道:“哎,太太那边,咱们再恼又能如何?我是气四爷这边,不晓得谁是真疼他,还只当太太是好心,欢欢喜喜地等着纳妾。绿菊那姑娘,又是浑身的心眼子,最合太太心意的。往后仗着太太的势,还不晓得要闹出什么花样来。” “瞅着绿菊还不错呢,姐姐就想开些。”翡翠说道。 “若是个正经人,能跟爷们这样?又是太太房里的,不是爷们身边的……”宝蝶心里有了偏见,还是不喜绿菊。 两人正说着话,就有小丫鬟进来禀告:“姨娘,四爷来了。” 闻言,翡翠已经起身,宝蝶道:“请四爷进来吧。” 曹项进了屋子,给生母与翡翠见了礼。翡翠见他有话要说的模样,便寻了个由子,避了出去。 曹项坐在床边,看看床头的空碗,又看了看宝蝶,道:“姨娘,身子可好些了?” 宝蝶想起翡翠之前的话,也舍不得让儿子多担心,点了点头,道:“姑奶奶家都去了,姑奶奶们可都好?” “都好,大姐与福晋姐姐都给了东西,三姐姐那边说端午要回来,给儿子饯行。”曹项回道。 “三姑奶奶……”宝蝶听了,颇为感动。因为二房分家这几年,除了红白喜事,曹颐鲜少回门。 就算偶尔有归宁之时,也多是到西府去,因这个,引得兆佳氏私下没少抱怨。 “三姐姐跟哥哥说了,不让初四摆席……”曹项说道:“说是怕传出去,耽搁儿子说亲……” 宝蝶听了,不禁泪流,口中直念“阿弥陀佛”,道:“三姑娘才是真疼你呢,我磨破了嘴皮子,你都不信;这回有明白人了……” 曹项见生母如此,心里也是颇为触动,低声道:“姨娘就别恼儿子了,还是早日养好身子,同儿子一道出京吧。” 宝蝶听了,摇摇头,道:“我不走,我得在这府里留着。” 曹项不解地问道:“姨娘,这是为何?姨娘在太太跟前立了这些年规矩,就不想出去松快松快?儿子还想好好孝顺姨娘,跟姨娘一张桌子吃饭。” 宝蝶脸上露出欣慰之色,道:“如今大老爷与大爷都不在京里,咱们娘俩要是这么不明不白的走了,谁会知道太太往后会怎么说?太太最是爱财的,怕是巴不得咱们都走了,没人跟二爷他们分家产。” “还有二哥呢,怎会如此?”曹项说道。 宝蝶摇摇头,道:“二爷虽有人情味儿,但是毕竟她们才是亲母子,还能为了你,忤逆了太太不成?反正我不走,我在这家里守着,等我儿回来。” 曹项已经是心乱如麻,这一家人你算计我、我算计你的,都是些什么事儿? 热河,曹家别院。 难得休假,曹颙也开始睡起懒觉来。左右曹寅差事正忙,每天天不亮就进宫去;李氏这边,心疼儿子还来不及,哪里会让他弄晨昏定省这套。 曹颙的小日子,过得甚是自在。 唯一遗憾的是,宝雅要回科尔沁去。 她原想多住些日子,等着看看兄嫂是否会在六、七月换班时来,不想王府那边来信,说是王府的庶长子、阿尔斯楞的异母兄长病得厉害。侧妃担心儿子,也跟着病了,王府没有人打理。 就算是摆设,也是正经郡王妃,宝雅有她需要承担的责任。她最是舍不得天慧,特意跟曹颙夫妇说过,将天慧接到她身边住几日。 这日一早,曹颙还没起,就听到廊下有人禀告,道是十六阿哥来了,在前厅等着。 曹颙得了消息,起身梳洗,来到客厅时,十六阿哥已经坐下吃茶。 曹颙掏出怀表瞅了瞅,坐下说道:“这才还不到辰初(早上七点),十六爷找我有事儿?” 十六阿哥点点头,道:“嗯,爷是奉了皇阿玛的旨意来的。” 曹颙听了,起身准备接旨。 十六阿哥笑着说道:“不是给你的旨意,只是叫我过来,将你们家的黑饽饽取一份回去。” “黑饽饽?”曹颙听了,不由纳罕,道:“什么黑饽饽?前日给天佑他们做过一次,是那个?”说到最后,不由睁大了眼睛。 莫非府里有宫廷的眼线,要不然怎么吃什么,康熙都晓得? “许是吧。有御史将姨夫弹劾了,说是在皇上下旨祈雨时心不诚,奢华无度。”十六阿哥笑着说道:“你说他们是不是撑着慌?好笑不好笑?爷还真想瞧瞧,你们家这‘奢华无度’的黑饽饽是什么样的。皇阿玛也好奇呢,叫爷来取。” 曹颙听了,哭笑不得,道:“这个还得问问厨房那边,毕竟是前儿做的,不晓得还有没有。” 说话间,曹颙唤了一个小厮,打发他去厨房那边瞧,若是有了的话,用食盒装一份过来。 “京城雨水不足,皇阿玛正恼。早晨刚刚发作了嵩祝一番,命他传谕京城百官,端午节不得宴饮。”十六阿哥翘着二郎腿,说道:“有人瞧见了,想要邀名,才牵扯出姨夫来。” 对于朝廷的监察衙门,曹颙实是有些无语了。 从朝廷到地方,这贪官何曾少了,也不见那些御史有几个敢“大义凛然”的。整日里,不过是寻着无关痛痒的由头,弹劾这个,弹劾那个。 既不往死里得罪人,还能邀个不畏权贵的清名儿。你还不能跟他们一般见识,要不然他们就越发来劲,越发要显得自己孤高才好。 热河行宫虽修缮完毕,但是木料场那边的亏空可不是一万两万。那都是修缮前的账目,曹颙是不怕查的,巴不得有人捅出来,清算清算。 风声也不少,却是没有御史敢接这个茬。 内务府是皇家内衙门,上下都是天子家奴,他们那些做御史的,别说“刚正不阿”了,不溜须拍马就不错。 说起这些人的德行,曹颙都替他们寒碜得慌。 十六阿哥问起黑饽饽的缘由来,曹颙就将训子这段讲了,听得十六阿哥“呵呵”直乐。 少一时,小厮拿了食盒回来。 前日蒸了几大锅的窝头,虽说往各处都送了一遭,但是吃进去的还是少,多数还是撤回厨房。 曹颙打开食盒盖闻了闻,还好热河早晚凉快,这个窝头又是死面的,还没坏;倘若是在京城,这个时候,隔夜的东西若是不用井水镇着,就不能吃了。 十六阿哥凑上前,伸脖子瞅了。 厨房那边还算伶俐,听说叫窝头,就给配上了咸菜条。 十六阿哥瞅着这黑不溜秋的东西,道:“难为你怎么想出来的,用这招治挑食,也不怕吃坏了孩子。” 曹颙笑着说道:“外头杂粮铺子买的,穷人家的口粮,又不是砒霜毒药,怕什么?十六爷没吃过吧,要不要尝两口?就着咸菜条吃,味道也不错。” 十六阿哥听了,连忙摆手,道:“爷还要回去复命,还是免了吧……” 第六百六十七章 争新(下) 第六百六十七章争新(下) 热河行宫,四知书屋。 康熙坐在炕上,他面前除了大学士嵩祝、礼部侍郎曹寅之外,还有翰林院侍读学士张廷玉与弹劾曹寅的那个御史。 从那个御史开口,张廷玉便晓得要糟。 说起来,两人还是同年。要是私下里,张廷玉保不齐还能提醒一句;这在御前,哪个敢多言。 康熙问曹寅,曹寅只说是杂粮,那个御史还不死心,又提出那个吃过的兵部侍郎是人证。 那个兵部侍郎有差事出去了,并不在行宫这边,要不然真要来场“当堂对质”的好戏。 正赶上十六阿哥有事儿跟康熙禀告,康熙便让他去曹家取吃食过来。 待十六阿哥将食盒打开,将那盘黑窝头与小咸菜摆放在炕桌上,曹寅与张廷玉两个都是心里叹了口气。 曹寅这边,并不想将事情闹大。 前儿厨房疏忽,拉下了一个食盒,害得他啃了一个窝窝头。待回到家里,晓得是儿子为了教育孙子们弄的,他心里也是赞成的。 这本是家事,牵扯到衙门里,让人不自在。 若是让人误会,难免有邀名之嫌。 张廷玉这边,则是晓得自己那个同年怕是得不了好了,就算保住乌纱,这在御前卖弄口舌的印象是要留下。 虽说御史有权风闻奏事,也要顺着上头的心意来。否则像这位大人似的,瞧着曹寅平素不显山不露水,就当是软柿子捏,怕是要偷鸡不成蚀把米。 “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张廷玉心中告诫自己道。虽说他现下挂的是翰林院侍读学士的缺,但是在南书房当值多年,在天子身边,行的是内阁学士的差事。 “就是这个?”康熙指了指那窝头,问那御史道。 那个御史见这般郑重其事的,倒是有些保不准了,但是也不敢改口,只好硬着头皮,道:“回皇上的话,这看着是同前儿的一样,具体是不是,还得问曹大人。” 康熙冷哼了一声,问曹寅道:“曹寅,你前日吃的‘奢华之物’就是这个?” 曹寅抬头看了那窝头一眼,自是不会认错。前日吃了这样一个窝头,昨儿他一日没有解出大手,涨了半天肚子。 “回皇上的话,奴才前日吃的,正是此物。不过是粗粮做的窝头,金大人没见过,才有此误会。”曹寅说道。 康熙看了十六阿哥一眼,道:“曹颙怎么说?难道就生计艰难至此,用这个来做老父口粮?这是给谁看?”说到最后,已经隐隐地带了些许怒气。 十六阿哥听了,晓得自己这位皇阿玛又要多心,忙将曹颙为了训子,才使人做了这“忆苦思甜”窝头的缘由说了一遍。 那姓金的御史,已经是满脸青灰。 曹寅虽晓得缘由,但是听十六阿哥讲述,心里仍是有些得意。儿子懂事不说,这样下来,孙子们也惯不出纨绔来。 康熙听了,脸上看不出喜怒,再望向那御史时,眼神中已经多了几分犀利。 弹劾事情,算是告一段落。 至于那弹劾曹寅的御史,也不能说他是诬告,康熙也懒得当场发作他。 魏珠进来禀告道:“启禀皇上,随扈王公与文武百官,已经奉旨而来,在外头候驾。” “宣!”康熙沉声道。 少一时,便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依次进来不少王公大臣,左右排班,跪了一地,恭请圣安。 有眼尖的,瞧见炕桌上的窝头咸菜,心里也是想什么都有。 康熙站起身子,脸上难掩愤怒,说起京城祈雨之事,道:“部院诸臣但知营求财贿,在家安逸而已,求雨之处未必亲到。” 说完京城诸臣,康熙又将嵩祝劈头盖脸一顿训斥,从他凡事趋奉李光地说起,到他当年与噶礼结亲、趋奉二阿哥,越说罪名越大。 嵩祝早已双膝着地,叩首请罪,心里却将那个姓金的御史恨得不行。 虽说皇上确实为了京城少雨之事烦躁,但是若不是姓金那小子大清早地弄这么一出弹劾的戏码来,何至于引得皇上发这么大的火气。 康熙训斥到最后,也带了几分怒意,道:“索额图、噶礼、朕皆诛之,嵩祝岂非更甚于索额图、噶礼,朕不能诛之?抑畏伊镶蓝旗之党?” 嵩祝听到皇上将自己同索额图与噶礼相比,唬得魂飞魄散,求饶的话都说不出了。 索额图与噶礼是什么人啊?一个子孙被斩首,自己个儿被处死在大牢里;一个是被责令自尽,发妻随死,子侄也是斩首的斩首,发配的发配。 虽然他当了大学士后,凡事以李光地为马首,那也是因为怕办砸了差事,才如此的。谁让李光地是官场不倒翁,出了名的天子宠臣呢? 这句话不仅吓坏了大学士嵩嘱,也听得三阿哥与几位镶蓝旗的官员都跟着冒虚汗。 天子怕什么?怕臣子结党,撼动朝纲。 臣子怕什么?怕“党争”,也怕皇上用“党争”为由子,清剿不合心的臣僚。 历朝历代,有人的地方,就难免有结党的。 说其他的,不过是书里的记载,瞧了也是当成故事读的。早年间,索额图与明珠的争斗,却是许多臣子耳闻目睹的。 不少臣子,沾了“结党”的名儿,就断送了前程。 三阿哥这里,身为皇子阿哥,又得封和硕亲王,他倒不担心自己会失了皇父欢心。 他是听了康熙这句话,心里警醒。 被圈了大阿哥与被废了的二阿哥,都是镶蓝旗,这说起来真有些不吉利。 不过,是不是宣示,在大阿哥与二阿哥储位无望后,自己这个最年长的皇子,是天命所归?得以承嗣皇统? 三阿哥心里正在纠结,是该忧该喜,突然想到镶蓝旗的皇子不止三位,还有十四阿哥。 想着十四阿哥的受宠,与德妃在宫里的地位,三阿哥不由地生出几分提防之心。 虽说后宫名义上是四妃主理宫务,实际上还是以宜妃、德妃两人为主。惠妃是大阿哥生母、八阿哥养母,两个儿子都遭到皇帝厌弃,她这个做妃子的还有好去? 虽说没有被打入冷宫,但是宫里的人是最势力的。虽不敢坏了规矩,但是也没人再去奉承与理会。 惠妃只能沉寂,整日里呆在自己宫里吃斋念佛。 三阿哥之母荣妃,待年宫中,是康熙最早宠幸的后宫之人,年纪比康熙还大两岁。连着生了五子一女,其中前四个皇子都夭折了,没有叙齿,只有长女与幼子长大成人,就是三公主与三阿哥姐弟。 康熙实际上的长子承瑞,就是荣妃所出。 连番的生育与丧子之痛,使得荣妃的身子受损得厉害。加上她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上了年纪,精神不足,也鲜少插手宫务了。 剩下的宜妃与德妃,没有皇后之名,却有皇后之实。 十四阿哥是德妃幼子,又同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结党。自从八阿哥沉寂以后,十四阿哥已经有取而代之之势。 同出身卑微的八阿哥不同,十四阿哥同三阿哥一样,都是四妃所出,除了没有分封之外,身份上一般无二。 加上十四阿哥年轻,在宫里养育的年头多,比三阿哥更受皇父亲近。 三阿哥心里已经打起小算盘,看来自己也要有兄弟做助力才好;还要随时盯着老十四那边,别让他钻了空子。 都是皇子,所谓受宠不受宠,还不是因为十四阿哥同十六阿哥他们与年长的阿哥相比年幼。他们小时候,皇父已经年过半百,对儿女多了慈爱之心。 想到此处,三阿哥瞄了旁边站着的十六阿哥。 虽说出身比不得十四阿哥,但是论起讨皇父欢心来,十六阿哥更胜一筹。 若是能引得十六阿哥做助力,就算不能同十四阿哥背后的八阿哥等人抗衡,也能在皇父面前多说几句好话…… 十六阿哥正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做恭顺状。耳朵里听着康熙训斥群臣,心里想得却是曹颙的“训子之方”。 他的庶子弘普已经四岁,正是淘气得不行的时候。整日里在阿哥所闹得人仰马翻,也正当该管教管教。 回去给小家伙吃两日窝头,不晓得小家伙还敢不敢淘气? 除了侧福晋李氏有身孕,这次刚到热河,就诊出十六福晋也有了身子。算下来,李氏同福晋怀孕的日子相差不了两月。 十六阿哥心里也矛盾得很,既是盼着福晋能生下嫡子,圆了福晋的盼头,又怕有了嫡子,使得弘普处境尴尬,引得侧福晋李氏伤心。 换作其他人,生了十个、八个儿子也没这么为难。 十六阿哥不知该感叹自己多情,还是骂自己受曹颙影响太深、心太软,身为爱新觉罗家的子弟,他的任务不就是繁衍子嗣么? 这样想着,十六阿哥心里便多了自嘲,对李氏的愧疚之意就减了几分。 这世上有几个人能随心所欲,都是身不由己,何苦再熬神苦思,想再多也不顶什么用。 是儿是女,还是听天命。 也不能因顾及李氏与弘普母子,就盼着福晋生不出男丁来,这样对福晋何其残忍。 十六阿哥正想着,就觉得周身有些不得劲。他抬起头来,正好同三阿哥的视线对个正着。 见三阿哥神情中满是亲近之意,十六阿哥倒是有些糊涂,不晓得自己这位三哥又闹什么新花样。老是收拾园子,恭请圣驾游园那套他不腻歪,十六阿哥每次陪着圣驾过去,都觉得腻味。 那种刻意做出来的“其乐融融”的“父子天伦”,让人觉得假,觉得累得慌。 就在下边王公臣子们各怀鬼胎之时,康熙已经金口玉言,说道:“今满洲大臣内,无能令汉大臣心服之人。朕因仍用马齐为武英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穆和伦为户部尚书。著嵩祝即驰驿前往京城,问用不胜祈幸之语者为谁,祈雨不到者为谁,严查题参。若仍徇情面,一经觉察,必将嵩祝并诛之,陈名夏即伊榜样也。” 说到最后,康熙已经是横眉竖目,疾色厉声。 嵩祝已经吓出一身冷汗,战战兢兢地领了康熙口谕。 十六阿哥听到马齐复职,格外留意。因为如此一来,主管内务府大臣就要出缺。内务府的几位总管本就挂着的多,马齐还算其中肯出力之人。 别人走的话,或许还能不马上补;马齐的话,看来不是有内务府属官要升任,就是有外头来的补缺。 曹寅听到马齐,想得却是另一遭。 皇上对八阿哥厌恶至极,已经到了无法容忍其党羽伫立朝堂的地步。要不然的话,也不会借了由子,使得揆叙与阿灵阿都“告病”不出。 马齐何人也?是在一废太子后,牵头举荐八阿哥之人,八阿哥党的中坚份子。他也是因此获罪,才被罢了大学士之职后入狱的。 后来虽起复,但是圣眷也比不上先前。 如今这个时候,八阿哥沉寂数年、八阿哥党的几个高官显宦都已落马的情况下,马齐官复大学士。 要是马齐不表忠心,皇上怎么会容他? 看来,八阿哥已经是彻底于储位无望。曹寅的脑子里,不由想起康熙五十二年,父子同船进京贺寿时,儿子说过的话…… 八阿哥既夺储无望,那李家继续绑在这条船上,怕是要跟着一同沉了。 虽说曹寅早已经去信劝过多遭,但是李煦本就是固执的性子,上了年岁越发听不进人劝。 虽说这些年,曹寅与李煦也有过口角嫌隙,但毕竟相交数十年,又是亲戚,难不成还真的眼睁睁地看着他古稀之年被流放宁古塔冻饿而死不成? 皇上享祚绵长,真过一甲子的话,要还有五、六年的功夫。 在剩下的诸位皇子中,四阿哥办差最为勤勉、行事又最是低调,能脱颖而出,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曹寅这样想着,却没有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全盘接受了儿子的“梦话”…… 京城,曹府,高太君住处。 香玉看着眼前七彩丝线缠裹着的“九子粽”,脸上已经生出好奇之色。高太君则是神色平平,看着紫晶道:“你们太太来信了没有,颙儿哥媳妇的病情如何?” 紫晶笑着回道:“奴婢来给太君请安,正是为了此事。太太与奶奶的家信到了,奶奶已经平安无碍,只是暂时还得在热河静养。”说到这里,她从袖子里掏出李氏给高太君的家书,双手奉上。 高太君一边接了信,一边点头道:“平安就好,年纪轻轻的,要是坐下病来,全家都跟着着急。” 信上,除了给高太君请安之外,剩下的就是报备那边平安,还有说起过节之事什么的。 高太君看了,对紫晶道:“你们太太也真是,一家四口都走了,这么大的府邸,家务都交给你一个姑娘家,也够让人糟心的,你也受累了。” 紫晶听了,忙道:“奴婢不敢称累,都是奴婢当做的。再说,有太君在府里坐镇,太太才能这么放心。太太走前吩咐过奴婢,遇到什么事,就请太君做主。要不然单单就奴婢自己个儿,奴婢心里也没底。” “我一个糟老婆子,又不是你们曹家的人,要是多嘴,岂不讨人嫌?”高氏耷拉下眼皮,道:“我不过是借你们间屋子罢了,你该干嘛干嘛,不用理会老婆子。” 她这话说得直白难听,紫晶身为下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就转了话,笑着说道:“过节原想讨老太君示下,请个戏班子到府里唱半天戏。因朝廷责令祈雨的告示下了,士大夫家禁止宴饮,所以这戏是看不了了。要是老太君不嫌我们瓜噪,奴婢就同田奶奶同秋姨娘他们过来讨老太君的酒喝,如何?” 香玉在旁听了,脸上已经添了几分期盼之色,小声问道:“姑姑,妞妞同左成兄弟也来么?” 府里的孩子们,除了妞妞叫紫晶“姐姐”外,其他的都随天佑、恒生,称紫晶“姑姑”,香玉也是如此。 紫晶看了高太君一眼,见她没有不高兴的意思,笑着对香玉道:“倘若太君与表小姐不嫌闹腾,大家就要都来的。过节了,人多才热闹。” 香玉已经欢喜不已,转过身拉着高太君的衣襟,眼巴巴地说道:“老祖……” 高太君见香玉如此,才缓缓地点了点头。紫晶见了,心里算是松了口气。 不是她多事,非要把大家都凑到一块儿吃饭,是李氏与初瑜在信中嘱咐。说是上了年岁之人,最怕寂寞,过节太冷清,怕老人家触景伤怀,才让紫晶好好张罗张罗。 除了高太君,剩下的田氏与怜秋姊妹都是守寡之人,怪冷清的。往年大家都在一处过节还好,今年府里空了大半,要是没人张罗,各人在各人屋子里,也没个过节的意思。 紫晶想着请个好的戏班子,没想到使人出去寻,还得了士大夫家禁听戏宴饮的消息。实是没法子,便只能退而取其次,预备饭局。 从高太君这边出来,紫晶又去了田氏与怜秋姊妹处,说了端午节在高太君屋里吃饭之事。 曹寅夫妇与曹颙夫妇都不在,高太君是府里的长辈,田氏与怜秋姊妹自然是没有话说。 待紫晶回到葵院,就有媳妇子来请示。 多是些过节的人情往来,有送出去的礼,有收到的礼。不管是送出去的,还是收回来的,紫晶都亲自过目,又叫人记好账目,不敢有丝毫懈怠。 除了这些,还有府中下人过节的赏赐。 这个自不必说,有旧例可循。其中有几个今年差事办的好的,紫晶已经写信给李氏请示过,多添了几两银子。 曹项五月初四纳妾,五月初六出京外任之事,紫晶已经听说。因日子赶得紧,这个时候再写信给热河那边请示已经来不及。 说起来,曹家子侄,放外任的曹项并不是头一个,还有曹颙在前头。 只是曹颙是长房嫡子,曹寅与李氏作为父母,给儿子预备的东西与给侄儿的礼,这根本没有可比性。 虽说李氏出京前,交代过人情往来,让紫晶看着斟酌,但是紫晶也不敢自专,多了寻了旧例,或是参照近年彼此往来的过礼,拟定的单子。 像曹项这样,是骨肉至亲,唯一能参照的就是曹颂与曹硕结婚时的贺仪。 但是纳妾比不得娶亲,这外放也同在家时不一样。 费了好些心思,紫晶才算敲定了礼单。 曹寅作为伯父,以他的名义,送的是两块好砚台,还有两盒上等湖笔;李氏这边,则是选得两套成衣,还有几块料子;曹颙这个堂兄,送的程仪是银钱;初瑜这边,则是给曹项两套官服,还有给新姨娘的一套首饰。 紫晶作为内管家,既晓得了消息,也少不得自己添一份礼。给曹项的是一对镇纸,给新姨娘的则是一对金葫芦的耳坠子,还有套梳子。 预备妥当,紫晶都叫人包了,好等着初四送到东府。 又有媳妇子来请示家务,紫晶在正忙着,就见有丫鬟来禀告,道是韩江氏来了,在前院等着紫晶。 两人数天前才见过,莫非有什么事儿? 四月二十八,稻香村新铺子开业那天,紫晶去韩江氏的宅子听戏,到底身份所限,放心不下府里这边,小坐了一会儿便告辞回府。 到了前院偏厅,韩江氏正站着等着,脸上的面纱也没有去。 “韩奶奶这是有事儿?怪热的,赶紧坐下说话。”紫晶一边招呼着,一边叫人去准备凉茶与果盘。 韩江氏没有就坐,道:“姑娘,外头有几辆骡车,上面拉了银子,还请姑娘这边清点入库吧?” “银子?”紫晶听了,颇为意外。 按照之前说好的规矩,一年清三次账,是在清明、中秋与小年。 因今年要添新铺子,清明的账算出来了,但是银子没清。这新铺子开业才几日,怎么就要清点银子了? “这几日的买卖不错,铺子里积了不少银钱。我怕招来宵小,想着还是送到府上入库稳当。”韩江氏见紫晶疑惑,解释道。 “这才四、五日功夫啊?”紫晶听了,不由感叹:“还是韩奶奶会做生意,连咱们小小姐、小少爷们,都会说九子粽的对子了。”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好奇地问了一句:“韩奶奶,这大概有多少银子?” “将钱在钱庄都换成了银子,拢共有两万八千六百多两。六百的零头留下了,这次送来两万八千两。”韩江氏说道。 紫晶听了,笑着说道:“韩奶奶这赚银子的手段,赶得上我们家大爷了。我这就叫人,开库房去……” 银库有几间,有两间装着古董字画,还有不用的大家具,装银子的只有一间。 曹家的现银不多,有的在南边魏信处,有的在曹方那边周转曹家其他的零散生意。 初瑜的俸银是入内库,不进总库房的。曹寅父子两个的俸禄,都不够府上的开销,还得每年庄子的银子用来补窟窿。 待韩江氏使人送来的银子,清点完毕,入了库房,这银库才有点名副其实。 韩江氏看在眼里,颇为唏嘘。没想到曹家这么大的门面,就这点家底。 早年在江宁时,曾听说过曹家豪富,还有说曹寅贪墨的,如今看来,传言不可信。 对于曹寅,韩江氏只是到曹家时,无意遇过一遭,跟曹颙却是打了数次交道的。 龙生龙,凤生凤,若是曹寅真是贪鄙之人,曹颙还能好到哪儿去? 由父看子,由子也能看父。 若是曹颙真是贪婪之人,当年在江宁就不会以公平合作的方式同自己个儿借贷。 换做其他人,许是还会顾及程家的背景。 曹家当年的江南,权势滔天。别说韩江氏是程家支系的外甥女,就算她是程家嫡支的千金小姐,若是曹家使人上门说上一声,程家怕是巴不得将闺女送上门去。 在京城也是,以曹家的身份地位,根本就不用与人合伙,还不是看了她叔叔的面子? 这以后因韩江氏的过失,引出是是非非来,曹颙那边也只是诚心告诫,并没有将韩江氏当成下人般训斥谩骂。 韩江氏不是傻子,自是晓得自己的过失,才这般迫不及待的想要补救。 韩江氏见紫晶叫人将这两万八千两银子单独放置,道:“姑娘不必如此,等到中秋做账时,我将这一份刨出去就是。不用再分一次。这几日是过节的缘故,所以每日比平素多卖出不少银子。过了这阵子,银子会少些,应该也比平素的多。若是姑娘方便,就每月月末送来一次。” 紫晶笑着说道:“韩奶奶误会了,不是因想着两家分账之事。是当初大爷就交代的,这稻香村的买卖,是大奶奶出的本钱,赚出银子来,也是给大奶奶做私房,做花粉银子,不入公账的。奶奶要送银子尽管送,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这送银子还会有人挑不成?” 虽说关于铺子的生意,之前都是初瑜出面,但是韩江氏只当是曹颙守礼,注重男女大防,才让妻子跟自己打交道。 没想到原来这生意是郡主的私房不假,韩江氏心里,不晓得是羡慕,还是别的…… 第六百六十八章 节前 第六百六十八章节前 热河这边,黑饽饽的事儿,终告一段落。 曹寅还不忘跟儿子说一句,道:“下回叫人往里掺些白面,许是就能好克化些。” 虽说对于这个麦麸子,曹颙实是没食欲,但是却想着是不是也在家里的日常饮食中,掺些杂粮。孩子们营养均衡些,曹寅与李氏吃着也有利于养生。 只是不能挑这最便宜的东西,那样的话不是补营养,是在遭罪。 明儿就是端午,李氏这边已经吩咐厨房包粽子。因宝雅节后就要回科尔沁,所以初瑜跟婆婆商量后,就使人接宝雅母子到这边过节。 被宝雅抱过去三日的天慧,也回来了。听到母亲的动静,天慧便摸索着过去,拉着初瑜的衣襟不肯再撒手。 宝雅笑着对初瑜说道:“可想你呢。就算你今儿不使人请我,我也得过来了。哄了三日,今儿早起说什么也要找‘妈妈’,怎么哄也不行。” 出嫁的宗室格格,没有朝廷的旨意,是不能回京的。就算跟宗人府与理藩院报备,得到朝廷的许可,回京也都有规矩与期限限制。 父母亲丧事,或者儿子袭爵、女儿指婚送嫁,只有赶上这样的机会,宗室格格们才能回京。 除此之外,想同亲人见面的话,就要趁着圣驾巡幸塞外的机会,随同丈夫或者儿子来朝时,才能见上一面。 初瑜要随着丈夫,就算往后赶上随扈的机会,也不晓得是何年何月。 上次在京城作别,初瑜还是新妇,宝雅还在闺阁待嫁。这一晃眼的功夫,已经是绿叶成荫子满枝。 “真要熬到阿尔斯楞成年才能回京么?”初瑜不禁开口问道。 “我倒是想求个特旨,回京城住半年去,只是无缘无故的,哪儿那么容易呢?怕是请旨的折子送到宗人府,就要引得一顿申斥,而后派出两个嬷嬷来‘教导’我规矩了。”宝雅苦笑着说道。 听了这些,初瑜也不禁伤感。 她的同胞妹妹,淳王府的二格格也指婚塞外,因赶上男方遇到白喜事,婚事还耽搁着。往后同宝雅一般无二,都要为了满蒙联姻活着,为了爱新觉罗家女儿的责任活着。 若不是她得以嫁到曹家,那未必能过得比宝雅好。宝雅是爽朗的性子,又心性豁达。 宝雅见勾得初瑜难受,自己甩了甩头,笑着说道:“又不是生离死别,瞧瞧咱们大过节的做什么?曹颙二十出头,就升到内务府总管的缺上,这回总算能稳当几年吧?如此一来,往后少不得随扈伴驾的机会。到时候,我若是抽空,再来热河,咱们还在一处。要不是这次那边府里不太平,我还真想你们阖家到科尔沁做客呢。这进了五月,真是满甸子的野花,瞅着如同在画中一般。” 说到最后,宝雅已经是眼睛发亮:“骑马在草甸子上,马蹄边就能惊起野兔。草原上的野兔,同咱们在京里见过的兔子不一样,多是灰色的,看着不肥,耳朵长长的,有条细细长长的尾巴。尾巴尖上有一撮毛,能用来制笔。 这野兔跑的虽快,但是要是两、三个人一起追它,也能追得上。有次我淘气,见了这兔子,便下马来追。对了,这兔子在马上是不好追的,因为它会拐弯,你将追到它了,它就拐弯掉头,可好玩了。 我带着两个奴才,在草甸子追了小半个时辰。后来还是有个奴才聪明,脱下身上的马甲一扔,就将那兔子盖住了。我近前一看,可怜见地,这兔儿都累吐血了,小眼睛滚滚的,瞧着让人不落忍,我就使人将它放了。” 听宝雅讲得有趣,初瑜想着那纵马放歌的日子,对宝雅道:“这般说来,在蒙古也没有大家说的那么难熬。” 天慧坐在母亲身边,听了宝雅讲的小兔子,也不禁支起了耳朵。 “难不难熬的又能怎样?王府里的那些格格,打小各种规矩教着,有几个大声说话的。到了蒙古,孤零零一个,有谁会心里好受。还是得自己开解自己个儿。现下,科尔沁那边,也修王府了。虽比不上京里繁华,但是吃穿用度上也委屈不了什么。听说早些年,那些嫁到草原上的老姑奶奶们,还要住毡包,喝马奶。因饮食不调,那时候的嫁过来的格格,鲜有长寿的。” 宝雅说道。 初瑜听了,怕引得宝雅伤感,转了话茬道:“宝格格包过粽子么?明儿就端午,已经叫厨房那边准备了糯米。要不叫人拿来着粽子叶与馅料,咱们自己动手包粽子玩?” 宝雅听了,来了兴致。不过,看了初瑜一眼,还有些担心,道:“你还养着病呢?” “又不是力气活,就是坐在炕上动手罢了。”初瑜见宝雅也有兴致,便吩咐人往厨房那边取材料,又叫喜彩取了绣线。 少一时,馅料送到,初瑜与宝雅两个褪去手镯,净了手,开始包起来…… 别院,书房。 因今日没有别的差事,曹寅中午就到了,父子两个在书房,看曹颂使人送来的家书。 曹寅上了年纪,有些眼花,便吩咐儿子念信。 开头是请安,而后是报备家中平安,随后就是提及曹项外放之事。 曹寅与曹颙父子两个听了这条消息,都颇感意外。 曹寅已经是皱眉,道:“好好的国子监不读,做什么训导?颙儿,给老二去信,就说我不准,这不是胡闹么?” 曹颙看看手中的信,犹豫了一下,说道:“父亲,怕是来不及了。小二在信上写着,小四从吏部已经办好手续,初六就要启程出京赴任。” 曹寅听了,不由叹了口气,道:“还以为老四是读书的材料,咱们曹家也能出个进士。” 曹寅少年时入宫为伴读,同纳兰容若一道,同大学士熊赐履读书。 康熙十一年,曹寅与纳兰容若一同参加了顺天府的乡试,两人同年中了举人。时年,曹寅十五,比十八岁的纳兰容若还小三岁。 次年,曹寅就选授侍卫,在御前当值,没有走科举仕途。纳兰容若则是考了参加会试落榜,三年后进士及第。 说起来,这也是曹寅的一个心结。他希望子弟们能走科举仕途,不要光靠着祖宗余荫。 毕竟在世人眼中,科班出身才是正途。秀才、举人、进士根据身份不同,可以补不同级别的缺;非科举出来的,都被称为异途,在仕途上与科班出身的不可同日耳语。 朝廷有律令,“汉人非经保举,汉军非经考试,不授京官与正印官”,这样的话,就只能一辈子在辅官的位置上苦熬。 曹家虽然抬旗,不受此限制,能补满缺。但是曹寅晓得,没有一个家族,能靠着帝王的荣宠长盛不衰下去。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是不变的老理儿。 只有让子弟们用心攻读,诗书传家,子弟们相继以科举入仕,才能使得家族传承下去。 本朝入关不足百年,这父子先后为阁臣,叔侄相继为尚书的人家,不是一户两户。都是书香门第,满门进士、举人的人家。 曹寅见了,真是好生羡慕,也希望子侄能走科举正途,使得曹家渐渐摆脱“幸臣”的角色。 长房虽有三子,但是曹顺早夭,剩下嫡长子曹颙已经出仕,熬到三品京堂的位置,再去参加科举,那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幼子长生不满周岁,还在襁褓之中,读书学字还得好些年,更不要说下场了。 二房的几个侄子,没了的曹硕就不说了,同曹颂一样,榆木脑袋,不是做学问的料。剩下的小四、小五都是聪明伶俐的,但小五失于轻浮,在诗文上还有些灵气,在八股上则是没什么进益;只有小四曹项,学习刻苦,背书扎实,做起八股来,也漂亮。 曹寅将进士及第、光耀门楣的希望都寄托在曹项身上,每月里差事再忙,也不忘再三过问侄儿的功课。 谁会想到,他年纪轻轻的,就学会了自己个儿拿主意,也不同长辈商量,就悄悄地补了缺。 曹颙见父亲郁闷,只当他担心曹项年少,劝道:“父亲不必太担心,这训导是最清闲不过的差事,小四虽说年轻,毕竟在太学里待了两年,同地方士子打交道,也不算什么难事。” 曹寅听了,倒生出几分希望来,道:“是了,这训导差事不忙,要是用心,也能腾出空子来读四书五经。颙儿,帮为父研墨,我要给老四写封家书,告诉他当差是当差,别荒废了功课。等到他一期任满,回到京城,再参加会试也无不可。” 曹颙见父亲如此说,自是没有什么意见。 他倒了些清水到砚台里,拿了条墨研起来,少一时就磨好了不少墨汁。 曹寅拿了纸笔,蘸了墨,抬笔写道:“项儿吾侄……” 行宫,四知书屋。 康熙坐在炕上,看着手中的奏折,脸上有些不好看。因去年水涝,今年又旱,使得京城米价飞涨。跟着最近的户部折子看,如今京城米价腾贵,已经引得世人侧目。 地上站着两位大臣,一个是今日当值的户部侍郎,一个随扈而来的署理内务府总管事务散秩大臣观宝。 康熙合上奏折,对那户部侍郎道:“八旗官兵粮米定例于八月内支放,今若候至八月,米价必愈加腾贵。著于五月初十日起即行支放。著再发米三万石,交与原派卖米官员,减价粜卖。即日传谕户部。” 那侍郎跪领了旨意,退了出去。 待那侍郎出去,康熙看了看观宝,沉声道:“去年直隶所属地方水涝,未得丰收,目今京师又旱,朕心深为忧虑。自明日为始,朕于宫中每日止进膳一次。先人而忧,后人而乐。或可感召天和。” 观宝听了旨意,已经是红了眼圈,身子颤抖着,恨不得代为身受。 康熙见他如此,摆摆手道:“跪安吧,朕还要看折子。” 观宝哽咽着出去,正好碰到十六阿哥迎面赶来。 见观宝用袖子擦眼泪,十六阿哥不由止住脚步,笑着说道:“老观,这是受了委屈不成?跟爷说说,爷给你做主? 观宝忙放下胳膊,给十六阿哥见过礼后,说了自己落泪的缘由。 皇上到底过了甲子,正当是养生惜福的年纪,这一日一餐哪儿受得了?只是这些话,大家心里都明白,也没人敢在御前说。 就像喝醉酒的汉子嘴里嚷得从来都是一句“我没醉”一样,上了年纪的人最盼着的也是“我没老”。就算他真老了,别人也得奉承他年轻,否则的话,他就该怀疑别人是不是咒他死,或者是盼着他死。 十六阿哥听了观宝的话,心里也不是滋味儿,看了观宝道:“先这么着,你我也都费些脑子,看有什么法子能劝皇阿玛加餐或是劝皇阿玛进补些什么调理。” 观宝也没法子,只好往膳房那边去了,看有什么食谱是吃一顿,就能顶一日的。 京城,曹家东府,内院上房。 兆佳氏耷拉着脸,瞪着曹颂道:“怎么好好的,又不开席了?我都同你表姨母说了,要接她过来吃酒。” 今日是曹项纳妾之喜,新姨娘的屋子已经收拾妥当,曹项也沐浴更衣,穿戴一新。一切都按照章程走的,只是不开席了。 曹颂就算再憨,也不会说是三姐姐发话不许办,那样的话,只会引得兆佳氏大怒,同曹颐越发生出嫌隙。 “母亲,这是朝廷旨意,官宦士大夫之家,不得宴饮、不得再听戏,要用心祈雨。”曹颂笑着说道。 兆佳氏听了,不由皱眉,道:“这朝廷的官老爷闲的,是不是?这还操心别人家吃什么,怎么过日子?” 曹颂说道:“听说连宫里的娘娘都减餐,谁敢不能祈雨当事儿,怕是要倒霉。母亲,左右老四这也不是娶妻,就别闹那些虚的,犯了规矩引来御史,儿子的前程就要断送。” 听曹颂说得厉害,兆佳氏到底是内宅妇人,头发长见识短,不敢再胡乱拿主意,讪讪地说道:“那使人去跟你表姨母告罪吧,别忘了带两盒饽饽赔罪。” 曹颂应了,下去吩咐人出门传话。 夜色渐浓,到了掌灯时分,曹项屋里已经燃起红烛。 即便是纳妾,也是之前选好的吉时,等到时辰到了,用一顶小轿从侧门或者后门将新人抬进来,直接送到洞房,程序比成亲简便得多。 曹家大门外,绿菊披着盖头,坐在二人小轿里,眼睛直直的,丝毫察觉不到欢喜,只剩下无尽的畏惧,不晓得自己的人生到底走向何方…… 一行清泪落下,从裙子上滑过,不留半点痕迹…… 第六百六十九章 礼敬 第六百六十九章礼敬 虽说已经到了掌灯时分,但是京城的天气仍是闷热难当。 曹项院子,东厢房。 因日子订得匆忙,来不及做新家具,不过是从库房里寻了几件重新刷了漆。这味道还没有发散干净,幸好天热,窗户全开着,屋子里还能待人。 院子里鸣蝉叫个不停,听得人心里跟着发躁。 绿菊盖着盖头,盘腿坐在炕上,双手缠着手中的帕子,不晓得是盼,还是怕。 炕上铺得倒是新被褥,是使人临时缝制的,地上的桌子燃了红烛,也透着几分喜气。 绿菊父母早已离世,舅舅、舅母都是府里的头面管事,倒是到底不是亲生父亲,还能如何精心?昨日使人送来的嫁妆,也不外乎绿菊平素所有的衣服物什。 原还以为能摆酒吃席,体面体面,临了临了却是因衙门里“祈雨”之事免了席面,张嬷嬷在兆佳氏跟前也没少唠叨。 兆佳氏心里也爱热闹,但是到底怕影响儿子仕途,不敢随意。 上房也掌了灯,丁香坐在外屋灯下,面前摊了单子,正在看曹项出行的东西有没有遗漏下的。 茯苓坐在对过,趴倒桌子上,道:“姐姐,你真不随四爷出京?” “总要留人看屋子。”丁香抬起头,说道。 茯苓往厢房那边瞅了两眼,压低了音量道:“姐姐,为何预备在厢房啊?这正头奶奶也不在,至于这样么?二奶奶心里,是不是不待见这位,要故意给她脸子啊?” 丁香不赞成地摇摇头,道:“快少说两句。二奶奶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贵女,什么时候短过规矩?自然是礼数如此,才如此的。” 茯苓撇撇嘴,道:“我也想跟着姐姐留京了……” 曹项换了新衣,虽说心里已经飞到佳人身边,但是被曹颂与曹頫拖住,给兆佳氏请安后,又到生母宝蝶那边陪坐了一回,才往自己院子返。 见他神情忐忑的样子,曹頫不由失笑,举着灯笼,在曹项面前晃了一下,对曹项道:“四哥,您这是娶小嫂子,还是要上战场啊?弟弟该不该闹闹洞房?闹到天亮,还不得将四哥急个好歹的?” 曹项听着弟弟使坏主意,笑了笑,没有应答,脚下的速度却是不慢。 到了曹项院子门口,曹颂止了脚步。 曹项与曹頫两个见哥哥停了,也都跟着停下。 曹颂拍了拍曹项的肩膀,脸上有些凝重,道:“原还当你是毛孩子,没想到四弟这也娶媳妇当差,长大成人了。日后行事,切不可荒唐毛躁,要切记你不单是不自己个儿,还是兄长与叔叔,下头还有小五、长生他们看着,还有天佑、恒生这些侄儿学着…… 补缺当差之事,我不愿扫你兴头,没有多说。只是你该晓得,这般自专,大哥好还说,伯父那边心里该多难受。自父亲过世,大伯就操心咱们兄弟的前程课业。四弟自专之时,可想过伯父历年之关切教导? 晓得四弟小时受过委屈,心里对太太多有怨尤,只是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百善孝为先,万恶淫为首’,这两句要刻到心尖上,才是为人立世的道理。不能想着,翅膀硬了,腰杆子直了,就能破门而出,逍遥自在去? 太太不缺你这个儿子,你却少不得太太这位嫡母。你打小聪明,也不用哥哥多说,自己仔细思量吧。” 如今,世人最推崇礼教,重孝道。曹项即便是庶出,但也算是兆佳氏的儿子。要是不敬嫡母,那就是不孝的罪过。 曹项原垂手听着,听到最后,已经是羞愧不已,低着头道:“二哥教诲,弟弟记下了。” 曹頫则是听怔住了,望着曹颂的目光,多了些许惊诧。 曹颂见曹项并不辩解,有受教的意思,摆了摆手,道:“晓得这个道理就好,不早了,进去吧,别让新姨娘等得着急。” “二哥先行,弟弟再进去。”曹项说道。 曹颂听了,笑着点点头,招呼着曹頫离去。 走出几步外,曹頫实是忍不住,低声问道:“二哥,方才您教训四哥那番话,是自己个儿寻思出来的?” 曹颂闻言奇怪,道:“不自己寻思,还要请别人寻思不成?都是平素我教训你们少了,才使得你们要翻了天去。哼,小五,我可告诉你,好好读书做学问,不许捻三捻四的,要不然哥哥也让你尝尝家法。” 曹頫听了,不由吐了下舌头,嘟囔道:“还以为二哥是被附体了,这说话的腔调,跟大哥一般无二……” “附体个头!”曹颂反手拍了下他的脑门,道:“赶紧回去看书去……” 今日这些话,虽是曹颂想跟弟弟说的,但是其中厉害干系,还真不是他的脑子能想出来的。 还是夫妻两个说话时,静惠提醒丈夫的。 如今,曹项渐大了,这又马上外放,若是心结难消,往后影响兄弟感情不说,要是闹出闲话来,丢的还是曹家的脸面。 至于长房大伯那边,已经分家,可毕竟还是亲长。 虽说骨肉至亲,不必讲那些虚礼,但是人心换人心,谁也不耐烦拿热脸贴冷屁股。 要是侄子们凡事亲为,那做伯父的自然就没什么可为侄子们操心的。长房有子有孙,谁会闲的,非要巴巴地上赶子来为侄儿们费心不成? 曹项虽没有喝酒,但是踏进院子后,身子已经轻飘飘了。 看着厢房映出的红光,他的脸上添了几分温柔之色,上前几步,轻轻推开门。 虽说打小认识,但是绿菊听到脚步声,也不禁后背僵直,手心里尽是汗。 曹项走到炕边坐下,看着绿菊带了戒指的手,将自己的手覆在上面,没有说话。 屋子里一片沉寂,耳边只有外头的蝉鸣声。 见曹项半晌不吱声,绿菊忍不住低声唤了一声:“四爷……” “往后,我不叫你姐姐了……”曹项抓起绿菊的手,说道。 “嗯。”绿菊低头应着。 上房门口,茯苓探出头来,望厢房望着,见灭了红烛,忍不住回头跟丁香做了个鬼脸,用帕子捂着嘴哧哧笑着。 “真是个不知羞的疯丫头……”丁香白了她一眼,道。 树上的鸣蝉渐渐地变得稀疏,天上繁星点点,夜色渐浓。 东厢房里,不知何时飘出一声叹息:“到底是委屈了你……” 热河,曹家别院,东院上房。 曹颙穿着中衣,坐在炕沿里,看着坐在褥子中间的闺女,心里有些小郁闷。小孩子不是都多觉么?怎么自己这宝贝闺女,坐了小半宿了,还这么精神着。 “天慧,让嬷嬷哄你去安置?”虽说方才已经问了两次,但是曹颙心里还是不死心,忍不住再次开口问道。 天慧的主意却正,丝毫没有商量余地,坚决地摇了摇小脑袋瓜子。 初瑜坐在梳妆台前,正在放头发,听见丈夫的话,到底心疼女儿,转过身子,道:“额驸,还是我哄她睡吧。被宝格格接过去几日,天慧这是想我了。” 曹颙听了,也不晓得该吃女儿的醋,还是该吃妻子的醋,伸手将天慧抱过来,捏了捏她的小脸蛋道:“想不想阿爹?” “妈妈……”天慧扭过小身子,冲着初瑜的方向喊人。 初瑜已经放下头发,听女儿声音不对,起身走到炕边,见她撅着小嘴,像是恼了。 初瑜想起吃饭时恒生说过妹妹生气了,因为父亲给哥哥们“好吃”的,没给她。 初瑜不由失笑,从曹颙手中将女儿接过来,柔声说道:“天慧别听哥哥们哄你,你阿爹最疼你的,有好吃的自然不会拉下你。妈妈那边留了好饽饽,只是晚上吃了不好克化,明儿就拿给你吃。” 天慧没有说话,但是瞧着脸色的神情,这个“仇”算记下了。 曹颙在旁听了,抬头问初瑜道:“咱宝贝闺女不睡觉,就是因为气的?” “额驸就少说两句……”初瑜说着上炕,将女儿放下,轻轻地拍她睡觉。 到底是小孩子,熬了这么久,天慧也困得不行。她渐渐地阖了眼睛,少一时,传来均匀的呼吸声,睡着了。 曹颙见了,下地熄了灯,摸索到炕边,在初瑜的身后躺了。 “额驸,这边怪挤的,褥子没铺到头……”初瑜小声说道。 “没事,我想挨着你睡……”曹颙摸到妻子的胳膊,轻声回道。 初瑜听了,没有再言语。曹颙过来,也不过是拉拉小手、亲下小口罢了。初瑜虽养了快到一个月,但是到底伤在胸前,没有好利索,也不敢胡闹。 “天慧这么倔,小主意这么正,这到底像谁了?”曹颙想着闺女刚才撅着嘴巴不搭理自己的小模样,说道:“莫不是像她二姨母?我瞅着二格格的性子,就带了几分倔。” 初瑜听了,低声辩道:“二妹才不倔,不过是性子比我爽利些。” “那像姐姐?姐姐小时候,主意也挺正。”曹颙低声说道。 初瑜不由轻笑,侧过头来,对丈夫道:“还能像谁?听婆婆说,额驸小时候也同寻常孩子不一般呢……” 那是有原因的,明明心智已经老大不小,再装嫩也不像啊。 可是自家这几个孩子真是古灵精怪,个顶个的,不能当孩子哄,还得摆事实讲道理才行。 夫妻两个低语了两句,便昏昏沉沉地睡去。 一夜无话,曹颙再睁眼时,已经是次日。 窗外还未放白,初瑜已经梳洗完毕,正坐在炕边,给天慧穿衣服。 因为是过节,初瑜的两把头上,插了两套金烤蓝的多福多喜钿,身上穿着嫩绿色的旗装,胸前别了一朵红色绒花,手腕上也绑了五彩丝线。 曹颙起身梳洗了,想起一事,道:“昨儿的粽子,就是用来过节的?” 原来昨儿的粽子好后,晚饭时就上了桌子。虽说糯米还是糯米,小枣还是小枣,但因包的不严实,弄得粽子皮上黏黏糊糊的,卖相实在不佳。 “厨房那边包了不少呢,昨晚端上桌子的,是我同宝格格亲手包的。”初瑜回道。 “是了,什么时候宝雅学会厨艺,那日头才要打东边出来。”曹颙笑着说道。 因怕宝雅一个人没意思,曹颙与初瑜昨儿使人接了她们父子过来,想着一道过节。 宝雅在这边呆了半日,原是要留宿的,不想有个科尔沁的老王妃,住的离宝雅不算太远,算是草原上的邻居。 这老王妃跟着丈夫来朝,听说宝雅在热河,巴巴地使人来请了她们母子过去。 初瑜从炕梢取来一个尺高的盒子,从里面取出一个簇新的香包。这有半个巴掌大,是个宝蓝色底的葫芦样式香包,上面又杏色线绣了喜鹊登梅,葫芦腰身处还缝了两个穗。 初瑜亲手给曹颙系在腰间,道:“晓得额驸不喜欢花香浓的味道,里面装的是薄荷。” “新缝的?”曹颙看了,皱眉道:“不是让你好好养着么,要是累着了好玩的?” “无碍了,整日里不是躺着,就是坐着,手中摆弄个针线,还好熬些。”初瑜笑着说道。 都是借口罢了,还是费了心思的,要不然也不会瞒着做这个,不外乎是怕曹颙拦着罢了。 曹颙晓得妻子的脾气,骨子里也是不听劝的。到底是一番心意,再说下去自己也不忍。 端午节,早年间也叫“女儿节”,在家的女孩要穿新衣,出门子的女儿也多在这个时候回娘家。 天慧坐在炕边,从里到外都是簇新的,脖子上,右手腕上,系着着用青、白、红、黑、黄五色丝线做成的“长命缕”。 瞧着女儿粉雕玉琢的模样,曹颙忍不住抱起她,在她的小脸蛋上狠狠地亲了一口。 睡了一晚,天慧许是气消了,被曹颙弄得痒痒的,“咯咯”直笑。 初瑜已经拿了一条“长命缕”给丈夫系在左手腕上,道:“额驸,日头要出来,咱们该去给老爷、太太请安了。” 曹颙点点头,抱着天慧,同妻子一道到了主院这边。 廊下,已经有丫鬟、婆子往来穿梭,见曹颙一家三口过来,俯身的俯身,见礼的见礼。 屋子里,传来天佑的声音:“祖母,为何方才不让说话呀?” “这是老规矩,系‘长命缕’时不能说话,要不有说头。”李氏回道。 已经有丫鬟进了屋子禀告,出来传话,道:“大爷,大奶奶,老爷、太太请您们进去。” 待进了屋子,就见天佑与恒生两个从炕上爬下来。 曹寅与李氏都梳洗完毕,李氏同初瑜一样,头上也添了首饰,胸前别了绒花,看着甚是喜庆。 曹颙放下天慧,跟初瑜一道给曹寅夫妇请安见过。 因是过节,早饭就摆在这边,一家人一块用。 别人家的规矩,多是女眷不能上桌,媳妇不能上桌。曹家上房人口少,初瑜这个媳妇身份又尊贵,一年到头也在一桌子上吃不了几次,就没有那么多约束。 曹寅为家长,独自坐了正座,东侧依次是李氏是天佑,西侧是曹颙与初瑜,下首是天慧与恒生。 除了荤素小菜,与几样粥点外,摆上来的还有三、四样粽子。 有三角粽子,还有四角粽子,李氏给丈夫剥了一只,随后给两个孙儿剥。曹颙这边,则是自己动手,初瑜则是要喂天慧吃饭。 祖孙三代,坐了一桌子,曹寅看在眼里,脸上也柔和许多。 用了早饭,曹寅要去衙门,曹颙将父亲送到大门外。大门上,已经插了艾蒿,绿油油的,看着生机盎然…… 热河行宫,西峪,松鹤清樾。 至康熙起,随扈而来的皇子皇孙都齐聚在太后点殿,给太后请安来了。连住在行宫外的三阿哥,也不例外。 随扈来的后宫,则是以宜妃为首,在一旁侍立,看着也是花枝招展,喜气洋洋。 太后的心情也甚好,笑着受了儿孙的礼。 随扈皇子中,二十阿哥胤祎最小,才十一岁,比哥哥们矮半截。太后瞧见了,笑眯眯地招呼他上前,问询了几句。 皇子在上书房,是打小学满语与蒙语的,所以胤祎回起话来,也算是利索。 太后听了,越发欢喜,又跟三阿哥、十五阿哥他们交代,要好好带着弟弟什么的。 二十阿哥的生母高贵人站在妃嫔之后,见到太后亲近儿子,心里也甚是欢喜。 十六阿哥管着内务府事务,就低声对康熙请示道:“皇阿玛,和硕简亲王府三阿哥奉其父之命,从京城来热河给太后与皇阿玛请安,并送端午贡品,是现下传召,还是改时……” 永谦是雅阿江阿的嫡子,先前病故的简亲王嫡福晋所出,虽排行第三,但是因其两位兄长都病故,所以是简王府实际的长子。只是因年岁不大,还没有请封世子。 康熙听了,回头跟太后禀过后,叫人传永谦来太后殿。 过了一刻钟,就听有内侍禀奏,道是简亲王府三阿哥已经到了。 随着永谦而来的,就是和硕简亲王府今年端午的贡品,一个硕大无比的七彩大粽子。 那粽子足有几尺长,半人多高,底下还垫了木质的抬板,使了两个强壮的内侍抬着。 看着太后与宫眷们都直了眼,连康熙心里也生出几分好奇。 这就是九九八十一斤重的“九子粽”了,有八十一个一斤大小的“九子粽”组成,拢共用了七百二十九只粽子组成…… 第六百七十章 求援 第六百七十章求援 京城,曹家,东府。 时值端午,兆佳氏早早地起了。因守寡穿不了颜色的衣服,就挑了一件上个月新裁的石青色旗装,头发也梳得一丝不乱,压了两根没有花色的玉簪,胸前别了翡翠手串。 收拾完毕,她对着镜子,又用精盐仔细地将牙擦了一遍。 红梅到兆佳氏近身侍候已经有旬月,还是头一遭见她这般上心,以为是因要受曹项与新姨娘的礼的缘故,心里已是酸得不行。 兆佳氏擦完牙,对着镜子,照了半晌,仍觉得有些不足,摸了摸身上的旗装,自言自语道:“是不是衣服颜色太挑了?要不要穿着坎肩压压色儿?” 红梅在旁听了,笑着奉承道:“太太穿这个色儿的衣服好看呢,衬着脸白。” 自然是白,因为涂了好几层的粉。 兆佳氏对着镜子顾盼两眼,对红梅道:“取上个月做的那个藏蓝缎底大镶边琵琶襟坎肩来。” 红梅应声下去,到东屋里的衣柜里,将兆佳氏想要的坎肩寻了出来,服侍着她穿上。 兆佳氏对着镜子,收了脸上笑意,仔细看了看,才觉得满意。 这边收拾利索,曹颂夫妇、曹项与新姨娘、曹頫来了,宝蝶与翡翠也带着五儿过来。 加上住在这边的四姐,奶妈抱着的天护,二房上下差不多都到了。虽说还有个天护的生母添香,但是上不了台面的,又为兆佳氏所厌弃,哪里有她露面的余地。 绿菊穿着粉红的衣服,葱青色的百褶裙,盘着发髻,露出一张光滑白净的小脸来。 兆佳氏独自上坐了,颇有威严,先受了曹项与绿菊的礼,喝了绿菊跪奉的茶,往茶盘里放了一个红包,对绿菊道:“往后尽心侍候你四爷,也不枉我疼了你一场。” 绿菊跪着应了,随即兆佳氏又受了众人的礼。 随后,才是曹项带着,绿菊又给府中上下奉茶。 曹颂与静惠做兄嫂的,都不好多说什么;曹頫带着几分戏谑之心,端着茶盏不喝,低声对曹项笑着说道:“四哥与小嫂子总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四哥这下自在了?” 曹项怕他口无遮拦,生出是非,忙托起他的手,将茶盏往他嘴边送,说道:“五弟,喝茶喝茶……” 兆佳氏坐在上位,眼睛不住地望厅上的座钟,压根没有留意到曹项兄弟的互动。 她的心里已经跟长草了似的,带着几分忐忑,也带着几分期望。 瞧着兆佳氏神色不对,脸色惨白,曹颂不免有些担心,转过身子问道:“母亲,您这是没歇好?要不要儿子请太医过来给母亲瞧瞧?” 兆佳氏听了,觉得扫兴,皱眉道:“呸呸呸呸,大过节的,说什么晦气话?用不着你们盼着我咽气,我还有得活呢。有那功夫,你也操心操心自己个儿差事,不要老想着偷懒,整日里在家里闲逛。” 曹颂被训得灰头土脸,转过头去,心里也是郁闷。自己不过是关心一句罢了;宫里当值之事,因这个月他们这什是晚班。 每日里落宫门时进宫,早间开宫门时出来。之前他已经跟兆佳氏说过两遭,兆佳氏这边,没有在意,给忘记了。 就算白日里当值,今儿他也得跟同僚商议轮班,因为一会儿他要到国公府接姐姐曹颐归宁。 静惠坐在丈夫下首,也瞧出婆婆不对来。 只是女人家细心,不会将涂了粉的脸当成是“病容”。加上兆佳氏自打落座后,眼神就一直往座钟那边瞟,静惠思量一番,晓得缘故,心里有些怪怪的。 待曹项带着绿蝶跟众人都见过,兆佳氏已经等得不耐烦,对曹颂道:“时辰不早了,快去接你三姐姐家来。虽说是至亲骨肉,到底是国公夫人,也不好让她久等。” 曹颂应了,起身出门,往国公府去了。 厅上人不少,却是有些冷场。天护还不到周岁,正是渴睡之时,大清早地被抱出来,乖巧了一会儿,就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 奶妈哄了又哄,也不顶用。 兆佳氏被吵得头疼,摆摆手,对那奶妈道:“快些抱下去,丫头养的东西,上不得台面。” 这句话,却是连曹项与五儿都说进去了。 五儿尚小,不晓得什么。曹项立在厅上,低着头,已经是涨红了脸。 兆佳氏看了一眼跟前的庶子庶女,再想想即将归宁的曹颐,心里那点欣喜已经烟消云散,只觉得心里发闷…… 方家胡同,国公府。 曹颐同丈夫已经从隔壁宅子里回来,前阵子喜塔拉氏的身子不舒坦,断断续续地病了好几个月。 老太太年近古稀,已经算是高寿,寿材早在过六十大寿后打好了,搁在库里,年年刷一遍漆。 大家都以为老太太熬不过去,连出门的几位姑奶奶回来,也是叮嘱弟弟、弟媳妇预备预备后事,省得临到头不足,惹得人笑话。 曹颐却是衣不解带地侍候了几个月,又延请名医,多方调理,这才使得婆母转危为安,缓过精神来。 为了这个,她自己倒是廋了一圈。 喜塔拉氏看在眼里,虽嘴上没说什么,但是心里却也念媳妇的好。 同宗女眷,见曹颐如此,还只当她为了邀名,私下里说起来没少说道;不过男亲们,却多是羡慕塞什图好福气,娶了个好夫人,既能借上岳家的力,又是如此贤惠。 塞什图笑着听了,但是心里总觉得堵得慌。 妻子太贤惠,倒衬托着他这个俗人,跟污泥一般,这种滋味,委实不好受。 许是过节的缘故,加上母亲病情好转,塞什图的心情今日倒是大好。 看着穿戴一新、略施胭脂的妻子,他也觉得赏心悦目,问道:“是二小舅子来接么?我中午从大姐夫那边回来,过去给四小舅子饯行,顺带着接你家来吧?” “嗯!”曹颐点头应着,笑道:“那就劳烦爷辛苦了。” 待塞什图出了门,曹颂这边也到了,先过喜塔拉氏那边,给亲家太太请了安,随后接了姐姐与外甥一同家去。 曹颐的儿子,小名寿哥,前年五月生的,眼看就要两生日。小家伙眉眼肖似其父,小脸圆圆的,额头鼓鼓的,看着虎头虎脑的。 一到曹家,寿哥就被兆佳氏搂在怀里,稀罕得不行。 “学说话了么?快叫姥姥。”兆佳氏脸上笑开了花,拉着寿哥的小手说道。 寿哥倒是不怕生,但是也不敢胡乱叫人,回头看了眼母亲。见母亲点头,他才脆生生地唤了一声:“姥姥安!” “哎,真是姥姥的好外孙。”兆佳氏越发欢喜,连着唤人,将好吃的、好玩的摆了一炕,哄寿哥开心。 除了这些,还有早预备下的小衣服小帽子什么的。 曹颐脸上带着笑,但是并不见亲热,淡淡地说道:“谢二太太费心了。” 听了这称呼,兆佳氏脸上笑容不禁僵住。 虽不指望她能唤一声“父母”,也加了一个“二”在“太太”前,话里话外还是跟长房亲呢,这也委实令人心灰了些…… 曹颐是为了给弟弟行回来的,有兆佳氏看着,也跟着不自在。说了几句话,她便寻个由子,拉着曹颂夫妇到了东跨院说话,又叫了曹项与绿菊跟着。 长寿这边,自然也是由奶妈抱着,跟着到东院来。 到了东跨院这边,曹颐让带来的丫鬟递给来一个包袱,交给曹项道:“这是姐姐的一点心意,出门在外,不比在家里,手头总要富裕些。” 曹项有些不好意思收,道:“二哥、二嫂已经是预备银钱了。” “兄嫂的是兄嫂的,姐姐的是姐姐的,啰嗦什么?”曹颐将包袱推到他怀里,道。 曹项这才收了,曹颐越过曹项,看了眼她身后站着的绿菊,道:“既成了曹家人,往后就要学着规矩,不可失了分寸。四爷虽小,上头还有我们这些做兄嫂、做姐姐的,容不得他胡闹。可记下了?” 绿菊低着头,恭顺地应了,心里已经跟塞了团棉花似的,堵着胸口难受。 “你比你四爷年长,出门这几年,还要烦你费心侍候。要是侍候的好了,照看得周全,这份恩义,我们大的,心里也会念你的好。日后你有受到委屈的地方,我们也会给你做主。”曹颐见她如此,想起生母来,不禁有些心软,面上也和蔼几分,语调温柔许多。 “嗯,劳姑奶奶教导,奴婢都记下了。”绿菊心里百感交集,已经是红了眼圈…… 热河,行宫。 因上至康熙,下到随扈大臣,都在忙着祈雨,所以端午节并没有像往年似的赐筵。当值的王公大臣、侍卫等人,却有不少感受皇恩,那就是太后宫里赐下来的“九子粽”。 随扈官员众多,粽子数量有限,岂是能人人有份? 有头有脸的,赐下个一斤大的,像是侍卫与内廷宫人,能分到一个小的已经是不错。 随扈而来的几个皇子阿哥,带家眷的多是赐了一对“九子粽”,拢共十八只小的,像二十阿哥这样年幼的,则是一个“九子粽”。 文武官员,按照品级不同,有的是一斤大小的一份,有的则是同衙门几个官员分一份。 没轮到“九子粽”的,反正还有其他粽子,谁也不差这一口吃的,但到底少了几分体面。 曹家,却是独一无二的殊荣。 曹寅父子,都是京堂,每人一份;初瑜是皇孙女,和硕格格,也赐下一份,这都不算什么,毕竟他们三个的身份地位在那里摆着。 最让人惊讶的,莫过于李氏得到的赏赐了。 跟着夫君随扈热河的外命妇,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没见谁有这般大的体面,单独得了赏赐,李氏是独一份,而且还是双份“九子粽”。 其他的,像是奇珍异果、山珍海味的,已经是没人在意。 粽子是粽子,粽子也不是粽子。 拢共九九八十一份“九子粽”,曹家独得八份,这是多大的荣宠? 文武大臣得了消息的,都揣测不已,众说纷纭。 曹家虽已抬旗,不是包衣,不算是天子家奴,但是皇上对曹家也没当成外人。 随着曹颙在仕途上的发展,曹家的发迹,就在眼前。 曹家长房人丁不盛,但是曹寅的侄子们都相继出仕。这样天长地久下去,谁晓得会不会出现个“曹半朝”? 脑子活络的,已经是费尽脑汁,想着如何同曹家父子攀关系。同乡、同年什么的,能沾上半点的,就欣喜不已…… 曹颙在别院这边,跟着蒋坚钓钓鱼,说说民生大事;同智然下下棋,胡诌几句禅语;要不就是跟着初瑜,陪李氏打打叶子牌,这节过得甚是惬意。 他哪里会想到,因几份粽子,使得曹家又引起有心人的侧目。 别说是粽子,就算是龙肝凤胆,只要是吃的,不就是给人吃的么? 更不要说,赐下的是“九子粽”,是紫晶在家书里已经提及之物。 见李氏不住口地夸这粽子包的巧,陪着的银牙签也精致,曹颙忍不住道:“母亲若是爱吃这个,往后回到京里,见天吃?” 初瑜在旁,已经给婆婆剥了一只粽子,里面的馅料是冰糖玫瑰的。 红色的玫瑰花瓣,裹在雪白的粽子里,看的李氏与初瑜婆媳两个都叹为观止。 听了曹颙的话,李氏笑着说道:“到底里宫里的东西,就算咱们这边跟着学,也未必对味儿,谁耐烦费那个事儿?” “母亲,这不是宫里制的,听说和硕简亲王派了儿子从京里运来的。用了冰车,几日里昼夜不停地赶路,将粽子送来。”曹颙说道。 “外头制的?”李氏仔细瞧了,道:“真没想到,原以为只有宫里,才能作出这么精致的吃食来。” “太太,这是稻香村今年推出来的,是韩掌柜想出的新花样。”初瑜也看过紫晶写来的信,晓得这个缘故,笑着说道。 李氏听了,却是对韩江氏赞不起来。 想着她无父无母、无夫无子的,李氏叹了口气,道:“身为女子,在这个世道不可太要强,要不然只有自己苦熬。怪可怜的,你们能庇护就多庇护些,到底也算半个同乡。” “太太放心,额驸同媳妇都记下了。”初瑜应道。 不知这几日,稻香村生意如何?按照之前的销售看,这逢年过节是旺季,指定也错不了。 十家同时开,一年下来,这利润也蔚为可观。 魏黑那边还好,银钱都交了他同香草夫妻收着,花销也好,置产也好,都任由他们随心。 榕院这边,怜秋、惜秋是足不出户的女眷,妞妞又小,这银子干攒下来,怪可惜了的。 看来得问问怜秋姊妹的意见,看是不是在京畿帮她们置田产。要不然,就在前门好的地段,买几间好铺面收租子。 稻香村的买卖越发惹眼,而且简亲王雅尔江阿这手玩得漂亮,一下子使得稻香村在康熙面前都挂了号。 往后,谁想要打韩江氏的主意,可是要掂量再掂量。 九阿哥那边,不得气得直跳脚? 曹颙想到此处,不由失笑。说来也怪,这斗来斗去的,使得曹颙对九阿哥也颇为好奇。 虽说人都有贪心,但是像九阿哥这样,连身份地位都不顾,就是**裸地捞银子的,还真是王公里的头一份。 李氏那头,已经同媳妇说起太后的恩典,寻思今年圣寿节的礼了。又说起回京前,需要在热河置办的特产,还得往各处走礼用。 曹颙对这些家长里短没兴趣,就踱步出来,到前院溜达。 总觉得有些不得劲,浑身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 虽然每日里吃饱喝足,睡到日上三竿,但是心里空荡荡的,让人觉得难受。 曹颙的脑子里,总是不听使唤地想到衙门里的差事。 木料场的亏空,什么时候会被捅出来,会在内务府衙门引起什么样的震动?圣驾要在热河驻足多久,才移驾行围? 除了京畿,今年春天以来,黄河以北普遍少雨。到了今年秋冬,需要赈济的地方不是一处两处。 每年热河这个时候米价都涨,今年不晓得如何?不知有没有大人想到此处,上折子请旨放粮平抑粮价? 京城里大的药铺都有鸦片了,这个东西流行起来,可是快得很。现下,除了治病用,已经有人因吸食这个倾家荡产。 只是民间百姓,还多将鸦片当成药剂,加上它现在数量不多,价格恒贵,所以才没有蔓延开来。 曹颙站在树下,抬头看着树上的鸣蝉。 胡思乱想这许多,归根结蒂就是他呆不住了。 虽说没有兴趣千古留名,做个名臣显宦,但是在家里憋着,不知为何,老让人觉得心里没底。 曹颙正想着,正好就曹甲迎面走来,就叫他唤了几个人跟着,轻衣简从出了门。 还没到路口,就见十六阿哥带着几个侍卫,骑马而来。 “孚若,这是有事出门?”十六阿哥勒住马缰,问道。 “闷得不行,出来溜达溜达,十六爷这是来寻我?”曹颙瞧了瞧这附近人家,除了自己,并没有十六阿哥往来亲近的人家,就这般开口问道。 “嗯,这有些话,想同你说。”十六阿哥点点头,应答。 “既如此,那就请十六阿哥到家里吃茶。”曹颙说话间,准备调转马头。 十六阿哥已经止住他,道:“还是我回头,咱们寻处僻静的地方说话。” 安静的地方,就是行宫附近了。 这里外围都有驻军把守,在宫墙外,也有些山水景致,庙宇楼台。 沿着水边,寻了处无人之地,十六阿哥将随行众人都远远打发了。 瞧着十六阿哥面上隐隐露出忧色,曹颙的心不由地也跟着沉下去,道:“十六爷,出了什么事儿?” “孚若,你得帮我一次。”十六阿哥面上带了无奈之色,犹豫了一下,说道。 “有什么,十六爷就说,能帮的我还能推辞不成?”曹颙见他这般,晓得他指定是遇到难处,便这般说道。 “木料场这边,我已经理出线来……行宫这边的总账目,十年前的已经查不到,说是走水毁了……近十年的底案,查下来,牵扯最大的是十五哥……”十六阿哥皱眉说道:“从七年前开始,涉及的不少银钱,都同十五阿哥有干系……” 曹颙闻言,甚为意外。 虽然晓得内务府这边银子,没有背景的是不敢贪墨的,背后指定站着几位王爷阿哥,但是也没想到十五阿哥身上。 十五阿哥是康熙三十二年生人,比曹颙大一岁,今年二十四。七年前,他才十七,刚从上书房出来。 “怎么可能?说句实在话,就算十五爷有心,也未必有这个力。十六爷没瞧出这里面的蹊跷?十五爷会不会被人嫁祸?”曹颙提出心中疑问,说道。 虽说同十五阿哥不算亲近,但是也认识多年,曹颙还真没看出来他少年时便已运筹帷幄。 十六阿哥听了,不由苦笑,道:“若是被人嫁祸,寻出人来,帮他洗清嫌疑就成了;我已经当面问过他,他没有否认……还说我要是想捅出来,尽管捅……说他自己个儿本就是个无足轻重的无爵皇子,也不怕被夺爵圈禁……” 曹颙听了,也不由皱眉,为十六阿哥担心。 之前太后宫后殿坍塌之事,是瞒不住的。其中的猫腻,瞒不了有心人。 之所以至今还没有人捅出来,除了有些顾顾忌外,主要是因为上到帝王、下到文武百官都忙着祈雨之事,还没有功夫提及别的。 但凡有了功夫,将这个贪墨案捅出来,还不晓得会引起什么风雨。 要是如十六阿哥所说,这背后牵扯最大的就是十五阿哥,那康熙盛怒之下,会如何处置这个儿子,还真不好说。 “十六爷,十五爷那边,到底是站在十四阿哥那边,还是三阿哥……”曹颙忍不住开口问道。 十五爷尚未分府,吃住都在宫中,只有两位福晋,并没有什么需花销之处,平素也不见奢靡。 这银子捞下来,总要有流向吧。 十六阿哥皱眉道:“我这边只能查出几笔,却是糊涂账,三哥那边有,十四哥那边也有……最让人想不到,还有两笔银子是到弘皙手里……” 脚踏三只船? 曹颙闻言,也跟着糊涂了…… 第六百七十一章 开篇 第六百七十一章开篇 “我能帮十六爷什么?”曹颙晓得了十六阿哥今日寻自己的缘由,开口问道。 十六阿哥关心则乱,全无平素伶俐,带着几分迷茫道:“要孚若帮我什么,我心里也没谱,只是刚见了十五哥,见他那副样子,让人既是焦急,又是气闷。除了寻你,我还能寻谁?” 十六阿哥心性豁达,鲜少有这般沮丧的模样。曹颙见了,委实不忍,凝神苦思,为十六阿哥想破解之道。 毕竟是同母所出,血脉相连,十六阿哥平日人前不显,但是对十五阿哥还是比较关心,自然不愿意他受到责罚。 只是,如此一来,十六阿哥极有可能被十五阿哥拖下水,受了池鱼之累。 曹颙思量了一遭,问道:“十六爷,要是十六爷出面将这事情遮掩住了,就算没有站队,再别人看来,也是站了。往后说不定,就有无数是非麻烦等着。” 十六阿哥不禁抚额,皱眉道:“是啊,想着都叫人头疼。但是现下又能如何,总不好就眼睁睁地看着十五哥做枪,看着他受责。万一……万一跟大阿哥与二阿哥那样,额娘还不得疯了……” 说到这里,他不禁气恼,道:“那几位,有谁是能信得着的?三哥那边,就是伪君子,面上光,私下里鬼祟何曾少了?十四哥话说的仗义,待人却刻薄,要不然也不会在八哥落难时,就这般迫不及待;弘皙连遭变化,不敢再端着皇长孙的谱,背地里小动作却也是不断。那个使臣参拜之事,其中也不是没有猫腻,不过是‘提醒’朝廷上那些老夫子他自己个儿才是正统罢了。孚若,你说说,这到底叫什么事儿?就算十五哥真惦记王爵,想要赚个拥立之功,也当擦亮眼睛,好生撒么撒么。” 曹颙听着十六阿哥对三阿哥等人的点评,放下心来,笑着说道:“十六爷的眼睛,可是亮着?” 十六阿哥闻言在,撇了曹颙一眼,没好气地说道:“瞧我郁闷,你幸灾乐祸是不是?亮不亮的,还不是被你拐的?原想着私下里赌一把,赢了算便宜,输了也无人晓得。赶上十五哥的事,却让人发愁。一边是亲哥哥,不能不帮;一边是多心的,稍不留意,一个不好下来,十个好也没了。” 因这类的话题,实是太敏感,所以曹颙从来没有嘴上提过。 不过很久之前,他就怀疑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两个都跟自己似的,下注到四阿哥身上。十六阿哥说是曹颙拐带的,这话倒是不假。 还是曹颙上京后,从中做纽带,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两个,同四阿哥、十三阿哥走动频繁不少。 连这本应烂在肚子里的话,十六阿哥都说了,曹颙这边,也就直截了当地将心中所想讲出:“十六爷,既想保全十五爷,又不想让四爷多心,怕只有一个法子,这个法子……”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没有立时说下去。 十六阿哥听见曹颙说有法子,已经迫不及待,忙连声说道:“什么法子?快讲,快讲!” 曹颙听了,没有马上应答,指了指河里嬉戏的鲤鱼,问道:“十六爷,什么时候,一条黑鱼最不惹眼?” “怎么又扯到鱼了?”十六阿哥带着几分急躁,但是眼睛仍顺着曹颙所指,看向水里,嘴里抱怨道:“这都是黑的,有什么惹眼不惹……惹眼……”说到最后,眼睛已经亮了。 他本是伶俐之人,只是因担心手足才有些慌乱,如今经曹颙提醒,省过味来。 “是了,只有混在鱼群里,这黑鱼就不显眼了。”十六阿哥笑着拍了拍曹颙的肩膀,道:“难为这会儿功夫,孚若就想出来这好法子。只要将这水搅浑,谁也别想干净,自然闹腾的人就该闭嘴了。皇阿玛又是求稳,顾惜朝廷脸面,多半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不了了之。加上法不责众,就算晓得其中有十五哥的干系,惩处也不会太重了。” “十六爷想的不错,不过世事难料,要是闹腾大了,不好收场,十五爷没事儿,有事儿的就是十六爷。”曹颙说道:“十六爷早间也说过,内务府这本烂账,不能查,拔出萝卜带出泥,晓得这个,十六哥也要查?” 十六阿哥迟疑了一下,终是点了点头,扬眉道:“查,这般整日里想着贪墨银子的混账东西,就算不能伤筋动骨,也要吓他们个心惊肉跳!再说,这姿态摆出来,那边也能交代了。”说着说话,他指了指京城方向。 “十六阿哥这么一划落,少不得还能划落些银钱出来。”曹颙说道。 内务府的产业,大头是地产。京畿当年跑马圈地的皇庄,还有东北大部分地区。除了农庄、山地,还包括东三省的水产、矿产、盐滩等。 曹颙去年初到内务府时,看到内务府产业单子,就曾暗道可惜。资源丰富的东三省,成了皇帝私家后院不说,其中所获,多是入了各层经办人之手。 要是十六阿哥这次真能有所获,那国库的银子富裕些,康熙那边也不至于巴巴地盯着自己。 “孚若,可别想等现成的。虽说我出面将这事揭开,不过你是内务府总管,到时候少不得还是你经手。”十六阿哥看出曹颙所想,笑着说道:“晓得你怕麻烦,这次却是我拖累你了。等事情完了,我好生谢你成不成?” “呵呵,既然如此,那我就等着十六爷的厚礼了。”曹颙毫不客气地说道,心里已经是畅快许多。 说起来,这回也能借着十六阿哥的光,将自己前几个月受的鸟气吐一吐,报报宿仇。 不是不报,时辰未到,做人要良善才好…… 十六阿哥见曹颙笑得诡异,瞅了他一眼,道:“怎么笑得这么贼?瞧着像是要使坏的样啊。是不是这阵日子休假将你憋的,开始琢磨糟蹋人了?” 曹颙笑了笑,道:“十六爷似乎有些健忘啊?” 十六阿哥被说得莫名其妙,道:“健忘?这打哪儿说起?” “岳父园子那几位,十六爷到底如何安置?福晋那边不好直接相问十六爷,前几日跟初瑜提过为难,话里话外,怕十六福晋晓得担干系,也怕把十六爷心爱的慢待了。”曹颙看着十六阿哥,笑着说道。 十六阿哥听了,“嘿嘿”笑了两声,道:“爷这里要忙着差事,哪里顾不得那些,怕还得劳烦七哥、七嫂一阵日子。” 都是借口,十六福晋有着身孕,十六阿哥心疼罢了…… 十六阿哥被曹颙调笑了一番,打量他一眼,道:“放心,你十六婶贤惠,十六叔我背负不了惧内之名。到是某人,到底是惧内,还是寡人有疾,还得仔细琢磨琢磨。” 曹颙被噎得说不出话,再想想太医之前诊断的,心里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只是到底是私事,打趣一句就罢了。他对十六阿哥摆摆手,道:“十六爷,咱们别你你我我,也学着当个好官,关心关心民生如何?” “是了,刚才你出来,就是为了这个?关心民生?”十六阿哥反问道。 “十六爷同往吧,只当是消消食儿,这粘东西吃着不爱克化。”曹颙说道。 难得曹颙主动做什么,十六阿哥自是好奇,跟着他一道到了街市上。 随意走了几家米店,正如曹颙所料,寻常白米已经涨到一石一两七钱银子,好些的已经超过二两一石。其他小米、高粱的价格,也比春日间涨了五成。 令人诧异的是,涨得最厉害的是杂粮。 听铺子里伙计讲,不少官宦府里,都买进大宗杂粮。听说是因祈雨的缘故,皇上一日一膳,外头的臣子虽不敢仿效,但是也不敢再好好吃饭。 不少府里的桌子上,都撤下大米白面,换上粗粮做主食。 听了这个,十六阿哥不禁失笑,出了店铺,就对曹颙道:“孚若,瞧着,你还真是走到哪儿,哪里财源广进啊。” 曹颙瞧瞧十六阿哥微微发福的身材,道:“十六爷,五谷杂粮是宝。早吃早好。” 十六阿哥打开折扇,扇了扇,道:“别跟爷说这个,等什么时候你改了你那挑食的毛病,再来说这个。”说到这里,看了一眼曹颙,道:“其实,将你搁在内务府实是可惜了了。你这经心劲儿,户部那些酒囊饭袋拍马也追不上。要是将你放在户部尚书的位置上,就是大清朝又一个米思翰。” 米思翰是康熙朝早年间的名臣,在户部尚书上成就不菲。早年间,各省财赋,都在地方藩库,任由布政司报数支配,剩下的才归到国库。 米思翰发现其中弊端,上了折子,奏请将各省银钱经费都押解进京,入了国库,将勾稽出纳权收归户部。 正因如此,才值得国库充盈,使得朝廷有财力将随后爆发的“三藩之乱”平定下去。 要知道,当时“三藩之乱”时,整个南半拉都跟着乱了。要是银子不在中央,在地方,那就算不能改变战争的结果,也会有所影响,使得战事继续进行下去。 除了使得朝廷不缺钱粮之外,在平定三藩之乱上,米思翰还有大功。 三藩之乱前,他是坚定撤藩派;三藩之乱时,不少朝臣顾及军费开支,建议不动八旗铁骑,而是就近调绿营抵御把守,米思翰这边,则是提出:“贼势猖獗,非绿旗兵所能制,宜以八旗劲旅会剿。军需内外协济,足支十年,可无他虑。” 有了他这个户部尚书的保证,八旗铁骑主力才南下。随后在户部往下给各省运送军需时,他又上了折子,请旨禁止地方官员因战事加派苛捐杂税累民。 在三藩大军一路北进,南中国已经乱成一团的情况下,朝廷最终还是挺下来,这其中米思翰居功至伟。 因这个缘故,米思翰在康熙朝众多名臣中,始终有一席之地。 只是他活了四十三,就病故了,要不然的话,少不得封阁拜相,不会让索额图与明珠专美于前。 不过,米思翰虽没有成宰相,他的儿子却是四十出头,就授了武英殿大学士,那就是现下署理总理内务府大臣的马齐。 正是因是名臣之后,自己又有功绩,使得康熙对马齐颇为青睐。即便他当时掺和进夺嫡之事,康熙对他也多有优容。 五月初八,署内务府总管马齐,因复授为大学士,至热河谢恩。 同日,康熙传下谕旨,马齐著留热河办事;前几日奉旨回京的大学士嵩祝,著在京办事。 颇出十六阿哥意外的是,马齐空出来的内务府总管缺,康熙并没有叫人添补之意。 如今内务府总管,还有三位,即和硕额驸曹颙与宗散佚大臣观保,还有工部尚书赫奕。 这其中,又是一系列人事变动,转户部右侍郎傅尔笏纳为左侍郎,内阁学士郭稗为户部右侍郎,右副都御史阿锡鼐为刑部左侍郎,左副都统史刘相为刑部右侍郎。 不晓得是不是这番变化带来新气象,还是十六阿哥透了什么风,终于有官员想起热河米价之事,上了折子,请调常平仓放米平粜。 待五月十三,曹颙假满,重新回到衙门当差时,常平仓已经放米,寻常白米,官卖的价格是每石五钱,按户领取。 这几年,北方粮食物价恒贵,就是平常每石米的价格也在一两银子上下。 这次平粜,是因圣驾在热河,才这样的价格。 在官粮的冲击下,每几日市面的粮食价格已经大跌,渐渐恢复到旧日的价格。 因有折子提及热河的米,加上之前京畿粮价上涨,康熙又下旨,八旗官民下半年八月应领取的禄米,全部现下就开始发放。 这样做的原因,是怕祈到雨后,又担心多雨。若是雨水过多,道路泥泞,运输不便,那米粮就要发霉用不了了。 虽然热河这边的王公贵人,在悠哉的避暑,但是西北边陲,已经开始预备秋冬军需。 西北气温比京城这边低,进了八月就是深秋,九月就是初寒。 康熙这边还在想着西北的银子,那边十六阿哥,已经扯出大旗,准备清查内务府账目了…… 第六百七十二章 人事(上) 第六百七十二章人事(上) 原署总管内务府大臣马齐既已官复原职,还兼了户部尚书,自然卸了内务府的差事。然而,在众人揣测中,康熙并没有指出新的内务府总管人选。 十六阿哥这边,则是挑出了内务府账目的漏洞。 自康熙五十年至今,因逢登基五十载、还有康熙六十万寿,加上北方水涝旱情等缘故,北方诸省,都有恩诏,减免银钱赋税。 内务府管辖北五省的皇庄,没有赋税,百姓们自然也就沐浴不到浩荡皇恩,并没有什么恩旨下去。 然后,在并未减租的年份下,入库杂项出入颇大。 有些地方,每年需要交纳多少入内务府库,都是有额度的。 多数情况下,这个额度不仅有水分,而且还好重复支出。意思是,内务府不仅没有收到相应杂项,反而需要另外再支出一份银钱,采买这些。 这只是个开头罢了,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其他支出,林林总总的,多有重复。就能盛京矿山来说,从康熙四十五年至今,就有三笔大的支出,用于开矿事宜。 至今十年过去,没有任何银钱进账,但是每年用于支付矿工银米,却都是一笔不斐的数字。 那么多人,守着一个大矿,难道是看着矿山玩? 因为是铁矿,不是金矿与铜矿,所以留心的人少。要是不留心核对历年账目,也不会在众多产业中发现这个。 “怨不得都说,内务府这边,是一辈人当差,几辈子吃穿不愁,这油水也忒太了。”伊都立看出这其中的猫腻,感叹不已。 他是内务府本堂郎中,曹颙的左右手,十六阿哥查账之事,并没有瞒他。 “十六爷,曹大人,要不然行个方便,让卑职也外放,做个庄子总管去?”伊都立想起妻子曾提过,这起今年雨水不足,庄子收成怕难见好,到了年底怕是要入不敷出,看是不是将热河宅子这边收藏的古董字画变卖一些。 十六阿哥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道:“父母在,不远游,伊郎中要做不孝子?” 伊都立这才叹息一声,止了羡慕,转过头来,看着曹颙道:“大人折腾一趟招投标,将内务府商道卖了三年,不过入了内库几百万两银钱。瞧着这北五省的皇产册子,怕是每年这样不明不白的就得这个数儿。” 虽说曹颙晓得如今官场贪墨成风,内务府衙门这边也清白不到哪儿去。但是其中种种,也让人触目惊心。 别的不说,就说内务府之前的采买单子,有几种常见之物,例如蛋、鸡、鸭等物。这采买价格,就是市价的小十倍。 十成里贪墨八、九成,这是什么胆子? 蒋坚为曹颙幕僚,看着曹颙跟着十六阿哥查账,心里却是放不下。 晓得事情由十六阿哥做主,曹颙改主意也没有用,所以他就没有规劝曹颙。只是私下里,已经开始想法子,看能不能让曹颙少担待干系。 就在十六阿哥与曹颙查得不亦乐乎之时,内务府又有了大变动。 内务府总管赫奕因上错了请雨折子,引得康熙震怒。 不晓得是康熙有心发作,还在赫奕真的疏忽。起因是这样的,康熙五月十三批的折子中,有个是驻留在京的赫奕的折子。 是赫奕奏报祈雨得雨折子的,意思是从黑龙潭、满井、草桥、水头庄这四处,五月初八开始祈雨,至十四日满七日。如今经礼部具奏,求雨停止,那内务府祈雨这四处,是继续祈雨,还是停止祈雨,请上旨。 折子内容没什么,但是坏就坏在下边的日期上。康熙看折子时,是五月十三,这折子下边署的日期,也是五月十三。 京城到热河的折子,除了标注八百里加急、六百里加急的,其他折子都是由在京大学士当日下晌汇集整理,由专人快马送往热河,次日到抵。 赫奕这折子,当日就到了,这不是大稀奇,是什么? 康熙震怒,下旨让在京的大学士严查此事,结果查出什么外人并不得知。只是到五月十八,康熙撤了赫奕内务府总管的缺。 署理内务府的十六阿哥,内务府前总管马齐,内务府总管曹颙与观宝,都被传召到御前,让他们从内务府属官里举荐人选,补赫奕的缺。 曹颙的位置,排在诸人之后。 众人都晓得,赫奕的仕途,怕是差不多到头了。 帝王垂暮,最受不了的,就是臣子的糊弄,这会使得他越发多疑。 “伴君如伴虎”,不管出于什么理由,“欺君之罪”,别说是断送仕途,就是掉了脑袋,也不稀奇。 “嗯?”康熙说完,见大家都不开口,不由皱眉,看着马齐道:“难道偌大内务府,就没有当用之人?” “回皇上的话,总管内务府慎刑司郎中董殿邦在内务府当差多年,老成持重,奴才举荐此人。”马齐躬身回道。 康熙点点头,视线从十六阿哥、曹颙等人身上扫过,问道:“尔等意下如何?” 董殿邦是内务府老人,说起来内务府众属官里比他更适合的也没有几位,马齐举荐的也算是公道。 十六阿哥与观宝、曹颙他们三个也没有其他举荐,都附议马齐。 除了观宝年过而立,曹颙与十六阿哥委实年轻了些。康熙想着十六阿哥最近正查账查的欢实,心里叹了口气,看来有个稳重之人补此缺也正好。 命董殿邦署总管内务府大臣的谕旨,当日便在邸报里,明发天下。 曹颙想起尚在京城府里的董素芯,颇感棘手。 回到别院时,曹颙就对父亲提及董殿邦署理内务府总管之事。 曹寅点头,道:“以他的资历,这个内务府总管早就当得。去年若不是你升了内务府,他应该就提了。” “别的还好说,这个董大人儿子接触几遭,算是通达之人。只是,咱们府里那位小姐,何时能回董家?”曹颙问道。 曹寅同董素芯舅家尚家关系更亲密,对曹寅说道:“我已托了尚家人为媒,将董姑娘说给你小五为妻,已经给你二弟去信了。” “啊?”曹颙听了,不免惊讶。 曹家小五今年才十五,董素芯已经二十,两人年龄,实是差得远了。 再说,曹頫长着娃娃脸,又因是小儿子,说话还带着稚气;董素芯却是十来岁就在乾清宫当差,稳重得跟个木头人似的。两人凑一块,实是不匹配。 “皇上那边?”曹颙想起素芯还在内务府的册子上,问道。 “皇上早就私下吩咐我,素芯是个老实稳重的姑娘,为媳为女,可自专。”曹寅瞥了一眼曹颙,道:“换做平常还好,在咱们府里养上两年,还能嫁到别人家去?就是你媳妇心里不愿意,毕竟是宫里出来的人,也说不得什么。偏生媳妇为你所累,险些送了性命。再生事端,怕是七阿哥那边也要生怨。既不能为媳,做侄媳也好。你膝下虽有两儿,但只有长生这点血脉。等过几年,你到而立之年,若是媳妇再无所出,你也要想着血脉延续之事。京里的人家,兴旺发达的,多是子弟众多的人家;血脉稀少的,经不起变故,多少家族就此陨落。” 听曹寅教训起这个,曹颙忙岔开话,道:“对了,父亲大人,怎么听说赫奕还罢了尚书衔儿?” 曹寅白日已经听说赫奕之事,现下提及,亦是颇为唏嘘。赫奕不仅革了内务府总管,还有工部尚书,连之前恩诏所得荫生,亦著革退。 丢了自己的顶戴花翎不算,连儿子的前程也一并断送。被皇上厌弃至此,想要复职谈何容易? “赫奕虽有些求名,但是比起其他人来,操守还算好。”曹寅叹了口气,说道。 关于赫奕被罢职,曹颙原没想别的。 既然有胆子模糊康熙,就要有所觉悟,也不算是冤枉。更不要说,两人同衙为官,曹颙这边对赫奕还没什么,赫奕却总是提防得紧,好像曹颙时时刻刻都会想着设计他一把,为父报仇似的。 他也不想想,若是真如此,曹颙就不用干别的了,整日里盯着御史衙门那些御史得了。毕竟这些年,因大事小情,弹劾过他们父子的御史也不是一个两个。 御史是什么?都察院是什么?真是监察百官,肃清吏治的?这才是空口白牙的大谎话。 都察院就是枪库,那些自诩为“铁骨铮铮”的御史们,就是权贵手中的枪。目标所指,后头都有人提线,想要自专,谈何容易。 那些腐儒,鲜少有晓得百姓疾苦的,就张了一张自以为是的嘴,惯会的就是笔头功夫与斗口。 赫奕是从都察院出来的,酸腐与清高已经入骨,就爱个名儿,曹颙哪里会同他计较。 就父亲如此肯定赫奕,曹颙颇为意外。 当年赫奕弹劾曹寅修江宁园子时贪墨,闹得沸沸扬扬,因这个曹寅还专程上了请罪折子。也因这个缘故,京城官场将曹寅贪墨之事说得有鼻子有眼。 曹寅进京后,同赫奕也是疏离得很,并不因儿子在内务府当差,就同赫奕亲近。 曹颙不禁感叹,对父亲的毫无私心的“为国分忧”,不知该无语,还是佩服。 他心里有些矛盾,或许是受到的教育不同,他真的无法理解三百年前士大夫的忠君爱国之心。 他也是想要为这个国家有所贡献,却不是为了康熙,不是为了大清朝,而且为了中国人能避开鸦片这个恶魔,不必背负“东亚病夫”的耻辱。 只是,这烟片至今尚未流传开来,现在提这个,委实太早了些。 “父亲希望儿子有何作为?”曹颙忍不住开口问道。 曹寅见儿子这般发问,不禁一怔,看了他半晌,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为父承家族余荫,前半辈子过得太容易,养成自以为是的毛病。颙儿你强过为父许多,未来成就必定是为父仰望不及。” “父亲,儿子不敢当夸……”曹颙没想到父亲会夸自己,闹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并不是想听这些,而是希望父亲能给自己指引一个方向,省得他老觉得犯迷糊。 曹寅慈爱地看着长子,有一句却是没有说出来。 龙生龙、凤生凤,儿子骨子里,也有些自以为是,倔强得很…… 京城,安定门内,雍亲王府。 前几日来了旨意,传召四阿哥去热河随扈。因明日就要起行,衙门里还有差事需要料理,所以四阿哥天黑才回。 四福晋这边,已经将随行人选行李都预备妥当。 见丈夫面带疲色,四福晋服侍他更衣,随即亲手捧盏,道:“爷,妾身叫人熬了燕窝,爷喝一碗吧。这半月,爷有些清减,只是如今天正燥热,也不敢用参。” 四阿哥接过,低头用了两口,想起一事,抬头道:“年氏那边预备得如何了?” “妾身晚饭前使人去问过,已经收拾妥当了。只是……”说到这里,四福晋顿了顿,道:“只是这几年,但凡爷往热河,多是年氏跟着,李氏那边,心里怕是不舒坦……” 四阿哥听了,不由皱眉。 “爷,要不然,让李氏同年氏随爷同去,妾身留在看家吧?”四福晋犹豫了一下,问道。 四阿哥摇头,道:“不可,这次奉旨去热河避暑,说不定还要请圣驾游园,少不得福晋。李氏那边,你想个法子安抚吧……” 曹家,葵院,上房。 看着坐在炕上的长生,董素芯脸上多了几分柔和。 长生已经八个月,会坐会爬了。虽然李氏不在京里,但是也没人敢怠慢这位小祖宗,上下都看护得紧,养得白白胖胖的。 李氏在热河也是思子心切,曾想着使人送幼子过去,又担心还是太小,路上出闪失。 紫晶这边,则是隔日就给李氏、初瑜写信,禀告府中诸事,也算稍解李氏的惦记。 长生也看着董素芯,大眼睛黑白分明,小嘴咧着,露出下边的两个门牙。 董素芯伸出手去,摸了下长生的小脸蛋,道:“姐姐,真奇怪啊。我原是最厌烦孩子的,总觉得哭哭闹闹的,惹得人不安生;如今瞅着,却是打心里稀罕。” 女子到了年龄,都会如此。是身子已经熟透了,想为人母了。 紫晶心里想着,嘴上却不好说这个,笑着说道:“谁不是如此呢,年纪小时,耐心有限,就受不得小孩子哭闹;大了,性子稳重下来了,心也跟着静了,就不觉得烦了……” 第六百七十三章 人事(下) 第六百七十三章人事(下) 京城,内务府慎刑司衙门。 朝廷邸报下来,董殿邦就被各种“道贺”的声音给围住。他心里虽是欢喜,但是面上并不敢太得意。 内务府的水深着,又是天子家臣,锦上添花的不少,等着落井下石的也大有人在。 董殿邦是慎刑司郎中外,手头上繁杂的差事也不少。 这其中涉及的书目账目多,董殿邦整理了半晌,也才弄完一小半,就见有笔帖式进来回话,道是赫奕赫大人来了。 董殿邦听了,连忙整了整领子袖子,亲自出迎。 赫奕并不是有城府之人,脸上阴沉着,没有半点笑模样。身后跟着两个笔帖式,手中各捧了一个漆木匣子。 董殿邦心里叹了口气,面上仍是恭敬着,执了个下属之礼。 赫奕的神色有些复杂,点了点头,算是回礼,道:“想必董大人也晓得旨意了,本官是给董大人送印信钥匙的。”说着,他转过身,指了指,那两个笔帖式手中木匣,道:“这个是内务府总管印信钥匙,那个是奉宸苑总理大臣印信钥匙,还请董大人收好。” 董殿邦躬身应了,伸手请赫奕进厅上吃茶,叫人将送来的印信钥匙收妥当。 赫奕见董殿邦将自己让到上座,自己个儿则是下首相陪,面上神情缓和许多。 吃了两口茶,他抬头说道:“董大人,你我同僚多年,也算相得,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赫奕听了,忙道:“大人有什么教导,还请直说,在下定当洗耳恭听。” 赫奕点点头,道:“十六阿哥正查昔日旧账,不晓得能闹出什么风雨来。我虽已革职,毕竟在任上多年,到时候出事,也摘不干净。董大人也是内务府老人,想来也不愿意见内务府风波不断。十六阿哥那边,还请董大人想法子规劝。”说到最后,已经是带了几分乏色。 不过片刻功夫,他像是抽干了力气似的,面上露出几分羞惭之色,低头轻飘飘地走了。 董殿邦将赫奕送到门外,看着他的背影远去,心里亦是唏嘘不已。 身处内务府这个大染缸里,谁还能干净呢? 赫奕是满人中的才子,并不像其他官员那样就想着捞银子。饶是如此,身在内务府多年,身上也说不清楚。 如今,他工部尚书与内务府总管都革了,连儿子荫生都革了。若是再弄出什么罪名来,就该入狱了。 除了心灰意冷,剩下的也带了几许畏惧。官场上,最不缺的就是攀高踩低、落井下石之人。 要是瞧着他复职无望,还不晓得有多少人要跳出来,给他添顶帽子。若是那样的话,到时候怕是想要囫囵个儿出来也难。 赫奕还是出身满洲大姓,换做董殿邦包衣出身,若是有半点把柄叫人抓住,还不晓得下场如何。 想到此处,董殿邦心里颇为沉重。 在内务府当差半辈子,兄弟子侄多在内务府当差,要是十六阿哥真查到底,怕是这衙门里就没有几个能当差的人。 闹将起来,他这个刚刚到手的内务府总管,就要成为南柯一梦。 董殿邦不由抚额,回到衙门,也没有心情再料理他事。 如今,得想着给康熙上折子。康熙在邸报里的旨意,只提了让董殿邦署理内务府总管,并没有提奉宸苑之事。 奉宸苑管辖的事务多,景山、三海、南苑等地的修缮,还有畅春园、热河行宫、汤泉行宫等处的管理与修缮等。 因此,董殿邦静下心神,拿了上折子的纸,提笔写下“署理内务府总管董殿邦奏请将印信钥匙交付何人折”,内容如下: 奴才董殿邦谨奏: 为请旨事。 窃于本月十九日邸报内奉旨:著奴才董殿邦署理内务府总管事务。钦此钦遵。由赫奕送来内务府总管印信钥匙一把、奉宸苑印信钥匙一把。奴才除承接内务府总管印信钥匙外,奉宸苑印信钥匙交付何人之处,请旨。为此谨奏。 撂下笔,董殿邦想起数日前订下的与曹家联姻之事,不由松了口气 董曹两家联姻,实是再恰当不过…… 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趋炎附势之人。 董殿邦这边刚接掌内务府,上董家说亲的就要踩破了门槛。 董殿邦七子数孙,好几个到了说亲的年纪。连董家的孙女,也立时成了香饽饽。长孙女素芯,却鲜少被人问津。 素芯之父有些着急,还专程跟父亲说起。就算真要说给曹家,也不好这样不清不楚的拖着,是不是该将女儿接回来待嫁。 董殿邦却不动如山,没有点头叫儿子接人。 虽说是将孙女许给曹家二房,但是他老人家看重的是和曹家长房的关系,自然希望孙女与长房的关系越亲近越好。 “什么,董家姑娘说给小五?”兆佳氏听了儿子曹颂的话,惊诧出声,站起身来,皱眉,道:“这叫什么话?不是已经分家了么,为何你大伯还要插手二房的事儿?小五的媳妇,自然要我亲自来挑,怎么就越过我去?” “母亲,大伯走前,曾提过一遭。因老四的事尚未定下来,儿子以为不急,就没跟母亲禀告。昨儿收到大伯的信,才晓得已经差不多了。”曹颂回道:“母亲先前不是也赞过董姑娘么,可见是满意的。” “董家那丫头属牛的,跟你媳妇一般大,比小五大五、六岁呢,如何能做配?”兆佳氏横眉立目道:“再说她祖父才是五品,父亲还在六品任上。就算在侍卫里寻个做亲家,也比同他们家结亲体面。” “母亲,董殿邦已升任内务府总管,与哥哥平级,是正三品京堂了。”曹颂说道。 “内务府总管?”兆佳氏听了,稍感意外,侧身炕上坐了,带了几分狐疑道:“这是啥时候的事?不是说董家老头子胡子一把了么?见过没有,看着可还硬实?” “见过两遭,硬实得很,手里常拿着两个大核桃,最喜欢养鹩哥,老爷子是个心宽之人。”曹颂笑着回道。 兆佳氏心里跟长了草似的,已经坐不住了,高声唤道:“红梅,叫人打热水来,我要出门。” “母亲,这是要……”曹颂疑惑不解。 “我得亲自过西府相看相看,要不然这心里没底。要是有不妥当的地方,就算撕破老脸,这门亲事也不能应。”兆佳氏振振有词道。 曹颂听了,不由皱眉,道:“母亲,既然大伯已经定了,咱们准备小定之礼就是,还闹腾什么?” 兆佳氏横了曹颂一眼,道:“你才是二房的当家人,难道往后还都要听长房的安排不成?要是妥当,这亲事使得;若是瞧着不妥当,为啥要委屈小五啊?” “母亲不是赞过董姑娘么?又是大伯、伯母看上的,想来是好的。”曹颂规劝道。 “又不是长房的媳妇,你大伯、伯母自然不会经心。平素瞧着好,因为那是外人,咱们也挑不到人家什么毛病;既要做媳妇,自然要看仔细了,才能点头。”兆佳氏哪里是听得劝的,自然一意孤行。 曹颂还要再劝,有丫鬟送来热水,兆佳氏要更衣,就将儿子给撵了出去。 曹颂怅怅地回到东院,心里也有些郁闷。 对于这门亲事,他心里也不算看好,年纪相差太大不说,而且董素芯与小五两个性子差别也大,一个沉默稳重,一个活泼轻佻。 再说还是这个时候,不晓得的,还以为曹家攀着新贵董家似的。 静惠坐在炕边做针线,见丈夫回来,起身相迎,道:“爷都跟太太说了?太太应没应?” 曹颂往炕上一坐,闷闷地说道:“开始是不愿意的,听说董殿邦升了内务府总管,脸色儿才好些。现下正更衣,说是要过西府相看相看,才能定。” 见丈夫不快,静惠劝慰道:“爷别担心,董姑娘是宫里出来的人,那份稳重劲儿,就是十个太太去了,也挑不出错处来。这门亲事,应是成了。” 曹颂往炕上一倒,伸手算了算日子,道:“老四初六出发,京城到河南府一千多里路,得走大半个月。算算日子,现下走了大半程了。瞧着朝廷邸报,五月后补的缺都要由礼部使人领着到热河陛见。老四没赶上,要不然见了大伯、大哥他们,也能团聚团聚。” “四叔年岁不大,却是稳重人,爷不必太过担心。眼前,若是与董家的亲事真成了,有一件事太太同爷倒是要费心。”静惠说道。 “哦?啥事儿?”曹颂坐起身来,问道。 “太太与爷这边不是寻思,等四叔任满回京,再给四叔操办婚事么?五叔在四叔下边,自然没有越过兄长的道理。这样一来,难道还要让董姑娘等三年么?”静惠说道。 曹颂还没想过这个问题,有些懵懂,道:“那这可怎么好?董姑娘现下都算老姑娘了,要是再等三年,就越发晚了。” “倒是听说过有人家送嫁的,只是千里迢迢的,也不晓得到时候说亲的人家舍不舍得姑娘吃苦。”静惠说道。 “送嫁也得有人家啊?看来还得跟太太说说,老四那边的亲事也得上心。早些定下来,倒是该如何,也能好生筹划筹划。”曹颂想着这些家务之事,不由觉得头疼,对静惠道:“对了,不是说天护他姨娘这几日身子不爽利么,请了大夫没有?” 静惠犹豫了一下,道:“早禀过太太,太太拦着不让请,说添香是装病捉妖。我已经叫春儿送了些补药过去,这两日也是每日遣春儿过去探视一遭。病确实病了,幸好这两日已经见好,再养几日差不多。” 曹颂听了,眉头皱得死死的,摇摇头,道:“太太也真是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天护还这么小。没了父亲与嫡母,再没有亲娘看顾,多可怜。往后再有这样的事,你不好劝太太的,就同我说,我跟太太说去。” 静惠点头应了,夫妻两个正说着话,就有正房的小丫鬟过来传话,道:“二爷,二奶奶,太太从西府回来了,请二爷、二奶奶过去说话。” “这么快?”曹颂看了妻子一眼,夫妻两个起身跟着小丫鬟出去,到了兆佳氏的屋子。 兆佳氏穿着八成新的青色旗装,坐在炕沿上,神情有些黯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见儿子、媳妇来了,兆佳氏点了点头,叫他们坐了,脸上已经没有方才的焦躁。 “容貌长相,坐卧谈吐,真真是没得挑了。”兆佳氏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别说是做咱们家小儿媳妇,就是做高门大户的长媳,也是当得的。” “即是如此,太太当欢喜才是,怎么还叹气?”曹颂瞅着兆佳氏不像开心的样子,不解地问道。 兆佳氏已经红了眼圈,拿着帕子擦了擦眼睛,道:“我是想起老三来,要是当初老三能说个这样的媳妇,也不至于年轻轻的就想不开,让我这白发人送黑发人。”说到最后,已经是哽咽失声。 曹颂与静惠听了也不好受,忙出言相劝。 劝了好一会儿,兆佳氏的情绪才好些,吩咐静惠预备小定之礼…… 西府,葵院。 董素芯看着紫晶,已经骇白了一张脸,忍着羞怯,低声问道:“姐姐,二太太方才那‘一家人’的话是何意?” 紫晶这边,也是因方才兆佳氏过来,才晓得些隐情。 见素芯如此,她倒是有些不忍心,笑着说道:“总之是好事罢了,太太最喜欢姑娘,原还念叨着舍不得将姑娘嫁出去,这下算是达成心愿了。” 董素芯满脸通红,虽然心里惊诧不已,但是关系到自己终身,也不好随口说出,只好低下头来,已经是心乱如麻…… 热河,行宫衙门, 十六阿哥兴致勃勃,找了四月间的折子出来,给曹颙瞧上面的猫腻。圣旨已经加了恩典,内务府衙门所属粮谷、糙米、钱粮、渔猎,交纳钱粮者都要沾圣恩,正赋中,减半的减半,减三成的减三成。 其他的不看,只看上面详细列出的钱粮正赋。 对比这个详细到米几合(十合为一升)、草几捆的单子,在对比内务府皇庄的垦田数,就会发现这中间的差距不是一星半点。 这几十年来,随着皇子分府,赐了不少皇庄下去,但是册上的皇庄总数仍是有增无减,这其中就是垦田的缘故。 然后土地数额虽多,但是每处庄子需要交纳的银钱费用,牲畜贡品,仍是几十年前的定制。 而内务府入库的这些,往往不够宫廷开支,差额部分,就要交给内务府各衙门采买。如此一来,又是大笔的银钱支出。 他们采买之物,多数又是从这无本的皇庄里取得。 为了捞得更多,这差额的部分就逐年增加。内务府皇庄那边,因各种借口,交纳入库的钱粮贡品就越来越少。 这是无本的买卖,怨不得内务府一年要支出数百万两银钱,多数都是落了这些人的腰包。 “以前的事不说,追究不追究要看皇阿玛的意思。这以后么?要是咱们能想出法子,制定好规矩,将这处漏洞堵住,那一年到头,节流的银子也是数百万两。”十六阿哥笑得有些开怀,挑了挑眉毛,道:“这才是动真格的,叫那些人肉疼。” 曹颙听了,不禁跟着点头,道:“这倒是个好主意。只是山海关外、古北口、口内、直隶等地皇庄无数,想要清查核实,也是一番工程。” “工程就工程吧,左右咱们两个也闲着。”十六阿哥说到这里,脸上多了几分郑重,看着曹颙道:“曹颙,朝廷的病根在何处,这个我不说,你也晓得。吏治败坏如斯,实在是令人堪忧。若是凭你我二人之力,使得内务府内恢复清明,说不定能在大清官场带来一股清流。” 曹颙颇为意外,看着十六阿哥道:“十六爷不是曾说过,这个碰不得么?怎么勤快起来?” “王爷的帽子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十六阿哥苦笑道:“我也不能老装幼童,整日里尽想着在皇阿玛跟前逗闷子。若是我像三哥、四哥他们那样有权,那些小人也不敢随意打十五哥的主意。再说,我一直在皇阿玛跟前,怕是哥哥们心里对我也有忌惮,这样搅和一把,弄成孤家寡人,也省得他们忌惮我。”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曹颙,道:“我晓得你不是爱麻烦的,若是你不乐意,我就想个法子,让皇阿玛调你去户部。左右皇阿玛是惦记你给他赚银子,在什么衙门,又有什么干系?” 岂止十六阿哥需要避嫌疑,连曹家也当避嫌疑。 姻亲故旧,错综复杂,也是不小的势力。加上四阿哥又是厌弃贪官的,自己只当提前给那位未来帝王表忠心。 曹颙心里想着,摇了摇头,道:“十六爷还是别折腾卑职了,还是让卑职任满吧。这些年,算下来,在什么缺上,我都没熬过三年。晓得的,知道是皇上青睐提拔;不晓得的,还当我是个不安分的,好高骛远。” 十六阿哥听了,不由失笑,捶了曹颙的肩膀一下,道:“这什么时候,你还在意别人的说辞了?爷怎么不晓得,你是爱这个虚名的?” “舌头能杀人啊,十六爷。”曹颙脸上没有丝毫笑意,郑重说道:“就算有的是空穴来风,到了紧要时刻,也能化成刀子伤人。” 十六阿哥听他这般感慨,道:“这是为赫奕抱不平么?那般御史们的嘴脸你又不是不晓得,一向如此,何必同他们置这个气?” “不是置气,是觉得可笑又可悲,明明是督察百官的机构,却成了听命各自主子的疯狗咬人。要是真混吃等死尚好,听他们叫唤几声就听了;明明是干正经活的,还要随时提防着别被他们咬上一口,这实是令人心烦。” “谁不烦呢?”十六阿哥叹了一口气,道:“烦也没法子,御史是做什么的?就是卖弄口舌的,烦也只能受着。” 就算不喜欢赫奕,可曹颙也谈不上厌恶。然后这几日,听到御史那边给赫奕添的各种罪名,连他这个素来不为别人闲事操心的,都觉得愤怒了。 那已经不是简单的“落井下石”,已经是非要置之死地而后快。 曹颙上京这几年,六部堂官被革职罢官的大有人在,不是一个两个。 就是才复职的户部尚书穆和伦,就是前几年在张伯行与噶礼互讦案中偏袒噶礼,受到康熙申斥,没法子只好“以老病乞休”。 当时有传言,说是穆和伦受了噶礼重金贿赂,所以才会在御前颠倒是非曲直,将过错都推到张伯行身上。 这些话也不是空穴来风,穆和伦是康熙四十九年从礼部侍郎升户部尚书的,当时正好曹颙在户部当差,过后也影影绰绰地也听到过一些穆和伦贪财的传闻。 贪官都有人脉,落井下石的反而少;像赫奕这样平素孤介的,才越发惹眼。 世道就是如此,人人都在泥潭中,就见不得别人清高。逮住机会,非要将其拉到泥潭里滚两遭,大家瞅着都脏了,心里才舒坦。 “熬吧,等过些年孚若熬够了资历,就去都察院衙门里混混,好好调教调教那些御史,让他们看看什么才是御史之责。”十六阿哥拍了拍曹颙的肩膀,道。 曹颙听了,笑着说道:“算了,想着那些‘铁骨铮铮’、‘公正不阿’的大人们,我就觉得眼晕。让他们清高去,只盼着他们真干净,要不然说不定什么时候报应就到。” 是啊,等到四阿哥登基,可不管你是御史,还是六部官员,只要是贪墨的,一个不拉,谁都别想跑。 想到此处,曹颙不禁有些兴奋,竟盼着日子过得快些,早些到雍正朝。 想要康熙放下“仁君”体面,出手整顿吏治,那是白日做梦。 热河,三阿哥王园,书房。 三阿哥撂下笔,已经是无心作画。他皱眉,抬头问道:“好好的,皇阿玛怎么想着召他过来?还没有别人,单单他一个?” 他对面,穿着常服,手里拿着折扇的,正是十五阿哥。 “不知道,不只三哥意外,弟弟这边,也是好生不解……”十五阿哥摇了摇头,回道。 三阿哥使劲跺了跺脚,道:“先不管他,反正我这边已经收拾差不多,就等着祈雨事毕后恭请皇父圣驾……” 第六百七十四章 出行 第六百七十四章出行 京城,侍郎府,前厅。 看着穿着侍卫服的曹颂,穆尔泰神色复杂,指了指椅子,道:“这是刚从宫里当值回来?坐下说话吧。” “嗯,原想回去换了衣裳再过来,又怕错过了时辰。”曹颂口中说着,已经听命落座。 “你同你媳妇送来的礼,已经给如慧看过了。她承你们的情,难为你们还惦记着。”穆尔泰叹了口气,道。 “舅舅,不管怎么说,如慧都是外甥表妹,血脉至亲。就是母亲那边,只是一时转不过来味罢了,心里也是疼表妹的。”曹颂说道。 穆尔泰点点头,看着曹颂道:“到底是大了,稳重多了。” 瞅着穆尔泰添了老态,头发也花白不少,曹颂不禁有些担心,道:“听说赫尚书被革职,还有风声说,工部这几年的账目不对,舅舅这边没事吧?” 穆尔泰闻言,苦笑道:“有事没事,这岂是能随意掌控的?都是命数,顺其自然吧。” “要是去同大姥爷说说呢,看能不能寻人说项说项?”曹颂甚是关切地问道。 穆尔泰见外甥这般诚挚,颇为感动,神色缓和许多,摆摆手,道:“你大姥爷今年都八十三了,人都一阵一阵糊涂了,怎么还好拿这些烦心事去劳烦他老人家。” “要不外甥给大伯写信问问,大伯那边晓得,许是能帮一把……”曹颂迟疑了一下,说道。 穆尔泰摇摇头,道:“还不到那个地步,你大姥爷与姥爷家教严,你舅舅我也不是贪鄙之人,还没到天怒人怨的地步。不过是那些人闲着没事儿,搞风搞雨罢了。若是熬不住了,舅舅会想法子的,你不必操心舅舅这边。你弟弟妹妹都年幼,还要靠你这个兄长拉扯管教。” 出仕两年,曹颂也懂事许多,不是什么也不懂的毛头小子。 舅舅这边受赫奕波及,被人弹劾的缘故,也多是因着马尔汉告老的年头久了,使得族中子侄失了靠山倚仗。 甥舅两个说着话,就有小厮来传话,道是时辰差不多,太太请老爷进内宅。 曹颂听了,起身道:“既然舅母叫舅舅,那甥儿先回去了。” 穆尔泰犹疑了一下,道:“你表妹夫要外放,回门后就启程。后天你表妹回门,你若是得空,过来吃认亲酒吧。” “是,甥儿记下了。”曹颂应着,穆尔泰叫管家送他出门,自己回二门去了。 曹颂出了侍郎府,想了想,还是策马绕到后街。 已经是金乌西沉,彩霞漫天,行人渐稀。 侍郎府后门,停了一顶花轿,孤零零的,没有迎亲的锣鼓与喧嚣。 京中习俗,寡妇改嫁,只能在在太阳未出来前,或者太阳下山后,从后门悄悄抬出。 因是夏天,太阳虽落了,但是天色还没有全黑,就听到“吱呀”一声,后门被推开。 披着盖头,穿着红衣的新娘子被扶出来。旁边站着一个穿吉服的中年男人,三十来岁,留着短须,想来就是如慧的新夫君,一个外放的道员。 穆尔泰与夫人吴雅氏跟着出来,吴雅氏已经拿着帕子,擦着眼泪,脸上尽是不舍之情,拉着女儿的手,又嘱咐了半晌,方叫人扶着上了花轿。 那新郎见新娘子上轿,又对穆尔泰与吴雅氏鞠躬行礼,方上了马领着花轿离开。 曹颂这边,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抖抖缰绳,掉转马头,回家去了…… 热河,行宫。 看着和硕简亲王雅尔江阿折子,康熙心情大好,奏折里是说小阿哥们不耐炎热,想用大冰块之事。 如今,没有分府、住在宫里的阿哥拢共有九位。十四阿哥、十五阿哥、十六阿哥、十七阿哥这四个大的不算,还有二十阿哥、二十一阿哥、二十二阿哥、二十三阿哥与前两日刚落地的二十四阿哥。 这次随扈来了三位,宫里还有六位。襁褓中的二十四阿哥还用不到这些,剩下的二十一阿哥、二十二阿哥与二十三阿哥,大的六岁,小的四岁,最是活泼爱动的年纪。 除了这几个皇子阿哥,还有十四阿哥、十五阿哥、十六阿哥膝下的皇孙阿哥。 康熙想着儿孙们,面上柔和许多。 就见魏珠进来禀奏:“皇上,三阿哥递牌子请见。” “宣。”康熙撂下折子,扬声说道。 少一时,三阿哥随着魏珠进来,撩了前襟,跪下道:“儿臣恭请圣安。” 康熙点了点头,道:“平身。” 三阿哥此来,是为了恭请康熙巡幸王园之事。康熙心情正好,也愿意同儿孙团聚,便应了明日过去。 三阿哥欢喜不已,又陪着说两句话,跪安下去,回去预备明日迎驾事宜。 曹颙与十六阿哥两个,刚好往圣驾行在这边来,正好看到三阿哥的背影远去。 十六阿哥看着三阿哥的背影,面上露出几分不屑,转头对曹颙低声道:“难道他没有眼睛,没有耳朵,不晓得如今朝廷艰难,真以为像他那般做作,附庸风雅,就能问鼎储位?” 这个谁说得明白,毕竟是九五之尊的儿子,谁不想着自己就是真龙天子。更不要说,三阿哥想得也无差。 按照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规矩,如今大阿哥、二阿哥都被圈了,他这个行三的阿哥成为诸皇子之首,也算是最有机会继承皇统之人。 “不是说四爷要来了么?算算日子,也该到了。”曹颙不好多说什么,转了话道。 “是啊,要不然你以为为啥三哥这么着急,这几日巴巴地觐见了两、三回,就是为了请皇阿玛游园之事。”十六阿哥说道。 两人说着话,到了圣驾所在,请内侍进去通禀了。 过了一会儿,就有旨意出来,传他们两个进去进驾。 十六阿哥手中,捧着厚厚的账册,就是他这些日子整理出来的。 听着十六阿哥说起内务府弊端之事,康熙的脸色深沉,看不出喜怒,偶尔扫过的曹颙与十六阿哥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 曹颙躬身立在一旁,听着十六阿哥侃侃而谈,心里也捏着一把汗。 十六阿哥向来慵懒,这回也是受了刺激,有了争强好胜之心,所以办事特别用心。 然而,康熙是最求稳的性子,又是顾惜朝廷颜面,十六阿哥怕是要白张罗。 听到十六阿哥请旨说要清查核对各地皇庄,按照田亩数额重新制定贡品总数,康熙没有立时作答,而是看了看曹颙,问道:“曹颙,你如何看?” “回皇上的话,微臣附议十六阿哥。内务府所辖皇庄、山林、沼泽,有不少出息,若是能开源节流、物尽其用,也能丰盈内库。”曹颙思量了一下,躬身回道。 许是真没银子闹的,康熙稍加思量,还是点头应了十六阿哥所请。不过,他却不忘告诫,道:“胤禄,你既管着内务府,同曹颙两个想着开源节流也算是勤勉,不过也要晓得分寸,不要闹得人心惶惶,不得安稳。”说到最后,已是带了几分严厉。 十六阿哥想要辩解,看着康熙神情严肃,心里叹了口气,俯身应了,道:“是,皇阿玛教训,儿臣记下了。” 从御前出来,见天色不早,曹颙与十六阿哥别过,出了行宫回家。 到父母处问过安,同儿子们说过几句话后,曹颙就回东院这边。 香草来了,初瑜同她两个正在看鞋样子。七娘也在,绘声绘色地给天慧讲海边的故事。不只天慧听入迷了,连喜彩与乌恩她们,也都听得津津有味。 见曹颙回来,香草忙起身同他见过,随后带着七娘回去。 初瑜服侍着曹颙更衣梳洗后,饭菜已经摆放。 见摆了三副碗筷,曹颙道:“不是打发人回来,叫你们先吃么?都多咱了?饿坏了你同闺女怎么办?” “我同天慧下晌在太太房里吃饽饽了,后来问她,她也说不饿,才一块等额驸回来的。”初瑜给天慧擦了手,要抱女儿上炕。 曹颙怕抻到她伤口,忙止住,自己俯身将天慧抱上炕。 “额驸,额娘打发人送信,说是想挑一个好天,请老爷太太与孩子们过去游园。额驸何时休沐,能匀出半日功夫么?”初瑜问道。 “我这边不碍的,跟十六爷打声招呼,什么时候都能出来。只是这两日圣驾要出行宫游王园,岳父那边,怎么没动静?”曹颙反问道。 “我也有日子没见阿玛了,不晓得缘故。听弘倬上次来说,三伯家的园子又气派又雅致,比阿玛那边宽敞多了。不晓得是不是这个缘故,阿玛没有请旨。”初瑜回道。 同样都是皇子,亲王与郡王地位不同,郡王与贝勒、贝子地位也不同。 像三阿哥这般自信招摇,未必是好事。 虽说岳父那边对皇长孙弘皙态度不明,但是这般低调不招摇的性子,就是护身符了。 次日,圣驾从行宫出,幸和硕诚亲王园子。 曹颙则是凌晨就起了,从行宫到王园这一路,已经设了路幛,都是用黄绫围了。 黄土铺地,清水洒街,内务府衙门这边,从半夜开始忙到天亮,才算是收拾妥当。 赶了数日路的四阿哥,到了热河,叫福晋带着随从去了这边的园子,他亲自往行宫请安。 尚未到抵行宫门口,便听到鼓乐齐鸣。在鼓乐声中,众人的簇拥下,銮驾从行宫缓缓而出…… 第六百七十五章 茶引 第六百七十五章茶引 热河,三阿哥王园。 趁着上午天气凉爽,康熙踱步而行,看着四下景致。虽然已经不是头一次来,但是因加了新的湖石假山,亭台楼阁,所以看着别有一番风致雅趣。 康熙身后,是随行的皇子阿哥、文武大臣等人。 十六阿哥跟着走了一会儿,便落到后边,拉着曹颙离开人群。 “十六爷有事儿?”曹颙见十六阿哥似乎脚步匆忙,问道。 十六阿哥点点头,笑着说道:“左右三哥心里想要请的是皇阿玛,咱们这些算不得什么,难得出来,孚若陪我出去转转。” 说话间,他瞅了瞅曹颙与自己个儿。他穿着皇子服饰,曹颙穿着孔雀补服。 十六阿哥摇头道:“这样不行,走,咱们先到你家换衣裳去。”说到这里,他转过头来,吩咐赵丰道:“衣服带出来了?” 赵丰躬身道:“回主子的话,带出来了,在吴侍卫手里收着。” 十六阿哥点点头,同曹颙一道出了三阿哥园子,走到门口时,对这边管家交代两句,只说是衙门里还有事儿,让他同三阿哥提一句。 待骑上马,十六阿哥才说实话:“昨儿我去七哥园子了,那几个也不好老搁在七哥那边。偏生福晋与李氏都有着身子,这个时候也不好将她们接进宫去。爷想了想,还是先买个宅子安置她们几个吧。” 十六阿哥口中的“她们”,就是他三月里来京时,由行宫总管选出来的,侍候他的那几个宫女。 关系到这个,曹颙倒是不好说什么,开口问道:“要买宅子的话,那十六爷手上银钱够不够用?要是手紧的话,刚好我这边有些余钱。” 十六阿哥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诚王府花园,回过头来,笑着说道:“不过是买个干净清静的小宅子,又不是收拾那样的大园子,不缺银子。” 到了曹家别院这边,十六阿哥还不忘先去见过表姨母李氏,陪着说了几句话,随后才到客房这边,换了常服。 当手里摇着折扇,迈着方步,笑眯眯地走在街上时,十六阿哥已经看不出皇子的模样,就像个寻常人家的贵公子。 跟来的侍卫,也都换了常服,被十六阿哥撵着,四下里散开护着。赵丰是内侍,虽然二十来岁,但是看着跟十五、六的少年似的,看着倒有点小厮的模样。 “既是想买宅子,打发人出来办就是,何至于大热天的,咱们亲自跑?”曹颙抬起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问道。 “昨儿才拿的主意。再说,这还是爷头一次置产,正兴奋着,也想自己个儿看看。”十六阿哥摇着扇子,挑眉说道。 “是想要自己个儿挑,还是怕使人的话,泄了风声,传到十六福晋耳里?”曹颙见他得意洋洋的,笑了笑说道。 十六阿哥立时无语,合起扇子,使劲敲了下曹颙的肩膀,道:“啰嗦,爷累了,先寻个地方吃茶,打发人叫经济来。” 平素都是十六阿哥打趣他“惧内”,难得有反击的机会,曹颙脸上笑容更盛。 十六阿哥懒得瞅他,指了指不远处一个茶楼,道:“那儿瞅着不错,咱们就去那儿。” 十六阿哥与曹颙身后,跟着的是十六阿哥的贴身太监赵丰与曹颙的小厮小满。 “赵啊,瞅着你怎么不长个儿?前几年就这么高,这几年还是这么高,十六爷不给你好吃的,瞅着跟小鸡子似的,没有二两肉?”小满瞅着赵丰,小声说道。 赵丰听了不禁皱眉,止住脚步,转过头来,说道:“主子最是宽厚,还能饿了我不成?我就是长个儿早罢了,瞧把你得意的。前些年,谁是小个子,出去还被人欺负来着?” 小满听了,笑着推着他的后背,说道:“早长晚长不是长,走吧,主子们还等着。” 进了茶馆,十六阿哥想要看街景,便同曹颙挑了临窗的桌子坐了。赵丰与小满近前侍立,其他人侍卫随从等人,有几个跟进了屋子,在堂上坐了,有几个在外头四下站了。 伙计手里拿着抹布,一边动手擦着桌子,一边笑着问道:“两位客官,要点壶什么茶?别的不敢好,说起这茶来,这热河城里就没有一家敢说比咱们好去。” “好大的口气,倒是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十六阿哥合上扇子,敲敲手心,道:“都有什么好茶,报出来给爷听听。别就说个虚名,拿些破茶叶梗来蒙人。” 听着十六阿哥一口京片子,那伙计笑着说道:“听着客官是打京城那边来的,指定什么好茶都见识过。西湖龙井、黄山毛尖、沂州冬茶、福建铁观音、洱海龙凤团茶,这边都有的。客官您瞧着,来壶什么?” “别的还好说,那个冬茶是怎么回事儿?先别着急泡,直接拿来茶给爷瞧瞧。”十六阿哥听着奇怪,问道。 “这可不是一般的茶,名气虽没碧螺春、龙井大,味道可好,价格也高。听说这个是京里王府的私家茶,早年‘茶童子’在山东做官时发现的好茶,全天下也没有多少。外头的人想买都买不到。我们东家在京里有些关系,才弄到二斤。原想留着喝体己茶,为了给店里撑门面,才匀出半斤出来。一壶要一两六钱银子。小的这就给客官取去。”伙计笑着回了,而后转身去取茶叶。 十六阿哥听完,已经是失笑,对曹颙道:“瞧瞧,你都扬名到塞外了。” 曹颙也是觉得好笑,什么时候,这沂州冬茶,也能跟西湖龙井、黄山毛尖并肩。并不是说冬茶不好,而是那边拢共才十来顷茶园,那个茶又是吃个嫩,都是摘茶叶芯,一亩地一年下来也没多少,京城那几户人家自己个儿啊走礼都不够,怎么会传到外头来。 少一时,那伙计端着托盘,上面搁着一个拳头大小的青花茶叶罐。 伙计放下托盘,将茶叶罐打开,用里面的小勺子盛了半勺茶叶出来,送到十六阿哥跟前,笑着说道:“客官您瞧瞧,比毛尖还嫩呢,就是别的茶想要作假,这采摘的节气不同,吃的味道也不同,等会泡出茶汤来,爷就能吃出正宗不正宗了。” 十六阿哥仔细瞅了,心里有些生疑,看了那伙计一眼,道:“既是王府的私家茶,你们东家都能寻来,想来也是有身份有脸面的人物,不知如何称呼?是谁家的子弟?” “小的只是个伙计,哪里知晓那么多,只知道东家姓王,在关里做买卖。”那伙计笑着收好茶叶,犹疑了一下,问道:“二位客官,这茶……” 十六阿哥摆摆手,道:“泡一壶……”说话间,看见不远处坐着的两桌侍卫,指了指道:“那边每个桌子也来一壶,爷请客。要是有茶果什么的,也挑着上几盘子。” 那伙计见他这般阔绰,笑着下去泡茶去了。 十六阿哥脸上收了笑,对曹颙问道:“姓王,莫不是十三哥那边的女掌柜,将生意做到热河了?一壶一两六,这跟打劫似的,一斤下来可是上百两银子了。” 曹颙闻言,摇了摇头,道:“应该不是她,她性子稳重,十三爷处境又特殊,不会如此冒失,为了求财,就将生意做到热河来。” “那这茶到底是从谁家流出来的?”十六阿哥摸着下巴,琢磨着。 这所为的沂州冬茶,正是曹颙当年在道台任上买的那几顷茶园,分送了四阿哥、七阿哥、十三阿哥、十六阿哥、讷尔苏五家,剩下的一份,给了曹颐。 三个王爷、两个未封爵皇子,一个国公府邸,这茶叶被称为王府私房茶也当之无愧。 曹颙见十六阿哥想得出神,笑着问道:“十六爷是不是忘了正事儿?今儿可不是为了出茶出来的。” “正事儿?”十六阿哥听了,拍了拍脑门,才想起还没打发人去寻房产经济,忙伸手叫了个侍卫过来,让他出去寻人。 “真是奇了怪了,这京里那么多茶馆,也没听说有卖这冬茶的,没想到这热河还叫咱们碰上了。”十六阿哥终是按捺不住好奇之心,吩咐赵丰叫掌柜的叫来。 少一时,掌柜的满脸带笑地过来,身后跟着端着托盘的伙计。 掌柜的从伙计手中接过茶盘,亲自给十六阿哥与曹颙斟茶,双手奉上,才笑着说道:“客官慢饮,不知寻小人前来……” 十六阿哥没有马上回答,端起茶盏,放在鼻子下嗅了嗅,随后送到嘴边饮了一口,道:“这茶没吃出比龙井醇,也没有碧螺春香,为何这么贵?寻常的好茶,一斤也就二、三两银子罢了。” 掌柜的笑着回道:“这位爷,不是有句老话,叫物以稀为贵么?这冬茶茶汤淡,南边的人喝着还好,北边的人未必喝得惯。小人也曾有幸喝过一盏,吃着还不如团茶合胃口,不过是喝个风雅罢了。” 十六阿哥点点头,道:“爷有个叔叔,老爷子是好茶的,惦记这冬茶好几年了。只因这个是高门大户的东西,外头就是有几个银子,也没地方淘换去。既是在你这碰到了,少不得爷要破费破费,孝敬孝敬老爷子。” 掌柜的闻言,晓得来了大买卖,脸上越发欢喜,道:“那敢情好,只是拢共就半斤,爷也得跟咱们留下点招待老主顾不是。” 十六阿哥摆摆手,道:“这叫什么话,半斤爷都拿不出手,不是说东家那边有二斤么?不拘多少银钱,爷都包圆了。”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道:“只是爷怎么晓得这茶是不是正宗的?这般稀罕的东西,早前又没吃过。” 那掌柜听了,压低了音量,道:“这位爷,您就放心好了,保准没问题。咱们东家也是有身份的人,要不然也不会在热河城里做买卖。这热河是什么地方,是万岁爷的行宫之地是不是?” 十六阿哥仍是皱眉,瞅着手中的茶盏,道:“爷别在花了银子,买了赝品,没得叫人笑话。” 那掌柜的面带犹豫,有些踌躇。 曹颙冷眼旁观许久,见这掌柜的不像是什么都不晓得的,便冲小满使了个眼色。 小满上前,往那掌柜的手里塞个锭银元宝。 掌柜的将元宝抄在袖子里,说道:“爷,不瞒您说,咱们东家也是有身份的人,在旗的。我们姑爷是皇亲国戚,跟皇子阿哥平辈论交的,所以才能淘换出这茶来。” “扯谎是不是?”十六阿哥摇头道:“既是这茶叶稀奇,怎么还能你淘换二斤,他淘换半斤的,是不是借着名,做的赝品糊弄人。左右也没几个喝过的。” “这位爷,小人扯这谎做什么?这茶叶如今一百八十两一斤,早不算那么金贵了。小人听说,早年这茶还有人开出一两一百的价码。”那掌柜的说道。 “这倒奇了怪了,不是说这茶少么,怎么越来越便宜?”十六阿哥不解。 掌柜的压低了音量,道:“早先有价无市,后来有一个往外淘换的,其他几家管事的瞅着,自然也眼馋。本来就是树上的东西,要是精心些,一亩地多出二三两也不是难事儿,不就是有了富裕。” “哦,原来如此!”十六阿哥恍然大悟,心里对那皇亲国戚越发好奇,笑着看那掌柜的,道:“这是个人就是皇亲,这皇亲也忒不值钱些,空口白牙的,不待这么蒙人的。” 那掌柜的被挤兑得不行,实是忍不住,道:“小人真的没蒙这位爷,咱们舅爷姓李,有个亲妹子进宫做了贵人,是当朝皇子福晋,最是尊贵无比。” 这几个有茶的人家,四阿哥身边有位侧福晋姓李,不晓得四阿哥晓得了,会如何什么脸色儿。 十六阿哥想到此处,觉得有些不对劲。他自己个儿的侧福晋也姓李,而且打理他茶园生意的,正是李氏的娘家兄弟。 李氏的嫂子,好像就是姓王。 十六阿哥已经是怒极而笑,问那掌柜的道:“听说你们东家姓王,是不是他妹子嫁给了十六阿哥的大舅子?那位李爷是个豪爽的,爷也曾听过他的大名。” 那掌柜的笑着点头应和,道:“就是那位,在京里极体面的。” 说话这会儿功夫,方才出去寻人的侍卫已经带了两个房产经济进来回话。 “这位爷,小人手中这处宅子就在北街,最是好风水。三进的宅子,既宽敞还体面……”其中一人道。 另外一个则是说:“我们这边的宅子虽只两进,但是带着个大花园子,最是避暑的好地方,跟前也住的都是京里的贵人……” 十六阿哥被嚷得心烦,使劲一拍桌子,道:“滚,爷不买了……” 那两个经济白跑一趟,还不死心,尤自喋喋不休地说着,被侍卫们架了出去。 十六阿哥黑着脸,起身出了茶馆,对曹颙道:“瞧瞧,这搂银子,都搂到爷眼皮底下了……听那意思,是没有一家干净的,四哥与七哥那边,还号称治家严,奴才们还不是一个样儿……” 第六百七十六章 打探 第六百七十六章打探 直到回到曹家别院,十六阿哥仍是愤愤难平,对曹颙道:“一亩茶园多出二、三两,说的好轻松。爷那边每年的出息拢共才多少?一年五十斤,一顷地十斤,匀下来一亩茶园二两不到。这奴才好大的胆子,生生地贪了一半还多。” 曹颙这边,也是意外。 十六阿哥在宫里,不知生计,那个姓李的又是侧福晋李氏兄长,借势贪上几斤茶叶,不算什么稀奇的。 奇的是,不只一家。虽不晓得其他五家,还有谁家的茶流出来,但是若是留下几十斤,每年就是几千两银子的利,谁能不动心? 十六阿哥说了一番,嗓子有些紧,端起茶盏来,刚要饮,想起方才的冬茶还没买,对赵丰道:“去将那茶馆的半斤冬茶买来,爷也要走走‘礼’。” 赵丰应声下来,十六阿哥冷笑一声,道:“欺上瞒下、算计主子的东西,爷容得,有人容不得,我总要出了这口恶气才好。” “财帛动人心,利字当头,有几个能把持住的?十六爷还是想开些,别恼了。”曹颙见他如此,开口劝道。 十六阿哥横了曹颙一眼,道:“感情没你的事儿,除了稻香村,你不是在南边也有买卖么?天高水远,小心你也被坑了。” 曹颙笑着摇摇头,道:“早年的本钱,赚回来几倍了。剩下的,就是随心,多赚少赚也没什么。” 其实,早在前两年,当年的十年之约满了后,曹颙就给魏信去过信,提及广州买卖之事。 虽说是曹颙的本钱,但是十来年都是魏信在张罗,功劳甚大。早先的利润,是四六分,魏信四,曹颙六。 曹颙的意思,是送六成股给魏信,酬谢他这些年的效力。 毕竟,以魏家的财力,想要单拿出一份银钱做生意,实不算什么。当初魏家不拿银子出来占股,就是不愿明着分这份利。 魏信这边,只肯接受四成。他去广州小十年,也攒了不少银子,加上江宁老家那边的地产,几辈子都花销不了。 如今,他做生意不是为了银钱,只是喜欢广州那边的生活自在罢了。 曹颙这边投桃报李,就托了关系,给魏信弄了个候补知府的顶戴。虽不是实缺,但是换了一身皮,身份地位就不一般。 连着魏信父母那边,都有了诰封。 魏家是江宁的土财主,有什么还有比功名更体面的? 魏信那边,越发尽心,将买卖做的越来越大,每年送回来的利润越发可观…… 京城,曹家,东府。 静惠扶腰而行,春儿带着个小丫鬟,捧着礼盒跟在后头。 兆佳氏见了,撂下烟袋,道:“都预备齐当了?” “是,太太。”静惠转过头,叫人将捧盒搁在炕桌上,亲自打开来。 里面放着一对红缎荷包,还有累丝八宝项圈一只,龙凤金手镯、金耳钳、宝石戒指各一对。 兆佳氏瞅着这礼也算体面精致,点了点头,问道:“如意呢,怎么没见?” 静惠迟疑了一下,道:“太太,库房那边倒是有几柄如意,金的磨了花纹,还有两柄三镶点翠的看着也有些旧了。” 兆佳氏闻言,不由皱眉,指了指另外一个捧盒,道:“这里头装的不是如意,是什么?” “回太太的话,媳妇想着四叔的亲事许是也近期定,就预备了两份。”静惠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另外一只捧盒,里头同前面的大致差不多,只是项圈与镯子的样式稍有不同。 兆佳氏撇了撇嘴,道:“偏生这如意又是少不得的,换做大太太在家,咱们还能去跟她张罗张罗。不过是个礼数罢了,谁还拿这个吃喝不成?找个匠人,挑着用不着的金器,化上几件。左右过些日子放大定,也要用首饰。除了两柄如意,剩下的金首饰头面也要打些。” 静惠应了,兆佳氏想起一事,皱眉道:“怎么还没听说董家接姑娘回去?这过小定,也不能过到西府啊。这说的是董家的姑娘,也不是咱们大房的。” 静惠这边,心里也奇怪,只是不好意思说什么。 兆佳氏说了两句,觉得心烦,对静惠道:“给大太太写封信,问问到底要如何应对……” 正说这话,就听到院子外“蹬蹬”的脚步声,随后就听外头有丫鬟道:“五爷……” 话音未落,已经有人挑帘子进来,正是满头大汗的曹頫。 “这怎么闹了一脑门的汗?”兆佳氏瞧了,不禁心疼,忙吩咐红梅投帕子给他擦脸。 曹頫的眼睛落在打开的捧盒上,看着里头的荷包与首饰,他脸上涨得通红,皱眉对兆佳氏道:“母亲,不是说先给四哥说亲么?怎么好好的,又轮到儿子定亲?” “早说晚说都得说,也到了年纪了。”亲事落定,兆佳氏也失了先前的兴致。 曹頫使劲拳头,跺脚道:“那说谁不好,为啥说了她?” “她怎么了?堂堂内务府总管的嫡长孙女,你以为谁都能说得的?”兆佳氏虽对这门亲事不算满意,但是董殿邦升了总管,也觉得脸上多了几分体面。 在京城,官员不能说多如牛毛,也不算稀罕物儿。三品的内务府总管,论品级确实不高,但是贵在是天子近臣。说起来,并不比六部尚书权利小。 “一个宫女罢了,有什么稀罕?”曹頫急赤白脸地说道。 兆佳氏心里原也挑这个,但是见儿子如此,反而为素芯添了几分不忿,训斥道:“这叫什么话?曹家才抬旗几年,你忘了自己的祖宗,充起主子了?要不是走了关系,你姐姐、你妹子,也是宫女儿。老太太生前就是宫里的嬷嬷,你大伯打小就是皇上的伴当,你就是个小奴才秧子,还真当自己金贵了?” “可是……”曹頫瞪着眼,还要再说。 兆佳氏已经听得不耐烦,摆手道:“亲事是你大伯定的,要说找你大伯说去。我一个妇道人家,做不得你的主。” 曹頫听提到曹寅,这才颜色好些,犹豫了一下,问道:“母亲,大伯怎么就将她说给我了?要是就要说咱们家,不是还有四哥么?” 兆佳氏瞪了一眼,道:“你当这娶媳妇是市场上挑南瓜,想谁买就买!还不是因你我肚子里出来的,还占了这个便宜。没良心的种子,听说董家子侄众多,往来的亲戚不乏高门大户,你还想说个什么样的媳妇?” 曹頫听了,脸上神情变幻,凑到兆佳氏跟前,恳求道:“母亲,左右小定还没下,咱们去跟大伯商量商量,还是将那位说给四哥吧?” 兆佳氏见他还这般说,拉下脸,道:“混说什么?你大伯是同董家长辈那边说定的,哪里还有换人的道理?这当人家姑娘是什么了?” 曹頫见没有转机,神色怅然,看着旁边站着的嫂子,忍不住开口道:“嫂子见过那位,倒是是什么样的人?” 静惠听了,不由奇怪,道:“五爷老过去大太太那边,没有见过?前些日子大太太起身去热河时,五爷不是也去了么?” “就碰着一次,也没见她抬头。”曹頫小声嘟囔道:“打扮的老气横秋的,跟根柱子似的。” 静惠怕曹頫心里留下疙瘩,往后新妇进门,夫妻两个有嫌隙,稍加思量后回道:“董姑娘品貌都好,性子又柔顺,大太太很是喜欢她,说是当闺女疼,还念叨着舍不得看着她出门子。大老爷亲自促成这门亲事,许是为了这个缘故。” 曹頫听了,眼睛不禁发亮,凑到静惠跟前,拉着她的胳膊道:“二嫂,伯娘真是这样说的?” 静惠点点头,道:“自然是真的,我听了不止一遭。大太太还说,将苏绣的手艺,全都传给董姑娘呢。大太太说,这原是想传给福晋姐姐,福晋姐姐打小就爱书,不爱这些;想要传给三姑娘,三姑娘性子活泼,这是个细心活,也没有学全。” 曹頫闻言,脸色儿方好些,叹了口气,带着几分遗憾,道:“既是大伯定的,那我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按照宫里的规矩,宫女不识字,再好又能如何?是个睁眼瞎,可惜了了。” 兆佳氏原是以为儿子爱面子,嫌董素芯是宫里当过差的,不如养在深闺的小姐体面;没想到闹腾了半天,是嫌弃董素芯不识字。 她自己也是不识字的,听到这话,不由勃然大怒,站起身来,提起手中烟袋锅子,就往曹頫的肩上抽了下去,道:“混账东西,活了半辈子,我倒是不晓得,自己何时成了瞎子了……” 曹頫疼得直呲牙,连忙避闪,道:“母亲,儿子不是说您……” 兆佳氏正恼着,哪里肯松手,追着打下去。 母子两个闹得欢实,静惠站在炕边,看着捧盒里的东西,想着还没进来就遭到丈夫嫌弃的董素芯,心里叹了口气…… 热河,曹家别院。 李氏与初瑜原是定在本月二十五到淳王府园子那边做客的,还预定了戏班子,打算五月二十九天慧过生日时,回请淳王府那边的女眷。 不过,却没有成行。 因为,康熙病了。 五月二十,从三阿哥那边游园回来后,康熙“偶染风寒”,龙体有恙。 开始还没人说什么,但是一连三日连大学士与内大臣都见不着圣驾,就有人开始揣测起来。 康熙今年六十三,恰逢“暗九”年,虽然没人敢说什么,但是都各自算计起来。 其中,以三阿哥为甚。 他心里,已经是后悔莫及。 若是圣驾真是因“幸王园”,有了闪失,他哪里跑得了干系? 别说是储位,怕是头上的这个和硕亲王也保不住。 八阿哥在京,要是得了消息,活动起来,手上有银子,军中还有十阿哥母族的势,成问鼎之势。 想到这些,三阿哥顾不得自责,整日里留在行宫这边,同几个领侍卫内大臣一道,暗自里封锁康熙卧床的消息。 四阿哥这边,倒是没有什么异样,只是越发沉默寡言,留在行宫里的时辰也越来越长。他本就有些苦夏,这些日子熬得越发清减。偶尔碰到曹颙,他的态度也是不冷不淡的。 曹颙这边,对四阿哥自是没别的,还是一如既往的恭敬。 气氛有些压抑,文武百官们也都有些慌乱。 皇帝离京不怕,怕的是万一驾崩在外头,没留下遗诏,那还不知会如何。 朝廷若有变更,他们这些文武官员,固然会有些人因押对宝飞黄腾达,说不得也有人受了牵连,送了性命。 连十六阿哥这边都有些没底,变得沉默寡言,先前信誓旦旦说要抓几个“大蛀虫”发发财,如今也没了动静。 待到两人走到湖边,四下里无人之时,他才对曹颙说实话,道:“孚若,我怕了。往后,我会如何?”说到最后,已经带了几分迷茫。 他虽宠康熙宠爱,但是身上没有爵位。真要变天,还不晓得会如何。 曹颙见他如此,笑着说道:“十六爷忘了早年我给你相看的,十六爷是王佐之才,要富贵得富贵,要权势得权势。” 十六阿哥听了,白了他一眼,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拿这个来哄爷?我问过额娘了,这几日后宫也中也没人被传召过……宜妃娘娘请见,也没有见着……” 听到这里,曹颙有些担心,低声对十六阿哥道:“十六爷还是少做打探之举,这容易犯皇上的忌讳。” 十六阿哥点点头,讪讪道:“我也是没法子,心里害怕……” 曹颙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十六爷就放宽心吧,说不定过几日皇上就该好了,还胡思乱想这些没用的做什么?” 十六阿哥见曹颙气定神闲,心里也纳罕,道:“外头的人,有几个不怕的,孚若就这么淡定?” 曹颙抬起头,看了看晴朗碧空,道:“十六爷忘了我会夜观天相了?老天爷最是不会掩饰,若是要变天,少不得山崩地裂,警示世人。今年京畿虽少雨,但是端午过后,断断续续的,也下了不少,算不得什么。皇上只是做惯了皇帝,如今英雄迟暮,不愿大家见他病后孱弱的样子罢了。要是真有不对,不会这般太平,就算回不得京城,皇上也会使人将皇子阿哥们都传召来的,否则岂不是要出乱子?” 十六阿哥才不信曹颙会“夜观天相”这番说辞,不过对于后边的话,却是点头不已,连声称是。 十六阿哥不过是当局者迷,想明白其中关键,心就放回肚子里。 想着之前的打探之举,落到康熙耳朵中,还不晓得会作何想,他不禁有些后怕。 “走,孚若,看来咱们还得忙几日,将我这两日的异常遮过去,省得叫小人留下把柄……”十六阿哥思量一回,对曹颙说道。 曹颙这边自然是没有意见,真要是如十六阿哥所说,抓几个“大蛀虫”,充盈内库,也省得康熙老打他的主意。 他毕竟不是个商人,占着穿越的便利,偶尔借用后世的一个点子还能凑合,要是一门心思搂银子,也未必能有多少收益。 在衙门里忙了半日,曹颙回到别院时,已经是黄昏时分。 进了二门,还没到东院,就听到李氏与初瑜的说笑声,其中还间杂着“咩咩”的羊叫声。 曹颙有些好奇,进了院子,就见李氏与初瑜都在廊下站着。廊下柱子上,拴着两只小羊羔。天慧站在一边,轻轻地摸着一只小羊羔的背。 “哪淘换来的?”曹颙见了,脸上添了笑意,快走两步,问道。 “宝格格使人送来的,说是给天慧的生日礼。除了这个,还有两对兔子,剩下的就是些金玉首饰。天佑与恒生那边,是每人一只小马驹。”初瑜见丈夫相问,笑着回道。 曹颙看着这跟狗差不多大小的羊羔,想起一件事,转过头问李氏道:“母亲,那个珍珠皮是不是就是羊羔皮?” “那是没落地的羊羔,才能出那样的小皮子。”李氏说着,不由摇头,道:“真是造孽,也不晓得是谁琢磨出来的。” 天慧听到父亲回来,仰着小脑袋,冲他们说话的方向“望着”。 原想着给跟父亲说话,没想到接下来说得是“羊羔皮”,她的小脸不禁有些迷茫。 曹颙已经俯下身子,伸手将女儿抱起来,问道:“好闺女,要过生日了,跟阿爹说,想要什么。就算要摘月亮、够星星,阿爹也费心思弄去。” “听戏。”天慧歪着小脑袋想了想,回道。 众人听了,都有些奇怪。天慧还小,怎能会想起这个?她偶尔被带着出去一次,也因年岁小,没有听戏的机会。 “天慧爱听戏?”曹颙问着,心里琢磨着,是不是之前在京城时听妞妞说的。 天慧使劲点了点小脑袋瓜子,道:“听戏。姨母……爱听戏……叫人,听了……传回去……” 她就不是爱说爱闹的孩子,难得说这么长一句,又是这般懂事。 曹颙这边,已经忍不住夸起自己的女儿,这般懂事聪明有人情味儿,太招人稀罕了。 李氏与初瑜见曹颙洋洋得意的模样,都忍不住失笑。 李氏对初瑜道:“有其父必有其女,血脉是骗不得人的。颙儿小时候也是人精子,小嘴甜得跟抹了蜜似的,打会说话,就会哄人……要不然老太太也不会疼得跟命根子似的……等后来遭了些事,这才话少了许多……” 初瑜已是晓得丈夫小时遇及的变故,望着丈夫的眼神,多了几分心疼…… 第六百七十七章 “小惩” 第六百七十七章“小惩” 天慧想要听戏的愿望,终究没有实现。直到五月末,热河的气氛仍不太好。 就连曹颙,嘴上与十六阿哥说得笃定,心里也开始思量,是不是历史有什么变故。要是那样的话,才是让人措手不及。 李氏收到静惠的信,心里也是为难。就算董家想要接人,曹家一个当家的都不在家,估计也不好开口。 同丈夫商议一番后,李氏决定先回京城。 初瑜见婆婆要回去,也说要带着孩子们陪同回京。 曹颙这边,怎么放心往家眷这般回去,便同十六阿哥说了,打算寻个由子,请旨回趟京城,正好可以护送家人回京。 十六阿哥这边听了心动,想要要不要将有了身子的福晋也送回京里养着。不过,问过了太医后,他却不敢冒险。毕竟怀孕没几个月,怕耐不住长途跋涉。 曹颙请旨回京的折子递进行宫两日,还没有消息。 曹颙这边,不禁心急。 不想,就从行宫里传下六月初一朝会的消息。 转眼,到了六月初一这天,随扈王公百官齐聚澹泊敬诚殿。 曹颙已是半月没见康熙,现下看他气色还好,只是有些清减。要是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胡须中星星点点,白的比原来厉害。 看似平平常常的朝会,却是一番想不到的雷霆变幻。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说的就是这个了。 因四月末、五月初祈雨之事,涉及的官员遍及内阁与六部九卿。 户部尚书赵申乔、工部尚书王顼龄、左都御史范时崇、吏部侍郎傅绅、刑部侍郎李华之、学士蔡升元、王之枢、彭始搏、詹事王奕清奏摺妄书不胜忻幸之语,祈雨处又不亲到,俱著降三级留任,恩诏所得荫生俱著革退。 礼部满尚书赫硕咨、汉尚书陈诜、侍郎二鬲、王思轼、胡作梅,祈雨乃其专责,并不虔心祈祷,而雨泽曾否沾足之处又不明白具奏,殊属不合。赫硕咨著革职。恩诏所得荫生著革退。陈诜、二鬲、王思轼、胡作梅俱著降五级留任。 大学士萧永藻、王掞、学士星峨泰、长寿、吏部尚书张鹏翮、侍郎孙柱、李旭升、汤右曾、户部侍郎傅尔笏纳、吕履恒、兵部尚书殷特布、侍郎党阿赖、田从典、刑部尚书赖都、张廷枢、工部侍郎王度昭、左副都御史董弘毅、郝林、通政使周道新,祈雨处虽曾亲到,奏摺妄称不胜忻幸之语,亦属不合。 其中,只是大学士王掞,在圣驾四月出京前,曾有过面谕,让其在家调养,因此著宽免。 剩下萧永藻、星峨泰、长寿、张鹏翮、孙柱、李旭升、汤右曾、傅尔笏纳、吕履恒、殷特布、党阿赖、田从典、赖都、张廷枢、王度昭、董弘毅、郝林、周道新等人,俱著降二级留任,恩诏所得荫生俱著革退。 大学士嵩祝不将在京诸臣不虔诚祈雨、奏报迟延之处即行指名参奏,亦属不合,著革职留任,恩诏所得荫生著革退。 京城留守的六部九卿衙门,有头有脸的,都在这里了。别的不说,就说六部衙门,就发作了八个尚书,十三个侍郎。 除了礼部尚书赫硕咨被革退外,其他的都降级留任。饶是如此,也够让人吃惊的。 偌大一个京城,没有几个三品以上顶戴的了。 除了吃惊,不少人心里剩下的就是窃喜。 工部尚书出缺没多久,还没有人补缺,这又空出来一个礼部尚书来。 曹颙这边,寻思的却是别的。 既然专程回京详查官员祈雨之事的嵩祝没有即行指名参奏,那递折子的是哪个? 即便是当初废太子时,康熙也没有这么大面积地处治群臣。不过同那时的处治相比,这次更像是“小惩”。 “降级留任”,不过是换身顶戴罢了,没有换差事,只要出点小成绩,就是“官复原职”;当然,要是出了纰漏,怕是就彻底掉下来,甭指望再充京堂。 这相当于每个人的脖子上,都套了个套,就得战战兢兢的才行,否则就要断送了前程。 发作完留守京城的官员,内侍没有像平素朝会似的,喊什么“有本早奏,无本退朝”,而是直接喊了“散朝”。 朝堂上的几位皇子,三阿哥、四阿哥、十五阿哥、十六阿哥几个,则是有内侍传口谕,到烟波致爽殿见驾去了。 曹颙则随着文武百官出来,回到内务府衙门这边。 康熙并无大碍,这使得曹颙松了口气。不过也开始琢磨,是不是再写个请旨折子。 曹颙这边惦记着事儿,伊都立这边也没闲着。 因修缮行宫,伊都立这边才立了功,还惦记着自己复职之事。就算不回太仆寺,仍在内务府这边,从五品的位置也委实太低些。 趁着四下无人,伊都立问曹颙道:“孚若,瞅着这番动作,倒是瞧不出皇上用意来,到底因何大怒,总不会就为了祈雨吧?” 曹颙听了,摇了摇头,道:“圣心难测,我也不知。” 伊都立则是有些坐不住,在地上踱了两步,叹了口气道:“就算熬下来优异的考评又能如何?我想要升一升,怕是艰难。”说到最后,已经分外沮丧。 曹颙见了,劝慰道:“左右大人还年轻,着急什么?熬上几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碰到机会。” 他说这些,是因为伊都立是十三阿哥的连襟,同十三阿哥关系还好,但凭这两条,往后的前程就错不了。 “早过了而立之年,快要四十了,还年轻什么?”伊都立摇摇头,道:“先父这个年岁,已经进了内阁,迁了礼部侍郎,我却还在从五品上混着,真是给祖宗蒙羞。早知如此,我就该考进士,入翰林,也不用这般苦熬。” 伊都立抱怨了两句,想起一事来,道:“大人,今儿衙门要是不忙的话,卑职想早些回去。仕云到热河轮班,正打算给他接风洗尘。” 听他这般说,曹颙摆摆手,道:“大人去吧,衙门没什么事儿,不用在这边耗着。” 伊都立听了大喜,便先出了衙门家去。 曹颙看着伊都立的背影,想起到河南府赴任的曹项。 在曹颙心中,十六岁的曹项还是个半大孩子,正是该学习的年纪。他只当现在逮了机会,得以出仕,却不晓得这地方官一级一级地升起来,也不是那么好熬巴的。 又不是个有心机的孩子,品性纯良,是个老实人。 不晓得多少年后,当他的同窗们走进士科入了翰林,做了阁臣时,他会不会后悔。 河南府知府衙门驻地在洛阳,训导是知府衙门的辅官,并没有自己的衙门,就是知府衙门这边办公。 曹项五月初六打京城出发,在月末到抵洛阳。 洛阳知府李廷臣虽不是科班出身,但是资历熬了多年,才推升到知府任上。 虽早有公文下来,晓得衙门里要补一个训导,但是见到曹项时,李廷臣还是意外得紧。 原本还担心曹项带着世家子弟的恶习,是傲慢无礼之人,没想到竟然这般儒雅。 一番恳谈下来,两人倒是相投。 听说曹项身边只跟来一妾照看起居,还没有娶正妻,李廷臣不由心动。 曹项虽不过是七品官身,但是兄长是侍卫,伯父、堂兄都是京堂,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李廷臣是汉军旗的,两家联姻也能使得。只是他没有女儿,想要招曹项为女婿也是空想罢了。 曹项这边,打家里出来,虽带着新奇,但是也多了份小心,怕行止有差,使得家族蒙羞。 前任训导的宅子虽空着,但是脏破不堪。而且不久前,前任训导就是害病,死在这边。 曹项听了,心里忌讳,加上不愿委屈绿菊,便暂住驿站,使人出去寻宅子租赁。 没几日,在衙门附近寻了处两进的小宅,三年四十两银子的租金租赁下来。里头的木头家具都是现成的,曹项一行便搬了进去。 绿菊向来伶俐,以前也帮着兆佳氏料理过家务的。 她带着丫鬟媳妇,将内宅收拾得妥妥当当的,前院厅堂也都装饰一新,看着有些过日子人家的模样。 曹项见了,不胜欢喜。若不是还惦记着生母,他真想就这么在洛阳过下去。 六月初一,按照规矩,是各佐属官吏参见知府的日子。 就像是个小朝会似的,在知府衙门正堂,通判、察院、盐道、推官、儒学、粮捕、刑理等人都来了。 虽说曹项年纪最轻,官职最小,但是背后有个曹家,谁人敢小觑? 李廷臣见过各属官后,提议今晚设宴,给曹项接风,大家就都跟着捧场。 曹项是官场新人,没经过这个,但是也晓得入乡随俗,不敢扫大家的兴致。 一顿酒菜下来,就有不少人拍着曹项的肩膀,跟他攀关系了。有祖籍直隶的,说是同乡;还有去过江宁的,话里话外就是与曹家有旧的意思。 曹项虽不晓得哪句真,哪句假,但是都恭敬地应了。 待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散去时,李廷臣还特意吩咐人带了食盒,叫曹项拿回去给女眷。 曹项感激不尽,谢了又谢后,才带着人回宅子。 因喝了不少酒,又吹了风,回到宅子门口下马时,曹项就有些受不住,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一般。 实是挺不住,他就扶着墙根,吐了个痛快,而后由小厮扶着,进了院子。 绿菊那边得了消息,已经带着丫鬟在二门迎着,见曹项浑身酒气,亲自扶进屋子。 晓得他出去吃席,绿菊这边已经先使人熬了醒酒汤。 服侍着曹项更衣漱口后,绿菊就亲自将醒酒汤送到曹项嘴边。 曹项笑着接了,指了指桌子上的食盒,道:“是知府大人从酒楼要的点心,叫我拿回来给你吃的。你快尝尝,跟京里的饽饽比起来如何?今晚晚饭上,吃了一小盅老汤烩面,味道甚好,可惜方才都吐了。等忙过这两日,我带你过去吃。” 听说曹项吐了,绿菊怕他肚子空不舒坦,就起身去捧了食盒,神色却颇为意外,笑着说道:“都是什么吃的,怪沉的。” 说话间,她已经将食盒捧过来,搁在炕桌上,揭开盖子。 灯盏下,里头白晃晃的,不是银子是什么?满满地一层银元宝,都是精巧可爱。 绿菊的笑容凝住,用帕子捂了嘴巴,惊诧得紧。 曹项这边也是诧异万分,丝毫不觉欣喜,只觉得后背直冒冷汗,醉意立时去了八、九分。 上下两层的食盒,每层十个银元宝,每个十两,拢共是二百两银子。 曹项这个七品训导,一年的俸银也不过是四十五两。眼前这些,比他四年的俸银还多。 “爷……”绿菊抓了曹项的手,面上有些担心。 曹项的视线从银子上移开,站起身来,涨红了脸道:“不行,我要给大伯写信。”说话间,就开始四处找笔墨。 绿菊忙扶住他,道:“爷别急,我这就叫人给爷取去。” 这内宅的正房三间,两人在西屋住着,东屋收拾出来,做了曹项的书房。 茯苓听了吩咐,端了纸张笔墨送过来时,绿菊已经盖上食盒。 绿菊铺好纸张,打发茯苓下去,自己拿起墨条,亲自给曹项磨墨。 曹项拿起笔,却不晓得该如何落笔,抬头看看边上给他磨墨的绿菊,道:“我该怎么办?” 绿菊犹豫了一下,道:“外头爷们的事儿,我也不晓得。只是这世间哪里会有天上掉馅饼的美事?若是爷是上官,李知府是属下还罢了,巴结孝敬也不算什么。这平白无故的,给属下银钱,怎么说都蹊跷。反常即妖,这些银子来意不明,爷心里也当惊醒。” 曹项听了,使劲点头,撂下笔道:“就是这个道理。我也觉得不对,贪小便宜吃大亏,这不明不白的银子,谁稀罕呢。只是瞅着知府大人说话办事,是个爱面子的,要是直接还回去,抹了他的脸也不好。还要想个法子,不要留了是非口舌。” “爷也别急,也不必就直接了当地将银子送回去。等过些日子,寻个由子,送份差不多的回礼就是。”绿菊思量了一回,开口劝道。 曹项点了点头,道:“有你在我身边,真是我的福气。赵师爷那边,虽说教起来,一套一套的,但是我瞧着,还不如你有主意。” “都是我不好,本不该卖弄口舌。只是担心爷,忍不住多说了两句。”绿菊听了,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道:“爷不要怪我,下次我不敢了。” “什么怪不怪的,我欢喜还来不及。”曹项说着,见绿菊手指上沾了墨汁,忙抓了她的手,亲自用帕子给她擦拭了,道:“往后你就好好养着,动手的活都交给我。” “哪里就那么金贵了?”绿菊闻言,淡笑道:“就是为了侍候爷,我才跟着爷过来的。” 听绿菊说这个,引起曹项的心病。他也顾不得给曹寅写信,摩挲着绿菊的胳膊,道:“天不早了,该歇了……” 他只说了一半,最后一句话却含在嘴里,没有说出来,那就是早点生个儿子吧…… 热河,学士府,内堂。 伊都立坐在炕边,脸色黑得怕人。杨瑞雪在旁见了,心里有数,面上越发小心,亲自斟了茶,送到伊都立跟前,柔声道:“爷,喝杯酽茶解解酒吧。晓得爷不爱醒酒汤的味儿,就给爷预备了这个。用井水拔了,正凉着。” 伊都立接过,一口饮了,只觉得去了几分暑气,舒坦了不少。 他犹豫了一下,皱眉问道:“好好的,月娘怎么跑去见外客了?” 月娘是他春日里添的妾室,今年才十三,正是豆蔻年纪,娇小可人。 伊都立的妻子伊尔根觉罗氏原是要过来热河的,因家务脱不得身,就叫人将月娘送了过来。 刚好伊都立因初瑜在府里遇刺之事,有些迁怒杨瑞雪,见小妾到了,就一直歇在月娘屋里。 “许是想探听姐姐的消息吧,不是说月娘的姐姐做了云少爷的屋里人么?”杨瑞雪轻声回道。 “饶是如此,你也当拦着她。她年岁小,不晓得规矩,你这当姐姐的,也不管教管教。”伊都立想着刚回来时,见月娘与仕云两个在堂上说话,心里就有些不对味儿。 “是,爷,奴晓得了。”杨瑞雪低头应着,拉了伊都立胳膊,道:“爷别恼了,月娘妹妹同仕少爷年岁差不多,小孩子愿意亲近些也是有的。” 她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伊都立的眉头皱得更紧。 杨瑞雪乖觉,已经收了声,走了两步,到窗前的桌子前,摘了一根发钗下来,挑了挑香炉里的烟灰。 伊都立原还怕小妾出身风月场合,闺门不肃,给自己戴了帽子。 见了杨瑞雪轻柔的腰肢,想着她床笫之上的风情,伊都立不由身上有些发热。 加上酒气未消,又是美色当前,伊都立哪里还把持得住。 他站起身来,走上前去,一把将杨瑞雪楼在怀里,手脚已经开始不老实。 “爷,妹妹还等着爷呢……”杨瑞雪想要挣扎开来,却被伊都立抱得紧紧的。 伊都立被挑得兴起,一把将杨瑞雪横抱起来,脚下走了两步,将她压在炕上。 这时,就听外头有丫鬟禀告:“老爷,二太太,月姨娘使人过来,问老爷何时过去。” 第六百七十八章 酷暑 第六百七十八章酷暑 六月初二,曹颙还没将新写的折子递上去,十六阿哥就带来一个好消息。他之前的请旨折子,康熙已经批了,允他暂回京城。并且还有旨意,让他回去带人探察京城四周,看看旱情如何。 曹颙不胜欢喜,将手头的差事都交接了,又请陛辞。 康熙便没有传召他见驾,不过也打发魏珠出来带了口谕,让他精心差事,不可糊弄。 因一个祈雨之事,已经折了多少官员,曹颙就算再大意,也不会在这个上面偷懒。 李氏与初瑜这边,早已收拾好行李。因女眷都回去,所以魏黑之妻香草带着七娘,也收拾好东西,要跟着一块回京。 只是想着这边就剩下曹寅,李氏心里又有些不放心,待曹寅再三劝了,才依依不舍地上路。 来时还是春日,回去时已经是盛夏,道路两边别有一番景致。 一行都是妇孺,曹颙就吩咐人缓行。 除了天佑与恒生两个天天嚷着骑马外,偶尔曹颙也将天慧抱到马背上透透气。 刚从热河出来时还好,青山绿水,并不觉得暑热。行了两、三天后,就开始觉得热了。 李氏上了年纪,初瑜是大病初愈,孩子们也娇嫩,所以也怕中暑。每日里早早出发,中午就在驿站歇了。 如此这般,总算在六月初七那天,平平安安地抵达京城。 早先在京城里还不觉得,这去了趟热河,再回京城,越发觉得京里的暑热难当。 兰院上房这边,已经搁了两个冰盆,李氏还是热得睡不着觉。 想着要去海淀园子小住,但是素芯之事还没处置妥当,李氏也不好过去享清闲。 兆佳氏这边,已经是抱怨了两遭,倒不是挑这门亲事如何,而且觉得眼下董家还不接姑娘有些不对劲。 到底是亲娘不在了,后娘也不精心。要是想赶在年底前出门子的话,这要预备的事儿还多着。 李氏这边,对于丈夫给侄子定下素芯之事,心里并不怎么看好。 女子本就青春有限,找个小夫君,往后怕是会吃力。 兆佳氏早就惦记给幼子张罗亲事,是李氏晓得的,所以还担心她嫌素芯年纪大,往后婆媳不好相处。没想到兆佳氏这边却是反常,提起素芯并无不满之意。 她哪里晓得,现下兆佳氏已经将素芯当成了自己人。 早年兆佳氏刚进曹家时,就因不识字,受过丈夫的挑剔。曹荃当初,还曾想着亲手给妻子启蒙,但是兆佳氏对别的还伶俐,对于学习写字,却是打死也不开窍,终是不了了之。 曹家年轻一辈的媳妇,初瑜不用说,是尊贵的皇孙女,满汉文都通晓;就是静惠这边,也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 论出身也好,论品貌也好,都比兆佳氏强许多。 静惠那边,又是个滴水不漏的,使得兆佳氏都没地方摆婆婆的谱。 如今有了素芯,她也开始念叨“高门嫁女,低门娶妇”这句话,想起孙老太君在世时的威风,心里有了祈盼…… 李氏这边,则是有些为难。 按理来说,儿女亲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是素芯后母高氏,并不是董家能说得上话之人。 思量了一番后,她还是使人往董家送了名帖,言明想要登门拜访之事。 董家当日就使人回了帖子,说是六月十四,正好是董家一个孙儿的“抓周”,邀请李氏与兆佳氏过去做客。 李氏这边同兆佳氏说了,倒是使得兆佳氏欢喜不少。 虽说小定还没下,但是眼下也有会亲家的意思。 转眼,到了六月十二这天,李氏、兆佳氏、初瑜三个就乘着马车,到了董家做客。 因祈雨的缘故,五月里没有人家敢请戏班子,兆佳氏也是许久没听戏了,觉得热热闹闹的,衬着很有人气。 加上董家儿孙多,女眷多,加上几位回门子的姑奶奶,满满地坐了好几桌子。 不管是儿媳、孙媳们娘家,还是老姑奶奶、小姑奶奶的婆家,都是有头有脸的官宦人家。 兆佳氏看在眼里,心里对这门亲事越发满意。 虽说董家不如曹家门第高,但是这姻亲故旧,往来关系,丝毫不比曹家弱。几门往来联姻的人家,都是内务府实权人物,并不比曹家的姻亲李家、孙家差。 董殿邦之妻那拉氏已经上了年级,如今家中内务多是由董家长媳尚氏打理。 李氏此番前来,并不是为了听戏来的,主要还是为了放定之事。 尚氏这边已经先得了董殿邦的吩咐,挑了本月下旬一个好日子,说好了那日放定。 因姑娘大了,怕误了花期,所以大定之事,话里话外尚氏也提了一句。 李氏这边,自然是没话说,只是到底要兆佳氏拿主意,便没有说死。 葵院,上房。 一片寂静,长生已经被奶妈抱回兰院,天佑与恒生两个也在书房上课去了。 屋子里,素芯低头坐着,脸上露出几分迷茫之色。 紫晶见她如此,心里叹了口气,亲手倒了一盏凉茶,送到素芯手上。 素芯双手握着茶杯,抬起头来,轻声道:“谢谢姐姐。” “不过一盏茶,外道什么?”紫晶笑着坐在炕边,问道:“姑娘如此心神不宁,可是为了太太、二太太今日赴贵府之事?” 素芯闻言,点了点头,道:“怕是我要走了,真舍不得太太与姐姐……” “没几个月,就要坐着轿子回来了,到时候姑娘就是再想走,也走不了了。”紫晶拉过素芯的手,笑着说道。 “真羡慕姐姐,哪里还会有这般自在的日子呢?”素芯咬着嘴唇,说道:“打小就学规矩,进了宫里,也是学规矩、看脸色。只有这半年,虽说不是自己个儿家,却是难得的清静与自在。好好的人,为什么偏要说人家。” “身为女子,总要寻人家的,也不好就这么耽搁下去。况且姑娘也没说给别人家去,往后隔墙住着,常来常往的,多好。都说做媳妇难,也要分人家。二太太看着厉害点儿,却没有坏心,只要恭敬着,说几句好话哄着就成;二奶奶性子柔顺,你也见过的,妯娌之间也不难相处。五爷早年在老爷、太太身边养着,待人最是和气不过。姑娘且安心,不要再胡思乱想了。”紫晶见她如此不安,开口劝着,给她吃定心丸。 素芯听出紫晶的好意,反手拉住紫晶的手,看着她的脸,犹豫了一下,问出心中所惑:“姐姐既晓得这个道理,为何误了花期,孤独至今?” 紫晶听了,身子一僵,过了半晌才露出笑来,道:“谁晓得呢,早先我也想着嫁人来着,寻思做个贤妻良母。可是嫁谁呢?就算想嫁,也要有男人肯娶才好。既是没人要,就只能这样熬下去……”说到最后,已经露了几分孤寂 “姐姐……”素芯见她这般清冷的模样,心中不忍,道:“要不我同嫂子说说,看能不能给姐姐寻个合适的人家……” 紫晶听了,忙摆摆手,笑着说道:“姑娘的心意,我心领了,还是算了吧。做人家的填房,去当便宜娘,我没那个福气;入土半截的人,也没那脸面去做人的妾侍。姑娘刚还说这边日子清静自在,舍不得走。姑娘才住了半年就如此,我住了大半辈子,自然更舍不得走了……” 虽说如今正是酷暑,天热得不行,但是曹颙身上背了圣命,也不是清闲的时候。 从热河到京城这一路,两侧的庄稼都因少雨长势不好。京畿如何,还得下去看看,才能得知详情。 在家里歇了半日,次日曹颙就带着几个内务府的属官出京,先是去了昌平,而后密云、延庆、通州、大兴、房山、怀柔转了一圈才回京。 除了有河道的地方,引水灌溉,旱情稍稍缓解外,其他的地方,看着令人心忧。 端午节后,虽说京城下了几场雨,但是因云层薄,覆盖小,许多地方并没有沐浴甘霖。 今年是闰三月,所以立秋会比往年早,就算现下有雨,想要补种庄稼已经是来不及。看来,今秋京畿少粮,已经成定局。 曹颙将这几日所见,仔细写了折子,由阁臣那边使人送往热河。 折子才送去两日,京城就有旨意传回来。 打从六月十五日起,热河那边斋戒祈雨,京城这边亦从十五日起,由礼部主持,一起祈雨。 谕旨到抵京城时,已经是十六日,礼部那边忙打发人通告京城各个衙门。 有前车之鉴在,如今提到“祈雨”二字,还有谁敢怠慢? 太和殿广场上,一堆穿着三、四品补服的尚书侍郎,看着蔚为壮观。 这众人排位,都是按照品级高低来的。曹颙这个正三品的内务府总管,原本是站在众尚书侍郎后的,现下在他前面的却没有几个。 在京的皇子阿哥,被圈进的大阿哥、二阿哥不算,除了八阿哥与十三阿哥两个,剩下的成年阿哥也都每天来太和殿广场站着。 以往祈雨,都是钦天监那边选日子,这次却是康熙临时起意。 天有不测风云,这雨哪是那么容易,说来就来的。 又是酷暑难当的时候,祈了两日,就晒晕了好几个大臣,剩下的也都是苦熬。礼部那边,已经叫人预备了绿豆汤,但是也不顶用,眼见着每日晃晃悠悠的人,越来越多。 曹颙虽说年轻,但是架不住这日头正毒,晒了几日,也觉得恶心头晕,像是要中暑了。 因已经是大暑天气,京城就像个大蒸笼似的。 刑部衙门那边,一日就倒毙了五个人犯。 刑部的六位堂官,两位随扈,一位病故尚未补缺,剩下的三位在京城的,都因五月祈雨之事,受了责罚。其中,两位尚书降两级留用,一个侍郎降三级留用。 本就战战兢兢的,如今又摊上人犯倒毙之事,唬得这几位都不行,赶着联名上了折子,请旨是否将监禁人犯从宽拘系。 几日后,有旨意传回来,不只刑部衙门这边,京城各处在押犯人都从宽拘系,众人才算松了口气。 饶是如此,数日内,各处倒毙的犯人也有十多人。 京城各大寺院门口,多有施绿豆汤的。城里市集人口密集之地,顺天府衙门派了水车,使得百姓在酷暑下,能免费喝上一碗凉水…… 到了六月二十,总算老天开眼,天上开始有云层堆积。 白日里阴了半天,到晌午时分,开始下起雨来。 开始还是淅淅沥沥的小雨,而后越来越疾,到了黄昏时候,街上积水之处,雨水已经能没马蹄。 曹颙披着雨披,冒雨而回,心里也是松了口气。 有雨总比没雨好,这庄稼减产,庄户人还能活,不过是吃力些。要是绝收的话,怕就要卖儿卖女、流离失所。 进了二门,曹颙先去兰苑给李氏请安。 李氏从董家回来后,原是打算去海淀园子避暑的,但是赶上曹颙要进宫祈雨,她不忍心儿子城里城外奔波,就没有成行。 眼见下雨了,想来祈雨之事也能告一段落,李氏这边也是欢喜。 “祈了六日了,这雨也下了,是不是明儿就不用去晒日头了?”李氏一边给儿子递瓜果,一边问道。 “最少七日,明儿还得祈。然后由礼部那边上折子,看看热河那边的旨意再说。”曹颙回道。 李氏听了,不由皱眉,道:“这样下去,何时是头啊?大热天的,在屋子里都难熬,更不用说日头底下。” “母亲,明儿去园子吧,刚好让儿子也缓缓。这京城里,实是太闷热了。就算下了这场雨,也未必能缓过来。”曹颙说道。 “可是你往返城里,是不是太劳累了?”李氏犹豫了一下,问道。 曹颙摇摇头,说道:“快马就半个时辰的事儿,还是去那边住吧。天佑与恒生都起热疹了,还是那边凉快。” 李氏见儿子这般说,就点点头,道:“嗯,那明儿我就同媳妇商量商量,看看都谁过去。你二婶也嚷着热呢,等下完小定,就一道出城住也好。” 曹颙陪着李氏说了两句话,就起身回了梧桐苑。 初瑜服侍曹颙换了衣服,想起一件事,道:“额驸,是不是咱们家昌平庄子也该多减些租子?” “怎么想起这个,那边不是井地么?”曹颙不解。 “早先没想其他的,不过要是旁边的人家,见咱们家不减也跟着不减的话,那遭罪的还是百姓。”初瑜说道:“前几日额驸从京畿回来,不是说旱情严重。就算下雨,今年庄稼收成也不看好么?” 曹颙听了,连连点头,道:“难为你想到这个,我竟疏忽了……” 第六百七十九章 贺寿 第六百七十九章贺寿 虽说没有认成义女,成了侄儿媳妇,但是李氏这边仍是预备了各色厚礼。待董家使了高氏与尚氏来接人时,随着回去的马车就多了好几车。 除了曹家这边,内务府那边也下来康熙的赏赐。 曹寅性子最是求稳,怎么会没经过康熙同意就说定亲事,已经在御前报备了,所以康熙也晓得此事。 董家极为体面,六月二十四,曹家放了小定,曹家这边就开始预备素芯的嫁妆。 在素芯回去前,曹頫这边终是逮住机会,见了一面。 但是因素芯避闪的急,曹頫并没有看真切。 不过瞧着这般守规矩,曹頫这边也高看几分。又因李氏这边说起素芯,都是好话,他对于这门亲事,总算是有了几分念想。 李氏原想要等曹董两家亲事安排妥当,就带着孙子、孙女们往海淀园子小住的。尚未成行,就赶上高氏老太君身子不舒坦。 李氏这边,要侍疾,离不开身,就仍留在府里,打发紫晶带着田氏与怜秋她们过去,也权当散心。紫晶因府里有事,便不愿先去,是初瑜再三劝了,才去了海淀园子。 兆佳氏这边,还打算带着四姐、五儿两个,随同李氏前往海淀园子避暑的。见李氏不去,她自然也不好巴巴地前往。 只是她嘴边开始念叨着,想要修园子了,省得自家没有园子,大热天的,只能在京里苦熬。 静惠这边,只是听着,并不应答。 如今,府里的开支,用的是曹颂的俸禄与庄子的出息。 兆佳氏这边将银钱把得紧紧的,连给四姐、五儿添新衣的例,都想着要节俭。由每季四套,变成每季两套。府中下人的,难得有回赏赐,也多是用旧衣旧裳了事。 曹颙这边,也住到城外,等着旨意下来。看是否前往热河,还是继续在京。 因海淀这边有畅春园,所以海淀到东直门中间都是青石板的官道。许是有了年限,有的地方已经残破,如今正有役夫修路,还有工部官员跟着。 曹颙之前出入京城,前往京畿各处时,瞅着这架势,就觉得有些奇怪。 今年,京畿大旱,就算工部有余银,也该想着开渠修整水路才对。北方少雨,十年里要旱五、六年。要是水渠畅通,增加灌溉,于国于民有利。 待问清楚,曹颙实不知说什么好了。 工部正有大工程,其实也不能说是工部,是直隶总督赵弘燮奏请的工程,在直隶境内搭桥垫道。 这个境内,实际上就是京城到热河的官道,外加上畅春园到东直门这条路。 事情的起因,只因今年圣驾赴热河时,途中曾过问了道路之事。 至于工部派人跟着,名义上是“与向道官员等共同监看搭桥垫道,不但钱粮不致糜费,而夫役亦均沾实惠”,其实不过是这笔大工程,油水丰厚,伸手捞一把罢了。 曹颙这边,想着十六阿哥清查内务府蠹虫之事也是不了了之,再看着京城官场的情景,心里也只有叹气的份。 虽说还不到天怒人怨的地步,但是官场上乌烟瘴气,就算是性子高洁之人,为求自保,也只能与光同尘。 就在等待热河圣旨中,曹颙迎来了他的二十三岁生日。 早起,曹颙刚睁开眼睛,便见初瑜穿戴一新,边上天佑、恒生、天慧一溜排开。三个小家伙也都跟初瑜似的,穿戴一新,看着甚是喜气。 将曹颙起身,初瑜忙拍了拍天佑。 天佑牵头,兄妹三人齐齐跪下,道:“孩儿祝父亲(阿爹)福如东海,日月昌明,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说着,已经俯地叩首。 曹颙听了,心里也是熨贴,忙起身,招呼孩子们起来。 初瑜已经捧来新衣,湖蓝色的长袍,月白色的马褂,服侍着曹颙换上。 雨不用求了,京畿也看过了,曹颙难得休沐,不用往衙门里去。 喜彩已经带着天佑他们出去等着,曹颙笑着对初瑜道:“不是说不张罗了,还折腾他们起来?” “我跟太太说了,但是孩子们嚷着要来。”初瑜笑着说道。 “孩子们要来?那吉祥话谁教的,怪顺溜的?”曹颙问道。 “是妞妞,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听人说的词儿,记下了,教了天佑他们半晌。”初瑜说道。 夫妻两个说了两句话,就出了屋子,带着孩子们,一道往兰院来。 李氏已经起身,见儿子、媳妇带着孙儿们过来,脸上露出慈色。 曹颙扶着李氏在炕上坐好,随后退后两步,撩了前襟,双膝跪下,叩头道:“儿的生日,就是母亲的受难日。儿子在这里,谢过母亲了。” “说这些做什么?怪让人心酸的。”李氏闻言,红了眼圈,亲手将曹颙扶起,仔细打量他的脸,道:“当初你刚落地,比小猫大不了多少。如今这一转眼,都当爹了。” 说了几句话,李氏就使人摆桌子,一家人吃了早饭。 桌子刚撤,紫晶、田氏与怜秋她们就带着孩子们来贺寿。 曹颙这边,还带着几分奇怪。由初瑜边上说了,才晓得为了给他过生日,大家昨晚就回城了。 曹颙这边,少不得一一回礼。 内宅见完,前院也等着。蒋坚、李卫、钱陈群、魏黑、郑虎等人,都齐齐过来给曹颙拜寿。 曹颙这里,这是不停俯身回礼。折腾一圈,已经有管家来传话,三姑娘与国公爷来了。 曹颙听了,亲自出门相迎。 塞什图乘马,曹颐乘车,怀里抱着寿哥儿。 看到自己的外甥,曹颙亦是亲的不行,从曹颐手中接过来,狠狠地亲了两口。 寿哥儿掰着手指,转身看着曹颐,撅着小嘴,可怜巴巴地唤道:“额娘……” “半年没见,不认识舅舅了?”曹颙笑着摸了摸寿哥儿的头发,问道。 曹颐上前一步,对儿子说道:“在家怎么教你的,快些叫人。” 寿哥儿犹豫了一下,方低声说道:“祝舅舅福寿安康。” 瞧着他这乖巧的模样,曹颙也心疼得不行。想着母亲早起还念叨外孙儿,曹颙就请妹子带着外甥先去二门。妹夫塞什图这边,则是曹颙亲自领着,到了客厅这边说话。 “大哥这是要在京城这边当差,还是要再往御前?”塞什图喝了半口凉茶,问道。 “谁晓得呢,还没有旨意下来,我只当是享清闲。”曹颙回道。 “大哥,我许是要往宗人府当差了,前几日见了简亲王,说是宗人府右宗人出缺。”塞什图犹豫了一下,说道。 “宗人府?”曹颙听了,笑道:“那就要恭喜了。宗人府位居内阁、六部之上,平素管辖的差事,又多是清闲的,即体面又自在,多好。” 塞什图见了曹颙的反映,有些奇怪,问道:“大哥平素不是不愿结交皇亲么?因储位未定,还曾担心我来着,怕我不小心被牵连进去。” 曹颙摇摇头,道:“不是一回事。只是你是新贵,少不得有人打你的主意,想要拉拢你什么的。皇上那边,又最是厌恶结党的,对于皇子结党更是无法容忍。阿灵阿与揆叙两个,为何‘休养’,想来你这边也晓得些风声。至于宗人府,你是当差去了,理直气壮的,还有什么可避讳的?” 塞什图边听边点头,这才晓得曹颙的真正用意。 两人正说着话,曹颂已经带着曹頫过来。两人给曹颙贺寿,又跟姐夫塞什图见过。 “今儿不是当差么?”曹颙见了曹颂,颇为意外。 “晓得是大哥寿辰,央了人换班。”曹颂憨笑着说道。 曹颙点点头,瞅了曹頫两眼道:“时辰不早了,是不是也该去学堂了?” “就是专程过来给大哥拜寿的,这就走。”曹頫笑着说道:“大哥,听说今儿家里有戏,弟弟能带朋友回来听戏么?” “有什么不能,带回来玩吧。只是别耽搁了功课,等下了学再来。”曹颙回道。 曹頫笑着应了,出门上学去了。 少一时,亲自过来拜寿的,或者奉命送礼的,络绎不绝。 曹颙已经是三品京堂,内务府这边的属官,自然少不得登门道贺。就连新上任的署理内务府总管董殿邦,也亲自过来。 虽说说起来两人是平级,但是从曹頫那边论起来,董殿邦却是长辈。 其他的,户部衙门、兵部衙门、太仆寺衙门、侍卫处,都有曹颙的同僚故旧。关系好的,亲自道贺;关系远些的,也有人情往来。 姻亲这边,平郡王、十七阿哥、淳王府的几位阿哥、傅鼎也都陆续来了。 作为曹家的大姑爷,孙珏这边却有些姗姗来迟。 倒不是他故意来迟,而且衙门里有差事,落衙回家换了衣服,才使人捧着寿礼过来。 看着曹家大门外的一溜马车,大门里帐房先生唱礼的声音,孙珏不由生出几分艳羡。 在京城磨练了几年,他已经不是刚进京时的腐儒,将什么都挂在脸上。因此,心里想着,面上却是不显,吩咐小厮将寿礼奉上,自己跟着管家往客厅去了。 曹家的亲戚,他多半都见过,只有董殿邦还是头一遭见。 说起来,他与董家都是曹家二房的姻亲,关系本应好些。孙珏这样想着,对董殿邦就格外亲近。 董殿邦这边,是在内务府当差了一辈子的老狐狸,一双眼睛最是毒。 孙珏面上绷着厉害,但是对于宗室与其他官员态度截然不同,并不是有骨气之人。 孙家同曹、李氏两家不同,并不是内务府的老户,不过是因沾了孙太君的光,受了曹家的扶持,才有了今日的风光。 对于说话办事文绉绉的孙文成,董殿邦心里就有些瞧不起;如今见了孙珏的做派,心里也是直摇头。 不过,孙珏再不堪,也是曹家的至亲,他这个老狐狸,面上也就笑着应对着。嘴里偶尔说起几句,都是董家与曹家、孙家的故旧。 一来二去的,倒是使孙珏觉得自己个儿同眼前这位新任内务府总管成了忘年交,说什么要寻个日子请他喝酒。 董殿邦这边,笑着应了,孙珏看着满眼繁华,心里已经打开小算盘。 到京城做官,做的是什么?就是人情往来罢了。 在官场上,要是没有人提拨扶持,三年一任,数任才能升一升。六部里,五、六十岁的主事,何曾少了? 想明白这些,孙珏就只好放下自己的臭架子,跟曹家这边往来亲近。 虽说面上亲近,但是心里已经懊恼万分,只觉得自己巴结曹家,使得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个儿。曹家不过是结了门好亲,所以就抖起来了。要是没有孙太君教养今上那十几年的功劳,曹家算个屁? 心里抑郁,酒席间就多用了几盅,吐了几遭,回到家时,孙珏已经醉的迷迷糊糊的。进了屋子,就往炕上一歪,不动弹。 曹氏见丈夫衣襟上有秽物,忙唤丈夫起身更衣。 孙珏迷迷糊糊的,已经是梦周公去了,正穿着吉服,并着个红盖头的新娘子拜堂。这刚拜了天地,送入洞房,要揭盖头时,就被曹氏给唤醒。 孙珏不由勃然大怒,坐起身来,伸出腿去,就往曹氏身上踹去。 曹氏避闪不及,胯间踹了个正着,“哎呦”一声,蹲坐在地上。 “爷……”曹氏脸上苍白,哆嗦着嘴唇说道。 孙珏耷拉着脸,道:“地上坐着凉快不成?还不滚起来?” 曹氏晓得丈夫是窝里横,见识过他的手段,听了身上一激灵,捂着胯部从地上起来。 孙珏揉了揉眉头,醒了几分酒,想着之前说要请董殿邦吃酒之事。他看了看屋子,还有外头的小院子,不由摇了摇头,对曹氏道:“账上还有多少银子,使管家找个房产经济,咱们也该换大房子了。” 曹氏听了,有些意外。小声道:“爷,今年年初老爷叫人送来的银子,已经花得差不多了。账目上只剩下几百两。” 孙珏听了,不由皱眉,道:“你不是有好些首饰么,也不见你戴,先去典当些银子,等老爷送来银子时再赎回来……” 热河,曹家别院,前院书房。 曹寅看着棋盘,脸上笑眯眯,撂下一枚黑子,吃了白子一条大龙。 执白的是逗留在热河的智然,他并没有随曹颙一道回京,而是留在这边研习佛法。 这边女眷都走了,甚是肃静。智然除了去寺里学禅,其他功夫就留在这边,有的时候陪着曹寅下棋,有的时候两人也说起佛法来,倒是成了一对忘年交…… 第六百八十章 惊闻 第六百八十章惊闻 曹颙生日过后没几日,热河就有旨意下来,让他留在京城这边办事。 总算是不用再折腾,曹颙也松了口气。 一个端午下来,“九子粽”就让稻香村赚得不行。新开业的四处铺面,也借着卖粽子的光,打开销路,被百姓熟知。 曹家的库房里,已经多了十几万两银子。 府里难得有这些现银,曹颙与初瑜看见时,也是惊叹韩江氏赚钱的本事。不过三、两年功夫,稻香村不仅早就收回了本,而且收益颇丰。 同怜秋姊妹那边商议过后,榕院那份红利曹颙就叫人就在昌平买了庄子。魏黑那边,也是大头买了地,剩下的有一部分,使人送到河南给魏白,算是为父母置办坟茔地的银子。 曹颙这边,又开始每天辰正(早上八点)到衙门,申初(下午三点)从衙门回来的日子。 圣驾不在宫里,本就清闲。加上本堂还有个刚升上来的署内务府总管董殿邦,曹颙就越发自在了。 偶尔宫里有个大事小情的,圣驾不在京的日子,也轮不到内务府这边插手,多是由宗人府诸王料理。 如今,京里最热门的话题,就是户部尚书赵申乔之子,原太原知府赵凤诏的贪墨案。 山西巡抚苏克济正奉了圣命,追缴赵凤诏贪赃之物品。 早在三月里,关于赵凤诏的贪墨案,就有了定论。他的罪名,是“巧立税规、勒索银两”,按照大清律,犯的是“枉法受赃”之罪,应除以绞刑。 但是赵凤诏作为六部大臣之子,受恩深重,所以应该从重,九卿议了斩立决,其所受赃银十七万四千六百余两,照数追取入官。 因其所受贿赃银过多,追比需要时日,随后他就被收押在山西巡抚衙门监狱里。期间,由刑部官员过去审讯,追讨赃银与其他受贿物品。 三、四个月过去,关于那十几万两银子,现下又开始打起了嘴仗。 苏克济这边的说辞,是不曾听说有糊涂的地方,追回的物品,都交给地方官员;尚未追回的,仍在追还。 刑部衙门这边,则是另一番说辞。他们的意思,是地方官员之前就追缴过这笔银子,并没有全部入账。 那账目的十七万两,与实际的追得数相差甚远。 口角打起来,苏克济这边又反咬一口,上了折子,说明部员下去追赵凤诏贪污之项时,是关上门,令人回避后才讯问的。苏克济这边听说的,没有什么糊涂的地方。 有句老话,叫朝里有人好做官。 就算为督抚大员,这到了京城以后,六部里面的冰敬、炭敬也是一份不敢拉的。 苏克济敢挺了腰子,跟刑部打口水官司,可见其圣眷在身,有恃无恐。 热闹是别人的热闹,曹颙本没放在心上,但是讷尔苏的一席话,却听得他心中骇然。 说实在话,这满朝上下,有几个官员不贪墨的。只是京官在天子脚下,不敢太放肆,日子清苦了些。外放的那些,是变了法地刮地皮。 不刮地皮,就没有办法孝敬上头,这官就做不下去。 马俊与顾讷两个都选择回京,除了有家里的缘故外,就是因为也适应不了地方官场腐朽的官场风气。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绝不是空话。 曹颙没有见过赵凤诏,无法探知其为人,但是平素里看着户部尚书赵申乔,却是有清官的模样。穿着的官服,都是五分旧的,七十来岁了,出入衙门,也只是骑马,并不坐轿。 过谦即诈。 许是赵凤诏贪墨的名声太盛,使得曹颙连带着对赵申乔这个“清廉之楷模”也带了几分偏见,以为他是言行不一之人。 父子两个,一个树牌坊,一个捞银子,里子面子都有了。 真相是什么呢? “西北的战事拖着,国库又空糜,皇上急了。”讷尔苏跟曹颙说了近日所闻的秘辛后,叹了口气,说道。 曹颙这边,已经是瞪大了眼睛:“姐夫,这苏克济弹劾赵凤诏,真是皇上授意的?” 讷尔苏挑了挑眉毛,道:“不是这样,苏克济吃饱了撑的,就敢弹劾京堂之子?要晓得,这样一来,他得罪的不仅仅是赵申乔。督抚得罪京堂,这本身就是官场忌讳。更不要说,赵申乔在汉官中德高望重,姻亲故旧不少有身份之人。” 曹颙闻言,不由皱眉。 莫非是赵申乔名声太好,坏就坏在这“德高望重”之上,所以康熙容不得,要拿他最被人推崇的“清廉”说事儿,恨恨地打了他一耳光。 赵凤诏贪墨案出来后,赵申乔因“不能教子”,请罢斥,被康熙驳回,原职留用。 “许是怕赵申乔结党,许是就为了银子,谁晓得呢。”讷尔苏道:“听说是皇上这边先得了消息,听说赵凤诏手上有十数万两银子。正赶上赵凤诏即将任满,若是将这笔银子运回原籍,就不可查。随后,就有苏克济弹劾赵凤诏贪墨。赵凤诏所贪墨的银子,按数追回后,并不运回京城,而是直接送到西北,充当军资。” 曹颙听着,想着家里那十来万两的银子,只觉得后背直冒冷汗。随即,寻思过味来,却是不晓得该做如何想。 虽然晓得康熙缺银子,但是这事儿明显不单单是银子的事儿,否则随便弹劾几个知府以上的官员,百十万两银子不在话下。 康熙是压制汉臣,平衡政局。 在朝廷上,本来满官的分量重,汉官不过是辅佐的地位。但是经过明珠、索额图的党争,“一废”、“二废”太子的风波,满官丢官罢职的甚多,使得六部中汉官渐渐握有实权。 马齐复职,怕也是同这个有关系。 汉官不再像过去那样成了摆设,加上吏部尚书富宁安在西北督军,吏部事务由汉尚书张鹏翮总揽,使得九卿部议,都是分了汉九卿、满九卿分议,汉官分量加重。 待想到此处,曹颙才算明白,为何康熙会借着祈雨的由头,处置京城官员。不只是因年岁大了,生怕臣子不恭敬,而是另有深意。 在受到惩处的六部官员中,虽然有满官,但是只占了三成,剩下七成为汉官。 不管之前的政绩如何,这一番处置下来,各个都成了待罪之身,再也没有高声说话的余地…… 曹颙这边,不由警醒。 虽说自己求不到名,但是出仕这些年,亲朋好友的,圈子也越来越大。银子这边,自己没有从衙门捞,不过一不小心,就是发了一笔横财。 要是康熙那边都有数的话,保不齐什么时候,再对他动心思。 名也不能求,利也不能求,消停过日子,别人又不放过。 这世上,到底还能有什么是可倚仗傍身的? 方家胡同,国公府。 “什么?小四要说永全的妹子?”曹颐闻言,有些不敢置信,问道:“就是庄王府别支奉国将军永全?” 塞什图点点头,道:“应是错不了,白日里见了永全了,说往后要同咱们成亲家了,改日要请咱们过去听戏。” “他有几个妹子?”曹颐思量了一回,问道:“前些日子,影影绰绰,听五嫂提过一遭,就是说的永全他们家的事儿。好像有个妹子,不是个听话的,半月前被从城外带回来,里头不是什么好话。” “不知道,不过既然二太太那边看好了,指定也是打听清楚了。”塞什图回道:“五嫂她们又嚼什么舌?人家好好的格格,整日里被她们说得不堪。未出嫁的女孩儿,谁家不惯着?早年宝格格没出嫁前,不也是城里城外的疯,也没少被人说嘴。” “无风不起浪,总要小心些好。”曹颐说道。 “这格格才及笄,能有什么事儿?又不是耽搁了花期的老姑娘,容易出口舌。”塞什图摇摇头,道:“你也忒小心了……” 曹府,兰院,上房。 李氏穿着外出的大衣裳,才同兆佳氏出门相看姑娘,还没来得及更衣。 兆佳氏坐在炕边,面上已经是几分得意之色,不住嘴地跟李氏夸道:“这细皮嫩肉的,真是个美人胎子。虽然父兄的爵位不高,也是黄带子。啧啧,十五,花骨朵似的。要不是大伯先给小五说下了,这个我就要了做小儿媳妇。没法子,只能便宜了老四。” “看着像个有福气的。”兆佳氏这个当婆婆的满意,李氏自然不好说什么。不过,她心里还是有些疑惑,道:“宗室里的格格,十五、六出门子的少,二十来岁说亲的,还大有人在。这云格格才十五,老夫人怎么舍得让闺女出门,况且还是要送到任上?” “有额娘顶什么用?如今是她嫂子当家,估计是想打发了省心。”兆佳氏不以为然地说道:“听说预备的嫁妆也算体面,到底是黄带子,要是太寒酸了,估计他们也拉不下脸。” 初瑜在旁,听着两人说话,心里也纳罕。 虽然已分家,但是骨肉至亲,有着礼部侍郎做伯父、内务府总管做堂兄,二房说个宗室将军的女儿也不算什么。但是曹项是庶子,又是在外任,需要送嫁,谁家舍得闺女如此…… 第六百八十一章 客至(上) 第六百八十一章客至(上) “越狱太监?”曹颙刚到衙门,就听到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紫禁城里最不缺的,就是太监。要是有行为恶劣,不守规矩的,多是由总管太监报上来,交到内务府这边。 关键是,这次的太监,是二阿哥处的太监。 虽然二阿哥已经被废黜数年,但是每次与他相关,就会引起宫内外的风波。 看着面带忧色的董殿邦,曹颙静了静心神,道:“既是简亲王使人送来看守的,那王爷那边怎么说?” “听说已经往热河上了折子,等着圣裁。”董殿邦说道。 曹颙点点头,反而放下心来。 若是圣驾在京里,宫里出了事儿,要归内务府这边管;圣驾不在京,皇城事务由宗人府接手,内务府这边反而说不上话。 两人正说着话,就有简王府侍卫过来传话,道是简亲王请曹颙到宗人府衙门议事。 宗人府在东江米巷,离紫禁城不远,出了东华门,骑马不一会儿便到了。 虽然外头热得不行,但是内务府内堂里摆了好几个斗大的冰盆,冒着丝丝儿凉气,使得满屋子暑气尽消。 书案上,摆着个大鸟笼子,里面架子上站着一个半尺长的大鸟。黑色羽毛,橙色嘴角,看着甚是有精神气儿。 雅尔江阿手中端着只白玉碗,里面是切成小块的西瓜。他用牙签插了西瓜块,喂笼子里的鸟。 见曹颙来了,雅尔江阿撂下手中的玉碗,笑着招呼道:“回京这些日子了,不请你,你也不过来啊。本王想见你一面,也不容易。” 瞧着这轻松劲儿,丝毫没有将二阿哥圈禁处的异变放在心上。全京城,能过得这么狂妄的王爷,也就只有雅尔江阿。 如今,京城都风传雅尔江阿转了兴致,养了个绝色女子做外室,荣宠得不行。六月里做生日,各个王府多使人送了厚礼。 雅尔江阿这几个月,也多留宿在外宅,使得王府那边的福晋,倒成了摆设。 有唯恐天下不乱的宗室女眷,到简王府这边没少搬弄是非,话里话外是鼓动简亲王福晋去收拾外头的“狐媚子”。 完颜永佳这边,开始还听着,后来听腻歪了,便“告病”谢客。 有想要巴结雅尔江阿的,往外宅那边送礼,倒是真使得雅尔江阿另眼相待,给安排了好差事。 如此一来,大家是晓得了,连简亲王福晋都避风头的这个女子,真是雅尔江阿的心尖子。 人情往来,除了简王府这边一份外,就往外宅那边也送一份。 只有曹颙这边晓得内情,知道那个不是女子,是个如假包换的男人。 “卑职见过王爷,给王爷请安。”饶是雅尔江阿看着温煦,曹颙也是规规矩矩的执了见面礼。 雅尔江阿摆摆手,招呼曹颙起来,指了指笼子里的鸟,笑着问道:“来,瞧瞧本王新得的这只鸟如何?” 话音未落,就听到笼子里的鸟开口道:“王爷吉祥,王爷吉祥。” 说话的动静,与经常寻常见的鹦鹉与画眉都不同,就像人的动静似的。 雅尔江阿越发得意,伸手签了块西瓜喂鸟。 “鹩哥?”曹颙近前看了,颇为意外。 虽说几百年后,这个是北京街头巷尾老大爷手中寻常把玩的鸣禽,但是到康熙朝这些年,他还是头一次得见。 “鹩哥?”雅尔江阿瞅了曹颙两眼,道:“没听说你玩这个啊?怎么着,你认识这鸟?这是海南八哥,我使人专门去海南淘换来的。这全京城,就只有一对,雄的这只在本王这,雌的在庄亲王府。本王怎么没听说它叫鹩哥,这是什么典故?” 曹颙活了两辈子,也没玩过鸟,对于这鹩哥的名字来头还真不晓得。 “小时候见过一遭,听人说起的,好像是叫这个名字。估计是嗓子亮,所以叫这个名儿吧。”雅尔江阿还看着,曹颙只好顺嘴说道。 “鹩哥,海南八哥……”雅尔江阿念叨着,点了点头,道:“有点那么个意思,这名字叫得贴切,就叫鹩哥。” 说话间,已经有人送茶上来,雅尔江阿指了指边上的椅子,叫曹颙坐了。 “听说稻香村的生意不错,曹颙好眼力,那么个能干的女掌柜,叫你给挖来了。”雅尔江阿端着茶盏,饮了一口,道。 听提及的是私事,不是公事,曹颙心里颇为意外。 “多亏王爷的福,有了三阿哥御前献粽,才使得稻香村这几个月生意大好。初瑜那边早念叨着,想要好生谢谢王爷。但是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孝敬的机会,就拖到今日。”曹颙稍加思量,俯身回道。 雅尔江阿摇摇头,笑道:“不过是哄子墨开心,不是要卖你们两口子好,你们不必记挂着。”说到这里,顿了顿,道:“本王今儿请你过来,倒是有事儿要求你。” “王爷有什么使得上卑职的,直接吩咐就是。但凡是卑职能力范围之内,自是全力以赴。”曹颙回道。 雅尔江阿点点头,起身从书案上拿了本册子,递到曹颙眼前。 “这是……”曹颙双手接过,就将(见)上面书了“宗人府借放八旗本金利息账目”几个大字。 这不是一个衙门,曹颙实在不明白雅尔江阿递给自己这个的用意。 “你先瞧瞧,看看能瞧出什么。”雅尔江阿指了指那账册,对曹颙道。 曹颙翻开账册,扫了一遍,这就是一本高利贷账目。不足六千的本金,数年内贷得利息将近一万八千两,本息合计二万四千余两。 怪不得京城有闲钱的人家,多将银子贷出去,这利滚利的,赚大发了。 “看出什么没有?”雅尔江阿见曹颙翻到尾页,开口问道。 “这,利钱重了些。”曹颙合上账目,实不晓得雅尔江阿到底想听什么,就随口说道。 “到底是在户部待过,看得明白账目,症结就在这里。”雅尔江阿站起身来,道:“这宗人府放下的银子,多是给闲散宗室,本就是没钱的人家。月利息四分,比外头的少一分,但是一年下来利滚利的,就是一笔大数目。宗室人家,每年的钱粮都是有限的。赶上得困难,贷银子救急罢了,过后除了典房子卖地,没有几家能还得起的。这账目上的银子,多是虚账,宗人府库房的银子,早就空了。” 说到最后,雅尔江阿已经是摇头不已。 曹颙的脑子里,出现自家银库里白花花的银子。要是雅尔江阿私下提及,还好,要用银子那拿去用。这借着宗人府的账目说事儿,到底所为何来?总不会是瞧着稻香村赚钱,想要收归公有吧? 雅尔江阿脸上已经添了正色,看着曹颙,道:“曹颙,你也是皇亲,宗人府这边有事儿,也不能袖手旁观。皇上恩典,过问起宗室里的白喜事儿,已经有旨意下来,让宗人府这边贴补银钱。别的不说,就是几十个没有银钱置办嫁妆的宗室格格,就要几千两银子。本王守着一本空账,上哪里变银子去?又不好因这银子,逼得哪个砸锅卖铁去。思来想去,实是没法子,才求到你这儿。不拘什么法子,茶叶也好,珍珠也好,饽饽铺子也好,你总要帮本王想个赚钱的点子,三年要增加最少一倍利的。” 曹颙听了直发懵,康熙那边还有任务没完成呢,这边雅尔江阿又开口。 就算外边闹出什么“善财童子”的称号,终究他自己晓得,自己不过就是普通人,只是借着比别人多活了一辈子的那点见识占便宜罢了。 只是就算“善财”,还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句话。 既是宗人府连几千两银子都没有,那曹颙怎么给他钱生钱,总不会是拿自己的银子做本钱吧? 十来万两银子,曹颙并不放在眼里,只是在京城太过扎眼,那是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他愿意出头才怪。 “王爷,且不说卑职能否尽这个力,就说皇上那边……”曹颙露出为难之色,道:“内务府缺银子,王爷是晓得的。就算卑职真有钱生钱的法子,还有内务府这边,若是卑职不在内务府当差还好说,如今这样到底该如何,还请王爷想个法子……” 曹颙说得含糊,但是意思已经明白。 缺银子的不只是宗人府,还有康熙在上头看着,他就算有心,这个力也未必能使到宗人府来。 雅尔江阿听了这个,笑着说道:“这有什么好为难的?本王还会叫你难做么?本王已经给皇上去了折子,得了皇上旨意,才来寻你的。按照康熙四十一年的利,从户部以一厘钱的利息支出二十万两银子,三年后本息还到户部,其他利钱六成归内务府,四成归宗人府。这二十万两银子,如今就在宗人府的银库搁着,等着你这善财童子的点金术了。” “王爷谬赞,什么‘善财童子’,都是世人以讹传讹。饽饽铺子有韩掌柜打理,内务府招投标是借了皇家的势。卑职能做的,实是有限。”听到是康熙应允的,曹颙心里叹了口气,看来康熙是使唤他上瘾了,这才歇了多少日子。 雅尔江阿见曹颙没有点头,收了脸上的笑,问道:“那曹额驸这话,到底是何意?” “王爷容卑职想上些日子,卑职毕竟不是真财神,有点石为金的本事。这其中,又干系着大笔银钱,卑职也不敢轻慢。”见雅尔江阿变脸,曹颙心里也恼,却只能忍着,低头说道。 雅尔江阿点点头,道:“晓得你行事向来谨慎,思量周全也不错。只是这银子搁在银库里,就算只有一厘利,一个月下来,利钱就是二百两。” 二百两,听说上个月雅尔江阿给“外室”置办的头面首饰,就数千两。现下,却拿二百两说事了。 “卑职晓得了,定当绞尽脑汁,为王爷分忧。”曹颙心里腹诽,面上却只能恭敬着。 雅尔江阿神色这才好起来,笑着对曹颙道:“往后还要沾你的光了,待差事完了,本王请你喝酒。” 从宗人府回来,董殿邦还巴巴地等着,见曹颙像有心思的模样,忙问道:“简王爷可是因吴晋的案子有什么吩咐?” 吴晋就是二阿哥圈禁处的太监,因私逃被抓拿的那个。 曹颙摇摇头,道:“不是这个,是关于宗亲的事儿,说了几句闲话。” 董殿邦见曹颙说得含糊,没有再问,道:“对了,曹大人,方才贵府打发人来,好像是府上有事儿。” 曹颙听了,忙叫小满出去寻人。 原来是苏州的李鼐到了,李氏打发管家过来,问曹颙这边何时落衙,看能不能早些回去用饭。 天色近午,衙门里也没有什么差事,曹颙同董殿邦打了个招呼,就出了衙门回府去了。 对于自己这位大表哥,曹颙打小到大接触的次数用一个巴掌数的过来。 虽说对李煦与李鼎父子有偏见,但是对于向来老实木讷的李鼐,曹颙心里还是有几分好感…… 曹府,兰院,上房。 高太君坐在炕里,李氏坐在炕边,李鼐在椅子上坐了,大家正说着家常话。 原来,是文太君打发孙子上京来接高太君与香玉的。香玉生母上个月害病死了,就算是亲戚,也不好在别人家里守孝。加上高太君进京一年,文太君也甚是想念,就打发李鼐来接。 “哎,多丁点儿大的年纪,到底是福薄的。”李氏这边听后,不由感叹。 高太君耷拉着脸,脸上难看得紧,瞥了一眼李鼐道:“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 “去年冬天染了寒症,吃了半年的药,原以为会调养好,谁晓得就这样去了。”李鼐俯身回道:“虽然不是明媒正娶,但是给二弟留了血脉,也算有功于李家。父亲与母亲那边也都念她的好,想着要给她个名分,葬到祖坟那边。” “葬到祖坟?”高氏的神情有些古怪,问道:“你父亲说的,让香玉她娘跟鼎儿合葬?” “父亲的意思,是不必惊动亡人,在二弟墓地边上点个穴。就算不是为了二弟,也是为了香玉。”李鼐回道。 高太君听了,没有言语,李氏点点头,道:“地下做个伴也好,省得鼎儿在地下孤零零的,没人在身边侍候……” 第六百八十二章 客至(下) 第六百八十二章客至(下) 曹颙进了兰院上房时,刚好听到李氏说的那一句。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到底是谁没了。 见曹颙进来,李鼐忙从座位上起身。曹颙快走两步,见礼道:“许久不见,给大表哥请安了。” 李鼐连忙回礼,道:“几年不见,表弟仕途通达,看着越发贵气了。” 李氏在旁,见侄子与儿子客气来客气去的,笑着说道:“都不是外人,闹这些虚礼做什么。大热天的,快坐下说话。” 高太君的神色也舒缓些,看着曹颙道:“这才歇几日,又早出晚归的,身子如何能保养好。” “表弟瞅着有些清减,这是病了?”李鼐开口问道:“前五月间听说了表弟妹之事,父亲好一番忧心,怎么表弟也受牵连了不成?” “就是春日里有些忙,睡得不好,并不碍事。”曹颙笑着回道。 李氏看了看李鼐,道:“这是直接来这边了?” 李鼐点点头,道:“想着先给叔祖母与姑母请安,就直接来了这头。” 李氏听了,吩咐曹颙道:“带你表哥去客房梳洗,你也换了衣裳去,我这就叫人预备席,一会儿给你大表哥接风洗尘。” 曹颙应了,带着李鼐出来,送到客房,安置妥当后,自己才回到梧桐苑更衣。 初瑜正坐在炕边前书写,就是之前整理出来的食谱。 “怎么又想起这个?”曹颙拿起来瞧了,有些好奇地问道:“最近没见你研究这个。” “表舅母叫大表哥带来不少河鲜,还有一些料理方子,我便取巧了。抄录下来。”初瑜笑着回道。 “方才好像听说谁没了,也没见大表哥有孝,到底是什么缘故?”曹颙问道。 “是二表哥的妾侍、香玉的生母没了。那边老太君打发大表哥来,除了接外祖母回去,就是要接香玉回去守孝。”说到这里,初瑜不由叹了口气:“可怜香玉,多丁点儿大的年纪,失父失母,真是命运多舛。” 因是同李鼎相关,曹颙心里还是有些别扭,每次看到香玉,也觉得不自在。虽然小丫头长得粉雕玉琢,但是曹颙却亲近不起来。 “外祖母要回去,看来还要使人预备礼。这几日,怕是又要辛苦你了。”曹颙稍加思量,说道。 “别的还好,上个月给香玉配的药丸,还没有配好,看来那个要以后再使人捎回去了。”初瑜说道。 夫妻两个说了会儿话,李氏已经打发人来请他们过去。 兰院这边,一溜的小脑袋,天佑他们已经下学回来,给表舅来请安。 李鼐这边,自是少不得每个都预备了见面礼。天佑、恒生、左成、左住都有份,天慧作为唯一的表侄女,见面礼是双份。 待用了下晌饭,陪着高太君与李氏说了几句话后,李鼐便跟曹颙到前院吃茶。 李鼐目光闪烁,脸上犹豫不决,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曹颙冷眼旁观,心里有些纳罕。 虽然前两年因为亲近噶礼之事,李煦受了申斥,江宁布政司的掌印也从苏州移到杭州织造府孙文成处。但是随着李煦上京贺寿,补了侍郎的衔儿,李家仍是屹立江南不倒的架势。 李鼐犹豫再三,终是开口,道:“表弟,这次上京,除了接叔祖母与香玉,还要有求于表弟。” 这句话说得越发奇了,曹家现下上面有曹寅,内宅有李氏,有什么是要专程托曹颙的? “自打入夏以来,父亲身体就不大好,想着户部的亏空,也都悬着心。”李鼐接着说道:“无债一身轻,更不要说是户部亏空,缺不得的。父亲原想着这几年攒些银钱,先还一部分,而后其他的,再慢慢张罗。谁想到,去年苏州水患,庄子减了收成,没有多少银钱进账。今年头里,见着风调雨顺的,原还盼着能好些。到了五月中旬,又是雨患成灾。我北上前,专程去庄子看过。将要收割的麦子,全被雨水给泡了,今年的庄稼又糟蹋了。京畿也有几处庄子,但是一路前来,对于京畿大旱的消息也是耳熟能详,怕是也不能有什么进项。” 若是早有心补亏空,何必等到今日? 如今这番惶恐,应不是为了户部亏空,怕是被阿灵阿、揆叙的“病休”吓到了,担心康熙寻机会发作,才想着要将这窟窿补上,表表忠心。 “表弟,父亲那边急白了头发,但是也不好向姑父开口。早年姑父劝过父亲多遭,父亲都没听进去,还因这个起了嫌隙,如今父亲虽没说什么,但是瞧着他的意思,已经后悔了。”说到最后,李鼐看着曹颙,面上带着几分祈求之色,道:“我晓得如今是表弟当家,看在骨肉至亲的情分上,还求表弟拉扯一把。” “大表哥要是用银子,尽管开口,多说不敢保证,万、八千的,小弟还能应承。虽说京里花销多,但是感念圣恩,早年赐下的庄子,每年还能有些收益。你表弟妹的铺子,每月也能进些脂粉银子。”曹颙稍加思索,回道。 “表弟,要是只差万、八千两银子,父亲何至于愁成这样。早年圣驾六下江南,咱们那边也接过两次驾的,从藩库支过几次银子。虽不过江宁那边的开销多,也跟流水似的花了出去,如今的账目,差了五十多万两。”李鼐涨红着脸说道:“二弟在世时,也想着为父分忧,还了亏空的。不想却不明不白的丧了性命,留下我这庸碌之人,只能束手旁观,丝毫使不上力。” 固然李鼐说得声情并茂,但是曹颙也没有应承的意思。 如今,已经不比过去。 要是曹家在江南时,曹颙没有当差前,闹出些动静,还能悄悄的,不引人注意。 如今,盯着曹颙,等着他筹钱的人多了。 谁晓得李煦是不是真长记性,万一他同八阿哥仍有首尾,那曹家与之亲近,怕就要惹了嫌疑。 “表哥别急,舅舅出仕多年,说不定心里早有了妥当主意。”曹颙开口劝道。 见曹颙不点头,李鼐已经站起身来,转向曹颙,双手作揖,一躬到底。 曹颙见了,连忙起身闪开,没有受他的礼,道:“表哥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我性子愚钝,对于父亲的事也是能帮上忙的少。二弟在世时,多是二弟在衙门辅佐父亲。其中,有些对不住表弟的地方,我这边也听说过。说起来,实无颜跟表弟开口,只是这么一大笔数目,除了表弟,实是无人可求。”李鼐满脸祈求道。 真当自己是善财童子了么?曹颙心里苦笑。 内务府、宗人府还等着用银子呢,曹颙若是真为李家筹银子,怕是就要被讨伐了。 曹颙性子本就凉薄,如今压了一身担子在身上,已经是无可奈何,哪里会愿意接下李家这个大包袱。 毕竟是亲戚,还要顾及李氏脸面,不可撕破脸,所以曹颙这边没有法子,只能用个“拖字决”。 “外头的话,多是以讹传讹,不可尽信。”说到这里,顿了顿,曹颙道:“待我修书给父亲大人,瞧瞧他老人家是什么主意…… 兰院,上房。 香玉自打落地开始,就给其父李鼎守孝,如今还没有出孝,眼下,又添了母孝,换上了白头绳。 她到底年级尚小,还不晓得离别之苦。 天佑那边,已经摇着小脑袋,学着大人的样子,跟着叹两口气,道:“表妹要走了……” “跟表舅走么?”恒生在旁边,还糊涂着。 “表哥,玉儿能明儿回来么?”香玉察觉出气氛不对,自己也有些犯傻,拉了天佑的胳膊道。 “怎么不能?要回来啊,我让龚嬷嬷给你做冰碗儿。”天佑拉着香玉的小手道。 香玉使劲地点点小脑袋瓜子,低声问道:“今儿的呢,豆子,好吃。” 天佑听了,转过头来,看李氏道:“祖母,表妹爱吃冰碗儿,今儿就让龚嬷嬷做吧?这样明儿再做,就能吃两回了。” 天佑这么一说,其他人也都巴巴地望向李氏。 天佑所说的冰碗儿,就是将冰凿碎,而后上面加些蜜豆果脯什么的,是入夏后常见的零嘴儿。 李氏见孩子们想吃,到底心软,对初瑜道:“既是孩子们想要,就使人做些,省得这些小馋猫老惦记这个。” 初瑜笑着应了,回头使人往厨房那边传话。 高太君坐在炕上,正想着心事,听到孩子们叽叽喳喳的,觉得有些吵,不由皱眉。 李氏见了,摆摆手,叫初瑜带着孩子们到东屋玩去,自己留在屋子里,陪高太君说话。 屋子里安静下来,高太君才叹了口气,看着李氏道:“若不是你大伯娘叫,老婆子也不爱回去。天可怜见,幸好你这边日子过得还算和美。女婿虽年岁大些,也晓得疼人;儿子媳妇都是懂事孩子,晓得孝顺之道;孙子孙女也渐大了,往后你就放宽心,好好过日子吧。” 听着这话,李氏已经红了眼圈,道:“母亲进京一年,赶上这边府里事多,我这做女儿的,也没几日空闲承欢母亲膝下。母亲这次回去,住几个月看看,明年开春女儿就打发人过去接。连带着大伯娘,一块出来溜达溜达。” 高太君闻言,摇头,道:“你有这份孝心,我这做娘的,就知足了。只是你大伯娘八十多了,到底上了年纪,耐不住长途奔波。等过几年,给你大伯娘养老送终后,说不定我没地方去,就要继续来吃姑爷家的粮了……” 简亲王府,内堂暖阁。 说是暖阁,实际是上房东屋,原是六格格真儿的住处。早在年初,雅尔江阿“醉酒”后,简亲王福晋完颜永佳就从正卧搬到这边与女儿同住。 今儿,却是来了“稀客”,就是最近几个月鲜少进内宅的雅尔江阿。 真儿搂着父亲的脖颈,撅着小嘴,抱怨道:“阿玛骗人,上次说,要带真儿听戏,也没听。” 雅尔江阿亲了闺女的脸蛋一口,笑着说道:“不骗真儿,真儿要是想听,明儿阿玛就带你过去。” 真儿听了,这才转了笑模样,转过身来,看着永佳,笑着说道:“额娘,一起去……” 永佳还在孝期,身上穿着月白的旗袍,象牙白的比甲,越发衬着神容清减。 雅尔江阿见了,不由皱眉,开口问道:“我使人送过来的血燕,你每天吃了没有?我问过太医了,那个最是滋补。你对着镜子瞧瞧,都瘦成什么样了。晓得岳父去世,引得你伤怀,却也要为活着的人想想,别叫我们跟着担心。” 这一番话,听得人心里熨贴。 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永佳先前的厌弃之心减了几分,而是多了些许羡慕。 若是都能像他活得这般无所顾忌,该多好啊。 这般温柔的神情,倒是使得雅尔江阿有些手足无措起来,看着永佳,眼睛不晓得往哪搁了。 想起做夫妻这几年,好像都在冷冰冰中过去了,自己到底在折腾什么。 永佳挑了挑嘴角,生出几分自嘲之心。 雅尔江阿的视线从永佳的嘴上移开,道:“我渴了,记得你这边有平王福晋给的体己茶,使人泡一壶吧。” “冬茶么?阿玛?”真儿听了,歪着小脑袋道:“那个配稻香村的绿茶饽饽最好了。” 雅尔江阿上前两步,坐在炕边,捏了捏真儿的小脸蛋,道:“咱们六格格还是个小馋猫,整日里就晓得吃好的。都成了小肉球了。往后再吃好吃的,劝你额娘也多吃两口。” “嗯,晓得了。”真儿一边点着小脑瓜应着,一边抓了雅尔江阿腰带上系着的玉佩把玩,道:“好滑……” 永佳的视线,落到那块玉佩上。 那是块羊脂玉佩,上面镂着花鸟,看着极是精致。形状是半月形,看来是一对玉佩中的一枚。 一瞬间,永佳倒是生出几分好奇之心,想知道那被“金屋藏娇”的美人,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能迷得雅尔江阿终于转了性子,弃了男人。 只是她与雅尔江阿之间,不是“推心置腹”的关系,这类的话题,也不好随意提及。 这样想来,永佳心里叹了口气,有些失望。 雅尔江阿瞅着永佳神色变幻,心里跟着糊涂,实猜不透妻子的心思。 永佳已经起身,叫丫鬟送了热水上来。她亲手泡了一壶茶,给雅尔江阿斟了一盏,送到炕桌上,道:“王爷,请用。”说着,又对女儿道:“真儿乖,从你阿玛腿上下来。” 真儿应了一声,放下手中玉佩,乖乖地爬到炕上,用下巴支着炕桌,道:“额娘,绿茶饽饽呢?” 永佳已经端了盘子过来,道:“那个府里没有了,明儿再使人给你买去。先吃两块绿豆糕,这个也是你之前最爱吃的。” 真儿难掩失望之色,瞅了瞅那绿豆糕,没有要吃的意思。 雅尔江阿疼姑娘,怪道:“既是真儿想吃,就打发奴才去买就是。又不是什么金贵东西,还让真儿不高兴。” “饭时了,大家伙都该吃晚饭了。不能因小孩子馋嘴,就折腾人。”永佳回道。 听到“饭时”,雅尔江阿掏出怀表,瞅了两眼,已经是申正(下午四点)时分。 早起去衙门时,杨子墨兴致勃勃地跟他说,昨儿外头孝顺几尾活鱼,今天他要下厨,弄桌全鱼宴,请雅尔江阿早些回去。 雅尔江阿想到这些,站起身来,刚想说先出去了,就觉得不对劲,自己好像忘了今日过来的缘故。 “对了,早年影影绰绰地听人提过,说是曹颙小时候就聪慧,十来岁就捣鼓出一个馆子来。当时岳父也在江宁,你同曹颙几个姊妹又是闺中好友,听说点什么没有。”想起初衷,雅尔江阿开口问道。 永佳不晓得雅尔江阿初衷,一时之间,不晓得如何应答。 “没听说过么?他这善财童子的名声,总不会是空穴来风吧?只是若是如传言所说,十来岁的孩子,就晓得开馆子,弄茶园,那岂不是多智近于妖?”雅尔江阿像是在追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片刻功夫,永佳脑子里已经是转了几个圈,淡淡地回道:“馆子?这个倒是记得。那年平郡王福晋生辰,正赶上要织造府要接驾,饭局就设在曹家的馆子里。是不是曹额驸捣鼓出来的不晓得,只知道由曹家的管家打理,是京城过去的两位御厨掌勺,做得菜极为美味,在江宁城里也是小有口碑。” 雅尔江阿听了,笑着点点头,道:“福晋说到点子上了,江宁富庶,却也远离京畿。这御厨的牌子,就足以引得那些乡巴佬,使劲砸银子了,算不上什么稀奇。我就说么,曹颙的名气,都是大家给吹捧起来的。要是他真是转世仙童,也是受了老天爷的责罚,否则也不会这么倒霉,遭那些个罪……” 书房,李鼐已经告辞离去,曹颙铺开纸笔,给曹寅写信,说明李鼐的用意。 李鼐面上憨厚,但是言谈之间,已经带了几分官场的圆滑世故。 今日上演的这番“祈求”,到底是他想着为父分忧尽孝道,还是李煦不好直接开口,使儿子先试探曹家,却是不得而知…… 雪中送炭也好,落井下石也罢,曹颙都没什么兴趣。 他只是想弄清楚,李煦到底要计划走到哪一步,对自己又是个什么心思…… 第六百八十三章 转机(一) 第六百八十三章转机(一) 李鼐只在京城逗留三日,高太君就催促下动身了。 在出行前,高太君将身边的人都打发下去,只留下李氏一个在屋子里说话:“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是做人要讲良心。你大哥、大嫂当年是当养闺女似的养的你,这份恩情你当记得。” 李氏陪笑说道:“瞧母亲说的,女儿都晓得。过几日便是大嫂的生祭,我已经使人往寺里舍了香油,给大嫂做法事。” 她虽说的大嫂,就是李煦的亡妻、李鼐的生母韩氏。 高太君点点头,拉着李氏的手道:“做的好。只是不能只顾着去了的人,活着的人也要留心些。虽然鼐儿没说别的,但是瞧着他像是有什么难处。颙哥儿他父亲与你哥哥关系不比早先,到了他们小一辈往来的少,这情分怕是更薄了。往后,曹李两家的关系,还得你从中多使劲。这亲戚里外的,总要彼此扶持照应才好。” 李氏点头应了,想起一段心事。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母亲是嫁了父亲,才跟着去那边的么?外祖父那边的亲戚……” 高太君闻言,已经是变了脸色,撂下李氏的手,皱眉说道:“好好的,问这个做甚?我不是早说过,你外祖父那边的亲戚已经死绝了。” “母亲,女儿这边,也想着尽尽孝心,眼看就是中元节了,给外祖母他们烧份寒衣也好。”李氏见高太君这般反应,讪讪地说道。 “哼。轮不到你操心这个。”高太君冷哼一声,道:“你若是真有孝心,就记得往后多帮衬帮衬娘家,拉扯拉扯侄儿侄孙们。你哥哥老了,再过几年,你侄孙们都要成人了。李家也风光了几十年,往后会如何,谁晓得呢。”说到最后,已经露出几分担忧之色。 这些话,高太君曾在李氏耳边说了多回,但是都有没眼下这般刺耳。 李氏心里生出几分委屈,低声道:“母亲除了惦记哥哥与侄儿们,也惦记惦记姑爷与外孙吧。老爷眼看六十了,颙儿这边大病小病的不断,也让人忧心。” “你……”高太君闻言,不由皱眉:“这是在说老婆子偏心么?你哥哥没了发妻,死了儿子,过得是什么日子?姑爷与颙哥儿过得又是什么日子?你倒是做夫人做得尊贵了,忘了自己个儿姓什么。” 这话说得诛心,李氏已经红了眼圈。 她虽有心辩解,但是想着高氏即将动身,母女一别,千里迢迢的,还不晓得何时能得见,便将其他话都咽回肚子里。 高太君说完,自己个儿也觉得无趣,从炕上起身,道:“时辰不早了,走吧。” 初瑜、紫晶带着天佑、恒生他们,已经在堂上候着。香玉手里已经捧了好几个荷包,瞅着大家,依依不舍。 在众人的簇拥下,高太君牵着香玉,出了二门。 二门外,停了李氏与初瑜的马车。 还没上马车,就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兆佳氏带着儿子、媳妇来相送。 少不得又寒暄片刻,呈了程仪,高太君才牵着香玉上了李氏的马车,初瑜则是上了自己的马车,跟着曹颙往通州码头送高太君。 原本李氏要亲自过去相送,但是正赶上长生这两日不舒坦,离不开人,便由初瑜代送。 曹颙同衙门那边打了招呼,奉母命往通州送外祖母返乡。 因出来的早,朝阳初上,天气还不觉得热。 曹颙骑在马上,同李鼐并肩而行。 “表弟,我已经使管家张罗,看能不能将房山的几块地卖了。要是能将户部的窟窿补些,让父亲少些忧虑也好。”李鼐叹了口气,说道。 曹颙听了,摸不准李鼐的路数,斟酌着说道:“表哥家的坟茔地不是在房山么?怎么好卖那边的田?” “留了两顷地,给看坟的奴才做香火用。其他的卖了就卖了吧,只是这今年京畿大旱的时候多,怕是卖不上价来。”李鼐看着道路两边的庄稼,说道。 “这是舅舅的意思?”曹颙想起数年前,曹家变卖地产之事。 莫非李煦真得晓得怕了,真开始将这亏空当回事儿? 李鼐摇摇头,道:“父亲还不晓得,我这次回去就跟父亲商议。我为人庸碌,不能为父亲分忧已经是不孝,哪里还敢厚颜惦记这份家业。” 李煦膝下只有二子,次子李鼎又暴毙京城,只留下一弱女;只剩下长子李鼐这房,已经添了不少孙女延续血脉。 李家的家业,往后也是落在李鼐身上。 曹家的事情还没操心完,曹颙实没兴趣操心李家的事,转了话题,说起南边的风土人情来。 待到了通州,送了高太君与李鼐上船,已经是中午时分,天气渐热。 曹颙叫人寻了干净的馆子,带着初瑜过去,上了二楼雅间,用了些饭菜。 怕初瑜劳乏,加上天色怪热的,曹颙便同妻子商议,要不要在通州歇半天,明儿在返回城里。 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初瑜到底是不放心,想要早些回去。 曹颙见妻子如此,便叫人去套马车。 还没等下楼,就见郑虎咧着嘴上来,道:“大爷,大爷,您瞧谁来了!” 说话间,他让开身子,楼梯口上来一人。 只见那人留着短须,穿着青绸大褂,手里拿着柄折扇使劲扇着。 见了曹颙的那刻,那人忙收了手中折扇,上前两步,单膝跪下,执礼道:“公子,真是想死小人了……” “五郎?”曹颙这边,不由动容,上前扶起那人,欢喜道:“真的是你,不是前些日子来信说要想要跟着海商出海,还以为你遨游海外呢,怎么得空到京城来?” 来人正是阔别数年未见的,曹颙广州生意的执行人,江宁魏家的少爷魏信。因他兄弟排行第五,所以小名叫“五郎”。 魏信脸上也全是久别重逢的欢喜,还未答话,就听到有人道:“给公子请安。” 是女子的声音,带着几分生硬,倒像是乌恩早年刚学汉话的腔调,只是更加柔和一些。 曹颙顺着声音忘去,就见魏信身后跟着一位金发碧眼的少女。那少女穿着汉人服侍,规规矩矩地行着万福。 虽说京城也有洋人,但是都是传教士,像这样一个白种少女站在眼前,倒是真养眼得紧。 不过,曹颙还是立时收回目光,看着魏信道:“五郎,这位是?” 魏信笑着说道:“公子,我娶媳妇了,公子的红包可不能少。”说着指了指那少女,道:“这就是小的上个月娶的媳妇艾达。原想着通禀父母后,在给公子来信的,不曾想……”说到最后,苦笑着摇摇头。 初瑜原在雅间内,见丈夫跟人在门口说话,半晌没进去,叫喜彩过来相问。 曹颙这才从震惊过缓过神来,对魏信道:“内子也在,五郎带着嫂子,进来说话吧。” 魏信听了,忙整整了袖领,牵了艾达的手。 郑虎见了,对曹颙道:“大爷,刚才马车已经套好了,这回……” “先让大家伙吃茶去吧,等会日头小些再说。”曹颙吩咐着,带着魏信夫妇进了屋子。 初瑜在屋子里已经听了大概,对于江宁魏五郎也早听丈夫提及。饶是如此,见了金发碧眼的艾达,也是意外得紧。侍立在旁的喜烟,已经是惊讶不已,忙用帕子捂了嘴巴。 “小的魏信携内子艾达,见过大奶奶,给大奶奶请安。”魏信已经是躬身见礼。 初瑜起身,道:“魏五爷不必多礼,早听爷念叨过五爷,没想到今日得见。”说话间,看了看艾达,已经从前襟解下带着的蜜蜡香串,双手递送过去,道:“仓促之下,也没有预备什么见里礼。若是艾达妹妹不嫌弃粗鄙,就拿去把玩吧。” 艾达看了看手串,瞅了瞅魏信,见他点头,才收了手串,低声道:“谢谢。” “坐下说话吧,这是才下船?”曹颙招呼着众人落座,又吩咐人上茶。 “嗯,还想着直接进城,以为要到热河才能见到公子,没想到刚好在外头瞧见老虎,才晓得公子已经回京。”魏信拉着艾达坐了,才笑着回道。 “这到了饭时了,要不就就叫几个菜,你们先用了再说。”曹颙说道。 “那到不用,头下船时,吃了熏肉与点心,眼下也不饿。瞧着外头的马车已经套上了,要是咱们就边走边说。”魏信笑着说道:“不过得使人再雇辆马车,这次出来,除了银钱与两个长随,什么也没带。还想着等进了城,到韩姑娘打理的铺子里淘些体己,来才在小公子、小小姐们耍。” “前年使人送来的东西还有不少呢,也不是外人,不用讲那些个虚礼。”曹颙说道:“马车也不用寻了,刚才我们送外祖母过来,用得是家母的车,回去也空着,五嫂用正便宜。” 初瑜在旁听了,笑着说道:“不用费事,就同我一辆车吧。刚好路上说话有个伴。” 艾达坐在魏信旁边,见初瑜和蔼,也露出笑容,瞅着初瑜,道:“你长得真好看,比广州那边的女人都长得好看。” 魏信见她说话失礼,忙低声道:“不得无礼,大奶奶身份尊贵,是皇帝陛下的孙女,真正的贵族,不得失礼。” “真正的贵族?”艾达闻言,不由肃然起敬,站起身来,重新给初瑜见过礼。 原来,外国人就爱讲究个身份。艾达虽出身商贾,但是祖上也花了大钱,从葡萄牙国王手中买过爵位。 她祖父早年做了海盗,积攒了些银钱后,定居在澳门做生意。 到她父亲这一代,因不善经营,生意越来越萧条。因经常到广州那边,所以同魏信也有些生意往来。 去年去吕宋做生意,赶上海风,沉了两条货船。艾达的父亲差点破产,刚好魏信带着两个朋友去澳门,也光顾了一下故交家,邂逅了艾达。 魏信在广州十来年,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结果,他出手把艾达家偿还了债务,也将艾达娶到手中。 艾达已经上了初瑜的马车,曹颙与魏信两个骑马并行。 听了艾达的来历,曹颙不由失笑,道:“好一个魏五郎,趁火打劫这手,玩得漂亮。不是说弗朗机人都信奉天主教么?这洋老丈人没要求你这个姑爷受洗?” 魏信“哈哈”两声,道:“当初说来着,让我信奉他们那个上帝。玉皇大帝我都不信,还信那个洋玩意儿。听说信奉天主教,还有一条,只能娶一个老婆,那样的话,我广州那七位妾侍怎么办?我才没惯着他们那个脾气,爱嫁不嫁,要是嫁了,那七万两银子,就是我的聘礼;要是不嫁,就将他们家剩下的那几艘大船都抵给我充账。结果,不还是乖乖地安排姑娘嫁过来了。” 说到最后,带着几分得意,回头瞅了瞅后头的马车,对曹颙道:“说句实在话,在广州这些年,西洋的婆娘,小的不是没沾过。有些商人带着洋婆子也不少,也有主动想给我做情人的。身子那股味儿,熏人。我稀罕艾达,就是因为她身上没那股洋人的臊味,要不然也不会舍得七万两娶媳妇。这些银子,就是捏个金人也出来了。” 曹颙听了点头,道:“是个美人胎子,跟画上的似的,你也到了娶媳妇的岁数。你大哥上次来信,还叫我好好劝你早日成亲。” 魏信犹豫了一下,问道:“大公子,你不觉得艾达丑?我原是想带她回去给爹娘一个惊喜,却是有‘惊’无喜,将我娘吓病了不说,老爹也拿着扫把,将我赶出来,说不休了这个鬼媳妇,就不让进家门。”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曹颙听他语调中露出失落之色,劝道:“总要给二老一段时日适应。你要是寻个东洋人、南洋人还好,起码还是黑头发、黑眼睛的。这西洋人同咱们相貌有异,来内地的又少,大家看了,不习惯也不算稀奇。” 魏信本是豁达之人,说完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转了话道:“公子瞧着艾达如何,像不像鼻烟壶上的西洋仕女。当初我就是瞧着她像,才一眼就迷住的?” “嗯,有点那个意思。要是换上西洋裙子,就更像了。”曹颙点点头。道:“你这辈子倒是值了,东洋、南洋、西洋女人都让你收集花瓶似的,都摆家里了。” 魏信挑了挑眉,道:“艾达还有个妹子,今年才十四,还没有说人家,要不然我给公子保个媒?” 曹颙听了,忙摆手,道:“算了,可不敢劳五郎大驾。这艳福还是留给别人吧……” “没看出来,公子还是个专情的,早年谁十来岁就惦记着到秦淮河上见世面来着……”魏信压低了音量,笑着打趣道…… 曹府,兰院,上房。 曹颐坐在炕边,一边摇着摇车,一边跟李氏说话:“听说外祖母要回南边去,还以为得几日功夫,没想到今儿就动身了。” “惦记着大老太太,火急火燎的。前儿就想动身,我好说歹说才多留了两日。”李氏说着,脸上露出怅然之色。 曹颐放下摇车,拉了李氏的手,道:“母亲不必太伤怀,等什么时候大老太太那边身子好些,再接外祖母来京就是。” 李氏笑着点点头,摸了摸她的鬓角,道:“听说亲家太太的病好了,谢天谢地。就算你年轻,也经不起这熬啊。百善孝为首,当媳妇的是当好生侍候婆婆,但是也要顾惜自己个儿身子,要不然叫我们跟着操心,孝也是不孝了。叫人送过去的人参,可都用了。现下不爱惜身子,往后有你后悔的那天。” 曹颐伸手搂住李氏的胳膊,依在她身上,道:“还是母亲疼女儿。整日里忙来忙去的,想起没出阁的日子,真是在蜜罐里了。” 李氏拍了拍她的肩,道:“傻孩子,女儿家大了,都要当人家媳妇的,谁不是这样熬过来的。亲家太太和气,姑爷又是个脾气好的,这日子过得已经比别人家顺心得多。等明年出了孝,再添个小阿哥,给寿儿多伴,就更如意了。往后就看着孩子一点点长大娶媳妇了。” 听到“娶媳妇”,曹颐想起一事,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母亲,听说二太太相看了将军府的云格格?宗室格格,多被惯得没样子。四弟性子斯文,还是挑个柔顺懂事的的姑娘,才是正配。” 李氏听了,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我之前跟着去看过,瞅着就是略显瘦些,看不出其他毛病。但是云格格才及笄,兄嫂就这般着急嫁妹子,也让人心里不放心。只是二太太的性子,你是晓得的,认死理,哪里是能听劝的。前儿已经下了小定,如今开始张罗着过大定的日子了。” 曹颐听了,也只能跟着皱眉。 实是信不着兆佳氏挑媳妇的眼光,曹硕的媳妇天慧就是兆佳氏自己挑的,结果如何? 女儿难得回来一趟,李氏不忍她为娘家的事操心,拍了拍她的手,道:“姻缘天注定,往后如何,都是各人的缘法。老四性子虽绵些,但是为人本份、心肠又好,当是个有福气的。” 曹颐笑着点点头,同李氏说起家常…… 第六百八十四章 转机(二) 第六百八十四章转机(二) 曹颙与初瑜回府时,曹颐还没有走,看到来给李氏请安的魏信与艾达,也是带着几分惊奇。 李氏这边,眼睛不够看了,忙唤丫鬟将家里的西洋画炕屏取来,对这上面的西洋仕女,再看看艾达,笑着说道:“还以为是洋人的画屏填错色儿,没想到竟真有金发美人儿。可怜见地的,跟了五郎那个淘小子,往后可要厉害些,别被欺负了。要不然隔着山山水水的,都没有娘家人给做主。” 说到这里,看向魏信道:“你娘最是惦记你的亲事,早年每次见我,没有一次不念叨的。虽说这回娶了个洋人媳妇,也算是让老两口安心了。” 两家在江宁时算是通家之好,魏信之母也是经常往织造府这边请安的。若不是旗汉不得通婚,两家早就结成亲家。 魏信听了,只有苦笑的份,道:“夫人,我是被老爷子老太太赶出来的,老两口不认艾达这个媳妇。” 李氏听着这话像是有隐情,对初瑜道:“我们娘俩要说说话,你同你妹妹带五娘去东屋吃饽饽。一会儿使人预备席面,先吃些饽饽垫垫饥。” 初瑜听了,同曹颐一道带着艾达去东屋。 北上以后,最初还好,魏信包了船,小两口新婚燕尔,甜甜蜜蜜地到了江宁。就算有外人惊奇的目光,艾达也没有放在心上。 在魏家,不仅吓坏了魏信的爹娘兄嫂,也吓坏了艾达。 这以后,她就怕见人,怕吓到别人,她自己个儿心里也难过。 没想到,初瑜待她温煦不说,李氏与曹家三姑娘这边惊讶是惊讶,但是笑容也满是善意。 手里拿着饽饽,艾达乖巧地陪着初瑜与曹颐说话。 西屋那边,李氏已经听了魏信的讲述,嗔怪道:“我还当是你爹娘应的,婚姻大事,岂好自专,也太胡闹了些。” 魏信讪笑着说道:“这不是岁数大了,着急娶媳妇么?离江宁又隔着好几千里,怕耽搁太久了,媳妇跑了,就直接寻人做媒,办了喜事。” 李氏摇摇头,道:“到底是鲁莽了。你娘最是疼你,等过个一年半载消气了,就好了。” 曹颙看着魏信,心里还是羡慕。这就是小儿子的好处了,换做是长子,谁能像魏信活得这么肆意? 热河,曹家别院,书房。 曹寅看着儿子的家书,想着李家这几年的作为,神色颇为复杂。他撂下书中家书,从案头拿起另外一封信,是已经致仕养老的庄常的来信。 里面关于李家,也简短提了几句,其中意思,同李鼐对曹颙所述相悖。 曹寅原还担心李煦太招摇,寻思要不要去信劝诫。没想到,眼下又来了这么一出。就算李煦有心试探也好,曹寅并不想断了两家交情。 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 官场之上,姻亲故旧,彼此照拂,也是为人处世之道。 换做是其他事,曹寅能力范围之内,还不会这般为难。但是关系到银钱,又是这么大一笔数目字,他心里有些发沉。 这几年,因为银子的事儿,儿子已经是太扎眼了。春日里一场招投标下来,又得罪了不少人。 曹寅这边,实舍不得儿子再因银钱受累。 不过,曹李两家几辈子的交情,又是姻亲,也不好就这样束手旁观。否则妻子夹在中间,也是为难得紧。 到底当如何做,既保全两家交情,还不连累到儿子身上? 他这边犹豫不决,就听门外有小厮禀告:“老爷,智然师傅来了。” 曹寅听了,不由一愣,心里一会儿是儿子的模样,一会儿又是千回百转,自己也说不清的缘由。 过了半晌,他才扬声道:“请他进来。” 说话间,智然已经进来。 看着他露着青白头皮,穿着一身灰色僧衣,还有那张同曹颙有几分神似的面孔,曹寅不由恍然。 这些日子,虽每日相见,但是每次见到他时,都能引得曹寅深思。 原是想要装做不知情、不在意,到底是上了年纪,心肠越发软,有些话憋在胸口,几次都忍不住想要说出来。 但是,其中隐情,另有顾虑,再三踌躇之下,隐忍至今。 “曹居士。”智然已经稽首见礼。 曹寅已经缓过神来,伸出手虚扶道:“小师傅不必多礼,正想使人去请小师傅过来下棋,今日还是老规矩,先来上三盘再说。”说着,他指了指炕上的棋盘,请智然落座。 智然依照老规矩,仍是坐在下首,执白。 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棋子落盘的声音。 书案上,燃着香炉,屋子里弥漫着淡淡地檀香味道。 今日的棋局却不如往日顺溜,不仅曹寅想着心事,连带着智然也是欲言又止的。 过了一刻钟,你来我往的,不少棋子落地。 智然瞧着棋面零散,撂下手中的棋子,迟疑了一下,道:“曹居士有心事?” 曹寅也将手中棋子撂下,道:“圣驾过几日行围,老夫要随扈,怕是要有段时日不能陪小师傅下棋了。” 智然看了曹寅,淡淡地道:“小僧在热河逗留许久,也到了该离去之时。” 虽说他面上并无异色,但是这话落到曹寅耳中,仍是使人莫名心酸。 “小师傅,可想过还俗?娶妻生子……家人团圆……”曹寅沉声问道。 智然闻言,已经口念佛号,脸上露出几分慈悲,看着曹寅道:“曹居士,小僧流连红尘,并非仰慕世间繁华,不过是求个心证罢了。” “心证?”曹寅喃喃道。 智然点点头,温煦道:“人世间爱恨贪嗔,真是了不起的磨炼。小僧耳濡目染,才算晓得什么是‘悟’。” 曹寅瞅着这样的智然,只觉得胸口如针刺一般。 “二十年多年的孤苦,当如何弥补于你?”他面带惭色,声音低不可闻。 智然听了,身上一僵,望向曹寅,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曹寅已经收回心神,看了智然一眼,终是没有将那层窗户纸捅破。 “小师傅既要离开热河,是打算回京,还是云游他方?”曹寅问道。 “心中有佛,处处是莲花台。”说到这里,智然顿了顿,道:“曹居士可有所指引?” 曹寅摇了摇头,道:“老夫无言,只愿小师傅万事随心,平安自在一生。” 智然已经站起身来,双手合十稽首道:“谢曹居士良言,小僧谨记了。”说着,再次稽首,转身离去。 曹寅犹豫一下,跟到门前,看着智然的背影,眼睛酸涩难当。 他却是没有看到,智然心魔已逝,脸上露出释然之色,眉眼之间,显出无上慈悲…… 热河,学士府,客厅。 看着面上带了几分不豫之色的伊都立,仕云坐立难安,喃喃道:“叔叔?” 伊都立横了他一眼,道:“上次说你什么来着?月娘虽小,名分也是你的长辈。她不懂事,你还懂事,闹出闲话来,寒碜不寒碜?” 原来,今日仕云休沐,过来给伊都立请安。正赶上伊都立不在,他便说要见月娘。 月娘受了教训,哪里还敢出来见外客? 仕云还没走,伊都立便回来了,见侄儿还惦记要见女眷,脸上就有些恼,忍不住开口教训。 仕云听了,已经坐不住,连忙起身,道:“叔叔,侄儿并无别的意思,只是这晴娘不见妹子写信过去,甚是不放心,就央求侄儿过来瞧瞧。” 伊都立听了,不由心烦,摆摆手,道:“阴娘也好,晴娘也好,既做了你的身边人,你就当好好管教。她妹子已经跟了我,哪里还轮得着她操心?我有我的家法家规,往后那些风尘习气,你也叫她收敛些。要是还不晓得规矩,就趁早打发了省心。” 仕云心里虽爱慕韩江氏,无奈在中间阻碍重重,不得如意,失魂落魄之下得了晴娘,温柔可人,因怜生爱。 如今虽分在两处,但正是柔情蜜意之时,对于月娘这个小姨子兼小叔母,也就爱屋及乌,多关切了些。 见伊都立着恼,仕云不敢再说,赔罪道:“都是侄儿的不是,叔叔勿恼,往后再不敢了。” 为了个女人说嘴,伊都立也觉得无趣。 见仕云认罪,他脸色也缓过来,点点头,道:“晓得内外之别,才是大家公子的规矩。内务府的差事已了,后日我便起身回京,你要是给你额娘带口信或者带什么,明儿就使人来说,也是便宜。” “前些日子刚过去了信,这两日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额娘喜欢吃松子儿,这边的松子又是比京里的新鲜、个头大不说,嗑起来也香。侄儿已经使人买了两口袋,一口袋孝敬叔祖母与婶子,一口袋孝敬额娘。叔叔既是现下回京,少不得劳烦叔叔带回去。”仕云回道。 伊都立点点头,道:“难为你还惦记这个。明儿叫人送来吧。我这边还有些干蘑菇,是下边的人孝敬的,瞅着还不错。到时候也分出一份来,让你额娘那边尝尝鲜儿。虽然京里也有卖的,到底不比里山里直接运出来的味道正宗。” 叔侄两个又说了几句话,仕云便起身走了。 伊都立也换了补服,往行宫衙门走了一遭,将手头的差事都交接了,就等着后日启程回京。 他这边松了口气,说不是失望还是难过,折腾了一番,并没有受到什么褒奖。 换做其他权贵子弟,像他这个年纪,谁还在郎官位上熬着?想要随扈,也不能如愿。 伊都立正坐在书案后发愣,就听有人笑道:“这是做嘛呢?莫不是开始悲秋伤怀了?” 笑嘻嘻地,摇着扇子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十六阿哥。 伊都立忙站起身来,打千道:“给十六爷请安,您怎么来了?” “怎么着,爷还不能到你这衙门讨口茶吃?”十六阿哥合上扇子,溜达到书案后,大剌剌地坐了:“爷不来看你,你就不晓得去给爷请请安,好大的架子。” “奴才寻思皇上要行围,十六爷这边忙呢,要不然早过去给十六爷请安了。”伊都立陪笑道。 十六阿哥看着光溜溜的书案,道:“这是要偷懒?怪不得见你越来越富态了,可不待这么享福的。” 见十六阿哥打趣,伊都立苦笑道:“十六爷啊,就算想忙,也得看有没有那个体面是不是?” 十六阿哥已经站起身来,摆了摆手,道:“行了,别说这酸话了,听着像是受了后娘的气似的。别惦记清闲了,爷同观宝说了,让你给爷打下手,跟着行围。” 伊都立闻言,已经是怔住了,喃喃道:“十六爷……” 十六阿哥用扇子拍拍手心,道:“瞧你那样,就算不看你自己个儿,看在十三哥与曹颙的面子上,爷还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白跑一趟。总要跟着行行围,捞些功绩再说……” 京城,曹府,书房。 酒足饭饱之后,艾达有人领着去了客房梳洗安置,魏信则是被曹颙带到书房这边说话。 广州、澳门、泉州、厦门、金门、台湾,听着这一个个熟悉的地名,曹颙的思绪也跟着南飞。 “这些你都转过了?真是令人羡慕。”见魏信神采飞扬的模样,曹颙真觉得碍眼,恨不得两人颠个儿对倒,使得自己的人生也华丽些。 魏信见了曹颙这个模样,不忿道:“公子过了啊。瞧这神情,不晓得的,还以为公子在十八层地狱苦熬。打小时候,公子就是这样,看着像是什么都不在意,骨子里好强,没见怎么出力,就超过人十万八千里去,真是让人眼气。如今公子要贵有贵,要富有富,还是不知足。” “知足?”曹颙苦笑道:“知大足了,也不顶用。五郎自在惯了,不晓得京城这边,大家都在框子里,笑脸也不是笑脸,好话也不是好话,活得没劲儿。” 魏信仔细看了曹颙的神色,没有再打趣,道:“瞧着公子带着乏色,是失了少年的鲜活。公子也不必事事求妥。人活百年,没地让自己那么累。” 曹颙点点头,笑着说道:“到底是见了世面,如今咱们的霸王五郎也晓得体恤人了。” 魏信“哈哈”笑了两声,道:“那也要看我在谁手下,跟着公子,我总算没成了父亲口中的‘败家子’。这些年,我使人送过去的银钱,也够家人嚼用几辈子的了。只是,早先不晓得,银子多了也是错。”说到最后,已经是收了笑,露出几分失落之色。 曹颙见他说得没头没恼,问道:“怎么,有谁给你气受了?” 原来,魏信做为嫡出幼子,自小甚受父母兄嫂宠溺,所以才养成了霸道无礼的性子。后来,因跟着曹颙混,耳濡目染的,也有了上进之心,到广东那边料理曹颙的生意,也算脱胎换骨一般。 因没有分家,魏信所赚的银钱,多是使人送回江宁家中,交给父母收着。 前几年银子少时尚好,家人还能和乐。这几年银钱多了,反而出了不少口舌是非。 因魏信年近三十尚未娶妻,几个嫂子便惦记将娘家妹子说给小叔子,还有存了心思,想要分银子,嚷着分家的,闹得不得消停。 魏信虽在广州,也被左一封家书、右一封家书搅得心烦,一气之下,便三年没有回江宁。 这三年,刚好曹颙给他补了知府的缺,连父母的诰封也下了,赚了个天大的体面。 不想,因为这个,却引起他大哥大嫂的忌惮,待这个弟弟也是多了防备,劝着父母将家中新添置的地产都转了祀田。 魏信在银钱上并不留心,但是这般被家人算计,心里也是抑郁。 他迎娶艾达,就是想断了家人给他说亲的心思,往后定居广州。没想到兄嫂心意各异,在父母身边煽风点火,将事情闹到这么僵持的地步。 曹颙听了这些,也只能唏嘘一场。 这做儿女的,没有挑剔父母的道理。就算是受了委屈,又能如何?总不好多计较,只有多包容。 “早先我就羡慕那些出洋的,但是想着父母在、不远游那句老话,束缚太过。就算想着要出海,也不过是想要往近处的东洋看看。不想,倭子国那边今年还闹出个新花样,要到他们那边停靠交易的船只都要上他们的照会。不过是个偏远小邦,竟然如此无礼,海关衙门那边怎么肯依?这样两下一较劲,东洋贸易就停了,往后如何,估计还得等朝廷这边拿主意。”魏信说道:“这下被父母撵出来,我倒是起了下西洋的心思。只是这一去,不是一年半载就能回来的,广州的生意还得妥当的人看着,所以北上来寻公子,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派个妥当的人过去。” “去西洋?”曹颙对魏信这个决定,颇为震惊:“是去佛朗机?” 魏信点点头,道:“佛朗机也去,其他欧罗巴小国也去转转。艾达家的船队十月出海,我打算带着她同去。这一去,怕是要两、三年的功夫。要是遇到风浪什么的……往后逢年过节,还得劳烦公子赏五郎一杯水酒了……” 第六百八十五章 转机(三) 第六百八十五章转机(三) 老友久别重逢,酒桌上就少了节制,当晚还好,迷迷糊糊地睡了;次日一早,却是头痛欲裂。 曹颙这个样子,初瑜见了,担心不已,劝道:“要不额驸歇一日,使人往衙门里告假。” 曹颙摆摆手,道:“还是过去转一遭吧,没什么事就回来睡觉。” 出了二门,魏黑、郑虎已经等着了。 曹颙看着郑虎道:“五郎说想要转转京城呢,我往衙门去,你留在府里,带他们夫妻出去吧。用车也好,用轿子也罢,怎么舒服怎么来。还有小二那边,今儿要是从宫里当差回来,就使人告诉他一声,也叫他高兴高兴。” 郑虎应了,曹颙从小满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一行人往宫里来。 进了内务府,董殿邦已经到了。 见了曹颙,董殿邦上前两步,道:“这样去请大人过来,十七爷病了!” 曹颙闻言一愣,道:“前几日还见了,怎么说病就就病了?” “听说前日晚上因饮食不节腹泻,当夜便有太医给开了方子,却是不见好。简王爷刚去探病了,已经给热河那边上折子。”董殿邦回道。 曹颙同十七阿哥之间,虽比不得同十六阿哥关系密切,但是也算是亲厚,听了这个,也有些坐不住,起身往阿哥所去了。 阿哥所,十七阿哥披着件衣服,坐在炕上,不晓得同雅尔江阿争执什么。旁边还有个白胡子老太医,手中拿着病方,偶尔配合着说两句。 听见小太监来报,说是和硕额驸曹颙到了。 十七阿哥听了,忙叫请进来,随后对雅尔江阿苦笑道:“王兄,真无大碍,只因前日多吃几口果子,清两顿胃就好了,何必劳师动众。” 雅尔江阿白了他一眼,道:“怎么叫劳师动众。你的身份尊贵,要是出了闪失,本王也好,他曹颙也罢,谁有好果子吃?” 十七阿哥笑着说:“得了,晓得王兄疼我。只是关、李两位太医,是我叫他们去了那两味药开的方子。王兄要是想罚想打,就让弟弟受着。高抬贵手,放他们两个一马。” 雅尔江阿却是不领情,道:“你自幼生长在宫里,怎么还这般糊涂?那入口的方子,岂能儿戏。要是有什么不对,可没地方买后悔药去。关、李两个太医是宫里当差的老人,自是要守着宫里的章程。要不然人人都能肆意,那往后还有什么规矩。” 十七阿哥还要再央求,雅尔江阿摆摆手,打断他的话,道:“你若是真心为他们两个着想,就好生养病,早日好起来。要不然,那两位别说是顶戴,怕是脑袋也保不住。” 说话间,曹颙已经跟着小太监进来,见了十七阿哥蜡黄的脸色儿,唬了一跳。 雅尔江阿瞅了瞅曹颙,又瞅了十七阿哥一眼,笑着说道:“瞧这模样,有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意思。” 曹颙已经缓过神来,俯身给雅尔江阿见礼。 雅尔江阿笑着说道:“昨儿去找你,听说你去通州了。之前提及的事儿,曹颙你得上心。今儿先不跟你说这个,下次见面你得给本王说道说道了。”说着,跟十七阿哥别过,先离开了。 十七阿哥站起身来,想要亲自相送,被雅尔江阿拦住。 待雅尔江阿离开,曹颙看着十七阿哥,道:“才几日功夫,怎么就成这个样子,瞅着像是要刮风就倒。” 十七阿哥挥手将屋子里侍候的人打发出去,往炕上一歪,道:“我也寻思呢,怎么会折腾成这样,连着泻了两日,现下两个腿都打晃了。瞧着不像是不节,倒像是‘不洁’。幸好福晋没事,要不然我也不会这样忍着。” 曹颙听了,不由皱眉,道:“十七爷,这个可不能姑息,这是大事。要是伤了身子,再说什么可就晚了。” 十七阿哥摇摇头,道:“孚若,你不是外人,我才跟你说这一句实话。倒霉催的,我心里也是郁闷。只是如今皇阿玛不在宫里,宫务由德妃娘娘与简亲王两处担着,要是大张旗鼓的,就要得罪人。左右也没什么大事,就这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 曹颙坐在一边,瞅着十七阿哥,不禁生出几分同情之心。 人生一世,都不容易,皇子也有皇子的难处。 十七阿哥被曹颙看得不自在,道:“你怎么惹上简亲王,虽说如今传言他转了性子,但是也当小心些。万一,那啥的话,就算避开了,也伤名声……” 曹颙听到这个,想起雅尔江阿那日的说辞,不由觉得头疼,三言两语同十七阿哥说了。 十七阿哥听了,不由凝神苦思,寻思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道:“别人还好说,宗人府这边,孚若你可惹不得。赚银子也好,不赚银子也好,都落不下好来。宗室里的那些爷,整日里没什么正经营生,就寻思怎么捞银子花天酒地。你若是给他们赚了银子,欲壑难填,往后他们上瘾了,怕是连你的骨头渣子都吞了;你若是不给他们赚银子,他们才不会寻思你有什么难处不难处,就要当你是活仇人了。” 谁说不是呢,若不是晓得这个,曹颙也不会这般为难。 瞧着十七阿哥说得透彻,曹颙不禁生出几分盼头,道:“十七爷,我也焦头烂额,寻思好几日,也没寻思出妥当主意。十七爷发发善心,帮衬一二如何?” 十七阿哥听了,翻了一个白眼,懒洋洋地道:“你倒是给杆就上,也不瞧瞧我都折腾成什么样了。” 若是他不这么说,曹颙还有几分担心;但是见十七阿哥如此作态,曹颙反而踏实了,笑道:“怕是十七爷也是不好欺负的,这般‘病’着,也是对策。” 十七阿哥闻言,坐起身来,下地从百宝格上取了玻璃镜,仔细照了照,问道:“怎么,哪里出了纰漏?” 曹颙笑道:“下次十七爷再‘病’,眼神也眯眯,说话的动静也小些,就无差了。” 十七阿哥撂下镜子,横了曹颙一眼,道:“谁是傻子,这两条还不晓得。这是在你面前,没想着装罢了。你倒好,还看起我的热闹了。” 曹颙摇摇头,道:“没那个意思。这个可不带冤枉人的,我是真心寻十七爷拿个主意的。”说到这里,顿了顿,道:“您也晓得我,对于这些算计之事本就理不清。” 十七阿哥已经收敛笑容,仔细琢磨了一会儿,道:“画饼吧。搞个花腔,寻个看着像是赚钱的法子,然后抽身出来,离得远远的。到时候,若是赚银子,是你的本事;要是不赚银子,那你两手一推,也能将错推到执行人身上。闹个禁折腾的,让他们闹腾去,越是费时费力,才越发显得你绞尽脑汁了。也能让他们费心劳神的,一时半会儿没精力打你的主意。” 这番话,听着平平,但是琢磨看来,却都是学问。 对于其他阿哥,曹颙还不晓得;十七阿哥,却是与曹颙做过同窗。 两人少年相交,也算是晓得彼此的秉性。十七阿哥,本是少年早慧之人,但是因出身所限,人前一直装拙。 现下,能指点曹颙这番话,也是能感觉到他待曹颙的情分。 曹颙已经站起身来,郑重地给十七阿哥作揖。 十七阿哥往炕上一坐,笑着说道:“得了,得了,见不得您这正经八百的模样。要记得,我还‘病’着,下回不待空手探病的。人参啊、鹿茸啊,我这里可不嫌多……” 苏州,织造府,书房。 李煦坐在书案后,看着眼前人,道:“如何,大夫怎么说?” 对面站着一人,躬身回道:“老爷,小奶奶早上有些见红,大夫给开了保胎的方子。说是小奶奶身子本就羸弱,若是不放宽心,怕是保不住……” 李煦听了,不禁皱眉。 犹豫了一会儿,他摆摆手,道:“去预备马车,老爷我过去瞧瞧。” 少一时,马车已经预备齐当。并不是李煦平时所乘的马车,而是街头巷尾常见的蓝呢子面马车。 马车从织造府后门出去,走了不远,进了一条巷子,进了一座宅子。 一个管家已经迎上来,垂手恭候在旁。 李煦下了马车,直接过了二门,进了内堂。 西屋软榻上,阖眼躺着一个女子。穿着月白色的衣裳,腰身之间已经显怀。脸色白得怕人,没有丁点儿血色儿,眼角泪光闪现。 听到脚步声,那女子慢慢地睁开眼,见到李煦的那刻,脸上露出痛苦无奈之色。 李煦上前两步,坐在软榻边,伸出手去,落在那女子肚子上摩挲着,道:“不要淘气,好好调理身子,给老爷生个儿子,自有你的好处。” 那女子听了,身子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微微战栗着,半晌方道:“我不是死了么?死人还能生孩子?就让我死了吧……”说到最后,已经是无尽的悲凉与绝望。 李煦的手,滑过那女子的胸间,落到她的脸上,捏着她的下巴,道:“老爷说你死了,你就死了;老爷说你活了,你就活着。乖乖听话,老爷自然疼你;要不然,老爷可不是脾气好的,嗯,记下了……” 说话间,他的视线已经落到那女子腰身上,道:“老爷使人看过了,你是宜男之相。好好地给老爷生个儿子出来,你就是李家的大功臣……” 第六百八十六章 凑趣 第六百八十六章凑趣 修园如修心,不能说园如其人,但是细微之处,也能彰显主人情操。 同样是王园,雍亲王府的园子与诚亲王府的园子比起来,截然不同。虽也是遍植青葱,但是多以松柏为主,浓荫盖地,意境悠然。 只有在内堂廊下,种植了几株玉兰,又因不是花期,景致并不出挑。 园子里的小湖边,也只是依势修建了回廊。湖面上,则是亭亭玉立的荷花。 整个园子游下来,虽不像避暑山庄那样富丽堂皇,也不像诚王府园子那边风雅别致,但是另有一种随意雍容。 曹寅走在人群后,看着这眼前景致,想着儿子对四阿哥的另眼相待,心里琢磨着那位被称为“冷面王爷”的四阿哥。 同故作悠闲的三阿哥相比,四阿哥胜在“心无外物”。 不管是真淡泊,还是假淡泊,起码能让人感觉到其中的“无欲则刚”。 正如同,现下四阿哥陪侍圣驾游园的姿态,看着恭敬是真恭敬,孝顺是真孝顺,却是多了几分从容,少了几分刻意与奉承。 如此一来,就已经将一心讨康熙欢喜的三阿哥给比了下去。 曹寅正想着,就听前边唤道:“曹大人,曹大人……” 曹寅抬头一看,眼前驻足等着他的,正是已经复职的武英殿大学士马齐。 如今热河行在,风头最劲的人物,就是大学士马齐了。 前几日,逢马齐六十五岁生日,康熙赐下御制避暑山庄诗集、御选唐诗、周易折中、道德宝章各一部。 当朝老臣,能有这份殊荣的有几人? “中堂大人……”既是马齐相唤,曹寅这边就快走两步,迎上前去。 马齐笑得有些温煦,指了指近处的湖景、远处的亭台,问曹寅道:“曹大人,觉得此处风景如何?” 曹寅心下一动,并不作答,反问道:“中堂大人瞧着如何?” 马齐环视眼前,半晌方道:“福地洞天,水秀山明,好景致。” 曹寅这边,跟着点头,道:“中堂大人说的是,确实好景致。” 两人都是官场老油子,说了一句话,剩下的就在无言中,相视一笑,嘴里已经说着诗文雅句…… 前面临水亭子里,康熙已经落座,几位皇子阿哥侍立着说话。 三阿哥面上带着笑,心里已经将四阿哥损得不行。好好的,拾人牙慧,学自己邀请圣驾游园。 游园就游园吧,还将四处弄得光秃秃的,露出几分寒酸来。几处王园,都是由内务府那边与王府这边联合修建的。 湖石草木,万没有一处有一处没有的道理。 四阿哥故意露出这份寒酸,目的是什么? 西北战事缺银子,众所周知。尚未征战,在西北待战的军营,已经倒毙马匹一万多匹。加上粮食、军饷,听说户部与兵部那边正是焦头烂额。 三阿哥越想越恨,偶尔扫向四阿哥的目光,也带了几分探究。 都是宫里出来的主儿,谁是傻子不成。 十六阿哥的目光,则是望向不远处的马齐与曹寅。因在湖边,清凉宜人,他已经收起折扇,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听着。 康熙这边,则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四阿哥说话。 四阿哥明日就要启程回京,关于户部的差事,康熙也少不得嘱咐一二。还有一件事,康熙专程吩咐,那就是十七阿哥的病情。 虽已经传旨京城那边,要太医院用心诊治,但是康熙仍是难掩慈父之心,叫四阿哥回京后再详细奏来。 十七阿哥虽已经是弱冠年纪,但是同其他年长的阿哥相比,还算是小阿哥。 康熙对其虽比不得对十四阿哥、十六阿哥这般宠溺,但是也有几分真心疼爱。 四阿哥这边,自是恭恭敬敬地应了,又说了几句劝皇父安心的好,端得是有情有义。 三阿哥在旁,瞅着这父子间的互动,已经觉得脑仁儿疼。为啥这次奉旨回京的,不是他,而是四阿哥呢…… 地安门大街,富丰堂。 京城里什么买卖最好做,就是这入口的买卖。堂、庄、园、楼、坊、居,都是吃饭的地儿。 八旗入关,有些根基的人家,头上都顶着世职,有点军功的,就有爵位传世。就算是平民百姓,男丁到了十六,就领一份钱粮。 这样安逸的生活,使得这些八旗子弟养成骄奢的生活习惯,就讲究个吃吃喝喝。 像富丰堂这样的馆子,在京城也是数得上来,是内务府一个司官家的买卖。曹颙之前跟着伊都立他们来吃过两回,是正宗的鲁菜。掌勺的大师傅,是宫里出来的御厨,名声不大,但是手艺很是精湛。 不过,今日曹颙趁着休沐过来包堂子,并不是为了这边的美味佳肴,而是因为这堂子里有处大戏台。 现下,戏台上已经鼓乐齐鸣,旦角出来,咿咿呀呀地唱起戏来。 台下,只坐了两桌。男人们一桌,女人们一桌。 男人这桌,坐着曹颙、曹颂、魏黑、郑虎、魏信、王全泰,女眷那桌坐着初瑜、香草、艾达、郑沃雪,还有郑虎的妻子曹氏。 到京城这几日,魏信原还想带着妻子四下逛逛,但是艾达的长相异于常人,差点惹出事端,也使得他们两口子少了出去的兴致。 曹颙见他们在府里憋闷了好几日,听说他们原想要去听戏的,便使人包了这样的堂子,带着他们夫妇过来看戏。 艾达汉话才勉强听得利索,对于台上的曲子,哪里听得懂。不过是看个新鲜热闹罢了。 曹氏与郑沃雪早年都在广州待过,陪着艾达你一句,我一句说起广州的风情。 香草坐在把边上,眼睛偶尔移向艾达,也赶紧移开,实是不明白,为啥世上还有长成这样的人,瞅着跟鬼怪似的。 初瑜只穿着寻常的旗装,脸上带着笑容,听郑沃雪同艾达等人说话。 少一时,一场戏唱罢,已经有人上来禀告,道是席面已经在园子里摆好了。 众人又移步就座,也是同这边一样,男女分席而坐。 定的是八两一桌的燕翅席,砂锅鱼唇、三丝鱼翅、珍珠烩燕窝、糟溜鲮鱼丁等,装在极其精致的器皿中,陆续上桌。 艾达已经学了不少时日的功夫,晓得席面上以初瑜为尊,看着初瑜动了筷子,才用筷子,略显笨拙地夹了口菜,放在碗中,斯斯文文地吃起来。 男人那桌,已经斟上了莲花白。 除了魏黑与王全泰之外,剩下的这几个都是少年相交,十多年的交情。酒桌之上,便减了不少规矩,推杯换盏,喝得欢喜。 就是魏黑与王全泰两个,同魏信也都算熟人。王全泰在广州待了几年,魏黑则是在曹颙结交魏信时,就已经跟着曹颙了。 曹颙羡慕魏信,还只是在心里;曹颂这边,则是**裸地挂在脸上了。 “五郎,没想到,你还真出息了。娶了洋媳妇不说,还要学着八仙,漂洋过海,这下子算是见了大世面了。”曹颂把着酒盏,亲自给魏信倒了一杯,说道。 “谢过二公子了。”魏信笑着饮尽杯中酒,看着曹颂的侍卫服侍,道:“不过是混日子了,到底不如二公子体面。皇宫里的侍卫,可是天子近臣。广州那边的几个武官,有两个就是侍卫出身,那派头,真是说不得了。” 有的宫廷侍卫提拨的是快,但那得是内班侍卫,得以有机会常在御前当差的;像曹颂这样的外班侍卫,就是要苦熬了。 好在曹颂并不是热衷于功名利禄之人,他扫了一眼自己的指甲套,笑着说道:“什么体面不体面,不过是看门护院,混份银钱。”说到这里,看着魏信道:“对了,倒是五郎你,不是补了四品知府缺么?既是来了京城,活动活动,连嫂子的诰命也弄下来得了。” “诰命?有什么用,还要劳公子费心思。”魏信摆摆手,道:“花些银钱,从前门买两套衣服,照样是四品恭人。” 曹颙听到此处,倒是有些上心,道:“既是来了一趟京城,也不着急早走,将这个办下来也好。等你们到了欧罗巴,说不定还能用来蒙蒙那边的王室,混个好待遇。” 魏信迟疑了一下,道:“公子,会不会太劳烦?” 曹颙笑着摇摇头,道:“不费什么事儿,明儿我就使人往吏部办去。只是圣驾在热河,往来批复得些时日,七月底也差不多了。大不了回程的路上,你赶着点。” 魏信听了,这才笑着谢过。 众人正说着话,就见张义进来,禀道:“大爷,十四爷来了,在前厅等着。” 曹颙闻言,不由一愣,实不晓得十四阿哥怎么有闲情逸致,做了“不速之客”。 要说是有跟脚的,那这般大剌剌的上前,也实在是太张狂了些;要说是偶遇,那十四阿哥也太爱凑趣了。 曹颙心里想着,已经撂下筷子,让众人先吃,他起身到前院来。 十四阿哥并没有老实地坐在前厅,而是踱步出来,站在院子里的鱼缸前,抓了边上一把鱼饵喂食,看着甚是悠闲自在。 见曹颙过来,十四阿哥转过身子,笑着招呼道:“爷冒昧过来,没扰了你的兴致吧?”说到这里,挑了挑眉,道:“听说你家近日来了客,这是招待贵客?” 曹颙上前见了礼,而后方道:“是江宁故交,初到京城,所以在这边置了一桌席面。” 十四阿哥脸上红扑扑的,身上带着几分酒气,笑着说道:“这富丰堂还罢了,也有好过他们家的地方。那庆喜班,却是京城戏班的翘楚,今儿倒是让你给请来做堂会。并没有听说你好这口,可见来得是贵客了。爷倒是生出几分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能得曹颙你这般看重。怎么着,请过来叫爷也跟着见识见识。” 这才是吃饱了撑的,但是见他醉醺醺的,曹颙也怕他借酒装疯,反而越发扫兴。 他稍加思量,便低声吩咐张义过去请人,还不忘专门嘱咐一句,让张义跟魏信交代十四阿哥的身份。 见曹颙没有回绝,十四阿哥脸上好看许多,同曹颙两个厅上坐了。 有小厮送茶上来,十四阿哥端起来,用了一口。 许是春风得意的缘故,这茶吃起来,也觉得比平素的清香。 “这富丰堂,爷也吃过一遭。别的不说,单说他们家的菜叶烧烩爪尖,火候足,味道正,吃起来爽滑柔嫩、满口生香。”十四阿哥笑眯眯地说道。 他心情好,曹颙的心情却好不起来。 好不容易一日休沐的日子,还要应付这位爷,实是叫人不耐烦。 但是心里再不愿,面上也得笑着听了,偶尔还要附和两句。 幸好没用多咱功夫,魏信就从内院转过来。 同方才相比,魏信身上已经明晃晃地多了好几件行头。金灿灿的手溜子,腰间金镶玉的半个巴掌大的玉佩,看着像是富贵中人。 不过,许是在广州久住的缘故,他的面堂看着带着几分紫红,明显得比别人黑。所以这番富贵也只是瞅着像,更像是没见过世面的土财主,眼里带着几分新奇。 方才也没见他怎么喝,但是现下他身上的酒气却浓烈许多,丝毫不亚于十四阿哥。 “见过大人……见过十四爷……”说话间,他舌头也大了。 十四阿哥原还好奇曹颙会款待什么样的朋友,见了魏信刚要露出笑意,但是见他这幅装扮,心里已经露了几分鄙夷。 魏信这边,规矩也短了,开口你啊我呀的,听得十四阿哥直皱眉。 他不禁意兴阑珊,听了没两句,就有些坐不住,起身道:“曹颙,既是你有客,那爷就不耽搁你了,改日得空再一起吃酒。” 曹颙心里正是巴不得,亲自送十四阿哥出了院子,跟这边的门房打听了附近有什么知名的馆子。 原来,附近有个天福堂,专门做得是王公府邸的买卖。 圣驾不在京城这些日子,十四阿哥越发风生水起啊。 曹颙叹了口气,转身进了院子,对身边的魏信道:“怎么想起换了这出打扮,看着跟庙里的佛爷似的,金光闪闪。” 魏信笑道:“公子,虽远在广州,小的也听过些京城的旧闻。听说这些皇子阿哥,最是喜欢收奴才门人的。看着有用点的,就要拉拢过去。小的还是做我的逍遥自在土财主才好,别的高枝,咱也不去攀……” 台基厂大街,八阿哥府,书房。 看着清减许多的八阿哥,九阿哥带着几分关切问道:“好好的,怎么又想起去海淀园子住?头两个月天跟下火似的不去,这早晚都见凉快了,怎么还过去?那边邻着海子,潮气大,八哥又病着。” “难得清净,还是出城养着吧。早就想去了,你八嫂嫌冷清,才一直未成行;如今她也见识了世态炎凉,不爱再同那些人走动。”八阿哥咳了两声,说道。 这个是九阿哥无法控制之事,他也只能心里唏嘘。不过,想起十四阿哥近日所为,他忍不住有些着恼,道:“八哥,老十四那边也太过了,这些日子,见天地卖乖,将宗室里那些世子阿哥哄得服服帖帖。这样下去,他在宗室那边的影响可就大了……” 八阿哥闻言,半晌方道:“大就大吧,九弟,如今我已经认命。咱们同老十四合则两下受益,分道扬镳的话,则是两害,只会便宜了别人。” 九阿哥跺了跺脚,恨恨不已,却也晓得八阿哥说的是实情。 这些烦心事,真是想也懒得再想…… 苏州织造府,内宅。 文氏缠绵病榻旬月,总算是清醒些,晓得认人。老太太能开口时,第一件事就是问的妙云的下落。 听说没了,老太太还有几分不信,看着儿媳妇王氏,狐疑道:“真是没了?自打鼎儿没了,你男人心里盼儿子,老婆子也晓得。府里丫鬟也好,外头买来的也好,都由他纳了。却也不瞧瞧自己个儿的年纪,孙子都要娶媳妇了,还能种出个结果来不成?” 王氏涨红了脸,低声回道:“确实没了,因天热不好留太久,出了头七就葬了。”说到这里,咬了咬嘴唇,道:“就葬在鼎儿墓地……” 老太太一口气说完,也有些喘,听了王氏的话,想起其中的肮脏事,不由皱眉不已。 李煦已得了消息,急忙忙地赶来,见文氏倚靠在床头,睁着眼睛瞪着自己,到底心虚,放低了音量道:“母亲……” “哼”文氏冷哼一声,道:“原来你心里还有纲常?晓得自己个儿是人。老婆子也是奇了,怎么就生出你这个东西来。” 李煦被骂得狗血喷头,王氏在旁已经不敢再听,忙招呼着屋子侍立的几个丫鬟退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母子二人,文氏板起脸来,还要再骂,到底身子发虚,只是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 李煦已经上前两步,双膝跪倒,叩首道:“母亲息怒,儿子晓得错了,再也不敢了。” “这世上还有你不敢的事儿?”文氏指着李煦,并不相信他的说辞,道:“就算鼎儿没了,你有子有孙的,还有什么不知足的?还要作出这般,作出这般……”说到最后,已经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李煦不敢辩白,只能继续叩首请罪,声音已经带了几分哽咽。 毕竟已经年过花甲,头发已经花白多半,加上他这两年纵情声色,身子有损,老相越发明显。 文氏瞅着,无力地摆摆手,道:“行了,你也不是孩子,自己个儿也当晓得轻重……听你媳妇说,香玉她娘葬在李鼎的墓地,你这样做,让孩子地下也无法瞑目。还是寻个由子,另外起坟吧……” 第六百八十七章 第六百八十七章 曹府,葵院。 天佑站在葵花杆下,看着上面的叶子与花盘,小脸绷得紧紧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夕阳西下,红云漫天。 葵花已经谢了,褪去金色光华,只剩下凋零的花朵,覆盖在葵花籽上。 天佑穿着夏布衬衣,外头是青色纱布长褂,头上扣着玉草编织的凉帽,黑纱地的,前面缀了拇指盖大小的玉片。 “小爷在瞧什么?”紫晶从厢房出来,见天佑这般凝神苦思的模样,移步走了过来,蹲下身子问道:“大热天的,日头底下晒着,小心过了暑气。” 天佑指了指高高的花盘,扬着小脑袋瓜子,道:“姑姑,今儿先生教新诗了。” 紫晶笑着说道:“什么诗啊,小爷会背了么?” 天佑背着小手,摇着小脑袋,背道:“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这是曹植的《七步诗》了,紫晶小时候也背过的,笑道:“小爷背得真好,只是这新诗同这葵花怎么联系起来了?” 天佑被夸得小脸红扑扑的,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脑勺,道:“姑姑,核桃说,豆子与豆萁,就跟这葵花籽与葵花杆的关系一样。乡下人用豆萁烧豆子,也用葵花杆来炒葵花籽。” 说话的功夫,刚好小核桃从廊下出来,听了这话,吐了下舌头,道:“姐姐,我不过提一句罢了,谁晓得这小祖宗就上了心,日头底下站了好一会儿了,怎么劝都不走。” 她手上拿着块毛巾,蹲下身子,给天佑擦了脑门上的汗。 天佑看着小核桃,问道:“真是用这个杆儿来炒葵花籽么?咱们家的也是?” “乡下人家,自然是这样。好地都要种庄稼,也几家舍得种这个的?不过是屋前屋后地撒上两垄,待秋里留着给女人孩子当零嘴儿,或者是过年待客用。咱们府里,烧得好炭,谁晓得用不用这个。得问了厨房的大娘们,才晓得。”小核桃回道。 天佑听了,伸出拉住紫晶的衣襟,带着几分祈求,道:“姑姑同她们说说,别用葵花杆儿来炒瓜子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他们该多难过。” 听了这孩子气的话,紫晶不禁失笑,但是见天佑一本正经的模样,也收敛笑意,道:“小爷,夫子除了教背诗,有没有给解诗?这诗中所说到底是何意,小爷可晓得了?” 天佑寻思了一会儿,道:“是说兄弟要友爱,不要互相争斗。姑姑,这个我晓得,我同二弟也没有打过架。就是同左成与左住两个,也没有恼过。父亲常教导,说我是兄长,要让着弟弟们。” “小爷真是懂事。”紫晶瞧着他这小大人的模样,同他父亲小时候竟有几分神似,不由得有几分心疼。 “咯咯咯咯……”随着清脆的笑声,恒生“噔噔噔”地从门口跑进来,后边还跟着两个婆子追着。 看到紫晶与天佑在院子里,恒生止了脚步,躬身道:“见过姑姑,见过哥哥。” 紫晶见他闹得小花脸,衣襟膝盖处也都沾了土,忙上前,搂在怀里,仔细看了,问道:“这是磕着了?磕疼了没有?”说话间,已经卷了他的裤腿,就见右边的膝盖上青紫一片。 不仅紫晶,连带着天佑与小核桃也都唬了一跳。 恒生听了,忙使劲摇摇头,道:“姑姑,不疼,是方才同左住比谁跑得块,让石头给绊了。” 若是那块石头磕的不是膝盖,是其他地方,紫晶想到此处,不禁后怕,抬头看着那两个婆子道:“妈妈们也太怠慢了,怎么不照看着些。既是小爷们要耍的地方,还不叫人给拾掇干净了。妈妈们是瞧着太太与奶奶今日忙,就开始打马虎眼了么?” 那两个妈妈不敢辩解,只能唯唯诺诺,连个利索话都说不出来。 紫晶见了,不禁摇头,道:“记下了,跟张义家的说,革她们半个月的银米,要是再有下次,这差事就换人吧。” 小核桃朗声应了,那两个妈妈苦着脸,给紫晶见过礼,才退了下去。 紫晶撂下恒生的裤腿,抱着他到屋子里,给他换了干净衣裳,也用帕子擦了小脸小手。 见紫晶生气,恒生有些不敢吱声,半晌才小声说道:“姑姑,不干嬷嬷们的事儿,我自己个儿要跑的。” “她们的差事就是照看你,没有看好路面,就是她们的不是了。得让她们记得这次错处,往后才不敢太大意。要不然,磕着了二公子,大爷与奶奶那边,岂不是要心疼了。”紫晶摸了摸恒生的小脑门,说道。 恒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伸出手去,拉着天佑的胳膊,犹豫了一下,看着紫晶问道:“哥哥不淘气,父亲与母亲是不是更喜欢哥哥?” 紫晶听了,一时不晓得该如何回答,天佑已经给了恒生一个脑瓜崩,做了个鬼脸,道:“净胡说,二弟是小的,父亲大人与母亲自然是疼了天慧,再疼弟弟,随后才能轮到我。”说到这里,拍了拍小胸脯,道:“我是当哥哥的,才不稀罕与弟弟妹妹争宠,我要跟着父亲母亲,学着照看你们呢。” 这一番话听得恒生稀里糊涂,但是紫晶已经听出这不像是孩子话,倒像是曹寅的口气。 到底是在祖父身边长大,由祖父母教导,天佑颇有君子风范。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小时候的曹颙,不是也同天佑似的,像个小大人一般,晓得照看兄弟么…… 前院,书房。 曹颙看着手中的信,是智然叫人送来的。他从热河进关后,没有回京城,直接取道山东南下了。 除了开头两句说了行程,下边的就是附了一首禅诗: 心随万境转,转处实能幽。 随流识得性,无喜亦无忧。 曹颙嘴里念着这首诗,仿佛看到智然迎面含笑而立。不管怎么说,能解了心结,也算是智然这番红尘历练的所获。 只是想着两人的渊源,曹颙也不禁怅然若失。或许在许久之前,他已经做好了另一种准备。 若是他年轻气盛,或许无法理解自己同智然的孽缘,说不定还会心生怨愤。但是他毕竟两世为人,不是个毛头小子。所以,他才会三番两次地劝智然考虑还俗之事。 如今,智然佛心弥坚,曹颙这边,除了觉得遗憾,剩下的就是羡慕了。 撂下书信,曹颙倚在椅子上,拍了拍脑门,脸上添了苦笑。 自己越来越没幸福感了,这样可不好,要学着知足常乐些才好。 正在胡思乱想,就听到门外有人道:“公子,在么?” 是魏信的声音,曹颙站起身来,招呼道:“是五郎啊,进来吧。” 魏信应声进来,手里捧了个梨花木匣子。 曹颙指了指炕边,叫他坐了,道:“怎么没陪着艾达?要是不愿在城里住,就带着她去海淀园子住去。昌平那边也有庄子,不过大夏天的,泡温泉也不合时宜,还不若海淀那边景致好。” 魏信摇摇头,道:“之前已经转了一遭,不转了,她也不耐烦见人。好生歇几日,就要启程南下,到时候这数千里路,还有得奔波。”说到这里,他将匣子搁在炕桌上,打开来,推到曹颙眼前。 “这都是什么?”曹颙看着匣子,里面都是文书,仔细看了,道:“地契?你还在广州置地了?” 魏信点了点头,又指了指里面,道:“不只是地契,还有三处房契。这些年,除了给家里头的,我手头也攒了些银钱。广州的地价便宜,就买了这三处,拢共一百五十顷地,还专门置办了两处房产,将剩下的几万两银子分两处搁了。爷晓得的,这些年小的身边没断过女人,也添了几个孩子。三男二女,大的都十来岁了。如今都在江宁老家养着,我身边的大丫环桂兰,被我抬举着做了二房,成为这些孩子的养母。离开广州时,就将这些料理了,想着到江宁后托付给大哥大嫂,谁晓得……”说到最后,已经是低不可闻。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毕竟是魏家家事,曹颙也不好多说什么,道:“是要我帮忙保管是吧?知道了。看你平素吊儿郎当的,原还以为你将那几个小的忘到脑后了。这两日还寻思怎么找你说道说道,没想到你安排得妥妥当当的,有个做父亲的样儿了。” 魏信站起身后,郑重给曹颙作了一揖,道:“既是如此,那五郎就谢过公子了。” 曹颙被他弄得不自在,跟着站起身来,道:“闹这些做什么,显得怪生分的。你若是真心想谢,从欧罗巴回来时,好好瞧瞧那边的火器,要是有小些的手铳,就带几柄给我。” “公子还没找到合适的手铳?”魏信听到这个,不禁生奇,道:“不是说京城里有火器营么?以公子的身份地位,还淘换不来一个?” 曹颙摇摇头,道:“能看到的都跟烧火棍似的,好大一根。我去那边瞧过,有那功夫装药,还不若直接拿枪杆子砸人脑门来得快。射程又短,实是没什么用处。” 魏信那边,已经使劲点点头。道:“小的记下了。这趟折腾,本就没什么目的,要是想着给公子寻火枪与手铳,听着倒让人生出几分干劲来。” 曹颙笑着说道:“那就劳烦五郎了,还不晓得洋人的火器到底发展成什么样儿。要是能淘换到精巧些的火器,你自己也留心些。到底出门在外,不比寻常,身上要有防身的。” 魏信想起一事儿,道:“公子,别的还好说,广州的买卖怎么办?要说知根知底的,还是郑姑娘接手最合适,只是如今她嫁了人家,用起来倒是有些不便宜……” 曹颙沉吟片刻,道:“广州的生意……五郎这次回去,就收了吧……” 魏信听了,已是愣了,半晌方道:“公子说什么,收了广州买卖?莫不是小的听错了?那边的买卖不说别的,单说珍珠这一项,每年的收益也蔚为可观。这几年,随着各处珠场出珠子,也有不少人家在广州做珍珠出洋贸易,但是论起口碑来,哪个比得过咱们?” 曹颙已经重新落座,道:“五郎没听错,就是说将这块的买卖收了。五郎都能不贪恋银钱,说漂洋过海就漂洋过海,我还巴巴地收着这银钱做什么?在京城这些日子,五郎也当瞧见了。就算不做其他买卖,只靠庄子与爵位俸禄银子,也能维持生计。” “这些年下来,每年公子只叫往京里送几成利,其他的都归在本钱里,就算收拢本钱,也有四十多万两银子。公子就要停了生意,那就寻妥当的人往广州运银钱回来吧。广州那边不比京里,金价与银价的比是一两兑十两,那边因洋人贸易多,银子贱、金子贵,十五两银子才能兑一两金子。所以还得往回运银子,这么大一笔数目字儿,也不容易。”魏信虽觉得可惜,但是毕竟曹颙是东主,见他拿定主意,便没有啰嗦,稍加思索后,回道。 曹颙摆摆手,道:“不往京里运,直接使人送到澳门去吧。你岳父家不是船队么?入了他们家的股份,将船队的经营权拿到手。这样不管是你出海,还是往后回来做其他营生,都方便些。” “公子,这怎么能行?”魏信闻言大惊,猛地站起身来,道:“这些年因公子的缘故,小的已经分了太多利,若是再敢生出其他贪心,那简直是天理难容了!” “五郎,你切记住,你不是一个人儿,为了艾达也好,为了你那五个儿女也好,为了我曹颙也好,你要答应我,平平安安地去,再平平安安地回来。虽然洋鬼子占了澳门,令人着恼,但是有钱有势,你也能在澳门好好立足,不用受别人的鸟气,何乐而不为?我还寻思着,得空了,也寻你去出海溜达呢。”曹颙正色说道。 魏信听了,不禁动容,涨红了脸,使劲地点了点头,道:“公子放心,从今以后五郎就将自己个儿的身子当成是金子做的,定囫囵个儿去,囫囵个儿回来。至于入股艾达父亲船队之事,小的回去就办。只是往后几年小的不在,公子也要使个人才好。洋人眼中,可没有什么‘信’、‘义’可言,只讲究法与制度。使个人盯着,也省得他们耍滑。” 曹颙思量了一回,点点头,道:“既然如此,就按五郎说的办。” 曹家,东府,内院正堂。 兆佳氏已经是涨红了脸,瞪着曹頫道:“谁教你的,一个爷们,不好好读书,整日里扯老婆舌?” 静惠在旁边,用帕子捂了嘴,已经说不出话。 在嫂子与丫头面前,曹頫被说得抹不开脸,急赤白脸,道:“谁扯老婆舌了?外头传得厉害,儿子还不能跟母亲提提,偏让四哥帽子变色了才好?母亲是怎么挑人的,好的不挑,专挑这样的,让儿子都跟着寒碜!” “你还敢犟嘴……你……”兆佳氏气得满脸通红,一口气上不来,身子已经歪了下去…… 第六百八十八章 第六百八十八章 曹家,东府,内堂。 看着炕上双眼紧闭、人事不知的兆佳氏,李氏脸上露出几分担忧之色。她近前两步,在炕边低声唤了两声,兆佳氏这边却是半点反应都没有。 初瑜站在静惠身边,看着眼前的情景,心里也是纳罕。 昨儿兆佳氏还过去串门,说起月底往将军府下大定之事。还说要早些完婚,争取在中秋节后就将喜事办了。 毕竟是送嫁,从京城到河南府还有一顿路程,怎么这说病就病了? 李氏见了这样的兆佳氏,不禁皱眉。 待退到外屋,她看着静惠道:“怎么好好的,二太太就气着了?” 原来,兆佳氏被曹頫一席话,气得昏厥过去后,静惠与曹頫两个吓得手足无措,偏生曹颂又在宫里当差,不在家中。 叔嫂两个,只得一边使人太医,一边使人请了李氏过来。 听到李氏发问,静惠看了眼旁边讪讪的小叔子,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氏顺着静惠的视线望过去,见曹頫带着几分慌张,心中生疑,道:“是小五不听话,气着了你母亲了?” “大伯娘……”曹頫见李氏有怪罪之意,心下觉得委屈,红着眼圈道:“不干侄儿的事,是母亲给四哥说得那门亲事不妥当。母亲还蒙在骨子里,张罗着月底前要下聘。侄儿将外头的难听话回来学了,母亲就气倒了……” 刚开始他还能理直气壮,说得最后,自己也有些没脸辩白,声音越来越小。 李氏听这其中还有别的缘故,忙摆摆手,将屋子里侍立的丫鬟全都打发下去,随后才道:“这说的是什么话?怎么又扯到亲家身上了?” 犹豫了一下,曹頫还是将从同窗那边听来的关于将军府云格格的传闻,给李氏讲了一遍。 李氏听了,脸色苍白,身子已经是直打晃。 初瑜上前一步,扶着婆婆在炕边坐了。 “竟有此事?”李氏抚了抚胸口,看着曹頫,仍是难以置信。 “侄儿还能编瞎话不成?”曹頫道:“侄儿的同窗里,有个马佳家的明泰,是永全的姑表兄弟,前两年也同将军府那边提过亲。永全嫌他们家败落了,也不念及亲戚情分,回绝了这门亲事。他也是不忿,才告诉我这些的,就是瞧不惯永全遮掩丑事骗亲。” 李氏白着脸,还是醒不过来神,就听廊下有丫鬟禀告,道是大爷与太医来了。 曹颙原在书房说话,听说东府来人,将母亲与妻子都请过来了,心里不放心,过来瞅瞅,没想到正好看到陈太医的马车到了,便一起结伴进来。 李氏这边,忙请陈太医进来,给兆佳氏诊了脉。 不外乎急怒攻心、痰迷心窍这些,陈太医给开了两个去火消痰的方子,交代医嘱时,面带几分踌躇,道:“得静养,不能再气着。要不然眼看入秋,节气变换,耽搁下来,阻碍气血,怕是会有不妥当。” 李氏这边点头应了,吩咐静惠给包了银封,叫管家送陈太医回去。 曹颙这边,瞅着众人神色有异,也察觉出不对来,低声问了初瑜缘由。 初瑜犹豫了一下,低声将云格格的传闻简单说了。 原来,这个云格格年纪不大,却是很有主意之人。加上自小没了阿玛,剩下老母与兄嫂娇惯,养成无法无天的性子。稍大了些,便同奶兄有了私情,上个月两人私奔,被将军府的人从房山追了回来。 那个胆大包天的奶兄,当场就被永全使人杖毙了。云格格被抓回府,等着出嫁。 外头也有些风声,都让永全他们家给辩解过去了。 因明泰与永全家是至亲,跟那边的管家也熟,才影影绰绰地听了这些。 曹颙不是个老古板,只是世风如此,不比几百年后,男男女女分分合合的。云格格真若是带着这“光辉伟绩”嫁入曹家,那曹家就要成为京城人茶余饭后的笑资。 曹颙还在沉思,李氏已经望向儿子。 如今,曹寅不在京里,曹颂行事又向来莽撞,要是晓得缘故,还不晓得会闹成什么样,李氏能指望的,就只有曹颙了。 “早些知道,也是好事儿。母亲不必太多忧心,还没有下大定,等二婶醒了问问其中详情再说。”曹颙见李氏忧心,劝慰道。 李氏还能有什么法子,一边催人去熬药,一边还得吩咐静惠别累着。静惠已经七个月的身子,行动已经笨拙,也怕有个闪失…… 回到梧桐苑,曹颙与初瑜想起此事,仍是带着几分唏嘘。 “早先听说要订了这门亲事,就觉得太过仓促,怕有些不妥当。偏生是二太太娘家那边的亲戚给做的媒,也不好随意插口。”初瑜叹了口气,道。 “不是还没进门么?没什么可担心的。到底是他们理亏,有欺瞒在前。说起来,老四年岁也不大,本不用这般急着说亲。”曹颙说道。 “是啊,只是五叔那边,董姑娘到底年纪大了,那边的意思,也是希望年底前将亲事操办了。”初瑜说道。 “小四的亲事,这个云格格要是不妥当,你同母亲瞧瞧亲戚家有没有年龄相当的女孩。出身嫁妆这些都别挑,只要人品模样好就成。二太太那边,就算好了,经了这一遭,怕也没有精神头想这些。”曹颙说道。 “谁说不是呢。”初瑜应着,道:“左右也不着急这几日,看看二叔那边什么意思再说。” 曹颂当天值的是申初到戌初的班,交班后已经落了宫门,次日天亮,才从宫里出来。 兆佳氏已经醒过来,因心里有火,不过一夜的功夫,腮帮子已经肿了老高。见了儿子,嘴里“哼哼啊啊”的,也说不出来话。 曹颂听妻子说了缘由,真是火冒三丈,再也忍不住,转身就要往永全府上理论。 静惠身子笨,追不上他;曹頫这边,被曹颂扒拉到一边,骂了一句,就不敢上前。 幸好曹颙这边晓得他的性子,在去衙门前,先到东府这边瞧瞧,正好将曹颂堵在门口。 “哥哥,这般羞辱如何能受着?我就这过去,非要给他家伙点教训不可。”曹颂难掩激愤,带着怒气说道,脚下却不迟疑,还想往前走。 曹颙见了,喝道:“站住!空口白牙、没凭没据的,怎么教训?” 曹颂攥着拳头,涨红着脸,道:“都闹得满城风雨了?还要捉奸在床不成?” “你这样杀上门去,对方就能老实认了?闹大发了,不晓得的也晓得的了,还是咱们丢人。再说,也不能听风就是雨。小五也说了,那个明泰因亲事被拒,同将军府那边有私怨。要是他存心污蔑,你这般不明不白地闹开来,岂不是让人笑话。”曹颙皱眉,道。 曹颂听得一愣一愣的,喃喃道:“哥哥,那应当怎么办?” 曹颙稍加沉吟,道:“等两天,我已经吩咐下去,叫人仔细打探那边的事儿。不管是明泰污蔑,还是真有不妥当的事儿,也得查个清楚,才能说出三六九来,要不然一闹腾,有理也变得没理了。” 这番劝说,唤作是别人说,曹颂怕是听不进去;但是打小最信赖的兄长说的,他的暴躁也去了几分,闷闷地应了。 “当前关键,是要好生开解二婶,别的都是次要的,你要晓得轻重缓急。”曹颙又嘱咐了两句,见曹颂听进去了,才出来骑马去了衙门。 进了宫,到了内务府本堂衙门,曹颙就看到董殿邦背着手,站在院子里。 曹颙见了,忙上前两步,道:“大人来得好早,这是有事儿寻在下?” 董殿邦拱拱手,道:“曹大人,皇上有旨意下来,对十七阿哥的病甚是关注。曹大人您看,若是无事,咱们是不是往阿哥所那边瞧瞧。” “十七爷还没好?”曹颙这几日没有过去,听到此处,不禁生问。 董殿邦摇摇头,道:“昨日问过太医院那边,许是将要立秋,节气结交,病情就拖延下来,如今还养着。” 十七阿哥之前“病着”,不过是给那些克扣阿哥所的人些颜色儿瞧瞧,这些日子都没好,曹颙也有些不放心了。 到了阿哥所,让内侍通禀后,曹颙便同董殿邦两个进去探病。 同曹颙前几日相比,十七阿哥清减了一圈,双颊潮红,眼圈乌黑,看着就叫人担心。 明明前几日来,这“病”是有蹊跷的,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曹颙心中不解,同董殿邦例行公事后,便寻了个由子,留在这边没走。 十七阿哥看出曹颙疑惑,摆摆手将屋子里人都打发出去,才苦笑道:“这回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个儿的脚了,真是自作自受。”说到最后,又俯身咳了起来。 曹颙见他连眼泪都咳出来,看着可怜兮兮的,起身去倒了半盏茶,送到十七阿哥手上。 碰到他手指的那刻,曹颙唬了一跳,忙伸手去探了探十七阿哥额头,却是滚烫滚烫的。 “怎么烧成这样?这样下去,怕是要伤了身子?”曹颙带着几分关切说道。 十七阿哥喝了两口茶,撂下茶盏,往炕上一倒,有气无力地说道:“还不是为了应付十四哥,不晓得他从哪里看出了马脚,前几日净往我这儿跑。我实是没法子,晚上就在被窝里搁了半盘子冰,没想到就闹成这样。” “太医院那边怎么说?”曹颙问道:“开了什么退烧的方子没有?也不能由你这般烧下去。” “他们只求着不死人就成,能开什么正经方子,不过说是火大,让好好净净胃。”十七阿哥摸了摸肚子,苦着脸道:“饿了好几顿了,实是受不住了,给一碗白粥。” 曹颙听了,真是又好气,又好笑,道:“也算是让十七爷长点记性,省得往后再拿身体开玩笑。十四爷既来探病,十七爷‘痊愈’就是,还闹这么一出!” 十七阿哥脸上露出几分不甘来,道:“能为了什么?还不是见不得她们母子得意!在皇阿玛面前装做什么似的,背地里瞒上欺下那些事儿,我都懒得说。我就不信了,皇阿玛是真瞎了、聋了不成,能受得他们的糊弄,看他们能得意到何时?”说到最后,已经是咬牙切齿。 曹颙见了,心中叹息。 十七阿哥性子豁达,并不是爱计较之人。若是单单因阿哥所的膳食供应,也不会闹到这个地步。听着这意思,还是对德妃有所不满,那缘由应是其生母身上,否则不会引起他这么大的不满。 前几个月,初瑜病时,曹颙使人从烧锅庄子专程买了烈酒。除了用去的,剩下的,都让曹颙带回京了,想着以备往后的不时之需。 眼下见十七阿哥烧得厉害,他便起身,道:“我家里有些退烧的物什,我这就打发人取来,十七爷这边也当留心些。虽说年轻,但是身体也禁不起折腾,要是留下病根,可没地方哭去。” 十七阿哥见曹颙要走,忙一把拉了他的袖子,带着几分祈求,道:“孚若,不要退烧的,来点吃的成不成?饿死了。” 曹颙听了,道:“往宫里带吃的?还想神不知、鬼不觉的,十七爷您瞧着这有谱么?再说了,高烧本就不能吃油腻的,多喝点稀粥对身子好。” 十七阿哥听罢,叹了口气,摆摆手,道:“既是如此,那孚若就回去吧。明儿上衙门的时候,记得荷包里带几块肉干来。总不能看着我馋死吧。” 曹颙笑着点点头,道:“晓得了,十七爷好好静养,这个心愿还是能满足十七爷的。” 在十七阿哥面前,曹颙没有多说什么;但是出了阿哥所,却收敛了脸上的笑意。 德妃没有皇后之名,但是已经有皇后之实。 不管哪朝哪代,后宫与前朝都是密不可分的关系。 就说京城百官,谁不多了一双眼睛、多一对耳朵,关注后宫那边。 十四阿哥兼职户部,并没有署理内务府的差事,但是因德妃娘娘执掌宫务,他已经三番两次地插手内务府事务。 就是朝臣之中,也有不少人开始关注这位甚是受宠的十四阿哥。 西北战事僵持,十四阿哥领兵出征的日子,怕就是不远了。 想着到时候风光无二的大将军王,加上十四阿哥这些日子明里暗里的拉拢,曹颙不由觉得头疼…… 第六百八十九章 依靠 第六百八十九章依靠 曹府,梧桐苑。 看着眼前的绫罗绸缎,艾达的脸上露出几分不解之色。 初瑜指了指那几抬衣裳,笑着说道:“大爷不是帮你们请了诰封了么?妹妹又是要漂洋过海,到外边的地界,也得预备几套这样的衣裳。时日仓促,要不然就会再多做几套。” “已经……太多了……谢过郡主……”艾达用稍显笨拙的汉话,说道。 初瑜笑着摇摇头,道:“谢什么,不过是举手之劳。”说到这里,指了指旁边的一包旗鞋,道:“妹妹没穿过花盆地,那个一时半会儿的走路也不稳当。这是船底鞋,既能抬高身量,还比那个稳当,正便宜。” 艾达摸着缎面的新鞋,被上面的精美绣花吸引。 初瑜见了,解说道:“这上面绣的是花开富贵,上面是牡丹花,显得喜庆、吉祥。” 艾达笑着听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初瑜这边,又使人拿了个首饰匣子,当着艾达的面打开了。 里面是成套的金玉首饰,看得艾达眼花缭乱,初瑜道:“这个是你们成亲,大爷同我的随礼,不要嫌粗鄙,拿去做个念想吧。” 前头的衣裳还好,艾达还敢收,看到这些金玉首饰,忙摇摇头,道:“不能要,太贵重了。” “东西也不是白送的,妹妹就不要外道。我家大爷喜欢西洋的物什呢,妹子同五爷记得回来给稍些那边的物什就好。明儿就要启程,想来妹妹也有东西要收拾,现下哦就不留妹妹了。”初瑜笑着,吩咐人将衣裳与首饰都收拾好,送艾达回去。 待艾达走后,她脸上却收了笑,露出几分感伤之色,眼圈已经红了。 这时,就见喜彩进来报:“格格,喜云来了。” 初瑜忙低头擦了眼泪,道:“既来了,还不叫她赶紧进来。” 喜彩见初瑜如此,也不禁跟着落泪,哽咽道:“格格……” 初瑜脸上挤出几分笑,道:“这是做什么,不过是去南边,又不是生离死别的?快收了金豆子,没得让她见了难受。” 少一时,喜云进来。 看到初瑜的那刻,她双膝弯了下去,跪倒在地。 “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初瑜见了,赶紧起身,想要搀扶喜云起来。 这会儿功夫,喜云已经磕了一个头,见初瑜来扶自己,哪里肯起来。 她泪流不止,带着哭腔,道:“格格开恩,就容奴婢给格格嗑几个头吧。往后再给格格磕头,还不晓得是什么时候。” 别人不说,就说喜云、喜彩两个,都是从留头开始就服侍初瑜的。主仆十几年的情分,纵然不能说是情比骨肉,但是也不同他人。 初瑜这边还能忍着,喜彩在旁边已经低声饮泣起来。 给初瑜叩首完毕,喜云没有着急起身,而是转向喜彩,郑重道:“往后格格身边,就要多劳烦妹妹侍候了。” 喜彩唬得来不及抹眼泪,连忙闪身避开,口中说道:“姐姐是要折杀我了,我哪里受得起?” 初瑜红着眼圈,近前将喜云搀扶起来,道:“只当咱们这辈子都要守在一块儿,实没想到还有分开的日子。往后不是京里了,要好好的保重身子。要是待不惯,或是想京城这边,就写信回来,我跟大爷说,使人换你们回来。” 喜云看着初瑜的脸,使劲点了点头,含泪,道:“奴婢晓得,格格这边,也要好好调理身子。自从四月里受伤,格格身子就虚,瞧着也清减许多。” 这边依依惜别,前院书房里,曹颙也在同魏信喝临别酒。 明儿天亮,魏信就要启程。因为在去广州前,他还想要先到江宁同父母儿女作别,所以曹颙使人寻了官船,带他们南下。 想高太君与李鼐南下,出于礼节,曹颙还得亲自送到通州;像魏信这样的交情,真不比亲戚薄。但是曹颙还在决定不去送了,离别苦,苦离别,都是爷们,闹那个,叫人心里发酸,也是不自在。 炕桌上已将摆放了几个精致小菜,还有一壶酒。 曹颙亲自把盏,给魏信与自己满上,举起酒杯,对魏信道:“喝!” 魏信跟着举起酒杯,两人皆是饮进杯中酒。 要到离别时,反而什么也说不出。该嘱咐的话,之前已经嘱咐多次,如今只剩下满杯的离愁。 一口气喝了一壶,曹颙又使人送来两壶。 魏信添了酒意,舌头也大了,将曹颙还要倒酒,一把将酒壶先提在手中,道:“公……公子,我来……” “那就谢过五郎了。”曹颙添了几分笑,点了点头。 魏信看着曹颙的表情,手中斟着酒,直接酒溢出来才醒过神。 他撂下酒杯,怅怅道:“我来大半月了,公子脸上露笑模样,都是有数的。京城虽繁华,到底不是安乐乡,难道公子要在这边熬一辈子么?” 曹颙这边,也不是没想过归路,但是归往何方? 就算他们父子想要致仕,也要有地方落叶归根才行。 江宁是熟悉,但是曹家在那边本是客居,老家在直隶丰润,关外辽阳也有祖父的旧宅子。 丰润那边,因祖辈的矛盾,至今关系仍是尴尬。对于那边添居族长之身的堂兄曹颀,曹颙回京后也偶遇过两遭,不过是面上到了,两人都不是做作之人,摆不出骨肉一家亲的姿态。 “我是家中长子,上面没有兄长可依赖,还需在双亲膝下尽孝。要不然的话,我还真想同五郎结伴出去开眼界。”曹颙笑道。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公子自幼不凡,往后定会有大出息,到时候五郎也会以公子为荣。只是公子嘱咐五郎的那句,五郎也要再啰嗦一遍给公子。身子是自己个儿的,最要紧,凡是想开些。”魏信撂下酒盅,正色道。 “嗯,我晓得了。”曹颙点了点头,说道。 两人一边说着,酒也没有断,一盅一盅的,没多咱功夫,就又下去大半壶。 这魏信话匣子打开,就有些收不住。 说起当年江宁城里打架,他带了几分不服气,从炕上起身,趿拉着鞋子,拍了拍胸口,道:“公子,五郎不服,当年公子赢了我一遭,今儿咱们得再比试比试,让小的赢一遭。” 他醉态可掬,全无平素的精明,倒是有些少年时代街头霸王的劲儿。 曹颙见了,笑着说道:“若是五郎再输了,如何?” “再输?”魏信举着巴掌,道:“再输,我就再给公子再做十年长随,不,做二十年。”说到这里,他不禁“嘿嘿”一笑,挑了挑眉毛,道:“要是公子输了,就要应五郎一件事。” 见他这般有兴致,曹颙不禁好奇,道:“什么事儿,你说。只要我能应得,自然应呢。” 魏信挺了挺胸脯,笑着说道:“要是我赢了,公子就要叫我一声‘五哥’,说起来,我比公子大六、七岁。公子却像个小大人似的。” 曹颙见他巴巴地看着自己,点了点头,道:“既是如此,五郎就想着赢我吧。”… 两人从书房出来,外边夜色渐浓。 魏信本就带了八、九分醉意,出来夜风一吹,走路都有些不稳。 到了校场,还未及比试,他就一阵作呕,扶着墙边呕吐去了。 呕吐完了,他歪歪晃晃地走过来,大着舌头,嘴里嘟囔着,也听不清是什么。曹颙凑上前去,近前听了,半晌才听出他念道的是什么。 “叫我声五哥,往后公子累了,也靠靠五郎……” 曹颙身子一震,胸口闷闷地,鼻子已经酸涩得不行。 魏信眼睛已经睁不开,耷拉这脑袋,身子一趔趄,险些摔倒。 曹颙见了,忙上前扶住,唤了两个小厮,送魏信回客房安置。 魏信离开后,曹颙在校场站了一会儿,才到了张义家。 张义家在曹府后边的小宅子里,从后门出去一拐弯就是。他们原是在府里住着,因府里人口多了,就在后头买了几处小院子,府里的几位头面管事都在这边住着。 原来,魏信提出带人去厦门后,曹颙就问了身边这几位的意见。 能干又可信的人手,着实有限,不外乎曹方、吴茂、吴盛、张义、赵同这几个。任叔勇、任季勇兄弟两个,毕竟不是家生子,而且在经营交际上不是长项。 张义是主动请缨,如今他的差事最清闲,在管家理事上不如吴氏兄弟,在细心缜密上不如赵同。曹方身上的差事重,轻易离不开。 这一去,万里迢迢,回来时怎么也是三、五年后。 张义平素人缘最好,在府中的朋友也多,所以现下众人都汇集在他这里,为他践行。 见曹颙来了,众人忙起身,让了主座出来。 张义已经喝了不少酒,带着几分醉意,亲自斟了一杯酒,送到曹颙手上,道:“小的刚去给大爷请安,因大爷同魏爷喝酒,小的没敢打扰。大爷既来了,就让小的敬一盅。” 曹颙接过酒盅,仰脖一口饮尽,道:“山高水远,要不珍重。只当去度假,好好溜达溜达,开开眼界,不用想太多。还是前几日我说的那句话,什么时候不爱待了,就在信里说,咱们府里这些人,还寻不到人替换你不成?” 张义听了,不禁摇头,道:“大爷当小的是什么人?既接了差事,谁还能做孬种不成?不过是同洋人打几年交道,有什么难的?说不定到时候小的好艳福,学着魏爷寻个洋婆子,倒是让府里这些没去的家伙们羡慕。” 一席话,将桌子上的人都说笑了。 张义被笑得脸通红,指了指旁边的赵同道:“笑什么笑,我都不稀得说你。就你那岁数,别人都当爹了,你连媳妇的影儿还没有。” “怎么好好地,扯到我身上?这是喝多了。”赵同摇摇头,笑着说道。 张义看着找恼,横了赵同一眼,转过身来对曹颙说道:“大爷您瞧瞧,这小子还能腆着脸笑,大爷也得管管啊,不能让这家伙老打光混,总要寻个人治治他才好。” 曹颙听着他的话,看向赵同。 赵同见曹颙要上心模样,忙摆了摆手,道:“大爷,张义醉了,您别听他胡吣!小的还不到二十五,没啥可着急的。” 京里不少府里,都有这样的规矩,丫头二十放出来配小子,小子二十五了,主家或者是指府里的丫头或者是外头聘的,给说门媳妇。 所以,赵同这般说。 张义见赵同固执,还要再说,就见有小厮进来禀告,道是有女客到了,还指名道姓地求见张义。 这时辰可不早了,怎么来了女客? 众人都往张义脸上望去,张义脸上有些复杂,随后摆了摆手,道:“不见,就说夜深了,我按照了,请她回去吧。” 小厮应声下去,郑虎好奇问答:“来的就是那个买豆腐脑的小寡妇?怎么这些年过去,还勾搭着?” 张义闻言,脸上讪讪地,半晌没有说话。 赵同那边,已经皱眉,道:“就算平素有往来,这般登堂入室,也是不该,这样一来,将嫂子置于何地?” 张义脸上挤出几分苦笑,道:“小门小户里出来的,不晓得规矩,弟弟就不要计较了。说起来也不容易,寡妇失业的,往后我不再京里,弟弟能帮衬的,还请帮衬一二。” 众人原想打趣他一二,见他像是动了真情,倒是都有些不忍心。 魏黑心下一动,开口问道:“既是舍不得,就带了南下就是。弟妹看着是个贤惠的,好好说说,想来也不会拦着。” 张义听了,脑袋已经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道:“我是给爷当差去了,又不是风流快活去了。若不是大奶奶那边有令,就是我家那口子,也不想带的。” 曹颙见自己在,众人多了拘谨,嘱咐了张义两句,便先回去,留下他们喝酒。 回到梧桐苑,曹颙便熟悉安置了,夫妻两个心里都是离愁别绪,辗转反侧,后半夜才阖眼。 次日,东方微白,曹颙与初瑜就醒了。 这一番别离,真是揪得人心里难受,看着魏信上马,曹颙再也忍不住,上前两步,拉了马缰,道:“五哥,保重。” 魏信听闻,笑着应了,半晌才寻摸过味儿来。 他强着眼泪,不敢直声,转过脸上,挥手摆了摆,道:“公子,也保重,五郎去了……” 第六百九十章 君臣会 第六百九十章君臣会 到了衙门,曹颙仍有些缓不过精神来。 连带着小满、赵同等人,都有些怅怅的。他们同张义都是多年的交情,这乍一分开,也都心里怪难受的。 曹颙才在书案后坐了,就有本堂的堂主事抱了一叠文书过来。 如今已经是七月末,不少皇庄的应季瓜果到了,其中也分为三、六、九等,有专供帝后的,还有供后宫与各大王府的。 要清点入库,然后再使人运到塞外御驾行在,或者分发各宫与各王府。 曹颙看了文书,打发一个郎中跟过去清点。 曹颙则是拿起案头的朝廷邸报,扫了两眼。圣驾七月二十六从热河启程行围,随行皇子阿哥是三阿哥、十五阿哥、十六阿哥。 前几日,便听说四阿哥要回京。从这邸报上看,倒是真是的了。 还有一条消息,使得曹颙多看了两眼,那就是山东巡抚蒋陈锡升为云南贵州总督,以山东登州总兵官李树德为山东巡抚。 李树德是康熙五十四年到山东的,曹颙不认识;蒋陈锡这边,说起来却是曹颙的老上级。 曹颙康熙五十一年在沂州做守道时,蒋陈锡就已经是山东巡抚,是曹颙的顶头上司。 官场上的往来交际明目繁多,连宗、同门、同乡、同年、师生、上下级都有说头。 曹颙虽回京好几年,但是同蒋家那边也偶有往来。 说起来,蒋陈锡是江苏常熟人,其父在世时,同曹颙的祖辈就有交情,两家也算颇有交情。 蒋陈锡虽不在京城,但是其弟蒋廷锡却是京官,进士出身,入了翰林院。早年曾任詹事府少詹事。 詹事府是辅助东宫的衙门,多由翰林兼任,康熙五十一年二废太子后,詹事府这边又停了差事,重新归入翰林院。 虽不晓得蒋陈锡有没有接到旨意,要求去塞外御驾行在陛辞,但是在南下前,指定得先回京办手续。 看来得使人打探着,预备一份丰厚的仪程才好。 做官做官,一半是做事,一半是做人。 接下来,有司官上来回话禀事儿,像畅春园南池子清淤啊,中南海万善殿的佛堂需要修缮什么的。 曹颙询问清楚,一一做了批示。 天色近午,料理完手上的差事,曹颙不放心十七阿哥那边,就踱步往阿哥所这边来。 到了门口,刚请内侍通传,就听说四阿哥在里头探病。 曹颙听了,还犹豫着要不要下晌再来,就有内侍出来传话,倒是十七阿哥请他进去。 进了阿哥所,就见四阿哥穿着常服坐在炕边,十七阿哥坐在另一侧,脸色有些苍白,但是眼睛亮亮的,看着精神许多。 “给四爷请安,给十七爷请安。”曹颙甩了甩衣袖,打了个千礼道。 四阿哥打量了曹颙两眼,摆摆手,道:“起来说话吧。听说你身子也不大好,上次去热河,与你还错过了。身子如何了?” “谢四爷挂念,已经好了。”曹颙躬身道。 十七阿哥见状,笑着对四阿哥道:“四哥,您甭听他逞能。就他那小身子骨,这几年可是没少折腾。如今正跟大家闺秀的,怕是风一吹,就要跑了呢。” 说到这里,见曹颙带了几分拘谨,十七阿哥指了指地上的椅子,道:“怎么着,还让爷扶着孚若坐不成?见了四哥,就晓得老实了;平素在我跟前,也没见这么小心。” 一个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屁孩,一个人看着自己长大的冷面王爷,这哪里有可比性? 许是见十七阿哥病症好转的缘故,四阿哥瞅着心情也不错,看着曹颙道:“宗人府从户部支了银钱,听说这里面还同你有瓜葛。怎么?在内务府待厌了,还想换个衙门不成?”说到最后,已经带了几分探究,眼睛也变幻莫测起来。 这番话像是带着打趣,又像是指责,连十七阿哥在旁,都有些不自在,想着要不要寻个由子,帮曹颙解围。 这京里,哪里又能有秘密? 曹颙这边,只有稳了稳心神,坦坦荡荡地将雅尔江阿找自己的缘故说了一遭。 对于宗人府缺银子之事,想来四阿哥也是心里有数,要不然也不会从户部借银子去出息。 就四阿哥来说,他是看不上雅尔江阿这般举动的,因为用银子的地方多了去了,户部银库本就窘迫,这次又一下子拿出来不少,使得户部那边也束手束脚。 但是雅尔江阿代表的不是一个人,是宗室诸王的利益。四阿哥贵为皇子,对于那些铁帽子,仍是心存忌惮。 对于雅尔江阿的举动,四阿哥不是不晓得,他只是不晓得曹颙的立场如何。 雅尔江阿性子孤傲,并不是好相处之人,难得他同曹颙却是不远不近的关系,有所往来。 加上在京城被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位亲王“外室宠姬”,同曹家的女掌柜好像还有所关系。 如此一来,倒使得四阿哥心里没底,不晓得他们的交情到底是什么地步。 见曹颙没有掩饰之意,坦坦荡荡的,四阿哥心里舒坦许多。 见曹颙说完,十七阿哥笑着说道:“四哥,这事儿弟弟晓得。前几日曹颙还专程寻弟弟帮他出主意。简亲王的脾气,这京里哪个不晓得,谁敢得罪他?但是曹颙也就是曹颙罢了,又不真是什么‘善财童子’,哪里会晓得那么许多。如今却是树大招风了,是个人都惦记着让他赚银子。” 听着十七阿哥这般话,四阿哥淡淡一笑,扫了曹颙一眼,道:“简亲王从户部支银子也有阵日子了,这生财的法子,想必你也想得差不离。让本王同你十七爷听听,长长见识,如何?” “回四爷的话,这些日子,因这个事儿,臣也是绞尽脑汁,实不晓得有什么法子,能使得简王爷满意。”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幸好臣有位故交北上京城,带来个南边的消息,使得臣生出几分荒唐念头来,也不晓得可行不可行。” “就是你江宁那位世兄弟,娶了洋婆子的那个?”十七阿哥脸上带着几分好奇,道:“改日倒是要去见识见识,看着是不是真如人传言那样,是个女罗刹。” “十七阿哥怕是见识不着了,他们今儿就已经动身南下了。”曹颙想到走了的魏信与张义等人,胸口仍觉得堵得慌。 “这却是可惜了了。”十七阿哥叹了口气,道。 曹家何时来人、来的是何人、所为何事,早有粘杆处的探子写了奏报,在四阿哥的案牍上。 听了曹颙这番话,并没有丝毫隐瞒之意,四阿哥点了点头,追问道:“什么念头,说来听听?” “回四爷的话,臣那位世交近些年定居广州,所以对广州那边的情形知之甚详。广州那边,因洋货繁琐,有不少洋人在那边行商贾之事。南洋与西洋地界,却是金贵银贱,一两金能兑十五两银子,广州那边差不多也是如此,即便没有一两比十五两,十三、十四两是有的。京城这边,金兑银子,却是从国朝初以来,都是一比十的官兑。”曹颙稍加思量,说道。 这一番话,不禁引得四阿哥侧目,连十七阿哥也来了兴致,掰着手指道:“如此说来,一两黄金兑换银子的差额就是三、四两,万两金子下来,就是几万两银子的利。这银子也来得太轻松了些,只是这万里迢迢的,往来运输不易不说,这金子要是都使洋人兑了去,那以后咱们大清国不是也缺金子么?” 如今,市面上流通的钱币,还是以铜钱为主,佐以少量银子。金子虽也能当钱,但是寻常谁会拿它开销,多是做了金器或者首饰什么的。 曹颙心里也后悔自己为何见识短浅了,要是上辈子能懂得些矿产知识,晓得金银铜矿的分布,不晓得会不会比现下省力气得多。 四阿哥原觉得有兴致,听了十七阿哥发问,连连点头道:“说得正是,物以稀为贵。洋人那边重金,想必也是因稀缺的缘故。要是一味贪图蝇头小利,将金子都兑给洋人,那数年以后,无金可用,少不得要自食恶果。” 见四阿哥与十七阿哥都质疑,曹颙将其他的话咽到肚子里,没有说出来。 他原是想就浙江巡抚的折子,引出日本的,将日本金铜贱银贵的事说了。日本那边,银四两就能兑换金一两。 将银子运到日本,兑换成金子,再将金子到广州那边,换成银子,如此一来,可生三倍利。 虽说那些宗室王爷,身份尊贵,不会想着漂洋过海,但是他们最不缺的就是门人奴才。 如此一来,既能解决内务府缺银子的问题,还能间接地推进对外交流,开阔眼界。 不过,现下,曹颙却改变了主意。 就算银子给宗人府赚了,也不过是给各个王府多了些零花银子,使得他们越发花天酒地罢了,与民与国无益。 若是等到四阿哥登基,再来操作此事,却是事半功倍,利在当下。 见曹颙不吭声了,十七阿哥怕他灰心,笑了两声道:“许是我杞人忧天了,洋人能有多大的能量,还能将咱们大清国的金子都兑光了不成?说起来,孚若这个也是来银子的好主意,宗人府那边折腾一遭,也够几年花销了。” 曹颙讪讪道:“是臣想得太简单了,若不是四爷与十七爷想到此处,怕是臣就要成大清的罪人了。” 四阿哥看着曹颙,正色道:“你虽年纪小,但是已经身在显位,往后还是寻思妥当些,省得落了口舌事端。” “是,谢四爷教导,曹颙记下了。”曹颙闻言,已经站起身来,垂手应道。 见曹颙恭敬听训,四阿哥心满意足,对十七阿哥道:“十七弟好生休养,衙门里事儿多,我先过去瞧瞧,改日再来看十七弟”说着,已经起身。 十七阿哥闻言,忙跟着起来,同曹颙一道,将四阿哥送到门外。 直到四阿哥走远,十七阿哥才松了口气,回头瞥了曹颙一眼,低声道:“孚若,不只你怕他,我也怕。一个眼神过来,真是让人跟着心惊胆颤,说起来真是奇了,就是早年二阿哥没有被废前,我也没这么怕过。” 曹颙听了,也不好随意评判那位什么,只好含糊道:“许是因四爷瞅着严肃的缘故。” “是么?”十七阿哥想不明白,就不再去想,对曹颙道:“孚若,那个金子兑换银子的主意虽有瑕疵,但是已经够厉害了。你也不必太苛求,同简王爷说说,让他自己个儿拿主意吧。说起来,这外头的金子本就有限,只有各个王府的银库里还存了些。要是能让他们将金子拿出来,赚钱供他们自己开销,不用再指望朝廷恩典,也算是大善。” 曹颙点了点头,道:“晓得了,简亲王已经催了好几遭,我也实是没有别的法子了……” 前门,稻香村,内堂。 韩江氏坐在书案后,看着这个月的采购账目。 因要到中秋,采购的原料多,花费了不少银子。幸好因饽饽铺子多,需要的量大,每种又是使人在产地购买,少了中间的环节,而且还都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算起来上等材料的价钱,也并不比普通材料的贵多少。 如此一来,既保证了饽饽质量,又保障了利润,使得铺子里的生意越来越红火。 按照每年的例,端午、中秋、过年,是饽饽铺子生意最好的时候。端午节前不过大半月的功夫,铺子里的银钱收入,就相当于过年后几个月的收益。 如今,将到中秋,韩江氏这边虽没想着要轰轰烈烈的,但是也寻思趁机多赚些银子。 她正看着账目,就见贴身丫鬟小喜进来报:“姑娘,曲师傅来了。” 韩江氏撂下账册,道:“请他进来。” 小喜应声出去,少一时,跟着小喜进来个五十多岁的老师傅,穿着白色粗布连襟围巾,手里端着铁盘,里面放着烤得金黄色的月饼。 这个师傅,是当初稻香村没开业前,韩江氏专门使人从苏州高价请来的。是苏州城里最好的点心师傅,早年圣驾南巡时,他还曾被传召过去供奉御用饽饽。 讲好的价格,是年俸三百两,加上年底的红利。 这个价钱,是其他点心师傅的十倍。 却也是物有所值,现在其他几个铺子里的主力师傅,多是曲师傅的徒子徒孙。 也是为了笼络曲师傅,也为了防止其他人家挖人,他们全家都迁到京城,由曹府使人给他们落了旗籍,成了曹家的户下人。 曲师傅没有继承他手艺的几个儿孙,则在曹府那边当差。曲师傅也是卖力气,稻香村不少新推出的饽饽,都是他这边琢磨出来的。 韩江氏早就有话,各个铺子的点心师傅要是能琢磨出新的饽饽品种,又能卖得好的,就给二两银子到二十两银子的奖赏。 单说这一笔银子,曲师傅每年赚得就不只百两。 屋子里,一时间都是月饼的香味儿。 “烤好了?”韩江氏站起身来,看着盘子里的月饼道。 曲师父将铁盘子放下,道:“每套八枚月饼,一主七宾,每种馅料都不同,正合七星捧月之势。” 韩江氏听了,冲小喜点点头。小喜已经从边上的柜子里,出去一个檀木盒子。 上面挂着铜锁,小喜掏出钥匙,将锁打开,里面是一套银盘子、银刀、银筷子、银叉子这些。 小喜拿了银盘子过来,用银刀将一块月饼切了三刀,随后用银叉子插了一块,送到韩江氏面前。 这是玫瑰花馅料的,里面的玫瑰花花香宜人,外头的月饼皮也精致,真是色香味俱全…… 曹府,校场。 七娘已经练着好几路拳,额头上汗津津的,却丝毫没有歇着的意思。 她是早晨出的门,大中午的也不见回来,香草有些不放心,就找了出来。 见她在太阳底下晒着,浑身热腾腾的,香草忙上前两步,道:“这是一直在这头?虽然立秋了,秋老虎也厉害,快歇歇,别在日头底下晒坏了。” 七娘小脸绷得紧紧的,全没有往日活泼劲儿。虽是依言止了拳脚,却是怅怅地不做声。 “这又是同谁拌嘴了?”香草一边拿出帕子帮她擦汗,一边说道。 七娘伸出手去,一把搂住香草的腰,将小脑袋瓜子埋在她怀里,闷声道:“香姨,快到七娘生日了,爹爹怎么还不回来?” 虽然平素活泼,到底是个孩子,说到最后,她就带了哭腔。 香草成亲多年,这些年就盼着添个一男半女,结果造化弄人,始终未能如愿。自打七娘过来,她就当七娘是闺女待的。 现下见了七娘难受,她也不忍心,摸了七娘的头发道:“你爹不是办差事去了么?七娘的生日,姨给你操办。想吃什么好吃的,跟姨说,姨都给你淘换去。” 七娘抽了抽鼻子,哽咽着道:“要不七娘陪着香姨去上香吧,保佑来年给七娘添个干弟弟。” 香草听了,拍了下七娘的脑门,道:“到底是姑娘家,什么话都说,也不晓得臊,看谁家敢要你媳妇。” 七娘伸了伸舌头,做了个鬼脸,道:“七娘才不嫁,怪没趣儿的,还是练拳好……” 第六百九十一章 春华(上) 第六百九十一章春华(上) 河南府,知府衙门东,曹宅。 曹项撂下手中的家书,看了看厅上带着丫鬟摆饭桌的绿菊,心里叹了口气。 信是曹颂写来的,其中提到给他订了将军府格格为正妻之事,还提及月底前要下大定,八、九月就要送嫁之事。 对于这个结果,曹项心里已经准备。自从上个月晓得董宫女被说给小五后,他就晓得自己婚期将近。 虽说他与小五年纪都不大,但是有董家孙女在那里。 一方是内务府新贵,一方也是内务府世家,两家结亲,也算是门当户对。 只是,这却违了曹项的初衷。 他原以为,有了这外放三年,婚期就要推到三年后。这其中,让绿菊生下一男半女,加上她二房的身份,就算新人进来,也会客气些。 没想到匆匆忙的,亲事就尘埃落定,而且还是高攀了宗室格格。 满洲姑奶奶的脾气,曹项不是没见过,想起嫡母的做派,他不禁后背发凉。 只是长兄如父,家里给说下的亲事,也没有他说话的余地。 一时间,曹项颇为无力。 眼前这一切美好生活,竟好像是水中花、镜中月似的。 “爷……”绿菊摆好了饭桌,还不见曹项过来,走到门口,看着书房这边笑道:“方才爷不是嚷着饿了么?怎么这会儿又不着急了?” 曹项起身,脸上挤出几分笑道:“听说买了盒子菜了?师爷那边送去了?” “今儿三伏呢,除了盒子肉,还炒了韭黄鸡蛋,还有青椒肉丝。师爷那边已经使嬷嬷送过去了,酒也温好的,爷就放心吧。”绿菊笑着说道。 曹项到了西屋,就将炕桌上已经摆得满满当当的。 有丫鬟端着热水,曹项净手后,到炕边落座。除了韭黄鸡蛋、青椒肉丝是家里厨房炒的,其他的都是买的盒子菜回来切丝,有肚丝儿、猪耳朵丝儿、酱口条、烧牛肉等。 旁边的白瓷盘里,放着一叠薄饼,还有个海碗,装着绿豆汤。 绿菊亲手给曹项盛了一碗汤,送到他跟前,道:“熬了半晌,爷尝尝。只是没有冰,要不然喝着就更自在了。” 曹项喝了两口,点点头,道:“味道不错,只是这色儿怎么瞧着跟京城的不一样?” 绿菊笑着说道:“哪里能比呢,咱们府里专管熬绿豆汤的黄嬷嬷是在灶上当了几十年差的老嬷嬷,这一手熬绿豆汤的手艺岂是寻人能比的。乔嫂子才下在厨房当几年差,又不是掌灶,能学个神似就已经不容易了。” 说到这里,她扫了眼桌上的饭菜,带着几分愧疚道:“二爷在家里时,何曾用过这么粗鄙的吃食?如今在外头,我又不善这个,实是委屈爷了。实不行,给二爷、二奶奶去信说一声,从京里拨两个灶上人过来吧。” 原来,初到河南府时,绿菊张罗着下过厨。 但是她虽是丫鬟出身,也从没做过重活,一番折腾下来,手上就添了口气。将曹项唬得不行,说什么也不让她再下厨房。 曹项撂下粥碗,摆摆手,道:“我算什么金贵人,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家里那些吃食,看着精细,味道也不过平常。寻常人家,能吃上肉,就是好日子了。” “若是在京里,何至于吃这个苦?”绿菊低下头,怅然道:“说到底,还是因我的缘故。” 曹项伸出手,覆在绿菊手上,道:“整日里胡思乱想些什么,是不是闷了?实是闷得话,就做些小孩子的衣裳,不是说这个月月信迟了几日么?明儿就请大夫来瞧瞧,说不定现下就有了……” 绿菊被说得霞飞双颊,伸出手去,摸着自己的肚子,心里也多了几分期盼…… 曹家,东府,内宅。 兆佳氏头上带着抹额,身上披着羊毛毯子,倚在炕边上。她耷拉着脸,丁点儿笑意都没有,脸上像是能刮下霜来。 曹颂那边,已经不似早先那般沉不住气,看着曹颙道:“哥,既然传言不是空穴来风,那这门亲事如何?” 曹颙尚未回话,兆佳氏已经尖声道:“什么狗屁亲事?自然要退掉,谁丢得起这个脸!私奔的淫妇,还想充作姑娘嫁过来做大妇,这是骗婚,咱们不到九门提督告他们,就算便宜了他们。” 虽然兆佳氏说得难听,但是曹颙这边,也是这个意思。 那个云格格十五岁,就敢跟人私奔,可见是个有主意的小姑娘。清白不清白的暂且不说,就说这脾气秉性,也不是持家过日子的人手。 况且背负这样的名声,真要进了曹家大门,那曹家就要成为人的茶余饭后的笑资。再说四姐、五儿还小,真有进门了这样的嫂子,名声也要受到牵连。 “哥……”曹颂待母亲说完,仍是看向曹颙,想要等哥哥拿意见。 曹颙点点头,对兆佳氏道:“那就退亲吧,只是已经下了小定,那是不是还要央媒人过去说一声……” 兆佳氏抚着额头,道:“原是想托颂儿他六姨父保媒的,但是因他不在京里,大媒的人选还没寻。” 曹颙听了,道:“既是如此,那之前介绍的中人……” 兆佳氏闻言,咬牙切齿,道:“我已经使人去请了几遭,说是亲戚有事儿,出京了。不过是心虚,怕我找她算帐罢了。” 没有中人,没有大媒,看来这亲事得曹府这边直接跟奉国将军府提了。 曹颙思量了一遭,道:“既是如此,那我同二弟就往那边递个片子,送封信,将亲事退了。” 兆佳氏寻思吃了这个哑巴亏,实是呕得慌,扶着额头“哎呦”了两句,道:“随你们兄弟处置,我是操不起这心了……” 从内宅出来,兄弟两个到了前院书房。 曹颂恨恨地攥了攥拳头,道:“真是恨不得凑那家伙一顿,怎么还有脸来跟咱们充亲家?” “不用节外生枝,省得闹大发了,明明咱们占理,又好像咱们不占理了似的。”曹颙走到书案后,提起笔来,寻思一下,挥笔而就。 对于云格格私德不检点、名声不好听这些,当然不能直接落到信上,不外乎使人合了八字,两位新人犯冲,因此不敢高攀什么的。 不过,为了防止永全不认账,曹颙后头还是加了一句“欣闻格格性子活泼、聪敏过人、卓尔不凡,定能觅得佳婿,谨祝”。 曹颂在旁,看了曹颙写的信,不服气地说道:“哥,这是不是说得太轻了?应该说他妹子有红佛之貌、文君之才,只有李靖、司马相如那样的才配得起,咱们家小四高攀不上。” 红佛与卓文君都是跟人私奔的,若要是那样写在信上,就是打脸了。传扬出去,那个云格格怕就得上吊抹脖子,也抹刷不掉这耻辱。 “不必逞口舌之利,还是留几分余地。”曹颙将信干得差不多,折起装了信封,使人拿了自己与曹颂的名帖,连着这封信一起送到永全府上。 因是退亲的信,怕中间出了纰漏,曹颙还特意吩咐,要亲自送到永全手上,讨了永全的回信再回来。 曹颂坐在椅子上,道:“都是赶着给老四说亲才闹成这样的。哥,既是云格格不行了,那老四这边的亲事,该如何?瞧着董家的意思,还是希望年前将姑娘嫁进来。” “婚姻大事,本就不是儿戏,总要寻个妥当的才好。再说四弟才十六,年岁又不大,就不该如此仓促。虽然按照通常规矩,都是要做哥哥的先娶。但是四弟那边在外任,情况又不同,小五早娶一年,也不算什么。”曹颙说道。 曹颂点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老四那边,得了绿菊,指定蜜里调油似的。要他现下娶妻,也是难为他,说不定又添了一对怨偶。拖延两年,也是好事。” 兄弟两个正说着话,就听到门外有小厮禀道:“大爷、二爷,太太使红梅姑娘过来传话。” 曹颂闻言,已经有些不耐烦,见曹颙点头,扬声道:“叫她进来。” 少一时,红梅推门进来,福了福,道:“大爷,二爷,太太说下小定时那几件首饰得讨回来。那是太太早年的陪嫁,舍不得平白给了外人。” 曹颂摆摆手,道:“下去吧,就跟太太说,大爷同我都晓得了。” 红梅应声下去。曹颂忍不住开口跟曹颙抱怨道:“哥您瞧瞧,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那几件首饰。云格格的事儿,毕竟是阴私,晓得的人也是有数的。老四有了这次退亲,往后再说起亲事来,怕是更挑不着好的。” 曹颙端起茶盏,喝了两口,道:“少抱怨两句吧。谁也没想到会遇到这种事儿,二婶那边不是也正难过么?四弟要才有才,要貌有貌的,如今又放了实缺,还说不着媳妇?” 曹颂听了,不再提这茬,也跟着喝了几口茶,道:“哥,永全会耍赖么?” 曹颙摇摇头,道:“应该不会,咱们也给了他台阶下,他心里也当有数。要不然,闹起来,也是他们理亏。到时候丢的面子就要大发了。” 兄弟两个等着那边的回信,久坐无聊,就闲话两句。 曹颂这边,当差将近两年,已经适应了侍卫的差事。 每天两个时辰,连着六日就休沐六日,这京城的差事中,还有什么差事比这个更自在?除了侍卫处的膳食难以下咽外,其他各种待遇实是没得挑。 曹颙早年在侍卫缺上也带了几个月,晓得这里面的轻省。 说起来,他身上还挂着侍卫的缺,还没有收回去。早年是因为他是正五品的三等侍卫转从五品的户部员外郎,是降级补缺。为了弥补他,所以康熙御口让曹颙仍挂着三等侍卫缺。 而后曹颙升郎中、外放道台、回京接手太仆寺卿,再到后来降级到兵部做郎中,到再升内务府总管,折腾得够频繁。这侍卫缺,始终挂着,每年领两次俸禄。 说起来,已经是有些不合规矩。不晓得侍卫处那边的大人,怎么没想起这茬来,这几年来竟始终无人提及此时。 “要是能跟着行围,保不齐皇上就赐下黄马褂了。”曹颂提及此处,不免眉飞色舞,道:“今年家里有事儿,明年说什么也要跟着随扈的。虎豹豺狼,大家伙门,也得见识见识才算真好汉不是。” “都是圈养的,到时候几千上围着撵到一处,有什么意思。”曹颙是跟着行围过几次的,摇摇头说道…… 塞外,博洛和屯,圣驾行在。 圣驾是四日前从热河出行的,因巴林固伦荣宪公主与其他几个蒙古蒙古王公陆续来朝,所以圣驾在博洛和屯已逗留了两日。 康熙后宫共诞育十六位公主,活到出嫁年龄的,只有八位,除了九公主与十四公主嫁到京中,其他六位都远抚蒙古。 这八位出阁公主中,先后有五位夭折,如今在世的,只有下嫁巴林的三公主固伦荣宪公主、下嫁喀尔喀六公主和硕恪靖公主与下嫁一等男孙承运的十四公主和硕悫靖公主。 这三人中,又以固伦荣宪公主身份最为尊贵,是三阿哥同母姊,荣妃所出,最受康熙宠爱,特加封为“固伦公主”。 三阿哥窥视储位最大的筹码,就是除了圈进的大阿哥、二阿哥外,他自己是诸皇子之长。而他的同母姊,又是皇父最宠爱的公主。 因此,荣宪公主来朝,最高兴的就是三阿哥了。 在荣宪公主的帐子中,三阿哥脸上添了笑,同姐姐叙别情。 荣宪公主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两个翡翠盘子,上面是御赐的西瓜与葡萄。 “到底是贡瓜,同外头的不一样,都是沙嚷的,真甜。”荣宪公主拿着一片西瓜,小口咬着,忍不住赞到。 三阿哥陪笑道:“晓得皇姐还吃这个,不是已经打发人往蒙古送瓜了么?” 荣宪公主撂下手中的瓜,用帕子试了试嘴角,道:“虽说都是千里迢迢的运送,但是这往御前送的东西,与那些奴才用骡车运的,如何能比?每年也就是来觐见皇阿玛时,能爽快地吃两日好瓜果。” 说到这里,荣宪公主想起一事来,问道:“怎么不见太后的凤驾?不是说太后也到热河了么?” 三阿哥叹了口气,道:“太后娘娘年事已高,身子不大好,所以在热河休养,没有跟着行围。七弟留在那边侍奉。” 荣宪公主听了,稍加思量,道:“太后她老人家七十七了,也是高寿。只是皇阿玛侍上最孝,现下的身子骨瞧着也不比早年,还是希望太后她老人家能长命百岁,省得皇阿玛这边跟着难过。” 这世上,最不能为人操纵的,就是生死。 想到此处,荣宪公主看了三阿哥两眼,道:“瞅着你还好,四十来,看着还同前几年差不多,我却是都长白头发了。这一转眼,咱们都老了。” 天下女子,无不爱惜容颜。即便荣宪公主身份尊贵,也不能免俗。 三阿哥那边早有预备,闻言忙将身边的两个小匣子奉上去,道:“皇姐,这是弟弟的孝敬,皇姐请笑纳。” “又是什么稀奇的好东西?”荣宪公主说着,打开匣子,里面是巴掌大的一块人形何首乌,须发俱全。 “这可是好东西,那个也是?”荣宪公主说着打开另外一个匣子,里面圆圆滚滚的,是一匣子黑珍珠。 “去年听皇姐提起这两样东西后,弟弟就使人四处淘换了。天可怜见,寻了一年,总算是没有白忙一场。正好可以让皇姐乌发美颜之用。”三阿哥笑着说道。 荣宪公主看着这两只匣子,摆摆手将屋子里侍候的人打发下去,脸上已收了笑,看着三阿哥的目光,多了几分踌躇。 三阿哥被盯着发毛,低声道:“皇姐……” “三弟,咱们是一个额娘所出的同胞姊弟,姐姐还不明白你的心思?何苦还要这般行事?我还会因贪了东西,才对我的兄弟好不成?”荣宪公主皱眉,声音里多了几分责备之意。 三阿哥弄巧成拙,讪讪道:“皇姐误会了,弟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晓得皇姐在塞外清苦。所以才想着要好生孝敬……” 荣宪公主合上匣子,看着三阿哥,低声道:“既是三弟的好意,姐姐我就收下了。姊弟一场,姐姐也啰嗦一句。三弟要记住,皇阿玛先是皇帝,才是咱们的阿玛。皇阿玛最看重的是什么?不是咱们这些儿女?二阿哥元后所出,皇阿玛手把手教导大的,现下又如何?皇阿玛心中,最重要的就是那把椅子,是手中的权利。一山难容二虎,父子亦然。三弟就是惦记那个位置,也装作不在意吧。听说八阿哥如今处境狼狈,所谓何来,三弟还不能警醒么?” 三阿哥闻言,立时醍醐灌顶一般,喃喃道:“怪不得瞧他做作,原来他也同皇姐似的,晓得了皇阿玛的脾气……” 京城,曹家,东府。 曹颙与曹颂等了一个多钟头,还不见派出去的管事回转。 曹颙等着不耐烦,寻思要不要叫曹颂使人再到永全府邸去探看。曹颂这边,亦是坐不住,站起身来,看着外头道:“怎么还不回来,莫非永全还真敢耍赖不肯退亲不成?” 兄弟两个正疑惑着,就见之前的管事神色复杂地回来,俯身禀道:“大爷,二爷,永大爷没有回信,而是请了三姑爷,一道过来了……” 第六百九十二章 春华(下) 第六百九十二章春华(下) 既是客人上门,也没有撵出去的道理。 只是以永全的身份,两家又有这样的过节,实没有资格使得曹颙出迎。曹颙摆摆手,叫那管事下去领客人过来。 曹颂在旁已经不耐烦,站起来,跟曹颙抱怨道:“哥,这是不是给脸不要脸,谁稀得见他不成?三姐夫也是,好好的,凑什么热闹?” “先看看永全怎么说,如此迫不及待的上门,想来也是有要说的。还是那句话,不得鲁莽。”曹颙吩咐道。 曹颂讪讪地应了,望着院子里,脸上看不出笑模样。 说话间,塞什图与永全已经转过影壁,跟着管事进来。 待他们近前,曹颙从座位起身,彼此见过。 厮见完毕,分宾主落座。 看着曹颂的目光跟刀子似的望过来,原本额上就汗津津的永全,越发抹汗不已。 曹颙面上不动声色,但是心里已经着恼。瞧着永全这意思,分明不像是痛快答应退婚。还搬来塞什图,何意? 难道他以为有人说合,就能将曹家糊弄住,捏着鼻子认下这门亲事? 想到此处,曹颙看了塞什图一眼。这回,就要看自己这个妹夫胳膊肘向哪里拐了?是向着同为宗室的将军府,还是向着妻子的娘家? 看着曹颙兄弟两个的反应,塞什图心里已经后悔不迭,方才就应该拒绝永全才是,为何还掺和这趟浑水? 永全擦了半晌汗,小心翼翼地偷看曹颙的脸色,心里已是七上八下,不晓得该从哪一句开口。 实是没法子,他只好巴巴地看着塞什图,脸上都是祈求。 塞什图也是为难,低下头做喝茶状,只做未见。 这件事儿,说破天都是永全欺瞒在前,理亏,如今想出的补救法子,又实是荒谬。 屋子里静得怕人,曹颂最是沉不住气,看着永全如此不痛快,心里恼得不行。只是因有曹颙吩咐在前,便耐着心性,冷哼了两声。 就听院子里传来脚步声,管家躬身进来禀告,道是国公府使人来请塞什图回去,道是家里来客了。 塞什图闻言,如蒙大赦,忙站起身来,对众人道:“既是如此,那诸位就慢聊,我先走一步。” 曹家兄弟这边还好,相继起身。永全那边,已经添了慌张之色,结结巴巴道:“国公爷……您……” 塞什图怕他再啰嗦,抱拳道:“别过,别过。”说着,已经转身,大步出了院子。 曹颙寻思一下,对曹颂道:“二弟,你陪将军少坐,为兄送送国公。”说话间,跟着塞什图出来。 待转过影壁,塞什图才松了口气,慢下脚步,带着几分歉意,对曹颙道:“大哥,我真不是故意要掺和这事儿,实是永全太能磨人,没有法子才被他拉来。” “这门亲事,反正是不成了。风言风语传得太难听,二太太已经病下了。两家不成仇家就不错了,永全还想如何?”曹颙摇摇头,道。 塞什图闻言,迟疑了一下,道:“想来永全心里也害怕,生怕得罪了你,要不然也不会寻思,用闺女顶了妹子,继续跟曹家叙亲。” “什么?”曹颙听着有些糊涂:“用闺女顶替妹子叙亲?不能吧,瞧着永全的岁数,同妹夫差不多。” 塞什图苦笑,道:“说起来,比我还小一岁。只是他成亲早,长女大些,今年十二了。” 曹颙闻言,挑了挑眉,确实荒唐。 两家已经有了之前这件事儿,就算不结成仇人,也当避而远之,吃饱了撑的,还要继续结亲? 这个永全看着就不像是聪明人,否则也不会想出这么荒唐的念头。 见了曹颙神情,丝毫没有通融之意,塞什图将剩下的话就咽回肚子里,道:“也不晓得什么客,还巴巴地使人追到这里。大哥先忙着,我先回去了,改日再陪大哥说话。” 曹颙点点头,想起一事儿,问道:“宗人府的那边,什么时候去当差?算下来,你还没有出孝。” “简王爷的意思,就是先将缺补上,也不用过去当差。左右那边的差事也清闲,等转年正式服满,再过去听差就行。”塞什图回道。 赶在这个节骨眼,曹颙不得不怀疑简亲王的用心。怕是不好白使唤自己,卖个人情给自己。 出了大门,塞什图翻身上马,带着长随回府去了。 曹颙待他走后,才转身进了大门,心里已经在思量,如何回绝永全的荒谬提议…… 方家胡同离曹家本不远,塞什图骑马行了两刻钟,就到了家门口。 他翻身下马,就有门房小厮上前来牵马。塞什图将马鞭递过去,问道:“来了什么客?” 门房闻言,不禁懵懂,道:“爷,下晌没人来啊。” 塞什图还在迷糊,就有管家弯腰过来,回道:“爷,是夫人听说爷让永大爷拉走了,心里不放心,才使人传话的。” 塞什图点点头,进了院子,到了内宅。 曹颐坐在炕上,搂着寿儿,教他解九连环。见了丈夫回来,曹颐放下儿子,起身道:“爷回来了……” 寿儿在旁,已经奶声奶气地道:“儿子见过阿玛,给阿玛请安。”说着,甩着小袖子,有模有样地见礼。 塞什图应了,哄着儿子说了两句闲话。 曹颐一肚子疑问,便唤奶妈上前,将寿儿带出去耍。 “永全无缘无故地过来,还拉爷去那边,莫非是亲事有变动?”曹颐斟酌着,问道。 “是啊,瞧着永全心虚的模样,怕是你之前听过的传言是真的,他妹子真有些不妥当。”塞什图道:“再说,大哥也不是鲁莽之人,若不是已经查清楚了,也不会没头没脑地使人递信过去退亲。” 曹颐闻言,脸上已添了怒意,咬着银牙道:“混账东西,既晓得自己妹子的底细,就该消停地寻个人外嫁,还敢往曹家说亲?哥哥既是给他留了面皮,他还来歪缠你,真是给脸不要脸。” 塞什图听了,抚了抚额头,道:“我也算服了他了,没见过这么黏糊的。他方才过来,我听着这话就不对,原是借了说辞,不跟着过去的。但是他一个黄带子,说跪就跪,说磕头就磕头,真是让人没招没招的。” “真不要脸,他还不肯退亲?这委实也太下三烂了!”曹颐说着,实是着恼,忍不住叹道:“当初就觉得不妥当,只是因是那位拿的主意,我也不愿多掺和。早知弄成这般境地,还不如我那时多留心,多问一句,也不会像今日这般腻歪。” 塞什图将永全想要用闺女继续叙亲之事儿说了,听得曹颙不由皱眉。 她寻思一回,道:“爷,这京里又不是就剩下一户人家,这永全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怎么还盯上了那头不成?” “说来话长,我之前在外头听过两句,因为没头没尾的,就没对你说。听说永全在房山有个庄子,六月里因水渠之事,他家的管事与别人发生了口角,最后还引起械斗,打死了两个人。没想到那相邻的庄子,是简亲王春日里给外室置办的。永全晓得了,到简王府去请罪,被拒之门外。简亲王的性子,京里没有不晓得的。虽说现下没有发作永全,保不齐什么时候就想起了。永全心里害怕,就想着攀上那边。简王府继福晋同平郡王福晋与你是故交,简亲王同大哥的关系也算不错,这在京里也不算什么秘密。”塞什图回道。 “若真是如此,永庆就更不该隐瞒丑事结亲。这哪里是结亲,这是结仇。”曹颐说道:“想得倒美,以为妹子不成了,就换闺女上,当曹家都是泥人不成?再说,他才多大年纪,闺女能几岁,就想着说亲?” “说是转年十三,正好不用送嫁,等着四弟任满回京再完婚。”塞什图道。 曹颐仍不住摇头道:“什么人啊,跟编故事似的,难道这世上的事儿都由他说了算不成?” “还真就未必。”塞什图道:“你是没见着,永全那一番哭功,只怕大哥与二弟他们也没见识过这个……” 曹家,东府,客厅。 永全已经没有丁点黄带子爷的样儿,跪在曹颂座位前,搂着曹颂的大腿,扯了嗓子嚎着。 俗话说的话,礼多人不怪。 方才塞什图走后,不等曹家兄弟开口,永全就没口子地躬身致歉。态度那叫一个诚恳,红着眼圈,哽咽着声音,从父亲早逝,自己拉扯几个弟弟妹妹说起,真是情深意切。 虽没有直接为他妹子辩解,但是话里话外说了奶妈贪鄙,才怂恿妹子卷了细软跟着逃出国公府的。因发现的早,并未在外头过夜,云云。 曹颂也是少年失父,家里弟妹众多,听着永全说得心酸,怒气也去了几分。 曹颙这边,则是冷眼旁观,说不出心里什么想法。 虽然永全有意隐瞒家族秘辛,但是立场不同,曹颙也没什么可怪罪他的。但是体谅归体谅,退亲的心思却是丝毫不改。 他晓得曹颂向来心软,所以自己这边越发拿定主意。不管永全说得如何天花乱坠,这亲事还是要退。 要不然,往后新妇进门,再有不妥当的地方,曹家丢的面子就要越发大了。 那什么想要继续叙亲之事,曹颙这边也觉得不妥当。就凭兆佳氏那性子,受了前面的气,往后还能给新妇好脸色不成? 家和万事兴,到时候弄得鸡飞狗跳,不够闹心的。 说到最后,永全果然点头认了退亲之事,不过有个前提,那就是用闺女顶替妹子,说给曹家为媳妇。 曹颂这边虽有些心软,但是也晓得轻重,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永全看向曹颙,曹颙这边也是口称“不敢高攀”什么的,丝毫没有考虑的余地。 永全急得不行,眼泪已经出来了。想要去央求曹颙,被他一个眼神给止住了,便转战曹颂这头。 曹颂实没想到他说跪就跪,忙起身想要避开,腿已经被永全抱住。 实没想到永全能这样不顾及身份,曹颙直觉得头疼,忙走早门口,将外头的小厮打发得远远的。 永全是爵不高、位不显,但毕竟是正经的宗室。 这在曹家“跪求”的消息传出去,不管晓不晓得缘由,都会显得曹家骄横无礼。 毕竟在世人眼中,永全是正经主子,曹家才是抬举了没几年的包衣奴才。 想到此处,曹颙冷冷地看了永全一眼,倒是有些不明白,他是真的没心没肺的性子,还是故意装疯卖傻。 曹颂看着自己被揉把得不成样子的下襟,看着永全哭得鼻涕都出来了,心里一阵恶心。 这要是被女人抱着,还能觉得舒坦些;被个男人抱着,不汗毛耸立才怪? 曹颂实是坚持不住了,望向曹颙,央求道:“哥……要不然,要不然……” 见曹颂松口,永全哭得越发来劲儿,曹颙这边已经忍到极限。 他站起身来,道:“二弟,扶将军起来。” 曹颂应着,伸出手去,要架永全起来。没想到永全看着单薄,还有两把子力气,扽着力气,就是不肯起身。 “婚姻大事,本就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将军也晓得,我们兄弟上面,还有两房亲长,凡事不好自专。到底如何,还得问了亲长的意思再说。今儿,就不留将军了。”曹颙忍着怒气,客气地说道。 宗室里,眼高于顶的多了去了;像永全这般能放下身架,无所不用其极的,倒是少见。 不知为何,那一瞬间,使得曹颙发生一种错觉。 好像眼前这个三品的奉国将军是个人物,最好别结仇。否则凭他这能屈能伸的模样,说不好什么时候就报复回来。所以,曹颙不耐烦归不耐烦,口中仍客气,面上也不失礼。 曹颂正被搂得无可奈何,听了哥哥的话,忙跟着点头,道:“就是这个道理。将军快快请起,别再为难我们兄弟了。反正我家老四要在外任待三年,也不急着说亲,凡事慢慢说。” 永全闻言,也晓得他们兄弟说得在理。 虽说退亲的事儿是他们兄弟出面,但是做主的指定还是家中老人。他态度始终谦卑,跟着曹颂又央求了两句,方才勉强起身。 许是跪得久了,他身子一趔趄,险些摔倒。幸好扶住旁边的椅子,才算站稳当。 他脸上狼狈,曹颙怎么好让他这般出门。 谁晓得大门外,会有谁的“眼睛”,谁的“耳朵”摆着。在京城,哪里有秘密可言? 曹颙低声吩咐了曹颂两句,让他唤小厮端来清水,请永全简单收拾了,才叫管家送客。 屋子里只剩下兄弟二人,曹颂看着自己衣角的泪痕,浑身一哆嗦,道:“哥,真没见过男人哭成这样的?瞧着这做派,像是咱们不要他闺女做媳妇,他就活不成了似的。” 终于清静了,曹颙坐在椅子里,也觉得是长了世面。 这个时候的人,讲究“男儿膝下有黄金”,除了“天地君亲师”,鲜少有下跪的时候。 只是无利不起早,永全这般做派,更说明其中有蹊跷,这亲事越发做不得。 曹颂将茶盏里的茶一饮而尽,看着曹颙,迟疑了一下,问道:“哥哥,这门亲事……” 曹颙摇摇头,道:“结不得。二弟同二婶说一声,看寻个什么由子婉拒吧。” 曹颂点头应了,看了看衣角尚未风干的泪渍,低声道:“虽是黏糊了些,倒也不算是坏人……” 福祥胡同,奉国将军宅邸。 看着丈夫回来,舒舒觉罗氏忙近前两步,急着问道:“爷,如何了?” 永全往炕上一坐,全无方才的谦卑,眼中多了几分深沉,道:“还差些火候,说不得还得请三舅母再出面做回中人了。” 他口中的三舅母,就是兆佳氏的堂妹,如今嫁到舒舒觉罗氏的姥姥家。 舒舒觉罗氏闻言,道:“爷,前儿三舅母打发了亲信过来,都是埋怨呢。听说曹家二太太这几日正使人寻她,她躲到城外去了……” “曹家二太太贪财,别人家的地租是两成半、三成,她家的庄子地租是四成。听说她连侄女的陪嫁铺子都把着,最是贪财。好好使人说说,应该差不离。”永全沉吟着说道。 到底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原还指望着大了,寻个会疼人的姑爷,搁在眼前看顾一辈子,没想到如今却要顶替姑姑出嫁。 这自古以来做婚配,都是男方求女方,哪有女方求男方的。如此一来,等姑娘进来,还不晓得要受什么辖制。 想到此处,舒舒觉罗氏不由红了眼圈,道:“爷,没其他法子了么?华儿才十二,还是个孩子……” 永全苦笑两声,道:“简亲王是什么人?那是连太子都不放在眼中的主。咱们在他眼中,怕是还比不得他跟前的阿猫阿狗,想要收拾,就是一个招呼的事儿……就算现下不收拾我,等什么时候想起来,随意找个纰漏,爵位就没了。到时候,咱们一家人喝西北风去么……” 内宅东跨院,云格格披着衣裳,坐在廊下,小脸瘦得巴掌大,双眼无神地看着院子里。 院子里,几个小丫头正踢毽子。 云格格看了两眼。转过头来,问道:“华儿,你怎么不跟她们耍去?” 在她旁边,坐着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她大眼睛毛嘟嘟的,唇红齿白,穿着半旧不新的浅粉色旗袍,歪着小脑袋瓜子,脆生生地回道:“那样就剩下姑姑一个,多没趣儿。等着姑姑病好了,华儿跟姑姑一起玩儿……” 第六百九十三章 添金 第六百九十三章添金 简亲王府,内宅,西北跨院。 屋子里偶尔传来女人沙哑地叫声,廊下端水的丫鬟、婆子往来忙碌不已。 永佳坐在堂上正座,脸上神情淡淡的。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坐在下首,脸上带着笑模样,有一句没一句地同永佳说话。她对面的椅子上,坐着还是姑娘打扮的讷敏。 到底比不得永佳淡定,也比不得伊尔根觉罗氏老辣,讷敏听着里屋传来的叫声,神色复杂地瞅了永佳与伊尔根觉罗氏两眼,脸上难掩酸意。 虽说已经到了八月,身上换了夹绸衣裳,但是伊尔根觉罗氏还是觉得身上有些燥热。 她笑着对永佳道:“听说早在半月前,王爷就叫人从旗下选了两个奶妈。崔妹妹真是有福气的,自打六格格落地,这几年府里也没有动静。这回要是能添个小阿哥,就是大善。” 永佳微微点了点头,道:“是啊,委实难得。” 雅尔江阿鲜少到内院留宿的,早先还偶尔在永佳与伊尔根觉罗处留宿,今年年后出了讷敏的事后,更是绝迹于内院。 崔氏也是运气,去年腊月里服侍过雅尔江阿几日,有了身子。 她出身卑微,是永佳的陪嫁丫头之一,所以她有身子,雅尔江阿反而没有什么忌惮之处。 伊尔根觉罗氏则不这样想,雅尔江阿这半年虽留恋外宅,但是同嫡福晋两个也始终相敬如宾,没有恶言。 如今,崔氏有身孕,雅尔江阿又这般大张其鼓的,她就有些不放心。 若是个阿哥,怕是要养在福晋名下。那样一来,她儿子的地位就越发低了,对个刚落地的娃娃也要多几分恭敬。 想要此处,伊尔根觉罗氏心里一边咒骂,一边祈祷崔氏生个格格下来。那样的话,福晋就要白欢喜一场。 有六格格在,谁还能越过那位王爷最宠溺的嫡女? 几个女人闷坐无聊,就听到院子里传来丫鬟婆子请安的声音,是雅尔江阿来了。 众人皆从座位上起身,给雅尔江阿请安。 雅尔江阿摆摆手,叫众人起身,随后问永佳道:“昨儿折腾了半宿,今儿又过去半晌,还没落地?” 永佳回道:“刚才使人进去问过了,听说是胎儿有些大,不好落地。” 雅尔江阿听了,不由皱眉,道:“那可如何是好?千万要保住孩子才是。” 正说这话,就听到屋子里传来一阵婴啼,雅尔江阿脸上已经添了欢喜。 少一时,就有婆子抱着襁褓出来。 雅尔江阿上前一步,问道:“是小阿哥,还是小格格?” 那婆子带则几分惶恐,道:“回王爷的话,是……是位小格格……” 雅尔江阿闻言,却没有恼意,笑着点点头,道:“那是七格格了,好,好,看赏。” 后边的这句话,却是对着永佳说的。 永佳这边,转身吩咐人拿了准备好的银封,未等赏下去,就听到里屋传来哭声。 堂上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就见有人出来禀告,道是崔氏因产后血崩,怕是不行了。 伊尔根觉罗氏与讷敏两个,都骇得捂住嘴巴。 永佳这边,已经转身,疾步进了产房。雅尔江阿瞧着永佳的背影,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婴孩,跟着进了产房。 门口的婆子见状,忙道:“王爷,产房污秽……”话未说完,就听到雅尔江阿冷哼一声。 那婆子唬得身子一激灵,不敢再啰嗦。 产房里,崔氏躺在炕上,脸上一点儿血色儿也没有,头发因被汗水浸透,一绺一绺的贴在脸上,下身都是血,看着甚是骇人。 屋子里都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儿,永佳却是浑然未觉。她已经走在炕边,拉着崔氏的手,说不出话来。 虽说她平素为人清冷,但是现下仍是红了眼圈。 过了半晌,永佳才稳了稳心神,转过身子,吩咐人将七格格抱过来。 不晓得是不是被血腥气冲到了,七格格被抱到屋子后,就开始“哇哇”地哭了起来。 “如意,醒醒……瞧瞧小格格……”永佳低声唤道。 她连着唤了好几声,才见崔氏幽幽转醒。 看到永佳的那刻,她眼里留出泪来,带着哭腔道:“姑娘……孩子……” 永佳放下崔氏的手,回头从婆子手中接过襁褓,送到崔氏面前,强笑着说道:“是个小格格,瞧她小鼻子小眼的,多可人疼。” 眼前这个崔氏,就是永佳的陪嫁大丫鬟如意。她同吉祥两个,都是侍候永佳多年的。 如意的视线往向永佳身后的雅尔江阿,嘎巴嘎巴嘴,想要说什么,终是收回视线。 她使劲力气伸出抓住永佳的衣襟,眼泪已经出来了,满脸满眼都是祈求。 永佳已经为人母,自是晓得这世上的娘亲最牵挂的,就是自己的骨肉。她拉住如意的手,道:“这是王爷的骨血,委屈不到她。你且安心,好好养好身子要紧。” 如意眼泪流得越发厉害,还是不肯撒手。 永佳低头看看襁褓中的婴儿,再看看已经奄奄一息的如意,心中不忍,轻声道:“她以后会唤我一声额娘,也是我的孩儿……” 话音未落,如意已经放开永佳的衣襟,胳膊无力地耷拉在炕边,阖上双眼,没了气息…… 屋子里乱成一团,有婆子给如意装殓。 永佳与雅尔江阿回到厅上,雅尔江阿犹豫了一下,道:“崔氏的丧事,福晋先看着料理,本王……”说到这里,看了看奶妈怀里的婴儿,道:“本王送七格格去那边。” 永佳脸色煞白,像是抽干了身上的力气,扶着边上的椅子扶手,才使得身子有所支撑。 听了雅尔江阿的话,永佳并不觉得意外。 能使得雅尔江阿费心劳神,亲自吩咐人挑奶妈的,除了为了讨好那位新宠,还能有什么? 只是不晓得是雅尔江阿自作主张,还是那位的意思。 要是那位的话,存心夺他人骨肉,心底不算良善。现下,许是生不出孩子,想要有个阿哥、格格在身边;待生出亲生骨肉来,还不晓得如何对养子养女。 想到此处,永佳沉声道:“将七格格交给那位抚养,也是王爷垂爱。只是这个孩子命运不济,落地就没了亲额娘,委实可怜。王爷能不能答应妾身,若是那边宅子添了小阿哥、小格格后,就将七格格送回到王府这边,也省得那位看顾不到劳乏。” 雅尔江阿方才见了如意托孤的情形,原还担心节外生枝,见永佳并没有阻拦之意,心里松了口气。 他笑着摆摆手,道:“你才说的,七格格是本王的骨肉,还能委屈他不成。杨氏生不出孩子,不会有嫌弃七格格之时,福晋放心。” 永佳见他迫不及待要走的模样,伸出手去,从脖颈上摘下一条细细的金链子,下边挂着金锁片,亲手给七格格戴上。 雅尔江阿神色复杂地看了永佳一眼,唤了奶妈,跟着他一起走了。 永佳坐在椅子上,想着死了的如意,心里添了几许悔意。这几年,如意见了她,始终小心翼翼的,生怕被怪罪。 永佳只是觉得女人凑到一起事儿多,实不耐烦应酬府中各人,才谁也不怎么搭理的…… 皇城,内务府衙门。 曹颙坐在书案后,营造司员外郎董长海拿着账目,跟他回报畅春园那边几处亭台修缮进度。 如今,在内务府诸人眼中,董长海算是内务府的红人,不仅是新上任的总管的侄子,还是曹颙的亲信。 他原本是六品主事,只因跟着曹颙到热河修庄子,就委署员外郎。待庄子修缮完毕,回到京城中,他就升了实缺。 到了九月,天就转凉,有些工程就不能动了。所以如今要加快进度,好赶在月底前完工。董长海的意思,想学着春天修缮热河行宫的例,再从别处抽调人手,两班倒。 除了人手之外,银钱材料也要先预备出来,省得一样一样的请批,耽搁时日。 除了这个,还有一事儿,就是有几处皇家庙宇的佛像需要鎏金。还有就是太后早先吩咐过的,要内务府赶制一批礼佛的金器,都需要金子。 但是内务府银库里,金子是有数的,怕是有些不够用。 前面的曹颙还能做主,后边提到金子,这个曹颙心里没底,一时也想不出对策。 内务府银库,就是皇帝的私库不假,但是各种支出林林种种的,使得内务府这边也是入不敷出,银钱紧得很。 “修园子那边,你去问问董总管,若是他没有其他意见,就按照你说的办。至于所需的金子,总共需要多少两,银库里有多少,中间还差多少,都劳烦你做个清单给我。”曹颙稍加思量,说道。 董长海应了应声,出去寻在董殿邦去了。 曹颙坐在书案后,摸了摸下巴,已经琢磨宫里有没有其他藏金的地方。 皇帝是不是也有私房? 要不然的话,皇帝做得可太窘迫。 目前各地发现的几处金库,最后出来的金子,都是收归内库的,数量怎么会这么少? 想到此处,曹颙越发觉得皇宫里指定还有金库,只是外头人不晓得罢了。要不然的话,连皇帝都缺金子,那王府那边的金子也说不好。 这样一来,先前想要应付雅尔江阿的生意,就是实行不了了。想着雅尔江阿还兴致勃勃得德等着自己出主意,要是没有应付的,还真叫人为难。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就在曹颙想着金子问题时,就听有人笑着说道:“这是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本王来了,也不晓得。” 曹颙抬头一看,不是雅尔江阿是哪个? 他忙起身,从书案后出来,上前两步,道:“王爷……” 雅尔江阿穿着常服,看着心情甚好,大踏步进了屋子,随手拉了一把椅子坐下,道:“今儿天不错,本王就来瞧瞧你。之前本王跟你说的,有眉目没有。你也用些心,本王不愿太催你,你也给本王点面子。” 曹颙这边,将之前跟四阿哥与十三阿哥提过的广州银换金计划,仔细说了一遍。 听说广州那边金子能换十三、四两银子,雅尔江阿不由眼睛发亮,冲曹颙伸了伸大拇指,道:“不愧是善财童子。那二十万两银子,若在京城换金子,能换两万两,到了广州,就算按照十三两算。一趟下来,就是六万的利润。刨除去各种抛费,也能剩下五万两银子,够宗人府使一阵子了。” 曹颙想起内库无金之事,道:“王爷,金子多有储财之用,世面流通的少。想要凑齐两万两,怕也不容易。” 雅尔江阿挑了挑眉,道:“这有什么为难的,不是还有钱庄么?就从钱庄那边换,按照金成色不同,许是还能多换些金子。” 打着朝廷的牌子,确实换金子的好主意。 但是曹颙这边,虽也为内务府缺金子之事发愁,但是却不能学着雅尔江阿去打劫钱庄。 京城里的钱庄,谁家没有背景。 雅尔江阿位高爵显,能在京城肆无忌惮,曹颙的身份,可随意不起来…… 方家胡同,简王府外宅。 看着炕上睡得正香的婴儿,杨子墨叹了口气,轻声说道:“可怜见地,这就失了亲娘,长大了连点念想都没有。” 韩江氏坐在她对面,看着那刚出生半日的婴儿,脸上也多了几分好奇之色。 她今儿是应杨子墨之请,过来探望他的,没想到刚好雅尔江阿送孩子过来。 韩江氏原是要告辞避开的,却是杨子墨给硬留了下来。因怕她不自在,杨子墨还将雅尔江阿“赶”了出去,只剩下“姊妹”两个说话。 “下次来,记得带蕙儿过来。好不容易有了个外甥女,却只见了一遭。”杨子墨说道。 韩江氏点头应了,眼睛还望着炕上的七格格…… 曹家,东府,内院。 兆佳氏看着手中的嫁妆单子,还有一匣装得满满当当的首饰匣子,颇为满意。除了一处房山的庄子,还有城里的两处铺子。 之前,做买卖的几千两本钱,虽不能说是血本无归,但是也亏了不少。里里外外,加上耽搁的房租银子,使得兆佳氏肉疼。 如今,兆佳氏已经没有做买卖的念头,想着的是租出去收银子。 之前的两个饽饽铺子,她寻思着,是不是也该使人收拾收拾,都停了…… 第六百九十四章 佳音(上) 第六百九十四章佳音(上) 皇城,内务府本堂。 听了蒋坚说出的消息,曹颙笑道:“京畿大旱,西北又缺饷银,朝廷开纳捐也说得过去。又玠盼着许久了,总算有些眉目。” 蒋坚点点头,道:“是啊,他一直惦记着。滞留京城,也是因回去没法跟老人交代。” 按照后世小说里的说法,李卫是四阿哥的门人,放出去当官。 如今看来,虽说李卫跟四阿哥扯不上关系,但是肚子里那丁点儿墨水,也不是能走科举入仕之人。 除了李卫,还有眼前之人。 “非磷呢?在地方衙门多年,有没有入仕之心?要是有意,趁着这个机会同又玠一起捐了,也算便宜。”曹颙稍加思量,说道。 蒋坚听了,忙摆摆手,道:“大人,学生入幕还多有不足,实没有出仕之心。” 他平素话不多,但却是鲜少有谎话推脱。 既是他这般坦荡地说出来,想来是真的没有那个心思。 曹颙听了,没有多说,道:“纳捐时间有信么?不少人家的子弟不愿赴外任,就等着京捐,到时候怕是要挤破脑袋。外有的缺,也不晓得又玠有没有那方便的打算。瞧着他平素的模样,倒是不像其他人那般,就寻思去刮地皮。” 蒋坚点点头,道:“目前才传出风声,约莫着年底不开捐的话,就要明年万寿节后了。大人说得是,又玠性子颇为义气,做京官有大人庇护,加上他这两年在衙门里耳濡目染,也晓得些官场忌讳。到了地方,却未必是福气。如今地方吏治糜烂,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上面府道贪,下边门吏也不是省油的。新官上任,就算有心为百姓办几件实事,被上下掣肘,也是举步维艰。稍有不甚,就要粉身碎骨。” 要是在万圣节前纳捐,就算万寿节并没有大张旗鼓庆祝,也会给外头留下敛财糜费的话柄。康熙最好名,朝廷官员上行下效,自不会触犯那位“圣主”的霉头。 “嗯,既是如此,就使人多留心吧。又玠渴盼已经,总要帮衬他一把才好。”曹颙说道。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就转到公事上来。 不晓得是不是十六阿哥五月里查账吓到了众人,还是曹颙年初的招投标将油水丰厚的差事都投出去了,使得内务府这边分外平静。 畅春园的修缮工程进展顺利,十七阿哥的病情也好得差不多,如今内务府这边,正预备中秋节各项柴米瓜果。 顶尖儿的贡品,要使人快马送到关外御驾行在。其他的,有后宫的份例,也有京城各大王府、贝勒府的。 将手头的差事料理完毕,瞧着时辰差不多了,曹颙就从衙门里出来。 这就是圣驾不在京里的好处了,衙门的气氛闲散许多,日子颇为自在。 曹颙原还不习惯早退,想着要熬点。但是他不走,下边的属官也退不得,一来二去的,就引起许多不满。 还是董殿邦婉转说了几句,曹颙才开始随大流。只是他晓得,保不齐还有谁盯着自己,等着抓小辫子,所以就取了中庸之道。 不像其他衙门那边,过午就走;也不像之前似的,熬到日暮落衙。 曹颙快到家时,就见有两辆装得满满的骡车从侧车,进了自己府里。 到了家门口,曹颙翻身下来,就有门房小厮上前牵马。 曹颙将马缰递过去,道:“是何管事到了?” “回大人的话,是董大人到了。”门房俯身回道。 “董大人?”曹颙闻言,颇为意外。 内务府姓董的官员不少,同曹颙有往来的不过是董殿邦与董长海两个。 进了院子,就见吴盛捧着单子,站在院子里,指挥几个小厮卸车上的货物。 见曹颙进来,众人都停了手中的活儿,俯身请安。 曹颙摆摆手,叫众人继续忙,随后看了车上两眼,道:“都是什么?” 吴盛双手将单子奉上,道:“大爷,多是时鲜儿,难得是有这么大个的鲥鱼和几篓子湖蟹。” 曹颙接过单子,简单扫过,正经有不少东西,瓜果肉菜都有了。瓜有晚熟西瓜与哈密瓜,果有柿子、葡萄、红枣,肉除了鲥鱼与螃蟹外,还有野鸡与鹿肉,菜有茭白、菱角、山药、姜、藕。 曹颙合上单子,递回给吴盛,道:“董大人呢?” “回大爷话,董大人由大管家引着到客厅吃茶了。”吴盛回道。 能送东西过来的,应该只有营造司员外郎董长海了。 自打回京以后,他已经不止一次上门。倒不是说他向曹颙行贿,而是被内务府属官们选出来,做了往曹家送东西的信使。 内务府的油水大,众所周知。 除了各种差事落下的银子,剩下的就是这些东西了。 各地皇庄按季往京城送时鲜时,谁敢就按照条例上的份额送。总要多出几成来,省得路上有损耗,到了京了交不了差事。 就算是十成十的东西,那些内务府大爷们也盯着,寻思怎么拿出几成来分分,更不要说是多出的,自然都当成了外头的孝敬。 差不多每月都有“福利”可分,也成了内务府的惯例。 连十六阿哥、十七阿哥都没有发出异议,曹颙自然也不会自讨无趣,搞什么“反腐倡廉”。 董长海还有其他几家要跑,见到曹颙,陪着说了几句话,就起身告辞。 曹颙唤管家送他出府,自己则进了二门,回内院去了。 路过兰院门口,曹颙想着给李氏请安,没等进院子,就听到里头传来天佑与恒生兄弟两个嬉笑声。 进了院子,就见廊下有个木盆,天佑与恒生蹲在旁边,伸出小脖子巴巴地看着。他们兄弟身后,是小核桃与小榭两个。 “哥哥,大鱼……”恒生伸出手去,往水盆里探。 小榭见状,忙伸手拦住,道:“二爷别淘气,怪脏的,仔细太太说。” 恒生倒是听话,小手指了指木盆里面,笑嘻嘻地天佑,道:“哥,那条最大……” 天佑已是站起身来,道:“弟弟,听说厨房还有螃蟹与野鸡,咱们去看那个?” 恒生听了,忙不迭点头。 小哥俩转身,见了父亲,忙立得规规矩矩地请安。小核桃与小榭两个,也跟着俯身给曹颙请安。 刚好有丫鬟绣雀从上房出来,也蹲下身子。 曹颙摆摆手,对天佑与恒生道:“玩去吧。”说完,他就对绣雀道:“太太在么?” 李氏在屋子里听到曹颙的声音,扬声道:“颙儿回来了?进来吧。” 绣雀这边,已经挑起门帘,曹颙侧身进了上房,就见初瑜从里屋出来迎自己。 夫妻两个一起进了屋子,李氏已经从炕沿上起身,笑着对曹颙道:“今儿回来得早,就在这边用饭吧。我们娘几个,也还没吃。” “是,母亲。”曹颙应着,道:“那儿子先回去换衣裳,稍后再过来陪母亲用饭。” 李氏点点头,道:“去吧,去吧。”说到这里,对初瑜道:“听说内务府那边送来了螃蟹,今年府里还没吃过,叫厨房那边收拾收拾,蒸一些吧。” 初瑜应着,出来吩咐了,随后同曹颙一道回了梧桐苑。 曹颙正弯腰洗脸,就听到初瑜道:“爷,二太太早上使人过来,请了太太过去。” 曹颙站起身来,初瑜已经将毛巾送上。 “又出了什么事儿?”曹颙接过毛巾,一边擦脸,一边道。 “二太太请太太跟着往将军府相看去了,已下了小定,还说八月十八要往将军府下大定。”初瑜回道。 曹颙还以为自己个儿听差了,撂下毛巾,追问一句:“往谁家去?小定?将军府,哪个将军府?” “就是先前的那家,奉国将军永全。”初瑜回道。 听到这个名字,曹颙的脑子里就想是几日前永全又跪又哭的模样,只觉得后背发寒。 “到底怎么回事儿?二太太迷瞪了不成,还想着说那个云格格做媳妇?”曹颙只觉得心里一阵焦躁,沉声问道。 关于东府亲事不协的缘故,曹颙都同妻子讲了,还专程吩咐初瑜一句,让她帮忙打听看谁家有差不多的姑娘。省得兆佳氏什么时候心血来潮,再胡乱结亲。 气得半死不活的才几日功夫,这又缓过来了,还想着同永全家结亲? “不是云格格……是她的侄女,永全的长女春华格格……说是云格格染疾,送了城外的尼姑庵修行去了。那边不愿断了亲事,便央求御史府三太太过来说合。二太太这边,不晓得什么缘故,就再次应了亲事……”初瑜回道:“太太也正为这个犯愁,头晌耐不住二太太央磨,帮着给春华格格插戴了,回来就开始后悔,怕在老爷跟前落埋怨。虽然旗人说亲,有不讲究辈分的说法,但是咱们家平素都是行了南边的规矩。侄女代嫁,这说出来,也不好听。” 曹颙实是无语,不晓得自己该怪兆佳氏失心疯,还是怪永全卑劣。 如今小定既下,外头看来,是将军府“仁义”,没有厚着脸皮将病格格送过来,换了身份不亚于云格格的春华格格代嫁。 如此一来,曹家再提退亲之事,就是“蹬鼻子上脸”、“不知好歹”、“狂妄无礼”了…… 前院,跨院。 李卫听了朝廷要开捐的消息,已经欢喜地坐不住。 “开捐了,开捐了。哈哈……”他咧着嘴,手舞足蹈地蒋坚道:“总算有点盼头,我家老太太如今是三、五天一封信,都是催我回去的。做爹娘的想儿子,做儿子的也不是铁石心肝,早就想着有些出息,就接老两口到京城也跟着体面体面。” 蒋坚见李卫一味欢喜,少不得提醒他一句,道:“又玠,你可想仔细了。要是捐京官,只能到正五品郎中,而且还狼多肉少。不比外官,能捐到道台。那些不愿子弟外放吃苦的人家,都打得捐京官的主意,到时候这缺的价码不晓得要多高。又玠既是有这个心思,就要开始预备银子了。” 李卫闻言,笑容凝在脸上。 当初处理完前门的铺子,他手上有些闲钱。但是他生性大方,平素也大手大脚的,鲜少在银钱上计较,一年多的功夫,也花得差不多。 “又要卖地。”李卫坐下,讪讪道:“真是白活了,都是三十多岁的爷们,还得跟老爹老娘开口要银子。前几年初进京时,就卖了两处庄子才来的。因寻不到正经门路,银子花得差不多了,没有半点进益。” 蒋坚闻言,道:“我这些年为幕,也有些积蓄。只是多使人送回乡下老母处收着,又玠要是用,我就打发人回去取。还有这一年跟着大人当差,各项润笔之资,还有本堂属官的敬仪,也能凑一些。” 李卫听了听,抱拳笑道:“非磷好意,我心领了。只是一时有所感触,并不是操心银钱。我家老太爷要是晓得这回有了准信儿,别说是卖地,就是卖房子,也是乐意的。再说老爷子攒了一辈子地,就算再卖两处庄子,剩下的田地还有不少。” “又玠,瞧着你并无执着名利之心。要是补个晋身,同魏五爷似的,还不用操心公务,做个富贵闲人,不是比补实缺自在。我朝官俸低,就算补了五品郎中,年俸也不过几十两银子。”蒋坚犹豫了一下,劝道。 李卫听了,摇了摇头,道:“非磷错了,我李卫也是一介凡夫俗子,如何能超脱于世情之外。若不是存了求名求利之心,也不会离乡背井,在京城漂泊数载。” 听了这番话,蒋坚还没醒过味儿来,就听李卫接着说道:“我本就是乡下莽夫,没有什么见识,是既求名也求利。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我李卫也盼着有个好名声,就盼着去做官,想着被人喊两声‘青天大老爷’。无利不起早,自然也求利。只是那黄白之物,托我家老爷子之福,够吃够喝够养活妻儿的就好,咱也懒得费心思去捞那个。这个利,是给别人的好处。因我当官,修路搭桥,让别人收益了,那就是‘利’……” 听了这番话,蒋坚已经站起身来,脸上添了郑重,给李卫作揖,道:“又玠能抱着这番‘名利’之心出仕,百姓幸甚。定能一飞冲天,青史留名…… 第六百九十五章 佳音(下) 第六百九十五章佳音(下) 曹府,书房。 “哥……”曹颂当值回来,就听到门房说曹颙使人来寻自己。虽不晓得有什么事儿,但是他仍是直接过来西府。 曹颙见曹颂还穿着侍卫服饰,道:“这是才从宫里回来?那二太太去永全家的事儿,你晓得不晓得?” 曹颂摇摇头,脸上露出不解之色,问道:“好好的,去永全家做什么?前几日倒是提过一遭,说是姨母过来为永全家说话。好像有些耳朵软了,我已经跟母亲说清楚,这门亲事结不得。” 曹颙闻言,颇觉欣慰,总算自己这个弟弟还不糊涂,能听进自己个儿的话去。他三言两语,简单将兆佳氏今日造访永全家相看下定之事说了。 曹颂这边,已经是目瞪口呆,喃喃道:“怎么又牵扯上他家?” 曹颙抬头道:“二弟,永全与简王府那边的恩怨,我也同你说过了。不说永全存心不良,想要利用咱们家罢了;就说他的性子,要是不是平素骄纵之人,怎么会有恶仆伤人?同这样的人家结亲,不只坏了名声,往后还不晓得要沾上多少麻烦。就算父亲在京,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 曹颂这边,想起那日永全的做作,已经全无同情,恨恨道:“这是黄带子,还是个戏子,倒是唱作俱佳。不晓得使了什么手段,要不然也不会引得母亲改了主意。”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道:“哥,那现下该怎么办?” “妥善的法子,一时半会儿我这也没有。只是听你嫂子说,二婶要十八号往将军府下定,这个你千万要拦着。若是那般,就再没有退亲的余地了。”曹颙说道。 曹颂忙不迭地点头,道:“哥哥放心,我这就回去同母亲说。” “二弟,有些事你也该担当起了。好好说,为了以后家中太平,要拿定主意。”曹颙稍加思量,吩咐道。 曹颂应了,曹颙才摆摆手,道:“天也不早了,先回去吧……” 待曹颂走后,曹颙并没有马上离开书房。他坐在书桌后,想着唱作俱佳的永全,也觉得头疼。 在外人看来,曹家父子两京堂,正是风光无限。只是因他们父子都是行为恭谨之人,所以并没有什么把柄闲话出来。 有个能哭善道的永全在,这退亲之事,弄得不妥当,就要使得曹家背负“骄纵”的恶名。要是不退的话,有了永全这门姻亲,也像是埋了炸弹似的。 曹颙长吁了口气,伸出手去,为自己倒了半盏茶。 看着白玉茶盏里的金色茶汤,曹颙的脑子里想起一句话,人生就是一个茶几,上面摆满了杯具。 一时之间,竟是失笑,却是自己个儿也不晓得在笑什么。 看看窗外,已经夜色渐浓,就听廊下传来脚步声。 曹颙望向门口,寻思是不是初瑜有事打发人来,就见有人掀开门帘进来,正是初瑜。 见初瑜亲自提着只琉璃灯,身后一个丫鬟婆子都没跟着,曹颙起身,道:“怎么自己出来了?仔细路滑。” 初瑜将灯撂在一边,笑着回道:“刚从太太院子出来,听说额驸还在书房,就过来给额驸送灯。” 见曹颙脸上难掩阴郁之色,初瑜小声问道:“额驸,可是为今日的事儿恼?” 曹颙点点头,让妻子在炕边坐了,倒了盏茶给她。夫妻两个,一边吃茶,一边说话。 “是啊,还以为同二弟那边交代清楚,就不用再惦记,没想到又节外生枝。”曹颙说道。 初瑜吃了一口茶,道:“方才见额驸出来时神色就不对,太太还问了,是不是额驸着恼。我怕太太上火,说话给岔开了。” “宗室里在婚姻上头,有没有什么退亲的例子?”曹颙想着妻子的身份,开口问道。 初瑜想了想,道:“就是寻常人家毁约退亲,也是大忌讳。不管两家关系如何,有了退亲的事儿,怕就是结下仇怨,两三代人也解不开。若是宗室,宗亲多,得罪的怕就不是一家两家。就算是姑娘不满意,娶进门来当摆设,也比毁约退亲要妥当。” 曹颙只觉得胸口闷闷的,平白无故被算计,任是谁心里也不舒坦。 更不要说,结成这门亲事,往后永全就是同曹寅平辈,曹颙见了,也要行子侄礼。想到这里,曹颙一阵心烦,端起茶盏,将剩下的半盏茶一口喝完。 初瑜见丈夫这般,也跟着担心。 她给曹颙斟了茶,寻思了一会儿,道:“额驸不愿意结这门亲,是不喜永全的人品么?” 曹颙点点头,道:“是啊,你没见着,他那番做派,没有半分磊落担当之处,像是个鼻涕虫似的,让人看着恶心不说,还要提防他来阴的。这样的人,就当避得远远的,谁愿意招惹?” 初瑜犹豫了一下,道:“额驸,这天下的姻亲有往来亲近的,也有疏离失了往来的。或许有个法子,能全了两家的颜面……还能使得两家远远的……” 曹颙正为想不出妥当法子头疼,已经想着去信给父亲,但是又怕往来路上耽搁太久。 听到初瑜说有法子,他不禁欣喜,忙问道:“什么法子,快来说说?我想得脑仁都疼了。” “换了春华格格过来,便是将军府那边‘仁义’,咱们家也不好亏待了春华;若是按照原来的婚约,仍迎娶云格格过来,就是咱们的委屈,将军府那边就不好高声……”初瑜说道。 曹颙听到这里,直皱眉,道:“这不还是结亲了?以永全的秉性,厚着脸皮,也会贴上来的……” “云格格之事儿,纸包不住火,多少有些闲话传出来。咱们要是娶了,到底名声有亏。若是因此夫妻不协,也是情理之中……”说到这里,初瑜看了眼丈夫的脸色,剩下的话有些说不出口。 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手段,要是丈夫那边怪罪,自己就要弄巧成拙。 “然后呢……”曹颙脑子飞转,似乎看到些眉目,忙追问道。 “然后,云格格‘休养’,四弟娶个平妻持家,也当说得过去了。”初瑜轻声回道。 这却是以退为进,外人眼中,曹家还是受委屈的那方,是被骗婚在前,不休妻已是仁义。曹家因此远着将军府,也合情合理,使人挑不出错处。 “也是个法子……难为你想得出,我这边倒是一条道走到黑,只想着如何退亲了。但是想着其他宗室那边,也怕留下后患。”曹颙闻言,打量着妻子,真有几分刮目相看之意。 初瑜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摸了摸自己的脸,神色有些不自在,道:“额驸……” 曹颙心里觉得不甚妥当,但是见妻子如此畏畏缩缩的,也怕使得她失了开口的勇气,已经伸出手去,握了妻子的手,道:“正应该集思广益的时候,真是我的贤内助,我倒是真有些担心了……” 初瑜闻言,心中一颤,挤出几分笑,问道:“额驸……担心什么……” “有个这么聪明的娘,加上我这个睿智的爹,天佑他们三个长大还了得,不得成人精……”曹颙笑着回道。 一句话,逗得初瑜也去了担忧,添了笑颜,笑着说道:“额驸不是常说,得谦逊不得自夸么?” 曹颙扬了扬眉头,道:“为夫还同娘子说过‘过谦即诈’,娘子忘记了……” 见丈夫神色日若,初瑜倒是有些糊涂了,低声道:“额驸待人向来和善,平素行事都是光明磊落……不觉得方才法子的手段有些……有些……”说到最后,声音渐低,毕竟那些法子是她想出来的。 “手段有失光彩么?”曹颙看着妻子这般局促,拉着她的手起来,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凝神道:“你看外头,瞧见什么了?” 虽说还有几日,就要中秋,但是因今晚是阴天,天上有云,遮了星月,只剩下一片漆黑。 “影影绰绰的,借着这边的灯光,能大概齐地瞧见影壁在那头。”初瑜眺望四周,指了指远处的影壁,回道。 “你往上看。”曹颙指了指天上。 “上头……”初瑜扬起头来,看了天空半晌,道:“额驸,实是太黑了,瞧不真切。” “你瞧见的就是黑天。这一日的光阴,就分了白间夜间。人活着,就有在黑地里待着的时候,哪里能老在阳光普照下。”曹颙缓缓说道。 初瑜听得似懂非懂,但是也能感受到丈夫说这番话的用意,是在宽慰自己。 难得夫妻两个说这样的话,曹颙说完,自己也不禁自嘲地笑了一声。 他转过头来,对初瑜道:“赶明你再弄个册子,咱不记食谱,就记这些道理。除了咱们自己个儿心里明白,也得教孩子们晓得这些。虽不盼着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也得是半个人精子,才能在这世上活得自在、活得舒心。” 说到后来,曹颙似乎也顿悟许多。 到底夫妻连心,初瑜站在丈夫旁观,也能察觉出他的愉悦,心情也跟着好起来:“真快啊,一转眼,他们几个都这么大了。晚饭时太太还念叨恒生生日,这也没几日了。” 曹颙想起旧事,说道:“那是大前年,还是那小家伙在襁褓里的情景。咱家老二,往后是个有出息的。当初这一路行来,大家都跟着悬着心,生怕出了闪失。连我心里都有些后怕,寻思是不是寻个人家先寄养。但是一路上碰到的牧民,多是游牧。茫茫大草原,送出去了,想要再找回来,谈何容易。却是平平安安的到京,结结实实的长大……” 第六百九十六章 鹿肉(上) 第六百九十六章鹿肉(上) 跸克勒乌里雅苏台,御驾行在。 虽然还不到中秋,但是草原上天气已经转凉。伊都立紧了紧衣服,视线望向不远处。视线所及,一个穿着白雁补服的官员跟着内侍,走向圣驾所在方向。 伊都立见状,不由叹了口气,这时就听有人笑道:“老伊,这是看嘛呢?” 是十六阿哥到了,伊都立忙转过身来,给十六阿哥见礼。 十六阿哥一把托了他的胳膊,道:“一日见三两遭,拜什么拜?没有外人的话,这些虚礼就省省。” 说话间,十六阿哥往十六阿哥方才看着的方向眺望,影影绰绰地认出是应召从京城过来面奏的太仆寺少卿华善。 本朝有好几个华善,最出名的莫过于已过世的和硕额驸、内大臣华善,是伊都立的本家。 方才跟着内侍过去的华善,原是宫里的侍卫,在伊都立去年降职后接任太仆寺少卿。 “老伊认识华善?”十六阿哥笑着说道:“这回算是便宜他了。西北缺军马,八旗牧场的供给不足,这回要多赖太仆寺两翼牧场这边。解决了军马问题,皇阿玛心里欢喜,就算不升一升,往后也是前程似锦。” 因跟十六阿哥相熟,伊都立也就少了几分顾忌,道:“十六爷,奴才就是因这个闹心。说句实在话,两翼牧场那边,若没有曹大人与唐执玉两个尽心尽职的,又是防疫、又是增加生息数什么的,也不会有今日的成绩。却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唤作是唐执玉过来面奏,奴才都不说什么;却是华善,连牧场都未必去过的主儿……” 十六阿哥听了,点点头,道:“说得也是,虽没闹出什么大动静,但是也没见曹颙也闲下的时候。那个防疫的法子,好像就是那年他同唐执玉两个随扈时琢磨出来的。” 其实,伊都立嘴里这么说的,心里却是感叹自己时运不济。要是自己没有出纰漏,让御史抓住小辫子弹劾,那今日来面奏的就是自己个儿了。 虽说面上洒脱,但是哪个男人不盼着自己出人头地的? 同为学士之人,别的人要不熬成督抚大员,要不然是堂官,只有他沉沉浮浮的,还在司官的位置上打转转。 逢年过节,见了族人,他也觉得臊得慌。 十六阿哥是人精子,自然一眼就看明白了,伊都立是在泛酸。 他挑挑眉,笑着说道:“刚才使人淘换了几块鹿肉,走,老伊,跟爷烤肉去……” “鹿肉?是前几日行围的那些?”伊都立笑着说道:“还是跟着十六爷混好,外头的帐子,也不让随意生火。” 十六阿哥转过头,望向京城方向,道:“眼看到中秋了,往京城的赐肉,还有外省督抚的,也差不多到了……今年还有曹颙的份,也算体面……” 海淀,廉贝勒花园。 看着花园里的几丛含苞待放的菊花,九阿哥也生出几分悠然之心,望了望园中景致,笑着对边上的八阿哥道:“八哥,这倒是休养的好地界,端得是好景致。虽不能说是世外桃源,但是在这园子里待着,平素那些烦心事也想得少了。美中不足的是,摆着的花花草草不少,动弹的花儿却少了。什么时候八嫂转了性子,才是八哥的大福气。”最后一句,却是压低了音量,打趣。 八阿哥看着清瘦,但是气色已好上很多。 听了九阿哥的话,他笑了笑,指了指前面几间小屋,道:“九弟,去那边瞧瞧,我也修了个静室。” “静室?”九阿哥听了稀奇,道:“莫非八哥也学着老四参禅?” “不是参禅,我最近正看《道德经》。”八阿哥淡然地说道。 九阿哥听了,已经止了脚步,收了脸上的笑,带出几分担忧,道:“八哥……” 八阿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九弟,不要担心,哥哥还恋着俗世,当不了道士去。只是冷清了一年,寻思了许多,似乎悟了许多。想着旧日繁华,那时的张狂肤浅,心里不无悔意。”说到这里,他的视线望向远处天际,道:“若是能早日静下心来,去了浮华,也不会落得今日这般境地。” 这是旧话重提,说出来都是眼泪。 就是想来大大咧咧的九阿哥,也不忍再继续这个话题,引得八阿哥伤怀。 他想起一事,道:“八哥,同八嫂说说,将府里的金子都敛敛,多凑些。” “九弟用钱?怎么还非要金子?金子有多少不晓得,银子的话,府里的银库好像有些,九弟你要用多说,说话就是。”八阿哥说道。 “瞧八哥说的,弟弟要是缺银子,这京里还有宽绰的不成?”九阿哥带着几分得意说道:“是宗人府那边传下来的消息,说是那边用金子,从宗室里兑换。官兑是一两金换十两银,他们那边是换十一两。” 八阿哥听着糊涂,前些日子还听九阿哥念叨宗人府缺银子,怕皇父“劫富济贫”打他的主意,怎么现下宗人府就有银子了? 看出八阿哥不解,九阿哥道:“忘了跟八哥提了,雅尔江阿上个月从户部支了二十万两银子。” “二十万?不是说户部缺银子,正要开捐筹饷么?”八阿哥越听越糊涂,照理说,官场上的消息,他这边也是八方灵通的。 只是搬到园子后,他想要去了浮躁、修身养性,所以对外头的消息就没太上心。 如今,这连在一处听着,却觉得别扭,似乎其中有什么是自己不晓得的。 这种感觉很不好,仿佛自己成了废人似的。 “好像是宗人府缺银子,按照之前的例,从户部支银子出息。”九阿哥说道:“宗室里的那些大爷,谁会想着朝廷缺不缺银子,只要不委屈了他们,就是好的;要不然,还不晓得要怎么闹腾。皇阿玛担不起薄待宗亲的名儿,就只能纵着他们。都是废物点心,若不是流着爱新觉罗的血脉,怕是要饭都没地方要去。” 说到最后,九阿哥已是带了几分轻蔑之意。 兄弟两个正说话,就见有个内侍步履匆忙地跑过来。 “什么事儿,慌慌张张的?”八阿哥见他神色慌张,皱眉道:“没见我同九爷说话么?下去到总管那里领二十板子。” 那内侍闻言,瑟瑟发抖,仍是按照规矩,先跪了谢过主子“恩典”,随后才禀道:“主子,丁嬷嬷吩咐奴婢过来请主子过去。说是……福晋那边,怕有不妥……” 八阿哥闻言,不由头疼,怕是又好几日没清静。 八福晋是郡主之女,自幼娇惯,最是受不得气的。偏上八阿哥停俸这些日子,外头影影绰绰的也有话传出来,不外乎失了圣心,夺爵圈禁这些。 八福晋不服气,若是听到有人嘲讽,定要骂还回去。 今日听说去诚王府花园听戏去了,想必又是听了什么难听的回来。 “八嫂不是串门去了么?已是回来了?”九阿哥见八阿哥半晌没动静,道:“既是八嫂那边有事儿,八哥就快去吧。今儿我就不过去给八嫂请安了,八哥代弟弟跟八嫂问声好。” 九阿哥乖觉,也见识过八福晋的泼辣。怕八阿哥脸上抹不开,就知趣地道别。 八阿哥露出几分苦笑,道:“原还想同让人置办桌好席面,同九弟喝两盅,看来得等下遭了。” “过两日弟弟再来,到时候淘换两坛子好酒孝敬八哥八嫂。”九阿哥笑着说了,没有再久留,使人唤来自己的贴身近侍何玉柱,溜溜达达地出去了。 待出了园子,九阿哥才开口问道:“方才你在园子边候着,有没有听到宅子那边的动静,到底怎么回事儿?八福晋又闹腾什么?” “回爷的话,奴婢隔得远,听到那边有动静,也是不真切。不过远远,见着婆子们拖了个丫头出来。许是忤逆了八福晋,挨了家法,用席子卷着,怕是没挨过来。” 想着八福晋的脾气,连九阿哥也跟着皱眉,自言自语道:“都多大了,还这个脾气?怎么不寻思跟着丈夫学学《道德经》……” 花园前宅,环秀堂。 看着满地狼藉,想着院子里尚未冲刷的血迹,八阿哥看了看哭得近似癫狂的八福晋,低声询问边上的丁嬷嬷,道:“又是听了什么难听的话么?” 丁嬷嬷摇摇头,低声说了缘故。 这回的根源却不是在闲言碎语上,而是因为鹿肉。 今儿过去听戏的福晋、夫人不少,但是多晓得八福晋脾气的,还真没有人敢招惹她。就算八阿哥再不得志,也是当朝皇子的身份。 真敢当面嘲讽八福晋的,也没有几个;不过是她多心,有些话明明不是那个意思,听着像是好话的,她也只当别人有弦外之音,定要辩个三六五来才肯消停。 在听戏中间,有御前侍卫过去传旨,是康熙的赏赐,两块鹿肉。 三阿哥正在随扈,三福晋这边欢喜不已地接了旨意,叩谢圣恩。 虽说谁家也不缺这几块肉,但是这是木兰行围的东西,又是御赐,三福晋自然是面上有光,其他贵妇也是没口子的奉承。 三福晋耳濡目染的,也学着丈夫“谦逊”那一套,只说是皇阿玛的恩典,指定是其他皇子府也有的。 刚好五福晋也住在海淀园子这边,听了这话,就多问了传旨侍卫一句。 除了三阿哥这边,四阿哥、五阿哥、七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二阿哥这几个开府阿哥都有。就是宫里的几位阿哥,也是人人有份的。 边上的八福晋听了,已经是变了脸色。 当朝皇子中,除了被圈的大阿哥、三阿哥,与跟被圈差不离的十三阿哥外,就只有八阿哥这边没有赐肉。 她本就有心病,再看着别人,就觉得别人的眼神也不对了。 冷言冷语地说了两句,八福晋就从诚王府园子出来,回了自己园子。 她却是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恼,就算是父子有不合的地方,到底是至亲骨肉。难不成,这失了圣心,八阿哥就不是皇子,自己就不是皇子福晋了? 如此一来,落到有心人眼中,丈夫就是同大阿哥、二阿哥他们似的,是彻底的废人了。 恼怒之下,八福晋就举着炕桌上的如意,使劲地往地下摔去。碎片溅起,唬得边上一个小丫鬟讶然出声。 八福晋一个眼神过去,那小丫鬟险些魂飞魄散,连忙跪下磕头请罪。因受惊不已,眼泪都出来了,端得是梨花带雨。 八福晋的满肚子邪火正无处可撒,最受不得的就是丫鬟狐媚,冷哼一声,换人拖出去打板子。 这丫鬟也是合该倒霉,没等被拖出去,就已经唬得两股尽湿,尿了裤子。 八福晋正觉得晦气,见了地上的尿渍,两眼发黑,险些背过气去。那丫鬟也是由四十板子,变成“狠狠得打,打死拉倒”。 八阿哥听了这番讲述,神色怔怔的,只觉得后背发寒,浑身冷得牙齿要打颤。 八福晋眼泪婆娑中,瞧见丈夫进来,已是慢慢止了哭声。不过,听了丁嬷嬷这番讲述,她实是忍不住,又是潸然泪下。 她站起身来,上前两步,顾不得婆子丫鬟在旁,一把搂住丈夫,哭着道:“爷,等圣驾回来,我就进宫求太后,进宫求皇阿玛。皇阿玛好狠心,爷犯了什么罪过,要受这样的委屈……” 八阿哥只觉得胸前发闷、嘴里腥咸,嗓子眼热热的,已经呕出一口血。他使劲地咽了咽,伸出手去,安抚地拍了拍妻子的后背,轻声道:“不过是一块肉,有什么可计较的……” 曹府,兰院,上房。 看着盘子里的两条半风干的鹿肉,每块巴掌大,还有边上的皇绫,曹颙也颇为新奇,拨了两下,道:“有点少吧?约摸也就二斤。天佑、恒生那两个小家伙,如今的饭量可大。” 李氏见儿子如此,不由失笑,道:“是千里迢迢从蒙古过来的御赐之物,还能有多少?到底是皇恩浩荡。就这两块,能得的人家想来也是有数。天佑他们想吃鹿肉,厨房里还有,家里又不是就这两块鹿肉。” 初瑜在旁,亦是附和婆婆所说。 李氏这边,已经叫人去中堂摆香案,吩咐要将这块肉供起来,中秋团圆宴时,阖家享受,感受圣恩。 倒不是她眼皮子浅,没见过鹿肉,拿着当珍贵物;而是规矩所致,总要郑重一些,方显得恭敬。 传旨侍卫过来时,曹颙还在衙门,得了消息,匆忙回来接旨。 眼看就中秋,曹颙还以为能有什么赏赐,但是见钦差念了半天圣旨,也没提什么赏赐。 末了末了,传旨侍卫使人端了托盘过来。 上面覆了黄绫,这就是御赐之物了,曹颙这边少不得磕头领旨谢恩。 实没想到,赐下的只有两块半风干的鹿肉。 前些年随扈时,也曾见康熙赐鹿肉于督抚大员,曹颙当时还觉得可笑。 就算是帝王,也要经营。 夏至的扇子,行围的鹿肉,都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什。但是那些受到恩赐的督抚大员,怕是要感激涕零,谢旨的折子里,少不得越发表忠心。 想到此处,曹颙才想起自己的差事,这谢恩的帖子,要交付传旨侍卫带着御前的,耽搁不得。 因此,他站起身来,对李氏道:“母亲,儿子先回书房。瞧着方才那鹿肉,倒是勾得人眼馋,晚上叫厨房做两道鹿肉吧。天转凉了,儿子陪母亲喝两盅。” 李氏笑着应了,道:“难得有你想吃的,我这就使人预备去。” 曹颙点点头,同初瑜交代了一句,就出了兰院,往书房去。没出二门,就见有个丫鬟跟着婆子进来。 见了曹颙,那几个丫鬟婆子忙止了脚步,俯身给曹颙请安。 曹颙脑子里正想着谢恩的折子是自己写,还是请蒋坚参详,摆摆手命众人起了,就移步出了二门。 李氏这边,刚想着同媳妇商量商量,是葱烧鹿肉,还是人参炖鹿肉,到底怎么个吃法,就听廊下有人报:“太太,东府的红梅姑娘来了……” 李氏闻言,脸上已经减了笑,道:“进来吧。” 初瑜见东府来人,想到悬而未决的曹项亲事,也跟着悬心。真是有些怕了,不晓得二太太又要闹出什么动静。 她前儿虽提了个法子,夫妻两个前面还觉得可行,但是最后顾及到四姐、五儿来个还没出阁,怕连累了她们名声受损,得不偿失,终是觉得不妥当。 曹颙这边,已经想着要不要推波助澜,借雅尔江阿之手,给永全些教训,省得他谁都敢算计。 曹颂那边,虽说不能阻得兆佳氏退亲,但是也逼得兆佳氏答应暂缓下大定。 兆佳氏这边寻思春华格格还小,就算下了大定,也要几年后曹项任满才能成亲。再说,下了大定,就是有了正式婚约,往后四季三节,都要按规矩往女方送礼,也是好大的抛费。 因此,她就退了一步,使人往将军府说了,不急着放定。 曹颙这边,只当是缓兵之计,寻思等着父亲回来做主。 “什么,云格格没了?”李氏与初瑜听了,都惊愕不已。 红梅俯身回道:“是。方才将军府使人来传话。我们太太那边也是没主意,不晓得该如何奔丧,就使唤奴婢过来请大太太与大奶奶过去商议……” 第六百九十七章 鹿肉(下) 第六百九十七章鹿肉(下) 曹家东府,内堂。 兆佳氏看着李氏与初瑜婆媳到了,挤出几分笑,请她们婆媳落座。 “这叫怎么话说的……”兆佳氏看着李氏,叹了口气,道:“眼看就要过节,却遇到这样的事儿。不过也好,华格格要守期年的孝,那边总不好再使人来相催。” 说话间,她看了初瑜两眼,似乎颇有顾忌。 初瑜见状,便起身,托词要去探望静惠,从上房退出去。 到了东跨院,就见静惠摸着肚子,在庭院里溜达。她已经怀胎八个月多月,身子发福的厉害,瞅着有些笨拙。春儿与紫兰站在一边,陪着她说话。 这溜达散步的法子,还是初瑜告诉她的。初瑜见状,想起自己怀天佑、天慧时的情景,脸上露出容意。 静惠已经瞧见初瑜,已经迎了上来。 “慢着点。”初瑜见她大肚蝈蝈似的,忙开口道。 “大嫂。”静惠笑着拉了初瑜的手,妯娌两个一道回屋说话。紫兰给初瑜行过礼后,就回了自己屋子,春儿跟进来侍候。 “就算要溜达,也要挑地方,方才我瞧着,院子里挨着廊下的地方有青苔。这可留不得,仔细摔倒。”初瑜开口嘱咐道。 静惠笑着点点头,春儿已经端茶上来。 静惠想了想,吩咐春儿道:“昨儿庄子上送来的枣花蜜不错,你带喜彩姑娘去挑两罐,一会儿好使人给大奶奶带过去。” 春儿应了,同喜彩两个出去,屋子里只剩下初瑜与静惠妯娌二人。 初瑜见状,已是晓得静惠有话要说。 静惠已经收了脸上的笑,长吁了口气,问道:“是不是我们太太使人请大太太与嫂子过来?” 初瑜点点头,道:“嗯,弟妹这边,也听说了吧,将军府之事。” “方才将军府来人时,我正好在上房陪着太太说话。听说云格格没了,太太当即就唬得变了脸色,险些失态。”静惠回道。 初瑜听了,心里纳罕。 云格格差点成为曹家的媳妇,如今少年早夭,是令人颇为意外,但是有什么可怕的? 静惠已是压低了音量,道:“前几日将军府使人来问日子的时候,太太想着要拿捏那边,话里话外就提了云格格两句。这才几日功夫,就发生这样的事儿。虽说未必同太太那些话相干系,怕是太太心里也不自在。方才还自言自语,说是要好好给云格格做法事什么的。” “啊?”初瑜实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些,不由讶然出声。 静惠已经拉着初瑜的手,带了几分祈求,道:“嫂子,要是我们太太要做什么出格的,还要请您同大太太帮忙拦着些。我身份所限,插不上话。二爷那头,总是后知后觉。为着四叔的亲事,已经同太太吵了几遭。到底是为人子,传出忤逆的名声,可是不得了……” 上房这头,兆佳氏已经拿着帕子,抹起了眼泪,道:“嫂子,我只是心里恼,嘴上说了两句,可没想着成心诅咒。谁会想到,这说没就没了。” 李氏听了这些,心里已经是埋怨兆佳氏多事,但是见她唬得青白了脸,也就只能安慰着,道:“弟妹不要胡思乱想。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都是命数。” “是么?是她的命薄,应该不与我相干吧?”兆佳氏撂下胳膊,已是没了主心骨,巴巴地看着李氏。 因兆佳氏一个,闹得两府都不消停,李氏这边肚子里也是攒下不少埋怨。 她想了想,道:“弟妹,即便这是云格格的命数,弟妹这边恶语伤人,也是不妥当。往后做什么事儿,还是先静下心来想一想。不为自己个儿,也当为儿孙积福。有句老话说的好,‘母强子弱’,颂儿已长大成人,如今又没有了过去的毛躁,懂事许多。往后弟妹也多靠靠儿子。” 兆佳氏见李氏似乎有怪罪之意,神色讪讪的,急忙辩白道:“嫂子还不晓得我的脾气,不过是刀子嘴、豆腐心。我也早想着享清福,诸事不问的,这不是媳妇身子重么?” 李氏与兆佳氏做了将近三十年的妯娌,还不晓得她的性子,哪里是听人劝的。不管什么,还得她自己想明白了,才能上心…… 曹家西府,书房。 曹颙看了看书案上墨迹未干的奏折,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想了想,他还是伸手将奏折拿起来,揉成一团,铺开了新纸重写。 方才已经拟了三份,第一份中规中矩,却是表忠心不够;第二份抒情许多,又失之恭敬;第三份则是又是抒情又是表忠心的,曹颙自己重看一遍,也觉得这马屁拍得太响了。 思量了一番,曹颙这边还是将旁的废话都去。只写阖家感受圣恩,遥远圣驾安康,云云。 还是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最好。 曹颙方撂下笔,就听到小厮隔门禀告道:“大爷,两位小爷有事儿求见,在廊下候着。” 曹颙抬头,看了看书桌上的尺高的座钟,已经是申初(下午三点),看来两个小家伙下课了。 “进来。”曹颙一边收好周折,搁在一边,一边扬声道。 少一时,就见天佑与恒生兄弟两个进来。 时近中秋,兄弟两个已经换上了硬面单衣,蓝缎面的褂子,罩了青色马甲,瞅着跟小大人似的,恭恭敬敬地给父亲请安。 “什么事儿?”曹颙问道。 天佑抿抿嘴,没有说话,只是看向恒生;恒生涨红了脸,犹豫了一下,支吾道:“父亲……父亲……” 他自小学说话就慢,这一着急,口舌就有些不利索。 曹颙站起身来,到炕边坐下,指了指地上的椅子,命他们兄弟坐了。 这一打岔,恒生那边才缓过一口气来。 曹颙瞅瞅小儿子,寻思有什么是儿子犯难的。想要再问他,怕他又着急说不出。一来二去的,别在给小孩子留下口吃后遗症。 这般想着,曹颙就看向天佑,道:“恒生有什么事儿找我?” “父亲……”天佑也瞅着恒生的犯难,脆生生对回道:“父亲,二弟是想跟父亲讨个名儿。” “讨个名儿?”曹颙有些没听明白,问道:“什么名儿?大名儿么?怎么想起这个。” “今天师傅教我们姓氏名字来着。因儿子同左成、左住兄弟两个都有大名儿,就弟弟没有,所以弟弟心里着急,就巴巴地过来见父亲,想着求父亲给起个大名儿。”天佑有板有眼地回道。 宁春的满姓是章佳氏,虽与十三阿哥生母同姓,但是却不是一族。他家隶属正蓝旗,世居费雅灵阿,曾祖从龙入关,征战有功,获得世职与云骑尉的爵位。 宁春祖父去世的早,所以他这一支家道中落,名声不显。直到宁春父亲出仕,才渐渐恢复旧日景象。 左成与左住的名字,是前两年曹颙与永庆商量后定的。左成为“元松”、左住为“元柏”。 若是按照曹颙的本意,是想用宁春的字“景明”来给兄弟两个起名。但是古人讲究避讳,其中家讳就有“父祖”姓名这条。 所以曹颙就放弃初衷,同永庆两个起了“元松”、“元柏”这两个大名。 虽说大名起了,也不过在入籍时用,平时府中诸人,还是叫着小名儿。 关于恒生的大名,曹颙这边已经寻思过好几回了。 早先,曹寅没有给天佑定大名时,曹颙这边也想过两个儿子的大名,选的两个字,是“震”与“霆”。 他也不晓得,为何自己鬼使神差的,顺着历史上曹霑的名儿挑字,而不是按照曹延寿他们兄弟那个范字起名。 结果,曹寅给天佑定了“霑”字。 见天佑与恒生两个伸出小脑袋巴巴地看着,曹颙起身走到书桌后,铺开纸,提起笔,挥笔写下一个大字。“震”含长子之意,恒生不妥当;霆这个名字又太硬了些,怕犯说头。所以曹颙就另选一字。 兄弟两个跟过来瞧,却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认识。 “霖。我儿的大名就叫曹霖。”曹颙将这张纸拿起来,送到恒生面前。 恒生抿着嘴,小嘴儿已经咧到耳根。他双手接过那张纸,笑嘻嘻地看着。 天佑凑过小身子,看着弟弟手中之字,伸手小手指了指上半拉,对恒生道:“这个是‘雨’字,看来弟弟的名字同我的一样,都是同雨水有关。” 曹颙这边,已经开口,给儿子们讲这个“霖”字的意思。 说完“霖”字,曹颙想起儿子们的功课,让天佑与恒生写了几个大字,背了一段文章,心里颇有为人父的成就感。 想着长子与撰写《红楼梦》那那位同名,曹颙心里多少有些不放心,多看了天佑好几眼。 同恒生比起来,天佑容貌清秀许多。又是安安静静的性子,眼角含笑,看着甚是乖巧。 想到此处,曹颙寻思着,要不要找紫晶好好问问儿子的起居,千万别给惯成宝二爷的性子。要不然他这个当爹的,就要郁闷死。 父子三人说了会儿话,曹颙觉得肚子有些饿了,便带着儿子们一同回了内宅,到兰院这边。 李氏与初瑜婆媳才出东府回来,听说两个小的去书房寻父亲,正想打发人去请他们父子回来吃饭。 还没等用完晚饭,就听丫鬟来报,道是二门传话,简亲王来了,在前厅喝茶。 曹颙这边,忙撂下饭碗,起身出去,晓得他指定是为兑金之事来的。 莫非是金子凑不足? 若是如此,怕是还得逼着他想别的主意。 曹颙脑子里胡思乱想着,来到前院客厅,就见雅尔江阿穿着常服,端起茶盏,悠哉地打量着墙上的字画。 “请王爷安。”曹颙甩了甩袖子,俯身见礼道。 “本王从方家胡同那边过来,刚好路过这边,就溜达过来,坐了不速之客,勿怪勿怪。”雅尔江阿撂下茶盏,笑着说道。 曹颙这边,少不得说些“蓬荜生辉”之类的客套话,随后才坐下,陪着说话。 金子不缺,听说比世面上多一两银子,真有不少府邸出了本钱,凑了不少金子上来。 缺的是人,既熟悉广州那边商情,又能得雅尔江阿信任的。 京城这边,雅尔江阿打算派自己门下奴才崔飞带人押送金子南下。今日来曹颙这边,就是跟曹颙讨人来了。 “你家不是有个下人在广东么?曹颙就割爱,借本王使唤两年。”雅尔江阿开门见山说道:“说句实在话,外头的人,本王实是信不着。好好的一笔买卖,要是让奴才们吞了大头,让宗室这些爷们喝点剩汤,那不是寒碜人么?要是曹颙你的人,本王就信得过。就是前些日子,领着罗刹媳妇进京的那个,听说是你使唤多年的,想必是妥当人。” 对于雅尔江阿这份信任,曹颙就只有心领了,丝毫没有参合之意。 三言两语,他将魏信娶亲,移居海外之事儿说了一遍。 雅尔江阿听了,不禁皱眉,道:“娶个罗刹还罢了,还要去番邦,难道咱们大清还容不下他不成?给洋人做女婿,还要倒插门,真丢大清爷们的脸儿。” 对于他自说自话,曹颙也就听了,没有解释太多。 雅尔江阿摸了摸脑门,道:“既是这个不行了,那广州那边的人选怎么办?总不能让崔飞这小子两眼一抹黑地过去,自己个儿瞎张罗。” 说到这里,他压低了音量,道:“总要寻个妥当的人,要不然怕是九阿哥那边就要插手。前几日他还跟本王说,想要打发他的门下奴才到本王这里听差。” 雅尔江阿同八阿哥、九阿哥他们平素关系不错,如今听来却像是有疏远之意。 莫非是担心九阿哥贪婪,晓得这个生财的法子,要使皇子的身份,也抢这兑金的买卖? 曹颙正疑惑,就听到雅尔江阿低声道:“‘静养’的那位不行了,本王也是俗人,锦上添花也好、落井下石也罢,都没那个心情。所以,咱避得远远的,落得个清静自在就好……” 说话间,他伸出右手,伸出拇指、食指,做了个“八”手势。 虽说曹颙早知道八阿哥与储位无缘,但是京城还有不少宗室官员观望,如今这么雅尔江阿就这般笃定? “王爷……不是外头还有说那位最贤么?”曹颙问出心中疑问。 雅尔江阿挑了挑嘴角,道:“时过境迁,今儿开始,就不会有人再不知趣地念叨这个了……” 第六百九十八章 犯瘾 第六百九十八章犯瘾 天色灰蒙蒙的,细雨飘扬。 曹颙从衙门出来,抬头看了看天。真是一场秋雨一场寒,莫名地添了萧瑟之意。 赵同手里提溜着两只包袱,犹豫了一下,问曹颙道:“大爷,已经使人回府取雨衣,要不大爷再等会儿?” 曹颙摆摆手,从小满手中接过马缰,道:“这点小雨,不碍事。倒是那些东西,去衙门里寻人要几张油纸遮好,小心湿了。” 说到这里,他对蒋坚与李卫道:“非磷,又玠你们先回去吧,我往十三阿哥府上走一遭,稍后再回。” 蒋坚与李卫应了,骑着马先回府去了。 待赵同寻了油纸回来,曹颙才催马,往金鱼胡同去。 因下雨的缘故,路上行人不多。偶尔有两、三人,也是紧了衣衫疾行。 行了一刻钟,到了金鱼胡同,十三阿哥府门前。 曹颙翻身下马,小满上前拉门环。 门房出来,见是曹颙,忙请管家出来。管家给一边使人往里通报,一边引着曹颙到客厅落座。 那两只包袱,则有小满提溜着,跟着曹颙进来。赵同等人,则被门房引到偏厅候着。 少一时,就见十三阿哥大踏步进来,笑着说道:“方还跟福晋念叨,天下雨,许是你今儿不过来了。” 曹颙已经从座位起身,给十三阿哥请安,彼此见过,才宾主重新落座。 “眼看中秋了,十三爷又是喜添麟儿,自是要登门道贺的。”曹颙笑着说道。 前几日,十三阿哥庶福晋给他添了个儿子,曹颙说得就是此事。 十三阿哥指了指小满撂在一边的绸布包袱,道:“这是什么?瞧着也不像是月饼。” 曹颙过去,拿了一只包袱,在十三阿哥面前打开,道:“十三爷瞧瞧,是这个。” 包袱里,是几只纸包,打开来,里面黑糊糊的。 十三阿哥探过头来,才发现是死蚂蚁:“这个……蚂蚁……” “嗯,春天去承德,发现那边就蚂蚁多,就使人留心收集。前几日才送来,有小十斤了。用这个泡酒去风湿,是民间的老方子。京城这边也有蚂蚁,却没有关外的大。左右也是养生的,十三爷留着喝喝看。”曹颙回道。 十三阿哥闻言,挤出几分笑,道:“这么多年了,也就是你一直还惦记这个。看来你是真盼着我长命百岁。”说话之间,难掩寂寥。 曹颙见他头发中的星星点点,心里叹了口气。 前几年,十三阿哥的风湿已经调理的差不多,这两年却是状况越发坏了。还能因什么,多是抑郁过重,引得伤身。 “自是盼着十三爷长命百岁,好让曹颙背后大树好乘凉。十三爷是晓得我的性子的,最不耐烦那些勾心斗角的事儿。偏生衙门里,大家做的不是差事,就是这些关系。整日里还得笑着应酬,费心打点,实不是曹颙所愿。”曹颙笑着说道。 十三阿哥苦笑道:“你要是找靠山,你姐夫,小十六,谁做不得你的靠山?我一个无爵阿哥,能照拂你什么?” 曹颙伸出手来,一边掰手指,一边道:“十三爷十五就开始当差,除了户部,吏部与礼部的差事兼过,也出过不少政绩。皇上诸位皇子阿哥中,真有管事之能的有几人,十三爷想来也心中有数。十三爷想要一直享清闲,怕是不能。” 十三阿哥闻言,怔了半晌,摇摇头,道:“什么才不才,能不能的,不过是因顶着皇子的身份,下边人乐意奉承,并没有做过什么有用之事儿。” 说到这里,打量曹颙两眼,道:“倒是小曹颙你,却是总使人另眼相看。四哥昨儿过来,夸了你好几句,说起太仆寺两翼牧场之事。早年不显,如今到了正经用马的时候,昔日的成绩是遮不住的。要是早年你打理的,不是太仆寺牧场,而是八旗牧场,那现下也不会使得朝廷为缺马而愁。” “不过是同僚们尽心,我牧场不过去了两遭,其他功夫都在京城做衙,能有什么功劳?”曹颙谦逊说道。 十三阿哥摇摇头,笑道:“你啊你啊,别人都是恨不得挤迫脑袋去抢功劳,偏生你这边,不痛不痒的,也不往心里去。要不是皇阿玛识人,就凭你这脾气,就别指望升官了。” 说到这里,十三阿哥想起昨日听四阿哥提及宗人府兑金之事,问进行如何了。 不晓得雅尔江阿怎么想的,这次兑金之事儿,他还使人同十三阿哥这边说了。而且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让十三阿哥凑齐一千两金子,也好多生些出息。 如今,宗室里多忙着兑金子。因贪图比官兑多一两银子的出息,真有凑的多的。雅尔江阿没法子,就使宗人府那边定了规矩,兑换的金子数量,不得高于爵位一年俸禄。 亲王府,年俸银一万两,兑换的金子就在一千;郡王府,年俸银五千两,兑换的金子不得超过五百。贝勒、贝子、国公等亦是如此。 十三阿哥一个无爵皇子,雅尔江阿却将他待遇与亲王同。 十三阿哥这边,只以为沾了曹颙的光,笑着说道:“怕是借了你的光,要不然雅尔江阿的为人,可不是平白卖人情给的。” 曹颙听了,摆摆手,道:“十三爷可别高抬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还是因十三爷的身份罢了……” 说起这个,曹颙想起昨儿雅尔江阿寻自己之事,开口对十三阿哥说了一遍。 十三阿哥听了,同曹颙昨日的反应一样,有些意外。 虽说昨儿四阿哥过来,但是并没有提“赐鹿肉”之事,所以十三阿哥一时也想不明白。 “这是怕九哥贪婪,断了宗人府财路,才想着要避着他的?”十三阿哥自言自语道。 曹颙已经听雅尔江阿讲了赐肉之事,但是在十三阿哥面前,也不好就这个说事儿,就含糊道:“许是这个缘由,昨儿还巴巴地到我那边去要人。若不是魏信携妻去澳门,怕简亲王就要让他办广州的差事。” “听说你广州的买卖也有些年头了,没有其他下人在那头?”十三阿哥问道。 曹颙摇摇头,道:“没有。早年郑虎带妹子去广州待过几年,后来回来,也没有使人再过去。”说到这里,他想起王全泰。 他不是爱操心之人,但是此刻却生出念头,想借此拉近十三阿哥与雅尔江阿的关系。 目的为什么,他自己也一时说不清,许是怜惜永佳母女,想要保全雅尔江阿;许是怕雅尔江阿还缠着自己要人,引得自己头疼。 说实在话,对于雅尔江阿,曹颙原是有几分厌恶的,因他的骄横,还有令人不放心的“兴致”, 接触下来,雅尔江阿却比其他人好相处得多。他高兴不高兴的,都挂在脸上,少了那些弯弯道道。有的时候,无意也流露出的义气,也颇为豪爽,像个真爷们。 “十三爷想不想使人补这个缺?”曹颙眼睛发亮,开口问道。 十三阿哥听了,踌躇道:“虽说郑氏打广州待过,但是你是晓得的,这边的产业都由郑氏打理,实是离不开她。王全泰那边,又补了京里的差事。” 曹颙道:“未必需要使唤他们夫妻两个,王家有不少子弟在广州,要是十三爷派门人下去,那边指定也能帮上。再说,魏信既要离开广州,往后十三爷的洋货铺子也需要妥当人在广州那边进货。” 十三阿哥挑了挑眉,道:“若是我的门人过去,雅尔江阿那边还不晓一跳?” 曹颙脑子里,想得则是另外一回事。 若是能引得十三阿哥此时就关注广州海关洋货贸易,对鸦片危害有所认识,或许会遏制鸦片输入数量。另外就是,曹颙想着从日本换金子之事,到时候也要有稳当人操手才行。 他将这两件事,简明扼要,跟十三阿哥讲了一遍。 十三阿哥听说日本兑金有两三倍之利,不由讶然出声,伸手拉了曹颙的胳膊,道:“朝廷正缺银子,这个主意好啊。若是真如此,往返数次,不是就能解了眼下朝廷窘迫。” 说到这里,带了几分困惑,看着曹颙道:“即是如此,怎么没跟雅尔江阿说?莫非……”他想问曹颙是不是存了私心,但是自己也觉得不靠谱。 要是曹颙真存了私心,不告诉他就是。 “十三爷,就算现下说了,这银子能入了户部么?再说,如今吏治,也是骇人。就算真换出金子来,还不晓得有多少要进了私人腰包。”曹颙叹了口气,说道。 十三阿哥道:“你说得对,就是说么,你向来行事谨慎,怎么会给雅尔江阿想出这个有漏洞的法子,原来这前半拉没说,才显得兑金之法不妥当。要是依照你所说,用银子从倭国兑金,再将金子运到广州兑换成洋银,这却是一笔好买卖。” “十三爷,鸦片之害,也不容小觑。那个东西,同烟草不同,是跟赌博似的,使得人上瘾。不到倾家荡产,不算完。”曹颙说道:“若是十三爷留心这个,使得国人免了鸦片之害,那就是功在社稷、功在千秋之事。就算是史书上,十三爷也会留下个‘贤王’之名。” “‘贤王’、‘贤王’……”十三阿哥看着曹颙,没了方才的清冷自嘲,笑着说道:“看来孚若对我期望颇大,为了不辜负你这番期待,我也会将这两件事记在心上。”说到这里,添了几分郑重,道:“总有一日,我会完成这两件事,不为了社稷千秋,只为了向天下人表明,我老十三不是个废人。” 曹颙听了,使劲点了点头,道:“十三爷是天上雄鹰,定有展翅之日,曹颙拭目以待。” 十三阿哥情绪颇为激动,站起身来,走到曹颙面前,看着曹颙。 曹颙跟着从座位上起来,被看得有些不自在,道:“十三爷,这是有什么吩咐?” 十三阿哥伸出手去,拍了拍曹颙的肩膀,道:“不管是现下,还是新皇登基,这两件事,经营好了,都是名利双收。凭着这个资历,怕是封阁拜相也使得。孚若你却是丝毫不存私心,全心全意替我筹划,这份大恩,叫我如何回报?” “什么恩不恩的,十三爷说得远了。若没有十三爷同四爷早年搭救之恩,我早就埋骨在西湖边上,哪里还能活到今日?”曹颙说道:“我只盼着,十三爷早日养好身体,往后大展宏图,成就伟业……” 布尔哈苏台,圣驾行在,十六阿哥帐子。 因后日便是中秋,十六阿哥唤了内务府官员过来,询问中秋宴饮之事。 随扈的后妃皇子、文武官员,还有来朝的蒙古王公,都有赐宴。 到底不是在京城或者热河,这边所有的食材并不宽裕,想要置办拿手的筵席,也得费心安排。 十六阿哥正笑咪咪地听着众人禀告,突然有些恍惚,随即身子不由一哆嗦。他忙伸出手,止住了禀事的那名官员的话,道:“行了,晓得了。你们先退下,有什么需要禀告的,回头再来跟爷说。” 众人俯身应了,依次退出帐子。 别人还好,伊都立同十六阿哥相熟,瞧着他神色不对,留在最后,问道:“十六爷,没事儿吧?” 十六阿哥摆摆手,道:“没事儿,没……”说到一半,已经是忍不住,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 “十六爷这是着凉了?要不要奴才去请太医过来?”伊都立带着几分担忧问道。 十六阿哥往椅子里一靠,道:“我叫小子们去传就是,倒是中秋宴那边,老伊得留神多照看些。我先歪会儿,不留你说话了。” 伊都立闻言,这才出了帐子。 十六阿哥已经忍不住,连忙喊赵丰取了一包东西。 打开来,却是鸽子蛋大小的一块鸦片。 赵丰已经将旁人都打发出去,点了灯,服侍着十六阿哥吸了几口鸦片。 吸完鸦片后,十六阿哥长吁了口气,才算是缓过精神来。 赵丰一边包好剩下的鸦片膏子,一边小声说道:“爷,这个月爷犯瘾的日子越来越多了……饭量越来越小……” 十六阿哥苦笑一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这不是自作是受是什么?看来,回到京里,就得赶紧跟曹颙研究这戒鸦片的法子了…… 第六百九十九章 下注(一) 第六百九十九章下注(一) 曹府,前院,书斋。 这本是曹府的一处客房,上房三间,两明一暗的结构。两间明间做了学堂,剩下的一间做了夫子的下处。 钱陈群身边,还有个跟着的老苍头与一个侍笔墨的小厮,在厢房住着。曹忠见夫子身边的这两个,老的老,小的小,就从府中家生子中挑了个伶俐小厮,在这头侍候,方便许多。 天佑、恒生他们手里拿着《三字经》,摇头晃脑地诵读。除了他们兄弟与左成、左住兄弟,妞妞也在座位上。穿着细布衣服,头上系了细细的白色缎带,看着手中的书,露出几分端庄,全无平素的淘气。 七娘站在窗外,看着里面的情景,露出几分艳羡来。 前面的书案后,坐着夫子钱陈群。 听学生们颂完两段,钱陈群看了看窗台上的沙漏,合上手中的《三字经》,道:“今日就到这里吧。” 孩子们听了,满脸欢喜,起身给钱陈群鞠了躬。 待夫子回房,几个小脑袋瓜子才凑到一起,叽叽喳喳起来。 今儿是恒生的生日,所以学堂里只上到未初(下午一点),比平素早下课。 妞妞已经伸出手来,捧着一只大荷包送到恒生面前,道:“给你。” “姑姑……”恒生接过,歪着小脑袋看着妞妞,问道:“这是……” “侄儿过生日了,我也得预备礼啊,打开看看。”妞妞说道。 恒生依言打开,天佑他们几个已经伸着小脑袋,围了上来。 “骰子?”恒生伸出小手,拿出一枚,上面却不是寻常见的点数,而是刻了字。 “这是全套的《百家姓》,除了会背,你也总得会认、会写啊。这拢共是七十多个骰子,每个上面都有六个姓儿。恒生你叫小榭找个空瓶子,每识会一枚,就装瓶子里。每日拿着几枚来把玩,这样一来二去,就能认识全了。”妞妞笑着说道。 “谢谢姑姑……”恒生常为自己功课不好发闷,听了这个好玩的法子,不胜欣喜。 “姑姑,这可是好法子,还有么?”左住巴巴地看着妞妞,问道。 “哪里有那么多?你若是想要,跟哥哥说一声,看是不是再打一副。”妞妞笑着说道。 恒生在旁听了,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姑姑,要不……侄儿同左住哥哥一人一半?学会了,再换一半……” 妞妞想了想,点点头,道:“嗯,那样也好。” 七娘在外头等得不耐烦,趴在窗棂上,道:“小祖宗们,还不快点出来,后院太太与奶奶还等着。” 众人这才瞧见她,忙笑着出来。 妞妞犹豫了一下,抬头问道:“姐姐,我娘与姨娘在内宅么?” 七娘点头,笑着说道:“在呢,在太太房里跟大奶奶商量晚上给你们预备什么好吃的。我帮不上忙,听说你们今儿下课早,就来接你们。” 左成已经扬起小脑袋,问道:“有月饼吃么?前几日紫晶姑姑给送的枣泥月饼,可好吃了?” 七娘笑着摸了摸他的小脸蛋,道:“明儿就是中秋,想吃什么馅儿的没有。今儿恒生小爷生辰,鸡鸭鱼肉,准备了好些样。” 一个半个孩子,带着几个小的,说说笑笑的,进了内宅…… 钱陈群在东屋,听着孩子们声音远去,院子里渐渐恢复寂静,就拿起案牍的《春秋》,看了起来。 这时,就听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有小厮在廊下禀道:“先生,蒋先生来了。” 钱陈群听了,忙起身出来,将蒋坚迎了进来。 两人都在曹府,一个为西席,一个为幕僚,平素得空,倒是常在一块喝喝茶、下下棋,有些交情。 “蒋兄今儿回来的倒是早?”钱陈群笑着让座,随后吩咐小厮去泡茶。 “嗯。衙门里完了差事,大人出去访客,便吩咐我们先回来。”蒋坚落座,看了钱陈群一眼,道:“前几日小弟提及之事,钱兄思量得如何了?” 钱陈群抱拳道:“蒋兄好意,陈群心领了。寒窗苦读多年,还是能盼着榜上有名,以慰家母慈心。” 蒋坚点点头,道:“人各有志,钱兄学问深厚,定有金榜题名之时,蒋某多事了。” “蒋兄这般说,陈群就越发羞愧了。说起来,蒋兄也是手不释卷之人,为何不想着功名晋身?”钱陈群说着,问出心中疑惑。 蒋坚闻言,笑道:“科举也好,纳捐也罢,还是为了当官。当官为的又是什么?我自幼学佛,稍大才从文,再大些入幕。这人间百态,见了没有十亭,也有五、六亭。曹大人非池中物,总有闻达天下之时。坚宁愿在曹大人身边,增长见闻,效绵薄之力。” 提到曹颙,钱陈群觉得怪怪的。 虽说曹颙待人和气,对他这个西席也算客气。但是越是从容,越是容易觉得疏离,不可亲近。 当然,这其中也有钱陈群的自尊作怪。 早在康熙四十四年,康熙南巡时间,钱陈群就已经是名满吴江的少年才子,在迎驾之列,献诗得圣赞。 康熙还因此召他参加科举。因母亲生病,所以他才没有赴试。 这一耽搁,就是小十年,直到康熙五十三年才中了举人。 如今,他已过而立之年,还没有登科。曹颙年过弱冠,已经是三品京堂。 “曹大人少年显位,京城谁不晓得?”钱陈群淡淡地说道。 蒋坚摇头,道:“我家大人是受父祖余荫出仕不假,但是并不是庸碌之人。钱兄同大人接触少,多了便晓得了。” 钱陈群见他已经换了称呼,话里话外尽是维护之意,对曹颙也生出几分好奇之心…… 前门外,蒋宅。 庭院里,原任山东巡抚,刚升了云贵总督的蒋陈锡看着来造访的曹颙,笑着摸了摸胡子,道:“曹大人驾到,真是使得寒舍蓬荜生辉。相别数载,曹大人平步青云,已经位列京堂,真是年轻有为,令吾辈汗颜。” 曹颙放下袖子,上前一步,请了一个安。 这却是下属见上官之礼,蒋陈锡见状,忙作揖,算是受了半礼,将曹颙让到客厅入座。 虽说两人做了一年多上下级,但是因曹颙的道台衙门不在济南,两人见过的次数,一个巴掌都是数得出来的。 蒋陈锡这边,道:“真是不敢当曹大人过来,原应该本抚去拜访曹大人与令尊。” “曹某在山东时,多受大人照拂,难得大人进京,自当来请安。”曹颙躬身道。 说起来,蒋陈锡升了总督,也不过是正二品,若是加了尚书衔儿,就是从一品;曹颙和硕额驸的身份,却是相当于一品武官。 以蒋陈锡的身份,就是受曹颙半礼,已经是拿大。 不过是见曹颙年轻,这几年又是青云直上,怕他有骄纵之态,故意端着架子罢了。没想到曹颙态度不骄不躁,仍是一如旧日的谦逊。 蒋陈锡心里,已经在叹曹寅教子有方,面上也缓和许多。 因急着赴任,他在京城停留几日,就前往热河等着陛见,而后进关后,就直接南下。 这边造访的亲朋故旧也多,曹颙与其刚说了会儿话,就有人来报,有客来访。 曹颙这边,东西到了,人到了,也就算应酬完,起身告辞。 蒋陈锡亲自送到大门外,待曹颙走后,才转身回去待客。 今儿送来的除了螃蟹、月饼这些节礼,还有曹颙送上的程仪。 待离开蒋家一会儿,曹颙才勒了马缰,问赵同道:“方才你们在前头,听说是哪位大人造访了么?” 他也是才觉得不对,换做寻常,管家来禀,也当说出官职人名才是。 瞧着管家郑重的模样,来得人身份指定不低。 外地督抚进京,同京官借着“同乡”、“同年”、“连宗”种种旗号有所往来,也是寻常。 “影影绰绰的,听说是兵部侍郎来访。”赵同回道。 总督有的加兵部尚书衔儿,蒋陈锡这边还没有信。不知为何,曹颙想到十四阿哥身上。 皇子不得结交大臣,十四阿哥能使唤的,就是兵部众人。 想着蒋陈锡的官声,曹颙笑了笑。就算十四阿哥有苦心,怕也是要落空。 能做到督抚大员这个身份,谁不是人精子,岂是画个大饼,就能引诱得了的。 安定门外,雍亲王府。 四阿哥进府,按照旧日规矩,还是先来书房这边。 戴锦得了消息,已经到书房禀告粘杆处那边汇总的各种消息。 无非是宗室兑金子,十七阿哥携十七福晋出宫到阿灵阿府上探病,刚升任的云贵总督蒋陈锡抵京,还有就是曹颙造访蒋宅之事什么的。 四阿哥听到阿灵阿的消息,神色有些深沉,道:“‘病’得如何了?老十七怎么想去过去探病?” “阿灵阿那边,使人往宫里传话了。说是思女心切,十七阿哥同德妃娘娘请了旨意,才带着福晋出宫的。”戴锦俯身,禀告详情。 四阿哥冷笑了两声,道:“要盯紧点,皇阿玛赐肉,也引得他们不安了,还不晓得要生出什么事端。” 戴锦应了,想起一事,道:“爷,最近几日,来送中秋节礼的比过去多了几成。有几位原本支持八阿哥的文武官员,也都往这边送了节礼。原来那些常送礼的,也比之前的例厚重不少。” “他们这是在撒网,想来三阿哥那边,也都送到了。”四阿哥回道。 “确实如此。不只三阿哥与爷这边,就是十四爷那边,也有不少官员孝敬。”戴锦道。 “其他人如何?”四阿哥闻言,皱眉道。 戴锦回道:“剩下的阿哥中,就九阿哥府里,节礼重些。九阿哥的脾气,众人都晓得,不敢招惹。”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爷,除了礼,还有好几位大人有试探之意,想要拜在爷门下。” 四阿哥摆摆手,道:“都是墙头草,谁稀罕?老八那边要是真有能干的,他也不会落得今日这般下场。一个都不收。” 对于八阿哥彻底失势,四阿哥心里,要说没有幸灾乐祸,那是假的,但是还隐隐地有几分不安。 储位就像一把利刃,已经断送了好几位皇子的前程。若是官员有所异动,引得皇父忌惮,那……想到此处,四阿哥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往后,挂出牌子去,本王要参禅,不在府里待客。若是有事造访,就让到衙门说话;无事请安的那些,则直接打发了。”四阿哥思量了一遭,吩咐道。 戴锦应了,四阿哥想起一事,道:“曹家今年的中秋礼可有变化?” 戴锦道:“礼单还是同去年差不多,不过有几件摆设,换了西洋物件,不是京里常见的。说起来,孙家倒是头一次送礼来,是孙文成长子孙珏今儿亲自送来的。” 四阿哥听着前面的,神色舒缓,听到孙家,却是拉下脸,道:“孙文成杭州织造做得不耐烦了么,还使子弟在京里走动?” 戴锦回道:“爷,奴才瞧着不像孙文成的意思。奴才使人探问过了,除了这边府里,平郡王府、淳郡王府,孙珏都送了孝敬。瞧着倒是想要借着曹家的关系,攀附权贵。” 四阿哥心里,已经多了几分不屑,道:“十三阿哥那边呢?孝敬到了没有?” 戴锦摇头,道:“几家都有了,就是拉下十三爷那边。” 四阿哥闻言,已经难掩厌恶,道:“有眼无珠的小人……无需理会……” 曹府,兰院,上房。 因是恒生生日,除了李氏婆媳外,紫晶、田氏与怜秋姊妹也在。 曹颙已经回到府里,更衣完毕后,到兰院这边说话。恒生见了父亲,美滋滋地将妞妞给的荷包捧着献宝。 曹颙笑着拿起一枚骰子看了,认出上面是庄先生的笔迹,脸上的笑容已经凝住。 当年庄先生亲手刻这些的时候,曹颙也瞧见过,还感叹他这个老爹细心。 这不是寻常的东西,有庄先生的拳拳爱女之心。 只是妞妞如今年纪小,还不晓得父亲遗物可贵。 曹颙心里叹了口气,对恒生叮嘱道:“好好用,别丢了,等学好了,这些再还给姑姑。” 恒生虽不晓得父亲为何这般嘱咐,但是向来听话过了,小脑袋点了点,乖乖应下…… 第七百章 下注(二) 第七百章下注(二) 方家胡同,简王府外宅。 看着襁褓中的婴儿,韩江氏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小手,脸上带了几分稀奇,道:“姐姐,小格格长得真快。脸上白净多了,眼睛骨碌碌地盯着人,像是能听懂大人话。” 杨子墨在宅子里拘得难受,这些日子添了七格格才觉得好些,对这个养女也是疼惜得紧。 蕙儿依在韩江氏身边,也望向襁褓中的婴儿。 今儿是中秋,雅尔江阿白日出去宴饮,晚上还要回王府那边同妻儿吃团圆饭。杨子墨这边寂寞无聊,便跟雅尔江阿说了,接了韩江氏母女,一起过中秋。 听了韩江氏的话,杨子墨心下一动,吩咐丫鬟带着惠惠儿出去。 韩江氏并无察觉出杨子墨的异样,全神贯注,逗弄着眼前的婴儿。 “就这么稀罕?”杨子墨见状,笑着问道。 韩江氏点点头,道:“姐姐,说也怪,早先最厌烦小孩子。听到孩子哭闹声,就觉得刮噪得不行。现下瞧着这小胳膊、小腿的模样,就打心里喜欢。”说到这里,抿嘴一笑,道:“姐姐,蕙儿的头发,是妹妹梳的。长这么大,还是头一遭学这个。” 说话间,她眼睛发亮,不能说神采飞扬,也比平素少了几分清冷,多了些许柔和。 杨子墨听了,道:“做女人的,到了年纪,就该嫁人生孩子。虽说你心里还没想到这些,但是你的身子已经预备好了,能做娘亲了,所以见了孩子才会迈不动步。” 韩江氏自幼失母,有个姐姐,又黄是打小离散,哪里有人跟她说过这个? 听了杨子墨的话,她犹豫了一下,问道:“姐姐也是如此么?” 杨子墨闻言,不由怔住,过了会儿才笑着点点头,道:“是啊,所以王爷才将七格格抱来我养。” “妹妹也有了蕙儿了……”韩江氏轻声说道,视线又落在七格格身上。 杨子墨沉吟片刻,开口问道:“妹妹……妹妹真不想再走一步了?” 韩江氏转过身子,见杨子墨这边郑重,不由失笑,道:“关于这个,姐姐都问妹妹几遭了。自然是真的。我福薄,娘亲去得早,姐姐打小又不在一块,爹爹什么都惯着我。就算后来说亲,也是招赘,自己当家作主,不曾受过他人脸色。好端端的,为什么要仰人鼻息?” “要不,再招赘呢?”杨子墨不死心地问道。 “不要。”韩江氏想也不想,就摇了摇头,道:“若是个没出息的男人,不配为我夫;若是个有出息的男人,谁人肯为赘婿?就算有人愿意入赘,也不过是图我的钱财,想要吃白饭罢了。那样的男人,谁会瞧得起?有吃有穿,身边有蕙儿,还有姐姐在京里,日子过得很好,没必要给自己找那个不自在。” 虽说两人是异姓人,但是关系亲厚。韩江氏心里,也是真将杨子墨当亲姐姐待的,所以说话之间,尽显本心,没有丝毫修饰之语。 话虽这般说,但是想着韩江氏一年大似一年,孤独终老,杨子墨心里仍是不放心。 “妹妹,要不然,我去求王爷,给你寻门妥当的人家。有王爷与我同你做靠山,你只管做当家奶奶就是,看谁还敢亏了你不成?”杨子墨道。 韩江氏听了,连忙摆手,道:“姐姐可饶了妹妹吧,赘婿我都不稀罕,还要我去别人家立规矩,侍候翁姑不成?现下的日子,悠哉自在,正合吾心,岂不是比委屈自己要好?” “即便不要丈夫,妹妹也生个孩子吧。总不好这天地间,就自己个儿孤零零一个人,死后连个上坟的人都没有。添了自己的骨肉,为人父母,下半生就有了奔头。”杨子墨道。 韩江氏听了,脸上露出几分迷茫,喃喃道:“姐姐,妹妹不是有蕙儿了……” 杨子墨摇摇头,道:“不一样,那不一样。蕙也虽乖巧,但是到底已经记事儿,都会看人脸色了。况且她还是个女孩,养几年总要嫁人。”说到这里,看了看襁褓中的七格格一眼,道:“这些日子,我也常常思量,要是七格格是我亲生骨肉该多好。” 韩江氏见“她”脸上露出寂寥,心下不忍,开口劝慰,道:“姐姐还年轻,总会有的。” 杨子墨笑笑,道:“怎么又到我身上了。只说妹妹,要是你这边断了香火,不只是妹妹晚景凄凉,连带着过世的伯父伯母都无人供奉香火,实有违孝道。” 韩江氏咬了咬嘴唇,道:“非要收继子么?蕙儿……” “一个女孩儿,纵然是继承万贯家财,又如何能守得住?妹妹自己苦熬了这些年,还要蕙儿走妹妹的老路?”杨子墨反问道。 他说得句句在理,韩江氏也无法反驳。 不过想着韩家也好,江家也罢,就连母族程家,韩江氏都不想再牵扯上什么关系。 她心里不由自嘲,莫非是自己性子太独,才使得六亲不靠。 杨子墨戏子出身,打小在王府长大,耳中听得都是戏文里的故事,对于女儿贞操什么的,也全没放在心上。 他想了想,道:“妹妹不必为这个愁,女人想要生孩子还不容易,找个男人‘借种’就是。” 韩江氏虽是商贾出身,但也是打小各种规矩教养大的,哪里听过这话? 闻言她已是满脸绯红,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抚了抚胸口,娇嗔道:“姐姐……这……这……” “你想说这不合规矩是不是?阴阳相合,才是天地之道,这些条条框框,都是后人加上去的。”杨子墨见她难得露出女儿态,起身从百宝格里拿出一只檀木匣子,送到韩江氏手中,道:“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懂些事儿。这些东西你回去看。仔细思量思量我的话。”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道:“我劝妹妹这些,也是存了私心。在这世上,我也没有血脉亲人,亲近的除了王爷,只有妹妹。七格格是王府贵女,就算养在我这里,往后的造化也不是我能做主的。妹妹要是能添个麟儿,就是我的亲外甥。就是我离世,也有了供奉香火之人。” 韩江氏想着平素的孤寂,听了杨子墨这番话,心里不无涟漪。 她转过头去,望着襁褓中的婴儿,伸出手来,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 廊下,雅尔江阿脸上阴晴不定,停了半晌,方转身离去…… 月上中天,曹家的中秋宴,就摆在西府兰院上房。 除了田氏、怜秋姊妹外,东府诸人也都到了。里屋摆了两桌,炕上一桌,李氏、兆佳氏之外,就是四姐、五儿与天慧、妞妞。 地下一桌,除了初瑜、静惠,还有田氏、怜秋姊妹与紫晶。 虽说对于紫晶奴婢之身,与主子同桌,兆佳氏瞧着甚是碍眼。但是因已经分家,加上这边优待紫晶也不是一日两日,所以兆佳氏横了两眼,便没有再多言。 外头这一桌,是曹颙带着曹颂兄弟,加上天佑、恒生、左成、左住几个。 像蒋坚、钱陈群两个没有家眷在府的,也使人往前面送了席面。李卫则是被他宗亲唤过去宴饮了。 中秋中秋,年年都差不多。 只是今年桌子中间,添了个大盘子,里面是红烧鹿肉。这就是那千里迢迢送回京的御赐之物。 屋子里的女眷鸦雀无声,外头曹颂却觉得有些气闷。他一边给侄子们夹了几块鹿肉,一边对曹颙道:“哥哥,这两日冷啊,天阴沉沉的,不像是要下雨,倒像是要下雪似的。不晓得关外如何?大伯那边,要是还在蒙古,没有回驻热河,可是要遭罪。” 曹颙闻言,看了眼窗外,想着随扈在外,独自过中秋的父亲,也生出几分惦念…… 克勒乌里雅苏台,圣驾行在。 因是中秋,康熙赐宴,在坐的有来朝的蒙古王公,还有随扈的王公贝勒、大学士、尚书、侍郎等人。 三阿哥、十五阿哥、十六阿哥身为皇子,则是各有其责,协助内务府与理藩院的官员,办好这次宴席。 端得是花团锦簇,一片称功颂德之声。 不过是面上文章,哪里有几个是真吃真喝。 前前后后,却也宴饮了大半个时辰。 直到十六阿哥瞅着康熙露出疲态,上前去请了旨意,随后才叫礼部官员唱礼,算是宴罢了。 换做是其他人,就是装装样子,也能吃个一口两口的。十六阿哥这边担着差事,需要看顾的多,除了陪着几位相熟的蒙古王公喝了两盅酒,其他的东西还半口没吃。 这边王公大臣都各自回了营帐,十六阿哥才闲暇下来。 这时,赵丰抱来了蓑衣,十六阿哥才晓得下雪了。 只见漫天雪飘,扬扬洒洒,天地之间,一片雾蒙蒙。 冷风刺骨,十六阿哥不由打了个寒战。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就好像秋去冬来,季节变换。 十六阿哥肚子里正饿着,身上又冷,脑子里已经都是吃的。他一边往自己的帐子走,一边吩咐赵丰道:“去膳房那边,要个锅子。白肉锅子也好,老鸭汤也罢,就挑热乎的来两品。” 赵丰躬身应了,将手中伞交给随行的一个小太监,吩咐他仔细侍候,才转身往膳房去了。 十六阿哥这边,则是疾步前行,寻思回到帐子,就要让人生火盆。要不然,一下子这么冷,谁也受不了。 想到这里,想着同样住在帐子里的皇父与其他大臣,十六阿哥放慢了脚步。 他思量了一遭,还是改道,往内务府官员的帐子去了。 这边,伊都立与几个内务府官员都在,还有没散去。十六阿哥将火盆取暖之事,同伊都立说了。 圣驾那边,有专用的暖炉。生好火,送过去听候。 其他王公与文武大臣那边,就不用挨个请示,直接送到各处帐子就是。 虽晓得塞外秋寒,但是也没想到会一下子这么冷。就算内务府这边有火盆,数量也是有限,哪里能每个帐子都送到? 伊都立说出其中难处,请六阿哥示下。 “那能有多少?”十六阿哥问道。 “应该不足百只,七、八十只是有的。”伊都立叫旁边的属官查了册子,回道:“是七十三只” 十六阿哥点点头,稍加思量,吩咐道:“蒙古王公那边,不拘爵位品级,每个帐子送一只。其他随扈宗室,国公以上一只;随扈文武大臣,三品以上,六十岁以上的,都送到。” 伊都立记了,犹豫了一下,道:“十六爷,还有随扈的后宫贵人,也得匀出十来个。这样一来,还是不用分。” “那就随扈宗室贝子以上一只,随扈文武大员,大学士处,与六十岁以上的,送到。大过节的,总不好冻坏了一个两个的。”十六阿哥吩咐着,还不忘提醒一句:“对了。礼部曹大人,身子向来孱弱,别拉下那边。” 伊都立应了,十六阿哥已经是饥肠辘辘,赶紧往自己帐子去。 才行到一半,就让三阿哥给拦下。 “十六弟忙什么去了?我同十五弟都等你半晌了。”三阿哥拉着十六阿哥胳膊,笑着说道。 雪势越来越大了,十六阿哥觉得胳膊发凉,瞅了一眼站在三阿哥身后的十五阿哥,笑着问三阿哥道:“三哥找弟弟有事儿?阎王不支饿差,也先容弟弟回去填巴两口成不?等弟弟祭了五脏庙,立时去哥哥那边听差。” 三阿哥笑着说道:“就你一个饿了?我同十五弟也饿着。酒菜已使人摆上了。十六弟快随我去。” 十六阿哥胳膊被拉着,实是无法,只好跟着,进了三阿哥的营帐。 营帐里,已经点了两个炭盆,驱散了所有寒意。 虽然眼前也是热气腾腾的白肉锅子,但是瞧着三阿哥笑意殷勤,十六阿哥也失了胃口。 看着两个兄弟坐了,三阿哥亲自把盏,给十五阿哥与十六阿哥斟上。 十六阿哥心里叹了口气,晓得今晚指定怕是不好轻易过关。他的视线落在酒壶上,端起了杯子,笑吟吟地敬了两位哥哥一杯。 酒壶已经把在十六阿哥手中,他胃里本就空,半壶酒下去,就已经是大了舌头,醉眼朦胧。 迷迷糊糊中,就听十五阿哥道:“三哥放心,弟弟自是为三哥……” 后边的话,却是听不真切。十六阿哥心中着急,但是眼皮已经睁不开…… 京城,韩江氏住宅。 朦朦胧胧中,韩江氏听得一声婴啼。她这边还在诧异,就见小福欢欢喜喜地抱着襁褓过来,俯下身子道:“姑娘,是个小少爷……” 韩江氏还在迷糊,就见将襁褓中探出一只小脑袋瓜子,看着她笑嘻嘻地说:“娘怎么不抱孩儿?” 韩江氏听着声音,也是奇怪,待看清楚他的长相,不由讶然出声。 这不是曹家的长房长孙天佑是哪个?天佑已经伸出小胳膊,搂了韩江氏的脖子,奶声奶气,道:“娘,娘……” 韩江氏在身子已经僵了,忙道:“小公子还请慎言,这不合规矩。” “你就是我娘……”天佑嘟着小嘴,一边嘀咕着,一边往韩江氏的怀里钻。 韩江氏不得已,伸手想要推开他,却是落了一个空。 她还在奇怪,就见自己个肚子,一下子鼓起来。 韩江氏到底是姑娘家,怕得不行,想要喊人,却是怎么也喊不出。 过了一会儿,方听耳边有人道:“姑娘醒醒,姑娘醒醒,怕是梦魇了……” 韩江氏睁开眼睛,坐起身子,身子已经尽是冷汗…… 方家胡同,简王府外宅。 不晓得是不是醉酒的缘故,雅尔江阿兴致高涨,恨不得要将杨子墨揉碎,全无平素的温柔。 杨子墨虽疼痛难忍,但是晓得雅尔江阿的脾气,最是受不得别人忤逆,便只有咬牙挺了。 折腾了半晌,雅尔江阿才泻身。 唤丫鬟送上热水,杨子墨起身,将两人都拾掇干净了,才重新上炕。 雅尔江阿的胳膊已经过来,从后边揽了杨子墨的肩膀,低声道:“子墨,你真想有自己的血脉?要不然,挑两个丫头给你……” 话虽说出口,但是里面没有半点情愿的样子。 杨子墨心里叹了口气,晓得今生要是想要生儿育女,那是奢望。 他面上已经带了笑,道:“王爷听见我同妹妹的说话了?红颜易老,见妹妹一年一年蹉跎青春,我实是不忍心,才寻了这个法子劝她。” “她不是说不嫁人么?”雅尔江阿说道:“朝廷虽推崇礼教,但是寡妇改嫁也不是什么罪过,不过是别人背后说几句闲话罢了。要是寡妇产子,传出来,那就是天大的丑事,盖也盖不住的。” 杨子墨闻言,轻笑道:“不过是借着这个由子,推她一把,省得她一日一日的,真存了孤老之心。” 雅尔江阿还在琢磨这话是什么意思,杨子墨已经转过身来,看着雅尔江阿,笑着说道:“爷,过两日请曹颙过来喝酒可好?” “啊?”雅尔江阿似有所顿度,问道:“原来是想要给他们两个牵线?怕是要白忙乎,谁不晓得曹颙同大格格琴瑟相合?” “就算曹颙愿意,妹妹的性子,也不会上赶子给他做妾的。爷,先借种,生出孩儿再说……”杨子墨道:“在曹颙是个稳当人,妹妹做了他的外室,也总比一个人孤零零的强……” 第七百零一章 下注(三) 第七百零一章下注(三) 紫禁城,内务府本堂衙门。 “太后寿礼?”曹颙瞧了眼手中厚厚的单子,看着董殿邦,道:“这些,都是要内务府置办?” 这单子上,大到佛像摆件,小的珠宝首饰,林林总总,足有几十页。 董殿邦点头道:“这单子是比照往年的例拟的,曹大人瞧着可有增减的地方?” 曹颙倒是没有什么意见,将单子递还董殿邦,道:“大人觉得妥当就好。” 董殿邦犹豫了一下,道:“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见他如此,曹颙笑道:“大人有什么,请说就是!” “曹大人,虽然正月里内库有进项,但是至今,已经用去七、八成。怕是支撑到明年,内库又空乏。”董殿邦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本账簿,送到曹颙面前。 “几百万两,怎么会花得这么快?”曹颙闻言,不由诧异。 “仅修缮热河、畅春园、西苑三处行宫,就用去了将近百万两。汤泉行宫那边,不仅仅修缮,之前预计修建的两处殿阁因银钱不足,今年才得以动工,这是大工程,也是近百万两。皇上北巡行围,赏赐蒙古王公与将士,也是近百万两银钱……”董殿邦将几处花钱的地方一一说了。 曹颙一边翻看账簿,一边心里感叹不已。 康熙要当“明君”,所以修园子、修行宫都不用户部的银子,省得御史们刮噪。但是,能花钱的地方,他也一样没拉下。 除了修缮行宫与行围打赏,管北巡这几个月的花费,也是近百万两。这还只是内务府的开销,像从京城到热河的修路,数万护军相随的费用,就要算是户部开销里。 “盐税呢?”曹颙想起这个也是要入内库的,开口问道。 “大人,盐司衙门是亏空大户。就算收上银子,怕也要补户部的亏空,能入内库者有限。”董殿邦回道。 曹颙合上账簿,开口道:“董大人是内务府老人,那往年内务府的开销,从何而来?今年还是多了几百万两的进项,都不够用;那要是寻常年份,不是缺得更厉害么?” “原本有几处矿山,每年都有金银入库。这两年已开采的矿山挖得差不多了,银钱就越发吃紧。”董殿邦回道。 瞧着董殿邦满脸殷切的模样,曹颙立时生出几分警醒。 自己有几斤几两,他还是晓得的。 虽看出董殿邦是盼着自己能想出生财的法子,但是他不过寻常人,又不是真的善财童子。 再说,曹颙也发现了,内务府就是花钱的衙门。银子少,借着户部的花;银子多,多花。为了所谓皇家脸面,压根没有“开源节流”的概念。 “等十六爷回京,将少银子的事情禀明,到时候再请大家集思广益吧。”曹颙将账簿撂下,随口说道。 董殿邦没想到曹颙会如此应对,有些愕然,犹豫了一下,道:“曹大人……” 曹颙从案牍拿起一卷文书,淡淡地道:“本官还有公务要处理,现下就不陪着董大人了。” 董殿邦听闻,忙抱拳,道:“既是如此,曹大人先忙,下官告辞。” 因他是委署内务府总管,品级比曹颙低,所以还是行属下之礼。 曹颙起身,拱手道:“既是如此,本官就不送了,改日再同董大人说话。” 瞧着董殿邦出去,曹颙重新落座,心里已经有了几分悔意。在雅尔江阿来寻他时,就不该那么痛快应下。 就算是用皇命压他,也该拖一拖,显得艰难些。要不然的话,还真是被当成了菩萨,以为拜一拜,就能万事随心。 后悔无用,往后长记性就是。别自以为是,好像自己大能似的。 “唤赵同来。”曹颙低头看看手中文书,见是慎刑司的案宗,吩咐跟前侍候的小满道。 少一时,赵同进来。 曹颙将手中的案宗递过去,道:“拿去与非磷看看,每件事相对应的刑法律例做个笔记,妥当不妥当的,都做个标识。” 赵同与李卫一道,都跟着蒋坚学幕。其中,又数赵同更用心,尤其在刑名方面。 曹颙这边,乐得成全,关系到刑名的文书,便多交给赵同处理…… 有悔意的岂止曹颙一个,董殿邦心里亦是后悔不迭。 因董家与曹家已经商议好,等曹寅回京就过大定,所以董殿邦这边对曹颙就多了几分亲近,少了几分恭敬。 原想着,要是能同曹颙一道将内务府少银的事情解决,他这个内务府总管就算稳当,所以他才迫不及待地提及此事。 想着曹颙方才疏离的模样,董殿邦晓得自己操之过急,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脑门,重重地叹了口气。 实不该自以为是,多说那几句。 要是从十六阿哥那边缓缓入手,许是曹颙还能听得进去…… 曹府,偏厅。 韩江氏出入曹家多遭,在这边也小住过,对屋子里的陈设摆件不无熟悉。然而,现下坐在这里,想起几日前那个梦,她只觉得脸上滚烫滚烫的。 她抚了抚胸口,端起茶盏来,连饮了两口,才算好些。 小福侍立在旁,带着几分关切,问道:“姑娘是不是昨晚着凉了,脸红得怕人?” 韩江氏摇摇头,稳了稳心神,道:“不碍事,回去喝碗姜汤就好了。” 说话间,就听到窗外脚步声响。 韩江氏起身,门口进来的却不是初瑜,而是紫晶。 “东府二奶奶胎动,二爷不在家,大奶奶过去照看。方使人过去看过,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紫晶说道:“要是韩奶奶有要紧事儿,就再等等;要是不着急,就请明儿再来。” 韩江氏摇摇头,道:“不是急事儿,同姑娘说,姑娘转告大奶奶也是一样的。如今京里钱贵银贱。一两银子只能兑换大钱七百五十文。以往每月结余,都在钱庄兑换成银子,其中也有损耗。经年累月下来,也是不菲开支。” 紫晶管着曹府内院账目,自是清楚银钱比对,点头道:“是啊,银子越发贱了。记得前几年刚到京时,一两银子还能兑换八百文,如今只能七百五十文了。” “不仅铜钱贵,这几年世面上的铜器也贵。化铜钱铸铜器,转手就是几成的利。已经有人找到铺子里,想高于市场兑率,长期兑换铺里的铜钱,七百三十文一两银子。十间铺子,每月进项,只有三成是银子,七成是铜钱。在钱庄兑换有损耗,这样兑换高于市面,里里外外,就是多了半成的利。一年下来,也是笔大钱。”韩江氏说道。 紫晶听了,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对,但是一时也说不出是哪里。 这时,就听门外有人道:“这个便宜占不得。” 是曹颙回来了。 蒋陈锡明日离京往热河,今儿宴请京城的亲朋故旧作别,曹颙也收到帖子,所以才衙门里回来换衣裳。 因看到韩江氏的马车,所以曹颙问了一句,才晓得静惠要临盆,紫晶在这边招待。 不想路过时,正听韩江氏提及铜钱兑换之事,引得曹颙驻足。 稻香村收入颇丰,一年多半成的利,也有几万两。但是朝廷有《钱法》,私铸、流通、收藏都有限制。 铜器虽利润丰厚,可是朝廷有律令,民间铜器不得超过五斤重,超了就算违法,要使用到匠人都要问罪的。藏钱过多的,也要以违制论罪。 “左右也不差那几个钱,还是不要节外生枝。再说,收钱之人,到底是锻造铜器,还是锻造其他的,也不得知。除了民生用品,武器上也用铜。要是牵扯到上面去了,保不齐引出什么祸患。”曹颙进了屋子,对韩江氏说道。 韩江氏不是傻子,不过是一时被利益蒙蔽,听了曹颙这番话,也明白其中轻重, 点头道:“曹爷说的是,是小妇人短视了。” “想要多半成的利,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曹颙说到这里,沉吟片刻,道:“除了钱贵,这几年因为粮食价格涨价,肉菜也贵。从城外买个农庄,使人专门饲养生猪与鸡鸭鹅等家禽,供铺子里使用。同理,郊区麦田、果园,用得上的米面果品,也如此例,原料价格就会降下来。” 韩江氏已经听得眼睛发亮,连连点头。 曹颙还要赶着出去,说完就没有再耽搁,让紫晶陪客,自己回内宅换衣服去了。 韩江氏这边,心里甚是羞愧。 这几年在京城,虽遇到几起风波,但生意也算做得风生水起,韩江氏心里不无得意,却是张狂起来,失于算计,差点就要惹上麻烦。 紫晶见韩江氏神色讪讪的,怕她心里不自在,笑着说道:“照我看,韩奶奶说的也是好法子。别说是韩奶奶,就是我遇到这样的事儿,指定也是愿意的。丁点儿事不费,就多了半钱银子,谁不心动?只是我家大爷的脾气,打小就是如此,性子谨慎,又最不爱沾麻烦边的,韩奶奶也体谅些。” “还是我想得不周全。”韩江氏看看外头天色,起身道:“今儿小妇人就先回去,方才曹大爷说的,也劳烦姑娘转告大奶奶。若是大奶奶那边点头,我便使人去京郊筹划。” 紫晶应了,亲自送韩江氏出来,见她上了马车,才转身回府。 韩江氏坐在马车里,想着曹颙方才侃侃而谈的模样,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她轻轻扶了自己的额头,阖上眼睛,只觉得满身疲惫。 行了一刻钟,就听到外头传来吵闹声,马车已经停下来。 韩江氏睁开眼睛,小福已经探出头去相问。 原来是街东头一户人家死了人,因没有儿子,几个侄子借着奔丧为名,上门来争家产,争执不小,引起械斗。 已经有人报了衙门,差役们正拘拿人,跟前的街坊邻居都围着看热闹,堵塞了马路。 韩江氏听了,想到自己身上,心浮气躁,叫小福吩咐车夫绕道。 这一耽搁,用了大半个时辰,韩江氏才到家里。 还没进二门,就见蕙儿探出小脑袋瓜子,往外瞅着。 瞧见韩江氏的那刻,蕙儿脸上绽放笑颜,奔上前来,拉了韩江氏的衣襟,笑着道:“娘亲回来了。” “不是跟你说过,不要跑,小心跌倒么?”韩江氏板着脸说道,声音却柔和许多。 蕙儿已经不似刚来时那样胆怯,小声回道:“蕙儿想娘亲了……” 韩江氏听了,心中一暖,牵了蕙儿的小手,柔声道:“进去吧。” 蕙儿却不肯走,仰起头来,小声道:“娘亲,往后蕙儿跟小福姐姐、小喜姐姐似的,侍候娘亲,娘亲别卖蕙儿。”说到最后,小嘴一咧,已经开始掉眼泪。 韩江氏听着不对,蹲下身子,皱眉道:“谁跟你说的我要卖你?这都哪里听来的混帐话?”后一句,却是看着蕙儿身后的小喜说的。 小喜也不晓得缘故,忙道:“姑娘,没人同小姐说。小姐今儿乖乖的识字来字,没有出去玩耍,也没人进来跟她说这个。” 小喜是韩江氏的贴身丫鬟,自然是信得过的。 韩江氏转过头,伸手给蕙儿擦了眼泪,道:“你是我的女儿,我卖你做什么?蕙儿听话,跟娘亲说,好好的,怎么想起这个?” 蕙儿抽泣着,半晌才小声回道:“姨母不喜蕙儿,蕙儿没跟姨母抢娘亲……” 韩江氏闻言,不由失笑,拉着蕙儿的小手,道:“姨母没有不喜欢你,那是你姨母逗你的,你也当真?下回见了姨母,蕙儿也同她说,不喜欢七格格,谁让七格格同你抢姨母来着。” 蕙儿见韩江氏这般说,破涕为笑,搂了韩江氏的胳膊,道:“蕙儿喜欢七格格,不同七格格抢姨母。只要娘亲在就好,惠儿只要娘亲。” 瞧着蕙儿依恋的表情,想着这几日因她不是自己血脉而产生的疏离,韩江氏羞愧不已。 自己是怎么了,为何要想着让自己也羞愤之事? 韩江氏伸手将蕙儿揽在怀中,喃喃道:“娘亲也只要蕙儿……” 什刹海,银锭桥旁,会丰堂。 这是京城最好的馆子之人,今儿蒋陈锡包场,在这里宴请客。曹颙回去换了衣裳,就过来赴宴。 有几位在山东就任过的官员,与曹颙也有些私交。因此,曹颙就在那边寒暄。 六部九卿,差不多都有人到了。 不仅仅是给蒋陈锡面子,还跟他弟弟有关。 他弟弟蒋廷锡同其兄一样,都是进士出身,早年入了翰林,现在是侍读学士,前途不可限量。 来客中,曹颙虽官职不是最高,但是还有和硕额驸的身份。能比他位高的,也没有几人。因此,就有不少人上前逢迎。 对于那些阿谀之词,曹颙听得直掉鸡皮疙瘩,但是仍笑着应对,甚是谦逊有礼。 如此一来,倒是越发引人侧目。 曹颙见自己有喧宾夺主之势,忙寻了个由子,避到后边来,顺着游廊,不知不觉,到了后门。 会丰堂后门,正对着一个鸟铺。 屋檐底下,摆着好几个半人高的鸟笼子。里面装了几十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曹颙带着几分好奇,踱步上前。只见这里面的鸟既不是八哥、鹦鹉,也不是画眉什么的,而是麻雀。 什刹海沿岸,有不少大饭庄子,经常有富贵人家包堂子办喜宴或者寿宴。这鸟雀铺子,就是应运而生,专门卖给客人放生用的。 看铺子的是个老头,见有客人驻足,忙上前道:“这位爷,买些雀儿放生吧。积善修德,添福添寿。” 即便是麻雀,也不愿束在笼子里吧? “多少钱?”曹颙瞅了眼这个巴掌大的铺子与眼前这个满脸风霜的老头,问道。 “一只十文,一笼子五十只,给四百文就好。”老头陪着笑,躬身回道。 屋檐下,拢共有四只铁笼子。 曹颙从荷包里摸出两块碎银子,掂了掂,有二两多,送到那老头面前,道:“都买了,这银子够么?” 那老头已经欢喜不已,生怕曹颙后悔似的,将银子接过去,道:“够了,尽够了,大爷真是善心。” 曹颙俯身打开笼门,看着群鸟争相飞出樊笼,心里也舒坦不少。 若是真能积福,那就期盼父母长寿,妻儿平安。对了,还有临盆的弟妹静惠那边,也盼着母子平安。 看着他的神情柔和,与平素截然不同,曹甲不由有些迷惑,忍不住上前道:“大爷若喜放生,沿着海子,还有不少鸟铺。” 曹甲是曹颙贴身侍卫,神出鬼没惯了。 见他突然现身,曹颙也不稀奇,道:“事情都有因果。若是今儿我将这沿岸铺子的鸟雀都买了,那捕鸟人见买卖好做,明儿就要越发费心思捕鸟,就要有更多的鸟雀入樊笼。” “既是如此,那大爷怎么还买了这些鸟雀放生?”曹甲问道。 “因为到了眼跟前了,总不能视而不见。”曹颙随口回道。 曹甲闻言,若有所思,曹颙已转身,回了会丰堂。 曹甲并没有马上跟进去,而是隐身进了边上的胡同。 少一时,就见曹乙疾步过来。 曹甲压低了音量,道:“那人往哪儿去了?” “九阿哥府里。”曹乙回道。 曹甲听了,不禁皱眉,道:“寻两个人,盯着那头,看他还要动什么手脚。” 曹乙躬身应了,转身离去。曹甲抬头,看了看树上的鸟雀,不知想什么…… 安定门内,雍亲王府,书房。 四阿哥坐在书案后,戴锦站在书案前,嘴里禀告的,正是曹颙今日行迹。 “买鸟放生么?”四阿哥听到此处,原本生硬的神情舒缓许多,道:“说起来,曹颙也有几分佛缘。” 戴锦接着说道:“爷,据梁七说,当然盯着曹颙的,还有一拨人,行迹隐秘,不知是什么来头。” 四阿哥闻言,脸色已经沉下来,道:“那又如何?被发现了?” “爷放心,梁七那小子最是机敏,他发现有人跟着,就故意到九阿哥府绕了一圈。”戴锦回道。 四阿哥冷哼一声,道:“哪儿能抱着侥幸之心?要是粘竿处都是这样的庸才,那留着何用?”说到最后,已经带了几分怒气。 戴锦晓得四阿哥的脾气,眼里是揉不得沙子的,躬身道:“都是奴才不是,过于疏忽了。这就叫梁七领六十板子,以作严惩。” 四阿哥头也没抬,摆摆手,道:“去吧,叫旁人看着些,也长些记性……” 此时,九阿哥在坐在方家胡同简王府外宅的客厅上,翘着二郎腿,打量着屋子里的摆设,丝毫不晓得自己已经背了黑锅。 听得外头脚步声,九阿哥抬头望向门口。 见是雅尔江阿到了,他站起身来,笑着说道:“王兄,今儿小弟不请自来,做了不速之客,王兄莫怪。” 雅尔江阿穿着常服,亦是满脸带笑,道:“这话说得客气。这边屋子简陋,九阿哥不嫌弃,能上门,就已经是给我面子了。” 九阿哥指了指几案上那两只古董胆瓶,道:“就这一对瓶子,就能换几个宅子了,王兄还说简陋?加上墙上挂的,这些家具陈设,就算这屋子不是金的,也比金的值钱。都说这边的小嫂子是王兄的心尖子,我还以为是外头人以讹传讹。今儿这么一看,却是真信了。” 雅尔江阿得意地笑了几声,同九阿哥宾主落座,使人送上茶来。 九阿哥又不是吃饱了撑的,要是没事的话,也不会追到外宅。雅尔江阿心里敞亮的,早已想好了说辞。 果不其然,九阿哥客套两句,就表明来意,还是想让他的门人负责宗室府差事之事。 目前为止,九阿哥还不晓得宗人府换金子是到广州换银子的。只晓得换了金子南下广东,做其他生钱的经营。 雅尔江阿闻言,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下,道:“九阿哥,你不是外人,我也没什么可瞒你的,就直说了。这差事已经有了人选,没缺了。” 九阿哥闻言,笑容已经凝住,看着雅尔江阿道:“王兄,是谁这么殷勤,赶着参合这事儿?” “十三阿哥。”雅尔江阿回道。 九阿哥颇为意外,带着几分疑惑道:“怎么会是老十三?他不老实在府里待着,还赶着参合外头的事儿?” “十三阿哥没有封爵,府里的铺子又是洋货买卖,可能是怕内务府去广州抢了他的生意吧。”雅尔江阿随口说道。 说得倒也有鼻子有眼,九阿哥心里,已是有几分信了…… 第七百零二章 失势(上) 第七百零二章失势(上) 曹颂已经交了差事到家,曹颙也从会丰堂宴饮回来。 因中秋后,天气转冷,兆佳氏犯了头疼病,所以静惠这边,一直是初瑜带着人照看。从头晌开始阵痛,折腾到晚上子初二刻(晚上十一点半),静惠终于平安诞喜爱一女。 曹颂初为人父,喜不胜收。兆佳氏这边,心里还是盼着长房长孙的,但是旗人家,姑娘也尊贵,也是笑着叫人看赏。 曹颙同初瑜回府时,已经是子正时分(晚上十二点)。 虽脸上难掩疲惫,但是初瑜仍为静惠母女平安高兴,道:“算日子,早了半月,六斤重,看着结结实实的。” “顺产就好。熬到半夜,小二已经唬得不行了。要是弟妹再拖上个把个时辰,就怕小二那边也熬不住。”曹颙说道。 兰院这边,灯火还亮着。 夫妻两个见了,晓得李氏还等着,就到这边来。 听说顺产生了个丫头,李氏直念“阿弥陀佛”。 夜深了,初瑜又在东府忙了一日,李氏问了两句,便催儿子、媳妇回去休息…… 因曹家东府这位长孙女出生在八月十八,正是钱塘潮之日,所以曹颂就给女儿起了乳名弄潮。兆佳氏虽嫌咬口,但是见儿子欢喜,不愿扫其兴致,就没有多嘴。 天气越来越冷了,但是京城习俗,不到十月是不烧炕的。 家里孩子多,受不得冻,初瑜就就叫人预备了火盆,早晚冷的时候,各处就都点火取暖。 曹颙现下,愿意逛海子边了。 有时候衙门里差事完得早,出来没有什么事儿,曹颙就从海子边绕一圈,才回家。 虽说他进京多年,但是精神始终绷得紧紧的,难得这般有闲情逸致。 京城如今,风起云涌。 夺嫡风波未息,只因圣驾不在京城,多方避讳,所以才显得太平些。等到圣驾回京,还不晓得会闹出什么动静。到时候,想要清闲,怕也不能。 曹颙正是晓得这个,才让自己悠哉两日。他只是随心度日,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十四阿哥日益得意,慢慢收拢“八爷党”,已经有脱颖而出之势。不过,他心里也晓得,想要成大业,没有银子不成。九阿哥那边,却是八阿哥的死忠,对他始终不阴不阳。 他虽不喜欢曹颙,但是能指望的,除了曹颙,还有谁呢? 平郡王府,校场内。 十四阿哥手中执弓,看着五十步外的靶子,转过头,笑着对讷尔苏道:“既是来了兴致,咱们好好比比,总要出些彩头才好。” 讷尔苏笑道:“十四叔既有兴致,侄儿自打奉陪。才得了个玉爪海冬青,要是十四叔赢了侄儿,侄儿就孝敬给十四叔。” 十四阿哥闻言,心下一动,扬了扬眉,道:“海冬青虽好,也不过是个玩意儿,爷还真不稀罕。要是爷赢了,你就应允爷一件事儿,如何?” 这几年,见着十四阿哥风生水起,讷尔苏不无心动。但是有曹颙告诫在先,又有大阿哥、八阿哥、十三阿哥诸位阿哥前车之鉴,使得他也警醒不少。 见十四阿哥如此说,他心中已经有了提防,陪笑道:“十四叔,谁不晓得您是百步穿杨的本事,侄儿哪有能耐同十四叔比?但犯罪侄儿能做到的,自是听十四叔吩咐;要是侄儿能力不及之处,也请十四叔体谅侄儿。” 十四阿哥听他说得圆滑,冷哼一声,手中的箭支已经射了出去。正中红心,只见箭翎在颤抖。 十四阿哥随后将手中的弓箭撂在一边,看着讷尔苏,道:“早年在宫里时,瞧着你也是个有血性的,怎么越活越回去了?又跟那些老头子似的,开始会推太极。”说到这里,上下打量讷尔苏两眼,道:“怎么,铁帽子王爷当的,连弓箭都拿不起了?没等同爷比试,就输了士气?咱们爱新觉罗家的爷们,可没有死在女人肚皮上的。” 这话说得刻薄,讷尔苏满脸通红,道:“不是胆怯,而是侄儿有自知自明。说起骑射功夫,宗室里谁又能超过十四叔去?” 这马屁却是拍到点子上,十四阿哥脸色儿这才好些。 他拍了拍讷尔苏的肩膀,道:“我能靠的,还有谁?往后,少不得还有求你之时,到时候你给爷几分面子,爷就要谢你了。”说话间,瞧着讷尔苏的反应。 讷尔苏也是人精子,没有半分犹疑,笑着应道:“能为十四叔效劳,侄儿欢喜还来不及。” 十四阿哥见他没有推脱之意,心情大好。 今儿还有其他事儿,不过是路过平郡王府,想着拉拉交情罢了。所以十四阿哥没有久留,说了两句,就先回去了。 讷尔苏亲自送到大门外,侍卫将十四阿哥的座骑牵来。十四阿哥却没有立时接缰绳,而是横着眼,笑眯眯地看着讷尔苏。 讷尔苏心里已经添了恼意,但是面上仍带笑,趋前两步,从侍卫手中接过缰绳,服侍着十四阿哥上了马。 十四阿哥带着侍卫远去,讷尔苏在门外恭立,神色不变。 直到回了内宅,讷尔苏才露出怒意,恨恨地拍了一下桌子。 曹佳氏见丈夫回内宅,原还想问三子“抓周宴”之事。见他神色不对,将要问的话咽下,服侍他换了衣裳,又上了一盏暖茶。 见妻子这般温柔体贴,讷尔苏的心气才消些,神色稍缓。 十四阿哥来访之事,曹佳氏在内院已经得了消息。心里大概有数,晓得或许有什么不如丈夫意的地方。 但是她乖觉,讷尔苏不说,也不主动开口相问。 还是讷尔苏这边,平素什么都当妻子说的,今儿便也没瞒她,将十四阿哥方才那番做作讲述一遍。 曹佳氏听了前头,还没什么,听到后头,不由横眉竖目,道:“十四阿哥凭什么拿大?按照辈分,唤他一声十四叔不假;但是爷的身份爵位在这里摆着,就是八阿哥在时,还不是对爷客客气气的。” 见妻子着恼,讷尔苏反而看开了,喝了两口茶,道:“如今京城有些诡异,海淀休养那位彻底遭皇上厌弃,储位无望,往十四阿哥身边凑合的人不少。他虽得意,怕是心里也没底,要不然也不会闹这一出。想听我表忠心,还想着要收服我。” 曹佳氏把着茶壶,给丈夫斟了半盏茶,道:“这自古拉拢人,有使利的,有使名的。像爷这样的身份,名利都不图的,十四阿哥要是聪明,就该说些软话,才好拉交情。哪有这样的,上门来充大爷?这也太不会来事儿了。” 讷尔苏心里对十四阿哥亦是腹诽不已,只是到底是男人,不愿意啰嗦。听妻子这番话,正跟自己心里想得一样,微微一笑,心境已是不同。 虽说皇子阿哥,是天家血脉,身份尊贵,狂傲些也情有可原。但是成大事者,定有不俗之处。 除了排行靠后,不如前面的阿哥们有实力外,一个“骄”字,也使得十四阿哥落了下乘。 想到这里,讷尔苏身子一歪,躺在床上,看着妻子,叹了口气,道:“爷是不是老了?” 曹佳氏闻言,不禁莞尔,道:“瞧爷说的,爷还不到而立之年,哪里就老了?” “要是早两年,不用十四阿哥拉拢我,怕我自己个儿就要动心思。现下,却是懒得参合,愿意做看戏的。冷眼旁观,瞧着他们粉墨登场,倒是别有一番滋味儿。”讷尔苏回道。 “这是爷豁达……”曹佳氏道:“翻手云覆手雨,这天下是皇上的,阴也好,晴也好,都有要由皇上说了算。旁人再蹦蹬,就同爷说的,也不过是粉墨登场,一出丑戏……” 方家胡同,简王府外宅。 杨子墨看着炕桌上的如意匣,不由皱眉。这是几日前他送韩江氏的,今儿韩江氏使人送回来,其中用意,不言而明。 “哎!”想着韩江氏大好青春,就这样度过,杨子墨重重地叹了口气。这时,就听门外有人道:“这是怎么了?唉声叹气的?” 是雅尔江阿回来了。 杨子墨没有起身,瞅了眼那匣子道:“还能为什么?请曹颙过来饮酒之事,爷不用安排了。那个傻丫头,是个不开窍的。想要个外甥,怕是难了。” 雅尔江阿心里,对于借种生子这事儿,本来就觉得有些不妥当。只是见杨子墨张罗的欢实,不愿扫他的兴致。 现下,见他这般看重韩江氏,雅尔江阿心里有些不得劲,挑了挑嘴角,道:“爷上次见韩江氏,三贞九烈的模样,不像是有其他心肠的。倒是子墨,比韩江氏再在意孩子,是何缘故?” 杨子墨自幼在王府戏班长大,惯会看人脸色的,见雅尔江阿这般说,怕他心里存了芥蒂,笑道:“还能为什么?妹妹的容貌,在女子里也是出挑的,生出个粉雕玉琢的娃娃来,往后也能跟七格格一块儿玩,多热闹。” 听了杨子墨这番话,看着杨子墨的丹凤眼,雅尔江阿想起他少年时的模样…… 紫禁城,内务府本堂衙门。 曹颙坐在书案后,看着朝廷邸报。各关监督,到了一年限满更替之时。户部已经上了折子,任满监督因钱粮亏空、提请展限者甚多,往后捏称亏空提请的,请按溺职例革职。康熙已经披了折子,从户部所题,明发天下。 然而,折子是折子,限定是限定,苏州李煦今年仍是继续任两淮盐政,题请展限的原因,是“织造库银亏空”。 作为康熙向来优待的老臣,李煦身上还兼着户部侍郎的衔儿。如今,又是油水最丰的两淮盐政。落在外头人眼中,李家同曹家一样,仍是屹然不倒。 曹颙看到这个消息,却只有苦笑的份。 他去过李家两遭,见识过李家的排场,日子过得甚至奢靡,银子花得跟流水似的。 因曹寅在江南有才名,同当世名流都有往来;李煦那边,亦不甘落后,待人极其“豪爽”。谁要是遇到难处,到李家走一遭,好生拜一拜,就能解决。 李煦的外号“李佛”,就是因此而来。若不使银子堆着,李煦哪里还能“豪爽”起来? 两淮盐政的油水越大,怕是李家的窟窿越大。拆了东墙补西墙,等到朝廷这边想起来发作,李家就更没有翻身的机会。 曹颙阖上邸报,凝神苦思。 外人看来,曹、李、孙三家连络有亲,一荣俱荣,一辱俱辱,这也是大问题。父亲的回信中,对李鼐上次来京所提之事并未做回复。到底如何想,曹颙还不得知。 今年是康熙五十五年了,到雍正朝为止,曹颙最大的危机,就是十四阿哥领兵西征。既不能同他扯上关系,引得四阿哥忌惮;还不能触其锋芒,埋下祸根。 “还是以静制动,要是十四阿哥逼迫,要不要先下手为强?”曹颙想到此处,用食指敲了敲桌子,思量道。 康熙上了年纪,如今疑心病越发严重。交给十四阿哥领兵,未必是因相信儿子有什么帅才,怕是不放心将十几万大军交付到旁人手里。 要是十四阿哥不领兵,会如何? 这真是一个富有挑战的设想,曹颙拍了拍脑门,有些胆怯。万一历史便道了,他就要两眼一抹黑,能应付得来么? 屋子里幽暗下来,曹颙掏出怀表,瞅了一眼,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已经是申正二刻(下午四点半)。 这时,就见一个属官进来禀道:“大人,董总管来了。” “哦?”曹颙原当董殿邦是豁达之人,但是也晓得身在仕途,有几个能真能势金钱利禄为粪土的。对他的筹划,理解是理解,但是人心向背,谁愿意自己被算计利用? 曹颙嘴了道“请”,站起身来。董殿邦已经进来,想来是一路疾行,额头已经是渗出汗来。 “曹大人,八阿哥病了。八福晋使人进宫里请旨,延请太医过去诊治。方才德妃娘娘传下口谕,命内务府这边请示了宗人府,再做定夺。”董殿邦心下着急,少了寒暄,开门见山道。 虽说八阿哥如今处境尴尬,但是毕竟是皇子之身,容不得什么闪失。正如十七阿哥,平素并不闻达朝野,前两个月的一场大病,也使得太医院那边两位医官掉了顶戴,内务府这边亦是受到申斥。 有前车之鉴,董殿邦自然不敢轻忽。 曹颙倒是有些糊涂,既是让请示宗人府,那就去寻宗令简亲王雅尔江阿才是,急冲冲地寻他做什么? “简王爷没有在内务府,王府那边也有宗人府官员过去请示了,也没有……”说到这里,董殿邦迟疑了一下,道:“其他地方,属官们也不敢去叨扰……” 这说的是雅尔江阿的外宅了,像九阿哥那样的身份,自然敢登堂入室、无所顾忌。换了其他人,谁不得掂量掂量。 “大人,这可如何是好?八福晋使来的人还在太医院候着,如今天黑的早,要是再耽搁下去,就要关城门了。”董殿邦带着几分忧心道。 虽同八阿哥疏离,但是一码归一码,曹颙站起身来,道:“既是如此,那就劳烦董大人同本官走一遭,到各处去寻寻简王爷吧。” 董殿邦就是为了这个,才能寻曹颙的。九阿哥与曹颙的过节,京城谁不晓得?关于内务府招投标使得九阿哥损失眼中之事,董殿邦最是知根知底的。 八阿哥同九阿哥是一伙的,董殿邦原还担心曹颙记仇,随口推托。 见他应了,自是欢喜。 两人从内务府衙门出来,曹颙吩咐赵同先快马往方家胡同那边去探问请安,自己同董殿邦这边,也是骑了马,往那边过去。 雅尔江阿这边,早就使人摆了席,同杨子墨两个吃酒。 酒桌之上,雅尔江阿劝酒殷勤;杨子墨这边,怕他出干醋,也是小意逢迎。 杨子墨虽戏子出身,但是早先风头正劲时,也是雅尔江阿禁脔,并不出去应酬,也没什么酒量。 两壶酒下去,他已经醉得人事不醒,趴在桌子上。 雅尔江阿看着他的模样,端起杯中酒,一饮而尽。他刚想开口唤人,就听廊下有人禀告,道是和硕额驸曹颙使人来请安,说有公务要请示,同内务府总管董殿邦一道往这边来。 曹颙并不是信口开河之人,雅尔江阿闻言,起身唤了一个婆子,低声吩咐了几句,又看了杨子墨一眼,才出了屋子,往前院去了。 出来一见风,雅尔江阿也有些头沉沉的。到了去前院客厅,还没有叫人细问,管事就进来禀告:“王爷,和硕额驸曹颙同内务府总管董殿邦来了,已经在门外下马。” 雅尔江阿点点头,道:“叫他们进来。” 少一时,曹颙与董殿邦跟着管事,进了客厅。 见雅尔江阿做在堂上,两人忙打千见礼。雅尔江阿身子发虚,头有些疼,摆了摆手,道:“起吧,什么了不得的公务,巴巴地追到这里来?” 曹颙起身,将八阿哥患病之事、八福晋奏请医治之事,三言两语简单说了。 雅尔江阿闻言,不由冷笑,道:“什么时候,皇子府传个太医,还得宗人府做主了?” 德妃此举,面上看着是慎重,实际上不过是干系推到宗人府这边罢了。 雅尔江阿想到此处,自然火大,瞅着曹颙与董殿邦,也没有好心气,道:“劳烦两位总管,回禀德妃娘娘,就说干系重大,本王也做不得主。延请太医之事,还是请娘娘做主……” 就这样,白跑一趟。 回到宫里,已经是黄昏时分,董殿邦低声道:“大人,就是请示了娘娘,也到了关城门的时候了……” 曹颙心里,也是愕然。 这就是所谓“失势”么?纵然是皇子阿哥,又如何…… 第七百零三章 失势(下) 第七百零三章失势(下) 回到宫里,内宫门已经落了。 董殿邦心里着急,也没有法子。德妃与雅尔江阿都不说话,轮不到他做主。曹颙这边,心里感叹两声,也就跟董殿邦作别,回家去了。 之前还寻思董殿邦是不是九阿哥在内务府的代言人,如今看来,却是不像。 为了八阿哥的病,虽说他也着急,但好像想的也是干系这些。 曹颙回到府时,大门外已经挂起灯笼。 去兰院打了个转后,曹颙回了梧桐苑,此刻已经是饥肠辘辘。 初瑜这边,已经得了消息,使人去厨房预备了。 等曹颙梳洗完毕,喜彩已经带人摆桌。 看着热乎乎羊肉萝卜锅子,曹颙不禁食指大动。初瑜坐在一边,亲手帮丈夫盛了碗热汤,送到曹颙手上。 天慧坐在炕里,手里拿着只剥好的烤白薯,顺着声音望过来,道:“阿爹回来晚了。” 曹颙喝了两口热汤,才觉得胃里舒坦些。 早晨出门时,曹颙曾答应女儿今儿早些回来,给她带外头的烤白薯回来。因八阿哥的事,却是耽搁了。 曹颙倒是没有忘记答应女儿买烤白薯的事儿,专程绕道前门附近买了几斤回来。初瑜使人往几个孩子处都送了,给天慧留了两块。 听了女儿的话,他放下碗,笑着说道:“对不住天慧了,今儿衙门里差事忙。天慧也别老在屋子里闷着,叫人带着找你多到院子里玩去。” 天慧不吱声了,将白薯送到嘴边,一口一口地吃着。 待曹颙吃得差不多,初瑜道:“额驸,老管家今儿下晌摔到了。已经请太医来瞧过,到底年纪大了,说是要养些几个月。” 她说的老管家,就是曹府现下的大管家曹忠。 他已经六十多岁,又在孝中,这两年本来就不大管事。自打曹寅夫妇上京,他就念叨着,要退位让贤,将大管家之职交给曹元。 因他与老父曹武都是曹家老人,曹寅念其忠心,还让他任总管。 曹家客居江南许久,京城老宅留的就是几房下人,五十来年孳生出来不少家生子。往来联姻,自成体系。 江南府中,则是由曹福父子相继管家几十年。 自打曹颙渐长,北上京城,身边所有人等,有家生子,有收的外来的,也渐渐成一脉。 如此一来,曹府下人,不知不觉,分成三派。京城老宅派,江宁派,少主派。 其中,因曹颙身边的吴茂、吴胜、张义、赵同的关系,老宅派这边,比较亲近少主派;同江宁派那边,则是隐隐有争权夺势的意思。 不过曹寅是家主,曹颙用的人手,也是管家的少,所以这两年,内外管事,还是以江宁派为主。 有人的地方,就难免有勾心斗角的,曹颙也能理解。 只是他不喜欢生事端,对于下人们分帮结伙之事,理解是理解,却不能支持。要不然的话,大家就忙着勾心斗角的,谁还肯尽心办差。 曹颙心里,并没有轻视家奴仆人,但是也没想着纵容他们。当差吃饭,当差吃饭,既是领了曹家的银钱,就不能吃白食。 有次两个管事起争端,正好让曹颙赶上了。究其原因,正是因派系纠纷来的,听得曹颙哭笑不得。 没什么话说,两下各打了四十板子,革了差事。 自打那以后,就算管事们彼此之间,有不合的地方,也不敢再生什么事端。 “知道了,老管家六十多了,好好养养也好,叫人预备些补药,一会儿我过去瞧瞧他。”曹颙闻言,寻点点头,说道。 见初瑜欲言又止的模样,曹颙道:“还有什么事儿?” 初瑜回道:“今儿老管家摔倒后,紫晶姐姐也去探望。回来后,到这边坐了一会儿。” 这边府里,名义上曹忠是大管家,实际上自打曹寅上京后,外头事务多由曹元打理。加上,曹颙这边,不少差事,都是交给曹方的,身边用的又是曹方之子小满。 曹福一系,在府里风头一时无二。 紫晶之前,就婉转跟曹颙提了一遭。曹颙这边,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上面还有父亲做主。再说,曹方父子跟着他多年,他也用惯了,自然没有为了其他的,就不用的道理。 “能用的就用,不能用的就换。要是府里的人还提防着,那日子过得还有什么劲儿?还是那句老话,老实本份的好用,有偷奸耍滑、拉帮结伙、凭生事端的,就不用。”曹颙道。 初瑜应了,喜彩已经捧了一包人参进来。 初瑜这边,使人点了琉璃灯,要同丈夫一道去探病。 曹忠家,就在曹府后街的宅子里,从后门出去,斜对过就是。 这边是三进的宅子,听说曹颙与初瑜来了,门房忙要往里报,让曹颙给拦下。以曹忠的性子,要是听说主子们来了,指定要出来迎,太折腾了。 曹忠有两子一女,长子小时候出疹子,烧坏了脑袋,所以一直没有当差。次子就是小榭的父亲,二十来岁就惊马死了。有个女儿,招了个上门女婿,也是曹家家生子,叫赵志永,是赵同的叔父。 赵志永在前院,所以已经得了曹颙夫妇过来的消息,忙小跑着迎了出来。 内堂,曹忠躺在炕上,其孙女小榭正在炕前侍药。 曹忠嫌药苦,不肯喝,嘀咕道:“不过是闪了腰,贴几帖膏药就好,还喝这些做甚?太医真是的,有病没病的也开几个方子折腾人。” 小榭已经进府当差,是恒生身边的大丫头。今儿因祖父病了,请示了李氏与初瑜,回家侍疾。 “祖父,孙女都端着半晌了,胳膊都酸了。这不是拿了蜜饯了么?吃了这个,就不觉得嘴里苦了。”小榭哄劝道。 曹忠家的,见曹忠还不喝,嗔怪道:“别叫孩子跟着担心,再不喝就凉了,没得叫孩子们操心。姑娘在厨房忙活着,说给亲手给你做汤面。” 曹忠最怕老伴念叨,从孙女手中接过汤碗,皱着眉喝了。 小榭见他喝完,忙拿了块蜜饯,送到祖父嘴边。 曹忠张嘴含了,对小榭道:“往后少往家里跑,既是当差了,就要用心。小爷那边还需人照看,你赶紧拾掇拾掇回去吧。” “祖父,太太与奶奶说了,允我在家过夜呢。”小榭一边收了药碗,一边笑着说道。 曹忠一听,已经是板起脸来,对妻子道:“主子们体恤,咱们也得知好歹。孙女不懂事,你也老糊涂了?内宅当差的姑娘,哪有随便在外头过夜的?这样一来,今儿你也回家,明儿她也回家,还成什么体统?” 小榭见连累祖母被骂,已经带着几分不安,低声道:“祖父,不管祖母之事,是孙女自己做主回来的。” 曹忠拉下脸,指了孙女的道:“还不快拾掇了回去,往后懂事些。打你落地,吃穿用度,都是主子们的恩典。像旁人家,受了这般恩惠,自然是子孙做牛做马。我上辈子没有积德,没有儿孙福。你父亲福薄,你大伯又是那样的,你别当自己是女孩儿,多担待些,替你父亲与大伯多尽忠。”说到最后,已经语带哽咽。 小榭已红了眼圈,点头道:“孙女知错了,往后再不敢了。” 曹忠家里的,听了这番话,不禁抹眼泪,道:“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叫孩子难受,让姑娘姑爷听了也多心……” 话音未落,就听到屋外传来脚步声,随后是赵志永的声音:“爹,娘,大爷与大奶奶来了。” 曹忠听闻,一时没有缓过神来。 赵志永已经挑了帘子,将曹颙与初瑜让到屋里。 曹忠家的与小榭两个,忙俯身给曹颙与初瑜见礼。曹忠这边,则是挣扎着,想要下炕。 曹颙见状,上前几步,扶着他,道:“老管家还是躺着说话,要不然我可要转身走了。” 初瑜这边,也虚扶一把,请曹忠家的起身,转身从喜彩手中接过绸缎包裹,送到曹忠家的手里,道:“大爷今儿衙门里差事忙,天黑才到家,听说老管家身子不适,就巴巴地过来了。这包人参,是大爷使人预备的,给老管家补身子用。” 曹忠家的,忙跪下接了。 小榭在旁,亦是跟着磕头。 曹忠坐在炕上,闻言哽咽,道:“大爷这么忙,还能顾念老奴,老奴却是帮不了大爷什么,真是羞愧死了。” “这是什么话?不说京城老宅这些年都是老管家操心,单说我进京这几年,要是没有老管家费心,府里也不能这般太平。”曹颙开口说道:“说起来,我早当谢谢老管家才是。” 曹忠这边,听了这番话,不禁老泪纵横,道:“都是老奴当做的,哪里敢当大爷的谢?老奴无能之处甚多,这些年大爷却是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老奴父亲生前就说过,有大爷这样的小主子,是老奴的福气。” 见曹忠这般失态,曹颙倒是不好说什么。总觉得这番赤诚下,自己说什么都透着假,因此他便开口问了几句病情。 曹忠恭敬地应了,曹忠家的,也搬了椅子,铺上崭新的缎面垫子,请曹颙与初瑜落座。 见曹忠直着身子,规规矩矩的坐着,曹忠家的与赵志永、小榭也都不自在,曹颙说了两句,便起身了。 他一边请老管家好生休养,一边吩咐赵志永好生照看,要是有不舒坦的地方,就报到府里,延请太医。 曹忠腰身动不得,就让孙女代自己给曹颙与初瑜磕头。 待同初瑜一道从内堂出来,曹颙就见吴胜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吴胜给初瑜躬身见过后,对曹颙禀道:“大爷,九阿哥来了,在客厅等着。” 不仅曹颙意外,连带着初瑜闻言,也觉得稀奇。 “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 曹颙想到八阿哥之事,心里已经大致有数,一时来不及跟初瑜多说,道:“你慢行,仔细脚下。我先过去瞅瞅。” 初瑜点头,转身吩咐喜彩将手中的琉璃灯交给吴胜,而后对曹颙道:“今儿阴天,没月亮,爷急着赶路,用这个灯好些……” 曹府,客厅。 九阿哥阴沉着脸,坐在椅子上,心中强忍怒意。 什么叫世态炎凉,这就是世态炎凉。 若不是陶民在太医院没请到太医,实是没法子,求到九阿哥府里,九阿哥还不晓得此事。 这些日子,京里风声不对,九阿哥是晓得的。为了鹿肉之事,他还专程跑了一趟海淀。但是却是劝无可劝。 八阿哥因生母位分低,打小就好强、心气高。熬了三十多年,却是落得这个下场,心中难免郁结。 换做其他人,沉迷美色也好,纵酒忘情也好,都能发散发散。 八阿哥却是打小自制惯了的,酒色财气,都不留意。 就算没得了封赏,听了贝勒与府中属官银钱,但还是皇子府,贝勒的爵还在。谁这么大的胆子,敢怠慢至此? 九阿哥心头火起,因着之前的宿怨,便疑心曹颙从中作梗,这才气势汹汹地登门问罪。 没想到曹颙这般托大,让他等了一盏茶的功夫,还没有露面。 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九阿哥已经忍不住,“腾”地一声从座位上起身,瞪着门口侍立的曹方,眼睛要冒出火来。 曹方被瞪着头皮发麻,心里盼着曹颙早些到。 曹府这边,有资格陪客进厅说话的,原本有三人,西席庄先生、大管家曹忠、二管家曹元。 庄先生病故,曹元跟着曹寅随扈去了,不在京中;大管家曹忠又伤了,回家休养。 换做寻常客人,像曹方这样的管事陪着也行。 像九阿哥这样身份的,曹方只能门外侍立。 本是恪守尊卑,但是九阿哥不知情,见让自己干坐着,只当是曹颙狂妄,自然越发火大。 幸好他没有发作,曹颙就疾步赶过来了。 “曹颙,你好大的胆子,八福晋使人来请太医,你都敢拦。八贝勒若有了闪失,你掂量掂量你自己个儿的分量,可担当得起?”九阿哥见曹颙到了,冷笑两声,沉声道。 九阿哥心烦气躁,曹颙这边却气定神闲得紧,方才在路上他已经将预备好的说辞想好。 德妃与雅尔江阿彼此推脱责任,曹颙也不愿白白地背这个黑锅。因此,躬身将下晌之事,从董殿邦寻自己开始,大致讲了一遍。 九阿哥听着这些话,脸上气得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他转过身来,看着带着的陶民道:“曹颙说得可当真?” 陶民在太医院那边等消息,并不晓得曹颙寻简亲王之事,但是奉了八福晋的命令,往宫里递折子向德妃请示却是真。 九阿哥问完,也晓得自己失言。曹颙要是编谎话,也不会扯上董殿邦与雅尔江阿两个,这样一来,一打听就晓得他说的是真是伪。 他盯了曹颙半晌,才冷冷地道:“八贝勒病中,要是因耽搁诊治,加重病情,那谁能担当得起?爷倒是不晓得,太医院的太医这般金贵起来。曹总管,你是内务府总管,是怎么管束手下的?还劳烦你这总管跟爷走一遭,爷倒是要看看,一个皇子、一个总管,还不能请个太医出来了……” 第七百零四章 问诊 第七百零四章问诊 曹府,梧桐苑,上房,东暖阁。 听着雨打窗棂的声音,初瑜心中添了几分惦念。远远地传来梆子声,已经是三更天。 天慧已经熟睡,胳膊露在被子外,手里还抓着一个小布老虎。初瑜上前,轻轻地从女儿手中拿下布老虎,仔细给她掖好被子。而后,她又低声嘱咐了奶妈两句,才回到西屋坐下。 想着九阿哥同丈夫关系不谐,初瑜心里越发挂念。 换做其他人家,九阿哥与曹颙,一个是叔岳父,一个是侄女婿,也不算外人。但是天家无骨肉,初瑜对外头的事儿也晓得些,晓得丈夫因内务府的差事得罪过九阿哥,算是积怨颇深。 就听到外头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初瑜站起身来,就见喜彩挑了帘子进来。 “雨衣送到没有,额驸还在太医院?”初瑜等不及喜彩禀告,开口问道。 喜彩回道:“曹管事到二门回话,道是已经送到了,额驸现下同九阿哥、董总管一道在西直门。额驸传下话来,说今儿不回来了,让格格先歇。他要随九阿哥出城,要明儿中午才能回来……” 西直门,城楼里。 虽说外头秋雨萧瑟,屋子里也带着几分寒意,但是城门吏仍是满脑门子是汗。他低下头,伸出袖子擦了擦,心里盼着往九门提督衙门送信的人早些回来。 屋子里,除了这个穿着七品补服的城门吏,还有一位皇子,两位内务府总管,同两位太医院太医。 九阿哥身穿常服,高居上坐。 折腾了半宿,他有些渴了,但是瞧着桌子上带有污痕的茶杯,个实在没有喝茶的兴致。 曹颙穿着官服顶戴,与董殿邦一道,下首相陪。 九阿哥在太医院闹腾了一番,抓了两个太医顶卯后,还不肯放曹颙回去。按照他的话来讲,要等太医给八阿哥诊治完,还得曹颙写折子往御前禀告。 瞧着九阿哥气势汹汹,曹颙也怕他再折腾点其他的,便悄悄使人到董家请了董殿邦出来。 反正两人都是内务府总管,请他过来陪着,也算是职责之内。 董殿邦原还不晓得什么缘故,只听说曹颙有急事想请。到了西直门城楼,见了九阿哥,他心里后悔不已。 下晌德妃与简亲王都彼此推脱,不担这个干系;如今九阿哥一闹,却要内务府挑大头。 曹颙是和硕额驸,身上又背了几件功劳,就算有所闪失,也不过一顿训斥;他兢兢业业了数十载,才委署内务府总管,要是有个万一,想要转正就难了。 早知如此,他就该装病,避开今晚这局。 像曹颙与董殿邦还有座,两位太医则只能旁边恭立。 曹颙这边,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经想着九门提督衙门那头。方才城门吏使人往九门提督衙门去时,正好让曹颙听见。 现下九门提督隆科多,孝康章皇后之侄,孝懿皇后之弟,正宗的国舅爷。 同向来风头强劲的阿灵阿不同,隆科多则低调得多,在皇帝身边担任一等侍卫多年。其中外放过副都统,但是受属下连累,丢了官,还在一等侍卫上行走。 直到二废太子后托合齐问罪,隆科多被钦点为九门提督,他才再次显达于人前。 隆科多会来么? 曹颙心里,是盼着他来的。 那才是真正的帝王心腹、天子信臣,加上辈分又高,要是他露面了,曹颙与董殿邦两个也可以背后大树好乘凉。 却是事与愿违,直到外头传来四更天的梆子声,九门提督还是没有人过来。 两位被抓来当差的太医,站了一个多时辰,已经是双股打颤。其中一个年纪大的,满脸皱纹,花白头发,身子晃晃悠悠的,瞅着是摇摇欲坠。 九阿哥始终耷拉着脸子,像是要账的;董殿邦则是身子发僵,身子微微往椅子里挪了挪。 曹颙坐得腿脚有些发麻,他寻思了一会儿,站起身来。 他这一动,董殿邦与九阿哥都冲他望过来。 曹颙躬身道:“九爷,还有半个时辰就开城门了,不晓得外头马车与灯笼预备得如何,让两位太医过去瞧瞧吧,省得一会儿耽搁功夫。” 虽说骑马比坐车快,但是外头下着雨,天上没月亮,半夜骑马反而不妥当,所以方才九阿哥便命人预备马车。 见曹颙说得是这个,也颇为尽心尽职,九阿哥点了点头。 两位太医闻言,如蒙大赦,忙不跌地躬身领命,步履阑珊地退了下去。 曹颙这一说话,打破屋子里的沉寂,引得九阿哥也生出几分说话的兴致。他瞅了不瞅董殿邦,看向曹颙道:“你既外号叫‘善财童子’,欠债还钱这句话总晓得吧?”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曹颙也不好随意应答,带着几分犹豫,道:“九爷,此话怎讲?” 瞧着曹颙不急不躁的模样,九阿哥冷哼一声,道:“爷倒是不晓得,曹大总管是这么健忘之人?二月里的‘恩惠’,爷还来不及回礼,曹大总管就给忘到脑后不成?”说到最后,脸上已经添了几分愠怒。 他说的是二月里招投标后绑架曹家女眷之事,过后曹颙就去了热河了,前两个月回来后也没什么同他接触的机会,事情就耽搁下来。 这件事上,本来就是九阿哥理亏,听着这话的意思,倒像是曹颙生事一般。 曹颙听了无趣,但是也懒得做口舌之争,含糊地说道:“九爷身份贵重,想来不会同下官计较。下官要是有失礼之处,也请九爷海涵。” 九阿哥听了,冷笑一声,刚想发作,但是想到八阿哥患病,还有使得上曹颙的地方,便忍了怒气,沉声道:“曹颙,你且记得了,不是不报,时辰未到。爷活了这么大,还没受过这般鸟气,你要好生思量思量,如何让爷消了这口气。” 就算追根究底,也是九阿哥先挑起事端。 曹颙宁愿两下关系就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愿有所变动。不管是恶化下去,或者缓和一步,都是落得两下为难,得不偿失。 董殿邦坐在一边,听着两人打机锋,也跟着悬心,怕眼前这两人闹将起来,使得自己受池鱼之祸。 没想到,九阿哥只是嘴上说说,并没有平素的骄横;曹颙这边亦是恭敬得体,似乎两人从没有过嫌隙似的…… 海淀,八贝勒花园。 看着炕上烧得人事不知的八阿哥,八福晋饶是平素再好强,如今也忍不住,眼泪跟掉了线的珠子似的,簌簌落下。 屋子里已经点了两只火盆,炕上也铺了鹅毛垫子,但是迷迷糊糊中,八阿哥的身子仍是一阵一阵打寒战。 八福晋这边,已经顾不得咒骂没有回来的陶民,一直守着八阿哥,不敢离开。 看到八阿哥打寒战,八福晋掏出帕子,擦了眼泪,伸出手去摸了摸八阿哥身上。 亵衣与下边的褥子已经被冷汗塌湿,八福晋忙转过身子,低声唤了个丫头,拿了一套干净的亵衣,又抱了一套新被褥出来。 因被褥带了凉气儿,八福晋使人在火盆前烤暖和了,才在八阿哥身边铺好。那套亵衣亵裤也是,在火盆上烘热乎了,搁在一旁。 八福晋扶起丈夫,又示意两个婆子上来做帮手,给八阿哥换了干净亵衣亵裤,移到新铺盖上。 就这会功夫,八阿哥已经呻吟出声。 八福晋听了,忙俯下身子,唤道:“爷,爷……” 八阿哥脸红得怕人,嘴唇却干裂得紧,紧紧地阖了双眼,又没了动静。 八福晋见丈夫这般模样,眼泪止不住又落下。 旁边侍立的,是个经年的嬷嬷,八福晋陪嫁过来府中老人。瞧着八阿哥这般症状,她心下不安,低声对八福晋道:“贝勒爷瞧着像是伤寒,格格还是小心别过了病气。” 八福晋闻言,转过头来,瞪着那老嬷嬷道:“嬷嬷这是说什么糊涂话?爷是我的丈夫,难不成为了怕过病气,我还要躲着?” 那老嬷嬷见她动了心气,不敢再说。 八福晋这边,瞧着丈夫打着寒战的模样,心里越发担心,低声吩咐人下去熬姜汤。 少一时,丫鬟将姜汤送上来。 八福晋扶起丈夫,想要喂他喝下去。八阿哥牙关紧闭,哪里喝得下去,汤汁顺着口角流下来。 八福晋见状,忙用帕子给丈夫擦拭了。实是无法,她将姜汤送到嘴边,喝了一大口,俯下身子,口对口地送到八阿哥嘴里。 一下一下的,用了半盏茶的功夫,才将姜汤喂完。 这边,八福晋才撂下碗,八阿哥那边已经呕吐起来,才喂下的姜汤连同胃中秽物,全都吐了出来。 纵然是看顾得急,亵衣与被子上也沾了污秽。 屋子里弥漫着酸腐的味道,使人闻之欲呕。 这般折腾之下,八阿哥的脸上已经是苍白,只有两颊间,越发酡红。 八福晋拉这丈夫的手,含着泪,吩咐人又取了干净衣服与被褥。 折腾完毕,已经是五更天。 八福晋坐在炕边,不敢放开丈夫的手,不知不觉地阖了眼睛…… 再睁眼时,已经能听到远处传来的鸡鸣。 “福晋,九爷带着太医来了。”嬷嬷唤了几句,见八福晋睁开眼睛,忙俯身禀道。 八福晋本还迷迷糊糊的,听到“太医”两字,立时清醒过来。 “太医在哪儿?还不快传,耽搁什么?”八福晋情急之下,不禁高声。 嬷嬷尚未回话,就听到门外有人道:“八嫂,太医在这里候着,这就进去了。” 八福晋应了,九阿哥带着两个太医进了里屋。曹颙与董殿邦对视一眼,驻足在外屋堂上。 过了一会儿,才见八福晋跟着九阿哥带着两个太医出来。 见曹颙与董殿邦也在,八福晋有些意外。 曹颙与董殿邦两个已经甩了袖子,给八福晋请安。八福晋抬了抬下巴,扫了二人一眼,点点头,算是回礼。 九阿哥惦念八阿哥病情,也顾不得跟八福晋说缘由,望着那两个太医道:“可是瞧仔细了,到底病情如何,需要开什么方子?” 太医中年老之人俯身回道:“九爷,八阿哥是外感风寒,邪气入侵,现厥阴之像,内邪正胜,四肢寒冷。微臣不敢随意开方,还是先以麻黄汤饮之,具体方子,还是等院子里几位太医会诊后再做定夺,更为妥当。” 八阿哥福晋与九阿哥两个,听得脸色泛白。就是董殿邦在旁,也跟着提心吊胆。 伤寒病虽然常见,但是赶上其中凶险的,熬过去的人少。 曹颙这边,却是晓得八阿哥与九阿哥都是活到雍正朝的,反而淡定许多。 “麻黄汤就麻黄汤吧。”九阿哥沉吟片刻,看着曹颙与董殿邦说道:“今日传太医过来会诊之事,还要劳烦二位总管费心。还有皇阿玛那边,也要二位总管上折子禀奏了。” 话听着客气,但是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曹颙与董殿邦两个闻言,忙躬身应了。 八福晋指了指那两个太医,对九阿哥道:“爷身边没有人看护不行,这两个得先留下。” 九阿哥点点头,道:“就依八嫂说的办。” 那两个太医已经变色脸色,却也没有开口的资格。 待曹颙与董殿邦从八阿哥园子出来,已经是东方渐白,朝阳初升。 不知何时住了雨,天空淡蓝,明媚清新,鸣虫在道路两侧低鸣。 曹颙坐在马车里,瞧着外头的景致,不知在想些什么。董殿邦这边,比不得曹颙淡定,犹豫了半晌,开口道:“曹大人,九阿哥吩咐之事,并不是你我二人能做主的,这可如何是好?” 曹颙转过头,看着董殿邦道:“如实禀告德妃娘娘与简王爷就是。要是两位贵人拦着,九阿哥那边,也怪不得你我。” 董殿邦一想也是,反正是九阿哥提出的意思,不管德妃与简王爷应与不应,剩下的都是他们的事了。他与曹颙两个,只需做好分内之事,该禀告禀告,该写折子写折子,使人挑不出错处就是。 一下了半宿的雨,地上有积水之处,马车只能慢行。进城时,已经是巳正(上午十点),曹颙使人停了马车,自己下车,将马车留给董殿邦,他自己则是骑马回府换衣裳。 折腾了一宿,没有阖眼,曹颙也是又饥又冷的。 回到府里,洗了个热水澡,他才算缓过来。匆匆用了两口饭后,他就往衙门里去了。 对于德妃娘娘,曹颙只见过两、三遭,白白净净的,看着慈眉善目。但是能熬到四妃这个位置,又是执掌宫务的妃子,谁是好相与的? 昨日,德妃还敢推脱责任,借口后宫不管外头的事,将事情推给雅尔江阿;今儿,八阿哥这边已经确诊是患了风寒,想要太医去问诊,德妃若是在拦着,才是吃饱了撑的。 雅尔江阿那边亦是,就算他在狂妄,八阿哥如今再落魄,皇子依旧是皇子,“无心之失”与“有心轻慢”,可不是一回事儿。 果不其然,到了下晌,便传来消息。宗人府使人带着太医院的几位在伤寒上颇为建树的几位太医,出城去海淀了。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向来是“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 听说十阿哥那边,也得了消息,出城探病。十四阿哥在宫里,消息最是灵通,却是没有动静。 曹颙听了这些,有些无法理解。 按理来说,就算十四阿哥想要收服原来的“八爷党”人,也得表现得手足情深些。难道,一边收拢八阿哥的旧部,一边还想着同八阿哥划清关系么? 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美事,谁能两面光? 董殿邦这边,也是听了四方动静,见八阿哥患病之事已经掀开来,就过来同曹颙一道,写了联名折子,禀明此事。 安定门外,雍亲王府,书房。 案牍的几张纸上,正是详述了八贝勒府司仪长陶民进京求医至今的各方动静。 看到德妃与宗人府互相推脱,谁也不派太医,四阿哥不禁皱眉。待看到九阿哥夜入曹府,大闹太医院,他脸色已经阴沉下来。 将前后看完,他撂下折子,问道:“你瞧着如何?皇阿玛那边,会如何处置?” 他对面躬身站着的,正是戴锦。 戴锦闻言,道:“爷,圣心难测,奴才不敢妄言。只是爷与九阿哥不同,爷是掌部阿哥,如今户部在直隶筹响,还要放粮赈济,差事正忙。要是顾不得走亲访友,也是情理之中。” 四阿哥听了,已是明白戴锦之意。 戴锦这边,犹豫了一下,道:“爷,隆科多昨晚在九门提督衙门,得了消息,却没有前往西直门。” 四阿哥点点头,道:“是啊,舅舅行事最是谨慎。他职位特殊,九阿哥不敢上门去胡闹;要是他去了西直门,保不齐九阿哥要折腾出什么幺蛾子。倒是曹颙,向来同那边不对付,没想到这次却是尽心……”说到最后,已经带了冷哼。 戴锦回道:“估计也是九阿哥存了顾忌,加上曹颙为人谦卑,才没闹起来。能想着请董殿邦同往,也算是思虑得周全。” 这些道理四阿哥也明白,但是想着向来中立的曹家同九阿哥、八阿哥那边扯上关系,就难免有些心浮气躁。 虽说两下里一直没有将话挑明,但是四阿哥心里,已是将曹颙当成是自己门下。若是曹颙真有背离之意,那四阿哥绝不能相容…… 热河,避暑山庄,松鹤清樾殿。 太后躺在炕上,身上盖了锦被,伸出胳膊,上面盖了一块黄绫。地上跪着一个太医,低着头不敢仰视,伸出手指请了脉。 留在热河侍奉的七阿哥站在太医身后,看着炕上精神恹恹的太后,神色间亦是难掩担忧。 入秋以来,太后的身子骨是越来越虚了。这才半月功夫,就病了两、三遭。七阿哥不敢隐瞒,已经写了折子,使人送到御前。 康熙每日都有旨意下来,过问太后病情。若不是要等着喀尔喀与外蒙古诸王来朝,康熙早就回銮侍疾。 太医请了脉,退到外头。 还好,不过是积了食,肠胃有些不通,仔细调理饮食就好。七阿哥闻言,这才放下心来。 太后到底不放心,使人传了七阿哥,亲自问起自己的病情。 听说是饮食不调,没有大碍,太后自言自语道:“到底是老了。” 七阿哥见老人家感伤,忙道:“也是季节变换的缘故,就是孙儿家里那几位,这两日也喝着萝卜汤调理。” “萝卜汤?”太后闻言,有些好奇,道:“只晓得人参汤能调理人,这萝卜汤也能调理人?” “回太后的话,民间管萝卜叫‘小人参’,秋冬喝汤养气最好。刚才已经问过太医,说喝那个通气,最合适不过。孙儿已经吩咐下去,叫膳房那边预备了。”七阿哥回道。 “‘小人参’么?”太后点点头,对七阿哥摆摆手,道:“既是你媳妇也不舒坦,你也回去歇歇,不用老守在这头。” “太后,皇阿玛已经下了旨意,传五哥来热河。等五哥到了,孙儿再歇。”七阿哥回道。 太后闻言,脸上露出几分欢喜,嘴里却道:“好好的,又折腾他做什么。这天凉了,路上也辛苦。” 七阿哥这边,陪着又说了两句话,见太后有些乏了,才出去。 待七阿哥出去,太后倚在炕头,扶着靠枕,脸上已经收了笑意,喃喃道:“长生天要召唤我了么?太皇太后要召唤我了么……” 快要到八十,虽说太后心里怕死的紧,每天晚上不敢阖眼。生怕一觉睡过去,再也醒不来。 但是人生不满百,谁能逃过一死,是不是也该安排安排了…… 曹府,兰院,上房。 长生已经会爬了,在炕上使劲地蹬着小腿,爬到李氏身边,去抓她手中的针线。 李氏忙抬起胳膊,唤奶妈将长生抱起来。 长生却淘气得紧,使劲挣扎着,还是回头来寻李氏。见李氏无暇打理自己个儿,小嘴一咧,“哇”的一声哭起来。 李氏无法,只好放下手中针线,从奶妈手中接过长生,拍着身子哄劝着。 正赶上初瑜过来,李氏将长生交到她手中,道:“真是个小祖宗,闹了我一晌午。既是你来了,帮我哄一会儿,我赶着缝几针。” 初瑜应了,笑着接过小叔子。长生伸手抓着她的项圈把玩,倒是老实许多。 看着炕上的活计,用得是最好的料子,针脚也密得看不出来。这是给太后预备的万圣节寿礼,是李氏亲手缝的衬衣与大氅…… 第七百零五章 忠孝(上) 第七百零五章忠孝(上) 曹府,偏厅。 曹颙站起身来,将手中的庄子地图铺开,脸上添了笑意。这是今年春天开始动工修建的温泉庄子,用了大半年的功夫,终于修建完毕。 这两年,随着汤泉行宫的修建,圣驾经常在汤泉逗留。京城权贵,也多到小汤山附近修建园子。曹颙就是因有先见之明,买了不少地,还曾赚了不少银子。 最初修的一个庄子,送了十六阿哥;后来有个小庄,却有些简陋。 有几处风景秀丽,温泉泉眼集中之地,曹颙始终留在手中。 如今,总算是修建完毕,看来今年冬天就能去泡温泉了。 “大爷,如今庄子里头都糊了墙纸,四白落地,就等着家具摆设这些。”何茂财躬身道。 “好,好,家具这边都是已经定好的,许是也能取了。”说到这里,曹颙顿了顿,道:“今年收成怎么样?之前大奶奶说减租之事,如何了?” 何茂财回道:“大爷,冒然减租,也是惹眼。引起四周邻里非议,也是不好。小人之见,不若以工代租,在立冬前,将几处河渠疏通疏通。” 曹颙闻言,点点头,道:“如此也好,就按你说的办。对了,若是有闲暇,你也寻人问问,看哪里有便宜的地。赶上地价低时,再置办几处。” 何茂财应了,想着他进城劳乏,曹颙吩咐曹方带他下去休息,自己则拿着庄子图纸,回了梧桐苑。 刚好紫晶也在,听说温泉庄子修好了,初瑜与紫晶两个都有些欢喜,围着庄子地图,瞧着各处院宅。 “紫晶姐姐,不是定了家具么?还有需要用的摆件陈设,趁着天还不冷,该使人过去收拾了。”初瑜瞧着这地图,对紫晶道。 紫晶笑道:“刚好这些日子府里没有什么事儿,太太与奶奶都在,还是我带着几个人过去收拾吧。不说别的,新修的炕,就要烧个十天半月去了潮起才行。还有大爷专程定了琉璃瓦,要弄暖棚的,也得有人精心看着。给旁人,我也不放心。” “会不会太辛苦?”初瑜听了,有些犹豫。 曹颙正旁,听了两人的话,道:“还是紫晶走一遭吧。正好不冷不热的,只当到庄子去散心。一年四季拘在这府里,怪闷的。” 初瑜也想起原本定好要接众人去热河的,因她受伤之故,打乱了计划,才没有成行。因此,便没有再劝阻,只是请紫晶多带些人手,不要劳累云云。 白日里,雅尔江阿到过内务府衙门,带来一个消息,使得曹颙有些不安。那就是往广州运的黄金,已经从京城启行,不是原本预算的两万两,而是十二万两。 看来,雅尔江阿是相信曹颙的生财之法,才淘换来这些金子的,但是曹颙实生不出感激来。 十二万两黄金,按照广州那边兑换,十三两的话,就是一百五十六万两白银;按照十四两的比例的话,就是一百六十八万两。 白银的大量流入,金子的锐减,就会引起银贱金贵,还是不妥当。 再说,一下子十几万两黄金到广州,外国船舶进码头的却是有限,能完全兑换出去么? 但是雅尔江阿已是筹划完毕,并没有给曹颙留出质疑的功夫。 曹颙惦记着此事,就回到前院书房,提笔给魏信写信。魏信虽已定下去西洋,但是要等到冬季季风时,才能成行。算算日子,他还要在广州停留些时日。 在信中,曹颙将兑金之事说了,让他留心些。要是崔飞遇到什么难处,也使人照应下。 这次押送金子,往广州去的,就是简亲王府的外管事崔飞与十三阿哥府的一个管事。 两人办的虽然是宗人府的差事,却是从内务府这边领的照会,补的也是内务府的缺。 待曹颙撂下笔,屋子里已经有些幽暗,小厮进来掌灯。 除了魏信,王家招投标了南洋商道,也有子弟在广州。但是曹颙不愿节外生枝,就没有想着让他们同简王府这边扯上关系。 刚才使何茂财置地,也不过是以防万一。 实际上,就算魏信真的一去不回,上面有父母同四位兄长,也轮不到曹颙这边看顾他的儿女。 但是,既是答应了魏信,曹颙这边也就做两手准备。 现下是西历1716年,工业革命尚未开始,但是各地的殖民运动却是澎湃发展。 想着已经在广州有驻点的东印度公司,曹颙心里就不自在。 虽说自己凡人一个,没有改天换地的本事,倒要是以半生之力,阻鸦片于国门外,算不算也为这个国家做了贡献? 若是英国现下就有苗头,那自己是不是想个法子,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想到这个,曹颙竟然有些兴奋。这也是“发财”的法子,只要他推波助澜,又有利可图,难保不成事。 正想着,就听到有小厮隔门禀道:“大爷,庆大爷来了。” “庆大爷?”曹颙听了,还没缓过神来,就见门帘已经撩开,进来个精壮汉子。不是永庆,是哪个? “孚若,我回来了。”见曹颙还愣着,永庆咧嘴笑道。 曹颙这边,真是又是欢喜,又是意外。欢喜是老友重逢,意外的是永庆选这个时候回来。 瞧着他穿了灰衣、青帽、白鞋,是本年白孝的装扮。 “多咱到的?怎么会这个时候回来?”曹颙想着万吉哈的遗嘱,问道。 根据户部与兵部那边的准备,明年开春是指定要出兵的。 数万兵马已经在西北驻扎两年,还有蒙古诸王领兵相随,也不能老干耗着,那样朝廷颜面何在? 这些日子,兵部已经是追究西北诸将的责任。总要为朝廷的空乏与无能开脱,有人背负罪名才行。 最初的主帅,西安将军席柱,已经被被拟定数个大罪,论了绞刑、家产籍没;身为参赞的一个副都统,也拟了革职、家产籍没的处分。 幸好康熙这边,还算是体恤臣子,只是留中,没有从之。 永庆出身功勋世家,又是和硕格格嫡子,只要跟着大军出征,不出什么纰漏,战功就会记上一笔。 “今儿中午才到,实是有些想孚若了,也为了避开十四阿哥,就不请自来。”永庆回道。 曹颙摆摆手,道:“你我的关系,谁还要你先递名帖不成?你既在军中,想来也应该晓得朝廷定了明年草发时出兵。既是去了两年,眼看就要达成夙愿,为何不再等等?” “为人子者,不能养老送终已经是不孝,要是闻丧而不奔,那与畜生何异?”永庆沉声道。 正月里,万吉哈过世后,曹颙曾想着给永庆去信。但是永庆之母福惠郡主为了这个,专程请曹颙过去说话。就是请他不要向永庆提及此事,省得万吉哈去的不安心。 万吉哈也好,福惠郡主也好,都盼着儿子能立下军功,重新在族人面前立足。 曹颙虽不能感同身受,也能理解这慈心一片。 没想到事隔半年,永庆还是得了消息,奔波万里,回来守孝。 一时之间,曹颙实不知该赞永庆诚孝,还是说他太过刻板。 见曹颙无语,永庆闷声道:“莫非孚若也觉得奔丧是小孝,尊父命、征战疆场是大孝?” 瞧着他双眼凹陷,眉间难掩疲色,曹颙摇摇头,道:“人都回来了,还说这个做什么?功名虽好,也要坦坦荡荡去求。要不然,就算你不回来,心里存了愧,得了战功,也未必觉得欢喜。” 听了这番话,永庆的神色缓和许多,带着几分激动,道:“知我者,孚若也。这次去西北,虽没有出征,但是也获益良多。错过这次,还有下遭。这辈子总要混出个人模人样,以慰父母慈心。” 曹颙想起他方才所说“十四阿哥”,道:“十四阿哥是怎么回事儿?他拦着不让你回来?” 永庆点点头,苦笑道:“孚若猜得不错。我从地方任上到军中,本来就是十四阿哥的保举。我得了阿玛病故的消息,挂职回京后,十四阿哥这边就得了消息。他曾写了几封信,使人路上劝阻我。虽说是好心,但是到底是为人子,有不可不为之事,辜负了他这份好意。” 曹颙听在耳中,可没有丝毫惋惜之意,反而是觉得庆幸。 幸好永庆不用留在军中,要不然瞧着十四阿哥这拉拢劲儿,加上十四福晋的关系,永庆想不被贴上“十四党”都难。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既是回来了,就不要想那许多。满朝武官,有多少是野战过的?到时候好好当差熬资历,总有出人头地之日。”曹颙开口问道。 “嗯,那就借孚若吉言了。”永庆应了,道:“我不在京这两年,府里多劳孚若看顾。我已经听永胜说了,阿玛的大事儿,也多亏孚若帮衬,才算办得体面。这些恩情……” 曹颙已经是听不下去,摆摆手,道:“行了行了,越说越远,不过是应当尽力之事,还成了恩情了?若这样说,我若不在京城,托付你看顾下父母,是不是还要将你当恩人?不是说军营里都是爽快汉子么?你去了这两年,倒是学会这些虚的了。” 听曹颙这般说,永庆讪笑两声,道:“是我的不是,出去这几年,与京里不同的是,外头的规矩更多,弯弯道道丝毫不必京里的省事儿……” 新街口内,完颜府,客厅。 瞧着外头天色渐黑,十四阿哥皱了皱眉,从座位上起身,对陪着的永胜道:“快落宫门了,爷不等了。等你哥哥回来,就说爷说的,让他明儿去兵部衙门见爷。” “是,十四爷,小的记下了,定当转告。”永胜躬身道。 十四阿哥长吁了口气,上下打量了永胜两眼,还是难消怒气,冷声道:“你哥哥糊涂,你 这边聪明些。难道好好的满洲男儿,就要吃着祖宗老本过日子不成?自古以来,都是忠孝难两全。为国征战,真是热血男儿应尽之责。爷就不信了,谁还会因这个,给你哥哥扣‘不孝’的帽子不成?心中这般没有大义,真是枉为勋爵之后!” 他越说越气,说到最后,不由抬高了音量,瞪了眼睛,带了几分凶相。 永胜被训得脸红了白、白了红的,看着十四阿哥气头上,也不敢为兄长辩解,只能点头应是。 十四阿哥一口气说完,心里方算舒坦些。因急着回宫,便不耽搁,大踏步地出了客厅。 永胜亲自送到大门外,看着十四阿哥一行上马疾驰而去,才唤了个管事,吩咐到曹家传信…… 博洛和屯,圣驾行在。 今儿是今年最后一次行围,除了赏赐来朝的蒙古王公台吉银币鞍马外,随围的蒙古官兵也赏下银两布匹。 明日,圣驾折返热河,来朝蒙古王公也都回封地。 御帐里,除了康熙之外,还有随扈的几个皇子阿哥。 听说康熙要命三阿哥启程回京,十六阿哥不由心动,上前一步,道:“皇阿玛,既是行围事毕,那儿臣也随着皇兄回京吧?汤泉那边修建两处新宫殿,儿臣实是不放心。” 行围事毕,康熙这边心情也大好,听着十六阿哥的话,道:“京城有两个总管大臣,你年纪轻轻的,别老想着事必躬亲。朕瞧着你近日清减了,是不是差事太劳乏?” 说到最后,已经带了几分关切。 三阿哥与十五阿哥在旁,真是滋味儿各不相同。 自十八阿哥病故,不晓得是不是移情,皇父对十六阿哥越来越好。每次出巡,没有不带着的时候。年纪轻轻的,就让他兼管内务府。 说起来,这份宠溺,已经不亚于当年的十三阿哥,也不次于现下的十四阿哥。 若说是幼子的缘故,还有十七阿哥与好几个小阿哥;要说是看在王嫔情分上,同母所出的十五阿哥圣眷只是平平。 十五阿哥也不过是凡人,哪里能做到无欲则刚?心中不无嫉妒,但是偏生他与十六阿哥两个同母所出,荣辱与共,无法计较许多。 再说,就算他计较,又顶什么用?生母地位低的庶出皇子,还不若外头王府里的世子有体面。 三阿哥心里,已经寻思十六阿哥最喜欢什么。随扈这几个月,虽然他有心拉拢,但是十六阿哥却是滑不留手,要不然装糊涂,要不就岔开话去,也没有个准信。 现下听着十六阿哥主动开口提出想要同他一到回京,他像是看到了曙光,已经寻思开来。 要是真能一道回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将这个弟弟收归门下,也算是添了一门助力。 他却是不想想,十六阿哥这个人精子,若不是有其他缘故,怎么会乐意与他同行。 对于康熙这番垂问,十六阿哥也颇有些受宠若惊,带着几分感激道:“皇阿玛关切之情,儿臣铭感五内。儿臣没事儿,只是挂念着差事,有些不放心罢了。” 康熙道:“曹颙是个稳当的,董殿邦是内务府老人,有他们两个在京,你就不要再寻思那边了。若是觉得乏了,就好好歇两日。等到了热河,太后驾前,还等着你彩衣娱亲。” 金口玉牙已经说了,十六阿哥还能说什么,只好躬身应了。 兄弟几个从御帐里出来,三阿哥止了脚步,笑着对十五阿哥、十六阿哥道:“明儿为兄就要动身回京,两位弟弟要是没事儿,就到我那边坐坐。” 十五阿哥点头道:“好啊,刚好喀尔喀的孟克特台吉送了我两坛子上等的马奶酒,今儿就给三哥践行。” 说话间,他望向十六阿哥。 十六阿哥这边,已经抚了额头,带着歉意,道:“这两日忙着宴饮,没歇好,眼下是头痛欲裂。还望哥哥们体恤,今儿弟弟就不凑热闹了。明早起来,弟弟给三哥牵马。” 三阿哥听着,已经是变了脸色,却也是发作不出来。 十六阿哥容貌清减,印堂发暗,两眼青黑,眼底都是血丝,瞅着是有些不对劲。 三阿哥忍下怒气,“咳”了一声,甚是关怀地说道:“十六弟过劳伤身,还是传个太医瞧瞧,好好滋补滋补吧。纵然年轻,身子也不要大意,要仔细调理才好。” “弟弟谢过三哥惦念,只是这两日觉少,有些精神乏,睡一觉就好了。”十六阿哥笑着应道。 三阿哥还似乎不放心,道:“今儿既乏了,你早点歇就些了。明儿要是还没精神,可一定要请太医。”说到这里,望向十五阿哥,吩咐道:“十五弟,这回你盯着小十六。都多大了,还不晓得照看自己个儿。” 十五阿哥应了,十六阿哥身子有些忍不住,便不跟两人啰嗦,别过回自己个儿的帐子去。 他却是没有看见,三阿哥与十五阿哥并没有马上就走,而是驻留在原地,瞧着他的背影。 三阿哥瞧着十六阿哥匆忙的脚步,与摇摇晃晃的身子,对十五阿哥道:“小十六这是怎么了?瞧着他方才转身时,还哆嗦了一下,不会是伤寒吧?” 十五阿哥听了,脸上已经露出几分忧心…… 回到帐子,十六阿哥就再也忍不住,一下子躺在软榻上,抱着被子,脸上露出痛苦之色。 赵丰在旁,已经是急得不得了,俯身道:“爷,这可怎么好?膏子没了,要不寻旱烟?” 十六阿哥身子如蚂蚁咬似的,也是抓心挠肝地难受,忍了半刻钟,再也忍不住,想起刚才三阿哥提及太医,立时睁开了眼睛,对赵丰高声道:“去,传个太医……” 第七百零六章 忠孝(下) 第七百零六章忠孝(下) “太医?”赵丰闻言有些踌躇,小声道:“爷,您不是说,这烟瘾要瞒着太医么?” 十六阿哥坐起身子,长吁了口气,道:“谁让你传来瞧病,就说爷腹泻,让他们开两份鸦片治治。”说话间,已经是打了两个哈欠。 鸦片是常见药,头晕目眩、腹泻拉肚,都能治。 赵丰这才明白十六阿哥用意,应了一声,立时出去寻太医。。 十六阿哥坐在榻上,嘴里喃喃道:“若是只在中关驻跸一日,后儿就能到热河。” 想着越来越频繁的烟瘾,纵然是向来乐观的十六阿哥,也不禁有些忧心。 京城,曹家东府,内院。 兆佳氏坐在炕上,吃了几口烟。曹颂当值回来,坐在椅子上,陪母亲说话。后儿便是十三阿哥府小阿哥满月之喜,但是静惠正在做月中,兆佳氏便想亲自前往。 但是这也没有妹夫生庶子,姨姐去吃喜酒的道理,毕竟还要顾忌十三福晋颜面。要是使其他女眷去,家里谁是有脸面的? 堂堂皇子府的席,这边不能派个丫头抛头露面。 瞧着兆佳氏为难,曹颂道:“母亲,要不然就跟西府伯娘、嫂子一块随礼,这样就算人不过去,也不算失礼。” 兆佳氏闻言,忙摇了摇头,道:“合在一块随礼,哪里能显得咱们诚心,要不就你明儿当差前,先送了礼。”说话间,她将烟嘴送到嘴里,使劲吸了一口。 曹颂听了,点头应下。他抽了抽鼻子,带着几分好奇,道:“母亲换了新烟叶,闻着好香。” 兆佳氏随口道:“外头孝敬的,只有半斤,已经去了多半了。吃了这个烟,再吃别的,都不对外,正打算明儿使人到外头的烟馆寻寻。” 见外头天黑渐黑,曹颂陪着兆佳氏又说了两句,便回东跨院去了。 这日,天气晴好。 曹颙从衙门料理完差事,便到十三阿哥府吃满月酒。因为是庶出,并没有怎么操办,只有平素往来的几家,过来送礼。 男客中,除了曹颙,还有十七阿哥、十三阿哥的两个表弟与十三福晋娘子的几个侄子。众人年龄差不多,同席坐了,推杯换盏之间,气氛甚是融洽。 就是曹颙这样不爱杯中物的,也被连着灌了好些杯,有些上头,脸上红扑扑的。 同半月前相比,十三阿哥的气色好上许多。一年添了两个儿子,他心中也着实欢喜。 四阿哥来时,众人已经是酒过三巡。因他平素严厉,所以众人都跟着息了声。 十三阿哥瞧着冷场,实在无法,只好请四阿哥到花厅去坐,请十七阿哥陪着众人接着吃酒,叫了曹颙过来陪着四阿哥说话。 瞅着曹颙带着几分醉意,四阿哥不由皱眉,呵斥道:“你就这么清闲了?”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不仅曹颙糊涂,连十三阿哥也带了疑惑。他怕曹颙下不来台,忙笑着说道:“四哥,曹颙是弟弟使人叫来的。难得有个由子,大家伙儿吃一顿饭。” 被四阿哥莫名发作,曹颙这边辩也不是,不辩也不是,只能低头做恭顺状。 “简亲王将京里的金子划落了大半,你就不怕?”四阿哥冷哼一声,道:“等到金子缺乏,金价飞升之际,看你如何化解?” 说实在话,这个曹颙心里也没底,他只好实话实说,道:“真没想到简王爷会一下子淘换这个金子,臣这边也跟着担心。怕是收效甚微,未必有那么大的利。” 十三阿哥听了这个话,有些为曹颙抱不平,道:“四哥,这个可真怨不得曹颙。两万两变成十二万两,翻了六倍。也只有雅尔江阿有胆子,闹这么大的手笔。” 四阿哥指了指曹颙,对十三阿哥道:“还不是因是他这个‘善财童子’给出的主意,好大的信任。” 十三阿哥瞅了瞅曹颙,道:“曹颙有几分敛财的本事,也是借‘天时地利人和’的光。要是将他供起来拜拜,就能有银子,那曹颙岂不就是活财神了?别的不说,我就要先将他抢到府里来。”说到后来,已是带了几分笑意。 四阿哥却仍绷着脸,瞅着曹颙,道:“你也别得意。简亲王的性子,是好相与的?这回他大张旗鼓地筹金子,如此的声势。要是有不如意的地方,落了面子,岂能饶你?” 这话说得不道理,但却是实情。 曹颙这边,听了这个,低声道:“实是没法子,简王爷搬出圣旨来,臣只能硬着头皮筹划。” 十三阿哥同曹颙亲近,听了这个话,收了笑,道:“就算雅尔江阿再跋扈,也得讲道理才是。主意是曹颙出的不假,私做主张多筹了十万两金子的却是他自己个儿拿的主意,出了差池如何能怪罪到曹颙头上?四哥,要是他正胡闹,您可得帮帮曹颙。总不能费心劳神、做牛做马的,还要受这份委屈?长久以往,谁还肯为朝廷尽心?” 听十三阿哥为曹颙说话,四阿哥神色复杂地看了曹颙一眼。 其实,曹颙的心里,虽晓得雅尔江阿爱面子,事情处理不妥当,许是会恼,但是并不认为两边会结下仇怨。 就算雅尔江阿真恼,也会明着发作,不会使阴的。不是不会,而是以雅尔江阿的高傲,不屑弄那些弯弯道道。 这性子,说白了,就是“真小人”。曹颙不知自己是不是有阴暗面,对于这种“真小人”性子的雅尔江阿,反而并不厌恶。 见有些冷场,十三阿哥想起一事儿,忙到门口唤了个内侍,吩咐了几句。 少一时,就有内侍送来一只锦盒。 十三阿哥打开,送到四阿哥跟前,道:“四哥,瞧这个物件如何?” 四阿哥接过,仔细看了,原来锦盒里放着一只金丝珐琅鼻烟壶。金色的底,上面是一副西洋天使图。 瞧着胖乎乎的小天使,四阿哥神情柔和许多。 类似鼻烟壶,京城这边也见过,多是铜胎的。难得这个是金的,做工越发精巧。 “前几日刚从广州那边过来的货,晓得四哥喜欢这个,就吩咐掌柜的留心,没想到还真淘换个好的。”十三阿哥笑着说道。 有曹颙在旁,四阿哥怎么会承认自己是玩物丧志之人。 他咳了两声,道:“谢谢十三弟费心,春困秋乏,正是用鼻烟的日子。” 四阿哥喜欢这个,又不是秘密,之前十三阿哥也送过的。见他总是这般正经的模样,曹颙与十三阿哥对视一眼,都装作不留心…… 海淀,八阿哥园子。 瞅着床榻之上人事不知的八阿哥,九阿哥与十阿哥都忧心不已。 九阿哥已经忍不住,转身问八福晋道:“八嫂,不是太医会诊过了么,怎么还这样?再这样烧下去,再这样烧下去……”剩下的半句话,他实是说不出。 八福晋咬了咬嘴唇,道:“太医院医术好的太医,随扈去了不少;听说太后上个月不自在,又过去些。京城这边,剩下的太医多是碌碌。又瞧着爷凶险,怕担干系,不敢下方子。” 九阿哥闻言,已经是阴沉了脸。十阿哥实是忍不住,开口道:“那也不能拖着。还是往热河写折子吧。算算日子,圣驾还有半个月才能到京。等到那时候,还得了?” 他嗓门大,前面还压着,说到最后就扬起了嗓子。 九阿哥怕扰了八阿哥,拉了下他的袖子,兄弟两个到外边堂屋来。八福晋见状,也跟了出来。 “三日前,我就写了请医折子,使人送往热河,至今还没什么动静。”八福晋叹了口气,说道。 听了这话,想了八阿哥如今的处境,九阿哥与十阿哥也只有无语,不晓得该说什么。 八福晋瞧了瞧外头的天色,道:“夜深了,客房已经使人拾掇了,九弟、十弟先过去歇吧。” 熬了这些时日,八福晋最是辛苦,整个人廋了一圈不说,眼睛里也都是红血丝,看着十分憔悴。 九阿哥瞧了,道:“还是八嫂去歇吧。难得我们过来一趟,顶八嫂一晚。再这么熬下去,病倒了,谁来照看八哥?” 八福晋是爽利人,晓得九阿哥说得是正理儿。丈夫病着,如今她是府里的顶梁柱,千万是病不得。因此,她便谢过两位阿哥,又使人送了两床新铺盖过来,安排妥当了,才下去休息。 九阿哥与八阿哥向来交好,自不会想着自己是否过了病气什么的;十阿哥瞅了八阿哥一眼,低声对九阿哥道:“九哥,咱们也写请医折子吧?” 九阿哥点点头,道:“嗯,我也正有此意。‘虎毒不食子’,就算皇阿玛心里对八哥有芥蒂,也不会就这么盼着他没了。”说到最后,虽说压低了音量,却是难掩怨愤之意。 听着九阿哥话中对皇父有不满之处,引得十阿哥共鸣。他叹了口气,道:“皇阿玛除了偏心,还能有什么?都是儿子,上个月小十七病了,连着几次下旨意垂问;眼下八哥却这样。八哥这般糊涂地躺着,也算福气;要是醒着,怕也要气迷瞪了。” “无论如何,这请医折子要上。要是皇阿玛还没动静,我就去热河求。”九阿哥说着,态度甚至决绝。 十阿哥性子豪爽义气,自然也是支持这个。 九阿哥说完,瞅了瞅京城方向,冷笑道:“老十四越来越过分,这些日子面也没露儿。我倒是要瞧瞧,明儿他联名不联名?” …… 曹颙每日府里到衙门、衙门到家,日子过得倒是平静。 畅春园的修缮工程已经差不多,如今就是做着收尾工作。曹颙同董殿邦去看过一遭,毕竟是行宫所在,干系重大,倒是没有人敢糊弄。 剩下的,就是要关注汤泉行宫那边。 圣驾打热河回銮京城时,就会路过汤泉行宫。要在驻骅之前,将那边料理妥当。 因汤泉离京城还有段距离,所以曹颙与董殿邦商议后,就决定一人留京,一人去汤泉验收那边的工程。 虽说出京数十里,有些奔波,但这个是立功之事。加上在汤泉,过些日子能直接迎驾,也是体面。所以,曹颙就将这个机会让给董殿邦。 董殿邦现下是委署内务府总管,总要立些功劳,才能正式升迁。 虽说他有时候啰嗦些,但是做事甚是仔细。有这样的同僚,曹颙这边,亦觉得松快不少。 因上次提及酬银之事,董殿邦还担心曹颙这边怪罪。见他有心成全,董殿邦甚是感恩。 十四阿哥的日子,就不那么自在了。 前几日,他被九阿哥逼着,在给八阿哥请医的折子上联名。之前他借口兵部“差事”忙,对八阿哥那边,只是使人过去探问,自己一次也没有探病。 他还想拖到圣驾回来再说,省得自己会受了牵连,引得皇父厌恶。 但是九阿哥盛怒而来,那个眼神,盯得人后背发寒。摆出的架势,若是十四阿哥不肯联名,就要立时翻脸做仇人。 十四阿哥虽已自立门户,但是根基尚浅,依托的还是八阿哥、十阿哥的人脉同九阿哥的财力。 即便心里再不乐意,他也不能跟九阿哥撕破脸,只好硬着头皮,在折子上联名。没想到,圣旨发回来,却是批着“十四阿哥胤祯向来与八阿哥胤禩相好,著伊同太医商酌调治”。 十四阿哥既是心惊,又是忧虑。 心惊的是皇父此举,还是将自己归在“八爷党”;忧虑的是事情派到自己头上,万一八阿哥有个闪失,自己就要担干系。 焦头烂额之下,十四阿哥实是没有法子,只好跟生母德妃讲述了此事,寻求化解之道。 德妃这边,寻思片刻,道去:“你也别想太多,只需遵照圣旨去当差便是。皇子患病,本就不是谁一个人能担当得了的。宗人府与内务府那边,此时不用何时用?” “额娘,雅阿江阿那边可是孩儿能使唤得动的?没有圣旨,他肯出面才怪。”十四阿哥皱眉道。 “没有宗人府那边,不是还有内务府那边么?太医院本就是内务府下属的衙门,又是皇子阿哥生病,他们能跑得了干系?”德妃缓缓地说道。 十四阿哥闻言,已经是茅塞顿开。 内务府跑不了干系不假,京城这边本有两位内务府总管,董殿邦去了汤泉,只剩下曹颙一人。 若是真为了八阿哥此事,将曹颙绑在自己这船上,也是大善。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十四阿哥挑了挑眉毛,方才的烦恼,已经抛到九霄云外…… 第七百零七章 歧途 第七百零七章歧途 虽才九月中旬,但是因今年是闰月,所以此时已经天气已寒。出得城外,入目都是萧瑟,路边的榆树都落了叶子,原野上草也枯黄。 曹颙骑在马上,也无心欣赏景致,望着前面十四阿哥的背影,心里有些薄怒。八阿哥失势众所周知,八阿哥患病也不是一日两日。 圣旨虽下,却是十四阿哥的差事,并没有提及内务府。偏生十四阿哥仗着皇子的身份,去内务府将曹颙给堵住。 曹颙就算不乐意,挂着内务府总管的差事,也只能从命。 这些年曹颙往来的皇子阿哥也有几个,外头都说四阿哥凉薄;曹颙瞧着,同四阿哥比起来,平素人家露乖卖巧的十四阿哥才是真凉薄。 十四阿哥在马上,心里则是有些畏惧,盼着九阿哥已经回城,不在这边。 九阿哥向来牙尖嘴利,说话不留情面。这个时候,又不好同他计较,这不是让人头疼? 想着这个,十四阿哥有些烦躁,回头见曹颙拉的远了,勒住马缰等他近前。 曹颙还以为他有事,也勒住马缰,问道:“十四爷?” 十四阿哥的视线却从曹颙身上扫过,落到郑虎身上。 郑虎虽然是南边人,但是身材高壮,留着短须,看着颇为勇武。十四阿哥对曹颙笑笑,道:“没什么事儿,只是爷这匹马金贵,跑不得远路。跑了小半个时辰,爷怕累着它,咱们慢行也好,也能说说话。”说到这里,指了指郑虎道:“曹颙,你这个下人瞅着倒是不赖,也不晓得是不是花把势。等有机会,爷考校考校。若是个有真本事咋,爷就费费心,往后也能给你挣个体面。” 这话听着像是给曹颙面子,提拔他的长随。但是有曹颙这个东主在,十四阿哥这番话,也有些失礼,压根没有将曹颙放在眼里。 不仅狂妄,而且还无情。 八阿哥是他兄长,缠绵病榻,十四阿哥却面无悲戚之色。借口爱惜马匹,缓缓而行。 曹颙心里已是添了鄙视,但是面上仍恭敬地谢过十四阿哥费心。 关于出仕之事,曹颙早问过郑虎。郑虎少时是想要从军,但是在广州几年,也见过那边卫所的情形,对于吃兵粮这个早已没了兴致。 十四阿哥见自己主动示好,曹颙仍是不亲不热的,心里就有些不痛快。 他斜了眼睛,瞅了曹颙一眼,道:“听说你常往四哥府上孝敬,怎么着,因爷是无爵皇子,所以轻视爷么?” “十四爷明鉴,朝廷有令,朝臣不得私结皇子阿哥,臣不敢枉法。”曹颙口中说着,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 同四阿哥那边往来的是少,但是同十三阿哥与十六阿哥两个,他不是“私结”,是“明交”。 十四阿哥说完,也觉得自己说的这话没味儿。 曹颙的身份,不仅是臣,还是皇亲,七阿哥的女婿。算下来,其他皇子阿哥都是他的姻亲,往来不往来的,也不算违制。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虽晓得曹颙是有出息的,拉拢过来,能得大实惠。但是十四阿哥毕竟是皇子,向来都是傲惯了的。记事以来,只有别人讨好他的,哪里有他讨好别人的时候。 同曹颙说过几句,十四阿哥便觉得气闷,挥手抽了下马身,策马而去。 这样的十四阿哥,就是未来的大将军王? 知子莫若父,估计康熙老爷子晓得儿子的毛病,才使他领兵西征的。换做其他阿哥,会拉拢人心的,康熙也不放心就军权交出去。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到了海淀镇八贝勒花园。 十四阿哥翻身下马,已经收了脸上的笑,露出几分威严。 这边的管事,也认识十四阿哥,一边往客厅请,一边使人往里面通传。 十四阿哥却没有去客厅,道:“爷同内务府曹总管是奉了圣旨探病,不用去客厅那边,直接去八爷处探病就好。” 那管事虽觉得不妥当,但是听“圣旨”两字,加上十四阿哥与曹颙都穿了补服,就不敢怠慢,硬着头皮前头领路。 “九爷可在?”十四阿哥问道:“听说前几日九爷在这边照看,可有此事?” “回十四爷的话,九爷前几日就在这边,已是四、五日没有进城了。”那管事回道。 十四阿哥心里算算日子,九阿哥逼自己联名请旨后,就到这边了。 九阿哥待八阿哥这般死忠,万一八阿哥还有其他心思,那九阿哥指定是站在那头的。若说八阿哥没有其他心思,十四阿哥才不会信。 真是谁也靠不住,十四阿哥不由觉得气闷。 进了内宅,刚进院子,就听到有人怒喝道:“终于露面了,好大的架子,你还有脸来?” 站在廊下,扯着嗓门嚷的,正是满脸怒气的十阿哥。 十四阿哥本就心虚,见了十阿哥,脸上有些不自在,忙辩解道:“十哥,弟弟也想早些日子过来的,但是兵部差事吃紧,西北那边……” 他还要再说,就见九阿哥挑开帘子,从屋里出来,冷冷地望了他一眼,道:“八哥尚在病中,十四爷还是请息声。” 十四阿哥脸涨得通红,说话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站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 九阿哥已是看到曹颙,有些意外,抬头道:“你是奉旨而来?” 眼前这几位,虽然瞧着不对,但是曹颙并没有看热闹的心思。这三位阿哥,同他都颇为“渊源”,他实不愿意生出其他事端。 听着九阿哥说这个,曹颙如实回道:“回九爷的话,臣并未接到圣旨。是十四爷唤了臣来,给八爷请安,看太医院的方子。” 九阿哥望向十四阿哥,眼里多了探寻。 十四阿哥开口道:“九哥,前几日咱们联名的请医折子,已经发回来。皇阿玛让弟弟会同太医,照看八哥这边。曹颙为内务府总管,太医院那边的差事,与他也拖不得干系,所以弟弟就唤了他来。”说话间,从袖子里抽出一个折子,送到九阿哥面前。 九阿哥接过,打开看了,却是同十四阿哥所言。 他挑了挑嘴角,不置可否,侧过身子,对十四阿哥道:“既然十四弟是奉旨而来,那就进请。只是有一句,要说在头里。八嫂这些日子,忧思所致,劳心伤神,许是有不周到之处,十四弟还请见谅。”说完,看着曹颙道:“曹大总管也体恤体恤。” 十四阿哥与曹颙连道不敢,跟着九阿哥进了屋子。 屋子里弥漫着刺鼻的药味,八阿哥躺在炕上,双眼紧避,已经瘦得脱了人性,看着甚是骇人。 不止十四阿哥,连同曹颙,都唬了一跳。虽说这些日子京里也有传言,说是八阿哥病入膏肓,但是曹颙是不信的。因为晓得他活到雍正朝,应该不会这么早死。 今日见了八阿哥,连曹颙都迷糊了。怀疑历史会不会有所变化,八阿哥莫非要早夭? 八福晋坐在床边,拉着丈夫的手,就那么坐着。听到有人进来,她转过身子,望向众人。 眼中的凌厉,使得十四阿哥瞧了,都有些胆寒,喃喃道:“八嫂……” 八福晋缓缓地站起身来,望着穿着补服的十四阿哥与曹颙,脸上是毫无掩饰地愤恨,伸出手来,指着他们道:“怎么着?你们就这么迫不及待了?告诉你们,我们爷福大命大,且长命百岁!给我滚!”说到最后,已经是状癫狂。 怪不得九阿哥方才特意说了那句,八福晋这边岂止是不周到,已经是要急疯了。 “八嫂误会了,弟弟是奉旨而来,探视八哥的。”十四阿哥听她语含怨毒,忙分辨道。 “奉旨?自然是奉旨!十四爷是大忙人,若不是奉旨,岂会到我们这边来?”八福晋冷哼一声,看着十四阿哥道。 十四阿哥有些心虚,仍硬着头皮道:“八嫂,这些日子衙门差事有些忙,要不然弟弟早就过来了。” :“陶民进城,先去见得就是十四爷,十四爷倒是‘真忙’。如今十四爷看了看了,瞧也瞧了,我们这小庙就不留您这个大菩萨了!”八福晋不听还好,听了这辩解之词,越发怨愤,横眉怒目道。 九阿哥见她声音凄厉,怕她口无遮拦,说出对皇父不敬的话,埋下祸根,忙对十四阿哥道:“十四弟,八嫂有些着急上火,十四弟体谅些,今儿先回去。至于太医诊治这块,让曹颙留着听了,回城再禀告十四弟。” 十四阿哥被十阿哥、八福晋连番奚落,也有些呆不下去。听了九阿哥这话,如蒙大赦,点了点头,同曹颙交代两句,就出去了。 曹颙有些意外,十四阿哥不受欢迎,自己也该好不到哪去。不晓得,九阿哥是不是有其他缘故。 十四阿哥走后,八福晋神色木木的,瞅了曹颙一眼,倒是平和许多,点点头,道:“听说你甚是疼媳妇,为人也本分,做人当如是,就该惜福才是。我们爷这边,我们爷这边,若是你往御前写折子,就如实禀吧。”说到最后,看着看上的八阿哥,脸上露出几分绝望来。 看来昔日风光无限的八阿哥,落得如今这个下场,曹颙心里,也只能感叹世事无常。 眼下的八福晋,已经没有了皇子福晋的骄纵,就像个寻常的妻子一般,对丈夫毫无掩饰地关切与依恋。 “是,臣遵旨。”曹颙躬身应了,对八福晋也生出几分同情。 八福晋点点头,重新坐在炕边的小凳子上,拉起八阿哥的手,就那么坐着。 九阿哥见状,叹了口气,招呼十阿哥与曹颙退到外堂。 十四阿哥虽走了,但是十阿哥怒气未消。他见九阿哥留下曹颙,皱眉道:“九哥,就那两个半瓶子太医,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见得能有什么本事,还同曹颙商量什么?” 九阿哥摆摆手,道:“十弟,稍安勿躁,我正有事寻曹颙。”说到这里,他看着曹颙道:“早上爷打发人进京寻你,你来的正好,爷有事相求。” 一个十四阿哥,寻了由子,可是粘上曹颙,曹颙正头疼。对于九阿哥这边,曹颙更不愿沾边的。 但是也不能直接拒绝,他只好含糊道:“九爷严重,曹颙能有什么能耐,能当得九爷相求?” “爷听太医说,你家有能退烧的烈酒。八爷这些日子有开始烧,浑身起了疹子。爷不爱求人,但是却求到你这里了。”九阿哥盯着曹颙,缓缓地说道。 他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不管用什么法子,也要将那烈酒淘换来。威胁也好,利诱也好,绝对不给曹颙回绝的余地。 “臣晓得了,九爷使个人同臣去取吧。”曹颙这边,却是直接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九阿哥这边,甚是意外,有些不肯相信,问道:“你真的给?” 曹颙道:“自是真的。只是这个退烧,只是表层散热,内里并不发散,用处不大。还是内服退烧的方子,去了病根才是正经。” 曹颙回得坦荡,九阿哥这边已经是有些激动。 一直以来,他都当曹颙是仇人,没想到曹颙这边瞅着却云淡风轻,似乎两下并无过节似的。 一时之间,九阿哥不由有些困惑。 十阿哥冷眼旁边,见九阿哥神情变幻,曹颙却神态自若,有些不服气,道:“谅你也没胆子不给,要是耽误了八哥的病,就是砍了你的脑袋也是轻的。” 曹颙听了,自然不会接话,但是心里却觉得好笑。因为,十阿哥说的正是实情。 不管康熙对八阿哥现下多厌恶,儿子毕竟是儿子,老子怎么折腾都无所谓,要是外人跟着折腾,那也是打皇家脸面。 曹颙向来是谨慎之人,怎么会留下这个把柄? 况且,就算他给了,也未必会被怪罪。毕竟九阿哥同他之间有嫌隙众所周知,就算他拿出退烧的烈酒,别人也会当他是被九阿哥逼迫。 其实,曹颙的心里,并不希望八阿哥死。 茫然无知的历史,令他心生畏惧。 然而,这世上之事,哪里会有那么多顺心如意? 外屋的几个人,心思各异,还在缄默,就听屋子里传来一声哀嚎:“爷,爷……你怎么了……” 第七百零八章 喧嚣(上) 第七百零八章喧嚣(上) 站在门口,曹颙十分迷惘。虽说他避开早夭的命运,父亲曹寅也没有郁郁而终,但是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能够改变历史。 或许,在历史的长河中,曹家与他们父子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水滴。所以即便出现些许变化,也不会引起一丝涟漪。 他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没想到,变化的不是一星半点。变化得让人措手不及,八阿哥薨了。 当众人听了屋子里不对,进了内屋时,就见八阿哥脸上已经满是灰败,一只手无力地垂在炕边,任凭八福晋如何哭闹,都是一动不动。 九阿哥与十阿哥都惊呆了,没有醒过味来,来不及悲痛。 “爷啊……”八福晋的哭声,那么尖锐,那么凄厉,听得人心里都一颤。 莫非眼前是幻觉,这一切只是梦。曹颙心里,已经乱作一团。 八福晋哀伤过度,刚哭了两声,就两眼一翻白,昏厥过去。她身后的婆子忙一把扶住,脸上也尽是惶恐。 转眼功夫,家主薨了,主母又这般模样,老嬷嬷也甚是着急。可是再着急也好,也不敢耽搁了大事。 她转过头来,望着九阿哥,道:“九爷,我们爷这样……我们福晋又……还请九爷做主……”说话间,也是哽咽出声,老泪纵横。 八阿哥虽已年近中年,同八福晋成亲将近二十载,夫妻感情甚好,但是却是子女缘薄。八福晋始终未怀孕,又拉着八阿哥不许纳妾。 直到成亲十年,八阿哥将到而立之年,还没有一儿半女,连太后与皇帝都过问了,八福晋才允八阿哥纳了两个妾。这两个妾肚子也争气,进门一年后就添了一儿一女。 这个儿子,就是府里的大阿哥弘旺,今年才九岁。还是孩童,哪里能做顶梁柱,操办丧事。所以忠心的老嬷嬷,才逾越了身份,多言了一句。 十阿哥这边,这时反应过味来,上前两步,扯了嗓子,就是一声哀嚎:“八哥,八哥……你怎么能这就去了……” 九阿哥脸色刷白,一步一步地挪到床边,伸出手去,探了探八阿哥的鼻息,已无半点生气…… 曹颙站在门口,十阿哥的哭声直震得他耳膜疼,九阿哥后背的哆嗦,也看得曹颙发寒。 这些年,他也目睹了许多死亡。在生死面前,人真是高低贵贱之分,都是显得这样无力。纵然是尊贵的皇子阿哥,又能如何?同别人并无不同,也不过是说没就没了。 接下来,就是各种忙乱。 得使人扶了八福晋去安置,还得请太医照看。 得预备“吉祥板”,还得去找画师画“追影”,还要往御前写折子,还得禀告宗人府那边。 府里当差的男女,少一时都换了孝服。又有管事的,捧了孝服孝帽过来,请九阿哥与十阿哥换上。 曹颙这边,则是无需戴孝帽,只去了顶戴上的红缨,在官服外套了孝衣。 宗室薨逝,丧仪都有定制,正归内务府负责此事。 曹颙自打去年入职内务府以来,期间也有宗室病故,但是因他不在京城,或是由董殿邦料理,所以还没有料理过白事。 没想到,他料理的第一宗丧事,就是八阿哥这边。 不到半日功夫,园子里已经支起灵棚,开始操办起丧事来。内务府本堂几个当差年头久的司官,都让曹颙使人给传了来。 他们毕竟是有经验,分头料理细节,也不容易出纰漏。 曹颙这个总管,只需统筹,盯着四下不出纰漏就好。虽说无需亲力亲为,但是到底费心费神,也是片刻离不开人。 同九阿哥又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期间遇到大事小情,还得请示九阿哥、同九阿哥商议,这也使得曹颙甚是苦熬。 汤泉庄子那边,曹颙已经使人快马送信过去了。盼着董殿邦能早些回来,省得他自己单独料理这边的丧事,甚是显眼。 宗人府那边,雅尔江阿已是得了消息。 初时,他还只当自己听错了。因为这些年,大阿哥也好,二阿哥也好,哪个一年不病个两、三遭的。或许是真郁结,或者是希望能够御前祈怜。因此,对于八阿哥之前生病之事,雅尔江阿才没放在心上,只当他们父子兄弟在斗法,懒得掺和进去。 待确定消息无误,雅尔江阿心里也是震惊不已,带着几个长随,匆匆地出城奔丧。 曹颙这边,大多都有典章礼制可依,又有司官们是熟手,相关治丧都“遵礼依制”,所以除了最初一时慌乱,剩下就是有条不紊。 不过规矩毕竟是死的,也有不便宜之处。 当朝皇子薨氏,八阿哥并不是第一人。顺治朝时,有几位皇子都是早夭;早在康熙四十七年,有十八阿哥病故。但是,那些皇子都是幼年夭折,尚为封爵。 自顺治朝后,当朝有爵皇子薨的,八阿哥是第一人。 不过,有九阿哥在,也无需曹颙为难。九阿哥已经放下话来,丧事从丰,要符合八阿哥的身份地位。 八阿哥虽停了年俸,但是仍然是当朝皇子,超品多罗贝勒。 曹颙带着内务府诸人,只是听命当差的,有九阿哥做主,自然遵从就是。 银子花得如流水一般,九阿哥一直没有回复,但是却使人传了话,当晚就有几辆银车从城里赶到园子这边。 都说九阿哥爱财,但是对那几车子银子,九阿哥瞅了不瞅,对曹颙道:“别想着省银子,务必要体面,要是不够了再说。要是敢委屈了八爷,爷这边有你好看。” 虽说语气不善,但是曹颙这边,实是无法同他计较。手足情深,八阿哥即便到地下,也该觉得欣慰,这世上总算有真心为他之人。 一口气忙下来,直到次日中午,曹颙才得空回城一趟。 按照规矩,初瑜作为已出嫁的侄女,要为八阿哥服“大功”,服期九个月。天佑、恒生他们也换了素服。 直到看着妻子泛红的眼圈,曹颙才认识到,没了的那位不仅是皇子阿哥,还是妻子的亲叔叔,自己的叔岳丈。 连着李氏也唏嘘不已,拉着儿子,问了几句贝勒府治丧之事。 虽同八阿哥鲜少往来,但是他名声在外,提及的人都要赞声好。即便李氏是内宅妇人,对这位“贤王”也有耳闻。 不知为何,曹颙也莫名伤感起来。 许是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他对未来历史走向没底了,才会这样揪心。 两间房,圣驾行在。 十六阿哥懒洋洋地躺在榻上,算着抵京的日子。从热河出来已经三日,还有六、七日才能到京,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 这些日子,虽也与曹颙有过书信往来,但是有些话是不能落到文字上的。还得见面了,才能两下商议。 这些日子,不仅失了胃口,而且他对于其他的也不怎么上心。要知道,他正是壮年,原是离不得女人的。如今,对于女色也只是平平。 这鸦片真是祸害人的东西,十六阿哥看着手中的鸦片膏子,心里很是清楚地明白这点。但是一旦烟瘾上来,他还是克制不住。 他正想着,就听到帐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十六阿哥忙将鸦片膏子包好,塞进怀里,就见十五阿哥挑了门帘进来。 “十六弟,八哥没了。”十五阿哥的神色变幻莫测,说不清是哀痛,还是幸灾乐祸。 十六阿哥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一下子站起来,看着十五阿哥说不出话。 “刚刚京里过来的消息,雅尔江阿上的折子。皇阿玛今儿问起八哥病情,原是说要派四哥去探病,旨意尚未下去,京城的消息就到了。”十五阿哥一口气说道。 纵然平素往来少,但到底是血脉兄弟。听到凶信这一刻,十六阿哥也觉得眼睛发酸、胸口堵得慌。 他稳了稳心神,问道:“那皇阿玛那边,现下如何了?” “原本召集几个内大臣、大学士说话,这会都叫跪安了,一个人在御帐那头。”十五阿哥道。 十六阿哥踱了两步,到底是有些不放心,对十五阿哥道:“十五哥,咱们过去瞧瞧吧。还要劝着皇阿玛节哀、保重身体才是。” 十五阿哥冷笑一声,压低了音量道:“十六弟该不会觉得皇阿玛只有悲戚吧?” 这却是大逆不道的话,十六阿哥闻言皱眉,带着几分嗔怪道:“十五哥……” 十五阿哥挑了挑嘴角,看着十六阿哥道:“走吧,你向来是乖儿子,这个时候自然也要尽些孝道。” 他说得阴阳怪气,其中难掩讥讽,十六阿哥不由有些急,道:“十五哥,三哥不在这边,五哥在太后身边离不开,二十弟还小,行营能说上的话,就剩下你我二人,咱们不担心皇阿玛,谁担心皇阿玛?” 十五阿哥横了十六阿哥一眼,沉下脸来,道:“十六弟出息了,这是在教训哥哥么?” 十六阿哥见他这般执拗,真觉得头疼,道:“十五哥,弟弟不是那个意思。不管八哥平素为人行事如何,都是皇阿玛的儿子,咱们的兄长。皇阿玛只是不说罢了,也有常人的爱子之心。而且,他老人家又最见不得手足相悖。当年,小十八没时,二阿哥因没有露出戚容,还遭了申斥。” 这话说得都是实理儿,但是落到十五阿哥耳中,却是另一种味道。 他冷哼一声,道:“谁能比得上十六弟八面玲珑?哥哥我是蠢蛋,唱不来这父慈子孝的大戏码!”说着,也不待十六阿哥回话,转身挑了帘子,大踏步地出去。 十六阿哥也不晓得他到底闹什么别扭,想着他也是聪明之人,应晓得这个时候,表现好些,会获益无穷。 就说三公主,本为和硕公主。康熙四十七年,十八阿哥薨时,三公主刚好来朝,颇有长女风范,关心照顾圣躬。次年,她就破格封了固伦公主。 十六阿哥这边,并没有想着封爵什么的,只是担心哥哥犯了二阿哥的前车之鉴,才多说了一句。没想到他压根听不进去,还在这个时候置气。 十六阿哥担心圣驾行在,一时也顾不上十五阿哥,出门往御帐去了。 御帐外,站着乾清宫副总管太监魏珠与大学士马齐、领侍卫内大臣鄂伦岱。鄂伦岱是佟国纲长子,隆科多的堂兄,是地道的“八爷党”。 康熙四十七年一废太子后,闹出的保举新太子闹剧,就是鄂伦岱联合阿灵阿、揆叙、马齐等人,唱得主角。 这边,鄂伦岱与马齐两个也刚得了消息。马齐尚好,向来是老成的性子;鄂伦岱已经是满脸愕然,不敢置信。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康熙四十七年时,十六阿哥才十四、五岁,跟着皇孙阿哥们在上书房读书。八阿哥风头一时无二,朝臣中大半数都推举他为太子。满洲勋贵这边的支持者更众。 十六阿哥心里叹息一声,眼下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对两位大人点点头,低声问魏珠道:“魏总管,皇阿玛现下如何?劳烦你通传一声,我想求见。” 魏珠脸上难掩忧色,躬身道:“回十六爷的话,皇上有旨,现下谁也不见。皇上早上还念叨八阿哥的病情,没想到转眼就得了这个消息,心里怕是不太舒坦。” 十六阿哥望了望帐子,心里担忧不已,但是没有旨意,也不敢硬闯…… 京城外,海淀八贝勒园子。 曹颙这次进城,并没有久待,除了回家换了身衣裳,去衙门打了个罩面后,就又回到这边治丧。 除了身上的衣裳,初瑜又给预备了几套换洗的,叫人包好了,送到海淀曹家园子这边。这样,曹颙想要更衣也方便些。 下了马,刚进八贝勒园子,就将雅尔江阿迎头出来。曹颙见状,上前两步,要打千做礼,被雅尔江阿一把扶助。 “本王正找你,走,跟本王出去转转。”雅尔江阿口中说着,不容曹颙质疑,拉了他的胳膊,一道出了大门。 刚出了门来,就听得雅尔江阿长吁了口气,道:“总算是避了出来。” 曹颙这边听着不解,雅尔江阿已是放了他的袖子,打量他一眼,道:“这两日你也怪忙的,这种大事最容易出乱子,你料理的还算妥当。” “都是有例可循,当不得王爷的夸。”曹颙扫了眼匾额上的白幛,回道。 门口没马没轿,雅尔江阿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宅子,道:“那是本王的宅子,咱们忙里偷闲,过去吃盏茶。本王那里有外头孝敬的红心铁观音,趁着这个功夫,你这个‘茶童子’也给品品。” “王爷,明儿‘接三’,还有许多琐事……”曹颙犹豫一下,说道。 雅尔江阿摆摆手,道:“先顾不得这个了,几位皇子阿哥来了,他们兄弟在堂上说话,说不得还要动全武行。连本王都只能躲出来,你还想去参合不成?” 雅尔江阿虽有时傲慢无礼,但却是不屑扯谎之人。 不知道是不是因前些日子延医请药之事,九阿哥要追后帐?这两日,九阿哥眼泪都没落,但是满脸阴云密布,瞅着越发使人胆颤心惊。 就是曹颙这边,原还担心九阿哥要借着丧事不周到,来发作自己儿,防备了两日。 幸好九阿哥心里有怨气是有怨气,但并没有像曹颙发作的意思。态度虽冷淡如常,可是也没有节外生枝。 如此看来,倒是雅尔江阿好心,曹颙这边,只得领情,道:“既是如此,那小人就叨扰王爷了。” 虽说两处宅子,看着相隔不远,但是也隔了大半里路。两人踱步而去,用了半盏茶的功夫才到。 管家得了消息,已经迎出来,雅尔江阿直接将曹颙请到前厅。 直到茶水送上来,雅尔江阿才摆摆手,将小厮打发下去,同曹颙说了缘由。 除了随扈的几位阿哥与被圈进的大阿哥、二阿哥、闭门不出的十三阿哥、襁褓之中的二十四阿哥之外,剩下的十来位皇子齐聚八贝勒府园子。 席间说起丧事儿,就提及一点,那就是圣驾如今在回銮途中,过几日就要抵京。 八阿哥的园子正在御道边上,圣驾回驻畅春园的必经之地。 按照三阿哥与四阿哥商议的,应当将八阿哥的灵柩移回城内贝勒府,在那边发丧。 七阿哥、十二阿哥、十四阿哥、十七阿哥等人闻言,都附议,觉得应当移回内城。九阿哥这边却是恼了,八阿哥薨逝,八福晋悲痛之下,已经病得不省人事。 移灵柩回内城,不仅使得死者不安,连带着活人,也禁不起折腾。 这两日,九阿哥本就积攒满心火气,岂不是一点就着?说话之间,就失了平常。 雅尔江阿原在堂上,见两下争执起来,就寻了由子,脱身出来。 “曹颙,你没见着那架势,九阿哥是急眼了,看样子一句不合,就要抡起拳头打人。”雅尔江阿将前下摆的衣襟挑起,翘着二郎腿说道。 雅尔江阿说得寻常,但是曹颙却听出其中的凶险。 皇帝是尊贵,讲究禁忌,但是八阿哥是他儿子、八福晋是他儿媳妇,就那么了不得,偏要移灵了? 曹颙眼下,倒是对八阿哥生出几分同情来。 虽然按照规矩,在各项后事的筹备上,都算中规中矩,但是却难掩门庭冷落的事实。 八贝勒园子,灵堂前。 虽然三阿哥苦口婆心地规劝,但是九阿哥岂是听得进去的。在他眼中,眼前的哥哥已经不是哥哥,弟弟也不是弟弟,全是仇人。 如今,八阿哥尸骨未寒,他们做兄长的,不说寄托哀思,直接上门要求移灵柩,这算什么狗屁哥哥? 最可恶的是十四阿哥,装模作样地两下说合,像是要做合事佬儿,却不晓得九阿哥最恨之人,就是他这个见风使舵的。 争执之间,几位阿哥面红耳赤,音量越来越高,说的话也就不中听寄来,几个小阿哥已经受不了眼下气氛。 二十一阿哥与二十二阿哥六岁,已经进上书房,有些懂事,还好些;二十三阿哥才四岁,惊吓之中,“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他们三个是由十七阿哥带来的,十七阿哥见状,忙跟诸位兄长告禀一声,带着几个小的下去。 唤了跟来的内侍,先是拿了吃食,哄好了二十三阿哥,又安抚了二十一阿哥与二十二阿哥后,十七阿哥回头望了望灵堂方向。他有些犹豫,是不是就此带着几个小阿哥回宫去。 至于到底移不移灵柩,还是任由几位哥哥商议做主就是。方才众人商议此事时,十七阿哥随附议诸位兄长,同意移灵;但是见九阿哥后来激愤,他这边却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许是事情过去久了,许是人死了一了百了,现下十七阿哥对于八阿哥的怨愤之情已淡。 八阿哥今年才三十六,打小就好强,使劲挣扎了三十来年,到头来不过是场笑话。名也好,利也好,恩也好,怨也好,折腾个什么劲儿? 一时之间,十七阿哥恹恹的,竟生出几分弃世之心。 这时,就见有穿着孝服的管家小跑着进来,见了十七阿哥,忙止了脚步行礼。 “着急忙慌的做什么?”十七阿哥见状,皱眉问道。 “十七爷,阿公爷来了,奴才正要去禀告九爷。”那管事的躬身回道。 怪不得他激动,这两日奔丧的人中,不算宗室,还数眼下的阿灵阿最为显贵。 十七阿哥闻言,有些意外。阿灵阿在府已经“休养”数月,自打进了九月后,因天气变化之故,身体不适,倒是真病了。前些日子,十七阿哥还曾带着妻子去探望过岳父一回。 十七阿哥想了想,吩咐内侍带着几个小阿哥去偏厅安置,自己则到大门外,迎接岳父。 阿灵阿已经下了马车,满脸蜡黄。他扬起头来,看着已经覆了白绫的匾额,还有糊了白纸的大门。 十七阿哥上前两步,道:“岳父,您怎么来了?” 阿灵阿低下头,直直地看着十七阿哥,道:“八爷,八爷这是真薨了……” “嗯,”十七阿哥点了点头,道:“岳父要去灵前祭拜么?现下有些不便宜,几位皇兄正在……” 还没说完,就见阿灵阿直直地倒下去。 十七阿哥大惊,忙一把扶助,就将他阖了双眼、牙关紧闭,已经昏死过去…… 第七百零九章 喧嚣(下) 第七百零九章喧嚣(下) 转眼,到了八阿哥的“头七”。 上门吊祭之人,陆续多了起来,也有不少女眷过来。八福晋最是好强,使人扶着起来,招待各处女眷,不愿丈夫丧事太过冷清。 虽说这两年八阿哥走背字,没有人敢太过亲近,担当这个“结党”的罪名。但是皇子就是皇子,宗室有服的得来守孝;朝臣中,也多是要走过过场。 “头七”,正是大家粉墨登场的日子。 不管平素关系好坏,总要出来照个面。其中,就有大家意想不到之人,那就是好几年闭门不出的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穿了一身孝服孝帽,在众人的惊愕中,在八阿哥灵前上了香,敬了酒,还到八福晋跟前道:“八嫂,还请节哀。” 八福晋惊诧之下,忘了还话,等醒过神来,十三阿哥已经转身出去。 九阿哥还是满脸阴郁,望着十三阿哥的背影,没有吱声。十阿哥这边,忍不住低声嘀咕道:“他怎么来了?” 十四阿哥在旁,眼珠子跟着一转,追了出去。 “十三哥,既是来了,就待会再走,咱们兄弟多久未见了?”十四阿哥带着几分亲切说道。 十三阿哥摇摇头,道:“今日这边也忙,还是改日吧。” 十四阿哥见他神色淡淡的,心里有些不自在,强挤了几分笑道:“嗯,那改日弟弟过去给十三哥请安。” “只要你不嫌弃我那边冷清就行。”十三阿哥随口道。 他同十四阿哥两个,年龄只差两岁。加上十三阿哥小时候也由德妃抚养,所以原来同十四阿哥都是一块儿玩到大的。只是长大了,十四阿哥党附八阿哥,十三阿哥则是同四阿哥亲近。 看着十三阿哥乘坐的马车渐行渐远,十四阿哥也收敛了脸上笑。虽说不像大阿哥、二阿哥那般被封了大门,但是十三阿哥这些年沉寂,鲜少人前露面。 如今,巴巴地过来,算什么?表现手足情深么? 想着九阿哥与十阿哥对自己个儿的横眉竖目,十四阿哥的心里,充满了悔意。早知如此,就算做做样子,也当多过来两趟。 不过,不可否认的是,当听闻八阿哥薨了的那刻,十四阿哥也生出几分欣喜。八阿哥不死的话,他心里就不安,总怕发生怎么变故。 八阿哥死了,他欣喜过后,也开始有些焦虑。如何化解九阿哥的怨气,兄弟们重新“齐心合力”?这个问题,他琢磨了两日。 汤泉,行宫。 曹颙跪在几位王爷与尚书后,随着众人一道迎驾。 按照规矩,晚辈死了,长辈也要给晚辈穿孝,称之为“反孝”。不过规矩是规矩,有的只在出殡时意思一下,有的则不成服。越是嫡亲尊长,越是如此。 正如此刻的康熙,穿着常服,只是腰间系着的荷包,不是平素的金丝绣龙荷包,而是素蓝荷包。 康熙唤众人平身后,就过问了几句京城事宜,几位王爷、尚书陆续答话。 待众人回完,康熙摆摆手,叫众人“跪安”,只留下三阿哥与四阿哥说话。 曹颙刚出去,就见十六阿哥面带急色,在外头等了。 瞅着清减了一圈十六阿哥,曹颙不由有些担心,开口问道:“十六爷这是怎么了?并没有听到十六爷身子有恙的消息。” 十六阿哥摸了摸下巴,道:“瞅着那么明显呢?” 曹颙点点头,道:“脸色儿瞧着也晦暗。” 在外头也不好细说,十六阿哥将他唤到自己住处,才将这几个月的鸦片上瘾之事讲了。 曹颙听了,吓了一大跳。 对于毒品的危害,他是最晓得的,所以才想着尽自己心力,为后世做些什么。跟十六阿哥说那些,也是想要让他有这个概念,以后好能关乎鸦片,防止鸦片在中国推广。 谁会想到,十六阿哥会因好奇之心,以身试毒。 “这几个月,我也惦记着戒鸦片,最多坚持了七日,就坚持不下去。开始还好,吸的没有这么勤快,这两个月瘾更大了。”十六阿哥说道。 “若是想凭毅力戒毒,得在偏僻无人之处,还得使人看着才能好些。”曹颙眼下也顾不得自责,脑子飞速运转,想着上辈子所知的戒毒法子:“这样还不行的话,就得佐以药物了。” 急切之中,曹颙就觉得脑子发空。他又没有从医,如何能晓得哪种药物是抑制毒瘾的。加上上辈子接触的多是西药,对于中药实是生疏得很。 十六阿哥见曹颙着急,反而淡定了,笑了笑,道:“急什么?爷瞅着,吸鸦片跟抽旱烟似的,不过是提神罢了。抽旱烟不是也有瘾大的么?瞧瞧药铺里有没有戒烟的方子。没有的话,爷就寻个地方猫上一个月、两个月,没机会沾这个,不戒也就戒了。” 还能如何,眼下说什么都是白说,什么都得等进京再说。 十六阿哥瞅着曹颙的顶戴,问道:“听说这几日是你在八哥那边总理丧事,九哥没为难你吧?” 提及这个,曹颙摇摇头,道:“没有。我只尽心当差,九阿哥那边许是过于悲痛,也顾不得别的。” “好好的,一个伤寒,怎么就没了?”十六阿哥叹了口气,道:“谁会想到他是这样下场。说起来,八哥待手足也算好的。” 八阿哥的为人行事,曹颙却是不好点评。 说起来,自打他康熙四十八年进京,八阿哥的风头就不如早先。加上曹颙自以为晓得历史,将八阿哥当成倒霉皇子,恨不得避而远之。这些年,都鲜少往来;偶尔有所摩擦,多是因九阿哥那头,直接同八阿哥结怨的事儿,却是没有。 这些日子,在贝勒府花园主丧,曹颙看到许多,听到许多。 说到底,八阿哥只是个可怜人罢了。就算有所筹划,也是康熙扔出饵料,逗弄着儿子们上钩。被圈禁的大阿哥是如此,八阿哥也是这般。 两人正唏嘘不已,就有御前内侍过来,带来康熙口谕,传十六阿哥与曹颙御前见驾。 行宫里,除了方才被留下的三阿哥与四阿哥,五阿哥与十七阿哥也在,还有雅尔江阿与礼部官员,曹寅就在其中。 康熙坐在炕上,面上深沉,看不出喜怒。 曹颙与十六阿哥行过礼后,退到诸人身后。 原来,现下说的是八阿哥的后事。康熙这边,已经叫人拟订旨意,追封八阿哥为多罗郡王,封号还是原来的“廉”字,还叫礼部拟了谥号。 礼部这边拟定的谥号,有“慧”、“安”、“顺”三字,请康熙圈定。 柔质受谏曰慧,好和不争曰安,慈和遍服曰顺。这三个都算是褒意。 康熙这边,犹豫了一下,提起笔来,亲自在“顺”字上画了一个圈。 听到康熙给八阿哥定的谥号是“顺”,堂上各人心思各异。不管康熙与八阿哥这对父子关系如何,到了此时,他终于承认八阿哥的优点。 对于追封是郡王,而不是亲王之事,曹颙这边并不意外。因为当朝皇子中,封亲王的,只有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若是八阿哥直接追封亲王,那封为郡王的七阿哥爵位也要升。 诸位皇子中,只有十阿哥因是贵妃所出,身份尊贵,封爵时高于前面的几位阿哥,其他皇子阿哥,都是叙齿越靠后,爵位越低。 定好了谥号,康熙这边也没有说话的兴致,再次叫众人跪安。 曹颙方才没有跟父亲说上话,这次出来,就到父亲身边请安。 曹寅看着儿子,脸上也多了些许慈爱,问了两句家事。眼看就是太后万寿,加上十月初一颁年历的日子,礼部差事还多。曹寅吩咐了两句,就去许礼部几位堂官说话去了。 伊都立听说曹颙在这边迎驾,也往这边来。小别重逢,也有不少话说。只是如今行宫里气氛诡异,他们两个也不好喧哗说笑。 瞅着伊都立面色泛红,精神头甚足,曹颙也为他欢喜,道:“这是在草原上练习骑射了?大人看着倒是结实不少。” 伊都立拍了拍胸脯,带着些许得意道:“虽然我不是从侍卫处出来的,少年时却也有几分真功夫,只是这些年倦怠,疏懒了。这些日子跟着行围,我也逮了好几只獐子。” 听他提及这个,曹颙想起辽阔的草原,生出几分留恋之心。 伊都立说完,见曹颙不吱声,笑了两声道:“瞧我张狂的,有点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大人跟着行围过的,我还说这个?” 曹颙道:“听着大人的讲述,我也生出向往之心。明年要是能随扈就好了,骑马射猎,多爽快!” 伊都立使劲点点头,道:“就是就是。” 两人正说着话,就叫人来传话,倒是四阿哥请曹颙过去。 伊都立闻言,瞅了曹颙两眼,道:“大人还真忙,刚才我就来过一遭,说是大人被十六爷叫去了,这次又是四爷。” 曹颙拍了拍脑门,道:“还不是因前几日我在京治丧之事,许是四爷有话吩咐。” 说话间,同伊都立别过,跟着内侍到四阿哥处。 四阿哥坐在桌子边,看着桌子上两只卷轴,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到外头有人禀告曹颙到了,他才抬起头,扬声道:“叫他进来。” 不得不说,这些日子曹颙的心境变化了不少,但是对四阿哥的恭敬却半分不少。夜半无眠之时,曹颙也在思量,历史会不会发生什么巨大变故,毕竟八阿哥已经薨了,九龙夺嫡的格局已经被打破。 但是,思前想后,四阿哥仍是康熙诸子中最有希望继承皇位之人。 “皇阿玛口谕,让你跟着本王回京,收拾收拾,半个时辰后动身。”四阿哥静静地吩咐道。 “臣遵旨。”曹颙俯身应了,眼角扫到那桌子上两只卷轴,露出黄绫,应该是圣旨。 四阿哥看着平静,心里已经是波涛汹涌。 曹颙这边应过,见四阿哥没有其他吩咐,便想着退下去准备,没等开口,就听到四阿哥开口问道:“皇阿玛命本王与你去廉郡王府花园传旨。”说话间,指了指靠外头的卷轴,道:“这个你收着吧。” 曹颙应了,上前两步,将卷轴捧了。 四阿哥神色复杂地望了曹颙一眼,张开嘴想要说什么,犹豫了一下,又将嘴巴紧紧合拢,摆摆手示意曹颙出去。 见四阿哥这般反应,曹颙也觉得不对劲。 退到外头,见四下无人,曹颙将圣旨打开,是追封、赐下谥号的旨意,他不由松了口气。 方才在康熙单独留三阿哥、四阿哥说话时,曹颙还猜测他们父子说得是不是移灵之事。以九阿哥现下的心性,若是谁去传旨移灵,那就是仇人…… 想到这里,曹颙看了看手中的圣旨,脑子里出现的是桌子上另外一卷圣旨。既然他这边的是追封旨意,那四阿哥手中的,岂不就是移灵旨意? 如此一来,就算八阿哥薨了,九阿哥与四阿哥的恩怨也无了结。 一路忐忑,曹颙骑在马上,看着前面的四阿哥的马车,想着康熙的这份帝王心术,直让人遍体生寒。 汤泉,行宫。 三阿哥脸上带着几分笑意,翘着腿坐在椅子上,端起茶盏来,慢悠悠地吃了一口茶,对十五阿哥赞道:“好茶,好茶啊,是小十六园子的冬茶?” “嗯。”十五阿哥点点头,道:“三哥要是喜欢,弟弟这还有一包,就孝敬三哥,弟弟对这些本不爱。” 四阿哥回京传旨,最开心的莫过于三阿哥。想着同四阿哥一道回京的曹颙,三阿哥挑了挑眉,道:“说起来,这个曹颙也算是重情意的,要不然也不会因老十三当年救命之恩,就孝敬了这些年。老四那边,也是。说起来,十五弟同老十六都是曹颙的表兄弟,这茶园庄子却只送了十六弟,没有送十五弟,许是他无心的。” 十五阿哥打小在宫里长大,什么话没听过?对于这般**裸的挑拨,只觉得稀奇,这些年瞅着别人越来越老道,三阿哥这边却是越来越不堪。 莫不是整日里编书,将人编傻了,要不然怎么会这般自以为是,耍这种小聪明? 虽说是打心眼里瞧不起三阿哥,但是十五阿哥面上仍顺着三阿哥的话,带了几分怒气,道:“是啊,他是伯爵府的长子嫡孙,我是庶子的无爵皇子,又不像十六弟那样有圣眷,瞧不起我也不算什么……” 第七百一十章 生怨 第七百一十章生怨 河南府,前街,曹宅。 看着绿菊收拾行李,曹项见状,忙上前两步,扶了她的胳膊道:“不是让你歇着么,还弄这些做什么,吩咐茯苓她们就是,仔细累着。” 看着丈夫紧张的模样,绿菊摇摇头,道:“都是小件,不累。虽说今天比京里暖和些,如今眼看也要入冬了。爷出门,也不晓得能不能吃好,喝好。”说到这里,她犹豫了一下,道:“要不然,爷带茯苓过去侍候吧?” 她查出身孕,已经一个多月,夫妻两个虽没分房,但是怕有不妥当,两人也没再亲热。 茯苓是打小侍候曹项的,这次跟来河南府,绿菊本有几分忌惮。但是相处下来,发现她是个心直口快,没有心机的,才放下心来。 只是她同曹项两个新婚燕尔,正是蜜里调油,加上晓得京里已经定下主母。虽说那头赶上孝期,今年不用送亲,但是总要过门的。 绿菊心里,不无担忧。自然也“贤惠”不起来,再给丈夫张罗一个女人。 直到现下,曹项要出差半月,绿菊犹豫再三,才说出这个话来。她还有大半年的孕期,总不能让曹项大半年都戒了女色,家里面的,知根知底,也比被外人勾引强。 曹项扶着她坐好,道:“你就别操心了。我是出公差去了,又不是去享福?不过半个月的功夫,倒是你这边,毕竟有了身子。真不该拖着,早点写信给嫂子,说不定京里的人已经过来了。” 绿菊闻言,已经变了脸色儿,转过身来,抓着曹项的胳膊,带着几分惶恐道:“爷将我怀孕之事写到家书了?太太那边,当年的玉蛛姑娘……” 想起往事,绿菊只觉得后背发寒,牙齿开始打颤。她低头看了看尚未显怀的肚子,眼泪止不住“吧嗒”、“吧嗒”地掉下来。 曹项见了,掏出帕子,给她擦了,脸上难掩忧色,柔声道:“胡思乱想什么?好好的,怎么想起她来?你同她能比么,那是在孝期。再说,我只跟二哥、二嫂提了,没跟太太提,托了二嫂子挑两位老成嬷嬷来照看你。你最近忒爱哭了,仔细伤了眼睛。要不然,还是请个大夫来开两幅安神的药吧,这几日你都没睡好。” 绿菊抓住曹项的胳膊,将头埋在他怀里,哽咽着说道:“爷,我害怕……” 曹项抚了抚她的后背,哄劝道:“有我呢,怕什么?我已经同知府太太那边打了招呼,我不在这半月,家里要是有什么事儿,你就去跟知府太太说。想要吃什么,用什么,就使人去买。要是东箱里的银子不够花,西箱里的动动也行,过后支了俸禄,再补上。” 绿菊听了,忙摇头。家里的现银搁在卧室炕上的箱子里,东边的是京里带来的,西边的则是这几个月知府衙门那边使各种名义馈赠的。 曹项虽是大宅门里出来的公子,但是因为是庶出,嫡母兆佳氏又向来是跋扈惯了的,所以打小除了月例银子,没有什么花销。 就是曹颙当年的林下斋,也只是有几个大的零花,几个小的还在襁褓之中,自然也就没有。 如此一来,倒使得曹项养成节俭的好习性。绿菊这边,出身有限,家里人口少,也无需摆什么排场,将银钱把得也紧。因此,小两口支出有限。就算有走礼的时候,有进有出,也平了。 “爷不是说那个银子动不得么?还是不要动的好。往后就算知府衙门有不妥当的地方,咱们也能辩白辩白。”绿菊道。 曹项见妻子如此明事理,点了点头,道:“嗯,那就按你说得办。大伯回信也只说让咱们暂时不动,多听多看。你也别太担心,大伯与大哥都是京堂,二哥又是宫里侍卫,就算知府大人想要算计咱们,也得思量思量。” 绿菊点点头,道:“嗯,不担心那个,只是怕爷太辛劳……” 京城,曹家东府,东跨院。 静惠与曹颂两个则没那么清闲了,听到绿菊有了身孕之事,他们夫妻两个都欢喜不起来。 曹颂这边,是想起死去的玉蛛,也有几分后怕,特意对静惠交代道:“既是四弟说让瞒着,那太太那边,咱们还是帮着瞒些。” 见曹颂这般反应,静惠却是有些意外。 绿菊虽是妾不假,但却是兆佳氏的丫头,颇受她的宠爱。要是晓得绿菊有了身子,兆佳氏那边八成也是欢喜的。尤其同将军府的亲事,还闹得不痛快,有个庶长子压在前头,也能给新人一个下马威。 静惠担心的,却是新人进门,夫妻相合之事。家和万事兴,若是夫妻不合,也只能落得外人笑话。 曹硕夫妇两个,就是前车之鉴。静惠是东府长媳,自然会想到这些。 没想到,曹颂的家书中,却是向兄嫂求援。曹颂又是向来护着兄弟们的,又念及兄弟年纪还小,就在外头吃苦,自然是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可是府里的人手都是有限的,想要瞒着兆佳氏使几个人去河南府,谈何容易? 静惠这边正在踌躇,曹颂也想到此处,道:“要不然跟嫂子说声,从西府借两个人手?” “不妥。这是去照看新姨娘,往后四弟妹过来,心里晓得,再对嫂子生了埋怨。”静惠摇头道。 “人市儿上买两个干净媳妇呢?”曹颂想了想,道。 “外头的人,不知秉性,也不敢叫去侍候孕妇。万一有不妥当之处,四叔就要埋怨你我这做兄嫂的不尽心了。”静惠这边,仍是顾虑重重。 “那可怎么是好?”曹颂这边,一时也没了主意。 静惠思量了一回,道:“添香这些日子正病着,太太说要迁她到庄子里养病,我拦了两回了。怕地方偏僻,寻大夫不便。今儿下晌是瞧她,气色已经好许多,只是提及太太时,就失魂落魄。这两年,太太每每心里不顺,就要叫添香去上房一遭。我瞅着添香那模样,也唬的差不多了,还不若借着这个机会,送她去庄子里待两年,好好缓一缓。这样,就能打发两个嬷嬷跟着过去。再从大嫂子那边借人,将这两个嬷嬷换出来,也算两全了。” 曹颂听妻子说得有条有理,当然没有其他意见,连声点头赞好。 就听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已经进更了。 曹颂站起身来,对妻子道:“一更天了,走,咱们去给太太点袋烟再回来歇着……” 海淀,八阿哥园子。 经过半天功夫,曹颙与四阿哥从汤泉到了海淀这边。他翻身下马,就见大门两侧已经挂了白灯笼,里面也是灯火通明,香烟缭绕,隐隐地传来僧道诵经之声。 因为九阿哥的交代,这边法事请的是番经,外加禅、道、尼、居士,摆的是五台对棚。要知道番经同禅经、道场还不同,是喇嘛过来诵经。 因为朝廷大力扶持喇嘛教黄教,所以喇嘛在京城也备受礼遇。想要使唤喇嘛诵经,要车接车送,每个喇嘛都要乘坐单独的轿车,还要预备上等荤席。支付的费用,也是禅经的数倍。 能用得起番经的葬礼,就算是豪华葬礼里。多是用九位、十一位、十三位,地位高些的人家用十五位。 八阿哥这边,却请了七七四十九位。连同禅、道、尼、居士,都是这个排场。 见四阿哥下车,曹颙犹豫了一下,上前道:“四爷,要不然等过了子时再传旨。” 按照民间的老话,这“头七”是死者魂魄返家的日子。家人预备好一顿饭后,都要回避,不要让死者看到,省得他牵挂,不能安心投胎去。 虽说曹颙心里对这些迷信的说辞不信,但是到底要考虑下未亡人的心情,也怕四阿哥太难做,才多嘴一句。 四阿哥抬头,望了望在秋风里摇曳的白灯笼,道:“皇上那边,可没交代下来,可以挑宣旨的时辰。” 曹颙被噎得无语,四阿哥已经吩咐身边的长随,道:“上前去通禀,圣旨到,开中门迎旨。” 那人应了一声,上前去传话。 门房这边,一边使人往里面通传,一边带着人将中门打开。 灵棚里,九阿哥与十阿哥两个正在苦口婆心地规劝八福晋。八福晋不仅自己个儿品级装扮了,还使人将大阿哥、大格格、二格格都带过来,在灵堂上等着,没有丝毫要避开的意思。 八福晋没有生产,同八阿哥膝下只有一庶子、一庶女。庶子就是大阿哥弘旺,庶女是二格格。大阿哥与二格格同龄,今年都是九岁,瞅着也乖巧懂事。 大格格并不是八阿哥的亲生女儿,而是八福晋的养女晚晴,是原南书房行走何焯之女。 去年冬天,二阿哥那边刚闹出“矾书案”后,康熙就发作了曾在八贝勒府当过差的南书房行走何焯。大面上的理由有好几条,都是文字官司,实际上因他同八阿哥往来交好。加上他康熙四十五年丁忧时,曾将小妾所出的幼女托到八阿哥府上照看,这才是真正的罪过。这个幼女,就是晚晴了。 何焯罢官后,晚晴被父亲接回何家,但是也经常回八阿哥府探望养父、养母。上个月八阿哥病后,她更是到这边来,陪着养母一道衣不解带地侍候汤药。 虽说不是血亲,但是按照“义服”之礼,她同大阿哥、二格格一道服“折衰”。 “八嫂,您就忍心让八哥的魂魄不安?”九阿哥劝:“弟弟晓得八嫂同八哥夫妻情深,但是八哥去了就是去了,八嫂还是看开些。” 八福晋摇了摇头,哑着嗓子道:“说走了就走了,只言片语都没有交代,如此狠心,为何要让他安心?”说着,已经是泪流不止:“我就是要让他牵挂,让他不安心。不是还有还魂这一说么?只要佛祖肯成全,往后我吃斋念佛,铺路搭桥,做一辈子善事……” 说到这里,她俯下身子,对几个孩子吩咐道:“一会你们要记得喊人,喊阿玛。要是你们阿玛舍不得你们,说不定就回来了。” 大阿哥与二格格还是混沌的年纪,虽说觉得不对劲,但是仍乖巧地点头应了;大格格今年已经十三,豆蔻年华,晓得事了。 她听了八福晋的话,跟着流泪,轻声唤道:“额娘……” 八福晋也不擦眼泪,道:“哭吧,平素舍不得叫你们几个哭,今儿就多哭几声。要是你们阿玛不忍心,说不定就会回来了……”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 她这一哭,几个孩子也忍不住,屋子里立时都是哭声。 九阿哥见了此情此景,只觉得鼻子酸涩难当,脸上冰凉。伸手摸去,不知何时,他也是泪流满面。 “福晋,九爷,十爷,圣旨到了。”进来通禀的管事听见震耳的哭声,只觉得耳朵发麻,但是圣旨要紧,不敢耽搁,只能硬着头皮上前说道。 “圣旨,这个时候?”九阿哥低头将脸上的泪试了,抬头问道:“是谁来传旨?” 八福晋在旁,听到“圣旨”二字,也住了哭声。 那管事躬身回道:“是四王爷同内务府曹总管过来传旨。” 九阿哥这几日忙着丧事,没有顾及到别的,现下算算日子,可不是圣驾该到汤泉了不是。 “八嫂,既是圣旨到了,那就摆香案吧。”九阿哥跟八福晋说完,又对十阿哥道:“许是皇阿玛的追封到了,咱们两个出去迎迎。” 十阿哥应了,同九阿哥一道出来。 中门已经大开,四阿哥与曹颙站在门外,却没有立时进门。直到九阿哥与十阿哥出来,彼此见过,四阿哥才抬脚,进了花园大门。 八阿哥虽停了俸禄与府中诸人银米,但是爵位并没有革,贝勒府也有自己的文武属官,都跟在这边料理丧事。 听说圣旨到了,众人也都出来,跟在八福晋身后跪迎。 八阿哥过世已七日,追封也好,谥号也好,也当下来。所以听说圣旨到,九阿哥才并不惊奇,但是见四阿哥绷着一张脸,他有些心里没底。 心里没底的,还有曹颙。 灵堂设在园子前院,方才八福晋与几个孩子的哭声,也传到曹颙的耳中。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却得苦熬。 四阿哥带来的,又是那么个旨意,要是九阿哥能忍住不闹,才是奇怪。 五台法事,都止了诵经声,灵堂前一片寂静,众人都等着四阿哥宣旨。 四阿哥却是不急,将身子避开,冲曹颙点点头,示意他先宣旨。 也罢,先听了好消息,再听坏消息,说不定有个缓冲。 曹颙心里想着,上前两步,面南背北站了,拿出圣旨,平举到身前,朗声道:“圣旨到!” 场中诸人,除了曹颙与四阿哥,其他人都跪了下去。 圣旨不晓得是谁拟的,洋洋洒洒一大篇,极尽华丽,其中主要就是两个,追封为“廉郡王”,加谥号为“顺”。 八福晋这边匍匐在地,满脸是泪地接了旨意。即日即时起,八阿哥就不再是八贝勒或廉贝勒,而是廉顺郡王。木主神位上,都要换了称谓。 听到只追封为“郡王”,九阿哥有些不满。 八阿哥生母出身低不假,但是最后也封了妃的。八阿哥本身,十几岁当差,跟着圣驾西征,掌正蓝旗大营;而后在六部当差,政绩不菲。 八阿哥的才华学识,哪里比三阿哥、四阿哥差了?或者不能封个亲王,死了也追封不得么? 九阿哥正满腔郁结,无处发泄,四阿哥已经拿着旨意,开始宣读今儿的第二份圣旨。 九阿哥心里再不满,也只能依靠规矩,跪下听了。 待听到是“移灵回京”的旨意,九阿哥一下子从地上窜起来,狠狠地瞪着四阿哥,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想来已经是气极。 曹颙站在四阿哥身后,听着四阿哥语气平静地宣旨,真是恨不得自己立即消失。 无论接下来,发生口角也好,争执也罢,都是他们皇家自己的事儿,自己这个外人实没有必要做这个见证人。 八福晋脸上已是失了血色,目光呆滞,身子摇摇欲坠。幸好大格格眼见尖,一把扶住,她才没有跌倒在地。 十阿哥气得“哇哇”直叫,也顾不得哥哥弟弟那一套,伸出手来,指着四阿哥道:“你同八哥有什么仇,死了死了还不叫人安生?为了拍皇阿玛马屁,连兄弟情分都不要了?” “那日,我不是说了么,八哥的灵柩不能移!为何,为何,你为何……”九阿哥使劲地握着拳头,强忍着怒气,脸上露出几分狰狞,吼道。 四阿哥卷起圣旨,也不看九阿哥,道:“圣命所为,本王也无可奈何。弟妹,接旨吧。”后边这句,却是对八福晋说道。 “……皇阿玛……逼死了我们爷,也容不得我么?”八福晋并没有接旨,而是仰头怒道:“爷啊,你快点来带我一道走吧……”说到最后,已经是放声哀嚎。 几个小的,见了这般情景,哪里还忍得住,都跟着“呜呜”地哭了起来。 看着状似疯癫的八福晋,听着孩子们的哭声,红了眼的九阿哥再也忍不住,低吼一声,冲上前去,拳头狠狠地落在四阿哥脸上。 四阿哥身影也算高大,但是耐不住九阿哥是含怒出击,身子一趔趄,撞到曹颙身上。 一拳刚完,接着一拳又至。四阿哥这边,没有回避之意,立时脸上开了染缸,嘴角已经磕出血来。 曹颙在四阿哥身后,看着眼前眼花缭乱的,心里叹了口气。总不能束手旁观下去,那样就要得罪四阿哥了…… “九爷,还请息怒。就算四爷大度,不会告到御前,毕竟是八爷灵前……”曹颙无可奈何,别无选择地拦住九阿哥的第三拳,低声恳求…… 第七百一十一章 混沌 第七百一十一章混沌 九阿哥正是气急,哪里能听进曹颙的话去。他身为皇子,向来傲气,这些日子却是一股怨气郁结在心,正是无处发泄。 不等曹颙说完,他已经是用另外一只手,往曹颙脸上就是一拳。 曹颙虽已避闪,但是拳头扔扫到他的鼻子。他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出来,已经模糊眼睛。 九阿哥像疯牛似的,咆哮着,握着拳头,还要向曹颙扑过来。 曹颙真是闹心急了,身份有别,这也不能还手;再躲避的话,就将身后的四阿哥爆露出来。难道自己要生挨几下不成? 还好,十阿哥已经醒过神来,伸出胳膊,一把将九阿哥抱住,睁着大眼珠子道:“九哥,打不得!” 四阿哥说起来是兄长,曹颙是朝廷大员,就算平时,殴打哪个,都是过错,更不要说现下他们两个是传旨钦差。 打了他们两个,那就是对皇父心生怨尤。 四阿哥已经站起身来,望了望八福晋那边,淡淡地对九阿哥道:“你也老大不小了,当做什么,不当做什么,心里有数。这两拳,我不会同你计较,往后你好自为之。”说完,转过身子,疾行而去。 曹颙觉得无趣,但是却不能转身就走。这移灵柩之事,还得内务府那边使人安排车马轿夫人手等,有些细节还得商议。 瞧着现下的气氛,也不是说话的时候。曹颙只得躬身对十阿哥道:“十爷,夜深了,下官先回寒舍,明早再过来听差。” 九阿哥气喘吁吁的,正恶狠狠地盯着四阿哥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十阿哥虽看着暴躁,但是方才的拦人之举,使得曹颙越发笃定,他才是诸位皇子中“扮猪吃老虎”之人。 四阿哥可以扬长而去,曹颙却没有那么便宜。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就听十阿哥大声喝道:“站住,爷有话问你。”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能问的有什么,指定是那张移灵圣旨之事。 果不其然,就听十阿哥道:“你也是从汤泉回来的,爷问你,那圣旨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可是雍亲王请的?” 听了这句话,八福晋与九阿哥的目光都直刷刷地望向曹颙。 “回九爷的话,臣随着诸位大学时、尚书迎驾后,就退出御前,在十六爷处说话,并不晓得详情。”曹颙躬身,实话实说道。 说来也怪,有的时候实话听着像是假话,假话听着却是像真的。曹颙并没有扯谎,但是九阿哥与十阿哥谁都不信,就听九阿哥冷笑一声,道:“十弟糊涂,从曹颙这小子嘴里,能说出老四的不好来?” 曹颙在这里,真是走不得,留不得,别说多难受了。 十阿哥见了他鼻梁上的青紫,又看了眼九阿哥,眼中闪过一抹担忧,脸上却仍是深沉。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对曹颙道:“刚才那场景,九哥只是无心的,你放明白些,不要随便张扬,要不然爷饶不得你!”说到最后,已经带了几分狠毒。 曹颙心里实是无语,求人也没有这个求法的。 面上应了,随后曹颙出了八阿哥园子,骑马往自己园子去。这个时辰,城门已经关了,只能在城外歇一宿。 他揉了揉自己的鼻子,自己已经避开些,还生疼生疼的。四阿哥那满脸开花,还不晓得什么样。 不过,却也给自己金蝉脱壳的机会,明儿开始能请两日假了。要不然的话,这样出现在人前,也太过惹眼。 骑着马离开八阿哥园子才百十来米,就见前面影影绰绰的有火光。 小满眼睛最尖,已经认出前面的马车,低声道:“大爷,是四王爷的马车。” 难道,这还没完? 将到眼前,曹颙这边勒住马缰,跳下马背,要进前见礼。 还没等拜倒,就听到四阿哥在马车里道:“上车。” 曹颙近前,就有小太监挑了灯,照着木凳。曹颙挑了帘子,进了马车。 马车里点着琉璃灯,四阿哥端坐在正位上。 四阿哥的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一边脸肿得老高,嘴角处也破了。曹颙看了一眼,就赶紧低下头,低声道:“四爷。” 虽说贵为皇子,但是兄弟之间打架也跟百姓人家一样,怒极也都下死手,谁还会顾及兄友弟恭那套。 只是四阿哥平素的性子,都是稳重持重,这时也是阴沉着脸,脸上添了这些伤,只觉得有几分滑稽。 “九阿哥都说了什么?”四阿哥的目光从曹颙的鼻梁上扫过,沉声问道。 “九爷没说什么,只有十爷问了一句。”曹颙将方才十阿哥所闻,自己所答,如实禀告。 从四阿哥出来,到曹颙出来,也就几句话的功夫。曹颙这边,也没必要为这个扯谎。四阿哥听了,不置可否。 马车里虽然宽敞,但是两个大男人,这么呆着也难受。 曹颙又是站着,也站不直,难受得不行。 少一时,才听得四阿哥道:“夜深了,你先回去吧。” 曹颙如蒙大赦,从马车里出来,待马车远了,才翻身上马。 这一日,过得比半年都累。不管是康熙的决断,还是四阿哥的选择,曹颙都有些迷糊。看来帝王的思维果然不与常人同,可以理解,但是心里上还是难以接受。 回到园子,躺在床上,曹颙还是辗转难眠,直到东方渐白,才悠悠睡去…… 再睁开眼时,已经是次日上午。 洗漱完毕,曹颙还没有来不及吃东西,就听到有人来报,道是内务府总管董殿邦求见,在前厅等着。 曹颙对着镜子,瞅了瞅,鼻翼附近还是青紫一片,如何能见人? “就说我夜感风寒,病了,衙门里请几日假。”曹颙撂下镜子,吩咐道。 眼看就要到月末,按照规矩,每年十月初一,皇帝都要在午门外颁布明年皇历的。在那之前,圣驾要先回驻扎畅春园。 算算日子,留给八阿哥府那边移灵柩的时间也没多久。 八阿哥园子,灵堂前。 九阿哥与十阿哥俱都是一夜没有合眼,九阿哥这些日子,已经伤怀,加上熬夜,双目尽赤。十阿哥这边还好些,也是难掩疲惫。 “九哥,圣旨已下,还能如何?难道要抗旨不成?”十阿哥瞅瞅灵堂,看了看外头忙碌内务府属官,说道。 九阿哥的脸上,苍白的骇人,使劲握了握拳头,道:“是啊,那是圣旨,违逆了就要砍头。这刚死了个阿哥,皇阿哥还在乎再死一个么?” “九哥,慎言。”十阿哥望了眼四周,低声劝道。 九阿哥冷笑一声,目光望向远处,周身是说不出的寒意…… 同曹颙一样,称病不出的还有四阿哥。 不管九阿哥心中多么愤怒,八福晋那边多么怨恨,八阿哥的灵柩还是在次日移回城中。 圣驾隔日从汤泉行宫,回驻畅春园,即日在畅春园,举行小朝。 诸位皇子阿哥与几位当差的宗室王公,还有三品以上官员,都汇集畅春园觐见。四阿哥与曹颙的缺席,并不惹眼,但是耐不住有些人猜测。 当时四阿哥与曹颙到八贝勒花园传旨时,园子那头也是人多眼杂。虽说过后十阿哥下令封口,但是八阿哥府里本来就不那么严整。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只是无人张扬罢。 九阿哥爵位不高,只是固山贝子,但生母宜妃是后宫的实权人物,同胞兄长五阿哥是和硕亲王,一得罪就是得罪一窝。 加上九阿哥的性子,咬住谁不咬块肉来是不撒手的,疯狗似的,谁没事愿意招惹他。 曹颙借口感染风寒,第二日就乘了一辆马车,回城闭门不出。该请医请医,该问药问药,倒是没有人来找他的事儿。 转眼,到了十月初一,大朝会之日。 曹颙脸上的肿已经消了,使往衙门里消了假,上朝去了。 还是半夜三更到金水桥上等着,宫门两侧,摆放着皇帝的全副銮驾。 好像同往年一般,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七阿哥身后,不再是八阿哥、九阿哥。八阿哥薨了,九阿哥卧病未朝。其他的皇子阿哥脸上,也看不出丁点笑意。 曹颙站在队列中,听康熙颁布年历,听着六部九卿的上奏,自己也不晓得自己想什么。 十六阿哥站在十五阿哥身后,往曹颙这边望了一眼,脸上添了些许担忧。 直到天近午时,繁琐的朝会才完。 十六阿哥还想着是现下找曹颙,还得过会去衙门寻他,问问他前几日“感染风寒”之事,就见曹颙朝自己走来。 “十六爷,现下有空么?曹颙问道。 十六阿哥点点头,道:“我正要寻你呢。” 两人也没出宫,踱步往内务府衙门这边过来,直到进了屋子,十六阿哥才扶住曹颙肩膀,上下打量了几眼,道:“听说你被九哥打了,可是伤到哪儿了?” 曹颙摇摇头,道:“只是皮外伤,不碍事,已经好了。” 十六阿哥放下胳膊,皱眉道:“殴打朝廷大臣,这是多大的罪过?九哥他真是太过了。”说到这里,伸出手来,并上大拇指,带着几分踌躇道:“这边,也是真被打了。” “嗯。”曹颙点点头,应了。 十六阿哥叹了口气,道:“都是手足兄弟,何至于此。九哥只是看着聪明,却是糊涂人。这一时痛快,能顶什么,却是埋下祸患。” 这问题实在沉重,曹颙不想细说。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送到十六阿哥面前,道:“这是我使人专程往同仁堂那边求的方子,只治旱烟瘾用的。十六爷先用两副试试。京城吸鸦片的多,但是去戒的少,所以也没有人淘换那个药。明儿,我专程往同仁堂走一遭。他们是内行,更应明白鸦片的危害。若是能研制出解毒的方子,那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因这几日事多,十六阿哥还没顾得上想这个。 见曹颙将这个放在心上,这几日就给弄到药方子,十六阿哥也颇为感动。他接过方子,笑着说道:“劳烦孚若费心,那爷就领情了。不管用处如何,先喝着。总比真关起来,强戒瘾头要强得多。” “对了,有件事前几日忘了同你说。”十六阿哥将药方子塞进衣袖,抬头说道:“太后她老人家好像格外留心你们家的事儿,之前还叫我过去两遭,都是问家常。例如你们家有多少地,多少下人什么的……还问了姨丈有几房妾侍,连先前你那个没了的庶出小兄弟都问了……我也不过知道个大概齐,就含糊地说了。” 这番话听得曹颙也糊涂,道:“这是哪儿跟哪儿?” “我若是晓得,不就直接同你说了。瞧着也不像是坏事,你回去问问姨丈,说不定他那边晓得。”十六阿哥道。 曹颙几日没到衙门,这边也有不少公务,案牍上堆了一尺来高。十六阿哥这边瞧着曹颙忙,就没有久留,起身回阿哥所去了。 曹颙这边,将公务料理完毕,已经是黄昏时分。 回到府时,过了影壁,就将客厅里亮着灯光。曹颙见状,回头问门房道:“家中有客?” 门房回道:“大爷,是内务府董总管来了,同老爷在客厅说话。” 曹颙这才想起,几日前董殿邦递过拜帖。董家与曹家如今已经是姻亲,小定下了几个月了,只等曹寅回来下大定。 想着那个梳着大辫子的少女,曹颙有些恍然。 这会儿功夫,就见曹寅送董殿邦出来。看到曹颙,董殿邦拱手道:“曹大人回来了。” 曹颙躬身回礼道:“原来是大人到了,小子才回,怠慢。” 曹寅在旁,听他们两个对答,笑着摸了摸胡子道:“又不是在衙门里,亲家不要太多礼,曹颙他是晚辈。” 董殿邦这边,虽说是将孙女嫁给曹颙的堂弟,但是心里可不敢讲曹颙当成孙辈看。礼数半分未少,脸上却多了几分亲近,一切恰到好处。 曹寅见了,也不强求,同曹颙一道,将董殿邦送到大门外。 “父亲,议了下定的日子?”曹颙问道。 “嗯。月底下定。宫里传出的消息,说是这几个月太后身子也不好,董殿邦怕赶上国孝,想年底前将喜事办了。”曹颙背着手,答道。 听提及太后,曹颙将十六阿哥上午所说之事说了。 曹寅这边听了,只是点点头,道:“晓得了,不要胡思乱想。后日就是圣寿节,太后是何意也就该晓得……” 第七百一十二章 懿旨(上) 第七百一十二章懿旨(上) 德胜门内,大江胡同,董宅。 董素芯如今在这边待嫁,日子过得甚是单调,每日里不是做针线,就是同嫂子、妹妹们闲话。这不,炕上支了绣屏,上面是绣了一半的富贵花开图。 素芯捏着绣针,望着绣屏发呆,丝毫没有发觉有人在门口看半晌了。 素芯的堂嫂,也就是她的表姐尚氏见她这清减的模样,也有些不忍心,笑着说道:“听说姑娘打早忙到现下,也当歇歇。” 素芯闻言,这才发现有人进来,忙站起身来,道:“大嫂子。” 尚氏从身后丫鬟手中亲自接过一个青花盖碗,撂在炕桌上,道:“这是刚熬好的冰糖燕窝,姑娘快趁热吃了。都说这个东西滋补,多吃些总是好的。” 这番盛情,却使得董素芯有些不好意思,迟疑了一下,道:“嫂子,明儿还是别熬了。家里长辈多,妹妹又身康体健的,怎么好日日用这个?还是留给长辈们用吧。” 尚氏撂下碗,在炕边坐了,拉着素芯的手,笑着说道:“多金贵的东西,又不是吃不起。别说是一盅,就算每天是十盅,咱们家也供得起。”说到这里,拍了拍她的手,道:“姑娘就放心吧,是老太爷交代下来的,要给你出阁前,给你好生滋补滋补。就算别人眼馋,也不会挑出错来。因怕姑娘心思重,才没告诉你这个。” 董素芯闻言,已经是红了眼圈,低头不语。 说起同曹家这门亲事,尚氏心里是不乐意的。新姑爷是曹家子弟不假,却是隔房的,年龄又相差太多,身上又没有什么功名。 曹家长房除了曹颙,虽然还有个儿子,还在襁褓之中。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联姻到二房那边。 其实,董家就算想要同曹家结亲,也不应该是素芯这头。这年头,女大男小的婚姻也有,但是大五岁的就少之又少了。素芯有几个堂妹,都是豆蔻年华,说起来才同曹頫年纪相当。 但是,董殿邦念及孙女是宫里当过差的,同李氏婆媳也相投,所以还是定了长孙女。 看着绣了半拉的绣屏,尚氏心里叹了口气,面上仍笑道:“还没同妹妹说呢,二叔来了,现下正跟老太爷在前厅吃茶。一会儿,说不定也要见妹妹。” 她口中的二叔,就是广储司郎中尚志舜。 素芯闻言,抬起头来,道:“二舅来了?” 尚氏点点头,笑着说道:“是啊,听说老太爷叫帐房过去了,我估摸着,是商定姑娘的嫁妆。曹家二房虽平平,前头进门的奶奶都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妆奁丰盈。咱们虽是寻常人家,比不得她们,也不好太过寒酸。要不然,往后妯娌之间,也不好相处。” 听提及这个,却不是董素芯好相问的,只能缄默听了…… 前院,客厅。 尚志舜坐在椅子上,手中正拿着一册颜色发黄的账簿翻看。待翻看完毕,他将账目搁在桌子上,抬头对坐在对面的董殿邦道:“亲家老爷,舍妹昔日出嫁时,兄长同晚辈虽尽心筹划,但是多是家慈旧物。当年还好,现下有些都太过陈旧,用不得了。” 董殿邦点点头,道:“老朽也是这般想的,这半年也使人添置了些物什,亲家二爷瞧瞧,可有需要添减之处?”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个纸折,递给尚志舜。 尚志舜接到手里看了,上面从家具摆设,到绫罗绸缎,到四季衣裳,到珠宝首饰,一应俱全。 尚志舜“咳”了一声,道:“前两年富察家同侍郎府的陪嫁,晚辈是亲见的,端的体面。家兄的意思,是我们这些做舅舅的,也要为甥女添些嫁妆,省得她到婆家难做。”说话间,从袖子里掏出两张纸来,送到董殿邦跟前。 原来是两张房契,一张是三进的宅子,一张是隆福寺那边的一处铺面。这宅子就是西城,同曹府隔了两条街。 董殿邦面上没什么,心里却是有些不自在。 虽说是好重的礼,孙女多了两处房产做陪嫁也体面,但是曹頫是幼子,上头有兄长,往后指定要分家的。待到那个时候,若是去陪嫁的这处房产住,那这姑爷到底算是董家的姑爷,还是尚家的姑爷? 尚家没出几个银子,却是得了体面。 “真是劳烦亲家两位老爷费心了,老朽这就使人唤素芯出来,让她给亲家二爷请安。”董殿邦露出几分感激,说道。 尚志舜摆摆手,道:“今儿还有些俗务,要抽身去办,今儿就不见了。内子这两日正张罗着接甥女回去住几日,也好骨肉团圆团圆,到时候再见吧。”说话间,起身拱手告辞。 董殿邦亲自送到门外,见尚志舜上马走了,才收起笑脸。 回到厅上,他拿着那两张地契看了许久,叫小厮去将管家与帐房唤来。 “西城是有座宅子,三进的,如今三爷住的就是。”管家俯身回道:“挨着西直门了,有些老旧,前些年三老爷搬过去前,修缮过一遭。” 董家子孙众多,虽没有分家,但是这边宅子住不开,行三、行五的两个庶子就挪到外头住去了。 “太远了。”董殿邦摇摇头,对管家吩咐道:“使人出去打听打听,在曹家附近,有没有要出出售的房产,三进的宅子。实是没有,四进的也好。” 管家俯身应了,董殿邦又对帐房道:“府里的银库里还有多少银子?前两日叫你支些银钱来,去钱庄换些金子,如何了?” “老爷,如今世面上少金子。官兑比例虽还是十两黄金兑一两银子,黑市里已经涨到十二两。小的已经使人四处打听,看能不能寻个便宜的地方。”帐房回道。 董殿邦闻言,心里“哼”了一声。 虽不晓得宗人府筹集那些金子做什么买卖,但是能获利几何?若是囤积在手中,现下放下来,就是一两成的利。 不过只是想想罢了,黑市里兑换个十两八两金子还成,若是真多了,那些钱庄里的大爷能眼看着?加上他们背后的主子,还不定要寻个什么罪过,将这买卖给断了…… 曹府,兰院。 曹寅、曹颙父子换了常服,坐在屋子里闲话。李氏坐在炕边,眼睛则是看着炕上的长生。长生快满周岁,已经开始能站着了,只是还不稳当。 李氏怕摔疼儿子,使人在炕上铺了两层炕毡。饶是如此,她眼睛也是离不开。 初瑜这边,则是亲手给公婆与丈夫倒茶,送上,随后陪着婆婆在一旁说话。 今儿是二房曹硕遗腹子天护抓周的日子,天护一手抓了毛笔,一手抓了砚台。曹寅见了,想起逝去的侄儿,也是唏嘘不已。 天护是十月初二生的,长生是十月二十五。 李氏想着今儿天护抓周时情景,低声对媳妇道:“小孩子都贪嘴,要是长生什么也不抓,就去抓饽饽的话,岂不是叫人笑话?” 原来,小儿的抓周仪式上,除了放着文房四宝、经书与代表着各行各业的小物件外,还要在旁边搁上两盘子糕点。 初瑜听到婆婆相问,犹豫了一下,道:“那太太说如何好?” “是不是也让长生先认认这些东西,瞧瞧到底稀罕什么。”李氏说道。 曹寅听到妻子所说,转过头来,道:“抓周是要考校儿子往后的志向,弄虚作假的话,那不是蒙人,是蒙自己个儿。不晓得孩子天性喜好,如何能因材施教?” 丈夫这么一说,李氏越发担心了。万一儿子抓个胭脂、针线的话,岂不是要被老子看成不务正业? 只是,在儿子媳妇面前,她也不好跟丈夫争辩,便点点头,柔声道:“老爷说的是。” 这时,将见长生晃晃悠悠地过来,小嘴里嘟囔着:“娘……” 李氏这边,已经是怔住了,连曹寅、曹颙都望过来。 长生这还是头一次说话,李氏欢喜不已,一把将儿子抱过来,哄着道:“长生乖,再唤一声。” 长生却是伸出小手来,要抓李氏的耳钳子。 曹寅摸了摸胡子,道:“日子过得真快,好像昨儿他才落地,转眼就到了牙牙学语之时。” 虽说堂兄弟不少,但是同胞兄弟,只有这一个,曹颙也打心眼里稀罕长生。 虽说高门大户里,生活条件好些,不像寻常百姓家那么艰难,但是小孩子打落地,也叫人费心。周岁了,才算硬实些。 不管李氏如何哄劝,长生就是不肯再喊第二声,嘴里咿咿呀呀的,也不知道说什么。他的小手往李氏胸前摸来,小脑袋瓜子也不安分,使劲往李氏怀里钻。 见李氏要避闪,长生小嘴一咧,哭出声来。 李氏见状哭笑不得,晓得儿子是饿了,抬头吩咐丫鬟唤奶妈将长生抱下去喂奶。 屋子里这才算安静了,曹寅问初瑜道:“明儿就是太后圣寿节,贡品都预备好了?” 初瑜站起身来,回道:“都预备好了,除了一尊檀香佛、一尊象牙观音外,还有太太亲手缝制的中衣两套。” 曹寅点点头,看着李氏道:“难为你有心,礼轻情意重,太后会喜欢的。” 李氏笑着说道:“这两年,得了太后她老人家太多赏赐,心里感激得紧。虽说按照之前的规矩,花大银钱置办的寿礼体面,但是太后她老人家也不缺那个。春日里觐见时,就听太后念叨过一句喜欢我的针线,我便做这个了。虽比不得宫里内造的,但也选得最好的料子。软乎服帖,老人家用着应该会舒坦。” 曹颙在旁,听着父母对答,想着太后对曹家的赏赐,心里有些没底。 如今曹家父子同为京堂,已经是惹眼,太后会不会闹出“认亲”戏码? 想到这里,他心里又否认。不管母亲的身份是公主,还是郡主,都牵扯到皇家秘辛,以康熙那个爱名声、爱面子的秉性,指定不会愿意掀开皇室丑闻。 从热河回来后,太后就一直住在畅春园,没有回宫。今日,圣驾也移驻畅春园。 次日,圣寿节。 曹寅夫妇与曹颙夫妇都是半夜就起来了,按照品级装扮,要赶在丑正(凌晨两点)从西直门出城,往畅春园去贺寿。 不知何时,外头已经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 李氏与初瑜两个都有自己的马车,裹着直毛披风,捧着手炉,也算是暖和。曹寅这边,每次夜里出行,也都是乘车的。只有曹颙,是骑马。 曹颂今儿并不是当值,但是因圣寿节的缘故,也要过去给太后贺寿,就过来跟伯父、堂兄同行。 曹寅抬头看了看天,叫曹颙、曹颂两个与自己同车。 将要到西直门时,就见前面已经堵了半条街,灯火通明,都是等着出城的命官诰命。 等了两刻钟,才到了开城门的时间;又挨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曹家的马车才出了城门。 曹颂本不是爱静的性子,但是在大伯面前,就带了几分拘谨,老实许多。 曹颙见气闷,开口问了几句侍卫处那边的事儿。曹颂这边,一一答了,马车里又是缄默。 到抵畅春园外时,天色已经蒙蒙亮。 王公贝勒与文武大臣都到箭厅等着传召,外命妇们则有宫侍领着到二宫门那边待命去了。 曹颙往宗室那边看了一眼,还是不见九阿哥。不晓得他是真病得厉害,还是怨愤太大,竟然没有来。 等了半个时辰,将近辰初(早上七点),在响鞭开道后,圣驾才至。 随后,康熙率领宗室、百官、侍卫等,往太后宫外行礼。 少一时,有太后的懿旨传下来,停止筵席,省下的银两,捐到几处皇家寺院庙宇,做香火之资。 康熙率领百官们叩首完毕,只留下几位大学士御前对答,其他的臣子就退出了园子。 随后,才是贵妃佟佳氏带着内命妇到太后宫行礼,贺寿。最后,才是在二宫门外候着的外命妇到太后宫。 太后盛装装扮,穿着吉服,只是因入秋病了几个月的缘故,清减许多,不如原来瞅着富态。 看着雍容华贵的后宫,又看看跪在另一侧的外命妇,太后的眼睛扫过人群,满满地落在李氏身上…… 第七百一十三章 懿旨(下) 第七百一十三章懿旨(下) 畅春园,皇太后宫。 各种繁琐的仪式过后,这边渐渐地肃静下来。太后被人扶着,去暖阁换下大礼服,换了家常的衣服,到炕上坐下,笑咪咪地看着眼前诸人。 那模样,没有一国之母的架子,倒像是寻常人家的老封君,看着儿孙们。 德妃与宜妃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心里都有些疑惑。贺寿的诰命都已经退出太后宫,只留下了李氏婆媳、平郡王福晋曹佳氏,还有国公塞什图的夫人曹氏。内命妇也都叫跪安,只留下贵妃佟佳氏与德妃、宜妃三人。 不禁几位宫妃疑惑,李氏等人也有几分忐忑。留下这几人,不是曹家媳妇,就是曹家女儿,不晓得太后有何用意。 不过,瞧着她老人家温煦,并不像是要斥责之意,李氏方心安些。 初瑜与曹佳氏、曹颐,多多少少都听过李氏身世的传闻,心里虽不尽信,但也都有各自思量。这两年,瞧着太后的另眼相待,倒不像是空穴来风。 只是一个是媳妇,两个是女儿,不管传闻如何,都丝毫不影响她们对李氏的敬爱之心。加上毕竟是长辈之事,不是晚辈好嚼舌头的,所以她们几个反而主动提及此事。 太后是自在惯了的人,留些贵妃几人,自是另有用意。她丝毫没有收敛自己对李氏的亲近之意,让她在炕边坐了,拉着她的手说道:“哀家活了这些年,前半生靠着太皇太后的宠爱,后半生靠着皇帝的孝敬,过得还算舒心自在。就算长生天随时召唤哀家去了,哀家也没什么可怨的。孩子,你过得如何?可有受到委屈的地方?” 几位宫妃,都是偕蒙语的;曹佳氏这边,入王府多年,也学了些,曹颐则是连听带猜的,知道一半。 不管是听懂的,还是没听懂的,都能看出太后待李氏非同一般。就算是科尔沁大妃来朝,也不见太后这般亲厚。 这一番话,说得太长,李氏听得一知半解,不知该如何作答。初瑜见了,学着早先的习惯,近前在李氏身后,低声用汉话,又说了一遍。 当着几位宫妃的面,还有女儿媳妇在场,李氏倒是有些不好意思,笑着用略显生硬的蒙语回道:“不委屈,谢过太后垂问。” 太后摩挲着李氏的手,带着几分心疼道:“打小寄人篱下,可怜见地。若是你早些上京,哀家定不让受这些委屈。” 初瑜在李氏身后,低声学了一遍。 李氏闻言,心里一热,不禁红了眼圈。说起来,她未落地就丧父,随同母亲高氏,住在伯父家。虽说是至亲,但是到底不是自己个儿家。加上高氏性子严厉,实不是慈母的做派,李氏幼时也颇为孤苦。 幸好李鼎之妻韩氏为人温柔可亲,对这个比女儿大不了几岁的小姑子也甚好,才稍解李氏孤苦。这也是为何李氏待堂侄李鼐格外亲近的缘故,也是有感激嫂子当年抚养之恩的意思 太后见李氏这般神情,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脸上越发慈爱。 就连平素吃斋念佛、不理外务的佟佳氏,瞧了此情此景,也感觉诧异。瞧着太后待李氏的模样,哪里是待外命妇,说是带自己骨肉,也是有人信得。 初瑜与曹佳氏、曹颐知道的版本差不多,心里已经寻思李氏是不是真如外界传言的那般,有皇家血脉。但是心里也疑惑,就算母亲真是太后失散在外的孙女,这也过了些。 除了亲自抚养的五阿哥,还没有听说太后对哪位孙辈这般宠溺。 只有德妃与宜妃两个晓得其中隐情,自是晓得为什么太后会对李氏这般亲厚。李氏身上,留着的爱新觉罗与科尔沁的血脉,是太皇太后嫡亲的外孙女。 虽说这其中涉及到悖论,无法摆在明面上,但是作为皇帝与大长公主之女,李氏的真实身份确实尊贵无比。 德妃尚好,心里没有什么可担忧的;长子与养子同曹颙交好,小儿子同平郡王那边也往来频繁。宜妃这边,则是添了担忧。 八阿哥薨了的消息,至今还瞒着太后宫这边。就算怕她老人家大病初愈,听闻凶信伤心,所以才瞒着,打算过了圣寿节,太后身子好些再告之。 今儿太后关注着李氏,所以没有留意孙媳妇里少了一个八福晋。 八福晋带着重孝,自是不好进宫贺寿。 瞧着太后对李氏这般关爱,待曹佳氏、曹颐姊妹也像孙女似的,要是晓得曹颙被九阿哥给凑了,说不定要发作的就是九阿哥。 想到这些,宜妃一阵心烦意乱,暗道:“说到底,不过是个私生女,同她额娘一样,都是见不得光的。难道太后老糊涂了不成,这般大张旗鼓的,莫不是想要宣告天下,这曹家还搁着一个和硕公主?” “小儿子要周岁了么?他周岁,哀家就不预备礼了,哀家从皇帝那里,讨了个封赏。一等轻车都尉。守着个爵位,大了些,也省得你们操心。”太后温煦地说着,丝毫没有当成回事。 初瑜突然想到,丈夫小时候被赏赐的爵位也是一等轻车都尉。 按照律法规定,和硕公主嫡子落地就有爵位,就是一等到三等轻车都尉。 早年曹颙虽得了这个爵位,那是占了父祖两辈子的体面,加上是曹家长房独子,又是在圣驾南巡,曹家接驾时恩封的,所以并不显眼。如今,长生还是襁褓之中,就得了这个封赏,实是赏赐太重。 虽没有明着叫李氏认罪归宗,但是这个赏赐一下,无意中也验证了之前的传言。 只有李氏,只感觉到太后的一片慈爱,没有想那么多。听说赏赐了三品爵位,也以为同长子早先的一样,都是皇家对曹家的恩赐,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拜谢了太后恩赏。 太后叫初瑜将李氏扶起,笑着说道:“那不算什么。哀家还有好东西留给你。”说着,回头对个老嬷嬷低声吩咐了一句。 少一时,就见老嬷嬷双手捧着个黄绫包袱过来。 太后接过来,亲自打开,里面是一只尺长的紫檀木盒子。她又将木盒打开,众人的视线都齐齐地望去,就见里面摆着三只巴掌长短的白玉如意。 太后从盒子里拿出一柄如意,笑着对李氏道:“前些年,你不在哀家眼前,就不说了。往后,却不会让你受了委屈。这里有三柄如意,你收好。往后若是有人敢欺负你,或者是让你受了委屈,你就奏明缘由,同这如意一起叫人送到御前,自然有皇帝为你做主。” 一句话说完,除了浑然不解的李氏外,其他人都变了脸色。 虽说不是铁卷丹书,但是这是太后懿旨,就是皇帝也无法违背。这跟铁卷丹书的效力也差不多了,妇道人家,谁不是以夫为天,靠着儿子活着。 有了这三柄如意,就算曹寅父子犯了死罪,也能求生了。 太后虽有些偏执,但在宫里生活了大半辈子,并不是看着那么糊涂。这如有能拿到这里,能赏赐到李氏手中,指定是经过皇帝点头的。 曹家的体面,这次是大了。 清溪书屋,几位大学时禀奏完差事,已经是退了下去。 康熙胳膊支在炕桌上,也不知道想些什么,缄默许久。直到魏珠进来回禀,道是十六阿哥奉旨见驾,他才点点头,道:“传。” 他使人传召十六阿哥,是为得九阿哥“患病”之事与八阿哥府的丧事。 人心很奇怪,就算晓得儿子难保会生怨,但是康熙也有自己的底线,受不了儿子们过节。因此,他昨儿才会命十六阿哥往八阿哥府与九阿哥府去探看。 对于皇父的心思,十六阿哥也晓得一二,只是这其中没有他说话的余地,只能领命招办。 换做其他人,说不得为了私心,落井下石,添油加醋两句,就能使得九阿哥无法翻身。 十六阿哥性子还算宽厚,不愿节外生枝,侧重于太医的诊治,显出几分忧心来。九阿哥心火过旺,患了目疾,如今两眼红肿不堪,几乎不能视物。 康熙这边原是笃定九阿哥“装病”的,听了十六阿哥的话,不觉动容,皱眉道:“吩咐太医院那边,尽心诊治,不要耽搁了病情。” 提起耽搁病情,他想到病故的八阿哥,心里添了不自在,对十六阿哥道:“八阿哥中秋后患病,到薨逝,期间一个来月功夫,太医院那边是干什么吃的?是哪个太医给那边诊治,交由内务府核查。若是有轻忽怠慢之处,斩立决!”说到最后,已经是满脸寒霜。 十六阿哥暗叹一声,看来又要有倒霉的太医,要承担皇父的怒火。 事情的大概,他也晓得些,如何能追究?往前查,不是要纠出德妃,就是要揪出雅尔江阿,要不然就是追到曹颙与董殿邦身上。 不管追到谁身上,都会有一番动荡,所以就只能完结在太医院里,将过错都推给太医院那边…… 从太后宫出来,李氏带着媳妇、女儿乘坐回城。进城后,曹佳氏与曹颐没有马上回婆家,而是跟着李氏回了曹府。 兰院上房,几个小的,望着那装白玉如意的盒子,都带着几分不安。 李氏这边,瞅着盒子半晌,带着几分担忧,问道:“是不是把你们也吓到了。我也吓到了。这好像太贵重了,当年老太君在世时,也没得过这样的封赏。” 曹佳氏吓到母亲,摇摇头,笑着说道:“这是大喜事,有什么好吓的。看来太后是真喜欢母亲,要不然也不会巴巴地赐下这个来。按照我说啊,这也只能做个摆设。弟弟与弟媳妇都是孝顺之人,父亲同母亲又恩爱,哪里会有受到委屈的时候?” 李氏听了,才好过些,点点头,道:“是啊,如今日子过得舒心,哪里会受气的时候?不过说来也怪,方才一路捧着这如意回来,就好像多了个主心骨似的,就跟多了个娘家似的。” 说到这里,李氏望了望屋子里,道:“这东西太金贵了,供到哪里好呢…… 宫里耳目众多,哪里会有秘密。不到半日功夫,就有不少人得到消息,太后赐李氏如意。 安定门外,雍亲王府,书房。 四阿哥看着手中的消息,半晌说不出话来,脸上阴晴莫辩,看不出是喜是怒。戴锦躬身站在书桌前,却是紧闭嘴唇,一个字儿也没有多说。 他是聪明人,太后待李氏,这其中牵扯皇室秘辛,就不是他一个幕僚能插嘴的。 “如意啊,真能万事随心,如意一生?”四阿哥手中不停地数着佛珠,心中已经难掩贪念。 他不由地鄙视自己,自己胡思乱想些什么。 就算是太后赐下,也要看皇父愿意不愿意去首肯。李氏是皇族遗珠,不能公开认祖归宗,这般厚道,也算是弥补。 这个如意,只有在李氏手中,才是“如意”;换做其他人拿着,不过是块精美的石头。 想到这里,他不由警醒。随着八阿哥的薨逝,他好像也有些懈怠。难道,那个位置,还能凭空落到自己个儿头上不成? 圣心难测,也要去揣测。 曹家的“如意”也好,自己的“念想”也好,都系在皇帝的喜怒上。 九阿哥这里,则是收到宜妃亲笔手书,上面将太后赐如意所说的话,也如实写上。 九阿哥红着眼睛,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皱眉道:“什么意思?曹颙那小子有了保命符,不怕死了……” 同那些消息灵通的宗室相比,曹颙这边,反而是最后得到的消息。 傍晚归家后,到兰院给母亲请安时,曹颙才晓得有这些一回事儿。同曹佳氏、初瑜的反应一样,曹颙也惊呆了。 虽说晓得太后那边有异动,今儿或许有赏赐下来,但是也没有想过是这样的“重赏”。 真是受宠若惊了,惊得曹颙说不出话,看着这三柄如意,思绪已经不知飞到何处。 第七百一十四章 请托 第七百一十四章请托 东江米巷,淳郡王府。 弘倬将曹颙拉到一边,仔细地瞅了两眼他的眉目,低声说道:“难道真如外边传闻,亲家太太是皇姑母,那姐夫不是就表哥么?到底是姐夫亲,还是表哥亲?”说到最后,他自己有些迷糊。 瞧着他这神秘兮兮的模样,曹颙笑着拍了下他的脑门,道:“都是外头以讹传讹,哪里是能信的?” 弘倬挑了挑眉毛,不服气地道:“那可保不齐,听说三姑母家的表哥是个能惹事的,姐夫这些年折腾的还少了?保不齐身上真有天家血脉。” 这孩子实心眼,曹颙瞧他越说越没谱,不由好笑。看来,在外人眼中,自己这些年也同其他纨绔似的,没少惹是生非。 八阿哥薨逝不足月,弘曙、弘倬身为侄儿,要服期年的孝。其中白孝穿六十日,往后就能穿素服就成,青、蓝、灰三色随便穿,只是不能穿绫罗绸缎,绣花刺绣什么的。 现下,他们兄弟两个都是一身白孝。初瑜那边也要穿白孝七七四十九日,曹颙则是直接穿了蓝色素服。 看来不仅曹颙这个侄女婿对八阿哥没有什么亲情,产生不来悲戚之色;就算弘曙与弘倬这两个亲侄子,也只是穿着孝服罢了,不见哀思。 天家无骨肉,这个道理古今同。 弘曙在旁,见弘倬说得直白,怕曹颙下不来台,横了他一眼,道:“胡说什么?外头人跟着说嘴,你也跟着学,小心叫阿玛听见了,皮鞭子侍候。” 弘倬听了,忙闭上嘴,往四下里望了望,将没有旁人,才低声嘀咕道:“又不是单单我一个好奇,大哥不是也好奇么,只是嘴上不说……” “弘倬!”弘曙低声呵斥了一声,止住了弘倬的嘀咕。 对于这两个小舅子,曹颙也是当成自己弟弟看的,哪里会同他们计较。 见弘曙还要接着训弟弟,曹颙笑着说道:“京里人闲的多,才想着是不是有什么皇室秘辛,用来做茶余饭后的说头。不理会,等过几日有其他新闻出来,就没人说了。咱们还是先往岳父那边去吧,也不好叫岳父久等。” 弘曙闻言,瞪了弘倬一眼,道:“即是姐夫这般说,加上今儿是你生日,就饶了你这一遭。不管有没有闲话,别人能说的,可是你能说得的?再有下遭,姐夫饶你,我也不饶你。” 弘倬也觉得自己鲁莽,有些不好意思。这哪里有当人儿子说人家母亲闲话的? 他“嘿嘿”地笑了两声,露出一口白牙来,对曹颙道:“姐夫,我只是好奇,无心的,您别怪。一会儿同阿玛说完话,咱们再好好说话。难得您同姐姐来一遭,阿玛额娘都念叨了好几日了。” 今儿是弘倬生日,因还是孝期,这边并未怎么张罗。 只是两位福晋随着七阿哥在热河数月,前几日才回来,有些想念女儿,就使人提前跟曹府那边说了,今儿就接了女儿、女婿、外孙、外孙女到王府这边,团圆一日。 曹颙与初瑜带着孩子们到时,七阿哥在部里,还没有回来。所以曹颙先跟着妻子,给福晋们请了安,就到弘曙处说话。弘倬那个寿星公,跟着七阿哥去部里,反而不在府中。 过来一会儿,就有内侍过来传话,说王爷回来了,使人请曹颙与大阿哥书房说话。 两人出了屋子,就被弘倬给拦住,说了这些。 王府前院,书房里。 七阿哥本就白,穿着一身白孝,看着颇为年轻,显得比弘曙兄弟也大不了许多。 在儿子与女婿跟前,七阿哥颇为威严。 对于福晋们接女儿、女婿回来吃饭,七阿哥原本是不应的,但是他心里也有事,想同女儿女婿说说,才点头。 待曹颙见过礼后,七阿哥点点头,示意他一边落座了,吩咐弘曙道:“到底是在孝里,去跟福晋说,席面不要太铺张,吃食也挑些素淡的。自己骨肉,左右也不在这一顿饭,不要坏了规矩。” 弘曙躬身应了,退出去传话去了。 七阿哥这才看了看曹颙,面上带了几分沉重,道:“在过十来天,是八阿哥的‘五七’,这应当由外嫁女来主持。那边府里只有一个格格,年纪还小。侄女中,出阁的不少,多是嫁到蒙古,嫁到京里的几位,除了病故的两位郡主,就只有初瑜同雍亲王府的二格格两个。因之前移灵之事,八福晋对雍亲王有些怨气,自是不愿让二格格来‘烧七’。今儿她使人请了我过去,同我说了,想要让初瑜过去给八阿哥烧‘五七’。我含糊着,还没有点头。” 这却是曹颙没有想到之事,他不愿生出事端,自是不愿同那边太近乎。 虽说按照规矩是外嫁女、或者是外嫁侄女给亡者烧“五七”不假,但是实际操办的女婿或者侄女婿。 毕竟在这种大事儿上,女眷也就是哭灵、守灵这些,张罗待客的,还得是男人出面。 曹颙能守着礼,过去上一柱香,就不错了,可不愿给自己拦这个瓷器活儿。 “岳父,移灵之事,规矩所致,实怨不得四爷身上。八爷生前,同四爷向来往来交好。就算是在地下,怕也不愿两家就此生了嫌隙。还不若借着这个机会,由二格格来主持烧七,也能缓和缓和两家关系。”曹颙沉吟了一下,说道。 七阿哥看着曹颙的目光有些深邃,沉声道:“需要缓和关系的只有雍亲王府同廉郡王府么?老九迁怒于你,对你动了手。虽说你‘告病’,但是又瞒得了谁,就算你这边没有放在心上,九阿哥会这么想么?他会以为你已经记仇,往后就是解不开的疙瘩。” 虽说被九阿哥盯上,是够让人头疼的,但是也比同他亲近,要安全得多啊。 瞧着七阿哥之意,像是要从中拉线,化解曹颙与九阿哥的恩怨。可这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得清。 这世上,最不好揣摩的就是人心。 谁能保证九阿哥就是个大度的,面上乐呵着,心里就既往不咎。毕竟,曹颙与九阿哥之间的账,有好几笔。 还是那句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曹颙不仅想自保,也不愿岳父同九阿哥那边太过亲近,思量了一回,道:“岳父,小婿若应了此事,就算能同九爷关系缓和些,却是又得罪了另一个,怕更是后患无穷。刚好汤泉行宫那边,还有差事需要料理,要不然小婿还是出去避几日。” 七阿哥见女婿丝毫没有要考虑的意思,不由皱了皱眉,心中有些薄怒,有些怪曹颙的冷清。不过,想着曹家与九阿哥的嫌隙,也怨不得女婿做这个选择…… 金鱼胡同,十三阿哥府,内院上房。 十三福晋脸上带了抹兴奋,眼睛发亮,巴巴地看着十三阿哥道:“爷说的是真的?咱们真要去温泉庄子去住?” 虽说十三阿哥府同外头鲜少往来,但是也按照规矩,为八阿哥服孝。 十三福晋没有“拆头撂辫”,还梳着两把头,只是将左边头发放下一小绺,编了个小辫。头上用粗黑布做包头,簪了两朵白色绒花。耳朵上,也换上了素圈银耳钳。 外加身上素白旗袍,真是应了那句话,要想俏,一身孝。 虽已经是老夫老妻,十三阿哥仍忍不住伸出手去,握着她的手捏了一下,道:“瞧把你欢喜的,就那么想出去转转?” 十三福晋还沉浸在欢喜中,点了点头,道:“那边庄子修成好几年了,去住些日子当然好。主要是孩子们,能出去撒撒欢儿,总比都拘在这府里强。” 十三阿哥闻言,神色有些黯然,低声道:“都是因我这个做阿玛的没用,累得他们只能在这笼子里。” 见十三阿哥如此,十三福晋才晓得自己失言,脸上添了抹急色,道:“爷,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弘昌、弘暾秋日里就念叨着想跑马来着,府里的校场地方小,所以我才……” 十三阿哥笑着打段她的话,道:“行了,我的好福晋,晓得你是个好额娘,整日里就想着儿子们,我心里都要吃儿子们的醋了。我已是想开了,往后咱们自在过日子。要是哪一日,皇阿玛实是看不过眼,想要圈我,咱们再在这里干蹲着也不迟。” “爷……”十三福晋听了这话,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只觉得心疼。 十三阿哥挑了挑眉,转开话道:“对了,太湖珠场的账册在哪儿收着,拿出来给我瞧瞧?” “在里屋炕柜里搁着,我这就给爷取去。”十三福晋说着,起身进了里屋,少一时捧了个小匣子出来。 十三福晋拿出账簿,一边送到十三阿哥跟前,一边笑着问道:“平素爷最不耐烦过问这些的,今儿怎么想起看这个?” 十三阿哥笑笑,没有马上作答,将账簿借到手中。从头到尾翻过,他才合上账簿,点点头道:“五年功夫,除了本金回来外,还生了十万两的利,当知足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十三福晋有些迷惑,道:“不是说咱们占股么?曹颙使人来说了?” 十三阿哥摇摇头,道:“就算他没说,这便宜我也不好再占下去。当初他说是借钱周转,现下看看,不过是托词,怕咱们生计艰难之故。才将这赚钱的珠场,白白地送到咱们手上。” 十三福晋本是水晶心肝,自是晓得这点,对曹颙也不无感激。 却是不晓得丈夫为何,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要揭开此事。 “这世上,最不知足的,就是人心。”十三阿哥缓缓说道:“这几年,我躲在府里不出去,自认为委屈,却是不想想,自己能这样悠哉自得的过日子,都是靠四哥照拂与曹颙帮衬。心里只有怨气儿,就算晓得他们两个待我好,也是大剌剌地受着,连个‘谢’字都没提过。”说到最后,脸上已经收了笑。 “都是至亲,也不是外人,这‘谢’字挂在嘴上,就显得虚了。等往后他们有用的上咱们的时候,咱们也尽心尽力就是。”十三福晋柔声安慰道。 “所以说人心最可怕,欲壑难填的,就是人心。”十三阿哥摇摇头,脸上带了几分自嘲,道:“听说八哥薨了,除了有些难受,当时我心里还想着,这算不是腾出地方了。要是皇阿玛能想起老十三来,我是不是就能出了这牢笼,重新做个掌部阿哥?” 虽说丈夫在府里,每日里就是教孩子们写写大字,要不然就品品茶、读读书,但是却始终关注朝政。这些,十三福晋是晓得的。 听了十三阿哥的话,心里虽晓得希望渺茫,但是她面上仍带了几分雀跃道:“爷想得没错,保不齐就是如此了。几位皇子阿哥中,真能帮皇阿玛分忧的也没有几人。皇阿玛圣明,爷这样的人才,也没有总闲赋的道理。” 十三阿哥的目光有些飘渺,不知落向哪里,继续说道:“听说曹家得了太后赏赐的如意,我就想着,要是能收服曹颙,既能借着曹夫人的势,又能有曹颙生财有道,往后是不是那个位置,也有了指望?” 纵然是夫妻闲话,有些话也不好随意说,毕竟这世上还有一个成语,叫“隔墙有耳”。 听着十三阿哥这番刨白,十三福晋已经唬得变了脸色,伸出手来挡住自己的嘴,才没有讶然出声。 她忙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挑开帘子看了,堂上没有丫鬟,只有院子里有两个小丫鬟扫雪,才长吁了口气。 她转过身子,就见十三阿哥望着她,问道:“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侧面望过去,十三福晋的视线落在丈夫的辫子上,里面星星点点的,白了一半。她不由眼睛一酸,摇了摇头,道:“不贪。爷也是皇阿玛的儿子,当朝的皇子。论起才干来,爷又比哪个阿哥差了?别说是爷,换做我是爷,心里想得怕是比爷还多。” 瞧着妻子这振振有辞的模样,十三阿哥不由失笑,道:“莫非福晋也望夫成龙,想要换身衣服穿穿?” 这却是一语双关了。 十三福晋摇了摇头,道:“为了那身衣裳,要将丈夫分给别人,我可不依!我宁愿就这么守着爷,这世上的女人,我谁都不羡慕,就羡慕我自己个儿。” 夫妻两个没有再说别的,却是对视一眼,只觉得心意相通,琴瑟相合,都笑了。好像所以阴霾都不存在,一切都是云淡风轻。 “要是开春回来,这是好几个月呢,需要带的东西可是多……”十三福晋笑着说道:“爷最爱喝的葡萄酒要带着,到时候我带着妹妹们,一同陪爷吃酒。” 十三阿哥脸上也浮出笑来,道:“别的还好,曹颙前两年送来的烤肉的那个炉子要带着,到时候给孩子们烤肉串吃。” 夫妻两个你一言,我一语,正说着需要带什么,就听到有人到廊下禀道:“爷,福晋,九爷来了,在客厅等着爷。” 十三阿哥与十三福晋闻言,都有些愕然。 自打十三阿哥开府这些年,九阿哥来过的次数,不超过三遭,这两年更是没有露面过。 他来做什么? 愕然归愕然,还得去见客。十三阿哥拍了拍妻子的手,笑着说道:“你先列单子,也不用太费心,左右也不远,要是有落下的,到时候使人回城里取就是。我过去瞧瞧,一会儿就回来。” “嗯。”十三福晋点头应了,将十三阿哥送到廊下,看着他出了院子,才转身进了屋子。 前院,客厅。 九阿哥翘着二郎腿,看着门外垂手侍立的小厮,挑了挑嘴角。门外换了素匾,小厮穿得也是灰色素服,看来十三阿哥这边,倒是知礼。 见十三阿哥从门口进来,九阿哥站起身来,道:“十三弟,今儿哥哥不请自来,做不速之客了。” 诸位皇子中,九阿哥本是富态像。如今,病了将近一个月,他瘦了一圈,脸上暗黄暗黄的,看着倒是随和许多,没有了平素的张扬。 九阿哥花大银子,给八阿哥办后事,十三阿哥也听说了。 他心里一软,笑着说道:“九哥说这个就外道了,这是兄弟家,想来就来,哪里还用那些劳什子规矩?” 九阿哥的目光落到十三阿哥通身的孝服上,半晌没有说话。 十三阿哥倒是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开口说道:“九哥快请坐,刚好前几日有新茶送过来,九哥要是不嫌弃,也尝尝。” “老十三,哥哥今儿是来求你来了。”九阿哥没有坐下,视线从十三阿哥的孝服移到他脸上,缓缓地说道。 十三阿哥闻言一怔,道:“九哥手头紧了?” 九阿哥摇摇头,道:“别的哥哥不敢说什么,要说银子,哥哥还真不缺。”说到这里,顿了顿,道:“是为了八哥的烧七。‘五七’是‘大七’,少不得的。八哥命苦,说没就没了,总不能连个烧七的人都没有。” 九阿哥说了不少,但是十三阿哥仍糊涂。他的长女今年十四,没有出阁,也不能去给伯父烧七。 就听九阿哥继续说道:“八嫂的意思,是想要请七哥那边的大格格给八哥烧‘五七’。八嫂已同七哥说了,七哥也没应,只说看女儿、女婿的意思。曹颙那边,怕是因为我的缘故,不会应……” 第七百一十五章 烧七(上) 第七百一十五章烧七(上) 曹府,前边,客院。 蒋坚站在廊下,抬头看着漫天雪飘。这雪势不小,不到一个时辰,天地之间就覆盖了一层白色。 端的好雪,像是梨花乱舞,纷纷扬扬。 进入十月,到现下不过半个多月,京城就下了三、四场大雪。这些降雪,也能滋润久旱的京畿大地。 蒋坚想到此处,看着这漫天飞雪,也觉得心情好许多。若不是还不到东主曹颙休沐之日,他就寻思着要不要到西山赏雪听禅。 这时,就见一人冒着大雪从院门口进来。 “非磷,这是赏雪?好兴致。”来人笑呵呵地说道,不是李卫是哪个? 蒋坚见了他,有些奇怪,道:“又玠不是说去‘访友’,明儿才回么?” 李卫听了,神色一僵,随即笑着说:“没访着,就回来了。” 他身上没有穿防雪的蓑衣,只穿了件宝蓝色的棉袍,帽子上,衣服上已经落了不少雪。 说话间,李卫已经走到廊下,打扫打扫帽子与身上的雪,又使劲扥扥脚,才跟蒋坚回屋子里。 屋子里除了火炕烧着,地中间还放了个炭盆,烧的正旺。 李卫搓了搓手,看了蒋坚一眼,道:“非磷,这下雪的日子,正是喝酒天,陪我喝两盅如何?” 李卫素来是直爽的性子,今儿却瞧着有些不对,像是有什么心事。蒋坚见了,也觉得奇怪,点了点头:“将到饭时了,又玠想喝就喝吧。大冷天,也能暖和暖和身子。” 李卫闻言,笑了笑,望着炭盆里的火,有些怔神。 蒋坚实在忍不住,近前问道:“又玠这是有心事?莫非,是老家那边来信,捐官的银子不凑手? 今儿从衙门出来,李卫说是“访友”去了,实际上是去了前门的花街柳巷,找女人松腰带去了。 按照他的话说,他是个阳刚汉子,要是十天半月不沾女人的身子,那就要精血逆流。但是他妻妾都在老家,京城这边,一直没有置妾。但凡想要“松快”,他就揣着银子往青楼里,做“新郎”去了。 他身上虽有监生的功名,但是偌大的京城,谁会在意他这个小虾米。 蒋坚瞅着他这般花天酒地,还曾劝他买两个清白姑娘做婢做妾,总比外头省心省钱。 李卫的意思,却是觉得窑子里的姑娘会侍候人。床笫之间放得开,能让人舒坦,所以独爱这一口。 只是他为人仗义,不是冷清之人。为了怕日久生情,陷在温柔乡里,他去青楼嫖姑娘,从来不做回头客。 不管这姑娘多美,手段多高超,他也是一次就换。 真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甚是自在逍遥。 对于李卫爱嫖之事,曹颙也是晓得的,却是也不好多说什么。早先,魏黑兄弟没成家前,也是青楼的常客。 这壮年汉子,身边没有女人,也不能要求他做圣人君子。 就是初瑜那边,晓得丈夫看重李卫与蒋坚,还说过要不要在府中的大丫鬟中挑两个妥当的,送给他们两个做妾。 曹颙这边思虑再三,却是给否了。 要是按照历史发展,李卫以后是要做督抚大员的。如今在曹家,只算是跟着蒋坚学幕,同曹家并没有主仆关系。 要是纳了曹家的丫鬟为妾,难免打上曹家的印记。对于多疑的四阿哥来说,那样对李卫也好,对曹颙也好,都未必是好事。 因此,事情就搁浅下来。 自从晓得朝廷要开捐官之事,李卫往青楼去的更频繁。用他的话来说,要是穿了官皮后,就真的不能去了。可是四九城里,北方佳丽、南方美人,燕瘦环肥的,就算不能遍尝,也得多见见世面才好。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逛了两年,终于轮到李卫后悔这天。 他涨红了脸,低声对蒋坚说了自己的苦衷。 蒋坚瞪大了眼睛,满脸愕然,实没想到会到这个地步。 “到底是在哪家染上的?怎么会这样,这却如何是好?”听到最后,蒋坚已经是带了几分担忧之色。 “谁晓得?”李卫苦笑道:“可笑我前几日还同人吹嘘,再嫖几个,也能凑成百美之数。” 这个当口,也不是说他的时候。蒋坚叹了口气,道:“这个耽误不得,还是寻个好大夫,先治好病再说。”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真是报应到头。”李卫点点头,怏怏地说道。 见他如此消沉,蒋坚怕他心里难受,道:“你也别太担心,又不是治不好的病。只要寻了正经大夫,用些好药,也是好调理的。” “非磷,我是觉得臊得慌,这叫什么事儿?要是叫人晓得了,我直接一根裤腰带吊死算了。”李卫讪讪地道。 “这病不是一日两日能调理好的,怎么瞒?”蒋坚有些不解:“得请大夫,开方子,熬药。除非不在府里住着,要不然怎么瞒……” 李卫已经抬起头来,道:“说的就是这个,我怕是得寻个由子,出去养两个月。明儿我去南城,租个干净院子。大人那边……实在是没有脸跟他说话。他之前还曾点过我两遭,叫我爱惜身子,别闹出毛病来。我还拍着吹牛来着。只能扯谎了,就说家里有事儿,回徐州去了。” 这实不是体面的病,对于李卫的隐瞒,蒋坚也能理解。 他犹豫了一下,道:“既是又玠寻思好了,就这么办吧。只是你别强撑着,要是有需要帮衬的地方,一定要开口,要不然我这边如何能放心……” 金鱼胡同,十三阿哥府外。 虽说才酉初(下午五点),但是因冬日太阳下山的早,加上阴天的缘故,天已经蒙蒙黑。阿哥府大门外,已经挂了灯笼。 十三阿哥亲自将曹颙送到大门外,将跟前的人都打发到一边,迟疑了一下,道:“曹颙,我是不是使你为难了?” 曹颙点点头,甚是诚恳地说道:“十三爷,您是晓得我的,最是怕麻烦。我真不愿掺和进这些事儿中,恨不得避而远之。十三爷,就不想再想其他法子么?亲侄女少的话,堂侄女不行么?也有几家王府格格,嫁到京里。” “曹颙,八嫂与九哥两个人都出面央求人了,若是你不应,却是要往死里得罪人。这个,你想过没有?虽说在九哥面前,我没应承什么,但还是希望你应了这件事。你向来心地仁厚,所以这些年才会不避嫌疑地到这边来。这世上,向来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八哥去得凄凉,你要是能这个时候帮衬一把,皇阿玛心里不会怪罪你的。”十三阿哥苦口婆心地说道。 曹颙心里,是有顾虑,却不是康熙皇帝。 替他的儿子做法事,要是他还怪罪,那他就不是人了。 曹颙怕的,是四阿哥。要是因此跟九阿哥扯上关系,引得四阿哥狐疑,那他不是吃饱了撑的。 虽说晓得十三阿哥这番话,不无道理,但是曹颙还是不愿节外生枝。 见他还要回绝,十三阿哥怕将话说死,道:“曹颙,你先别忙着摇头。回去同你父亲商议商议,看到底该如何?还有大格格那边。说到底,八哥是她的亲叔叔。就算八嫂不开口,她这个做侄女的,也当尽心些。” 曹颙看着十三阿哥,实不知该说什么好。 康熙四十七年,在草原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已成历史之谜,但是影影绰绰的,曹颙也听说过几句。 固然有十三阿哥的鲁莽,但是背后也有其他阿哥推波助澜。 十三阿哥沉寂多年,如今却是一个不忍,还要讲兄弟情深么? 见着曹颙为难的模样,十三阿哥不由一阵羞愧,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做得过了。 见了八阿哥下场凄惨、后事冷清,十三阿哥这边难免有物伤其类之感。之前的恩怨纠结,仿佛都烟消云散。 不过因自己的缘故,强求曹颙夫妇出面烧七,这也说不过去。 想到这里,十三阿哥只觉得索然无味,对曹颙道:“明儿我就带着福晋与孩子们去温泉庄子了。京里怪冷的,去那边猫冬去。许是八哥出殡的时候,我会回来。至于‘烧五七’之事,曹颙你这边,就看着办吧。若是实在勉强,也不必强求。只是要记得寻个妥善的说辞,不要在人前落了口舌。” 曹颙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应了一声,告辞回府。 十三阿哥并没有马上回府,望着曹颙的身影隐没在淡淡的夜色中,长吁了口气,喃喃道:“看来真得走了,再留下去,我就不是人了……” 人皆有私心,十三阿哥想要曹颙去八阿哥府“烧七”的私心是什么,怕是他自己也弄不清楚…… 曹颙骑在马上,任由雪花落到脸上,只觉得脑子清醒不少。 说起来,平素他最不愿回绝别人了;只要别人开口,不算是太为难的,他多会应下。可昨儿与今儿两天,他却是毫不犹豫地回绝了两位。 曹颙是个胆小鬼,这一点他自己从不否认。 八阿哥的薨逝,已经引得他惊心,他实不愿意将自己扯进去。 十三阿哥将太湖珠场的地契、房契、人契送还回来,这个使得曹颙有些意外。但是因十三阿哥说得直白,曹颙只能收了,要不然的话,怕是抹了十三阿哥的面子。 因夜色渐浓,无法放马疾驰,只能信马由缰、溜溜达达,用了小半个时辰,曹颙才回到府里。 虽说到了饭时才从十三阿哥那边出来,但是因在孝中,不好吃酒,十三阿哥便没有留曹颙。说了话,就送他出来。 所以,曹颙现下已经是饿得不行。 到兰院给父母请过安后,曹颙就步履匆忙地回了梧桐院。 才进院子,就听到上房传来欢笑声,听着甚是热闹。曹颙挑了帘子进去,就有小丫鬟瞧见,俯了身子,行了礼。 初瑜在屋里已经听了动静,迎了出来。 屋子里热乎乎的,曹颙的心里也跟着暖不少,笑着说道:“好热闹,这是说什么?” 炕边上,是天佑与恒生两个,正逗着天慧说话。见父亲回来了,两个小家伙都直了身子,规规矩矩地问好,随后跑到他身边来,满是亲昵。 紫晶原在凳子上坐着,见曹颙进来,已经站起身来,笑意盈盈。 “太太应了去温泉之事了,我同紫晶姐姐正商量什么时候动身。”初瑜一边拿帕子将丈夫身上残雪扫净,一边笑着说道:“几个小的,听说要出府,都欢喜得要打滚了。” 小孩子对于外面的世界,总是充满向往的。 听了初瑜的话,天佑直接抿嘴笑着,恒生猴急,已经忍不住,抱了曹颙的大腿,仰着小脑袋问道:“父亲,父亲,温泉里有鱼么?有大鱼么?” 一句话,逗得几个大人都跟着笑了。 曹颙摸了摸恒生的头,带着几分好奇,问道:“恒生不是不爱吃鱼么,怎么还关心起这个?” “妹妹爱吃鱼,要是有大鱼就好了,给妹妹吃鱼眼睛。”恒生脆生生地回道。 说起来,天慧的眼疾,曹颙这边因怀疑是血缘关系所致,所以对女儿的复明不报什么希望;但是初瑜这边,总是抱了一线希望,希望老天开眼。 因想着吃什么补什么,天慧这边打小没少喂羊眼珠与鱼眼珠。恒生年纪虽小,不晓得怎么记住了这个,所以发问。 “温泉里没有鱼,不过那边有河,到时候砸开了,使人打鱼。”曹颙笑着回道。 “哦,哦,太好了。”恒生拍着小手,甚是欢喜。天佑在旁,也咧嘴笑着。倒是天慧,原来还支起耳朵听着,现下却像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低着头玩手中的布偶去了。 少一时,曹颙更衣完毕,喜彩也带人将饭桌摆好。 曹颙让紫晶吃饭,紫晶吃过了,见天不早,就带着天佑、恒生两个先回葵院去。 天慧小孩子怕饿,也早在兰院跟着祖父、祖母用了晚饭。 初瑜给自己盛了半碗饭,陪着丈夫用了。 因怕遇到八福晋,再说烧七之事,八阿哥府那边的差事,曹颙就请董殿邦代劳,自己避开,没有再过去。 虽说已经拿定主意,不去掺和那边的事儿,但是不知为何,曹颙的心里始终颇为不安…… 第七百一十六章 烧七(中) 第七百一十六章烧七(中) 曹颙这几日,正为八阿哥的丧事闹心,还真没有发现李卫的异样。见他心事重重,曹颙以为是担心老家那边,让初瑜预备了些补药,又拿了自己的名帖,让他带在身上。 这样的话,要是赶路急,可以在沿途驿站换马。 一切收拾妥当,曹颙才送李卫上路。 历史上的李卫到底是如何发迹?若是李卫父母真有些变故,需要守孝的话,再出来就是三年后。 四阿哥同他的模范总督,到底是何时“邂逅”? 曹颙发现自己的脑子,最近有些不够用。到底是相信自己所知的历史,还是不相信? 现在,他将全部赌注都压在四阿哥身上,要是历史发生重大差池,那可就不是闹笑话的事儿。 事情发展,总不是随心所欲,很多时候并不在曹颙掌控中。 台基厂大街,八阿哥府。 同海淀的园子一般,这边大门都糊了白纸,灵堂里外,番、禅、道、尼、居士,还是念着经文。八阿哥过世将满一个月,这边的丧事也不像最初那样忙碌,一切都有条不紊起来。 内堂里,八福晋穿着一身孝,头上安了把白骨扁方,其余再无其他首饰。她左边撂下个单辫,辫稍没有系辫绳,只用头发缠了一圈。 按照满洲习俗,丈夫死后,妻子要穿重孝,拆头撂双辫。到了接三之日,由娘家人将辫子梳上,次日再撂下来,就是只撂左边的单辫了。 初瑜被拉到炕边坐下,带了几分拘谨。 曹颙前两日已经将八福晋想让她“烧七”之事说了。说起来,初瑜对于自己的八叔、八婶的情感有些矛盾,说亲吧,确实比其他的伯父、伯母、叔父、婶子要亲,但是因生母同八福晋关系不好的缘故,也不好伤了生母的心,主动去亲近。 八阿哥与八福晋两个,是在康熙三十七年八阿哥被封了贝勒后,才完婚的。同他们差不多日子办喜事的,还有七阿哥,七阿哥也是封爵后同七福晋成亲。 当时七阿哥、八阿哥都未分府,在阿哥所比邻而居。 七阿哥当时同侧福晋纳喇氏已经生下一双儿女,感情正浓,对新婚的七福晋平平。除了刚成亲时在这边留宿几晚外,其他时间还在侧福晋房里。 初瑜那时已经三岁,正是招人稀罕的年龄,不仅是七阿哥的掌上明珠。就是新婚的八阿哥与八福晋,对这个大侄女,也是真心疼爱。 八福晋是嫡妻,见七阿哥偏宠侧福晋,自然为七福晋抱不平,掐着眼睛看不上侧福晋。曾借着身份,给过七侧福晋几次脸色。 就是七福晋主动提出教养初瑜,也是八福晋给出的主意。在她看来,这是两全其美之举,既是使得七福晋多了同七阿哥亲近的机会;又使得初瑜跟着嫡母,受到更好的待遇。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侧福晋晓得害的自己母女相隔的是八福晋,少不得生恨,在丈夫身边数次埋怨。 八福晋这边,也不愿八阿哥同七阿哥太亲近,怕学了他的宠妾灭妻。 一来二去的,受女人的影响,七阿哥与八阿哥关系也疏远许多。 两年后,阿哥们分府,七阿哥府与八阿哥关系就很微妙。七福晋与八福晋虽要好,但是两府却鲜少往来。作为七福晋的养女,初瑜算是其中例外,经常跟着七福晋到八阿哥府做客。 八福晋成亲多年,一直没有怀孕,待这个侄女也是真心亲近。每次初瑜去八阿哥府,都是满载而归,衣服、首饰、小玩意儿,什么都有。 想起往事,看着神容枯瘦的八福晋,初瑜不由心中一软,轻声道:“八婶也要保重身子才好,毕竟还有好些事儿需要八婶打理。要是八婶累倒了,那怎么办呢?” 八福晋这些日子真是咬牙硬撑,八阿哥刚没那几日,那数日未能成眠,怀里揣着金子,寻思要是挺不过去,就直接一了百了,也省得丈夫地下孤寂。 没想到,又有移灵之事。 八福晋有了怨气,也有了点儿活气。她告诉自己,一定不能让丈夫成了别人的笑话,后事要办的体体面面不说。大阿哥她也会尽心抚养成人,总要这世间之人,还记得有过丈夫这人。要不然,自己轻飘飘地去了,整个阿哥府就塌了。 咬牙忍了这些日,听了初瑜这暖心窝子的话,八福晋再也忍不住,抓了初瑜的胳膊,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里满是绝望,听得人心酸不已。 初瑜听了,也是受不住,红了眼圈,强忍了泪,开口劝慰。 八福晋哪里是能听劝的,直哭了一刻钟,才慢慢地平复心情,抽噎着止了泪珠。 “都是侄女不会说话,倒引得婶子伤怀。”初瑜这边见八福晋如此,有些愧疚。 八福晋擦了泪,摇了摇头,道:“要多谢谢大格格,半个月没掉眼泪,我还以为自己往后就成在木头人。虽说不掉眼泪,但是心里实是难受,感觉喘不上气,要死了。好好哭了这场,倒是觉得心里爽快许多。” 丫鬟端上热水,初瑜服侍着八福晋洗了脸。 看到八福晋眼角的皱纹时,初瑜想起过去那个平素爱穿大红衣裳、行事风风火火的八福晋,心里颇为伤感。 八福晋收拾妥当,重新拉着初瑜坐下,道:“瞧我,巴巴地说这些,险些误了正事。今儿特意使人接你过来,就是关过几日烧‘五七’之事。前几日,我同你阿玛说过,你阿玛说要看女儿、女婿的意思。连着几日,我都在等回音,但是却没什么动静。这些天,曹额驸忙,竟是连人都见不到。我实没法子,只好接你过来。看着曹额驸的意思,是不愿意你过来‘烧七’,婶子想问问,大格格你是怎么想的。若是你也不愿意来,那婶子绝不会厚着脸面强你们。” 有些话,心知肚明就好,是不能摆在台面上说的。 偏生八福晋是心直口快之人,没有那么顾及,就开门见山的这么说。 初瑜身为晚辈,却是不好承认,这样不是证明丈夫冷清么?她只得婉言道:“八婶误会了,这两个月正是衙门里最忙的时候。额驸忙着衙门里的差事,每日里很晚才到家。” 八福晋拉着初瑜的手,看着她的眼睛,道:“不管他曹小子如何,婶子想听你一句实话。” “婶子,侄女毕竟已经出阁,不像过去在王府时那样自专。还有好些天,婶子别急,今儿侄女回去就跟额驸商量。”初瑜甚至老实地应道。 虽没有立时点头,但是瞧着这意思,像是要应允。 八福晋这边,只能自我安慰了一句,使人送初瑜回去…… 紫禁城内,内务府本堂。 伊都立穿着补服,瞅着有板有眼的,嘴上却是给说着外头的奇闻趣事。 虽说他平素有些嘴碎,但到底是大家公子,自有教养。外头的笑话中,要是牵扯到曹家的,他听时听过,但是过后却合了嘴巴,一个字儿都不提 曹颙听着的伊都立扯闲篇,眼睛去落到案牍上的半打公文上。一口气忙了这几日,将要料理的差事都解决了,剩下的日子该如何搪塞八阿哥府那边。 如今,京城最热门的闲话,不是太后如意赏赐的曹家伯夫人李氏的身世之谜,而是领侍卫大臣、一等公阿灵阿的病危。 阿灵阿在八阿哥园子门口口吐鲜血之事,早已传遍朝野。 已经有流言出来,道是八阿哥与阿灵阿“君臣相得”,所以八阿哥嫌地下孤单,才跟阎王爷报备过,拘了阿灵阿过去。 这神鬼之说,向来是没谱的。 六部衙门里,已经有人开始设赌局,就是看阿公是不是能熬过两个月。熬不过,赔率最低;是一比一点二;熬过了,赔率高些,一比一点五。 曹颙一边听着伊都立唠叨,脑子里却想起纳兰富森外放之事。 八爷党的中间人物,马齐已经换了阵营,重新成为帝王倚重的心腹;阿灵阿危在旦夕,揆叙也是失了圣心…… 是人看着风景,有的时候未尝不是风景看着人。 忙完户部的差事,天已经擦黑,四阿哥带着些许疲惫回到雍亲王府。 当听说今儿八福晋使人接了初瑜过府,四阿哥不由皱眉。他迟疑了一下,开口问戴锦道:“曹家那边如何了?” “还是一切如常,瞧着曹额驸的所作所为,像是不愿同那边扯上关系。倒是他府上两个幕僚,最近行踪有些诡异。”戴锦躬身回道。 听了这话,倒是引得四阿哥生出好奇这心。 “幕僚?什么样的人,同之前的庄席比起来,这两个如何?”说话间,他眼睛有些发亮。 说起来,他这里真是缺人手。 就算现下不好大张旗鼓地招门人,但是晓得哪里有贤才,心里有数也是好的。 “这两个,倒是让奴才刮目相看了,也不晓得曹额驸晓得么?”戴锦从袖子里掏出个纸折,双手递给四阿哥。 四阿哥接过,打开看了,神色有些古怪,嘴里跟着念道:“李卫……” 曹家,梧桐苑。 “额驸,咱们当如何是好?”初瑜对丈夫说完白日里见到八福晋之事,带着几分踌躇说道。 曹颙微微皱眉,苦思了半晌,才慢慢舒展眉头,点点头道:“既是都问到你头上,那就应了吧……” 第七百一十七章 烧七(下) 第七百一十七章烧七(下) 虽说已经到十月末,天气越发干冷,但是这日却是难得的小阳春。 天气晴好,万里无云。 曹颙抬头望了望天,真希望自己的人生能跟这淡蓝天空似的,不带一丝阴霾。 美好的未来,皆在想象中。眼下的他,需要面对的还多,起码的要求,就有好几种,其中正包括他眼下做的这个,站在八阿哥府大门外迎宾。 因为曹颙上有老亲在,所以没有穿粗布孝衣,只穿了小绒花漂白布孝衣,外边石青色马褂,青卷领,腰上系着青活计。 今儿是已故皇八子廉顺郡王的“五七”,按照京中旧俗,由出嫁女或者出嫁侄女回来主持。 天不亮,曹颙与初瑜就起了,穿戴整齐,带着天佑与恒生,到了八阿哥府。天慧有眼疾,加上最爱净洁,怕在人多的地方过了病气,就没敢带出来。 天佑与恒生算是接辈人,身上穿着白孝袍子,左胳膊上钉了两个蓝补丁。 到了八阿哥府,一家四口在八阿哥的灵前拜过,初瑜便带着孩子进了内宅,曹颙则是随着八阿哥府的属官,还有几个内务府同僚在前院说话。 到了辰正(早上八点),九阿哥同十阿哥先过来了。 不管是平素有什么恩怨,见曹颙能过来主持“烧七”,九阿哥也不愿节外生枝,只问了几句殡礼准备得如何了,什么的;十阿哥这边,则是使劲地咽了咽唾沫,哼了两声没有说话。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曹颙实是憋得难受,正好这边管家报,有客人上门,他就开始到门口迎宾去了。 内宅,正堂。 虽说已经稀罕了半天,但是八福晋的眼睛仍是粘在天佑与恒生身上,移不开。 过了半晌,她才叹了口气,转过身子,对初瑜道:“你是个有福的。这些日子,半夜睡不着,我也寻思,自己是不是做得过了。当年进门后,要是没有将你八叔身边的几个丫头打发出去。但凡老天开眼,有个肚子争气的,生下孩子来,也将要十七、八了。是个阿哥,已经能支撑门户;是个格格,也出门了。何至于像如今,这般冷清。”说到最后,已经红了眼圈。 “婶子别急,侄女瞧着大阿哥与格格们都好,没两年的功夫,就应当能为婶子分忧了。”初瑜见状,柔声劝道。 八福晋也不愿在孩子面前失态,强忍住心中感伤,对天佑与恒生道:“好孩子,叫我什么来着,再唤一声。” 天佑与恒生两个都是在家虽淘气,但是出门在外,却是规矩得不能再规矩。听八福晋发问,小哥俩都从椅子上起身,老老实实地回道:“叫叔姥,叔姥安。” 瞅着他们两个的模样,八福晋真是越发稀罕,难得露出几分笑意,道:“真是聪明的孩子,叔姥也不能得白当这声叫。”说话间,就让丫鬟将给孩子们预备的见面礼给端出来。 兄弟两个,每人一套上好的笔墨纸砚之外,还有两个盛着金锞子的荷包。还有个锦盒,装了个珍珠项圈,八福晋送到初瑜面前,道:“这个是给你们家小格格准备的。今儿人多怪忙的,就不说什么了。待往后有了闲,就带着过来走动走动,也不好叫孩子老在家里闷着。” 初瑜谢过八福晋的赏赐,又叫天佑与恒生两个谢过。 八福晋见了,不禁摇头,对初瑜道:“好好的孩子,倒是让你们给教成小老头了。多点的孩子,谁还会挑礼不成?” “就是这会老实罢了,平素也淘气,叫人头疼。就说昨儿下晌,他们两个下学后,跑到管事家,追着人家的鸡,好生地跑了一气儿。”初瑜说道。 八福晋这些日子,真是痛苦愁闷,听了这孩子身上的趣事,不禁好奇,伸出手,将天佑与恒生叫到炕边,问道:“快跟叔姥说说,好好的,怎么撵起鸡来?” 恒生抓着后脑勺,望了眼哥哥;天佑涨红了小脸,道:“是听父亲念叨‘叫花鸡’,母亲说是想吃,孙儿同弟弟便想着,孝敬孝敬母亲。” 这些话,昨儿问他时,他都没说。因此,初瑜也是头一回听说。 八福晋听了,将天佑、恒生搂在怀里,不停地赞道:“真是好孩子,这么丁点儿大就晓得孝顺。”说到这里,顿了顿道:“只是往后别尽想着孝顺,也想着不让父母操心才好。想要吃鸡,使人外头买去,多少没有?还用你们自己去抓?要是磕着了,摔疼了,那岂不是要累得父母跟着操心?” 天佑与恒生两个听了,低下小脑袋瓜子,点了点头,道:“孙儿记下了……” 前院,大门外。 看着结伴而来的四阿哥与十三阿哥,曹颙有些嗓子眼发紧。虽说他来做这边主持“五七”,实是多方软刀子逼迫下的无奈之举,但是四阿哥能不能体谅,却是保不齐了。 立场不同,看待问题的想法就不同。 这世界又不围绕曹颙转,自是不能要求大家都为他考虑。 不管心里做如何想,他仍是垂手迎上前去。 四阿哥还是冷着脸,打量了曹颙一眼,看不出喜怒。十三阿哥脸上却浮出笑来,拍了拍曹颙的肩膀道:“好,好,总算你没有死脑筋。” 说到这里,他转过身子,对四阿哥低声道:“四哥,您不晓得,曹颙先前是不肯来的,七哥、弟弟我轮流上阵劝他。他怕事儿,对九哥心里发怵。一码是一码,说起来,他这做侄女婿的,出一天力也是应当的。” 这些事儿,就算十三阿哥不说,四阿哥心里也有数。 四阿哥点了点头,没有说别的。 这“五七”跟“首七”、“三七”一样,是正式接受吊祭的正日子。所以,宗室皇亲,陆续有人上门。 十三阿哥见曹颙忙着迎客,就同四阿哥两个先进府。 灵棚里,烟雾缭绕,各种诵经的声音交杂在一起,显得有些热闹。 已经吊祭过的来客,在灵棚里落座,由九阿哥、十阿哥两个陪着说话。 除了香火味儿,灵棚里还满是饽饽的甜香。就见月台四角,摆着四个十三节的饽饽席,瞅着有一房多高。 这样的一桌饽饽席面,每节需要摆放两百块,寻常的也要二十多两银子,更不要说这都是稻香村所出,用的都是细饽饽。就是四、五十两,也未必够。 这四桌饽饽席,是初瑜的孝敬,今早摆起来的。 引得不少人看,有识货的宗亲长辈,认出是稻香村的饽饽,对九阿哥道:“到底是亲侄女,大格格送得饽饽席面体面。方才在门口看到曹额驸,能有他们两口子帮老八烧七,也算是给老八长脸。” 九阿哥心中不以为然,在京里已经出嫁的侄女就两位,不用大格格,难道要用雍亲王府的二格格不成? 想着四阿哥那日逼迫大家移灵之事,九阿哥余恨难消。他在怔神,就听十阿哥道:“九哥,瞧瞧谁来了?” 顺着十阿哥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九阿哥正好见四阿哥与十三阿哥联袂而来。 九阿哥脸一阵红、一阵白,若不是担心扰了八阿哥的后事,他真想在四阿哥脸上再添一拳。 别无他法,他只好按捺住怒气,看也不看四阿哥,对十三阿哥道:“十三弟不是去小汤山了么?多咱回的?” “昨儿回来的,老婆孩子都在那头,明儿再回去。”十三阿哥回道。 听着这话的意思,是专程为给八阿哥吊祭才回来的,九阿哥的脸上缓和许多,指了指月台,道:“先祭酒吧。” 十三阿哥点点头,侧过身子,请四阿哥先行,随后跟着四阿哥到月台祭酒。 十阿哥冷眼旁观,有些糊涂,凑到九阿哥身边,低声问道:“九哥啥时候同老十三这般好了?”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算是看明白了,这些兄弟里,还数老十三有点人味儿。”九阿哥盯着四阿哥背影,咬牙回道。 “曹颙给八哥主祭,老十三来吊祭,弟弟怎么觉得那般别扭?早知如何,早年还斗个什么劲儿?”十阿哥听了九阿哥的话,嘀咕道。 除了迎客,这陪祭回礼,也是曹颙的活儿。 这一日里,需要鞠躬还礼的,需要磕头还礼的,折腾得曹颙一会儿站了,一会儿又跪下。加上迎客、送客,什么的,忙得他脚打后脑勺,片刻也没歇的时候。 好不容易,才抽出个空来,曹颙避到灵棚一侧僻静处,寻了个小凳子坐了,手里端着盏茶,一饮而尽。 莫非自己老了,怎么觉得腰疼? 曹颙揉了揉后腰,掏出怀表来,瞅了瞅时辰。才到未时,看样子,到酉时能散,就不错。还有两个时辰,且熬。 曹颙心里正叫苦,就听到一个女子的惊讶声:“曹颙?” 曹颙闻言,不禁一愣。 按照规矩,女眷都在灵后,离这边还有些距离。 顺着声音望去,就见个拆头撂辫的少年妇人,站在几步外看着自己。 看着装扮,是八阿哥的侄媳妇辈,却不晓得是哪个王府的少夫人。 男女有别,曹颙不好细看,瞅了一眼,就垂下眼帘。随后,却是觉得不对。这个王府的少夫人虽不少,但是认识曹颙,还能直呼其名的,却是没有几个。 他抬起头来,忍不住又看了两眼,只觉得甚是面善。 就见那少妇仰着下巴,冷笑一声,道:“贵人多忘事,看来这话果然不假,曹大总管不认识我了?” 这个姿态,却是更加眼熟了。 曹颙已经认出来人,是三公主的嫡女、皇长孙弘皙贝勒的夫人塔娜。 虽说塔娜嫁到京城已经七年,但是男女有别,之前只是远远地见过曹颙。像这样有机会说上话的,还是头一遭。 和七年前相比,曹颙变化不大,只是肤色不如过去白皙,添了几分成熟男人的英姿。 塔娜想着灵后主持烧七的表姐初瑜,心里生出些许哀怨。 那个女人,像是草原上的花朵似的,嫁人多年,生儿育女,还是娇艳欲滴。她自己这边,却是像干涸的小溪,已经没了生气。 丈夫并不爱她,却碍于她的身份,装作情深义重的模样,这使得塔娜做呕。 眼前的这个男人,依旧如当年草原上所见,永远是那么平和淡然。看着随和,却又像与人隔了千里之遥。如同科尔沁上的泉水,清澈又使人看不到底。 “原来是二贝勒夫人,许久不见,夫人大安!”曹颙思量了一回,斟酌着说道。 原以为这个成亲前飞扬跋扈的骄横格格,嫁人后也会是河东狮,没想到这些年,听人提及她时,都是褒奖之词,并无挑剔之处。 小姑娘总有长大的时候。 当初她是背负科尔沁的希望嫁给弘皙,都当成未来的太子妃;却是时过境迁,想来这些年过得也不容易。 塔娜看着曹颙的脸,低声道:“我是该唤你表姐夫,还是该叫你表哥?” 说话间,眼神有些迷离,不知再想些什么。 关于母亲身世的传闻,已经过去一段日子,这下听塔娜提及,曹颙有些无语。 难道还想要认亲不成?自己可没那个“福气”一下子多出数不完的舅舅、堂舅。 虽说这块并不算孤男寡女,塔娜身后还跟着小丫头,但是气氛也颇为诡异。 曹颙“咳”了一声,道:“曹某还有事忙,这里少陪了,夫人慢行。” 说话间,转身要走。 “曹颙,你成亲,我单独送你贺礼;我成亲,你却是打着曹家的名儿,随大溜,太不仗义。”塔娜皱着眉,冷冷地说道:“都说汉人知礼,你怎么忘了礼尚往来?” 这番质问,带着几分孩子气。 曹颙转过头身来,道:“夫人既是挑礼,那就是曹某不是了。等到夫人大寿,曹某定携内子,预备份厚礼送夫人。” 听到曹颙提及“内子”,塔娜的脸色青白,心里叹了口气,只觉得自己刚才的那些话,甚是无聊。 这是在炫耀幸福么? 塔娜低下头,挑了挑嘴角,道:“厚礼当不起,等什么时候宝雅格格归宁,到时候你们吃酒时,别忘了叫上我……这个,可是说好了……” 不远处,弘皙站在幔帐后,望着这一切,周身笼着寒意…… 第七百一十八章 雷声 第七百一十八章雷声 “轻点,嗯,再轻点……” 听着上房里曹颙的低语,喜彩在门外忙止步。她身后跟着的两个抬水的小丫头已经低下头,不敢再抬头。 “额驸,我帮你揉揉……” “啊,舒坦……” 就是向来在初瑜身边侍候的喜彩,脸上也臊得通红,心里寻思这两个主子也真是的,热水还没送上,这还亮着灯。 如今天冷,热水凉得快。喜彩只得硬着头皮,挑开帘子,带着小丫鬟将热水送到外间。 里屋里,断断续续的,仍是曹颙的呻吟声。 喜彩抚了抚胸口,硬着头皮,隔着帘子禀道:“格格,额驸,热水好了。” “送进来吧。”就听初瑜的声音道。 喜彩应了一声,低着头,带着小丫鬟,将两盆热水送进去。 初瑜穿着常服坐在炕边,曹颙身上盖着被子,趴在炕上。 待丫鬟们退下去,曹颙才从被子里爬起来。他身上只穿了白色亵衣,摸了摸后腰上贴的膏药,问初瑜道:“用不用帮你也贴一帖?你也忙了一日,身上指定也酸疼。” “不用了,我不像额驸,站着的时候多,就迎客送客的时候站站,其他功夫都是坐陪说话。”初瑜说着,起身帮曹颙去了袜子,将他的脚放到脚盆里。 脚掌心原本红肿生疼,热水一泡,曹颙身上一哆嗦,觉得说不出的舒坦。 少一时,夫妻两个洗了脚,唤人将水盆端了出去。 今儿的炕烧得滚热,曹颙躺在炕头,跟烙饼似的,直觉得从里到外到烘热了,使得人不想睁眼睛。 “额驸,今儿回来时,八婶送了谢礼。”初瑜帮丈夫掖了掖被角,说道。 “什么礼?珠宝,古董?”曹颙随口应道。 “我也不晓得,还没腾出功夫看。额驸,现下看看么?”初瑜问道。 “嗯,看看。”曹颙睁开眼,只觉得后背烙得够热了,翻身趴在枕头上,对妻子说道。 初瑜应了一声,起身到梳妆台前,抱了个小匣子过来。小匣子打开,里面是黄绫包裹的的小盒子。 打开黄绫,露出只无比华丽、巴掌大小的盒子。 盒子是紫檀木包金,上面镶嵌了拇指盖大小的各色宝石。不说里面是什么,就是这个盒子,已经是价值不菲。 曹家本富足,曹颙打小见过的珠宝首饰也不少,这般华丽的盒子还是头一遭见。 他心里已经生出几分好奇,盯着妻子的手,想知道这么精致的盒子里,装得到底是什么宝贝。 盒子打开,红绒布底衬上,摆放着一对黄沁龙凤对佩。 这对佩说不出的别扭,因为玉料极好,雕工却是不好恭维。比两个玉板强不了多少,只能轮廓上瞧出是龙凤佩来。 曹颙拿起一块,摩挲着,搁在眼前看了,想不明白八福晋送这个的用意。 初瑜拿起另外一块,在手中看着。到底是女人家仔细,她将内面送到曹颙面前,道:“额驸瞧,这里像是有字儿?” 曹颙从炕桌上拿起灯台,近前照了,隐隐约约地认出是“丙子年”三个字。 “丙子年?今年是丙申年,丙子年是哪一年来着,听着耳熟?”曹颙抬头问初瑜道:“不是你出生那年么?这玉佩是二十年前的。” “嗯,是康熙三十五年。”初瑜点点头,回道。 八福晋与八阿哥的定情信物?夫妻两个对视一眼,再望向那玉佩,目光就有些沉重。 过了半晌,就听初瑜红着眼圈,回道:“早前听额娘提过,八婶打小养在安王府,经常跟着安王福晋出入宫禁。八婶与八哥的婚约,在宫里正式下旨前,就已定了。 想着八福晋神容枯瘦的模样,曹颙心里叹了口气,撂下玉佩,道:“自古多情空余恨,不许人间现白头。即便是伉俪情深,也抵不住阴阳相隔。只望八福晋能想开些,要不然往后的日子该多难熬。就是八阿哥泉下有知,定也舍不得妻子受此煎熬。” 初瑜抬起头来,看着丈夫的脸,轻声道:“额驸,假若,假若有一日我先去了,额驸要记得这句话才好。” 听初瑜语出不祥,曹颙皱眉道:“好好的,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就算终有那日,也是我先行。没瞧见我老人家老胳膊、老腿的,已经一身毛病么……” 八阿哥府,灵堂里。 夜已深,五台法事已经停了,僧侣道人都是休息。灵堂里只有香烟缭绕,寂静得很,几个置夜的管事,也被打发出去。 灵堂里,只有八福晋,坐在地上,抚着八阿哥的棺木,喃喃自语:“这辈子,咱们瞅着他们幸福;下辈子,咱们还做夫妻,生儿育女,长命百岁。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苏州,织造府后街,民宅。 虽已经是深夜,但是这边里里外外却是灯火通明。 不少丫鬟婆子往来穿梭,忙忙碌碌。 虽说南面气温比北边暖和,但是已经到了隆冬季节,也是叫人湿寒难耐。李煦站在廊下,却是浑然未觉。 远远地传来打更声,已经是四更天。 听着屋子里产妇的叫喊声,李煦不禁双手合十,祈求过往神佛,保佑那人能平安诞下儿子。 说起来,他已经六十二岁,过了花甲之年,但是他却不肯服老。 生下个儿子,是他念叨了好几年的事儿。有些姿色的丫鬟,都收拢了,又使人从外地寻来有宜男之相的良家女子,广纳妾室,花费大银钱,买了壮阳的好药,日播夜播的。 偏生府里的丫鬟妾室,没个争气的。争气的这个,又是不能见人的。 按照妙云的本意,被公公“扒灰”,已经是污秽不堪,只是舍不得女儿,才苟活于世;这次意外怀孕,更是觉得没有可活的余地,便寻了机会,使人买了耗子药,想要一了百了。 李煦这边正盯着,哪里会让她得逞? 却是略有所悟,便安排个丫鬟暴毙,当成妙云下葬了,真正的妙云则是送出府外待产。 转眼数月过去,到了妙云的产期。 李煦在廊下站了个把时辰,脸上已经冰凉,但是忍不住热血沸腾。 谁说他比不得曹寅,如今他是侍郎衔,曹寅也是侍郎衔,大家伙是一样的。不过是曹寅捡了便宜,爵位比他高罢了。 这几年走背字,李煦也是无奈。 就拿次子死后,他忙着求子之事来说。时至如今,过了三年,才有了指望,但孩子没落地,尚不知道男女。 曹寅那边的老生子,已经牙牙学语。 虽说打心眼里,李煦是盼儿子,但是也自我宽慰,道是女儿也不错。等大了些,送进京里选秀,也拴婚皇子皇孙。 想到这里,他想起早逝的长女。 要是能留下一个阿哥,那李家也不至于这般窘迫。 王嫔娘娘虽是李家送到御前的,但是谨小慎微的性子,李家又不是名正言顺的娘家,也不好照拂。 李氏的“如意”,李煦思及此处,忍不住“哈哈”两声,笑出声来。 曹家也好,李家也罢,多年的圣眷原来不在孙太君与文太君两位老的身上,也不是因曹颙那个小的,而是因李氏而来。 天家金枝玉叶么?却是在他们李家长大。以李氏的性子,就算荣华富贵了,也不会怠慢了娘家。 曹家向来自以为是,父子二人都不是通达之人。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是靠着李氏,才熬到今日? 正想着,就听到天空里传来几声响雷。随着雷声,雨点簌簌落下。 雨水打到李煦脸上,他周身一寒,紧了紧衣服。顾不得产房污秽,挑了帘子进了堂屋。 刚进屋子,就听到里屋传来嘹亮地婴儿啼哭声。李煦身子已经僵住,眼睛望着里屋门口,扬声道:“生了?少爷,还是小姐?” 就听得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产婆抱着个襁褓出来,满脸堆笑道:“恭喜老爷,贺喜老爷,如夫人添了位小少爷。” “少爷?小小子?”李煦闻言,欣喜若狂,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对那产婆道:“快,给老爷看看子孙根儿……” 这产婆听了,笑呵呵地撩开襁褓,露出婴儿的下体来,嘴里说着奉承话。 她接生半辈子,见惯了人间百态,自是瞧得出这边门户紧闭,没有其他男人当家,不像是正经过日子人家。老夫少妻,倒像是有钱人养的外宅。 李煦摸了摸儿子的小辣椒,已经是眉开眼笑,唤人包银封给产婆看赏。 外面热闹,产房里,妙云已经是疲惫不堪,睁不开眼睛。迷迷糊糊中,就觉得有人扶她的头,忍不住发问道:“谁?” 只觉得那扶着她的人一抖,半晌才听有人回道:“姨奶奶,是老奴。奶奶产后身子乏,喝几口人参粥补补,也好下奶。” 妙云倦倦的,哪里有食欲喝粥? 不过听到“下奶”,她却强撑开眼睛。搬到这边的几个月,她从最初的抑郁,从思念女儿,到最后盼着肚子里的孩子落地。 早先,香玉落地后,就有奶妈、嬷嬷照看。她这个当娘的,反而没有插上手。 这回,落到这个地步,她也顾不得脸面,只盼着孩子能早落地。为了这个孩子,她还专程同李煦央求了几次,想要亲自哺育。 李煦那边,虽觉得为难,但是为了安抚妙云,最终也答应了此事。 想到这个,妙云心里倒是真生出几分期盼来。她挣扎着,将身体坐起来些,看着眼前的老嬷嬷道:“关嬷嬷,多劳你费心,我还年轻,没想到这些。” 关嬷嬷的神情有些僵硬,挤出几分笑道:“当不起姨奶奶的谢,都是老奴当做的,奶奶还是喝粥吧。”说着,低下头,用调羹盛了半勺粥送到妙云嘴边。 妙云见她胳膊发抖,有些过意不去,伸手接过粥碗与调羹,道:“嬷嬷照看我半宿了,想来也累坏了。坐下歇歇,我自己个儿喝。” 关嬷嬷点点头,倒是没有跟妙云撕巴,只是转过身去,用热水投了毛巾,坐在炕边,给妙云擦了擦手。 “嬷嬷待我真好,往后我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还请嬷嬷多教我。”妙云露出几分感激,虚弱地说道。 关嬷嬷听了,已经忍不住,流下泪来,低声道:“奶奶这辈子命苦,下辈子好好享福吧。” “谁知道下辈子如何呢?且熬吧。”妙云低头,看着碗里的粥,道:“好香的粥,这是加了红枣么?红彤彤的,看着倒是叫人开胃口。” 说话间,她一调羹一调羹的,将碗中的粥用尽。 关嬷嬷已经不敢看妙云,转过脸去,平了平妙云身上的被子。 “嬷嬷,劳烦再给我盛半碗。托嬷嬷的福,要是能早点出奶就好了,要不然饿着了孩子可怎生好……”妙云的声音,带着几分迷离…… 苏州织造府,内宅,佛堂。 文氏彻夜未眠,盘腿坐在观世音佛像前,嘴里念着《观世音菩萨如意摩尼陀罗尼经》。 从入夜开始,她已经不知念了几遍:“尔时观世音菩萨。白佛言世尊。我有明咒法大坛。名莲花峰金刚加持秘密无碍观世音莲华如意摩尼转轮心陀罗尼。观世音心最胜成就。世尊为能与一切众生愿成就故……” 佛龛里,那尊白玉观音,正满脸慈悲地看着这世人,似乎在叹惋,又似乎在怜悯…… 日子如常,曹府这边,除了多了天佑、恒生抓鸡的“典故”,就是长生“抓周”时的闹剧了。 前几日,长生“抓周”,抓了个胭脂盒。 曹寅怕妻子伤心,当着李氏的面没有说什么。不过,私下里,他却对曹颙交代。往后不许惯着长生,否则的话,养出纨绔来,岂不是给祖宗抹黑。 虽说长兄如父,但是有父母在堂,也轮不到曹颙说什么。 再说,曹颙也不相信这些。小孩子不过是新奇,瞧着颜色好看的抓的,哪里当真。 李氏这边,已经是后悔不迭。跟初瑜抱怨了好几遭,早知如此,就当提前让长生先抓抓看,如今倒是要被当成风流子了。 初瑜少不得劝慰一番,寻常人家,多是提前抓了,诱以吃食,引得孩子抓官印,或者抓文房四宝,又有几个能当官、能中第的? 他们这样的人家,就算性子风流些,多纳两房妾侍就是。有父兄教导,学不了坏去。 李氏听了,觉得媳妇说得有道理,心里才算舒坦些。 只有兆佳氏,好不容易寻了说嘴之事,少不得在李氏面前故意提了两回,噎得她说不出话来。 李氏这边,倒是开始惦记去温泉庄子了。折腾了半月,尚未成行,圣驾就从汤泉又回驻畅春园。 圣驾在京,曹寅父子就要上朝,自然不好出城太远。 曹颙的意思,是先将家眷送过去,等圣驾过些日子出京祭陵,他们父子再请几日假,去庄子那边。 李氏这边却不放心家里,不愿先过去,事情就耽搁下来。 紫禁城,内务府本堂衙门。 除了曹颙,另外两位内务府总管董殿邦与观保也在。几位总管凑到一块,正商议过几日圣驾出京祭陵之事,还有廉顺郡王出殡之事。 康熙爱出巡,春日里要到畿甸寻查河务,入夏就去热河避暑,冬天还要去谒陵。 一年四季,没有歇的时候。曹颙虽知道这个,但是以往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如今看着银子跟流水似的,折腾得内库又空了,他实是无语。 真是有些怕了,怕康熙花光银子,又打他的主意。 这几日,西北传回的消息,策妄阿喇布坦使人到马厂偷马,被管兵击退。饶是如此,朝廷缺马,已经是大问题。 康熙已经下令,各省都要栓养马匹与骆驼。这样战事若起,不管是运粮,还是运兵,都便宜许多。 朝廷没有银子,这养马驼的花费,少不得又要摊到地方百姓的杂捐里。 已经有不少京官念叨,地方那些官老爷们,这下子又肥了。等年底或者明年年初他们进京陛见时,少不得要狠狠地敲上一笔,总不好叫他们吃了独食。 曹颙听了,唯有在心里冷笑,难道那些刮地皮的,就不怕官逼民反? 对于康熙这个爱面子的帝王来说,在如此“太平圣世”下,哪个地方真要闹出“官逼民反”来,那怕是就要承受他的雷霆之怒。 按照计划,明年春西北讨伐逆贼,至今也不剩几个月。 除了叫各地养马,康熙将乾清宫侍卫抽调出十几人来,派往西北各处主将帐前“听用”。到底是爱护持兵重臣,还是防备他们,却是不可说之事。 早前派往军前“听用”的侍卫还有外班的,这次却全部从御前得用之人中遴选。因这个,使得曹颂失落不已。 他这边,原还想着借着这个机会,去趟西北,熬熬资历,省得总在伯父与堂兄的照拂下碌碌无为。却是事与愿违,岂能不平添懊恼? 心想事成的,有乾清宫三等侍卫仕云。 他是独子,这种远赴疆场、军前“听用”的差事本轮不到他。因他同赫山交好,百般央求,才让自己之名出现在圣旨上。 他已到了该成家的年龄,他母亲这些日子张正罗给他定亲。他实是不愿违了自己的心意,只能出此下策…… 前门,稻香村外。 仕云远远地望着韩江氏的马车,伫立许久…… 第七百一十九章 上寿(上) 第七百一十九章上寿 千古流传的《白蛇传》里,有个偏执的大和尚法海。瞪着眼睛,就是看不惯白素贞这条“报恩”的蛇妖。弄出是是非非,又弄出座雷峰塔来,将白素贞镇压于西湖塔底,将好端端的夫妻、母子生生逼至离散。 康熙朝也有个法海,虽没有法海和尚那么有名,但在京城权贵中,也算是个传奇人物。 说起来,他出身具有“佟半朝”之称的佟家,是国舅佟国纲次子,康熙的亲表弟,本应是正宗的皇亲国戚,极尊贵的身份。 但是,因为法海的生母并不是佟国纲的侍妾,只是个婢子所出。按照京城的俗话,就是丫头养的。所以,打小开始,他的身份就极为尴尬。连寻常庶子的待遇都没有,受到父兄歧视,佟家上下也没将他当成的主子看。 他的生母,至死都没有抬身份,又因其兄鄂伦岱的阻碍,没有葬入佟家祖坟。因这个缘故,法海同兄长,成了仇敌。 还好他争气,知道父兄靠不上,就走科举之路,二十多岁就中了进士。这还不算什么,因品学优良,他不到而立之年,就任皇子师,教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其中,又跟十三阿哥最为投缘,师徒二人甚是相合。 在“一废”太子时,因十三阿哥牵扯进夺嫡之争中,法海这个做老师的也受到牵连,连降六级,原本从四品的侍讲学士,降为从七品的翰林院检讨。 直到去年,在几位大学士的求情下,他才官复原职。 康熙五十五年的冬天,京城大雪纷飞。 阿灵阿缠绵病榻,已经不省人事。十七阿哥带着十七福晋出宫侍疾,已经好几日。按照太医的说法,如今已是弥留,当开始预备后事了。 国公府一片愁云惨淡,十阿哥作为阿灵阿的亲外甥,来探病两次,也是没什么精神。 有人失意,就有人得意。 法海擢升广东巡抚,这日就要离京赴任。 送行的人群中,包括法海翰林院的同僚,还有他教导过的两位皇子学生。还有佟家的几门远亲,佟家本家与近支,反而因忌惮鄂伦岱,没有人露面。 曹颙与法海本不相熟,今儿是陪同十三阿哥来送行的。 在八阿哥烧“五七”后,十三阿哥就回了汤泉,原是打算八阿哥出殡时再回来。没想到才过两日,就得了法海擢升的消息。 在前门这边,十三阿哥刚好遇到曹颙,便拉了他同往。 曹颙并不认识法海,同为京官多年,这才头一次见到。不过,却是久仰大名,早听十三阿哥提及的。 法海康熙三十三年中进士,在翰林院里任职二十多年,周身熏陶出来的儒雅气质,确实不与众人同。 就算佟家人不认他,但是皇帝认他这个表弟,那前程自然是不可限量。一任巡抚下来,再回京城,就是京堂。 十四阿哥的态度格外恭敬,使人奉上厚厚的程仪。言谈之间,也尽是对恩师当年教导的感激之情,听的旁人都跟着感慨不已。 自是少不得有人跟着奉承,要么赞十四阿哥尊师重道,要不赞法海才学不凡。 相比之下,十三阿哥同样是弟子,却是缄默许多。除了拉上曹颙,他穿着常服,只带了两个长随。 若不是十四阿哥唤了声“十三哥”,法海道了声“十三阿哥”,怕是没有几个会认出他是皇子阿哥来。 “山高水远,老师珍重。”十三阿哥待众人都道了离别之词后,看着法海,抱拳道。 法海看着十三阿哥,缓缓说道:“十三爷还记得为师书斋里的条幅么?” 十三阿哥没想到法海会说这个,微微一怔,点了点头。 “送与十三阿哥共勉。”法海露出些许笑容,看着十三阿哥,目光中不无鼓励之意。 十三阿哥只觉得心中一暖,眼睛已经酸涩难当,上前几步从车夫手中接过缰绳,俯身道:“学生扶老师上车。” 法海点了点头,冲着送行众人,环抱一礼,扶着十三阿哥的胳膊,登上马车。 十四阿哥站在一边,看着马车渐渐远去,心却冷下来。 他与十三阿哥同为法海的学生,自然也到过老师的书斋。那条幅上是法海亲笔所书的一句唐诗,“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 这话是送十三阿哥共勉,还是要讲给他这个十四阿哥? 因师生情分,十四阿哥对法海的复出原有几分欣喜,如今也闹得意兴阑珊。他瞥了十三阿哥一眼,心里有些忌惮。 当年,十三阿哥就是因为不安分,才受皇父冷落;如今,要是他再生出其他心思,那可如何是好? 十三阿哥看着马车远去,神色怅然。直到看不见了,他才转过身来,对曹颙道:“谢你陪我过来,我想出城前到四哥府上待会儿。就不好再拉你了,改日你到了小汤山,咱们再吃酒。” 曹颙应了,十四阿哥已经溜达过来,对十三阿哥道:“十三哥,这是要回府,还是……” “去看看四哥,然后就出城。”十三阿哥平和地回道。 十四阿哥添了笑意,道:“那正好,我也好些天没往四哥府上去了,咱们同往。” 十三阿哥笑着点点头,同曹颙别过,骑马同十四阿哥一道走了。 见完这一场师生相别的戏码,曹颙心里并不好受。再有一个月,就是庄先生的周年。去年这个时候,庄先生还在为他这个学生操心,如今却是天人永隔。 一路沉默,到了家门口,曹颙就见外头停了好几辆马车。 曹颙翻身下马,就见吴盛带着门房小厮过来牵马。 “来客了?”曹颙指了指那边的马车问道。 “回大爷的话,是几个王公府邸派出管家娘子来送寿礼。”吴盛躬身回道。 明儿是十月三十,李氏的四十六岁寿辰。因为不是整寿,加上初瑜身上还带着孝,所以李氏就交代了,不用办寿,也不请戏班子,只一家人吃顿饭就好。 没有想到,还有王公府邸赶来上寿。 曹颙点点头,尚未进府,就听到“踢踏”、“踢踏”的马蹄声响,顺着声音望去,就见两辆蓝呢马车从胡同口过来。 少一时,就有个管事捧着拜盒,看来也是见过世面的,从曹颙的补服上,认出他来,道:“请问可是曹额驸?” 曹颙点点头,道:“正是曹某,请问尊驾?” 那人躬身回道:“回曹额驸话,奴才是裕亲王府外管事,奉命来为伯夫人进寿礼。” 曹家虽说伯爵门第,却是民爵。裕亲王府却是文皇帝血脉,当家人是康熙的亲侄保泰。就是要往曹家送寿礼,也用不了“进”字。 还是因外头的传言,连保泰也拿不准李氏是堂姐、还是亲姐。这李氏身世的谣言一出来,查来查去,都是早年老王爷在世时往苏州、往江宁派嬷嬷之事。 世人皆知,今上待手足最厚,几位兄弟生前皆封亲王。其中,又同兄王--第一代裕亲王福全关系最为亲密。 就算李氏不是公主,而是裕亲王福全流落民间的女儿,那今上爱屋及乌,视之如女,也说得过去。 曹颙在京城多年,别的见识不好说,各个王府的管事却是常见的。那真是狗仗人势的多,就算是对曹颙,也不过是平平。 像眼前这个管事这般恭敬的,还真没有几个? 难道,保泰还真想认外甥不成?巴巴地使人大张其鼓地送礼。 曹颙心里想着,伸手将那管事请到客厅吃茶。马车里,是来给李氏上寿的婆子,直接赶到二门,进了内宅说话。 这管事除了吃茶,就是偷偷地打量曹颙。不是有那句老话么?叫外甥像舅舅。 老王爷六子七女,如今在世的除了继承王位的三子保泰,就只有五格格、六格格两人。偏生这两个格格又都嫁到蒙古去了,对娘家也不能提供助力。 李氏虽说不是实封的公主、郡主,但是有个郡王女婿、郡主媳妇,又有宫里太后的青睐。 就算不能明着认亲,但终究是自家骨肉。因此,保泰与福晋商议后,便预备了寿礼,使人送过来,其中不无试探之意。 曹颙被看得有些不自在,裕亲王保泰他是见过的,比他大十多岁,算是王公中比较谦和的人物。饶是如此,曹颙也没兴趣去认舅舅。 什么是阴私? 要是李氏的身份能见天日,何必又是“如意”,又是“恩荫”子弟,早就封赏下来,上了皇家御牒。 就是如此,裕亲王府还想着认亲,那可真是有些愚蠢了。 内宅,兰院。 李氏坐在炕边上,叫丫鬟给王府过来的两位嬷嬷上茶。 这一晌午功夫,她这边已是招待了好几伙客人。有些王府还好,之前就有些走动,能说上一句两句;有些王公府邸,同曹家早前并没有人情往来。 越是生疏的,越不好招待。 既不可失了礼数,是人觉得怠慢;又不好莫名亲近,有了谄媚嫌疑。 还好有初瑜在旁,见婆婆不爱说话,就代了说几句,将场面圆过去。 这裕亲王府来人,与别的王公府邸来人不同。连初瑜心里,也是有几分猜测,以为婆婆许是已故老王爷的遗珠。 这来上寿的嬷嬷,除了送寿礼外,也是得了保泰与福晋的交代,来看看李氏的。 因平郡王福晋是美人,额驸曹颙也向来是被人赞容貌好的,所以早就想着李氏应是美人。见了面后,除了觉得白皙些,瞅着年轻些,容貌并不十分出挑。 只是那份从容大气,同寻常贵妇不同,端的是有几分皇家风范, 两位嬷嬷心里叹着,面上越发恭敬,说了好些吉祥话。 李氏这边笑着听了,初瑜这边已是叫人预备了银封,送与两位嬷嬷。 待将两位嬷嬷送走,李氏才松了口气,对初瑜道:“说好了不张罗的,倒是比往年还愁人。明儿又不吃席,这些送礼的人家,难道还要我一一去回礼不成?” 初瑜劝道:“太太多虑了,眼看就要年底,只需年礼时丰厚些,就是了。” 李氏抚着额头道:“这样也好,要不然的话,我可跑不起。” 初瑜心里暗道,别说跑不起,就算去了别人家,又当如何见礼呢?以下对上,不妥当;平礼也不妥当,哪里有几个敢受的? “对了,福晋与大姑娘、三姑娘都说了明儿要回来的。王府那边还好,王爷同福晋回来,不用使马车接。孙家与国公府那边,还得预备马车,明儿早点过去接。”李氏想到女儿们与侄女都要家来,脸上也带了笑意。 “已经吩咐下去,使人预备了。”初瑜回道。 婆媳两个正说着话,就听着廊下有丫鬟道:“太太,奶奶,二太太、二奶奶到了。” 李氏想起兆佳氏笑话长生抓周之事,闷闷的,对初瑜抱怨道:“瞧瞧,准是又来损我了。都说老小孩,小小孩,这话果然说得不假。” 李氏却是猜错了,兆佳氏原是想要过来炫耀炫耀昨日下定之事的体面,没想到了西府正碰上裕王府的马车离去。 最近一个月,李氏得赐“如意”后,各种皇家秘辛满天飞。但是因兆佳氏入冬后,有些身子不舒坦,不爱出门,所以并不知晓。 兆佳氏只以为是李氏是借了丈夫儿子的光,才挣得诰命身份,有今日的体面,心里少不得嫉妒几分。 听说曹颖与曹颐明儿都回来,兆佳氏的神色就有些僵硬。她比李氏大几个月,过生辰时也没有操办,两个女儿不过是使人送寿礼回娘家罢了,人并没有露面。 好么?母亲过寿,都不能归宁;伯母过寿,却都要回娘家。 都是自家骨肉,竟然还能这般势利。 她只觉得一口气喘不上来,看着炕桌、地上尚未来得及收起的各色寿礼,越发刺眼,连损李氏两句的心情都没有了…… 前院,书房。 曹颙送走王府管事,就叫吴盛将这几日的礼单账簿送过来。好厚的一本,从宗室王公,到其他权贵府邸,有不少人家送礼。 一下子多了这么些走礼的人家,曹颙觉得有些头疼。毕竟到了逢年过节,需要登门拜访时,还得他这个做儿子的出面…… 第七百二十章 上寿(中) 第七百二十章上寿(中) 虽说远远地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已经五更天,但是正值月末,天上没有月光,外头浓黑一片。 厨房这边,则是亮了灯盏,当差的嬷嬷媳妇陆续过来上灶。厨房重地,按照规矩,外人不得擅入,然而现下却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哎呦,大爷,大奶奶,屋子里脏呢,仔细蹭了衣裳。”这边的管事嬷嬷姓乔,是张义的舅母,见曹颙与初瑜进了厨房,忙上前道。 “嬷嬷,今儿是太太寿辰,我同大爷来尽孝心来了,想着亲手给太太做碗长寿面,还得劳烦嬷嬷这头帮衬。”初瑜淡笑道。 听了这话,乔嬷嬷不敢再拦,笑着说道:“还是大爷同奶奶孝顺,难得这般心意,太太指定欢喜。” 说起来,曹颙是爱美食之人,对厨艺也颇有兴致。只是这年头,讲究“君子远庖厨”,少年时还好,没事能去厨房,寻大师傅研究研究菜谱;年纪大了,再来厨房,别人的眼神就怪异。 倒是初瑜,受丈夫的影响,本不谙厨艺,几年下来,倒是烧得一手好菜。梧桐苑那边,设了小厨房,她得闲的时候,便也烧两道菜,煲一锅汤,孝敬孝敬公婆,哄哄孩子们。 今儿夫妻两个没在小厨房预备,是因为那边都是小案板,白案不够,才一起到大厨房这边。 见其他人都在门外候着,不敢进门,初瑜对乔嬷嬷道:“只留下一个灶台给我同大爷就行,其他人也进来做饭吧,别耽搁了各院早饭。” 乔嬷嬷俯身应了,出去吩咐大家。 到底是在主子面前,大家都不禁蹑手蹑脚的,默默干活,谁也不敢说话。 曹颙与初瑜这边,留了个小丫鬟烧火。初瑜和好面,曹颙拿着擀面杖,将半个面团擀成一个长椭圆,切成几根长长的面条。 夫妻两个正忙着,就听到外头有人道:“乔嬷嬷,紫晶姐姐打发我来传话,说是这两日天干,小爷们嗓子紧,小菜要清淡些。油炸饽饽也停两顿,换成发面饽饽或者水饽饽,省得上火。” “回去跟紫晶姑娘说,我这头记下了。刚好头几日腌制的芥末白菜堆得了,还有外头送来的小黄瓜,正水灵。小爷们嗓子紧的话,不知咳不咳?要是咳,喝冬瓜丸子汤最好不过。”乔嬷嬷道。 “不咳,就是嗓子紧。前几日下雪,火炕烧得热了。紫晶姐姐已经叫人在上房摆了好几个水盆了,这两日已经好些。”那丫鬟回道:“今儿太太寿辰,葵院只传早饭,晚饭在太太院子里用。明儿紫晶姐姐要是传丸子汤的话,我再来同嬷嬷说。” 两人又说了两句,那丫鬟才走。 曹颙与初瑜在厨房里,彼此对视一眼,神色都有些不自然。两人一个要往衙门当差,一个要操持家务,整日里不得闲。 结果,两个儿子移到葵院,就全都由紫晶照看。 切好的面条,能盛出两碗就不错。剩下的拳头大小的面团,倒是能琢磨琢磨。初瑜看了那面团两眼,揉成长条,切成小丁,捏成猫耳朵,又使人腾出个灶头。 曹府的早饭,多是粥加上几样面食,外加小菜。所以,其他灶上预备的也快。 等她们预备得差不多,兰院来人传饭,曹颙这才将长寿面下锅。汤是撇了浮油的高汤,里面还下了几个荷包蛋,加上飘着葱花,闻着就香。 这会功夫,初瑜照看的另外一个灶台的猫耳朵汤也好了。 盛好碗后,猫耳朵汤使人送到葵院,专门使人传话,这不仅是给两个孩子的,还有紫晶的一份;长寿面则是叫人提了,夫妻两个带往兰院。 天已经蒙蒙亮,寒意未消。 曹颙与初瑜两个忙了一早晨,身上热乎不少,倒是不觉得冷。 方才兰院过去传饭的小丫鬟,并没有进厨房,所以没看到曹颙夫妇。兰院这边,还不晓得曹颙夫妇下厨。 因是寿辰,李氏今儿穿得也喜庆,里面是品红色小毛旗袍,外头罩了海棠红的氅衣。除了周身的绣花絩子外,领口、袖口也都绣了“万字长春”的吉祥图案。 除了身上衣服外,她还难得地带了不少首饰。手上戴了玛瑙戒面的戒指,头上是一对绒花,还有一只步摇,两对金镶宝石的簪子。 浑身上下,红彤彤的,倒映衬着李氏越发白皙。 曹寅看了,都不禁怔住,奉承道:“夫人莫不是睡了一觉,返老还童,怎么瞅着倒是比去年更年轻?” 虽说晓得丈夫是调侃,但是这天下女人,没有不在意自己个儿容貌的。李氏面上嗔着,心里也美滋滋的。 听到丫鬟禀告,说是儿子媳妇来了,李氏同曹寅都觉得奇怪,怎么来得这么早。平素早间请安,都是用了早饭后过来。 曹颙与初瑜两个进了屋子,先给曹寅请过安,随后夫妻两个便对着李氏双双跪倒。 李氏见了,唬了一跳,忙站起身来,想要上前扶儿子、媳妇起来。却是被曹寅给按住,就听曹寅笑道:“夫人,既是儿子、媳妇要给你上寿,那你就受着吧。” “都是自家骨肉,还闹这些做什么?快快起来。”李氏还是不忍心,伸手叫儿子媳妇起来。 曹颙这边,已经同初瑜一并磕了下去。 “祝母亲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曹颙与初瑜两个嘴里说着吉祥话,磕了三个头。 李氏这边受完礼,忙站起身来,亲自扶了初瑜,又拉了儿子起来,神色间满是慰籍。 这会儿功夫,丫鬟们已经摆好饭桌。听说这碗长寿面是儿子、媳妇两个亲手做的,李氏忍不住红了眼圈,连曹寅都有些动容。 见他们老两口,只拿着筷子不吃饭,曹颙与初瑜两个便寻了个由子,从兰院出来,回了梧桐苑。 光阴如水,岁月如梭。 父母已经渐渐走向衰老,思及此处,曹颙不禁有些黯然。 “额驸,要不然咱们为太太预备份大礼?”初瑜看着丈夫,说道:“除了吃穿用度这些,摆设物件也是年年换着花样挑。不过,多是搁着,真正的用处反而不多。” “大礼?”曹颙听了有些好奇,道:“除了这些,还能有什么?太太这边什么也不缺,用那些古董摆设做寿礼,还真不若一碗长寿面实在。” “额驸,如今太太最牵挂是哪个?”初瑜探过身子,问道。 “最牵挂的?除了父亲,就只有长生那个小家伙了。不是有句老话么,‘老儿子,大孙子,老两口的命根子’。”曹颙回道。 初瑜点了点头,道:“是啊,小叔是老生儿子,太太自然要牵挂。加上前几日‘抓周’之事,太太面上没说什么,怕是也不放心。依照我的意思,稻香村这几年收益颇丰,就算给女儿置办嫁妆,也使不了那么些。还不若拿出些银钱来,置办些房产庄子给小叔,算是免了太太后顾之忧。” “天佑与恒生两个都没置产,给长生置?大家都这般娇惯他,哪里能自立自强,岂不是要成了纨绔?”曹颙听了,并不赞同,摇头道。 “额驸,这不过是让太太心安罢了。该管教还是管教,并不是要纵着小叔。”初瑜道:“这些年没有添什么公中产业,虽说额驸的庄子收益,每年交到公中,但那个到底是额驸产业。等到小叔长大后,分家也分不到那个。” 曹颙原想说等长生长大再置办也不迟,但是想到病故的八阿哥,难免生出世事无常之心。 他点了点头,道:“你说得不无道理,那就这么办。只是用不着稻香村的银子,广州那边历年送来的银子,还有些富裕,也差不多了。” 初瑜摇摇头,道:“额驸,还是让我也出一份吧。稻香村的生意这么好,银子却都把在我手里,就算太太不说什么,我心里都过意不去。都是一家人,也不好咱们这边银子多多的,太太手里不够使不是?” 夫妻两个都不是将银钱看得太重之人,又是孝顺李氏所需,便没有再计较什么,按照初瑜所说,拿出几万两,准备等何茂财进京时,交代他去买庄子…… 商议完毕,夫妻两个才用了早饭。 曹颙上午还要往衙门里打个转,初瑜这边则是使人传话下去,派出马车到国公府、孙家接姑奶奶归宁…… 紫禁城,内务府本堂衙门。 曹颙看了眼笑眯眯的十六阿哥,挥挥手将几个书吏与笔帖式打发下去。 待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曹颙才仔细打量了十六阿哥两眼,道:“十六爷瞅着气色还好,这回换的方子管用?” 十六阿哥回京这一个来月,已经用了两个戒烟方子,却是都不大顶用。这回用的方子,是第三个了。 十六阿哥摆摆手,道:“哪是那么容易的?还不是爷毅力过人。预备了绳子,吩咐赵丰将我捆了。熬过了两次烟瘾,使得最近食欲好了不少。” “虽说苦些,但是十六阿哥有这般毅力,也是可喜可贺。”曹颙由衷赞道。 十六阿哥瞥了曹颙一眼,道:“还不都是因你的缘故,前些日子带爷去前门看鸦片鬼。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还真不若死了算了。爷可不想成那样子,再苦也只能受了。” “这世上心志坚忍之人,又有几个?这鸦片之害,不容小觑。”十六阿哥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在民间尚好,要是传到军里,比红衣大炮还可怕。都成了大烟鬼了,谁还能上得动马,举得起刀枪?” 曹颙点点头,道:“虽不能说是亡国灭种之祸,亦不远矣!” “我去户部查过了,广州海关那边,那个东印度公司今年进陆的货物,就有不少鸦片。赶明儿我寻了机会同皇阿玛说去,限制或禁鸦片买卖。”十六阿哥说道。 “反正,管制就对了,也未必要全禁。杏林需要有用鸦片入药之处,适量而止就好。”曹颙道。 “好好的,说起这个,差点忘了正事儿。”十六阿哥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巴掌大的锦盒,递到曹颙跟前道:“这是额娘给姑母准备的寿礼。我原想过去给姑母贺寿的,但是你们家今儿也没有请客,我又是在孝中,贸贸然的去了,也惹眼,就劳烦你转交吧。我们的那份,前几日福晋就使人送过去了。” 曹颙接过,少不请十六阿哥向王嫔转达谢意……、 曹府,大门外。 派往孙家的马车先到,因儿子已经入学,所以曹颖就带着女儿,回这边给伯母贺寿。 随着母女二人到的,还有半车寿礼。从衣服料子,到金玉摆件,礼单就写了两页。自打圣寿节,太后赐下如意,孙珏这边便开始叫妻子预备寿礼。 按照曹颖的本意,是按往年的例,送寿面与衣服料子这些。孙珏却嫌这礼薄,又使人淘换了几件古董摆设,还熔了家里的几件金器,打了尊金佛。 “知母莫若女”,曹颖是晓得母亲兆佳氏那爱唠叨的性子的。带着丈夫精心预备的这份“重礼”回娘家,她丝毫没有得意欣喜之感,只是存了几分不安。 送这一次礼,还不晓得要引得母亲念叨几年。 本来就是,一个是亲生母亲,一个是伯母,就算礼重也当是前者,实不该厚此薄彼到这个地步。 关于伯母李氏的身份传闻,曹颖听丈夫念叨两回。她却是不信的,不过是太后厚爱,引得小人说舌。 要是真正的金枝玉叶,怎么会养在包衣家?就算无奈养在包衣家,什么样的良婿找不到,非要嫁到曹家做填房? 就说已故的祖母孙太君,当初让儿媳妇立规矩,可是没分长房与二房。要是伯母是皇家血脉,老人家如何敢…… 方家胡同,国公府。 看着妻子预备的寿礼,只是两身衣裳与两双鞋,塞什图犹豫了一下,问道:“会不会太轻了,要不要添些?” 曹颐摇了摇头,道:“不用,太太又不是外人,还会在意那些面子上的东西不成?虽说太太针线好,但是要做老爷的衣裳,如今添了长生,逢年过节还要往宫里孝敬。太太同别人不一样,穿衣服不怎么挑料子,挑手工却挑的厉害,又不爱穿外头裁的衣裳。我的针线虽拙些,到底是一番心意,太太会喜欢的……” 第七百二十一章 上寿(下) 第七百二十一章上寿(下) 十六阿哥没有去曹家,却是同曹颙一道出得宫来,两人一道往四阿哥府上去了。 今日十月三十,除了是李氏四十六岁寿辰外,还是四阿哥三十九岁生日。因还在孝期,所以王府并没有宴请宾客。 十六阿哥穿着白袍子,到曹家忌讳,到雍王府这边则不算什么。因为同为八阿哥手足的四阿哥,按照规矩,也要为八阿哥守孝。 听说十六阿哥与曹颙到了,四阿哥吩咐人将他们引到客厅。 “四哥,今儿弟弟同曹颙给哥哥拜寿来了。”十六阿哥见四阿哥进来,从椅子上起身道。 曹颙在旁,亦跟着十六阿哥起身,躬身见礼。 四阿哥摆摆手,叫两人起来。宾主重新落座,四阿哥看了曹颙一眼,对十六阿哥道:“十六弟与曹颙能专程赶来,我心甚慰。只是规矩所限,今日不能留你们两个吃酒了。” 十六阿哥笑着说道:“这个四哥不说,弟弟也晓得。我不过是闲着没事,知道四哥休沐,就过来寻四哥说话,四哥不要嫌弟弟烦。至于曹颙,还得赶回家去做孝子,不能久留。” “是么?”四阿哥随后应着,看了眼曹颙。 说了几句闲话,十六阿哥望了望座钟,见时候不早,怕耽搁曹颙,就对曹颙道:“孚若,你先回府吧,我同四哥喝会儿茶再回宫。” 曹颙闲坐无话,也正打算告辞,闻言便起身,同四阿哥别过。 四阿哥唤了个管家,吩咐将曹颙送出府。 十六阿哥端着茶盏,忘了里面的茶叶浮浮沉沉的,半晌没吱声。 四阿哥见他神色怅怅的,有些发愁的模样,开口问道:“这是怎么了?遇到难处了?” 十六阿哥皱着眉,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道:“四哥,我现下见了曹颙,老想踹他一脚,都快魔怔了。” 谁不晓得,十六阿哥与曹颙关系向来要好。从亲戚上说,他们是表兄弟;从姻亲上说,十六阿哥是曹颙的叔岳丈。加上两人当年为同窗,这交情甚为深厚。 虽说朝廷有规矩,皇子阿哥不得结交朝臣,但是这些年也没碍了十六阿哥与曹颙的亲近。 这好好的,怎么想起这个了? 四阿哥听了,有几分纳罕,挑了挑眉毛,道:“怎么,曹颙得罪你了?” 十六阿哥支着下巴,摇了摇头,瞅了瞅门外侍立的小厮,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四阿哥见状,挥挥手,将人都打发得远远的。 十六阿哥这才叹了口气,对四阿哥道:“四哥,虽说曹颙做了咱们侄女婿,但是从额娘那边论起,我还要唤他声表哥。认识七、八年,有时候心里还真挺依赖他,凡事乐意寻他拿个主意。这要是……这要是曹夫人真是皇家血脉,不管是伯王的女儿,还是皇父的公主,那曹颙岂不是都是咱们的外甥?我这当舅舅的,将外甥当表哥这些年,这叫什么事儿?不应该踹他两脚,解解恨?” 这些尘封往事,四阿哥的心中晓得些。 听十六阿哥说话带着孩子气,他实是哭笑不得,板着脸道:“十六弟,慎言。这些捕风捉影之词,岂可尽信?” 十六阿哥摸了摸下巴,道:“四哥,您以为弟弟愿意信?不信又能如何?除了月初的如意之外,听说去年太后给曹家的赏赐中,还有太皇太后的遗物。太后她老人家,这些个孙女、孙媳,谁有这个体面?就是五哥府上的几位福晋,也不曾有过这般厚爱。再说,宫里的几位娘娘,哪个是吃素的?这两日,曹夫人寿辰,宫里赐礼的主位不是一个两个。” 十六阿哥说得这些,四阿哥都晓得。只是有些话十六阿哥说得,四阿哥却说不得。 见四阿哥缄默不语,十六阿哥道:“四哥,弟弟实是想不明白,皇阿玛或者伯王到底有多大的苦衷,任由皇家血脉流落民间?这传闻虽说得有鼻子有眼,却是禁不住推敲……” 见十六阿哥对这个上心,四阿哥神色一沉,道:“十六弟,不管真相如何,既是皇阿玛没有公布天下之意,十六弟这边也别节外生枝,要不然处境难堪的只会是曹家诸人。” 十六阿哥低声道:“弟弟不过是好奇罢了,连额娘提及姨母,都带了恭敬之意。怕不是空穴来风……” 曹府,兰院,上房。 屋子里烧得暖暖的,李氏坐在炕边,笑呵呵地跟着曹颖、曹颐闲话家常。少不得夸曹颖之女可爱,又跟曹颐念叨了两句寿哥儿。 曹颐原想带寿哥儿回娘家,但是因天气寒,寿哥儿这几日又有点咳,所以没敢折腾他。 曹颖与孙珏长女,小名叫丹儿,今年七岁,梳着两个环髻,穿着一身银粉色小旗袍,看着甚是乖巧可爱。 曹颐这边,面上笑着,心里已经觉得不对。想着方才献寿礼时,曹颖那边又是金、又是玉,体面是体面,却不像是自家人。 曹颖这边,心里后悔不迭,已经开始埋怨丈夫不懂事。 曹颐婆家是国公府,地位比孙家高了不止一截;说起亲近来,她是李氏抚养长大的,曹颖这边只是隔房的侄女。 既是曹颐还是往年的例,那孙家这边也当是往年的例,送些寿面与衣服料子就是,非要大张旗鼓地弄这些。 幸好,兆佳氏还没过来,要不然不晓得要气成什么样。 听闻两个姑奶奶回来,初瑜就过来陪着说话。待曹颖的礼单一出,初瑜便晓得这是那位孙家姐夫的手笔。 这两年,孙家随礼,越来越重,闹得初瑜都有些困惑…… 东府,内院。 兆佳氏穿了身簇新地青缎面直毛旗袍,外边罩了淡蓝色的襕褂,看着素雅得很。她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呲了呲牙。 看到上面黄色的烟渍,她不由皱眉,回头对红梅道:“将青盐拿来,我要擦擦牙。” 静惠站在一旁,已是穿戴整齐,等着婆婆一同出发。 从西府传来消息,道是大姑娘与三姑娘回来,至今已经有半个时辰。兆佳氏这边收拾了半晌,还没有收拾好。 少一时,红梅将青盐送上来,兆佳氏对着镜子擦了会儿牙,觉得瞅着好些了,才收拾利索,抿了抿鬓角,从凳子上起身。 “要不要带天护过去?”兆佳氏像是在问静惠,又像是自言自语。不等静惠说话,她就摇摇头,道:“还是不带了,要是哭闹起来,怪令人心烦。” 说话间,婆媳两个往西府来…… 却说曹颙这头,从雍亲王府回来,路过鼓楼这边一家稻香村,想着给母亲定制的寿桃。他便勒了马缰,使人过去询问。 据掌柜的所说,早晨大掌柜过来,已经取走了。 曹家西府,兰院。 曹颐同李氏与初瑜说了几句家常,眼睛就落在地上桌子上搁着的几盘子寿桃上。 “这桃子,是面桃?”她有些不敢置信,从座位上起身,走到桌子前去探看。 “自然是面桃,这大冬天的,还能有新鲜桃子不成?”李氏笑着说道。 “远远地瞅着很真的似的,白里透红的,好像还能闻到桃子的香味儿……”曹颐近前,忍不住拿起一枚桃子,放到鼻子嗅了嗅,讶声道:“真是桃子味儿!” “是么?拿过来我瞧瞧,这是韩掌柜早上送来的,还没来及细瞅。”李氏听了,也有几分新奇。 曹颐将盘子端起来,走到炕边,搁在炕桌上。 李氏低下头,闻了闻,道:“虽不浓,但确实有桃子味儿。这个韩掌柜,倒是有几分真本事。这琢磨饽饽花样的功夫,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了。” 丹儿到底是孩子,听到大人们说起吃食,眼睛也就粘在那盘寿桃上。 怨不得方才曹颐看花眼,这寿桃卖相极佳。每个桃子都是下边是白白嫩嫩,上边是淡淡的红晕。 李氏见丹儿望着寿桃,就拿起一枚,送到她手中,笑着说道:“好孩子,帮大姥尝尝,这饽饽到底没有没桃子味儿。” 丹儿没有伸手去接,转过头来,看了看身后的母亲。待曹颖点头,她才从李氏手中接过寿桃,咬了一小口,随即点了点头,道:“大姥,有桃子味儿,甜……” “是么?那丹儿乖,好好吃。”李氏抚了抚丹儿的头,笑着说道。 曹颐在旁,看着那寿桃,半晌才舍得移开眼,转过头来问初瑜道:“嫂子,这是稻香村里的饽饽?早先怎么没听过,不管是自己用,还是上礼,这可都是好东西。” 初瑜摇摇头,道:“现下,铺子里还没有这个。前几日想着给太太定制些寿桃,正好家里有庄子那边送来的桃汁。便送到铺子那边,制了这些。今年雨水少,桃树又多在山上,不好灌溉,所以收成少。除了酿酒与制果脯的,桃汁就做了几坛子,都没了。待到明年果子季,多预备些,许就有了。” 曹颐听了,惋惜道:“可惜了了,要是还有这个的话,指定卖的比五子粽还好。” “韩掌柜也是这个话,今儿她特意过来,除了给太太拜寿外,就是想问问桃汁的事儿。却是急不得,只能等明年了。”初瑜说道。 李氏见曹颐对寿桃上心,道:“外头虽没卖的,家里却有不少枚。待会叫人装些给你,回去给亲家太太与寿儿尝尝。” 曹颐闻言,拉了李氏的胳膊,撒娇道:“还是母亲最疼女儿……” “多大了,还撒娇,也不怕嫂子、姐姐们笑话?”李氏摸索着曹颐的肩膀,笑着说道。 初瑜与曹颖两个在旁,都跟着笑出声来。 门外,兆佳氏的脸上,却是阴晴变换,几乎要发火。 就算李氏养了曹颐几年,这曹颐也是二房的血脉。倒是攀了高枝,就不晓得根本,还一口一口地唤李氏为母。 静惠站在一边,晓得婆婆的心病,咳了一声,吩咐丫鬟传话。 听说东府二太太与二奶奶来了,李氏与初瑜尚好,曹颖与曹颐都收了笑意。 除了李氏,屋子里众人都站起身来,给兆佳氏行礼。 兆佳氏瞅着气色不错,笑着对众人点点头,随后到李氏跟前,蹲了下去,道:“给嫂子拜寿来了。愿嫂子长命百岁,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李氏站起身来,拉了兆佳氏的手到炕边坐下,道:“行了,也不是外人,弟妹还闹这些做甚?” 说话间,静惠也上前给李氏拜过,随后见过嫂子与两位大姑姐。 兆佳氏按捺住怒意,冷冷地看了曹颐一眼。曹颐却是看也不看她,低声同旁边的静惠说着家常。 兆佳氏心里虽恨恨的,但是又找不到机会发作,只觉得气闷难当。 炕上正摆着曹颐与曹颖送来的寿礼,兆佳氏对别的没留意,目光落到那尊金佛上。这金佛有一尺来高,就算中间是空心的,也得用上几十两金子, 如今,京里的金子不是一般的贵。就是曹家往董家下大定,所用的金首饰,都是用家里的金器溶的。 兆佳氏自己早就惦记一尊金佛,但是没舍得银钱。 现下,她瞅着这金佛,却是只觉得碍眼,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哎呦,这金佛是国公夫人的寿礼?到底抬了身份,出手不凡,待嫂子还真是孝顺。”说话间,瞥了曹颐一眼,转头对曹颖道:“你也跟着学着点,没得这般小家子气。就算送不了金器,送些其他摆设也好,就两套衣裳,怪寒酸的。就算你伯娘不同你计较,也不当如此不尽心。” 曹颐哪里会同她计较,神色淡淡的,并不插嘴。 曹颖在旁,已经白了脸,咬了咬嘴唇低下头,不敢分辨。 李氏怕委屈了曹颖,忙道:“弟妹误会了,那衣裳是三丫头亲手给我缝的。金佛,是侄女、侄女婿尽心送的。方才我还说了她,他们小两口在京过日子,家里人口又多,何必这般糜费。” 兆佳氏只当自己听错,摇摇头道:“嫂子弄混了吧?孙女婿那脾气,不像是能送金佛的;还是国公府那边吧……” “没弄混,三丫头每年都给我缝衣裳。这个错不了。”李氏说道。 兆佳氏讪笑两声,望着女儿,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来。 初瑜一直冷眼旁观,见兆佳氏神色不善,近前道:“太太,瞧瞧时辰,福晋也差不多该到了,媳妇使人往二门去问问?” 李氏抬头看了看地上的座钟,已经是未初(下午一点),点点头道:“是啊,也该到了,使人问问吧。” 初瑜这边,尚没来得及去吩咐人,就见有媳妇子进来禀告:“太太,奶奶,方才三姑爷到了,大爷陪着在客厅说话。福晋同王爷也到了,大爷与三姑爷在门口相迎。” 李氏听了,领了众人,到二门来迎曹佳氏。 打了这个岔,兆佳氏倒是不好发作。她狠狠地瞪了女儿两眼,甚是伤心。 都说女儿是娘的小棉袄,自己这个大女儿,却是窝窝囊囊的,全没有堂姐妹的伶俐劲,又是胆小如鼠,凡事都听丈夫的。 就算孙家那小子势利,她做女儿的也不当如此,这不是给自己这个当娘的心里扎刀子么…… 前院,客厅。 曹颙请讷尔苏与塞什图两个坐了,使人送上茶来。因为大家都忙,所以难得坐在一起说话。 讷尔苏有些发福,笑着对曹颙道:“不是说这边府里要去温泉庄子么?什么时候启程?你姐姐也嚷着要去呢,如今就等着圣驾出京祭陵,我们就去小汤山泡温泉。” “原想着月中去的,有事耽搁了。父亲的意思,也是等着圣驾出巡,再往昌平小住。”曹颙回道。 “虽说我们王府庄子同行宫近些,但只有两个泉眼。还是你眼光好,那边离行宫远些的好地都让你买了。前些日子,还有人跟我打听,你卖不卖地。他愿意用房山的好庄子换。”讷尔苏道。 今早曹颙同初瑜才定了买地之事,听了讷尔苏的话,曹颙思量了一下,问道:“是姐夫相熟的人家?” “贝子禄宾,我的本家叔叔。”讷尔苏回道。 曹颙点点头,道:“即是如此,那就换吧。只是那边的地这些年卖了不少,剩下几块地,泉眼与位置都平平。” 讷尔苏笑道:“这两年内务府在那边修行宫,有泉眼的地早就让京城的王公府邸瓜分得差不多了。你肯同他换地,他就该烧高香,哪里还有他挑的余地?” 说起小汤山的地,曹颙转身对塞什图道:“你们那边修不修庄子?要是用地的话,就跟我说声。” “谢谢大哥,我们就不修了。母亲不爱出城,府里人口也少。早先国公府在海淀有个庄子,这两年也使人修缮齐整,够使了。”塞什图道。 他既这般说,曹颙就没有再说什么。倒是讷尔苏,晓得小汤山地值钱,见塞什图不生贪心,脸上添了几分笑意。 几人正说着话,就听到院子里传来脚步声,随即就听得门外有人道:“大爷,大姑爷来了。” 曹颙虽不喜孙珏人品,但是看在孙家与曹颖面上,也只好起身推门出迎。 孙珏就在门外,看到曹颙出来,笑着抱抱拳,道:“公务繁杂,姐夫来晚了,莫怪莫怪……” 第七百二十二章 闹酒 第七百二十二章闹酒 因是曹府家宴,男人的酒席,就设在前院花厅。 曹寅已是从衙门回来,换了常服过来,与女婿、侄女婿说话。曹颂与同僚换班,曹頫也从学堂下学。 这边放的是张大圆桌,曹寅原是请平郡王上坐。推让了一番,还是他面南居中落座,左手边依次是讷尔苏、塞什图、曹颙,右手边是孙珏、曹颂、曹頫。 孙珏原还担心自己要居于塞什图之下,怕面上过不去。就算曹家三个女婿中,他身份最低,却是曹家的表亲,妻子又在堂姊妹中排行为首。 这样排位,却是让他仅低于讷尔苏,而在塞什图之上,他心中如何能不满意? 不过,看着曹颙同塞什图低语,孙珏觉得碍眼。 望望对面,三人都算长房的,自己同两个小舅子却是二房的。 让他位置居于塞什图之上,是不是将他当客,将塞什图没当外人?他心中狐疑不定,笑着看看那个,瞧瞧这个,已是懊恼不已。 要是他跟曹颙似的,年年轻轻,就熬成三品京堂,谁人敢小瞧? 曹寅这边,只觉得欣喜。女婿是半子,不管是平郡王讷尔苏,还是塞什图与孙珏,在他眼里都跟儿子似的,并没有因这个是女婿,那个是养女婿、侄女婿,而分出高下来。 只是因讷尔苏与塞什图出身宗室,身份尊贵,所以不好像寻常翁婿之间那样亲热。 曹颙这边,见老爹欢喜,也跟着开心。 大冷天,一家人团坐,吃着热气腾腾地锅子,喝着小酒,多悠哉自在。 少一时,席面摆好,酒也烫好。 曹颙要把盏,被讷尔苏笑着将酒壶要过去,道:“颙弟太远,还是我来。” 他站起身来,先给曹寅满上,而后顺着孙珏的方向,一路倒过来。只有曹寅坐受,其他人都站着擎杯。 曹颙见大家都守着规矩,这般倒酒也不自在,就使人又烫了两壶酒送上来,笑着对讷尔苏道:“姐夫那边,只负责父亲与自己的酒盅。”说到这里,对曹颂道:“二弟那边负责给大姐夫斟酒,我这边给你三姐夫斟。小五还小,今儿只许喝一盅,不可贪杯。” 讷尔苏与曹颂应了,塞什图在旁道:“大哥,还是我来把盏?” 曹颙笑着摆摆手,笑着说道:“不用,妹夫好好喝,难得你过来吃酒。要是使人把盏,父亲也会说我托大。” 曹頫在旁,低声对曹颂道:“二哥,弟弟酒量不错,上个月同窗家里有喜事,喝了半壶都没醉。” 曹颂闻言,横了他一眼,低声道:“这是值得炫耀的?你在大伯面前说说看?” 曹頫听了,这才老实些。 曹颙就坐在曹頫与塞什图中间,曹頫的抱怨,他也是一字未落。 “难得大家欢喜,小五既想喝,就多喝两杯也好。只是你年纪尚小,不可贪杯。”曹颙拍了拍堂弟的肩膀,说道。 不得不说,曹家曹颙这代男丁中,曹頫生得最好。带着点娃娃脸,眉目之间满是清秀,比曹颙这个堂兄还要俊秀几分。 听了曹颙的话,他立时笑着点点头…… 内院,兰院。 天佑、恒生已经下学回来,连妞妞、左成、左住兄弟都被李氏唤来。按照李氏的本意,原也是要叫田氏与怜秋姊妹来的,但是她们晓得今儿是曹家家宴,几位姑奶奶都回来,便早早地过来贺寿,上了寿礼,随后还是回了各自院子。 李氏见她们如此,就使人置办了两桌席面,送到她们各处,孩子们却是留在上房这边。 除了家里的,加上曹颖带来孙丹儿与曹佳氏带着的福敏,拢共十来个孩子。妞妞与丹儿两个大的,同四姐、五儿都在地桌上坐了,天慧离不得人,由初瑜带在身边;长生还小,由奶妈抱到东屋哄着睡了;其他五个都跟着李氏、兆佳氏炕上坐。 都是自家人,众人也说得热络。 连心里带着几分郁闷的兆佳氏,因忌惮曹佳氏,也不敢在面上显出来,有一搭、没一搭地陪李氏闲话家常。 李氏居中坐了,看了看看上坐了一圈的孩子们,又望了望地上那桌,笑着对兆佳氏道:“回想大姑娘出阁,就跟昨儿似的,一晃过了十来年。当初还想着,颙儿他们姊弟几个,不知何时能完成大事,转眼孙子们都进学了。” 兆佳氏看了看桌子李氏右手边的天佑,守着规矩端坐,已经跟小大人似的。自己却只有天护一个孙子,还是丫头生的。长房对二房庶女有养育之恩,曹颐就算偏着些,自己也只能背后埋怨两句,当面是不敢说的;自己肚子里出来的亲姑娘,却是也学会高低眼,慢待她这个老娘。 想到此处,兆佳氏不由觉得委屈,端起面前的酒杯,一口干了。 李氏见她喝得猛,忙道:“慢些喝,先吃几口菜垫巴垫巴,喝急了容易醉。” 兆佳氏瞥了瞥嘴角,道:“这酒水甜滋滋的,哪里能醉人?”说话间,伸手给自己满上,举起酒盅,对李氏道:“嫂子大寿,敬嫂子一杯。” 女儿、侄女都回来了,儿子、媳妇又孝顺,李氏也着实欢喜。见兆佳氏敬酒,她也笑着举杯,干了一盅。 见炕桌上两位长辈喝酒,曹佳氏也来了兴致,笑着对诸人道:“咱们也喝两盅,大冷天,暖和暖和也好好的。”说到这里,想起初瑜还在孝中,道:“弟妹以茶代酒就好。” 曹颖听了,带着几分为难道:“二妹,我喝不得这个。” 曹佳氏笑着摇摇头,道:“大姐姐骗谁?早年大姐姐没出阁前,在机杼社里,也是有几分酒量的。想想当初,咱们掷色子玩儿,输了的小姐有弹琴的,有做诗文的,只有大姐姐同江二姑娘不与众人同。大姐姐不愿在人前卖弄,掷色子输了,就甘愿罚酒;江二姑娘也是藏巧之人,输了就自愿罚金,供大家下次宴饮之用。” 这些陈年旧事,早先还不觉得,如今一提起,曹家几个年长的姐妹都生出留恋之色。 连初瑜与静惠两个,都生出几分羡慕。她们两个,都是在京里宅门里长大,从懂事就开始学规矩,哪里有过呼朋唤友的日子? 还是曹佳氏先缓过神来,看着曹颖,道:“当年大家都是豆蔻年华,如今多是为人妻、为人母。大姐姐成了不会喝酒的当家奶奶,江二姑娘成了坐拥百万家产的孀妇,崔府丞小姐成了官卖的奴婢,魏姑娘年纪轻轻地就病故。真是世事无常,当初大家伙一块闹腾时,谁会想到这些?”说到最后,已经有些黯然。 “二妹妹是尊贵的郡王福晋,同王爷又恩爱,姐姐心里好生羡慕二妹妹。二妹妹当知足,人不可太贪心。”曹颖看着酒盅,轻声道,像是同曹佳氏说,又像是在自我宽慰,却是不由自主地红了眼圈。 “只是换了个大宅子罢了,规矩又多,说话行事都束得死死的,丁点儿错不得。有什么好,就说回趟娘家,也不如大姐姐与三妹自在。”曹佳氏想起父亲白发又多了不少,心里觉得酸涩不已。 见她们两个伤怀,曹颐与初瑜两个忙出言劝解。 四姐坐在静惠下首,见两位姐姐都失了欢喜,拉了拉静惠的袖子,低声问道:“二嫂,大姐姐怎么哭了?是挨打了么?” 静惠正留神听姐姐们说话,没听真切,俯下身子,问道:“四姑娘说什么?” 四姐犹豫了一下,趴在静惠耳边,低声回道:“方才瞧见大姐姐的腕子青了……同小燕身上的一样,小燕的是她娘掐的……” 静惠听得,心里一凛,神色间露出几分愕然。 曹佳氏刚好望过来,见四姐小大人似的绷着脸,不由失笑,问道:“瞧这姑嫂两个,背着我们咬起耳朵。四妹妹,这是说什么呢,瞧把你嫂子唬的?” 随着曹佳氏的说话声,众人都向四姐望过来。 对于这个福晋姐姐,四儿因生疏,添了几分畏惧,攥了静惠的衣服袖子,不敢回话。 不管四姐儿说的是真是假,都不适合这个场合揭破。 静惠挤出几分笑,道:“四妹妹想要去更衣,唤妹妹带她去。姐姐们先吃酒,妹妹稍后就回来。”说话间,她站起身,拉着四姐先出去。 曹佳氏原以为四姐不过是说什么孩子话,才多问了一句,见静惠这边遮遮掩掩,不禁生疑。 虽说方才四姐压低了音量,但是因曹颐就坐在静惠身边,所以听了个大概齐。 这会儿功夫,曹颐已经偷偷瞅了曹颖好几眼。怨不得方才就瞅着她不对,脸上比平素擦得粉多,仔细看了,能看出她眼睛还微肿。 曹颐真是又惊又恼,只是到底比静惠大,面上并不显。见静惠带着四姐出去,她也跟着起身,笑着对曹佳氏等人道:“姐姐同嫂子先吃酒,妹妹也方便一下。” 出得屋子,曹颐走到廊下一看,静惠与四姐儿两个并不在院子里。她低声问门口侍立的小丫鬟道:“二奶奶呢?” 那小丫鬟指了指东屋,道:“二奶奶同四姑娘去东屋了。叫了热水。” 曹颐点点头,转身移步到东屋,就见静惠低下身子,正叮嘱四姐。 “弟妹?”曹颐进了屋子,轻声道:“四妹妹说的莫非是真的?” 静惠没想到有人会过来,唬了一跳,脸上失了血色。她看了曹颐两眼,抚了抚胸口,道:“三姐姐,不管是不是真的,在两位太太跟前,也不好揭开。我们太太的脾气,三姐姐是知道的。要是晓得大姐姐真受了委屈,怕就要立时闹将起来。” 曹颐听了,不禁皱眉,道:“那也不能就忍着,大姐姐的脾气最是绵,就算受了委屈,也只有自己忍了。娘家这边再不闻不问的话,委实可怜。” 静惠见曹颐误会自己要袖手旁观,忙道:“三姐姐,妹妹不是那个意思。妹妹是寻思等会儿用了饭,背着两位太太再禀给姐姐与嫂子们。就是大姐姐那里,若是真受了委屈,指定也不愿在长辈与孩子面前揭开说。” 曹颐只是想起自己当初的境遇,一时失了冷静。听静惠这番话,情绪才渐渐稳定下来。她看了静惠一眼,道:“是了,还是弟妹想得周全……” 话音未落,就听到西屋传来碗碟落地的声音,随后是孩子的哭声。 曹颐与静惠听了,忙疾行几步,穿过中堂,往西屋来。 还没等到西屋,就听得兆佳氏尖锐的骂声:“黑了心的小蹄子,你忘了自己个儿是从我肚子里钻出来的么?” 帘子挑开,丫鬟婆子们带着孩子们出来。 哭的是福敏,由个王府嬷嬷抱着出来。 看着这十来个孩子,大冷的天也不能出去候着,曹颐便转过身来,轻声对静惠道:“劳烦弟妹带孩子们到东屋歇着。” “别人攀高枝,我管不着,毕竟不是我肚子里出来的,隔着一层肚皮。你这丧良心的东西,忘了哪个是亲娘么?”兆佳氏还在喋喋不休地骂着。 静惠是儿媳妇,婆婆发作时,只有躲的份。听了曹颐的话,她忙应了一声,带着孩子们去东屋暂避。 方才攀高枝那句,是骂得自己了。曹颐心里冷笑一声,挑开帘子,进到屋内。 兆佳氏已经从炕上下来,抓着曹颖的胳膊,破声大骂:“还当你艰难,侄女满月、侄儿‘抓周’,都不见你们送什么体面的礼。我是你亲娘,自舍不得挑你。当着你兄弟与兄弟媳妇的面,还替你白扯,说女婿品级低,俸禄少。真是养了个白眼狼,在你眼里,哪里还有我这个寡妇娘!”说到后来,已是红了眼,伸出巴掌,狠狠地往曹颖脸上甩去。 只听“啪”的一声,曹颖脸上已经多了个巴掌印。 李氏见兆佳氏耍酒疯,在旁白劝着,没想到她会动手,想要拦着,已是来不及。 “二太太醉了,先坐下喝盏茶,醒醒酒。”曹佳氏见兆佳氏借酒发疯,扰了母亲的寿宴,心中不快,忍了怒意,淡淡地说道:“大姐姐最是老实,二太太说这些,大姐姐心里该难受了。” 兆佳氏打完闺女,自己也怔住了。听了曹佳氏这话,却是越发恼火,冷笑一声道:“福晋主子这是在教训我么?难道是王府里的规矩,这做侄女的,能教训婶子了?” 曹佳氏被噎得无语,李氏拉着兆佳氏到炕边坐下,道:“弟妹,好好的,别恼。孩子们难得回来一次,骂完打完,过后后悔的还不是当娘的?”说到这里,对初瑜道:“倒盏浓茶,给你二婶醒醒酒。” 初瑜应了一声,转身要去倒茶,就听兆佳氏道:“我可当不起郡主格格的茶,别再折了我的寿。” 李氏见她发作完女儿、侄女,连初瑜也要发作,不禁着恼,道:“既是弟妹不吃茶,那就唤人送弟妹回去,好好歇歇。” 兆佳氏闻言,一下子从炕上起来,瞪着李氏道:“嫂子这是在撵我?” “我看弟妹醉了,得歇歇。”李氏并没有应答她的话,说道。 兆佳氏已是红了眼圈,依次指了指众人,道:“我晓得,你们都瞧不起我。女儿不将我当娘,侄女与侄媳妇也不当我是婶子。就是投奔来的小寡妇、师爷收用的丫头,也比我过得体面。我还是活得太长了,怕是我一下子嘎嘣死了,你们才觉得清净。”说到最后,已经是哭出声来。 李氏听了,拉了她的胳膊道:“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弟妹想多了。” 兆佳氏甩开李氏的胳膊,瞪着她,哭道:“大嫂最怕人,我都不晓得大嫂是啥人了。平素看着老好人似的,要不是你撺掇三姑娘,她能不认我这个娘?还有颖儿这边,巴巴地给你送金佛,我连个金镏子都没挣着。” 这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李氏见她混身酒意,连分辩都懒得分辩,望向曹颖的目光,不无责怪之意。 身为女儿,还不晓得母亲的脾气,好好的弄个金佛来,能不使唤她心里难受么? 曹颖脸上苍白,眼神有些涣散,额头上渗出汗来。 兆佳氏的丑态,曹颐并不是头一遭见,也没心情去哄她。看着曹颖这个模样,她心里担心不已,低声李氏道:“母亲,我带大姐姐去洗脸。” 李氏应了,曹颐拉着怔怔的曹颖出了屋子,到了中堂,转到屏风后。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引得母亲伤心,还连累伯母与妹妹们跟着挨埋怨……”曹颖终是忍不住,低声饮泣。 曹颐长吁了口气,慢慢卷起曹颖的胳膊。 曹颖正低头哭着,没看到曹颐的举动,待发现时,已是来不及。 从手腕起,半条手臂上,就有三、四处青紫。曹颐的心一颤,看着曹颖,低声问道:“这些,这些是怎么弄的?” 曹颖身子已哆嗦,忙放下衣袖,挤出几分笑道:“是昨儿寻东西不小心磕的,已是要好了,妹妹放心。” 曹颐并没有理会她的话,伸出手去,要看曹颐的右胳膊。 曹颖使劲按住衣袖,带了几分祈求,哭道:“三妹妹……” 第七百二十三章 曙光 第七百二十三章曙光 曹家曹颙这一辈,拢共七男五女,兄弟姊妹十二个。其中,数曹颖为长。 孙太君在世时,除了宠溺长孙曹颙外,对曹颖这个孙女也颇为关爱。虽嗔怪她行事不如曹佳氏与曹颐爽利,但是“贞静柔顺”。因此,才将她说给自己的娘家侄孙孙珏。 亲上加亲,正是门当户对的好亲事。兆佳氏进京后私下曾抱怨过,早先在江宁时也是乐不得这门亲事的。 虽说不能像曹佳氏那样被指为郡王福晋,但是孙珏是孙家嫡长子,未来的当家人。织造又是个肥缺,曹家、李家都是豪富,孙家自然差不到哪里去。 早先曹颖在孙家过得如何,不得而知,毕竟从杭州到江宁也不近。单看孙珏进京这些年,夫妻两人在人前并没有红脸的时候。 谁会想到,真相会如此不堪。 曹颐红着眼睛,身子微微发抖,已是气愤不已。因两人岁数相差得多,打小又不在一处住着,所以她平素同曹颖这个大姐并不算亲厚。 饶是如此,到底血脉相依。 西屋里,兆佳氏仍是喋喋不休,时而传来李氏的规劝声。 曹颖站起身来,拉着曹颐的胳膊,就要俯身下拜,被曹颐一把拉住:“大姐姐,您这是要做什么?” 曹颖的眼泪簌簌而下,满脸祈求道:“三妹妹,求你,求你,就当没看着吧。我真是自己磕的……” “既是磕的,那这禀告太太,给姐姐请个太医……”曹颐看着曹颖的眼睛,除了气孙珏,更是恼曹颖。 又不是离娘家远,靠不上;就算没有亲父兄,还有长房伯父、堂兄,还有同母所出的几个小兄弟,为什么要这么委屈? 曹颖的手一哆嗦,哭道:“三妹妹,别……” 话音未落,就听到有人道:“请什么太医,大姐姐身子不舒坦?” 是曹佳氏与初瑜两个,被李氏打发出来,听到屏风后有动静,就过来看。 曹颖惊骇得不行,已是说不出话来。 初瑜见曹颖满脸是泪,曹颐怒气未消,不知道她们姊妹两个为何如此。只是在这里,西边是兆佳氏的牢骚声,东边还有孩子们,实不是说话的地方。 因此,初瑜轻声道:“大姐姐、二姐姐、三妹妹,到我屋子吃杯茶吧。刚好我那边新得了几包茉莉花茶,正想着送给几位尝尝。” 曹颐想要问个究竟,同姐姐、嫂子商量对策,也晓得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就点了点头。 曹佳氏冷眼旁观,已经晓得其中有隐情,正是好奇;曹颖这边,也是怕这里闹开,让李氏与兆佳氏知道。于是,众人就跟着初瑜去梧桐苑…… 前院,花厅。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曹寅吃得差不多,就撂下筷子。他是因有长辈在桌,怕众人约束,才起身离席。 众人起身恭送,随后再落座时,果然都自在许多。 难得大家团聚,曹颙也喝得高兴,使人重新上了一桌席面,又烫了两壶酒。 孙珏与讷尔苏之间,原是隔着曹寅。曹寅一走,孙珏这边,已经提了酒杯,探过身子,同讷尔苏攀谈。 讷尔苏应答几句,见他带着谄媚,说话又迂腐得紧,实是瞧不上。他就招了招手,唤对面坐着的曹頫,道:“小五,来这边坐。这眼看就要当新郎官了,姐夫得好好同你喝两盅。” 见讷尔苏唤自己,曹頫就笑嘻嘻地应了一声,端着酒杯走过去坐了。 他喝了几杯酒,有些上脸。小脸红扑扑的,看着倒是比平素要招人稀罕,唇红齿白,像是玉皇大帝跟前的金童。 讷尔苏见了,想起当年初进京时的曹颙。 曹颙当年也不过十五、六岁,也是清雅俊秀的容貌,看着乖巧得很。转眼这些年过去,却是长大了。 讷尔苏想到这些,望了望曹颙一眼,叹了口气,转头跟曹頫说话。 曹頫坐在讷尔苏身旁,对这个郡王姐夫,也是有几分好奇。这满京城的亲王郡王里,像讷尔苏这般性格随和、待人亲切的的,应是独一无二。 曹颙正同塞什图说起宗人府、内务府的差事,这两个衙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塞什图这边,侍卫出身,原以为会做武官,没想到机缘巧合地袭了国公爵位,身份大不同。 他人前不敢太高兴,怕被人说成招摇;人后也高兴不起来,因这个身份,使得七旬老母都要避嫌疑,隔府另居。 如今,眼看就要出孝期。他最大的心愿,不是去宗人府当差,飞黄腾达,而是同妻子早日再添个儿子,送到母亲跟前,以慰慈心。 孙珏见讷尔苏只顾同曹頫说话,并不理会自己,只觉得心中无趣,便低头自斟自饮起来。 曹颙坐在对面,瞧着他如此,不由有些担心,怕他耍酒疯。还好孙珏的酒量也有看长,同前些年比起来,长进许多。 一顿饭,吃到夕阳西下,屋子里已经掌灯。 讷尔苏有些喝多了,觉得头沉沉的。他揉了揉太阳穴,瞅了瞅窗外天色,对曹颙道:“今儿不早了,就喝到这吧。” 曹颙见众人都撂下筷子,点点头,道:“若是大家喝好了,那今儿就到这儿,改日再喝。” 他吩咐人撤下席面,上了酽茶给众人戒酒。又尊讷尔苏吩咐,使人到二门,问女眷那边如何。 少一时,有婆子过来回话。道是福晋已经穿戴整齐,在二门登车。曹颖与曹颐姊妹两个被李氏留下,叫明儿再过来接。 塞什图这边没有想什么,孙珏心里却是一会儿恼,一会儿欢喜的。恼的是,李氏就算要留侄女留宿,按理来说,也当应先正的他的同意才对;欢喜的是,李氏待侄女这般亲近,对孙家来说是好事。 讷尔苏带着醉意,出了屋子,便登上妻子的马车,同妻子一道回府。 回到王府,见妻子缄默,神情不似去时欢喜,像是有心事,讷尔苏打趣道:“我的好福晋,这是吃醋了不成?因岳母留大姐与三妹,没有留你?” 曹佳氏听了,哭笑不得,道:“瞧爷说的,我是孩子么,还为这个吃醋?” “没吃醋,这是寻思什么,叫爷摸不着头脑?”讷尔苏躺在炕上,醉眼朦胧地看着曹佳氏道。 曹佳氏想着曹颖身上的旧伤新痕,真想跟丈夫唠叨两句,听听丈夫的主意。但是她毕竟是出嫁的女儿,上面还要父母在,娘家还有兄弟与兄弟媳妇,轮不到她来做主。事情宣扬开了,除了叫丈夫瞧不起孙珏外,于事无补。 因此,她便忍下没说,近前服侍讷尔苏去了外衣鞋袜…… 曹府,梧桐苑。 看着低声饮泣的曹颖,曹颙怒气横生,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身来。真没想到孙珏除了迂腐势利,还会打老婆。 将曹颖留下,是曹佳氏的意思。她的意思,不能白白放过孙珏,总要娘家这边出面撑撑腰,给孙珏点教训才是。 曹颐怕姐姐难堪,才跟着留下来,但是并没有直接禀告李氏。怕直言相告,引得长辈担心,要先听听哥哥、嫂子意见。 初瑜见曹颙怒气冲冲地想要出去,忙一把抓了胳膊,小声道:“额驸……” “我这就带人讲那个混蛋抓回来,倒是要问问,难到曹家将姑娘嫁给他,是为了挨他打的么?”曹颙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寒意,对孙珏从原来的不喜欢,变成了极端厌恶:“让他也尝尝挨打的滋味儿,看他以后还敢动手么?” 曹颐这边,缄默不语,心里已经在想着如何应对。 二房虽有长辈,但是兆佳氏是没谱的性子,哪里是能出面做主的?曹颂又鲁莽,除了动手,也没有其他解决之道。 曹颙话音刚落,就听到“噗通”一声,曹颖已经跪下来。 曹颐在旁,吓了一跳,忙要扶她起来。 曹颖却是不肯,看着众人,哭道:“我们爷只是有时候喝多了酒,遇到不顺之事,爱发脾气,寻常时候不会动手的。过后,他心里也恼,也到我跟前赔不是。求求二弟、弟妹与三妹妹,就当不知道此事吧。要不然,不仅我们爷丢了脸面,还会让长辈操心,我也再没脸登娘家的门。”说到最后,流泪不止。 话里话外,都是对孙珏的维护之意。 曹颐见她这般维护孙珏,想到她身上触目惊心的新伤旧伤,实是无语。这样的男人,不与他合离,还等什么?就算顾及到儿女,难道娘家这边还能短了她吃喝? 再说,作为曹家第一个出嫁的女儿,曹颖的嫁妆当年都是公中置办,还有孙太君留下的银钱,也算是丰厚,足以傍身自足。 见了曹颖这番做派,曹颙也是觉得头疼。这一刻,他倒是真希望这个堂姐,能如兆佳氏那么彪悍,而不是这般窝窝囊囊的。 “那也不能这么饶了他,大姐才多大,难道要被打一辈子?”曹颙摆摆手,示意初瑜与曹颐两将曹颖扶起来。 “不会的,你姐夫酒量好了,差事上也顺心……”曹颖低着头,小声说道。 见她这般固执,曹颙只能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实懒得与她争辩,曹颙对曹颐道:“夜深了,三妹先扶大姐去东屋安置。有什么,明儿再说。” 初瑜亦道:“是啊,先安置吧。铺盖都是用了新的,叫人方才就铺好了。” 待曹颖与曹颐去了东屋,曹颙问初瑜道:“这叫什么事儿,如今倒像是咱们是恶人似的,大姐真是糊涂。” 初瑜给丈夫倒了盏茶,犹豫了一下,说道:“额驸,有什么不用撕破脸,还能教训孙珏的法子么?毕竟这世上讲究劝和不劝离。大姐姐同孙珏做了十载结发夫妻,又生了一对儿女,想来感情也深厚。要是撕破脸,就算接大姐姐回来,但是大姐姐心里不乐意,咱们也是徒劳。再说,老爷、太太那边,未必会同意接大姐姐回来。说不定只是唤了孙珏过来,教训几句。” 曹颙一想,也是。毕竟在这个世上,女人多是男人的依附。曹家虽在旗,但是曹寅奉行的还是“三从四德”那一套。就算侄女受了委屈,一句“出嫁从夫”下来,怕也不会太苛责孙珏。 曹颙摸了摸下巴。道:“既是如此,那就只能从长计议。” 却说曹颖这边,一个晚上不敢阖眼,好不容易熬到次日,又怕弟弟、妹妹们将此事禀到李氏前,闹大发了。 不过,事情却出乎意料。曹颙去衙门了,不在府里;初瑜与曹颐两个也没有再继续昨日的话题,只带着她给李氏请了安,随后弄了不少吃食给她滋补。 国公府是中午来的马车,孙家则是下晌。 曹家并没有异常之处,连曹颖都有些糊涂,昨日种种莫非是场梦…… 这日清晨,孙珏睁开眼睛,只觉浑身上下,遍体生疼,不禁“哎呦”出声。 曹颖已经起身,正站在门口,跟丫鬟交代早饭吃什么。听到丈夫的动静,她转过身子,近前问道:“爷醒了……” 孙珏坐起身来,刚要更衣,就见自己胳膊上一块青紫。 除了胳膊上,身上也疼。他心里狐疑,走到梳妆镜前,对着镜子照了,唬了一跳。除了脸上无伤,身上不少处青紫,大腿上一处都淤血了。 “这是,这是……”孙珏只觉得脑袋一团浆糊。 昨晚睡得香甜,一夜无梦,怎么早起就变得一身伤? 曹颖站在一旁看了,不由讶然出声。她想几日堂弟曹颙所说,心里惊魂不定。 “这是怎么弄的?我怎么一身青?”孙珏转过身子,迷糊不解,看着妻子问道。 “许是爷喝多了……磕的……”曹颖支支吾吾回道。 “昨儿没喝酒。”孙珏环视了下屋子,只觉得头皮有些发麻。 事情过去几日,孙珏身上的青肿渐消。只是他心里存了疑,怀疑妻子屋子里不干净,连日里就宿在妾室房内。 没想到,旧伤才好,又添新伤。孙珏再次“遇鬼”。 这次除了身上,脸上也挨了两下子,这一只眼睛已经肿得真不开。孙珏哪里还敢再撑着,忙请和尚、道士过来做法,又张罗着的换房子搬家…… 结果,仍是如影随形,乔迁之后,孙珏仍是被“厉鬼缠身”。 折腾了半个月,他又惊又吓,实在熬不住了,终是卧床不起…… 皇宫,内务府本堂。 曹颙心情大好,终于等到圣驾出巡,衙门里的差事他也安排的差不多,明儿就要同父亲一道,带着家人,往小汤山温泉庄子小住…… 第七百二十四章 暖屋 第七百二十四章暖屋 已经过了冬至,到了数九天气,虽说无风,天气也干冷干冷的。 曹颙穿着裘皮大氅,头上带着护耳的帽子,加上氅衣领子上半尺高的皮草,遮得严严实实,丝毫不觉寒意。 天空蔚蓝,万里无云。 虽说道路两侧草木早已凋零,但是远山上积雪未消,勾勒出一抹白边,在冬日暖阳下闪烁,别有一番风情。 各院的使唤丫头婆子,由紫晶领着,带着各院主子的铺盖使用,昨儿已经乘了几辆车,到小汤山先收拾。 今儿过来的,是曹寅父子与各院带着孩子们的女眷。 曹寅带着天佑、恒生乘坐一车,李氏带着长生坐一车,初瑜带着天慧坐一车,田氏带着左成、左住兄弟坐一车,怜秋、惜秋带着妞妞坐一车。 其他人等,有三、四个一车的,五、六个一车的。前前后后的,拢共用了十多辆车。加上随行的管家、长随、侍卫、小厮,浩浩荡荡的,足有七、八十人。 府里内务委了封姨娘与钱姨娘,外事儿则是交代了曹颂,安排得妥当。 封姨娘出生平民之家,是读书人家的女孩儿。其父曾在江宁织造府当差,同曹家有些私交。曹寅原配顾氏三年无子后,主动帮丈夫纳了个良妾,就是封氏。 钱氏是曹家家生子,早先是孙太君身边的丫头,曹颙出生三年后,由老太君指给曹寅为妾。 封氏已经五十多岁,知书达理,平素鲜少出自己院子,是个安静稳当的人。钱氏虽年轻,但也是安分守己之人。 除了她们两个,曹寅还有几个通房。其中绣鸾服侍李氏最久,李氏平素也颇为倚仗她。早年天佑初生时,李氏去沂州给媳妇下奶,就是将江宁府中家务相托。 原想着抬举绣鸾做妾,没想到她却是命薄,康熙五十一年腊月里染了风寒,没了。 剩下两个通房,并不得曹寅所爱,李氏也待之平平,就没有抬举给名分。 却说马车里,天佑与恒生两个虽说不是头一次出门,但是出城还是第一遭。兄弟两个亦是穿着大毛衣裳,像个小肉球似的,满脸雀跃不已。 在祖父面前又不敢失礼,他们只能强忍下满心好奇,伸出小脑袋,恨不得贴在马车车窗上,巴巴地往外头看野景。 马车的窗户是一尺半长,一尺来高的格子窗,巴掌大小的棱格当中,镶嵌了玻璃。 “山,山……哥哥……”恒生看到远山,不由小眼睛发亮,小胖手指着远处,兴奋地天佑道。 天佑回头看了曹寅一眼,将祖父并无嗔怪之意,笑着对恒生道:“是山,父亲不是说,到了庄子,就带咱们到山上抓鸟雀么?不知是不是这个山。” 恒生歪着小脑袋,想了半晌,嘀咕道:“哥哥,父亲会飞么?” 天佑听他说这个,摇摇头道:“父亲又不是鸟雀,怎么会飞?” 恒生抓了抓后脑勺,不解地问道:“要是父亲不会飞,那怎么抓鸟?这人一到跟前,鸟雀都飞了……” 天佑也被恒生给说迷糊了,对于生长在宅门里的小公子来说,这摸鱼捕鸟实不能算是常识,不知道也是有的。 这从安定门到小汤山之间,原就有官道,这几年因为皇家修温泉庄子,这边的官道更是修缮得平坦笔直。因此,马车走起来,甚是平稳,并不比城里的青石板路差多少。 曹寅原是闭目养神,听了两个孙子的对话,睁开眼睛,不禁莞尔。 恒生刚好看在他,乖乖地放下小手,唤了声“祖父”…… 马车外,曹颙已经来了兴致,同任氏兄弟两个指了指前面的一个路口,策马奔腾,比试身手。 “驾!驾!”嘹亮的声音,夹杂着马蹄声,在辽阔的原野上,传出甚远。 天佑与恒生两个听了,想要开门张望,又不敢,急得小猴子似的。 曹寅却不敢让他们见风,怕着凉了,了不得,板着脸,咳了一声,考校两个孙儿功课。 天佑这边尚好,恒生那边,就要抓耳挠腮,也顾不得再看赛马热闹…… 皇宫,阿哥所。 十七福晋亲自奉药,十七阿哥接了,看着这黑乎乎的药汤,直皱眉。 “爷早点喝了,睡着发发汗。”十七福晋说道。 十七阿哥苦笑道:“都发了几日了,还不见好……”话音未落,就忍不住“咳”了起来,一时没拿稳药碗,已是落到地上。 碗摔得粉碎,药汤溅落,狼藉一片。 十七福晋见状,顾不得地上,探过身子,伸出手去,拍了拍十七阿哥的后背,好帮他咳得舒服些。 十七阿哥只觉得咳得喘不上气,咳得嗓子眼腥咸,才慢慢地止了咳。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药汤,十七福晋道:“好好的药,让我糟蹋了。不用再熬,晚上一起喝吧……” 十七福晋掏出帕子,帮十七阿哥擦了擦嘴角,道:“瞧爷说的,这是药,怎么能断?” “太医院里的方子,少喝一碗、多喝一碗,又能如何?谁还指望真能靠这个治病?”十七阿哥冷哼了一声。 夏天生病之时,十七阿哥对太医院本就存了恶感;待八阿哥过世,他对太医院也就不再指望。 能救不救,同杀人有什么区别? 就算是皇子,遇到庸医,也要丢了性命。 只是这其中的弯弯道道太多,十七阿哥虽不平,却不是他能出头露面追究之事。 十七福晋闻言,道:“那也不能硬挺,要是爷觉得这个方子不妥当,那咱们再传个太医过来瞧瞧?” 十七阿哥摇摇头,道:“不用了,折腾来折腾去的,没什么区别……” 夫妻两个正说着话,就听由院子里穿来仓促的脚步声,随后就有内侍隔着门禀道:“爷,福晋,奴婢有急事禀告!” 十七福晋站起身来,看着十七阿哥,等着他示意。十七阿哥点点头,扬声道:“进来吧。” 那内侍进了屋子,跪禀道:“爷,福晋,方才公府使人往宫里传话,老公爷没了……” 十七福晋闻言,身子一软,已是站不稳,强扶了炕沿,才没有跌倒。十七阿哥将身上的被子揭开,翻身下地…… 孙家,鸦儿胡同,孙家新宅。 曹颖坐在内堂,手里攥着帕子,脸上难掩忧色。 “大爷奉大老爷与大太太出城了?”曹颖听了婆子的告禀,已是忍不住,红了眼圈。 这半个月,她实忙得紧,既要为丈夫延医问药,还得操心搬家之事。 因早就存了疑虑,怀疑是堂弟曹颙做的手脚,所以曹颖对家里“鬼打墙”之事,并没有什么惧意。甚至私下里,也存了幸灾乐祸之心,被丈夫欺凌这些年,也乐不得见丈夫多吃些苦头。 谁会想到,事情发展却是出乎她的想象。 孙珏的病,比想象中的重,几乎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开始时,他心浮气躁,有时还忍不住挥挥胳膊,打老婆两下出出气,没想到,只要动手,晚上“挨揍”的更凶。 三番两次后,孙珏也折腾的怕了,不敢再随便动手脚,这半夜被“打”得才轻些。 原以为是惹了不干净的东西,孙珏就使人请道士到家里做了两场法事,却是丁点儿用都没有。 孙珏实撑不下去了,就使人高价在广化寺附近买了新宅子,急匆匆地迁居。 除了刚迁居那两日太平外,其他时间晚仍是“挨揍”。孙珏到底只是个俗人,对于鬼神之说也存了畏惧之心。 他一边打发人寻求高僧名道,一边拿了银子,使人去附近的寺庙里捐香火银子,祈祷平安。 因着急搬家,新宅子就买贵了,加上这大半个月做法师、吃药的银子,银子花得跟流水似的,看得曹颖也是着急。 曹颖这个时候也困惑,不晓得到底是不是娘家兄弟的手笔。 就算要惩戒,这也折腾得差不多,并不见有什么成效。只怕日子太平,孙珏就要旧态复发。 要是不是“惩戒”,真是惹了邪秽之物,那曹颖真是想也不敢想。 说实在话,曹颖心里对曹颙这个堂弟,有几分畏惧之心。要是真将她被打之事闹大,那个堂弟绝对有本事好好教训教训姐夫,对于这点,曹颖始终深信。 所以她才延迟至今日,才敢使人去寻曹颙。没想到,缘分不到,曹颙出城了。 曹颖正是满心愁绪,不知该从何处整理,就见到婆子进来道:“奶奶,大管家寻了个道爷,在前院候着。” 曹颖这边尚未说话,就听到里屋传来孙珏的声音,道:“快请,快请……请到这边说话……” 曹颖见丈夫如此,只好遵命,使人去请前院的道士。 少一时,就有个穿着灰色道袍的老者,跟在丫鬟后头进来。 那老道脸上始终带着笑,眼神中满是探究。进了屋子,他来不及跟孙珏与曹颖见好,就直勾勾地望着孙珏,脸色越来越难看。 孙珏被盯得头皮发麻,后背一阵一阵的冒冷汗…… 那老道眉头蹙起,长吁了口气,摇了摇头。 孙珏只觉得小心肝乱颤,嗓子眼响干,已经是说不出话。半晌,他才哆嗦着嘴唇,道:“尊者,可是有什么不对?” 那老道并不言语,只是从法袋里掏出个小袋子,口中念念有词,走了两趟八卦步,才用一把桃木剑,挑了张咒符,在孙珏眼前,好生舞了一番。 孙珏见这老道的做派,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昏厥过去。 曹颖在旁,心里也没底,小声道:“尊者,外子的病如何了?” 那老道摇了摇头,并没有立时回答,而是道:“有些话,还要交代奶奶,劳烦奶奶出来说话。” 这却是要背着孙珏了,孙珏不由发急,喝道:“有什么话,就这里说吧!” 那老道还是不情不愿的模样,踌躇了半晌,方缓缓说道:“这位爷上辈子脾气暴虐,凌打妻妾。最后由妻妾们商量,一条白绫,将这位爷给完结了。阎王爷那边,本来是要将这位爷打入地狱,还是这位爷在阎王爷面前说尽了好话,立了善人誓言,才勉强转世。”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孙爷之前的宅子,小道方才随着贵管家,已经去看过。风水太恶,加上孙爷破誓,自是引得外邪入侵……” 孙珏已经吓得失了血色,惊恐道:“那当如何化解……” 小汤山,曹家庄子。 经过半日跋涉,中午时分曹家诸人终于到了温泉庄子。紫晶这边已经使人预备好午饭,待众人放下行李,收拾完毕,饭菜酒摆好了。 这边的温泉庄子,是曹颙亲自设计的,并没有请名家执笔。他按照几个泉眼的分布,设计了几个院落。 曹颙夫妇自是占了主院,曹颙夫妇与紫晶带着孩子占了东院,田氏、怜秋姊妹用了西院。 虽说不如当初第一处庄子修建的那样,有四时景致,但是这边庄子的好处,也不是一星半点。 后院一处泉眼上,修了一座暖房,里面种了瓜果蔬菜。之前曹府里的供应,也有这边温泉庄子送进城的。 曹颙怀疑自己是不是老了,不然为什么生起“务农”之心,对于那个暖房最为关切。 用了午饭,曹颙便带着几个小的,往暖房去。连平素不爱动的天慧,听了父亲描绘的蔬菜瓜果,也露出向往之意。 初瑜见了,舍不得违女儿的心思,叫人抱了天慧,也跟着往暖房里去了。 暖房是砖木所建,只有在屋顶,用了半透明的琉璃瓦。平素琉璃瓦上,都要盖着大棉被。因今儿天气好,日头足,所以这才将棉被揭开。 暖房足有十几间屋子那么大,两头点着炉子,使得暖房里比外头暖和得多。 放眼一看,都是绿油油的菜地,韭菜、油菜、小白菜,还有茄子、辣椒、黄瓜什么的。 几个孩子眼睛已经不够使了,妞妞也踮起脚尖,去摸菜架上的黄瓜花。 连平素生活在市井中的方七娘,见了眼前其景,都不由诧异。外头数九严寒,路边积雪未消,草木皆枯,这屋子里就种出绿油油的菜。 初瑜早听说城外有暖屋种菜的,但是亲眼所见,这也是头一遭,也不禁有些新奇。 曹颙使劲地嗅了嗅鼻子,闻着这泥土同青菜混合的气味,看着这盎然生机,只觉得心里松快许多…… 第五百二十五章 谈棋 第五百二十五章谈棋 小汤山,曹家别园。 曹寅夫妇所在之处,是园子的正中,是座两进的院子。前面有厅五间,厅西三间凉房,厅东则是连着游廊,连着园子东南角的一处亭子。 后面正堂五间,是曹寅夫妇的起居之处。堂西有抱厦三间,是当值丫鬟、婆子歇宿之用;堂东抱厦三间,则是空着,没有住人。 带着孩子们转了一圈暖房,曹颙同初瑜两个就带着众人回到这边院子。 因今儿是来汤泉庄子的第一日,李氏的意思,是要大家伙吃个团圆饭。等到明日,在各院吃各院的。 李氏带着女眷在西屋,曹寅父子带着几个男孩在东屋吃席。 今日的晚饭却是丰盛,琳琅满目,看得几个小家伙都不眨眼。曹寅见满满地摆了一桌子,原还想板起脸来,同儿子说说“节俭”;待看到碗盘里别有洞天时,他还是合上嘴巴。 八道压桌小菜,麻油干马齿苋菜、腌杂菜、腌鬼子姜、拌苏子哉自在的时候。若是老爷觉得他下的差,正可好这次得闲儿,好好教教就是。” 这都哪儿跟哪儿,曹寅闻言,忘了李氏一眼,见她带着担忧,想到她这番慈母心肠,不由叹了口气。 李氏见丈夫如此,越发担心,犹豫了一下,道:“老爷,这下棋就这么重要么?我瞧咱们颙儿,各方面都算好的。就算这棋艺差些,也不当事吧?” 曹寅摇了摇头,怎么不当回事? 这“下棋”也是大事儿,要是不会筹划,没有长远之见,不会布局,只顾眼前得失,那就要处处被动。 真到了决定生死攸关之局时,则是后悔晚矣。 人生如棋局,不是一味躲避忍让,就能有和局。有太多时候,需要高低立下,见证生死。 看来,自己真该教导教导儿子如何“下棋”了,曹寅在心里自语道…… 见丈夫神色郑重,李氏喃喃道:“老爷……” 就听曹寅道:“怎么不当事儿?都说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身为我的儿子,要是太差了,我这个当老爹的,也没脸面……” 东院,上房。 曹颙想着父亲那番话,有些魂不守舍。难道父亲也看不过眼了?想要鞭挞鞭挞自己? 初瑜去东屋看完天慧,见丈夫如此,想到公公那番话,不像婆婆那么混沌。 她稍加思量,展颜笑道:“额驸,瞧着老爷的意思,是要指点指点额驸。如此一来,往后再同老爷对弈,说不得额驸也要赢上一局两局。” 曹颙看了妻子一眼,道:“怎么会?这又不是一日两日能学到的?” “老爷那么爱下棋,智然师父在时,一下下半晌。如今只有额驸陪着,要是额驸这边老是输,想必老爷那边赢得也没趣味。”初瑜道:“许是因这个,老爷才盼着额驸赢,额驸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曹颙心里敞亮的,父亲的那番话说的是棋,又不是棋。 只是见妻子用心开解自己,他心中一暖,笑着点点头道:“是啊。你说得有理。看来,我当生出好胜之心,让父亲不要那么得意,好好地杀上几局才好……” 第七百二十六章 佃户 第七百二十六章佃户 数九天气,天寒地冻。曹颙都变得倦怠,身子同锈了一般,动也不爱动。 倒是温泉庄子,却是正和心意。他同初瑜夫妻两个,回到东院,少不得也去泡泡汤。虽说是老夫老妻,但是经过“温泉水滑洗凝脂”,接着仍是“芙春蓉帐暖度宵”。 折腾得没有半点儿力气,夫妻两个才相拥睡去。 曹颙再睁开眼时,已是次日日上三竿。 初瑜在丈夫耳边,连唤了好几声,见他睁眼,笑着说道:“额驸,孩子们在外头等半晌了。” 曹颙从枕头地下摸出怀表,瞅了一眼,已经是辰正二刻(早上八点半)。 梳洗更衣完毕,曹颙到了外屋,就见七娘、妞妞,带着天佑他们四个小的,都穿戴得严严实实的,在那里候着。 见曹颙出来,孩子们都有些雀跃,请安的请安,抱腿的抱腿,将他围在中间。 初瑜站在门口,正使人上早饭,见了这般热闹,也是心情大好。 孩子都用了早饭,曹颙这边不再耽搁,匆忙用了一碗饭,就撂下筷子,带着十来个人,牵了几匹马,带着孩子们从庄子里出来。 今天的目的地是后山,昨天下晌已经打发人过去,在那边布下粘网,用来扑鸟雀。现下,他就是带着孩子们到那边。 除了七娘稍大些,其他的孩子都小,走不了几步路,所以就两人一匹马,由跟着的长随牵马而行。 曹颙同魏黑、郑虎等人,则是步行,带着众人溜溜达达往后山走。 原是看着近,曹颙才没有骑马,没想到走起来,却是有点远。走出四里多路,才到山脚下。 说是山,不过是高些的土坡,也是曹家的地,山上遍植桃树,山下略微平整的地方,有些薄田。 时值寒冬,草木凋零,也没有什么景致可看。 不过孩子们却是颇有兴致,除了七娘,其他人鲜少出府,就是这山上冬景也是头一遭见。就是七娘,在府里拘了半年,如今出来,也是眉开眼笑,可劲撒欢。 转到山后,就是布网之处。 三、四丈长的网上,粘了十几只鸟雀,有的还在挣扎,有的已经奄奄一息,有的已经冻毙。 难得的是,在东北角,还粘住一只鸟鹰。说是鸟鹰,因是雏鸟,跟鹌鹑差不多大。 曹颙站在一边,看着长随小厮带着孩子们去粘网上摘鸟,想起江宁清凉寺。当年在清凉寺后山上,他同智然两个可是将山上的野鸡、野兔加上鸟雀给糟蹋得够呛。 这边得到的鸟雀有限,小满已经带着两个小厮,绕到另一面,去捡鸟雀。 没错,就是捡。在向阳的一面的,昨儿就使人过来扫了块空地,上面撒了用砒霜泡过的谷子。这个是农户人常用的法子。 鸟雀吃了谷子,会立时毒发身亡。到时候将这些死鸟捡回去,去了内脏与毛皮,剩下的或炸或烤,也算是山野美味。 少一时,小满回来,提溜了两个面袋,每个装了半下,看来收入颇丰。 这边的鸟雀也都摘完,活得装了鸟笼子里,其他的搁在一旁,现下也都入了小满手上的面袋。 虽说几个小家伙都盯着那鸟鹰,却没有一个开口讨要的。早在来之前,他们几个就同天慧说了,抓的鸟中,挑最大的留给天慧。 到底天冷,曹颙也不敢让孩子们在外头久待。万一冻着了,也不是闹着玩的。 来的时候有些绕远,回去时众人就抄进路,从山的另外一头下山。 尚未到山脚,远远地就见有座茅屋,四周圈了篱笆。 天佑他们几个小的都好奇,巴着脖子,往那边望去。连曹颙都多望了两眼,要是没有记错,这片还在曹家的地界内,这茅屋里是何人? 同来的管事中,有两个是庄子是这边的老人,一个叫何长贵,是何茂财的侄子。他年岁不大,不过二十来岁,却是有眼力见。 见曹颙往茅屋那边望去,何长贵笑着说道:“大爷,那里住的是咱们庄子的佃户,原是王家窑村的。姓郭,一家祖孙四口。前几年,王家窑村那边修行宫,地少了,他就投了咱们庄子。大爷、小爷们想来也累了,要不去他家喝口热水?” 曹颙听了,原想摇头,不过见孩子们脸上都是希翼之色,便道:“嗯,那就先使个人说声,不要惊扰了他们……” 这边说着话,就是院子里走出几个壮汉来,穿着光鲜,都牵着马。为首之人,趾高气扬,跟着的几个,手里提着鸡鸭等物。 这几个人,还没上马,就见院子里又出来一个汉子,庄户打扮,手中举着的,不是菜刀是何物? 前面那几个人,并不见慌张之态。 那庄户汉子才出门,就被后至的一个老妪给抱住,夺去了菜刀。 这会功夫,曹颙一行已经近了,能听到他们争执的声音。 曹颙的脸色深沉,方才的好心情已经烟消云散。自前面那几个壮汉出来,曹颙从他们的穿衣打扮上,就认出他们是曹家下人。 前面那几个人,见那庄户汉子手中没了菜刀,越发得意。为首那人,上前冲着那汉子就踹了一脚,嘴里骂骂咧咧道:“他娘的,真是刁民,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算是什么物儿?” 那汉子被踹得弯下腰,涨红着脸,怒视那人,说不出话。 那老妪已经跪下来,哀求道:“胡爷,小人家这几亩地,挨着山,是薄田。大管家恩典,允了咱们两成半的租子。今年又是大旱,别人家挨着井边还好,有些收成。咱们这几亩地,连五成熟都没有。就是两成半的租子,也是艰难,哪里还能凑得上四成?求胡爷开恩,饶咱们一条生路……” “放屁!新开的田是薄田,这种了三年的田,是哪门子薄田?想要赖租子,你们也不打听打听,这庄子是谁的?咱们主子是皇帝的亲孙女婿,王府的姑爷。你们这些刁民,是活腻味了不是?非要一条链子,将你们锁了,送到衙门里才肯安分么?”为首那人,穿着厚厚的毛皮衣裳,仰着下巴道。 那老妪见他说咬牙不松口,实是忍不住,哭道:“胡爷,您不是说,只要,只要……就免了我们那一成半的租子么……” 那姓胡之人闻言,却是勃然大怒,抬起脚来,踹了那老妪一脚,道:“奶奶的,胡爷我什么时候这么败兴过?就你媳妇那玩意儿金贵不成?爷是见你们可怜,才赏你们个脸面。狗娘操的,真是给脸不要脸。” 庄户汉子低吼一声,就要往前冲,被那老妪紧紧抱住。 那胡爷轻蔑地看了他一眼,道:“郭三,你有种,不想做王八是不是?你等着,腊八前交不上租子,你媳妇就要进窑子,千人骑、万人跨。怕是到时候你的帽子,就要绿得发黑了,哈哈……” 说到后来,忍不住笑出声来。随行来的几人,亦是跟着起哄。 这时,就见门口跑出个小小子,七、八岁大,哭着喊道:“阿婆、阿爹,娘上吊了……” 那庄户汉子闻言,已经傻眼。还是那老妪多活了几年,镇定些,拉了儿子一把,道:“赶紧回屋……” 转眼功夫,祖孙三人,已经进了院子。 那姓胡的觉得没意思,嘴里骂了声“晦气”,转身想上门,就觉得眼前一花,几个人影从眼前过去。 待他反应过来,那几个人影已经闪进院子。 这姓胡的刚想开口骂,就听到有人怒喝道:“胡成,你这混蛋,捉死么?” 胡成顺着声音望去,就见不远处停了几匹马,马上好几个孩子,还有不少长随护卫。 那边走来一人,横眉竖目地瞪着他,骂道:“你打小不长进,大伯怕你在城里惹事,才同何管家说情,让你补到庄子这边。你就是这样当差的?” 胡成听了,只觉得身上一哆嗦,连忙放下手缰绳,小跑着上前,腆了脸笑道:“是表弟来了呀?误会误会,实在这家佃户刁钻,想要赖租子……” 话未说完,他就觉得不对劲。那几匹马背上驮着的孩子中,有男有女,但是看着穿着气度,绝不像是管事人家的孩子。 直到此时,他才想起眼前这个小表弟的身份。 小满是曹颙的贴身小厮,哪里有这么满山闲逛的机会? 胡成只觉得头皮发麻,往人群里望了望,果然见到几个眼熟之人,都是在少主曹颙身边当差的。 “表弟,这是,这是……”胡成脸色青白,说不出话来。 小满冷哼一声,瞪了他一眼,道:“还不退到一边,等大爷回来,有你好看!” 胡成听了,忙辩解道:“真是误会,表弟,怨不得我,都是刁民耍赖。就算看在姨丈的情分上,你也得帮帮表哥。”说话间,已经是鞠躬作揖。 孩子们在马上,看了这场闹剧。天佑探过身子,问道:“满叔,他是谁?” 小满上前道:“小爷,他是咱们庄子的管事,负责带人收租子的。” 天佑瞅了瞅胡成身后几人手中的鸡鸭,不解地问道:“租子是鸡鸭么?不是粮食么?那咱们庄子后院那几个仓子,是装什么的?” 小满虽为奴仆,但也鲜少出城。听到天佑相问,他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带着几分疑惑,望向胡成。 胡成在旁,只觉得额上已经渗出汗来,躬着身子,恭敬地回道:“回小爷的话,这个是顶租饭的。按照规矩,上门收租子,佃户要预备酒菜款待。没有预备饭菜的,就用活鸡活鸭顶了。” “哥,他是坏蛋。那个老大娘头发都白了,他还踹人!”恒生坐在天佑身后,见了胡成谄媚的模样,心中厌恶,对天佑道。 天佑闻言,没有说什么,刚好见左成紧着衣服藏在左住身后。 在众人中,左成身子最为孱弱,养了好几年,才算硬实些。但是较其他人相比,也是畏寒畏暑。 虽说天佑心里,同弟弟一样,也是不喜胡成。但是他晓得,有父亲在,这个人不用自己个儿操心。 “满叔,成弟冷了。”天佑对小满道:“咱们也进院子吧?” 小满却是不敢直接带着几个小的进去,方才那佃户孩子来喊人时,他也听见了。要是里头真吊死了人,吓到几位小爷与小姐,那可不是他能担待的。 “小爷,小的这就去看看。要是大爷允了,小爷们再进去也不迟。”小满说道。 天佑没有说什么,恒生指了指七娘与妞妞的马,道:“七姐姐与小姑姑进去了……” 屋子里,地上倒着一只凳子,用粗绳结成的绳环掉在地上,房梁上还耷拉着半截绳子。 屋子不大,一面大炕占了一半。炕稍有两只褪色的木箱,木箱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地上放着一张条桌,上面放着粗瓷胆瓶,里面插了两把鸡毛掸子。 虽说布置简陋,但是屋子里也是干净整洁。 炕上躺着一个少妇,二十五、六年纪,脸色发青,嘴角都是沫子。那孩子扑倒母亲身上,已经是嚎哭不止。 魏黑在旁,伸出手去,往那少妇脖颈中探去。那庄户汉子见状,忙要相拦,被魏黑一个眼神给止住。 魏黑摸了摸那少妇脖颈,不由皱眉,回头对曹颙禀道:“公子,脉象太弱,怕是要不行了……” 老妪扶着炕沿,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 曹颙在旁,见了此情此景,只觉得心里喘不上气。却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他转过头,对身后的郑虎道:“快去唤七娘,那丫头……” 话音未落,就见有人跳开门帘进来,正是七娘并妞妞两个。 “这才想起七娘来,哼!”方七娘撅着小嘴,瞪了曹颙一眼。 妞妞平素虽顽皮,到底是孩子,见那少妇硬挺挺地躺在炕上,也生了畏惧之心,不敢上前,溜到曹颙身边,攥了他的袖子不撒手。 说话功夫,七娘已经走到炕边,翻了翻那少妇的眼皮,望了望她的眼睑,道:“瞳关未散,还有得救……”说话间,她已经从怀里掏出一个半尺长的银盒。 打开来,里面是几十根银针。 她已经收了顽皮模样,神容肃穆,手上飞快,解了那少妇领口,在那少妇身上、头上扎了几针。 那老妪与庄户汉子还没有想要阻拦,就被这娴熟得针灸手艺给震住,不敢吱声。 这会功夫,七娘已经扎完,长吁了口气,将银针收回针盒。 少一时,就见那少妇悠悠地喘了一口气,慢慢睁开眼。 除了那孩子哭着扑到母亲怀里,连着那汉子与老妪也都饮泣出声。那汉子更是“扑通”一声跪倒,“哐哐哐”,冲着众人,连着磕了好几个响头。 原来,刚才得了那孩子传信,这汉子进屋救妻子时,因唬得厉害,着急之下解不开绳扣。 还是跟着进来的魏黑,眼明手快,抽出佩刀,将绳结削断,才救下这少妇。加上七娘的妙手施针,怎不令这汉子感激不已…… 总算是没有出人命,曹颙不由觉得庆幸,但是却无法理直气壮接受这汉子的感激。 他抬起脚来,带着众人出去,正同小满迎个正着。 曹颙止了脚,吩咐小满道:“叫赵同挑两个人,在这边照看。要是这女子再有什么不妥当,就使人到庄子那头送信。” 小满应了,七娘犹豫了一下,道:“大爷,还是七娘留下。要是下晌没事,七娘再回庄子。正好也能给他们开两个方子,瞧着这妇人本身就有些弱症。要是不早些调理,怕是早夭之相。” “医者父母心”,见七娘绷得紧紧的小脸,曹颙脑中出现这一句话。 他点点头,道:“也好,只是你一个小丫头,不好单独在外头,还是叫赵同带两个人在这里。晚上早些回庄子,待会使人给你送两件棉袄,仔细别冻着。” 七娘闻言,吐了吐舌头,道:“说起来,这屋子里倒是真冷。方才瞧见屋角还挂着冰……” 说话间,出了院子,赵同已经带着两个人过来待命。 曹颙交代了两句,回头看了这茅屋一眼,转身带着众人离开。 曹颙是步行,胡成几个哪里还敢骑马,大气也不敢出,灰溜溜地牵着马,跟着众人身后。 郑虎已是认出胡成,在曹颙身边,低声说了。 这胡成是曹府大管家曹元的内侄。说起这胡家,也是曹府的老人,是孙太君的陪房。胡成的祖母,是孙太君年轻时得用之用。 胡家与曹元家又是姻亲,是府中数得上的体面人家。 胡家虽体面,却是子嗣艰难,到了胡成这代只有这一个男丁。因这个缘故,被家里宠得厉害,一直没有进府当差。却是不学好,迷上了喝花酒。 到了京城,胡成也是青楼的常客。 他父母实没法子,求到曹元跟前。曹元对这个内侄也是恨铁不成钢,恨恨地教训了几次,都不顶用。 曹寅父子两个,都是谨言慎行之人,府里规矩也严。曹元实没法子,又被岳父岳母央求的厉害,也怕他在城里惹事,就将这个内侄“发配”到城外庄子。 原以为山野之地,不是富贵乡,就能束得胡成学好些…… 第七百二十七章 清明 第七百二十七章清明 汤泉,曹家庄子,前厅。 虽说屋子里摆了好几个炭盆,但是何茂财仍觉得额头不停地渗出冷汗。他是擦也不敢擦,只有垂手躬身站着。 曹元站在另一侧,也觉得浑身僵硬。倒不是说他有耳报神,消息多灵通。而是曹颙回庄子后,并没有直接叫人,而是先去了书房寻了曹寅。这就给胡成留出富裕,跑到姨丈曹元这里求情。 胡成虽没有在京城府里当过差,但是对于曹颙的脾气,也早有耳闻。自己这边倒霉催的,好好地下去收租子,遇到郭三家这样的无赖,上演了一出闹剧。 这一路回来,曹颙瞧也没瞧胡成。要是被训斥两句,打几板子,他还能踏实些。这样搭理都不搭理,胡成就算再愚钝,也觉得要糟糕。 曹元听得胡成所述,只觉得手足冰凉,不敢有半分侥幸之心。 今年京畿大旱,庄稼收成不好,曹家虽是井田,也被影响不少。 还是大奶奶初瑜心慈,顾念佃户不容易,又不好随意减租子,便使佃户中秋在各处庄子疏通水渠什么的。曹家这边,则是以银钱补贴,或者减免部分租子的形式,贴补这些佃户。 谁会想到上头的恩惠,到下头却是变了样,犯事的又是自己的内侄。曹元心中后悔万分,早知道胡成是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怎么敢放他出来当差? 曹颙坐在座位上,心里真是轻松不起来。 自己就算操心苦熬,这看不到的地方仍是藏污纳垢。大树都是从里头烂的,这句话果然有道理。 现下想想,曹家几处庄子,加上铺面,还有府中当差的下人,也有数百人。之前听说这个王府、那个公府的下人骄横,都当成笑话听,没想到自己家里,亦不能幸免。 屋子里一片寂静,曹颙不说话,何茂财与曹元两个自然也不敢先开口。 过了足足有半个时辰,就见赵同从外头进来。 曹颙这才抬起头来,道:“问得如何?何人举荐,何时当差,何时开始收租?” 赵同俯身回道:“回大爷的话,据胡成所说,他是去年二月,由大管家举荐,到庄子上当差。今年九月,负责收租子的秦鸣因年老体衰,卸了差事。由何管家提拨,胡成接了秦鸣差事。” “好个‘举荐’,好个‘提拔’?老爷与我将家务相托,两位管家就是这般尽心么?”曹颙扫向曹元与何茂财富,冷冷地说道。 “都是小人糊涂,没想到这个孽障敢如此妄为?”曹元闻言,已经跪倒在地,道:“这般胡作非为的东西,要打要罚全凭大爷做主,只求大爷息怒,不要气坏了身子,要不然小人就算是死,也担当不起。” 何茂财亦是跟着跪下,叩头道:“都是老奴的过错,都是老奴的过错……” 两人之中,曹元还年轻些,四十多岁;何茂财却是白发苍苍,已经年过甲子。换做平时,曹颙不会坐受他们的礼,也不会任由他们下跪叩头。 现下,曹颙却是冷眼旁观,没有叫起之意。他看了眼曹元,道:“举贤不避亲固然好,也要小心,别闹得公私不分。大管家为父亲与我所依赖。大管家行事前,可否想到我父子二人?” 这番话说得和颜悦色,听得曹元后背发寒,忙叩首道:“小的知错,是小人糊涂,耐不住亲戚央磨,徇了私。” 在曹寅面前,曹元还能奢望讲几分旧情;在曹颙面前,他不敢做任何辩白。 府里下人都说少主和善,曹元可不敢这么想。 曹颙平素看着虽和气,但是这些年来亲近的人也是有数的。不说别人,就说曹元的弟弟与侄子。曹方在曹颙身边当差十几年,仍是年复一年的恭谨,不曾有丝毫懈怠;小满是近身小厮,说话行事丁点儿也不敢有冒失。 曹颙原以为曹元会辩解几句,毕竟身为曹府大管家,他平素也有些脸面。 见他老老实实地认过,曹颙眯了眯眼,觉得自己有些小瞧这个大管家了。这大管家平素虽略显木讷,却是有眼力见。 曹颙心里冷哼一声,不是迁怒曹元,而是自嘲自己过去的疏忽大意。 他又望向何茂财,道:“何管家,你是这昌平庄子的总管事。这些年我将外庄的差事全部相托,何曾啰嗦过什么?如今看来,倒是我的错了!” “大爷,老奴……老奴……”何茂财心里委屈,却也是辩无可辩。说到底,还是他顾忌了曹元的势,不敢得罪,才会任由胡成行事。 曹颙稍加思量,道:“曹元荐人不当,何茂成任人不周,各革柴米一年,尔等可服气?” 曹元与何茂财闻言,如蒙大赦,哪里还敢有挑剔的,忙连道“服气”。 曹颙挑了挑嘴角,并没有叫起,转向赵同,道:“胡成收租是何例?加租几成?逼奸几处?赃银赃物几何?” 曹元才放下去的心,猛地又提起。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这个赵同并不是寻常长随,是曹颙身边最倚重的伴当之人。 曹府众长随中,能跟着出入宫禁官衙的,就有赵同一个。不少人都说,赵同往后是要放出去当官的,因为他跟着蒋师爷学幕,专攻刑名。 熟悉刑名,除了做刑名师爷,就是县太爷能用上了。 赵同是曹家家生子,就算放出去,也没有给别人为幕的道理。想来用不了几年,放出去补个七品知县,也是能的。 胡成那个草包,哪里是赵同的对手,怕是什么都藏不住。 果不其然,就听赵同道:“大爷,按照胡成所述,收的租子多是按照常例,有二十来家,或是田多的,或是……或是家中有少妇的,加了一成到两成不等。逼奸七处,顺奸五处,两处不从。不从的两户,一户退佃,买了房屋牲口,补足租子,月初迁往他乡;一处是就是郭三家,郭三之妻悬梁未绝。加租与索租饭、车马费所获银两,共计一百三十七两又余,另有鸡鸭羊等,数量不详。” 说到这里,他从袖子里掏出本账簿,双手奉到曹颙跟前道:“大爷,这是赃银账目。是胡成怕了同公账混淆,做的私账。米粮银钱都记账,鸡鸭等活物没有入账,具体数目他自己个儿也不晓得。” 一百三十七两银子,这个数目字,平素曹颙不会放在眼中。因为他不缺银子,银子多少,对于他来说,都不算什么。 眼下,曹颙却不敢小瞧这百余两银子。对于擦佃户来说,有的人家,一年到头,除了租子,剩下米粮也不过是全家果腹,有几个能攒下银钱的? 这一百三十七两银子,怕是十几户人家的全部血汗家底,就这样被搜刮上来。 关键的不是钱,而是那逼奸。 如今这世道,女子的贞节,就算是穷人家,也是看重的。就算那五家顺奸,这背后有多少血泪,那五个受辱的女子,会受到家人邻里什么样的白眼,并不难想到。 没钱置田地,佃地的多事赤贫百姓,那为了躲祸端,买了房子牲口补了租子搬家的,往后要靠什么生活? 狗仗人势么? 自己如何能自辨清白?装做良善,这外头的坏事,不还是要落到自己个儿头上。 “五十板子,追缴赃银,送官法办。”曹颙将手中账簿,往桌子上一摔,对赵同道。 不只曹元、何茂财,赵同都有些吃惊。 不是有句老话,就“家丑不可外扬”么?惩治一个胡成不打紧,这闹到衙门里,曹家父子少不得也要落下个“御下不严”的罪名。 “大爷,不可……”曹元抬起头来,带着几分急切说道:“若是大爷着恼,大板子打死了那混账东西也好,万不可经官,老爷与大爷名声要紧……老爷与大爷都是高洁之人,犯不着为个奴才,污了名声……” “这文过饰非的名声,不要也罢。父亲与我尚恪守律法。不敢有丝毫懈怠;这下边当差之人,就能如此嚣张,置国法家规与不顾,这不是背主是什么?如此行事之日,就是弃了主仆恩义,是曹家的仇人,不送到衙门,还要污了曹家的地不成?”曹颙看着曹元,缓缓地说道。 “大爷……”曹元喃喃道,有句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地咽了下去。他原想说,要不要同老爷商议后,再做定夺。但是也算是乖觉,没有说出来。 他是曹家大总管,看得最清楚不过。曹寅夫妇上京后,虽说名义上曹寅是家主,实际上曹寅早就不理事,任由儿子当家。 这种自污其名之事,也是无奈这举。只有如此行事,才能杀鸡儆猴,使得其他人不敢生出别的心思。 要不然,同其他权贵府邸似的,就算恶奴有什么不轨行为东窗事发,家主为了名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往后敢借着曹家的势力,行违法乱纪的,就不是一个两个。 “胡成如此枉法,曹元身为大管家,少不得要负‘失察’之过,责三十大板。总管一职,即日起由曹方暂代。何茂财身为外庄总管,竟然对其劣行不行不问、不察不纠,有‘纵容’之过,亦责三十大板,再革钱粮两年。”曹颙稍加思量,对地上跪着的两位作出如下判决。 这说话间,就罢了曹元的大总管。曹元脸上有些泛白,恭敬地应了,没有呼天抢地之举。 赵同在一旁,有些糊涂。 大爷这是想要夺权,用自己的人手顶了江宁老派的人手?若是如此,就不该用曹方。曹方虽是大爷身边的老人,但是曹元是亲兄弟。 赵同正愣神,就听曹颙吩咐道:“赵同,现下我委你为巡庄管事。明日起,同曹元一道巡查各处庄子,清查是否有人行胡成之事。如有发现,严惩不殆。传我的话下去,允下边从人匿名举报,追缴所获赃银,做赏钱奖赏举报者。佃户那边损失,另行弥补。” 赵同听了,立时涨红了脸,心中澎湃莫名,躬身应了。 换做是其他人,说不定要将这个当成是得罪人的差事,就算不能溜之大吉,也要心里抱怨一番。赵同却是喜不盛收,他学了好几年刑名,总算有用武之地。 就这片刻功夫,曹元像是老了几岁。被革了总管,这不仅是丢了他自己个儿的颜面,还丢了父亲的颜面。偏生这错又是实打实的,摘也摘不干净。 正是绝望之际,曹元就听得曹颙吩咐赵同的话里,还有自己之事。他抬起头来,望向小主人曹颙,心情也颇为复杂。 “曹元,望你能协助赵同,整肃各处,杜绝弊端,维护曹家名望。”曹颙冲曹元点点头,道。 曹元真如绝境逢生一般,只觉得鼻子酸涩,叩首道:“小人遵命,定不负大爷所嘱……” 河南府,曹宅。 曹项扶着绿菊,坐在炕边,看着她已经显怀的肚子,带着几分担忧道:“我又要到县上,你一个在家里,可使得?” 绿菊笑着点点头,道:“不是有茯苓同几位嬷嬷么?倒是爷,才回来两日,又要出公差,委实辛苦了。” 曹项揉了揉额头,道:“有什么法子,因西北战事,各省都要摊饷。咱们这边,除了要筹集军粮,还要再加派赋银,做买马、养马之资。” 对于这些衙门里的事,绿菊也是懵懂,但是却晓得今年大旱,附近百姓的收成不好。因这个缘故,城里粮食的价格也是涨了,多了不少流民。 “西北真要打战么?爷,要不然跟大老爷求求情,将爷调回京里吧?若是打战了,还是京城……”绿菊听到打仗,心中生出丝惧意,抓了曹项的袖子道。 曹项闻言,不由莞尔,拍了拍绿菊的手背,笑着说道:“我的好奶奶,这是说什么?咱们大清没那么孱弱。就算准格尔不太平,也不过是一小蕞蒙古人,顶天了几万兵马,连玉门关都进不来,咱们河南府太平着,别担心。” 绿菊听了,越发糊涂,道:“即是那么点儿人,那朝廷还等什么?还得各地都要筹集粮食饷银,闹得人心惶惶,还以为要打多久?” “只要出兵,就好了。用不了三五个月,就能扫平叛乱。到时候衙门这边,也能叙个筹饷之功。”曹项笑笑道。 见丈夫这般笃定,绿菊心安不少。 曹项心里却是苦笑,自打国朝开国以来,这西北疆域乱了不是一遭两遭,那次不是打个三、五年。到时候苦的,只能是下边的无辜百姓。 这“盛世添丁、永不加赋”的恩旨才行了几年,就已经形同虚设。百姓所负赋税徭役,较之过去,越发繁重…… 小汤山,曹家别院。 听完曹颙的禀告,曹寅有些诧异。虽说心里已经早有准备,晓得儿子是真怒了,会严惩家奴,但是也没想到会是“经官法办”这一条。 文人惜名,虽说做了半辈子官,但是曹寅骨子里还是个文人。 他叹了口气,看着曹颙道:“就没有其他法子?” 曹颙摇摇头,答非所问道:“父亲,说起徇私枉法,若是父亲与我徇私枉法,还不算可怕。因父亲与我同清楚自己个分量,晓得什么是能担当的。下边的人,徇私枉法,就甚是可怕。他们眼界有限,只当父亲与我是大树,敢肆意胡作非为,这才是败家埋祸之源!” 曹寅点点头,也晓得儿子说得有理。他有些自惭,儿子年轻气盛,尚且能如此豁达,不贪恋虚名;自己研读佛书,以为生出世之心,行事仍是束手束脚。 “也罢,如此一来,也能明你我父子并无不可对人言之事。”曹寅点点头,道:“早日杜绝后患,也算是幸甚。今年京畿旱情,减产之地不是一处两处,二房的庄子,你也交代小二一声。” “是,父亲。”曹颙应了,父子两个又说了几句话,各自回房。 东跨院,中堂之上,孩子们围着桌子上几只鸟笼子,正叽叽喳喳地给天慧做解说。 “雀儿小,同天慧的小拳头差不多大,天慧摸摸看。”妞妞拉着天慧的小手,引到笼子中。 笼子中关了几只麻雀,被两人的小手惊吓住,在笼子里乱飞。 天慧坐在椅子上,扶着桌子,虽看不见鸟雀的样子,但是听到雀儿飞的声音,也觉得新奇。 鸟笼子里地方窄,妞妞不费力气,就抓了一只麻雀,送到天慧手中,道:“天慧抓着,这就是雀儿,毛绒绒,热乎乎的。” 天慧小心翼翼地接过雀儿,用两只手抓住。那麻雀想要挣扎而不得,就啄了天慧一口,倒是一点也不使人觉得疼。 天慧只觉得酥酥麻麻的,忍不住在“咯咯”笑出声。 就听恒生道:“妹妹,除了雀儿,还有大鸟鹰。比雀儿大,有妹妹胳膊那么长。只是它性子烈,啄人疼,摸不得。” 天慧歪着小脑袋听了,颇为失望地点了点头。她对哥哥们说了半天的大鸟鹰也好奇,想要摸一摸。 天佑见状,拉着天慧的手,道:“妹妹别急,听说这鹰得熬。要教它规矩,等它晓得规矩,就不啄人了。到时候,再给妹妹玩儿……”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说着,意思都大概齐。 曹颙回屋时,正看到孩子们说得欢,就直接进了里屋。 初瑜见丈夫回来,起身服侍他更衣。上午发生之事,她也有所耳闻,道:“爷,七娘一个女孩家在外头不方便,我使了两个嬷嬷过去。” 曹颙点点头,想起一事,道:“对了,明儿要使赵同去各处巡庄,你那两处庄子,也查查看吧……” “都是自家产业,那是自然……”初瑜见丈夫沮丧,劝慰道:“额驸勿恼,咱们就算看得再严,也有看不到、听不着的地方。这回留了心,往后仔细就是……” 第七百二十八章 隐退 第七百二十八章隐退 曹寅父子在小汤山只住了六日,便一道返回城里。曹颙是换休的假期到了,曹寅则是得了阿灵阿的丧信。 明日是阿灵阿的“首七”,曹寅、曹颙都得上门吊祭。 因曹寅过两日,还要回温泉庄子小住,所以李氏没有跟着回府,只有初瑜带着天慧回来。 在曹元被罢了总管,胡成送官法办次日,已经荣养的老管家曹福就巴巴地赶到庄子请罪。还是曹寅宽慰再三,才将他劝回城里。 跟曹福前后脚到的,还有胡成的祖母胡嬷嬷。带着儿子、媳妇过来,除了磕头请罪,就是哭天抹泪地求恩典。 李氏尊她是老太君生前用过的老人,说话间也客气着。不过,将胡成送官是丈夫、儿子决定之事,李氏这边自不会节外生枝。 若说是贪下点银子,还算是小事;这逼奸民妇,不仅是律法不容,也是伤天害理之事。 李氏若是不知道还罢了,既是知道,心里只有埋怨胡成的。胡嬷嬷泪求无用,少不得回城后又央求女儿。 她女儿胡氏就是曹元之妻,郑虎的岳母。因娘家侄子犯事之故,她已经被丈夫、公公骂了两遭,哪里还跟多嘴。 少不得她还得劝母亲几句,这般宠溺胡成,也没个头。还不若,借着这个机会,让他吃些苦头,往后也知道好歹。 胡家是曹家的老人,有几分体面不假,但是不要忘了自己个儿的身份。别说这个孙子是闯了祸送官,就是按照家规一顿板子打死了,还能生怨言不成…… 紫禁城,内务府衙门。 早起跟在父亲去阿灵阿府吊祭后,曹颙就回府更衣,去了衙门。 数日未见,伊都立挑了挑眉毛,围了曹颙转了两圈。 曹颙见了好笑,道:“莫非我长三头六臂了,大人瞧着这般稀罕?” 伊都立摇了摇头,道:“不是这个,是寻思大人是不是走了背字,要不要寻个庙好好拜拜!这一年到头,难得休了几日假,又遇到刁奴行凶。” 这说的是胡成之事。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曹家出了刁奴恶仆之事,这几日已经传遍京城。 这世上无聊之人最多,凡事沾了“女子”,则更容易引人说嘴。私下里,说什么都有。多是说曹家父子待下宽泛云云的。 还有不少人家的下人管事,听了胡成之事,除了羡慕外,还有赞这小子懂事的。 这也算是“色亦有道”,毕竟奸的都是小媳妇,没有惹上黄花大姑娘,要不然坏人贞节,也是罪过。加上姑娘没有开苞,要是遇到真烈性的,抹脖子吞耗子药的,说不定就要背负人命官司。 这山野村妇,有几个晓得“孔孟”的,就算有个上吊的,也被救活了。其他几处顺奸的,罪名就更轻了。死罪没有,最多不过是流。 有的也开始琢磨,是不是也谋给外庄管事,采采山间野花。 他们想不到的是,他们的主子受了曹家父子的影响,就此长了提防,也怕出上半个、一个背主刁奴,坏了自己个儿的名声。 “还好,总算是没有出大事。往后不敢大意,家里下人多了,少不得就良莠不齐。”曹颙听了伊都立的话,说道。 “大人,你不晓得,家母听了这事儿,触动颇深,特意吩咐我,要使两个人到家里的庄子查查。老人家说了,她整日里吃斋念佛,不外乎是为儿孙积福,万不能让那些恶奴胡作非为,使得菩萨怪罪。那样的话,别说是积福,怕就是祸引了。”伊都立看着曹颙,若有所思地说道。 这却是曹颙没有想到的,没想到自己无心之举,还能影响到他人。 “老夫人说得在理。”曹颙点点头,道:“几十顷地,或者百十来顷地,对咱们来说,不过是地产一处,不经心也是有的。对佃户来说,土地收成租子,是关系到养家糊口的大事儿,要是真有弊端在里头,逼死人命也不稀奇。” 听了曹颙的话,伊都立脸上阴晴不定,犹豫再三,方低声道:“大人,说起来,因佃户租子,我这头前几日也遇到糟心事。只是我没有大人的魄力,将事情抖出来。”说着,将前几日所遇之事,同曹颙说了一遍。 原来,他家在大兴有个庄子,有片向阳的山坡地,一直佃给户姓朱的人家种西瓜。那朱姓佃户卖瓜为生,每年的租子,都有定例。至于六、七月,头茬西瓜孝敬主家,并不算在佃租里。 今年大旱少雨,向阳地更是要了命,二十亩瓜地绝收。只在六月里种了些大白菜,算是一年熬下点收成。 过了中秋,开始收租子。这个佃户百般应求,将交租的日子拖了两月。 瞧着实是拖不下去了,这佃户就咬咬牙,将十二岁的女儿给卖了抵租子。他媳妇一气之下,吞了耗子药死了,留下个三岁的儿子。 一个大男人,哪里会照看孩子。进了冬月,这孩子就染了风寒,夭折了。 这佃户数月间,家破人亡,性子大变。拿着切瓜刀,将几个下来催租的管事给堵住,砍死了三个,伤了两个。许是他瞧着够本了,自己个儿抹了脖子。 故事并不复杂,却听得曹颙直冒冷汗。 这死了四、五个人,也算是大事,伊都立娓娓道来,却只有懊恼的。他在意的,只是出了烦心事,哪里有在意那几条人命的意思? 每个权贵,都是刽子手么? 大的沾染的血腥浓,小的也背负各种罪孽。 “我是我,我是我!”曹颙的脑子里出现这几个字。 还是怀恐惧之心,将人命当回事过日子。要不然的话,他活着跟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伊都立见曹颙半晌不说话,以为吓到他,道:“开始听说,我也唬了一跳。生怕额娘晓得,否则的话,我就要跪祠堂了。” “京畿大旱,这没银钱交租子的,不是一户两户。狗急了还跳墙,何况人?”曹颙嘴里说着,心里感慨不已。 京城权贵,或是当年祖宗跑马圈地传下来的也好,或是后来置办的也好,都是将庄子当成摇钱树。 就算大旱至此,也没有哪个人家说要减租…… 年关将至,各地贡品络绎不觉地运往京城,曹颙一上午也就看批相关盘点入库文书。这其中,又以东北野味为主。 除了按照数量入内务府库房的,还有加成,还是按照常例,孝敬给内务府诸位大人。曹颙既有实权,又有势力,十六阿哥之外,就被孝敬了最重的一份。 对于这种内务府惯例,曹颙只能顺其自然。就算想要彰显高洁,也不会拿这个说法。那样的话,就要将内务府上下人等都得罪遍了。如此吃力不讨好之事,曹颙才懒得做。 按照往年规矩,曹家也派出采买管事往东北采买过年山货。今年看来,要买重了,不过也好,到时候往各处送节礼,还实惠。 圣驾祭陵后,还要往热河去。算算日子,约摸要小年前后才能回京。 曹颙这边,真有些想十六阿哥了。 挨到下晌,落衙时分,曹颙同伊都立一同骑马出来,还没到西单牌楼,就听到背后有人唤道:“曹额驸,曹额驸留步!” 曹颙勒住马缰,转过身去,就见一人骑马而至。却是个熟人,十三阿哥府的管事。他追上曹颙,翻身下马,打了个千道:“曹额驸,我们爷打发奴才过来,说有急事要同曹额驸相商,请曹额驸移驾。” 这些年来,十三阿哥主动找他的次数,都是有数的。 曹颙虽不知什么事,仍是点点头,应道:“曲管事起吧,我晓得了,这就过去。” 说话间,他同伊都立别过,又同蒋坚交代了两声,随后就策马,与曲管事同去。 少一时,到了十三阿哥府。 已经有内侍在门口张望,见曹颙到了,躬身迎上来,道:“曹爷,我们爷瞧着点儿呢,已经是客厅里等着半晌了。” 说话间,这内侍将曹颙迎进客厅。 八阿哥已经出殡,十三阿哥去了白孝,穿了身蓝色素袍子,在堂上踱来踱去。 “请十三爷大安。”曹颙进了堂上,挑了前襟,拜道。 十三阿哥一把拉了他,顾不得寒暄,道:“总算是盼了你来,快来瞧瞧这个!”说着,将他拉到一边,指了指小几上的东西。 小几上搁着几张宣纸,上面放了半个巴掌大的银色口袋。口袋口松着,里面的东西散出一半,是烟叶。 说是烟叶,又同寻常烟叶不同,颜色发红发黑,不似其他烟叶那样发黄。 曹颙拿起片烟叶,放在鼻子下嗅了嗅。虽说他平素不吃烟,但是也晓得烟草是什么味。这个烟叶,闻着并无太多异常。 烟叶表面,并不像看着那般光滑。 “这是……混了鸦片……”曹颙看着手中烟叶,开口问道。 十六阿哥面色有些深沉,点了点头,道:“这是我出去溜达,无意中发现的。寻常烟叶,上等烟丝一斤也不过一两银子,差一些的,几十文也有。这个用鸦片水泡过再晒干的烟叶,一两就要五钱银子。饶是价格不菲,买的人仍是络绎不绝。” 曹颙闻言,甚是震惊。 原以为鸦片之害尚远,没想到竟是通过这种方式,流向民间。权贵也好,百姓也好,都将鸦片当成药,除了偶尔沾上染瘾的,没有谁会想着主动碰药。 这烟草却是不同,在民间普及甚广。 他突然想起以身试毒的十六阿哥,忙抬起头,望向十三阿哥道:“十三阿哥,您……您……” 要是连十三阿哥都“以身试毒”了,那东窗事发,曹颙可不会有什么禁烟的功劳,还不知要担当什么干系。 “我没事,倒是曹颙你该操心了。”十三阿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禁烟么?虽说能写折子到御前,倒是能不能引起皇上重视,还得再思量。”曹颙道。 十三阿哥摇摇头,道:“说的不是这个,我使人打听过了,这个烟草在市面上出现的日子有限,最早在铺子里卖这个的,是你叔叔家的铺子。” 曹颙听了,不由怔住:“怎会?我叔叔家开的是饽饽铺子。” “错不了,这一口袋烟,就是我使人从鼓楼那边的铺子买的。问得清清楚楚,就是你叔叔家的买卖。”十三阿哥道:“我原想叫曹颂过来,问个清楚,赶巧听说你回城了,就没折腾他。不晓得他是受了谁的蛊惑,使人经营起这个来。这可要不得,还是赶紧叫他关了。要不然以后追究起来,也要担着不是。” 这叫什么事儿? 自己说要体恤佃户,不要让曹家地面上的百姓冻死、饿死,结果就出了个胡成胡作非为;自己想要为后世之人做点好事,将鸦片之害早早地就给十三阿哥、十六阿哥这两位未来的主政王爷白扯清楚,结果亲族中人开始卖这鸦片烟。 直到出了十三阿哥府,曹颙还是觉得滑稽。 天上雾蒙蒙的,要下雪了。眼看就要进三九天,北风正厉。 路上行人渐稀,曹颙骑在马上,只觉得从骨子里往外冒寒意。 少一时,到了家门口,曹颙翻身下马,回头吩咐小满道:“到东府问问,二爷在不在?要是在家,唤他过来见我。” 小满应声,还没转身离去,就见吴盛上前回道:“大爷,二爷同五爷在书房陪老爷说话。” 曹颙点点头,进了院子。 走到廊下,曹颙还没掀帘子,就听到曹颂的大嗓门,随后有曹頫的笑声。 书房里,伯侄众人,相谈甚欢。 曹頫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大孩子,听说那边庄子有暖房,还能泡澡的温泉,不禁也心生向往,兴致勃勃地说道:“大伯,侄儿还没见过这两样。大伯再去的话,带上侄儿可好?” 曹寅摆摆手,道:“课业要紧,明年就是乡试之年。再说下个月你就要娶媳妇,要忙的事情还多,哪里得空?” 曹頫闻言,难掩失望之色,耷拉个脑袋,无力地应道:“是。” 曹寅见了,反而不忍,道:“腊月初八前,你伯娘要从庄子里回来。到时候你可请一日假,过去接我们回来。” 曹頫已经眉飞色舞,使劲地点点头,笑着应了。 见曹颙进来,曹颂与曹頫两个,都从椅子上起身,垂手跟堂兄道了好。 “好。二弟、五弟最近如何?二婶身子可还好?”曹颙摆摆手,示意两人坐下,跟父亲见过,随后坐在曹颂对面,道。 “母亲还好,就是天冷不爱动,今儿还念叨伯娘,盼着伯娘早些回来,好一块打牌。”曹颂笑呵呵地回道。 曹颂穿着侍卫服,看来是刚才宫里当差回来,就过来请安;曹頫亦是穿着外出服色。 原来,他们兄弟两个差不多一块回得家。在门口看到曹寅的马车,晓得伯父回来,就一道过来请安。 曹寅看了儿子一眼,对两个侄子道:“你们先回去更衣,一会儿过来吃酒。” 曹颂与曹頫起身应了,退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曹寅与曹颙父子二人。曹寅用手指敲了敲桌子,寻思一会儿,方问道:“十三爷寻你何事?” 这也不是什么好相瞒的,曹颙将方才十三阿哥一行大致讲述了一遍。 听到关系到东府,曹寅不禁皱眉,道:“是为父错了。” 说话间,他已是难掩疲惫,重重地叹了口气。 “父亲……”心中有悔意的,岂止曹寅一人,曹颙心里也不只滋味:“若不是因体恤儿子的缘故,父亲不会答应分家。都是儿子眼界短,原以为眼不见、心为净能减些是非口舌,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是我治家不严在前,对侄儿们失于管教在后。”说到这里,曹寅顿了顿,道:“御史台已经有人拟折子,要弹劾为父了。” 在送胡成见官时,曹颙想过会引来御史刮噪,但是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么直接。 “都是儿子的错,父亲这几年因信着儿子,没有理会这些琐事。”曹颙喃喃道。 曹寅微微一笑,看不出有什么着恼来。他从炕上起身,走到书案后,从案头一本书下拿出一封信,递到曹颙面前, 曹颙见了,不由愕然:“父亲这是何意?” “今日为父去阿灵阿府上吊祭完,回到衙门想了许久。皇上是照顾老臣不假,这老臣也是识相的老臣。前年皇上调我回京,这礼部侍郎不过是荣养之职,我也当退位让贤。” “父亲还不到六十……”曹颙手中拿着辞呈,只觉得有心里沉甸甸的。 这两年来,六部人事更替,所有人都会以为凭借皇帝对曹家的荣宠,加上曹寅的资历,就算因不是翰林出身当不得礼部尚书,升个其他尚书也是使得。 没想到,两年下来,曹寅还是个挂名的礼部左侍郎。 曹颙原以为父亲不在意,现下看来,根本不是那回事。对皇帝尽忠了一辈子,父亲心里也怀着名臣之梦,却好因出身包衣,做了一辈子天子家奴。 好不容易到了京中,荣养果然只是“荣养”…… 第七百二十九章 青出于蓝 第七百二十九章青出于蓝 安定门内,雍亲王府。 四阿哥看完手中书折,摔到案上,道:“皇阿玛要用曹颙了。” 戴锦站在对面,闻言大悟,道:“怨不得堂堂左副都御史、兼管顺天府尹事的余正健会为这‘治家不严’的小事弹劾曹寅。奴才原还觉得奇怪,余正健是皇上亲自简拨出来的,甚为皇上倚重;曹寅亦是简在帝心,怎么还巴巴地弹劾起他来?如此一来,曹寅递折子请辞,想来也是看出皇上用意。” 四阿哥挑了挑嘴角,没有说什么。 西北已经备战两年,定在明年春开拔。但是军饷供应,还是难题,都靠地方赋税银米。 民生多艰,自康熙五十年以来,北方旱情不断,南方又时而洪水肆虐。朝廷这边,不仅要开恩减免赋税,还要拨银子、拨米赈济。 四阿哥的心里不知是雀跃,还是旁的。既是希望曹颙能使出几分真本事来,又怕他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曹家,东府,上房。 兆佳氏望见盘中之物,唬了一跳,身子往后仰了半尺,皱眉道:“小二,你疯了?还不快端下去?” 说话间,她只觉得心浮气躁,转头对红梅道:“装烟。” 红梅应了一声,从旁边百宝格上将兆佳氏的烟匣捧出来,刚要装烟,就见曹颂站起身来,将一把将烟口袋拽过去。 红梅空着手,看了眼兆佳氏,不知所措。 兆佳氏一瞪眼睛,道:“混账行子,这是抽得哪门子风,到我这捉什么?”说到这里,她望了望坐在曹颂上首的曹颙,心里直犯嘀咕。 不用说,这指定是曹颙这个当堂哥的鼓动的。只是他没事闲得慌,鼓动兄弟同自己这个婶子捉什么妖? 曹颂冲红梅与另外一婢摆摆手,板起脸道:“还不退下,爷们同太太说话。” 兆佳氏被儿子弄了这一出,郁闷难当,嘟囔道:“有什么话,是要背人说的?” 曹颂坐在炕边,将手中的烟袋提着,往炕桌上一倒,微黑泛着红色的烟叶就撒了一桌子,有些还溅落到地上。 兆佳氏见了,不由心疼,道:“小心些,这个贵着呢,二两就能顶一石米的钱。这孩子是迷瞪了咋地,好好的到这里闹腾什么?” “母亲知不知这烟叶上沾了鸦片?”曹颂涨红了脸,问道。 兆佳氏点点头,道:“要不是掺了神仙药,哪儿能卖这么贵?这东西好,提神解乏,要不然我还真舍不得这个银子。这少少的一两,都能顶十来只鸭子。幸好白二那小子机灵,想到在铺子里卖这个。听说生意甚好,说不定卖个半年,就能将这两处铺子的亏空赚回来。” 曹颂闻言,已是变了脸色,恨恨道:“原是白二这个混账鼓动母亲的,看我怎么收拾他?” 兆佳氏闻言,不由皱眉,撂下脸子道:“这是什么话,猪油蒙心了不成?忠奸不分?我还想着过年赏他个大红包,若没有他,我那几百里银子就打了水漂。” 曹颂指了指炕桌那死猫死鼠,道:“母亲,这就是灌了鸦片毒死的。母亲这样卖烟叶,跟卖砒霜有什么区别?待招上官司,母亲才肯消停么?” 兆佳氏哪里肯信,见儿子说得不客气,有些撂不下脸,瞥了曹颙一眼,只觉得心头火起。 “老大,小二怎么会这般神神叨叨的,想来你这当哥哥的也晓得。婶子我就不明白了,我不过是吃口烟,还碍着哪个了不成?”兆佳氏没好气地说道:“说这神仙药吃死人,真是大笑话,真当别人都是傻子不成?还是瞧着我这两个铺子买卖好,就眼热了?” 曹颙懒得与她白扯,对曹颂道:“小二,既是二太太不信,小二就给二太太瞧瞧。” 曹颂闻言,转身出去,少一时提溜了两只鸭子进来。 兆佳氏见这又是猫鼠,又是鸭子的,掩着鼻子,皱眉道:“怪脏的,还不赶紧丢出去?” 曹颂这边,却没有动,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将半块鸦片膏子用水化开,灌到鸭子嘴里。 兆佳氏心疼不已,骂到:“败家子,这神仙药是给人治病的,你喂鸭子做什么?” 说话间,曹颂已经将鸭子丢到地上。 那两只鸭子扑腾了几下,挣不起来,就已经息了声响,毙命了。 兆佳氏看着这一切,惊讶地合不拢嘴巴…… 昌平,曹家庄子。 虽已经是三九严寒,屋子里却温暖如春,丝毫不觉寒意。 曹寅盘腿坐在炕头,手里抱着小儿子,嘴里背着首五言绝句。李氏在旁见了,不由摇头,道:“老爷,长生才学说话,一个字、两个字的,尚且要教几日,哪里就背得起诗来?” “呵呵,是我心急了。”曹寅摩挲着儿子的头顶,笑着说道:“要是咱们儿子是哪吒就好了,就风就长,你我还能少操些心。” 长生坐在曹寅膝上,不肯安分,伸出小手,拽他的胡子。 曹寅被拽得生疼,也不恼,拍了拍儿子的小脑门道:“这臭小子,什么时候能晓得些规矩?” 长生被拍得小嘴一列,就要哭出来。李氏心疼儿子,忙接了过去,嗔怪道:“老爷真是的,长生还小呢。老爷想要等小儿子行礼,还得等两年。” “等两年啊……”曹寅的身子往靠枕上倚了倚,目光有些幽远:“这日子过得真快……那年颙儿中薯,险死还生,好像就在昨日……” 李氏闻言,不由一怔,开口问道:“老爷这话怎讲?当时大夫不是说,只是中暑,养两日便好么?” 时隔多年,也没有什么可再瞒的。 “当时颇为凶险,我怕你着急,便没有告诉你。幸好祖宗保佑,颙儿还是醒过来了。没想到,才庆幸没几日,就又遇到被绑架之事……”曹寅陷入悔意中,缓缓说道。 说起当年旧事,李氏心中一颤,忍不住红了眼圈,低声道:“老爷真是狠心,既晓得儿子吃了这些苦,长大还要送往京中当差,还巴巴地送到寺里待了两年多。妾身最后悔之事,就是当年没有拦着老爷。别人家的孙子,多是为祖母、祖父守孝一年;就算颙儿为承重孙,多守两年当得,也不用送到寺里苦熬。” “是老太太生前所嘱。”曹寅沉默半晌,说出这个埋藏已久的秘密。 “啊?”李氏听了,诧异不已:“怎会?老太太生前最宠颙儿,怎么舍得他去佛门苦修?” “我原也不解,老太太说了,颙儿幼年遭封大难,变了心性,同过去那个颙儿判若两人。虽面上没有说什么,但是心中积了戾气,亲情淡薄,为人清冷。要是不加以约束,往后说不定就要成家门逆子。”曹寅叹了口气,道。 “怎么会?颙儿最是诚孝……”李氏听到这里,忍不住为儿子喊冤。 “老太太通透了一辈子,何曾糊涂过?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颙儿要是没有经过清凉寺数年佛法熏陶,如何能养成这稳重性子?”说起嫡母,曹寅心中仍是敬佩不已。 这些话都是好话,李氏虽不完全赞同丈夫的说法,但是想起儿子,甚是欣慰:“说起来,也是老爷同我的福分。有颙儿这样的儿子,又摊上初瑜这样性情的媳妇,谁不羡慕……” “下雪了……瑞雪兆丰年,只盼着明年是个好年景……”曹寅通过玻璃窗,见外头扬起雪花来,眯着眼睛说道。 “颙儿的腿,又要疼了……今年媳妇给他预备了几副狐狸皮的护膝,也不知他戴了没有……”李氏也望向窗外,轻声念叨着…… 京城,曹府,梧桐苑。 虽说是白日,但是炕桌上却放了一盏灯。去了灯罩,只有棉芯燃着火苗。 初瑜手中拿着片膏药,靠近灯前烤着。曹颙穿着中衣,坐在炕上,裤脚褪到膝盖上。 少一时,膏药烤好,满室药香。 初瑜俯下身子,仔细地将膏药贴在曹颙左膝上,拍好抚平,才轻轻放下裤管。而后,又拿了一帖膏药,在灯前烤着。 热乎乎的,曹颙只觉得膝盖舒坦不少。 他长吁了一口气,道:“这同仁堂的名号,真不是白来的,他们家的膏药确实好使。” 初瑜闻言,有些不解,道:“额驸,他们家很有名么?难道还能比得上太医院?不说宫里,就说外头的大夫,他们家也说不上名号。额驸却是信着他们。” “他们家的药好,总有一日会成为御药。”曹颙笑着说道:“说起来还是咱们的福气,现下就能用上他们家的药。” 同仁堂虽通过招投标,成为太医院的供药商家之一,但是供应的只是生熟中药材。 曹颙这些日子,因戒烟方子,往同仁堂走了几遭,淘换了不少药膏回来。 另一只膝盖的药膏也贴好,曹颙才觉得腿疼减了几分。 他看了妻子一眼,道:“将新置的庄子,给东府一个贴补家用,你恼不恼?” 初瑜闻言,笑着摇摇头,道:“早先额驸不就说了么,留出份银子给二房弟弟妹妹。早给晚给都是给,家里又不缺这个。” “我夫人倒是真大方。”曹颙闻言,忍不住开口打趣道。 “额驸也不是小气人啊。弘倬虽没说什么,但是心里也是感激额驸的。就算弘曙与阿玛,也是感念额驸的好。再过几年,弘倬就要分府,多些产业傍身,这辈子也能衣食无虑。”初瑜说道。 “小二原不肯要。”曹颙叹了口气,道:“是我错了,原想着他也渐大了,也该当得家、理得事。不过还是孩子。连我都有疏忽照看不到之处,他能精明到哪去?” 现下,曹颙有些认了。 他后悔自己过去同兆佳氏置气,有什么用?分家也好,别府另居也好,是他能忍心不顾堂弟、堂妹们;还是二房有事,他这边能脱的干系? “还好,弟妹是个明白人。往后咱们能照看,还是照看吧。我算是看好了,万事还是顺其自然好,不得强求。这越是想省心,越是省不得心?”曹颙往炕上一靠,说道。 夫妻两个正说着话,就见喜彩进来禀告:“额驸,方才魏管事到二门传话,说有事儿求见大爷。” 曹颙闻言,翻身坐起。 初瑜见丈夫要出去,抱出个狐皮大氅服侍他穿好。 “李卫这小子真在京城?”怀着这个疑问,曹颙出了梧桐苑,匆匆往二门来。 魏黑等在二门外,身上已经落了些雪花。 “怎么在这里等着?”曹颙见状,忙道:“还是到书房说话。可是打探清楚了,这李卫到底弄什么名堂?莫非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成?”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同魏黑踱步到书房来。 “脏病?”这个答案,实是另曹颙诧异。 “是,公子。这些年,李卫没有女眷在京,少不得多跑了几趟窑子……”魏黑这边,在成亲前,也是妓院常客,对李卫倒是没有歧视之意,只是觉得那小子倒霉罢了。心中不无庆幸,自己年轻时也风流,却是身子骨好没有染上这个脏病,要不然怕是羞愤的,一头撞死得了。 曹颙皱眉,不禁有些担心。 所谓“脏病”,也称“花柳病”。曹颙少年时,也曾读过几本医书。按照书上所记,有什么“淋怔”、“泪疮”、“霉疮”。说白了,就是性病。 马俊早年是要立志做名医的,对于医书更是知之甚详。因这个缘故,他不仅自己个儿洁身自好,对于友朋也是多加劝告。 几位少年好友中,当时曹颙岁数还小,在外人眼中还不到开荤的年纪,永庆与宁春却是半大小子。 宁春好色,对于秦淮河上花花草草也留恋得紧。马俊没少拿花柳病吓他,秦淮河上的妓女,得了花柳病,病死的何曾少了? 因这个缘故,宁春**,只嫖清倌。 往事种种,历历在目。 魏黑见曹颙难掩忧色,道:“公子放心,根据打探,李卫病不重,现下花重金请了大夫调治。只是费时,怕是还要休养数月。” 曹颙闻言,微微放下些心来。 是了,不过是病,只怕没银子治。只要肯请好大夫,肯多花银子,也不怕难治好。 “这件事就此作罢,不要再使人打听了,只做不知吧。”曹颙思量一回,说道。 就算李卫豁达,这件事到底也尴尬,还是让“秘密”继续下去,要不然往后怕是无法相处。 魏黑点点头,晓得曹颙用意,犹豫了一下,道:“公子,李卫这病需要大笔银子,现在全靠蒋先生一个人撑着,怕是要撑不住了。昨儿,他出去寻同乡借银子了。” “寻个机会,魏大哥先助他。眼看到年底了,到时候外官进京的多,送礼的也多。借着外头的名头,往蒋坚名下多送些。”曹颙道。 魏黑点头应了,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 曹颙见魏黑似乎有心事,欲言又止的模样,道:“魏大哥,是不是有心事?还有什么,不能当我说的?” “正月初六,是亡父甲子冥寿,二弟前两个月来信,想叫我们回去祭祖。”魏黑迟疑了一下,说道。 “祭祀是大事,还有什么可犹豫的,魏大哥尽管去就是。”曹颙晓得他不放心自己,劝慰道:“我在京里,身边还有曹甲、曹乙。他们几个的身手,魏大哥是见识过的,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外人都当我是‘善财童子’,这条命金贵着。只要朝廷还缺银子,自然就有人护着我,魏大哥也可少操些心。” “方种公还没回来。”魏黑还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他不是听说方百魁的丧信,去流地收骸骨去了么?还要扶灵回福建,这一去一回的也要几个月,耽搁些也是正常。”曹颙道。 “就算是查出那个幕后指使之人,也不过是京里这几个。不能杀、不能砍的,只是心里防备些罢了。魏大哥好几十年没有回乡,同魏二哥也分开好几年,正好现下没有什么事儿,回去好好团聚团聚,叙叙骨肉天伦也好。”曹颙笑着说道。 魏黑见他这般说,点了点头,道:“既是如此,那我就带香草回河南一趟。成亲这几年,也想着得空带她回父母坟前磕个头……” 东府,东跨院。 静惠低下头,面上带了几分愧色,道:“都是我的过错,爷将家务托付给我,我却没有尽心。要不然也不会出得这般纰漏,使得爷同大爷费心。” 曹颂摆摆手,道:“太太的性子,我又不是不晓得,惯会认死理。她拿了主意,哪里还有你说话的余地?再说,你在深宅内院,也不晓得那鸦片膏子是坑人的。” “要是那鸦片真如爷所说的,是毒不是药,那太太那边……”想到此处,静惠不免生出几分担忧。 “太太最惜命,已经嚷着要戒烟了。只是听哥哥说,这沾了鸦片瘾,同烟瘾不一样,戒着艰难,得遭些罪。我又不能老在家里看着,还得劳烦你费心。”曹颂道:“说起来,都是我废物,早晓得太太那两处铺子不稳当,也没有使人留意。幸好这毒能戒,要不然我就成了罪人了。” “有法子应对就好……”静惠听了,这才稍稍放下些心来…… 第七百三十章 金子 第七百三十章金子 菜市口的公告牌外,围了一圈人。 不管认识字儿,还是不认识字的,都停下来,看个热闹。有读过几日飘天文学,今日要行绞刑。 小喜撂下车帘,对韩江氏道:“姑娘,看来得绕道了。” 韩江氏到底是女人家,闻不得杀戮,点了点头。小喜探出头去,吩咐了车夫一句。 少一时,马车到了西城曹府。 今日,韩江氏是受了初瑜邀请上门,至于所谓何事,她现下也是懵懂。 韩江氏也算是曹府常客,门房都是认识的。加上初瑜已经使人传话过来,直接请韩江氏内宅说话,所以韩江氏的马车就直接赶到二门外。 喜烟在二门候着,见韩江氏到了,一边使人往梧桐苑报。,一边引着她往梧桐苑去。 跟着的众人,都在二门止步,只有小喜跟着韩江氏进了二门。 一路上碰上管事媳妇,有认识韩江氏的,少不得都问声好;不认识韩江氏的,见是喜烟领着,也都退到一边,让出路来。 待到了梧桐苑,初瑜那边,刚处理完家务。紫晶要照看天佑、恒生,在昌平庄子还没有回来,所以府里的大事小事少不得都要初瑜操心。 见韩江氏到了,初瑜将回事众人都打发了,请她到西屋坐下吃茶。 今日请韩江氏过来,却是有事相求。原来,被简亲王雅尔江阿闹了出搜集金子后,京城市面上就缺金子。如今就算十二两兑换一两,也是有价无市。 初瑜娘家那边,二格格指婚好几年,明年要出阁;五格格转年就十七,也到了将出阁的年纪。淳王福晋要为两位格格预备嫁妆,不管是首饰,还是器皿,都有用金子的地方。 指婚到蒙古的格格,都有内务府给置办的一份嫁妆,但是王府贵女,这一出阁就是一辈子的大事,王府这边也要预备的体面。 再说,二格格是初瑜的同母妹,五格格是淳王府唯一的嫡女,两人的嫁妆就算比不得初瑜,也得差不离才行。尤其是五格格,按制还当比初瑜的丰厚。 淳王福晋在外头淘换不到金子,就跟女儿提了一遭。 曹家的金子也是有数的,逢年过节往宫里孝敬,有时候也要用得金器。初瑜这边,就想到韩江氏来。 韩江氏虽到京城数年,但是因出身所限,往来的人情少。加上她家的买卖原来就是钱庄,指定少不得金子傍身,所以初瑜才想起同她说这个。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既是初瑜开口,韩江氏痛快地应了,问初瑜这边用多少。 初瑜斟酌了一下,说了个两千两的数目。除了给淳王福晋使用外,她这个做姐姐的,也想为两个妹妹添妆。 同别的物件比起来,金子最实用不过。 说话功夫,就有婆子来禀事儿。韩江氏见初瑜忙,就没有久留,起身告辞。 初瑜这边,使人将内务府才到的蘑菇、木耳,还有银鱼、鹿肉等,使人各包了一包,给韩江氏带去。 吴盛已经得了消息,叫了几个护院跟着,与韩江氏同行,到韩宅兑金子。 至于兑换所需的那两万四千两银子,没有从曹家账上支取。初瑜同韩江氏说好了,待年底从到稻香村的收益上扣除,省得送来送去的不便宜。 韩江氏这边,只肯应十两兑一两的。初瑜是请她帮忙,哪里会占她便宜?就按照外面的市价,要给她十二两。 韩江氏见说不过她,就没有再说,心里却是拿定主意,这几千两银子的便宜是不占的。左右她又不缺银子,难得还一次人情给曹家,若是还赚这几千两银子叫什么事儿? 人情送匹马,买卖不饶针。 不谈生意的时候,韩江氏对银子并不看重…… 紫禁城,内务府本堂。 伊都立溜溜达达过来,见廊下站着两个眼生的侍卫,叫住才从内堂出来的书吏,问道:“怎么,曹大人处有客?” 那书吏躬身回道:“回大人话,是简王爷来了,总管大人陪着吃茶。” 伊都立点点头,冲那书吏摆摆手,道:“晓得了。你去忙吧。” 说话间,他瞧了瞧手中折子,自言自语道:“看来得等会儿再过来,真是的,还真当曹大人是会下金蛋的母鸡不成?” 他摇了摇头,转过身出了院子。 堂上,曹颙已经使人上茶,雅尔江阿却没有喝茶的心情。 他皱着眉,道:“曹颙,崔飞那小子送信回来。金子是能得兑换到十三两银子不假,但是听说还要且等。年轻能兑换的数目有限,要等明年夏天,才能兑换完。如今京里的金子稀奇,本王使人打听了,一两金子,也要到了十二、三两银子。现在不少人见天找本王唠叨,这叫什么事儿?” 曹颙听了,真是腹诽不已。 事情走到这一步,能怪谁?计划的两万两金子,变成了十二、三万两金子。数月之间,京城一下子抽出这么多金子,金价不涨才怪。 雅尔江阿说完,见曹颙并不言语,挑了挑眉,道:“你就没什么要说的?总要想个法子,要不然京城金价一直这么高下去,这趟生意岂不是白折腾了?” 曹颙道:“王爷都没法子,下官能想到什么主意?这会儿也变不出金山来。不过王爷也不用着急,如同广州金价高,咱们将金子运到南边一样;京城金价高,山西、两江的商贾也会想着运金子进京的。用不了多久,金子运过来多了,金价就会回落。” “嗯,你说的是有些道理。”雅尔江阿点点头,道:“其实,本王今儿找你,还有其他事相商。” 雅尔江阿犹豫了一下,道:“听崔飞信中所说,广州洋货生意甚好。要是本王记得不错,南洋商道原是归内务府管辖。那十几万两金子,换了银子,要是就运回京城,也是浪费。曹颙你瞧瞧,能不能将内务府买卖分出来些?左右崔飞他们也是补得内务府的缺下去的,经营起来也名正言顺是不是?” 这是想要掺和当初招投标下去的商道了,曹颙怎么会松口? 若是这里松口了,其他各处商道也要保不住,不晓得有多少人红着眼睛、巴巴地看着。 “王爷,不是下官不为王爷解忧,而是年初的招投标都标了年限。有的三年、有的五年,都有契约在。当初为了筹集那几百两银子,得罪了多少人,王爷都是晓得的。这才一年不到的功夫,要是内务府再插手商道生意,怕是不妥当。内务府威信扫地不说,臣也要被吐沫星子淹死。”曹颙稍加思量,没有什么推诿之词,实话实说,甚是诚恳地说道:“还请王爷体谅臣下,臣感激不尽。” 雅尔江阿不过是想到这一出罢了,虽说曹颙没有松口,但是见他推心置腹的模样,心里也是熨帖。 再说,他也听说过经营广州商道的王家同十三阿哥府有些首尾,心里多少也存有忌惮。 他瞪了曹颙一眼,笑骂道:“不过是你懒散,不愿费脑子为本王分忧,偏生说得这么可怜。罢了,随你。只是你要记得,欠了本王这个人情,往后要是本王有使唤你的地方,可不需你再推脱。” 曹颙心里只能敬佩了,明明是自己帮雅尔江阿想出兑金的法子,算是暂缓宗人府的经济危机。这连声“谢”都没捞到,话锋一转,自己就成“欠”人情债的。 “只要是臣能效命的,自是尊王爷吩咐。”这却是没有地方说理去,曹颙只能硬着头皮应下。 雅尔江阿这才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来,望向曹颙的目光也添了几分笑意。 将到年底,宗人府那边需要料理的琐事也多,他没有久留,道:“你记下就好,先忙吧,本王回衙门了。” 曹颙起身,亲自送到院子外。 雅尔江阿想起一事,转过身来,问道:“令尊近日身子如何?告病辞官之事本王也听说了,刚好关外淘换了些人参、鹿茸,都是上等的。本王已经使人预备了一份,赶明送到你府上。要是还缺什么,尽管开口就是。” 虽说方才雅尔江阿的强词夺理,令人头疼,但是眼下这殷殷切切的关怀之意,也不似作伪。 曹颙少不得谢过,而后目送着雅尔江阿的背影离去。 待曹颙这边回到本堂,伊都立已经得了信,晓得雅尔江阿走了,才过来寻曹颙说话。 曹颙见他言谈中像有回避雅尔江阿之意,觉得奇怪。因为雅尔江阿的侧福晋,是伊都立的堂姐,算起来也是姻亲。 只是这是伊都立私事,曹颙虽觉得奇怪,也没有主动开口相问。 伊都立前来,也是为金子之事来的。 新修建的汤泉行宫,有几处佛堂,都需要用金子。加上各处新宫殿,描龙画凤,也需要金子。不过还好,用得不急。 因现下数九严寒,那边都停了工,要等明年二月才动工。 尽管如此,内务府缺金子的地方也不止一两处。尤其是年底,宫里还要往外赐金。就算一个荷包里只有几枚小金锭子,但是架不住需要赏赐的地方多,也是笔不小的数目字。 “伊大人瞧着应该如何应对?”曹颙想到雅尔江阿与伊都立都是为金子之事来的,有些觉得好笑,就像他自己挖了一个坑,如今还得寻思如何将坑填平似的。 伊都立向来是听惯曹颙话的,哪里有自己个儿的主意? 听曹颙相问,他不由怔住,道:“下官能有什么法子,自然是请示大人!” 曹颙摊摊手,道:“京城市面上的金子,被简王爷搜得差不多,我能有什么法子?难不成,我向上头请个假,带着人寻金矿去?” 伊都立闻言,眼睛一亮,道:“大人别忘了带着下官,下官愿与大人同往。” 曹颙不过是戏言,他也不是神仙,怎么会晓得金矿所在。不过瞧着伊都立没头没脑地信赖,他的心情好上不少。 “大人放心,真有出去寻金矿的那日,定同大人同往就是。”曹颙笑道:“宫中用金之事,大人就不用操心了,皇上还有内库。至于行宫那边,到了明年二月,金价许就跌了。” 伊都立听了,带着几分失落,道:“这几年托大人的福,在外头跑了几遭,如今觉得京城真难熬,还是外头自在得多。” 曹颙晓得,他不过是发发牢骚罢了。真让他外放为官,他也不会去的。他是家中长子,要侍奉寡母,以尽孝道。 “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是曹寅递了告病请辞折子后,对儿子所说的话。 曹颙心里,却晓得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都赶不上父亲。因为自己不是土生土长的清朝人,少了那个“忠”字。 康熙也好,没有登基的四阿哥也好,谁不是宫里淬炼出来的人精子。 自己真要真父亲所期待的“名臣之路”么?那岂不是要装一辈子? 就算是真正的戏子,也有露出破绽之时;自己只是一个凡人,如何能在台上演一辈子? 曹府,偏厅。 见到数月未见的父亲,七娘雀跃一声,扑到方种公怀里,已经委屈地红了眼圈:“阿爹真坏,怎么才回来?” 方种公宠溺地抚了抚女儿的头发,仔细地打量她两眼,道:“七娘长高了。” 七娘扬起下巴,伸出手去,摸了摸方种公的下巴,诧异道:“咦,阿爹的胡子呢?” “呵呵,出门不便宜,刮了。”方种公回道。 七娘哪里肯相信?胡子又不是头发,不过两、三寸长,哪里就不便宜了?不过,这么一拾掇,看着年轻了十岁、二十岁倒是真的。 她带着好奇,少不得又仔细打量了父亲两眼。哪里还有半点英气,身上穿着华丽的新氅衣,看着像个土财主。 她抱着方种公的胳膊,指了指他身后站着的女子,问道:“阿爹,她是谁?” 她自幼失母,这些年在戏词里听惯了坏后母的故事,见父亲如此收拾打扮,同心里不由多了提防,生怕自己多了个后母。 那女子穿了蓝布褂子,乌油油地头发便了一个发辫,垂在脑后,低着头,看不清楚眉眼。 “是为父故交之女,叫小莺,七娘要唤姐姐。”方种公对七娘说了一句,而后对小莺道:“侄女,这就是你七娘妹子。” 那女子这时才抬起在头来,不过十五、六的年纪,脸色有些发暗,看着甚是清瘦。虽不能说是令人惊艳的美人,但是眉目之间,另有一种楚楚之态。 她屈膝,冲着七娘道了个万福。 七娘放下父亲胳膊,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规规矩矩回礼道:“小莺姐姐万福。” 魏黑这两日正预备回乡之事,所以没有跟着曹颙去衙门。方种公在曹家认识的人有限,方才在门房处听说曹颙去衙门了,第二位问的就是魏黑。 魏黑心里,始终有个心病,那就是春日里刺客的主使者至今没有查清。见方种公终于回来,他满心疑问。 方种公这边,也是一肚子话,要同魏黑说。 他看女儿与小莺厮见完,就对七娘道:“你小莺姐姐跟着为父长途跋涉,车马劳乏,七娘先带着你姐姐下去休息。” 七娘虽舍不得父亲,但是见七娘难掩乏色,乖巧地应了一声,带着小莺下去安置。 “已经使人往衙门请公子,约摸小半个时辰就能回来。”魏黑对方种公道:“前几日还听公子提起,方老拾了方百魁的骸骨回福建,原还以为要等年后才能有方老消息。” 不仅七娘瞧着方种公奇怪,连魏黑也看出他不对头。 只是他是江湖草莽出身,平素也见惯人换装,多是在惹了官司、亡命天涯之时。 想到这里,魏黑不由心中一沉。他走到门口,将侍立的小厮打发走,回来道:“方老莫非是惹了官司?” 方种公叹了口气,道:“魏爷猜得不错,方某人也没想到会落到这般境地。因惦记曹爷所嘱,方某人回了福建,将方老爷骸骨交给方氏族人后,就北上直隶。事情尚未见眉目,就不清不楚地背了官司。方某的一位老友受方某连累,落到官府手中。就是方某人,也遭了刑部通缉。幸好方某之前就存了提防,用的化名,对外报的籍贯也是假的,才逃脱出来。方才的小莺,就是那位老友的闺女。方某原想回京,求曹爷援手,没想到却是来迟一步,已经让官府行了绞刑。” 按照惯例,每年中秋后行秋决之刑。 方种公这位朋友,要是近期才落到官府手中,就算判了死刑,也该等明年秋决才是。这能判斩立决、绞立决的,都得是十恶不赦的罪名。 魏黑想到这里,不由皱眉,问道:“方老,尊友的罪名?” “盗掘前朝皇陵!”方种公回道。 这是最近的大案子,魏黑这边也听过风声。 “方老莫非就是刑部发海捕公文通缉的盗掘前朝皇陵的贼首‘韩七’?”魏黑压低了声音,问道。 方种公点点头,带着几分悲愤道:“今日行绞刑的王五就是小莺之父,魏爷,方某人无能,连累兄弟背负冤屈,无辜毙命,这其中种种,还得请曹爷给做主……” 第七百三十一章 道义 第七百三十一章道义 曹府,前院,东侧院。 看着炕上昏昏睡去的小莺,七娘长吁了口气,将手中的银针收了。香草在旁,递给七娘一块帕子。 七娘擦了擦额头的汗,出得外间来。 “好好的小姑娘,瞅着怪可人疼的,可是有什么不妥当?”香草见七娘神色有些沉重,开口问道。 “肝火太盛,郁结在心,脾肾不调之症。”七娘点头回道。 “年纪轻轻的,这可了不得。”香草听了,不由跟着担心:“得好好调理,要是坐下病根来,不是闹着玩的。” 七娘见她担心,但是有些不忍心,拉着她的胳膊,道:“香姨不必担心,有七娘在呢,这点小毛病算什么?” 香草摩挲她的头发,带着几分舍不得,道:“原还以为能带你去河南,这回你爹回来了,七娘指定舍不得与姨同去了。” 七娘带着几分亲昵,往香草的怀里蹭了蹭,道:“七娘也不愿同香姨分开,要是阿爹无事,七娘就同曹爷说,明年开春去河南接香姨。” 香草只当孩子话听了,毕竟千里迢迢的,也不是一天半天的路…… 曹府,偏厅。 曹颙已得了消息,从衙门回来,顾不得更衣,直接过来见方种公。 他之前在魏黑面前说得淡定,但是心里如何能不惦记着那幕后黑手是哪个? “图寿,怎么会是他?”曹颙听了,惊诧莫名。脑子里浮出个人影来,就是噶礼的女婿,元威、元智的父亲,康亲王府的旁支镇国公图寿。 只听方种公道:“曹爷,小老儿跟着王五,这几个月来在直隶查询春日里的悬赏案,确实查到这人身上。当初他使唤往济南去的就是他一个心腹管事郑留。不知为何,放出府去,郑留就在昌平沙河镇买房子置地。小老儿同王五查到他身上,就赶到沙河。却是去迟了一步,郑家一家六口,尽数被屠,连襁褓中的婴孩也没有放过。” 说到这里,方种公脸上浮出愤愤之色,道:“他们又在沙河设下陷阱,除了小老儿侥幸逃出生天,其他三人都落到官府手中。听说原是想要按照杀人行凶来判,但是证据不足,正赶上庆陵发现盗墓洞,就按照盗掘前朝皇陵判了。因王五他们几个,身份也有些不清白,早年也行过类似营生,却是辩无可辩。” 虽说已经过了数年,但是曹颙记得清楚,当初前门买火药的那位图爷,听着是贝勒府的管事。这个图寿虽也占了一个“图”字,但是身为黄带子国公,不可能去行管家之事。 再说,康熙四十八年,噶礼先升户部侍郎,随后擢两江总督,风头一时无二。图寿借着岳家的势,正在京城作威作福。 图寿是什么人? 以堂堂黄带子,攀附勋爵之家,借着董鄂家的势,才有些脸面。岳父家倒台后,逼死发妻,为讨后妻欢心,将两个嫡子放逐出京。 一个趋炎附势的小人,同曹颙并无仇怨,自不会巴巴地害他。看来,不过是行走狗之事,幕后还有正主。 有了图寿这条线,总会将上面的蚂蚱拽出来之时。 看来,是该寻个由子,将元威、元智兄弟两个调回京来。曹颙想起热河国公府那些老鸨,只觉得国公府养的那些姑娘,少不得也同图寿脱不得干系。 当初就觉得有些奇怪,元威兄弟瞅着虽没心机,但是那几个国公府的管事看着是老成的,怎么会让老鸨子欺到头上。 “曹爷,王五死得冤枉。小老儿亏欠曹爷人情,将这把身子骨断送就断送了,绝无二话;王五却是受小老儿牵连,饮恨离世。此仇不报,小老儿有何颜面,再存于世。”说到这里,方种公已经站起身子,屈膝下跪。 曹颙见状,忙起身相扶,道:“方老放心,王壮士既是因曹某丧命,曹某定给方老一个交代。” 方种公却是不起身,仰首道:“曹爷是官身,上有垂暮双亲,下有娇妻弱子,总有身不由衷之时。说到底,还是小老儿有付所托,轻敌于前,才使得兄弟受累。小莺是王五所遗孤女,小老儿亲族凋零,多年来同七娘相依为命。对于故人遗孤,也无相托之人。小老儿今日前来,并非为着曹爷诉苦,实为托孤而来。” 这番话说得仁义,曹颙却不能坦然接受。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无需方老交代,曹某自会视王壮士遗孤为骨肉,保其衣食周全,方老放心就是。”曹颙扶起方种公,心中不无感慨。 若不是他存了利用之心,先拘七娘在前,后援手方百魁在后,也不会使得方种公跑上这一遭。 方种公却是个真汉子,一言九鼎。即便遇此大变,仍是恪守信义,没有怨尤之意。 见曹颙诚挚,方种公反而不好意思啰嗦。有句话,他却是将说未说,那就是自己的女儿七娘。 想来这些日子,方种公也吃了不少苦头,面上难掩疲惫之色。 曹颙见状,道:“方老,来日方长,咱们从长计较。方老先下去休息,晚上曹某摆酒给方老接风。” 方种公的视线从曹颙的官服上,落到曹颙脸上,跟着点了点头,跟着管事去客房休息。 屋子里只剩下曹颙与魏黑二人,魏黑道:“公子,方种公报仇心切,还得好生拦着。皇城根底下,真要是杀了个国公,也是骇人听闻的大事儿。” “是啊。就算要报仇,也不能真一刀了事。”曹颙点点头,对魏黑道:“此事还得仔细思量,魏大哥不要担心,还是如期带着香草嫂子回乡祭祖吧。” 魏黑闻言,皱眉道:“沙河镇捕快、昌平县县令、刑部司官、皇陵宿卫,这一连串下来,都得使人详查,才能晓得眉目。我要是走了,公子使唤何人?曹甲、曹乙也不晓得到底是老爷的人,还是天家的人,还需瞒着……” 曹颙摆摆手,道:“不管他们是谁的人,到我身边,也是为了护着我这条性命。有些事,是瞒也瞒不住的。就算没有同曹甲说过方种公的去向,他同七娘那边就打探不出来么?魏大哥,咱们只是想查个真相罢了,一没触犯国法,二没违背家规,无需瞒着他们。如此一来,就算有人想要无中生有攻讦我们,也不过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魏黑还是有些不放心,曹颙道:“魏大哥若真不放心我,那明年开春就早些回京。左右查询这个,也不是一日两日能弄清楚的。刚好魏大哥到时候回来,也当查的差不多了,还得魏大哥拿个主意……” 曹家,客房。 七娘捧着一包糖炒栗子,亲自剥了一颗,送到方种公嘴里,问道:“阿爹,甜不甜?香姨给的,她最疼七娘。” 方种公刚洗了把脸,瞅着精神好些,笑着回道:“甜,好闺女给爹剥的,怎能不甜?” “那是自然。”七娘拉着父亲的胳膊,嘟囔着小嘴说道:“还是七娘心软,阿爹去了这么些日子,原还想着不理睬阿爹。谁让七娘这一个老爹,就便宜阿爹,不同阿爹计较。” 方种公抚了抚女儿的头发,道:“七娘长大了。虽说你小莺姐姐比你大几岁,往后能照看的地方,你也多照看些。” 七娘听了,觉得奇怪,歪着脑袋,问道:“有阿爹在,为何要七娘照看小莺姐姐?香姨听了,要笑死了。在她眼里,还将七娘当成小宝宝。” “七娘不是长大了么?就发发善心,为老爹分忧。”方种公半是宠溺、半是正经地说道。 七娘听了,有些不好意思,吃吃笑道:“照看就照看,只是七娘平素还得香姨多费心,瞧着小莺姐姐娇滴滴的,也不知她乐意不乐意同七娘玩儿?” 方种公道:“你小莺姐姐也是出身武门,有些拳脚功夫,不过这些日子为了你王叔之事伤怀,清减了些,看着羸弱。” 七娘听了,眼睛不由放亮,带着几分雀跃道:“真的?太好了。曹爷家什么都好,就是女孩见风就倒,没个痛快的。看来,小莺姐姐同七娘,倒是能凑到一起。” 方种公心里,有千言万语要对女儿交代,但是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 见女儿话里话外,不离“香姨”,对于曹家众人,也尽是亲切之意,他心里放心不少。魏黑之妻香草,他是见过的,晓得是个温柔妇人。 七娘同父亲说了会儿话,见他不言语,只当他乏了,笑笑道:“阿爹先歇歇,曹爷使人吩咐厨房预备席面了。这边府里有个师傅前阵子学了几道福州菜,有点那个意思,阿爹会喜欢的。待会七娘来唤阿爹。” “慢着。”方种公唤住要走的七娘,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送到七娘面前,道:“这是早先曹爷送我的盘缠,还剩下不少,你先收好。往后分做两份,你留一份,给你小莺姐姐一份。” 说话间,他又从怀里摸出个手绢包,摩挲着打开来,里面是对根银包金的簪子,亦是送到七娘面前。 “娘的簪子,阿爹怎么搁七娘这?”七娘一手接了荷包,一手接了发簪,有些不解。 “本就是你娘留给你的,因你原来还小,爹爹替你收着。如今,你大了。”方种公慈爱的说道。 七娘被父亲说的,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都是七娘胡说,七娘前阵子还想阿爹想得哭鼻子……” 见闺女这般小儿女态,方种公只觉得鼻子发酸,盯着女儿,满心不舍。 “阿爹?”七娘察觉出父亲异样,上前扶着他的胳膊,低声问道:“阿爹又想娘亲了么?有七娘陪着阿爹,往后又添了小莺姐姐,阿爹也当宽怀。”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见女儿这般乖巧懂事,方种公放心不少,点了点头,默认了七娘的说辞。 又撒了会儿娇,七娘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方种公站在门口,直到女儿的背影,才转过身子,慢慢收了脸上的笑。 士为知己者死,王五拼却己身,拖住官兵,才使得方种公得以逃出生天。他方种公岂能因贪恋父女天伦,就违了道义,苟且偷生。 如今小莺有了安置,七娘瞧着也懂事不少,他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原想给曹颙留封信,环顾客房一周,没有见到纸笔,就弃了这个念头。多说无益,徒增感伤罢了。 原来带着的行囊,要是背着出去,怪惹眼的。方种公只摸了几块碎银,塞到腰间,将两个匕首,放到裤脚掖好。 方种公打定主意,就没有多留,推门出去。 院子里,站着一人,正是穿着常服的曹颙。 “曹爷……”看着曹颙若有所悟的眼神,方种公仍是坚定得很。 曹颙方才回了梧桐苑,就觉得不对,只觉得方种公神情中带着决绝之意。他更衣完毕,没有耽搁,就往客房这边来。 “方老,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不是只争朝夕之事。”曹颙看着方种公,道:“方老稍安勿躁,请信曹某这一次。王壮士之事,曹某这边,定早日给方老一个交代。” 就听方种公道:“曹爷好意,小老儿感激不尽。只是这些日子,小老儿本就不该苟活于世。那随同王五兄弟一同被行了绞刑的,是他的两个儿子。当日沙河镇外,我们中了官兵伏击,我本同王五一处。他骗我说,他两个儿子在旁处,让我去援手。而后拼了全力,使得我逃出伏围。过后小老儿才知,他是故意支我出来。这事小老儿没有脸对小莺说,只告诉她,与她两位兄长走散。” 说到这里,方种公不禁老泪纵横:“若是当初小老儿没有顾惜己命逃脱出来,说不定拼了全力,还能为王兄弟留下一个子嗣。王兄弟糊涂,小老儿风烛残年,这条性命算什么?可怜王家两个侄儿,大的十九,小的十七,都没有成亲生子,就受小老儿拖累送了性命。这些日子,小老儿寝食难安。若不是顾及大仇未报,王家侄女无处安置,早就抹脖子谢罪了。” 虽没有亲眼所见,但是曹颙也能听出其中的惨烈,心里亦是震撼不已。 王家父子之死,方种公固然内疚,追究溯源,他曹颙也不是能心安之人…… 第七百三十二章 难堪 第七百三十二章难堪 西拉乌苏地方,圣驾行在。 外头虽是北风呼啸,行帐里却摆了好几个炭盆,暖和得紧。十阿哥举着筷子,在火锅里夹了块飞龙肉,送到嘴里。 却是味同嚼蜡,感觉不到半点滋味。 这次圣驾祭陵,随扈皇子只有十阿哥、十二阿哥、十六阿哥三位。 刚好御膳房新到了一些飞龙,十六阿哥就使人煮了锅子,请两位哥哥过来同吃。 算不上是筵,也没有酒,倒也不算逾越。 十二阿哥盛了碗飞龙汤,用调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在诸位皇子中,他向来是皇父遗忘之人。熬到三十多了,也没有随扈过几次,这次皇父钦点他,也使得他有些受宠若惊。 十六阿哥看看十阿哥,又瞧瞧十二阿哥,心里叹了口气。不管是厌也好,还是畏也好,这两位表现得也太明显了些。 许是因八阿哥之死,使得十阿哥对皇父不无埋怨,没有传召,从来不露面;每次露面,也是低头缄默,一个字儿也不肯多说。 十二阿哥这边,则是惶恐不安,上头垂问一句,恨不得立时跪下捣蒜。 一来二去的,康熙见了这两个儿子,也都是皱眉不语,气氛甚是郁闷。 十六阿哥就算想从中圆活两句,也无处下手,只能干着急。今儿请两位哥哥来,就是寻思如何劝上一句。 还没等十六阿哥开口,就听得十阿哥道:“有肉无酒,真是扫兴!” 十二阿哥最是胆小,生怕十六阿哥真地拿出酒来,忙道:“十哥,喝不得,多少双眼睛看着。” “是啊,喝不得。真是狗屁规矩,狗屁规矩!”十阿哥撂下碗筷,冷笑两声。 十六阿哥见他憋着火,怕他闹起来,道:“十哥别恼,虽说八哥地下有知,不会计较这些个,但是咱们做兄弟的,也当碍着规矩忍忍。” 听提及八阿哥,十阿哥使劲握了握拳头,看着火锅道:“八哥原是最爱吃飞龙肉,今年病着时还念叨着。”说话之间,尽显悲愤之意。 十二阿哥闻言,带着几分忐忑。真是劝也劝不得,听也听不得,生怕他说出要不得的话。 十六阿哥只觉得头疼,不知道自己这个哥哥是真傻、假傻。就算心里真有怨愤,也当藏着些,难道他真当御帐里那位是寻常人家的阿玛,可以耍个小性不成? 还好,十阿哥说了这一句,就一口一口地喝起飞龙汤来。那样子,觉不像是品尝美味,倒像是“以汤代酒”。 这时,就见赵丰进了帐子,到十六阿哥跟前小声,道:“爷,魏总管来了。” 十六阿哥闻言,站起身来,道:“二位哥哥少陪,弟弟去去就来。” 到了帐子外,就见两个内侍提着灯笼,魏珠在旁抄着手踱步。 见十六阿哥过来,魏珠挺了挺腰身,道:“万岁爷口谕,召十六阿哥见驾。” 正是月初,外头漆黑一片,十六阿哥的心里亦是没底。 跟着魏珠身边,他从荷包里摸出块印料来,塞进魏珠手中。有心想要问一句,边上还有两个内侍跟着,落个“刺探钻营”地罪名,他也担待不起。 还是魏珠机灵,瞧着十六阿哥的忐忑,笑着说道:“皇上待十六爷,真是没话说,哪位皇子爷有这般脸面?” 话里话外虽没一句实在话,但是瞧着这意思,不像是坏事。 十六阿哥心里松了口气,同魏珠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闲话。 说话间,到了御帐外,就见张廷玉从里面退出来。 见了十六阿哥,张廷玉忙躬身要拜,被十六阿哥一把托住:“往后要唤一声‘中堂大人’了,还请不要多礼。” 前几日康熙允了曹寅的请辞后,礼部右侍郎萨哈布转为礼部左侍郎,翰林院侍讲学士张廷玉升内阁学士,兼任礼部右侍郎。 侍讲学士是从四品,内阁学士是从二品,张廷玉连升四级,成为御前赤手可热的大红人。 他却是不敢托大,连道“不敢”、“不敢”。 魏珠已经进御帐通禀,出来召十六阿哥进去。 帐子里灯火通明,康熙盘腿坐在榻上,手中拿着一本奏折。见十六阿哥到了,他撂下折子,对魏珠道:“给十六阿哥看座。” “嗻。”魏珠应着,摆了个小凳子,送到十六阿哥跟前。 康熙用手指敲了敲方才那个折子,道:“富宁安的折子,说起西北兵饷钱粮,事务甚繁,见在官员不足办理,请择贤官往肃州调用。你怎么看?” 军国大事,皇父向来圣心独断惯了,何曾与人商议过? 十六阿哥闻言,心里已经转了十八个弯,想到曹颙身上。同四阿哥一般,他也认为皇父接受曹寅的请辞,不是曹家的圣眷淡了,而是要用曹颙。 即便如此,直接赴西北管兵饷钱粮,这个担子也委实重了些。这其中涉及的不是一省一部之事,一发而牵全身。以曹颙的资历过去,说不定闹得灰头土脸,费力不讨好。 想到这些,十六阿哥斟酌了一下,道:“回皇阿玛的话,这兵饷钱粮涉及的事务,不是一处两处,都需要精细人打理。若是想处理得有条不紊,不是一人两人能胜任。还不若在六部九卿中择能干之司官数十人,使往军前听用。” “曹颙用在何处?”康熙瞥了十六阿哥一眼,沉声问道。 十六阿哥如坐针毡,用在何处,还不都是皇父说了算? 他的额头已渗出汗来,强作镇定,道:“皇阿玛惯会用人,曹颙在内务府总管这个位上甚是妥当。虽有疏忽办事不周之处,但是却也使得内务府衙门生色不少。” “下去写个保举折子,朕要用曹颙,品级不好再升,就兼任户部侍郎吧。”康熙冲十六阿哥摆摆手,道。 “皇阿玛,六部堂官,儿臣举荐……”十六阿哥闻言,甚是意外。说到底,他虽当差,但是毕竟不是掌部阿哥,哪里有举荐六部堂官的资格。 再说,他心里,还是不愿曹颙现下去户部。 现下去户部,跟到富宁安帐前当差没太大区别,都是要愁兵饷钱粮之事。 康熙扫了十六阿哥,脸上已经添了寒意,冷声道:“小十六这是惦记六部的差事了?要不然朕就派你去户部?” 十六阿哥听了,脑中想起四阿哥,不由后背一激灵,忙使劲摇摇头…… 京城,曹府,梧桐苑,上房。 黑暗中,曹颙的手摩挲着初瑜胸前的疤,想起春日里的变故,仍是觉得后怕。差一点,初瑜就要丧命,孩子们失母,自己失妻,那将是多么沉痛之事。 今日在客院中,终是留下了方种公。 三月之内,为王氏父子报杀身之仇,这是他的承诺。 三个月的时间,抽丝剥茧,也当能查出点什么。即便图寿只是走狗,在曹颙心中,也是当死之人。 “额驸……”初瑜的手抓住曹颙的手,低声道:“额驸有心事么?” “在这世上,活着比死艰难。”曹颙若有所思地回道:“不是怕死,不是想着苟且偷生,而是有所牵挂,有要承担的责任,不得不活。” 初瑜听了,只觉得莫名心酸,将头依在丈夫的肩膀上,道:“我却是怕死……” 见妻子如此,曹颙有些后悔,跟她念叨这个做什么。他翻身将妻子覆在身下,俯首在她耳边, 笑着说道:“要不然,为夫就卖把子力气,同娘子一同研究研究欲仙欲死这话何解……” “好痒……”初瑜忍不住说道:“额……” 接下来的话,却是堵在口中,一室春光…… 方种公虽被曹颙劝下,没有直接往国公府寻仇,但是在曹家只待了三日,便告辞离去。 王家父子三人的尸身,曹颙这边,已经瞧瞧使人收殓,葬在房山。 方种公是要往河南府寻找王家宗亲,看是否为王五这一支续上香火。总不好让他们父子成了孤魂野鬼,死后无人供奉。 曹颙对于方种公的想法,并不认同,但是也没有出言反对。 虽说通缉榜单上,刑部通缉的贼首是“韩七”,海捕画像上所画的,同方种公也相差甚远。但是当日在昌平沙河镇,方种公同官兵捕快是打了罩面的。 他又不能拘在曹府不出门,暂时去外边避避风声,也是好的。等过几个月事情淡下来,谁还会记得这个案子。 刚好魏黑携妻去河南,方种公便与其同行,一道出京。七娘没有与魏黑、香草同去,也没有随父亲一道,而是留在京城照看王莺。 李氏在汤泉没有住在腊八,得了丈夫辞官的消息,她就有些坐不住。有些话,想问丈夫,又怕丈夫有什么难处,抹了丈夫的脸面;不问的话,心里又放不开。 曹寅在人前并无异常,但是在李氏眼中,却是瞧出丈夫心不在焉、强颜欢笑。 她着急上火的不行,嘴里起了一串水泡,嗓子眼肿得说不出话。 不是她贪慕权势,望夫成龙,而是嫁到曹家小三十年,她晓得丈夫心里排在第一的,不是功名利禄,也不是父母妻儿,而是效忠皇帝。 回到京城府里,李氏就背着丈夫,从儿子那边问了个仔细。待晓得是为家奴所累,受御史弹劾,就丢了官,闲赋在家,她都替丈夫委屈。 她思虑再三,实是忍不住,将太后所赐的如意,寻出来一柄。 太后老人家不是说要替她做主么?如今皇帝受了蒙蔽,委屈了她的丈夫,她能不能用这如意,换个公道? 不过,既是圣命已下,再拿如意去央求,会不会不知好歹? 李氏犹豫不已,终是拿不定主意,使人将初瑜唤来,同她商量此事。 初瑜听说婆婆有动用如意的想法,大吃一惊,忙劝阻道:“太太,使不得!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虽说皇玛法‘仁孝’治国,但是国事非同家事。这如意固然有太后厚爱在里头,但是却不好轻易拿出。” “老爷心里装着朝廷,装着皇上呢。”李氏叹了口气,道:“连着几晚,老爷都睡不安稳。为皇上效忠了一辈子,如今这般,老爷心里岂能好受?” “说不定也是皇玛法的垂爱,老爷也到了甲子之年,又有宿疾。”初瑜不好说旁的,只有轻声劝道。 李氏摇摇头,道:“早年老爷忙的时候,我盼着老爷休养,不要操心这些国家大事。如今瞧着老爷强颜欢笑的模样,哪里像是能安心休养的?媳妇,虽说我晓得太后垂爱,我也当晓得些分寸,不可得寸进尺。但是这如意,真的不能用一次么?说不定皇上只是受了御史的蒙蔽,误会了老爷,说明白了,就好了。” 朝廷里的事,又不是过家家。初瑜虽不知公公辞官的真正原因,但是也晓得事情不会像婆婆想得这么简单:“太太,这如意能不用,还是不用吧。我朝没有先例,虽说是太后厚爱,但若是真拿出来使唤,这也委实骇人听闻了些……” 李氏还在迷惑,就见曹寅挑了帘子进来,看了一眼李氏手中的如意,道:“媳妇说得在理,夫人还是将如意收起来,不要胡思乱想。” 初瑜见公公进来,忙从座位上起身。曹寅冲她摆摆手,道:“颙儿从衙门回来了,媳妇回去看看吧。” 初瑜应声下去,李氏被丈夫撞破,讪讪道:“老爷……” 梧桐苑,上房。 曹颙更衣完毕,听初瑜提及如意之事,长吁了口气,道:“幸好你拦住,太太怎么生出这个要不得的心思。那如意做摆设,是无上体面;要是真拿出来用,就是双刃剑,埋祸的根本……” 前院,客房。 七娘坐在八仙桌前,拄着下巴,还在算着父亲行程到哪里,又算着魏黑与香草夫妇何时能回来。 这时,就听得床上之人“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七娘唬了一跳,忙起身过去,扶助王莺道:“小莺姐姐,小莺姐姐,这又是梦魇了?” 王莺坐起身子,双手捂着脸,嚎啕大哭。 七娘听了,甚是不忍,拍了拍她的后背道:“没事了,姐姐,这不是醒了么?没事了。” 王莺抱着七娘,却是哭声越发凄厉,眼泪蹭了七娘一身。 七娘怕她哭坏了身子,小声哄劝道:“姐姐再哭就成兔子眼了,丢丢。” “那皇陵,那皇陵的盗洞,是我带人挖的……”王莺面上露出绝望之色,喃喃道:“爹爹与哥哥们都是被我害死的……” 第七百三十三章 丑闻 第七百三十三章丑闻 曹府,客房。 七娘探出小脑袋,确定院子里再无一人,才将曹颙请进屋来。 瞧着七娘神神秘秘的模样,曹颙不禁好笑,道:“怎么了?又想要挑战你大师傅、二师傅?不是说三年五载的没指望么?” 七娘闻言,不服气地撇了撇嘴,挥了挥小拳头,道:“大师傅以大欺小,待七娘活到那个岁数,指定比大师傅拳术好!” 她是福建人,不比北方人高大,显得有些瘦小。就算武术上有些天赋,也是人小力单。曹甲却是正值壮年,又在江湖上历练了半辈子。 偏生七娘好强,隔三差五地非要同曹甲比试一把。赶上曹甲没耐心陪她耍了,她就要寻思个恶作剧来引得曹乙动手。 虽说曹甲对这个小徒教导颇严,但是也受不得徒儿受“欺负”。赶上曹乙动手时,曹甲指定是出手,教训曹乙。 见七娘信誓旦旦的,曹颙笑着点点头。不管男女,能习武傍身、不随意受人欺负总是好的。 若不是女儿有眼疾,他真想要延请明师,将女儿也教导成七娘这样。拳术可以安身,学医能立世。 七娘这才想起正事,趴到门口又往外头望了望,才拉着曹颙的衣服往屋子里拽:“曹爷,有要紧事!” 见她小脸绷得紧紧的,不似说笑,曹颙也收了笑意,跟她进了里屋。 王莺已是哭累了,靠在床头,神色木然。 她已经听到七娘方才与曹颙在外屋的声音,所以见到曹颙跟七娘进来,脸上并无意外之色。 虽说没有见过王氏父子,但是通过方种公的讲述,曹颙已经晓得他们是义薄云天的热血汉子。 要不是他的缘故,父子三人还不知哪里逍遥自在,怎么会这般不明不白地死掉。事到如今,多说无益,只能好生照看活着的人,才对得起九泉之下的义士。 “王姑娘,内宅的屋子收拾出来,下晌就搬到内院去吧。有七娘陪你做伴,不要外道。”曹颙咳了一声,说道。 方种公临行前,已经交代王莺,告之曹颙是可信之人。 王莺这两日也瞧出来,曹府不是寻常人家。屋子摆设也好,还是她这边的吃穿用度也罢,都比她见过的县城首富人家还要阔绰。 换做是其他人,她要生出几分提防之心。这曹颙是为她父兄收尸之人,她倒是真心生出几分感激,对于金银珠宝那些外务,反而不觉得稀奇。 说起来,王家本是盗墓世家。 王五连同几个儿女,都是一身好手艺。只是因小莺之母,胆子最小,劝不住丈夫,郁郁而终。王五待妻子过世,才幡然醒悟,金盆洗手。 由七娘做引子,王莺低着头,将她带人盗皇陵之事,说了一遍。 听得曹颙目瞪口呆,按照《大清律》,盗窃皇家陵墓,同刨自家祖坟一样,不问缘由,都是死罪。 王莺不过十四、五岁,哪里来这么大的胆子? “既是带人,那随从之人都有谁?如今在何处?”眼下不是论罪的时候,曹颙皱眉问道。 “我爹的两个徒弟,胡龙、胡蛟两兄弟……听方伯说,当日已经死在沙河镇……就是因为他们兄弟身上带了探墓的铁锥,我爹他们才被官府诬为盗墓贼……”说到最后,王莺不禁红了眼圈。 小姑娘也有几分倔强,死死地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曹颙长吁了口气,觉得有些庆幸。就算这个时候有活口,为了保全王莺,也得灭了。胡家兄弟两个已亡,倒是省了不好干系。 “皇陵有重兵把手,既是只有你们三个,想来盗出来的物什也是有限,要不然官府也不会轻易罢休。你要晓得,为人父母的,只盼儿女平安。为了你父母泉下安宁,你只当做了一梦,不要再提此事。”若是个小子,曹颙还能骂两句,好好教训一声;对于这失亲孤女,可怜兮兮的,只能好生宽慰。 王莺摇了摇头,道:“往返了两次,盗出来的东西不少。” 七娘到底带了几分孩子气,闻言生出几分好奇来,问道:“宝藏么?都有什么啊,姐姐?” “几十斤重的宝石珍珠褥子,当初由胡龙背出来的,他一个劲嚷着累,说好沉。还有半斗宝石、翡翠。镶嵌了七色宝石的金佛有不少尊,那个太沉,就挑了几尊一尺来高的。剩下的,就是各种钗、环、钏、镯子什么的……那里有凤冠,听说那里头埋得是前朝的皇后……”王莺低着头,一边掰着手指头,一边低声说道。 七娘已经听得合不拢嘴,曹颙听了越发迷糊。 听着这意思,是皇陵地宫被盗。这是多大的事,为何至今还没有风声传出来? 王五父子众人处死,是按照盗掘皇陵的罪名处死的,但是只说是发现盗洞。 这其中有什么是自己不知道的? 明明可以等到明年秋决的王五父子,为何就这么迫不及待的行刑? 眼前如同遮了一层迷雾,使人看不真切。 曹颙正凝神苦思,王莺已经侧过身子,从贴身小衣里掏出块帕子,攥在手里看了几眼,才送到曹颙面前,道:“这是将陪葬宝物运出来后再次藏起来的地图……为了小女一时兴起,累及父兄丧命,小女罪无可赦。下半生愿为父兄祈福,这些身外之物,但凭曹爷处置。” 曹颙听到这里,看了王莺一眼,问道:“你兄长之事……” 王莺脸色一白,木木地点点头,道:“小女早已知晓,这次随同方伯进京,原想凭着这些珠宝,能救得父兄性命,没想到却是痴心妄想。小女本想自尽在父兄坟前,只是方伯因小女父兄之事,愧意颇深。小女不愿因这条残命,引得方伯伤怀,才隐忍至今。” “小莺姐姐……”见王莺毫无生气,暮气沉沉,七娘甚是担心。 曹颙这才算明白前后缘由,他接过帕子,站起身来,转身走到桌前,拿起火镰,将烛台上的蜡烛点燃。 王莺与七娘望着曹颙,都觉得奇怪。毕竟外头还大亮,实不到掌灯的功夫。 待看清曹颙接下来动作,王莺不由讶然出声。 曹颙将手中绘了藏宝图的帕子,举到蜡烛上,点着了。 屋子里一片寂静,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直到帕子烧了大半,要燎着手了,曹颙才将帕子丢在地上,看着它燃得只剩下一个角。 王莺已经从炕上下地,怔怔地看着地上的残帕与灰烬,道:“曹爷,这些珍宝……” 曹颙脸上露出几分郑重,道:“王莺,还是那句话,盗墓之事,不过是梦,如今梦醒了,一切了无痕。为了你父兄能地下安心,往后此事,不可再提。愿意为父兄祈福也好,还是嫁人生子、平平凡凡地过一辈子,都随你。” 过了半晌,王莺才“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安定门内,雍亲王府。 四阿哥看着手中的折子,不由皱眉,喃喃道:“隆科多……到底去昌平何事……” 如今圣驾不在京里,隆科多是九门提督,不镇守京城,竟然乔装出京,如何能不让人诧异? 戴锦俯身道:“回爷的话,这个奴才不知。只是觉得稀奇,这次隆大人出行,并没有带贺林,带着的长随侍卫也不是平素带的。据马六所说,这次隆大人出京,所带随从三十余人,全部是生面孔。” 贺林是隆科多的长随之一,是他的心腹手下。 四阿哥闻言,越发觉得诧异,将手中的折子放下,问道:“那随行而去的三十余人,有没有使人盯着?” 戴锦点了点头,道:“回京后就归到绿营兵里了,那佐官兵去西山拉练,前日出京……”说到这里,他恍然大悟,道:“爷,怕是,怕是没有活口了……” 事情如此诡异,四阿哥从座位上起身,踱了几步,道:“隆科多不是妄为之人,看来是得了圣命……使人去昌平打探,但凡有异常之处,不拘大小,都要使人留意,总能寻到蛛丝马迹……” 回到梧桐苑,曹颙才觉得有些恍然。 虽不知王莺盗的是哪座皇陵,但是就她说出的那些,也能值个几百上千万两银子。 闻到皇家宝藏的那刹那,要是不动心,那是假的。但是曹颙也晓得,这个财贪不得,遗祸无穷。 在鬼门关上走过数遭的人,同性命相比,哪里会将名利放在心上? 世人愚昧,被金银晃花眼的又少了? 这样看来,王氏父子之死,就越发透着蹊跷。似乎有人迫不及待地想要灭他们的口,目的……除了那皇陵藏宝,还能有什么…… 昌平知县,顺天府尹……刑部尚书……再往上…… 想到此处,曹颙一下子,站起身来,握着拳头,敲了敲下巴。 对于王莺的身份,曹颙已经同初瑜讲了。 自然,盗墓的这段,他刚刚知晓,没有打算告诉妻子。不是不坦诚,而是打算将那件事藏在心底,不再提及。省得有不小心之处,出了纰漏。 初瑜这边,亦是同曹颙一样,因王氏父子之死,对王莺心存愧疚。 毕竟是女孩家,也不好在客房久住,就将闲置的松院收拾出来,打算做王莺的住处。刚好魏黑夫妇不在,七娘单独留在前院也不合适,就让她在松院陪王莺同住。 安排妥当,又挑了两个老成的嬷嬷照看,又指了两个小丫鬟在那边侍候,初瑜才回到梧桐苑。 见丈夫凝神苦思,初瑜以为他还在为追凶之事苦恼,轻声劝道:“额驸不要着急,不是已经有些线索了么,总会查出些眉目的。” “线索?是啊,总会有蛛丝马迹的。”曹颙点了点头,说道…… 次日,紫禁城,内务府本衙。 自早上起,天就有些放阴,到了下午,北风呼啸,卷着鹅毛大雪,吹得窗棂“拍拍”作响。 换做平素,同僚们少不得说声“瑞雪兆丰年”什么的,而后惦记着“扫雪煮茶”,风雅一把。 这种冷得邪乎的天气,大家骂娘还来不及,谁还有那个闲心思? 伊都立紧了紧官服,看着小满手中捧着的皮毛大氅,带着几分羡慕问道:“这是你们大奶奶使人送来的?” 小满笑着点点头,道:“嗯,下雨下雪,我们奶奶都会使人过来。在我们奶奶眼中,我们爷可是金贵着,吹着淋着可不行。” 曹颙坐在书案后,正看公文,听了小满的话,有些不好意思,扫了他一眼,道:“啰嗦。” 小满闻言,吐了吐舌头,忙将手中的大氅放好,唤人往炭盆里添炭去了。 伊都立守着炭盆,伸出手去,烤了烤,重重地叹了口气。 曹颙见状,问道:“大人这是怎么了?” “身上冷,心里更冷。”伊都立低头望了望身上的官服,道:“大人只有一妻,知冷知热;下官有妻妾数人,却是连个嘘寒问暖的都没有。里面的皮毛衣裳,虽是新衣,不过是应过场面,对付事罢了。” 最难消受美人恩,伊都立家妻妾相争之事,曹颙这边是晓得的,实是无法同情他。 有得必有失,这世上哪有两全事。 “大人着相了,贤妻美妾,羡慕大人的也大有人在。”曹颙笑笑道。 伊都立本是乐天的性子,听曹颙这么一提,挑了挑眉道:“岂止是美妾,我还没同大人说吧,杨氏这阵子发了一笔小财。” 原来杨瑞雪听说雅尔江阿在宗室内筹集金子之事后,便察觉其中商机,使管事回到京城,将这些年积下的白银数万两,全部兑了成金子。同时,她还劝了伊都立拿出了五万两白银,也换成了金子。 待到入冬以来,城里办喜事的人家增多,各个府邸需要用金子的地方也多了起来。 不说杨瑞雪手中赚了一大笔,就是伊都立那五万两白银,换成五千两金子,转手又换成银子,就剩下一万两的利。 伊都立身上的爵位、世职、差事俸禄,加起来也不过千把两银子。 杨瑞雪用了不到三个月的功夫,就帮伊都立赚了十年俸禄,自是越发讨得伊都立欢心。加上她性子温柔,手上又大方,舍得花钱,在府中也笼络了一些人手。 这事办得漂亮,若是伊都立出面,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都是亲戚,不好谈钱。杨瑞雪却是开银楼的,攒些金子兑些金子,都说得过去。 看来郑虎不用为这个妹子操心,端得是如鱼得水。 伊都立炫耀一番,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岔开话道:“还是宫里的公公们机灵,怎么就晓得这两日有大雪了,这两日每天都多了好几车炭。” 这宫里的一切用度,水、炭、木材等都有定例,什么时候送什何物。 “这两日炭车多了?”曹颙思量了一回,问道。 伊都立点了点头,道:“是啊,如今是三九,天寒地冻的,想来宫里用炭就费了些。” 不是曹颙疑心,而是他心中影影绰绰地猜到些什么。又觉得自己想多了,换做是官员贪财,还情有可原;要是上头那位,心里多少当有些忌讳。 伊都立又扯了几句闲篇,喝了半盏茶,望了望曹颙案牍上还有没处理完的公文,就起身道:“大人先忙,下官先不耽搁大人了。眼见天黑,别耽搁大人落衙……” 正是月初,曹颙也有几件要紧公文,是今儿就需要批复的。因此,曹颙便没有留伊都立,起身将他送出门去。 曹颙尚未转身,就小满在院子门口探头探脑的。 曹颙见状,不由皱眉,冲他招招手,道:“大雪天的,在外头站着做什么?” 小满见东西屋都关着门,笔贴式、书吏都在屋子里避雪,才快走两步到廊下,低声对曹颙道:“爷,御茶房的荣公公有事求见,在外头角落里候着……” 这个荣公公是魏珠的同乡,是御茶房的执事太监之一。平素伶俐得紧,因魏珠的关系,同曹颙也算是熟人。 曹颙是内务府总管,内侍过来禀事什么的,也是常有的,何须这般鬼祟? 曹颙心中疑惑,看了看左右厢房,低声吩咐小满道:“就说我这里有客,他找我何事,让他交代给你转达。” 小满应了一声,出去找荣公公。曹颙回到屋子,隐隐地有些不安。 少一时,就见小满满脸疑惑地进来。 “可说了,何事?”曹颙问道。 小满从袖子里露出两个荷包来,送到曹颙面前,道:“大爷,小的瞧着他有些不对头,眼泪抹慌的。他说求爷看在魏总管的面子上,帮他个小忙,那就是将他攒下这点银子,送到他河间老家。其他的,什么也没说。只说实是求不到人了,求到爷身上。这辈子无以为报,下辈子再报答爷的恩情。” 这全是决绝之词,曹颙虽不晓得到底是唱得哪一出戏,也能察觉出其中不对头。 他从小满手中接过荷包,打开来,将其中的金银倒出,将荷包扔到炭盆里。 虽说这荷包没什么花色,但是宫里用的布匹针线还是同外头不一样。 碎银有七、八十两,金子有十来两,还好没有带什么印鉴。 小满见曹颙这般行事,也带了几分担心,讪讪道:“大爷……” 曹颙指了指那些金银,对小满道:“包起来收好,这件事不要对人提及……” 突然之间,似乎多了许多了不得的秘密,曹颙抚了抚额头。 难道艰难至此,皇帝开始做贼了么?盗掘前朝皇陵,这是天大的丑闻…… 第七百三十四章 繁花 第七百三十四章繁花 御茶房的荣公公,两日后没了。根据宫里传出的消息,是得了“急症”。 曹颙并不意外,这宫里头死人,最多的就是“急症”,用席子卷了,直接送到南苑焚了。这个荣公公,不过二十来岁,早先做过魏珠的跟屁虫,所以魏珠发迹后,他也沾了光,年纪轻轻地就得了体面。 虽是个阉人,却是乐观爱说笑的性子。圆乎乎的小脸,每次见人都是一张笑面。因曹颙没架子,荣公公对曹颙也乐意亲近。 曹颙看着书桌上那包银子,冷笑两声。自己端的是冷血,来这世上多年,多了趋吉避凶的本能。 看来,他猜测得差不离,这宫里果然诡异。 曹颙将银子收到抽屉里,站起身来,对门外小厮问道:“何总管到了么?韩掌柜呢?” 那小厮俯首回道:“回大爷的话,到了,同二总管在偏厅吃茶。韩掌柜由奶奶房里的嬷嬷引着,直接去后院给太太、奶奶请安去了。” 今儿是腊月初八,京中旧俗,今儿开始就要预备过年。 庄子管事、铺子管事,也要开始往东家报账。 庄子的收成如何,曹颙之前去昌平时就晓得的。今日惦记何茂财过来,只是想问问前事。 因胡成经官,引出的那几户佃户,曹颙已经吩咐下去,要将他们分散开,安置在其他庄子。换个环境,少些闲言碎语,对于他们来说,也是福气。 卖房子、卖牲口填补租子后搬家的那户人家,曹颙也使人悄悄地找,也是打算安置在其他庄子里。 不是假惺惺,而是不愿无辜的人,为了曹家受累。 曹颙只想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可没兴趣戴个“为富不仁”的帽子,上辈子他也是平民。这辈子,曹家在满洲权贵眼中,也不过是个奴才家。 他不是守财奴,不靠这几个地租过日子,犯不着将人往死里逼。世道虽说艰难,他还是希望自己眼前肃静些,但求心安。 见曹颙进来,何茂财与曹方两个都起身进礼。见曹颙与何茂财要说话,曹方行了礼后,就避了下去。 即是曹颙亲口吩咐,何茂财自是不是怠慢,不过半月的功夫,已经处理得妥当。曹颙听着都还周全,点了点头,算是放下一桩心事。 其他补偿,也会做的。 见何茂财战战兢兢的模样,晓得他还因胡成的事放不开,曹颙也有些不忍心。 同昌平那一百多顷地比起来,老太君留给他这个人,更让曹颙满意。何谓忠仆,何茂财担当起这个“忠”字。 换做其他人,在何茂财这个位置上,已经捞得手软;何茂财用了大辈子时间,就在经营曹家的地。 曹颙在田产上的收益,多是倚仗何茂财。 “上次大奶奶所说的,再置办两个庄子之事,还要老管家费心。至于新庄子的管事人手,老管家挑两个妥当人。不说新庄子,就是这几处旧庄,有不妥当的人,老管家直接换人就是。老管家也上了年纪,子侄中有使唤顺手的,留在身边学学,往后换手也不仓促。”曹颙思量了一回,说道。 这却是外庄的全部管事权,也算是告诉何茂财,他的接班人由他自己个挑。 何茂财哆嗦哆嗦嘴唇,已是红了眼圈:“大爷……大爷……” “老管家挑的人选,我放心。只是为了免得下头人胡作非为,往后这巡庄管事也成常设,一年一换。赵同是我身边得用的,往后还有其他地方要用他。不过让他在庄子那边帮两个月忙,这个巡庄管事人选,老管家也留心些。还是那句老话,咱们这样的人家,并不指望在地里刨食吃儿,不可昧着良心,赚那黑租子;那些欺男霸女的事儿,也不能出在咱们庄子上。其他的,就按照章程办事。”曹颙说道。 何茂财这些日子也是心灰意懒,听了曹颙这苦口婆心的一番话,忙不跌地点头应了…… 鄂伦特,圣驾行在。 十六阿哥喝了碗热乎乎的腊八粥,只觉得身上暖和不少。今年的雪势到足,要是再下下去,明年北方春天的旱情就能缓解。 十六阿哥一愣神,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自言自语道:“这要去户部的也不是自己个儿,怎么开始操心这个?看来这日子过得实在太闲了。” 想起前几日,御前对答。瞧着皇父的样子,他要是不乖乖地写举荐折子,就要被扔到户部当差。 虽说如今储位空悬,但是各位掌部阿哥,也各有势力范围。四阿哥平素茹素念佛不假,可是龙有逆鳞,也不是能随便触犯的。 十六阿哥侧过头,望望京城方向,叹了口气,道:“孚若,你也当收到爷的信,有个准备了吧。死道友不死贫道,爷这也是没法子……” 虽不过几日功夫,但是凭着四阿哥粘杆处的灵通,影影绰绰的,四阿哥心里也有了几分计较。 他将自己关在书房半日,寻思许多。设身处地,他也能体谅皇父的艰难,只是心里到底有些忌讳…… 要不是贪官污吏横行,使得国库空糜,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 想到此处,他对那些国之蠹虫越发愤恨。 戴锦站在书房门外,犹豫了半晌,还是隔门低声禀道:“爷,年羹尧的长子带着年礼到了,进京给爷请安。” “年熙来了!”四阿哥听了,放下手中的折子,站起身来,道:“带他过来说话。” 少一时,戴锦带着一个年轻人进来。 那年轻人十六、七岁年纪,眉清目秀,倒是好相貌,不过脸色苍白,看着有些单薄。见了四阿哥,他已经甩了袖子,打千见礼。 他就是年羹尧的长子年熙,虽说年家是汉军旗,但是祖上归满洲的年头久,行事皆从满俗。 四阿哥已经上前,双手将年熙扶起,上下打量了几眼,道:“这一转眼,就长这么大了。同你阿玛上任时,还是个孩子。你阿玛可好?天怪冷的,怎么派了你来?这一路上可是辛苦。” 怪不得他同这个内侄亲近,自康熙四十五年,年羹尧发妻纳兰氏病故后,年熙就被姑姑年氏接到王府这边抚育。 直到康熙四十八年,年羹尧外放,年熙才回了本家,随同父亲继母上任。 “王爷,奴才阿玛还好,只是想念王爷,盼着能早些回京;却是因西北战事的缘故,递了几次请求回京陛见的折子,皇上都没有允。”年熙见四阿哥还像过去那般慈爱,也带着几分亲近,红着脸回道:“奴才也是想念姑姑与王爷,央求了阿玛,得了这个差事。路上有些劳乏,但是想着能见姑姑与王爷,奴才就不觉得累了。” 他孩提时失母,父亲别娶,在他心里姑母年氏就如同母亲一般。 四阿哥见他目光中满是亲昵,心里亦是一暖,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同你阿玛提过好几遭,就是不放心你的身体,想着接你回京调养。不过想到你是长子,需要在你阿玛身边帮衬,才拖延至今。这次却是不许走了,还同过去似的,留在这边府里。你的屋子,还给你留着。” 说到这里,四阿哥想起已夭折的与年熙同龄的三子弘昀,不由有些黯然。 年熙孩时,在四阿哥府时,同弘昀阿哥亦是私交甚好。见了四阿哥神情,他忍不住开口劝道:“姑父不要伤怀,省得小阿哥地下难安。听说姑父家添了两个表弟,侄儿还没给姑父道喜。” 他也是真情流露,一时间按照旧时称呼叫了。 四阿哥虽平素冷面,也是重情之人。见他如此,没有怪他逾越,反而越发亲近,点了点头,道:“先去给福晋与你姑母请个安,她们两个都疼你,晓得你回来,指定也欢喜……” 年熙恭恭敬敬地应了,有一句话却是没有说。 那就是他父亲让他回京,也有让他回纳兰府探病之意。他生母是纳兰明珠孙女、纳兰性德次女。 如今他母族人丁凋零,纳兰府的当家人揆叙又卧病在床。 年羹尧早年离京时,同自己这位叔岳父关系也甚好。即便妻子病故,又续娶宗室女为继室,他也同纳兰家保持往来。 纳兰氏病故,留下一子一女,一子就是年羹尧的长子年熙,一女夭折。 揆叙缠绵病榻许久,年羹尧顾念旧情,就使儿子接着进京送年礼之便,探望叔姥爷…… 曹府,书房。 曹颙拿着十六阿哥的信,实是哭笑不得。 “举荐”自己去户部,这叫什么事儿?这六部除了堂官,就是司官,堂官从一品尚书、正二品侍郎;司官最高的就是正五品郎中。 文官不同武官,这打仗的时候,有二十岁的将军,那是宗室皇族,挂个名等着功劳就好。这二十三岁的侍郎,执掌部务,不是儿戏,是什么? 若说正五品郎中,曹颙康熙四十八年,从侍卫处出来,接的第一份差事就是户部福建司郎中。熬了七、八年,不提功劳,这卖命的苦劳也有好几件了。难道熬到最后,就是回到原点,从头再来? 他站起身来,有些坐不住,实不知康熙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虽说他不贪恋虚名,但是如今父亲刚请辞闲赋,若是他真被贬到五品郎中,那少不得就要有小人跳出来对曹家落井下石。 他不是畏惧,只是觉得麻烦。 他撂下信,从书房出来,走到廊下,唤了个小厮道:“去门房问问,老爷回来没有?” 那小厮应了,还没有转身,曹颙就见曹寅从影壁后过来。 他忙迎了上去,道:“父亲回来了,老尚书身子如此?” 原来,听说玛尔汉身子有些不舒坦,曹寅去尚书府探病去了。 “还算硬朗,只是耳朵越发背了,有些糊涂,拉着我扯着嗓子说了半晌三藩之乱时的事儿。”曹寅随口回道。 玛尔汉今年八十三,七十多才从尚书位上退下来。 曹颙跟在曹寅身后,看着腰板挺得直直的父亲,也察觉出他的异样。 做了一辈子官,这闲赋下来,不自在也是有的。 想到这些,曹颙心里不由怨康熙帝王薄情。同那些阳奉阴违的人比起来,父亲这边不仅是怀着“忠君”之心,而且为了这个奋斗了一辈子。 见曹颙不言语,曹寅停下脚步,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道:“可是有事?” “嗯。”曹颙点点头,道:“十六阿哥来信了,说是举荐儿子到户部当差。儿子心里有些迷糊,寻父亲拿个主意。” 曹寅闻言,并无意外之色。早在他递折子请辞之日,他就知道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还将十六阿哥卷进来。 虽说按照律法,官员举荐不受“连坐”之罪,但实际上,要是被举荐人出了纰漏,举荐人也要担待些干系。干系大小,就要看上头的“恩典”。 他没有回内院,同儿子来到书房。 缄默了好一会儿,他抬起头来,问曹颙道:“颙儿,若是到户部,你可有敛财的法子?” 曹颙苦笑着摇了摇头,道:“父亲,儿子没有点石成金的本事。之前的几次开源,都是因势成利,天时地利人和都有了,才取个巧。儿子虽在户部当过差,接触的差事也是有限,要是过去也是两眼一抹黑。” 曹寅相信儿子这番话,可是龙椅上那位信么? 曹寅望着儿子,不禁有些自责。 儿子的性格,甚是内敛,从不招摇。若不是自己当年在给皇帝的秘折中,将儿子的本事如实道出,也不会有今日。 自古以来,为皇帝开源节流的臣子不少,有几个好下场的? 原本他是“忠心”一片,感念皇帝恩德,希望儿子同自己一样,粉身碎骨效忠皇帝;如今知道的事情多了,心境也不同,愚忠之心淡了几分。 “你年级轻、资历浅,接了新差事,就算有不妥当的地方,不过是降职再磨练。不过,如今牵扯到十六阿哥,份量就不同。十六阿哥已经弱冠之年,还没有封爵,要是受了你的拖累……”曹寅说到一半,剩下的话没有点明。 曹颙这边,不由皱眉。 到底谁跟谁亲?就算他同十六阿哥交情深厚,还能强过康熙与十六阿哥的骨肉天伦? 以前的康熙严厉虽严厉,但是里面也带着慈爱;如今的康熙,却只像个古怪的老头,想一出是一出,让人头疼。 曹颙犹豫了一下,问道:“父亲,您瞧着皇上是要安排儿子去户部做什么差事?” 就算要降职,也得有个罪名不是?曹颙的脑子里飞转,寻思自己过去这一年多,可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他本是小心谨慎之人,怎么会将把柄留在外头? 想了一圈,不由有些心灰意冷。是升是降,都是康熙一句话的事罢了。像他父亲,又有什么过错? 曹家仆人,是有不检点的,但是同京城其他人家比起来,那是小巫见大巫。 要不是自己决定将胡成送到衙门官办,也不会给御史机会弹劾父亲。 莫非,自己错了,也当学着别人家的惯例,打着“家丑不可外扬”的旗号,将事情不了了之? 曹寅看出儿子的迷茫,不由有些担心,问道:“若是降职,颙儿会心生怨尤么?”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么?”听到父亲这样讲,曹颙不禁反问道。 “若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就无法立足于朝堂之上。”曹寅缓缓地说道:“颙儿这些年太顺当了,许是心里受不得挫折。为父像你这般大的时候,还跟在你祖父身边学规矩。你要记得,即便这次差事为五品官,也是沾了祖宗余荫,比其他人强出太多。” “记得这一点?那儿子这七年在做什么?早知如此,何不学个纨绔,悠悠哉哉地过日子?”曹颙只觉得浑身疲惫,想起这些年的苦熬,觉得心里堵着慌。 “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颙儿,你只当是磨练吧……”曹寅见儿子如此,虽是心疼,仍板着脸说道。 “父亲,儿子这些年磨练还不够么?不说忠君爱国那一套,恪尽职守,也算是对得起朝廷俸禄。”曹颙这边,实是无法淡然面对。 不患寡而换不公。 别人做京官混吃混喝,放外任猛刮地皮,官做得滋润,小日子过得悠哉。 自己想着不要落人口舌,不叫人挑出错来,也算尽心尽力,却是错了。 “父亲,要不儿子也请辞?”曹颙望着父亲,低声说道。 曹寅站起身来,走到曹颙跟前,伸出胳膊,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曹颙,还是那句话,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自打你落地起,荣华富贵,哪样少了?这都是皇上恩典。你要记得,就算你劳乏数载,也是臣子当尽的本份,不可再生怨尤!”说到最后,已经带了几分厉色。 自打曹颙当差后,父子相处也算融洽。这种老子教训儿子的谱,曹寅这几年都没摆过。 听着像是有道理,却是又像不讲理。 曹颙苦笑着,看着父亲。他只是一时感言,父亲老了,他是曹家顶梁柱,怎么也得咬牙撑着。 “这些磨难,你都会获益,你将是曹家荣耀,因为你……会成为曹家第一位阁臣……”曹寅看着儿子的眼睛,慢慢说道,声音无比坚定…… 第七百三十五章 锦绣 第七百三十五章锦绣 “搭大棚,帖喜字。龙凤围桌红官座儿……”恒生带着几个亲戚家的小子,正拍手哼着童谣。 天佑已经过来,冲他招了招手,道:“二弟快来,要去接五婶了……” 恒生闻言,笑嘻嘻地过来,跟着哥哥身后。 他们两个都穿戴一新,宝蓝色的袍子,鹿皮靴子,头上带着绒面小帽,前面缀着鸽子蛋大小的红玛瑙,看着甚是喜气。 来寻他们两个的婆子嘴里已经叫着“小祖宗”,领着他们两个进了内院。 今日是曹頫迎娶的正日子,按照曹颂、曹硕兄弟成亲时的例,东、西两府都设宴。东府这边请堂客,西府那边是官客。 曹寅父子带着曹硕、曹頫兄弟在西府迎宾,李氏婆媳过来到东府陪客。 兆佳氏屋里,满目绫罗,都是曹家姻亲故旧家的女眷,还有兆佳氏娘家的女眷。年轻些的奶奶姑娘,都被迎到静惠屋子里,这边留着吃茶说话的,都是有些辈分的。 见恒生与天佑兄弟两个进来,往怀里搂的,拉着看面皮的,端得是亲热无比。嘴里有的叫着“侄孙儿”,有的叫着“乖乖曾孙儿”。 天佑与恒生两个,就按照李氏的吩咐,挨着个的磕头。一圈下来,托盘里的收得见面礼就堆成了小山。 兆佳氏心情大好,在她心里,小儿子娶媳妇,就算完成一件大事。往后就等着养老享清福了,至于庶子婚事,那个毕竟不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不过是走个场面。 她待两个侄孙儿也多了慈爱,拉了天佑的手,仔细叮嘱道:“待会拿了这盖头红包袱,千万别换手。要么一直左手拿着,要么一直右手,天佑可记得了?” 天佑听了,回道:“都记得了,母亲与姑姑早间都告诉了。” 兆佳氏满意地抿了抿嘴,又转向恒生,问道:“恒生啊,那个金银水壶你提了没有?能不能提得动?” “能提动,装了水的,也能提动。”恒生使劲点头,朗声回道…… 曹家,西府。 虽说今天是正日子,但是喜棚已搭了好几日,曹颙直觉得自己腿也站直了,脸也笑僵了。 好不容易,到了发轿的时候,总算能清静会儿,他就忙里偷闲,寻了间空屋子,使人上了一壶茶,坐下歇脚。 前来道贺亲朋故旧不少,大多数都愿意围着曹颙应酬,嗡嗡嗡嗡的,吵得他脑门生疼。曹寅既已致仕,曹家以后的当家人,就是曹颙了。 所谓亲戚往来,不就是攀个人情,往后求着或者用着的时候能说几句话。却是苦了曹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还得四处陪着笑。 这一清静下来,想起前几日父子之间的对答,曹颙有些恍然。 看来,“封阁拜相”是父亲执念。是啊,这个时候的读书人,谁不是想着“封阁拜相”? 只是那句老话怎么说的?非进士不得进翰林,非翰林不得进内阁。 从仕途上来说,自己不是正牌子出身,是恩荫。父亲怎么就信誓旦旦地以为能“望子成龙”? 曹颙抚着额头,正养神,就听“吱呀”一声,门推开来。 曹颙抬头望去,却是神色有些恍惚的曹颂。瞧他满脸疲惫,想来也是被这这日操办喜事累坏了,像是来寻清静的。 见曹颙在这里,他讪笑两声,抓了抓后脑勺,随口道:“哥哥在这儿啊!” 曹颙指了指身边座位,唤曹颂坐了,倒了一盏茶,推到他跟前。曹颂谢过兄长,才端起茶来,一口饮了。 除了疲惫,他神色有些异样,瞅着像是有什么心事。 “怎么了?”曹颙提起茶壶,一边给他又倒了一盏,一边问道。 曹颂犹豫了一下,低头回道:“哥,我想起老三了……前年也是差不多的时候,弟弟同小三先后成亲……” 提及曹硕,曹颙的思绪却回到多年前,还在奶妈怀里牙牙学语的婴孩。 这十多年的功夫,好像就是一转眼。虎头虎脑的曹颂长大了,虽说脑子还不算好使,但是胜在心地善良,是个本份懂事的孩子。襁褓中牙牙学语的曹硕没了,曹项出仕了,最小的曹頫都娶亲生子。 曹颙叹了口气,道:“逝者已矣,生者还得活着,看开些吧。” 曹颂抬起头来,看着曹颙道:“哥,有件事,弟弟想同哥哥商量商量……要是哥哥觉得成,弟弟赶明儿再请示大伯……” 见他颇为认真,曹颙点点头,道:“说吧,是公事儿,还是家里的事儿?” “哥,我想将天护过继到名下……”曹颂说道:“天护已经一生日多了,到了会认人、学说话的年纪。未落地就失了父母,添香姨娘也不过是个弱女子,病怏怏的不说,如今又在外头住着。丁点儿大的孩子,身边只有奶妈、丫头照看……” 这个时候按照律法,分家是讲究诸子均分,不过嫡庶有别,其中的差距不是一星半点。 曹颂的本意虽好,但是眼下他还没有长子,要是处理不妥当,往后也容易生事端。 “弟妹怎么说?”曹颙思量了一遭,问道。 “静惠是赞同的,说这个主意正好。我们是二房长兄长嫂,代替三弟照看天护也理所应当,只是弄潮太小,离不开她。她又要管家,怕有照看不周的地方,说让玉蜻照看最好。玉蜻是弟弟身边的老人,性子温柔心肠好,是个妥当的。”曹颂回道。 曹颙闻言一怔,不晓得静惠是有心,还是无意。 由玉蜻照看,往后她生了嫡子,排行为二也不损尊贵。即是在丈夫面前卖好,又给自己留了三分余地。 不管怎能说,静惠所说,却是不留后患的妥当法子。 曹颙点点头,道:“既是弟妹也愿意,那抚养就抚养吧,侄儿也是儿。过继不过继的,不过是个过场,还是听听亲长们的意见为好。我也是天护的伯伯,待他大些,我会为他置办一份产业,总会叫三弟在地下心安才是……” 这迎娶的章程,都是可循的,就不一一细表。 且说洞房花烛,被同窗与表兄弟们灌得醉醺醺的曹頫被喜婆送进洞房。 虽说董素芯之前在曹家西府住过,曹頫去给李氏请安时,也远远的见过。但毕竟是大家公子,晓得些分寸,没有往人家姑娘脸上盯的道理。 如今挑了盖头,看着低眉顺眼的新娘子,曹頫不由有些窃喜。 这新妇身上的温婉柔顺,影影绰绰的,有几分初瑜与静惠的做派。 因母亲与二嫂的缘故,曹頫心里对于那些傲气十足的满洲姑奶奶也存了几分畏惧。虽说才十五,也是个男人,谁不盼着自己的妻子贤惠温柔。 至于识字不识字什么的,他现下也想不起,只是这样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新娘子。 虽说董素芯年长五岁,到底是新嫁娘,被曹頫看得,只觉得脸上火烧火燎。 曹頫的脸上也是红扑扑的,脑子里想着昨儿同窗送他的春宫,只觉得嘴巴里响干响干。 与曹颂、曹硕成亲前就有屋里人不同,他至今还是童男子。 除了他读多了诗书,有些眼高外,还因兆佳氏在曹硕死后,担心小儿子这边也受丫鬟媚惑,将他身边的几个大丫头,看着不安分的都换了。 一个生疏,一个腼腆;一个自诩怜香惜玉,一个我自温柔和顺。 这夫妻两个相处起来,别有一番风景…… 待到次日,兆佳氏接过小儿媳妇的茶,瞧着她温柔老实的模样,也是真心欢喜。嫁妆丰厚,性子又是一等一的好,这样的媳妇还哪里讨去…… 曹家热热闹闹地办着喜事,外头却是沸沸扬扬。 十六阿哥保举曹颙入值户部之事,已经在京里传开。 连伊都立都有些坐不住,在曹颙面前念叨了好几回,请曹颙千万别忘了他。 从太仆寺开始,他就做曹颙的下属,要是真有升迁之时,能拉扯他一把最好。要不然,他还要在五品官的位置上熬个几任不成? 见曹颙不松口,伊都立只觉得心酸不已,道:“大人,这些年同衙为官,下官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只是时过境迁,世态炎凉,才蹉跎至今……” 曹颙见他愁眉苦脸的模样,也是有些不忍。不过是他是泥菩萨过江,哪儿有资格保全别人? “高升”户部的美梦,曹颙没有想过。倘若二十多岁,就为六部堂官,这个在满清历史上,有所记载么? 是了,好像那个被后世当成第一贪官的和珅,就是二十多岁时发迹的;还有被传成是乾隆私生子的福康安,也是少年成名。 福康安还好,中年早夭,得了朝廷追封,生时尊贵、死后荣光。和珅却是乾隆留着给儿子收拾的,乾隆咽气,他就跟着问罪了。 要是七老八十熬到高位上还好,借口老糊涂,不问正事,顺着皇帝的意思,也没有人挑你的错;年级轻轻的,想着往上熬,那不是捉死么? 想到这里,曹颙不由打了个寒颤。 虽说平白无故被降职,会令人郁闷气氛;不过要是莫名其妙地升官,也是够恐惧的。 “若是连大人都不帮下官,那我怕是要在司官的位上终老了……”伊都立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望着曹颙的目光充满期待。 曹颙被盯着受不了,道:“就算大人不说,曹颙也不敢相忘同僚之谊,大人放心。若是曹颙真离开内务府,届时定保举大人为新总管人选。至于能否心想事成,还得看皇上恩典。” 伊都立没什么弯弯道道,只觉得跟着曹颙当差,背靠大树好乘凉不说,也能干点成绩,在亲戚朋友面前底气足些。 真没有窥视内务府总管之意,毕竟他晓得皇上因他是索额图外孙的身份,对他看不上眼。 听曹颙这般说,他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就算大人保举,下官能力有限,也当不起这么重的差事。能跟着大人,立些小功,不庸碌度日,下官就心满意足了……”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得门外有人“咳”了一声,道:“曹颙曹总管在么?” 是十六阿哥的声音。 今天腊月二十二,圣驾还在汤泉,明日才回驻畅春园。看来,十六阿哥是先行一步回京。 伊都立看了曹颙一眼,越发笃定他“高升”之事不是虚言。他也知趣,起身见过十六阿哥后,就寻了由子,先行一步离开。 见曹颙神色平平,看不出喜怒,十六阿哥讪笑两声,道:“孚若,好久不见,嗯,近日可好……” 见十六阿哥打着官话,曹颙看了他一眼,道:“下官尚好,想来十六爷的日子过得也滋润……” 两人是少年同窗,多年的老友。 这么客气来、客气去两句,十六阿哥就受不了了,摆摆手,苦着脸道:“孚若,行了,爷错了不成么?跟你陪个不是。”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道:“不过皇阿玛的脾气,你是晓得的,哪里有我选择的余地?” 曹颙心里固然有气,不过是气康熙的得寸进尺,还有自己的“作茧自缚”,并无怪罪十六阿哥之意。 不过是逗他两句罢了。 “圣驾明日才回驻,十六爷今儿就回来,小心别落了口舌。”曹颙道。 “李氏这几日要生了,我已经在皇阿玛跟前请了假。”十六阿哥回答完毕,才反应过来曹颙是在关心自己。 见他并无责怪自己之意,十六阿哥倒是生出几分愧疚,耷拉着脑袋,道:“都是我怯懦,不敢在皇阿玛跟前为你仗义执言……要不然,事情也不至于此……” 听他说这个,曹颙也是一阵胸闷,沉声问道:“十六爷,若是皇上真让我去户部,这到底是要升,还是要贬……” “原是说要升你为户部侍郎的,第二日又改了口,到底如何,我也不知……”十六阿哥回道。 汤泉行宫,御书房。 康熙坐在炕上,看着地上的张廷玉道:“就按照朕方才所说,拟旨。” “微臣领旨。”张廷玉双膝跪在地上,面前摆放着纸笔。 因前几年中风留下的后遗症,康熙的手抖得厉害。右手已经不能执笔,左手勉强行事,也不能坚持多久。 折子是康熙御批,对外的旨意,这两年都是由张廷玉拟旨。 张廷玉出身相门,又是老实持重的性子,平素不肯不言一字,多行一步,算是对康熙的脾气,所以这两年康熙对他甚是倚重。 张廷玉低着头,跪着拟了旨意,纵然是心静如水,对这旨中之人也不禁生出几分羡慕…… 第七百三十六章 “高升” 第七百三十六章“高升” 什么叫无妄之灾,眼前曹颙遭遇的,就是“无妄之灾”。 苏州织造李煦进贡的一批缎子,发现有染色不匀。按理来说,江南几位织造,包括曹寅的继任江宁织造在内,都是朝廷使唤的老人,这贡品入库也没那么多讲究。 这次,却是稀奇。 广储司的一个主事,竟然巴巴地查起苏州织造府这批贡品来。瞧着染色不匀,又使人过了水,结果发现褪色。 事情报到曹颙处,曹颙虽觉得不对劲,也没想着替李家隐瞒。内务府上下都是天子家奴,皇帝的耳目绝对比曹颙要灵敏。 他就将此事原封不动地写了折子,报到御前。 圣驾腊月二十三回驻畅春园后,腊月二十五奉皇太后回宫。 这过了小年,六部九卿衙门就“封印”了,内务府却是要侍奉宫中贵人的,新年要忙的差事也多,虽说也“封印”,但是每日往宫里当差的人数也不少。 李煦的“罪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再将之前库房里的贡缎验看了几处,也有不工整的时候。 康熙“震怒”,少不得申斥一番。然而,“卖舅求荣”的曹颙,也没得到好处,亦是被康熙扣上个“失察”的罪过,降二级调用。 曹颙这个内务府总管,算是做到头了。 那些之前传言曹颙要“高升”的,闻言皆是目瞪口呆,甚至有的人已经在寻思,是不是曹家父子真失了圣心? 原以为曹寅请辞是为了给儿子腾地方,没想到曹颙这边不升反降。 那些为了巴结曹家,往曹家送了重礼的人家,都有些后悔。 同僚之中,还是伊都立热心,得了消息,巴巴地跑到曹府劝慰。之前想要曹颙提拔他的话,他闭口不提,话里话外,都是站在曹颙的立场,为曹颙不平。 形势有些微妙,皇上允了曹寅的请辞,“申斥”了李煦,降了曹颙。已经有流言出来,说皇上有意要换换苏州织造与杭州织造的人选。 曹、李、孙三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曹家父子风光了这些年,曹颙又是少年高位,不晓得有多少人眼红。这回,就有不少难听话出来。 曹家长子为王妃、曹颙还是和硕额驸之事,他们也无暇理会。 不管身份变得多高贵,所谓富贵荣华,还不是皇帝一句话的事儿。要是失了圣心,什么都是虚的了。 已经有不少人诋毁曹颙,说他偷鸡不成蚀把米,“卖舅求荣”一把,自己却摘不干净。 曹颙这边,却真是打心里松了口气。 毕竟之前已经有所准备,所以被贬官之事,他也能心平气和接受。说实话,他心里还隐隐地觉得庆幸。 什么是捧杀?要是康熙为了国库匮乏之事,一时脑子发热点曹颙去做户部侍郎,那就是“捧杀”。 二十三岁的侍郎,不说枪打出头鸟,能否坐稳这个位置,这让继任天子如何加恩? 正四品么?京官中除了鸿胪寺卿,其他都是副职,外官中,则有顺天府丞、奉天府丞、各省巡守道员。 对于清静衙门鸿胪寺,曹颙倒是有兴趣,却是也晓得,康熙不会那么闲的,让自己心想事成,去养老。 对于新官职,曹寅父子心里多少也有个数。 曹寅那边,同康熙君臣五十余年,相知颇深。对于儿子无辜被贬之事,他不仅不怨,还多了几分感激。 曹颙没什么想法,能不将自己竖成靶子,他已经是有些知足。 总算是虚惊一场,要是真将他推到户部侍郎的位上,他还真有些犯愁…… 爆竹声声辞旧岁,新年了。 对于被贬官之事,曹颙没有瞒初瑜。初瑜开始还怕丈夫抑郁,想着该如何宽慰。见曹颙浑然不放在心上,反而念叨“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她就将担心都藏起来,只是变着法儿地哄丈夫欢心。 虽说曹寅父子有心将曹颙贬官的消息瞒住李氏,但是驾不住大过年的,亲戚往来频繁,话里话外无意说起,李氏也晓得了。 知子莫若母。 那些“卖舅求荣”的话,李氏是一句不信的。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丈夫是天,儿女就是她的全部。娘家兄长,反而要靠后, 想着儿子平素当差辛苦,李氏私下忍不住同丈夫抱怨。是不是大哥老了糊涂了,要不然怎么连皇家差事也怠慢起来?若不是受了那边连累,儿子也不至于被贬官。至于向皇上写折子之事,那是在其位行其事,哪儿有什么错处? 她虽说担心,但是怕儿子、媳妇难过,反而人前不显。因这个缘故,府里上上小小该干什么,还干什么,都带着新年的喜气。 正月里,来曹家往来应酬的人,就少了不少。原本趋炎附势凑来的新朋亲,也都不见了踪影。曹寅父子乐得清静,该拜年拜年,该访友访友。 永庆与马俊两个,都是曹颙的少年之交,没有那么些功利,还是往来如常。 正月十四这日,马俊在家里设宴,请曹颙与永庆小聚。 直至此时,曹颙与永庆才知道一个消息,马俊要离京回乡。 马俊的伯父已经从告老,从侍郎的位上退下来。他父亲缠绵病榻多年,太医说,怕是就一年半载的事。 马俊伯父、父亲兄弟两个,都是少小离家,仕途上奔波了半辈子,如今生了落叶归根的心思,要回原籍台州。 两房只有马俊这一个儿子,马俊亦不愿与亲长远离,就辞了官,等过了十五,就要奉亲长还乡。 对于马俊的决定,曹颙与永庆两个都甚是意外。 虽说马俊伯父与父亲都致仕,但是他迎娶的两位妻子,都是官宦人家小姐。虽不能说是高门显宦,但也都是官宦人家,在仕途上也能帮衬他一把。 “天成兄?”曹颙看着马俊,不知他为何做这个决定。 要知道,在众位朋友中,马俊可是立下志愿,“不为良医,便为良相”。加上他科班出身,当官勤勉,官声颇佳,就算他伯父致仕,也不会太影响他的前途。 永庆不禁皱眉,道:“好好的,怎么就想起辞官?就算是为孝顺父母,也早当同我与孚若说才是,还瞒着。说什么十六启程,今儿已经是十四。” “善余兄,孚若,说到底,还是我怯懦,这里自罚一杯,向二位赔罪。”马俊端起酒杯,仰头一口干了。 “确实是有意瞒着二位,因我实信不着自己个儿,怕二位相劝的话,就舍不得这顶戴。”马俊撂下酒杯,带着几分苦笑说道。 “即是舍不得,为何还辞官?”曹颙的心里原也有几分薄怒,见了马俊这失魂落魄的样子,想着他少年时高谈阔论的模样,就怪不起来。 马俊将帽子摘了,侧过头去,指了指自己的头发,对曹颙与永庆道:“孚若,善余,你们瞧瞧,我这头发,白了多少。进京不到两年,什么正事都没做,就在熬心血,与人周旋。” 曹颙与永庆见状,不禁吓了一跳。 白了一半,发梢处都染黑了,只有帽子底下能看出来。 “六部司官,这么艰难?”永庆忍不住,冲着曹颙问道。 “何以至此?”曹颙看着马俊,心中已经是颇为自责。因想着他有家族余荫,加上不是初入仕途,曹颙倒是没有为这位朋友操过心。 马俊自嘲道:“许是读书读多了,读傻了吧!既想着干点实事,显摆显摆自己的能耐;又想着左右逢源,上下讨好。却是多做多错,少做少错。越想要弄圆弧,越是艰难。折腾来,折腾去,一事无成。” “就算不愿做京官,也不该就断了仕途,谋个外放又不是难事。”永庆仍是不赞成马俊的草率。 马俊苦笑道:“善余,小弟没做过外任么?小弟算是看清楚了,这年头,就算是昧着良心,也干不了什么事儿,这官还当着有什么意思?” “令尊、令伯允了?”曹颙见他态度已经决绝,开口问道。 “嗯。”马俊点了点头,道:“伯父之意,离开也好。如今京城不太平,避开这几年,往后等到太平了,再出仕也不迟。” 到底是熬到京堂位上,有些眼界。 曹颙此刻,倒是不替马俊惋惜了。马俊出身清贵,少年进士,入了仕途,又见识了太多污秽,能沉寂下来,修身养性也是好事。 永庆见马俊如此,想想被降官的曹颙,忍不住攥起拳头,闷声道:“这到底是什么世道?孚若老实能干,却落得个贬官的下场;天成勤勉当差,却不得不弃官。” “权当歇歇吧。”曹颙举起酒杯,对马俊道:“天成兄,你读了这些年书,存了济世之念,如今也不过一时混沌。不管如何,不要忘了你到底想要什么。我相信,总有一日,天成兄必有用武之地。来,小弟敬天成兄一杯!” 马俊端着酒杯,看着曹颙,露出几分羞愧,道:“真是惭愧,伯父早说过,我带着文人的酸腐,遇事爱钻牛角尖,让我学习孚若的豁达。比起孚若所遇挫折,我这边倒是有些无病呻吟。说起来,还是我涵养不足,不能像孚若这般荣辱不惊。” 哪里是什么豁达,哪里是什么荣辱不惊? 不过是曹颙多活了一辈子,能看得通透些罢了。人存与世,谁能为所欲为。就算不想做之事,有的时候为了责任,为了身边的人,也不得不为之…… 转眼,到了正月十六,曹颙出城为马俊送行完毕,回到府里,这任官的旨意就下来了。 户部给事中,正四品京官。 户部给事中,作为六科掌院给事中之一,同都察院十三道督察御史一起,被合称为“科道”,是言官。不同的是,前者直接对皇帝负责,后者则是对都察院都御史负责。 虽说六科给事中品级不高,才是正四品,但却是天子直属。皇帝交给户部的差事,由户部给事中督管,每五日注销一次。就算是尚书、侍郎,只要有办事不力的,给事中都可以向皇帝直接禀告。 除了这个之外,六科给事中是京城唯一有资格同堂官们参加御前会议的司官,有举荐官员与弹劾、审理罪官的权利。甚至,还有封还皇帝敕书的权利。 就算是圣旨,只要六科给事中认为有不妥当之处,就可以封还,不予执行。 虽说没有内阁学士的风光,但是六科给事中才是天子真正的辅臣。没有丞相之名,却行丞相之事。私下里,六科给事中又被称为“副相”。 被提拔到这个位置的官员,多是皇帝器重信任的臣子,端得是前途不可限量。 虽说还是受了皇帝的算计,不得不去户部做牛做马,但是这个给事中的职位,也算是合曹颙的心意。 说起来也是好笑,他出仕不足十年,由武官转文官,由京官转外官,又由外臣转内臣,如今又转到言官任上。 说他是幸进吧,八年的功夫才从五品到四品。要是在皇帝身边当差,八年的功夫,一个一等侍卫也能到手了。 若说他不是幸进,好像一直在被提拨,升职。 不管是满意,还是不满,这递折子谢恩的事儿,却是不能省的。 畅春园,清溪书屋。 曹颙在圣驾回京后第一次见到康熙,除夕那日宫里虽有赐筵,但是曹颙正获罪被贬,却没有资格去了。即便他还挂着侍卫的衔,侍卫处也没有通知他赴宴。 曹颙乐得与家人团聚,但是康熙显然并不这么看。 他望着地上跪着的曹颙,沉声道:“朕贬了你的官,你可生怨尤?” “臣不敢,是臣当差不力,让皇上失望了。”曹颙见了康熙这番腻歪,心里已经忍不住想要问候问候康熙的长辈,但是面上仍是老实恭顺地回道。 “朕是想护你周全。”康熙的下一句话,却是带了几分真情实意:“少年显位,未尝是福气。” 这些,曹颙心里有数。 但是他向来是“憨厚”人,就没必要那么伶俐了。要不然,一顶“揣测圣心”的帽子下来,他也吃不了丢着走。 他是既带着几分感激、又夹着几分“糊涂”地看了康熙一眼。 康熙被他看得心中一暖,面上越发慈爱,张开嘴刚想好好说给他听,又放不下帝王的架子,“咳”了一声,道:“有什么不清楚的,回去好好问问你父亲,往后用心在户部当差,朕自不会亏了你……” 说是这般说,可是那追命似的催银子,也让人受不了啊…… 第七百三十七章 坐衙 第七百三十七章坐衙 正月十七,曹颙新官上任第一天。 初瑜早早起了,捧了白雁补服、青金石顶戴,服侍着曹颙穿戴上。曹颙对着镜子瞅了两眼,嗯,也算是年轻有为。 虽说是得罪人的差事,但是有保举权、弹劾权、直奏权。加上上头直接是皇帝,没有二层领导,除了应付一个喜怒无常的暮年帝王,不用再看他人脸色,也算是自在。 婆子带着天佑与恒生过来,给曹颙请早安。 年过完了,小哥俩胖了一圈,肉乎乎的。从今儿起,他们两个也休完年假,得跟着先生读书。 用完早饭,曹颙就出了梧桐苑,先到兰苑给父母请了安,随后就骑马出门,前往户部衙门。吏部衙门的手续昨日就已经打发人办妥当,现下直接去户部上任就是。 虽说圣旨昨儿才下,但是户科官署的详情,早已摆在曹颙书案上。 户科有掌印给事中满、汉各一人,满缺正四品,汉缺正七品。给事中满、汉各一人,正七品。笔帖式十五人。 满员的话,这个坐落在户部衙门里的“衙中衙”,也不过十九人。目前并不满员,掌印给事中只有曹颙一人,另有给事中陈沂震与常岱,还有笔帖式十三人。 曹颙原以为像这样的“言官”,都是科班出身,待晓得几位同僚的履历,却是觉得意外。因为陈沂震与常岱同他一样,都不是科举出身。陈沂震是捐官,常岱则是恩荫。 之前的满缺掌印给事中,外放地方升任按察使去了。 再说说户部,诸位堂官也算是曹颙认识的老人。执掌部务的皇子阿哥是四阿哥,掌部大学士是原内务府总管马齐,满尚书穆和伦、汉尚书赵申乔。侍郎什么的,更换得频繁,曹颙倒是不太熟。 赵申乔不过是同殿为臣,穆和伦说起来,却是曹颙的老上级。 康熙四十八年,曹颙初入户部为员外郎时,正赶上穆和伦调过来任尚书。官场上,除了“同乡”、“同年”、“同窗”这些交情外,同僚与上下级也需要维系。 就说今年正月,曹颙还是往穆和伦府上拜年,还是执了下官之礼。穆和伦也不好受,避开还全礼。 所谓户科官署,实际上就是户部衙门里面西北角仓库后的小小的四合院。正房五间,东西厢各三间,倒座门房三间。 真是小巧玲珑,看着灰墙灰瓦的,甚是不起眼。 曹颙进院子时,院子里刚好有两个笔帖式。虽不认识曹颙,却是认出他的补服顶戴,忙躬身见礼。 曹颙点点头,算是回礼,带着蒋坚、赵同、小满进了院子。 出仕多年,曹颙也晓得公房的大致结构,到了上房直接进了东屋。 东屋两间,里屋是曹颙的办公之处。靠着东墙,一溜的书柜。书柜里都是些发黄的老书,散发着霉味。南窗户下,是书案与椅子,因年头久远,看着陈旧不堪。北窗户下是一面矮炕。 实没有官署的威严,看着就像是哪个老夫子的书房。 只有书案正对的墙上,挂着的四字横幅,笔锋犀利,透出几分森严。那横幅从右到左,写了四个大字,“谠言直声”。 看着也是有些陈旧,却是康熙御笔,这其中也流露中皇帝对“科道言官”的期许。毕竟,皇帝高坐龙椅之上,居于九重宫阙之中,能看到听到、看到的有限。 “科道言官”,盯着京里京外,要是不能公正言论,那皇帝也要成聋子、瞎子。 外屋有几张桌椅,是跟着的师爷与当值笔帖式的位儿。 户部既是满汉官都有的衙门,那不用说,西面两间是汉掌印给事中的办公地。左右厢房,则是另外两位给事中与笔帖式的地方。 笔帖式满员的话为十五人,每位给事中大人身边三人轮值,其他三人分拣公文与杂务。因汉掌印给事中不在,所以少员的那两个缺暂时没补。 小满手中提溜着两个大包袱,一个里面是曹颙常用的几本书,还有笔匣、砚台、笔架、笔洗等物。打开来,在书案上一一摆好。 另外一个,里面是几个蓝布坐垫,小满也一一在屋子里摆好。 原本老旧破烂的屋子就添了些人气儿,曹颙看了看四周,也算是满意。 这片刻功夫,东西厢房的属官们已经都得了信,晓得新任的掌印大人到了。 圣旨昨儿才下,吏部公文需要走好些个繁杂的手续,所以这边还不晓自己的新上司姓甚名谁。 尽管如此,眼下礼仪要紧,也顾不得许多。 由陈沂震与常岱领着,十三位笔帖式齐聚上房中堂。 而后,是陈沂震与常岱两个,到东屋请曹颙出来受礼。 陈沂震三十来岁,是山西人,面色黝黑,口音很重,额头上满是抬头纹,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身上的官服皱皱巴巴,袖口、衣领处还有缝补过的痕迹。 常岱三十五、六来岁,京城人,一副笑面,虽说是八成新的官服,收拾得甚为整洁,靴子擦得程亮。左手腕上一串蜜蜡手珠,右手指头上带着个鸽子蛋大的宝石戒指。 换做其他人,指定要以为陈沂震是个穷酸,而常岱是个富家子弟。 实际上,陈家却是有名的晋商,陈沂震是家族嫡支,族人有不少在京做营生的,京里的钱庄,就有两家是他家开设。他是家中幼子,听说他父母本不同意他出来做官,怕他吃苦。他却对经商无意,执意捐了官。 常岱是出身八旗不假,但却不是什么权贵子弟,而是中等人家的赘婿。早年借着岳父家的余荫,补了笔帖式。因没有关系,无人提拔,熬了十五、六年,去年才升给事中。家境并不宽裕,日子过得紧巴巴。 曹颙倒不是有意调查别人**,只因为在户科官署中,这陈常两位往后就是他的左手右臂,自然想要了解清楚,用得也放心。 不怕神一样的敌人,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加上曹颙本来就不是乐意在人事纠纷上费心的人,所以早在年前,他们父子想要这个缺时,就使人将这边的两位给事中打探仔细。 还好,这两位虽说一个“藏富”,一个“藏穷”,做事还算勤勉,也没有贪慕的记录。 不管是真清廉也好,还是在这个位置上,四方瞧着,不敢捞钱也好,这点让曹颙很满意。 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户部里的肮脏事儿,曹颙许多年前就晓得了。要不然,户部侍郎也不会更换得这么频繁。 这两位给曹颙执完礼后,曹颙拱手还了半礼。 他是刚才进门后,才晓得吏部公文还没到。按照吏部那种拖沓的习惯,看来得且等两日。没法子,曹颙这边,只等自报姓名。 陈沂震与常岱两个,却是都听过曹颙姓名的。 陈沂震想起“茶童子”的传言,还有日进斗金的稻香村。早年陈家也有心涉足茶叶生意,去年还想参加内务府招投标,但是他父兄为人谨慎,怕跟官府交易吃亏,思量再三,还是没有介入。 稻香村那边,却是同陈家钱庄有往来的。 常岱的岳家满洲老姓喜塔喇氏,同觉罗府老太太有亲。只是祖辈有些过节,两家断了往来。 对于姻亲曹颙,他简直是如雷贯耳。之前虽说有大朝会日,但是他品级太低,远远地在后头,所以也不认识曹颙。 不管他们作何想,外头还有十多个笔帖式等着,曹颙侧身从书案后出来,随同二人到达中堂。 所谓“中堂”,不过就一间屋子大小。 两把椅子并排为上位,中间隔着方桌,左右雁翅排列着几把椅子,剩下半间屋子的空地,众位笔帖式就站了几列,俯首候着。 “咳,这位是新上任的掌印给事中曹大人。”除了曹颙,就属常岱资历最老,官职最高,所以由给为大家伙代为引荐。 众人俯身见过,曹颙点点头,望向人群,却发现两个眼熟的身影。初三去尚书府拜年时还见过,曹颂的两位表兄,玛尔汉的孙子丰彻与外孙和廉。 是了,和廉在六部当差的事儿,曹颙还记得,丰彻这小子怎么回事? 丰彻也瞧见曹颙看他,脸上添了笑,随着众人一道行礼。 虽说心里觉得奇怪,但是还得往户部本堂那边见过几位堂官,所以曹颙同众人说了两句,就让大家下去。 到了户部本堂,四阿哥去畅春园陛见了,马齐是在御前当差的,平素直收户部的公文,并不到户部来。 穆和伦已经得了消息,却是欢喜不已。 他仍是满脸横肉,挺着个大肚子,看着满面红光的,嘴里说着要安排日子,请曹颙吃酒,为其上任道喜。 他眼睛眯着一条缝,瞅着曹颙,跟瞧着亲儿子似的,看得曹颙直起鸡皮疙瘩。 曹颙实是受不住,寒暄两句,借口还要拜赵尚书,才脱得身来。 对于曹颙任户科给事中,赵申乔看不出喜怒。他已经是古稀之年,双眼布满血丝,面容枯瘦,腰板却依旧笔直,不减风骨。 如今,赵申乔的日子不好过,他儿子因贪墨去年已经行刑。隔三差五的,他也经常受到皇帝的申斥。 这几年,告老的折子,他年年递,每次都是申斥一番,驳回。 这是有名的清官、能臣,晚景却如此凄凉。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是汉官,不是满大员。即便再有功劳苦劳,为了朝廷满汉平衡,也只能申斥打压。 曹颙见状,原本有些雀跃的心,渐渐地沉了下去…… 建功立业,掌军国大事是能扬眉吐气,且不可翘了小尾巴,忘了这是个什么世界…… 第一关(上) 第七百三十八章第一关(上) 见过户部的几位堂官,曹颙回到官署,吩咐人将丰彻与和廉叫进来。他们两个,丰彻同曹颙同龄,和廉与曹颂同龄。 看来他们两个也是没有想到新上任的主官会是曹颙,脸上都带了欢喜。不过丰彻出仕好几年了,想起曹颙是由内务府总管“贬”过来的,怕他心里不自在,忙收了笑意。 曹颙从书案后起身,叫两人坐了,看了和廉一眼,道:“五姨不是想让你考举人士么?怎么又到部里当差了?” 和廉之母是玛尔汉的五女,早年寡居后,带着独子回到尚书府,依附老父生活。 和廉自幼在兆佳氏族学附学,哪里是爱学习的?家里早就给捐了监生,参加了两次乡试都名落孙山。因是独子,他成亲早,如今妻妾儿女都有了,还在读书,听说准备参加今年的乡试。 和廉自己也糊涂着,回道:“大表哥,弟弟也糊涂,原本没听姥爷提。也不晓得姥爷怎么安排的,昨儿就已经办好了手续,过来当差了。” 曹颙闻言不解,望向丰彻。 丰彻点了点头,认可了和廉的说法,补充道:“也不晓得爷爷怎么又操心起这个来?姑母原还不允,去爷爷跟前求情,还打算让和廉继续科举来着。爷爷说了,和廉不是读书种子,趁着这个机会当差,也能有些照应。” 机缘巧合么? 曹颙只能这样想了,毕竟圣旨昨儿才下,玛尔汉又不知道他会到户部。 毕竟是在尚书府长大,由玛尔汉亲自教导出来的,丰彻与和廉两个少年时虽淘气些,但是如今稳重不少,都是老实本份的孩子。 曹颙看了丰彻一眼,道:“小六在陈大人身边当值么?差事如何,辛苦么?” “嗯。年底最累,如今年初还能好些。”丰彻回道。 曹颙听了,对和廉道:“表弟与我都是这院的新丁,就到上房来,一道熟悉吧。只是当差不比在家读书,需要费心的地方还多,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问小六与我就是。” “是,大表哥。”和廉站起身来听了,笑着应道。 丰彻在旁见状,拽了拽他的袖子,低声道:“这是官署,得去了亲戚称呼。” 和廉也是机灵人,闻言立时严肃几分,改口道:“是,大人。” 看着这表兄弟二人,曹颙只是觉得年轻真好。他点了点头,对二人道:“人前公事公办,私下里也无需太过拘谨。” 和廉、丰彻闻言,松了口气,同曹颙又说了两句话,下去当差去了…… 畅春园,青溪书屋外。 看到四阿哥从书屋里出来,十六阿哥快步迎了上去。四阿哥看了他两眼,见他满面红光,道:“听说你前些日子不舒坦,看来如今好些了?” 十六阿哥听提及此事,直觉得浑身难受,道:“好了,好了,不敢让四哥操心。四哥是刚见了皇阿玛?过几日要巡畿甸,四哥随扈么?” 四阿哥摇摇头,道:“不知,皇阿玛没提这个。” 十六阿哥犹豫了一下,道:“四哥,曹颙那小子去户部了。往后您可得多照应照应他,说起来,他不够让人操心的。虽说能干些实事,但是却总不落好。不会抢功,也不会在皇阿玛面前多说两句好话。这六科的差事是好当的?要是出点纰漏,这官岂不是越做越小。” 四阿哥见十六阿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不禁失笑,看着他道:“看来十六弟是大了,都晓得操心旁人了。” “曹颙不是旁人……不是……”说到这里,十六阿哥讪讪的,道:“不是侄女婿么?还是外甥呢……”后边一句,却是压低了音量。 虽说四处无人,但是四阿哥仍是皱眉,瞪了十六阿哥一眼,板着脸道:“别听风就是雨,就算是皇阿玛宠你,这当晓得分寸。有些话,只能烂在肚子里……” 十六阿哥说完,也晓得失言。 他“嘿嘿”笑了两声,道:“过几日我们小四满月,虽说不能摆满月酒,但是这满月礼四哥可不能拉下。弟弟还指望借着这个机会,往各处打打秋风。” 见他这嬉皮笑脸的模样,四阿哥反而怪不起来,“哼”了一声,道:“还用你专程说,你四嫂早就预备好了。还是双份,希望弟妹这回跟李氏似的,也给你添个小阿哥。” “还是四嫂疼弟弟。”十六阿哥笑着说道。 虽说他对侧福晋李氏情义颇深,对弘普也多有疼爱,但是想到十六福晋两个嫡子都没站住,也是不忍,盼着她得偿所愿,生出嫡子。只是,有了嫡子,李氏与弘普母子如何自处? 想到这些,十六阿哥的笑容僵住,只觉得头疼,实想不到两全之法…… 几日下来,曹颙渐渐熟悉户科的差事。 说起来并不难,户科只对皇帝负责。但凡牵扯到户部差事的折子,由皇帝发下来后,先到户科。户科这边,送到户部本堂。将这些差事,五日一清。 户部这边本职差事,也是五日往户科报一次。 其中有什么疑问不清之处,由户科整理,报到御前。 说起来,有点承上启下,也有点监督作用。 这日,又发生一件大事,原都察院左都御史兼翰林院掌院大学士揆叙病故。 同阿灵阿的缠绵病榻不同,揆叙前些日子的病情已经有所好转。皇帝亲自遣人传谕:“尔疾初愈,思食何物,可奏朕知。朕此处无物不有,但不知于尔相宜否,故不敢送去。” 这谕旨中有“不敢”二字,唬得揆叙魂飞魄散,拖着病体,到畅春园跪求,奏称这谕旨内“不敢”二字承受不起。 康熙到底是没有召见,只叫人将他扶下去。 这一番这趟下来,揆叙就受不住,没两日就病故了。 因有中间这插曲,就有这种传言出来,有说揆叙因之前“党附”八阿哥,畏罪自尽的;有说的他是失了圣心,郁郁而终的。 纳兰富森去年已经放了外任,懈眷出京。纳兰府这边,只剩下揆叙的两个嗣子,长子永寿,次子永福。 永寿虽说已经成亲当差,不过十六、七岁,哪里能料理丧事? 他虽出身显贵,但是在侍卫处从来不摆架子,与同僚们关系都融洽,大家乐意上门照应。其中,曹颂因纳兰富森与曹颙的关系,同永寿两个格外亲近。 这几日正好休沐,曹颂就往纳兰府帮衬。 曹颙早就晓得曹颂同永寿关系交好,原还有些担心,怕弟弟牵扯到八爷党中去。但是中间还有纳兰富森的关系,也不好叫弟弟疏远永寿。 如今八阿哥已死,八爷党早已时过境迁,曹颙自然没有拦着弟弟的道理。相反,想到纳兰富森,曹颙还多问了几句。 曾显赫一时的明珠府,随着明珠父子众人的相继离世,已经门庭渐稀。 曹颂只在纳兰府待了半日,下晌就意兴阑珊地回来。刚好曹颙从衙门回来,在家门口遇到他,见他穿着青衣,就叫他进来说话。 原来,曹颂还有侍卫处的几位同僚,一道往纳兰府帮忙。本是好好的,各人都随着纳兰氏几位本家爷分了差事,四下帮衬。 结果,到了中午,九阿哥带人过来,将丧仪接手。 虽说都是帮忙,但是九阿哥端着皇子爷的架子,众人就少了自在,熬了半日就回来了。 曹颙闻言,有些奇怪。 自打八阿哥薨后,九阿哥料理完八阿哥的丧事,就“抱恙”,这出面的第一件事,又是操办纳兰府的丧事,他就不怕犯忌讳? “九阿哥说了,永寿他阿玛临死前,将他们兄弟托付给九阿哥了,所以往后就有他照应那边府。”说到这里,曹颂皱眉道:“不晓得永寿阿玛是怎么想的?亲侄子信不过,偏要信外人。富森大哥为人和善,待永寿、永福也没得说。” 还能有什么,不就是出身闹的么? 揆叙之母是宗女,其妻是安郡王岳乐的外孙女耿氏。说起来,耿氏同八福晋是表姐妹,而且她母亲自幼养育宫中,得封“和硕公主”,身份比八福晋之母更为尊贵。 只是因耿氏之父是靖南王耿继茂之三子,虽说忠于朝廷,没有受到三藩之乱的牵连,但是也是多年沉寂。 永寿、永福的生母,是康王府出来的郡主,身份越发尊贵。 而纳兰富森,不仅是妓女的庶子,生母还在纳兰容若死后逃离纳兰府,改嫁江南士子。若是没有曹寅的斡旋,纳兰富森连认祖归宗,都是妄想。 能容下这个侄儿在京在就不错了,揆叙怎么会将家族相托? 曹颙叹了口气,这个揆叙是不是读书读傻了。九阿哥没别的爱好,就爱金银。明珠做了半辈子权相,加上相继与皇族宗亲联姻,这家底定是十分丰厚。 揆叙这哪里是托孤,这是引狼入室。 曹颙心里透亮的,却也没兴趣插手。就算纳兰富森没有携妻儿离京,揆叙也不会将家产分给这个庶出侄儿。 至于永寿、永福兄弟是否委屈,那就不需要曹颙操心。有安郡王、康亲王府的关系,九阿哥也不好做的太过。再说,永福是他的女婿,他这个做岳父的也没脸将女婿生吞活剥。 除了这些肮脏事,最近还有一件喜事,那就是曹颙调离内务府后,经曹颙保举,伊都立委署内务府总管。虽没有马上升任,但是他已经是心满意足,正经预备了一份重礼,亲自送到曹颙府上…… 就在十六侧福晋李氏所出的四阿哥满月前两日,十六福晋平安诞下五阿哥。 四阿哥由康熙给这个皇孙圈了个名,赐名弘皓。四阿哥满月这日,就是五阿哥“洗三”之礼。 虽说还在八阿哥孝期,没有大操大办,但是难得“双喜临门”,至亲好友还在都往宫里道喜。初瑜这边,自然要去了。 热闹了半日,下晌她才出宫来。 瞧着两位小阿哥,她心里存了心事。坐在马车上,她想了一路,是不是请个太医过来,好好查查自己个儿的身子。若是真的调养无望,那自己当如何? 越想越是心烦意乱。一会儿告诉自己,老爷太太膝下已经添了长生,天佑也不能说是独苗;一会儿又是愧疚,公公婆婆虽没有说什么,但是老人家谁不攀着子孙繁茂。 无奈,她劝了自己个儿几回,也是贤惠不起来。 初瑜回到府里,紫晶得了消息,过来梧桐苑。她是为王莺来的,王莺同寄居曹府的七娘不同。按照初瑜与曹颙的说法,王莺的终身大事,也是要这边府里给安排。 王莺今年十六,待出了孝,就十八,到了出阁的年级。她却是孩提时失母,跟着父兄在乡下长大,对于女红厨艺等半点不知。 这样的丫头,就算给收拾一份丰厚的嫁妆,寻个好人家嫁了,也不叫人放心。 对于王莺,初瑜与曹颙特别交代紫晶好生照看的。紫晶瞧出其中的不妥当,就来找初瑜商议,看是不是给她安排个教养嬷嬷,好好教导些女孩儿的规矩。 初瑜听了,才晓得自己疏忽。 说起府里的教养嬷嬷,哪个比得过罗姑姑、常姑姑的?二房刚分府时,兆佳氏曾央磨数次,终于借了常姑姑过去。 因常姑姑是王府派过来的人,只听初瑜一个的。兆佳氏摆了几次架子,心里觉得不畅快。只是为着四姐、五儿两个,强忍着罢了。 待与董家说亲,因董素芯也在宫里当过差,兆佳氏怕她见到常姑姑不方便,就从外头聘了个教养嬷嬷,让常姑姑回东府了。 东府里的两个女孩儿,妞妞有恩典,不用参加小选;天慧有眼疾,也不用选秀。加上她们两个还小,都是同兄弟在一处学规矩。 “是了,正该如此。还是姐姐心细,要不然就让常姑姑过去教导个一年半载的。左右也不是选秀,不用太严厉。”初瑜说道。 罗、常两位供奉中,罗姑姑性子有些严厉,就是天佑、恒生他们见了这个教养嬷嬷,都带了畏惧;常姑姑要和气许多,对孩子也有耐心。 既是初瑜这般安排,紫晶自是无话。而且在她心里,也觉得常姑姑是合适人选。 常姑姑温柔和气,要是王莺能磨了性子,学了这待人接物的本事,也是获益终身。 没想到,这一番安排,却促成王莺与常姑姑的缘分。 王莺自幼没有母姊,进府之后,虽有七娘为伴,不过跟她一样,是个假小子。初瑜与紫晶虽说都是温柔和善人,但是平素忙着料理家务,隔三差五同她见上一遭,也说不上几句话。 常姑姑也是孤身一人,十来岁进宫当差,出宫时父母早已亡故,只有个兄弟,前些年也没了。 王莺虽说在山野长大,不懂规矩,却是天真烂漫,保持赤子之心。加上常姑姑晓得她是孤女,父母双亡后投奔到曹家的,心里越发添了怜惜。 王莺这边,见常姑姑温柔教导,也乐意同她亲近。 一来二去,两人相处得甚是融洽,连七娘见了都觉得眼红。不过她心里只念着拳术,肯安静陪着王莺在内宅猫了两个月,已经是浑身痒痒。 见这边有常姑姑相陪,她也放下心来,不是往校场找妞妞他们耍,就是寻了曹甲、曹乙“切磋”,日子倒也过得陿意…… 二月初一,圣驾出京,巡幸畿甸,随扈皇子为三阿哥、十五阿哥、十六阿哥。 自打八阿哥病故,往三阿哥府走动的人越发多了。这储君册立,分“立嫡”、“立长”、“立贤”。二阿哥两立两废,“太子党”烟消云散;最有贤名的八阿哥在沉寂两年后病故,“八爷党”的中坚份子也死的死,改投门户的改投门户。 剩下的,似乎只有“立长”一条。 被圈的大阿哥与二阿哥不算,三阿哥就是诸位皇子阿哥之长。剩下的皇子阿哥中,十四阿哥虽活跃,但是到底年轻,文治武功不显,一时半会儿难同兄长们匹敌。 连带着三阿哥,也不禁自得起来,自当自己真得了圣心,要不然为什么皇父要钦点他随扈。 这日,到了赵北口登舟。岁数二月春寒,但是站在御舟桥头,三阿哥还在意气风发,拉了十五阿哥在这边看风景。 见三阿哥志得意满,十五阿哥撇了撇嘴角,状似无意地说道:“看来皇阿玛真是器重四哥,每次都留四哥坐镇京城……” 三阿哥闻言,笑容已经僵在脸上。 他看了十五阿哥一眼,道:“是么?十五弟这样想?” “嗯。”十五阿哥点点头,道:“这几年只要皇阿玛出京,都是有三哥与四哥坐镇京城的。这两年,却是三哥出来的时候多。我们陪在皇阿玛跟前不过是给皇阿玛解闷,三哥随扈却是要累着四哥了……” 三阿哥面上讪笑两声,心里已经打翻了五味瓶,不晓得什么滋味儿。 “还好,曹颙调到户部去了,都说他是能干的,四哥算是添了助力……”十五阿哥接着说道,望向远山,似乎没有瞧见三阿哥的脸已经耷拉下来。 两人身后,十六阿哥站在不远处,望着十五阿哥的背影,神情有些复杂…… 京城,户科官署。 曹颙坐在书案后,选入沉思。十六阿哥出京前,曾找过他。内库有金十几万两,趁着京城金价高,年前年后已经放出来一半,兑换了几十万两白银。 这金子放出去几万两后,京城金价已经回落,剩下的十万两金子,内务府想要做本金生利。所以,十六阿哥才找到曹颙…… 虽没有摆出圣旨,但是曹颙心知肚明,这是康熙给自己派差事了…… 第一关(中) 第七百三十九章第一关(中) 内库若真的那么富足,怎么会等到曹颙去年招投标凑出银子,才修缮热河行宫、修建汤泉行宫? 从年前内务府往外兑换金子起,曹颙就晓得,这其中的弯弯道道。若不是机缘巧合,方种公带回了王莺,就算曹颙晓得风吹草动,也不会想到“盗陵”上。 十万两黄金,相当于白银百万余两。 曹颙想起王莺拿出来的地图,忙摇了摇头,收了自己的贪婪之心。 从年前开始,他就琢磨“生财之道”,这毕竟不是千八百两生意,哪里能说想到就想到? 曹颙正想着,就听到有人隔门禀告,是户部的公文到了…… 外间,蒋坚却有些神情恍惚,抬起头来,望了望里屋的门板。 大人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还是压根不知道?之前缺银子时,魏黑的援手只是赶巧?年前外头的孝敬,格外丰厚。 换做往常,并不稀奇。年前却赶上曹寅请辞、曹颙贬官,往来送礼的人家都减了不少,同去年曹颙升任内务府的盛况截然不同。 蒋坚是为幕之人,平时就是玩心机的,自是瞧出其中的不对。 这不怪曹颙粗心,他吩咐魏黑时,还没有后来的事儿;过后要操心的事儿多,就忘了这茬,不小心露了马脚。 原以为要等万寿节后,朝廷才开始纳捐,没想到这各处的缺一圈出来,京城各处已经是闻风而动。 蒋坚心里着急,因为在曹府众人眼中,李卫眼下还在徐州,不在京城。没想到,曹颙已经使人出面,隐下曹府,给李卫弄妥了。 花了三万余两白银,补了从五品的实缺兵部员外郎。曹颙还专程问过蒋坚,却定他没有出仕之意,才没有为其张罗。 若只是从五品员外郎官衔,不过是八千来两银子,贵是贵在补缺上。要知道,这年头官衔好买,实缺却是等靠本事抢的。要不然一辈子也只能是个“候补”,七老八十,也无比补的上。 蒋坚先为李卫之友,随后才入曹家为幕的,所以对曹家与李卫的关系也清楚得很。从曹颙收了翰林请托,援手李卫,到后来的容留李卫,他都清楚。 如今,曹颙又在李卫不在的情况下,将他将捐官的事料理干净,这恩情不可谓不大。 蒋坚摸了摸袖子里的信,隐隐地生出几分愧疚。曹颙待人以“义”,他们却是如何做的? 想到此处,蒋坚只觉得如坐针毡,忙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让自己镇定下来。 好不容易熬到落衙,曹颙要去拜访十三阿哥,叫蒋坚他们先回府。这正合了蒋坚心思,他寻了个由子,连小厮也没带,出了前门,去见李卫。 那封信,是曹颙亲笔所书。 只有寥寥数笔,无非是问候他尊亲健康,随后就是提了纳捐之事,问他能否早日回京,云云。 李卫养了几个月的病,人瘦了一圈。他向来不拘小节,加上蒋坚是好友,所以就披着外衣,坐在炕边看了。 “兵部员外郎,我李卫是官身?”李卫瞪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 “这还能有假?恭喜又玠了,终于得偿所愿。”蒋坚笑着点了点头,倒是真心祝福老友。 “娘,爹,我是官儿了……”李卫拿着信,一下子从炕边窜下来,手舞足蹈地说道。 蒋坚见状,心里叹了口气。李卫滞留京城数年,若没有曹家,想要心想事成,谈何容易。看来,曹颙真是李卫的贵人。 补在兵部,而不是户部,怕也是有意为之。 李卫有本家长辈在兵部,也能有个照应。没有用曹家出面为李卫捐官,也是不愿李卫沾上曹家关系。毕竟如今曹家处境甚是微妙,只觉得迷雾重重,看不到前面是坦途,还是险阻。 其实,这点他有些想当然了。 曹颙没有将李卫补在户部,纯属意外。因户部的油水大,户部的缺大家伙都是挤破脑袋。没有抢到差事,才是实情。 因这个缘故,连曹颙都感叹不已,不知道四阿哥与李卫这对历史上著名的君臣到底何时才能相会。 雍正朝三大模范总督,李卫、田文镜、尹继善。尹继善还没影,田文镜时任巡盐御史,李卫才没入仕。 李卫只是性子爽快些,并不是愚钝之人。他欢喜过后,也觉得不对,重新做回炕边,道:“非磷兄,曹爷如今在户部不好过么?” 蒋坚皱眉,道:“说不上好,也称不上坏,眼下还看不出什么。瞧着大人倒是荣辱不惊,同十六阿哥、十三阿哥等人来往如故。” 李卫闻言,将曹颙的手书翻来覆去看了一遍,道:“那曹爷是厌我了?要不怎么支到兵部去?我肚子里这点墨水,别人不晓得,曹爷当是清楚的,哪儿是做官的材料?我还想跟在曹爷与非磷身边好生学学。” 话说出来,他自己个儿也不信。要不曹颙真厌他,哪里还会专程费心为他补缺。 蒋坚也听出李卫不过随口说出,没有放在心上,打量了李卫一眼,道:“又玠,你还要瞒下去么?那算算这封信往返徐州的功夫,你还能养上大半月。” 李卫听了,犹豫了一下,问道:“非磷兄,这几个月,都是上等药材,花费了不少银钱吧?” 他捐官的银子还没到京,之前吃花酒,也将积蓄挥霍得差不多。这次生病的费用,多是蒋坚援手。 蒋坚犹豫了一下,道:“花了两千多两银子,其中我身边积蓄几百两,其他的,多是因我在大人幕僚位上,外头的孝敬。” “多些非磷了,等过些日子家里的银子到了,就将这银子还给非磷。”李卫抱拳谢道。 蒋坚皱眉,道:“又玠,或许,大人已经晓得了……” “啊?”李卫听了,讶然出声。 就听蒋坚接着说道:“想想这几个月,也能寻到些蛛丝马迹。就拿同仁堂的药材来说,每次咱们去买,都是顶顶好的,有的是柜台上根本就没有卖的。就说这人参,就是官宦人家府里,也未必有那些多上等的。却是源源不断地买给我们,约摸着这边用完,还打发小厮来相问。再说年前没银子那会儿,总是觉得有些不对……” 接下来,他将曹家目前窘境,也对李卫说了。 李卫之前只知道曹颙被李家拖累,被贬到户部,还不知道曹家庄子出事,曹寅因弹劾辞官之事。 听了蒋坚讲述,李卫脸上露出几分正色,想来也是瞧出其中的蹊跷。 “非磷,走,咱们这就去见曹爷。”李卫已经是坐不住。 蒋坚一把拉住他,道:“又玠,稍安勿躁。许是大人顾忌又玠颜面,才故作不知。又玠这般冲动,不是辜负大人好心?” 李卫挑了挑眉,道:“颜面么?事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再丢脸,这病也得了。再装模作样下去,也不过是自欺欺人。我李卫虽是个小人物,也晓得道义。曹爷这般对我李卫,我若还不能坦诚以待,岂不是畜生不如……” 金鱼胡同,十三阿哥府。 王全泰奉命,来到前厅时,就见十三阿哥与曹颙两个分水落座,相谈正欢。 “奴才见过主子爷,见过曹爷。”王全泰上前两步,打千道。 十三阿哥见状,摆摆手,笑道:“起吧。” 曹颙这边,欠身还了半礼。十三阿哥瞥了他一眼,道:“你帮了他大忙,别说受他请安,受他大礼也是当得的。” 曹颙道:“不敢,不敢,不过是受十三爷所托,略尽绵力罢了。” 王全泰起身站在一边,听着这两人说话,还有些糊涂。不过,从新年过后,这还是头一次见曹颙,他不禁多看两眼,想起去年招投标之事。 莫不是曹颙晓得他这个内务府总管做不长,所以才有先见之明,将他叔叔引见给十三阿哥么? 十三阿哥看了看王全泰,道:“全泰,经过曹大人筹划,给你补了个从三品的武缺,你可得好好谢谢他。” 从三品的京官武缺有限,不过是包衣护军参领、包衣骁骑参领与王府一等护卫。 王全泰想起妻子这几日的告诫,最近京城权贵都忙着纳捐。 这纳捐分好几种,白身捐官身是一种,低级官员升官是一种。王全泰之前也心动,想着要不要趁着这个机会补缺,却被妻子劝下。 按照郑氏的说法,如今他们夫妻既依附于十三阿哥府,就要晓得分寸,不好自专。他之前虽说补了武官,但是平素还在留在阿哥府这头,教导几位小阿哥武事。 不仅不能自己捐官,就算十三阿哥有恩典,也要谨记一个“忠”字,要不然就失了立身根本。 要是包衣护军参领、包衣骁骑参领还好,要是王府一等侍卫,岂不是要背主?王全泰犹豫了一下,问道:“十三爷……” “游击,补得是杭州富庶之地。”十三阿哥笑道。 王全泰先是一愣,随后就挑了前襟,双膝跪下,道:“按理说,是爷的恩典,奴才自当听命;只是如今府里人少,几位小阿哥还要学功夫,若是京官还罢,要是外放地方,奴才何忍?” 这一番话,听得十三阿哥不禁有些动容。 “全泰,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你可得想好。”十三阿哥的神色有些复杂:“拘在爷这府里,有什么前途。只有出去了,才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王全泰山神色坚定,道:“奴才只想在爷身边当差,也实舍不得几位小阿哥……”说到后来,却是真情流露。 这个却不是作伪,他已经是而立之年,因成亲晚,至今没有一儿半女,同府里的几位小阿哥感情甚深。 十三阿哥望了王全泰一会儿,摆了摆手,道:“爷晓得了,你先下去吧……” 王全泰应了一声,起身又冲曹颙说过,才转身下去。 直穿过院子,绕过影壁,他才擦了擦额上的汗。巧妇伴拙夫,听媳妇的,应该没错吧? 只是从三品的游击,真是让人眼热,要是能换上那身官服,回到旧日同僚面前,该有多神气。 罢了,左右自己拿着这边府里的供奉银子,又不差那百十两银子的俸禄,不当就不当吧…… 客厅里,十三阿哥待王全泰出去,才转过头来,对曹颙道:“齐鲁汉子,却有几分忠义。我当好好谢你,这么好的门人,送到我这边。” 曹颙哪里好居功,道:“能够投十三爷的缘法,是他们夫妻的福气。” 十三阿哥笑着摇摇头,道:“服了你了,就不能厚着脸皮,当声谢。你将这谦虚恭谨都占了,叫别人怎么办?” 曹颙闻言,也跟着笑了,道:“十三爷,人活着岂能万事随心?要是不装得老实些,保不齐什么时候脑袋上就撞了大包。要是能自在些,我只愿混吃混喝,做个逍遥自在的纨绔。” 十三爷这回功夫,却是收了脸上笑意,露出几分郑重来,看着曹颙,道:“曹颙,爷不想再混吃混喝,不想再继续‘逍遥自在’下去,爷想出山,你愿助我一臂之力否?” “十三爷?”曹颙闻言,不由愕然。 难道历史又发生什么偏差值,十三阿哥不是沉寂整个康熙末年,直到四阿哥登基,才出现在人前么? “曹颙,你现下执掌六科,有举荐之权,能帮我这一次么?”十三阿哥见曹颙惊诧,重复了一遍说道:“我知道,提这个是为难你,毕竟皇阿玛待我……若是天下太平,朝廷无事,我也不会生这个年头。可偏偏如今西北硝烟未散,朝廷吏治**,民生多艰……皇阿玛又老了……” 十三爷重新出仕,这可是大事。 如今正是八阿哥病故,储位悬而未决的关键时刻。十三阿哥出山,是福,是祸? “十三爷吩咐,曹颙自是遵从,只是十三爷想过四爷那边没有……”曹颙心里挣扎了一下,还是说出心中所虑。 四阿哥能一直与十三阿哥表现得手足情深,有交情好的缘故,也有十三阿哥没有夺嫡希望,依附四阿哥的缘故。 若是十三阿哥提前出山,那康熙末年的夺嫡,会不会风波再起? 要是四阿哥与十三阿哥反目成仇,那曹颙这些年的心血岂不是要付之东流…… 第一关(下) 第七百四十章第一关(下) 十三阿哥神情已经僵住,看着曹颙,淡淡地道:“曹颙这般说,是什么意思?我想要出仕,为何要考虑四哥那边?” 曹颙已经收声,一个不好,好像他挑拨十三阿哥与四阿哥手足情深似的。 十三阿哥却不容曹颙闭嘴,眯了眯眼,追问道:“曹颙的意思……是怕四哥忌惮我么……” 曹颙闻言,心里叫苦。意思是这个意思,但是话不能这般说。要不然说不定就祸从口出。 “绝无此意。眼下时局晦暗不明,我这边是担心十三爷此时出仕,受到牵连。四爷向来行事稳健,若是能相询清楚,十三爷心里也能有个防备不是?”曹颙毫不犹豫、甚是诚恳地说道。 只要十三阿哥出仕,不管是重新获得圣心的得宠皇子,还是对十四阿哥取而代之,都不会再是四阿哥心中的“十三弟”。 谁说帝王心胸辽阔包容四海,眼里最是容不得半点沙子的,也是帝王。 想到此处,曹颙也是犹豫。要是十三阿哥执意如此,自己该如何“点化”他。 十三阿哥听了曹颙的话,许是有些满意,脸上添了抹笑意,道:“曹颙啊曹颙,爷比你还大半轮,是毛头小子不成?爷只是这么一说,让你心里有个预备,怎么也得等个妥当的时机。” 曹颙闻言,心里松了口气。 十三阿哥瞧见曹颙如此,往屏风后瞥了一眼,想要问曹颙一句别的,又忍住了。 他晓得那人脾气,不是大度的,若是曹颙话中有什么失言之处,反而节外生枝。 又说了两句闲话,曹颙见十三阿哥意兴阑珊,就寻了由子,起身别过。 十三阿哥没有像往常似的,送他出门,而是唤了个管家,送曹颙出府。 十三阿哥阖家去汤泉小住之事,曹颙这边都晓得。现下,见了十三阿哥这般模样,他不禁犯嘀咕,难道十三阿哥还看不透,又生出什么要不得的年头么? 他不知道的是,客厅里并不是只有十三阿哥与他,还有另外一人。 十三阿哥站起身来,看着从屏风后走出来的四阿哥,笑道:“四爷您瞧,曹颙这小子这些年见了四哥避猫鼠似的不说,私下里也不敢有半言是非。” 四阿哥弹了弹衣袖,“嗯”了一声,瞧不出喜怒,走到东边那排椅子坐了,道:“王全泰有几分忠心,当用。” 十三阿哥点点头,道:“是啊,是个忠孝两全的汉子,只是有时愚孝了些,幸好娶个心思玲珑的媳妇,也算是有福的。” 四阿哥闻言,像是有什么隐情,道:“此话何解?” 十三阿哥道:“四哥是晓得,弟弟身边就这几个当用的,自是留心了些。王全泰身为长子,背井离乡,怎么说也是有些不合情理。刚好沂州那边,有两个管事照看茶园,就让他们到日照打听。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除了寡母,还有一弟,已成亲生子。无非是偏疼小的,怠慢大的,不仅将王全泰早年的继续都买了地,搁在小儿子名下;前些日子又打发人来要银子,说是养老银子,实际上小儿媳妇没了,要给小儿子娶填房。毕竟是生身之母,王全泰就将进京这两年的一点积蓄使人送回山东,半句好话都没落下,反而在相间得了个‘不孝子’的名声。” 对王全泰,四阿哥原本印象一般。在他心里,王全泰入十三阿哥府太短,过去的履历又太复杂了些。 听十三阿哥提及王全泰家事,却使得四阿哥有所触动,心里觉得王全泰算是当用。 想到这里,他端起茶盏,饮了一口,道:“就他吧,听说他媳妇是十三弟得用之人,就不用跟着四川。你四嫂身边有个丫头,眉眼还算整齐,让她跟着侍候吧。明儿让她到十三弟这边,只说是这边府里的也成。” 十三爷闻言,却是一愣。 虽说他心里也舍不得郑氏这个经商人才,但是也没想过让人家夫妻两地相隔。随即,他心里明白四阿哥的用意。 狐疑惯了,就算要用人,也得先握在手里。 原来,年羹尧送子进京,想要表忠心,却是适得其反。反而引得四阿哥越发怀疑,若是他在四川坦坦荡荡的,如何来这么一出? 四阿哥想要派自己的门人下去,但是如今京城各处都盯着,有个风吹草动的,就会引起有心人瞩目。 实没法子,想到十三阿哥这边。又先弄了这一出,探探王全泰的品性。 王全泰,过关了。 四阿哥挑了挑嘴角,想到十三阿哥想要“出仕”之事,心里又添了几分不自在。他抬起头来,看了十三阿哥一眼,道:“十三弟,真想出仕么?” 十三阿哥点了点头,脸上收了笑,添了几分郑重,道:“却是有这个想法。四哥不是想要清库银,为了外头那些个贪官气恼么?可是在四哥那个位上,不宜因此事对朝臣与外臣逼迫太甚,要不然岂不是便宜了三哥?总要有个人出面,既能出的上力,帮衬上四哥;也能背了骂名,保全四哥的名声。” 四阿哥听了,不由动容,心中生出几分雀跃,看着十三阿哥道:“十三弟是这样想的?” 四阿哥也是艰难,这些年对外要保持“出世”之态,不能像其他皇子阿哥那般,大剌剌地收门人。所用的人手有限,正觉得精力不足。 要是十三阿哥能出仕,做他的左膀右臂,只会事半功倍。 十三阿哥脸上不见旧日抑郁,多了不少光彩。他拍了拍自己的胸,道:“四哥不信老十三不成?虽说闲了这些年,弟弟可没成废人?如今正是西北战事未平之时,朝廷多缺银子,偏生那些贪官污吏,仗着皇阿玛的仁慈,侵吞库银。” 听提及“西北”二字,四阿哥原本雀跃的心,立时冷下去。他本不是喜怒不形于色之人,为了掩饰自己异样,他忙低下头。 西北备战两年,战事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完结。等到西进之时,兵权岂能掌握在外姓人手中,到时候少不得有皇子或者宗室亲王去执掌八旗大营。 若是十三阿哥重新得到皇父的宠爱,事情会如何…… 四阿哥斟酌了一番,才清了清嗓子,道:“十三弟的心意,哥哥心领了。只是曹颙说的对,如今朝局晦暗不明,皇阿玛的脾气也不同过去。出仕之事,前不要急,再等等看。” 十三阿哥望着四阿哥,心已经一点点沉了下去。 方才问曹颙那句话,只是随口说出,看来却是对上号了。 只是他到底不是当年在莽十三,也学会了看人脸上,面上什么也不显,只是笑着点点头,道:“嗯,弟弟晓得了……” 虽说已经是数九严寒,但是曹颙穿得暖和,倒是也不冷。他心里再挣扎,是规劝十三阿哥,争取按照历史大方向走;还是顺其自然,看十三阿哥修为。 如今,八阿哥死了,或许四阿哥不是真命天子。以十三阿哥性子,若是真能登上皇位,曹颙的日子就好过了。 想到这个念头,曹颙只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莫名有几分激荡。 谁不晓得权势好用?尤其是这个世界,无权之人,如蝼蚁般,性命不在自己手中;只有以权利做后盾,才能随心所欲。 四阿哥,十三阿哥,四阿哥,十三阿哥……亦或是十六阿哥…… 曹颙的脑子飞转,随即出现康熙阴森着脸的模样,立时清醒许多。早年在清凉寺,这历朝历代权臣的故事,他读得何曾少了,哪里有几个好下场的? 自己想做庄家,不是找死? 从金鱼胡同到曹府本不远,曹颙骑马行了两刻钟就到了。 曹府门口,却是一个熟悉的人影。 曹颙见状,翻身下马,露出几分欣喜,道:“又玠回来了?正可好,我刚去了信给你,有好消息。” 李卫却是满脸羞愧,道:“曹爷待我李卫以诚,我却是为了虚名糊弄曹爷,今日特来请罪。”说话间,已经躬身作揖。 曹颙听了,心里舒坦许多。 这次为李卫捐官,固然有交好这位未来的封疆大吏的想法,也有试探李卫一二的私心。 李卫本是坦荡之人,为了这个“隐疾”,就算碍于颜面,但是并未曾瞒着他好友蒋坚。曹颙为他做到这个地步,若是他还不能坦诚相待的话,那往后曹颙心里也有数,就是“君子之交”罢了。 要是李卫如表现的那么重情义,那曹颙不介意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外,往后在仕途上再扶他两把。 这门口实不是说话的地方,曹颙扶了李卫的隔壁,笑着道:“什么糊弄不糊弄,请罪不请罪的,进府说话。” 说话间,两人一道进了院子。 门房带着几分喜气,凑上前道:“大爷,魏爷回来了。” 曹颙闻言,止了脚步,喜出望外。 说实在话,在他心里,对魏黑很依赖。毕竟从他七岁开始,魏黑就在他身边守护,这些年对他的维护之心,有增无减,是亦父亦兄的存在。 他转过身来,笑着对李卫道:“又玠,今儿真是双喜临门。这就使人吩咐厨房,要预备两桌好菜,今晚给两位接风洗尘。” 说话间,魏黑已经得了消息,晓得曹颙回府,大踏步地从跨院出来。 这一番厮见,都是喜气洋洋,连带着李卫都觉得热闹,这边有人气儿…… 兰院,上房。 李氏怀里抱着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儿,瞅着跟长生差不多大。也不认生,瞪着滚圆的大眼睛,四下里看人,两个小手倒是不老实,手指头总往嘴里送。 这孩子是魏黑的侄儿,魏白的三子魏耀辉。魏黑与香草婚后多年无子,这次回河南老家祭祖,魏白见兄长膝下荒凉,就将自己的三子过继得兄长。 初瑜站在椅子,看了一眼旁边旁坐的香草。 许是出门劳乏,香草看着清减不少,但是一双眼睛黏在耀辉身上,整个人鲜活不少。 李氏已是认出耀辉身上的针线,笑着对香草道:“都是你缝的?瞧着越发显精神,不哭不闹的,可人疼。断奶了没有?” “怕身子不结实,打算再让奶妈奶半年。”香草笑着说道。 七娘站在李氏身边,伸出手中,碰了碰耀辉的小脸蛋。 耀辉“咯咯”直笑,挥着小手,抓住七娘的手指,拉到嘴里啃。 七娘被啃得直痒痒,忙抽回手来,冲耀辉皱了皱鼻子。 长生原本坐在一边,见大家伙都围着耀辉,有些不干了,站起身来,晃晃悠悠地走到李氏身边,扑到李氏怀里。 耀辉被挤到一边,也不恼,露着两颗槽牙,憨憨地笑着。 长生难得见与自己个儿差不多的玩伴,也生出几分新奇,伸出小手,凑到耀辉的嘴边,抓住他的绣花围嘴儿。 一会儿功夫,这两个孩子就“咯咯”地笑闹起来。 李氏见了,越发欢喜,将两个孩子放在炕上,让他们自己个儿玩去…… 前门,稻香村。 按照惯例,这些铺子,虽说韩江氏不是每日过去,也是三、五日一巡的。她是买卖人家出身,最是晓得什么是松弛有度。 就算提拔上得用之人掌铺子,也不能做甩手掌柜,要不然就容易生出弊端。加上稻香村这买卖,做的是口碑,饽饽质量不能有半点差池,也得盯紧些。 用了将近一个时辰,韩江氏抽查了几样饽饽,又同几位大师傅谈了几句新饽饽研发的情形,又同前面的掌柜问了问近日世面上同行动静什么的。 处理妥当,她仍覆了面纱,带着丫鬟出得门来,打算乘坐马车往下一间铺子去。刚走到马车跟前,小福放下小凳,要扶她,就见有人近前道:“韩掌柜,我们九爷在对面茶馆候着,请韩掌柜过去说话。” 虽说看着眼生,却是一副豪奴做派。 这几年随着稻香村的买卖越来越好,主动找韩江氏搭讪的商家也不少。她没有兴趣交际,淡淡地道:“虽不知这位九爷是哪位,只是小妇人还有俗世需要料理,今日就不奉陪了……”说话间,她扶了小福的手,要上马车。 这时,就见对面茶馆出来一人,扬了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韩江氏道:“韩掌柜,是爷,等了你半个时辰,还不够格同你说两句么……” 第七百四十一章 第七百四十一章 虽说来人只是说“是爷”,没有自报家门,但是满京城,有这般嚣张气势的“九爷”除了当朝皇子九贝子,还有哪个? 更不用说,韩江氏是见过九阿哥的。 去年二月二的招投标,韩江氏扮了男装去见识过的。九阿哥穿着皇子服饰,坐在贵宾席上,韩江氏有些印象。 并不是有心巴结权贵,而是多少对那些痴迷商贾之事的九阿哥有些好奇,所以听旁人提及时,才抬头看了一眼。 心里想着,韩江氏已经屈膝做了个万福,道:“小妇人见过九爷。” 看来,九阿哥实是没有街头说话的兴致,指了指身后道:“今日爷专程过来,韩掌柜就卖爷个面子,过来聊两句……” 九阿哥看着随和,但是语气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到京城三、四年,韩江氏不再是那个坐井观天的商妇。 对于九阿哥,她也算知之颇深,去年田氏被劫掠的缘故,她是一清二楚。 在京城的商界,九阿哥“威名远扬”,谁不晓得这位当朝皇子心狠手辣。韩江氏额上已经渗出汗来,若是触怒了这位皇子爷,还不晓得会闹出什么祸事。 一时之间,她也没有妥当的主意。 九阿哥见她没有回复,有些不耐烦,冷哼了一声。 九阿哥身后,有几个长随,看着韩江氏,像盯着猎物一般。瞧着那样子,要是韩江氏敢开口说个“不”字,就要上前制人。 韩江氏长吁了口气,挺了挺腰板,微微点点头,道:“既是九爷吩咐,那民妇就叨扰了……” 九阿哥闻言,脸色这才好些。 韩江氏转过身来,吩咐小福道:“叫掌柜使人将新制的酒酿饼往各府送几匣子尝鲜,再装两匣子过来,孝敬九爷。” 小福躬身应了,立时转身疾行两步,进了稻香村铺子。 九阿哥见状,也没有拦着,只是看着韩江氏一眼,指了指后头的茶馆,道:“韩掌柜,请。” “不敢当九爷的请。”韩江氏低头回道,随后带着小喜跟着九阿哥进了茶馆。 虽说外头挂着茶幌,但是进了铺子,大堂布置得却是雅致,意外的是,并没有客人。 这间茶馆,韩江氏是晓得的。这家掌柜的脑袋活泛,守着稻香村前门店,就没有想其他茶馆那样,自备各种硬面饽饽做查点,一水儿的稻香村点心。 这边客人现点,那边直接小伙计打发到稻香村铺子里买。用上等的瓷器盛放,看着甚有档次。 瞧着掌柜的在九阿哥面前谄媚,一口一个“主子爷”,韩江氏有些意外,看来九阿哥涉足的生意比外头传言的多。 她却是不晓得,九阿哥当初买下这个店面,就是为着稻香村来着。原也是想做南点铺子,后来见稻香村成了气候,才放弃这个念头,开了茶馆。 九阿哥原想叫韩江氏二楼雅间说话,不过瞧着她一身寡妇装扮,就走到大堂角落一处,吩咐跟着屁股后头过来的掌柜道:“沏壶好茶,爷要同韩江氏说话。” 那掌柜的最会看人脸色,躬身应着,带着屋子里的几个小伙计下去,稍后才亲自捧了茶盘,送上来一壶好茶,随后又退了下去。 这会儿功夫,小福已经捧了酒酿饼过来,搁在茶几上,她则是退到韩江氏身后,同小喜并排站着。 屋子里,只剩九阿哥与韩江氏主仆三人。 九阿哥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薄薄的册子,还有几页纸。他将那几页纸推到韩江氏面前,道:“韩掌柜先瞧着这个。” 韩江氏伸出手来,拿起看了,是前门“永顺钱庄”的地契与房契,还有官府照会。这个钱庄,是京城生意最红火的钱庄之一。 韩江氏撂下这几页纸,抬头看了一眼九阿哥,道:“民妇看过了,九爷还有何吩咐?” 九阿哥没有说话,指了指茶几上那本薄册子。 韩江氏吸了口气,打开来,面上不见异常,心里却是惊诧不已。这是一本康熙五十五年九阿哥名下各处铺子的收益总账。 九阿哥涉及的行业五花八门,单京城一地,就有百十来处产业。京畿、直隶、江南等地,也有些生意涉足。 即便不能说九阿哥富可敌国,但是这份身价在当朝宗亲皇子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了。 “你进京这几年,爷都瞧着。是个做生意的材料,不当拘在这几间饽饽铺子里。”九阿哥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道:“爷不是个大度的人儿,之前为了这些买卖,心里也嫉恨过曹颙,对你这个出面做事的大掌柜自然也看不过眼。不过,瞅着你将稻香村立足,将这铺子生意越做越红火,爷也起了惜才之念。”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不是没起过别的念头,在爷眼里,曹家真没什么分量。淳王府大格格也好,雅尔江阿的爱宠也罢,爷真要强了你,七爷与雅尔江阿能拿爷如何?就算闹到御前,顶天了不过是一顿申斥罢了。不是爷不敢,是爷不屑。一个女人家,能做到这步不容易,是个人才,爷想用你,不是想毁你。今日过来,也是一时兴起。爷乏了,懒得再操心这些,想要找个妥当人托付。要是你愿意帮爷,那间钱庄就是爷送你的见面礼。听说你家在江宁的**钱庄也是多年的招牌,是你母亲的嫁妆。你寡妇失业,为了避开族人与婆家逼迫,背井离乡,也是不容易,就不想将**钱庄在京城再开起来么?” 九阿哥如话家常,全然没有直接凌厉。 韩江氏已经涨红了脸,她早就知道京城居不易,在权贵眼中,自己比蝼蚁强不了多少,不过是依附曹府勉强立足。不过,听九阿哥这般大剌剌地说出,还在觉得有些难堪。 在京城开钱庄,确实是她早年的愿望,但是她脑子还没糨糊,自不会与虎谋皮。 “九爷器重,民妇感激不尽,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自民妇上京,受郡主恩惠颇深,有生之年,愿尽绵力,以报郡主恩德。”韩江氏低着头,不卑不亢地回道。 对于他的反应,九阿哥并不意外。 他笑了笑,并没有恼怒之意,指了指那账簿道:“既是韩掌柜不愿离开曹家,就替爷将这个转交给曹颙,给曹颙传个话,这是爷的家底,爷要同他合伙开金店,这个大掌柜就由韩掌柜来做。” 韩江氏闻言,不由一怔。 京城“金店”分两种,一种是卖金器的地方,一种则是收兑金银,外加上经办捐官,专门跑衙门的。同文选司与纳捐房都有往来,从登基核准开始,包揽一切捐官事宜。 干系重大,韩江氏怎么会轻易应下,忙轻声道:“这是九爷看重的大事,民妇中间传话,要是有不足之处,岂不是辜负九爷好意?要不然,还是请曹爷过来,听九爷当面吩咐。” 九阿哥冷哼一声,道:“就算爷请他,他有胆子过来么?左右爷是交代韩掌柜了,就算曹颙不合伙,这金店也是照看的,就说我说的,让他思量着办吧。” 说完,九阿哥站起身来,冲韩江氏点点头,就移步往外走。 韩江氏从座位上起身相送,看着茶几上留下的账簿与地契、房契等物,不禁皱眉。 少一时,就见杨子墨带了几分焦急,从外头进来。 见韩江氏安然无恙,他才松了口气。韩江氏已经将账册等物让小喜收好,留在这边没有立时离去,也是担心杨子墨与曹府来人。 “不是说九贝子一直病着么,怎么想起寻你的麻烦?”杨子墨带着几分担心,问道。 这其中究竟,韩江氏也不好深说,道:“许是路过,是小妹胆怯,有些慌神了,惊扰了姐姐。” 杨子墨摇摇头,道:“也不是外人,妹妹同我客套什么?”说到这里,他往四下看了看,道:“曹府的人呢?妹妹也当往曹府送信了吧?” 说话间,就听到门口有动静,是曹府来人了。 来的是初瑜奶妈叶嬷嬷,是认识韩江氏与杨子墨的,进来同二人见过后,道:“韩奶奶,我们格格使老奴来接奶奶过去说话。” 原来,初瑜那边得了稻香村的消息后,就立时寻曹颙商议。 虽不晓得九阿哥要找韩江氏何事,但是既是说话的地方是茶馆,又容小福回去报信,曹颙的心里就踏实几分。 曹颙与初瑜商议后,还是以初瑜的名义,使叶嬷嬷来接韩江氏。 韩江氏这边,这是要同曹颙商议的时候,听了叶嬷嬷的话,点了点头,道:“晓得了,劳烦嬷嬷走这一遭了。”说话间,已经从手上褪下一只平纹金镯子,塞到叶嬷嬷手中,道:“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嬷嬷留着赏人吧。” 作为初瑜的奶妈,叶嬷嬷这些年在府中只是荣养,并不派什么差事。韩江氏在曹府住过,晓得这点,才有所后赠。 叶嬷嬷推辞不过,笑着收了。 杨子墨虽满心好奇,但是也算是了解韩江氏,见她方才就岔开话,没有说详情,想必这其中牵扯到曹家,不好轻易对人言。因此,他就吩咐了韩江氏几句,先回别院了。 曹府,梧桐苑。 曹颙从兰院给父母请安回来,换下官服,背着手,在地上踱来踱去。原本因魏黑与李卫回府欢喜的好心情,也因九阿哥的节外生枝蒙上一层阴霾。 初瑜见状,看了眼座钟,道:“额驸别急,嬷嬷去了有一会儿了,快回来了。” 曹颙点点头,止了脚步,转身走到炕边坐下来,重重地长吁了口气。 事情的发展越来越诡异,本应沉寂到四阿哥登基的十三阿哥现下就想要出山;因八阿哥故去患病休养的九阿哥莫名其妙地寻上韩江氏,这叫什么事儿? 伴君如伴虎,他还费心思量如何想出“生财之法”,却要承担皇子们的施压。 难道,世界离了他,还不行么? 初瑜见丈夫心事重重的,低声吩咐喜彩道:“使人到二门问问嬷嬷回来没。” 喜彩应声出去,还没等吩咐小丫头,就见叶嬷嬷领着韩江氏过来。 “格格,额驸,嬷嬷回来了,韩奶奶也到了。”喜彩扬声禀告道。 韩江氏进屋,将同九阿哥的会晤从头到尾说了一遍。那钱庄拉拢她之事,她原想隐下不说,但是犹豫再三,还是如实说出。 初瑜还糊涂,只知道这个生意不好做,虽说是赚钱的买卖,但是以九阿哥的性子,像是要吃独食的。 能再京里开金店,经营捐道的,谁没有几分背景,都是权贵显宦人家。 曹颙拿着那账簿,心里已经转了好几个弯。 醉翁之意不在酒,九阿哥的本意,并不在字面中。要不然,他才是吃饱了撑的,寻思找曹颙合伙。 谁不知道曹家父子是“帝党”,曹颙这些年,虽说宦海沉浮,但摆出来的也是“忠孝”之态。更不要说如今曹颙是任六科给事中,需要经常君前当差,还有直奏权…… 思量一遭,曹颙对韩江氏道:“这东西就放在这边吧,明儿我使人送回去。这次却是虚惊一场,连累你担惊受怕,实是对不住。” “曹爷客气,是小妇人沉不住气,有些大惊小怪了。”韩江氏俯身回道。 这会儿功夫,就有媳妇来请示,问预备接风的酒席摆在何处。 韩江氏见传话毕,外头天色渐黑,就起身告辞。初瑜原还想留她用了晚饭再走,见她神色中难掩疲惫,就没有在挽留,只是使人送出二门,传话外头好生送回去。 待韩江氏离去,初瑜犹豫了一下,问曹颙道:“额驸,九叔到底是什么意思,真想要与咱们合伙做生意么?” 曹颙摇摇头,道:“不知道,或许是,或许也不过是让我传话罢了……” 松院,上房。 王莺放下筷子,偷偷地看了眼常姑姑。刚好常姑姑也笑盈盈地看着她,两下里对了个正着。 “姑姑……”王莺带着几分不好意思,喃喃道。 常姑姑点点头,道:“筷子的姿势对了,坐姿也不错,有几分女孩儿样……”说到这里,视线落到王莺面前的饭碗中,看着里面剩下的几粒米,不赞成地摇了摇头,道:“只是做人当记得惜福,一粥一饭当思之不易。” 王莺红了脸上应了,低下头拿去筷子,将碗底的几粒米都扒拉到嘴里。 这时,就听有人笑道:“姑姑又教姐姐学规矩了?” 是七娘回来了,眉目弯弯,手里提溜着几包吃食。 “是香姨让我送来的,还埋怨我一番的,嗔怪我没拉姐姐过去耍。”七娘将吃食放在桌子上,扭过头来,对常姑姑道:“姑姑,这是香姨从魏叔老家带来的东西,是寻常百姓人家过年的腌肉。小时候我嘴巴最馋,经常偷偷拿来当零嘴儿的,切着薄薄的片,用火烤了,可香着。” 常姑姑见她这般活泼,想要板着脸说教两句,已经被七娘拉了胳膊。就将七娘眼睛亮晶晶地说道:“姑姑,咱们这就切几片,烤来尝尝啊?” 虽说才吃完晚饭,但是王莺有些触景伤情,望着那腌肉,呆呆地说不出话。 常姑姑见状,心里叹了口气,拍了拍七娘的手,道:“既是想吃,就使小扣子送到厨房,使人做吧。” 七娘也瞧见王莺不对,后悔自己说这个着她,央求常姑姑道:“姑姑,让莺姐姐与七娘同去吧?只当消消神儿,回来的时候也能去看看天佑与恒生去。” 常姑姑见王莺消瘦的小脸,不由心生怜惜,点了点头,道:“去就去吧,只是要记得一条,太太早交代过,不能让几位小爷吃外头的东西。” 七娘使劲点头,道:“晓得,晓得,自从上回左住吃了地瓜拉肚子,连大爷都不买外头的吃食了……” 出了松院,七娘见王莺仍是闷闷的,拉了她的胳膊,道:“莺姐姐也欢喜欢喜,是不是觉得闷?要不然明儿我同紫晶姐姐说,带你出去逛逛京城?” 王莺挤出几分笑来,拍了拍她的脑门道:“七娘好心,姐姐心领了,我哪儿也不想去。还是消停地呆着吧,省的姑姑啰嗦。” 七娘撅着嘴道:“姐姐要是不觉得闷,怎么一脸心事,叫人瞧了不落忍?” 王莺闻言,神色一僵,抓住七娘的胳膊,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妹子,曹爷叫我忘了的事儿,我怎么也忘不掉。不仅忘不掉,而且越来越清晰,那地方……” 话未说完,已经被七娘伸出小手挡在她嘴边。 七娘的小脸绷得紧紧的,看着王莺道:“莺姐姐,曹爷那番话,都是为了姐姐好。姐姐还想这些,对得起哪个?” 王莺面色惨白,露出两行泪,低声道:“妹子,我真是不甘心,那些东西,那些东西……是我用了我父兄性命换来的……就是修路搭桥,为逝者祈福也好……要不然,我爹与我兄长岂不是白死了……” 第七百四十二章 “忠君” 第七百四十二章“忠君” 苑家口,御舟。 康熙坐在榻上,满面寒霜,将手中折子往地上一摔,喝道:“你好生瞧瞧,这是什么?” 三阿哥跪在地上,已是惶恐不安,战战兢兢地捡起折子,打开来,就见上书“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管顺天府府尹事余正健奏报有恶棍假称诚亲王游行山西等省折”。 三阿哥心里,想起前些日子十五阿哥所说的话,真是惊涛骇浪。难道自己真失了圣宠,皇父开始对付自己? 虽说朝廷有禁令,皇子阿哥不得结交朝臣大员,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谁没有几个门人奴才。 这出门在外,亮出主子的名号,拜访下沿途的地方大员,行拉拢之事,也不是这一年半载的事儿。 早在太子被废前,就有大阿哥的门人与太子的门人争相下江南刮地皮,众所周知。 三阿哥这边在康熙五十一年,就有门下奴才以采买为名到地方。外头得来的“孝敬”,也是三阿哥府的银钱来源之一,毕竟他没有九阿哥生财的本事,但是为了个好人缘,养的门人清客还多。 这压根不是新鲜事儿,怎么这么多年太太平平的,现下就捅到御前? 想起大阿哥、二阿哥、八阿哥他们的下场,三阿哥不由一哆嗦,他抬起头来,正好对上康熙冰冷的眼神,一声失措,俯首道:“皇阿玛,儿臣冤枉,儿臣冤枉啊……” 十六阿哥站在十五阿哥身边,冷眼旁观这一切,晓得指定是三阿哥有什么小辫子让皇父抓到。 见三阿哥“喊冤”,十六阿哥心里直抽抽。这三哥还没上年纪,就糊涂了不成?难道皇父吃饱了撑的,捕风捉影就教训儿子? 这个时候嘴硬,还不若讨饶来得痛快。 果不其然,就听到“啪”地一声,康熙一拍桌子,怒道:“你冤枉?孟光祖不是你的奴才?出去游走拿得不是你的名帖?同地方督抚收受赠仪不是你指使?” 这一连串的喝问下,三阿哥已经是面如死灰,连求饶也不敢。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更不要说他还有小辫子在外头,难道皇父要清算他? 过了半晌,三阿哥才扬起头来,带着颤音道:“皇阿玛,皇阿玛,儿臣……” 十六阿哥在旁,已经晓得大概。这诚亲王府的家奴孟光祖打着皇子府的名号,在外头招摇,他也有所耳闻。 看来,是有御史捅到御前。 事儿是好事儿,却是时机不对。那些御史们,看来也多少晓得些皇上的喜好,是见不得皇子抓权的,只是他们不会挑时候。 虎毒不食子。 就算皇父忌惮废太子,将太子的羽翼剪除干净,也没有将“欲求逼宫”的罪名安放到废太子身上。 八阿哥在皇父心里,固然比不得废太子,也是天家骨肉。 八阿哥薨了不到半年,丧子之痛未消,皇父慈心正盛,怎么会重责三阿哥。 果不其然,就听康熙冷哼一声,道:“你修书修傻了么?任由奴才在外头胡作非为,也不知约束,成何体统……” 京城,西山,卧佛寺。 今日赶上休沐,曹颙就陪同父亲来西山礼佛听禅。曹寅致仕这几个月,曹颙心里始终担心,怕父亲无聊、不适应。 因此,赶上休沐之时,他多时抽出半日时间,要不陪父亲下棋,要么陪他出府听戏。父子两人在一块的时间,倒是比过去要多。 心情好的时候,曹寅也会同儿子回忆回忆少年时。言谈之中,也是怅然若失,有所遗憾。他这辈子,为了“君恩”,为了“家族”,放弃理想喜好,随波逐流。 若不是生在曹家,只是寻常人家的儿子,他会通过科举进入仕途,而后入翰林。他的心里,也想站在朝堂上,同天子百官商讨军国大事,建功立业,扬名立万。 今儿见天气晴好,春风怡人,父子两个就出了城,到西山卧佛寺听禅。 这里的大师傅早年曾在江宁清凉寺挂过单,同曹寅算是故交。听了禅,用了斋饭,父子两个离开时,曹颙想起智然,想要询问大师傅,有没有其消息;但是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当曹寅面提起。 出了山门,看着曹寅白发斑斑,曹颙心里叹了口气。智然进京这两年,他劝其还俗都是真心实意。 曹寅见儿子缄默,问道:“颙儿为九阿哥之事烦恼?” 曹颙摇摇头,道:“没有,儿子会记住父亲的交代,心里时刻不忘‘忠君’二字。” 这并不是曹颙的人生态度,却是他愿意恪守的处世哲学。 任何投机都有风险,只有摆出“忠君”的姿态,才能站得最稳当。 曹寅见状,甚是欣慰地点了点头,道:“这样甚好,只要守住这个,就算你偶有过失,也没什么干系。” “嗯,儿子晓得了。”曹颙应了,道:“父亲,皇上看了儿子的折子,会允么?由内务府操纵金店,正经能赚上一笔。” “允不允就不是咱们做臣子能决断的。不过颙儿还算是稳健,没有被银子晃花眼,晓得这个银子是捞不得的。”曹寅望向儿子的目光,越发慈爱。 曹颙苦笑一声,道:“买官卖爵,这不仅是坏名声,也容易担罪名。别说咱们家现下不缺这笔银子,就算缺,儿子也不会做这种埋祸之事。” 父子两个,也不着急赶路,一路闲聊,到了黄昏时分才进京。 才回府,就听门房禀告,署内务府总管伊都立到访,在客厅候了多时。父子两人对视一眼,晓得前面的事有着落。 曹寅点点头,吩咐曹颙去见客,自己则直接往二门去。 客厅里,伊都立带着兴奋之色,一个劲地往外头张望。 没有递帖子,直接就登门拜访,已是不合规矩。因同曹家有亲,他同曹颙两个又是多年同僚,所以没有讲究那个。 即便过来后,听说曹家父子出城还没回来,他仍是在这等下去,只因为迫不及待。 今日,皇帝的谕旨到了京城,命内务府与九阿哥、曹颙等人商谈京城“金捐”之事,由内务府与九阿哥主理。 这是伊都立委署内务府后头一件差事,自然是十分亢奋。加上这其中还有曹颙的事儿,使得伊都立心里踏实许多,知道是立功的时候到了。 不知是否同银钱有关系,康熙的旨意好快。曹颙在心里腹诽不已,大踏步进了客厅。 伊都立见他进来,已是站起身来,满脸喜色道:“孚若。” “姨父。”曹颙见他穿着常服,就私礼见过:“不知姨父到访,曹颙回来迟了,姨父莫怪。” 伊都立眉飞色舞,将上头的旨意说了,眼睛闪闪亮道:“孚若,皇上的意思,这今年捐官的买卖,就由内务府与九阿哥包圆,是不是?来之前,我已经查过内务府的产业,京城里虽也有不少铺面,但是没有金店。你看,是不是需要征用?”说到后来,搓了搓手,满是兴奋之色。 曹颙见状,却是觉得不对头,就听伊都立继续说道:“刚好杨氏那座银楼,这半年也做金子生意,连同九阿哥名下的那家,两处金店也够使了……” 曹颙闻言一惊,忙摆摆手,道:“姨父,不可!” 伊都立见曹颙出言阻拦,并不意外,笑着说道:“孚若是怕我得罪人么?要是内务府出面,就断了其他权贵显宦的财路,肯定要得罪人。不过没事,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再说我还背负上命,谁能说个‘不’字?” 不是得罪人的缘故,而是小心卸磨杀驴,或者是被当成替罪羊。在金捐中有什么事故或者不妥当的话,被推出来顶罪。 曹颙与伊都立两个,是姻亲、是同僚,也是朋友。 虽说脾气秉性各方面,有不同的地方,但是这些年往来下来,曹颙也当他是个能交之人。 “姨父且三思,这经营‘金捐’之事,领命协助九阿哥即可,实不宜自家露面、掺和太多。过高人皆妒,树大招风,难免有小人中伤,那岂不是得不偿失?”曹颙思量一遭,甚是恳切地说道。 伊都立听了,犹豫了一下,说道:“孚若,如今这差事落到我身上,就算我清白,外头也指定以为我贪了……与其白担个名,还不若……” 看来是这半年,伊都立“换金”赚了银子,以为银子好赚了。 “大人,有两条大人忘了,一九阿哥可是大方之人,二皇上在龙椅上就什么也听不到、看不到么?”曹颙见他见钱眼开,忍不住直言道,言语里已经露了郑重。 伊都立也是伶俐人,只是利字当头,一时迷了心窍。 听了曹颙这番话,他醒过味来,拍了拍脑门,笑道:“都是我糊涂,被杨氏撺掇了两句,就开始发昏。到底是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信不得……” 说起这肥缺,哪里有比得过内务府差事的? 瞧着伊都立这点定力,曹颙倒是有些不放心,举荐他升职,别是害了他。少不得曹颙将方才父子二人说过的“忠君”,又对伊都立讲了一遍。 伊都立虽说比曹颙年长,辈分也比他高,却是虚心受教的很,连连称是…… 九贝子府,书房。 九阿哥听了门人的禀告,晓得旨意到了内务府之事。他“哼”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曹颙,你倒是不贪啊……” 他稍加思索,唤了个管事,吩咐道:“拿爷的名帖,送到曹颙府上,就说爷有事儿相商,请他明儿落衙后过来吃茶。” 那管事应声出去,九阿哥背着手,站在窗前,看着外头枝头怒放的玉兰,脸上没有丁点儿喜色。 他也不知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折腾什么。八阿哥薨后,他只觉得没了主心骨,连赚银子都提不起兴致…… 他想起一事,转身走到书案后,从书架上抽出一个卷轴,在书案上平铺开来。 画面上,是一青衣少妇,素淡妆容,头上只别了素簪。眉目之间,不见妩媚,反而添了凄冷,叫人看了不生亵渎之心。 “生而丧母,豆蔻之年丧父,未洞房而丧夫,你也是个可怜人……”九阿哥轻抚着这画像,莫名添了几丝怜惜。 看来,这个世上,不仅他孤单寂寥…… 曹府,大门口。 看着伊都立的背影远去,曹颙心里轻松不起来。 朝廷缺银钱,用纳捐来充盈国库,实是饮鸩止渴之举。就拿这捐官的人来说,花费上千两买一任实缺知县,图的是什么?难道是每年那几十两银子的俸禄? 千里做官只为财,若是科举正途的官,还晓得立牌坊,未必个顶个儿都贪。像马俊那样读多了圣贤书的,心里还有良心道义在。 这些捐官出身的,目的大剌剌毫不掩饰,就是为了银子来的。 刮地皮,增加各种名目的杂捐,使得地方百姓破产,典家卖地,一来二去的,使得自耕农越来越少,土地都集中在官僚地主手中。 这些官僚地主,仗着有个功名,多是不用承担赋税。这样一来,国库收入,只会有减无增。 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偏生一时半刻,也没有其他法子,能替代纳捐。 康熙盛世啊,这就是“盛世”! 曹颙这一刻,竟有些恍惚。是不是自己穿早了,要是晚穿一百年,封建制度崩盘期,自己有没有魄力,重塑一个中华…… 正是愣神,就听到有人道:“大爷,老爷使人来问客人走了没有,若是送走了,请大爷过去说话。” 这一打岔,使得曹颙不禁失笑。 是不是每个男人身上都有“英雄情节”,自己还真当自己个是盘菜。别人是“饱暖思淫欲”,自己有点想入非非。 兰院,上房。 曹寅已是用过晚饭,坐在炕边,一边吃茶,一边考问两个孙子功课。还是老样子,天佑早慧,已是透着几分不凡;恒生则是有些笨,加上年岁小一些,进学一年,进展也有限。 李氏在旁,见恒生因答不上祖父的考校,涨红了脸,有些不忍,岔开话道:“老爷,颙儿怎么还不回来?都这个时候了,要不要留客人吃饭?”说到这里,转头对初瑜道:“要不媳妇使人去问一声?” 曹寅看出妻子用意,碍于媳妇在跟前,也不好说什么。 初瑜则是应了一声,带着丫鬟出去了。 曹寅见天佑、恒生他们两个坐不住了,摆摆手,使人将他们送回葵院。 屋子里就剩下老两口,曹寅道:“夫人哎,慈母多败儿,就算是孙子,也不能太过宠溺,要不然长大了就是废物点心一个。若是寻常人家的孩子还好,没有出息,也不过使得父母妻儿受累;咱们这样的人家,上上下下多少口子。” 李氏讪讪道:“恒生瞧着功课吃力,怪可怜的。刚才老爷还没说他什么,眼泪珠子就要掉下来,叫人看着不落忍。左右不是长孙,也不用逼着这丁点儿大的孩子遭这个罪。” 曹寅闻言,不由皱眉,道:“夫人莫要忘了,恒生的命格不俗,谁知道这个孙儿大了会是什么命数。要是因咱们溺爱之故,使得孩子成了庸才,那岂不是罪过。” “老爷说的是,是我错了。”李氏只是一时心软,听丈夫的话,也晓得是正理,无从反驳。 “不仅恒生,长生也是,夫人要谨记,宠溺不是疼孩子,是毁孩子。”曹寅想起幼子,忍不住加了一句。 李氏口中应了,却是带着几分不服气。 老爷怎么就忘了,他自己个宠大孙子、小儿子的时候?不过是致仕这几个月,他才收敛了过去的宠溺之态,开始在孙子们的教导上费心。 说话间,初瑜在二门迎了曹颙,夫妻两个一道,来了兰院。 曹寅心里,甚是关切着康熙的回复,所以才迫不及待地使人请儿子过来。 听说全部交代由内务府与九阿哥主理,他不禁松了口气。同时,心里有些愕然。为何自己会生出堤防之心,担心皇上会算计曹家? 想到这里,曹寅只觉得额头直冒冷汗。就在几个时辰前,他还教导儿子要守着“忠君”之道,原来他心里,也开始将私心摆在前头么…… 一夜无话,次日,曹颙就得了个消息。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管顺天府府尹事余正健因“居官虽清,全不能办事”,罢了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管顺天府府尹事,原由祭酒擢用,今仍以祭酒衔在修书处行走。 年前,曹寅“治家不严”,就是由余正健出面弹劾的,才引咎辞官。没想到才数月功夫,这个“忠君爱国”的帝党分子,就丢了差事。 在外人眼中,余正健就是曹家的敌人,有不少人在曹颙面前卖好,将其说得非常不堪。 曹颙没有那个心情,去嫉恨这个康熙的忠犬。曹寅辞职之事,他们父子心知肚明,那是康熙不愿曹家势大,才使御史出面。 想到这个倒霉的顺天府尹,曹颙不晓得为何想起当年的武则天,还有一首诗: 种瓜黄台下,瓜熟籽离离。一摘使瓜好,二摘使瓜稀,三摘由尚可,四摘报蔓归…… 皇帝,也有护犊子的时候…… 第七百四十三章 鳜鱼 第七百四十三章鳜鱼 次日,曹颙从户部出来,看了看手中九阿哥的名帖,硬着头皮到了九阿哥府。 这纳捐之事,是块大肥肉,谁不想着咬一口。尤其是京官没有什么刮地皮的机会,除了向进京陛见的外官索贿外,就指望纳捐的时机赚一笔。 户部、吏部,还有内务府,有点分量的人物就想使个劲儿。 九阿哥与内务府若是想要垄断这买卖,首先就要同户部、吏部打好招呼,禁止其他门道。 这些都不用曹颙操心,只要抬出九阿哥这尊大佛,京城里敢明着不买账的也没有几个。 伊都立也得了传召,过来见九阿哥。 三人齐聚堂上,算是为这次纳捐的事碰头。 看着九阿哥晦暗不明的眼神,曹颙只觉得头皮发麻。 伊都立这边,思量了一晚,还是信服曹颙所说,去了私心。是啊,以九阿哥的贪婪,要是同他抢食儿吃,那不是找死么? 九阿哥望向曹颙,道:“曹颙,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你可以不掺和这个,也不当拦着爷使唤人不是?” 伊都立还在迷糊,曹颙已听出他是指韩江氏。 前几日,曹颙已同韩江氏做过一番恳谈。虽说他的本意,是不愿韩江氏掺和这些,希望她能太太平平过日子。但是,他晓得韩江氏好强,还是咨询她的意见。 不知是否是进京这几年见识多了,晓得自己的分量,韩江氏的回答是否定的,丝毫没有掺和之意。 或许是出于感念曹家恩义,或许是看通透了,不愿被九阿哥利用。 曹颙既晓得她的意思,在九阿哥这边,只能勉力维护。九阿哥不可置否,只是神色复杂地望了曹颙一眼,态度冷淡至极。 曹颙是为公事来的,巴不得同九阿哥远远的,不会在意他的态度。倒是伊都立,有些看不过眼,从九阿哥府出来后,还同曹颙抱怨了几句。 曹颙只是一笑了之,没有放在心上。 虽不知道九阿哥为何转变,但是主动抛出橄榄枝来,也使得曹颙心里松快不少。这些皇子阿哥,既不能**消灭,也不能明着相争,若是与之为敌,也令人头痛。 没过几日,孟光祖案在京城传扬开来。 开始时还有人揣测,是不是康熙要拿三阿哥开刀。已是有不少人准备落井下石,收集三阿哥其他事情的证据。 向来在士林中名声颇佳的三阿哥,这次却是名声大损。 二月十九,是三阿哥的寿日。 不晓得是因三阿哥随扈的缘故,还是孟光祖案连累的缘故,往三阿哥府送寿礼的官员减了几成。 曹家这边,由初瑜撰写的礼单,还是比照往年的例,没有什么变化。 虽说圣驾还在巡幸畿甸,但是因万寿节将近,不少督抚大员由外地来京陛见。 京官向来清贫,京里各项人情应酬有多,单靠那点俸禄哪里能够?如今见了这般外地督抚大员,京官就跟苍蝇见了烂猪肉,恨不得蜂拥而至。 不管是高官显宦,还是低级官吏,但凡有点本事的,都变着法地索贿。 即便外官苦不堪言,又有什么法子。京里有人好做官,要是不交下几个妥当人,他们千里迢迢地外放,远离权利中枢,心里也不踏实。 曹颙本就不差这几个钱儿,曹寅如今又致仕,父子两个倒是没有学着别的京官,想着各种明目来请客。 两广总督杨琳是恩萌出身,早年在漕标中军任职;觉罗满保虽是红带子,却是正牌子科举出身,曾到江南主持乡试。这两人同曹寅都有些交情,算是故交。因此,这次进京,他们也带了不少“土仪”送到曹府。 因这个缘故,曹颙还随着父亲到两人京宅道谢。 虽说曹寅辞官,曹颙也从内务府总管贬为六科给事中,但是觉罗满保是在内阁待过的,晓得六科给事中的重要,对待曹家父子没有丝毫怠慢。 他是二十多岁中进士,今年才四十出头,待人极其温煦,使人如沐春风。看来,曹寅对这位的红带子督抚也颇为相投。 从时事到学问,到江南几位大儒的新作。宾主相谈甚欢,若不是觉罗满保到外出赴宴,看样子同曹寅两个能聊到入暮时分。 从觉罗府出来,曹寅犹自感慨不已。 觉罗满保三十多岁入内阁,后外放巡抚,四十出头就任总督。就算熬过两任总督,还不到五十,回到京城,不是尚书,就是大学士。 他的意思,是希望两家保持往来,对儿子以后的仕途有所进益。 对于康熙末年到雍正初年的风云人物,曹颙上辈子听过的不过是大将军年羹尧、“舅舅”隆科多,还有李卫为首的三大模范总督,对于其他人知道的甚少。 虽说觉罗满保身材健硕,但是瞧着气色并不算好,不知是不是旅途跋涉的缘故。 曹颙虽没有像父亲想得那么深远,但是见他待父亲恭敬,待自己也亲切,对他也生几分好感。已经寻思回府后,问妻子寻几株好参,送给觉罗满保滋补。 杨琳是武将出身,年近甲子。他早年出仕,一直在武官任上,由副将到总兵到福建提督。康熙五十三年才升广东巡抚,去年冬升任的广东广西总督。 或许是一直在南边做官的缘故,他脸色发红,嗓门甚是洪亮。还是头一遭见曹颙,夸了好几句,直赞曹寅教子有方。 听说曹寅现下在户部当值,他迟疑了一下,问出心中所惑。那就是户部这两年会不会继续追缴亏空。 西北用兵正缺银子,四阿哥主持户部,向来都是主张追缴库银的,这点毫无质疑。 见曹颙这般肯定,杨琳的脸色有些灰败,露出几分苦笑。 只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有些话也不好当曹寅父子抱怨。两下寒暄了一会儿,另有其他访客到,曹寅父子就告辞离去。 曹寅心里,是另一番滋味儿。 他虽没有做过督抚,却也曾为皇帝监控江南,没有督抚之名,却有督抚之实。若没有儿子早年的告诫,没有曹家十来年运筹帷幄,曹家亏空,也是一把利剑。 杨琳虽做了半辈子官,但是官声颇佳,并不是贪官。然而,这每个省亏空的库银,追究起来,还是要落到督抚头上。 尤其杨琳这种,之前就在广东为巡抚,后升总督的,同地方断不得干系,还不知有多少需要擦屁股的地方。 一个是春风得意的觉罗满保,一个是因追缴库银焦头烂额的杨琳,曹颙对于这大清朝的高官显宦又有了一个新认识。 韩宅,内院。 韩江氏如往常一样,从外头的铺子巡查归来,换了家常衣服,开始教蕙儿识字。 蕙儿今年七岁,到了该进学的年纪。韩江氏打小就是被父亲当儿子养的,因此在教养蕙儿的时候,也不想将她养成不知世事的深闺小姐。 这边是寡妇宅邸,没有男人支撑门户,请西席也不便。所以,韩江氏就自己教女儿识字。 蕙儿资质并不算上乘,胜在肯吃苦。不肖人看着,就自己懂得温习写大字,这样一来,进展也破快。 韩江氏在外头虽是肃容,在蕙儿面前却是难得慈爱,并不吝啬称赞之语。 小蕙儿见养母夸奖,对识字写字越发有兴致,倒是真心向学。 看着女儿写了几个大字,小喜、小福已经将饭菜摆了上来。韩江氏看着小喜与小福两个,却想起一桩心事。 待用了晚饭,韩江氏叫人带蕙儿下去休息,留下小喜与小福两个说话。 她从首饰匣中,拿出一个稠包,打开来,里面是一对绞丝金手镯。她将金手镯推到小福面前,道:“明儿是你二十岁生日,这是我送你的生日礼。” 小福嘴里谢过姑娘,欢欢喜喜地接了。 这样式的金手镯她去年见过,在小喜生日的时候。姑娘待她同小喜两个,向来是一般无二的,所以她晓得自己生日姑娘的赏赐差不多也是这个,倒是并不意外。 小喜在旁,见小福高兴,从荷包里掏出个锦袋,送到小福面前,笑道:“虽比不得姑娘礼重,也是我精心预备的,妹妹不要嫌弃礼薄。” 是对金耳坠,一对坠是镂空的“福”字,既吉祥,又是合了小福的名字。 小福是韩江氏贴身丫鬟,除了照顾起居,也会看账,自是识字。她一手摩挲着手镯,一手拿着耳坠子,爱不释手。 韩江氏这边却是收敛笑颜,正色道:“我有话同你们两个说。” 小福闻言,放下东西,同小喜一道恭听。 “小福明日二十,小喜今年也二十一,以往是我疏忽,差点就要误了你们的花期。你们两个在我身边多年,大家伙都是打小一块长大,我盼着你们往后的日子都能舒心。我早就想过,不会白叫你们服侍我一场,会当嫁妹妹似的,为你们预备一份嫁妆,风风光光地出嫁。只是世人愚昧,男儿寡情薄性,挑个什么样的男人,还得你们自己个儿拿主意,往后过日子才能不后悔。”韩江氏轻声说道。 听提及这个,不管是平素恬静的小喜,还是活泼的小福,都没了动静,红着脸说不出话。 这世间婚姻,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奴婢的,则多是任由主家指婚,哪里有自己挑丈夫的? “嫁妆我会开始叫人预备,是挑外头的人,还是挑咱们家里的,都由你们两个。”韩江氏见她们难得露出小女儿态,脸上添了几分笑,想起多年前父亲缠绵病榻时,同她提及婚事的模样。 当年,父亲就是将几家合适的少爷条件都说给她听,任由她自己挑选的。 想到这里,她垂下眼帘。 莫非自己真是命相硬,克母克父克夫么?要不然的话,为何自己挑了个丈夫,初相见时,已经是在灵堂? 主仆三人都缄默,屋子里一片寂静,就听廊下有婆子禀道:“姑娘,前院有堂客,自称是九贝子府的,奉了九贝子之命而来。” 韩江氏闻言,不由皱眉。 这个九阿哥还有什么事么?莫非是想要拉拢她的心不死?她不过是商贾妇人,若不是同曹家沾上关系,哪里会入皇子阿哥眼。 只是他皇家贵胄,只当她是呼之则来的忘恩负义之徒,实是看轻了她。 依附曹家多年,就算她不经营稻香村,大家也会将她看成是曹家之人。要是她真投靠了九阿哥,那在外人眼里看来,就是曹家同九阿哥有了关联。 曹颙虽为和硕额驸,同皇子阿哥们也有交情好的,但只限于没有介入夺嫡的小阿哥。 韩江氏就算只是妇人,也晓得轻重,怎么会被九阿哥扔出来的饵料诱惑? 因这个饵料,还使得曹颙专程找她说话。虽说他没有怀疑她背弃曹家,只是问她将来的打算,但仍是让韩江氏心里不舒服。 这些年交往下来,她也算多少晓得些曹颙的性情,是不愿意沾染麻烦的。甚至这几日,她心中也带了几分焦虑,若是她惹麻烦上身,不知曹颙会不会舍弃她。 心里虽说不满,但是碍于九阿哥的皇子身份,韩江氏还是更衣,到客厅见客。因是在家里,见的又是女客,韩江氏也不好带面纱,就素颜相见。 来者是个五十多岁的嬷嬷,自称林嬷嬷,穿着不俗,梳着旗头,脸上露出精干来。看了韩江氏,她打量了一眼,恭敬见过。 她是奉了九阿哥之命,来送礼的。 韩江氏听了,心里觉得好笑。堂堂的皇子爷,往她这商人妇家里送礼,多稀奇。 无功不受禄,她是半点不想同九阿哥扯上关系,正想着如何回绝,林嬷嬷已经使人将礼抬上来,是几尾鳜鱼,并无其他东西。 这样一来,韩江氏倒是不好意思再拒绝了,只得叫人封了厚厚的银封,“酬谢”林嬷嬷,并且请她转达谢意。 曹府,梧桐苑。 晚饭上来,见桌子上多了鳜鱼,曹颙一愣,道:“这是打哪来的?外有应没有卖的。” “六姨父使人送来的,说是新到的贡品。”初瑜回道。 曹颙摇摇头,道:“明儿我同他说,叫他往后别往这边送了。毕竟我不在内务府当差,这样送来也惹眼……” 第七百四十四章 冤魂(上) 第七百四十四章冤魂(上) 曹府,客厅。 对于李卫送还纳捐的银子,曹颙并没有推辞。不是他小气,将这几千两银子放在眼里,而是不愿让李卫为难。 从遇到李卫那天起,曹颙确实起了利用之心,想着是结个善缘,毕竟对方是以后的督抚重臣。但是,人情可大可小,要是使得对方觉得有负担的人情,说不定会适得其反。 李卫见曹颙肯收下银子,也是松了口气。 他原还犯难,要是曹颙不肯收银子怎么办。毕竟是大男人,太腻腻歪歪的,也怕曹颙瞧不起。 曹颙望向李卫的目光却是多了几分郑重,多年相交下来,要是没有半点情义,也是假的。更不要说李卫这个看着鲁莽,心里明白的性子,也有些对曹颙的脾气。 “又玠,如今你成了官身,不比往常。以往就算想要混日子,不过是应付自己;往后要是在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就要糟蹋百姓。官场繁华,一不小心晃了眼,就是害人害己。要是有一日,又玠成了贪官污吏,那曹某就不敢在高攀尊驾为友。”曹颙想着李卫平素大大咧咧的性子,少不得开口劝诫几分。 其中,也是自己的私心在。不想李卫有什么闪失,给四阿哥留下什么坏印象。随着李卫的出仕,这对君臣相会的日子,应该也不远了。 李卫见曹颙说得郑重,也收了笑意,正色道:“曹爷放心,我李卫肚子里虽没有什么墨水,也晓得礼义廉耻。出来做官,也不会忘了做人的根本。在京城这几年,那些乌七八糟的,李卫也见得多了。别说曹爷厌恶,就是李卫也受不得那个肮脏。” 话题有些沉重,曹颙长吁了口气,自己好像有些操心过了。这几年接触下来,李卫的人品他也是晓得的,虽出身富裕之家,但是却怜贫惜弱,比一般人心善得多。 “不说这个,怪扫兴的。又玠既是心想事成,小弟这边也有份贺礼,千万不要嫌薄。”曹颙笑着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送到李卫跟前。 李卫有些懵懂,伸手接了,是张房契,地点在前门外石头胡同。 “曹爷,这……”李卫抬头看着曹颙,犹豫着说道。 没等他说完,就见曹颙摆摆手,道:“又玠,这‘爷’的称呼,从今往后,还是舍了吧。虽说你在我家两年,但又不是为幕为宾。要么唤我名,要么唤字。虽说称呼不过是个代号,当不得什么,但是你往后要在仕途上发展,咱们同殿为臣,这个还要是说清楚。” 见曹颙说得直白,李卫倒是有些不好意思。 曹颙笑着拍拍李卫的肩道:“又玠虽不是饱读诗书,却有怜天悯人之心。我相信,又玠总有大展宏图一日,封阁拜相,青史留名。” 李卫被曹颙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讪笑两声道:“我李卫不过是个乡下人,若不是在这边府上待了两年,跟着进出官衙见见世面,礼仪都不周全。大恩不言谢,大人恩情,我李卫铭记在心。” 虽说曹颙不愿同李卫拍排了主宾,因为晓得李卫是四阿哥往后当用之人。但是李卫眼中,待曹颙向来是敬多过亲,所以话里话外,还在带了恭敬。 他本是乡下富绅之子,来京城前,见过的最大的官,就是知县。曹颙是伯爵府的长公子,还是和硕额驸,两人身份天差地别。 见李卫如此,曹颙心中不无遗憾。 也罢,世间还是有公平存在的,他既没有敞开心胸,真心交李卫为友,怎么要求李卫掏心掏肺。 人与人的缘分,不得强求,如今这样不远不近的关系也好。 他却是不知,李卫心中,已经将他当成半师。 虽说两人年纪比起来,李卫年长;但是说起仕途经历,与办事的气度,却是曹颙为先。 “定要好好做,不能给大人瞧不起。”李卫攥着拳头,暗暗告诫自己道…… 其实,李卫也算是要强的。换做其他人,背靠曹家这棵大树,没有名目也要想出些名目,攀扯上关系。偏生李卫这边,曹颙乐意与他平辈论交,他也没有登鼻子上脸。 自从入了兵部为员外郎后,李卫搬到新宅,就没有再登曹府的大门。 小满忍不住还抱怨了几句,连蒋坚都有些不好意思。曹颙心里却没有多想,这个时候,划清距离也好,要不要李卫以后就要顶着“曹家人”的帽子,可是得不偿失。 闹得沸沸扬扬的“孟光祖案”,最后也是雷声大,雨点小。因为有内阁学士出面,为三阿哥说项,只是三阿哥这几年忙于修书。 朝堂上的“嗡嗡嗡”之声,立时小了。 所谓内阁,就是皇帝身边的亲近参赞。若是没有皇帝点头,内阁怎么会有人出面为三阿哥说项。 这几年,皇帝喜怒无常的时候太多了。就算有同三阿哥结怨,想要落井下石的,也不敢这个时候动手。 三阿哥的事情尚未落幕,沉寂了半年的九阿哥就粉墨登场。 九阿哥在前门一下子新开张三家金店,开业那天,鞭炮从早上放到晚上,使得一条街都散满了红纸屑。 原本经营捐道的金店,已经得到吏部与户部的通告,不能再接生意,因为九阿哥出面了,后头还站着内务府。 虽说那些金店背后也都有权贵人家,其中还不乏王爷贝勒,但是谁敢明着与皇子阿哥抗争。更不要说,能使动内务府出面的,除了龙椅上那位,还有谁呢。 这样一来,九阿哥的金店生意就红红火火地做起来。 虽说这利润中,内务府占七成,九阿哥只占三成,但是九阿哥已经知足。要是他没有想着内务府,自己贸然介入,也未必能占得三成的利。 再说,这次他并不全是为了银钱,也是想要试探试探皇父的底线。 皇父是因厌恶八阿哥,连带着舍弃了他这个儿子;还是父子没有隔夜仇,还能上演父慈子孝的戏码。 京城三月,正是春光盎然,柳絮纷飞之际。 九阿哥坐在金店二楼窗前,手里握着一把正德年间的紫砂壶,送到嘴边,一边品茗,一边看着街景。 他对面,就是稻香村前门总店,还有家银楼。这个银楼的底细,九阿哥是清楚的,晓得是伊都立妾室的陪嫁。因此,他还专程跟伊都立提及,让这家银楼也接兑金生意,却是让伊都立婉拒。 九阿哥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无意想到这银楼早先似乎是李煦的产业。虽说八阿哥薨了,但是九阿哥同李家还保持往来,毕竟有不少江南的生意,需要李家这个地头蛇帮着照看。 稻香村前,韩江氏的马车到了。韩江氏还是一袭青衣,带着面纱,从马车上下来。 九阿哥见状,眯了眯眼,想到林嬷嬷所说,韩江氏的容颜不俗,比那副画像上所描绘的还要胜三分。 这江南的美人,九阿哥府上收藏的何曾少了。有外头孝敬的,有自己看着收进府的,并不曾费过半点心思。 他府上的女子,分为两类,一种是八旗秀女,是繁衍子嗣后的;一种是不拘出身的美人,有妓、有婢、有良家,不过是暖床工具。 九阿哥犹豫了一下,想着要不要使人唤韩江氏上楼吃茶,就见旁边银楼出来一个粉衣少妇,走到韩江氏跟前道了福。 韩江氏似乎并不习惯与人在街上说话,躬身回礼后,便同那个女子一道进了稻香村。 九阿哥将紫砂壶放下,只觉得扫兴。他也不知自己腻歪什么,目光望向远处枝头的麻雀…… 圣驾回京,曹颙少不得按照规矩,每隔三日到御前参加小朝会。 除了六科给事中,随时要应对皇帝的问答外,常在御前参加小朝会的还有当值大学士、当值尚书与掌部皇子。 如此一来,曹颙同几位皇子阿哥见面的时候比过去多了。四阿哥依旧冷淡,十四阿哥比过去热络,曹颙还在恪守本份,叫人明着挑不出错来。 三月初二,十七阿哥生日。 曹颙送十七阿哥生日礼物,是一张世界地图。其实,他是想着送十七阿哥地球仪的。说起地球仪,宫里早就有了,而且在前些年,宫里还曾督造了几件。只是够大,一米多高。 之前他就请郑沃雪留心,从洋货中看有没有地球仪、地图,还有游记之类的书籍。赶巧,得了这张地图。 虽说同后世地图相比,这个地图并不精确,但是对亚欧大陆板块的描述,也有些雏形。上面标注是英文,这点倒不是问题,因为康熙通洋务的缘故,几位小阿哥都是识得些英文的。 看到中国领域的地方,被标准为“黄金之国”,十七阿哥有些不解,拉住曹颙问缘故。 曹颙也不晓得真正缘由,猜测道:“许是因为我国盛产陶瓷与丝绸,这两种东西运到西洋,价值与黄金等同。” 十七阿哥闻言,点了点头,笑着说:“对,许是这个缘故。西洋番邦,哪里比得上咱们大清地大物博。” 曹颙却是笑不出来,因为在西方,能用到世界地图的,除了国家之外,就是漂泊在海上的强盗。 在他们眼中,现在的中国,就是充满诱惑的“黄金之国”么? 春天,不一定处处是风景。 例如眼前,看着门柱上边已经僵硬地尸体,还有地上干涸的暗红色血迹,门房已经唬得退后几步,撞到了曹颂身上。 “怎么回事?”曹颂皱眉看着眼前一切,像是问管家,又像是自言自语…… 第七百四十五章 冤魂(下) 第七百四十五章冤魂(下) 撞柱身亡那人,穿着身旧衣,四十来岁的年纪。 曹颂强压住慌乱,使劲地攥着拳头。到底是在宫里当差几年,稳重不少,虽心下骇然,面上平静许多。 这时,就听到跟着他身后的二管家熊仁讶然出声:“咦,这不是疯子杜田么?” 曹颂转过身来,问道:“你认得?” 熊仁躬身道:“二爷,这是咱们庄子上的佃户,平素就神神叨叨的,去年腊月还抗过租子。” “抗租?”曹颂闻言,不由皱眉,道:“不是吩咐你下去减些租子么,还有人抗租?” 熊仁闻言,支吾着说不出话,眼神闪烁,不敢看曹颂。 曹颂当家以来,还是头一遭遇到这样的事儿。原还盼着是个意外,这问过两句,心里多少也清楚,同自己家跑不了干系。 “快去西府请大爷……记得不要惊动大老爷……”曹颂不敢去看地上那尸身,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恼火。 租子之事,是哥哥年前就叮嘱过的,自己也专程吩咐了人,还落到这个下场,这叫什么事儿。只是,眼前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就阴沉着脸等着。 少一时,得了消息的曹颙,匆匆赶来。 看到眼前腥红的一幕,曹颙就算已经心中有数,仍是觉得沉重。 天已经大亮,幸好这边都是几处官宦宅邸,相隔较远,没有人上前来看热闹。 佃户为何撞死在曹家门口,这般惨烈又有多大的冤屈,曹颙暂时还不得而知。 不过,他心里清楚得很,曹家在京城还不到只手遮天的地步,也晓得若是一个错误开始,就要用无数个错误去掩盖。 他没有心存侥幸,也没有像曹颂期待的那样,立时想到解决的法子。 他直接使人去请了曹寅出来拿主意,今日的事儿,是意外,还是有人推波助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曹家是否能处理的妥当干净,周全得不留半点把柄。 对于这个,曹颙与曹颂兄弟两个加一块,都比不得曹寅一个。 曹颂见还是要劳烦大伯,怔怔地说不出话。 曹颙瞪了他一眼,黑着脸道:“二十好几了,还管不好家么?不是说租子减了么?这又是怎么回事儿?” 这些问题,曹颂也糊涂着,如何能回答上来。熊仁在旁,见了曹颙,也不敢插嘴。 这番变动,魏黑、郑虎也出来了。魏黑是江湖人,见惯了打杀,倒是没有将这个放在眼里。他走上前去,在那尸体上摩挲了两下,在其胸襟里,发现一张沾染血渍的状子。 上面列数了曹家灾年加租,与放高利贷之事。 除了这个之外,魏黑还查看了那人的毛发指甲,并没有发现异常之处。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曹寅到了。 看了眼前的一切,他看了儿子与侄子一眼,亦是隐隐地带了怒气。 “使人立时往步军都统衙门报案,颙儿去衙门当差,颂儿使人到侍卫处请假。”曹寅随口吩咐了两句,转身回府。 他的背影虽说依旧笔直,但是却露出几分萧索。 曹颙心里叹了口气,晓得父亲这也是无奈之举。毕竟从伏尸此处,到清晨发现,也有段功夫,难保不被人看到,要是隐匿起来,反而说不干净。 不管真相如何,曹家佃户撞死在曹家门前是真,这样一来,越发坐实了曹寅隐退时“治家不严”的罪名。 曹颙站在原处,心里却平静不起来。 若是按这杜田状子上所说的,因为去年腊月逼租子,使得他典儿卖女,家破人亡,那为何年前不闹,现下闹腾? 况且,一个大字不识的佃户,能想到请人写状子,告曹家,为何不走衙门,非要横死? 曹颙挑了挑嘴角,回头对魏黑低声吩咐了几句。 若是不招惹他,他是有颗善心不假,但是说到底,他还是个利己主义者。所谓的善心,是在不触犯他底线的情况下。 虽说东府、西府已经分房,但是两家比邻而居,二房曹荃去世的又早,不管是外人眼中,还是曹寅自己个儿,仍是将他当成是曹家的家长。 父亲已经隐退,别人还要动这样的手脚,难道真欺曹家无人么? 回到书房的曹寅,亦是满脸怒意。 匆匆出来,早饭还没有吃,但是他不愿带一身怒气回内院,就直接到书房来。他在仕途沉浮了几十年,曹颙能看出来的,他自然也心中有数。 上京这几年来,他始终憋着一股火。 眼下,若是曹颙、曹颂见到他的模样,一定会大吃一惊,因为他全无平素的温文尔雅,而是带了几分狰狞。 曹寅是谁,是为康熙镇守江南三十载的天子剑、守门犬。这三十年来,江南那些望族大户,不是没有想过将悬着他们头上的利剑摘除,中间夹杂地头蛇耍横、过江龙想要翻江倒海,结果又如何? 曹寅晚年为何嗜佛?那是因为年轻的时候杀戮太重,怕殃及子孙。虽说他原也不信这个,但是老了老了,心肠就变得柔软,越发看重子孙。 若是他曹寅只是个花架子,那也不会成为的有实无名的“江南王”。康熙也不会在器重他的时候,也防备他,逼得他隐退了,才开始重用他的儿子。 曹寅直了直腰身,冷声一声,低声道:“竖子欺人太甚!” 兰院,上房。 李氏还不知家里有变动,已经看着人摆好饭桌,犹豫着要不要使人去前院请丈夫回来。 大清早的,也不知儿子有什么事儿,不能在这边说得,偏要请父亲到书房说话。李氏纵然平素不留心外务,也有些不放心。 今天是三月初三,城里城外,都有庙会。李氏原是同丈夫说好的,夫妻两个要带着孙女、幼子去蟠桃宫逛庙会。 预备往道观里布施的香油、白米、银子,已经预备好,也定好了中午的斋饭。 等了半晌,还不见曹寅回来,李氏忍不住使人去探问。得到的消息,是曹颙回了梧桐苑,曹寅一个人在书房。 李氏迟疑了一下,没有再叫人往前院请曹寅,而是吩咐人照看长生,她自己个儿亲自往前院书房来。 到书房时,门外小厮见李氏来了,要往里禀告,被李氏制止。 李氏挑开帘子,进去时,就见香烟了了中,丈夫正襟危坐,坐在书案后,提着笔写字。 李氏轻步走到书案前,拿着砚台上横着的半块墨,轻轻研磨起来。 曹寅抬起头来,开口道:“夫人……为夫在抄《金刚经》,今儿不能陪夫人去蟠桃宫了……” 《金刚经》?李氏闻言,只觉得心下一颤。 从什么时候开始,丈夫遇到事时,喜欢抄写《金刚经》?对了,是康熙四十年,他们独生儿子曹颙失踪后。 那年,带着儿子回府,晓得丈夫纳了新人,李氏心里原是不舒坦,但是无意中在丈夫内书房发现一叠他亲笔所书的《金刚经》。多年夫妻,她也晓得丈夫是疼儿子的,只是望子成龙,不会将慈爱挂在嘴上…… 曹寅已经撂下毛笔,看着李氏道:“夫人还记得已故的张天师与朱氏夫人么?” 曹家客居江宁数十年,除了接驾外,还曾接待过不少当世名家,其中就包括龙虎山的几代掌教。 曹寅所说的,是曾经做客江宁织造府的龙虎山第五十二代掌教张应京与其夫人明朝郡主朱氏。 这夫妻两个,一个是掌天下教廷,声势显赫;一个出身前朝皇家,身份显贵,所以李氏还记得清楚。 她点了点头,道:“记得,掌教夫人还曾送我串桃木手珠。老太太那时还拉着掌教大真人给颜儿、颙儿看相。颙儿那时跟长生差不多大,刚会叫人。” 李氏说着,陷入遥远的回忆:“结果,说咱们闺女命格金贵,不配凡夫俗子,还说咱们颙儿长大不凡,当初老太太欢喜不已。” 曹寅缄默,没有再说什么。 当初的情景,他记得十分清楚。虽说张天师不愿泄露天机,但是看到曹寅父子的命纹后,还是应曹寅所请,说了实话。 实话,并不是在老太太身边所说的那些。 而是他们父子都有断纹,命中注定生死劫,非长寿之相。追根溯源,是因曹寅手上杀戮太多,断了福祉,呈子孙断绝之像,要由旁支继承门户。 见了李氏,张天师则是什么也没有说,只说他们父子的生机或许别有生机,就在李氏身上。 即便曹寅不信神佛,也不会将掌教真人的话视为儿戏。为了以防万一,他动用关系,将弟弟调回江宁。 没想到,不到两年功夫,就发生曹颙被绑架之事,险死还生。 曹顺出生,曹寅心里若狂的缘故,是以为自己已经破了张天师的“天机”,曹家长房这支有繁茂之相。 生死劫么?曹寅也好,曹颙也好,历得何曾少了? 曹寅看着妻子,想起这段陈年往事,心中似乎有些顿悟…… 曹家东府,内院。 地上摆了地桌,兆佳氏带着四姐、五儿两个入座,静惠与素芯两个身为媳妇的,却是没有座,只带着丫鬟、媳妇在旁侍立。 自打小儿子媳妇素芯过门,兆佳氏就喜欢早饭、晚饭带着两个女儿吃。 四姐今年已经八岁,五儿也七岁了,姊妹两个不再剔发,开始留头。虽说年级尚小,但是姊妹两个已经能看出差别。 四姐个子高些,容长脸,鼻子挺挺的,有些曹颖小时候的模样,并不算出挑;五儿却是瓜子脸、美人尖,还有一对小酒窝,加上皮肤白皙,头发乌黑浓密,已经是个小美人胎子。 看了这肖似路眉的容貌,兆佳氏是打心眼里瞧不上。但是有曹颐的前车之鉴放着,她待这个庶女虽不亲见,也不算刻薄。 旗人家女孩金贵,看着五儿这小模样,只要不长劣了,长大也能结门好亲。 今早的主食是荠菜饽饽,奶油小花卷,还有几样小菜与鸭肉粥。兆佳氏看着两个小的吃相可佳,两个儿媳妇也低眉顺眼的,只觉得心满意足,多吃了好几个荠菜饽饽。 因曹颂在前院主持,所以大门外那场风波,还没有传到内院来。 兆佳氏用了早饭,吩咐丫鬟将四姐、五儿送回去学规矩,而后慢条斯理地对两个媳妇道:“听说大太太今儿要去庙会,使个人去问一声,难得天好,带你们也出去耍耍。” 静惠与素芯闻言,彼此对视一眼,都觉得无奈。 静惠要照看女儿,料理家务,哪里是能抽身的?素芯这边,成亲几个月,还是新媳妇,穿着一身红衣,也不宜抛头露面。 不过,对于婆婆的性子,她们两个也算晓得些,知道向来独断,听不得人劝。因此,应了一声,静惠吩咐人去西府探问。 素芯这边,还要回自己房里侍候丈夫早饭,就从婆婆房间先退了出去。 窗外已经绿意盎然,兆佳氏还寻思穿什么旗袍,得往庙会上布施多少香油钱。如今小儿媳妇也进门了,她实没什么盼的,只盼着早点抱孙子。 生了三个嫡子,若是没有嫡孙,那她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不求天上金童下凡,也不能比天佑相差太多。至于恒生,兆佳氏从来就没有将他当作曹家的血脉过。 没想到,派到西府的人还没回来,曹颂就皱眉进来。 兆佳氏见状,不由意外,道:“你不是上午的差事么?怎么还不出城,耽搁了怎么好?” “母亲!”曹颂看着兆佳氏,已经红了眼圈,脸上憋得通红,问道:“是母亲吩咐的涨租子?” 兆佳氏点了点头,道:“是啊,去年花销大,老四外放当差、定亲,老五娶媳妇,铺子里的买卖需要本钱,哪样不要银子?” “去年大旱,儿子不是专程使人下去减租了么?”曹颂盯着母亲,只觉得浑身发抖,没有力气。 对于这个结果,他并不意外,但是听到母亲振振有词,他还是有些受不住。 兆佳氏虽不明白儿子为什么提这个,但是想到“减租”二字,仍觉得肉疼,白了儿子一眼,道:“我晓得那是颙哥儿怂恿你的,你这大傻子,却是不想想,西府不靠着庄子嚼用,咱们这边上下百十来口难道喝西北风去么?颙哥儿要做善人,任他做去,平白拉扯上咱们做什么?分家就是分家了,咱们不去占西府的便宜,也不当那个冤大头。” 曹颂看着面上讥色正盛的母亲,眼前是门外撞得脑浆都出来的那具尸体。 虽说步军都统衙门已经来人,将尸体收走,管家于安同东府曹元也跟着去了衙门,但是那是一条性命,曹颂如何能心安。 想着为了佃户的缘故,哥哥年前还专程同自己说过,还问自己能不能照看到,要是吃力的话就将赵同使过来帮他。 他当了几年家主,不愿意让哥哥再将自己当孩子,拍了胸脯打包票,使了府里的二管家专管此事,没想到还敌不过母亲的贪婪之心。 曹颂既是沮丧,又是羞愧,一下子坐在椅子中,神情木木的,说不出话。 兆佳氏犹自奇怪,儿子不去园子当差,跟自己找什么后账,刚想要骂两句,就听到院子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人未到,声先到。 “二哥,到底怎么回事?咱们家大门外死人了,还惊动了步军都统衙门……”随着说话声, 曹頫疾步进来,顾不得先跟母亲见礼,冲着曹颂一连串地问道。 兆佳氏还糊涂着,静惠想到丈夫方才的反常,再比照小叔子的话,已经骇得变了脸色…… 户科官署,曹颙面前摊着公文,他却是丁点儿也看不进去。 包括曹甲、曹乙在内,他将身边的人手派出去大半。曹甲、曹乙是康熙的人也好,是曹寅的人也罢,曹颙并不觉得自己有瞒着他们的必要。 他不是贪慕虚名之人,若是有人往他身上泼些脏水,诋毁几句,只要无关痛痒,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但是父亲那一辈人,读了一辈子孔孟书,所剩的就是儒生那点傲骨。 在污名隐退后,曹颙不愿意父亲再受任何委屈。 龙椅上的那位没法子,胳膊拧不过大腿,在曹家无力谋反的情况下,只能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外有的小猫小狗,难道也要伸爪子挠人么? 十六阿哥在门口待着半晌,眼里就是曹颙这魂游九天的模样。 “这是想什么?”十六阿哥生出几分好奇,笑着问道。 曹颙这才醒过神来,站起身来,道:“十六爷来了,怎么没在园子那边?” 圣驾巡幸畿甸后,如今驻扎畅春园,所以曹颙这样问道。 “眼看就是万寿节,内务府的差事忙,我就回来了。”十六阿哥说着,走到炕边,坐下,还是带着疑惑地看着曹颙。 “是啊,马上就万寿节了。”曹颙说着,脸上却没有半点喜色。 要是场意外的话,那死了个把个人,在京城也不会有什么动静;要是真有幕后推手,想必马上就要满城风雨,坐实曹家“不仁不义”之名,这又是万寿节前…… 第七百四十六章 杀鸡 第七百四十六章杀鸡 三月初五,畅春园,大朝会。 因万寿节将近,来京陛见的总督、巡抚、提督、总兵等外省文武大员,也都列于朝堂之上。曹颙这个正四品的六科给事中,位置已经挤到大后边。 因孟光祖一案带来的后果,就在这次朝会上显现。以往,不是什么臣子都有密折上奏权,如今康熙却有口谕下来,京中大学士、学士、九卿等,外地督抚、提督、总兵,皆可密奏。 如此一来,不管地方有什么风吹草动,康熙都能第一手知道。 要知道,这密折上奏的折子,是不经过内阁,直接送抵到御前的。 因有人“冒名”三个诚亲王出巡的缘故,康熙还专程提及自己断不会行“易服微行”之事,这样也算是防患于未然。 曹颙却是想起几百年后,那个拍了续集一,再拍续集二三的《康熙私访记》,对照着眼前,只觉得分外可笑。 他的目光,落到都察院的几位御史身上。 曹家门口的“血案”,已经过去两日。两日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已经能够使得京城茶馆里多了个谈资,也使得曹寅父子能将事情查个大概。 接下来,就看都察院。康熙皇帝吃饱了撑的,还想要借机“敲打”曹家么? 曹颙心中冷笑,真是可笑。自己可不是做“忠臣”的材料,之所以居其位、行其事,不过是按照这个社会准则,立身存世。 总算康熙没有老糊涂,都察院也没生出什么事。要不然曹颙这个科道言官,少不得也要吃吃弹劾。 曹颙的目光从都察院几位御史身上,移到宗亲一侧,最后定格在贝勒弘皙身上。 这两日弘皙贝勒风头正劲,听说昨儿康熙接见朝鲜陪臣郑载仑时,就是由弘皙作陪。 满清入关不满百年,已经是汉化得非常严重。从皇家到王府、贝勒府,到寻常的百姓家,都奉行着嫡长子继承制。 就算有律法,在分家时实行“诸子均分”,但是实际上嫡子庶子的待遇天差地别。 朝鲜李朝又是儒生治国,在他们眼里,即便皇太子被废,弘皙这位皇长孙也比其他庶出皇子更有继承权。 朝廷里有些老儒,也是如此看待。加上康熙在太子被废后,对这个皇长孙仍是亲热有加,留在宫里阿哥所,越发坐实这种传言。 却是不晓得这位弘皙小爷,与曹家有多大的恩怨,在这个时候,用不入流的手段来算计曹家。 曹颙想起多年前纳兰承平算计自己之事,看来这个弘皙贝勒不能登上储位,也不是没有缘由的。连自认为被曹颙折损颜面的十四阿哥都能放下眼前恩怨,装出笑脸来拉拢曹家,他为何还在夺嫡的关键时刻,平白结仇,总觉得这其中,似乎有什么说不清楚。 大朝会毕,曹颙随着文武官员出来。 在园子门口,正好遇到十六阿哥。十六阿哥也要回城,两人就一道同行。 “到底是怎么回事?为富不仁什么的,爷可不信。说不知道你最是妇人之仁,姨母与和瑞又是常做善事。”待离开园子,左右无人,十六阿哥开口问道。 “谁知道呢,恐怕是人善被人欺。”曹颙望了眼沿途景致,自嘲地回道。 见曹颙如此,十六阿哥压低了音量道:“孚若放心,皇阿玛心里有数。昨儿有御史上折子,被皇阿玛留中了。” 原来还真有小猫小狗伸爪子,曹颙看了十六阿哥一眼。 如很多年前初见时一样,十六阿哥的眼睛乌黑乌黑的,里面难以掩饰的关切。 曹颙心中一暖,这些年这来,大家似乎都变了,但是总有没有变的东西。 “万寿节的差事都安排妥当了?”曹颙笑着问道。 “嗯,今年又不是整寿,加上西北战事,不过是走个过场。”十六阿哥回道:“倒是老伊那边,同九哥折腾得热闹,不过数日功夫,银子跟流水似的。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京城的银价就要贵了。” 九阿哥的金店啊,曹颙想到四阿哥那张冰山脸。就算没有八阿哥,四阿哥眼中,这九阿哥肯定也是要收拾的。 买官卖爵,朝廷蠹虫。 至于这政令是谁下的,皇家与朝廷的颜面,总要收拾得好看,还不就是那回事。 想到此处,曹颙对康熙与四阿哥的畏惧之心,减了许多……他的心里,突然想起一句话,“一切反对派,都是纸老虎”…… 阿哥所,弘皙贝勒住处。 嫡夫人博尔济吉特氏塔娜坐在主位之上,听着太医回话。内宅女眷之中,有位即将临盆,有位才有了身孕。 太医今日过来,就是为二位把脉。 身为爱新觉罗家子孙,繁衍子嗣是弘皙的责任。从科尔沁嫁到宫廷的塔娜,也越发越有“贤妻”的做派。 前些年,对于每次选秀后,分过来的新人,她心中还有妒意,熬了这些年下来,已经能坦然处之。 在她嫁过来之前,弘皙身边就有侧室侍妾,但是直到她三年无所出,才有人诞下丈夫的长子。 这个草原上长大的女孩儿,原本是有些娇纵,却不是不通世事的傻瓜。单凭这一点,她对她那个丈夫表哥,就存了感激。 加上二阿哥“二废”,这边的处境也尴尬,塔娜不愿丈夫为内宅之事分心,越发越有“贤妻”做派。 虽说上面有婆母,但是同公公一道囚禁在咸安宫,不用她朝夕侍奉;后宫其他嫔妃,也鲜少同这边往来;往来的,只有尚未分府的几位皇子福晋。 如今一来,塔娜的日子,倒是要多悠闲,有多悠闲。 打发太医下去后,她走到门前,看着院子里的几盆芭蕉与夹竹桃。宫里防火防盗,阿哥所是没有大树。 已经是三月,草原上冰雪消融,也该有些春意。 想到这个,她脸上的神情柔和许多,露出几分寂寞。虽说晓得一入宫门深四海,但是对于那令人魂牵梦系的草原的思念,已经深深地印在她的骨子里。 她真想自己是草原上的鸿雁,自由翱翔,而不是在这红墙里,慢慢枯萎。 弘皙踏进院子时,正好看到此景。从被人奉承的皇长孙、未来的太子爷,到罪人之子,这巨大的落差,使得这个原本性子招摇的年轻人变了许多。 “夫人。”弘皙露出几分笑意,道:“这是在赏花,要不然明儿使人从外头弄几盘花来?”说话间,他打量着妻子的神色。 “爷回来了。”塔娜已经收起思绪,脸上一派雍容。 身上背负黄金家族与爱新觉罗的血脉,她也有自己的骄傲,不会将脆弱的那面露在人前。 弘皙见状,暗暗地皱了一下眉。 人心就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但凡种下怀疑的种子,就能生出丑陋的嫉妒。 “恭喜爷,章氏也有了,强氏的胎也稳,希望这次她们能给爷生两个小阿哥。”塔娜一边唤人给丈夫更衣,一边平静地向丈夫道喜。 她从来不会向其他人家的正房那样,唤丈夫的侍妾为“妹妹”,也没有人敢斗胆称呼她“姐姐”。 见她这般平静,弘皙却丝毫高兴不起来,只是越发嫉恨他心中那位假想敌。 他甚至忍不住想问妻子一句,是不是因他不再是太子的儿子,就瞧他不起,否则为什么能这么平静,是“大度”,还是因为没有心。 “啊……”就听塔娜低声道:“爷怎么了?” 原来,弘皙失神之下,已经双手把住塔娜的手臂,力道大了些,使得塔娜皱眉。 “没事,辛苦夫人了。”弘皙这才省过神来,忙放下手,挤出几分笑。 “爷若是得空,去瞧着强氏与章氏吧。尤其是章氏,是第一胎,好像是怕得慌,瞧着怪可怜的。”塔娜说道。 弘皙混乱点点头,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回头道:“夫人还记得那年春天的赛马么?平郡王府的格格找了许多镶红旗子弟……还是输给了你……” “宝雅……”塔娜闻言,陷入回忆:“那是四十八年的事儿……当初宝雅还抱怨,将蒙古说得一无是处。没想到,如今我到了京里,她去了蒙古……爷怎么想起这个……”说到最后,她抬起头来,看着丈夫。 弘皙也不知道自己个儿为什么想起这个,早在两人正式指婚前,他就晓得三姑母家这个彪悍的小表妹是自己的未婚妻。 当时,他还瞧不起这个不懂人情世故的蒙古格格,只觉得自己的正妻应该是如嫡母瓜尔佳氏那样雍容华贵的女子,才配的上自己,当得起“母仪天下”四个字。 这年年过去,看着这个女子在眼前一点点蜕变,他竟生出怅然若失之心。 夫妻两个这般对望,气氛有些古怪,幸好有内侍来禀告,道是三阿哥来了。 这里的“三阿哥”,当然不是得封诚亲王的三皇子,而是弘皙的异母弟弘晋。 “二废”太子时,弘晋也成亲了,在阿哥所这边住,所以并没有随同父母囚禁。他比弘皙小两位,生母位分低,自幼就是弘皙的小跟班;长大后,失了父亲庇护,他越发依赖兄长。 弘皙去见弟弟,塔娜觉得乏了,回房小憩。夫妻两个,背对背,渐行渐远。 弘晋的脸色,有些难看,见了哥哥,站起身来,望了望门口侍立的小太监。 弘皙见状,晓得弟弟有话说,摆摆手打发人下去,引着弟弟转过屏风,到静室里说话。 “哥,宫外传来消息,老君观那边有些不对头,这两日观外出现不少生面孔,不知是哪个府的。”弘晋带了几分急切,开口说道。 什么时候,都不缺投赌徒,尤其是在权利场上。 太子虽被废除,太子党表面上看起来,也是烟消云散,但是不知何时,围绕在弘皙身边,也有了“皇孙党”。 那道高高的宫墙,并不能隔断权谋者的博弈之心。如同十四阿哥在宫外开始有自己的势力一样,弘皙的真正活动范围,也不会是这小小的阿哥所。 西郊道君观,就是弘皙宫外势力的一个据点。 弘皙闻言,心中一沉,问道:“都统衙门那边……” “杜田本有一子一女,去年冬天都卖了人伢子。儿子年岁小,今年正月病死了,这次出面做苦主的是女儿杜梅。”弘晋听到哥哥发问,一口气回道。 弘皙挑了挑眉,没有说什么。对于杜田家的大概,他心里有数,所以才使人推波助澜一把,诱得杜田去告曹家。 谁会想到,这个杜田是个死脑筋,竟还来个横尸“伸冤”。不过如此一来,似乎效果越好。 对于弟弟所说老君观一事,弘皙也不敢怠慢。毕竟身处嫌疑之地,这些年他也不敢向其他皇子那样扩充势力,门下的人手实是有限,禁不起折损。 “让李横那小子留心些,看看是何方人手,要是实在不行,就想着带人撤出西郊。”弘皙凝神思量一遭,说道。 弘晋应了,出去使人往宫外传话去了…… 转眼,到了日暮时分。 曹颙用了晚饭,只觉得今夜甚是漫长。他陪着妻子说了几句话,又教天慧背了两句长诗,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这个世上,谁该死,谁又真正无辜。 所谓的“官司”,曹颙倒是无需担心。这次的事,是曹家名声受损,要是按照律法看,曹家并没有违背律法,由曹家的管家出面,已经将事情料理完毕。 初瑜看出丈夫心不在焉,唤了奶妈,将天慧抱到东屋安置去了。 “额驸,差事累?”她带了几分关切问道。 曹颙抬起头来,看着妻子,却是说不出话。不愿说实话吓到她,也懒得扯谎骗她。他揉了揉眉心,道:“许是早晨起早了,有些乏,安置吧。” 初瑜闻言,使人去端洗脚水。 这时,就听到廊下有人禀道:“大爷,老爷使奴婢来传话,请大爷到前院书房说话。” 曹颙闻言一愣,已经从炕上起身。 “额驸……喝两口茶提提神吧。”虽不晓得公公何事找曹颙,但是想到丈夫露出的疲惫,初瑜忙亲自倒了半盏浓茶,送到丈夫手中。 曹颙送到嘴边喝了,虽有些苦味儿,但是确实使人清醒不少。 正是月初,天上只有一弯浅浅的月牙。 到了书房,曹颙就见曹寅盘腿坐在炕上,面前摆放着一副棋盘,不是他经常下的围棋,而是象棋。 “父亲。”曹颙躬身道。 曹寅指了指眼前,道:“来,杀一盘。” 见父亲没有说话的意思,曹颙就坐在他对面。父子二人缄默无声,专注在棋盘上。 若说在围棋上,曹颙还能勉力一试;对于象棋,他却是个地道的“臭棋篓子”。 上辈子与宿舍同学偶尔玩时,是对方让一套车马炮还不能赢的主;这辈子,这权贵之家附庸风雅,都是以围棋为主,象棋接触得更是有限,一点水平也没有见长。 说起来,父子二人,围棋下过无数局,象棋还是头一遭。 同围棋相比,象棋的杀机明显许多,给对方防备的时间也多。曹颙虽不在意输赢,但是既是父亲想下棋,那就专心迎战,想让自己输得慢些,省的扫了父亲的兴致。 他虽说不善攻击,但是胜在心思缜密,防守甚严。要是曹寅想要胜局,也得纠缠个一时半刻。 没想到曹寅开头看着漂亮,下了半局后,竟出了个昏招,露出个大破绽。 曹颙盯着棋盘,综观全局,看清确实不是陷阱,一个炮过去,拿下红马。棋盘上的局势,已经逆转,随着曹寅接下来的连连败退,曹颙则是步步逼近。 一局下来,竟是曹颙赢了。 曹颙撂下棋子,盯着棋盘,只觉得不可思议。 曹寅已经抬起头来,看着儿子,半晌方说道:“曹甲、曹乙可用,我已经吩咐他们随魏黑同去。” 曹颙闻言一愣,实不知父亲为何会晓得此事。 “难得你主动出手,为父心痒,忍不住想要为你掠阵,颙儿不会嫌弃为父多事吧。”曹寅看着日益成熟的儿子,心中生出几分自豪。 “父亲不会怪儿子鲁莽吧?”曹颙见被父亲晓得自己的安排,有些忐忑地问道。 曹寅摇摇头,笑着说道:“能想到先引三阿哥府的人去西郊做掩护,大善。就算那边出事,弘皙疑你,也拿不定主意,定会战战兢兢,堤防四处。” 曹颙苦笑,他何曾不想快意恩仇。 这般周折,倒不是为了蒙弘皙,而是为了龙椅上的那位。就算曹家挨欺负了,弘皙是皇孙身份,想要明着报复对方,也是不臣之举。 “你虽不善攻,但是善防。往后,遇事要静下心来想一想。棋局也好,战场也罢,有的时候不是争输赢,而是看谁的定力好。定力好,等到对手有破绽,就是自己的胜机。这次弘皙用的,就是这一招。”曹寅看着儿子,说道:“你可长了教训?” 见父亲教导,曹颙站起身来,仔细听了,重重地点了点头。 有的时候,不是想要太平,想要自在,就能太平,就能自在的,保不齐就有什么意外发生。不过也没什么恼的,因为对方动手的时候,就是露出破绽的时候。 这一晚,西郊的天空,被火光映得通红…… 第七百四十七章 骇猴 第七百四十七章骇猴 二房,前厅。 熊仁躬身站着,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偷偷地瞄了眼上位的曹颂。今儿曹颂休沐,不用到衙门当差。 自从几日前,闹出杜田之事,熊仁就有些心里没底。直到跟着西府大管家跑了几趟衙门,将事情了结,他才算松了口气。 除了二总管熊仁,东府大总管于安,还有几位头面管事、铺子掌柜、庄头都在,站了半屋子。 能熬到管事这个身份的,都是二房的老人,自是晓得曹颂这位主子爷不是脾气好的。曹颂性子暴躁,打小就是出名的,只是因跟在曹颙后头,有兄长束着,所以才不显。 曹颂坐在主位上,黑着一张脸,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些人。熊仁心中暗暗叫苦,晓得自己尊了太太的命,违逆了二爷,怕是不好糊弄过去。 没想到,曹颂并没有看他,而是慢悠悠地开口道:“哪个是白二?” 白二是鼓楼铺子的管事,因年岁轻、资历浅,原是站在第二排的。听曹颂发问,他才躬身上前两步,道:“小的是白二,见过二爷。” 曹颂打量了他两眼,转向于安道:“他是你外甥?听说是你举荐给太太使唤的?” 于安也是看着曹颂长大的,哪里能看不出二爷反常,硬着头皮道:“是小的保举给太太的,他原在前院当差,负责采买上的差事。” 曹颂冷哼一声,道:“来人,将这逆主的刁奴拉下去,打五十板子。” 不仅白二蒙了,连于安也糊涂了。原还以为二爷是为了前几日的事要收拾熊仁,怎么又扯到白二身上。 “二爷,小的冤枉,小的不敢啊……”还是白二乖觉,屈膝跪下,道。 “‘冤枉’、‘不敢’?”曹颂冷笑两声,道:“爷早吩咐叫收了两处铺子,拖延到这个功夫,还敢喊冤?当爷的话是放屁?给爷打。” 白二还想喊冤,他是大管家的外甥,拉着他下去的人,也不敢太厮巴。 曹颂见状,只觉得气个半死,指了白二道:“就在院子里打,要是不把这奴才打得屁股开花,你们就陪着五十大板!” 有这句话,谁还敢不上心,往白二嘴里塞了个核桃,就拉下去“劈啪”地开始轮板子。 于安只觉得脑门子直冒冷汗,实是辩无可辩,心里已经是后悔不已。这白二虽说是他外甥,但是却是当儿子养的,想着当几年差事,跟着自己学管家。 五十板子,也就是半盏茶的功夫。 因见曹颂恼,也没人敢留情,白二五十板子挨下来,趴在那里直哼哼。 曹颂看了一眼,对于安道:“革了他铺子管事的差事,罚做杂役,三年不得补差事。” 于安虽觉得颜面尽失,也不敢这时候请求,躬身道:“是,爷,小的记下了。” 堂上众人幸灾乐祸的,兔死狐悲的,怀着鬼胎的,各般肚肠。 曹颂却懒得理会,目光直直地落到熊仁身上。熊仁不敢抬头,在太太面前,他还能辩解两句,在这位莽二爷面上,没法子讲道理。只在心里喊冤,有太太发话,他这做奴才的,又能如何? “爷没有大爷的好性子,也不会打个巴掌,给个甜枣。爷就知道,谁是好用的奴才,谁不听话,就是了。”曹颂冷笑道:“这个府里,到底谁是主子?你们倒是都长本事了,爷说的话,都敢糊弄,还有什么不敢的?拉下去,打五十个板子,先长长教训。” 这白二能打得,这熊仁却是府里的老人,还是二管家。于安就算心里盼着他挨打,面上也得装上一装,躬身劝道:“二爷息怒,二管家也是一时糊涂。” “哪来的二管家?挨完板子,就去庄上当差。给你半年的功夫,要是还将庄子那头的差事顺不干净,那就回家养老。”曹颂说道。 总算还有个盼头,比白二强出许多,熊仁百感交集,只能老实认罪,被拉出去挨板子了。 曹颂已经从座位上起身,看着众人道:“只这一遭,要是日后还有把爷的话当西北风的刁奴,直接打死了事!” …… 转眼,到三月初八,万寿节。 果然如十六阿哥所说,因西北战事缘故,今年的万寿节不过是走个过场,并没有怎么操办。 曹颙还在不动如山,熟悉了差事,与同僚们关系也熟识起来。只是到底是科道衙门,行得是督察之事,所以每日里就是从户部公文里挑错,使得衙门气氛颇为严肃。 曹颙有的时候,也觉得好笑。这六科给事中,不是御史,却与御史行同样事。自己进京八年,哪年不引来御史弹劾几遭。 他气定神闲,十六阿哥却是坐不住,隔三差五就往衙门里逮人。 曹颙晓得他是着急那十万两黄金生意的事,跟着说道:“十六爷,如今九爷那边‘买卖’正好,内库银子也充足,急什么?” 十六阿哥压低了音量,道:“我是不急,皇阿玛急。西北大军就算不动,几万兵马在那里,加上后勤供给,民夫十来万,每个月耗费就是几十万两银子。这还是没动,若是大军西进,供给线拉长,费用还在翻倍。准格尔人最是狡猾,那边又占着地势之利,战火一开,岂是一年半载能了结的?” 曹颙晓得十六阿哥说得是实话,但是他也是能力有限。以往每次,都是借势,赚下点银子。这为了康熙赚钱,毕竟不同自己开个铺子,月入千把两的问题。他心中虽有几个草案,但是还不算成熟。 再说,从父亲身上,他也长了教训。凡事要给自己留三分余地,这样才不会被人卸磨杀驴。 “十六爷再容我些功夫,毕竟这不比内务府招投标,有东西能倚仗,只有本金,要是想要寻赚钱的道儿,也不是一日两日功夫能完的。”曹颙思量一遭,道。 十六阿哥闻言,点了点头,道:“你的难处我也晓得,只是多少上心些,省得皇阿玛跟前落埋怨。” “嗯,我晓得了。”曹颙想起最近听到的传言,问道:“听说太后她老人家身子不舒坦,如今好些了么?” 十六阿哥回道:“暂时应该无大碍,不过瞧着太医的话,太后她老人家的身子,是不比往年了,到底上了年岁。” 曹颙就算猜测母亲是宗女,也不会想到其中还有孝庄的关系。只当母亲的亲生母亲在宫里待过的缘故,才使得太后对母亲另眼相待。 在后世的狗血剧中,太后向来是棒打鸳鸯的角色。不过宫里那位太后,并不是康熙生母,没有“母凭子贵”的猖獗,应该还做不到那个地步。 曹颙心中,已经将亲外婆“被迫”离京的贵魁祸首,当成了孝庄。 原本,他还因血缘关系,对这些个皇子阿哥生出几分古怪;半年下来,已经认清现实。 不管是几百年后,还是现下,血缘啊亲戚啊,多数时候,不过是个借口。理所当然地伸手,理所当然地占便宜的借口。 曹颙没心思攀那个高枝,也没想着去攀附什么,不过对于真心疼爱的老太后,心中多少有些敬意。 虽不晓得这位太后还能活几年,但是七十多岁,在古人中已经算是长寿。太后的身后事,内务府早就预备得妥当,寿材是十几年前预备好的,每年刷两次漆。 十六阿哥见曹颙问完太后不吱声,也想起两下的关系来。 他侧过身子,探到曹颙跟前,带了几分促狭,道:“孚若,唤声十六……叔听听?” 曹颙拿起炕桌上的毛笔,往十六阿哥的脑瓜上敲了一下,道:“十六爷这是得闲了是不是?” 十六阿哥也不恼,笑了两声,起身出去。 外头有人看着,曹颙不敢托大,少不得亲自送到门外,看着他走了,才转回来,将户部这几日的政令公文看了。 有能完结封存的,还有几处模糊不清的,发回户部重做…… 西郊,老君观外。 弘晋看着眼前一片废墟,只觉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这边出事已经五、六天,他得了消息,早就耐不住想要过来看看。但是,被弘皙拦下。 就算是遭了暗算,也只是“暗算”,没有证据能表明这边的道观同他们兄弟有关系。如今这边出事,不晓得有多少眼睛看着,巴巴地过去瞧,不是自投罗网么? 所以,弘晋忍耐了数日,今日正好有事往畅春园来,才绕道到这边看看。 老君观出事,养在这边的数十人手毁于一旦,弘皙那边是惊,弘晋这边则是实打实的恼。 要知道,太子“二废”后,盯着弘皙的人也多,像宫外这些事,多数都是弘晋出面打理。 在“太子党”烟消云散后,能聚集这点势力多么不容易,也有弘晋的心血在里面。他没有封爵,唯一能帮上兄长的,只有这点暗地里的势力。 出生皇家,长在宫廷里的他,就算晓得大位无望,也想要混个王爷的帽子戴戴。 诚亲王么?弘晋攥了拳头,眼里漆黑一片。 是不是那边晓得“孟光祖案”是这边操手,才给来了个下马威? 他缄默了半晌,问身后人道:“邢德他们……都没有音讯么?” 邢德是这边圈养的江湖人士,手上功夫十分了得。就算折了这个据点,弘晋也希望能跑出两个好手。 “回三爷的话,没有音讯。只是二爷吩咐过,叫盯着诚王府那边。初六晚上,那边王府像是有骚乱,听到打杀声,后来也没了动静,没有探出详情。”他身后站在的汉子回道。 事已至此,再看下去也是无益,弘晋转过身,上马回城。 谁会想到,能这般落魄。想起“一废”太子前的日子,弘晋不由皱眉,对被废的父亲生出几分埋怨来。 好好的,结什么党。若是父亲能顺利登上皇位,作为实际上的次子,跟在兄长后边的小跟班弘晋,最少也是个王爵。 虽说如今春光明媚,弘晋的心情只觉得沉重。同羽翼已丰的各位年长皇叔比起来,他们兄弟两个,到底有几分胜算。 正在胡思乱想中,就听到侍卫惊呼一声:“三爷!” 弘晋没等省过神来,身下座骑已经是嘶叫着狂奔起来。弘晋见状,使劲扽着缰绳,想让惊马停下来。 就听“啪”的一声,缰绳竟然断裂开来。因用力过大的缘故,弘晋攥着半截缰绳,身子外后倒去。 若是摔到地上,指定要伤筋动骨;但是像他这样被马蹬卡出靴子,跳不得马,也是格外悲惨…… 一瞬间,他的脑子像是清明起来,想起方才在畅春园时兄弟两个相见的情形。 “三弟,别恼,这个仇,总要报回来。”哥哥拍着他的肩膀道。 因还有几日,就是他嫡子永敬百日。哥哥说:“这是我的嫡亲侄儿,若是哥哥有登上大位那日,定给侄儿一个亲王帽子。” 当时,弘晋心里还觉得哥哥糊涂,永敬是嫡长子,要继承自己爵位的。要是再想加封,要加到自己的庶子身上,或者等以后有了嫡次子。 亲王帽子,永敬…… 畅春园,清溪书屋。 康熙盘腿坐在炕上,炕桌上满是折子。弘皙奉命前来,侍立在一旁,为祖父研墨。 眼前这个豆青釉砚台看着并不华丽,但是上面刻着龙纹。弘皙再看手中的朱砂御墨,也是帝王专用之物。 现下,自己距离那个位置,似乎只有一步之遥,又似乎隔着千山万水。 朱砂研开,那血红的颜色,刺得弘皙眼晕。想到弘晋,他只觉得钻心的疼。谁说天家无手足?对于打小就做他跟屁虫的弘晋,他是真当成弟弟待的。 那句登大位后,封永敬为亲王的话,也是他的真心话。 他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只觉得身上发冷。 康熙看了几个折子,抬头看了孙儿一眼,见他脸色有些发白,撂下毛笔道:“脸色这么难看,是身子不舒坦?” 弘皙晓得在祖父面前,不好遮掩,随口道:“昨日在校场跟着十六叔、十七叔射了会儿箭,出汗后脱了外头衣裳,像是有些着凉了。” 射箭之事是实话,果然康熙听了,并不生疑,点点头道:“既是如此,就早点传太医,不要耽搁了。” 弘皙应了一声,从清溪书屋出来。 不晓得哪里来了一阵风,弘皙真觉得身上发寒,打了个哆嗦,抬头望了望天。 这时,就见他的贴身太监青白着脸,疾步过来,哽咽着禀道:“爷,三爷……三爷薨了……” 弘皙看着眼前人,只觉得天旋地转…… 三月十二日,皇孙弘晋坠马,当场毙命。 弘晋坠马的地界,就在海淀,距离官道不远,所以惊马之时,就有几个到畅春园陛见回来的官员目击。 因此,消息当日就传扬开来。 曹寅父子是当晚知晓这个消息的,父子两个的神色都有些沉重。火烧老君观只是想报复下弘皙,以作警示,让他晓得轻重,别将心思放在对付曹家身上。 人生哪里有那么多意外?坠马这个把戏,这些年听得、见的还曾少了。就是曹颙,还曾亲身经历过。 虽说是皇孙阿哥身份尊贵,但是宫里的规矩,小阿哥五、六岁就要学文习武。对一个骑了十多年马的人来说,在侍卫环卫的情况下“惊马”,这不是怪事是什么? 宫里的马,同外头的马不一样。在调教的时候,是用了鸣锣的。拿着铜锣在马耳朵边使劲敲都惊不了,怎么平白无故就“惊”了? 曹寅父子更多的是“心惊”。 “没想到他竟有这番魄力,自断臂膀。”曹寅叹道:“往后,颙儿还是多留心些,为父小瞧他了。” 他们父子是晓得火烧老君观内情的,自不会像别人那样,以后是哪个王府的嫌疑。除了弘皙,还能有谁。 老君观的事儿,死了几十条人命,能不能完全瞒下来,只是五五之数。 死了个弘晋,却是只显得他们兄弟两个处处受“欺凌”。就算宫外有些小势力,同皇叔们的“狠辣”也不是一个档次。 好一番苦肉计,既摆脱了嫌疑,又将一顶骨肉相残的帽子送出去,使得众位皇子都担了干系。 曹颙想明白这点,有些恍然。 想当年,他在上书房做伴读时,弘晋也在。 就算是皇子皇孙,也是**之躯,抵抗不了生老病死。年前的八阿哥,现下的弘晋,都如是。 葵院,院子里。 天佑背着小手,看着角落里的花圃。紫晶在一旁,已经使小丫鬟松了土。她用了半个时辰的功夫,挑出来半小碗粒大仁鼓的葵花籽做种子,想着今儿种上。 刚好天佑与恒生下学回来,见状非要跟着种不可。 紫晶见了,就低下身子,将手中装种子的玉碗送到恒生手中。倒不是她偏心,而是恒生比天佑小,天佑这个做哥哥的习惯让着弟弟。 恒生捧了小碗,却不点种子,而是送到哥哥面前,脆生生地说道:“哥哥种。” 天佑转过身来,摇了摇头,道:“我看着就行了,二弟种吧。” “哥哥不是说要当农夫么?还是哥哥来。”恒生不听,依旧举着小碗到天佑面前。 天佑还是不肯接,又推到恒生跟前。 紫晶见他们兄弟两个友爱,脸上添了笑模样,道:“两位小爷别让了,再使人拿个碗,一人种一半……” 第七百四十八章 子孙计 第七百四十八章子孙计 弘晋是皇孙身份,丧事要有内务府操办。不过,弘晋没有分封,按照什么爵位操办后事,还要看宫里的恩典。 这些年来,外头是称呼弘皙为二贝勒,可是并没有通过宗人府请封,早先是尊称。加上身为太子实际上的长子,原以为等到二十岁,到了请封的年级,就能下正式封号。 等到弘皙二十,刚好是康熙五十二年,太子“二废”次年,所以宗人府也没费那个事。 弘皙都没有正是封爵,弘晋这边自然也是空着。毕竟,年长的几位皇孙,不是出自二阿哥这边,就是出在大阿哥那边。 因弘晋一死,开始关注他封号的就多起来。 按照规矩,大阿哥那边的长子弘昱已经二十二,三阿哥府的嫡子、五阿哥府的长子、七阿哥府的长子都过了二十岁。 不管是请封亲王世子、郡王长子,还是其他爵位,这些年长的皇孙都到了年岁。 宫里好几日没有动静,直到将到“首七”,才有旨意传出来,弘晋按照奉恩辅国公品级下葬。这少不得引得有心人揣测,看来二阿哥一脉说不定真的失势,要不然弘晋也不会连个追封都没有。 因为他是横死,不能在宫里操办后事,只能将灵柩停在寺院。听说当日侍卫他出行的护卫随从,全部受了责罚,杖毙。 就算弘晋不是哪个显赫王爷家的儿子,也是真正的皇孙,总要有人承受皇家的怒火,来将“骨肉天伦”的戏码演周全。 曹颙则是冷眼旁观,留意弘皙那边。 好像之前的设计有了结果,弘皙果然将注意力转到三阿哥。三阿哥那也因前些日子的“闹贼”,加上弘晋之死担了干系,对弘皙有些提防。 现下,怕是三阿哥是有苦说不出。早年举报大阿哥巫蛊害人的,就是他。就算想要在皇父面前演一出“兄友弟恭”、“善待侄儿”的好戏,估计也没人信。 曹颂将熊仁与白二发作一番后,才想起还有个人物,需要处置,那就是这次出面做苦主的杜田之女杜梅。 不过因官司最后没有立案,使得杜梅出了衙门,而后就找不到影踪了。 他不知道,自此后,昌平曹家庄子一个无儿无女家的管事家多了个丧亲的“表侄女”。三年孝满后,由老两口做主,给这个“表侄女”在村里招了个本份的小伙子做“养老女婿”,这是后话不提。 是曹颙安排的人手,将杜梅安置在昌平。 杜梅当初被他父亲变卖,已是入了奴籍。后来有人想要推她出首,所以才脱籍。这其的蛛丝马迹,都已经叫人抹去。 杜梅只是个寻常的庄户女孩,或许是因时日短的缘故,还没有被仇恨蒙蔽心智,或许在穷苦百姓眼中,能吃饱喝足就已经是福气,顾不得其他。 说起杜家家破人亡,确实是曹家做的孽,不过曹颙除了同情之外,想得还有防患于未然。所以,在收留杜梅时,仍是签了买断的身契。 这还是上辈子看《红楼梦》时的收获,书里曹家最后落败,固然有其**的必然因素,但那几场人命官司,也充当的最后的催化剂。 如今曹家没倒,有了这样的事,出个管家就能料理完毕;等到曹家落魄之时,同样的官司,说不定就能要了曹颂半条性命。 不管是杜梅幕后有谁在操手,还是她因父亲之死对曹家存了怨恨,总要放在眼皮底下才好。 曹颂没有像哥哥想得这么仔细,可混混沌沌的,也觉得应该将这个人把在手中。或许是为了弥补其中愧疚,也为了化解恩怨。 当他忍不住跟妻子说起这个的时候,静惠却不赞同他的观点。 毕竟中间牵扯人命,不知道这个姑娘是什么肚肠,怎么能想着安置在府中。若是有了什么坏心,放上一把火,或者往吃食里撒点药,可不是祸害。 曹颂听了,也觉得自己想得不周全。 左右也找不到人,就将这件事放开不提,他只是告诉妻子,往后管家要严厉些,不能再任由太太胡闹,要不然坏了曹家名声,不仅弟弟妹妹们受牵连,也对不起大伯与哥哥。 静惠这边应承下来,就算丈夫不说,她也会留心。前几日她去西府给李氏请安时,初瑜将她请到梧桐苑,将其中干系已经说明白。 因弘晋是晚辈,上面有父祖,所以内务府那边请示后,打算在寺里停完“三七”就下葬。 没想到,弘晋尚未下葬,雍亲王府二格格病故。这位格格行二,是庶出,实际上却是四阿哥唯一在世的女儿。 这位皇孙格格同初瑜一样,也是封得和硕格格,康熙五十一年嫁纳喇星德。她比初瑜大一岁,在未出阁前,堂姊妹两个也有些往来。 按照初瑜所说,这位格格的品行才极好的,要不得也不会使得四阿哥、四福晋当成掌上明珠。连蒙古都舍不得她嫁,是四福晋亲自到宫里求了恩典,将她指给娘家侄儿。 没想到才几年功夫,二格格还是病故了。 不知是不是伤心过度的缘故,四阿哥身体有恙,告了假,闭门谢客,越发“沉迷”佛学,请了好几位有名望的喇嘛,回王府供奉。 听说他在王府修了个佛堂,整日里在佛堂里的功夫,比在内宅都多。连康熙都有所耳闻,特意使十六阿哥到雍亲王府,宽慰四阿哥。 足足过了半月,四阿哥才重新在人前露面。不晓得是不是病了一场的缘故,消瘦许多,为人行事越发寡淡,手腕上缠着佛珠,隐隐有出世之意。 同在户部,曹颙自然少不得与这位爷打交道。 不管四阿哥这般作态,有几分真诚实意,曹颙相信他是真为亡女伤心。这个经常阴郁着一张脸的冷面王爷,也有温柔的一面,就如当初在西湖边抱起曹颙时。 经过“孟光祖案”与弘晋的死,朝廷那些见皇帝日显老态的大臣,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储位归属,似乎越发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直到四月十七,圣驾奉皇太后巡幸塞外,事情才初现端详。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七阿哥、九阿哥、十五阿哥、二十阿哥随扈,十阿哥、十四阿哥、十六阿哥、十七阿哥留守京城。 要知道,自打康熙五十年,十阿哥患了一场大病后,就鲜少理朝廷政事,也一直没有在六部当差。十七阿哥自打去年开始,病了好几遭,身子也不大好。如今京城能出面料理政事的皇子,只有十四阿哥与十六阿哥。 十六阿哥管着内务府,十四阿哥管着兵部,谁轻谁重,大家自是心里有数。 六科官署也要使人随扈,曹颙没有亲往,而是由上面钦点了给事中常岱去了。 不用想,这应该是康熙的手笔。这一去热河就要半年功夫,他怎么会给曹颙这么长的时间偷懒。 这正中曹颙下怀,塞外是凉快,热河也是避暑圣地,却与曹颙命数犯冲。这些年,每次往热河去的时候,都要生出事端,实是狗血至及。 眼前这天渐热了,曹颙就早就吩咐吴茂将海淀园子打理出来。直等着圣驾出京,就想要安排父母家眷过去消暑。 不晓得是不是年前带孩子们去庄子,使得孩子们对“自由”也生出想往,听说要出城都跃跃欲试。 李氏怕丈夫觉得闷,乐意到城外去住。左右园子修得也宽敞,就使曹颙跟先生说过,将孩子都带过去,先生也过去授课。 这个把月来,兆佳氏的日子可是不好过,正同儿子置气。 打了熊仁还没什么,白二是她使唤的管事,自是觉得折了颜面。最关键的不是这个,而是从铺子里收出的那几十斤烟叶,让曹颂一把火给烧了。 心疼得兆佳氏什么什么的,只觉得心肝肺都疼,正经发作了曹颂一通,见了就要责骂,见不着也要一日骂两遍。 曹颂是做儿子的,心中再不满,也不敢“忤逆”。要不然别说曹寅不容,就是外头的吐沫星子也能淹死他。 最后,还是静惠出面,将李氏请来,对兆佳氏说清干系。 李氏为了杜田的官司,对兆佳氏早有不满。毕竟这边出了什么幺蛾子,西府也脱不得干系,最后还得曹颙费心。 就算她体恤兆佳氏因守寡的缘故性子越来越不堪,却终究是慈母心肠,更心疼儿子。 因此,李氏这次没有给兆佳氏留情面,直接道:“弟妹,小五是成亲了不假,往后不出仕么?四姐、五儿渐大了,出门子不过一转眼的功夫。为了几个银钱,真要让曹家背负‘为富不仁’的帽子?” 兆佳氏初还不服气,闻言嘟囔道:“嫂子这是说话不腰疼,我们比不得西府宽裕,总要叫人活不是。” 李氏见她还半点不知错,不由心下着恼:“弟妹要是这样说,我就不啰嗦了。难道弟妹不操心,这府里还能短了吃穿?颂哥儿是嘴笨了些,却是个孝顺孩子。家和万事兴,这京城有多少人家,就败在家事上。弟妹非要逼得颂哥儿背了‘忤逆’的名儿,丢了爵位才好?杜家的事儿,那是一条人命啊,弟妹就不觉得怵得慌?阿弥陀佛。”说完,看了不看兆佳氏,就起身离开。 不晓得是李氏这番话起了作用,还在自己个儿想明白了,兆佳氏终于消停下来,次日还专程到西府给李氏请安。 李氏见她精神萎靡,既是恼她生事,又是怜她守寡艰难。加上想要给静惠留出余地,整顿东府内务,李氏同初瑜说过后,就拉着她一起到西郊避暑。 除了兆佳氏,四姐、五儿两个也去了,留着素芯协助静惠料理家务。 兆佳氏这些年的行为实令人生厌,不过毕竟是曹颂兄妹的母亲,不能打不能杀,也不好再放任自流。 只是曹颙也不愿再纵着她生事,在母亲面前念叨了好几遭,请母亲摆着长嫂的谱来。要不然的话,使得兆佳氏性子越来越歪,受累的就是二房的孩子们与曹家的名声。 李氏心里已经拿定主意,将看着兆佳氏当成自己的差事之一,不再让孩子们费心。 曹府家眷搬到海淀园子后,曹颙每日要衙门当差,可是也住在海淀园子。因圣驾不在京,免了大朝会、小朝会之苦,上午晚些到衙门,也没有干系。 只是曹颙身为小领导,迟到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也容易引人非议。所以,起床就早些。 如此早晨天刚亮,他就要起身,从海淀到城里;落衙后,再出城去园子。半月下来,看着清减不少,使得初瑜甚是心疼,想要搬回城里住,被曹颙劝下。 每次来回骑上两个时辰的马,曹颙觉得筋骨舒活多了。 曹颂身为外班侍卫,没有随扈,还在园子这边驻守,如此一来,离曹家园子倒是方便,隔三差五地过来给亲长们请安。 这一日,他带来一个好消息,那就是曹项来了家书,绿菊生了一个儿子,母子平安。信中除了给长辈们报喜外,还请大伯给孩子赐名。 在这个社会,子孙繁衍是家族大事。 曹寅心中原本对那个放弃了科举仕途的侄子有些不满,但是已经过去一年,早已不计较了。这次听说添了侄孙子,他也是高兴不已,当晚多喝了好几杯。 他心中唯一遗憾的地方,就是儿子没有广置妻妾,要不然长房也不会这般骨肉凋零。但是媳妇身份尊贵,又生了长孙天佑,他这做公公的,也不好说什么。 只是在安置的时候,他跟妻子提到,要不要请太医,给儿子媳妇好好诊诊脉,看能不能再好好调理调理。 他心中始终记得曹颙当年所说的“梦”,长房有断嗣之忧,由二房侄子继承香火。 李氏晓得丈夫心病,是因二房添孙的消息。 犹豫了半晌,她才低声对丈夫道:“老爷,皇上比老爷还年长几岁,这几年却连着添了几个小阿哥……要不然,从府里挑两个本份的丫头,留在老爷身边侍候……” 曹寅听了,只觉得酒醒了大半,“咳”了两声道:“荒唐!孙子都满地跑了,还纳妾,成何体统……” 李氏当年是从媳妇熬过来的,生了儿子后还被老太君指了琉璃下来。将心比心,她实不愿意让媳妇再遭一次自己的罪。说这句话,也是晓得丈夫爱惜名声不会甲子之年纳妾,才用这个来堵丈夫的嘴。 少一时,听到丈夫仍是长吁短叹,李氏有些不忍心,低声道:“听说太医院那边有好药,十五侧福晋就是吃了那边的方子才怀上的,赶明托人问问看……” 第七百四十九章 讨要(上) 第七百四十九章讨要(上) 静惠是孤女不假,却是跟在祖母身边,见证了伯父家被家破人亡。 勋爵之后,天子信臣,天下第一总督,噶礼当势时,总督府何其显赫?府里的管事出去,就是知府见了,也要陪着笑脸。 那些道台太太、知府奶奶,到了总督府,巴结得跟什么似的。等到噶礼事发,最后什么都成了罪名。 曹家还不到那个地步,但是一个卖烟、一个加租,哪个都是惹祸的根本,如何不让静惠心惊警醒。 李氏与曹颂的意思,已经跟她交代明白,那就是要当得起家来。对于婆婆,要孝顺、要恭敬,好吃还喝讲规矩地侍奉着,但是这家务大权一定要收到手中,不能再任兆佳氏肆意。 这不是一个人的事儿,担待着曹家的名声,与曹颂兄弟几个的前程。 只是她向来好性子,这个管家婆子、媳妇中,是兆佳氏用惯的老人。一时之间,也没有几个人真服她。 静惠也不着急,只是慢条斯理地对着账册。半日的功夫,她就挑出好几处错账来,革了好几个管事媳妇的差事。 证据确凿,辩无可辩。 就算有两个老人想要到园子那边跟兆佳氏求情,这顶着“欺主”、“贪墨”的帽子,也没脸去声张。 不晓得是不是这雷霆手段,使得内宅的气压一下子低下来,过去那些在太太面前有几分体面的婆子、媳妇都老实了不少。 加上之前曹颂处置熊仁与白二之事,大家伙心里都有数,内宅的掌权人已经换成眼前这个在看着和和气气的二奶奶。 素芯奉命协助嫂子管家,却是一个字不肯多说。 静惠与她虽一个是二房长嫂,一个二房小儿媳妇,可实际上素芯比静惠还大半年。加上素芯在宫里当差养成的稳重性格,所以看着倒比静惠显得大些。 因这个缘故,静惠也没有在她面前摆过嫂子的谱,遇到事情也愿意同她商量。她却是恪守小儿媳妇本份,不爱多言。 直到见静惠不动声色地发作了这几个人,有句话到了她嘴边,终是咽回肚子里。 既是晓得这些人手脚不干净,为何不早些揭出来?就算是婆婆在府里,素来是不肯吃亏的,也不愿被下人糊弄。 静惠似乎看出素芯所想,抬头道:“她们是下人不假,后面也有父母亲人。交错盘根起来,也能生势。就算之前发作她们,再有她们的亲戚补进来,还不是一样?” 提点了这一句,素芯已是心里有底。她端起眼前的青花茶碗,低头抿了一口。 说到底还是因婆婆掌家的缘故,加上耳朵根子软,乐意听奉承,所以所用、所信的,就是那几房奴才。 说到这里,她想起一事,那就是婆婆身边的丫头红梅。这次被革了差事的几个婆子中,就有红梅她娘。 红梅仗着是太太身边的大丫头,平素可是眼睛长在脑门上,在静惠与素芯面前也是直视着说话。 太太之前的两个丫头,紫兰到了二爷房里、绿菊就是四爷眼前的姨奶奶,如今这个红梅,每次到素芯那边传话,都拾掇得妖妖娆娆。 生在大宅门里,有进宫待了十来年,素芯什么没见过? 想到这里,她撂下茶碗,看着外头游廊上爬着的常春藤。这就是过日子啊,平素看着被人演戏,说不得什么时候自己也成了戏中人。 只是这妻妾争锋的戏码,就算没演,看也看乏了。 这点上她却是能相信自己,做得不会比静惠这位“二房长嫂”差,绝对会“贤良淑德”…… 这日,衙门里的差事多,天色将暮,曹颙才从户部出来。 还没到西单牌楼,曹颙就见十四阿哥与十六阿哥两个穿着常服、笑嘻嘻地骑马停在不远处,后边跟着着侍卫长随。 他心里疑惑这两位阿哥怎么凑到一处,面上却不显,勒了马缰,要下马参见。 十六阿哥摆摆手,笑着说道:“快省省,等了好一会儿了,五脏庙已经跟爷造反了。” 他虽这样说,到底这在众人面前,曹颙还是下马见过。 看着这两位竟似专程在等他,却不知到底有何用意?曹颙看了十六阿哥一眼,十六阿哥背着十四阿哥给了他个无奈的眼神。 曹颙心中已经有数,看来是十四阿哥又想起哪一出来了。 正想着如何寻个由子回绝,十四阿哥已经笑着说道:“爷也饿着。曹颙好大面子,害的爷同小十六都等着你。快上马,吴氏那边已经置好席面。”说完,不待曹颙吩咐,指了指曹颙身后的郑虎道:“你们家主子每日要回西郊是吧?你回去同你们老爷、夫人说一声,就说爷同的十六爷留曹颙吃酒,今儿不出城了。” 郑虎看着曹颙,还在犹疑。 十四阿哥已是撂下脸子,瞪着郑虎道:“怎么?曹家的奴才,爷指使不得?” 曹颙心下着恼,在人前也只能忍着,回头对郑虎交代了两句,打发他出城。 十四阿哥这才转嗔为喜,对曹颙笑了两声,道:“还磨蹭什么?真忍心看爷同你十六爷饿死不成?” 十六阿哥在十四阿哥身边,望了望远处郑虎的背影,微微地皱了下眉。 事已至此,曹颙只能硬着头皮,跟着去“赴宴”。 吴氏是十四阿哥的外宅,住在什刹海边上。曹颙之前去过一遭,就是十四阿哥跟他大谈宏图,要拉他入伙那次。只是上次被曹颙用“父命不可违”给搪塞过去。 十六阿哥却是头一遭过来,见了这海子边的初夏景致,加上眼前这个高挑的汉装美人,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十四阿哥见她出来,神情已经温柔几分,指了指十六阿哥道:“这是爷的十六弟。”说到这里,又指了指曹颙道:“这是曹颙曹大人,你上次见过。” 吴氏也不着恼,带着几分温柔,道了万福,口称:“妾身见过十六爷,曹爷。” 曹颙晓得她是十四阿哥外宠,侧身避过,没有受全她的礼,回道:“曹某见过吴大家。” 这出打扮看着是良家,蜜糖色的褂子,石青色的裙子,脸上淡淡的粉,头上也不过是两只白玉簪子。 行事之间,不待小家子气,却影影绰绰得带着风尘,与平素见识过的那些鸨母与姐儿都不同,加上旁边曹颙用上“尊称”,十六阿哥不知该如何回礼,带了几分疑问,看向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道:“十六弟,这是你小嫂子。” 吴氏闻言,已经双颊绯红,娇嗔地望了十四阿哥一眼。 十六阿哥也是知趣的,拱手作揖道:“原来是小嫂子,小十六给小嫂子请安了。”说着,却是笑眯眯地伸出手来。 吴氏不敢受礼,忙俯身还了礼。见了十六阿哥这般,她不禁一怔。 就见“啪”的一声,十四阿哥打落十六阿哥的手,笑骂道:“拉着你来吃酒,可不是让你打秋风的。” 十六阿哥腆着脸,却是不依不饶,笑道:“这小嫂子也不能白叫,见面礼可少不得。”说到这里,压低了音量,对十四阿哥道:“要是十四哥舍得的,弟弟心里委屈,说不得就得同宫里那几位嫂子抱怨抱怨。” 十四阿哥闻言,实是哭笑不得。纳了吴氏两年,这里待客的次数,两个巴掌数得过来,原因就怕传到宫里面,给吴氏带来麻烦。 今日是为了拉拢十六阿哥与曹颙,才在这里待客,却忘了顾忌十六阿哥。 他讪笑两声,露出一排白牙,阴沉沉道:“十六弟莫不是皮子痒了,看来明儿要同哥哥到校场松快松快?” 十六阿哥见了,做害怕状,上前两步,转到吴氏身后,道:“小嫂子,你瞧瞧十四哥,没得这么小气,让嫂子收拾得这般素淡,明儿弟弟就使人好生收拾收拾,为嫂子送些宫花蜀锦。” 十四阿哥听了,气得直咬牙。要是十六阿哥真这样张罗,那他“金屋藏娇”的事情就要败露。他倒是不怕妻妾吃醋,却是晓得母亲不会许的。早在收吴氏前,他就旁敲侧击过,被德妃说教了一顿。 吴氏玲珑心肠,哪里看不出十六阿哥是故意逗十四阿哥。她忍不住用帕子捂了嘴,吃吃笑了两声,低声道:“十六爷的性子,倒是同十五爷全然不同。” 十六阿哥听在耳里,心中一动,面上带着笑着说道:“小嫂子,我小十六别的不说,为人最是仗义的。今儿叫了一声‘嫂子’,往后要是十四哥敢欺负嫂子,有小十六替你撑腰。” 曹颙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看出十四阿哥是真疼吴氏。 要不然他也不会为这两句话,又转怒为喜,对吴氏道:“罢了,罢了,都是皇阿玛惯的,这小十六打小就赖皮,看来要是不让他讹一笔,他就不消停了。就将爷新的那条玉带给他,省得他没完没了。” 吴氏笑着应了,使人取来玉带,亲自奉给十六阿哥。 十六阿哥见状,规规矩矩接了,直觉得触之生凉。竟然是用上等的寒玉做的,夏天带着最好,十六阿哥笑着说道:“谢谢小嫂子的见面礼,弟弟就厚颜收下了。” 十四阿哥旁边看了,哼哼了两声,对吴氏道:“使人摆饭吧,在由着小十六这张嘴,还不知道又要讨了什么去?” 吴氏同十六阿哥、曹颙俯了俯身,带着丫鬟出去预备席面。 十六阿哥将玉带送到曹颙面前,显摆道:“曹颙你摸摸,这可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内库中也不见得有这宝贝,也没听说京城有。” 曹颙看了,面上陪着笑,心里却高兴不起来。 既是“可遇不可求”,十四阿哥在深宫之中,哪里淘换去?难道十四阿哥的势力,已经延展到京外? 今年就是康熙五十六年,皇子代天出征不是今年,就是明年。 十四阿哥被十六阿哥宰了一刀,见不得他得意,瞪了他一眼,道:“还是小孩子么?也不讲究个身份。幸好是在她面前,要是在外头,丢人不丢人?” 十六阿哥已将饶了屏风后,换了玉带,摇着扇子出来,笑道:“是小嫂子的见里礼,弟弟才收;要是其他人,弟弟还不卖这个面子!” 这不是占了便宜还卖乖是什么? 十四阿哥说不过他,转过头来,对曹颙道:“曹颙,爷忙你也忙,难得凑到一块,今晚可得多喝些。” 曹颙这边,只能陪着说了两句。 按照礼制,八阿哥孝期未过,身为弟弟的十四阿哥与十六阿哥都不得喝酒。但是毕竟不是父母大孝,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后也就没有那个顾忌。 皇室人多,要是亲戚就收满孝的话,那这些皇子阿哥一年到头,就没有一日不在孝期的。因此,对于弘普这样的侄儿之孝,十四阿哥与十六阿哥更是不用恪守。 少一时,吴氏已经安置好酒席,过来请众人到花厅。 十四阿哥居中坐了,十六阿哥坐在他左手边,曹颙坐在他右手边。吴氏看出十四阿哥有话要谈,端来酒壶杯子,为大家满上后,就带着小丫鬟退了出去。 十四阿哥已经收了笑容,郑重其事地举起杯子,道:“十六弟,曹颙,爷敬你们两个一杯。” 十六阿哥同曹颙飞快地对视一眼,笑着说道:“十四哥,说什么敬不敬的。哥哥吩咐,我们陪着喝酒就是,当不得十四哥的敬。” “‘我们’?”十四阿哥闻言,神色中露出几分怅然,道:“不为别的,就为了过了这些年,小十六还能说出‘我们’。” 见他这般作态,十六阿哥与曹颙明白几分。 想必是为了八阿哥死后,九阿哥与十阿哥同他疏远之事。 曹颙垂下眼皮,心道,这才是九阿哥与十阿哥的运气,否则跟着你混,一个圈死,一个也是圈成废人。 看来,在大阿哥、二阿哥、八阿哥都没了后,这为了储君梦发昏的人就换成了十四阿哥。 十六阿哥虽明白了,也只能装糊涂,举了酒杯道:“喝就喝,弟弟可是饿了半晌了,喝了这盅,就要先填巴肚子。”说着,已经是举手将杯中酒干了。 曹颙这边,也跟着喝了,举着筷子,开始吃饭。 十四阿哥看了眼十六阿哥,又望了望曹颙,眼睛甚是明亮…… 十万两黄金,在小十六手中…… 第七百五十章 讨要(下) 第七百五十章讨要(下) 叙起年庚来,十四阿哥比十六阿哥大七岁不假,但是说起精明,哪里赶得上十六阿哥。不晓得他是武夫少算计的缘故,还是因为皇子身份尊贵养成的傲慢性子,说话甚是肆意。 “十六弟,小的时候真不愿带你玩,没个机灵样,也不会说话。若不是后来见你喜欢术数与乐理,大家伙就要将你当成小傻子。谁会想到,你会有现下的口才?”十四阿哥端着酒杯,笑着对十六阿哥道。 哪里是十六阿哥不会说话,而是因生母位分低,没有人愿意搭理他。真是时过境迁,如今他虽没有封爵,却是皇父最宠爱的皇子之一。又因没有外戚与其他势力,储位无望,反而引得各方拉拢。 “十四哥就损弟弟,弟弟我现下还是笨嘴拙舌,所以要是什么时候说话有得罪十四哥的地方,哥哥可不能同弟弟计较。”十六阿哥跟着笑了两声,道。 十四阿哥闻言,横了十六阿哥一眼,道:“这还叫不会说,一句话就将哥哥套住。看来,往后只要你没有指着我鼻子大骂,我就得‘大肚几分’。” 十六阿哥见他端着酒盅不撒手,也将自己的酒盅举起来,对十四阿哥道:“今儿,弟弟也敬十四哥一盅,别的不说,小时候十四哥没少包点心给弟弟。” 兄弟两个,说起少时往事,带挂着笑,颇有些哥俩好的意思。 曹颙在旁,充当观众,看着、听着这一切。这番“哥俩好”的交情,就跟一碗掺了豆浆的水,看着凑合,实际上清汤寡淡。还不若,八阿哥、九阿哥的兄弟情。 十四阿哥虽没有落井下石,但是对于八阿哥之死也要承担几分责任。 人心最难得,又最易失,没有九阿哥与十阿哥的辅助,十四阿哥就失了根基,现下惦记皇位,真正是水月镜花。 十四阿哥说了几句家常,才转过头来,对曹颙道:“早年盼着曹颙来兵部,后来又盼着你去户部,如今真在户部当差,又是科道。曹颙你也别恼,说不定是皇阿玛有意让你到六部历练,往后要大用。” 这降职都几个月了,现下安慰,是不是有些晚?十六阿哥笑嘻嘻地坐在旁边,看着十四阿哥端着谱同曹颙套交情,就觉得好笑。 曹颙进京已经八年,要是有心投靠皇子,还有对他有大恩的四阿哥在前面排着,哪里伦得着十四阿哥? 十六阿哥心里有数,仔细看了两眼席面。 看着虽像家常菜,但是食材甚是名贵,山珍海味。加上这盛菜的盘子,手中的筷子,每样都不是凡品。 加上十四阿哥方才对吴氏的宠溺,毫不掩饰,十六阿哥低下头,挑了挑嘴角。 这边也招待过十五哥么?看来眼前这位哥哥还真将十五哥当成了心腹。他在自己个儿面前这般笃定,是不是以为拉拢了与自己同母的十五哥,就也将自己收拢在手心里? 曹颙这边,一面听着十四阿哥大谈特谈西北的军情布置,一面暗叹,怪不得有“食不言寝不语”这句,这吃饭的时候乱喷吐沫星子,实是太不卫生。 曹颙这边,已经没了食欲。 十四阿哥自己说得兴奋,提留着酒壶,又给十六阿哥与曹颙满上,道:“打小开始,就羡慕开国那些王爷贝勒来。策马南下,打下这大好江山,才是真正的满洲巴图鲁。早年噶尔丹叛乱,皇阿玛带着几位年长的皇兄出征,虽说没轮到我,我也整日里望着西边,想的都是父兄在战马上的英姿。如今盛世太平,原还以为有生之年,没有机会大展宏图,只能拘于京城这方寸之间。谁会想的,策妄阿喇布坦狼子野心,引得边疆烽烟再起。” 说到这里,他脸上已经多了肃杀之气:“区区一个准格尔,就扰得边疆不安,真是岂有此理。我听到消息,真是恨不得立时策马出征,荡平贼寇。想来你们也听过,前年春朝廷刚派兵援哈密时,我就递了请战折子。”说着,懊恼地拍了下桌子道:“连那些记了大过、被革了爵位、免了官职的东西都能到军前效命,我却只能拘在京里。” “不过是疥癣小患,要是十四哥出面了,那下边等着捞军功的奴才喝西北风去?”十六阿哥见他越说越激动,笑着劝慰道。 “疥癣小患?”十四闻言,压低了音量,缓缓地说道:“兵部已经得了确切消息,策妄阿喇布坦使人去年十一月进藏。如今已经占了阿里,进退可守。狼子野心,这是盯着**。拉藏汗长子是策妄阿喇布坦的女婿,他将女婿扣留在准格尔数年,就是等着这个时机。” 听到准格尔已经出兵**,曹颙与十六阿哥皆是震惊不已。 这与之前的扣边不同,**虽有蒙藏共治,但是要接受朝廷册封,是大清的藩属。看来,策妄阿喇布坦是想学最早入藏的蒙古汗王,想要借着**地势自立。 只是他不想想,他同青海蒙古不同,向来被朝廷视为祸患,只是因距离遥远不好讨伐,才容忍至今,怎么会允许他割据**自立。再说,凭着他的狼子野心,也不会恭顺与朝廷,收复蒙古各部,与朝廷抗衡的可能性更大。 若是到了那时,东北、口外、西北、西南蒙古各部连成一片,大清就要背负受敌。 十六阿哥已经收敛笑意,道:“皇阿玛晓得了么?可有什么旨意?” 十四阿哥道:“昨儿得了消息,片刻没敢耽搁,直接使人八百里加急送到热河。算算时间,该在御前了。” 曹颙这边,却是晓得准格尔入藏的话,十四阿哥代天出征的日子也不远。 西北只有数万兵马,想要拿下易守难攻的阿里谈何容易。等到兵马出动,败上两回,拉藏汗那边也顶不住准格尔时,就是朝廷大军出征之日。 十四阿哥就要得偿所愿,成为康熙末年最显赫的“大将军王”。 对于曹颙与十六阿哥的反应,十四阿哥像是很满意。他伸出左手,拉了十六阿哥的胳膊,道:“十六弟,我晓得你爱听戏、爱看书,最是惫懒的性子,只是因孝顺,怕自己个儿不强,王嫔娘娘与十五弟挨欺负,才学的八面玲珑。我爱新觉罗胤祯在这里对天发誓,视十五弟、十六弟为同胞手足,敬妃母为生母,共建功勋,共享富贵!”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听得曹颙的小心肝一颤一颤。 同胞手足听着是比异母兄弟亲,可是也不见他都对四阿哥有多好。 这不过是一顿饭,十四阿哥就要给十六阿哥盖章了。 曹颙扫了十六阿哥一眼,十六阿哥那边,真是惊大于喜,脸色儿已经发白。 十四阿哥自说自话,像是将自己也感动,拍了拍十六阿哥的胳膊,激动地说道:“十六弟不信,这有曹颙做鉴证,哥哥他日若是违了誓言,定叫我福寿禄无,不得好死!” 这会功夫,十六阿哥的脸色已经由白转红,红了眼圈,抬头看向十四阿哥,哑着嗓子道:“十四哥就算不说这些,弟弟也晓得十四哥是疼弟弟。弟弟心中,也是将十四哥看成与十五哥一般无二。这些年也没谁瞧得起弟弟,今日却是哥哥高看了我小十六,往后还要十四哥多照看弟弟。” 十四阿哥本不是善言之言,这吧啦吧啦说了半晌,就是为了等这句话。 他立时喜不自禁,抓了十六阿哥的胳膊道:“十六弟信我,我定不负十六弟!” 曹颙在旁边,已经要吐了。 这十四阿哥是不是以为他勾勾小指,别人就要屁颠屁颠上前巴结? 什么玩意儿,要是十六阿哥能被他两句话束住,那就不是十六阿哥了。 十四阿哥犹自兴奋说道:“我晓得十六弟不爱操心政务,往后若是哥哥有出息那日,就送弟弟一个铁帽子,让十六弟子子孙孙共享尊荣。” 这说话间已经是毫不遮掩,曹颙低头端起杯子,送到嘴边。看来十四阿哥是立定主意要拉十六阿哥与曹颙上船。这话一说出口,要是曹颙不愿依附于他,那就是仇人。 未来的大将军王啊,这是谁的指点? 果不其然,十四阿哥说话的功夫,眼神望向曹颙。 十六阿哥在旁,看得明白,怕十四阿哥逼迫过甚,曹颙那边露出别的来,忙把了酒盏,给十四阿哥酒盅斟满,道:“什么也别说了,往后弟弟的前程,就指望十四哥了。” 有了这句表态,十四阿哥心情大好,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这一顿酒,直吃到起更时分,曹颙与十四阿哥已经歪歪倒倒,十六阿哥也开始大舌头。 按照十四阿哥的本意,是要留十六阿哥与曹颙在这边客房歇下。 十六阿哥起身搭了他的肩膀,醉醺醺地说道:“那怎么成?这是什么地……地方……这是十四哥为小嫂子置的金屋,弟弟可不敢留。还是到曹……曹颙那边歇一宿,那小子胆小,有些话……弟弟还得好生劝他。”说到最后,压低了音量。 十四阿哥扫了眼醉趴在桌子上人事不知的曹颙,点点头道:“既是如此,我使马车送你们回去。” 事情到这一步,他已经是心满意足。也晓得一口吃不成胖子,其他的还得徐徐图之。 到了马车上,曹颙才睁开眼睛。十六阿哥也没有方才的醉态,阴沉着脸。因车夫是十四阿哥的人,所以两人都没吱声。 少一时,到了曹府,两人“醉着”,被人搀进院子。 曹颙使人为十六阿哥预备客房,他同十六阿哥两个则是到了书房这边说话。 使人送上酽茶,将小厮都打发下去,就是赵丰也让他外头候着。 屋子里只剩曹颙与十六阿哥两个,十六阿哥怒气尽显,恨恨道:“真是小瞧了他,还以为他是惦记你,谁会想直接算计到我头上!狗屁誓言,同胞兄弟,皇家有狗屁兄弟?” 他虽不像三阿哥那般文绉绉的,也鲜少有粗口的时候,看来这次是真恼了。 “先消消气,算计十六爷同算计我有何分别?要是十六爷真同他绑一块、上了一条船,我还能眼睁睁地看着十六爷沉下去,少不得也得舍命陪君子。”曹颙见他越说越恼,亲自倒了碗茶,送到他手中,道:“喝口茶,消消气,还得思量别的。” 十六阿哥哼哼两声,接过茶碗,一饮而尽。 “十四爷自说自话不怕,十六爷无奈应了两句也没啥,关键还要看十五爷那边是如何打算。”曹颙望了十六阿哥一会儿,终于说起这个两人都不爱提的话题。 正如他不会看着十六阿哥沉船一般,十六阿哥会看着十五阿哥“沉船”么? 十四阿哥这般有恃无恐的根本原因,就是因为他完全掌控了十五阿哥。 十六阿哥闻言,怒气就减了几分,只剩下疲惫,道:“十五哥糊涂,这个是能掺和的?” 曹颙见他这般,也只能心里叹息。有些人是无法选择的,例如,父母与血亲。 十六阿哥再次抬起头来,神色却格外坚定,道:“孚若,你放心。这些年你小心翼翼,避得是什么,我都看在眼里,断不会为了自己个儿连累你。我心里同你一般,也是对权势这些都不求,只求过得自在,家人平安。只是如今十四哥闹了这一出,以他的性子,肯定会有后手,少不得有糊涂的,将咱们也要归到他党羽中。” 曹颙见他心智坚,暗暗松了口气,笑着说道:“不怕,只要皇上与四爷不是糊涂的,咱们就能太平。” 十六阿哥听他这般说,也跟着笑了,道:“孚若,你口口声声说不占队,实际上多年之前就有了决断。” 曹颙挑了挑眉,做无奈状,道:“滴水之恩,还当涌泉相报;这救命大恩,自然更是重如泰山。” 十六阿哥才不相信只是这个缘故,他也不多问,抬起头来,故作唏嘘:“一个铁帽子,就这样飞了,还真有些舍不得。” 曹颙笑着拍拍他的肩,笑着说道:“十六爷就将心搁到肚子里,是十六爷的,就是十六爷的,总也跑不掉。” 说笑之间,去了方才的抑郁。 可是想起十四阿哥所说的军情,十六阿哥不由皱眉,看着曹颙道:“若是准格尔真出兵占了**,那就不是几万兵马的事,少不得八旗大军出动。孚若,这生财的法子,你也得抓紧想得了。” 曹颙听了,眼睛跟着放亮,问道:“十六爷,这西北战事在即,就算我想出小打小闹的主意,赚上几个银子,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朝廷就算穷,也是朝廷。没有我曹颙跟着折腾,这战事也能坚持下去。” 十六阿哥仔细看了曹颙两眼,方问道:“孚若的意思,有了生财的法子,却是费功夫,不能很快收银子?” 曹颙点点头,道:“正是如此。今日听到**之事,我心中生出个念头。若是真的能成,用那内库那十万金做本金,三、五年之内,就有数倍之利。” “啊?”十六阿哥闻言,不由讶然出声:“什么好法子,快说说。” 他是晓得曹颙的,虽脑子活些,也不是商贾,内务府招投标也好,宗人府兑金也罢,都是借势。这些日子跟曹颙墨迹几回不假,也没指望他赚大钱,只想着他小打小闹的,省得失了圣心。 “十六阿哥,**南边,有个外邦,叫印度。”曹颙说道:“之前我同十六爷讲过,为何英国的公司叫东印度公司,那是因为印度是英国殖民地。因隔得远,还不晓得印度那边政治控制如何,经济这块是指定掌控在英国人手中。” 十六阿哥听了,有些不以为然,道:“就算有英国商人在印度做买卖,又能说得了什么?商贾低贱,还能成吕不韦?” “十六爷,背井离乡,外国商人如何在异地立足?”曹颙问道。 “许是物美价廉。”十六阿哥犹疑了一下,回道。 “是军队,有洋枪洋炮护着,英国的商人就能蚕食掉印度,那可是有半个大清大的地方。”曹颙对于英国的殖民史也记不得清,却晓得东印度公司的资料。这些,前些年他就使魏信在广州留意过。 十六阿哥见曹颙说得郑重其事,有些不解,道:“英国人占了印度,同孚若这买卖又有何干系?” “茶,从印度到欧罗巴,铺一条茶道。”曹颙说道。 他的心中,带了几分兴奋。与其防患于未然,对鸦片畏之如虎,等着外国人的洋枪大炮大门,还不如走出去。 茶能超过咖啡、可可,成为世界上第一饮料,那是有原因的。 按照后世的理解,就是茶叶能提供身体所需营养。 “赚洋人的钱?”十六阿哥听着,眼睛也开始跟着发亮:“好主意,洋人有钱啊,精巧东西又多。孚若,你‘茶童子’这个绰号,要扬名海外了。” 曹颙笑了笑,外国人就是因东西方贸易逆差,才向中国倾销鸦片。要是中国早点走出去,拒敌于国门之外,那会是什么情景。 屠美灭日,那是几百年后学校论坛里的主题。曹颙已经过了年轻张扬的年岁,只是想使自己这一世的存在,变得有点意义。 人类的存在,不止是杀戮,虽说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小九的话 第七百五十一章 花期(上) 第七百五十一章花期(上) 因喝得太多,次日醒来,十六阿哥就嚷着头痛。昨儿的衣服,沾了酒气,曹颙就使人寻了身簇新的衣帽给他。 两人高矮差不多,十六阿哥原比曹颙富态些,但是他生性怕热,每年都苦夏,入夏以来清减许多,所以穿曹颙的衣裳也合身。 他弹了弹袖子,将桌子上搁着的“五件头”活计系在腰上。是红缎子底,平金绣花,做得极为精致,是扇子套、表套、钥匙套、扳指套与荷包。 这是京城旗人的习惯,除了讲究规矩,剩下的就讲究吃穿。就算是男子,也要时时光鲜,对于穿着打扮这些都甚是精心。 因此,对于曹颙的素淡衣裳,十六阿哥真有些看不上眼。在镜子前又照了照,对曹颙道:“孚若,怎么说你好。爷早就同你说过,人要衣装、佛要金装,要不然外头不开眼地就要小瞧你,人心就这么势力。瞧瞧,我换上你这衣裳,少了贵气,瞅着就跟小秀才似的。” 曹颙心里,自是晓得这个道理。其实,他也没有十六阿哥叹息的那般寒酸,衣服料子与手工也都是上上乘的,只是不爱那花里胡哨的鲜亮颜色。 曹颙指了指他活计下的金黄色的穗子,道:“十六爷放心,配上这个,就算十六爷穿粗布衣裳,也没人敢小瞧十六爷。” 十六阿哥收拾完毕,视线落在南墙上挂着的一条幅字上:“‘人之相识,贵在相知,人之相知,贵在知心。’看着有年头了。好字,好字,这是姨父写的?” 曹颙摇摇头,道:“不是,听说是父亲早年一位故交,有一年到京城时在这边暂住过留下的。我瞧着字不错,又是亚圣的话,意境也好,就没叫人动。” “是有圣人言不假,还有那句俗语,‘知人知面不知心’!”十六阿哥想起昨晚之事,不免着恼:“好好的自在日子,就让他给搅了,真是不甘。”说到这里,他眼睛一转,挑了挑眉,道:“曹颙,你也别自在,要不然咱们想法子送他一份‘回礼’?省得他想一出是一出,老穷折腾。” “‘回礼’也好,只是得隐秘些,别引得他恼羞成怒。看着他那般笃定,说不定就要风光。这个时候,也不能得罪太狠。”曹颙思量了一遭,道。 十六阿哥点了头,道:“这个我晓得,他不是大度的人,德妃娘娘又爱护短,要是我真得罪了他,我额娘往后在宫里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少一时,小厮已经抬了饭桌过来。 曹颙陪十六阿哥用了早饭,两人一道往皇城方向来…… 兵部衙门,十四阿哥端得是神情气爽,早早地就过来,吩咐当值的笔帖式将西疆地图翻出来。 越看,他眉头越紧,西北还好说些,有早年征讨噶尔丹留着的兵驿,如今也都用着,没有荒废;目光转向西南,青海到**这一块,却是鲜少有官道与驿站。 别说是官道与驿站,过了青海再往南,连标识出来的道路也是有限。 万里赴戎机,万里有多远? 是京城到热河,往返十几次。 不管朝廷大军何事动,这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使人往青海驻扎兵驿,已经是迫在眉睫。 青海那些蒙古台吉,名义上归属朝廷,实际上也是阳奉阴违,要不然也不会准格尔兵入藏半年,朝廷才得到消息。 十四阿哥想到此处,已经屏气敛声,拿起毛笔来,洋洋洒洒地写了封请立青海兵驿的折子…… 热河,避暑行宫。 康熙坐在书案后,手里拿的就是兵部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准格尔入藏折子。他脸色有些晦暗,这个折子是昨晚到御前的,他在书案后坐了半个小时,也没有批示。 他知道兵部那边定等着他的旨意,但是他无法下旨。 西北集兵,备战了两年,尚未出战;准格尔人却越发张狂,势力已经从西北延伸到西南。 做了一辈子皇帝,要是还看不出准格尔人的狼子野心,那他这个皇帝就是废物点心。 只是西北气候恶劣,大军每年六、七月能动,十月就要回到陕甘,要不然马匹与士兵都受不了。 按照去年部署,今年六月兵马出动,到乌鲁木齐,给准格尔人重创。这还是挑选了最精良的士兵,好不容易预备齐全战马。就算肃州还驻扎几万大军,但是马匹不足,粮草供应不上,如何能跟着准格尔人进藏? 康熙叹了口气,将折子撂在一边,给十四阿哥与兵部尚书写了手谕。幸好之前的折子是军情密折,还可以将事情瞒下来。 魏珠恭立在一边,听到这叹息声,心里也沉甸甸的。 这次移驾热河,康熙的精神就有些不足。虽说在臣工们面前不显,但是魏珠是御前总管,都落在眼中。 一朝天子一朝臣啊,这内官也是一样。 魏珠不足三十,品级在宫里不是最高的,但是胜在御前侍驾,就是王爷、贝勒见了他,也不敢怠慢。 吃好的,穿好的,宫外也置了房子,收了两个女人做妾。 这辈子,他也知足了。 魏珠慢慢低下头,这些年不是没有皇子阿哥拉拢他,但是他晓得自己个儿的分量。奴才就是奴才,比条狗强不了多少。当年,他可是看着梁九功倒台,自不愿落得那个下场。 往后要多捞着银子是正经。等万岁爷……就‘告病’出宫,下半辈子做主子。 这王爷也好,贝勒也罢,如今巴结他,不过是因为他在皇帝身边,真正将他当成人看待的,又有几个? 魏珠想到这里,已经是拿了主意。曹爷过两个月生日,今年的寿礼,也要寻个好的才行。不在乎礼轻礼重,只因这是份信得过的交情。 等到自己“荣养”的时候,说不得还要靠曹家大爷照拂…… 海淀,淳王府园子。 七阿哥今年又随扈,因王府这边还要筹备二格格嫁妆,所以七福晋没有随同丈夫同去。侧福晋纳喇氏是二格格生母,也留在京城这边。七阿哥只带了侧福晋巴尔达氏与庶福晋李佳氏前往。 初瑜看着红了眼圈的纳喇氏,实不知该如何安慰。二格格的婚期定在八月,六月就要从京城启程,到热河待嫁。 嫁女是喜事,也是为人母者的痛事。 纳喇氏生下三子两女,看顾大的,照看小的,并未在次女多疼爱几分。二格格性子是不如姐姐温柔,可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半点不用人操心。 然,就是这样爽利的性子,自确定婚期,晓得就要离京后,二格格还是惶恐不安,终于病倒了。 说起二格格,纳喇氏再也忍不住,眼泪流了出来。 皇家格格抚蒙古的还少了,有几个能活到寿终正寝?别说是郡王府的格格,就是宫里出来的公主,也半数病故在蒙古。 谁家的格格不是娇生惯养,到了蒙古却是吃沙子,活受罪。 “二妹妹本就不安,额娘再如此,妹妹心里越发要难过了。”见母亲止不住,初瑜忙掏了帕子,亲自给她试泪。 纳喇氏闻言,这才擦了眼泪,哽咽着道:“太医说了,你二妹这是心病。她原来最是好强,像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这回真要离开京,也是唬得不行。” 得了二格格病了的消息后,初瑜同婆婆李氏一道过来探病。刚才从二格格屋子里出来后,李氏去七福晋屋子里喝茶了,初瑜跟着生母过来说话。 “听说那边离宝格格的驻地不远,二妹同宝格格也是认识的,说不得能照应一二。”岂止是二格格不安,纳喇氏也好不到哪去,初瑜见了,只能婉言安慰。 话虽如此,到底是出嫁做了人家媳妇,哪里好自专。 纳喇氏叹了口气,晓得女儿是宽慰自己,只是听听罢了。 母女两个正说着话,就见有丫鬟进来禀告,道是二格格身边的春红过来,在廊下候着。 刚才去探望二格格,二格格因身子乏,见过姐姐与亲家太太后,就由五格格陪着歇着去了。 这会儿使人来,不知何事? 待春红进来,初瑜才晓得,不是二格格使她来的,是五格格使她过来请初瑜过去,说姊妹几个要说几句知心话。 纳喇氏见状,就不再留初瑜,嘴里已经是不停叮嘱,让她好好开解开解妹妹。 闺房中,二格格躺在架子床上,手上拉着一块帕子,往脸上蒙了。 五格格坐在床边,见状忙将帕子起,道:“二姐姐要哭要哭,谁还会笑话你不成?别用这个蒙,还是素白帕子,瞅着怪椮人的。” 二格格到底不愿在人前落泪,侧过身子,面朝着床里躺了。 五格格看着她的背影,小脸也耷拉下来。她比二格格小两岁,今年也十七了,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有指婚的旨意下来。 现下二格格怕,她心里也是没底。 孤零零的,往蒙古去,真是想也不敢想。她慢慢地低下头,眼泪也跟掉了线的珠子似的,落了下来。 初瑜进屋时,见的就是这般情景。 直到初瑜进屋,五格格听到动静回头,才忙站起身来:“大姐姐。” 二格格听了,也悄悄擦了泪,站起身来,望向姐姐的目光,却复杂难辨, 初瑜对五格格点点头,上前扶了二格格的胳膊,道:“二妹妹身子还虚着,坐下说话。” 二格格的眼神落从初瑜的手,又转到她脸上,哑声道:“同样的阿玛额娘,为何大姐与我的命差这么多……大姐好福气……” 第七百五十二章 花期(下) 第七百五十二章花期(下) 二格格的声音不大,但是其中的怨愤之意毫不掩饰。 五格格在旁,怕初瑜怪罪,姊妹有了嫌隙,忙低声道:“二姐姐!” 二格格看了五格格一眼,冷笑道:“五妹,我又没扯谎,五妹平素不是也羡慕大姐好福气么?” 五格格闻言,又急又窘,憋得满脸通红,不晓得如何跟初瑜辩白。她实不明白,二姐就算为远嫁的事恼,为何要迁怒到大姐身上。 这个时候,再说什么劝慰的话,都是虚的。初瑜抬起抬头,看着同胞妹妹消瘦的小脸、红着的眼圈,依旧扶了二格格胳膊,柔声道:“二妹妹先坐下说话。” 二格格看了姐姐两眼,却是背着身子坐下,不去看她。 五格格这边,已经后悔不迭。她是见二格格伤感,才想着请大姐过来好好开解开解。谁会想到,二格格这边先同姐姐置劲儿。 初瑜看着胞妹的背影,眼圈也不禁发红。想着妹妹小时最爱粘着自己,有时困乏了,也要自己哄她才肯睡。直到十来岁,开始学规矩,姊妹两个才疏远些。 想起童年往事,想着将妹妹放在腿上,哄她入睡,初瑜的眼里怜惜越盛。 这会儿功夫,二格格已经转过身子,正好与初瑜的视线对个正着。 只见她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半晌方道:“长这么大,从没求过大姐,今儿求求姐姐一件事如何?” 初瑜挨着床边坐了,拉了她的手,轻声道:“说什么求不求的,你是我亲妹子,别说一件,就是十件八件,但凡我能为你做的,还能推辞么?到底何事,二妹说说看。” 二格格看似已经平复心绪,轻轻地抽出自己的手,慢慢地低下头,道:“求求大姐,在我出京前,不要来了……就算过来,也别进我这边院子…… 若是看不到大姐,我全当自己就是这个命,身为爱新觉罗家的女儿,享了十多年皇孙格格尊荣,也该为朝廷尽力……看见大姐,我就会想:原来不是所有格格都抚蒙古,还有像大姐这样留在京城,嫁到勋爵人家,能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这样一来,我就会埋怨阿玛,同样是女儿,为何为大姐亲自择婿,到皇玛法跟前为你请命;为何对我不闻不问,任由宫里的指婚旨意下来……大额娘视你为亲女,连亲生五妹都靠边站;额娘怜你打小不在身边,生怕委屈了你;我呢,嫡母、生母,谁看我一眼?去国离家,我已经很悲惨,大姐还要我怀着对阿玛、额娘的怨恨离京么?”说到最后,她抬起头来,神情中带了几分悲凉,已是满脸是泪。 五格格同她最亲,见了她这般,也心里发酸,低下头,用帕子拭泪。 初瑜见妹妹迁怒自己,虽觉得尴尬,也没有怪她,但是听到后边说到父母身上,她不由皱眉。 心结难解,她也不愿妹妹带着怨愤离京。 她正色道:“阿玛对你不闻不问,两位额娘没人看你一眼,这叫什么话?要是真的对你不闻不问,为何会指到敖汉台吉身上,没有指到喀尔喀蒙古去?为着让你嫁得离热河近些,阿玛没费过心思么?两位额娘没有随同阿玛去热河,留在京里,为的是什么?阿玛早就有话,你的嫁妆,除了内务府承办的,府里这边也要置办一份,都是两位额娘经手。为着你这些日子不快活,额娘头上添了不少白发,刚才我打那边过来时,额娘还哭了一场。要出嫁了,离开阿玛额娘,跟着没见过的人过日子,你害怕,这个我都晓得。我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人前含羞带怯地预备嫁人,夜里也会怕得哭湿了枕头。为了这个,就要将阿玛额娘都怨上,不顾十多年的生养之恩?” 二格格被说得哑口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方问道:“大姐说的是真的?那位……也是阿玛挑的?” “哄你做什么?敖汉离热河只有几日的行程,皇玛法又是年年去塞外避暑的。往后你若是想阿玛、额娘了,就使人送信来,到热河团聚就是。”初瑜回道。 二格格伸手将脸上的泪擦了,神色缓和许多,就听初瑜道:“敖汉台吉不仅阿玛见过,你姐夫也见过。郡王府的小王爷,品貌都是好的。只是因我遇到的是你姐夫,他待人好,所以显得我好过些。等二妹嫁人了,就晓得了,众生皆苦,还得自己想开些,才能过得爽快。这些年,我与你姐夫几乎阴阳相隔,因我的缘故,使得天慧胎了坐下病,想起来就是剜心的疼。要是尽想着这些,怕是我也要日日以泪洗面。” 说到这里,初瑜顿了顿,接着说道:“可是再想想好的,父母双全,有手足相互扶持,也没有大难大灾的,可不是咱们的大福气么?” 二格格本是性子豁达之人,只是为了即将出嫁,焦躁中失了本心,才说出那番气话。现下听了姐姐这一席话,她羞愧不已。 之前对父母的怨愤之意,却在不知不觉中无影无踪…… 户科衙门,忙了一日,转眼将到落衙时分。 曹颙将书案上的公文处理好,往窗外望去,按照十四阿哥的性子。既然昨日逼着十六阿哥说了那番话,那么今儿是不是就该加把劲儿,来他这边。 果不其然,就见院门口进来个人,穿着宝蓝色衣裳,腰间明晃晃地系着黄带子,正是十四阿哥大驾。 院子里几位笔帖式见了,就算有不认识十四阿哥的,也认识那条黄带子,晓得是宗室爷,忙俯身垂立。 户科在户部衙门里,户部大门都有护军兵丁把守。能直接走到户科衙门来的,都是有几分分量的人物。 刚好丰彻从厢房出来,见是十四阿哥,忙上前请安。 十四阿哥扫了他一眼,抬着下巴道:“原来你也在这边当差,你们曹大人在么,爷寻他说话。” 丁点儿大的院子,他又是这么大的声音,曹颙想要装没听见也不行,只好忍住不耐烦,出来相迎。 十四阿哥跟变脸似的,已经有了笑模样,对曹颙道:“爷掐着点,寻思你这边该落衙了,就过来了。要是这边差事了了,同爷出去说话。” 他这般作态,曹颙也不愿在衙门多待,要不然还不知会传成什么。再说,眼前这位说话口无遮拦,曹颙也怕他说出什么,牵连到自己个儿。 因此,曹颙道:“十四爷请堂上坐,容臣进屋交代两句,就出来。” 十四阿哥摆摆手,道:“快去快去,爷在院子里就行,屋子里怪闷的。”说话间,指了指丰彻道:“爷同他说话。” 曹颙听了,告了一声罪,进了屋子。跟蒋坚交代了两句,又将几个批好的文书交给笔帖式封存,而后他才屋子里出来。 十四阿哥这边正同丰彻问起老尚书玛尔汉的近况,还说身份所限,要不然早就过去探望云云。丰彻这边,少不得代祖父谢过。 客气来,客气去,说得都是虚话。 曹颙见状,只觉得好笑。 十四阿哥虽想要学学别人“礼贤下士”,但是偏生又放不下皇子阿哥谱,真是要多别扭,有多别扭。就算原本说出的是好话,但是配上他居高临下的神态与傲慢的语调,听了直叫人觉得刺耳。 细节决定成败,这个道理也适用于夺嫡战场。 同户部出来,十四阿哥就拉曹颙到西单牌楼的一个茶馆,要了个雅间,打发人到门外守着,两人在屋子里说话。 曹颙心里冷笑,今儿十四阿哥墨迹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六部衙门官员落衙时来这么一遭。就算是两人在这里只喝上两口茶,说上两句天气好晴朗的废话,明儿其他皇子府得到的消息,指定也是“十四阿哥与曹颙往来亲密,某日某时辰进茶室密语”什么的。 茶盏里,是今年的新茶,上好的雨前龙井,端得是清新扑鼻。 曹颙有了筹划,对于十四阿哥的这些小动作,也不再像之前那样烦躁。 十四阿哥却像是真将曹颙当成“心腹”一般,将自己今儿新起草的那份请立青海兵驿的折子搁在曹颙面前,道:“曹颙,军情紧急,昨儿爷半宿没睡,想得都是这个。你瞧瞧这个折子,说说你的意思,看爷的这个提议可使的?” 两人何曾这般熟了,到了能商议大事的关系?十四阿哥这是按奈不住,要请兵上阵? 曹颙拿起折子,仔细看了。 这个提议虽好,但是却有一点疏忽。那就是涉及蒙古内外藩属时,得由理藩院出面。十四阿哥洋洋洒洒一大篇,都是直陈御前的,压根没提理藩院。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十四爷这提议甚好。”曹颙看着十四阿哥,态度甚是“真诚”:“都说十四爷熟读兵书,在兵事上有见解,我还当时众人对十四爷的奉承。今日看来,真是盛名之下无虚士。” 十四阿哥本就自傲,曹颙这番话说得又顺耳,使得他都生出知音之感,仍不住又开始高谈阔论起来。 曹颙见了,只觉得庆幸,幸好中间隔着的茶桌是方桌,将两人隔得远了,要不然这吐沫性子不得喷一脸…… 直到十四阿哥说得口干舌燥,茶也喝了好几壶,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才心满意足地别了曹颙,带着人去什刹海外宅。 曹颙见他背影远去,才翻身上马,对赵同吩咐道:“打发人出城告诉老爷、太太一声,就说今儿差事多些,留在城里,明儿过去。” 赵同应了一声,曹颙看看天边晚霞,调转马头,往金鱼胡同去。 十四阿哥再狂妄,但是并不可畏惧,因为他根基不深,也因为他弱点太多。例如,海子边的吴氏。 吴氏,犯官之后,其父兄受“一废太子”的风波,被牵连其中,判了流放,病死在路上。吴氏一个失亲孤女,官卖为奴,辗转风尘,也有不堪往事。三年前,被十四阿哥遇见,开始“金屋藏娇”。 十四阿哥身边,妻妾成群,何曾缺过女人?对吴氏能这般长情,可见是动了几分真心。 道不同,不相为谋。 要是往后,同十四阿哥有翻脸那日,那能掌握住这个吴氏,也会使得十四阿哥忌惮。 算计到女人身上,并不是什么光彩之事。曹颙骑在马上,只觉得有些气闷。 不知不觉,进了金鱼胡同,到了十三阿哥府门口。 管家一边将曹颙迎进去,一边使人往二门里传话。 少一时,十三阿哥穿着常服进来,见到曹颙,笑着说道:“昨儿晓得十四弟拉你吃酒后,我就晓得,你该上门了。没想到这么快。” “实是没法子,十四爷今儿又到衙门堵我了,还众目睽睽之下去西单茶楼喝了一个时辰的茶。”曹颙带着几分无奈道。 这功夫,就听到“咕噜”一声响,是曹颙的五脏庙在抗议。 “没用晚饭?爷这使人预备去。”十三阿哥扫了曹颙身上的官服一眼,道。 “那感情好,真是有些饿了,今儿就叨饶十三爷了。”曹颙笑着说道。 十三阿哥唤了个小厮,吩咐完毕,才转过头,对曹颙道:“活得这般小心,爷都替你累。他拉你作戏给人看,你也跟着作戏,这世道到底怎么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再说,也没别的法子。”曹颙说道。 屋子里一片静寂,两人都缄默。过了一会儿,方听到十三阿哥开口道:“再在有些日子是岳父寿辰,我会想着带福晋与孩子们过去贺寿。” 曹颙闻言,不由一怔,看了十三阿哥半晌,道:“十三爷可是想好了?” 尚书府那边筹备玛尔汉寿辰之事,曹颙早就听丰彻与和廉提过。 民间有句老话,叫“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玛尔汉如今高龄八十四,身子骨又不如之前硬朗,他的子侄与女儿们都怕他熬不过去,想着要大办寿辰,既取个好彩头,也算是尽尽孝心。 十三阿哥身为女婿,出面“拜寿”也在情理之中。 曹颙晓得那不是单纯的“拜寿”,要不然十三阿哥也不会专程提这一句。 “原想着借你的力,或者借四哥的势出山,如今却是看开了。皇阿玛不愿我插手政务,就算你们两个举荐,也没什么用。除了政务,还有些其他事务。我荒废了这些年,也该开始推开门过日子。”十三阿哥带着几分唏嘘道。 曹颙心里有些矛盾,有些支持十三阿哥的选择,毕竟身为一个大男人,要是圈在宅子里多年,再不出去透透气,人就要废了;不过想着即将开始的西北战事与性子多疑的四阿哥,曹颙也不禁为十三阿哥担心。 十三阿哥看出曹颙的担心,笑着说道:“放心,我晓得自己个儿分量。这些年见的‘靶子’还曾少了,我就是再糊涂,也不会去当那个‘靶子’。” 能明白这点就好,要不然的话,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引火上身…… 西单牌楼,一处饭庄。 临窗雅间,坐着二人,正是蒋坚与李卫。 李卫身上穿着官服,不过因这边挨着六部衙门,往来官员多,所以也不显得扎眼。 这不是说话的地方,所以饭菜送上来,两人都开始埋头苦吃。 想来李卫日子过得也乏味,见到老友,胃口大好,多了两碗饭。 蒋坚见他狼吞虎咽的,不禁莞尔,笑着说道:“这官做的,别的没见长,饭量见长。怎么,家里厨子做的菜,不合口味?” 李卫吃了肚圆,方撂下饭碗,道:“徐州那边这几年庄子收成不好,那些送来的银子,除了还给曹爷的,剩下的有数。没寻厨子,只叫个粗实婆子在厨房做饭。” “要是手头紧,就开口,不要客套。”蒋坚道。 李卫摇摇头,道:“不用,现下正好。以前还以为当官的都有钱,前些年见到那些在街上迈方步的穷翰林,只觉得好笑。如今进了兵部,认识了不少同僚,才晓得什么是‘京官’清苦。这还是官,能像我这般呼奴使婢,就已经知大足了。”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古人诚不欺我。又玠已是脱胎换骨。”蒋坚听了李卫的话,不由赞叹道。 李卫犹豫了一下,道:“非磷,有件事你帮我转告曹爷一声。我李卫无能,许是得罪了十四阿哥。这些日子,他有心拉拢,我却是不耐烦这个。十四阿哥要是哪天想起收拾我,不过小菜一碟。真到了那时,请曹爷务必作壁上观,不要掺和进来。大不了我李卫拍拍屁股走人,回乡下做我的土财主去。十四阿哥如今在兵部一手遮天,气焰正盛,曹爷要是与之为敌,会吃亏……” “哎,既是你不放心大人,为何不亲自同他说?”蒋坚叹了口气,道:“何必闹得这样生分。大人的性子,你是晓得的。真到了你受委屈的时候,大人如何能袖手旁观?” “不去曹府,不是生分。”李卫举起眼前的酒盅,一饮而尽,道:“曹爷的大恩,我李卫片刻不敢想忘……” 第七百五十三章 高飞 第七百五十三章高飞 心静自然凉,心不静,就会越发浮躁。 听着院子里的蝉鸣,王莺站在窗前,神色有些凄迷。常姑姑进来,见她如此失神,拿了件披风在手上,给她披在肩上,道:“虽已入夏,早晚还凉,姑娘还当小心些。” 王莺摸了摸身上的青缎披肩,喃喃道:“姑姑。” “姑娘有心事么?要不然同姑姑说说,省得闷在心里,自己个儿难受。”常姑姑带着几分怜惜,说道。 王莺看着常姑姑,低声道:“姑姑真好,若是我娘在世,也会像姑姑这般疼我么?” 因李氏婆媳带着孩子们去了园子那边,这边内宅就一下子肃静起来。原本初瑜也是想要带王莺过去的,被王莺婉言谢绝。 七娘怕她闷,要留下陪她,被王莺用想要“静心祈福”的理由婉拒。 父兄都已身亡,已知的大仇人图寿在二月初染了风寒“病故”。王莺只觉得心里轻飘飘的,好像活着没有什么奔头。 她越来越不爱说话,越来越像是闺阁里的姑娘。 常姑姑只当她是感叹身世,心里也是感慨不已。 世事艰难,女子尤为不易。王莺还算运气好,有曹家肯收留,要不然这花朵一样的姑娘,流落到外头去,不是造孽么? “听说七娘她爹回京了,大爷今儿专程回府。少不得七姑娘得了消息,也要从城外回来。”常姑姑开口安慰道。 王莺闻言,只觉得心里“扑通”乱跳。这些日子,她一直在犹豫挣扎,想要离开曹府。但是晓得曹颙受方种公所托,不会任由她离去,才拖延至今, 就算是锦衣玉食,呼奴使婢,也不能抹杀她累及父兄性命的事实。难道自己就这样受曹家庇护,浑浑噩噩地过完下半辈子么? 她的神情越发坚定,看着常姑姑,倒是生出几分不舍。 “姑姑这小半年的照看,莺儿都记在心里。怕是今生没有机会偿还姑姑恩德,只望姑姑往后能长命百岁,健康长寿。”王莺缓缓地说道。 常姑姑听她露出决绝之态,唬了一跳,拉了她的胳膊道:“姑娘这是说得什么话?就算是想起父母难过,也不该如此。这天下间的父母,谁不盼着儿女平安,只有你好了,你父母在地下才能真正心安。” 常姑姑只晓得王莺是投奔来的孤女,并不晓得她父兄是朝廷案犯,自然也想不到其他上面去。 王莺晓得她误会了,却是辩无可辩,只低下头,道:“姑姑教训的是,我记下了。” “整日猫在这院子里,姑娘实是太闷了,才会胡思乱想,等七姑娘回来就好了。多少有个伴,七姑娘又是爱说笑的。”常姑姑摩挲着王莺的手,说道。 真是说曹操,曹操便到。 常姑姑话音未落,就听到院子里“蹬蹬”脚步声响,七娘已经从门外探出小脑袋,笑嘻嘻地刚要说话,见常姑姑也在,规规矩矩地唤了一声,随后才对王莺道:“莺姐姐,七娘回来了。” 许是跑得急,她额上亮晶晶的,闪着汗。 王莺见了,掏出帕子给她,问道:“瞧见伯伯了?” “嗯!”七娘接过帕子,擦了汗,点了点头,道:“见了,方才阿爹还问起姐姐来着。现下阿爹同曹爷说话,我就过来瞧莺姐姐。” “我想去给伯伯请安,七娘瞧着什么时候方便?”王莺问道。 “阿爹说也想看看姐姐呢,等会儿咱们过去瞧瞧,等阿爹同曹爷说完就好了。”七娘欢快地应着。 前院,客厅。 听了方种公一席话,曹颙只能跟着唏嘘。 王五上半辈子做得是无本生意,家资富足,在老家河南府置办了宅田,算是乡间大财主。王五在妻子病故后,虽没续娶,但是宅里也买来几个婢妾做内宠。 王五慷慨,亲戚多来依附。 去年王五父子被抓,罪名还没下来,有差役到他原籍去查案,消息传扬开来。王五的宗亲们,不待官府抄家,就合伙将王五的家财给私分了。王家的下人,也都让他们一家扯了两个,给占了。 方种公这次回去,也算是受王五临终所托。王五当时已经晓得自己与儿子不能幸免,就提到家中有两个婢妾,有见喜的症状,希望方种公多照拂。还将自己一处藏宝的密址,告诉给方种公。 当时方种公也只以为这是最坏打算,谁会想到王五的两个都未能幸免。 待方种公到了河南府,一打听才晓得王五的两个婢妾,一个在晓得王家父子问刑后就上吊了,一个被王五的叔公占了,怀孕五个月的时候流产,听说是个成形的男婴。那婢妾过后就疯了,整日里往外头跑,后来就不见了。 方种公将王五的叔公给阉了,将当初带头瓜分王五家产的王五堂兄废了两条腿,才算出了口恶气。 除了这些王姓宗亲,方种公还看去看了两人,是与王家订了婚姻的大郎、二郎的未来岳父。 与大郎说亲的人家姓周,家主叫周原,是王五父亲早年带着的大徒弟,也是吃盗墓这口饭的。王五金盆洗手后,这周原也想开了,就带着妻女投奔到这边,置办产业住下。 两家还说了亲,想着两姓百年好合。 与二郎说亲的人家姓万,家主万礼,是乡下秀才,科举多年不成,日子过得穷困潦倒。后来在王五家做了西席,才勉强糊口。 王五出事后,周家小姐立时绞了头发,立志守节,周原怕两家的关系牵出旧事,就携家带口搬离了河南府;万礼则是趁机贪了些王家浮财,买了处大宅,收了几个学生,将日子过起来,女儿也许给一个举人家的公子为妻。 王五没有去见他,质问他为何这般快就背信弃义,不等女婿过世百日就将女儿另许他性,而是放了一把火,将万礼新换的宅子烧了个干净。 做了这些,方种公才离开河南府,郁郁地回到京城。 曹颙心里,只觉得庆幸,幸好不在丰润本家,要不然上面压着大族长,加上十几房族亲,岂不是叫人头疼。 曹颙也将图寿“病故”之事,告之方种公。 方种公听了,恨恨道:“王五兄弟死了三个,让他一个偿命,也算便宜了他。” 曹颙怕他有心结,再生事端,道:“图寿有三子,老大、老二是他发妻所出。早年他妻族获罪,妻子病故。他娶了后期,两个成年的嫡子就不受待见。前两年更是寻了不是,差点安了‘忤逆’的罪名,到底是有所顾忌,给撵到热河去了,年前我才托了人,将他们兄弟两个使来京城。老三是填房所出,才牙牙学语。罪不及妻儿,还是就这样算了。” 方种公不过是牵怒,他虽说是庶民,但是也识字知礼,晓得律法,知道“忤逆”是大罪。但凡罪实,就是个死。 “虎毒不食子,这图寿真不是东西,投胎做他的儿子,也是倒了血霉。”方种公叹了口气,算是将这件事揭够。 曹颙心中也是松了口气,对于元威、元智两兄弟,他还真动不了杀心。这兄弟两个少年时是纨绔不假,不过也没有什么太显著的恶行,不过是两只纸老虎。 这次图寿病故,元威、元智兄弟两个是靠平郡王讷尔苏出面,才顺利继承了国公府的家产与爵位。这背后说情的,就有曹颙一个。 不是曹颙爱管闲事,而是认识见过他们兄弟两个共患难的情景,心有戚戚然。 长生虽小,曹颂却是曹颙当亲兄弟待的。看到他们兄弟两个相互扶持,就让曹颙想起当年刚进京的情景。 加上元威、元智是静惠的外甥,如今他们兄弟两个对曹家感恩戴德,多了这门亲戚往来,对曹颂来说也是好事。 曹颙想起这些日子,母亲隐隐约约地提过几次初瑜的身子,对方种公,道:“方老,内子生小女时难产,留了病根,经太医调理数年,也不见大好。每次走经都体寒腹痛,吃了不少暖宫的药,也不过是略有舒缓。” 方种公闻言,有些为难道:“曹爷,不是小老儿推脱,小老儿虽各科医术都略有涉猎,但是擅长的是正骨与外伤,对于耳目疾病也还凑合,对于带下涉足甚少。” “带下医”是古时对妇科大夫的称呼。 方种公是男人,还是鳏夫,自不便为女病人问诊。 其实曹颙也晓得希望渺茫,不过是见妻子这些年遭罪,有一丝希望也不愿放弃。根据陈太医所说,七娘学的医术,所是野路子,但是却另有一番境地,不容小觑。听说七娘是家传,陈太医还诧异许久,盼着有机会同方种公见一面,探讨杏林之术。 天慧的眼疾是初瑜的心病,曹颙想到此处,看着方种公就添了几分迫切,道:“是我疏忽了,只想着方老身手不凡,是个武林高手,忘了方老还是个名医。小女患了眼疾,也请方老瞧瞧才好。” “贵千金的眼疾,七娘那丫头同小老儿说过。若是胎里带的,怕是不容易好,小老儿心里也没底。”方种公道。 太医院几个擅长耳目疾病的太医,曹家都请了个遍;民间有名的大夫,也寻过十几位,都是束手无策。 曹颙自是不想奢望方种公真的有回天之能,能药到病除。只是同妻子一样,见女儿如此,很是不甘心罢了。 “若是方老不嫌麻烦,还是请勉力之试。儿女债,最难偿。”曹颙叹道。 方种公点了点头,说道:“只要曹爷不嫌小老儿医术粗鄙,小老儿自当效命。” 曹颙见他面带乏色,方才七娘过来又没想上几句话,就没有再留他,亲自送他出来,唤人送他回客房,想着让他们父女好生团聚团聚。 才到廊下,就见七娘牵了王莺的手过来。 “阿爹,小莺姐姐要来看阿爹。”七娘脆声地说道。 “小女见过曹爷,方伯伯。”王莺见到曹颙与方种公,俯身道。 “侄女快请起。”方种公见曹颙没有言语,伸手虚扶道。 见她神容憔悴,方种公不禁有些担心。想着要不要寻个机会,给她好好把把脉,开几剂清心去火的药。 王莺没有立时起身,抬头道:“曹爷,方伯伯,小女有些话压在心里,不吐不快。可否叨扰二位些功夫,小女有话告禀。” 方种公见她神色果决,不知她这话何意,迟疑地看了曹颙一眼。 曹颙也是摸不着头脑,点点头道:“既是王姑娘有话,那就厅上喝茶吧。” 七娘见王莺一本正经的,也收敛了脸上的笑,拉着她的手,扶她起来,同她一道进了客厅。 “方伯伯这次回河南府,可听到什么消息?可听人提起周家与万家我那两位苦命地嫂嫂?”待众人坐下,王莺开口问道。 王五婢妾有身子之事,王莺不知,方种公原想着有了结果再告诉她。事到如今,再提无益,就瞒着未提,只将周家与万家的情形说了。 王莺倒是不意外,点点头道:“瑞娘姐姐最是刚烈,与大哥又是青梅竹马,原是订了去年腊月迎娶。万家的秀才,我早就跟爹爹说过,不是个好的,爹爹总是不信。” 说话之间,她已经是脱去稚气,成熟稳重许多。 方种公见她如此,真是羞愧难当。若不是他持恩相求,王家父子在河南府乡下,还过着悠哉自在的生活。 就见王莺站起身来,正色道:“曹爷,这些日子的容留之恩,还有为父仇大恩,小女无以为报,请曹爷受小女一拜。”说话间,已经盈盈拜了下去。 曹颙站起身来,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道:“王姑娘无须如此,曹某不过是勉尽心力,不敢当谢。” 王莺站起身来,从怀里讨了给荷包出来,上前两步,搁在曹颙座位边的茶几上,道:“这里有些金银珠宝,是我早先的体己。这几个月来,常姑姑待小女甚好,教导小女许多事。小女没有机会回报与她,这点金子请曹爷在小女走后转交于她,算是小女的一点孝敬。小女不是心狠之人,在她面前说不出一个‘走’字。” 曹颙见状,已经是皱眉,道:“走?王姑娘想去哪里?” “小女听父亲提过,周叔叔老家是河间,小女要去找瑞娘嫂嫂。曹爷这边虽好,终不是小女的家,小女想要同亲人一起过日子。”王莺低下头说道:“请曹爷成全,请方伯伯成全。” 这几句话,听得曹颙哑口无言,听得方种公红了眼圈。 “好。大侄女,伯伯答应你,伯伯送你去河间府寻亲。”方种公站起身来,对曹颙抱拳道:“曹爷,若是方便,尊夫人与令嫒那边,可否让小老儿现下就看看?” 看着王莺这番果决,曹颙也不好留她。那位没有见面的周家小姐,曹颙倒是很佩服她的贞烈。 “内子携小女在城外园子那边住,今日是来不及了。要是王姑娘不着急赶路,就请方老再留两日。”曹颙稍加思量,说道。 他的心里,不赞成方种公去河间。方种公虽然看着健硕,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这半年又一直在外头奔波,看着老态横生,使人见之不忍。 他想着,等到私下里劝劝王莺再想想。茫茫人海,寻一户人家也不容易。周家又是举家避居,未必会回河间。还不若打发来两个人去河间探听,有些音讯后,再过去寻找。 方种公听了曹颙的话,望向王莺。王莺摇摇头,道:“也不差这一日两日,等方伯伯歇息几日再动身也不迟。” 七娘听说王莺要走,已经是撅了小嘴,红了眼圈道:“小莺姐姐忒无情,怎么说走就走?没过门的嫂子是亲人,我们就不是么?你虽没去园子,奶奶也是记挂着你,得了什么好吃的,都想着打发人送回来给你一份。妞妞也念叨你,说等过些日子回来,跟你学棒法。你说走就走了,可对得起大家伙?” 一喜欢,说得王莺也泪珠闪现,只听她哽咽着说道:“各处恩德,我都记得,我也想就这样过下去,可是我到底不是这宅门里的小姐,我不想就这样生活一辈子。我虽不是男儿,也有高远志向。” 七娘想起她过去所说,心中一动,道:“我晓得了,姐姐还不死心,还记得那处藏宝。” 曹颙与方种公闻言,都望向王莺。 王莺神色不变,坦然地点点头,道:“七娘说得不错,我却是对那处藏宝不死心。只是我不是傻子,盗陵案才过半年,我父兄尸骨未寒,我不会动那处宝藏,引火焚身。” “藏宝,什么藏宝?”方种公并不知情,有些怔住。 七娘说完,才想起这个是机密之事,忙低下头,咬住嘴唇不再开口。 曹颙望向王莺,道:“有什么不死心?那本就不是王姑娘的家财,为了身外物,王姑娘忘了曹某的告诫,想要以身犯险么?” “曹爷,我无父无母,也没了手足兄弟,贪财再多,能有何用?我只是想要将它,用到当用的地方去,若是能造福一方百姓,为父母祈福也是好的。”王莺说道。 “想法是好,可是如今天下贪官污吏横行。你一个女子,若是露出财来,就要引得四方宵小窥视,成了惹祸的根本。”曹颙说道。 王莺见他规劝,倔强地并不言语。 方种公看着她一身素服,怜她命运多歼,对曹颙道:“曹爷,既是她的心愿,小老儿就成全她便是。虽不知王家侄女说的宝藏在何处,可是他父亲之前在河间府用化名置办了一处产业,还有些藏银。这次从河南府回来,小老儿绕路去探看,并未被官服察觉收没。 曹颙听了,这还有王五的遗产需要处理,也不好再相拦。 是夜,方种公辗转反侧,难以安眠。 在王莺走后,曹颙已经将皇陵宝藏之事说了,劝他无论如何要劝王莺熄了那个心思。要不然等到宝藏问世,引起四方惊动,王莺想要全身而退,谈何容易。 迷迷糊糊间,就听到屋顶声音。 方种公是江湖人,自是警觉,已经从床上起身,抓住枕头底下的匕首。 外头那人落地的声音极轻,但是方种公仍听得仔细,立时闪身到门口。 因是月中,天上一轮满月,随着门被轻轻推开,散了一地银光。 “是谁?”那人刚闪进,方种公的匕首已经送上前去。没想到,却是扑了个空,让那人闪过。 转眼之间,两人就交手数招,方种公丝毫占不到便宜。 借着月光,方种公也瞧出这黑衣蒙面人身影轮廓,讶然道:“侄女?” 那人闻言,立时住手,将面上的黑巾拉下,道:“伯伯,侄女方才无礼,伯伯莫怪。” 方种公摸到桌子前,用火折子点了灯,打量了王莺两眼,见她背了包裹,道:“侄女这是做什么?难道要不告而别。” 王莺并不回答,反问道:“伯伯瞧侄女身手如何?” “是伯伯小瞧了你,侄女拳脚上已经够了,就是不知兵器上如何?”方种公实话实说道。 王莺从怀里掏出把匕首来,道:“伯伯,侄女并不是弱小女流,这把匕首上殒命的人,没有十来个,也有三五人。” 方种公闻言,不由皱眉。医者父母心,他虽是江湖人士,但是轻易不会取人性命。所以,回河南府为王五料理身后事时,也是自敛,没有因一时激愤而要人性命。 王莺不过十五、六,就这般毒辣,却是方种公所没有想到的。 他刚要开口相劝,就听王莺道:“伯伯,侄女说这些,并不是想听伯伯相劝。这半年来,侄女想了好多,是不是就这样享受荣华富贵活着,还是做自己想要做的事。已是深思熟虑,不是临时起意。才周家叔叔除了盗墓,早年还曾落草为寇,这次想必不会回河间,而是回到山里了。侄女知道他们的落脚之处,要是寻他们。” “大侄女,你想想你的父母,可愿看到你这般模样?”方种公说道。 “方伯伯放心,侄女还有良心,绝不丧了良知,使得父母亲蒙羞。”王莺坚定地说道。 “真的不要伯伯送你么?”方种公见她拿定了主意,不由有些颓然。 王莺摇了摇头,道:“方才与伯伯动手,就是要伯伯晓得,侄女有自保之力。”说到这里,她看了看门外,道:“也请伯伯转告曹爷,请他放心,那笔金银,我不会据为己有,定会说到做到。” 得了消息,赶过来的曹颙站在门外,听了这句话,叹了口气到一边。 就这样,王莺在天亮之前,离开了曹府。 梧桐苑中,曹颙背着手,站在树下,对于离开的王莺,生出几分钦佩之心。自从曹甲告诉他,王莺的身手不凡,比七娘还强出几分,曹颙就晓得,这个小姑娘说不定会离开。 若是有自强之心,有自保之力,谁愿意在宅门里日复一日过着无聊日子。 这数月容留,曹颙不过是出于本心,却为他积了善缘。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对于王莺之走,方种公虽然感伤,但是也无可奈何,毕竟是她自己的选择。 曹颙原想要请方种公去园子那边为初瑜与天慧诊治,但是李氏见他最近差事多,老留在城里,府里又没有妥当人侍候,就打发初瑜带着天慧先回府。 七娘在医术上有些造诣,初瑜是晓得的。连陈太医都夸了七娘,说她虽然才十三,但是医术已经不俗,只是还缺乏些经验罢了。 为了这一句话,七娘就当起了曹府的大夫。听说哪个病了,不待人寻,她就自己个儿送上门去,请脉针灸,忙得不亦乐乎。 因她小有名气,又不收诊金,大家伙也乐意让她看。 曹颙怕期望太大,引得妻子失望,没有特别夸方种公的医术,只是说因他到了,请他顺便看看。 饶是如此,初瑜也生出几分期待。 天慧周岁后,曹颙似乎对女儿眼疾医治无望,很少主动请大夫看女儿的病。能主动请方种公给天慧看,肯定也晓得其在耳目疾上有建树。 对于自己之疾,初瑜反而没敢存什么指望。太医院中,最不缺的就是带下科大夫。京里的名医都请尽了,偏方也用了无数个,都是收效甚微。 方种公给初瑜把脉外,出来也是对曹颙摇头。产后身子损伤过大,过后又滋补太胜,阴阳失调,伤了元气。只能开些驱寒暖宫的方子,只能使得经水顺些,想要医好身子,还是要靠日常调理。想要再次怀孕生子,机会甚是渺茫。 曹颙只是想让妻子少遭些罪,并没有指望初瑜再生。夫妻两个血缘这么近,万一在生个不健康的孩子,那不是作孽么? 初瑜没有亲耳听到这些话,但是见方子同过去的差不多。因没存什么指望,所以也称不上什么失望。 到了天慧时,方种公从诊脉,到翻开天慧的眼皮仔细看,用了许久。 天慧因听了母亲吩咐,乖乖地配合着。 方种公的则是凝神苦思,想了许久,才对曹颙道:“曹爷,令嫒的眼疾虽然是胎里带的,却是同我早年在泉州时看过的病患病情差不多。只是细微之处,还有差别……” 第七百五十四章 女儿强 第七百五十四章女儿强 这几年,请来的太医中,不是没有将天慧的眼睛看着“眼障”的。也曾在天慧眼上试过“金针拔障术”,倒是没有任何收效。 到了后来,使得太医们不得不感叹,只说天慧这个是“天疾”,胎里带的,无法可治。曹颙与初瑜只能失望了再失望。 现下,听方种公见过类似病患,两人都不禁凝神,就听他继续说道:“泉州那位病患,不是天疾,是在藏书阁抄写为生的秀才,旧书伤眼,劳累所致。加上无钱诊治,耽搁许久,眼疾越来越重。后来小老儿途径泉州,遇到这个秀才,不免技痒,就小试身手……” 听到这里,方种公像是陷入回忆,止了话音,皱起眉来。初瑜已经忍不住,追问道:“如何了?那位秀才的眼疾可是好了?” 方种公点了点头,眉头却皱得更紧,脸上丝毫没有欢喜之色。 初瑜只觉得自己的小心肝乱颤,抚着胸口,寻思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她转过头来,望向丈夫,带着几许希翼与慌乱。 曹颙也瞧着方种公不对,也跟着悬心,问道:“方老,是有治好了有什么其他不妥当?” 方种公叹了口气,道:“那个秀才患病才二年,还是一眼坏死,最终只有一眼重现光明。令嫒虽未足三生日,但是这病既是胎里患的,已是超过三年。最后结果如何,小老儿也不得而知。” “但凡有一线希望,总是要试的。最坏的打算,不过是白忙一场罢了,还请方老勉力一试。”曹颙没有半分犹豫,恳切地说道。 初瑜在旁,听了丈夫的话,也跟着点头不已,眼泪已经出来。 虽说不该有大指望,但是总算是有一线生机。对于为女儿寻医问要将三年的初瑜,这点希望也是仍人激动不已。 方种公也是为人父,自然能体恤曹颙夫妇的爱女之心。他正色道:“曹爷,曹大奶奶,这并不是寻常眼疾,所以小老儿也并非用寻常的金针之术。这医治方法过于遭罪,即便是大人也未必受得住,用在孩子身上,就是小老儿这施刀之人,也觉得难以下手。” 听到这话,曹颙愣住了。 中医中,没有听说“眼科手术”的。难道方种公,是在闽浙地方学的西医? 心中生疑,他就直言问道:“方老,这是西洋医术的法子?” “非也,这是闽南山人的土方。”方种公回道。 接下来,方种公就将具体的医治法子,详尽地讲述了一遍。听得初瑜脸上失了血色,听得曹颙心里沉甸甸的。 不过,曹颙还记得方种公方才说的,拖延得越久,治愈的希望越渺茫。 “治。这是关系到孩子一辈子的大事,不能因怕她疼,就耽搁了。”前一句是对方种公说得,后一句却是曹颙对妻子说的。 初瑜点点头,也是这个意见。 方种公点点头,道:“现下季节尚好,虽已入夏,还没有暑气,能少遭些罪。” 曹颙没有见过方种公动刀,却是见过其他太医动刀的。这个时候的外科,都是用利刃在火上撩了,充当“手术刀”,未免太不卫生。 幸好府里还有去年从热河拿回来的“酒精”,可以做消毒之用。 夫妻两个全部心思,都放在女儿的“手术”上。因还不知道结果如何,没敢告知曹寅、李氏,不愿二老担心。但是府中家务,总要有人照看,就派人接了紫晶回来。 紫晶听说要给天慧治眼疾,也跟着悬心。 到了四月二十这日,一切预备妥当,曹颙在衙门里请了两日假。 梧桐苑,上房,东屋。 这边充作天慧治病之所,屋子里的杂物都搬出去,地上都洒了酒精。除了方种公,留在屋子里的还有曹颙夫妇与方七娘。 紫晶原也想进来的,但是外头之事还需要她打理,就没有进来。 四人身上,都穿了白布衣服,还有白帽子与口罩。这些物件,是曹颙预备的。虽不是医科出身,但是手术消毒是现代人的尝试。 方种公听了曹颙的解释,也只能佩服他见多识广。 地上,放了两个盆子,一个盛的是清水,一个盛的是半盆“酒精”。方种公先清水、后“酒精”净了手。 炕上,天慧坐在初瑜怀里,似乎感觉到屋子里气氛不对,小胳膊将初瑜的脖子抱得紧紧的。 曹颙手中拿着一个纱布带,俯身给女儿蒙住眼睛。 “阿爹?”天慧终于撒开初瑜,伸手抹了抹覆在自己眼上的纱布,道:“不蒙着,也看不到。” 曹颙当然晓得这一点,只是按照方种公的意思,以防万全,省的眼睛感光受伤。 初瑜轻轻抚了抚女儿的头发,柔声道:“天慧,待会治病要是疼了就哭,不过哭了也忍着。等治好了,就将稻香村的饽饽都拿家来。” “真的?太好了。”天慧闻言,小脸露出欢喜,随即又有些为难道:“可是哥哥们都不在家,姑姑们也不在家……大哥说,祖父也爱吃饽饽,只是在祖母跟前不好意思……” 说到后来,她“咯咯”笑着。 曹颙望向方种公,见他点头,就对天慧道:“好闺女,要开始治病了,乖乖趴到炕上。妈妈在你左边,阿爹在你右边,都陪着你,别害怕。” 天慧没有支声,只是点了点小脑袋瓜子。 说话间,初瑜已经将天慧放到炕上,去了她的外衣,身上只剩下个肚兜兜。 天慧虽小,也有些不好意思,趴在枕头上,一直没说话。 方七娘看着银盘上摆放的几片钢刀与钢针,长吁了口气。上次方种公为人诊治时,她还小,不记事。 这次听了父亲的治病之法,她听着也觉得心惊。 外头的百姓,有重男轻女的,不把姑娘当回事儿;在曹府,曹颙夫妇最关爱的孩子,却是这个身体有疾的女儿。 她心里想着,手上已经拿了干净帕子,倒了“酒精”浸湿,将天慧的后背擦拭一遍。 天慧身子一凉,小身子不禁哆嗦。初瑜忙拉住女儿的手,才安抚住她。 方种公才地桌上端了一只药碗,里头是乌黑的汤汁。曹颙看着这个,松了口气。这就是古代的“麻药”麻沸散了,希望有作用,能缓解女儿的疼痛。 七娘从方种公手中接过麻沸散,如同方才似的,又给天慧的后背擦了一遍。 这次天慧没有方才的不适,右手摸索着,拉住曹颙的袖子,小声道:“阿爹,慧儿想听石猴儿的故事……石猴儿也会生病么?” 曹颙握住女儿的手,道:“石猴儿也生病,也曾伤了眼睛,看不到东西。后来,请了大夫,看好了。” 不是他糊弄闺女,而是因时隔久远,对于西游的情节都忘得差不多了。 果然,天慧似乎也是对父亲的应付不满意,道:“谁伤的?怎么好了?哭了么?疼不疼?” “是黄沙大王,一个妖怪。他的师弟猪八戒就请了个名医,给他治好了。可疼了,但是石猴子好强,就咬牙忍着。”曹颙信口说道。 天慧正听着,就觉得后背有人从脖子开始往下摸。 “妈妈?”她的声音怯怯的。 “天慧别怕,是你七娘姐姐的父亲,是个名医,正给天慧看病。”初瑜的眼睛盯着方种公手中的钢针,白着脸回道。因为害怕,她的身子微微颤抖。天慧感觉到了,反而熄了声。 方种公的手,已经落到天慧的大椎穴上。 他的额上,也是出了一头的汗。天慧还不到三周,骨骼小小的,根本无法同大人的身体相比。 他长吁了口气,拿着钢针,往手下按着的地方扎进去。 “妈妈……呜……”天慧打小是药不离开,但是身上哪里受过这罪。只一下,身子已经开始挣扎,小嘴一咧,哭出声来。 曹颙忙按住女儿,方种公已经顾不得天慧哭,晓得要是不能一口做气,越拖越遭罪。他手腕一使劲,钢针已经从天慧的肉里挑出一道细筋。 他左手从银盘里拿了片小刀,将这条细筋挑断。 “疼……疼……”天慧疼得不行,拼命地大哭着。 初瑜听了,只觉得自己的心肝肺都疼了,抓着女儿的手,哽咽着哄道:“天慧再忍忍,等病好了,妈妈请戏班子,给你演孙猴子的戏。” 饶是之前有心理准备,曹颙看到女儿后背血淋淋的,也觉得眼晕。 七娘听着天慧的哭声,也红了眼圈,不过仍是睁大眼睛,看着父亲如何操作。 方种公的手顺着天慧的脊椎,上下摩挲着,又留在天腰间。 天慧像是预见了即将到来的疼痛,带着祈求道:“妈妈,阿爹,疼,不要,疼……” “疼就哭,哭着坚持下来,就好了。天慧就能跟哥哥们一起玩儿,一起读书……”初瑜流泪道。 曹颙的眼睛,落到方种公手上。 第二处却没有方才那般顺利,用钢针挑了三次,才将伸出的细筋挑出来。 随着这细筋被刀片挑断,天慧的身子抽搐了两下,终是熬不住,疼得晕过去了。 曹颙与初瑜都变了脸色,初瑜想要将女儿抱起来,被曹颙止住。 有方种公这这里,要是真不妥当,他自会说。现下,他放下刀片,正在摩挲着天慧的尾骨。 “还有这一处。”他呼了口气,说道。 钢针下去,天慧疼醒过来,嗓子已经哭哑了。小脸刷白,满头冷汗,头帘打湿了,贴着额头上,脸上已经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她用尽了力气挣扎,到底身小力单,还是被曹颙与初瑜按得死死的。 方种公也觉得后背都是冷汗,他不敢有丝毫懈怠。 天慧的嗓子已经哭不出,干巴着小嘴,不停地流眼泪。 方种公稳了稳心神,拿起手中钢针,已经向天慧的尾椎扎去。 因疼得狠了,天慧的身子僵硬,方种公想要挑针出来,却是不能。初瑜的眼睛早已经不敢去咯女儿的后背,只低下头,不停地亲着女儿的小脸。 曹颙看得正着,真如跟扎在自己个儿身上似的,心疼不已。他拉着女儿的小胳膊,道:“好了,治完了,不疼了……” 天慧听到父亲的话,小身子果然松下来,随后就是刺骨的疼痛。 她的叫声分外凄厉,随着方种公手起刀落,她两眼一翻,再次疼得昏厥。 天慧白皙的后背,不能说是血肉模糊,但是三处鲜红的血迹,还是刺痛了曹颙的双眼。 直到看到方种公将手中的刀子、钢针都放下,拿了包止血药,给天慧上了,曹颙才恍过神来,哑着嗓子道:“方老,治完了? 方种公给天慧上完药,才回到:“这次好了,每隔半月,还要再来一次,到三次后才能看出是否有效果。” 如此遭罪的过程,还要再来两次?曹颙心里纠结得不行,不忍心去看天慧。 初瑜将女儿抱在怀里,又怕碰到她后背上的伤口,那股小心翼翼的模样,看着叫人辛酸。 天慧病了,发烧说胡话。方种公看过,是惊吓过度所致,给开了小儿安神的方子,天慧才好些。 曹颙不放心女儿,使人在衙门里又请了两日假。同妻子一同照看天慧。连方种公都有些后悔,是不是不应该在孩子身上施用这个法子。 两日后,天慧烧退了,小脸却失了笑模样。不管初瑜与曹颙怎么哄,小家伙都是寒了脸,也不跟吃他们喂的饭。 知女莫若母,初瑜晓得女儿脾气大,这定是恼那日强迫她治病。哄了又哄,还是不行,因怕饿着她,只得请紫晶出面。 天慧抓了紫晶,就开始不撒手。吃饭坐卧,都要紫晶陪着才行。就是晚上睡觉,也要侧着身子,挤到紫晶怀里,才睡得踏实。 在她幼小的心里,亲生爹娘,已经是扯谎的大坏蛋,再也不可信。 终究是没有奇迹,那种扎了一次,眼睛就见光明的故事,还是没有发生。天慧眼睛上的纱布已经取下,直等着半月后第二次治疗。 紫晶这边,抱着天慧,嘴皮子都要说破了,天慧还是没有原谅父母的意思。 曹颙与初瑜两个,被女儿无视,好不可怜。虽说心疼女儿遭罪,但是他们夫妻两个的意见一致,那就是要继续第二次、第三次治疗。 或许这就是女儿唯一的复明机会,要是错过这个机会,夫妻两个会懊恼一辈子。 连着请了四日“病假”后,十六阿哥上门了。 见曹颙脸色蜡黄,小脸瘦了一圈,十六阿哥唬了一跳:“怎么会病成这样?原好以为你嫌热装病,还想着带不带太医损损你,看来真得请太医了。” 从听了方种公讲述了治疗手法后,曹颙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他来自几百年后,当然晓得人体除了骨头与血肉外,还有“神经系统”。 方种公动手的地方,又是人身上最重要的脊椎。万一有失手什么的,那后果不堪设想…… 曹颙心里不是没想过私下里找几个差不多的病例,让方种公练练手。但是天慧患得并非寻常眼疾,想要找类似的病人,也是没影的事。 再说,他终究是在法治社会长大的,对人命充满畏惧,还没有冷血到觉得自己闺女宝贝,其他人命都是草芥的地步。 在天慧治病前,他只是让曹方寻了个空屋子,而后寻了好多条猫。他将猫毛刮了,按照方种公所说的,在猫的脊椎处,用钢针在不同位置挑筋。 一连挑了十几只猫,终于在其中一只猫的尾椎骨处挑出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细筋。再看这只猫的眼睛,里面果然浑浊不堪,瞳孔发散。 多少有些印证方种公的话,这种眼疾在脊椎上,不是单独的个案。曹颙才咬咬牙,安心让方种公用这个法子给女儿治病。 第一次治疗结束后,天慧发烧,曹颙与初瑜守了两日两日没敢阖眼。等天慧烧退了,曹颙这边有些受不住。加上被那些猫的,他连着失眠。 因此,不过几日功夫,曹颙就成了这个模样。 “不碍事。已经请大夫开了方子,睡两日就好了。”曹颙说道。 看到十六阿哥上门,他倒是真很高兴。因为身子实在乏,想要再歇两日,正有些不好意思请假,要是假十六阿哥之口,也算便宜。 看着曹颙的黑眼圈,十六阿哥迟疑了一下,道:“孚若,莫非你有什么心事?是怕四哥误会你投了十四哥?还是担心十三哥趟浑水拖累你?不至于惶恐成这般模样吧?” 曹颙听了,直翻白眼。 难道他曹颙的人生,就是为了给那几位皇子阿哥凑趣的?跟他的宝贝闺女比起来,那几位皇子爷,实不算什么。 十六阿哥与他厮混多年,看他这个神情,就晓得自己想左了,讪笑两声道:“若不是为了这个,还是什么?瞅你这愁肠不解的样儿,跟遇到什么天大的事似的!” 十六阿哥不是外人,给女儿治病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曹颙就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听得十六阿哥目瞪口呆,指了曹颙,半晌说不出话。 曹颙明白他的意思。是说他好大的胆子,让女儿用这么凶险的法子治病。 曹颙也不晓得自己怎么,就是觉得相信方种公,会比太医院里的那些太医强。 过了一会儿,十六阿哥方叹了一口气,道:“要是天慧真治好了,还是想个妥当说辞,要不然太医院里的太医就再也没脸到曹家看诊了……” 第七百五十五章 光明 第七百五十五章光明 眼看就要到端午,城里的饽饽铺子,都卖开了“九子粽”。不少商家都关注着稻香村,寻思不晓得今年那边要出什么新花样。 稻香村开业这几年,年年都有新花样。逢着三节,更是年年出新。今年却是意外,直到四月底了,也没见稻香村有什么动静。 经过几年磨砺,韩江氏已经褪去少年浮躁,沉稳许多。她已经想明白,就算稻香村想出更多花样,也不可能垄断京城的饽饽买卖。 随着曹家家主曹寅的辞官,曹颙的降职,也使得韩江氏行事越发谨慎起来。加上九阿哥态度晦暗不明,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来插一手,使得韩江氏行事越发求稳。 到了四月末,就有好几个铺子的掌柜问询,是不是今年多加工些粽子。去年的粽子只卖到端午节早晨就没了,使得不少主顾失望而归。 初瑜没有同意这个提议,因为饽饽作坊那边工人有数。逢了端午,已经是加班加点在赶制,要是想要再提高生产的话,就要耽搁别的饽饽的制作。 再说,物以稀为贵。 稻香村的粽子被一扫而空,总比剩下不少存货要强。 如今就是保持饽饽的口味,使得铺子运行越加规范,稳定稻香村在京城的市场与地位。 听说初瑜回京,她还专程到曹府求见一次。初瑜的全部心思都在女儿治病身上,对于铺子里的生意,则是任由韩江氏做主。 韩江氏看出她的心不在焉,也不好多问。 待出了曹府,她也寻思是不是曹家有什么事,要不然大奶奶怎么憔悴这么许多。再说,要是曹家没有事,大奶奶做媳妇的,也不会将公婆扔在西郊,带着女儿回府。 回到家中,韩江氏使了个心腹去打探,听到曹颙“病休”的消息。 韩江氏听了消息,不由怔住。心中生出一个古怪的想法,要是曹家的顶梁柱真倒下,那她当如何? 当年从江宁迁居前,与韩、江氏两姓族人已经决绝。原本在扬州留了后路,杨姐姐又来了京城。 韩江氏想着,又觉得自己太没良心。 曹颙虽待她淡淡的,但是这些年她却是受了其不少庇护,现下还胡思乱想这些没用的。 真是羞愧、自责,辗转反侧,她竟是一夜未眠,天亮才沉沉睡去…… 端午是大节,亲戚故交,少不得礼尚往来一把。 在官场上,尤其讲究“三节两寿”,是专门收礼的日子。不晓得是曹颙今年做了科道言官,还是以为曹寅退了,曹家就没有之前显赫,这门庭冷清了不少。 曹颙并没有放在心上,该送礼的送礼,该回礼的回礼,叫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十三阿哥到尚书府参加了玛尔汉的寿宴,在京城也算是引出不小轰动。不少人都搞不清这些皇子爷的用意,不是说“被圈”了么? 世事就是如此,以讹传讹的多。说的多了,后来者便也不知谁是谁非。 宗室有晓得内情的,都在冷眼旁观,寻思消息到御前,会不会引出什么雷霆之怒。不想,终是不了了之。 十三阿哥没有做什么,只是使唤管家将城里几处卖烟叶的铺子都收购了。听说,他还使人去几处产烟的地方,将烟地给买下。 一时之间,大家寻思着,十三阿哥是不是转了性子,开始学九阿哥,开始敛财。 只有曹颙,晓得十三阿哥的用意,就是想为朝廷、为老百姓做些实事。 这是十三阿哥自己的选择,曹颙虽不赞同,但是也能够理解。都说是人生百年,实际上能活多大,谁能知道? 八阿哥的薨逝,看来对十三阿哥的触动也很大。不愿成为废人,想要在有生之年做点实事,这何罪之有? 曹颙与初瑜还寻思端午怎么过,也不好一家人两处。有心想要带天慧去西郊园子,但是端午那日,是二次“手术”之时。 没想他们夫妻两个想出法子,曹寅与李氏急匆匆地回京了。 原来是李氏,被其他园子的官宦女眷请过看戏,听到儿子前些日子“病休”数日的消息。 李氏闻言,想起前些日子紫晶被接回城,看来是媳妇要照看儿子,无法理事的缘故。 李氏哪里还坐得住,回到园子,就同丈夫说了,老两口当日就坐车回城, 曹颙在休了七日假后,终是回衙门当差去了,所以并不在府里。初瑜听说公公婆婆回来,忙带人到二门迎候。 待见了初瑜,李氏唬了一跳。莫不是外头传差了,这病的不是儿子,是媳妇?儿子为了照看媳妇,才休了假? 初瑜要拜,李氏忙伸手扶住,仔细打量又打量,带着几分关切问道:“媳妇即是不舒坦,还出来做什么?都是一家人,不讲那些个虚的。” 不怪李氏误会,为了女儿,曹颙与初瑜夫妻两个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好的,都瘦了一圈。 初瑜连道没事,服侍公公婆婆回兰院。 见她只是瘦了,说话动静并没有什么不足,李氏才稍稍安心,忙问曹颙请假之事。 事到如今,既是李氏相问,初瑜也不好扯谎,低着头将天慧看病之事说了。 听得曹寅与李氏目瞪口呆,说不清是该欢喜,还是该担忧了。 老两口顾不得回兰院换衣裳,就直接到梧桐苑探望孙女。 天慧原本圆乎乎的小脸,也瘦了下来,耷拉着小脸,没有半分欢喜的模样。听到初瑜的声音,她就躲到紫晶怀里,不肯出来。紫晶给福了福,给几位请了安,而后就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 见了儿媳妇憔悴,李氏心里是担忧;见了孙女成了这般模样,李氏自然越发心疼。 “好孙女,是祖母。祖母同你祖父回来了,专程来瞧你。”李氏慈爱地说道。 天慧犹豫了一想,想要叫人,最后又缩回到紫晶怀里。李氏曹寅瞧出她不对,望向初瑜。 初瑜看着女儿如此,眼圈不由发红,在孩子面前也不好多说。 曹寅看她如此,对李氏道:“夫人,咱们还是先回房更衣,有什么话,等等再说。” 李氏闻言,晓得只能如此,带着几分忧心,同曹寅先回兰院。 初瑜将公公婆婆送出院子,回到屋来,蹲下身子,道:“天慧,就那么讨厌妈妈么?就算讨厌妈妈,也要给祖父祖母请安才是。” 紫晶也跟着劝天慧,天慧却背过身子,就是不言声。 待曹颙得了消息,才衙门回来,初瑜已经同公婆说了天慧不理人的缘由。曹寅这边,已经叫人请了方种公过去,细问孙女眼疾治愈的可能性。 方种公这边还是那句话,并无十分把握,只有五成希望。 曹寅明白,这个时候,别说是五成希望,就算只有三成,只有一成,也要试的,毕竟是关系到孙女一辈子的大事。 因为初瑜对婆婆的讲述中,只用了春秋笔法,说到扎针疼。所以李氏只当是跟小孩子怕苦似的,松了口气,对初瑜道:“治病是大事,不是当娇惯的时候。疼了两下,就要不认爹娘了,这孩子太倔,明儿看我说她。” 初瑜哪里舍得,忙道:“太太,天慧这些日子扎针吃药,也算乖巧。不用太太操心,还是让媳妇说她吧。” 李氏也是当娘的,焉能看不出初瑜的护女之意。她心里叹息一声,只能板着脸道:“就算你再心疼孩子,有些人情道理也要打小教会她,要不然长大后吃亏的还是孩子。当年老太太那么宠溺颙儿,也见不得他对老爷与我有半点不恭敬。” 初瑜这边,忙不迭地应下。 为了让天慧欢快点,曹颙想将孩子们接回来过端午。天佑与恒生向来宠溺天慧,天慧对两位兄长也多有依赖,孩子们在一块,也省得她整日里板着脸。 方种公说了,这些日子,能不让天慧哭就不要让她哭,省得伤了眼睛。 正好兆佳氏也要回城过节,李氏便使人跟她说,带了天佑与恒生兄弟回来。 听说兆佳氏一回家,就发作了静惠一顿,最后引得曹颂出面,不知道母子两个说什么了,还气病了。 李氏听说后,少不得过去探病,又被兆佳氏拉住,发了一通苦水。无非是儿子不孝,处处受媳妇摆布;小儿媳妇怯懦,被长媳辖制;长媳不善,将她平素使唤的奴才都打发了,云云。言罢还请李氏做主,让小的们晓得孝顺之道。 李氏惦记孙女治病之事,听罢劝慰几句,就回西府了。 这让静惠当家,还有李氏的主意在里头。东府的几处祸事,都是因兆佳氏而起,李氏也怕了,不愿节外生枝。 待她回到西府,梧桐苑中,已经准备第二次“手术”。 李氏想留在这边,但是被曹颙夫妇劝回兰院。天佑与恒生两个也被人送到兰院。 因为上次天慧遭罪,这半个月间曹颙寻遍了京城的铺子,最后在同仁堂淘换到了两剂对身子无害的迷药。 所以,这次“手术”,天慧没有哭闹。 但是曹颙与初瑜看到方种公从天慧的旧伤处,重复那挑肉断筋之事,仍是跟着揪心。 当天夜里,天慧的迷药才过劲,想来后立刻察觉到身上的疼痛,丁点儿大的小人,竟是哭得惊天动地…… 从这时开始,白日里,天慧的眼睛上就蒙了纱布,晚上睡觉才解开。因怕她眼睛突然不感光,受到刺激。 她还是不理睬曹颙与初瑜,连带着七娘也怪罪上。曹寅夫妇那边么,被紫晶说了几次后,她开始听话地请安。 天佑与恒生两个见她怕疼不爱治病,将能玩能看的好东西,对天慧说了个遍,许诺妹妹眼睛好了,带着她出去“见世面”。 天慧虽没说什么,但是神色间对于治病之事,舒缓了许多。 这天夜里,天慧半夜醒来,只觉得眼睛发痒。幽暗中,她歪过小脑袋,朦朦胧胧地,看到自己身边躺着一人。 她迟疑半晌,方伸出小手,轻轻地拉了拉人影身上的被子,小声道:“姑姑?” 人生不能十全十美,但光明与希望永远都在…… 第七百五十六章 祥和 第七百五十六章祥和 梧桐苑,东屋。 因为窗户上还挂着窗帘,所以屋子里有些幽暗。饶是如此,曹颙也能看着炕上坐着的天慧已经不同。 她的小手紧紧地抓住紫晶的衣襟,看着眼前的一大堆人,眼里露出一丝怯意。 曹颙夫妇、曹寅夫妇、方种公、方七娘、叶嬷嬷都在屋子里。每个人望向天慧的眼光,都是欢喜到心酸。李氏与初瑜更是忍不住,拿着帕子不停试泪。 门外,喜彩、喜烟等人都是低声饮泣,露出欢喜的眼泪。 “姑姑……”天慧被哭声闹得心烦,越发抓紧紫晶的衣襟,将小身子缩到紫晶身后。 方种公还不能确定她好了几分,不敢怠慢,对曹颙道:“曹爷,要准备青色或蓝色纱布。令嫒眼疾初愈,还要仔细周全,省得强光灼眼。另外,开始时,也不好睁眼太久,省的劳损。” 曹颙忙应了下来,方种公转身对天慧道:“姑娘,容小老儿给姑娘诊脉。” 天慧听到他的声音,脸上露出骇色,已经抱住紫晶的胳膊,不肯再望向众人。 紫晶站在炕边,欢喜中带着几分尴尬。因为快半个小时了,任凭曹颙与初瑜怎么哄,天慧就是不肯叫人,也不肯理财他们。要是他们夫妻凑到炕边,小姑娘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方种公已经吩咐过的,最近一段日子不要引得她哭。就算方种公不吩咐,在孩子受了大罪后,夫妻两个哪里还舍得说半句。 因两代主子都在跟前,紫晶就恪守规矩,没有吩咐,就闭口不言。 这见天慧实在是任性,除了父母,连祖父、祖母都不参拜了,紫晶的立场,要不好当成众人说教,只好柔声道:“姑娘,老爷、太太都来看姑娘了,姑娘同姑姑一同给老爷、太太请安,好么?” 天慧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仍是紧紧地抓了紫晶的衣襟。紫晶没法子,只好抱起天慧,先到曹寅身前,而后才放下她,屈膝道:“奴婢带姑娘给老爷请安。” “嗯,起吧。”曹寅摆摆手,道。 “姑娘,快唤人啊。”见天慧还没动静,紫晶低声道。 天慧抬起头来,怯怯地看了曹寅一眼,真如出生的雏鸟。只是看了看了,仍是不肯开口。 紫晶陪着她这些日子,晓得这小姑奶奶的脾气,最是倔强的。她心里地叹一声,只能拉着天慧到李氏前。 还跟方才一样,就是不肯开口唤人。 李氏怜惜孙女大病初愈,哪里舍得说她,只是哽咽着说道:“好孩子,好了就好。” 曹颙与初瑜这对亲生父母,倒是遭到了厌弃。就算紫晶说话,天慧也不肯跟着她走了。 曹颙还好,寻思闺女这小脾气像谁了,他们夫妻两个都不是这种“嫉恶如仇”的性子;初瑜那边,想要抱抱女儿,女儿又不让自己近身。想着女儿这两回遭的罪,她仍是心疼得不行。 天慧虽不往父母跟前去,但是小脑袋去养起来,望着曹颙夫妇两个的方向。 这期间,方种公已经在回忆手术的全部过程,只觉得医术上开拓了眼界;七娘的眼睛,却是一直盯着天慧。 这世上,盲人之人不少,有几个能治好的?天慧这个,也算是妙手回春。只是其中过程,方七娘想着就觉得后背一阵恶寒。 这些日子,父女重聚,感触颇深。 看到女儿沉迷武技,方种公并不赞同。在他眼中,武技只要能房身即可,杏林之术才是安身立命之道。 因为这个,父女二人还曾发生几番争辩。谁都不能劝服谁,只能不了了之。 直到亲眼目父亲在天慧身上的施为,方七娘才暗暗拿定主意,不能听父亲的话,还是要以武技为主。 武技助人,干净利索,全凭伸手说话;这医术助人,使得人提心吊胆,就算是大夫,也不晓得每个病患的反应如何。 “小姐哭了……”七娘一直看着天慧,所以最先发现她的不对。 小姑娘阖着双眼,眼泪像水似的涌出来。 初瑜闻言,有些慌乱,上前两步,想要拿帕子给女儿擦眼泪。走到女儿跟前,想起她的小脾气,怕引得她越发哭,所以就将帕子递给紫晶。 紫晶接过,蹲下身子,要给天慧拭泪,却被方种公止住,道:“慢着,姑娘不是哭了,是眼睛乏了,阖了眼多待一会儿就好。” 他是大夫,天慧这病又是他治的,所以他说什么,众人皆诚服。 整个五月,曹家上下就都围着梧桐苑转。曹颙也是早出早归,全部心思都放在闺女身上。 始终没敢引得初瑜见太阳,就是偶尔出屋子,也是在日落之后。 虽说曹家没有声张,但是天慧眼疾治愈的消息,还是慢慢传开。平郡王福晋、淳郡王福晋,都使人送了补品过来。曹颖与曹颐还专程归省,回娘家看侄女。 曹府上下人等,都是为这个好消息好戏不已。 实际上,天慧的眼睛仍是无法像正常人那样,看东西那么清晰。按照后世的说法,是“近视”、“弱视”,目的所及的范围不过丈余;按照古时的说法,就是“目力弱”。 另外因长期没有视物的关系,使得她眼睛及其容易疲惫。坚持不了多久,就开始眼睛酸涩。 虽说美中不足,但是已经比过去强出好多。在仔细咨询过初瑜后,方种公给天慧的眼疾找到了原因。是因怀孕时,身子里积了热毒。殃及了胎儿的眼睛。 这个结论,使得初瑜自责不已,却听得曹颙浮想翩翩。 难道自己这些年担心的都是假的,并没有因在近亲的原因,殃及到孩子身上? 若是那样的话,那以后初瑜有孩子了,是不是就不用担心悲剧重演? 曹颙想到此处,忙摇摇。人心就是如此,欲壑难填,总是期盼太多。 五月中旬,就在天慧眼疾治愈传开没几日,就开始有各种人登门造访,想要寻找着那位将曹家天盲小姐治愈的“神医”。 虽说有句话,叫“医者父母心”,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行事准则。 方种公是不愿阿附权贵的性子,所以这些年,才选择带着女儿四处漂流。是为了偿还方百魁与曹颙恩情,才先后为方家与曹家尽力的。 对于求医的人,方种公一个未见,一张未接。 随着消息越传越广,往曹府递拜帖,甚至登门拜访的人越来越多。连太医院的太医,都坐不住了,运用各种手段,想着是否能曹家搭上关系,与“神医”切磋医术。 方种公已经萌生去意,京城虽好,到底不是他喜欢。只是因天慧的眼睛还得调理,所以他暂时无法离开。 方七娘练功越发刻苦,寻了机会,就同曹甲、曹乙两个“交流”。不仅如此,在妞妞回来后,七娘竟在每日练功之余。还教授妞妞拳脚功夫。 后来天佑与恒生他们几个小的,也生出兴趣,跟着有模有样地学起来。 她心中已经晓得,父亲要走了。父女二人,自然相依为命,自己做女儿的,也当孝敬父亲。 芳草有了养子,神经越来越好,整日里就抱着孩子,教他说话。不过,她也没有冷落七娘。给她亲手缝了两套新衣服。 到了五月底,天慧的眼睛不用蒙青纱了。方种公向曹颙辞行,要带着女儿先去寻寻王莺,而后就携女回乡。 曹颙舍不得古灵精怪地七娘,也舍不得好身手的方种公。但是,这是方种公的选择,曹颙不愿算计那个头发花白大半的小老头,要不然就成了恩将仇报。 只是到底是曹家恩人,也不能就这样放出门。 曹颙让人准备了最舒适马车,又从曹家选了个妥当的车夫,又使曹方寻了两个小厮。 曹寅与李氏那边,听说方大夫要还乡,实是意外得紧。看着之前的待遇,还有女儿在府中,他们都以为儿子从何处笼络来的高人。 如今才晓得是误会,他们预备了不少谢礼,算是报答他将天慧的眼疾治好。 离别愁绪生,众人脸上都失了欢喜。、、 却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没等方种公出京,有乾清宫侍卫捧着圣旨来“传召”。 方种公“神医”的大名,已经传到御前。刚好太后她老人,这些年也为眼疾困扰。所以,康熙就使人带了圣旨,到京城“请”人来了。 事到如今,要是不承旨的话,谁不担待不了皇帝的怒火。 六月初二,方种公留着两位传旨的侍卫,一同离京,前往热河避暑山庄。七娘想要同往,被方种公留下了。她性子跳,万一不小心闯祸了,怎么办? 曹颙听说是给太后看病,心里就多有不安,太后是康熙末年去世的,具体是哪年不确定,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因为,他多嘱咐了方种公好几句,劝他不要轻易下方子。否则,要是有什么不妥当,说不定就要被戴个了不起的大帽子。 天慧从最初的畏惧,慢慢地恢复了过去的性子,只是对父母的记恨颇深,看到他们、或者听到他们的声音,就要小脸寒上半日。 不管天佑与恒生怎么哄,都不好用。 曹颙与初瑜有些无奈,但是现下有顾忌,也不好强她…… 一片欢喜祥和中,曹颙却得了一个坏消息。河南府发生民变,被派下去当差的曹项失踪了…… 第七百五十七章 反常(上) 第七百五十七章反常(上) 从京城到热河这一路,方种公想了很多。 他心里晓得,临出京前,曹颙嘱咐再三的话,都是为了他好。太后是什么人?是国母,这天下最尊贵的女子。他不过是个民间大夫,要是开的方子有什么不妥当什么的,不止是杀头的罪过,怕还要殃及到七娘身上。 想到这点,方种公开始决定藏拙。左右太后的病,有太医院的御医在,到了热河,以那些御医为马首就是。 这样想着,他才觉得心安。 心中多少有些好奇,却不是对尊贵的帝后,而是太医院的那些太医。能在太医院供职的,多是出自杏林世家,有的能追溯到前朝。 方种公早年行迹只在福建,对于闽中南的几家名医世家,也有关系往来。到了京城,才晓得之前的眼界之小。 就算这次机缘巧合,治好了天慧的眼疾,他也不敢生狂妄之心。 活过了甲子,就会知道,天下之大,大于自己的想象;世上奇人,有的是高山一般。 然而,到了热河,事情并不是方种公所想那般。 他被带进园子,但是却没有被带到太后宫,而是被安置院落的偏房。 从到了第一日起,他这边就开始来了“病患”。从病患的穿着看,真真是五花八门,有的是侍卫、有的是杂役、有的是官员,还有说话声音怪异、身上带着尿骚味的阉人。 带他来的侍卫已经出去,门口又多了两个侍卫。屋子里来来个十来岁的小童,低眉顺眼,是帮方种公磨墨的。 还是那句话,“医者父母心”,等方种公觉得不对时,他已经看了十来个病人,看了十来张方子,还给其中几个用了金针术。 等到“病患”都被抬走了,他坐在椅子上,开始寻思起来。莫非是那个侍卫传错了旨意,不是召他给太后看病,而是因为这热河行宫里的太医人手不足,才将他提溜过来充数。 方种公原只觉得这小童长得太秀气些,待给太监诊病后,才明白过来,这个小童是个小太监。 他也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一路上车马劳乏地到了热河,就忙活这半日,只觉得身体酸痛,口干舌燥。 这时,就见那个小太监捧了茶盘进来,给方种公倒了盏茶,送到他面前。 方种公瞅了眼这个小太监,看着比七娘还小些,也就十一、二。他心里叹息一声,想问问这小太监,自己在何处,什么的。那个小太监撂下茶盘,低着头疾步出去。 从行宫门口,到这处小院,方种公见识了什么叫皇家气派。 就是他如今待着的这偏房,也比闽南财主家的正房宽敞亮堂。 到底是存了畏惧之心,方种公喝了茶后,不敢妄动,也不敢再生探问之心,只好静坐着,等着皇家的安排…… 避暑山庄,东南角,太医院官署。 几位太医的脸色都不好看,京城到热河并不远。曹家并不是寻常人家,曹家长孙女是淳王府的外孙女,是今上的曾外孙女。 早在半月前,他们就听到消息,晓得京城来了个“神医”,将如瑞郡主与曹颙患有眼疾的女儿治好了。 有好奇这个大夫用什么方子的,还有好奇曹家淘换了什么稀世好药的,就是没有人承认有什么“神医”。 扯,要是出来个人,就是“神医”,那他们这些生于名医世家,先祖都在皇家供职的老家伙是什么? 或许曹家那小丫头就是眼障,前面看的都是庸医,没看出来罢了。 听说,圣旨钦点那人来热河,为太后请脉,这随扈太医等着看热闹的不少。 不过是乡下来的土包子,连礼仪都未必周全,会请什么脉?他们在太医院供职久了,已经将“规矩”放在医术前。 现下,他们却是笑不出。 摆在他们眼前的,是二十多张方子,一半是他们开的,一半是方种公开的。 太医院中的太医,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医术最好,最有资历的,就是帝后专用,其次是后宫嫔妃与皇子皇女,随后的才是出入官宦与宗室家的,剩下的就是比外头的大夫强些。 今日,却是乾清宫总管太监魏珠传了皇上口谕,命几位医术最好、平素负责为皇上与太后请脉的几位老太医为十二个病患开方子。 圣心难测,圣意不可违。 他们只能打起十二分精神,为这些人开了方子。他们不知道,这些病患从他们这边抬走,就转到他们不远处的一个院子,由他们口中的那个“土包子”又诊了一遍。 而后,两边的方子都摆过来了。魏大总管也亲自到了,还是皇上口谕,问这些太医两处方子的差别好坏。 有几个方子,是常见病的,那人开的方子与太医院差不多;病情有些复杂的,两处的方子,也就有了差别。 就算心里不服气,这些太医也不敢昧着良心,说方种公的方子有问题,但也不会承认比他们开的方子高明。 魏珠站在哪里,见这些老太医脸色儿都不好看,心中只觉得好笑。 用个词儿来说,叫什么来着?对,井底之蛙。 曹爷寻到的人,能是普通人?曹爷家的小格格,魏珠无缘得见,但是想着父母的容貌,那指定是错不了的,肯定是可人疼的孩子。借着曹爷的寿辰,也该给这位小格格,预备份礼物才好。 等魏珠将有用的、没用的都想过的,还不见这些太医说话,他就将脸耷拉下来,不阴不阳地道:“各位大人,皇上还等着,可不好太耽搁。” 一时间,众人都望向一人,就是御前最当用的徐姓太医。 那徐太医没法子,硬着头皮回道:“魏总管,这也方子还算妥当。” “‘还算妥当’?”魏珠是人精子,自然晓得皇上想听的不是这含含糊糊的话。他扫了徐太医一眼,道:“徐大人,请据帖上奏,皇上想听得是详情。到底能不能送到太后宫给太后请脉,还要御口定夺。” 听了魏珠的话,这些太医都是心中有数。看来,是皇上想用那个姓方的为太后请脉,但是又不放心他医术,所以才先来这么一出。 这徐太医在御前当差多年,多少晓得些皇上的脾气,最是孝顺,对太后那真是没话说;再者,就是圣心难测,这几年越发喜怒无常。 就算心中有妒意,轮到他落笔,他也不敢有丝毫怠慢。那十二张方子,哪几张用药激进些,哪几张较好,哪几张平平,他都做了享尽说明。其他的,一个字也没有多写。 至于方种公医术高低,有没有资格为太后请脉,那是皇帝需要定夺的,不用他多话。 魏珠不识字,不晓得徐太医写什么,但是见他洋洋洒洒一大篇,点了点头,拿着折子回去复命去了。 康熙博览群书,对于医书也有涉猎。 看了徐太医的折子,再对比两下的方子,他心中有数。那几张所谓“平平”的,不过是因为开的是寻常的药,药效不如好药快。这也正常,毕竟这方种公之前在民间,为百姓治病的时候多,不可能开什么名贵药材。 剩下的方子,却是比太医院的方子高明。 太医院的方子求稳,有的时候真的熬人,未必有外头的方子好。 康熙放下徐太医的折子,看来这个方种公却是有两下子。 “打发个人过去,教教他规矩,明儿到太后宫请脉。”康熙稍加思量,对魏珠道。 “嗻!”魏珠应了,低着头退了出去,心中却是不以为然。 就算皇上再孝顺,将天下最好的大夫寻来,又有什么用?太后她老人家是老了,将八十的人了,三天两头不舒坦,也是有的。 就算是贵为国母,也免不了俗人的生老病死。 方种公这边,待有人来教导自己规矩,也明白过来,之前的那些看来是给试手的。 他心中愤愤,却也没法子。他虽是随性之人,也晓得天家威严,不可冒犯,只能默默不语地跟着人学习宫里请安、请脉的规矩。 今年随扈的皇子阿哥多,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七阿哥等人在这边都有修了园子,少不得往来应酬。 看着是兄友弟恭,妯娌们也都亲热得很。 私下里如何,就不得而知。 四阿哥则是不与众人同,除了御前当差,很少出门。也没人能挑出他的错处来,谁不晓得他“丧女”之痛,整日里在佛堂,为亡女祈福。 雍王府花园,佛堂,却是另一番情景。 四阿哥冷着脸,坐炕上,炕桌上是京城来的最新消息。十三阿哥到底没有听他的话,走出了十三阿哥府,至今已经一个多月。 并没有引来皇父的怒气,也没有封爵重用,就好像一切同之前一样。 四阿哥看了看桌子左上的一打信笺,都是十三阿哥亲笔所书。自打十三阿哥出府,开始恢复交际而来,就开始给四阿哥写信,三日一封。 其中,有关于到时事的,也有权贵宗室的。 四阿哥耳目众多,对于上面的消息并不陌生。难得的是,关于朝政的部分,还有十三阿哥的建议心得什么的。 早年,废太子前,十三阿哥就曾作为四阿哥的助手,与他一起当差。 想到此处,四阿哥的神色缓和许多。 算了,由他。 待看到热河行宫里传出的消息时,四阿哥不由怔住。 方种公在太后宫请完脉后,被带到御前,而后御口亲封,正八品御医,在太医院当差。这不算什么,太医院从民间选人也是有的。 其中看着不对的是,过后方种公就被钦点为太后的专属太医之一,每隔三日为太后请次脉。每次从太后宫请脉后,都到御前回话。 太后的身子如何,四阿哥是晓得的。 虽说有不舒坦的时候,但是也不止如此。总觉得其中,似乎有什么别的…… 京城,曹府。 为了曹项的事,曹寅白了不少头发。他只有曹荃一个亲弟弟,因两人年纪相差的远,名为兄弟,实际上他是亦父亦兄。 只是因他早年承担的差事特殊,多有不见人的地方,不愿意弟弟掺合进来,省得日子过的不太平,不晓得什么时候就连累了。因此,曹荃出仕后,曹寅才没有将他留在江宁织造府,而是打发到外边当官去了。为了这个,还有“兄弟不和”的闲话出来。 曹荃早逝,曹寅缓了半年,都没缓过来,对于弟弟留下的这几个侄子、侄女,也当成亲生骨肉般照看。 曹硕之死,已经使得他愧疚不已,过后将当初拉曹硕赌博的那几个小子都“教训”。虽说没有取了姓名,但是也革了功名,断了仕途。 对于官宦人家的少爷公子,断了仕途,就是家族的废人,活着也只是混日子罢了。 曹项为了个婢女,放弃大好前程,这让曹寅着实恼怒。过后,一年过去了,怒气早消了,要不然他也不会在书房翻了半日书,就为了给侄孙选个好名。 要是曹项再出闪失,曹寅就算是到地下,也无法跟兄弟交代。 曹颙与曹颂也着急,兄弟两个都拟了请假折子。曹颂这边还有,直接跟京城当值的内大臣请假;曹颙的直属上司,却是康熙了。 曹颂的折子递上去了,曹颙的折子,都是让曹寅给扣下。 身为皇帝心腹之臣,要晓得轻重。虽说大家都说“家国”、“家国”,但是要记得“国”永远在前,“家”在后。 曹颂是二房长子,为了庶弟,奔波千里,是手足情深,谁都要赞声好;曹颙是堂兄,为了堂弟出事,放下手中的差事,就是不晓得轻重。 曹颙听了父亲的话,只觉得愕然。 就算他心中,将曹颂、曹项等也当成亲兄弟,但是外人眼中,隔房就是隔房的,好多了,就是“做作”。 这个世道,就算是对家人手足的关切,也要与收效衡量轻重,这叫什么事儿? 既是河南府民乱,他怎么放心让曹颂去?万一曹颂再遇到危险,怎么办?一个没就出来,再搭进去一个? 想到此处,他不禁汗颜,看来自己有些托大。难道曹颂去就是危险,他自己个儿去就是万事大吉? 不过,接下来,曹寅的决定,却是引起曹颙的反对。 曹寅,要出京…… 第七百五十八章 反常(下) 第七百五十八章反常(下) 曹府,书房。 曹颙与曹寅父子已经争执了半个时辰,不管曹颙如何说,都无法改变曹寅的主意。 “父亲是要儿子成为不孝子么?”曹颙实是无法,红了眼睛说道。 “颙儿?”曹寅看着儿子,低声道。 “子欲养而亲不待,是为人子者最痛心之事。父亲就忍心,让母亲失夫,儿子失父,天佑、恒生没了祖父?”曹颙的脸上没有平素的顺从,正色说道。 听得曹寅直皱眉,不晓得是不是该教训儿子,不要这样乌鸦嘴。自己只是出趟远门,什么生啊死的。 “颙儿……”曹寅板起脸来,说道:“何以至此,你向来懂事,也该能体恤为父。你二叔不在世,伯父也是父,我不过是做我当做的。” “千里迢迢,又赶上酷暑,父亲的身子,如何能禁得起这个折腾?儿子还是那句话,不同意父亲去。”曹颙看着曹寅,不肯有半分退步。 前几年曹寅大病,虽然好了,但是也损伤严重,身子虚的。这几年始终用药调理着,才稍稍好些。 曹寅见儿子竟然“忤逆”了,直抚额头。 “胸无大志又如何,公私不分又如何,儿子只求父亲长寿,不求虚名。”曹颙道:“步入仕途,本就不是儿子所愿,只是身为曹家子,为了维护家人平安,不得不承担这些责任。” 父亲是什么?在儿女成长前,父亲是参天的树,为家人挡风遮雨;在儿女成长后,或许就是个啰嗦的老头。 不管何时,父亲都是家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曹颙晓得父亲的状况不好,不像是长寿之像,心中一直担忧。不晓得要是到了父亲没了那一日,母亲会如何? “请父亲体谅儿子的孝心,让儿子尽尽孝吧。”说到最后,曹颙都有些动容,看着曹寅说道。 曹寅的神色,也是变了又变,最后叹了口气,道:“颙儿,为父体谅你的孝心,你也当体恤你母亲的慈母之心。” “父亲,只是声势大罢了,民乱还不成规矩,要不然着急的就是热河那位了。”曹颙说道:“儿子已经给皇上上了请旨的折子,等旨意下来,儿子就出京。” 曹寅望了望儿子坚毅的脸,叹了口气,终是没说什么。 曹颙迟疑一下,问道:“父亲,方种公是不是父亲举荐给皇上的?” 曹寅闻言,没有回答,只是神情莫测地看了看儿子。 “就算方种公治好天慧眼疾,若是没有查清楚他的底细,皇上也不会轻易用人的。”曹颙说道。 曹寅道:“不是我举荐,但是皇上确实下了密旨,垂询方种公的医术。能用他的缘故,不是因我举荐,而是因为七娘在曹府。” 曹颙听了,实在气闷。曹家与皇家的关系在这里,不得在这个位置上熬,他不愿牵扯进无辜之人,更不要说方种公算是他曹颙的恩人…… 三日后,圣旨下,户部给事中曹颙赴河南府,彻查越狱案。这次越狱的几个主犯,就是河南府民乱的带头人。 这三日的功夫,曹颙半点没有闲着,将手头的差事交代后,从户部调了河南府最近几年的赋税情况,又在吏部将河南府几位官员的履历查清楚。 十六阿哥得了消息,脸色铁青地进了户科衙门,第一次摆起了皇子阿哥的谱,将外间当差的笔帖式都给哄了出去。 “曹颙,晓得你牵挂堂弟,但是也不敢这般行事?这是什么事儿?是民乱,什么是民乱?大家都不敢说,不就是‘官逼民反’么?别人生怕沾上,这投鼠忌器。去的时候好去,平乱也不难,到了清查之计,要得罪多少人?你不是糊涂人,爷不信想不到这点!”十六阿哥越说越气,最后气得直跳脚。 曹颙苦笑,他最厌烦麻烦,可是有什么法子。 一个曹项,没了音讯,他能忍得;一个鲁莽的曹颂下去,再加上身子孱弱的老父,曹颙如何能无动于衷。 “真要是到了那时,就要求十六爷庇护了。”曹颙说道。 十六阿哥说了这么一通,就等来曹颙这一句,噎得没话说。 气氛有些沉重,曹颙笑道:“只是今年十六阿哥的寿辰,又赶不上了,十六爷勿怪。等从河南回来时,定寻摸点土仪来孝敬十六爷。” 十六阿哥听了,瞪了曹颙一眼,道:“你还有心思笑,你是当自己个儿去游山玩水么?” 曹颙从书案上拿起一把折扇打开来,摇了摇道:“洛阳牡丹甲天下,我早就心向往之;如今虽过了花期,但是尝尝洛阳水席,是也好的。” 这把扇子,是十六阿哥亲自画的扇面,送给曹颙的。 曹颙觉得比外头送的扇子画面看着素净,入夏以后就用了这把扇子。 十六阿哥瞧了两眼,摇头道:“只有你这懒人,不爱动脑子,原本令人头疼的事,也当成是好玩的,不过是自欺欺人。” 见十六阿哥气鼓鼓的,曹颙合了扇子,道:“十六爷,这些年,除了随扈,我又哪里有出去见识的机会么?这外头的山山水水,不仅十七阿哥喜欢,我也喜欢。往好处想吧,再说还能避一避那位,要不然再被纠缠几次,就算没有投到他门下,也难保四阿哥心中没有嫌隙。”说到最后一句,压低了音量。 十六阿哥叹了口气,圣旨已下,他说也是白说。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摔到曹颙桌上,道:“河南绿营总兵尹玉起是爷的门人,到时候要是没法子,就寻他做帮手。” 曹颙看着那信,脸上添了笑意。 十六阿哥怒气冲冲地赶来,不是为了指责他,主要目的还是这封信。 十六阿哥被曹颙笑得不自在,转过脸去,嘟囔道:“既然要是,就折腾得漂亮点儿,将官职升一升,省得拘在这小院子里,连个说话的地方都没有……” 曹府,东院。 静惠将丈夫的行李收拾妥当,因为要着急赶路,曹颂已经吩咐了,只带必需品。饶是如此,静惠这边也收拾了好几大包。 曹颂早年去西北大营,是驰驿而往,一路上换马不换人,有过出远门的经验。见了这几包行李,他摇了摇头,道:“不行,重新收拾,没法带。” 静惠摇摇头,道:“只有边上这包是爷要带的,有几套欢喜衣服,还有一包银子。” “那几包既是不带,还收拾出来做什么?”曹颂听了,有些糊涂。 “虽然爷同大爷这一路要疾行,但是西府那边会使人赶着马车前往的。右边那两包,是预备给绿姨娘与侄儿的百日礼。还有两包,也是爷的衣裳。大爷既领了钦差的旨意,这趟去,怕是要耽搁几个月。爷这边,是奉旨扈从的,也不能很快回京,总要预备得妥当些好。”静惠说道。 曹颂听了,才想起早就听妻子提过,两房要使人往河南府给侄子送百日礼之事。 夫妻两个正说着话,就听到院子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不许去!”人还没进屋,就听到兆佳氏的声音。 曹颂听到母亲的声音,脸一下子耷拉下来,眼中添了寒意。 他早就下令,让晓得内情的几个家人封口,不愿母亲为这个操心。是谁这个雄心豹子胆,还敢胡乱嚼舌头。 随着说话声,兆佳氏进了屋子,看到炕上的行李包,眼睛要冒出火来,狠狠地瞪了曹颂一眼,骂静惠道:“当我死了么?装什么贤惠,谁许你给二爷收拾行李的?” 静惠辩无可辩,低下头默默不语 曹颂见母亲迁怒,不愿妻子受委屈,忙道:“母亲,不干静惠的事儿,儿子也领了差事,要护着钦差出京。” 兆佳氏见儿子这般护着媳妇,气得半死。她抚了抚胸口,指了曹颂,狠狠地说道:“放你娘的狗屁,混账行子,睁眼说瞎话。不是为了那个天杀的老四,才要去河南府么?” 听到弟弟失踪,生死未卜,曹颂已经担心不已;现下听母亲说话这般没有忌讳,他只觉得一口浊气憋在心中,难受得不行。 要母亲能对曹项有半点慈心,也不会逼迫他小小年纪,就放弃大好前程,主动离家。想到这些,曹颂悔恨不已。 他早知母亲待曹项不好,也是因一个“孝道”,睁一只、闭一只眼,没有劝阻。 要是能对曹项好些,哪里会有今日之祸? 曹府,梧桐苑。 夕阳西下,余晖漫天,鸣蝉歇了叫声,院子里只有风吹梧桐的唰唰声。 廊下,紫晶蹲下身子,看着眼前的小人,轻声道:“姑娘,大爷明早就要远行了,怕是三、两个月不能回来。姑娘,就不想阿爹么?” 天慧眼睛上覆着薄纱,看着紫晶,低声道:“想,阿爹昨日还带了莲子羹回来……”说完,她抿了抿小嘴,不肯再多言。 紫晶摸了摸她的头,道:“这天下最疼姑娘的,就是大爷与奶奶了。姑娘你看,大爷与奶奶有三个孩子,只有姑娘一直在大爷与奶奶身边。平素大爷与奶奶,都是讲姑娘捧在手心里的。就算是治病,大爷与奶奶也是为了姑娘好。” 天慧虽小,也晓得妈妈与阿爹是疼自己的。这些日子不同父母说话,她心里也难过,但是每日到了喝药的时候,她就能想起那日的彻骨之痛,就会觉得愤怒。 “疼……”天慧低下头,带着哭腔说道。 “姑娘是奶奶身上掉下的肉,姑娘疼,奶奶与大爷也疼。姑娘的疼都过去了,姑娘就舍得让的大爷与奶奶继续心疼……”紫晶拉着天慧的小手,说道。 “不。”天慧哽咽着,摇了摇头。 紫晶掏出帕子,将天慧的眼泪擦了,柔声道:“姑娘,大爷与奶奶都在太太房中,咱们过去,好不好……” 过了半晌,方见天慧点了点头。 紫晶心中松了口气,还是早点不记仇了好,要不然记仇的时间越长,记得越深,就不好忘了。 能有大爷与奶奶这样的父母,是姑娘的福气…… 蔚蓝蔚蓝的天空,四处青山绿水,似乎还能听到蛙鸣。 晨光乍现,旭日初升,金光悠然。若不是官道上急促的马蹄声,这四周景致就像是水墨画。 以为已经是入伏,中午行不得路,所以曹颙一行自打出京,就每日黎明时分开始赶路,中午前到驿站打尖,下午过了暑气在出发,晚上日暮才歇。 曹颂那边,因算是公差,还有侍卫处的几个侍卫,所以只带了贴身小厮墨书。曹颙这边,带的人就多了些。 除了魏黑、曹甲、曹乙、赵同、张义、小满、蒋坚,还有十来个健仆。 河南府,位于中原府邸,自秦朝开始就设置郡,名为的三川郡,汉朝改为河南郡。河南府的驻地,就是十三朝古都洛阳。 洛阳与京城,走官道要一千五百多里。 曹颙等人快马加鞭,也不可能三两日到达。其实,出京城以后,曹颙的心境就自在许多。他亲自争取这个机会,与其说是想要去照看堂弟,还不如说是想让老父安心。 曹颂原也着急,嘴里起了一溜水泡。还是曹颙劝他,相隔这么远,上火也没有意义。说不定没等他们到洛阳,曹项早已经平安归来。 曹颂心里最是信赖曹颙这个兄长,甚至比曹寅那个伯父还信。这次有曹颙随行,曹颂的心,就安了不少。 这一路上,众人都跟撒欢似的,行得甚是爽快。 不过,三日后,就都晓得苦头了。尤其是曹颂的几位同僚,多是新侍卫,还有初次出京的,脸色已经没有早前的轻松,下马后的姿势也奇怪得很。 京城,曹府。 七娘坐在房顶上,望了望东北方向,又看了看西北方向,重重地叹了口气。原本听说曹颙要去洛阳,七娘欢喜不已,想着无论如何要跟着去的。 她虽已经十三,豆蔻年华,但是身材瘦小,穿着男孩子的衣服,有模有样。但是曹颙公差,哪里有带女子同行的,捅出来就是罪过。 就算不是出差,现下七娘的身份,也不好出京,只是她自己不知道。 加上,曹颙之前有话,因方种公不在,天慧那边还要拜托七娘照看。 想到曹颙的托付,七娘又叹了口气。刚好看到小核桃与乌恩走过来,她就从屋顶跳了下来。 小核桃唬了一跳,退后一步,紧了紧鼻子,道:“七姑娘又吓人。” 七娘笑着问道:“两位姐姐是从梧桐苑来的,大奶奶那边人多么?” “赵大娘与陈大娘在禀差事,也没别人了。七姑娘要给姑娘针灸么?”乌恩回道。 七娘抬头看了看天,道:“嗯,将到给姑娘诊脉的时候的。” “对了,俺娘早晨还同俺说,请七姑娘有空过去一趟。田奶奶这几日老涨食,又不愿声张出来,省得太太奶奶又说情太医。”小核桃想起一事儿,说道。 七娘一听有活了,只觉得精神许多,笑着说道:“晓得了,一会儿看完姑娘,就去看田奶奶。”说话间,两处别过。 小核桃看着七娘的背影,对乌恩道:“要是七姑娘是小子多好,有这门手艺,开个药房,一辈子也够嚼用。” 她不过十五、六,说话却这般老气横秋,听得乌恩直笑。 小核桃不服气地白了她一眼,道:“只有你大大咧咧的,不算计。这往后的日子还长,也不能老当一辈子丫头。”说到这里,想起乌恩在府中孤身一人,道:“听说年底要往出放丫头,太太与奶奶屋子里的姐姐们好几个都到了岁数。姐姐也十八了,要不然求求紫晶姐姐,跟着放出去得了。” 乌恩听了,忙摇头,道:“别说,我不出去。” 小核桃听了,压低了音量,道:“姐姐,这些年瞧着姐姐与满爷的关系也不错,要不然还是求紫晶姐姐跟大奶奶说一声……” 话还没说完,就被乌恩堵住了嘴巴, 乌恩瞪了她一眼,道:“这是能说着玩的,小心让常姑姑与罗姑姑听到,想挨板子么?” 小核桃拿开乌恩的手,小声道:“谁爱闲操心么,还不是因为同姐姐好,才为姐姐操心这个……” 梧桐苑中,七娘站在廊下,见赵嬷嬷与陈嬷嬷出来,扬声道:“奶奶,七娘来了。” 少一时,就见喜烟撩了竹帘子,道:“格格方才还问呢。七姑娘快进屋,有新到的瓜盘。” 七娘笑嘻嘻地进了西屋,就见天慧趴在炕桌上,摆弄着一副七巧板。初瑜坐在她身后,看着女儿耍。紫晶则是坐在一个凳子上,手里拿了活计。 看到七娘进来,天慧的身子往后边躲了躲,避到初瑜怀里。 初瑜见女儿这般,有些不忍心,但是每隔三日由七娘为天慧扎次金针,是方种公走前交代的。为了女儿,初瑜虽晓得天慧怕,也只能低着头,对女儿哄道:“天慧别怕,很快就好。” 其实,金针入穴,只是破皮的时候疼下。只是天慧被之前的唬住了,所以每次看到七娘过来,仍是怕得慌。 今儿她倒是没有哭闹,只是很困惑地看了众人一眼,转过头来,小声问道:“妈妈,阿爹呢?” 之前每次为她针灸,都是曹颙从外头买了小物什出来,让紫晶哄了又哄的。 初瑜听女儿向问,才想起丈夫走前买的那些小孩子玩意儿,走到炕尾,从炕柜抽屉里取了套周公索递到女儿手中,道:“这是阿爹买的,天慧乖乖的,让你七姐姐给你看病。” 天慧将周公索抱在怀里,脸上扔是没有笑模样。 母女连心,她虽没再说话,初瑜却瞧出她的意思。道:“阿爹出门当差了,要过些日子回来。等阿爹回来,咱们去外婆家玩。” 天慧听了,低下头,摆弄起新得的周公索来。 七娘与初瑜、紫晶都打了招呼后,做到炕边,给天慧把了脉,而后又看了看她的眼睛。 天慧身子僵僵的,但是并没有哭闹,还是顺从地任由七娘施了针。 过了一会儿,七娘收了银针,指了指天慧手中的周公索,道:“奶奶,这玩意儿费眼睛,每日里最好不要找过半个时辰。还有,姑娘的药可以停了,每日早晚用决明子泡水喝,可以养眼。” 初瑜一一应了,天慧抱着手中的周公索,小脸团得紧紧的,撅着小嘴,瞪着七娘…… 热河,淳王府园子。 七阿哥皱着眉,在地上踱步。弘曙跟在后头,抬头看了一眼,没有吱声。 方种公治好的了天慧的眼睛,也算是七阿哥的恩人,七阿哥听说后,打发儿子去太医院衙门相请,却是吃了个闭门宴。 听说方种公在研究几个新方子,除了每隔三日去太后宫请脉,去皇上面前复旨外,就闭门谢客,不与外人往来。 这其中,透着诡异。 七阿哥抚了抚额头,想到一个可能,只觉得心里“突突”的,面上不由变了脸色儿。 过了半晌,他方开口问道:“弘倬的信中,提到你十四叔了么?” 弘曙稍加思量,道:“这几日的信中没提,就上个月的心中提了一次,说十四叔请姐夫与十六叔吃饭,怕是要拉拢姐夫。” 七阿哥闻言,倒是有些意外,道:“弘倬他前些年,不是很粘着你十四叔么?” 弘曙笑道:“他打小就佩服十四叔箭术好,后来姐夫手把手地教他,使他赢了十四叔两回,他就念叨的少了。如今,二弟佩服的是十三叔,因为他去十三叔那边比试了好几回,都输了。” 七阿哥听了,不由莞尔。 想想次子的性格,也确实如此。 不知不觉中,他的大女婿已经影响到他的儿子们,却不晓得是福是祸…… 金鱼胡同,十三阿哥府。 十三阿哥勒了马缰,翻身下马。今儿他陪同妻儿回尚书府探病,日暮方回。 兆佳氏的马车直接进了大门,往二门去了。管家上前禀告,道:“爷,今儿十四爷送了帖子,后个要请爷明儿吃酒。” 十三阿哥闻言,脚步顿了顿,道:“知道了,明儿打发人送张回帖。” 管家躬身应了,十三阿哥长吁了口气,大踏步往二门去了。管家望着十三阿哥矫健的背影,只觉得眼睛酸涩难挡,忍不住低头用袖子擦了擦眼。 他们的主子,终于活过来了;这十三阿哥府,也有了生气…… 河南府,宜阳县,山中。 曹项看着满天星空,回头看了看临时搭建的帐篷,还有幽静的远山,心中有些焦急。 自从被亢氏兄弟裹挟到山中,至今已经将近一个月。最初半月,他还想着寻找机会逃出去,被抓回来,打了一顿板子,又往山中行进了数百里外,他就死心了。 就算他现在想要跑,能不能跑出这大山,他也没有信心。 想着家中的娇妻弱子,曹项心中无比牵挂,盼着朝廷兵马早日进山;不过,想着亢氏兄弟与这些被裹挟的百姓,身上承担的罪名,他心中矛盾不已。 没人有想着要杀他,但是穿着那身官服,百姓的白眼,跟针扎似的落到他身上。 最后,他宁愿穿着扣下腰带上的玉,跟人换了粗布衣服,才算自在些。幸好他年岁小,同百姓眼中那种肥头大耳的贪官污吏不同,所以换了衣服后,也没有人太为难他…… 第七百五十九章 逢生 第七百五十九章逢生 京城,什刹海边上,十四阿哥的外宅,今日又迎来几位贵客。 除了十三阿哥这位难得露脸的皇子外,还有十阿哥、十六阿哥、十七阿哥,加上主人十四阿哥,当朝五位皇子齐聚于此。 十七阿哥大病一场,清减许多。不过见到十三阿哥,他还是很高兴,兄弟两个凑到一起,说得热闹。 十阿哥看来是头一遭过来,像是有些不满意,冷哼一声,扫了眼十四阿哥道:“十四弟,你也忒不地道,这离哥哥的宅子那么近,你都不说知会一声。” “不是有意瞒着十哥,这不是为了吴氏的缘故,不好张扬么?”十四阿哥笑着说道。 “扯淡,养个外宅有什么大不了,就是雅尔江阿爱着的那个,也没十四弟护得那么紧。”十阿哥不以为意,大大咧咧道:“弟妹也不是爱吃醋的,还能不让你填个女人?” 十四阿哥苦笑两声,没有再言语。 十六阿哥在旁,看了十四阿哥的表情,低下头吃茶。这个十四哥是不是被德妃娘娘护得太好了,难道他以为自己是情圣不成,还这副“情深义重”的模样。 这个吴氏是无法弄进宫去,是汉人女子不说,还入了贱籍。 既然有心夺嫡,还闹个心尖子摆在大家伙眼皮子底下,这不是等着人收拾么? 不说别人,就是十六阿哥与曹颙两个,就将十四阿哥这位外宅调查个底通透。吴氏不只是犯官之女,其父祖还是早年的“太子党”,最为康熙厌恶。要是真有人借此做手脚,十四阿哥也不好受。 十四阿哥却是春风得意,或许是没有想到此处,或者是因为觉得自己是皇上宠爱的皇子,没有人敢抹虎须。 十六阿哥心中暗笑,怕是连十阿哥与十三阿哥、十七阿哥都会对吴氏留心。 十七阿哥这边,正问十三阿哥的铺子,有没有新到账的洋货。眼见就是十六阿哥的生日,他一直在宫里养病,还没有给十六阿哥预备寿礼。 十六阿哥与曹颙的生日相隔不到半月,所以十七阿哥还要预备两份。 十三阿哥见他神容枯瘦,脸色苍白,叹了口气道:“怎么病了这么久?你才多大,凡事想开些,少操心,身子骨是自己的,最是要紧。” 十七阿哥闻言,抬起头来,瞅了瞅十三阿哥头上的银丝,牵了牵嘴角,道:“弟弟能有什么可操心的?只是富贵病,瞎折腾。若是托生在穷人家里,连面糊糊都喝不上,怕就要活蹦乱跳了。担着这个姓氏,除了生孩子,还能做什么?像弟弟这样的,在外头眼中就是废人了。”说到最后,带了几分自嘲。 十三阿哥虽不理事,但也不是瞎子聋子,宫里的消息也听到过些。十七阿哥成亲多年,没有一儿半女,后宫的几位主事嫔妃,这几年没少往十七阿哥的屋子里塞人。听说有几个留牌子的秀女,还给十七阿哥留着,只是因为如今还在孝中,才拖着没有指婚。 这关系到子嗣,是头等大事,十三阿哥也不好说什么,只好拍了拍十七阿哥的肩膀道:“你才多大,就着急这个?等弟妹出了孝期,寻个好太医给调理调理,自然而然就有了。” “谢十三哥吉言,有没有孩子,弟弟这边倒是不想强求,只是不放心福晋。她是个心软的,同娘家哥哥也不亲,要是没有孩子傍身,往后可怎么办?”神色间,竟带着几许凄然。 十三阿哥尚未说话,十四阿哥在旁听了,已是忍不住,皱眉道:“不过是病了一场,十七弟何至于此?早年见你是个豁达的,这越长大越没出息了。” “八哥也不过是病了一场。”十七阿哥淡淡地说道。 一句话,堵得十四阿哥没话说。 十六阿哥有些奇怪,自己这个十七弟并不是鲁莽的性子,难道是生病生的,脾气大了。 十七阿哥已经站起身来,冲众人抱了抱拳,道:“弟弟身子不舒坦,哥哥们慢坐,弟弟少陪了。”说完,不待众人回话,就转身出了院子。 十四阿哥没想到他来这么一出,恼怒不已。 十三阿哥已经跟着站起来,对十四阿哥道:“十四弟先陪十哥与十六弟说话,我不放心小十七,跟过去瞅瞅。” 待十四阿哥想了措辞,想要出言挽留,十三阿哥已经出了屋子,追十七阿哥去了。 还没当开宴,就走了两个,其中有个还是今日的主客。十四阿哥只觉得扫兴不已,心中万分后悔,不该请十七阿哥出来。 原是想着,十七阿哥与十六阿哥一样,都跟十三阿哥交好,要是讲着几个人都收拢了,那他的实力就今非昔比…… 什刹海边,十三阿哥与十七阿哥骑着马,并肩而行,两人脸上都带了笑意。 “谢谢十七弟了,陪我演了这么一出。”十三阿哥笑道。 “举手之劳,十三哥还同弟弟客气什么”十七阿哥有些不解,问道:“瞧着十四哥的劲儿,就算今儿脱身出来,难保没有下回。十三哥也不能老躲着,还要想个法子才好。” “我出了大门,只是想松快些过日子,不是出来陪着他耍的。只是现下,我还不好得罪他,要不然他生出其他心思,使动德妃娘娘,就越发愁人。”十三阿哥说道:“先推两回看看,待日子久了,他见我不当大用,就不会在我身上使劲了。” 十七阿哥迟疑了一下,压低了音量道:“十三哥,好好的太平日子不过,为何还出来?眼下是浑水不假,却占不的什么便宜。若是弟弟能开府,宁愿关起门过自在日子,也不愿整日里勾心斗角。” 十三阿哥长吁了口气,亦是低声,回道:“哥哥没想过占便宜,只是怕水不够浑。你我兄弟,身在这个位置,有什么好盼的,不就是希望登上那个位置的,是位有情义,待手足好的么?” 十七阿哥闻言,心中震惊不已。 看来十三阿哥是死心塌地想要再入夺嫡那趟浑水…… 每日早出晚归,转眼过来数日。 曹颙一人行等,终于到了开封。开封是河南巡抚衙门驻地,现下出任河南巡抚是年前才从安徽布政使位上升上来的张圣佐。 张圣佐的履历,在来河南前,蒋坚就已经给曹颙预备齐当。他出自大儒之家,却不是走的科举仕途,而是以恩荫入仕。 早年官声不显,后来在广西任道台时,因得罪了出京的太子家奴,他还差点丢官。等到康熙四十九年,他从道台升任江西按察使;康熙五十一年,升安徽布政使。听说这个人官声颇佳,但是又不同于张伯行那种耿介。 这次升任河南巡抚,是九卿保奏,从这就能看出他算是个圆滑通达之人。 现下对外,只说是逃犯裹挟良民,引发民乱。实际上的真相,却是严重多了。不是三、五个匪徒,而是几个县成千上万的百姓,聚众起义,围攻了衙门,劫持知县,已经同造反无异。 自从“朱三太子案”完结,已经几十年没有听说过“造反”的,就摊在河南。 这一个月来,张圣佐都急白了头发。 西北正不太平,河南府作为中原腹地,要是真闹腾起来,那可是大热闹。朝廷也丢不起这个脸,自己也担当不了这个责任。 他晓得,自己顺风顺水了六、七年,好运气是到头了。如今,只能想着将事情早日平息,还能保全脑袋。 如今这一个来月,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封锁消息,同时发令下去,要求地方州府封锁消息,严加防范。只是等着朝廷的消息,是抚是剿,还要看朝廷的旨意。 河南这几年不是水涝,就是旱灾,民生多艰。西北又耗钱粮,不知地方藩库早就空了,今年又开始预征明年的钱粮,还有朝廷摊派下来的养马之资,负担更重。 张圣佐心里清楚,却又无可奈何,圣命不可违。 打仗需要银子,西北诸省需要安抚,钱粮还在减免中。江南赋税本来就重,朝廷还要昭显“仁义”,每年还要开恩减免部分州县的赋税;直隶是天子脚下,要求太平安稳,也是无法加税的。 如此一来,朝廷每每缺银子,这加税就落到山东、河南、山西这几个省。 按照这种加法,就算是河南府不乱,不用三两年,其他地方也会有乱的。 就这样苦苦等了大半月,只等来个“查案”的钦差,这到底是抚还是剿?张圣佐心里也糊涂了。 曹颙与张圣佐两人,还是初见。虽说年前张圣佐回京陛见,但是并未在京城久留,只使人往六部长官与姻亲故旧府里送了炭敬。曹寅与他是故交,所以曹家也受到了他的礼物。 京城的消息,张圣佐自然有渠道。做到他这样的督抚大员,远离经济,都会在京城留几个心腹幕僚,关注朝廷时事。 对于曹颙的大名,他已是早有听闻。 这次河南民乱,河南知府往这边报时,还专程提了一句,别劫持到匪寨的官员,除了永宁知县高式卿外,还有河南知府属官曹项。 这个永宁知县也是个倒霉蛋,这横征暴敛、避反百姓的是宜阳知县张育徽。除了预收明年税收外,张育徽还私自加了四成的火耗。百姓实在没活路了,就跑到山里聚众起义。因临着永年县,就将县里的粮仓分了,将知县等官员都劫走了。 这边一乱,又有两个县的民人相应,围攻县城,事情就闹开。 这个曹项后边注了,二等伯曹寅亲侄,和硕额驸曹颙堂弟。张圣佐见了,思量后,还专程给曹寅修书一封。 没想到,这来办案的钦差,就是曹寅亲子曹颙。 等到说完官话,私礼相见,曹颙将曹颂也引进给张圣佐时,张圣佐心里晓得,曹家的圣眷比外人想得厚。 这一路上,曹颙也想明白了。 康熙没有直接下旨意是抚是剿的缘故,不管几个人,只要是提到一个“反”字,就是触犯了龙之逆鳞,哪里会宽恕?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面对数亿万万计的汉人,身为满人统治者的康熙,防范之心坚不可破。 但是为了个“仁君”的名声,他又不肯下旨“剿杀”。 这晚上的接风宴上,张圣佐已经忍不住,向曹颙问道:“曹大人是钦差,这圣心如何,可否告之一二?” 曹颙闻言,忙道:“下官只是奉旨彻查亢氏兄弟越狱案,至于其他,关系地方民政,自然是以抚台大人为马首。” 张圣佐闻言,只觉得嘴里直冒苦水。、 看来朝廷那边,是打定了注意,要让自己担这个这责任。想到前些日子得来的消息,这乱民之中,还有白莲教教徒出没,他心中一禀。 看来,别无选择,只能今早剿灭。 曹颙在旁,见了张圣佐露出绝决之色,思量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想来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个贪官,几个暴民。皇上既点了抚台大人巡抚河南,自然信得过大人。” 不是曹颙多事,只是怕张圣佐狗急跳墙,为了推卸责任,来场大屠杀。 为了地方太平,为首之人饶不得,但是胁从百姓,并不是罪不可恕。曹颙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果不其然,听了曹颙的话,张圣佐脸色舒缓不少。 是啊,皇上与朝廷要面子,这事情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样下来,就算有人揪后账,让自己顶缸,这罪名也能轻了不少。 想到这些,张圣佐只觉得绝处逢生,看了曹颙一眼,心里有了算计。 只在开封停了一晚,次日,曹颙就带着众人再次启程,两日后到抵洛阳。 洛阳城中,戒备森严,往来巡逻的兵丁,络绎不绝。曹颙见了,不禁摇头,偌大的古城,坚实的城墙,得多少兵力才能拿下? 按照大清律,地方官员有守土之则,违者不论缘由,都是斩立决。 看来,这个河南知府李廷臣,还真是个惜命之人。 曹颙猜测的不错,李廷臣这些日子寝食难安,半夜都会做噩梦惊醒,就是怕掉了脑袋。 听人禀告钦差到了,他只觉得头皮发麻,忙问是哪位大人。听说是户部给事中曹颙,他的脸上立时添了鲜活,只觉得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第七百六十章 受刑 第七百六十章受刑 在没见到绿菊前,曹颂是带了几分怒气的。不是因绿菊身份的缘故,瞧她不起;而是因她的缘故,才使得曹项一意孤行,远离京城。 不过,待见了面,瞧她瘦得风就要刮倒一般,脸色暗黄得怕人,曹颂的怒气就到了十分,皱眉道:“四爷不在,侄儿还需要人照看,你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绿菊被训得含着眼泪,低着头不敢应声。 曹颂见状,想到至今音讯不知的曹项,脸色有些黯然。 对于曹项的安全,曹颙心中也没底。想到尚未百日的侄儿,曹颙叹了口气,对绿菊道:“侄子呢?要是没睡着,使人抱过来吧。” 若是曹项真有不测,这个孩子就是曹项唯一的血脉,命运就跟天护一样了。 绿菊侧试了眼泪,回道:“是,大爷。”说完,转过身去,低声吩咐了婆子两句。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你也不要太过担心,就如二爷说的,照看好孩子,才是真对得起四弟。”曹颙见绿菊神色凄然,终是不忍心,缓缓说道。 “是,大爷。”绿菊这边,低下头应了,说话间眼泪簌簌落下。 这一个月,她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又涩又苦。若是没有她,曹项还在京城,是曹家东府儒雅的四少爷,太学里面的小才子。哪里会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受这些罪。 这一年来,曹项虽没有抱怨过,但是绿菊能看出,他疲惫得很。有的时候,经常叹气。说起衙门里的差事,也没有笑模样。每个月等家书的模样,也是望眼欲穿。 说到底,他不过才十七岁。 说话间,婆子抱着个婴孩进来。看来是睡足了,眼睛亮亮的,挥着小胳膊乱抓。 曹颂见了,已经是迫不及待,从婆子怀中接过孩子,笨手笨脚地抱在怀里。这个孩子肖似曹项,下巴上有颗小小的痣,位置都同曹项的想同。 见了这个孩子,真如见了襁褓中的曹项一样,曹颂咧嘴一笑,稍后笑容却僵住。他脑子笨些,后知后觉,才想到此处。 他忙将孩子送回婆子怀里,竟是不忍相看。三弟已经没了,要是四弟再有个万一,那他这个做兄长的,怎么对不起亡父? 想到这些,他有些坐不住了,转过身去,看着曹颙道:“哥,咱们该如何,老四……” “稍安毋躁,再过两日,巡抚衙门那边会使人过来。”曹颙回道。 听了曹寅的话,曹颂脸色一白,越发难以安心,只是在绿菊面前,不愿多言,省得她更加担心。 曹颙望了望窗外,天色将暮,起身对绿菊道:“我同二爷先回驿站,有什么事,你打发人直接去驿站就好。” 曹项不在,绿菊身为妾室,也没有留客的权利,只能恭敬地应了,将曹颙兄弟送到门口。 待上了马,曹颂见绿菊回了院子,就迫不及待地相问:“哥,瞧着张圣佐的意思,是要剿的。那老四怎么办?” 曹颙瞥了他一眼,这个弟弟,心思太单纯了,这从巡抚衙门出来已经两日,他才想到此处。 “魏大哥有故交这河南府,已经去打探消息了。”曹颙回道。 曹颂才这想起两日没见到魏黑,讪笑了两声,道:“我就晓得,有哥哥出面,老四那边就不用惦记了。这个笨蛋,打小就叫他多练习练习拳脚,却是只知道看书,学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还要累得咱们当哥哥的跟着操……” 永宁县,山中,神垢寨。 被拉到聚义厅的曹项,看到正堂上供奉的那尊弥勒佛像时,不禁睁大了眼睛,心中惊涛骇浪。 原还以为只是地方官横征暴敛,逼迫得百姓过不去,才分而反抗。为了这个缘故,曹项就算被劫持而来,对于这些人也生不出怨恨。 不过,看了这尊弥勒佛像,曹项之前的怜悯之心都无影无踪,生出几分警醒。 见了曹项的表情,亢氏兄弟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坐在他们兄弟下首的李一临,则是站起身来,笑着对曹项道:“曹大人,上次学生所说,大人可是想清楚?” 这个李一临身上捐了监生,也读过两本书,肚子里没什么墨水,却最爱文绉绉的说话。 同样是劫掠,永宁知县高式青被关押地地牢中,曹项则是只派了两个人看守,待遇截然不同,原因只是因为他的官职是训导。 地方百姓眼中,识字的就是人物,秀才更是了不起,举人就是官老爷了,这训导是掌故一府学政的,算是秀才举人们的半个老师。 对于读书人,他们有着天生的敬畏。 他们想要拉曹项入伙做军师,所以待遇向来是优容。 曹项生在勋爵世家,又是读得孔孟之道,“忠君爱国”四个字已经刻在骨子里,怎么会答应这个荒唐的要求? 只是,他打小就是看着嫡母的脸色长大的,最会看人脸色。这亢氏兄弟与李一临当初围攻永宁县衙时,手上的刀子都见红,是背了人命的。曹项可不想稀里糊涂地送命,一直拖延至今。 坐在首位的大寨主,也就是这次起义的匪首亢珽沉着一张脸,等着曹项;他的弟弟亢珩则是冷笑一声,对李一临道:“老三,还同他墨迹什么?他是知府衙门派出来监税的狗腿子,还请他做军师,照俺说,一刀了事,祭旗才是。” 看来李一临也等得不耐烦,收了笑意,道:“要是曹大人想不明白,那学生也只能抱憾了。曹大人也是汉人,为何甘心做这鞑子朝廷的官儿?现下这边正是用人之际,别说是个训导,等到大事将成,大人就是开国功臣,就是个丞相,也是有的。” 曹项听了这话,实是哭笑不得。 这凭这神垢寨千八百人?还开国,还丞相,滑天下之大稽。 就算是千余人都是精兵,能扛得住朝廷大兵的剿杀?更不要说这千余人中,半数老幼妇孺,壮年男人不足半数。 不过是拿千余条性命,做回皇帝梦。想到平素对自己和颜悦色的老婆婆的,拿着树枝跟自己认字的孩子们,曹项心里沉甸甸的,直觉得压得慌。 李一临说了半晌,自认为口才绝绝,但是曹项却是不开口说话。他不禁恼了,对亢氏兄弟道:“大寨主,二寨主,既是曹项不识好歹,那到底该如何处置,还请两位寨主示下。” 亢珽这边,却是有些为难。这些日子,他老娘没少在他耳边念叨,就是看上了曹项,想要他做孙女婿。 亢珩这边却是一肚子气,早就看曹项不顺眼。听了李一临发问,道:“就是老三啰嗦,就按姓高的狗官的教训法,打折了腿,扔到地牢喂老鼠,人就老实了。” 曹项闻言,神色不动,后背却是直冒冷汗。 永宁知县高式青为人有些耿介,被他们劫掠后,一口一个“乱臣贼子”,结果被生生打折了腿,关进了地牢,至今就算没死,也只剩下半条命。 李一临想了想,都说“先礼后兵”,既是软的不行,也就看看硬的。 他走上前去,在亢老大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亢老大挑了挑眉毛,迟疑了一下,道:“来人,将这狗官拖下去,打五十板子。” 没等曹项反应过来,已经有人应声出来,拖了曹项出去。 曹项直觉得浑身酥麻,等到身上传来剧痛,他才真正体会,自己是在匪寨。这些他之前还同情的“良民”,是手上染血的凶徒。 就算他从小受嫡母歧视,不过是打一巴掌,掐一下罢了,何曾有过这般挨板子的时候? 才挨了几下,他就疼得直冒冷汗,眼泪都出来了。他忙低下头,不愿自己怯懦的样子,让别人看见。 当耳边数到“二十几”的时候,他已经痛得受不住,想要开口求饶。不过,当他抬起头,看到堂中供奉的那尊弥勒佛像时,他又咬牙坚持住。 他是谁?他是曹家子。 就算是不受重视的庶子,也是享了家族恩萌,锦衣玉食活到今日。要是真同邪教扯上关系,出任这帮乌合之众的狗头军师,那不仅是丢尽曹家颜面,还要累及伯父与兄弟们。 罢了,罢了,只当他曹项命薄。 若是再忍耐下去,他真怕自己成了开口讨饶的窝囊废。曹项慢慢闭上眼睛,微微张开嘴,将舌头送到上下齿间。抉择之时,想到尚未百日的儿子与情意相投的绿菊,想到京城等他出人投地的生母,只觉得心如刀绞。 还没等他咬下去,就听到一声怒喝:“住手。” 随着说话声,一个穿着半旧蓝布褂子的老妇寒着脸大步走了过来。她身后,跟着个长辫子少女。十六、七岁的年级,皮肤有些魏黑,一双丹凤眼却是灵动逼人。望向地上的曹项时,她不禁皱眉,难掩关切。 亢氏兄弟坐不住了,忙迎了出来。这行刑的几个壮汉,也都乖乖地收了板子,退到一边。 这个老妇人,就是亢氏兄弟的母亲段氏。跟着来的少女,是亢老大的女儿娇娇。娇娇原本定了娃娃亲,没想到对方十来岁就夭折了。因这个缘故,她背了“克夫”的名声,十里八村的无人敢说亲。 娇娇早年失母,跟着祖母段氏长大,是段氏的心尖子。 这一个多月来,段氏对曹项多有照顾,就是瞧他品貌端正,又是读书人,想要留他做孙女婿…… 第七百六十一章 曹家子 第七百六十一章曹家子 段氏如何训斥,亢氏兄弟如何辩解,曹项开始还能听见,后边的却是不得而知,因为他晕了过去。 在晕倒前的那刻,他是暗暗庆幸的。他晓得这个老妇人对自己是善意的,也晓得那个叫娇娇的少女望着自己的眼神是关切的。 再次睁开眼睛时,他是疼醒的,只觉得嘴唇干裂,因后背的疼痛呻吟出声。 他四处望去,正看到一双含着慈悲的眼睛。这里并不是他平素安身的茅屋,屋子里也没有看着他的两个壮汉。 段氏原本手中拿了串菩提子,低声颂着经文,听到曹项的声音,才抬起头来看他。见他睁开眼睛,老人家伸出手去,摸了摸曹项的额头。 “感谢佛祖菩萨,烧了两日,终于退了。要不然,可是要出大事。”老人家唠叨着,如同关心自己子孙似的,那般自然亲切。 一时间,曹项不由发生错觉,仿佛眼前这老妇人同记忆中祖母的影子重叠。 不过,这想法只是一闪而过。 就算老太君生前,对孙儿们有所关爱,也尽数落在长孙曹颙身上。曹项这个二房庶子,并没有享受过这种慈爱。 段氏望着曹项,眼圈已经红了,慈声问道:“孩子,疼不疼?” 曹项对亢氏兄弟虽然怨恨,却不愿迁怒到眼前的老妇人。为了不让她担心,还是忍痛摇了摇头,哑着嗓子道:“不疼。” 听了这一句,段氏却是越发忍不住,不禁老泪纵横。 娇娇站在段氏身后,看到祖母失态,上前一步,扶了段氏的胳膊,低声道:“祖母……” 段氏颤颤悠悠地转过身去,拉着孙女的手,哭着说不出话。 曹项在炕上,见老人家这般难过,有些不安,却也不知该如何相劝。 这时,就听到娇娇低声道:“哥哥最是孝顺,就是到了地下,也是不愿祖母为他伤怀……” “少耕,我可怜的孙儿……”段氏慢慢地闭上眼睛,哭声分外凄厉…… 河南知府衙门,大堂。 虽说知府是正四品,曹颙这个六科掌印给事中,也是正四品,但是背负圣命,彻查此事,所以就当然不让地做在了正位上。 他面前摆放的,是宜阳县民乱发生的前因后果。其中,有两件事,是他在京城时所不知的。 第一件,那个宜阳知县张育徽是丁忧知县,正值父丧,只是因朝廷那边还没将新知县补下来,所以还在知县任上。 还有,那个越狱叛乱的亢氏兄弟,是被定为勾结盗匪之罪入狱的。同时入狱的还有亢珽的儿子亢少耕。亢家也算是宜阳大户,家中有良田百顷,耕读传家,在地方上名声颇佳。 这个亢少耕是个读书人,原是在县衙里做书吏。后来不知怎么查出来,是勾结盗匪的,在堂上挨了板子,在牢中“病故”。 亢氏兄弟,是在亢少耕死后三日,才越狱叛乱的。 怕是,这才是事情的真相。不过是换了个说辞,这过错就从张育徽这边,都转到了亢氏兄弟身上。从被逼无奈逃亡的太平乡绅,一下子到了对朝廷不满的暴民。什么叫刀笔杀人,曹颙也算是见识到了。 他心中叹了口气,不管起因如何,事情到了这步。只望这亢氏兄弟对得起“首善之家”这几个字,没有迁怒杀人的习惯,那样的话曹项的小命,应该还算安稳。 李廷臣站在旁边,偷偷地抬起头来,暗暗地打量曹颙神色。 这位和硕额驸的脸上,瞧不出喜怒。 李廷臣心中不禁后悔,为何自己不派曹项去其他地方,非要派他到永宁县。换做其他地方,也不会让乱民劫了去。 那些乱民也是,冤有头、债有主,在宜阳县结下的仇怨,就攻打宜阳县,为何跑到永宁衙门?不过是欺软怕硬,因永宁县衙人手少罢了。 曹颙从怀里掏出表,看了两眼,将到午时。他站起身来,对李廷臣道:“李大人,巡抚衙门可有文书下来?” 李廷臣见他起身,忙跟着起身,道:“没有。若是有公文,下官自然立时送到大人跟前。” 曹颙点点头,看着他肥硕的身材,点了点头,道:“那李大人先忙,本官先行一步。”说到这里,指了指案牍上那叠文书,道:“这些本官还没看完,劳烦大人使人送到驿站。” 李廷臣躬着身子,忙应声应下,随后带着几分谄媚道。“明日是大人寿辰,下官备了水酒为大人贺寿,还望大人赏脸。” 曹颙听了,心下一禀,半晌方道:“既是如此,就谢过李大人好意,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到这边,不过是数日,李廷臣已经用各种眉目,送了不少“孝敬”。这次连他生辰都打听出来,看来是要送份“寿礼”。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话说得一点也不假。就曹颙到这几日,李廷臣的“孝敬”,就有上千两白银,端得是大方得紧。 要是没有李廷臣的“大方”,这河南府也不会被他弄得满目疮痍。 上行下效,他这个知府贪婪无比,下边的县官这胆子,也就越发大了。 河南的民变,这个李廷臣实是“功不可没”。 对李廷臣来说,曹颙就是救命的稻草、水中的浮木,自然是要使劲浑身解数来巴结。 见惯了六部里的人精子,像李廷臣这样喜怒形于色的,曹颙望上一眼,也能看得通透。他心里冷哼一声,没有再搭理他,出了衙门。 到河南府三日,该给康熙上折子。这到底如何落笔,要同蒋坚商议。笔刀杀人,这个使曹颙警醒。 到底如何写才会平息帝王心中的怒火,为这地方百姓留下一条生路,还要费些心思。 不是他曹颙吃饱了撑的,爱管这些闲事儿,只是唯心而已。 仪门外,曹颂已经在等着,见曹颙出来,上前道:“哥,曲氏打发人来,请大哥得空过去一趟。” “曲氏?”曹颙听着,抬了抬眉毛,带着几分疑问,望向曹颂。 “就是绿菊那丫头。”曹颂抓了抓头道:“既是老四的妾,也不好再唤她名儿。” 曹颙点点头,只知道绿菊是张嬷嬷的外孙女,今儿才知道她姓曲。 瞧着她是个老实安分的,像个晓得轻重的,不会无事打发人请大伯哥过府。 曹颙就唤了个长随,交代两句,打发他回驿站同蒋坚说一声;而后就同曹颂去了曹项的宅子。 绿菊还是清瘦如故,神色间已经淡定许多,没有上次时露出的慌乱与不安。 “大爷,二爷,奴婢有要事相禀。”绿菊很曹颙兄弟请过安后,没有啰嗦,打发走身后跟着的婆子丫鬟,直言道。 见她神色郑重,曹颙冲门口侍立的小厮长随摆摆手,道:“你们也退下。” 屋子里只剩下绿菊与曹颙、曹颂三人,绿菊才从袖子里掏出本薄薄的册子,双手奉到曹颙身前,道:“大爷,这是四爷到洛阳这一年多来,同知府衙门有关的人情账簿。” 曹颙看了绿菊一眼,才接过账簿,打开第一页。何日,何事,何种明目,收到多少两银子,记录得清清楚楚。 这字体娟秀,带着女儿气。 曹颙合了账簿,道:“这是四爷让你记的?” 上次来时匆匆,没有仔细打量。今儿坐在客厅,曹颙才发现这屋子里的布置摆设都朴实无华。绿菊的装扮,也素雅得很,衣服首饰,还不如在京城里做丫鬟时华丽。 “回大爷的话,是四爷吩咐奴婢记的。四爷瞧着李大人行事不甚妥当,怕受牵连,使得家族蒙羞,有心保持距离,又因是顶头上司,避无可避,只能行此下下策。”说着,她蹲下身子,拿着钥匙,打开堂上的横柜。 里面,金银珠宝,衣料首饰,一应俱全。 看得曹颙与曹颂直皱眉,河南府出了民乱的案子,这个李廷臣肯定要背个“贪墨”的罪名。这其中还牵扯上曹项,却不晓得他是有心,还是无意。 贼咬一口,入木三分。 要是到刑部问罪之时,李廷臣想要来个“法不责众”,那曹项的身上也要担干系。 “都在这儿?”曹颙看了看那账簿,又看了看那些东西,问道。 “是,为了瞒人,往知府衙门赴宴时,奴婢戴过这里面的首饰,过后仍放还这里。”绿菊回道。 “礼尚往来,收了这些礼,你们是怎么回礼的?”曹颙思量了一回,回道。 绿菊迟疑了一下,从袖子里摸出另外一本账簿,送到曹颙跟前。 何时、何时、什么名目回礼,都是什么礼,费银几何,上面也列得清清楚楚。 曹颙看了,却是慢慢皱眉,不过年余,送礼回礼,就花费银钱四千余两。曹项就算手中有些零花钱,也没有这么多银子。 怪不得绿菊这么个装扮,这屋子百宝格上也空空的,不见什么精致摆件。 这般处境,每次家书中,却是半句不提。对于这个堂弟,曹颙真有几分刮目相看;对于绿菊,他也心中暗赞一句。 绿菊虽是父母双亡,但是听说也给她留了些家财,全部做了她的陪嫁。还有初瑜与静惠两个,也没少帮衬她,送了不少首饰于她。 那应付上下人情,送礼的银子中,想来大半数就是她的嫁妆。 “去把当票拿来。”曹颙将账簿放下,对绿菊道。 曹颂还是后知后觉,处于混沌状态。 “大爷……”绿菊闻言,迟疑了一下,慢慢低下头,并没有移步。 “你能为曹项分忧,当得起一个‘贤’字。只是咱们曹家日子还算过得去,还不至于破落到让曹家媳妇当光嫁妆的地步。”曹颙缓缓说道。 曹家媳妇?绿菊的眼泪簌簌落下,已经模糊了视线,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她忙点了点头,疾步走了出去。 曹颙看着她的背影,有点明白为何曹项宁愿放弃科举仕途,也想同这个女子为伴。难为这个绿菊,有个那样的姥姥,又是在兆佳氏身边多年,仍能长成个可敬可亲的聪敏女子,也算是出污泥而不染。 曹颂拿起曹颙放下的还礼账簿,从头看了,方反应过来,道:“是了,老四那边虽有哥哥与我给的一些银子,也是有数的,哪里有这么多?原来是用了绿菊的嫁妆。” 说到这里,他也带了几分羞愧不安。 少一时,绿菊已经从里屋出来,手里抱着个首饰匣子。她已试了眼泪,将匣子放到曹颙手边的几案上。 曹颙打开来,看了两眼,却是变了脸色。 整整半匣子当票,都是死当,无一例外。 看来这个弟弟与弟媳真是高洁,晓得俸禄有限,死了赎当的心思,也没有从京城家族要银子的意思。 这个弟弟,世人都看轻了他。 曹颙用手指敲了敲桌子,一时没有言语。曹颂已经坐不住,站起身来,涨红了脸,对绿菊道:“你比四爷大,怎么不好好劝劝他?没银子了,也不同我说一声,当我这哥哥是摆设么?” 绿菊低下头,轻声回道:“二爷,四爷不想让二爷跟着费心。” 曹颂咬了咬嘴唇,只觉得心里发堵。曹颙站起身来,冲着门外道:“赵同!” 赵同应声进来,躬身道:“小的在。” 曹颙指了指那柜子,吩咐道:“使两个人,将这个抬到驿站去。”说到这里,指了指几案上那两本账簿,道:“那个也收起来……” 永宁,神垢寨。 听了段氏的话,曹项不禁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段氏见了,笑着说道:“这是欢喜傻了?” 曹项忙摇头,挣扎着坐起身来,不小心牵动背后的伤口,疼得直冒冷汗。段氏见了,不由嗔怪道:“躺下说,别碰了伤口,要不然还得让俺们娇娇受累。” 曹项听了,想到方才段氏所说,自己昏迷着两日,是那个叫娇娇的少女给自己上药,身子不由僵住,脸上多了不自在。 段氏见他不乱动了,这才满意,笑着说道:“晓得听老人言,真是个好孩子。” “老人家,在下已经娶妻。”曹项抬起头来,坦然说道:“老人家与令孙女的照看之恩,在下铭记在心,日后有机会,定当回报。” 段氏闻言,收了笑容,上下打量曹项两眼,添了怒色,道:“莫不是你是官身,就瞧不起俺们乡下人?婚姻大事,岂能儿戏,老婆子若没有与你的同僚打探清楚,会拿宝贝孙女说嘴么?” 曹项闻言,不由失语。 按照世人的说话,他身边只有一妾,确实是没有娶妻。 其实,按照他的本意,是只要绿菊一个的,心里也是以发妻相待,也不愿别人因妾的身份,瞧不起绿菊。只是绿菊聪敏,晓得分寸,终是说服曹项,对外如实说明绿菊身份。要不然,以妾充妻,也是罪过。更不要说,京城那边,已经有嫡母给定下的没过门的正室。 “老人家,在下虽未迎娶,但是家中长辈已经给定了亲,只等任满回京,就要完婚。”曹项硬着头皮说道。 段氏见他不松口,脸上不禁露了哀色,看着曹项道:“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老婆子见你是知书达理之人,想着人品也是好的,才让娇娇亲自照看你。她是个黄花大姑娘,贴身侍候了你几日,你有没有良心?难道没了个孙子,老婆子这个孙女也保不住么?”说到最后,段氏已经没了往日的爽利,默默地留下眼泪。 听到她话中尽是绝望,曹项想到她平素照顾,生出几分不忍,抬头道:“老人家与娇娇姑娘对在下的恩情,在下铭感五内。若是老人家不嫌弃,在下愿意待娇娇姑娘为手足。”话说出了口,他就有些后悔。 这个娇娇看着良善不假,但却是亢珽的女儿,朝廷“反贼”之女。自己认下这个妹子,别再惹出什么麻烦? 不过,身为男儿,也当晓得知恩图报。若是没有段氏照拂,他几日前就已经死在板子下。因此,曹项驱散心中悔意,目光坚定起来。 段氏看着曹项,神色越发慈爱,道:“你是个好孩子,老婆子没看错人。”说到这里,她冲着门外道:“娇娇,进来。” 曹项到底年轻,没想到刚才话中的当事人就在门外听着,窘得不行。娇娇却大方的紧,应了一声,进了屋子,走到段氏眼前。 “祖母……”娇娇看也没看曹项,拉着段氏的胳膊,露出几分娇憨之态。 “跪下!”段氏却没有笑意,正色道。 娇娇看来对这个祖母是顺从惯了的,乖乖地跪了下来。 “老婆子的话,只说一遍,你要好好地记在心上。”段氏缓缓地说道:“从今往后,你跟老婆子姓段,不再是亢氏女。炕上躺着这个人,就是老婆子的远亲,你的表哥。过几日,等你表哥伤好些,老婆子会安排,送你们出寨子。” 直至此时,曹项才明白段氏的用意。到底是活了大半辈子,晓得“造反”这个罪名是要抄家灭族的,想要保全孙女。 虽说对曹项的好,有利用之意,但是将心比心,曹项却生不出怨愤。 听了段氏的话,娇娇不由动容,抬头道:“祖母,娇娇哪儿也不去,娇娇不走!” “若你想给老婆子戴孝,你就别走……”段氏的态度决绝,没有半分回旋余地。 “祖母……”娇娇见了老人家这个模样,晓得自己别无选择,忍不住哭倒在地…… 河南府,驿站。 蒋坚将知府衙门送来的文书都看过,以曹颙的口气,拟了份折子。曹颙仔细看过,点了点头,甚是满意。看着是无偏无倚,不过是将河南府官员的情况如实禀告,却是不知不觉中为亢氏兄弟留了几分余地。 “大人真要将四爷的东西送到御前?”蒋坚犹豫了一下,问道。 曹颙点点头,道:“这既是河南府官场糜烂的旁证,也防止曹项被牵连其中。我这个弟弟,吃了不少苦头,我这个做哥哥的,也不能叫他白受这些委屈……” 第七百六十二章 怯懦 第七百六十二章怯懦 热河,避暑山庄。 今日又是民间来的“名医”方种公为太后请脉的日子,而后跟着内侍,到御前回禀。张廷玉刚从御前出来,就见到这位“名医”。 “张相。”内侍见了他,躬身见礼。 张廷玉微微点头,算是回礼,看也不看方种公一眼。 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伴君如伴虎,就算为天子近臣,张廷玉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只是既是曹寅为皇上选的人,那就不劳他们这些臣子操心。曹寅请辞的只是二品礼部侍郎的官衔,这几十年的君臣情义,也不是他们这些后进能说得清的。 这些日子,皇上的左臂看着比过去自如多了。 正想着,就见三阿哥、四阿哥、七阿哥与九阿哥联袂而来,张廷玉忙见过。三阿哥见状,上前一步,扶助道:“衡臣还是这样多礼,快快请起。” 张廷玉虽已经为大学士,但是仍是行事恭谨的模样,行了全礼才起身。他心中不禁奇怪,今儿并不是小朝会之日,为何这几个阿哥齐来见驾。 四阿哥只是微微颔首,没有说话的意思;七阿哥犹豫了一下,问道:“张大人,方太医是否在御前?” 张廷玉点头应了,就见九阿哥挑了挑嘴角,道:“张大人这是才从御前下来,想必晓得逃人孟光祖案,听说江西巡抚与四川巡抚都是给孟光祖送过礼,刑部已经会议,这结果如何啊?” 九阿哥平素虽不插手政事,到底是有爵阿哥,在刑部挂名。如此相问,也不算逾越。 不过一句话问完,这周遭的气氛立时变得诡异起来。 孟光祖本是三阿哥府家奴,打着三阿哥的旗号,拉拢地方大吏。后被人捅出来,三阿哥为了保全名声与摆脱干系,自然打死也不能任,而是将孟光祖说成是“逃人”。 这牵扯其中的江西巡抚就是出自“佟半朝”佟家的佟国勷,四川巡抚是四阿哥的门人年羹尧。 四阿哥为德妃所出,但是却养育在已故的孝懿皇后佟佳氏宫中,待佟氏为外家。 一个是四阿哥的外叔祖,一个是四阿哥的门人,皆向三阿哥的家奴示好,这其中深意,也是令人费解。 三阿哥这边,听到九阿哥提及“孟光祖”,笑容有些僵硬。自打孟光祖案东窗事发后,他的日子就不好过。好不容易过了几个月,影响渐小,九阿哥又当众提及。 四阿哥的神色却仍是淡淡的,只有他自己个儿晓得,自打他晓得年羹尧向孟光祖示好的消息,心里就长了刺儿。只是他晓得自己的分量,如果想要问鼎大位,少不得年羹尧与其家族的助力。因此,他待年福晋越发优容,同年羹尧的书信往来越发频繁,待年熙越发慈爱。 对于几位皇子阿哥之间的气氛诡异,张廷玉似乎毫无差距,躬身回道:“回九阿哥的话,刑部会议,江西巡抚佟国勷、四川巡抚年羹尧不将逃人孟光祖查拏奏闻,反接受物件,答拜馈送礼物,应将佟国勷年羹尧俱革职。皇上已经下旨,江西巡抚佟国勷著革职,四川巡抚年羹尧著从宽,革职留任效力。” 虽晓得因西北战事的缘故,年羹尧这个四川巡抚不会随意撤换,但是听了张廷玉此时的话,四阿哥心里仍是暗暗松了口气。 对于这个结果,三阿哥心中不忿,九阿哥也有些失望,瞥了四阿哥一眼,冷哼一声。七阿哥却低头不语,并不与众人掺和。 九阿哥见状,觉得奇怪,道:“七哥,怎么好好地想起寻太医来,是觉得不舒坦?” 七阿哥摇摇头,道:“不是我,是你侄女从京城过来,有些水土不服,这几日身上正不自在。过几日,弘曙就要送她去蒙古,怕路上折腾。听说这个方太医会制药丸,想请他帮着制些成药。” 九阿哥听了,想起七阿哥府的二格格婚期就是八月,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那可大意不得。弟弟那刚好得了几株好参,等明儿使人送过去,给二格格配药。” 七阿哥这边闻言,带了几分感激谢过。 七阿哥虽不出头,却是皇子郡王,三阿哥正暗恨九阿哥打人“打脸”,见不得他卖人情,跟着说道:“原来是二侄女身子不舒坦,七弟也别太担忧,听说这个方太医医术卓绝,要不然皇阿玛也不会让他为太后请脉。哥哥清贫,不比九弟阔绰,不过刚好得了半斤血燕。原是想孝顺到宫里的,既是二侄女身子弱,就拿去给侄女滋补滋补。” 四阿哥在旁听了,心里不禁冷笑。三阿哥还“清贫”?真是大笑话。众位皇子中,三阿哥虽比不得九阿哥,但是也广有家财,要不然也不会养着数十的名人雅士。 所谓“博学”、“儒雅”的好名声,全都是用银子堆出来来。 三阿哥是回禀修书之事,四阿哥提及的是西北兵饷,七阿哥是为了私事,九阿哥则是请安后就去了宜妃娘娘处。 康熙的脸上,看不是喜怒,神色淡淡地听了儿子们的禀告。只有七阿哥提及想要请方太医出行宫为二格格问诊时,他才抬起眼皮,看了七阿哥一眼。 七阿哥只觉得身上一冷,头皮不禁发麻。就算将到不惑之年,他对于龙椅上这位君父仍是畏惧不减。 四阿哥低着头,心里已经觉得古怪。这个七弟平素并不是爱生事之人,如今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凭着他的通透,应该能猜出那个“方太医”,并不是单单给太后问诊,为何还横生枝节? 不过是一转眼的功夫,七阿哥觉得像过了许久,就听康熙淡淡地应道:“准。” 少一时,行宫二宫门外,内侍领了个老者出来。 看来女婿是多虑了,这个方种公看着尚好。七阿哥想起女婿的信,知道眼前这位其貌不扬的老者是女儿女婿的恩人,不愿意端着皇子阿哥的谱,态度甚是温煦…… 行宫,御前。 几位皇子阿哥退出去没一会儿,就有大学士马齐捧了一叠折子见驾。 听说其中有曹颙的折子,康熙冲魏珠点点头。魏珠见状,忙上前几步,双手捧了曹颙的折子,奉到御前。 捧着折子,康熙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脸上已经阴云密布。 “真是朕的好臣子!真是好官!”他使劲地撂下折子,咬牙切齿地对马齐道:“随折子送来的账簿何在?” 马齐听了,躬身将账簿奉上。 看了第一本账簿,康熙不禁冷哼几声;看到第二本账簿,见上面笔洗、笔架、镇纸、钗、佩、环,东西五花八门,又觉得好笑。 “这个曹项,是曹寅的侄子?有些耳熟,朕像是从哪里听过。”康熙撂下账册,说道。 马齐躬身回道:“回皇上的话,河南府训导曹项本是国子监监生,成绩优等。五十三年,他同异母兄同赴顺天府乡试。因其兄恶疾发作,他为了照看其兄,耽搁了考试。还是吾皇圣明,点他进了国子监。” 康熙点点头,想到这件往事,扫了一眼账簿,冷哼一声道:“妇人之仁不说,还护短得很。这个曹颙啊……” 听到“曹颙”二字,魏珠不由支起耳朵,就听康熙道:“马齐,河南府的事儿,爱卿怎么看?” 马齐是老狐狸,将康熙脸上怒气渐平,心中斟酌了一下,道:“皇上,奴才不知详情,不好妄言。只是瞧着曹大人平素稳重得很,既是背负圣命,自是会秉承圣意……” 秉承圣意么?康熙心中不以为然。 按照大清律,十人以上集会就要杀,更不要说数百上千。 杀是要杀,关键是怎么杀? 他眯了眯眼睛,如今准格尔闹得正欢,还不知战事何时能了,这其他的地方,自然更不能乱。 河南府,驿站。 曹颙脸上苍白,看着蒋坚,道:“非磷,圣旨没到,巡抚衙门就急催李廷臣出兵,这其中之意已经明了,只是杀,没有抚。” 蒋坚的神色也甚是沉重,眼神有些涣散,看着曹颙,欲言又止。 曹颙想起蒋坚的秉性,最是爱民的,叹了口气,道:“非磷,你是想劝我出头?李廷臣今日登门,请我明日同行,你希望我去么?” 蒋坚没有立时回话,半晌方道:“大人车马劳乏,加上为四爷被掠之事忧心,身子不舒坦,当好生休养。” “休养?”曹颙看着蒋坚,道:“非磷觉得我应该病?” “是。”蒋坚神色渐渐清明,目光变得果决,道:“大人,李廷臣已成弃子,大人而今,自保为上。” 是啊,不管什么原因,造反就是造反,皇帝如何能容?但是朝廷又不能下令剿杀,只能地方官出面,而后朝廷再下旨意恩抚,平息百姓的怨气。 曹颙摸了摸额头,自嘲道:“我真是个怯懦之人……” 就算蒋坚力劝他出面,他也不会出面的。举手之劳,救人性命的话,他不会吝啬;若是让他用性命与家族安危为代价,那他只能选择冷心肠。 人性就是这般自私,所谓的善举,都是在不影响自己利益的情况下…… 永宁,神垢寨外,数百丈外, 曹项回头看看身后的女子,心里叹了口气。说起来,这个娇娇也算是他的半个恩人,若不是段老太存了保全孙女之念,也不会对他另眼相待。 “天将黑了,快些走吧。”曹项见娇娇一步三回头,止了脚步,低声说道:“若是不快些,要是被人发现,不仅辜负令祖的好意,还要搭上在下这条性命,还望姑娘体恤。” 娇娇晓得曹项所说不是戏言,匆匆点了点头,跟着加快了脚步,只是仍是不言声。 夕阳西下,夜色渐浓。 段老太没有安排他们清晨出寨子,是怕被人发现,白日里不好躲藏,就选了黄昏时分,送他们出寨子。 曹项手中拿着简单的地图,上面有出山的路径。 曹项犹豫了一下,并没有选择往永宁县的方向,而是选了更加偏远的路,也是以防稳妥。要不然从寨子到永宁县,遇到亢氏兄弟的党羽,那他这条小命怕是休矣。 娇娇跟在他后边,看着曹项手中的地图,忍不住开口问道:“表哥,这个图,这个图……” 她不知道祖母为何这般信赖曹项,若是曹项拿着这个图,带着官兵找到寨子怎么办? 听到这声“表哥”,曹项想到段老太数日前的请求,回头看了娇娇一眼,将这个图送到她眼前,道:“你收着吧。” 他没有做什么承诺,也没有辩解之意,但是娇娇却晓得,他是明白的。 娇娇羞愧地接过地图,只觉得眼圈发热,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接下来的行程,两人都没有说话。曹项看着离永宁的方向越来越远,心里长吁了口气。除了逃命的本能,他没有选择那条路,也是因为那边对着官道,是官兵能进山的道路。 即便剿杀不能避免,曹项也不愿用百姓的鲜血,却换自己的功名……他终究,只是怯懦的曹家小四…… 次日,河南府,驿站。 听说曹颙“患病”,李廷臣的脸上变幻莫测,一时间竟是悲喜交加。悲的是,没请动这尊大佛,要是徒劳无功的话,自己要背干系;喜的话,这下子,就是自己主导,要是能顺利剿了这伙乱民,将功赎罪不说,说不定还能平步青云。 他心里挣扎着,对蒋坚道:“蒋先生,要不然本府去探望探望额驸大人?” 蒋坚抱拳道:“府台大人好意,小人带我们家大人谢过。我们大人说了,虽不能同府台大人同往,却是愿备下接风酒,等着大人凯旋归来。等到那日,大人闻名御前,还请记得我家大人的好处就是。” 李廷臣听了这话,欢喜不已,心里也踏实下来。看来,前几日送得那万两银子见效,等这次平乱回来,再预备下。虽说有些舍不得,只当是破财免灾。 要是这些平乱,能有所获,才是大善。 这样想着,他就美滋滋地同蒋坚别过,带着人马离开驿站。 曹颙住处窗前,曹颂站在窗口,听着渐渐远去的马蹄声,回头看了曹颙一眼,低声道:“大哥,万一小四……” “放心,魏大哥已经传回消息,探到小四下落,只是还没有机会带他逃出匪寨。等到官兵过去,寨子一乱,也是好机会……”曹颙这边,倒是安心许多,因为经过他的请求,曹甲是同魏黑一道进山的。 凭着他们两个的身手,想要保全一个曹项,不是难事…… 第七百六十三章 当杀人 第七百六十三章当杀人 曹颙从没觉得时间过得这么慢过,日升日落,天气晴好,与平素没有什么不同。 李廷臣每日都有使人送消息回来,亢氏兄弟使人掠了宜阳知县张育徽。宜阳县外小王庄是亢氏兄弟所在之处,有包庇亢氏兄弟、抵抗官兵暴民,已经被平息。 看到这个,曹颙的心里沉甸甸的。这不是必然的结果,他能出面干预,但是他却选择旁观。 熬到七月初八,巡抚衙门终于来人。 张圣佐发抚标三百,会同镇标,前往永宁神垢寨剿捕民贼。 神垢寨,是李自成早年的老巢,易守难攻之地。因为退往寨子前,占了两个县城,所以亢氏兄弟这边枪炮兵器俱全。当然,这其中少不得白莲教徒早年的准备。 河南府总兵尹玉起,是这次剿捕的统领。 曹颙与他是初次相见,尹玉起的态度却恭敬的很,不肖说已经得了十六阿哥的提点。 对于杀戮之事,曹颙没有兴趣观战,但是曹颂与那几位外班侍卫已经嚷了几日。除了曹颂与一个叫二成的外,其他三个都是新侍卫,还没有见过血。 曹颙不愿做恶人,自是乐意做顺水人情,将这几个踢到尹玉起身边历练。 只是在他们走前,他留下了曹颂,交代了几句。 曹项不喜文,只喜武。就算如今西北不太平,这能用上的将士也是有限。朝廷的武职,镇守地方,多是行的眼前此举。 “攘外必先安内”,这不是慈禧的专利。自打满清入关,面对数以十倍、百倍的汉人时,朝廷的利刃就是安抚同在。 “晓得自己个儿做什么?自己个儿当怎么做?”曹颂不明白兄长的意思,只是看着他有些消沉,只当他是真地水土不服,带了几分关切道:“大哥,要不要再换个大夫瞧瞧?这里的大夫都像是蒙人的,别再耽搁大哥的病。” 原来,他看了曹颙这几日的药渣,见其中没什么名贵的药材,才这样说的。 曹颙只是借着“病了”的借口,好好地睡了两日,并没有瞒着曹颂。曹颂死心眼,只当哥哥是不愿让自己担心,才强撑着。 曹颙看着这个弟弟,有些无语,心中叹息一声。或许是自己护他太紧,才使得他能保留这份存善之心。不过若为一家之主,若是在仕途上有些进益,他必须要**选择自己想走的路。 曹颂见曹颙沉默,不晓得自己哪里说错了,有些忐忑。曹颙站起身来,拍拍曹颂身上簇新的铠甲,原想说几句鼓励的话,但是说出来,又是变了味道:“无论何时要晓得平安最重要。不求你闻达天下,只是你一辈子安康,哥哥就欢喜。” 曹颂如同初次出征的勇士,眼睛里面闪亮闪亮的,重重地点点头,道:“嗯,弟弟晓得,弟弟只想救小四出来,不会跟别人强功,定不让哥哥担心。” 直到此时,他还以为曹颙这几日“患病”,是因担心曹项的缘故。曹项在匪寨,知府衙门那边已经跟着人打了两日,还不晓得如何。 看着弟弟的背影远去,曹颙苦笑。曹颂这般性子,要是没有曹寅、曹颙父子的庇护,早就让人生吞活剥。 此一去,看曹颂如何选择。若是他不求功名,就护他做个富家翁又如何?一家老小,也不能都活得那么累。 直待曹颂的身影看不见,曹颙方转过身子回屋,刚好看到蒋坚从厢房出来。 “大人,除了小王庄,李廷臣又烧了上王庄与陈家村。”蒋坚声音沉重,将手中的纸折送到曹颙面前:“死亡百姓数目,尚不知晓。” “小王庄是亢氏兄弟族人所在,这上王庄与陈家村呢?”曹颙扫了两眼,将上面没有提到李廷臣屠杀的理由,问道。 “上王庄有宜阳首富,陈家庄有人私造器械。”蒋坚回道。 曹颙听了,对这个李廷臣真是无语。这都什么时候了,他不想着早日平息民乱,减免自己的罪行,还要借着“剿匪”的名义,先捞钱财。 这个人,死有余辜。 永宁县,郊区山中。 从寨子出来,已经三日,曹颙与娇娇两个还没有走出山。娇娇虽比不得世家小姐,也是打小娇身惯养大的,最要命的还是双半大小脚。 为啥说是半大小脚,是因为她小时候裹脚的,这几年大了,放开些,平素走路无碍,但是这走远路就不行了。 山路本来就难走,曹项这边也狼狈,加上迷路,三日里也没走出多远。不过到底是男人,还好些;娇娇咬牙挺到今日,就再也走不了了。 这两日日夜相伴,曹项与娇娇两个,一个唤“表哥”,一个唤“表妹”,规矩守礼。就算晚上休息,也都是坦坦荡荡,没有丝毫逾礼之处。 或许正是因这个缘故,曹项没有发现娇娇的异样。直到她坚持不了了,曹项才发现她的鞋子已经都是暗红色,被血浸透了。 “这是?”曹项蹲下身子,看着那已经看不出本色绣花鞋,皱眉问道。 娇娇的脸色刷白,额头上冷汗直流,仍是挤出几分笑,道:“表哥,我累了,容俺歇歇可好?”说话间,她将脚往裤腿里缩。 曹项看着那面目全非的鞋子,还有白袜上已经干涸的血渍,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娇娇妹子,你的脚……”曹项抬起头来,看到娇娇眼睛里水光闪现。 娇娇仍笑着,却使人看了难受。 曹项长吁了口气,伸出手去,握住娇娇的鞋子。 只轻轻一碰,娇娇已经痛出声来,脸上露出痛苦之色。 “妹子,表哥逾礼了。”曹项见状,嘴里说了一声,想要褪下娇娇的鞋子。 “疼……”娇娇的身子一僵,终于忍不住,流出眼泪。 曹项的脸色,也变得刷白。鞋子里,袜子全部被血渍浸透不说,脚底下已经溃烂化脓,鞋子里看着渗人。 娇娇紧紧地闭着眼睛,攥着拳头,忍耐着痛苦。 曹项不晓得为何,只觉得心中莫名生出一股怒气,吼道:“为何不早点说,你祖母将你托给了我,你怎么就不能叫人省心些?” 娇娇就算懂事,也不过是十五、六的少女,这几日跟着曹项出来,始终沉默寡言,此刻面对曹项的指责,也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只是默默垂泪,脸上尽是绝望之色。 身为亢氏女儿,从她父亲与叔叔到山寨起,她的命运就脱离了闺阁小姐的道路。世道艰难,没有父兄庇护,一个女子,如何安身立命? 想到此处,曹项心中添了怜悯之意,有些后悔方才吼她。 看着娇娇脚上的“红袜子”,曹项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坐到娇娇身边。 直到娇娇擦了眼泪,才听他说道:“洛阳城中,我已有一妻一子。虽然外人看她名分是妾,我只当她是我的结发之妻。” 娇娇不晓得曹项为何说起这些,没有插嘴,默默听着,就听曹项又道:“我家在京城,是旗人,我是家里庶子,父亲五年前病故,有嫡母在堂。去年嫡母为我定亲,对方是国公府的小姐,原是要送到河南府成亲,因守孝耽搁了,等我任满回京再过门。” “你的身份,有些不寻常。你祖母虽是慈心可悯,但是你一个女子,孤身立世,谈何容易?我会将你的身份如实禀告给亲长。希望能想个法子,免了后患。若是你不觉得委屈,我愿意照顾你;若是你不愿进宅门,愿意过自在日子,我会当你为亲妹子。”曹项说道。 男女七岁不同席,就算曹项这几日守着规矩,但是孤男寡女,对于娇娇的名节始终有碍,所以曹项才说道。 其实,地方官收辖地民女为妾,已经触犯律法,更不要说是同“反贼”有关系的女子。 一个不忍,使得曹项失了平日的清明。 就算晓得或许会影响自己的前程,他也狠不下心肠;看来还是要求伯父与堂兄那边处理,既能照看眼前这个倔强的少女,还能免除隐患。只是绿菊那边,曹项心中一痛,有些痴了。 娇娇听了这些,不由怔住,涨红了脸,半晌方道:“表哥,表哥……”说到这里,不由哽咽出声,哭道:“俺好怕……” 是啊,她能不怕么?不过是个小姑娘,这数日来经历这般变故。 “别怕了,往后我照看你。”曹项压抑住心中感伤,笑着摸了摸娇娇的头道。 娇娇带着几分羞涩,抽泣了两声,轻轻地点了点头,不敢再看曹项。 曹项的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觉得绿菊的笑容就在眼前晃啊晃,耳边是儿子的响亮的婴啼。 他侧身起来,撂下身后包袱,打开来,里面有套干净的衣袜,还有一双男鞋。 为了掩人耳目,段老太没有给他们准备行李,只将一包银子塞到曹项手中。这套衣袜鞋子,是段老太与亡孙亢少耕准备的。对外只说了烧给孙儿,实际上藏在寨子外的树洞中。 曹项打开衣服,使劲撕开。 娇娇听到动静,抬起头来,不解地问道:“表哥,好好的衣裳,咋撕了?” 曹项没有应答,将衣服撕成巴掌宽的长条,连撕了几条才住手。而后,他脸上也添了不自在,低声道:“妹子,许是会疼,且忍忍。” 娇娇还没等反应过来,曹项已经把住娇娇的一只脚腕,却褪她的袜子。 这女子的脚最是私密,就算是兄妹之名,也没有看脚的。娇娇这才明白曹项方才提及婚姻的用意,只觉得心中又酸又涩,如同塞了一团棉花…… 不远处,树上。 见了此情此情,曹甲不禁冷哼一声,道:“迂腐!” 魏黑却是不同意他的观点,低声道:“男人当如是,重仁义,有担当。”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虽都是为曹项而来,但是曹甲对曹项却无好感 两人原本想寻个机会将曹项带出寨子,没想到没等他们找到时机,段老太就有了安排。 潜伏在寨子数日,他们已经晓得娇娇的身份。 这个身份的女子,是不能同曹家沾边的,更不能领到曹颙面前,那样只会给曹颙带来麻烦。因这个缘故,他们两个始终没有露面,想要看看曹项如何行事。 坐怀不乱是好事,这为了顾及女子名节,就许以婚姻,却使得曹甲有些恼了。 魏黑这边,是看着这个少女如何咬牙走了三日山路,心中生出几分敬意。 “这个女子不能留!”曹甲低声道。 魏黑听了,沉默半晌,才低声道:“公子从没有杀过无辜之人,还是等公子决断吧。” 曹甲看了魏黑一眼,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放下把在刀柄上的手…… 永宁县外,神垢寨。 看着被扶下来的伤兵,李廷臣的脸色很难看。他带来的是镇标请调过来的兵丁,还有知府衙门的捕快衙役等,有七、八百人。 前两日没到山寨前,都是势如破竹,昨日到抵山寨后,就开始僵持。 进攻几次,都退回来,还折损两百兵丁。这绿营的兵,老弱病残,如何能成事。 李廷臣后悔了,这是块硬骨头,怪不得巡抚衙门与绿营衙门那边不来抢功。 他这边着急,寨子里亢氏兄弟也不好过。他们现下之所以还能防守,全凭地利与寨子里器械罢了。 外头官兵折损两百,他这寨子里也有近百伤亡。 现下官兵还不多,不到一千,要是再来几千,将他这个寨子一围,那哪里还有活路。看来,要想着突围了,只有进了山里,才能有活路。 亢氏这边做了决定,就休兵不出,等着日落,好寻找机会。 没想到,才黄昏时分,就听到马蹄声响,远处传来浓烟。 已经有传令兵先到,寻了这边官兵的主官,将总兵尹玉起带兵剿贼之事禀了。 李廷臣听了大喜,虽然拿不着大功劳了,但是也比这这边僵持强。看着这死伤两百余人,他心中也没底。 万一贼人出寨,刀枪无眼,他还要长命百岁。 过了半刻钟,尹玉起率领着镇标、抚标的千余人马,到抵寨外兵营。 看着营地里哀嚎的兵丁,曹颂与他的几位侍卫同僚都紧绷了脸,望向寨子的目光都带了几分狠厉。 在他们眼中,地上躺着的是他们的袍泽兄弟;山寨中的,是当诛杀的乱民…… 第七百六十四章 兄弟聚 第七百六十四章兄弟聚 谁也没想到,官兵竟然在匪寨对峙了半月。 没错,就是半月,连亢氏兄弟都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原因无它,只因李廷臣之前屠庄之事,传回了寨子。 就算官兵这边,每日喊话,但是寨子里的人也不相信官府是真的“招降”。在尹玉起带人到抵神垢寨后,寨子这边曾组织过一次突围,死了数十个人后未果。 接下来,就是对峙。 官兵这边想着得速战速决,自然没有准备什么充足的后勤补给。等到派出军需官后,就遇到其他“匪徒”的干扰。 因小王庄等庄子被屠之事,另有人呼应亢氏兄弟,也进山立寨,数日之内,就汇集了上千百姓。 这几年庄稼收成本就不好,这各项苛捐杂税又多,实是将百姓逼得没有活路。加上用教法愚民,说党首有“撒豆成兵”的本事,无知百姓也就减了对官兵的畏惧之心。 巡抚衙门那边无法,只能继续派人进山。河南本就不富裕,这几年又被当官的刮了地皮,还要为朝廷负担西北的军需,真是一穷二白。 为了这三千人马,张圣佐少不得四处求告,才勉力出兵。 这半个月的功夫,曹颂杀了三个人。 虽说这都记录在册,算作他的军功,但是他却丝毫欣喜不起来。在双方交战前,他还是将这寨子里的视为“乱贼”,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等到刀锋入肉,血肉之躯在自己面前送命时,他的神色渐渐沉稳下来,觉得可耻可恨。 男人的刀锋,不在边疆扬威,不砍向敌人的脖颈,反而挥向自己的国人,这委实不叫人好受。 不过,他却丝毫没有迟疑。这些人竖起反旗时,就已经是当杀之人。只是除了这些人之外,还有人该死罢了,希望哥哥能明察秋毫,不放过这些将无辜百姓逼成“豺狼”的贪官污吏。 洛阳城,驿站。 曹颙虽是受了钦命而来,但是文官,又是负责核查亢氏兄弟越狱案的。因此,他没有插手巡抚衙门的事。待案情查得差不多后,他就等圣旨。 出了这么大的事,总要人有出来顶缸。皇上要名声,朝廷要体面,都不会担当这个干系。李廷臣不过是个知府,还不够分量。张圣佐是才到任没几个月的督抚大员,这事情也追究不到他身上。 等到尹玉起破了神垢寨,“得胜归来”时,康熙的旨意的才下来。只一句“此系原任巡抚李锡任内之事”,就指明了风向标。同时还要求,将乱贼尽获,著刑部尚书张廷枢与内阁学士勒什布乘驿急往,严查详审。 似乎,没有曹颙什么事了。 只是那箱子从曹项宅子运出来的珠宝等物,在某个夜里,又尽数运回。绿菊初还懵懂,曹颙只叫赵同带了两个字“圣赐”。 曹项从寨子已经出逃半月,按理来说,应该早回洛阳,但是直到数日前才现身。 根据寨子中人的交代,真是说什么的都有,五花八门。有说得罪了亢氏兄弟,被杖毙的;有说趁着官兵围寨前跑掉的。 因这个缘故,曹颂唬得不行,同尹玉起报禀过后,先一步回洛阳,看望弟弟。 曹颙这边,早得了曹甲的消息,晓得曹项的详情。这其中牵扯到“徇私”,要是一个不妥当,对于曹项的前程就有碍。 因此,他没有立时叫曹项回来,而是使人安排一番。 于是,就有山中猎户“无意”救助“伤重”的曹项,送他到县城。曹项从寨子出来前,挨了几十板子,没等痊愈,就出了寨子赶路,身子早已顶不住。 这一折腾,倒是真病了。还是曹颙这边,“得了”消息,亲自过去接了堂弟回洛阳。 至始至终,曹项都是一个人。 这对外所说的内情,半真半假,只说是与逆贼争执,被打了板子,由民人见着可怜,将他私放出寨,结果在山里迷了路。 倒也说得圆满,毕竟曹项只是个不及弱冠的小官,要是没有曹家子的背景,也没有人会留意他,自然也没人想到他会作伪。 待曹项从昏昏沉沉中醒过来时,已经在洛阳曹宅中。 看着在床前侍药的绿菊,他只觉得移不开眼睛,鼻子酸涩难当。 绿菊见他醒来,也带了几分感动,抓了他的手,含泪道:“爷,您总算醒了。” 看着她神容憔悴,曹项心中不忍,摩挲着她的手道:“这些日子,累了你了。”说到这里,想起儿子,四下里没见到儿子的摇篮,道:“天阳呢?” 天阳是他们儿子的小名,因生在洛阳,所以就取了个“阳”字。 “怕吵了爷,叫**抱到厢房安置了。”绿菊低下头擦了眼泪,回道。 曹项虽想念儿子,但怕过了病气,并不着急相见。他只觉得嗓子响干,坐起身来,干咳了几声。 绿菊见状,忙倒了半盏凉茶,送到他手中。 喝了茶,曹项不由呆住,才想起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他不由瞪大了眼睛,看着绿菊道:“我是一个人回来的?” 他只记得自己同娇娇在山间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就失了知觉。后来迷迷糊糊的,好像听到过堂兄的声音。他还奇怪,只当自己是做梦,要不然京城的人怎么会跑到河南府? 绿菊听他问得没头没尾,不解道:“是大爷送爷回来的,难道还有旁人不成?”说到这里。带了几分感触道:“爷当好好谢谢大爷,原只听说大爷待二爷好,这次为了爷专程跑到河南府来,待爷也是真好。” 曹项闻言,生出几分骇意。难道自己将娇娇丢了? 他正疑惑不解,就听外头有婆子禀告:“爷爷,姨奶奶,大爷与二爷来了。” 说话间,就听到院子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老四!”曹颂心里着急,没等人进门,已经唤出声。 待见了曹项又黑又瘦的模样,就是曹颂平素自诩男子汉,也不禁有些哽咽。 曹项被劫掠这一个多月,险死还生,也是脱胎换骨一般。他看着两位哥哥,要翻身下地。许是躺久的缘故,脚下一软,差点跌倒。 曹颙在旁,扶住他,道:“自己兄弟,不用这些虚的,躺着说话吧。” 曹颂那边,神色已经有些狰狞,恨恨道:“老四,是不是亢匪打了你板子?亢大在破寨之时,已经自缢,亢二押往巡抚衙门了。这个仇,哥哥一定为你报!” “寨子破了?”曹项闻言,并不意外,问道:“二哥,亢大之母段老太,下落如何?” “段老太?”曹颂皱眉想了想,道:“被抓的人中有亢二,还有李一临的两个兄弟、三个侄儿,并未听其中有亢匪之母。是了,亢二投降时,穿了麻衣,还以为他是为兄长戴孝,看来是为老母戴孝。” 曹项听了,想到那个待自己慈爱温存的老妇,不禁黯然。 绿菊见他们兄弟有话说,亲自奉了茶后,就带着丫鬟婆子下去,将屋子留给他们兄弟。 曹颂瞧着他神色不对,道:“老四认识这个段老太?” “二哥,她是弟弟恩人。若不是她庇护,弟弟已经死在亢贼的板子下。弟弟能从寨子中逃出来,也是段老太援手的缘故。”在兄长面前,曹项无所隐瞒,如实说道。 听到这个,曹项想起寨子里救出的两个县官,庆幸道:“幸好老四先出来,那两个县官,虽还有口气,也只是有口气了。” 曹项想到失踪的娇娇,犹豫了一下,看着曹颙,问道:“大哥,弟弟同行之人……” 曹颙看了他一眼,反问道:“四弟,曹家在京城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什么?” 还能有什么?不是先祖母对今上的抚育之恩,还有大伯垂龄伴驾之谊么?曹项听了曹颙的话,脑子里有些馄饨。 “是君恩。”曹项思量了一会儿,回道。 曹家长辈不说了,在他们这一辈,从堂兄曹颙算起,都是幸进。加上哥哥曹颂的侍卫缺也好,还是他曹项的七品顶戴也好。 “还好。你还不糊涂。既是如此,你就当晓得什么不能做,什么能做。”曹颙冷哼一声,说道。 当哥哥的也不容易,弟弟太心狠了,怕弟弟失了良知;弟弟太心善,又怕他优柔寡断,办事没魄力。 他自己给能收留有盗墓嫌疑的王氏女,却不能让弟弟将亢娇娇带着身边。 两个女子都是重罪,但是性质不同。一个“反”字,就使得曹颙退避三舍。 “大哥,弟弟我,弟弟我……”曹项望向曹颙的目光,带了几分恳求:“她祖母将她托付给弟弟,能不能求大哥想个法子,保全她平安?” “一切,还要看圣裁。”曹颙看了看东北方向,回道。 曹项带了几分意外,喃喃道:“大哥已经报到御前?” 曹颙点点头,没有丝毫迟疑,道:“四弟,你要清楚,自己是朝廷命官,明白自己的立场。只要你是这大清朝子民,就要学会敬畏大清律,切莫想着以身试法。要不然,不仅是你自己的性命顶戴,还要连累家族,你当清楚。” 曹项晓得堂兄说得有理,脸色带了几分沮丧,没了动静。 曹颙这边,也是没有法子。这个娇娇虽身世可怜,但要是就这样收入曹家,遗祸无穷。他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也是防患于未然。要不然,他的堂弟们,真仗着曹家的势,为所欲为,那就是破家的根本。 在皇权凌驾于律法的封建王朝,虽然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个说法,但是大树不怕外边的风雨,只怕里面的蠹虫。 曹颂在旁,听得稀里糊涂,懵懂道:“四弟同行之人?是谁?” 曹颙想了想,没有瞒他,将娇娇之事说了,想看下曹颂的反应。 曹颂听了,神色变得郑重起来,摸了摸腰间的刀柄,禀然道:“亢匪之女么?我杀的三人中,就有一人是亢氏子侄。他们不仅是反贼,与咱们曹家也算结了私仇,我绝不许亢氏女进曹家门!” 曹项这边,被两位兄长说过,耷拉个脑袋,没有多说。 曹颂性子暴躁,见他有怅然之色,不由勃然大怒,起身道:“混账东西,你被劫掠的消息传到京城,大伯与我们都提心吊胆。大伯花甲之龄,都要亲往河南,被大哥与我强劝了几遭,才留在京城。大哥不放心你,请了圣命,背着‘假公济私’的名声,千里迢迢来到河南府。你一声谢都没有,这是为了个反贼之女,给我们摆脸子么?” 却是越说越恼,说到最后,他已经气得满脸通红,身子直发抖。 曹项见他这般气恼,哪里还坐得住,忙从炕边的翻身下来,跪倒在地,垂首道:“累及大伯与哥哥们担心,都是弟弟的过错。弟弟知错了,二哥请息怒。” 曹颂见他如此,越发着恼,想着前些日子看到的半匣子当票,忍不住踹了他一脚,道:“你还能晓得错?你不是觉得委屈么?自己充英雄,只当我们这些做手足的对不起你,不配当你的兄弟。这些年,太太有不对的地方,是让你受过委屈。因这个,旁人的好,你也见不着了?自作主张的纳妾,自作主张出京,如今有自作主张地收留反贼之女。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就不顾别人死活?” 曹项大病一场,身子本来虚弱,这一脚下来,就摔倒在地。 曹颂态度不好,说得却都是实话,曹项辩无可辩,心中已是生出悔意。 曹颙在旁,并不担心娇娇的安危。 这边是竖了反旗,不过是也儿戏一般,康熙为了名声,会换个说辞结案的。这为首之人,肯定是要斩立决,震慑百姓,其他家属,不是流放就是入官为奴的可能性更大…… 热河,雍亲王府花园。 今日,是四阿哥恭请皇父幸皇园之事。按照每年的规矩,进入七月圣驾就要开始行围,巡行蒙古。 现下,太后凤体有恙,圣驾至今停驻在热河。今年随扈的皇子阿哥最多,跟来的女眷也多,不过在热性修建园子的,还是只有几位年长的阿哥,如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七阿哥这几位。 在大阿哥被圈禁、二阿哥被废后,三阿哥成为诸皇子之长,年年都要来几出请幸王园的把戏,好向外昭显自己的地位。 今年夏天,他也不例外,但是上的折子却是没有消息,等来的是皇父幸四阿哥园子的消息。 三阿哥心中不忿,仍是装了笑脸,跟着诸位皇子阿哥,随扈而来。 四福晋那拉氏之父生前是内务府大臣,算是帝王心腹。这个媳妇,是皇上钦点的,所以康熙对那拉氏甚是温煦,叙起家常。 除了嫡福晋那拉氏,侧福晋年氏也出来见驾,听说她是年遐龄之女,年羹尧女弟,康熙少不得也勉励两句,叫她好生服侍福晋与四阿哥,云云。 当日的晚饭,康熙就是在这边用的。 四阿哥信佛,这园子收拾得素雅大气,看来是合了康熙的意。他兴致颇佳,在游园时,还为两处景致提名。 别人见了,还没什么;落到三阿哥眼中,只觉得刺眼得很。他心中生出几分惶恐,才不相信四阿哥是真心向佛。 皇父诸子中,封为和硕亲王的,除了三阿哥,就是四阿哥、五阿哥两个。五阿哥才是真正不理世事的,连胞弟九阿哥那边的事儿,都嫌少掺合。 这四阿哥从十几岁起,就是当差阿哥,在六部浸淫几十年。 这样想着,三阿哥的话中,就有了刺探之意,难免露出几分酸意。四阿哥态度从容,仿佛没有看出三阿哥的异样。 九阿哥看着眼前这一片温煦的场景,想到八阿哥修好的园子,只觉得心里针扎一般。 就因为羡慕三阿哥每每“请幸王园”这一手,所以八阿哥才费心修园子,从选址、制图、到其中的山石花草,都亲自过问。 眼前这哪里是手足,都是仇人? 九阿哥低着头,咬牙切齿,难消心头恨意。 七阿哥在旁,看到九阿哥神色不对,举起酒盅,冲他扬扬道:“九弟,吃酒。” 九阿哥听了,这才省过神来,记起是在御前。他不由惊醒,悄悄地往上坐看去,见皇父与四阿哥说话,没有关注到自己,才暗暗松了口气。 再转向七阿哥,就见他眼中有担心之意,九阿哥不禁心中一暖,低声道:“谢七哥关照。” 七阿哥笑笑说:“是我当谢九弟才是。除了那老参,九弟还送来不少贵重物件,我代你侄女谢你了。” 九阿哥闻言,心中一动,道:“不是什么好东西,二格格不嫌弃粗鄙就好。听说是弘曙去蒙古,七哥,要不然算弟弟一个?” 他之前已经在御前提过,想要回京,却是没有结果。 如今,随侍御前,整日里看着这“父慈子孝”的情景,九阿哥也腻歪得很。 蒙古王爷不比宗室王爷,只吃那点俸银,是有封地、奴隶与牲畜的,家底最是丰厚。走一趟蒙古,寻个生财的法子,不是比在御前看着大家唱大戏好的多。 想到此处,九阿哥脸上添了几分雀跃…… 第七百六十五章 济民 第七百六十五章济民 河南府,驿站。 明日就是八月十五,曹颙仍滞留在洛阳。听说刑部尚书已经到了巡抚衙门,已经开始审查河南民乱案。 曹颙这边,终于等来康熙的旨意,命他将手中的案宗交到巡抚衙门,返程回京。 蒋坚终于松了口气,看来皇上对曹颙还是另眼相待,要在定案前使他脱身。 自从官兵破了神垢寨这半月,曹颙看着甚是悠哉,白日里经常到城中的集市上闲逛,要不然就下馆子,偶尔还出城转转。 曹颂的那几个同僚,见曹颙这般自在,私下里难免唠叨两句。不过是说他酸赳赳,不敢去剿匪不说,每日里还不着调。 只有蒋坚,跟在曹颙身边,晓得他所为所行,都是深意。 “大人关注农田,可是有所计较?”蒋坚忍不住问道。 “这边农田里,主要种谷、高粱,剩下的就是种麦子、豆子与棉花。湖广早已开始种植双季稻,不仅能自足,还能供给江南与京畿。听说江南那边精耕细作,水稻亩产有达到五、六石者。河南这边,丘陵多,良田少,庄稼不耐旱,有的地方,亩产一石就是好的。除了地租,佃户所剩粮食果腹都困难。遇到旱涝,就要典儿卖女,家破人亡。”曹颙说道。 蒋坚听到这些,觉得头上直冒冷汗。 他虽比不得曹颙是出自官宦世家,但也是乡绅人家,没有受过饥荒之苦。他只以为曹颙不甘心白来河南府一趟,想要作出些政绩给上头的君王看,没想到他对于农耕还有一番见解。 “西北的战争不是一年两年都歇的,这旱灾水灾也不是人为能控制的。民以食为天,想要河南安稳,就得让百姓填得饱肚子。”曹颙说道。 贪官污吏,现在他也管不了,左右过几年就要有个“抄家皇帝”上台,自由人计较。曹颙只是想尽力所能及之力,为这贫苦的地方百姓做点什么。 另外就是私心了,自打圣驾热河避暑,十六阿哥都跟他说好几遭了,就是这赚钱的法子。 这河南是什么地方?是中原腹地,就算在几百年后,人口逼近一亿大关,这河南也是有名的粮仓,不禁能自足,还能供应其他省份。 曹颙记得清楚,打小家里吃的面粉,有半数是河南产的。 除了小麦,河南还有两样特产,就是棉花与烟叶。 这玉米与土豆,虽已经引进几百年,但是一直没有推广开来,只在京畿直隶一带有。这两样东西都是耐旱的,在丘陵上也能生长。 曹颙将自己的意图,给蒋坚讲述了一遍。那就是在河南丘陵地带推广玉米与土豆这两样新农作物,在良田上推广下冬小麦套棉花,在劣田上种植烟草。如此一来,农民收益增加,地方就安定了。 不只河南,若是这个方式合适,山西、直隶等省份,也可以根据每个省的实际情况,适当推广农业。 蒋坚听了曹颙的侃侃而谈,心下无比震惊,实没想到曹颙不单单是新见解那么简单,胸中还有丘壑。 他脸上添了郑重,揽身躬身执礼道:“得大人计,河南百姓幸甚!” 见他这般,曹颙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忙扶起他道:“非磷勿要臊我,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能不能成行,还要看以后。” 听到这话,蒋坚想起一事,这官仓里的收的是麦子与谷子,要是想变更农作物,必须要请旨。 “还请非磷帮我拟道折子,说明这农耕之事。这推广新作物,不是朝夕能做到之事,关系到地方民生。以皇上的性子,不会允全省推行的。若是我所料不差,应该会先以河南府试点。如此一来也好,这边丘陵山地更多,越发能昭显成效,使得质疑者熄声。”曹颙朗声道。 别的还好,那烟草之事,蒋坚却是不解,迟疑了一下,发问道:“大人在京中,不是主张禁烟的么?” “堵不如疏。自前朝烟草传入我国,这北方诸省逐渐普及,是能禁得了的?不过这些烟草,却不是要在民间流通,要归到内务府那边。”曹颙笑着说道。 这是曹颙想出的一条生财之道,这面向的自然是手中有银子的官僚地主阶级。 曹颙自己个儿,也是个大地主,自然晓得地主的日子多逍遥,每年的收益有多少。到了河南府后,对这个认知,越发清楚。 因为李廷臣屠了三个庄子后,回来孝敬曹颙的银子,就有八千两。 加上之前的一万余两,曹颙到河南府两个月不到,就收到将近两万两的“贿赂”。这些银子,曹颙一文没留,都在禀明康熙后,以捐响的名义,使人运到西北了。 这次亢氏兄弟之所欲能占了山寨,与官兵对峙半月,最根本的原因也是因为他们手中有银子。除了他们的,还有白莲教徒捐出来的。这些银子,购买了私枪私炮,铠甲刀剑,使得他们有模有样地弄出个“农民军”。 要是换做一百年后,曹颙说不定心里还能动点小九九,想着点私心。眼下,却是封建集权最严峻地时候,没有可乘之机。 百姓经历前朝战乱,还有八旗铁骑的践踏,修生养息,正是民心思静的时候。 说白了,就是造反的时机不到。 曹颙这边,只能想着做“名臣”了,为百姓多谋些实事。 曹项宅子,看着绿菊收拾好的两包衣服,曹项点了点头,道:“看着怪暖和的,想来过冬也够了。” 这是女子衣裳,想着巡抚衙门狱中的那位,绿菊心中不晓得什么滋味。本应感激的,但是见曹项这般上心,还还有些酸。只是面上却不显,道:“爷,除了这两套冬衣,再预备些银子吧?听说在衙门里,都要花银子打点的。” 曹项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道:“也好。” 原来,曹颙已经定了十六日启程回京,途中要到巡抚衙门的。娇娇现下就在巡抚衙门监狱中,曹颙已经得了风声,康熙没有株连之意。这个娇娇,最后可能为官奴。 曹颙晓得堂弟这边还想着当日的承诺,想要尽力庇护娇娇。他虽不会辣手摧花,但是也不会任由曹项肆意,要不然往后就失了“敬畏”之心,还不知要惹出什么祸患。 所以,娇娇仍是以亢氏匪属的名义,入了监狱。不过,曹颙还是心软,使人打了声招呼,对她有保全之意。 “爷,大太太大奶奶上个月使人送了礼,虽然咱们当时回礼了,这些大爷、二爷回京,也不好叫他们空手回去。皇帝赏赐的东西里,有些好料子,还有几样拿得出去的首饰,加上爷那边的那块砚,孝敬给长辈与嫂子们可好?”绿菊笑着说道。 上个月打发京城的人回去时,曹项还没回来,回礼也是仓促,所以绿菊才这样说。 曹项见绿菊想得这般周全,拉了她的手,道:“辛苦你了,整日里为我操心这些。大哥、二哥已经好好地训了我。那些东西,既是成了皇上赏赐的,你也做两套新衣,不要这样素净了。早知要让你跟着吃苦,我当日就不该那般轻率。” 绿菊抿了抿鬓角,摇头道:“爷,我不觉得苦。只是觉得委屈了爷,要是在京城,也不会累得爷遭这些罪。” “委屈?”曹项闻言,脸上说不出是悲是喜,道:“委屈什么?不过是靠家族庇佑,要不然怎么会不到二十,就做了七品官!” 看着他黑瘦的容颜,还有眼中的郁郁之色,绿菊心中一痛,抓了曹项的胳膊,低声道:“爷,同大爷说说,您回京吧?” “回京?”曹项闻言不解。 “出京这一年来,爷从没放下功课不是么?明年春闱,爷回京应试吧。”绿菊带了几分心疼之意,劝道:“中进士,入翰林,才是爷打小的心愿,不是么?” 曹项听了,只觉得少年的心愿已经如此遥远。 他苦笑道:“为了谋这个缺,花了二哥不少银子,还用了大哥的人情,如今才到任一年……” “爷,您好好想想。大爷与二爷都疼您,没指望您在外头做出多少政绩来。要是爷重新走科举仕途,他们不会反对的。”绿菊说道。 曹项闻言,却沉默了。 要想赶顺天府乡试,太过匆忙,怕是已经来不及。不过他是国子监监生,有资格同举人一道参加明年春的会试。 想着这一年多的做官生涯,曹项对于读书赶考的生涯,竟生出几分怀念之意…… 京城,曹府,梧桐苑。 赶在中秋节前,韩江氏过来会帐。如今稻香村的收入还算稳定,十间铺子的收益非常丰厚。因正赶上曹家小公子恒生的生辰,韩江氏还专程预备了礼物。是上好的文房四宝,看着就价值不菲。 “太客气了。他一个小孩子,最是淘气的时候,哪里用得了这些好东西。”初瑜撂下礼单,笑着对韩江氏道。 “都说二公子勇武,原应该备些刀剑之物,才合二公子的心思。只是小妇人是妇道之家,对于那些都不熟悉,一时寻不到好的,还不若送这个,给二公子使唤。虽比不上贵府的,多少是些心意。”韩江氏说道。 初瑜晓得她是重礼之人,就应承了这份好意,使人将恒生唤来,谢过韩江氏。 韩江氏不敢受恒生全礼,起身避开,折腾一番,宾主才重新说话。 “奶奶,同仁堂这几年,冬春都施药,名声甚好。稻香村虽不好学着邀名,但这几年南点铺子渐多了,有几家已经有些规模,价格定得还低。今年已经有些影响稻香村,要不然凭着端午与中秋的收益,收入原本应该比现下多才是。等到明年,他们立足,推广起来,稻香村的买卖就要艰难。如何使得百姓认稻香村这个牌子,或许当想几个好法子。”韩江氏道。 初瑜闻言,犹豫了一下,问道:“韩掌柜所说的几家南店铺子,是不是包括桂香村?” 韩江氏点了点头,道:“看来奶奶也听到传言了。原还不觉得什么,只晓得九贝子似乎也对这饽饽买卖起了兴致,才在前门开了店。没想到这几个月,桂香村开的几家分店,都在稻香村附近。稻香村里的大师傅,多签的是二十年的合同,他们也挖不走。不过听说京里其他南点铺子的师傅,都汇集到桂香村了,还有从南边请来的师傅。铺子筹划,请人进料,如同当年的稻香村一般无二。” 这件事,韩江氏也是郁闷。 开始还只当九阿哥一时兴起,没想到不过两、三个月的功夫,桂香村的铺子已经开了五家。 这点,连初瑜也没想到。毕竟,九阿哥是她的亲叔叔。这京城谁不晓得稻香村是初瑜的产业,这叔叔与侄女抢生意,说起来也是跌份。 别人说起时,也只能念叨九贝子是彻底钻钱眼里去了,脸面都不要。 初瑜这边,本就不缺银子使唤,稻香村的买卖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按照她的性子,稻香村的名声已经太大了,连宫里的主位们也念叨外头的点心,有些招摇。 出了九阿哥的买卖,虽说稻香村的收益减了,但是少了些风头,也是好事。 “买卖这块,还是以和为贵的好,想不要有什么动静,还是等大爷回来后再说吧。听我们老爷说,大爷重阳前后就能到京。”初瑜想了想,道:“不过说起同仁堂的施药,我倒是想起一事儿,我早年曾在佛前许下心愿,若是我家大格格眼疾好了,我愿铺路搭桥,积几分大功德。只是我家大爷在朝为官,行事多有多便。这只是我为母之人一片诚心,并没有邀名之念。要是韩掌柜方便,还恳请韩掌柜帮衬我一把。看看是否能以铺子那边的名声行事,省得沾上曹家,引得小人口舌。” “奶奶,就算以商贾之名,若是直接捐银子也名不正言不顺。”韩江氏思量了一回,说道:“现下朝廷正纳捐,要不奶奶想想这个?” “这个?”初瑜不解道:“韩掌柜所言何意,难道还想要捐功名么?” “奶奶,若是想花银子,没有比纳捐更合适的。听说朝廷捐银子是为筹饷,要是奶奶这边捐了功名,既能积了阴德,传到御前,对曹爷的前程也是好的。这又是为做事好的掌柜与采买捐功名,他们自然越发对东家死心塌地。”韩江氏道。 一番话,说得初瑜不禁动心…… 第七百六十六章 主家 第七百六十六章主家 曹家是什么人?就算曹颙现下是个四品司官,有谁敢小瞧了去? 伯爵府邸,先头的老太太是皇帝的乳母,如今荣养的老爷是皇帝的伴读,大姑奶奶是铁帽子王府的嫡福晋,小姑奶奶也是国公府夫人。 这如今掌家奶奶,是皇帝的亲孙女,尊贵的郡主格格,也是他们的正经主子。 庞德辉穿着新衣裳,跟着叔叔进了曹家大门时,脑子里想着就是叔叔早间讲的这些。 看着这高高的大门,还有两旁规规矩矩的青衣仆人,庞德辉只觉得手心直冒汗。 久居京城,也见过些富贵人家,多是带着个商字,如今这可是实打实的皇亲国戚府邸, 庞德辉的叔叔,就是稻香村鼓楼店的掌柜庞山,平素是个稳重的,此时也有些战战兢兢。 在稻香村经营数年,这曹府大门,还是头一次进,更不要说今儿要见他们的是郡主。 之前,关于铺子买卖的事,除了大掌柜韩江氏,就是曹家的大管事曹方露面,真正的东家和瑞郡主,却是他们这些人没有资格一见的。 这个庞德辉虽是庞山的侄儿,却是当儿子待的,要不然也不会将主子的恩典,给了这个侄子。 如今朝廷科举,虽不像前朝那般苛刻,买卖人家的子弟也有科举的。不过天下的读书人,都指望着跃龙门,有几个能功成名就。 他这个侄子,就是如此,参加了三次乡试,都是落地。守着个秀才功名,又舍不得让他出去谋馆,也不能教他打算盘珠子。 中秋节后,大格格这边就有了恩典,稻香村拢共有十间铺子,十个掌柜的,还有两个负责采买的管事,从中间挑了五个劳苦功高的,说要酬谢他们这几年的尽心尽力。 这几位掌柜,还以为是主家要趁着中秋,给包个大红包。没想到这是真的“赏赐”,由曹家出面,大格格出银子,为这五个掌柜的子侄捐了出身。 这是天大的体面与恩情,几位掌柜都是感激不已。虽不是实缺,但是却成了官身,往后穿衣服也能用花缎,到了衙门也可以不下跪。 剩下的那几位掌柜,虽没人说什么,但是心里也不是滋味儿。 他们晓得,这是主家“论功行赏”,那选出的几个掌柜都是这今年流水最多的铺面。他们有委屈的,有不甘的,却都是咬了牙,寻思明年要好好干,定要将这个颜面争回来。 这得了赏的五个掌柜,央求了曹府大管事曹方,要带了子侄过来给郡主奶奶磕头谢恩。 人不能忘本不是,他们本就是郡主奶奶的下人,得了赏,总要来谢谢主子。 于是,就有了今日,庞德辉跟着叔叔进曹府。 除了庞德辉,剩下四个掌柜领的都是儿子,其中隆福寺铺子的孙掌柜,还不到三十,独生子孙宝才八岁,也位列在其中。 曹方引众人见了屋子,没人敢言语。 偏厅里,有雁翅旁列的两排椅子,曹方并没有请众人落座。 也没有敢挑曹方的礼,以他们的身份,能够进得了曹府的大门,已经是高抬。 这这边等了将近一刻钟,期间有几个小厮往来传话。 曹方这边,低头应着,等到小厮离开,才笑着对诸位道:“我们奶奶在太太房里,侍候老爷太太用饭,稍后才能过来。晓得诸位已经到了,奶奶怕饿着诸位,叫厨房送了席面出来,诸位不要客气。” 说话间,曹方引着众人到花厅,已经有小厮抬了桌椅过来。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布置好席面。 大家都不敢落座,还是曹方陪着,才使得众人坐了。二十来个小厮,捧了银盆与雪白的毛巾,侍候众人净手。 这般做派,众人谁敢生受,都站起身来。还是曹方好说歹说,他们才惶恐地洗了手。 再看席上,银盘玉碗,包金的象牙筷子,菜肴也是精致得像画,让人不忍落筷。 曹方拿起酒壶,亲自给众人倒酒。轮到孙掌柜的儿子孙宝时,他顿了顿,看了看手中的酒壶道:“这里面是莲花白,宫里赐出来的御酒,你年岁小,借借福气也好。”说完,给孙宝也倒了小半盅。 这孙宝也伶俐,不像寻常孩子那般胆怯,呼扇呼扇着大眼睛,道:“谢谢二大爷,俺喝。” 曹方行二,平素大家见他,多是当年叫大管事,背后说起来称他“方二爷”。孙宝跟着父亲进曹府前,听众人说起,所以直接叫这么叫上了。 孙掌柜在旁,见儿子倒是不认生,只觉得脑门冒汗,拍了他一下,呵斥道:“混叫什么,要叫二爷!” 孙宝听了,只觉得委屈,这比父亲大的唤“大爷”,比父亲小的唤“叔叔”,有什么错处么?平素还是父亲叫他这般的叫的,现下又当着这么多人说他。他虽年纪小,也知道廉耻,脸上涨得通红,低着头,不肯言声。 孙掌柜见儿子倔强,气得半死,也不敢这这个地方训子。想要做好买卖,好的眼力件不是关键,但是没有眼力件却是万万不行。他心中忐忑,只能躬身跟曹方道:“大管事,犬子顽劣不堪,不晓得规矩……” 话虽说完,就听曹方笑道:“我瞧着挺好,是个激灵孩子。是叫宝儿吧,今年多大了?”后半句,是对孙宝说的。 孙宝看了孙掌柜一眼,小声说道:“二大爷,俺八岁了。” 曹方伸出手去,摸了摸孙宝的脑袋,道:“同我家三小子同岁,往后得空你们小哥几个也见见,总能玩到一块儿去。” 孙宝听了,是真心欢喜,咧嘴露出一口白牙,使劲地点点头。 其他几位掌柜,看了此情此景,想起一件事来,那就是曹府的两位小少爷,也是丁点大的年纪。要是能送子侄到小少爷身边当差,那才是前程不可限量。 在众人的拘谨中,曹方的谈笑风生中,这顿饭总算吃完,众人又回到偏厅。 待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就有两个婆子领着小厮抬了珠帘屏风进屋,放到厅上。 众人皆起身,曹方上前,低声跟婆子问道:“宋大娘,奶奶从太太屋子里出来了么?” 就听那婆子道:“奶奶回梧桐苑了,由韩奶奶陪着用饭,稍后过来……” 梧桐苑,上房。 因为有韩江氏在,初瑜叫人多预备了几道菜,摆了地桌。两人都是食不言、寝不语之人,直到撤了桌子,漱了口才说话。 只听初瑜叹了口气,道:“韩掌柜,我不过是真心想要积功德。你也常来这边的,当晓得我家大爷与我都当大格格是命根子。说起来,还是我孕期保养不妥当的缘故,使得孩子成了这般模样,这些年里不知哭了多少遭。如今天可怜见,总算是有了指望,再没有比这个更叫人欢喜的。现下真是什么都不求了,只求双亲长寿,儿女平安。” “奶奶心肠好,自会有好报。每逢佛诞,稻香村都往寺庙里捐香油,年年腊月,还要跟着衙门在粥棚施粥,都是奶奶的功德。”韩江氏低眉顺眼地说道。 初瑜看了韩江氏一眼,道:“这稻香村的买卖,交到你手里,我同大爷都放心。又不指望这铺子糊口,只要买卖顺当就好。” “到底是奶奶的铺子,总要他们认识谁是正经主子才好。他们的身契有十年,有二十的。听着曹爷的意思,还指望将奶奶这几处铺子做成老字号,留着给少爷、姑娘们添零花钱。”韩江氏微笑着说道。 初瑜想着眼前这人无父无母无夫无子,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怜悯,并没有显露出来,只是淡淡地说道:“不管是多少年的买卖,既是大爷信过了韩掌柜,就要劳烦大掌柜多费心。” “这些年厚颜蒙曹爷与奶奶照拂,总算是不负所托,要不然小妇人更是无地自容了。”韩江氏躬身回道:“因小妇人年轻,行事多有不当之处,这里也谢过曹爷与奶奶的款待。” 初瑜见她越说越见外,道:“何须如此。对于令舅,大爷是提过多遭的,老爷也夸过。令姊之事,大爷也提过,实是坎坷可怜。若是她还在世,韩掌柜也能多个依靠。” 韩江氏听到姐姐,有些黯然。 初瑜起身道:“瞧我,说这些引得你感伤。既是他们来请安,你就陪我去见见吧。” 韩江氏跟着起身,两人一到出了梧桐苑。 刚好紫晶过来接回事,听说铺子掌柜来给初瑜请安,颇为意外。对于外头的买卖,有韩江氏与曹方,初瑜从来不插手,更不要说传外头的人来。 初瑜见紫晶有事,道:“紫晶姐姐先到院子里吃茶,我去去就回。” “既是奶奶有事,就先去忙。刚好要寻田奶奶借两副鞋样子,一会儿等奶奶回来,我再过来。”紫晶笑着回道。 “今儿内务府送来两框青柑,还没往各处送。姐姐要是去田嫂子院子,就给他们送些。”初瑜想了想,说道。 紫晶应了,等初瑜与韩江氏走了,才跟着喜烟来取青柑。 除了府里的分了几份,喜烟还专程拿了个篮子,装了一篮子,放在一边。 紫晶看了一眼,道:“这是给韩奶奶的?” 喜烟点了点头,道:“是奶奶方才吩咐的。”说到这里,她压低了音量,道:“紫晶姐姐,韩奶奶像是要嫁人了……” 紫晶闻言,甚是意外,道:“这是她同奶奶说的?” 喜烟摇了摇头,道:“那倒是没有。只是听格格同喜彩说话,提到韩奶奶,说她可能要离开稻香村,要不然也不回安排别的。她是大爷请来的,格格也不好说什么,只等大爷回来,才能拿主意。” 紫晶一听,的确如此。 之前韩江氏除了端午、中秋、年底三次会账外,鲜少到曹府。 这中秋节后半个多月,才了好几遭了…… 塞外,永安拜昂阿,圣上行在。 虽说圣上北巡,是年年都有的惯例,但是今年却透着不寻常。随扈的皇子阿哥最多,行围的次数最少。 每年圣驾都是六月从热河出来到蒙古,最迟七月初,到九月中旬才回到热河;今年是进了八月,圣驾才从热河出来,到九月初才行围一次。 不是没有人生出别的心思,但是又能如何? 如今龙椅上的那位,不同于历朝历代的君王。无外戚忧心,无权相掣肘,无藩王危机皇权,是圣心独断惯了的。 在大阿哥圈、二阿哥废、八阿哥病故后,“明党”、“太子党”、“八爷党”烟消云散后,谁还敢轻举妄动。 如今,大家都在忍,谁也不晓得自己再忍耐什么,会不会后悔,但是又没有其他抉择。 连向来爱做点小动作的三阿哥,在荣宪公主规劝后,也安分许多。 这些日子,他倒是深入简出,真有几分做学问的模样。旁人见状,也不说什么,只有到蒙古送亲回来的九阿哥见状,冷笑几声,难掩鄙视之意。 见了九阿哥这般别扭模样,三阿哥又气又恼。他也不晓得为何九阿哥就跟疯狗似的,咬上了自己。要说八阿哥之死,引得九阿哥迁怒,也应该是去年在京城理事的四阿哥与内务府当差的十六阿哥才是。 他却是不知道,九阿哥心中,有资格登上那把椅子的,只有八阿哥一人,其他兄弟都是没资格的。谁惦记那把椅子,就是八阿哥的仇人,也是他九阿哥的仇人。 像三阿哥这样以“皇长子”自居,感觉良好的,如何能不引得九阿哥心头火起。 御帐中,康熙看着马齐送来的折子,不禁皱眉。 折子是西北领兵的富宁安送来的,往西北进征一次,尚未临阵,就需要借支俸禄钱粮二十五万六千余两。 户部哪里有银子,这银子少不得也要从内库支出。 康熙看罢折子,将折子递给一边侍立的张廷玉,半了半晌方道:“传朕的旨意,此次官兵虽未临阵,克取地方,然同心效力,甚属可嘉。将朕内库银两发出二十六万,令其整理马匹器械。如恐路远不能即达,将附近地方所有钱粮,著户部速行料理。现将内库银两,照数交与户部。此项钱粮系朕特恩,其另造档案,务令清楚。” 张廷玉口中应着“臣承旨”,拿起边上炕桌上放着的笔墨,站着撰写了一份圣旨,双手奉到康熙面前。 康熙冲边上的魏珠点了点头,魏珠上前,将旨意收了,留下加盖玺印。 康熙拿起另外一份折子,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一边看,一边笑骂道:“曹颙这小子,真是钻到钱眼里去了,走到哪儿都想着银子。” 魏珠在康熙身后,抿了抿嘴。别的不说,这半个月,皇帝就在四阿哥面前提了两次曹颙,其中不乏责怪之意,像是嗔怪他不尽心为上分忧。 连着魏珠,都有些担心,又不好给曹颙送信。 正如曹颙所料,看着这洋洋洒洒的“农耕”篇,康熙也是觉得他纸上谈兵,并不十分尽信,但是其中“民以食为天”的说法,康熙时支持的。使得他发笑的,是曹颙信誓旦旦地说烟草之事,“以十万白银”获“数倍之利”。 这些年,曹颙在敛财上的招,还没有失利过,康熙对他也有信心。 只是打仗太过耗费银子,出兵一次,一个敌人没遇到,就要几十万两银子。这十万的数倍之利,还不能让康熙满足。 岂止是河南不能乱,这陕甘四川也是重中之重。 这湖广推行双季稻,就是康熙早年亲自过问的,这些年又李煦、孙文起等人在江南试种新稻种。 苞谷与番薯真要是适合山地生长,那不止是河南,陕甘等地,也可以一试。 曹颙生于富贵,长于富贵,却能有这番见识,康熙颇为欣慰。他才露出笑模样,就看到折子尾处,是曹颙代堂弟求恩典,想要他辞官回京参加会试的。 想到,曹颙去河南,也是为了这个堂弟,康熙不由摇头。 他实不知道该不该惋惜,这个孙女婿,太重人情,不够练达,有才华,却没有功利心,难成大器…… 西直门外,官道上。 看着前面的城门,几位侍卫都不由地雀跃。总算是熬到头了,原本在京城时,都觉得厌倦,盼着出外差。等到真的出外差了,才发现京城的好。 就是在京城的沙子,也比外头的亲。 曹颂这边,也跟着欢喜,笑着对曹颙道:“大哥,总算回来了,中秋节没在家里,总算能给陪着大伯、伯娘过重阳!” “嗯!”总算回来了,曹颙应着,心中松了口气。 河南的事,只算是开头,其中千丝万缕,还要以后才能做计较。除了河南吏治**,官场糜烂,不得不重惩外,还有一个更严重的,就是白莲教在河南盛行。 这是关系到地方稳定的大问题,少不得又要血雨腥风。 将河南做成个“试验地”,将内务府势利引入河南,也能给河南百姓多条生路。 康熙五十六年,过去大半了,朝廷还没有大军西征的消息。看来,最早要明年。 圣驾快回京吧,要不然十四阿哥再歪缠下去,曹颙就不得不得罪人了…… 第七百六十七章 财路(上) 第七百六十七章财路(上) 虽然有“父母在,不远游”这句老话,但是曹颙这位曹家长子这些年来却没少折腾。 好在一直有家书回来,李氏稍稍心安。饶是如此,见他平安归来,也是引得曹寅与李氏夫妻两个欢喜不已。 曹寅身为老父,还能克制,李氏已经拉着儿子,摩挲他略显清减的脸庞,红了眼圈。 还是曹寅“咳”了一声,同来请安的曹颂说了两句话,打发他先回东府去。 初瑜在旁,看着丈夫,眼里尽是缠绵之意。碍于婆婆在旁,也不好上前。 曹寅看在眼里,对曹颙道:“先回去更衣,稍后再过来说话。” 曹颙应了一声,同妻子一道回了梧桐苑。 “天慧呢,怎么没瞧见?”曹颙没有见到闺女,开口问道。 “大姐姐使人接过王府了。”初瑜回道。 之前的家书中,初瑜也提过,七月里曹佳氏又添了一个小阿哥,名字叫福瑞,这是平郡王夫妇成亲十一里,生的第五个孩子,尤其可见夫妻两个多么恩爱,是宗室里出了名的恩爱夫妻。 这世上之事,不如意者十有**。 就是平郡王与曹佳氏这对恩爱夫妻,也有不如意的地方。 他们原本有一嫡女福敏,正月里没了,夫妻两个悲痛欲绝。曹佳氏当时肚子里正怀着孩子,也差点流了。还是李氏过去,陪着姑娘,好生宽慰,才好些。 夫妻两个已经有了三个嫡子,大阿哥福彭已经十岁,四阿哥喜福秀八岁,六阿哥福靖三岁。 寻常百姓人家,多是“重男轻女”;平郡王却是倒了一个个儿,“重女轻男”。京城宗亲,谁不晓得讷尔苏最宝贝王府的大格格。 好好的一个女儿,小小的就夭折了,岂不是让做父母的肉疼。 从那时前,曹佳氏与平郡王就盼着再添个嫡女,没想到生出来的还是小阿哥。 已故大格格福敏与天慧是亲表姊妹,容貌自然有几分相似。这份对女儿的宠爱之情,就让曹佳氏转到侄女天慧身上了。 说起这个,夫妻两个都有些缄默。 过了半晌,曹颙叹了口气道:“生个小阿哥也好,总比生个格格宝贝十多年,再送到蒙古强。” 初瑜听到这话,想起上个月出嫁的二格格,心里也有些沉重。 “听额娘的意思,宫里提起五妹妹了,怕是指婚的旨意也要下了。”初瑜说道。 听到这个,曹颙只觉得头疼。 宗室格格要抚蒙古不假,这八旗贵女的婚配权也不在父母手中。天慧之前眼盲时,还能由曹颙夫妇照拂,安排终身。这眼疾好了,反而以后要受宫里制约。 “等太后回来,让母亲去求个恩典,看看咱们家闺女能不能免选。当宝贝疙瘩养大的,要是往后配个混账男人,我这当爹的,就要气死了。”曹颙说道。 看着丈夫脸上愤愤的模样,初瑜不禁失笑,道:“瞧额驸说的,天慧才多丁点儿大,就操心这个。”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狼。以后定要挑个放心的女婿,才舍得将天慧嫁出去,要不然宁愿让她做老姑娘,也不能到别人家受气。”曹颙说道。 见丈夫这般认真,初瑜想起女儿,也添了忧心。她刚出嫁时,五格格还是孩子,这转眼的功夫,不是也开始议亲么? 曹颙说完,将初瑜上心,有些后悔。这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无论何时,母亲对孩子的惦记永远比父亲多。 就像初瑜说的,左右天慧还小,求恩典的事慢慢筹划就是。 想到这里,他岔开话道:“对了,方才在前院看到曹方领着稻香村的掌柜们出去,他们怎么到府里来?好像还带着孩子,有个小的,比天佑、恒生大不了几岁。” 他刚才急着进内院,给父母请安,所以在众人请安后,只是点点头,叫众人起了,就回到内院,还没来得及问。 初瑜将中秋前韩江氏所说的话讲述一遍,还有这些日子的事儿,听得曹颙直皱眉。 “她的意思,是想将铺子都交还到咱们手中?”曹颙稍加思量,道。 初瑜点点头,道:“她提了两遭,想要携女回扬州,依附母族。大爷不在京里,我也不好说什么,就含糊着。这捐前程的事,我开始还动心,后来见她有归意,也想拖的,但是耐不住她央磨。” “除了程梦星,她几个亲舅舅都是同她不亲。听说当初韩、江两家要同她打官司,其中还有她舅舅在里头。身后万贯家财,却无自保之力,到哪里都是块大肥肉罢了。”曹颙摇摇头,道:“等过两日请她过来说话,看能不能劝她熄了这个心思。” 韩江氏此举,曹颙倒是有些意外。稻香村的买卖正红火,四成的利,一年也是不少进项。韩江氏虽然有百万家财,但是稻香村这块牌子,如今也价值不菲。 夫妻两个正说着话,就听到外头有脚步声。 原来是天佑、恒生两个听说父亲回来了,过来给父亲请安。 曹颙看了初瑜一眼,道:“恒生记事了么?会不会忘了我这个老爹。” 初瑜笑道:“天慧许是会忘,恒生平素最粘额驸的,才两个多月的功夫,怎么会忘?” 待小哥俩进来,规规矩矩地给曹颙请了安。曹颙一看,兄弟两个都长了一截,天佑有些文质彬彬的模样,天佑小身子骨越发结实,已经同天佑个子比肩,看着像是同龄。 看来还好,两个孩子都记事了,对曹颙这个父亲除了恭敬,眼中就剩下信赖。 曹颙问了天佑几句课业,又摸了摸恒生的脑门,才叫人带他们下去。 待儿子们出去,曹颙才对初瑜道:“天佑越发像小书呆了。是不是夫子的缘故?” 天慧笑着摇头,道:“老爷念叨许多说了,说天佑像老爷小时候,还像大爷小时候,只是不像大爷那样爱骑射。听太太说,大爷小时候在武事上极为用心,当时太太与老爷还以为大爷要考武进士。” 听及考进士,曹颙想起钱陈群。他算是名儒,想要科举晋身。这现下离明年春闱,不到半年功夫,他该预备应考了。 “钱夫子这些日子有没有说别的?”曹颙问道。 初瑜想了想,摇头道:“没有,只是问过大管家两次大爷何时回来。” “想来他也是着急了。是我疏忽,忘了他也要应试。”曹颙说道:“明儿得空,我去寻他说吧。看来得给天佑与恒生换先生了……” 曹家,东府。 同样是儿子归来,兆佳氏却没有李氏的欢喜。听说曹项要辞官回来参加会试,她的脸立时耷拉下来。 “好好的七品官不当,又回来应考,你这做哥哥的,就任由他折腾?”兆佳氏顾不得媳妇也在,瞪着曹颂道。 “是我劝他回来的。他才多大,就算这科考不中,多考两次就是。四弟打小聪慧,功课最好,指定会榜上有名。母亲没去过河南府,就洛阳繁华些,下头穷得很,驿站里最好的吃食,就是各种面条、面片汤了。想要吃只鸡,都不容易。”曹颂说道。 这不全是谎话,打去河南府前,曹颂就有这个心思,后来见弟弟受了劫难归来,也是想着劝他辞官。 没等他开口,曹项便先说了。他这个亲哥哥,立时点头应了。 兆佳氏听了,气得说不出话,道:“别以为不说我就不晓得,为了他外放,家里掏了多少银子,这一句怕吃苦,就回来了?要是真落榜,不还是要从家里用嚼用。你问问你媳妇,这个家是金山银山么,能可着你们败家?” 曹颂一路跋涉,已是乏了,又被母亲拉着唠叨半晌,只觉得脑仁生疼,起身道:“儿子一身臭汗,先回去更衣,稍后再过来陪太太说话。” 兆佳氏见他离家三月,黑了不少,也有些心疼,摆摆手,道:“去吧,去吧。一千多里地,也不是玩的。晚上叫厨房给你多烧几个菜,好生补补……” 曹颙也是乏了,用了晚饭后,就早早歇下。小别胜新婚,夫妻两个,少不得敦伦敦伦。瞧着曹颙眼睛放光的模样,初瑜心里跟吃了蜜似的。 丈夫外出后的事,初瑜从不打探,这也是夫妻之间的信任。她心中未尝没有忐忑,在官场上应酬,是推不得的。丈夫又是这般才貌。 次日,睡得足足的曹颙,才算解了乏,先到吏部交接了差事,随后去户部衙门当差去了。 河南的事,京城这边早就传开了,只是没有人敢说“造反”,只说是地方官员摊派才引得民愤,云云。 曹颙去了三月,眼看功成,换了刑部尚书过去,这功劳就眼看着跑了。 同僚们提及,就有不少为曹颙抱不平的。见曹颙回来,除了寒暄,与禀告这几个月的重要事件外,就是问起河南府的事了。 如今亢氏兄弟虽然都入了巡抚衙门监狱,但是朝廷并没有将他们押解回京的意思,而是派了刑部堂官下去,看来就是要将事情了解在河南。 曹颙不晓得朝廷会用什么罪名结案,也不好多说,就笼统地提了两句,没有细说。 挤压数月,需要他审核签字的公文,堆了两尺高,曹颙正经忙了一阵子。 等到曹颙听到外头的动静,觉得胳膊发酸时,已经到了正午。 十六阿哥来了。 十六阿哥有一肚子的话要对曹颙说,自然等不到他落衙。 赶巧曹颙有些饿了,两人就一道出了,寻了间饭馆,要了间雅间坐了。 这边挨着六部衙门,往来的司官不说,所以曹颙穿着官服也不惹眼。十六阿哥自在,除了朝会,都是穿常服的,两人也不惹眼。 “倒是是什么财路,需要内务府每年提供十万两白银?”十六阿哥随意点了几道菜,打发小二出去,迫不及待的问道。 晓得在外头,为了防隔墙有耳,他还压低了音量。 这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清的,曹颙道:“不过是给内务府添几个新进项,十六阿哥落衙后才找我,咱们再细说。” “十万本钱的话,一年所获几成利?”十六阿哥眼睛闪亮地问道。 曹颙思量了一遭,道:“不止几成?往少说的话,一倍、两倍是有的,往多说的话,弄不好三、五倍也是有的?” “什么买卖,这么赚钱?”十六阿哥闻言大喜:“孚若,你不晓得,内库如今不宽裕,还要往户部拨,还要维修几处园子。就是你不提,我也要催着你想几个生财的法子,要不然皇阿玛跟前我就要顶缸了。户部纳了捐,还能支撑些时日,这内库也不能空了。” 自打十六阿哥吸了鸦片,又生生地戒掉后,他不只对鸦片深恶痛绝,对于烟草也全是厌恶。 这次曹颙想的,却是卷烟的生意。 虽说百姓手中无钱,但是官僚地主可都是银主,曹颙只能打奢侈品的主意。 烟草自明朝传入内地,几百年下来,也普及得甚广,吸烟者甚众。若是能将大烟袋发展成卷烟,那定是一笔不费的收益。其次,就是对外贸易这块。 根据魏信之前在广州的消息看,欧美至今应该还没有卷烟问世。 刚好小二送酒菜上来,曹颙笑着说道:“先吃饭,等寻了僻静地方再细说。” 十六阿哥虽心急,但见曹颙不愿说,也晓得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就止了话头。 吃了饭,曹颙回衙门。十六阿哥同他约好了,下晌去他家里,才先回宫去了。 回到户科官署,曹颙不禁深思,让十六阿哥去接触他厌恶的烟草,是不是有些强人所难? 听说在明朝末年,朝廷就有过“禁烟令”。这里面的“烟”,不是俗称“大烟”的鸦片,而是烟草。 烟草在民间的推广,会影响庄稼的数量,朝廷自然不能容。 不过,同“禁酒”一样,这哪里能说禁就禁得住的。一百多年过去,东北与华北,烟草在民间已经普及。 曹颙自己上辈子是不抽烟的,但是卷烟能在世界普及,绝对有它的理由。这点,曹颙毫无置疑。 康熙不是盯着他催银子么?既不得罪当权的士族与官员,也不会祸害民生的,就是发展奢侈品消费。 这个时候的人,家里有了银子,没有几个说存钱庄的,都是浇了大的银锭子藏在家里。民间家境殷实些的地主,手上有个万八千两银子,并不稀奇。 正如曹颙所想,等落了衙,与曹颙到曹家,听了曹颙说的是“烟草大计”时,十六阿哥的笑容立时僵住。 “孚若,你这是糊涂了?那是祸害人的玩意儿,我还想等着什么时候递折子,请皇阿玛禁烟,你竟然想着‘官办’、‘官卖’?”十六阿哥看着曹颙,不可置信地问道。 曹颙并不是第一次打卷烟的主意,在内务府招投标前,他就想着将卷烟做个大项的。只是当时内务府事务繁杂,都是成熟的商道,这卷烟的新点子没有受到十六阿哥的重视,最后不了了之。 十六阿哥看来也是想起此事,接着说道:“前年,你就要弄这个。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个东西的祸害,只觉得费事罢了;如今我是吃过苦头的,孚若还想着这个。” “这烟草与大烟虽然都有瘾,但是压根不是一回事,这十六爷也当清楚不是。”曹颙说道:“就算十六阿哥因大烟的缘故,连烟草业厌上了,止得住自己,能止得住旁人不抽?” 十六阿哥虽平素信赖曹颙,眼下还是有些别扭,皱眉道:“据我所知,好烟叶是贵些,可以也没离谱。便宜些的,才十几大文一斤,能有那么丰厚的利?” 十六阿哥因鸦片的缘故,关注过城里的烟草铺子,所以知道个大概齐的价格。 “怎么没有?十六爷也听过人要衣装、佛要精装的话。再说,这卷烟的真正味道,是经过烤制的,去了生烟叶的涩味,味道更醇香。加上物以稀为贵,赚上数倍乃至十倍利,不是问题。”曹颙笑着说道。 十六阿哥听他说得这般自信,倒是有些兴致,道:“你也晓得,这民间的烟草铺子是到处都有的,这卷烟真要好抽的话,少不得过几年也四处都有了,还赚什么钱?” “就这几年的功夫,也是一大笔银子,十六爷就不稀奇了?再说,之所以官办,为得是名正言顺。除了赚地主老财的银子,这卷烟主要是想要卖给洋人,赚洋人银子的。”曹颙道:“到了那个时候,就算民间开了百家、千家烟厂,又有何用?能走外贸的,必须是朝廷指定的。那些厂子,朝廷就可以抽以重税,又是一笔固定收入。” 听着曹颙侃侃而谈,十六阿哥也心里痒痒,点了点头,道:“妙啊,如此说来,孚若不是给内务府添了个生意,还给户部也添了一项新税,与国与民有益。没白去河南,不过几个月功夫,就想着这样的主意,只是为何要设在河南府,离京城怪远的?” “河南府多丘陵,庄稼亩产极低。像河南府这样贫瘠的地方,哪个省没有几处?要是根据每个地方的情况,能想出些补充的收益,对地方民生也是好的。”曹颙想起河南府的事,回道。 听了曹颙的话,十六阿哥收了笑,看了曹颙半晌,道:“孚若,今儿我要佩服皇阿玛慧眼识珠了。” 曹颙被他盯得不自在,“咳”了两声道:“十六阿哥有没有妥当的人选?那些王府奴才能不用就不用吧,除了搂银子,没几个老实干实事的。” 十六阿哥闻言,挑了挑眉毛,道:“孚若有好人选?是何人?” 曹颙心中想起一人,点点头,道:“还不知对方愿意不愿意掺合,等问问对方,再告之十六爷……” 第七百六十八章 财路(下) 第七百六十八章财路(下) 送走十六阿哥,曹颙没有直接回内宅,而是到了客院钱陈群这边。 正如曹颙所料,钱陈群那边已经等得急了,见曹颙主动来见自己,就提了辞馆之事。 曹颙心中有些奇怪,按理来说即便自己不在家,还有父亲在,为何这个钱书呆就不晓得通透些。 “还是曹某的疏忽,耽搁了钱先生。先生既是留京备考,也需要僻静地方。曹某海淀的园子正闲着,若是钱先生不嫌弃简陋,可以过去攻读。”曹颙想了想说道:“城里的会馆虽有同乡同年,但先生也不是爱应酬之人,反而饶了清静。” 虽然晓得这个钱陈群是有几分真才学,但是曹颙并没有出言挽留。对方要参加明年会试的,也不能说考不上再回来,那样说也太晦气。 曹家除了城里的宅子,城外的宅子有两处,一处海淀,一处昌平。 昌平温泉庄子,曹颙还想着冬日里让父母过去泡温泉,自然不会用来做人情。这钱陈群若是从曹家辞馆,就要搬出府的,要不然名不正言不顺。 曹家海淀的园子,夏初时钱陈群曾过去住过。现下听曹颙说得坦荡,他犹豫了一下,反而不好再说什么,躬身谢过。 好在他年过而立,也晓得人情世故,晓得曹颙才回来,这寻合适的西席也要功夫,就将离开的日子定在月末。 曹颙心里明白过来,不禁多看了钱陈群一眼。有真学问,又不攀富贵,又不假清高,这个钱夫子往后说不定有大出息。 这样想着,他面上却没有什么变化,又同钱陈群说了几句话,叫人将河南带回来的土仪送上,就告辞了。 钱陈群将曹颙送到院门口,见他远了,才转身回屋。 曹家的名声并不算好,早年还有些不堪,这几年外头说得人才少了。饶是如此,外头提起曹家父子时,也不过是一句“天子家奴”。 钱陈群到曹家两年,眼里看的却是另一个情景,可见世人多势力,不是嫉妒,就是阿谀,见不得真金。 他回到书案后,想着此处,也是失神,不知东主曹颙能走到哪个地步…… 兰院,上房。 自打曹寅荣养,就在上房西屋收拾出来个内书房,平素在这边教导教导孙儿们练大字什么的。 曹颙来时,曹寅盘腿坐在炕上,拿了本书,给天佑、恒生讲古,看样子颇为欣慰。他穿着半旧的家常衣服,守着两个小儿,倒像个老儒。天佑与恒生两个伏在祖父膝头,听得滋滋有味。 曹颙站在门口,看到此情此景,想到夫妻两个昨儿说的,天佑像祖父的话。父亲比天佑大不了几岁,就进宫做了伴读。如果不是家族的责任,而是走科举仕途,即便没有现下显赫,那也是父亲真正想要的人生吧。 活在当下,谁又能随心所欲。 “干吗站在这儿,还没用晚饭吧?天都要黑了。”李氏见儿子站在小书房门口,问道。 屋子里的祖孙几人听了动静,往门口望来,才发现曹颙。 天佑与恒生两个忙站直身子,见过父亲。曹寅撂下手中的书,问道:“十六阿哥走了?” “嗯,原想留他吃饭,要落宫门了,他就先回去了。”曹颙回道。 曹颙这边,却是有话要对父亲说的。 十六阿哥过来,除了听了曹颙的“烟草”大计,还告之曹颙一件事,那就是圣驾延迟回京。 每年十月初一,是颁布次年年历的时间,十月初三又是太后的圣寿节。因此,圣驾每年都会在九月末回京。 今上已经年过花甲,这几年身体又不大好,这一延迟回京,自然就引起各方揣测。不晓得会不会变天,要不然为什么皇上今年点了那么多阿哥随扈。 留在京城的几位,虽说成年,也算是小阿哥,手中无权。就算是生出了不得的心思,也没有那个势。 再说,有大阿哥、二阿哥、八阿哥的前车之鉴在那里摆着,有谁敢轻举妄动。 康熙做了五十多年皇帝,没有权臣外戚,心里最防备的,就是自己的儿子们。想来这些皇子心里也有数,乖觉了许多,不敢在这个时候扎眼。 听说十三阿哥已经携眷去汤泉庄子了,十四阿哥也收敛许多,等着热河的动静,不敢再肆意拉拢人。 曹颙这边,不怕康熙出问题,是担心太后那边。方种公现下在热河供职,是太后身边的御医。要是太后有个闪失,怕牵连到他身上。 曹颙见过太后几次,只觉得是个富态雍容的蒙古老太太。但是因她这几年照拂李氏,同曹家也不能算是没有干系。别的不说,就说李氏每年为她亲手缝制两套衣服,就是当成了亲长孝敬的。 曹颙没有问过母亲,到底晓不晓她的身世。不过文太君性子清冷,待李氏不亲是真的。 回梧桐苑用了晚饭,曹颙又来到兰院,将十六阿哥所说之事讲了。 听提及康熙的健康,曹寅的脸上有些沉重,压低了音量对曹颙道:“五月里皇上中风,方种公去热河,名为太后看病,实是给皇上针灸。” 曹颙听了,不由愣住。 对于“中风”,他印象中就是口斜眼歪,半身不遂。 康熙在臣子面前,向来是威严的很,实想不到他“中风”会是什么模样。 “外头并没有消息出来,我原本以为症状尚轻,没想到却是延迟回京。圣体究竟如何,无人得知,实在令人担心,却又不好刺探。”曹寅带了几分沉重,继续说道。 见老父担心,曹颙心有不忍,道:“父亲无须担心,皇上定平安无事。若说令人担心,倒是太后那头,七十七了,已是高寿。” 听曹颙说得这般笃定,曹寅看了儿子一眼,沉默半晌,道:“莫非……寿元几何,也在颙儿梦中?” 曹颙迟疑了一下,终是点了点头,讪讪道:“要是没有其他意外,当时如此。只是这其中细微,同儿子晓得的有些不同,儿子也不能说就一定如此。” “不同之处?可是八阿哥之死?”曹寅沉吟片刻,问道。 曹颙闻言,有些无语,这就是古人的智慧么? “父亲怎会如此说?”他忍不住反问道。 “那些日子,你有些消沉,像是有什么想不开之事。”曹寅摸了摸胡子,说道。 虽不能百分百坦白自己是重生来的,但是曹颙也想同父亲好生说说话。 曹寅望着儿子的目光,也变得幽深起来。 这些年下来,他也晓得儿子绝非寻常人。只是有些事他一直不敢太追究,怕追究多了,对儿子不是福气。 如今,父子两个静坐,他却是想要问上几句。 “颙儿,为父想问上几句,可否会叫你为难?”曹寅正色道。 曹颙这边自然点点头,道:“父亲请问,儿子晓得的,自是不敢隐瞒。” 曹寅没有立时说话,而是唤丫鬟送了个空盆进来。 他拿起毛笔,在纸上写了一句话,递给曹颙。 曹颙接过来看了,问题并不意外,就见上书“皇上在位几何”。 在这个社会,这话就算是父子私下说,也是大不敬的罪过。曹颙从父亲手中接过毛笔,书了个“六十一”。 曹寅见后,松了口气,将这张纸送到烛台上燃着,随后扔到空盆里。 火花闪过,迅速将那张写了字的纸张燃尽,只剩下纸灰。 下一个问题,“国祚几何”。 曹颙在心里算了下,从满清入关到宣统退位,二百六十八年,随即将答案书中。 曹寅拿着这张纸,双手不禁颤抖,望向曹颙的目光似悲似喜,又像是悔恨不已。 曹颙见状,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自己说多了?自己这个父亲向来愚忠的很,要是以为自己“妖言惑众”,来个“大义灭亲”,自己可是没地方哭去。 这会儿功夫,曹寅稳了稳心神,将手中那张纸燃了,长吁了口气,对曹颙道:“泄露天机,有碍寿元,是为父疏忽了,日后切记,不可再对人提及。” 原来不是嫌弃他,不是怀疑他,而是担心这个。曹颙心中一暖,道:“父亲放心,无碍的。” 这历朝历代,都不缺窥破天机之人,但是没有几个下场好的。 人对未知事务都充满畏惧,曹寅无法理解儿子打小聪慧过人,只当曹家祖坟冒青烟,也出来个窥破天机之人。 一时间,他竟不知该欢喜,还是担心,扶着儿子的胳膊,半晌说不出话。 见气氛这般沉重,曹寅又担心损了自己寿元不肯多问一句,曹颙忍不住说道:“父亲,您的子孙有人流芳百世,载入青史。” 话说出口,曹颙就觉得有些不妥当。天佑如今虽占了曹霑的名,但是没有经历抄家破族的惨烈,也没有人会将他惯成宝二爷,哪里会写出《红楼梦》来。 曹寅听了曹颙的话,却是眼睛一亮,忙问道:“是谁?” “天佑。”曹颙倒是没有犹豫,省得父亲又以为“天机不可泄露”心里不安。 曹寅有了幼子长生后,虽然疼爱有加,但是对于长孙天佑,也是放在心尖上的。就像他说的,觉得长孙像自己个儿,恨不得亲自教导。 听儿子提及孙儿会青史留名,曹寅不禁红了眼圈,连声道:“好,好,好!” 瞧着父亲激动的模样,曹颙却是感觉沉重。这《红楼梦》的故事梗概他晓得,那原汁原味的文字,上哪里找去。 儿子要是写不出千古流芳的文章来,那自己就成扯谎了…… 见着韩江氏时,已经是三日后。 看来,韩江氏是有备而来,带了不少账簿过来。按照她的说辞,稻香村的生意已经有了章程,往后只需人照章办事,即可维持,并不需要她专门盯着。 那四成股份,她也无意留着,愿意照原价转给曹家。 这份慷慨,却是令曹颙佩服。怪不得都说“人情送匹马,买卖不饶针”。早先在江宁初次合作时,韩江氏寸步不让的倔强仿佛还历历在目。如今这稻香村的四成股份,按照市价的话,最少已经比之前涨了几番。 曹颙既不贪财,也不是卸磨杀驴之人。 再说,这稻香村铺子当初的本意,不过是为了安置韩江氏。 “听内子提及,韩掌柜想要去扬州。恕我直言,有了前几年那场官司,就算骨肉至亲,怕也生分许多。京城有韩掌柜的干亲与曹某在,许是比扬州还便宜些。”说到这里,曹颙顿了顿,道:“若是担心九贝子那边,也无需就此还乡,总会有其他法子。” 原来,韩江氏萌生去意,的确与九阿哥有干系。 自打春日里开始这大半年,九阿哥使人往韩江氏宅子送了不少东西。韩江氏身份所在,拒也拒不得,收也收不得,委实为难。 这不收吧,对方跪在地方,只说贝子府的规矩,办不好差事要打死了事。韩江氏在皇城住了这几年,晓得这不是玩笑话,那位九贝子的狠厉也是众所周知的。 这收了吧,名不正言不顺不说,这九阿哥又连着开了好几家“桂香村”,连稻香村那边都有闲话传出来,说九贝子是不是要挖她这个大掌柜。 韩江氏精明了小半辈子,这回却是吃了哑巴亏,辩也无处辩。 偏生九阿哥还随扈去了热河,压根不在京里,韩江氏想要了结都没地方了结。 她热衷稻香村,只是因为闲不住,又生性好强,才将买卖做得有声有色。眼下,一切都井井有条的,她的兴致也减了几分。 至于银钱多少,还真没入她的眼。 她的百万家财,可是实打实的。加上这几年稻香村的利,也不少,她倒是不生贪心。 赚钱虽是她的爱好,但是银钱与她,不过是账簿上的数目字罢了。 她性子高洁,晓得九贝子这样纠缠下去,就算借着曹家的势托人挡了去,也污了自己的名声,所以才决定带着女儿回扬州“养老”。 “稻香村是韩掌柜的心血。要是没有韩掌柜,这牌子也立不起来。就算韩掌柜想将买卖交给别人管理,这退股之事,也不要再提。”曹颙说道:“若是京城不愿呆了,我这里倒是有个好去处。只是这处买卖不比稻香村,不是几个铺子的事,关系到一方百姓生计……” 没错,曹颙想跟十六阿哥推荐的那个人,就是韩江氏。 虽说她寡妇身后,不适合在人前抛头露面,承办官办烟草事。但是一滩买卖,从开始到条理分明,有谁比韩江氏更合适。 寻个身份妥当的,放在前台,而后由韩江氏幕后主抓这件事,最是恰当不过…… 第七百六十九章 拆墙 第七百六十九章拆墙 寻找接替钱陈群之人,曹颙一时也没有合适人选,就请父亲拿主意。他原以为父亲向来重视孙儿们的学业,定会再寻个名儒,没想到这次寻的却是名不见经传的一个老举人。 曹颙不解,曹寅说了原由。 原来,这钱陈群虽已辞馆,但还要留下几分余地。若是他这科名落孙山,还可以到请回曹家再教几年。 钱陈群的学问,曹寅是晓得的,即便如此,也不能笃定他定能榜上有名,可见这会试真是独木桥。能够考上举人资格的,哪个不是熟读四书五经,到了会试这里,二十取一。 听到这个,曹颙倒是有些担心曹项。 曹寅闻言,摇摇头,道:“无妨,八旗虽与汉人一通参加会试,但是取中的比例多些。就算一科未取,下科也差不多了。” 说起科举取士,曹颙想起一事。按照规矩,这六科掌印给事中,同翰林院与御史一样,都是要进士出身,才能任职。 曹颙从内务府总管到六科给事中,却是有些不合规矩。不过,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康熙乾纲独断惯了,也没有人敢质疑天子的用人方式。更不要说曹颙并不是“幸进”,而是贬职到掌印给事中位上。 官场上那句老话,“非进士不得入翰林,非翰林不得入内阁”也只是老话,不是还有“赐进士出身”这样的恩典么? 月末,送走了钱陈群。 除了该奉上的馆修,曹颙还使人专门去京城的书店中,买了不少“四书五经”集注之类的书,送给钱陈群。这些书多是名家所出,价格昂贵,既能代表心意,又少了铜臭味。 钱陈群虽没有怎么表达谢意,但是望向曹颙的眼神已经不同。若不是曹颙比他年纪还小,他就要奉曹颙为伯乐。 曹颙这边态度亲近,心里晓得,这不过是投其所好罢了。 转眼,到了十月初一。 圣驾不在京,在大朝会也免了。户部却来了个熟人,那就是曹颙的昔日同僚王景曾。今年他可是流年大吉。二月里打从三品的太仆寺卿任上升为正三品的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眼下又升为正二品户部右侍郎。 在户部本堂见到曹颙时,王景曾看着温煦,但是望向曹颙的目光已经完全不同。要知道,在太仆寺衙门时,两人虽平级,却是以曹颙为掌印堂官,如今真是时过境迁。 曹颙见状,心里有些不舒坦,却不是为自己个儿。 这个王景曾有几斤几两,两人共事时曹颙已经清楚。不过是借光家族的光,出自相府,官宦世家,几辈子联姻下来,这官场的门路通达,又是进士出身,就算什么政绩没有,每次考评都是“卓异”,这官升得当然快了。 可怜唐执玉,才是真能臣,却是因为出自寒门,这几年功绩不少,却仍在太仆寺少卿位上。 在外人眼中,怕自己跟那个王景曾一样,都是借光上来的。 到了十月,京城这边关于西北的消息越来越多。好像是西北兵力不足,要从八旗里增兵,没一佐领内抽三丁,年底前赶赴西北。 现下满、蒙、汉八旗佐领数四百出头,这样算来,抽出的八旗兵,也没有多少,不过一千五、六百人。不过,引起曹颙关注的,是三丁中,一人为鸟枪兵。 鸟枪,曹颙小时候惦记许久,进京后寻了机会就看过了,大失所望。 两米多长,几十斤重,上弹丸需要时间间隔。用于守城与陆战还好,用于追击与骑射很是不方便。 不知道欧洲的火器发展到什么地步,曹颙上辈子平素爱看的也都是自然、地理、游记什么的,对于战争史、兵器史真是只是皮毛。 但是他也不担心,因为据他所知,这**虽被准格尔占了,但是总有收复的一日。等到西边再乱时,已经是乾隆年间。 他如往日一样,八旗子弟却有不少沸腾的。 连曹颂每每说起西北军事,都两眼发亮,跃跃欲试。去河南府一趟,杀了几个人,使得他的气质带了几分凶悍。 不过这些,他却不爱提。按照他说的,没什么意思,只有征战边疆,追敌与国门之外,才是真英雄。 曹颙闻言,只是一笑了之。 不管什么时候,战争都来的都是伤痛,无关胜负。尤其是在冷兵器的今日,战争就是比拼财力与人命罢了。 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十六阿哥过来寻曹颙的时候,提起京城的备战气氛,也是叹息不已,丝毫没有欣喜。与曹颙不同的是,他将银钱挂在嘴上,每次望着曹颙的眼神,都是**辣的,让曹颙觉得寒毛耸立。 不是每个人都有曹颙这般淡定,这日曹颙休沐,永庆过来说话,说的就是这西北战事。 他已经出了孝期,还没有补缺,看来就是惦记西北战事。 曹颙想到即将显赫的“大将军王”,与睚眦必报、多疑的四阿哥,只觉得头疼。因十四福晋的关系,永庆只要跟着出征,自然而然就要列到十四阿哥嫡系中的嫡系。 听着永庆说起西北,两眼放光,曹颙犹豫了一下,道:“先别说西北,十四爷那边,永胜是什么意思?” 在外人眼中,十四阿哥是康熙如今最宠爱的皇子之一。虽说他没有随扈热河,但是他的嫡子弘明却是被康熙带在身边的。 诸位皇孙中,有此殊荣的,只有弘皙与弘明。 储位空悬,十四阿哥前两年又活跃,对于妻族完颜家,自然不会放过。 更不要说,完颜家也八旗大户,除了子弟入朝为官,这姻亲故旧也是遍及京城内外。 永庆晓得曹家是“帝党”,曹颙向来谨慎,从不掺和夺嫡之事。因此,就算十四阿哥在他面前说什么,他也从不再曹颙面前提及,不愿让好友为难。 眼下听他如此发问,永庆道:“有福晋在,永胜还能如何?只是他始终没有忘记我入狱之事,对十四阿哥没有援手始终有些怨愤。” 完颜家嫡支长房这辈,永庆虽仕途不显,妻子却是傅尔丹的外甥女;永胜是族长,地位也非同一般;永佳是简亲王府继福晋。 雅尔江阿爱男色不假,但是这几年在外头“金屋藏娇”,在王府最宠嫡出小格格,是众所周知的。因这个缘故,从没有人质疑永佳这个继福晋在府中的权威。 根据曹佳氏与曹颐那边听说的,永佳在简亲王府不仅是福晋地位稳固,就是简亲王那个外宅的“外宠”,也不敢挑衅这位正房。 有这样的三兄妹在,十四阿哥要是放过伯爵府,就不是他了。 “怨愤都藏在心里无用,在外人看来,永胜还是十四爷的嫡系。劝劝永胜,寻个机会,发作一番,要让外人也晓得这其中的矛盾才好。”曹颙想了想,说道。 永庆晓得曹颙并不是多嘴多舌之人,听他这般说,犹豫了一下,道:“孚若,你就这么不爱好十四爷?要是八爷再时,说起人望没有哪位皇子阿哥能与之比肩。八爷薨了,立嫡立长立爱,三三之数。” 立嫡,就是皇长孙弘皙了。他虽是二阿哥庶子,但是因二阿哥是元后所出,在那些捍卫嫡长制的老夫子眼中,他这位皇孙比那样庶出皇子更名正言顺。 立长,就是三阿哥。在八阿哥薨后,他呼声最高的。毕竟弘皙那边还有受二阿哥拖累,十四阿哥年龄有限,根基不足。反之三阿哥,名声最佳,分府理事多年,也多有功绩。没想到,一个“孟光祖案”出来,就使得他元气大伤,之前的恭谨都显得“虚伪”了。 立爱,说的就是十四阿哥。 年近而立,皇孙阿哥都十几岁了,早已封了爵,却还没开府出宫,这满清开国以来,只有这位十四阿哥。加上德妃执掌后宫,使得不少人以为十四阿哥仍留在宫中的缘故,就是因为他是未来的储君。 “善余,十四阿哥性情如此,你是晓得的,并不是可共富贵共患难之人。近生怨,就算登上那个位置,还有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一说;若是没有登上那个位置,其他阿哥上位,也少不得清洗异党。左右都不讨好,还不若早做打算。”曹颙说道。 永庆虽是好友,但是对于四阿哥、十四阿哥他们的未来,曹颙也不愿多说。祸从口出,有八阿哥薨世在前,要是有哪位阿哥异军突起,夺了原本属于四阿哥的大位,曹颙也不会太奇怪。 只是,他心里不希望那人是十四阿哥,因此找到机会,能拆墙就要拆墙。 永庆性子实在,自是晓得谁对自己真好。听了曹颙这番话,他连连点头,道:“还是孚若想得周全,我心里也是想避着他的,只是碍于亲戚情面,不得不应付。我明儿就去见永胜,定要劝他如此了事才好……” 方家胡同,简王府外宅。 杨子墨坐在帐子里,拿了帕子,不停地咳着。韩江氏进了屋子,闻着这满室药味,已经唬的变了脸色,上前就要撩开帐子,却是被杨子墨出言止住。 他自打入秋,身子就不太舒坦,韩江氏来看过几遭。后来杨子墨说要静养,不许韩江氏再来。 没想到这一病,就病了两个月。 杨子墨不见韩江氏,不是因待这个妹妹感情淡了,而是因为病重,不爱化妆,露出男人行迹,不好见人。 如今拖了两个月,什么好药都吃了,太医这边只是摇头。 他自小入了戏班,早年为了嗓子、为了“杨柳面”、“蛇腰”,被老板喂了不少药。又从十来岁开始承欢,而后又遇到变故,这身子早已经千疮百孔。 进京这几年,雅尔江阿虽寻医问药,百般为其调理,也强不过命数。 眼看大限将到,他求过雅尔江阿,才得以将韩江氏接来见面…… 第七百七十章 孽缘 第七百七十章孽缘 “妹妹,我不行了。”隔着幔子,杨子墨的声音沙哑而陌生。 透过幔帐,看着里面披散着头发杨子墨,韩江氏只觉得心揪得生疼生疼。 “姐姐为何出此不吉之语?姐姐这几年不是一直在调息么?”韩江氏依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带着几分嗔怪说道:“姐姐还是不要胡思乱想了,好好休养身子才好。平白说这些话来吓唬人,幸好两位小格格还小,要不然大些,还不知多难过。” 她嘴里这样说着,实际上心里已经是担心不已。杨氏三个月前添了个小格格,韩江氏还以为“她”身子不好,是产后失调所致。 “小格格……”听了这话,杨子墨沉默了半晌。 对于杨子墨为雅尔江阿外室,韩江氏心里本是不赞同的。毕竟是以色侍人,还是名声狼藉的亲王。 不过,这两年看下来,韩江氏却瞧出雅尔江阿是真疼自己这位“干姐姐”。 因衙门的差事忙,怕“杨氏”寂寞,去年送来个七格格,今年杨氏又自己生了个八格格。 “我原以为只不放心你这个妹妹,没想到临了临了又添了这个小的。”杨子墨闻言,不禁苦笑。 去年他不过一时兴起,想要为韩江氏这个妹妹恩人谋个安身,谁会想到会引得雅尔江阿多心,弄了个酒局,将自己设计了。 幸好添得是个女孩,要是个男孩,就算雅尔江阿再宠爱他,也不会混淆皇家血统。 七格格失母、八格格失父,杨子墨想起两个女儿来,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儿。 七格格尚好,毕竟是王爷亲生骨肉;八格格却是念着他的旧情,要是有一日王爷有了新人,哪里会再费心照看。 “姐姐快些好起来,就要到小格格百日了。倒是还要请个好戏班子,给姐姐听曲儿。”韩江氏说道。 杨子墨从幔帐里推出个檀木匣,道:“妹妹,这个是我的体己,劳烦妹妹帮我收着。等到日后七格格、八格格出嫁之事,帮着姐姐送几件添妆之物。” 这已经是交代遗言的意思,韩江氏哪里还站得住。她站起身来,挑开幔帐,就看到杨氏脸色白得骇人。 杨氏平素极为重视容颜修饰,韩江氏还是头一次见“她”素面朝天,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杨子墨见韩江氏挑来幔帐,抿了抿嘴唇,抬头看着韩江氏。这几年相处下来,他真是将韩江氏视之为手足,有心想要告之自己的真实身份,但是这其中涉及八格格的身世,又不好开口。 韩江氏的眼泪已经出来,她原以为自己这位“姐姐”既然生了王爷的女儿,往后就算恩爱衰减,也能有个依靠,才打算安心回扬州的,谁会想到成了这般模样。 这会儿功夫,杨子墨已经伸手,放下幔帐。 “姐姐,姐姐……”韩江氏低头试了泪,低声道:“曹爷府上原有位方大夫,是位神医,曹家小姐的眼疾就是他治好的。后来召到御前了,妹妹一会儿去曹府,看能不能请这位神医回来为姐姐看病。” “不要费事了,我的身子,自己个儿还不晓得么……”杨子墨哑声回道。 韩江氏想着自己半生孤苦,好不容易有这个不是手足、胜似手足的好姐姐,又成了这个模样,只觉得嘴里发苦,眼泪簌簌落下。 杨子墨说了这会儿话,已经乏极,只觉得眼前一个劲地发黑。 “好妹子……我乏了,要躺一躺……”杨子墨耐住胸口的翻腾,颤声说道。 韩江氏这边,已经是手足无措,不想得该如何是好,就将雅尔江阿挑了帘子进来。 “子墨……”雅尔江阿不放心杨子墨,顾不得韩江氏,上前几步,拉开幔帐。 杨子墨已是满口腥气,他忙用袖子堵了嘴巴,挺着精神道:“爷……使人……送妹妹回去……” 雅尔江阿转过头,看看韩江氏,唤人送她出去,随即就凑到炕上,去拥抱杨子墨。 韩江氏虽不放心,但是见了这个情景,也不好再待,跟着这边的婆子出去。 她还没到二门,就有丫鬟追过来,双手捧得就是方才杨子墨推出来的檀木匣子,说是王爷叫送出来的。 韩江氏只觉得这匣子有千金重,神色有些恍惚。 杨子墨屋里,雅尔江阿已是看见杨子墨嘴角的血迹,不由地心慌。 从杨子墨被卖进简亲王府,至今已经二十多年。虽说雅尔江阿贪花好色,但是对于杨子墨也是颇有几分真情。 “即是没精神,就好好养着,还费什么神?”看着杨子墨红了的眼圈,雅尔江阿只觉得心头火气,带着几分薄怒道。 杨子墨却没有丝毫辩解,看着雅尔江阿的恼怒,反而添了笑意,道:“爷,福晋……性情如何……” 听着这没头没尾的,雅尔江阿带着不耐烦道:“乏了就早些歇着,怎么说起她?” 杨子墨抓住雅尔江阿的胳膊,喃喃道:“爷,若是王府那边……没有文儿容身之地……就将她送到妹妹处……” 雅尔江阿心里本就难受,听了这话,越发火大,道:“胡说八道,文儿是你的女儿,你不养着,送到哪去……” 不知杨子墨是安心,还什么,眼里添了光彩。 “大阿哥,墨儿给您唱两句吧……许久没唱,墨儿嗓子痒痒……”他抓着雅尔江阿的胳膊,轻声说道。 这却是旧日称呼,雅尔江阿没有袭爵前。 雅尔江阿晓得他是的爱戏的,不忍抚他的心意,点点头,道:“允了,就两句,你也省些力气……” 杨子墨听了,十分欢喜,脸色越发红润:“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韩宅,韩江氏坐在梳妆镜前,将眼前的匣子打开,里面半匣子珍珠宝石,还有半匣子首饰,件件都是精品。 她合上匣子,想着杨子墨那张青白的脸,只觉得再也坐不住:“来人,吩咐下去,驾车,我要出府……” 话音未洛,就将小喜慌慌张张地进来,道:“姑娘,方家胡同那边宅子来人报丧……” 虽说在宗室玉蝶上,没有杨子墨的名字,但是京城权贵,谁不晓得“她”是简亲王的心尖子。 永佳这边,是第一时间就得了消息,也有些措手不及。只晓得外宅那位生了八格格后就病着,怎么说没就没了。 别的不说,那边还有两位小格格。永佳叹息两声,一边吩咐人收拾屋子,一边使妥当人过去接两位小格格回府。 杨子墨虽没诰封,却是小格格生母,并不同寻常妾室。永佳这边,少不得又挑了几个王府老人,过去帮着料理后事。 方家胡同那边,雅尔江阿已经叫人搭起灵棚,大作法陆道场。走到胡同口,就能见到香烟了了,各种诵经声不断。 曹颙是次日听到丧信的,也是不敢置信。初时,还觉得奇怪,因为他是晓得杨子墨是男人身份的,这死于“产后失调”不是扯么? 他甚至有些恶意地揣测,是不是雅尔江阿厌了杨子墨,寻了不是害了他的性命。 直到十六阿哥过来,提及雅尔江阿“如丧考妣”,伤痛莫名,走路都不稳当了,曹颙才觉得羞愧,自己将雅尔江阿想得太坏。 想着杨子墨昔日戏台上的“惊艳”,曹颙亦是不禁叹惋。 十六阿哥爱戏,这几年与雅尔江阿颇为私交,也是晓得杨子墨真实身份的人之一。 “接三”那日,他就去吊丧;到了“头七”,他又来拉曹颙同往。 他换了蓝色素服,腰间的荷包也换了青色,神色怅然地很,跟曹颙念叨一路:“红颜薄命,红颜薄命……若是我早日开府,定养个戏班子,让杨老板如鱼得水,不让他成了这金丝雀,郁郁而终……” 曹颙这边,没有像十六阿哥这般怅然若失,但是到底是认识的人,心里多少有些感慨,同时感叹古人的短寿。 十六阿哥越说越来劲,看出是真难过,嘴角耷拉着,不停地叹气。 将要到方家胡同时,曹颙不得不告诫他两句,让他收了哀色,省得落到别人眼中,还不知要嚼出什么舌来。 十六阿哥晓得曹颙说得是正理,掩饰了心情,跟着曹颙再次进府吊唁。 除了满院子的和尚道士不说,这放眼一看,都是宗室的贝勒、王公。雅尔江阿的身份在这里,操办白事儿,大家自然都过来凑趣,好借机巴结巴结这位铁帽子亲王。 至于灵柩中那位“外宠”,反而没有谁会留心。 雅尔江阿是人精子,哪里还不明白的,冷哼几声,懒得搭理这些人。直到看到十六阿哥与曹颙过来,他才有些动容。 因为他们两个,晓得杨子墨的真实身份。见他们在灵前上香,丝毫没有轻视之意,雅尔江阿也觉得眼睛发酸。 这边乱遭遭的,曹颙与十六阿哥没有多留,与雅尔江阿说了几句,就告辞出来。 “怎不见十四阿哥?”出了宅子后,曹颙问十六阿哥道。就算最近一段时日,十四阿哥雌伏,但是像这样卖好的机会,不会不出现。 “许是今儿没来,听说他次日就上门了。只是不晓得为何,没得雅尔江阿的待见,没说几句就走了。”十六阿哥有些幸灾乐祸,道:“想想也是,雅尔江阿那性子,平素应付他几句,已经是给了面子;这眼下这难受了,谁还乐意同他假惺惺。” “圣驾就要到京了。”曹颙听着身后传来的诵经声,想着病重的太后,心里有些沉重。 通过十六阿哥,已经得了准确消息,正是因太后身子不舒坦,圣驾才延迟了回京日期。 听这个这话话,十六阿哥收敛了笑,低声道:“内务府这边,已经开始预备着了……” 这里的“预备”,就是太后的后事。 太后是一国之母,身后事是国丧,这其中的规矩繁琐得很…… 在初瑜、紫晶她们看来,这个“杨氏”就是红颜命薄。她们只见杨氏一两遭,听到消息不过感慨一声。 初瑜有些担心的,是已经将稻香村铺子交出来的韩江氏,晓得她孤苦,待“杨氏”那位干亲颇为依赖。她使人探视了韩江氏,过后还将韩江氏请过府宽慰。 韩江氏看不出大悲大喜,谢过了初瑜的好意。她清减许多,小脸瘦得没有巴掌大,看着叫人不忍。 曹颙这边,还等着她的回复。 等到圣驾回京,这“烟草”大计就该差不多报批下来,就要开始运行。 韩江氏这边,却有些迷茫。她也晓得孤身女子不容易,就算回扬州,也不过是无奈之下的法子;但是对于投到十六阿哥门下,打理官商事务,她多少有些抵触。 以她的财力,本不需要投靠他人,这些年在京城因要曹家照拂,才投到曹家。 她虽是商贾出身,心里还有“信”、“义”二字。总觉得若是的投了十六阿哥,就跟当年的郑氏沃雪一般,背弃了曹家。 曹颙哪里会想到她想这个,还以为她到底是女子,河南府又是陌生之地,才犹豫不决。 他自己心里也反省,是不是看到别人出力,就习以为常了,想要多使唤。要不然,十六阿哥那边就算寻不到最合适的人选,挑个把个忠心的门人,还是不难的。 因此,他没有给韩江氏压低,只请她自便,过些日子给他答复。 这个时候,他有点心动。 若不是身份所限,他自己个儿依附十六阿哥,做个官商,日子可比现在松快多了。 简亲王府,内宅。 因为已经是冬天,现收拾其他的院子,暖炕还要有几日,所以永佳就将她这院的厢房收拾出来,安置两位小格格。 七格格一生日多了,已经会走路;八格格虽未百日,但是却结结实实的,整日里除了吃就是睡,看着也省心。 真儿对这两个妹妹好奇得紧,每日里睁开眼睛,就要往厢房里跑。 雅尔江阿大操大办,为外室办后事,永佳这边晓得的清清楚,心里倒是有些羡慕“杨氏”。这府里的女人,十来个,就算是生了几位阿哥、格格的侧福晋,也未必会让雅尔江阿这般费心。 只是可怜了这两个小的,一个失了养母,一个失了生母…… 第七百七十一章 凤危 第七百七十一章凤危 简亲王府外宅的丧事热闹了没几日,雅尔江阿就病倒了。尽管如此,他也没有回王府,仍宿在别院这头。 因这个缘故,宗室里说起这个已故的“杨氏”,都当成传奇人物。毕竟这雅尔江阿爱男色是人尽皆知,这一个“女子”受到这般宠爱,那指定是天仙品貌。 情深不寿。 京城的茶馆中,又多了谈资。就是之前那些传言雅尔江阿跋扈的,如今也换了口风,都说是位痴情王爷。 各种传言,不一而足。 就是初瑜这边,私下里也同曹颙说过两遭,却并不羡慕“杨氏”的独宠,只是为简亲王福晋感叹。丈夫在外头这般热闹,又要照看两位失母的庶女,情何以堪。 在这个背景下,又是王府大院中,提及“情”字,多是笑谈。 曹颙这边,是庆幸雅尔江阿的随性,使得十四阿哥碰了一鼻子灰。如此一来,只要不沾十四阿哥的边,简亲王府就是太平的。 杨子墨之死,对于雅尔江阿许是锥心之痛,对于旁人,不过是几句闲话罢了。没过几日,就烟消云散。 就连曹家女眷经常提及的事儿,也换成淳王府五格格指婚之事。 十月初九,圣驾自热河奉皇太后回銮那日,下了五格格指婚的旨意。五格格封为和硕郡主,指给温都氏宝进泰。 这个宝进泰,名不见经传,但是其父鄂海是封疆大吏,现下任陕甘总督。 总算不用去抚蒙古,算是宗室格格之中的幸运之人。 七阿哥随扈,七侧福晋送嫁,两人都跟着圣驾一道返京。指婚的消息传到京城时,他们还在路上。 初瑜得了消息,想起二格格出嫁前所说的,只觉得酸楚。要是二格格也能留在京城,也不用受这骨肉离别之痛。 七福晋欢喜不已,早早地使人过曹府接初瑜回去。 五格格是郡王府嫡女,身份比二格格尤为尊贵。 之前得来的消息,隐隐约约是说要指到蒙古给一位亲王世子的,谁想到这临了临了,又得遇光明。七福晋这边,自然是直念阿弥陀佛。 初瑜这边,也为妹妹高兴。 五格格向来同二格格最为亲厚,二格格离京这几个月一直闷闷不乐。如今虽晓得自己不用去蒙古的,欣喜过后也觉得惆怅。 待无人之时,她拉着初瑜的手道:“大姐姐,如此一来,那是不是这辈子都见不到二姐姐了?二姐姐最不耐腥膻,连羊肉都吃得少,到了蒙古还不知怎么难熬。” 初瑜听了这话,想着初嫁的胞妹,心里也是酸涩不已。 “何至与此,往后随扈热河,总能遇到。蒙古王公每年夏天都要到热河来朝,宝雅格格在热河还有别院。”初瑜不愿五格格跟着感伤,挤出几分笑说道。 “我能留在京中,定是二姐姐求了阿玛。二姐姐说了,能留一个是一个,总好比尽数到蒙古吃沙子。”五格格带了几分黯然说道。 事实上,的确有人求情,却不是二格格。连二格格自己都认命出嫁,晓得抚蒙古是宗室格格的使命,哪里还会生妄想之心。 求情的,是大格格初瑜。 初瑜给热河的七阿哥去了好几封家书,其中只提嫡母纳喇氏的不易。纳喇氏只有五格格这一亲生之女,要是远嫁,慈心何安? 长辈的关系,初瑜不好评述,但是七福晋这些年来失宠是事实。虽说早年她同七侧福晋有争斗,对于王府继承人也有插手,但是对待庶子庶女并无不是之处,将王府也打理得井井有条。 写这些家书的时候,初瑜也常撂下笔冥想,胞妹二格格要是也留在京城的情景。但是这没有哪个王府有这样的恩典,就连宝雅那般受宠爱的格格,也免不了和亲的命运。 七阿哥那边,却是被长女的信触动。他已年将不惑,想着同七福晋冷淡了二十多年,心中也颇有愧意。 于是,在康熙同七阿哥说起五格格的亲事时,七阿哥就在御前为嫡妻求了情。七福晋没有亲生子,留下女儿在京里,也能慰她晚景寂寞。 康熙上了年岁,已经开始顾念儿孙之情。这番骨肉天伦的话,也使得他颇为感触。七阿哥对于结发之妻的这点体恤,正对了康熙的心思。 皇室亲情本就淡薄,七阿哥这边,却是甚有人情味儿。如此一来,五格格就得了这份恩典,留在京城;原本她要指的那个蒙古亲王世子,指了其他王府的格格。 初瑜不晓得五格格这番变故没有没自己的缘故,但是她却不想居功,闭口不提。 因为还要顾念生母那边,怕引起母亲埋怨,对异母妹妹用心,疏忽了同胞妹妹。 养恩生恩,熟轻熟重,初瑜也衡量不出。只是在心里,待五格格与弘曙他们并无二样;其他的异母弟弟与妹妹,则是远了几分。 七福晋这边,将这份意外的恩典,算在了二格格头上。因为二格格之前跟着五格格说了数遭,希望妹妹能免除去蒙古的命运。 如今,她已经是别无所求。 她拉着初瑜,亦是感慨许多,说起五格格出生之时,还有二格格幼年的趣事,一会儿欢喜,一会儿抹眼泪,激动不已。 初瑜这边,陪着说了半日话,直到黄昏时分,曹颙亲自来接,才离开。 七福晋亲自将初瑜送到马车上,站在二门里,虽被丫鬟与婆子环绕,却是难掩满身孤寂。 初瑜叹了口气,放下帘子,乘车回曹府。 曹颙这边,想得却是另外一回事。 这个鄂海,位列陕甘总督,这西北又是多事之秋。前有十四阿哥,后有年羹尧这个“西北王”,粘上哪个都是够喝一壶。 不过,这个鄂海从康熙四十年任巡抚,康熙四十九年升总督,先督抚湖广,后督抚陕甘,在封疆大吏的位上,将近二十年而不倒,这也是康熙末年数得上的人物。 毕竟这些年,有“党争”,有“二废太子”,这倒台的督抚大员不是一两位, 这是人精子,就算十四阿哥与年羹尧想要拉拢,也要看够不够分量。 想到这里,曹颙就放心了。他亲生弟弟妹妹少,对于淳王府的几位小舅子、小姨子,也是当成自家骨肉待的。 十月二十,圣驾回京,驻扎畅春园。 按照每年的规矩,圣驾到京,就要举行大朝会、小朝会的,今年却是例外。 京城内外,都盯着畅春园的消息。圣驾在畅春园只停了两日,二十二就以皇太后圣体违和的缘故,圣驾回宫。 就连留京的十阿哥、十四阿哥、十六阿哥等人,也始终没有见到康熙。如此一来,就有不少人开始揣测各种可能,变得蠢蠢欲动起来。 直到十月二十四,康熙才举行一次小朝会。曹颙因六科给事中的身份,也位列堂上。虽说他看着憔悴许多,但是目光炯炯,仍是不怒自威的模样。 这样一来,打破了不少人妄想,使得不少人都老实了。 只是,京城的气氛越发诡异,老天爷也跟着配合,连日阴沉沉的,不见太阳。北风呼啸,又少雨雪,每日里只吹得窗户呼啦呼啦的响,饶得人心烦。 太后病重的消息,也传到李氏耳中。 她是外命妇,没有宫中传召,也无资格进宫探视,只是开始吃斋,每日早晚在佛前祷告。另外,她还拿了五百两体己银子,交给初瑜,让初瑜舍到寺里,为太后祈福。 这似乎注定是个不平凡的冬季,因为打十月中旬圣驾到京,顺天府就报禀京城发现痘疫。到了十月底,衙门统计的染痘人数已经数百人。 曹家内宅的几个孩子,都是种了牛痘的,但是家中仆从下人也有儿女,也要防着外头传来疫病,也是学着其他人家,紧闭门户。 曹颙与曹寅说起牛痘之事,只有怅然。虽已掌握种牛痘的法子,但是没有康熙允许,他们也不敢外传。 这痘疫最是要命,患病十人,要死两、三个。疫病横行时,死三、四个也是有的。 康熙帝王迟暮,喜怒不定,谁也揣测不到他的心思。就连曹寅,虽有顾念苍生之心,也不敢去违逆这位帝王的心意。 曹颙这边,盼不到康熙爱惜民生,只能盼着雍正。 真是史笔杀人,康熙的“仁孝”都有很大的水分,但是史家却愿意锦上添花,将这位帝王夸得很一朵花似的。 国库这般空糜,与他五下江南,每年避暑塞外,加上春幸畿甸,冬巡皇陵不无干系。 十一月初二,就在皇太后病状稍轻之际,康熙出宫,幸汤泉了。对外头的说辞,是康熙的老寒腿犯了,外加最近几日在太后宫问安,受了风寒,所以去汤泉料理。 虽说太医说太后这边稍安,但是康熙也不敢轻忽,使人在汤山至德胜门、德胜门至大内之间设立两处腰站,各派一司官与一笔贴式值班,专门负责康熙给太后的请安折子与太后宫到御前的消息。 如此一来,明眼人都看出来,太后已是时日不多。 原本每年这个时候,少不得各个王公府邸都要携带家眷,到汤泉外宅小住,今年却是很少有这个兴致。 这腊月都是京城嫁女娶妇的时候。因为一年到头,只有年底最清闲。今年因皇太后病重,不少人家开始将婚期提前,都怕遇到国丧,耽搁了嫁娶。 因此,有的人家也顾不得天花,都商量着将婚期提前,要在冬月里完婚。 曹府这边,也收到不少张请帖。关系好的人家,曹寅权当散心,亲自前往;关系平平的人家,就使人送了礼金。 李氏这边,听说内务府已经预备太后后事,跟丈夫与儿子商议,想要往宫里探望。 打太后带病回宫,想要请安探疾的内命妇、外命妇有不少,都让德妃娘娘与宜妃娘娘给回绝了。这也是顺承康熙旨意,怕饶了太后养病。 毕竟是病中,这要是接待命妇请安也要折腾。 曹寅与曹颙这边,心里没底,但是晓得李氏感念太后这几年的照拂,还是依照规矩往宫里递了请安帖子。 李氏这一番心意,使得德妃与宜妃好生为难。 她们两个都是水晶心肝,通过蛛丝马迹,晓得李氏的真实身份,也明白太后真心看重李氏。 犹豫再三,她们两个都不敢做主,怕处置不当,惹了康熙的怪罪,就使人请折子送到汤泉御前,请康熙圣裁。 因宫中到汤泉有两处腰站,都是预备着快马,所以这折子当日就批回来,只有一个字“准”。 德妃与宜妃看了这御笔批示,对视一眼,各有思量。 两人都明白,这明着对李氏好的是太后,说不定实际上是汤泉那位。 康熙对皇子虽不假颜色,对于公主们却是不同。要不然三公主也不会以庶出的身份,得封“固伦公主”的封号。更不要说,李氏的生母,不是诸妃能比的;就算比起元后赫舍里,也是只高不低。 即便太后薨了,只要李氏还在,曹家的富贵日子就要继续。 二妃知晓这个道理,都是暗暗上心。 李氏哪里会想到这许多,听说宫里准了请安,将新制成的一套衣裳带着,同初瑜一道进宫。 宁寿宫,暖阁中。 李氏与初瑜婆媳跟着内侍进来时,只觉得满屋子药味儿,寂静无声。 德妃与宜妃两个都侍立在侧,见她们两个要跪下请安,宜妃上前一步,低声说道:“还是别多礼了,太后等了好一会儿,方才还问起,曹夫人请上前说话。”说到这里,看着初瑜道:“王嫔那边,有事寻大格格,大格格先过去那边瞧瞧吧。” 初瑜闻言,晓得是要支开自己儿,有些不放心婆婆,却是也没法子,只能低声应了。 待跟着内侍到了王嫔处,王嫔请她放心,初瑜才好些,心中不免胡思乱想,看来婆婆的身份宫里几位娘娘也是晓得的,要不然也不会这般另眼相待,只是不晓得这是不是婆婆的福气。 暖阁中,太后睁开眼睛,拉着李氏的手,泪眼婆娑。 德妃与宜妃对视一眼,都悄悄退了出去,只留下太后身边近侍宫人。 李氏见太后头发全白,脸上暮色沉沉,心中也是哀痛莫名,含着泪道:“太后,请您老人家好好休养,早日好起来,还盼着跟着太后去摘朵科尔沁的马莲花,看看大鸿雁。” 这句话,用的蒙语,是来之前对让乌恩翻成蒙语,李氏硬背下的。 “科尔沁,姑祖母……姑姑……”太后听了,身子颤动,喃喃道…… 第七百七十二章 点将 第七百七十二章点将 “科尔沁的奶茶最是醇香,科尔沁的天空像宝石般湛蓝……”太后望向李氏,轻声说道:“不要忘了,你身上流淌着黄金家族的血脉,你是科尔沁的子孙……” 对于蒙语,李氏熟悉得只是打招呼见礼那几句。对于太后的话,她并不能全部听懂,只明白“不要”、“科尔沁”、“子孙”这几个字眼。 但是面对太后慈爱,她只能装作听懂的模样,拉着太后的手,柔顺地说道:“晓得了,谨尊太后娘娘的吩咐。太后是科尔沁飞出的金凤凰,科尔沁那边的百姓,也会为太后祈福。” 殿外,去而复返的宜妃听着太后的话,越发印证了自己的猜测,微微地眯了眯眼睛,想着郭络罗氏与儿子同曹家的过节,只觉得头疼得紧。 “金凤凰?”太后闻言,眼神有些迷茫,望望这庄重华丽的宁寿宫,叹息道:“折了翅膀的金凤凰,哪里比得上自由欢唱的百灵鸟?要是没有离开科尔沁就好了……” 李氏这下是完全不懂,望向旁边侍立的宫中老嬷嬷。 那老嬷嬷抬头,望了眼太后,见太后并没有要她翻译的意思,就耷拉了眼皮。 过了半晌,太后才转向李氏,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没有再说话…… 从宫中出来,初瑜随着李氏上了马车。 因为她的车驾是内务府按照她的封爵制的,比李氏的华丽,所以她就没有乘坐自己的马车,随着婆婆同车而来。 初瑜不晓得太后同婆婆说了什么,但是见她面带哀伤,低声劝道:“太太也无需太担忧,不是说太后她老人家身子好些了么?说不定熬过这个冬天,开春就好了。” 李氏低下头,拿了帕子试了泪,道:“太后她老人家想娘家呢,一口一个科尔沁……十几岁就到了京城,二十出头就守寡,想想都觉得苦……” 说到这里,她才想起太后并不是寻常老妇人,而是堂堂的一国之母,这样提及,已经是大不敬。她收了口,剩下的只有叹息…… 汤泉,行宫外。 魏珠站在门口,看到随着内侍而来的蓝色人影,上前两步,要行千礼,却是被来人扶住。 “十三爷,奴婢不敢坏了规矩,还是容奴婢给十三爷请个安吧。”因不远处还有侍卫驻守,魏珠不好大声,低声说道。 “有些年没见,常听曹颙提及你。能熬出头来,爷也为你高兴。这些虚的,就算了。闹出来,明儿传到外头,反而让小人说嘴。”十三阿哥扶了他的胳膊,淡淡地说道。 在康熙四十七年“一废太子”前,十三阿哥是康熙最宠爱的皇子,乾清宫的常客。魏珠当时是梁九功手下打杂的小太监,年纪虽小,但是为人机灵,会来事儿,十三阿哥还记得他。 对于早年的十三阿哥,是高高在上的皇子阿哥,魏珠晓得自己个儿身份,见到只有叩首俯身的份儿;如今他成了御前最倚重的总管的太监,连三阿哥、四阿哥也不敢随意给他脸色看,但是他丝毫不敢张扬。 因同曹颙的亲近,他对于“落难”的十三阿哥,早就存了同情之心;这下听了十三阿哥话,想着他能认出自己个儿,魏珠的心里的,也是颇为触动。 “十三爷,请同奴婢来。”魏珠没有再说别的,躬身道。 十三阿哥抬起头,望向不远处宫殿,只觉得这条路分外遥远。他冲魏珠点点头,随着魏珠一同向前。 行宫中,康熙坐在炕上,裤子退到大腿处,裸露出半条腿。膝盖附近的穴位上,都扎了银针。 方种公长吁了口气,蹲下身子,将穴位上的银针依次取出。不晓得是屋子里热,还是针灸吃力,他的额上汗津津的。 随后,有随侍的大宫女上前,将康熙的裤腿拉下。 “这针灸的法子,依次的穴位,你都记下了?”康熙看着方种公,说道。 “回皇上的话,草民依照皇上的吩咐,都记下了,交给了黄御医。”方种公虽已经赐了御医顶戴,但是还没有“官身”的觉悟。 康熙点点头,道:“除了针灸之法与药炙之法,再没有其他法子了么?” 方种公沉思片刻,回道:“皇上,这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草民不敢妄断。草民出身市井,医术匮乏,所知到底有限。” 从方种公奉召到热河,至今已经半年。 对于眼前这个老者的性子,康熙自诩也摸清几分,所以听了他这番话,点了点头,相信他没有欺瞒之处。 “朕晓得,你不耐宫里规矩,与太医院的同僚关系也平平。朕也不勉强你,朕有个儿子,腿疾多年,往后你就到他那边当差吧。”康熙说道。 方种公听了,实是郁闷得紧。 早在七、八月间,将康熙的左臂针灸好些时,康熙就问过他想要什么赏赐。他的回答是不惯宫中规矩,又不放心年幼之女,想要早日出宫。 好不容易熬到圣驾回京,他原以为皇帝会放自己个儿离去,谁会想到这到了眼前,又生生的变卦。 都说皇帝说话是金口玉言,那真是扯淡。 方种公心中郁闷,到底是摄于天威,只有俯身应命的份儿。 说话间,魏珠已经带着十三阿哥到了,进来禀告。 康熙沉默了片刻,方道:“宣。” 方种公在御前半年,对于宫里宫外的传闻也听到些,晓得十三阿哥是不受宠的皇子,已经分府出去,与曹家关系却好。 他心中松了口气,只要出宫就好,就怕是指派到宫里几位小阿哥身边。那样的话,还不知要熬到多暂功夫,才能脱身。 十三阿哥已是进来,上前两步,双膝跪下,摘了帽子,放在一边,俯身道:“儿臣……胤祥……给皇阿玛请安,皇阿玛万福金安……” 康熙看着十三阿哥头上花白了一半的头发,不由怔住。一转眼,这已经十年。 屋子里一片寂静,方种公站在一边,都跟着难受。 这皇上皇子都不容易,父子见上一面,还要磕上几个头,才能说话。 “听说你九月就到汤泉休养?你的腿疾如何,可好些了?”过了半晌,康熙才冷冷地问道。 “儿臣是九月初五出的城,腿疾在入冬时发作过一回,已经好些。”十三阿哥没有抬头,低头回道。 他自然不会天真到以为皇父破天荒传召自己是担心自己的腿疾,看来也是同他这半年出府相关,想要确定他是不是生出其他心思。 这地上有地热,触手之处,都有余温。但是十三阿哥仍是觉得心中冰冷一片,只觉得鼻子酸涩难当,一行清泪,已经滚落。眼泪掉到地上,行成小小的水渍。 十三阿哥不愿让人看到自己的失态,将身子俯得更低。 “既是身子不好,就安心休养,不要想杂七杂八的。朕这有个好太医,对于风湿颇有建树,让他随你过去,好生为你调理。”康熙的声音,带了几分温煦。 十三阿哥却是越发心凉,就算有为国效命之心,又能如何?皇父不信任他,这是要将他再送回不是牢笼的牢笼中。 “儿臣……遵旨!”十三阿哥攥着拳头,叩首道。 “这就是朕给你选的太医,都跪安吧。”康熙指了指边上的方种公,道。 十三阿哥抬头顺着康熙所指,望了方种公一眼,再次叩首领命,随后退了下去。方种公犹豫了一下,也跟着退了出去。 至始至终,十三阿哥都没有抬头望向炕上黄垫子上坐着的康熙。 康熙转过头,看着炕桌上的奏折,问旁边的魏珠道:“使人问问,九阿哥、十二阿哥他们到没到。” “嗻!”魏珠应着,躬身退出去,心里松口气。 幸好今儿皇上主子传召的皇子,还有九阿哥、十二阿哥、十六阿哥,使得十三阿哥的传召不那么惹眼。要不然的话,等十三阿哥被传召的消息传到其他皇子阿哥耳中,还不知道会引来什么猜忌。 只是说来也奇怪,这皇上主子怎么想起来的,都是平素不显山、不露水这几个阿哥,一直辅政的三阿哥、四阿哥等人,却一个都不召见。 圣心难测,这就是圣心难测。 不仅魏珠奇怪,在行宫外相遇的九阿哥与十二阿哥、十六阿哥也面面相觑,想不出为什么皇父会传召众人来。 原本十六阿哥还惦记圣驾回京,就会对“烟草”之事有所定夺。只是如今太后病重,皇父也龙体欠安,似乎不是说这个的时机。 没想到,这次康熙传召他,正为了此事。 待几位阿哥进来,跪拜请安后,康熙拿起一个折子,对十六阿哥道:“胤禄,这个烟草折子,朕已看了。想法不错,堵不如疏,也能为国家增加赋税。只是百姓眼光浅薄,若是见了烟草之利,说不定就要减少耕地。这其中若是出了差池,使得烟草抢占耕地,就是祸国之举。” 对于这点,十六阿哥与曹颙早已商议出对策,上前一步回道:“皇阿玛,儿臣也担心过这点,所以这相关规矩才应当制定的严密些,将烟草用地,与地方上已经登记造册的良田区分开来,防患于未然。” 康熙闻言,点了点头,道:“你向来喜好乐理与术数,对于商贾之行是外行。曹颙那边,虽点子多,也是另有职责,未必能尽心此事。依朕看,还要另外寻个妥当人,细细筹划此事方好。” 十六阿哥听了,正是合心意。 这烟草的差事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这其中的琐碎之处甚多,要是想达全功,真得三、五年的经营不可。 “皇阿玛圣明,儿臣也晓得自己个儿不足,担当不了此事。皇阿玛最是慧眼识人,还请皇阿玛指个人手才好。”十六阿哥躬身回道。 听着这父子对答,与十六阿哥同跪在地的九阿哥与十二阿哥心中滋味儿不同。 九阿哥听到曹颙的名字,只觉得刺耳得很,却也生出几分好奇。曹颙这些年的折腾,多同银子相关。只是这烟草有什么可拿到御前说的?那个东西价格低廉,利润薄,九阿哥都不稀罕沾手。 十二阿哥这边,则是充满羡慕。 自打他舅舅九门提督托合齐问罪,他就闲赋。虽说他不是“太子党”,不是“八爷党”,但是却跟个隐形人似的,被皇父与兄弟们疏忽。 “这个人选,朕想好了,就九阿哥吧。”康熙的声音不大,却镇得十六阿哥与九阿哥心肝乱颤。 九阿哥与十六阿哥都抬起头来,两人皆是震惊不已。 就算这“烟草”大计看着像是能赚钱的样子,也不用指个皇子来负责此事吧? “除了河南府,山东与山西丘陵山地也多。不用同时种植,不过可以每省选一州府试行此事。”康熙说到这里,看了九阿哥几眼,道:“朕之前说过你几遭,你却仍是不自重,只爱行商贾之事,爱黄白之物。好好的皇子阿哥,弄得跟没见过世面的乡下老财主似的,不成体统。现下,朕给你寻了差事,你就要用心。许你尽力行事,却不许你生贪婪之心。做的好的,朕自有赏赐;做的不好,小心朕将你的家财收归国库,充做军资!” 九阿哥听着前面,还觉得生出几分趣味,颇为兴奋;听到最后,晓得这不是捞钱的差事,是要出苦力的,忙道:“皇阿玛,儿臣顽劣,不当大用,不敢误了皇阿玛差事,皇阿玛还请另择贤能,省得儿臣庸碌,成了大清罪人。” “君无戏言。你这几年也闲散得够了,不为朝廷出力,随京城商贾为伍,成何体统!”康熙的声音,带了毋庸置疑的决断。 九阿哥见“君无戏言”都出来了,晓得此事已经成定局,只能俯身领命。 十六阿哥在旁,真是诧异不已,不明白皇父此举何意。 按照他与曹颙的想法,就算这件差事明面上选个司官负责,实际上还是要由十六阿哥主抓,不假他人之手。省得这“烟草”大计尚未获利,就成为贪官污吏敛财手段,成了劳民之举。 十六阿哥虽对商贾之事不在行,但是由世代商贾出身的韩江氏安排细节,也能做到事事心中有数。谁会想到,皇父会生出别的主意,将差事直接给了九阿哥。 康熙见九阿哥领命,转向十二阿哥,道:“内务府的差事日益繁重,从即日起,十二阿哥到内务府当差。” 几位阿哥闻言,都是心中一禀。 皇子阿哥到内务府当差,都是兼领总管内务府总理大臣一职。内务府的规矩,都是固定的,能有什么“日益繁重”? 不外乎,国丧。 户部,衙门外。 曹颙翻身上马,只觉得脸上凉丝丝的,天上已经飘起了雪花。他抬起头,看了看晦暗的天色。早日下雪也好,也能早些天晴…… 第七百七十三章 宗法(上) 第七百七十三章宗法(上) 进了腊月,京城人家就开始预备过年,各处都忙起来。 就是曹府,有紫晶帮衬着,初瑜也忙得团团转。偏生曹颙在户部当差,年底又是最忙的,整日里也是早出晚归,片刻不得闲。 李氏早已将管家之权交到媳妇手中,不好再插手,又心疼媳妇,就将孙女接到兰院照看。 天慧倒是显得乖巧,不像其他孩童那样顽皮,总是规规矩矩地坐着,看着祖母做活计。 李氏也没闲着,自打从宫里回来,听着太后念念不忘科尔沁,她就让人寻了蒙古样子的袍子。照着样子,想给太后做套蒙古样式的衣裳。 太后身为大清国母,吃穿都有规矩。这衣裳就算穿不得,也能做陪葬之物,算是解解太后对科尔沁的念想。 用的,是府库里最金贵的衣服料子,需要纽扣盘花,也用的是金玉宝石之物。 曹寅这些日子,却为一件事费心,那就是丰润老家那边一位族叔七老太爷的家书。 曹家江宁这一支,昔日离宗后,就脱了丰润宗家,这成为曹玺的终身憾事。曹玺临终前,还对曹寅交代,要是能归宗,还是归宗。 没想到因长辈早年的恩怨,就算曹玺与孙太君葬进丰润坟茔,这归宗之事还是没有定论。 早年丰润本家族长是曹颀之父,读书读多了,最是迂腐。怕别人说他允江宁这支归宗,是贪图势利,始终没有松口。 等他过世,曹颀孝满回京,也没有主动提及此事。 曹颀是嫡宗宗子,按照宗法算,就算曹寅这个伯爵,待这个族侄也要礼让三分。只是曹寅这支富贵,曹颀没有摆这个谱,也没有近前巴结。 两家往来,始终是不冷不淡。 这次丰润七老太爷也不是无故提及,而是因曹颀继娶之事。曹颀之妻王氏去年病故,至今已是经年。 曹颀父母都过身了,京里的正经长辈,也就是曹寅。 这宗妇人选对于一个家族来说,也是大事。丰润老家那边,自然为曹颀操心。 根据七老太爷所说,想要在明年二月进京,就是为曹颀续娶之事。这合适的人选,就请曹寅与李氏帮着挑选。在信尾,就提到明年端午族里大祭之事。虽没有直接提请曹玺这支归宗的字眼,但是大概齐就是那个意思。 若是这封信早几年来,曹寅指定会欢喜万分,毕竟这个是亡父生前念念不忘的大事。拖到现下,曹寅也拿不定主意。 曹颀进京已经一年半,逢年过节也按照规矩过来给曹寅夫妇请安,与曹颙也见过几遭。他不怎么同曹颙亲近,曹颙也没有太迁就这位族兄的意思,两个人交情比陌生人强不了多少。 曹寅思及此处,就有些踌躇。毕竟他已经将甲子之人,往后这曹家交际往来的,都是儿子,他不能不考虑儿子的意见。 李氏见丈夫这几日心事重重的,问道:“老爷可是担心皇上那边?颙儿不是说,皇上金安么?” 曹寅坐下来,犹豫了一下,道:“丰润那边七太爷来信了,提了曹颀亲事。曹颀如今在内务府当差,要留在京城,在京里寻门亲事更妥当些。” 李氏闻言,想起病逝的王氏,叹了口气,道:“旗里的姑娘多金贵,像王氏那边柔顺的少。可怜见地,盈姐儿才八岁,就跟着小大人似的。” 王氏身子弱,与曹颀成亲多年,只留个一个女儿,乳名盈儿。 “七太爷的意思,明年端午族里有大祭,想让咱们回去。”曹寅坐下来,说道。 这宗族大事,李氏不好多嘴,岔开话道:“怎么是端午?就算侄儿现下说亲,这半年的功夫,就要宗妇进门也仓促些。” 李氏嫁入曹家多年,也晓得曹家江宁这支与丰润本家的是是非非。 “没有宗孙,长辈们都心急,要不然曹颀拦着,早就想议亲,等王氏周年就进门的。”曹寅说道。 “侄儿性子傲,老爷可别轻易拿主意。还是问问侄儿,他那边有什么合适的再说。省得咱们卖力不讨好。毕竟这婚姻大事,不是儿戏。宗妇担子又重,寻个不妥当的,以后老家那边再埋怨起老爷来。”李氏想了想,说道。 曹寅点点头,晓得妻子说得在理。 曹颀现下在内务府当差,凭着曹家与十六阿哥的关系,十六阿哥对于曹颙这位族兄也多有照拂。可惜的是,曹颀性子有些方正,不知变通,对于十六阿哥的亲近,丝毫没有投桃报李之心,反而越发恭谨疏离。 一来二去的,十六阿哥也觉得没滋味儿,跟曹颙抱怨了两遭,就不再搭理他。到底是顾及曹颙的面子,不与之一般计较。换做其他皇子阿哥,见他这般不懂事,早就给他小鞋穿了。 曹寅这边听说,原想叫来曹颀,好生教导一番的,却是被曹颙拦住。 如此一来也好,谁都晓得曹家与丰润本家不亲近,对曹颀来说,未必不是一种保护。 如今,曹寅、曹颙两代人先后为天子近臣,伴君如伴虎,还不晓得曹家将来会遭受什么风雨,何必拉不相干的人上船。 想到旧事,曹寅叹了口气,晓得儿子是不会愿意归宗的。 果不其然,曹颙从衙门回来,听到父亲提及此事,就请父亲三思。说句不好听的,要是曹家现下抄家,不过是抄曹寅这房,再多了就是东府,断不会连累到丰润那边。 这样的话,曹颙不会直接同父亲说,省得老人家再担心,就是点明这个意思。 丰润本家的族亲,对于曹颙来说,不过跟马路上路人差不多。当晓得曹家长辈昔日的纠纷时,曹颙对于丰润那边的族人是鄙视的。 几代人不松口,不许江宁这支归宗,结果该占便宜还占。曹颀之父能到内务府当差,曹颀早年能为侍卫,都是曹寅的运筹。 丰润那边将族里文不成、武不就的子弟,送到江宁不少,都是依附曹寅这房生活。 得了便宜还卖乖,端着本家嫡宗的架子,摆着清高的谱,曹颙真是丝毫不待见。 吃饱了才归宗。多个本家宗子在头上压着,不仅是给自己找个大爷,还给儿子们找个大辈。按照宗法规矩,这宗子有权管教宗族晚辈。要是有人敢忤逆宗子的,就要按宗法论罪。 更不要说,有的宗族规矩多,连子孙聘妇,女儿嫁妆几何,都有规矩,违了就要接受宗子的论责,或罚银,或接受其他责罚。 出仕为官,给皇家做奴才,日子已经够让人郁闷;还要找个活祖宗,曹颙哪里会愿意。 曹寅见儿子的反应,在意料之中,并不恼怒,只是神色中有些怅然。 曹颙见状,心中生愧。 他只能算是半拉古人,对于这些宗亲并不当回事,父亲却是地道儒生,心里维护的是儒家正统那一套。再说还有先祖父的遗命,古人对于孝顺之道有自己的固执。 “父亲,要不然再给丰润那边置办些祭田,族学那边,也多添些银子。祖父地下有知,晓得父亲是为保全曹家计,也会慈心宽慰。”曹颙稍加思量,说道。 只当花些银子,哄得老父开心些。 曹寅点点头,道:“颙儿说得也有道理,是为父迂腐。这些年的佛书,都白念了,看得还不若你通透。京城风雨,由你我父子二人承担也就够了,何必再引到丰润。” 知子莫若父,他才不相信儿子这般说辞。 他晓得儿子性子有些清冷,待人似乎都随意亲近,实际上放在心上的没有几个,哪里会顾念丰润那边的族人。 曹颙不顾念,曹寅却不能不顾念。 一笔写不出两个“曹”字,要是太平光景,这归宗总算是一番乐事;如今的京城,风云变幻,别说是共富贵,怕是捆到一块,就要共患难。 “颙儿,就算不回丰润,你也要记得,咱们曹家是鲁国公之后,不能给先人抹黑。”曹寅板起脸来,看着曹颙,正色道。 提及“鲁国公”那刻,曹寅眼中是丝毫不加以掩饰的自豪,身板也不由地挺直。 鲁国公曹彬,北宋开国名家,曹家家谱上的先祖之一。 曹颙却没有父亲那般热血,要知道在曹家本家的族谱上,还有比曹彬更有名的人在,那就是陈思王曹植。 曹植之谁,魏武帝曹操三子, 或许是忌讳帝王之说,这本家族谱上第一代并不是曹操,而是陈思王。 从三国至今一千五百余年,曹颙对于那个家谱的真实度,颇为质疑。毕竟这其中经历改朝换代,经历各种变迁,就是这书写族谱的纸张,也不会保留这些年。 曹颙心里这般想,面上还是恭敬地应道:“父亲放心,儿子定当尊父亲教诲,不敢行辱没家门之事。” 曹寅的目光变得柔和,拍了拍曹颙的肩膀道:“颙儿行事,为父自然放心,不过是嘱咐你一句。” 在天气晴好时,曹寅还经常出府溜达溜达,这进了腊月,就不怎么爱动。 曹颙想起母亲所说,父亲近日无聊得紧,便道:“父亲,四弟即将到京,五弟也都成家。天佑与恒生他们已是入学,成家立业,也不过是一转眼的功夫。还有天护、天阳这几个侄儿,说长大也快。这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既是分宗,咱们这边,也请父亲将族规列一列,对于子孙也算有个约束,省得出现不肖子孙,坏了门风。” 曹寅闻言,眼睛一亮,道:“族法家规?是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要是当年早日发现小三染了赌,加以管教,也不会……这个赌,曹家子孙绝不能沾……”说到这里,带了几分感伤。 曹硕之死,不仅是曹寅憾事,也使得曹颙心存愧疚。 他无法为自己辩解,若不是他失于管教之责,逼着父母同意将东府早早分出去,也不会有后来的悲剧。 曹硕之死,他有三分责任。 曹寅见儿子不说话了,“咳”了一声,道:“这关系到家族子孙的教养,不能马虎。我这边有丰润本家早年的族规,有些已是不合时宜,有些可以承袭。这个,可是大事……” 东府,上房。 兆佳氏坐在炕上,看着侍立的小儿媳妇素芯,道:“别站着了,坐下来咱们娘俩好好说说话。” 素芯心中叹息一声,口中应了,挨着椅子边坐下。看来,该来的还来的。她嫁进曹家将满一年,这肚子还没动静。 兆佳氏这边,已是当着静惠与她的面,念叨了好几次“嫡孙”。 虽说东府如今也添了两个孙子,天护与洛阳的天阳。但是在兆佳氏眼中,从没待见过天护。天阳又是庶子庶出,更没什么骨肉之情。 只有静惠与素芯所出的,才是嫡孙。 没想到,兆佳氏却没有提及此事。她先问了素芯娘家的那边的消息,什么她爷爷如今差事如何啊,她叔叔升官没有,她堂弟进没进官学什么的,云云。 素芯斟酌着应了,有些不明白婆婆用意。 兆佳氏绕了好大一个弯,才说道:“老五转年就十七。他几个哥哥这个岁数,都已经当差,亲家老太爷、亲家老爷那边,可有过什么吩咐?” 素芯闻言,只觉得诧异。 丈夫是曹家子孙,上头有亲兄堂兄护着,还有伯父照拂,哪里轮得着董家人说话? “祖父问过五爷功课,还为五爷送了些好书。”她硬着头皮回道。 今年顺天府乡试,曹頫榜上有名,成了少年举人。要不是那时京城气氛正诡异,曹寅本张罗要为侄子大肆庆祝。 虽还没有蟾宫折桂,却是曹颙这辈儿科举晋身第一人。 兆佳氏闻言,却是皱眉,道:“我使人打听了,这举人好考,进士却是难上难的,有的人考几十年也考不上,要不然进士老爷也不会那么金贵。要是老五明年考不中,就捐个官身,要是能捞上内务府的差事,顶好不过。上头有亲家老太爷照看,也能少吃些苦头。” 内务府油水足,兆佳氏最是有数。 就说曹颙去年在内务府当差,一年四季府里没断过各地吃食。 素芯听了,没有多嘴,心里却晓得这只是婆婆一厢情愿。丈夫那边,虽不耐烦圣人文章,但是对于会试看得却重。听说曹项也回京参加会试,还说要同兄长比一比说先考上。 曹頫心里待伯父最是崇敬,自大晓得没有科举晋身是伯父的憾事后,对待八股文章就没有早年的排斥…… 第七百七十四章 宗法(下) 第七百七十四章宗法(下) 待曹寅就婚娶之事,问询曹颀,曹颀只有一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便小侄父母不在,尚有家族长辈,侄儿岂敢自专?” 轻飘飘一句话,将问题又推给曹寅。 曹寅拿着七太爷的信看了两日,还是吩咐李氏留意门亲朋故旧中的适龄之女。左右只是挑人,最后定夺还要明年七太爷到京再说。 这个七太爷对江宁这支向来亲善,若不是他从中调解,当年分宗的陵墓也不会同丰润本家比邻。从这点上来说,老爷子有恩于江宁这支。 想要门当户对的亲事,谈何容易? 康熙四十八年,曹家抬旗,只抬江宁曹玺这支,丰润本家还在内务府名下。 八旗通婚,是不分旗上旗下,但是有个选秀的关卡卡着。家世好些,容貌不错的,都由宫里做主,给宗室或者权贵栓婚。其他撂牌子的,要不家里另有安排,要不然就是有瑕疵的。 要说包衣人家,女孩选择的余地多些,但是曹颀又是丧妻再娶。谁家好好的女孩,愿意为填房的? 要是寒门,又配不上曹颀这曹家嫡宗宗子的身份。 李氏这边,挑了几个人选,都觉得不合适。就想起兆佳氏本家有几个旁系的堂姊妹,嫁得是八旗里的中上人家,这亲戚联络纵横,其中适龄的女孩肯定不少,就请人邀兆佳氏过府相谈。 兆佳氏这半年,没了管家之权,心下就十分不自在。在人前,越发要两个媳妇立规矩,好像只有如此,才有脸面,不会叫人小瞧一般。 静惠出身世家,素芯当宫里当差多年,都是讲规矩的,自然丝毫无差。恭恭敬敬的,倒是真将兆佳氏侍奉得如同老封君似的。 今日李氏过来使人请她过府,兆佳氏就带了两个媳妇前往。 长房再得意,这子嗣稀少,也是不争之事,哪里赶得上二房儿子成行。 兆佳氏的做派,初瑜是尽知的。因此,待静惠与素芯给李氏请完安后,她就寻了个由子,带着两个妯娌下来,省得她们在上房立规矩。 妯娌三人,到梧桐苑吃茶。 初瑜使人上了几盘府里新制的点心,静惠与素芯两个还是规规矩矩、低眉顺眼的模样。初瑜见状,不禁莞尔,道:“莫不是被教导出来了,一副小媳妇模样。没有长辈在,你们还同我拿娇,真当自己是客么?” 听了初瑜这般说,静惠方自在些,笑着捶了捶自己的腰,道:“听嫂子这般说,可就不客气了。今早寅正就起了,正觉得乏,容弟妇歪一歪。” “如何起得这忒早?虽说年轻,也当好好保养,你又是不耐寒的。”初瑜一边吩咐人给静惠预备靠枕,一边招呼素芯到炕边坐:“既是二弟妹要歇,五弟妹也别在地上坐了,咱们妯娌几个也好久没到一块。 素芯闻言,低声应了。待静惠去了外头毛皮马甲,在炕上坐了,她才起身挨着炕边坐下。 “最近府里有些忙,加上有些失眠之怔,这几日只觉得目眩。”静惠倚在枕头上,扶额说道。 “寻太医了没有,这可不好耽搁。”初瑜见状,有些不放心。 静惠低下头,道:“并无大碍,大年下的,不好让长辈担心。” 初瑜听了,就明白静惠之意。这半年,她早晚在兆佳氏眼前立规矩,越发恭敬,使得兆佳氏跳不出半点错来,才使得家宅安定。眼下年底,正是家务最忙之时,要是她有个不舒坦,正好让兆佳氏有了发作的余地。 “那也不能硬挺着,要是身体拖垮了,后悔不及。”初瑜摇了摇头,回头唤来喜彩,吩咐道:“使人到二门传话,悄悄请个太医过来。” 静惠在旁听了,坐起身来,想要开口阻拦。初瑜不等她开口,已是吩咐喜欢下去。 “嫂子……”静惠道:“晓得嫂子疼我,只是……” 初瑜不等她说完,道:“这还不到腊八,这一、两个月且熬人。就算你好强,也得有个好身子。要不然病怏怏的,等到归宁那日,岂不是叫亲家老太太伤心。” 静惠听提及祖母,不禁红了眼圈,低声道:“多些嫂子怜惜。” “二弟粗心,若是有让弟妹委屈之处,弟妹就告诉嫂子,嫂子定为你做主。”初瑜将丫鬟手中拿来的小毯,盖到静惠腿上,道。 静惠与曹颂结成夫妻,是初瑜与曹颙两个做媒人。更不要说在诸位堂弟中,曹颙对曹颂最为亲厚,与亲弟无二。初瑜为长嫂,自然是盼着她好。 静惠摇了摇头,见素芯低头不语,怕冷落了她,岔开话道:“大太太说有亲事与我们太太商议,可是四爷的婚事?” 听了这话,素芯也抬起头来,一道看向初瑜。 “是婚事,却不是四爷的。”初瑜笑着说道:“是同族的颀大爷续娶之事,丰润的七太爷托了老爷。” 静惠听了,道;“听着颀大奶奶丧事,如同昨日,这转眼就经年了,可不是到了续娶之时。只是可怜无母孤女。”说到这里,察觉自己失言,看了素芯一眼,道:“弟妹勿怪。说起来,嫂子还比不得你。” 素芯摇头,道:“二嫂见外了。对了,大嫂,这位颀大爷是不是就是本家那位宗子?这次要续娶的,是宗妇么?那可不好挑。” 初瑜点点头,道:“正如五弟妹所言。” 静惠在旁,有些不解,道:“嫂子,不就是嫡宗嫡子,本家族长么?这娶妻,还有什么说道不成?” 初瑜笑着说道:“这其中说道大了,想要寻到合适的委实不容易。要不然也不会使得太太为难,还要请二太太过来,帮着寻人选。我也是听太太大概一说,其中详情,怕还不如五弟妹晓得的多,还是请五弟妹说说。” 说完这些,她便望向素芯。 静惠家是满人,对于这儒家正统的宗族规矩,自是不如董家。董家是董家嫡宗,董素芯的祖父就是董家族长。 就听素芯道:“说起宗妇,比寻常人家媳妇,更看重规矩与生养。非嫡不入,无人会聘庶出之女为宗妇。毕竟庶出之女,生母卑贱,嫡母又隔了血脉,失了母族扶持;还有关系就是子嗣大事,独女不入,怕子孙繁衍艰难。宗妇执掌家族内务,对外管教家族内的女眷,对外交际姻亲堂客,寒门不入,省得短了规矩,惹人笑话。” 听了素芯一口气说完,静惠不由乍舌,道:“竟然这么多条规矩。怪不得瞧着颀大奶奶身子弱是弱,礼数却是半分不失。只是命运不济。” “宗妇上侍奉长辈,下教养子女,还要协助丈夫,主持族中杂务,显有长命之人。素芯现下娘家的外祖母,就是祖父续娶之妻,前面已经没了两人。”素芯淡淡地说道:“家母就是操劳过度,小产后做了病根,未己而亡。” 初瑜与静惠只晓得素芯少时失母,不晓得其中缘故。听了素芯的话,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后悔,不该提及此事。 反倒是素芯,接着说道:“八旗人家,多从满俗,不会将嫡宗放在心上。反倒是汉人,愿意嫁女于嫡宗子弟,结两姓姻缘。怪不得大太太为难,旗汉不通婚,想要在旗里寻个合适的,真得仔细挑挑。” 初瑜说道:“可不是么?难挑,太太物色了几个,老爷那边都给否了……” 东城,九贝子府,大门外。 今日虽不是休沐之日,但是九阿哥使人到衙门相请,曹颙也只能过来。幸好同被请来的还有十六阿哥,说话间九阿哥只是相问烟草之事,并无刁难曹颙。 堂上说话的,除了九阿哥、十六阿哥与曹颙外,还有九贝子府的首席幕僚秦道然。这个秦道然是江南名士秦德藻长孙,有名的无锡寄畅园就是他家的。他是在康熙南巡时钦点随驾回京的,原奉旨在九阿哥处教书,后来中了进士,在翰林院挂个名,实际上仍在九阿哥府这边为其出谋划策。 对九阿哥来说,他是师长、是心腹、是左膀右臂。 皇上虽将烟草之事交给九阿哥负责,但是皇子离京有所限,九阿哥只能委派亲信去做。 曹颙却不看好秦道然,出了九贝子府大门,就叹了口气。 十六阿哥看了他一眼,道:“孚若可是怕老儒误事?” 秦道然年将花甲,头发都白了一半,所以十六阿哥这般称他。 曹颙点点头,道:“谋商与谋权自是不同,谋权之道,他固然能辅佐九阿哥;在商道上,还不及九阿哥自身。这烟草之事,又不是朝夕能可的,不晓得九阿哥为何选此人。” 十六阿哥闻言,皱眉道:“是啊。我也觉得怪异,听说九阿哥手下有个马嘉,是他敛财的左右手,还以为这次会姓马的出头,不晓得怎么用上秦道然这个老儒。我心里也是没底,与其是他,真不若韩掌柜叫人放心。” 曹颙听了,只能无语。 计划不如变化,就算九阿哥用人不当,曹颙也不会多事将韩江氏推出来。九阿哥这半年的手脚,曹颙也都看在眼中,是真挖人也好,还是作戏也罢,他都没有放在心上。因为晓得韩江氏的秉性,不是轻浮之人。 韩江氏既是可用,往后不乏能用之时,也不再这一年半年。九阿哥岂是好相与的,远着还来不及,怎么会推韩江氏近前? 十六阿哥抬头,望了望天色儿,道:“这天还早,咱们寻个地方喝两盅再回。” 曹颙这边,回府也无事,就随十六阿哥寻了个馆子,要了个雅间坐了。 这个时候的馆子,多是淮扬菜与鲁菜。十六阿哥住在宫里,整日里肥鸡肥鸭的,早吃得腻歪,就让小二上几道清淡小菜,再温两壶酒。 待小二下去,两人还没等说什么,就听隔壁雅间传来碗盘落地的声音。 这雅间之间,只隔了薄薄的木板,并不隔音,就听有人道:“毅庵兄醉了,少喝些。” “我……没醉……没醉……桑额别啰嗦……我就是个废材,怕是此生就这样,再无出头之日……”又有人道。 曹颙听了这话,倒是有些愣了。 看来京城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这竟是碰上熟人。要是一个还能听重了,两个都对上,就应该是自己那位族兄曹颀与他的故交内务府员外郎鄂尔泰。 隔壁又乱了一会儿,才有小二的说话声,脚步声,渐渐平息。看来,是付了银子走人。 十六阿哥见曹颙如此神情,道:“听着声音有些耳熟,孚若认识……” “是我那位族兄,宁寿宫查房当差的那位。另外一位,该是内务府员外郎鄂尔泰。”曹颙回道。 “原来是他们两个。”十六阿哥挑了挑嘴角说道:“真没想到,这两个人能凑到一块儿。谁不晓得鄂尔泰是个官儿迷,整日里就想着钻营,偏生又放不下架子,叫人看了好笑。你那族兄瞅着也是清高的,这算不算臭味相投?” “鄂尔泰,鄂尔泰……”鄂尔泰到内务府时,曹颙见过他一遭,听及他话中提及自己个儿的族兄,有攀附之意,有点心生不喜,没有关注。却是不知为何,只觉得这个名字忒是耳熟。 难道这也跟张廷玉、李卫似的,是雍正朝名臣,曹颙有些拿不定主意。 “听说今儿十二哥在内务府指派人手了。十二哥行事最是小心,怕是看不惯鄂尔泰的性子,没有点他。”十六阿哥稍加思量,笑着说道:“倒是你那族兄,开始还以为他假清高,没想到三哥、九哥那边都拉拢过他,也不见他有什么反应。不晓得是真风骨,还是慧眼如炬。若是真书呆,在宫里当差,能一点错处不拉下,也忒运气好些。” 曹颙听了,跟着点头不已。怪不得之前每次见到这位族兄,都觉得怪怪的,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原来是这个缘故。 在宫里当过几年侍卫,又在茶房首领的位置上几年,屹立不倒,岂是愚钝之人能做到的? 这位族兄,倒是善藏拙之人,却不晓得,没有破绽就是最大的破绽…… 第七百七十五章 丧音 第七百七十五章丧音 梧桐苑,上房。 太医太没来,就赶上七娘过来寻乌恩。她年岁虽小,却是太医也夸过的,又有个“神医”父亲,谁也不敢小瞧她。 初瑜便让她先给静惠诊脉,结果把完的结果是喜脉。这会儿功夫,太医也请来了,确认是喜脉无疑。只是因过于劳累,需要好好调养。 静惠摸着自己的肚子,不禁后怕。初瑜忍不住嗔怪道:“弟妹太糊涂了,又不是头一次怀孕,有了身子还不晓得?” 静惠讪讪道:“这个月葵水是晚了半月不假,只是这几日有些见红,还道只是延了日子。” 初瑜闻言,不禁担心。 太医已经出去开方子,初瑜问道:“太医,这只说调养,没说保胎,用不要多开个方子?” 太医摇摇头,道:“不用。二奶奶只是身子有些乏,并无作胎不稳之相。若是少许见红,是胎盘坐宫所致,格格无需担心。” 听他这般说,众人才算松了口气。 待太医走后,初瑜与素芯两个少不得向静惠道贺,静惠摸了摸腹部,长吁了口气,道:“早日怀上也好,总算能让紫兰不再担个虚名。” 初瑜与素芯听了,都有些糊涂,静惠红了脸道:“紫兰开脸数年,二爷并未与之圆房。” 初瑜与素芯听了,都觉得意外,实没想到曹颂看着大大咧咧,对妻子却是体贴。怕静惠受辖制,做到这个地步。 “我劝了几次,都不行。这次不能拖了,都是一家人,要是她怨气大了,也不是好事。”静惠说道。 妯娌几个又说了几句悄悄话,才到兰院这边报喜。怕兆佳氏找茬,没说是专程给静惠请的太医,只说是太医来给初瑜请脉,正好静惠有些不舒坦,就一起看了。 这子嗣是大事,更不要静惠还是二房长媳。兆佳氏这边也没心情,再为别人挑媳妇,忙过了太医如何吩咐,而后就带了媳妇回了东府。 待她们婆媳走后,李氏直念阿弥陀佛,道:“二侄媳妇是个心思重的,身世可怜,婆婆又是这个脾气,早点添个儿子傍身也好……” 南城,椿树胡同。 因鄂尔泰醉得不行,曹颀就使人从车行叫了一辆车,送他回家。鄂尔泰满姓是西林觉罗氏,也是满洲大姓,但是却不如其他姓氏那般显赫。 曹颀叫人挑了车帘,想要扶鄂尔泰下车。没想到鄂尔泰到了马车门口,看到自己大门,立时抓了曹颀的胳膊,大着舌头,道:“桑额……不能回……回家……带我寻个地方省省酒……” 曹颀见状,劝道:“毅庵兄还是回家吧,省得嫂夫人惦念。” 鄂尔泰听了,忙摇头,低声道:“不成,不成,你嫂子担心我嗜酒伤身,每旬只允我吃酒两回,这旬已经满了。” 曹颀与鄂尔泰相交多年,晓得他有惧内之症,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吩咐车夫调头,将鄂尔泰先拉回自己家。 待到了曹颀宅子,喝了两盏酽茶,鄂尔泰的酒才醒了几分。 看着曹颀身上带着素色荷包,鄂尔泰道:“弟妹过身已经经年,桑额也想开些,只是夫妻缘浅罢了。我早年也做过鳏夫,这家里没个女人当家,日子不叫日子,还是早日议亲。要不然,哥哥同你嫂子说说,看能不能给你寻个好媳妇?” “毅庵兄好意,桑额心领。婚姻之事,族中长辈已是托付给族叔。”曹颀道。 “族叔,曹侍郎?”鄂尔泰听了,笑着说道:“都说曹家是天子眼前的红人,往来非富则贵,定能为桑额寻个好亲。哥哥就等着喝喜酒了……” 曹颙这般,已经同十六阿哥吃完饭出来。 十字路口,待分别之前,十六阿哥说起一事,那就是张廷玉要充“经筵讲官”。经筵讲官只是虚衔,但是有了这个虚衔就是真正的天子近臣,在御前轮值。以张廷玉的出身,以及他的学问,封大学士只是早晚之事。 圣驾在热河休养半月,十一月中旬太后病症加重,康熙得了消息,就从热河回来。在十一月下旬,康熙还发了个遗旨,将自己登基这五十几年的大事小情列了列。 早已有传言出来,说康熙身体不愈,已经不能亲批折子。如今提拔张廷玉,似乎越发验证此事。曹颙却是不信,因为晓得方种公在十三阿哥处。 要是康熙的身体,真到了令人担忧之时,那位多疑的帝王,怎么会将方种公这个“知情人”放出来。 七娘已经念叨父亲许久,曹颙晓得方种公到十三阿哥庄子后,就使人给十三阿哥送了信,将七娘送过去,与她父亲团聚,这几日才回来。 康熙未必伤身,但是看着太后濒危,伤心是指定的。就像太后再尊贵,也无法抵挡无常召唤一般;康熙这个九五之尊,终有一日,也会这般。 等到曹颙到了家门口时,终于想起为何“鄂尔泰”这般耳熟。雍正朝的名总督,是三人不假,有李卫,田文镜,第三个不是尹继善,而是鄂尔泰。这个鄂尔泰同张廷玉两个,还是雍正给乾隆指定的顾命大臣。 在二月河的小说中,这个鄂尔泰与张廷玉在乾隆初年,结党相争,为乾隆厌弃。在那之前,这两人的风光,就同康熙朝早年的明珠与索额图一般,门生故旧遍及朝野。 真没想到这个整日里摆出一副怀才不遇面孔,钻营功名利禄的鄂尔泰,往后竟有这般作为。 曹颙心里不禁警醒,看来往后真不能以貌取人,省得什么时候得罪了大人物,而不自知。 这世上万物,都讲究个机缘。 李氏与曹寅寻了几日,这挑出的人选中,正好有个西林觉罗氏家的姑娘,是兆佳氏一位表妹之女。这个西林觉罗氏是镶蓝旗包衣,正是鄂尔泰的侄女。她有是家中嫡女,父亲官职不显,母亲却是大家出身,有同胞兄弟三人。 曹寅这边,也颇为满意。 高门嫁女,低门娶妇。要是真选望族,也怕新妇骄纵。 曹颙听父母提及,心中一动,将就曹颀与鄂尔泰交好之事对父亲说了。 曹寅真没想到,还有这个缘分。曹颙的意见,与李氏顾虑的一样,认为当让曹颀自己个儿拿注意,省得往后姻缘若有不顺,再挨上埋怨。 如今太后病重,并不是好议亲之时,曹寅便不着急,只是让李氏再选几个人选,好让曹颀能有选择的余地。这满俗婚嫁,不讲究辈分,只讲究门第与年龄;汉俗却是注重名分伦理。 这西林觉罗氏再好,七太爷那边怕是也过不去。 曹颀毕竟只是族亲,府中提了两日,便又有新话题,那就是曹项携带家眷到京了。 那边,兆佳氏抱着庶子所出的庶孙,因绿菊的缘故,也觉得顺眼不少,抱了好一会儿,还叫静惠与素芯都抱抱,好沾点男丁福气。 静惠还好,有了身子,看着这半岁大的男孩,也觉得心里欢喜;素芯肚子还没动静,只觉得尴尬。 曹项见过嫡母,就到西府给伯父、伯母请安。 这边伯侄见面,没等叙别情,就听到远远地传来钟鸣。曹寅神色一禀,忙凝神细听,却是正好响了四声。 曹项听了,立时从椅子上占了起来,诧异道:“大伯,这是……” “太后薨了……”曹寅摘下帽子,搁在几案上。 这会儿功夫,就听到钟声再起,还是四声。远远地,又有其他钟声呼应。想来用不了几个时辰,这国丧的消息就要传遍京城内外。 按照礼制,遇到帝后丧,京城百姓,不分军民男女,皆要素服服丧。官员服丧百日,民一个月。 户部衙门这边,紧挨着皇城。有赶上要落衙之际,衙门中众人,自然也听到钟声。 从上月下旬,太后就病重,内务府那边连治丧大事都预备好了,所以听到钟声,官衙这边并未有什么纷乱。 大家都脱帽摘缨,心里则是想什么的都有。 有暗暗埋怨的,这眼看就到了“封印”休年假的功夫,就赶上国丧,年也过不好,还要去宫里排排站。不过,这也是品级高的,品级低的,心里已经思量,赶紧打发人回家,到肉铺里多买些羊肉猪肉。 这国丧,七七十四九日不能宰牲,岂不是让人难熬。 可见,有这样想法的不是一两人,听说这日京城的肉铺发生抢购,还挤伤了几人。肉铺中的生肉与盒子铺里的熟肉,都叫百姓抢购一空。 这都是闲话,暂且不提。 却说曹颙这边,到底是见过太后几面,不能当陌生人待。听闻丧钟时,他心里还真有不是滋味儿。 博尔济吉特氏执掌满清后宫的历史,随着太后的薨逝,彻底成为历史。家中母亲缝制的蒙古袍,还没有缝完,太后的等不及,离开了紫禁城。 京城各大王府的宗亲与皇子皇孙,都已经换了白衣,赶往宫中。幸好前几日,礼部上了折子,请示丧服礼制,使得各个王府都有了准备。 曹颙他们这边,就不能按照每日的规矩落衙,直到等到礼部来人,通知明日集结举哀的时辰,才离开衙门散去。 折腾一番,曹颙出了衙门时,外头已经尽黑。 沿途有挂灯笼的人家,也都换成了白灯笼,映衬着腊月的京城越发显得寂寥。 待曹颙到家时,就见家中仆从,都换了白袍子。曹项今日到京之事,曹颙已晓得,晓得平安到家,就放下心来。 他心里担心母亲,进了二门后,就直接往兰院。 李氏歪在炕上,双目红肿,脸色尽显哀色。炕上摆了个炕桌,上面有几样小菜,初瑜手中捧了粥,正劝婆婆用些。 别人家一日都是两餐,曹家这几年都是三餐。这是曹颙的意思,家中老的老,小的小,都是身子需要滋补的时候,一日两餐容易饿。 看这样子,李氏悲伤所致,没有用晚饭。 曹颙从妻子手中接过粥碗,到炕边坐下,道:“母亲,入冬以来,您身子本就弱,这再不吃饭哪行?明儿开始,还要到宫里守丧,要是您病了,送不了太后最后一程,岂不抱憾?” 李氏闻言,眼泪不禁再次落下,哽咽着说道:“那么慈爱的老人家,说没就没了,连我缝制的蒙古袍都没瞧见……” “太后七十七了,也是历代帝后中高寿之人。搁在民间,也是喜丧,母亲还是节哀。太后她老人家对母亲关爱有加,晓得母亲如此,也是不忍。”曹颙殷殷劝道。 李氏拿了帕子,试了试泪,叹了口气,道:“这些我都晓得,只是做人当讲良心。我活了半辈子,对我这般好的,唯有太后一人。就算晓得太后她老人家身份尊贵,心里也不禁当她是自己老人相待。这些日子,日日在菩萨前祈祷,只希望太后她老人家多活两年,却只是徒劳。” “太后偏爱母亲,是盼着母亲真好。母亲要是体谅太后这份慈心,越发当保重才是。”曹颙道。 李氏想着太后这几年的关爱,只觉得心里难受万分,但是也不忍让儿子媳妇跟着担心,便点了点头,接过儿子手中的粥,喝了两口。 她撂下碗,望了望门口,轻声对曹颙道:“老爷晚饭后就去了东屋,这有一阵子了,曹颙也去瞧瞧。” 曹颙应了一声,起身出去。 东屋书房,曹寅靠在书案后,脸上看不出悲喜。 “父亲……”曹颙轻声唤道。 曹寅用手揉了揉脸,道:“颙儿回来了,明日百官几时进宫?” “寅正(凌晨四点)时分进宫,宗室与文武百官,还有八旗中二品以上外命妇。”曹颙回道。 曹寅点点头,站起身来,道:“你母亲好些了?” “刚儿子媳妇劝着,喝了半碗粥。”曹颙回道。 曹寅沉默了半晌,方道:“明儿要早起,你同媳妇先回去,早些安置。你母亲这边,我来劝吧。” 除了不放心母亲,曹颙也晓得父亲忧心,道:“父亲尽管放心,太后凤驾薨逝,皇上虽伤心万分,但是身边有太医服侍,也可大安。” 曹寅看了儿子片刻,才点点头,道:“颙儿说的对,是为父多虑……” 第七百七十六章 白色 第七百七十六章白色 康熙五十六年的腊月,曹颙在一片素白中度过的。 曹颂是侍卫,天子家臣,已经没了休沐,除了当值,就是跟着宗亲在守灵。曹家西府四位主子,也是按照规矩进宫举哀。 西府有紫晶这个内管家在,还有封氏与钱氏两位姨娘,丝毫不乱;东府曹颂在宫中,静惠有了身子,就由素芯暂时管家。外头的事,由曹頫出面应对。 曹项是回来应试的,科举之期没有多久,曹寅就命他全心攻书。 这寒冬腊月的,在梓宫排班一排就是大半日,更不要说宫殿里四处透风,就算有地热,这毕竟不是住人的地方,能暖和到哪里去。年轻人都病倒了不少,更不要说上了岁数的。 原本曹颙与初瑜都担心李氏,怕她伤心伤身,再加上举哀劳累,没想到病倒的是曹寅。 太医来看过,只说是外感风邪,需要静养。 此时,方种公已经随着十三阿哥在京,还被十三阿哥打发过一遭,确认曹寅确实无大碍才回去。 曹寅过年才六十,在举哀权贵中并不算高龄之人。那些宗亲与大臣,七十来岁颤悠悠的,还有不少。 听说已经病倒了几个,等到太后丧事毕,说不定就要殒命几人。 曹颙想到此处,悄悄地同十六阿哥提及此事。 次日,进宫排班举哀的宗亲大臣就有了新待遇,早晚一盏金银花药茶。六十以上的宗亲大臣,还在偏殿设了暖室座位。 这些小措施,都是以十二阿哥的名义,引得众人对交口称赞。 十二阿哥虽觉得体面,但是毕竟已经年过而立,这些年又遭遇起起伏伏的,丝毫不敢有招摇之心。 他晓得十六阿哥提点自己,是将功劳让给自己,私下里谢了又谢。 十六阿哥见他小心翼翼的模样,怕他多心,开口要了他两盆兰草。 出来操办丧事前,十二阿哥闲赋。他的闲,是真真正正的闲,与三阿哥与四阿哥还不同,是彻底地没了任何差事。这一闲着,就无聊,不晓得何时迷上侍候花花草草,在自家府里还修了暖房。 那两盘兰草,也算是名声在外。听说有个贝子要花一千两银子同十二阿哥买,十二阿哥都没松口,真是心爱之物。 没想到这次十六阿哥开口要,十二阿哥眉头都不皱,忙不迭地应了。 十六阿哥见状,心里叹了口气。晓得自己这个十二哥也不容易,生于皇家,长在宫中,哪里有纯粹人。这喜好是真喜好,还是自欺欺人的,怕是作戏多了,自己个儿也糊涂。 这两盆兰草,十六阿哥没有自己个儿留着,直接转送了十七阿哥。一盆以自己的名义,一盆直接以十二阿哥的名义。 太后丧事操办半月,皇子阿哥就病倒两个,一个是太后有养育之恩的五阿哥,一个就是十七阿哥。 康熙已经下旨,命十七阿哥回阿哥所休养,不必日日在梓宫排班;五阿哥这边,却没有多说什么。 毕竟世人讲究孝道,太后与五阿哥之间,不只是祖孙,还有抚养之恩。他熬出凄容来,只显得越发孝顺。再说,五阿哥不比十七阿哥有病根。 十七阿哥自打去年秋冬大病后,身子骨一直发虚,今年一年病了几遭。 太后梓宫设在宁寿殿,曹颙到这边后,就觉得耳熟,自己那位堂兄不就是在这边任茶房总领么? 宁寿宫是祭祀之所,就是平素祭祀后王公大臣分食祭肉之地。猪肉油腻,又没有咸淡味,必须得喝茶解腻,所以就在宁寿宫设了茶房。 曹寅父子这些年因天子宠爱,为人侧目。曹家这位本家宗子,却是首次引起众人关注。 曹颀比曹颙大五岁,今年二十八,蓄着短须,总是低眉顺眼的,任谁瞧了都觉得是个老实人。 曹颙因十六阿哥之前的话,见到这位族兄少不得多瞅几眼。许是人与人之间得讲究缘分,曹颙无论如何也亲近不起来。 不是故意心存偏见,但是他瞧着族兄这恭谨的模样,只觉得做作得紧。若是真无欲无求之人,就不会挤破脑袋进京当差,还稳稳地待在这个位置。 十六阿哥是要见天守在宁寿宫的,每日里少不得也见上曹颀几遭,不想倒是有个大发现。 十六阿哥与曹颙一说,使得曹颙哭笑不得。 “孚若,虽说你这位族兄长得同你不像,但是这行事做派,却是像个六、七分。你们还真不像族兄弟,更像是亲兄弟或堂兄弟。”十六阿哥笑着说道。 曹颙闻言,只觉恶寒,低声道:“十六爷,我有这么装模作样?” 十六阿哥挑了挑眉,看了曹颙一眼,道:“你以为?就在爷面前,还自在点,在别人跟前可不是也这样‘恭谨’、‘谦逊’!” 曹颙这边,讪笑两声,道:“不会装得这般拙劣吧?我这是出于本心。这几千年的传统美德,一不小心就集中了几样在我身上。” 十六阿哥摆摆手,道:“再说爷就吐了,美德不美德的爷不晓得,就是晓得孚若这脸皮越来越厚了。” 曹颙与他说笑两句,倒是有些担心,叹了口气,道:“若真如十六爷所说,咱们瞧着他装模作样的可笑,那别人瞅着我不是也当小丑一般?若这世上都是慧眼如炬之人,还真叫人不自在。” 十六阿哥见他如此,忍不住笑出声,道:“你放心好了。你那族兄不过像你六、七分,一般人都瞧不出。他能瞅出痕迹,你这边则是十成十像真的。他所求名利,你所求自在。这世间万物,再精心雕琢,也是失于天然。像孚若这般的,天生有两个心眼的,倒是少见。若不是我晓得你多大,加上你这面相年轻,你倒是像他兄长。” 这算夸,还算损? 曹颙心里,只当是称赞。哪里敢说有两个心眼?对于这些皇家的人精子,他可从不敢小瞧。不过是活了两辈子,性子沉稳下来罢了。 不只曹颙与十六阿哥关注曹颀,其他人也有留意曹颀的。 有鄙视的,认为他不过是个包衣奴才,却装模作样地拿娇,没个奴才的样子。也有看的上眼的,则认为曹颀颇有风骨,做事勤勉。 这看上眼的,就有四阿哥。 人心都是偏的,看着顺眼的,怎么瞧就都顺眼了;看着不顺眼的,没事也能挑出毛病来。 对伊曹颀与曹颙的比较,十六阿哥是带了偏颇。毕竟曹颙是他的亲戚与至交,曹颀不过是个路人甲。所以差不多同样的行为,他瞅着曹颀只觉得做作可笑,看着曹颙则是觉得自然天成。 四阿哥这边,也是带了偏颇,却是瞧着曹颀更顺眼。曹颙行事虽恭谨,但是身处局中,结交各方权贵,失于圆滑。曹颀这边,年长了几岁,稳重许多。 此人,不管能力如何,品性可佳,可堪驱使。 曹颙身后,牵扯着七王府、平郡王府、十三阿哥与十六阿哥那边,是利也是弊。 四阿哥轻抚着曹颀的资料册子,真真地起了爱才之心。 不过曹颀是内务府当差的,又在宁寿宫这边皇帝与王公大臣眼皮底下的地方,岂是好随意拉拢的。稍有不甚,就要惹了嫌疑。 四阿哥到底顾虑重重,将这册子丢在一旁,暂时熄了这个心思…… 曹府,兰院,上房。 曹寅躺在炕上,钱姨娘坐在床边的小杌子上,手里端着药碗,服侍着曹寅用了药。 李氏要进宫,就将侍候曹寅的事交代给了钱姨娘。曹寅另外一个妾封姨娘也没闲着,因怕长生过了过气,紫晶那边既要照看恒生、天佑,还是管理内务,所以长生就同天慧一道送到封氏房中,由封氏照看。 长生已经三岁,正是最爱动的年纪,开始淘气。幸好封姨娘算是个才女,平素也是爱看话本典故的,给长生与天慧两个讲讲故事,叫他们数几个数,相处得倒是融洽。 钱姨娘本就是丫头出身,照看人最是体贴。因她的缘故,曹寅的病情也好得快了许多。 初瑜看在眼中,同婆母说了,给两位姨娘准备各自置办了一副新头面,外加几块好的大毛料子。 封姨娘许是年岁大的缘故,看这些都是淡淡的;钱姨娘倒是欢喜不已,恭恭敬敬地谢过李氏与初瑜的赏,插戴起来,显得年轻俏丽几分。 家和万事兴,妻妾相合,也是宅门人家的万幸。 初瑜与曹颙夫妻两个说起私房话时,也只能佩服老爷子的挑人眼光,这两个妾都是省事的。要不然以婆婆的绵性子,指不定要受什么委屈。 曹颙听了,想起夭折的小兄弟,还有那个曾经水灵灵的琉璃姨娘,真觉得江宁的生活好像已经很遥远…… 不管宫里如何服丧,这平民百姓之家,都惦记过团圆年不是。 因此,过了腊月十五,曹府的小私塾就闭馆,老夫子回房山家中过节,等到十五后才回。 这一闭馆,最欢喜的就是这几个小的。有念叨钱夫子的,有想着玩冰车的。 曹府内宅,花园子的空地上,已经让曹颙使人泼水成冰,给自己孩子做游乐场。有冰车,还有冰陀螺,不过是怕孩子们冬日闷,给他们找个乐儿。 原本功课忙,每日不得空过来耍。现下一闭馆,家中长辈还不在,天佑这几个小子就可尽撒欢。 加上最近下了一场大学,这园子里的积雪成堆,大家伙恨不得整日里混在这边戏耍。 天冷,紫晶怕他们冻着,也加紧束着,只许每日中午日头最足的时候玩一个时辰。又怕磕了,碰了,使了不少人跟着看着。 饶是如此,也没有减少几个孩子的兴致。 这日里,中午时分,天气晴好,同紫晶打了招呼后,妞妞加上恒生他们四个小子,外加七娘一个半大的,到冰场这边玩耍。 这冰车与冰陀螺完了一会儿,大家都腻了,妞妞就建议玩打雪仗。 六个人拿了木签,分了两伙打雪仗。妞妞带着左住、左成,七娘带了天佑与恒生。 既不能身上沾了雪,也不能滑倒,要不就算输,下场靠边站。 这第一个下来的,就是左成。 以七娘身手,躲避雪球或者掷雪球无人比得上她。不过她是受紫晶之托,来照看几个小的,自然不会跟他们争输赢。 见左成下去,七娘就一个“不小心”牺牲了,退下场去。她走到左成身边蹲下,看着他穿得厚厚的棉袄还哆哆嗦嗦的,笑道:“瞧这小身子板单薄的,都快跟小姑娘似的。等天气暖和了,姐姐教你拳脚功夫,总要强壮些。” 左成听了,撅嘴道:“我才不跟小姑娘一样,我是男子汉……”话未说完,又不禁打了个哆嗦。 七娘见状,倒是有些不放心,伸出手去摸了摸左成的头,皱眉道:“并没发热啊?这是在外头玩耍久了?姐姐先送你回去。” 左成却转开小身子,看着冰场中戏耍的众人,道:“不会去,看哥哥他们耍。” 左成体弱之事,七娘是晓得的。田嫂子那边的院子,她也去过几遭,也给左成诊过脉,晓得他身上并无畏寒之症。 莫非是先天不足的后遗症,可是已经调理多年,见好了。 这会儿功夫,天佑也被雪球击中,退下场来,只剩下恒生独自对妞妞与左成两个。 天佑也瞧着左成的异样,回头看了看场上,转头对左成道:“三弟冷了?我先送你回去。省得冻着了,田婶惦记。” 按理来说,左住、左成只是曹寅义子,本不该同天佑、恒生序齿,但是孩子们年龄见长,这称呼起来非常费事。又不好都叫了名字,毕竟入学以后,都有了大名,左住为元松,左成为元柏。 后来天佑看戏文里有“桃园三结义”,便嚷着要拉几个弟弟结拜。这按照年龄一排,天佑居长不说,左住为次,左成再次,恒生老末。 妞妞见他们热闹的有趣,也想掺和一脚的,但是她辈分大,也不好排进去当老大,只能做旁观。 孩子们能随意,下人们可不敢乱了分寸,还是规规矩矩地叫“松少爷”、“柏少爷”。 天佑虽然只比左成大半岁,但是平素跟小大人似的,颇有兄长的威严。 左成听他这般说,心里犹豫着,是要先回去,还是跟着众人继续在这边耍。这时,就听众人惊呼一声。 “二哥!”恒生的嗓门嘹亮。 原来是左住在冰上后退,正好绊上妞妞,避闪不及,跌倒了。他跌倒之处,刚好是冰场边上。这下虽没跌倒冰上,但是旁边的土地也是冻得**的,跌得却狠,不仅裤子已经磕破,小手也是血肉模糊。 众人忙围了上去,左住疼得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滚,强忍着没哭出声来。 七娘一边使人去禀告紫晶,一边随着众人,将左住送回梅院。 这会儿功夫,左住的膝盖上已经渗出血来。 见儿子如此,田氏也唬得直掉眼泪,将左住搂在怀中,只觉得心肝都疼得难忍。 七娘这边,对田氏道:“田奶奶,还是先使人烧了热水,给松少爷清理清理伤处。” 田氏闻言,忙使人去端热水。 虽在众人面前,但是因疼痛难忍,左住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紫晶得了消息,疾步赶来,在院子里听到这哭声凄厉,心里后悔万分。若是她能板着脸,耐住孩子们央磨,也不会惹出这个祸事。 这左住一哭,天佑他们几个小的,也跟着难受。 紫晶挑了帘子进屋,丫鬟已经端上热水,七娘正给拿了湿毛巾,将左住伤口附近的灰土擦拭干净。 看到紫晶进来,七娘与妞妞都不禁低头。 七娘站起身来,讪讪道:“都是七娘不是,有负紫姨所托,没有照看好小少爷。” 妞妞跟着说道:“不关七娘姐姐的事儿,是妞妞没避开,绊倒了左住。” 旁边恒生听了这两位的“请罪”,才想起自己的不是,上前一步,拉了紫晶的衣襟,小声说道:“姑姑,是恒生的不是,不该拿大雪球唬他。” 紫晶本悬着心,见这几个小的急着请罪,倒是镇定下来,低头对七娘道:“先别急着担不是,看看左住的伤如何,用不用请太医过来?” 不晓得是左住哭几嗓子哭累了,还是见大家都围着自己个儿不好意思,渐渐地收了哭声,小脖子一抽一抽的,看着甚是可怜。 七娘听了紫晶的话,对田氏道:“手上的伤无碍,一会儿酒精擦擦上些药就好,膝盖上磕得厉害,得先给松少爷褪了裤子。” 左住已经六岁,晓得羞臊,忙拉了田氏的胳膊,想要避到母亲身后。 田氏担心儿子腿上的伤,哪里顾不得他的小脸面,利索地将左住的棉裤褪下。白色的亵裤上,右边膝盖处已经被血渗透。 左住小脸涨得通红,要哭不哭的模样。七娘上前,将左住的亵裤卷起,虽然有破皮青肿之处,但是并不严重。 七娘松了口气,抬头道:“无碍,只是皮外伤,上药养几日就好了。” 田氏闻言,双手合十,直念阿弥陀佛。 紫晶这边,也是放下心来,笑着点点头。视线所及,她的笑容不容凝住。左住破了面料的棉裤中,露出的棉絮不是雪白,而是暗黄…… 第七百七十七章 财帛 第七百七十七章财帛 田氏母子虽客居曹府,但是日常用度,都是与曹家几个主子一样。 就说这左住、左成兄弟的冬衣,就是每年四套,由针线上人缝制。所有的布匹与棉絮都是由府中统一采买与分配。 紫晶管家,晓得外头物价。上等的丝棉,是由湖丝与棉花絮的,颜色洁白,价钱颇为昂贵,一斤要五、六钱银子。单算棉花的,最好的新棉花也不过八十来文一斤。要说旧棉花,不会超过四十文。 紫晶看着那条棉裤,面上不动声色,见孩子们玩雪湿了衣裳,打发人带妞妞、天佑他们回去换衣服。 连左成都由婆子带下去更衣,紫晶看着妞妞给左住收拾利索,才站起身来,对田氏道:“田奶奶,我那边有一瓶内务府制的药膏,是去疤的。让杨嬷嬷跟着我去取,等过几日松少爷掉痂,用了正好。” 田氏跟着起身,感激地谢过。 紫晶又说了两句,同杨嬷嬷一道回葵院。说是嬷嬷,实际上杨氏还不到四十,是个健壮敦实的妇人。 杨氏是小核桃之母,当初随着田氏入曹家。从田氏生产前,就跟在田氏身边。左住、左成兄弟落地后,她就是兄弟两人的保姆嬷嬷。 到了葵院厢房,紫晶屋里,紫晶没有马上取药瓶,而是对杨氏道:“杨嫂子坐。”说话间,吩咐小丫头上茶。 杨氏挨着凳子坐了,心下有些忐忑。 紫晶年岁不大,但是为曹家人倚重,身份非同等闲。 待小丫头奉完茶下去,屋子里只剩下紫晶与杨氏二人,紫晶道:“杨嫂子,梅院的衣食供给,平素可有怠慢之处?” 杨氏闻言,脸上神情有些不自在,吱吱唔唔的,半晌方道:“紫晶姑娘,我们院子的事儿,多由秦嫂子打理。” 紫晶枉若未闻,问道:“一日三餐,加上四季衣裳,每个月的各种供应,可都妥当?” 杨氏犹豫了一下,终是低下头,道:“都是好的,田奶奶也感激得紧,平日跟小的说起,也是只有感激大爷与大奶奶的。” 紫晶心里叹了口气,那个秦氏是初瑜的陪房。当初分到梅院当差,就是初瑜怕下人中有狗眼看人低的,才特意安排秦氏过去当差。 虽说平素在田氏身边,最当用的是杨氏,但是杨氏是后入府的,哪里能同当家奶奶的陪房相比? 见杨氏这般,紫晶也晓得,问不出什么。在这府里,也没有谁能一手遮天,不过这个秦氏不妥当是指定的了。 她起身从柜子上拿了药,交到杨氏手中,道:“大爷与奶奶从没拿田奶奶当外人过,若是有黑心肠的下人敢欺主,也终究会有报应到身上。杨嫂子小心翼翼是好,也要晓得留个心,不要做了糊涂人。” 杨氏早已经起身,低着头唯唯称是,就听紫晶又道:“回去后,将两位少爷与田奶奶的棉衣包一套,等晚饭后,叫小核桃悄悄送过来。” 说到这里,她打量了杨氏一眼,道:“杨嫂子的棉衣也包一件,再寻个你们院里小丫鬟的。” 杨氏再笨拙,也听出其中不对,抬头看着紫晶,脸色带出几分哀求:“姑娘……” 紫晶看了她一眼,道:“你不用怕,要是秦氏手脚真不干净,第一个饶不了她的,就是大奶奶。” 见紫晶态度不容置疑,杨氏只能低声应了。 紫晶见她这般,不由皱眉,道:“杨嫂子,你也是个可怜人。你当晓得,容你们娘俩进府,大爷与大奶奶是看在田奶奶的情面。人当晓得感恩,不能因想着保全自己个儿,就丧了良心。” 杨氏被说得满面羞惭,喃喃地说不出话来。 紫晶也不愿同她多掰扯,摆摆手叫她先回去。 待杨氏出去,紫晶抬头,看了看桌子的坐钟,已经申初二刻(下午三点半),再过一会儿,李氏与初瑜就要从宫中回来。 既是牵扯到秦氏,就得请初瑜来拿主意…… 胡同口,曹颙骑在马上,随着曹家的马车,一道回府。 今儿是腊月二十一,是大行皇太后初祭礼之日。王公百官与八旗二品以上官员之妻,都齐聚梓宫举哀。 各种繁琐的仪式下来,一日功夫就过去了。 眼看就是小年,却是因太后国丧的缘故,京城里全无过年的喜气,路上行人也稀少。 曹颙的心情,颇为沉重。 根据十六阿哥听来的消息,这准格尔兵已经到拉萨,拉藏汗已经上书朝廷,求援兵。 随着康熙五十七年的来临,十四阿哥的辉煌时代就要来临。现下,十四阿哥还能忍下;等他意气风发时,小心眼说不定就要发作。 十三阿哥与十四阿哥年龄相仿,为何康熙就不愿给十三阿哥一个机会? 十三阿哥汤泉面君后,卧床半月才渐好。 曹颙想着十三阿哥心如死灰的模样,心里不由埋怨自己,是不是多事了。要是没有他之前的数次鼓励,十三阿哥也不会渐渐恢复生气。与其怀着希望,到再次希望破灭,还不如就一直浑浑噩噩的过日子。 进府后,曹颙先到兰院见过父亲,见他气色好些,心里也放心许多。陪着说了一会儿话,曹颙才起身回梧桐苑。 夫妻两个更了衣,天佑与恒生两个给父母请安,封氏也使婆子送天慧过来。 小丫头粘人得紧,每日都要回梧桐院来安置。 曹颙抱着女儿,说了几句话。喜彩已经带人将摆饭,初瑜就打发人回葵院告诉紫晶,留儿子在这头用饭。 吃完饭,天佑与恒生两个对视一眼,说了左住跌倒之事。 听说膝盖磕出血来,初瑜不禁皱眉,嗔怪地看了曹颙一眼。曹颙使人浇冰场时,初瑜就不同意,就是怕孩子们小,磕了碰了,叫人心疼。 曹颙这边却说男孩子就该皮实些,也不能整日里就拘在书房做书呆子。 现下,曹颙听说左住磕了,也有些不放心,问道:“摔得厉害不厉害了,有太医过来没有?” 天佑回道:“七娘姐姐说没大事儿,不用请太医。” 曹颙听了,这才放心。初瑜这边,已经站起身来,对曹颙道:“额驸,我还是过去瞧瞧,要不也不放心。多大点儿的孩子,田嫂子还不晓得该怎么惦记。” 曹颙点点头,初瑜才使**哄天慧安置,她带着几个丫鬟,往梅院探视, 天佑与恒生两个,则留在梧桐苑,由曹颙考问功课。 就是怕儿子们,在私塾闭馆后放羊,曹颙给他们留了“寒假作业”,就是背《论语》。 天佑不在话下,恒生这边还是困难。曹颙看着他挠头抓耳的模样,想起自己个儿小时候背书的情景,不禁莞尔…… 梅院这边,初瑜见左住确实无大碍,才放下心来,与田氏说了会儿家常,才告辞出来。 才到门口,她就被紫晶请到葵院。 初瑜惯会看脸色,见紫晶等着自己,心里已经晓得有异。到了葵院,她就将几个人都打发下去。 “是府里有事?”初瑜问道。 紫晶将梅院供给不对之事说了,听得初瑜怒气横生,沉默了半晌方道:“榕院那边使人看了么?” “那边还好。”紫晶回道:“分别叫了几个管事的,也问了妞妞,并无人敢怠慢欺瞒。” “总数还保住一处,要不然我真没脸见大爷了。”初瑜叹了口气,道:“虽是我陪嫁过来的,进了这个门,就是曹家的奴才。姐姐不必顾及我。” 紫晶闻言,却没有接话。 不管紫晶如何管家,这府里的当家主母是初瑜。秦氏那边,只能由初瑜处置,紫晶与李氏都不好插手,要不然就伤了初瑜颜面。 初瑜见紫晶不说话,也晓得这个道理。她拿起左住的新棉衣,看着露出的劣棉,咬了咬牙…… 回到梧桐苑,初瑜迟疑了一下,还是对曹颙说了实情。 曹颙这边,勃然大怒,看着初瑜道:“咱们都客气,做下人的倒摆起谱来了?这是被银子晃花眼了,怎么处置?” 他心中愧疚自己的粗心,对妻子也生出埋怨。秦氏敢这般大胆,指定不是一朝一夕,背后仗的还是初瑜的势,要不然怎么能瞒住紫晶。 这是在自己家中,还让田氏母子委屈,曹颙如何能不发火? “这般黑心的奴才,自然是不能留了,打几十板子,撵出去。”初瑜说道。 “当一份差事,拿份月例,也够养家糊口。真是人心不足。老爷太太是脾气好的,你也鲜少处置人,就有人不知好歹。府里人口也太多些,别管是你带来的,还是这边的,瞧着不妥当的,就多放出去几房。内宅留太多人了,也没什么用,不够她们生事儿的。”曹颙想了想,道:“像秦氏这样的,定不是一个两个。今儿为了贪图几两银子,能苛待田氏与左住、左成;明儿为了银子,就能伸手到天佑与恒生身上。留着也是祸患,还不若全都撵了。” 人心隔肚皮,曹颙老是防着刁奴行凶,对于府中下人管束颇严,没想到这内宅之中,也有人做耗。 初瑜闻言,犹豫了一下,道:“如今在国丧中,一下子放太多人出去,生出事端来,也引人侧目。要不然先寻了由头,撵到庄上去,年后再放人。” 曹颙点点头,道:“要是有愿意赎出的,就允赎出。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省得心怀怨恨,出去诋毁。” 初瑜点头应了,秦氏却没有逃过一劫。 次日,正好不用进宫举哀,初瑜就寻了由子,发作了秦氏,在内宅头面管事面前,打了四十板子。这不是顾及太后丧中,有所避讳。 秦氏疼得半死,连声哀求。 初瑜瞧也不瞧她,吩咐赵安家的接替秦氏的差事。赵安家的,就是早年在曹颙身边侍候过的惠心,是个稳当人。初瑜怕其他人不尽心,就将梅院交代给她。 就算秦氏原本糊涂,这下子也晓得是之前行径露了手脚,拖着挨了板子的身子,跪起来不停地扇自己的嘴巴,只求主子饶了自己这遭。 初瑜扫了她一眼,对紫晶道:“她男人是什么差事?听说还有三个儿女?” 这个秦氏,她是真恨了,哪里还会再留着。 “回大奶奶的,她男人原是奶奶铺子管事,这几年在前院当差,侍候小爷们出门的。有个女儿,在梅院当小丫鬟;两个儿子,是松少爷的伴读。”紫晶回道。 初瑜听了,没有再看秦氏,淡淡地说道:“今儿起,都撵到庄子去做庄仆。使人看好了,除了身上穿上,什么也不许带出去。” 秦氏已经吓傻了,站着的管事婆子与媳妇也都白了脸。 身为家奴,天大的体面,都是主子给的,主子自然也能一句话收回…… 对于初瑜对秦氏的处置,曹颙听后,没有说什么,只是让她将家规都好好列列。这一府上下,百十来口,就算有不争气的,一切按照规矩办事,也能防患于未然。 他心里也晓得,不管是在外人眼中,还是在府中下人眼中,田氏母子都是寄人篱下。虽说曹颙认了义子,但是世人讲究血亲。 田氏对外的身份,是曹家前西席的外甥女,这与曹家的关系实在淡些。 由秦氏这个教训,也使得其他人能晓得轻重。 这边家务事正惹得曹颙心烦,这一到宫里,他就被十六阿哥被缠上。原来十六阿哥接了个新差事,那就是负责监督内务府这边在半月内缝制一万套棉衣。 这是要送到西北军前的,已经缝好了一万套,这几日就要派侍卫送往西北。 这算是吾皇恩典,所以才不是户部掏银子,而是花费的内务府的钱。 这一听说是棉衣,曹颙神色有些古怪。这自己家中,一府之地,因棉衣还能出现弊情,更不要说一国之用。 他同十六阿哥说了,十六阿哥这边就使人讲缝好的棉衣,取了几套到内务府。他拉了曹颙旁观,亲自拿剪子剪开。 这一眼望去,真是触目惊心。 十六阿哥黑着脸,还不信邪,一连剪开几套。 这外头是新布,里面却不忍入目,里面装的不能算是棉花,只能说是参杂了碎棉的秽物…… 第七百七十八章 入眼 第七百七十八章入眼 看到眼前这些康熙朝的“黑心棉”,曹颙丝毫不意外。满清入关不到百年,这贪污之风,就比前面历朝历代都要严重。他真怀疑,没有雍正承上启下那十几年,满清政权能不能维持二百余年。 十六阿哥脸上发青,皱眉对曹颙道:“都说乌鲁木齐比的苦寒胜于宁古塔。这样的棉衣到了那边,顶什么用?” 曹颙点点头,道:“是的,皇上这次的恩典,西北军士怕是享不到了。听说为了这一万件棉衣,皇上从内库拨了两万两银子,怕是半数落入蠹虫之手。” 十六阿哥又是气恼,又是为难。 如今太后丧中,皇父病中,这要是捅到御前,怕是要气坏龙体;要是瞒下来,这无法御寒的棉衣到了西北,只能增加军中虚耗,也是不妥当。 十六阿哥只觉得太阳穴生疼,就听到院子里有人的传来脚步声,随即有人请安声。 他怎么来了? 十六阿哥与曹颙对视一眼,都有疑色。 这会儿功夫,已经有人挑了帘子进来,蟒衣上罩上白色袍子,帽上去缨,正是十四阿哥。 他进了屋子,视线就直接落在书案上几件剪开露出棉絮的棉衣。 “十四哥(十四爷)。”十六阿哥与曹颙两个,都起身见过。 十四阿哥的脸色铁青铁青的,上前拿起一件棉衣,嘴里冷哼了一声,恨恨道:“这就是皇阿玛的‘恩典’?” 说完,他才察觉自己失言,这话落在外人眼中,倒像是对皇父不满。他瞥了眼旁边的十六阿哥与曹颙,挑了挑嘴角道:“那帮奴才,好大的狗胆,皇阿玛御**代下的差事,也有人利令智昏。” 曹颙眼观鼻、鼻观心,缄默不语。 这一万件棉衣,是康熙从内务府花钱,经手此事的,却有兵部的官员。毕竟这是军需,的非同其他。 不管是内务府,还是兵部,都同曹颙不想干。 现下,眼看就是除夕,这棉衣运到西北,也要数月,到时候天气都暖和了。 不过,从这棉衣上看,西北军士身上所穿的,也未必好得了哪里去。好不容易这几年有军事,兵部衙门上下人等寻思着伸手捞钱的指定不是一个两个。 见十四阿哥这般气氛,十六阿哥眼睛却是一亮。 他也是露出几分义愤填膺,跟着说道:“是啊,十四哥,弟弟也正为这个事儿恼。却也没什么法子,兵部那些大爷,岂是谁都能指使动的?换做往常,弟弟早就报到御前,请皇阿玛定夺。这如今在太后丧中,皇阿玛本就身子不舒坦,也不好拿这些去饶他。” 十四阿哥咬了咬牙,不知再想些什么。 就听十六阿哥又道:“只是苦了西北将士,为朝廷追敌于外,却被这些黑心的东西糊弄。富宁安又是个圆滑的,断不会为了这些得罪兵部的老爷。” “沽名钓誉之辈,岂可为将?”十四阿哥听了,神色更冷,扬着下巴道:“这事关系军政,无需十六弟操心,我亲自过问,看谁人敢糊弄爷?除了这缝好的一万件,皇阿玛还允了一万件,十六阿哥只肖吩咐内务府这边预备好银钱即可。” 康熙五十四年,策妄阿喇布坦侵哈密时,身为吏部尚书的富宁安就奉命到西北坐镇,今年又被封了靖逆将军。 他出身相府,早年为侍卫,后来任都统,而后从武员转文官,到吏部尚书,这康熙这几年最倚重的大臣之一。 因他名声颇佳,得御口亲赞,所以十四阿哥说他“沽名钓誉”。这般心生厌恶,不过是因对方能在西北,十四阿哥只能拘在京城。 这富宁安这就被十四阿哥恨上,想来未来几年有苦头吃。不过这也是他的福气,要是被十四阿哥待见了,那以后的苦头就要翻倍了。 听十四阿哥提银钱,十六阿哥这边唯唯诺诺地应了。十四阿哥看了曹颙一眼,眼神有些深邃,问道:“十六弟,这棉衣的毛病,是曹颙发现的?” 十六阿哥忙摇头,道:“他也不在内务府当差了,哪里会主意棉衣的事儿?是我听说,兵部的司官最近自在的多,就想起这个。刚好曹颙过来,叫他赶上了。” 六部衙门,已经封笔。 国丧守孝,品级高的守的日子多,品级低的只在几个有数的日子进宫,日子反倒自在。 十四阿哥“哦”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胡乱与十六阿哥说了几句旁的,就先离去。 如今,他是兵部的理事阿哥,名声要顾惜,也要立威。借着这批棉衣之事,还要好大发作,自然没有闲功夫与十六阿哥磨牙。 待他走了,十六阿哥与曹颙才松了口气。 “以此事为契机,十四爷怕是要在军需上安插人手了。”曹颙道。 看来,这十四阿哥就要如历史上所知的,代天子出征。 “求仁得仁,他惦记去西北,自然不会愿意折损那边的兵力。他如今也是孤木难支,早年八哥在时,九哥与十哥凡事以八哥为马首,会照看他。如今八哥既薨了,九哥心里对十四哥有怨的,肯帮他才怪。”说起这些,十六阿哥带了几分幸灾乐祸:“除了是德妃娘娘肚子里出来的,外加皇阿玛的宠爱,他又有什么本事?” “十四阿哥不是蠢人,晓得这些不足,定会寻求盟友,要不然怎敢贸然离京?十六爷瞧着,十四爷会寻哪个?”曹颙压低了音量道:“十五爷那边,怕是少不得干系。” “劝过他多遭,我也是没有法子了。单十五哥一个分量还不够,十四哥还会再想法子的。”说到这里,十六阿哥看了曹颙一眼,道:“孚若,你猜是他会找哪位?” 曹颙伸出一只手来,而后将拇指收了。 十六阿哥“哈哈”笑了两声,道:“没错,看来正月里德妃少不得要多传四嫂进宫几趟。” 十四阿哥年将而立,不是早年随喜好行事的高傲阿哥。 在他眼里,怕是只有能用的,与不能用之人。 宁寿宫,偏殿。 十二阿哥带着几分恭敬,陪着四阿哥喝茶,地上站着回话的,就是宁寿宫茶房总领曹颀。 十二阿哥看了四阿哥一眼,见他没有说话,才吩咐了曹颀几句话,命他下去。 四阿哥神色始终淡淡的,直到临走,才对十二阿哥道:“这些日子,多累了你了。这丧事才过了一半,还得切熬,你也仔细照看自己。” 他向来待人不假颜色,十二阿哥对这位皇兄一直惧大于亲近,何曾听过这些软话。 一时之间,他竟愣住了。 四阿哥没有看他,随口道:“我那儿有两株好参,明儿使人送到你府上。瞧你清减许多,好生补补……” 十二阿哥真是受宠若惊,忙连口道谢。 四阿哥摆摆手,没有再说什么,起身离去。十二阿哥亲自送到宁寿宫门口,眼瞅着四阿哥的身影离去,才转身回来…… 永和宫中,德妃坐在软榻上,看着儿子有些心疼:“整日里宁寿宫排班,是不是累坏了?晚上饭在这边吃,额娘叫人预备你最爱吃的锅子。” 十四阿哥看着坐在炕边的凳子上,脸上已经没有方才在内务府本堂的厉害颜色,笑着说道:“那感情好,这几日熬得时辰长,有些乏,正觉得没胃口。就着热乎乎的酸菜锅子,指定能多用两碗饭,还是额娘疼儿子。” “瞧瞧,弘春、弘明都将到指婚的年级,你这做阿玛的还跟孩子似的,多咱能稳重。”德妃笑着嗔怪道。 十四阿哥笑着说道:“别说是儿子娶媳妇,就是孙子娶媳妇,在额娘面前,儿子还是这样。别的儿子不晓得,儿子只晓得,这世上额娘最疼儿子,儿子也满心就想着孝顺额娘,再无其他。” 宫里的女儿,没有丈夫,只有皇帝主子。能倚靠的男人,只有儿子。 听了十四阿哥的话,德妃脸上慈色更盛,却装做严厉瞪了十四阿哥一眼,道:“要是孝顺,就不会为了外头那个小蹄子,惹人气恼。你身为皇子,当晓得女人不能偏宠,耽搁了繁衍子嗣,才是大事。” 听到这个,十四阿哥没有辩解,反而有些黯然,低头道:“额娘,弘暄眼看就十二了……儿子的病,这些年来,外头也当晓得了,哪里还敢谈什么再添子嗣……” 德妃见状,心里已经后悔不已,拉了十四阿哥的手,道:“不是一直吃着太医的药么?是额娘失言,你别恼。你才多大儿,皇上这几年还添小阿哥呢?” 十四阿哥只是片刻黯然,再抬起头来,还是神采飞扬的模样,道:“额娘放心,儿子才不会为这个烦心。儿子膝下已经有四子四女,在皇阿玛诸子中,儿子子嗣不算最多,也不算少的。再说弘春、弘明他们都到了娶妻生子的岁数,这添孙子也就是转眼的事儿。额娘放心,儿子成不了爱新觉罗家的罪人。” 德妃笑着点头,心里已经拿定主意,明年选秀,要给儿子挑几个宜生养的秀女。 十四阿哥陪着德妃说了两句话,道:“对了,额娘,儿子想去四哥府上转转。还请额娘赏个东西,别让儿子空手去。” 德妃听了,不由皱眉,道:“不是整日里在宁寿宫见么?还得巴巴地过去?你要是寻他有事儿,额娘使人传他到这边来。” 十四阿哥笑着摆摆手,道:“没什么事儿,只是儿子想寻个由子出宫透透气儿,这大年下的,又不好空手去,才劳烦额娘破费。” 德妃瞥了他一眼,道:“就晓得来占额娘的便宜。便宜了你,刚好有几瓶子内务府新制的枇杷膏。听说你四哥的侧福晋年氏又病了,你就给那边送去吧。” 十四阿哥欢喜不已,这会儿功夫,德妃已经使大宫女取了批把膏过来…… 虽说在国丧之中,不得宴饮,但是这人情往来却是免不了的。 不在宫里排班的日子,曹颙就代替父亲,送礼会客,正经忙了好几日。 东府那边,众人也忙。 幸好曹寅渐渐好了,使得曹颙也放下心来。他的意思,等到年后,宫里丧仪完毕,送父亲与母亲到昌平庄子休养。 曹寅这边,最关心的,却是两个侄子的应试。这离春闱剩下不足两个月,正是需要临阵磨枪的时候。 听说曹頫代替曹颂应酬亲友,曹寅非常不赞同。要不然除夕那日,有祭祖,还有团圆饭,他就直接将侄儿们撵到海淀庄子备考。 因这件事,他跟曹颙念叨了好几遭。 听到父亲话中,对科举取士的想往之意,曹颙也能理解。毕竟,这皇家的宠信,不过是照拂家族一代两代。世家要想传承下去,这子孙科举出仕,才是能不衰败的根本。 满清入关后,不过两帝,朝廷中的中流砥柱,都是那些父子几代人都科举入仕的世家子弟。 曹颙开始反省,自己对天佑他们这几个小子是不是太宽松了。 孩子们还小,不晓得读书的重要性。谁说着八股取士半点没用,这同后世的高考没有什么区别。 读书,能磨砺心性;读书,也能陶冶情操。 就算儿子们往后志愿不是为官,但是读书知礼是立身之本。 不过眼下有个需要留意的,就是海淀庄子那边还有个江南名士钱陈群。大过年的,那边园子冷冷清清的,曹颙想到此处,专门使人预备一份年货,送到海淀园子那边, 在京城过年的还有李卫,这一年来他虽然鲜少来曹家,但是节礼却没有免。 想着李卫大大咧咧的模样,曹颙倒是有些怀念过去府里热闹的情景。 对于梅院更换管事媳妇之事,田氏这边不觉欣喜,反而生出几分忐忑,寻了紫晶,悄悄说道:“紫晶姑娘,这别的院子都没事,只有这边,会不会引得大奶奶生厌?” 原本这都是主子的事儿,紫晶不好多说。但是有些话,曹颙不方便说,初瑜这边说了,田氏也只当是客套。 因此,紫晶想了想,道:“田奶奶,不是我偏着我家大爷。在大爷心中,待松少爷、柏少爷同自家孩子一般的。要不然也不会外头买回一包零嘴,也要分这边一份。” 田氏听了,跟着点头,道:“我晓得曹爷的大恩,我心里感激。” 紫晶叹了口气,道:“就算大爷再照拂,这等往后松少爷、柏少爷也要支撑门户那日。现下是大爷照看,大奶奶另眼相待,田奶奶都能受管事媳妇的挟待,委屈了小少爷们。要是往后分家出去,没有大爷与大奶奶在,田奶奶如何当家?都说为女子弱,为母则强。看着小少爷穿着不暖和的袄子,寒风里瑟瑟发抖,田奶奶这个当娘的,也舍得?” 一席话,说得田氏羞愧不已,就听紫晶继续说道:“若是田奶奶早说一声,也不至于发展这个地步,使得大爷愧疚,大奶奶也觉得没脸。” 田氏听了,已经坐不住,站起身来,讪讪道:“都是我的不是,要不我去给大奶奶陪个不是?” 紫晶听了,忙摆手道:“田奶奶可别地,大奶奶那边,正寻思如何给您赔不是,您再说这些,不是越发让大奶奶心里难受么?” 田氏闻言,有些拿不定主意了,道:“紫晶姑娘,那我当如何?” “只求田奶奶体谅大爷的照拂之心,别委屈了自己个儿与小少爷们。凡事都有规矩,这院子的婆子、媳妇要是的有短规矩的,告诉我或者大奶奶一声,又不要田奶奶犯难。”紫晶苦口婆心地说道。 田氏哪里有自己个儿主意,已经连连点头称是。 紫晶见她实在没有当家主母的模样,只能心里叹息。说起来,不说别人,就是怜秋、惜秋两姊妹,也比这个田奶奶懂事…… 东城,九贝子府邸,书房中。 九阿哥手中拿起根卷烟,吸了一口,吞云吐雾,脸上带了几分讥色,道:“这真是日头打西边出来,没想到老十四开始惦记老四?这不是笑话是什么?鼠目寸光,这些年他是光长岁数,不长见识。凭他那斤两,想要吞掉老四,怕是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手中所拿的,是命人按照曹颙所描绘的制的手工卷烟。 这烟草是经过烘烤过的,同烟铺子里卖的生烟叶不同,所以带着醇香。这东西一出来,九阿哥就爱上了,每日里都要来上两根,才觉得舒坦。 他对面的小凳子上,坐着个老年文士,就是翰林院挂名的名儒秦道然。 听了九阿哥的话,秦道然捻须道:“自打圣驾回京这两个半月,十四阿哥已经在御前提了三次出征之事,皇上并没有否定之意。西北战事倘若能速速平定还好,否则的话,在皇子中择选一人,代天子出征,怕就要落到十四爷头上。” 九阿哥挑了挑嘴角,冷哼一声道:“老爷子偏心的厉害,这看着哪个好了,不捧杀就肯罢休啊。” 秦道然犹豫了一下,道:“九爷,看着十四阿哥的意思,像是对这边死心了,要不然也不会想着寻四阿哥。他们虽为同胞,还不若常人亲厚。” “死心?他出征,老四掌粮草,美事都让他们兄弟占了,做梦!拿我的帖子,使人去请十四阿哥,我们哥俩也当亲热亲热。”九阿哥咬牙说着,脸上露出几分狰狞…… 第七百七十九章 慈孝 第七百七十九章慈孝 休养数日,在除夕这日,曹寅还是起身,主持家中祭祀之礼。 病了这一场,他的阴郁之色消减许多,看着神容清奇,看着有些道骨仙风之感。 或许是熄了归宗的心思,或是留了保全嫡宗家族之念,曹寅对于这次祭祀,格外重视。 在祭祀之前,将子侄孙儿们召集在一起,当着众人之面,重新书写族谱。开头一句,是“尝思水流千里,发于一源,木高千寻,基于一本。况人生在世,各有根由,余曹氏岂独不然”。 这一支盛京始迁祖的位置上,添了曹锡远的名字,而后曹振彦,分房祖的名字,则是添的曹玺。至此,江宁曹家,断了归宗的心思,自称一脉传承。 接下来,曹寅又把长房、二房众人名字都位列其上。 天佑、恒生等人尚小,不知道祖父用意,只晓得他神色严肃地挥笔,都乖乖侍立了不敢打岔。曹颂与曹项兄弟都大了,自是明白伯父要换新族谱。 老族谱一收,江宁曹家这房就真单成了一支,不受本家族法约束。 其实,正经的分宗,要有族长的许可,族宗长辈的见证,还要有请邻里朋亲做中人。只是曹家这支,多年就被拒于本家之外,实际上早已单成一支,不受本家约束。如今这般,不过是补全个仪式。 曹颙见状,暗暗松了口气。 要是父亲真动了归宗的心思,一心归宗,曹颙也为难。那样的话,就要出来的宗子族兄压在他头上,他必须敬之如父兄,要不然品行就要受到苛责。 上辈子看《红楼梦》时,他就觉得奇怪。既然曹家是金陵世家,分了十来房传承,那么怎么倒台那么快,切再无翻身之力。要说这红楼是曹雪芹的家族缩影,那曹家其他族人都哪里去了?但凡有个伸把手的,也不会让曹雪芹过着“举家食粥”的日子。 贫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说的就是此事。 丰润本家与曹府历年的人情往来,曹颙都看过了。除了那个七老太爷,还有早年去江宁依附的子侄辈,其他人同曹家都淡薄的很。 曹颙看了屋子中众人一眼,这就是他的血亲,是他费劲心思想要保护的人。其他人,与自己何干? 父系族亲,与母系族亲,曹颙都亲近不起来。 换上新族谱,开始繁琐的祭祀之礼。天佑与恒生两个今年还是头一次行全礼,兄弟两个穿着新衣,按照祖父之前教导的规矩,有模有样。 为了太后薨逝之事,李氏消沉了大半月,但是今儿是除夕日,阖家团圆的日子,她也得顾惜家人。 置办了几桌席面,倒是过了个和乐年。只是在就坐时,发生点小意外。 除了带媳妇、女儿来,兆佳氏身边还带了绿菊。绿菊是正经娶的二房,不比寻常婢妾,但是也没有资格与初瑜、静惠等妯娌同坐。 兆佳氏这边看来,绿菊身边可比怜秋、惜秋强多了。既然绿菊不能坐,那两位也没有资格入座才是。 因这个缘故,她脸色就有些不好看,少不得唤过初瑜,嘀咕几句。 初瑜笑着听了,没有理睬她,只是笑着跟婆婆请示,再摆一桌,请封姨娘与钱姨娘过来。这个腊月,因为国丧之事,也使得两位姨娘有所操劳。 李氏这边,自是赞几句媳妇想得周全。兆佳氏脸上还有些不自在,初瑜笑着说道:“二太太,还得请您示下,用不用请东府两位姨娘过来?” 兆佳氏听了,忙摇头道:“大冷天,别折腾她们了。” 于是,里屋就另置了一桌,由封姨娘、钱姨娘与绿菊坐了。 兆佳氏也被岔开话,同李氏絮叨起其他家常。 静惠尚未显怀,但是怕她累着,也早早地让她坐了。她看着堂嫂应付婆婆的样子,低着头,淡淡地笑了笑。 绿菊早年没嫁曹项时,侍候过兆佳氏参加过家宴,今年自己有了座,丝毫不觉欣喜。依照她本意,原是想留在东府,同宝蝶与翡翠两位姨娘一到吃团圆饭的。 因她早年是兆佳氏的贴身丫鬟,宝蝶待她原本极为客气疏离。绿菊心里虽愿意与她亲近,但是碍于兆佳氏,也是中规中矩。只是私下里,待她尊敬几分,送这边的礼,也多是费了些心思的。 一来二去的,宝蝶也晓得她的苦心,婆媳二人也算有了默契。 外屋这边,曹寅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两个侄儿的应试的。他倒是没有让侄子们打保证书,但是也将丑话说在前头。让他们熄了靠家族余荫出仕的心思,全心攻书。 倘若这一科榜上有名,那万事大吉;否则的话,他会请严师回来,将侄子们禁足苦读三年等待下一科。 曹项与曹頫兄弟两个听了,只能俯首称是。这兄弟两个被伯父说的,都心里有了负担。曹项想的是,如今已经有了妻儿,还要靠家里月例银子生活。 这次去洛阳,虽最后得了些外财,但是他没有全部留在自己手中。将其中一些银两,交给曹颂入了公账,补他去年谋官所耗费。 这笔银子,曹颂本不收,要弟弟留作私房,省得这么大人了手紧。曹项却是死活给了,出去见识得多了,越发觉得家人可贵。 他出京之前,是怀着怨愤之心的。 因身份之别,打小受的各种磨难与白眼,都不能忘。但是在生死关上走了一遭后,他的心境已经开阔许多。 回忆起小时候,父亲在世之时,似乎对他这庶出之子,还格外怜惜过一段日子。长房亲长,也没有因自己是婢妾所出,就冷眼相待。 除了嫡母不待见,上面的兄长曹颂与故去的曹硕,待自己甚为照拂;弟弟曹頫性子有些骄纵,但是在自己面前也是手足义气。 不知是长大了,还是眼界宽了,曹项心中的怨愤淡了许多,就剩下那抹痕迹,看不着嫡母的时候都不会想起。 即便他心中还抱着分家之念,但是也晓得,手足就是手足,血亲就是血亲。不管他往后碌碌无为,还是平步青云,都是曹家子。 其他的银钱,曹项又收拾出八百两,交给了堂兄曹颙。 虽不能带娇娇回京,但是身为男儿,一诺千金。曹项既答应受了娇娇祖母的托付,不会对娇娇放手不管。但是他能力有限,只能恳请堂兄帮着斡旋。 曹颙平素最讨厌多事,这个时候却没有说什么。那八百两,三百两打点了河南巡抚衙门监狱,剩下的五百两,也留在河南府,交代下去,等将来贼首家眷官卖时,做娇娇的赎买之资。 河南府的时动静闹的虽大,但是以曹颙与蒋坚的分析,朝廷顾惜颜面,处置起来,定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淡化这件事的影响。 要不然,宣扬开了,引得其他地方的汉人有样学样,那朝廷如何能放心? 满汉之防,在今上眼中,才是重中之重。 这两笔银子一去,剩下的银钱就有数,总有坐吃山空之时。 曹頫心里也没底,却不是为了银钱,而是怕自己考不好,使得大伯失望。 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大伯,四哥功课向来是好的,侄儿于八股之道上,只是平平。要是侄儿名落孙山,可否跟着大伯学习课业?不是侄儿偷懒,换做诗书,侄儿都不怕的;这八股文章,却像是生生将人逼成呆子似的,侄儿有些不惯。” 他平日心高气傲,眼下能说出这番话,委实不容易。 曹寅笑着点点头,道:“你能知晓自身优劣,大善。我虽希望你们顺利通过会试,博个正经出身,但是也没指望你一科中的。你十六就中了举人,这已经强出别人许多。明春这科不过是下场熟悉熟悉,而后用心攻读,也能摸索出方向,不至于盲人摸象一般。” 曹頫被夸的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虽侥幸考上了举人,名次却是靠后得紧。换做是四哥,就算不能博个解元回来,也定会是名列于前。”说到这里,他迟疑片刻,低声道:“大伯,听说有人科举半辈子,都跃不了龙门。侄儿不怕自己丢脸,只是不愿让大伯失望。” 曹寅见最小的侄儿也长大成人,心里叹然,正色道:“頫儿,我虽盼着你们春闱高中,却不是为了什么光耀门楣那一套。我不是腐儒,不会教导你们说什么‘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而是世俗功利,士农工商中,只有士为人尊敬认可,工商被视为贱民,农民生计艰难。都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大伯只是希望有生之年,看着你们兄弟都能自立自强,有安身立命的本事。不求你们闻达天下,只盼着你们能平安康泰。” 他第一次当着子侄说这些,连着曹颂在内,众人都起身垂手听了。 天佑、恒生几个小的,见叔叔们都站起来,虽还懵懂,但是也都跟着起身。 曹寅说完,对侄子们摆摆手,道:“你们都坐吧。”而后又看着几个小的道:“方才那些话,你们未必懂,不过要记得,当好好读书,长大后才不会有后悔那日。” 几个小的,恭恭敬敬地应了。 曹颙在旁,看着父亲交代侄儿孙辈,只觉得他的精神头比生病前还足。 到了晚年,最怕的,就是孤寂与无所事事吧?父亲现下要拟族规,还要抓侄儿、孙儿的教育大业,往后的日子,看来有得忙了…… 正月初一,曹项与曹頫兄弟就到海淀园子,闭门读书去了。毕竟春闱在二月,要是他们忙完正月里的人情应酬,就要耽搁大半月的功夫。 初三,曹颙又跟着父亲,到宫里举哀。初六,因脚疾的缘故,康熙起身往汤泉休养。 康熙五十七年,似乎在一片平和中拉开序幕。 曹颙这边,听着十六阿哥那边传来的各种八卦。例如什么十四阿哥亲访雍亲王府,德妃娘娘也传召了四阿哥几次。再有,就是九阿哥似乎摒弃前嫌,与十四阿哥重归旧好。 曹颙这边,才不相信九阿哥是大度之人。 都是利益所指罢了,没有永恒的仇人,也没有永恒的盟友。 原本还以为因八阿哥之死,九阿哥的人生轨迹,也会发生变化,没想到折腾一番,他还是要跟那个注定要倒霉的十四阿哥搅和在一块。 这似乎验证了一点,贪心是原罪。 想到此处,曹颙只觉得好笑,自己好像有点闲操心了。 初八这日,正好无事,曹颙与十六阿哥结伴前往十三阿哥府。 自太后薨逝,十三阿哥已经携带家眷,从汤泉行宫回来。 十三阿哥情绪不高,但是有十六阿哥惯会耍宝,也使得他愁容舒展。说话间,十三阿哥望向曹颙的眼神,就有些复杂。 曹颙心里颇为自责,但是也不能实话跟他说,他的前程指望不上康熙,全指望在四阿哥身上。 毕竟十三阿哥与四阿哥更亲厚,谁晓得这兄弟两个是不是知话不谈。要是这个意思传到四阿哥耳中,曹颙之前对四阿哥那边的恭敬,就都成了“有心之举”。 因此,曹颙只能泛泛道:“十三爷且宽心,宝剑锋从磨砺出,苍鹰,总有一飞冲天之时。” 十三阿哥闻言,脸上只有苦笑,怕是也没听进去几分。 少年的傲气,青年的干劲,都被康熙的冷淡给磨没了,他如今只剩下中年人的迷惘。 所求不可得,退居其次,仍是不可,他已经失去魄力与胆量。 送走曹颙与十六阿哥后,他在书房坐了好久,直到十三福晋亲自相请,他才跟着妻子回内宅。 十三福晋向来和气,在丈夫面前,多是一副笑面,现下却难掩愤愤之态,拉着丈夫的手,半晌说不出话。 十三阿哥心中一禀,道:“是在宫里收到责难了?娘娘传你何事?” 今儿十三福晋受德妃娘娘的传召,进宫去了。 十三福晋红了眼圈,低着头,道:“原看德妃娘娘是慈爱的,待爷也视如己出,现下才晓得偏心就是偏心。” “何事?”十三阿哥神色未变,再次问道。 “是惦记上方太医了,同我说能不能让方太医到十四弟身边当差。”十三福晋回道。 十三阿哥缄默了一会儿,才道:“你如何回的?” 十三福晋脸上添了几分讥色,道:“方太医是皇阿玛御口钦定,指到爷这边的,要是离开,也得有皇阿玛的旨意,我哪敢坏了规矩……都是亲生儿子,四哥去年病入膏肓,也不见她过问两句;十四弟习武,身体最是康健,倒让她未雨绸缪……” 第七百八十章 撼天(上) 第七百八十章撼天(上) 因在国孝中,今年的元宵节就没有赐宴。 但是,京城的气氛从过年后就变得诡异起来。就是曹颙,也听父亲提醒,说是康熙养病,使得不少人动了心思。 曹颙心想,这哪里只是养病的缘故。在太后病故前几日,康熙对臣子发的那篇“遗诏”,才是引得群魔乱舞的根源。 一家之中,子嗣传承都是大事,更不要说国家朝廷。 没爬到高位的,想要用自己的“火眼金睛”谋个拥立之功,更上一层楼;爬上高位的,习惯了呼风唤雨,也怕“一朝天子一朝臣”,想要做个“两朝元老”。 康熙先是发遗诏,而后又是无休止的休养,这怎么不引得有心之人的揣测? 消息灵通点的,对于太医院那边的情形也一知半解。这两年,康熙的身子骨,真是急转直下。甚至有的人在心里揣测,会不会国丧未尽,再遭…… 不说别人,就说曹寅,若不是曹颙隐晦地说过两遭,康熙三年两载没问题,他也是心里忐忑。只是他对于康熙,比其他臣子多了忠义,并没有考虑自己谋求什么好处。 曹颂在宫里当值,也听到各种各样不少风声。 他自然是晓得,曹家所有的荣耀地位,都是康熙所赐。除了帝王的宠信,曹家与其他几位有希望等储位的皇子阿哥,并不亲近,有的还有过节。 这日当值过来,他匆匆地来到西府,寻曹颙,将所听到告之。 要立储了。 听说这些六部九卿都动了,京城三品以上官员差不多都具名。 “大哥,怎么办?大伯致仕,大哥从堂官贬为司官,连具名的机会都没有。”说到这里,曹颂低头道:“都是因弟弟的缘故,不仅不能为家族争光,还治家不严,拖累大伯与哥哥。真是枉费大哥打小照顾提点弟弟。” 见曹颂忧心重重的,曹颙正色道:“圣心难测,岂是臣子能左右的?你别听风就是雨。在宫里当差,消息是灵通些,但是耳朵长得,嘴巴却长不得。储君废立,自有皇上操心,咱们做臣子的,只需做自己的本份。还记得你大伯年夜晚上所说的,不求咱们闻达天下,只求平安康泰。” “弟弟不是希图家族富贵,只是怕新君有眼不识金镶玉,埋没了大哥。”曹颂抬起头来,带着几分关切说道:“大哥打小,就强出他人许多。就像岳父所说,大哥不是池中物,总有一飞冲天之时。若是因弟弟缘故,断送了哥哥的青云路,那弟弟哪儿还有脸再见哥哥。” 曹颙听了,无语。 这些话,是傅鼐所说。也不知他怎么想的,这几年对曹颙极为推崇。每次亲戚相见,都要盛赞曹颙一番。曹颙仕途风顺时尚且不明显,这遇到贬官处分的时候,赞的次数就要翻一番。 曹颙开始时,还反省自己是不是哪里得罪了他,引得他“捧杀”自己。后来接触的次数多了,曹颙才晓得,傅鼐有点话捞,外加上“热心肠”,并没有恶意。不过是因曹颙遭遇坎坷,怕他灰心,身为长辈,故意多鼓励几句,怕他灰心。 这本没什么,但是因傅鼐做过四阿哥的家臣,曹颙就得费劲脑汁多想想,生怕他有别的用意。 而后,听了他照顾亲戚晚辈的几件事儿,例如为堂兄的庶子归宗之事,花费了不少银钱,却引得亲戚埋怨,嫡出侄儿也同他差点动手;还有表小舅子的二叔,得罪了人,沾上官司,他出面为其周旋,引火上身,后来又央求权贵出面说合,云云。 总的来说,傅鼐为人是够“仗义”,对小辈也好,但是空有一番热血,处理事情的手段不容恭维。 见曹颙不说话,曹颂越发没底,低着头,道:“要不然让静惠往几位阿哥府上走动走动?” 静惠母族是大族,有很多长辈或者平辈姊妹嫁入宗亲皇室,所以擦曹颂才这般说。 “不必。”曹颙听了,丝毫没有犹豫,立时摆了摆手,道:“别说弟妹身子不便,就是她身子好着,也无需抛头露面。曹家男人尚在,哪里用得上妇孺为家族挡风遮雨?” 曹颂也晓得失言,讪讪道:“那咱们家就干等着么?” 曹颙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二弟,越是瞅着动荡之时,越要稳住心气儿。现下,有父亲与我在,你还有人可问,总有一日,需要你自己个儿拿主意。有八个字儿,你要牢记,以后再遇到这种需要你费心决断时,你就将这八个字儿翻出来,念叨两遍。” “八个字儿?”曹颂抓了抓后脑勺道:“弟弟打小就比不得哥哥聪明,哪里比不得哥哥有主意?别说是八个字儿,就是告知弟弟八十个,八百个字,弟弟也不能立时变成聪明人。” “多做多错,少做少错。”曹颙的声音不大,但是却掷地有声:“你才多大,往后的路还长着。但凡遇到你为难,又关系到家族与你自身的安危与荣耀时,你就记得这一条。” 曹颂认真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使劲点了点头,脸上添了几分坚定道:“弟弟记下了。弟弟愚钝,不能成为哥哥助力,已经羞惭万分;自会小心谨慎,不敢胡为,累哥哥操心……” 皇城,延禧宫。 宜妃坐在软榻上,手边一个镶嵌了七色宝石的首饰盒子。她笑着打开,看到里面摆放的物件,脸上笑容更胜,说道:“打哪寻来的?去年内务府采购的伽楠香才二十斤,太后那边又添了新朝珠,剩下的,后宫有头脸的,也不过是一个扇坠,或是一件扁方。还是皇上晓得我喜欢这个,才赏了我一对手珠。虽也是蜜结,颜色还不如这个润,味儿也不如这个香。” “晓得额娘喜欢这个,儿子专程使人到广州寻洋人买的,买了十斤,除了五斤寻人做了这些小物件,还有五斤料,儿子没有动,随额娘心意。”九阿哥笑着说道。 宜妃横了他一眼,道:“这得多少银钱?晓得你阔绰,也不当这么花。额娘在宫里,又不少这些?听说你又开了洋货铺子,也收敛收敛,别整日里就想着这个,还是将皇上的差事做好,还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九阿哥挑了挑眉,道:“额娘少不少是额娘的,儿子孝顺的是儿子的。儿子不是有出息的,这些年也没少劳烦额娘操心,不让儿子尽尽心,儿子怕是要寝食难安。” 宜妃仔细打量了九阿哥几眼,皱眉道:“你的失眠之症好些没有,看这脸色儿,怎能不让额娘操心?” 九阿哥垂下眼,笑着说道:“多暂的事儿了,早好了,额娘还提?都是宁寿宫守孝守的,一熬一整日,烟熏火燎,有几个脸色儿好?” 知子莫若母,宜妃晓得儿子不愿提这个,心里叹了口气,挥挥手将门口侍立的几个宫女打发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母子二人,宜妃稍加思量,道:“最近外头不对,你愿意同十四阿哥亲近也好,翻脸也好,都随你心意,不必为了他委屈了自己个儿。但是储位废立,是龙之逆鳞,碰不得的。你只需看热闹就好,不许跟着掺合。” “额娘真是,儿子只爱银钱,才不会闲的,为别人做马前卒。”九阿哥慢悠悠地的说道。 宜妃瞪了他一眼,道:“你若是能同你五哥那般安分,额娘也不会头发白了一半。这些年任由你胡闹,念及额娘的面子,皇上没有深责于你,你也知道好歹些。” “额娘就放心吧,儿子不是傻子,有热闹不看,非趟这浑水?”九阿哥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说道:“倒是汤泉那边,四妃皇阿玛一位没带,只让王嫔在身边侍候,妥当不妥当?” 宜妃笑了笑,道:“皇上英明呢,用咱们操心?说得好听是嫔,正经封位不过是个小贵人。就算十六阿哥再受宠,出身一条,已经比不得你。要是皇上,想起来封府,十六阿哥顶天是个贝子。要是……以后再封,没了皇子的身份,封国公也是不无可能。” 九阿哥提及此事,并不是担心十六阿哥的分封,而是想问问母亲那边的确切消息。不过见母亲误会,他也没有多说什么。 阿哥所,弘皙住处。 看着手中的半张纸,弘皙瞪大了眼睛,脸色骇得煞白,手不禁微微发抖,咬牙道:“快去备马,我要去汤泉进皇玛法!” 地上跪着一人,侍卫装扮,并没有立时起身,抬头道:“爷,除了让奴才给爷送信,先生还让奴才转告爷,已经迟了一步,爷要三思而后行。要不然,落到皇上眼中,爷就脱不得干系。” 弘皙将手中的纸揉成一团,拳头攥得生疼,长长地吁了口气,道:“是了,这是他们给爷下的套,都是狼子野心,没个好东西。难道就束手待毙不成?你出宫告诉先生,爷要见他,让他尽快安排!” 那人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弘皙身子像是抽干了力气,软软地坐在椅子上,脸上是无尽的愤恨。 这些日子,京城异动,他都看在眼中,还等着看热闹。这年老的狮子也是狮子,对于龙椅上的皇玛法,他的敬畏之心,可是丝毫不减。 没想到,这一出“立储”大戏,却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弘皙只觉得后背发凉,脸上因痛苦与恐惧而扭曲…… 正月二十一,京城的六部九卿都前往汤泉。 不是礼部选定的小朝日,曹颙这个四品司官也就凑不上这个热闹。他虽然表现的如往常一样,但是坐在书案后,心思也飞到汤泉。 他也意外,原还以为又是一出“请立”闹剧,没想到有人费心筹谋,将二阿哥牵扯进来。 昨日,有翰林院检讨朱天保往汤泉行宫,亲自递了奏请复立二阿哥为皇太子的折子,引得康熙震怒,亲自到行宫正门问诘。 今日一早,几位满汉大学士,连着六部九卿的堂官,齐赴汤泉。风雨欲来,人心不稳。 法不责众,康熙再恼怒,也无法追究这些朝廷大员的责任,要不然朝堂就要空了。那个翰林,肯定不能幸免。帝王之怒,怕是不是一死能解恨,抄家灭族,就在眼前。 是书生意气,还是受了别人糊弄,成为出头鸟? 曹颙凝神,思量这件事的得利者。 是三阿哥按捺不住,想要从康熙那边得个准信儿?他去年被连番打击,已经开始夹着尾巴做人,能有这般魄力?还是十四阿哥,想要“名正言顺”插手西北军务?还是四阿哥……不会是四阿哥,这般激进之事儿,不符合四阿哥平素韬光养晦的作风。 只觉得一片雾茫茫,晓得有人在推波助澜,又看不清那人的面貌,这使得曹颙心里没底。 十五阿哥?九阿哥? 好像人人都有嫌疑,又好像人人都冤枉,类似的情景,有点熟悉。 曹颙摸了摸下巴,从案头拿起一件公文,从头到尾认真看过,而后盖了公章印鉴。 他原以为十六阿哥会来,没想到十六阿哥却沉得住气,并没有露面。 直到落衙,都没有汤泉行宫的消息传来,反而关于朱天保的消息越来越多。 听说他昨日出德胜门时,乌鸦云集,挡在他的马前,阻他前行;小厮跪地拉他马缰,请他调头,他丝毫不为所动,驱散了鸦群,继续前行。 听说昨日行宫正门口,皇上亲至,御口问责,朱天保捧了顶戴,跪地应答,开始还朗朗有声,丝毫没有惧色,最后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请死罪。 回到府中,曹颙终于跟曹寅问出心中疑惑了半日的问题:“父亲,就算是贵为和硕亲王,一品大学士,也不敢在皇上面前直陈此事,这朱天保不是傻子,难道不晓得是死路一条么?明知是求死,还能如此做,没听说他家同二阿哥有什么恩仇,何以至此?” 曹寅的脸上,却露出几分敬佩之色,叹道:“实没想到,他们父子能做到这个地步。虽是死无葬身之地,其忠义之心,却是可敬可叹!” 曹颙听了迷糊,皱眉道:“难道不是受了别人蛊惑,算计二阿哥?” 曹寅摇了摇头,道:“朱都纳虽不是太子党,年轻时却受过索额图的恩惠。这番用意,是算计二阿哥不假,并不是为了害二阿哥,而是未来保全二阿哥。” 朱都纳是朱天保之父,时任兵部侍郎。 曹颙想到一事儿,问道:“父亲,可是同二阿哥最近一段日子的病有关?” 二阿哥虽被圈,但是身份特殊,一举一动也都为外界所闻。曹颙听说过,也没太在意,因为冬春换季,就是容易生病的时节。 “不是病,是毒……”曹寅说道…… 第七百八十一章 撼天(下) 第七百八十一章撼天(下) “毒?”曹颙闻言,震惊不已。 二阿哥被圈了数年,还有人将动这个心思,曹颙意外得紧。 “父亲,是哪位下的?皇上那边,为何不见追究?”曹颙皱眉道。虎毒不食子,康熙自己没有处置二阿哥,定不会允许别人来动二阿哥,这关系帝王的无上威严。 “太后新丧,龙体欠安,人心思动,怎么追究?咸安宫的太监宫女,全部换了一遍。”曹寅说道。 曹颙没有说话,这些人既没有交付内务府慎刑司,也没有交付刑部,竟然像是增发了一般。 在帝王眼中,人命同蝼蚁有何区别? 汤泉行宫外,放眼一看,都是车驾。 几位大学士,嵩祝六十二岁,马齐六十六,剩下李光地、萧永藻、王掞都是古稀之年,走起路来,自然颤颤悠悠。 六部九卿的这些堂官,则是走在阁臣之后。 来的时候各怀肚肠,这面君过后,大家才觉得像是一出急速落幕的闹剧。 对于大学士会同九卿等具名上奏的请立皇太子之事,康熙的反应出乎众人意料。他既没有准奏,也没有驳回,而是以“天无二日,民无二王”之名,命群臣查核历朝历代会典,重新拟定皇太子礼仪。 这理由也是名正言顺,毕竟群臣想得立储,而不是想要拥立皇子上位,取而代之。 马齐走在最后,低着头心里叹了口气。 他原不想来,后来听说几位阁臣都出面了,不好太显眼,只能跟着前来。不过,他已经提前将详情写了条陈,叫人送往御前。 康熙能须臾之间,有了对策,也有马齐的功劳。 马齐看着李光地的背影,不明白这个“不倒翁”为何趟这个浑水。这次“请立太子”,要不然有人打着李光地的名号,也不会引得众人响应。 是老糊涂了?还是越活越没出息,开始贪恋富贵,想要提前给子孙安排好前程? 李光地直着腰板,迈着方步,昏花的老眼,望向不远处的天空。路边的树上,有飞鸟惊起,飞向远处,消失在天际…… 汤泉,行宫中。 康熙坐在炕上,脸上是不正常的潮红,不晓得是气的,还是刚才在行宫门口吹了风。在阁臣与京堂都出宫后,他亲自到宫门口问诘朱都纳。 虽说这事儿触了他逆鳞,但是还好株连不广,除了朱家父子与朱家几位女婿,就是两个八旗都统。 要是有亲王贝勒牵扯其中,康熙处置起来,则要顾忌许多。 地上,跪着内阁学士张廷玉,手中拿了个奏折,清声诵读。 待他读完,康熙点点头,道:“知道了。” 张廷玉犹豫了一下,拿起面前摆放的朱砂御笔,在折子后挥笔写上这几个字,而后又拿起一个折子诵读。 康熙眼睛似阖未阖,听完第二个折子后,却是没有回音。 足足等了一盏茶的功夫,还没有听到康熙口谕,张廷玉悄悄得抬起头来。 看着一动不动的帝王,张廷玉只觉得怪异无比,心一下子就提到嗓子眼。 屋子里,除了康熙与张廷玉君臣,只留了魏珠一人侍立。 见张廷玉抬头,魏珠将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少一时,屋子里响起细细的鼾声,张廷玉心里松了口气。看到眼前君王脸色晦暗,死气沉沉,他心里也怕。 今日群臣具折,就提到一条,皇上休养时,可以由太子辅佐政务。如今几位大学士,皇上一个不留,只留他一个学士在御前,这也引得不少人侧目。 张廷玉心中不禁苦笑,难道他们还怕自己个儿架空皇上不成?他们将皇上当成了什么?就算是过了花甲之年,身体久病,帝王仍是帝王。 魏珠见康熙睡得沉了,才蹑手蹑脚地从旁边抱了件皮毛大氅,轻轻地给康熙披上。 康熙没有叫起,也没有叫“跪安”,张廷玉只能继续跪着。魏珠扫了他一眼,看出他跪的费力气,从炕边拿了个小杌子,轻轻地送到张廷玉左手边。虽不能起身,在皇上没醒前,累了有个支持也好。 张廷玉拱了拱手,露出几分感激之色…… 听过父亲说起宫中秘辛,曹颙心里感慨不已。就算他早知道二阿哥那边有人谋害,也不会将朱家父子二人的行为,想成是“忠义”。 是不是他心里太阴暗了,习惯了恶意去揣测人心,反而不如这几百年前的古人,保留一份赤子之心? 就算朱家父子情愿“赴死”,这背后也少不得推波助澜之辈。 如此一来,不知能不能如朱家父子的心愿,将二阿哥的身份辩个分明。若是彻底于储位无缘,是不是也不用当个活靶子,引得别人算计? 这天下说容易的是死,说难的也是死。 就在大家都以为朱家父子的行状,会引得天子震怒,殃及亲族之时,满九卿这边已经遵照康熙旨意,将朱氏父子与相关人等议罪。 按照满九卿会议,原兵部侍郎朱都纳冒昧妄奏,应凌迟处死,其子朱天保立斩,二幼子立绞,家产籍没入官。其他涉案人等,或绞或流或拘禁。 朱都纳的两个幼子,最小的才七岁,曹颙真佩服满九卿,为了迎合帝王心思,用这离谱的罪名,连黄口稚子都不放过。在他们眼中,若是能用一姓一家平息帝王怒火,让立储之事平稳进行,当是划得来的。 不过,曹颙也觉得庆幸,幸好父亲近些年来想开了,没有这些“忠义”的心思,否则身为儿子,要不然就要随着赴死,要不然只能隐姓埋名逃亡天涯以自保。 这“罪名”定的含糊,也是为了顾忌康熙颜面,但是康熙并不领情。将折子发还,命九卿将他到宫门口御口问诘之事也列于其上,要让朱氏父子“罪有应得”。 曹颙一边冷眼旁观这出闹剧,一边关注兵部那边的消息。 十四阿哥果然不出所料,借着“棉衣”之事,处置了兵部几个司官,新补上的几个,都算是十四阿哥在兵部培养的嫡系。 这番动作,不晓得瞒了康熙,还是康熙为阁臣堂官的立储闹得头疼,顾不得这个,总之十四阿哥顺利得很。 似乎也有人看出风头,晓得二阿哥那边复立无望,开始盯着其他皇子。 按照规矩,皇子二十分封,十四阿哥已经三十,还在宫中。身为四妃所出的皇子阿哥,他的分量,自然不能同十五阿哥、十六阿哥、十七阿哥这几位汉庶妃所出皇子能比。 已经开始有人揣测,康熙至今不让这几位小阿哥开府的缘故,或许就是因为东宫也空着。 还有的人,因王嫔与十六阿哥这些年的受宠,寻思今上会不会“立爱”。 因在国丧中,十六阿哥五子抓周没什么张罗,但是送礼的人数是往年的数倍。 十六阿哥“受宠若惊”,心下忐忑不安。 “孚若,快帮爷想想法子,要不然这样一来而去的,往后不管那位哥哥上位,都没有额娘与我的好果子吃。”十六阿哥所能交心者,没有旁人,只能寻到曹颙这边。 “十五爷怎么说?”曹颙想起近日不怎么露面的十五阿哥,问道。 十六阿哥露出几分无奈,道:“还能怎地,少不得损我两句。”说到这里,他露出愤愤之色,道:“那些官迷都疯了,没有谁想着忠君爱民,个顶个儿的都想着往上爬。爷本清闲自在,他们却欲壑难填,打起我的主意,真想都一刀了结,耳边就清净了。” 身为皇子,因血统缘故,谁能不担当任何干系。十六阿哥之所以这些年悠闲自在,是因为前面的皇子阿哥太过出色,加上最乱那几年,他年纪尚小,所以没有被牵扯进去。 现下,又提及储位之事,十六阿哥已经年过弱冠,要不自己争,要不站队,想要安静在旁观,只有一个字,难。 “要不爷自污?养几个外室?”十六阿哥见曹颙不说话了,开口道。 曹颙瞥了他一眼,晓得他是随口胡说。 换做其他时候这个法子也可以考虑,现下十六阿哥是国丧家孝,他要是干出出格的,就不是“自污保身”,而是“自断前程”。 十六阿哥往椅子里一靠,叹气道:“好好的太平日子,就被搅和了。水深风大,要是淹死爷了,孚若且记得给爷多烧纸!” “十六爷这般艰难,是因前面没有靶子。十六爷还是寻点事情,熬过这几个月。或许,就有人迫不及待要跳出来做靶子。”曹颙想到四阿哥那边,稍加思量,道:“要是十六爷心里不踏实,就让福晋同四福晋多亲近亲近。十六爷这边,也寻个由子,多同四阿哥见两遭。四爷待十三爷友爱有加,待十六爷这边,也有兄长风范,想来乐意庇护十六爷。” 十六阿哥盯着曹颙,越听眼睛越亮,只觉满心愁绪已经烟消云散。他压低了音量,低声道:“孚若,你曾口口声声说爷能做个太平王爷,是……是因看好四哥的缘故么?” 曹颙不去看他,抿了抿嘴唇,讪笑两声道:“明儿就是龙抬头了,今儿天儿倒好。” 十六阿哥不服气,凑到曹颙面前,咬牙道:“你别跟爷打哈哈,老实交代,是不是从姨父那边听说了什么?” 这个话题太敏感,说多说少都不好。 曹颙冲十六阿哥笑了笑道:“我是盼着十六爷好的,还指望以后背靠大树好乘凉。四爷在户部也不容易,十六爷也帮着想想,除了烟草,要是能想出其他生财的法子,也算是为四爷分忧。” 见曹颙岔开话题,十六阿哥晓得他不会再就“储位”之事多嘴,嘟囔道:“傻不傻?既是你晓得,也不为自己筹划。” 曹颙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只是笑笑,没有多说。 自古以来,关系帝王更替时,“兔死狗烹”都成铁律。曹颙的野心没那多大,不会用性命去做赌注。 被四阿哥倚重的年羹尧与隆科多的下场,那就是赏到赏无可赏,封到封无可封,于是君臣两相厌,再也不能相容,不死不休。 十六阿哥放下心事,神色又露出几分慵懒,同曹颙说了几句闲话。 就听到门外有人低声道:“爷,奴才有要事禀奏。” 是十六阿哥贴身近侍赵丰的声音,十六阿哥收了笑,道:“进。” “爷,宫里来人,传德妃娘娘与宜妃娘娘手谕,请爷速速回宫。”赵丰先躬身见过曹颙,随后对十六阿哥道。 十六阿哥闻言,与曹颙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沉重。 宫里怎么了? 如今后宫宫务由德妃与宜妃打理,能够引得两个妃子关注的,自然不会是小事。 “孚若,爷先回去。”说话间,他站起身来,从袖子里掏出两张纸,递给曹颙道:“这是别人孝敬的一处宅子,就在海子边上。以后咱们说话,也不能老打发你这边的笔帖式出去候着,酒楼中也不是清净地方。爷宫外没什么人手,你挑两个妥当人,将这宅子收拾出来,往后也有个吃饭说话的地儿。” 曹颙接下来,想了想道:“十六爷要是想用这处宅子,孝期过后再寻个女子搁着吧。京城哪里有秘密,要是因为一处宅子,引得别人多心,还不若委屈委屈十六爷,背个‘贪色’之名。” “嗯,就这么办。”十六阿哥点点头,带着赵丰,疾步回宫。 景阳宫,后配殿。 德妃与宜妃并肩坐在炕上,脸色儿都很难看。德妃数着手中的念珠,似乎想让自己镇定些;宜妃已经忍不住,皱眉对身边的内侍道:“十六阿哥怎么还没到,快快使人去催!” 那内侍躬身应了,刚要出去,就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 就听有内侍进来禀道:“启禀两位主子娘娘,十六阿哥来了,才外头候着。” “还不快传!”宜妃的声音尖锐,巴巴地望着门口。 少一时,十六阿哥跟着内侍进来,在帘子外,跪下道:“儿臣胤禄见过宜母妃、德母妃,给两位母妃请安。” “小十六快进来!”宜妃已经站起身来,上前两步唤道。 十六阿哥心中惊疑不定,两位妃子怎么不在她们自己宫里,跑到这边。是了,听说这边有个贵人怀有身孕,产期就在二月。 莫不是这个贵人生产有什么不妥当?十六阿哥心中想着,还是依照吩咐起身进了里屋。 德妃也跟着起身,宜妃冲十六阿哥招招手,道:“十六阿哥,跟本宫进来瞧瞧。” 十六阿哥在宜妃身后几步外,跟着她进了里屋,脚步一下子怔住。 地上捆了一地的太监、宫女,还有几个老嬷嬷。那几个老嬷嬷身上还有血迹,众人的嘴巴里都塞住,满脸哀求恐惧之色…… 第七百八十二章 妖孽(上) 第七百八十二章妖孽(上) 饶是十六阿哥晓得不对,心中有所提防,仍是骇得不行。 宜妃与德妃已经转身,十六阿哥忙跟着出来。他终于明白为何要绑一屋子宫女内侍,其中还包括两妃身边的宫人。 “十六阿哥,这当如何处置?”宜妃抚了抚胸口,带着几分希翼问道。 活了大半辈子,又在宫里熬了这些久,并不乏见识,但是也被唬住。 十六阿哥这时才缓过神来,只觉得后背已经被冷汗打湿。听了宜妃的话,他心中只有苦笑,两妃都不能拿主意的事,轮得着他这个做儿子说话么? 这已经不是宫务的问题,不管里面那位是什么,身上也留着皇家血脉,就是处置也轮不到他们说话。必须要请示皇上,才能最后定夺。 这二人传他过来,不过是想着有人到御前送信。皇父的身子本就不好,又闹出“太子复立”、与“请立皇储”之事,再拿这事去说,哪里还有好? 想到此事,十六阿哥心中一冷,对德妃与宜妃也恨上几分。就算十六阿哥如今在内务府挂职,但是像这种宫廷阴私之事,也没必要非要拉他下水。 乾清宫留着当值的内侍,内宫有什么事,使人快马送到御前,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 这拉扯进十六阿哥,就不会使外人去送信了,就算身为皇子阿哥,不会被灭口,但是因此惹了皇父厌弃,也是寻常。 倘然只有十六阿哥一人还好,王嫔如今就在御前。由子及母,连累王嫔失了皇宠,这是十六阿哥所无法忍受的。 出了这样的事,还不忘记害人,不知道是哪位的手笔,还是两人狼狈为奸。 十六阿哥快速扫了宜妃与德妃一眼,面上露出几分为难道:“宜母妃,这是六宫内务,自然由两位母妃做主。儿臣心中惶恐,眼下已然六神无主。”说着,他身子已经是一趔趄,跌倒在地,额头刚好撞到旁边的柜子上,顿时鲜血淋漓。 十六阿哥苍白着脸,露出痛苦之色。 宜妃与德妃一惊,要是十六阿哥在她们面前有个好歹,难保不被有心人说嘴。虽说以她们的年纪,身份地位都有了,一点小错,也扳不倒她们。但是越是如此,越需谨言慎行,要不然坏了名声,就要引得皇帝厌弃。 “十六阿哥疼不疼?快传太医。”因众人说着阴私,内侍宫女都在门口立着,所以宜妃不禁扬声。 还是德妃镇定些,跟着说道:“宜妹妹,不可。这一传人,闹得动静就更大了。” 宜妃这才想到里屋还有所忌讳,犹豫了一下,要俯下身子去搀扶十六阿哥,又似乎有所顾忌。 十六阿哥用手捂住额头,只觉得眼前一片血红,头上的伤口疼得厉害。他晃晃悠悠地起来,躬身道:“德母妃说的是,都是儿臣不是,累得母妃跟着担心……不好将太医引到这边,还要劳烦两位母妃,唤几个人手,将儿臣送回阿哥所……”说到最后,已经是冷汗直流。 现下,也没有更好的主意。宜妃只好唤了个内侍进来,安排人将十六阿哥送回阿哥所。 十六阿哥却是撞得狠了,没等到阿哥所时,就已经昏死过去。赵丰跟着十六阿哥身边,心里恨得牙痒痒。 方才,他在廊下候着。虽不知道屋子里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但是也不会相信自己主子只是“不小心跌倒撞到”。不管是哪位娘娘,既然不是中宫,就没有权利打骂皇子。 赵丰心里恨是恨,也晓得轻重,一边叫抬着肩辇的太监快行,一边打发一个小太监往太医院请太医。 只是他不愿主子平白受这个气,带路回阿哥所,捡着最近的道,也是最不背着人的道。这样一来,就算德妃与宜妃想要瞒下此事,也不容易。 于是,当日当班的侍卫,就有目睹十六阿哥满脸是血,生死不知从内宫里抬出来的情景。 京城哪里有秘密,等到了晚上,差不多的人家就都晓得了此事。只是他们都糊涂着,要说宫妃发作皇子,这是违规矩的,太明目张胆了些。若说十六阿哥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也不应该啊。他接管内务府,不是一日两日。 没人敢轻举妄动,但是越发引得人关注内廷风云。 十六阿哥所住的阿哥所地方本就不大,十六阿哥这边才被抬进了院子,十六福晋就得了消息,带着人迎了出来。 看到十六阿哥生死未知的模样,十六福晋已经红了眼圈,吩咐人将十六阿哥直接抬到内堂安置。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爷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十六福晋看着众人将十六阿哥放好,才含泪问赵丰道。 赵丰跪在地上,一句没敢隐瞒,一句没敢多说,从十六阿哥收到二妃手谕进宫讲起。 听到同自己姑母有关,十六福晋使劲咬住嘴唇。若不是不放心十六阿哥,怕她就要马上跑去问姑母。 这会儿功夫,太医已经来了。 只是撞得狠了,失血过多,所以晕迷。太医给开了两个补血的方子,才退了出去…… 景阳宫,后殿内。 十二阿哥苍白着脸,躬身听了宜妃与德妃的交代。内廷发生这样的异事,总要到御前讨个主意。事情不好张扬,她们身份所限,没有皇命不得出宫,只能劳烦十二阿哥。 十二阿哥想着方才所见的,只觉得双脚发软。纵然他平素不吭不想,也晓得这不是好差事,他强让自己镇定下来,道:“回禀二位母妃,儿臣奉了皇阿玛旨意,在内务府当差,但是所管的不过是太后丧事这一块儿。内廷宫务,向来都是由十六弟打理,儿臣实不好插手。” 德妃扫了眼立柜边上那摊已经凝固的血迹,没有说话;宜妃叹了口气,道:“若是十六阿哥好好的,也不至于巴巴地请了你来。这事情不宜久拖,如何处置,总要得皇上一句话。眼看天不早了,十二阿哥还是快快出宫。本宫与德姐姐也实没有可相信的人,只能全托付给十二阿哥。这其中的干系,十二阿哥当晓得。要是处理得不机密,就算是十二阿哥,也脱不得干系。”说着,也不给十二阿哥回绝的聚会,立时唤人送十二阿哥出去。 十二阿哥出了景阳宫,回头看了里面一眼,晓得自己是逃不过这一劫。宜妃的话中,已经有威胁之意。就算自己晓得不妥当,也得硬着头皮往小汤山去…… 今日曹颂在宫里当值的时间,是申初(下午三点)到戌初(下午七点)时,也听到十六阿哥“受伤”的消息。 十六阿哥同曹家向来亲近,曹颂当然留心,少不得多问几句,却是越问越心惊,晓得**不离十是真的了。 当值完毕,他匆匆地赶到阿哥所,直接寻赵丰。 赵丰跟在十六阿哥身边多年,晓得十六阿哥最信赖的就是曹颙。这曹颂是曹颙的堂弟,同十六阿哥也是向来亲近的。 他将事情大致经过同曹颂说了一遍,又将十六阿哥现况说了。 听说十六阿哥黄昏时分已经醒过来,现下喝了药又歇下,曹颂才松了口气出宫。 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来了西府,刚进大门,就见小满打里头出来。见了他,小满忙打了千道:“二爷来了,大爷掐着点呢,打发小的出来看好几遭了。” 曹颙这边,从衙门回来,就听到十六阿哥出事的消息。他心里着急,但是如今身份所限,不好随意出入宫禁,只能等曹颂回来。 德妃与宜妃传召十六阿哥之事,曹颙本就晓得的。但是他却不相信,这两位妃子会对十六阿哥出手。 能够在内廷风云几十年,那都是人精中的人精,怎么可能会做这样授人以柄之事。 不过,按照赵丰所说,这十六阿哥却是负伤。而且是面见两个宫妃前好好的,而后就这样了。 曹颙脑子里灵机一动,想到白日里十六阿哥所说的“自污”之事。若不是两位宫妃动手,那能够让十六阿哥受伤的就只有她自己个儿了。 “除了十六阿哥受伤,今儿内廷还有其他事儿没有?”曹颙稍加思量,问道。 曹颂想了想,道:“对,听说昨儿接生嬷嬷到景阳宫接生,都过去一昼夜了,还没有皇子公子落地的消息。还有一件事,是弟弟专程留意的。那就是宜妃娘娘与德妃娘娘除了传召十六爷,而后还传了十二爷。宁寿宫那边的人寻十二阿哥,寻了好半晌,才晓得他已经不在宫里,听说是往汤泉行宫去了。” 听了这些,曹颙已经能笃定十六阿哥肯定是不得已,来得“苦肉计”。想着十六阿哥平素什么都好,就是受不得皮肉之苦,每次喝药跟他半条命似的,曹颙就觉得沉重。 若不是情势所逼,十六阿哥肯定不会出此下策。 到底如何,只能明日进宫才能得知。 曹颙点点头,道:“总算没出大事就好,二弟先回去歇吧,明儿我往宫里探视十六爷。” 曹颂应声,刚要出去,转身道:“差了忘了,大哥,赵丰那小子说了,十六爷醒来时专程嘱咐了,让爷只使人请安,暂时不要亲自进宫……赵丰本想明儿早晨使人送信到衙门的,因弟弟去了,就让弟弟转告……” 第七百八十三章 妖孽(下) 第七百八十三章妖孽(下) 西直门,城门楼。 因每日要往宫里运送玉泉山水,这边一年四季,凌晨都要开一次城门。虽说今儿是二月二,已经是初春气候,但是夜里风疾,仍使得人身上发寒。 到了将开城门的时辰,两个城门小校,带着一队兵丁下楼开城门。 城门刚开,就见外头列着一队人马。人马中,有人举了火把,影影绰绰地像是几十骑。 城门洞两侧的火把都已点着,照得城门洞里,也算亮堂。 有个小校刚想上前发问,那马队中已经出来一人,手里举了个牌子,在小校面前一晃。小校只看到上面写了“二等”,后边的却不真切。 不过看这人的穿着打扮,小校也能认出来,这是宫中侍卫服色。他自然不敢多事,已经躬身退到一边。 等到一行人骑马进城,这小校却不禁望着众人身影发呆。好么?这不是一个侍卫,竟有十几侍卫随行,后边还有几十骑,穿得是八旗护卫营兵丁服色。 能够带着这些人出行的,指定是贵人。但是贵人也没道理,半夜赶路,这小校不禁迷糊。 这赶在丑正(凌晨两点)进城的,正是从汤泉行宫返回来的十二阿哥。 想着听了他跪禀后,皇父那恨不得要撕碎他的眼神,他只觉得手脚冰冷。 让他跪了半个时辰后,皇父才发话,命他即刻回宫,将……带过去面君。就算是听儿子亲口所述,怕是皇父也无法相信,自己的后宫竟然产下一个“妖孽”。 那眼神,像是在叱责他“妖言惑众”。 “爷,还有小两个时辰才开宫门,爷要不要先回府歇歇?”十二阿哥的长随见主子直接带人往宫里去,催勒马缰上前问道。 十二阿哥摇了摇头,道:“不必,到宫门口等着。” 看着黑糊糊的前路,十二阿哥生出几分后怕。要是德妃与宜妃动动手脚,将那……换个普通婴孩,那自己这番御前禀告,就真成了“妖言惑众”,而且还是“无视君父”,不忠不孝。 随即他就晓得自己是多心,换做其他皇子阿哥,或许两位宫妃还会算计算计;自己声名不显、根基不足,身份在皇子可谓是最低。两位宫妃,怎么会费心算计他。 没有算计,真要带着那……到御前,就要承受皇父的雷霆怒火。十二阿哥想到此处,只觉得无限绝望…… 德妃与宜妃两个,虽然回各处寝宫安置,但是心里始终牵挂这件事。她们进宫伴驾四十余年,自是熟知康熙的脾气。 身为九五之尊,骨子里的骄傲自不是常人能及。若是没有亲眼目睹,他是不会相信此事。 因此,她们都吩咐内廷总管太监,十二阿哥进宫的话,就通告两宫。 少一时,十二阿哥在景阳宫门口,等到宜妃与德妃时,天色已经大亮了。 三人一块进了景阳宫后殿,门口站了不少高壮的太监,看来是得了吩咐把守的。偏殿门口,也有人把守,里面传来嘤嘤的哭声。 这是同住在景阳宫的低品级宫人,受到波及,也被软禁在室内。 后殿屋子,满室污秽。 地上的二十来个奴才,已经被绑了一昼夜。她们见了皇家阴私,又见几位主子这样反应,已经是晓得再无生路。 这一昼夜,二十来个奴才不吃不喝,倒也饿不死人;但是人有三急,加上恐惧绝望,这失禁的人就不是一个两个。 产房里,一点热乎气都没有。那个生产的小贵人,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被绑到炕上,嘴巴里塞了胡桃。她身下的褥子,已经被血塌透。 产房里,是浓浓的血腥气。 众人掩鼻进去时,那小贵人是睁着眼的,望着众人,又望着旁边炕上放着的襁褓,眼中满是祈求之色。 宜妃进了屋子,也不去看那襁褓,侧过身子,指了指道:“十二爷抱去吧。” 十二阿哥没有动手,低声道:“宜母妃,这众目睽睽,不好这样带出宫去。” 这话一说,宜妃也明白过来,到门口,唤了个宫女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 少一时,就见那宫女提了个食盒转还,宜妃到门口亲自接过来。 十二阿哥也不敢看那襁褓中的“妖孽”,手摩挲着,想要抱他放到食盒中,就听德妃在旁道:“十二阿哥且慢。” 十二阿哥闻言,手连忙从襁褓上移开,带着几分不解,看着德妃,道:“德母妃?” 说是襁褓,可是因这“妖孽”模样,唬住宫人,不过是胡乱包裹罢了。 德妃从旁边拿过不知簇新的小棉被,垫在食盒中,又拿出一块毛毯,递给十二阿哥。 看着德妃如此,十二阿哥想到自己先后夭折的三个儿子,心下有所触动,虽还是不敢去看襁褓中的“妖孽”,但是也减了几分畏惧。 若不是生成这般骇人的模样,那也是皇父的儿子,他同父异母的小兄弟。 这样想着,他的动作也轻缓许多,小心地襁褓搁在食盒中。又拿出腰间匕首,将食盒上的侧面开了个通风孔。那块毛毯则是覆盖在食盒上,也算是能为里面虚弱的小生命遮些风寒。 那初生的婴儿,被搁在一日一夜无人管,想来也虚弱到极致。只有刚被抱起时,小猫似的叫了一声,随后就不再有动静。 听着这一声,十二阿哥倒是盼着这婴儿早点咽气。只当与这俗世无缘,要不然的话,就算勉强支撑几个时辰,等来的结果,怕不过也是…… 这一夜,魏珠却是没有睡好。 昨儿十二阿哥匆匆忙忙地来陛见,不晓得跟皇上说了什么,御前一个人都没留,只剩下父子二人。 等到十二阿哥离开,皇上神色就有些不对,连捧了汤药过来侍疾的王嫔都受了训斥。魏珠这边,惯会看脸色,就越发小心谨慎。 饶是如此,魏珠还被寻了个错处,接着就是五十板子。 幸好他这些年积威所致,没有彻底失势,无人敢得罪他。这五十板子就有了水分,没有伤筋动骨,但是这皮外伤少不得的。 这一晚上,魏珠就是想着皇上为何迁怒,这自己个儿到底犯了什么忌讳。在皇上身边当差,要是心里不晓得这个,那小命岂能长久。 将昨儿的事情都滤了一遍,最后就落在十二阿哥身上。 他还犹豫着,要不然使个心腹,打听打听十二阿哥那边,到底能有什么事,就听到小太监来报。 这小太监也是乾清宫当差的,是魏珠的徒孙,名叫常青,十五、六岁,最是机灵。至于他的师傅,魏珠的徒弟,早在前两年得了“急症”暴毙。 十二阿哥来行宫了,御前陛见,随后不晓得落下什么过错,引得皇上震怒。皇上已经下令,将他拘起来。好像还传了御医,有说十二阿哥身上有血渍的,还有说皇上要了火盆,不晓得焚烧何物。 魏珠越听越心惊,心中生出的那点好奇心,早已封住。 在宫里当差多年,他自然是晓得,什么是能打听的,什么是不能打听的。 想到这里,魏珠已是板了脸,道:“小青子,今儿上午你只给爷爷取了汤药,其他功夫在爷爷这屋子里侍候着,可记得了!” 常青上午确实以帮魏珠取药的名义出去的, 常青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亲爷爷,孙儿虽避着人,但是方才曾师叔从御前下来,不晓得看没看到孙儿。” 他口中的“曾师叔”就是魏珠另外一个徒弟,也在乾清宫当差的曾全。他比常青大不了几岁,只是不如常青机灵圆滑,所以在魏珠面前,比不得常青体面。 魏珠瞥了他一眼,挑了挑嘴角,道:“他不会说,不碍事。” 常青听了,只觉得泄气,想要再说两句,却觉得师祖方才那一眼,令人心惊,像是看透他的小九九。他讪讪地应了一声,耷拉脑袋道:“到晌午了,孙儿去给亲爷取药。” 魏珠已经阖眼,闻言摆了摆手。 待常青退了出去,魏珠才睁了眼睛,冷哼了一声,低声道:“猴崽子,毛还没长全,就晓得上眼药了……” 曹颙这边,就算心里惦记十六阿哥,但是也晓得能够让十六阿哥做到这般地步,绝不会是小事。十六阿哥不让自己进宫探疾,定是不希望自己趟宫廷浑水,省得引得他人忌恨。 曹颙本不是多事之人,次日还专程唤了曹颂,跟着交代一番。让他在宫里谨言慎行,不要专程往十六阿哥那边去。 曹颂虽不解其中深意,但是既是哥哥嘱托,当然也就点头应下。 太后“七七”已过,但是还没有到出殡之日,宫里的丧事还办着。 没有领头的十二阿哥,也没有执掌内务府的十六阿哥,这各种琐事就落到董殿邦与伊都立身上。 两人忙得脚打后脑勺,少不得也打听两位皇子阿哥的情况。隐隐约约的听到各种风声,引得他们心里忐忑不安。 幸好国丧,由礼部那边早有规矩,内务府负责的都是相关琐事。因此,他们两个也没有出得大纰漏。 直到二月初六,之前的各种传言,似乎越来越有影。 三件事,有后宫初一诞下皇子,即于是日薨,未命名;十六阿哥操持丧事,劳乏过度,体虚跌倒,幸好未有大碍;十二阿哥御前“失仪”,于行宫“禁足”。 这是明面说的,私下说的,就是十六阿哥不知为何违逆宜妃与德妃,引来祸事;十二阿哥那边,则是说因皇太后丧事出了纰漏,引得皇上震怒。 不管真话假话,说的多了,信得人就多了。 还有一个消息,晓得的人却不多,那就是二月初二那日,行宫处置了几个内侍。曹颙听到消息,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魏珠。 伴君如伴虎,这句话不仅朝臣需要记得,皇帝身边的内侍更应记得。因为他们近身侍奉的缘故,看到的,听到的,比其他人更多。 待听到魏珠只是挨了板子,性命无事,曹颙才算放心。这些年交往次数不多,但是两人已经养成默契。曹颙心中,除了对他有所利用,也有几分旧情。 十六阿哥也有消息传出来,让曹颙小朝会后进宫一趟。 这日是小朝日,曹颙跟随满汉九卿到汤泉行宫。这其中,也有请安之意。从上个月“请立储君”,过去也有小半月,没有任何回复下来,也没有皇上见朝臣的消息,就有不少人心里没底。 康熙并没有露面,只是让魏珠捧了手谕,当众宣读。 这其中,并没有像之前那样对自己的病情遮遮掩掩,实话实说了自己因足痛“步履艰难”,处理政务迟缓,壅积渐多。还提到“而一二不法匪类曾经治罪免死之徒,探知朕疾,夥同结党,谋欲放出二阿哥”,还提到“乱臣贼子,尚不乏人”。 众人只能跪下听了,康熙已经说到这个地步,要是还有人敢这个时候“妄议立储”,怕是就要掂量掂量自己个儿的分量,能不能戴得起那顶“乱臣贼子”的帽子。 曹颙心中,本就瞧不起那些打着“为国忧心”、“为君分忧”的大臣。 这些叫嚣着立储的,有几个没有私心? 或许只有朱天保那种书呆子,读圣贤书读多了,才坚信嫡庶有别,元后所出的嫡皇子是储位当之无愧的人选。其他人,就算想想,也是不忠不孝。即便二阿哥被废两次,圈禁在咸阳宫,也是受了小人陷害。 不管怎样,曹颙都没有兴趣插手,而且以他现下的官职履历,也没资格插手。 回到城里,已经是下午。曹颙想着十六阿哥那边,没有回衙门,直接进宫去了阿哥所。 十六阿哥这边,刚好有人探疾,来的是九阿哥与十四阿哥。十六阿哥头上缠了布,披了衣裳,歪着榻上,陪着说话。 宫里规矩,二月初一火炕开始熄火,屋子里就算摆了几个炭盆,也难减清冷。 曹颙进去,少不得请安见过。 九阿哥虽不冷不热的,也没有针锋相对的意思;十四阿哥那边温煦许多,笑着说道:“爷还是快马加鞭,一路没歇,这才刚刚到宫里。曹颙你是文臣,能这么快回来,看来是急着来看十六弟,难为你这份心。” 曹颙这边,应了也不好,不应也不好,只能含糊过去。不过,他心里却是奇怪,听着十四阿哥的意思,十六阿哥受伤以来,他还是头次探疾, 九阿哥还好说,人在宫外,也不好日日进宫的。毕竟现下太后“七七”已过,用不着皇子们日日在宁寿宫当班。 十四阿哥却是同十六阿哥一般,住在阿哥所,而且住处离十六阿哥不过几步远。如此,竟然拖了五日才来,是听到不对,还是有其他思量?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九阿哥与十四阿哥同十六阿哥客气了几句,也没什么话了,应付了几句,便告辞离开。 “如何了?还疼么?用脑袋撞什么了?”待那两位走后,曹颙已经迫不及待地问道。 十六阿哥摸了摸额头,脸上立时露出疼色。他挥挥手,打发赵丰到门外守着,指了指地上的柜子,对曹颙道:“柜子,黄梨木的立柜。可是疼掉了半条命,等爷好了,定要叫人预备几个柜子,劈柴!” 曹颙压低了音量道:“若是十六爷没‘跌倒’,是不是如今拘在汤泉的就是十六爷?” 十六阿哥点点头,露出恨恨之色,道:“这其中有些后宫阴私,孚若晓得有害无益,我就不啰嗦。只恨永和宫与延禧宫那两位,藏了坏心,故意害我。这些年,我何曾争过什么,只因这些日子外头巴结的人多些,就惹了她们的眼。” 永和宫的是德妃,后边站着十四阿哥;延禧宫住着宜妃,后边牵扯到五阿哥与九阿哥。 十六阿哥尚未分府,若是真遭两宫嫉恨,却也令人担忧。 “可有化解之道?”曹颙皱眉道。 十六阿哥冷笑道:“我得喝半个月药汤子,她们两个也好不到哪儿去。皇阿玛现下正盛怒中,等过些日子想明白了,自然明白她们两个的算计。如今,我这样,她们也要背个名声。要是还敢动手,我无爵无名无财无势,才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若不是顾及额娘,我早就不忍这鸟气!” 不晓得宜妃何年病故,但是有个不被四阿哥待见的九阿哥在,她这个老娘的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德妃那边,好像也没做几日太后。 想到此处,曹颙就不多说什么,从袖子里掏出个巴掌大的铜盒,送到十六阿哥面前。 “这是什么?”十六阿哥一边问着,一边接过打开。 看到里面之物,十六阿哥不禁失笑,抬头道:“桃脯?行啊,就拿这个探疾,当爷是孩子哄呢。” “晓得你不吃宫里制的,外头买的,也未必放心。这个是家里庄子出的,平素天慧用这个下药。”曹颙道。 十六阿哥低头看看手中这盒果脯,拿了一块,送到口中,却不看曹颙,说道:“啰嗦不啰嗦……” 安定门内,雍亲王府。 四阿哥没到书房,就见戴锦守在门口候着。他进了书房,戴锦也跟在后头进来。 “有事儿?”四阿哥问道。 “回爷的话,行宫那边传回消息,皇上已经圈了会试主考官。”戴锦躬身道。 “嗯,谁?”四阿哥接着问道。 “正考官是吏部尚书张鹏翮与户部尚书赵申乔,副考官是刑部左侍郎李华之、工部右侍郎王懿、为副考官。”戴锦回道。 四阿哥闻言,不由皱眉。 这两位汉尚书这几年没少受申斥,已经使得他们递了几次辞呈,只是因皇上不准,才依旧在位上,但是已经被夺了实权…… 第七百八十四章 春闱 第七百八十四章春闱 “皇上虽敲打的狠,但能放心使用的,也就这几个人。”戴锦说道。 四阿哥揉了揉眉心,不置可否。 “可是探听明白了,景阳宫那日到底有何不对?”四阿哥问道。 戴锦躬身道:“回爷的话,这次折了两个永和宫的人手,详情无人得知。行宫那边,也有折损。奴才思量一日,十六阿哥出事那日,宫里除了宫嫔产子,再无其他大事。能使得德主子与宜妃娘娘两宫出面料理的,也只有此事了。” 说到这里,他犹豫了一下,道:“倒是行宫那边,有传言说是十二阿哥负伤。因没人得见,也不晓得消息真假。” 虽晓得其中不对劲,但是想来是宫里处理的干净,并没有杂音出来。 四阿哥撂开此事,道:“西边,可有了准信?” “兵部那边报的是**局势正在对峙中,有拉藏汗上表朝廷求病。西北传来的消息,却是布达拉城已经失守,拉藏汗已亡。还说有青海台吉投了准格尔,却都是军中传言,并没有实证。”戴锦说道。 四阿哥沉默半晌道:“你怎么看?皇阿玛会如老十四的愿么?” 戴锦稍加思量,道:“西北情况糜烂如此,已经从新疆波及青海、**,若是朝廷不出兵,等准格尔在**立稳脚,就越发难以剿灭。现下,指定会派大军出兵西北。若是想要赶在明年春发病,大军今年秋冬就要发往西北。诸位皇子中,能领兵出征之人,也就只有十四阿哥。” “可怜十三弟。”四阿哥叹息一声,脸上露出几分怅然之色。 戴锦是他心腹,自然是晓得,这声叹息,也是主子身有所感。最近个把月,宫里的德妃与十四阿哥都比过去待这边“亲热”几分。 身为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四阿哥还是举长,但是在德妃与十四阿哥眼中,只是当利用能利用之人,怎不令人心寒? 曹家这边,曹寅的消息,比别人灵通了些。早在会试主考没有宣布钱,曹寅就忙了起来。 因初九就要下场,初七这日,他使人去海淀园子接了曹项兄弟回来。原本也使管事说了请钱陈群过来的,但是钱陈群因已经辞馆,不好来此,带着书童去嘉兴会馆了。 曹项兄弟,一人一份,是两位主考官的履历,还有他们两人的文章。难得的是,还有他们早年应试的策论,以及对门人学生文章的点评。 厚厚的一本,足有两寸高。 一日的功夫,怎么能准备这些?还是曹寅有心,将几位有资格担当主考官的京堂资料都预备了一份,才能这么便宜。 这也是科举惯例,揣摩两位主考官的喜好,避开他们禁忌之处。当然,能有条件如此的,都是高门大户出来的士子,寒门举子,就算有这个心,也无处专营。市井之中,几两银子一份贩卖的那些,多是投机者杜撰,没有几句是贴实的。 曹项在河南府做了一年训导,虽然被知府指派过几个月的监税差事,但是其他时间还是打理地方学政。 那些秀才,也揣摩过他这位“老师”的文章。 从今年会试主考官圈定,至今不过数日功夫,大伯就预备下这些。曹项拿着手中厚厚的册子,只觉得胸口发热,低声道:“太医早就吩咐,大伯的身子宜静养,大伯却是为了侄儿们操心。” 曹頫虽比曹项小一岁,惯是机灵,也晓得眼前这个算是应试的宝贝。不过,一片赤诚,却是盼着自己个儿大伯健康之寿的。 他撂下这册子,拉了曹寅袖子,道:“大伯也说了,让侄儿们只当暖场,为何还要熬着身子为侄子们弄这些?大伯的爱护之心,侄儿们固然感激。但是累着大伯,不是让侄儿们成了不孝之人?” 曹寅拍了拍他的手,笑道:“我能为你们做的,只有这些。并不是说这做文章要取巧儿,只是凡事都有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既然要试,就要由着科举的规矩,对你们就算没有进益,也不会有坏处。” 曹頫还要再说,曹寅已经板起脸来,道:“这也没几日的功夫了,你们两个这几日要调理调理身子,准备应试。大伯不求你们鲤鱼跃龙门,只希望你们能够发挥如常,不要怯场。不管中与不中,晓得自己的水平,就算没有白预备了这些日子。” 曹頫见曹寅肃容,撂下胳膊,站在曹项身边,垂手听了。 伯侄正说着话,就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随后有小厮道:“老爷,大爷回来了。” “颙儿进来,你两个小兄弟回来了。”曹寅扬声道。 曹颙也是听门房说曹项兄弟来了,才直接到书房。从上个月他们兄弟去海淀读书,这已经过去月余,兄弟几人少不得大礼相见。 曹颙身为兄长,少不得过问几句二人功课。 虽说他没有经历科举,但是一笔好字出自书法大家,打小家学里的先生也是将曹颙的聪敏赞了又赞的,所以曹项兄弟两个对于堂兄过问功课,也恭敬答了,丝毫不敢有抱怨轻视之心。 寒暄完毕,曹寅打发他们先回东府。 屋子里只剩下曹寅父子二人,曹寅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册子,递给曹颙。 曹颙晓得父亲近些日子预备这“应试宝典”,刚才也见曹项兄弟手中拿了。既然他们都有了,那手中这份自然是给别人的。与曹家有关系的应试之人,只有曹家的前西席钱陈群。 “钱陈群有大儒之风,总有出头之日。只是性子淡薄些,少了功利之心,要不然定能封阁拜相。不过,以其大才,即便不能为阁臣,也能以文章立世。”曹寅说道。 “父亲,他性子孤介,就算送过这个去了,也未必会用。”曹颙说道。 钱陈群书生气浓,骨子里有些清高,所以曹颙这般说。 曹寅笑着摸了摸胡子,道:“不是给他用的,只是让他承这个人情。倘若今科不第,还能在回来教导天佑他们几年。” 瞧着父亲的意思,竟有些笃定这钱陈群会落地。 曹颙心中大奇,若说侵淫八股功夫,就是曹项兄弟两个加起来,也比不得半个钱陈群。 “父亲,莫不是钱陈群有什么犯忌之处?”曹颙想来想去,只有这个。 曹寅点点头,道:“康熙四十四年,皇上南巡时,看了钱陈群的献诗,爱其才命其随扈回京应试。他以母疾不赴。换做其他人还好,不会翻出十几年前的旧事。这赵申乔如今处境尴尬,不求有功,只求无过,怎会点录此人?” 曹颙听了,只能无语。 钱陈群未及弱冠,就名扬江南,十几年来仕途无门,想来也是此事的影响。 与赵申乔同朝为官,曹颙原本还对他的处境有所怜悯,眼下却是晓得可怜之人当有可恨之处。 果不出曹颙预料,就算是曹颙亲自前往,钱陈群仍是婉拒了曹府好意。饶是如此,曹颙也将那册子留下。 钱陈群有名无势,既然是其母让他应考,那没有考中,也不会怅然回乡。 京城各项花销多,居住不容易。能到曹家做馆,也算给钱陈群提供一块净土。 曹颙留下册子,也是为他落地回曹家提供个台阶。 钱陈群也不是啰嗦之人,见曹颙执意如此,就没有多说。就算送来了,他不看就是,也不会学着庸人,污了圣人文章。 待曹颙走后,他对着那册子,望了许久,脸上露出几分苦笑。自己鄙视别人追名夺利,不过五十步笑一百步。 身为家中独子,不在寡母身边侍奉,滞留京城,还不是断不了名利之心? 会馆之中,也有同乡应试的举子。就算有外头淘换到这些的,也都藏得严实,生怕别人惦记。曹家能为他预备一份,这份厚谊,却是当记的…… 转眼,到了初九。 曹颙想着送两个堂弟下场,起了个大早。没想到兰院那边,曹寅也起了。 东府那边,带的行李,还有跟去的人,都已经预备妥当。曹颂也早早起了,见到大伯与堂兄都出来,忙带着两个弟弟上前请安。 看着曹项兄弟还算精神,曹寅点了点头。 见他的意思,竟然要亲自送侄儿们下场,曹颂几个忙拦住。 曹寅笑着说道:“难得起得这么早,我不过是借着你们的光,出去看看街景。时辰不早了,别婆婆妈妈的啰嗦。” 曹颂兄弟几个只能巴巴地看着曹颙,曹颙见父亲心情好,不愿违了他的心意,从小厮手中接过缰绳,扶着父亲上马。 曹颂兄弟几个无法,也只能上马跟上。 曹頫这边,经历了去年乡试,对于应考也去了畏惧;曹项这边,则是想起四年前乡试的情景,想到曹硕,不由黯然。 曹颙怕堂弟们压力大,影响考试状态,一路上只捡轻松的话题。例如海淀园子如何修缮,几月过去避暑,云云。 到了会场外,看着曹项兄弟下场了,曹寅等人才掉转马缰。 天色朦朦亮,曹颂直接去宫里当值,曹颙则是陪着父亲回府。 少一时,父子二人回到曹府门口。 东方红霞满天,看来又是一个晴天。 曹寅看着天边朝阳,笑着对曹颙道:“今科探花,必出自曹家……” 第七百八十五章 探花(一) 第七百八十五章探花(一) “曹家如何?”曹颙站在父亲身后,听到他喃喃自语,问道。 曹寅转过身来,看了看儿子,道:“颙儿,为父晓得你平素对宗亲血脉,都是平平。但是独木不成林,家族繁衍,彼此照应扶持才是正理。” “父亲放心,小二他们都是父亲的亲侄子,儿子眼中,都是当成同长生一般的。”曹颙道。 除了曹颂已经当差不说,要是曹项兄弟这次会试榜上有名,那也要开始步入仕途。就算父亲不交代这些,曹颙也会尽力照看。 曹寅点点头,没有多说,背着手进了大门。 曹颙还要到衙门,就回梧桐苑换了补服,往衙门去。 到了衙门,刚好送来新一期的邸报,曹颙打开看了。上面提了一句,甘肃知府安插民人之事。这是河南府参加民乱的那些百姓,除了匪首斩立决外,匪属入官,从众千余户,都安插到西北苦寒之地。 明明是“官逼民反”,如此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曹颙还以为遇到这般皇家忌讳大事,涉及的知府、巡抚定然要为皇家背黑锅,难逃一死。没想到原任河南巡抚李锡与河南府知府李廷臣,一个拟为斩立决,一个拟为绞立决的,全部都免死,发往甘肃军前效力。 因为在河南府看过涉案案宗,曹颙记得清楚。一个小小县令,就能借口火耗、杂税等贪污六、七万两银子。七品知县的年俸四十五两,这是一百几十年的俸银。 曹项在知府衙门下做了一年属官,李廷臣给他的各种“礼贺”,折成银两的话,也有数千两。 曹颙放下邸报,康熙虽然越老越是性格叵测,但是对官员这“宽仁”之心不减,也难怪上下会贪污成这样。 为何对别人这般“宽仁”,到自己这边却是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 曹颙心中冷哼一声,就算再想出开源的法子能如何,要是这贪官污吏不惩治,银子还是不够花。他可没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觉悟…… 阿哥所中,十六阿哥看着四阿哥,讪讪道:“四哥。” 四阿哥扫了眼他的额头伤处,淡淡地道:“还疼么?瞧着气色比前几日好上许多。能见曹颙了,看来你也是放下了心。” 十六阿哥出事次日,四阿哥就曾过来瞧过他一眼。因他那是还迷迷糊糊的,所以兄弟两个也没说上几句话。 四阿哥心里有些不舒坦,不晓得是怪罪曹颙薄情,还是埋怨十六阿哥为曹颙所虑太多。 这话里好几个意思,十六阿哥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他耷拉个脑袋,小声道:“不疼了,都是弟弟愚钝,不堪妃母们驱使……” 听到这话,四阿哥不禁皱眉,盯着十六阿哥半晌没有说话。 “四哥,弟弟委屈!”十六阿哥侧过头去,倒是难得的真情流露:“弟弟出身低不假,却也有自知之明,凡事都躲得远远的,生怕碍了别人的眼。弟弟没想着要赚那擎天保驾的功劳,可也不愿意稀里糊涂地送死。皇阿玛在,弟弟做个闲散皇子,等到……那日,弟弟也只想做个闲散国公……”说到最后,已经满脸苦涩:“这算苛求么,为何他们还不放过我?” 四阿哥听出他话中的怨愤之意,也不好说什么。毕竟其中还有德妃在里头,想着德妃平素仁厚,鲜少算计人,如今这番事端不用想,定是为了十四阿哥。想到此处,他也觉得心中发苦,好没意思。 这些日子,听到各种传言,四阿哥心中对十六阿哥也有些疑心。毕竟都是皇子,离九鼎大位不过一步之遥,生出别的心思也是寻常。 现下,听了十六阿哥这般牢骚,又想起数年前就听他提过自己个儿的志愿,四阿哥不禁释然。 十六阿哥虽在内务府当差数年,但是与六部当差不一样。他所做的,不过是皇家内务,从不关心朝廷大事。往来皇子,也不过是十三阿哥与十七阿哥。 想到这些,他的神情柔和许多,道:“行了,知道你委屈。都是长辈,也没法计较。往后行事谨慎些。有容乃大,无欲则刚,你若惜福,福气自然不会跑。这才多丁点儿事儿,就发牢骚;要让你经过早年那些事儿,还不得委屈死?” 十六阿哥察言观色,心里已经松了口气,面上仍带着几分郁郁道:“不过是欺负弟弟年岁小,无人庇护。往后,还要请四哥多护着弟弟些。” 四阿哥见他眼神中露出希翼之色,想着长子若是在世,也同这个弟弟差不多,心中添了几分慈爱,板着脸道:“也不是孩子了,稳重些。要不然,就是皇阿玛纵你,我也要打你板子。” 他平素待人,骂得越狠,心里越是关切。十六阿哥与他做了二十多年的兄弟,自是晓得这点,腆着脸笑道:“四哥要是欺负弟弟,弟弟就求四嫂去。” 四福晋那拉氏有长嫂之风,对于这几个年龄小的小叔子,向来都很照顾。 四阿哥见他这般上脸,瞪了他一眼,道:“除了靠这个,求那个,就不能自己出息点?十二弟那边的差事撂了,你再养下去,内务府就要乱成一团……” 十六阿哥这边,将养了几日,已是好的差不多。听了四阿哥的话,他就不再矫形,次日就销了假,到内务府办差去了。 虽说额头上留下半寸来长的疤,但是却消了四阿哥的疑心,不晓得是不是因祸得福。 十六阿哥唯一不安的,就是十二阿哥,难免有些愧疚之意。他不是始作俑者,也没有害人之心,但是却是因他“逃了”,才使得十二阿哥倒霉。 十二阿哥在行宫拘了大半月,二月下旬才放回府。 十六阿哥得了消息,当日就过去探望。 十二阿哥缠绵病榻,脸色苍白的吓人,消瘦的怕人。因为在孝期,不能剔头,十二阿哥又不戴帽子,前面新长出的头发中,星星点点,白了大半。 “十二哥……”十六阿哥唤了一声,倒是不晓得说什么。 这其中涉及皇家秘辛,他们两个平素往来也平平,并不是能够交心的关系。 “十六弟来了,这边待客,怠慢十六弟了。”十二阿哥淡笑着说道:“太后出殡的日子定下了么?出丧琐事繁多,也够你忙的。” “定了,三月二十三出殡。”十六阿哥低声回道。 十六阿哥的性子想来爽快,眼下只觉得胸口堵得慌。若是十二阿哥有怪罪之意,他心中还能为自己辩解一句,毕竟他也是无辜受累;现下十二阿哥没有半句埋怨,他心中愧疚之意越深。 却是辩无可辩,总不能说请你体谅,因为弟弟顾虑多,倒霉不得,就得哥哥倒霉。 就算事情重来一次,他依旧如是选择。 十二阿哥没有看十六阿哥,而是伸手摸了摸头顶,道:“也是熬人,总算没多少日子了。” 听十二阿哥这般说,十六阿哥心中大奇。 以十二阿哥向来胆小慎微的的模样,难得有这般抱怨的时候。 十二阿哥望向窗外,喃喃道:“早点暖和吧……” 曹项与曹頫两个是二月十七出考场的,兄弟两个回家沐浴更衣后,到西府来见大伯。 曹寅问了问他们应考的情形,曹项与曹頫两个都带了几分忐忑,都不敢夸口说自己个儿的文章好。 会试是天下举子齐聚京城,不少已经是地方名士。想要从中脱颖而出,谈何容易? 不仅他们兄弟两个没底,就是曹颙这边,也没指望他们一次就考上。这会试,三年一考,每次考生数千,只取百十来名。虽不能说是千军万马走独木桥,但是竞争甚为惨烈。 曹寅当着两个侄儿没说什么,但是对着曹颙却夸了两句曹项的文章做得好。今年的会试考题,两道之与民生相关。曹项做了一年地方官,对于民生之事,自然比拘在书房中苦读的儒生多,做出的文章不能说花团锦簇,也是言之有物。 看着父亲提及科举说两眼放光的模样,曹颙不禁冥想。若是当年父亲走科举仕途,没有去经营江南,那现下也是门生满天下。 东府那边,兆佳氏本没指望两个儿子考上。 在曹頫面前,兆佳氏少不得宽慰几句,让他看看哥哥们的风光,不要想着捧着书本。八旗子弟,除了没有亲戚提挈,或者是家道中落的,有几个指望科举混饭的。能考上举人,已经是了不得的功名。 曹项那边,她就没有好脸色。 本来就是,要是曹项在外头当官,不用花销府中月例,也能少十几个人的开销,省下嚼用。如今好好的官不当了,又回来考试,花家里的银钱,怎么不使得兆佳氏肉疼。 加上将军府那边的亲事,今年也要办了,这又是几千两银子,想想兆佳氏都觉得肉疼。偏生曹项的婚娶银子,是老太君生前留下的。就算她想要借口家中艰难,少花些,以长子那脾气,也不会许的。 曹项在外头应付了一年长官,也不再是大宅门里那个郁郁寡欢的庶子,眼界宽了不少。听到兆佳氏这些酸话的时候,他也躬身听了,放在心上的少。 这般忍让,也是因为感念长兄的仁爱,不愿家中多生事端。 左右他都十八,并不是童子,也不是兆佳氏想要打骂就能打骂的。 兆佳氏见庶子越发“木讷”,觉得无趣,唠叨了几次,见他没什么反应,就懒得口水。她心中也是纠结,到底是个将军府的宗室格格高贵,还是小儿媳妇这个内务府大总管的孙女体面。 素芯行事是规矩,长得也好,但是年岁大了;那个春华格格,今年才十四,正是娇嫩的年纪。 原本结亲的时候,她是欢喜的;现下就庶子与小儿子一起应试,她心中不免有了私心。要是庶子落第还好,也不惹眼;要是庶子中了,再迎娶宗室格格,来个“双喜临门”,那她才要怄死。 这样想着,倒成了她的心病。 她也使人请了座观音,早晚点上几柱香,请菩萨保佑小儿子能高中。若是小儿子名落孙山的话,也求庶子落第。省的一个中了,一个不中,引得小儿子伤心。 因她是不信小儿子能考中的,所以求来求去,只求庶子落第。 这种可笑的事儿,只有兆佳氏能做出来。她却是不想想,庶子也是子,庶子有了功名,也能给她赚个诰命…… 转眼,到了三月初五,清明节。 圣驾在二月末已经回宫,今日免朝,率领王公百官到皇太后梓宫前祭酒。年后,除了几位大学士与六部尚书,宗室诸王还是头一次见到圣驾。 有不少人留心,偷偷地瞄着康熙那边,想要看看是不是如传说中的那般孱弱。但是因康熙在太后梓宫前哀痛不已,引得皇子们围了一圈,跪劝许久,使得其他人无法近前。站得近的,只是看着皇上低头痛哭;站的远的,只能看到那身素袍子。 因是清明,京城不少人家都去扫墓。 曹家祖坟不在京城,曹寅带着妞妞,提前一日出城,到房山给庄席扫墓。曹颙则是清明这日,在宫里祭拜完毕,快马赶往房山。 原本看着春光晴好,初瑜与想同婆婆一道跟着曹颙出城的。但是女眷出行的话,这需要预备的事儿就多了,怕清明这天赶不回来。 次日就是贡院放榜之日,虽说会试过后,还有殿试,但是殿试是分名次的。只要会试取中,定是位列三甲,只是名次高低罢了。 曹寅父子从房山回来时,已经是日暮时分。 曹颙将妞妞亲自送到榕院,心中想着那个慈爱的长者,很是难受。不晓得早些寻到名医,能不能使得他延寿几年。 到了次日,曹颙还没什么,如常到衙门。曹寅这边,已经是早早地使人去贡院外候着。 户科衙门衙门,家中有兄弟子侄的参加会试的同僚,也都关注着贡院那边。 曹颙这边,见父亲这些日子的期待,倒是真是盼着堂弟们有个榜上有名的,也算是了结父亲夙愿。 如此一来,他也有些坐不住,想着是不是到贡院那边看看,被蒋坚劝下。今日放榜,往那边看榜的人多,现下这个时辰过去,也难挤到榜前。 等到了下晌,贡员榜单出来,就该有人抄录,到时候六部这边也少不得的。 果然,到了将落衙时分,就有笔帖式从户部司部那边取了抄录的今科贡员榜单。 一百多人,密密麻麻抄录了好些张。曹颙翻看两遍,才在其中看到曹项的名字,后边标着“直隶”二字…… 第七百八十六章 探花(二) 第七百八十六章探花(二) 曹家,西府,书房。 曹项因弟弟落第的缘故,就算心中欢喜也是竭力克制。曹頫这边,反而看得开,笑着曹寅说道:“大伯所说科举仕途,半数人力,半数天定,果然如此。今科会元杨尔德是甲午顺天举人,三年前名落孙山,今年才一鸣惊人。在考试前,那几位济济有名的大才子,却是如愿者少。别的还好说,只是钱先生,有些令人叹惋。原还不晓得,他在江南早有才名。” 说到最后,他想起考试时,隔壁棚里是个七旬老翁,是与孙子一同参加会试的,神色不由古怪,道:“大伯,那七旬老翁千里迢迢地赴试,所为何来?就算榜上有名,也无法为国效力。难道,只要不中,就得这么一直考下去么?” 曹寅笑着说道:“七旬老人算什么?有个顺德举人黄章,年近不惑中秀才,以百岁高龄应乡试。至今三十年,也算一段科场佳话。小五十六中举人,这在别人眼中已是年少才高。” 曹頫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并不算什么。这次进场前,就听说有几个小举人,不过十三、四的年纪。” 曹项不言不语,在旁听着弟弟与大伯说话,心中总感觉不真切。 考完这一个多月,他也到江浙会馆探望过钱陈群,与国子监几个应试的同窗也私下交流过,真是没有半点把握。 能够考了举人功名,参加会试的,都是各个地方的翘楚。 没想到,就位列贡榜之上。 曹寅见小侄子不钻牛角尖,心里松了口气,转过身来,拍了拍曹项的肩膀,道:“殿试剩下没多少日子,好好预备,当不负皇上恩典。” 殿试要天子主持,待名列进士,就是天子门生…… 福祥胡同,奉国将军宅邸。 永全已经乐得合不拢嘴,舒舒觉罗氏也是满脸笑意。虽说定亲的时候不在,但是今年正月曹项按照礼仪,过来拜年,他们见过自己这位女婿。相貌人品是没得说,只是庶出,身份低些。 这会试中第,进士功名就是稳当的,他们夫妻两个如何能不高兴。 虽说曹家门第,就算子弟不走科举,也是仕途无碍。但是这中了进士,就是科班,再有家族提契,往后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永全已经有些等不得,笑着说道:“快使人预备份礼,明儿去看看三舅母,问问亲家的口信,是不是能将婚期定定?新进士有假,四月里操办亲事,也是双喜临门。” 舒舒觉罗氏闻言,犹豫了一下,道:“爷,这还在太后孝中,议亲使得么?” 永全横了她一眼,道:“不过是问个口风,太后二十三出殡,就要除孝,四月里操办婚事又没什么忌讳。” 到底是嫡亲的女儿,又是长女,舒舒觉罗氏心里有些舍不得,道:“爷,大妞才十四,要不再留一年?” 永全瞪了她一眼,道:“头发长,见识短!八旗宗室外的闺女,十三就选秀拴婚了,十四还小?这门亲事,当日是亲家太太自己个儿拿主意定的。听说如今那边府里都是二爷、二奶奶当家,早点将亲事了了,也算放下一桩心事。” 舒舒觉罗氏想到女婿身边,还有个姨娘,还有庶子,不由皱眉,道:“大妞这丁点儿年岁,进门就当嫡母,真叫人心疼。若是没生儿子,瞧着不顺眼的,还能打发了。” 永全不以为意,摆摆手,道:“婚姻大事,是结两姓之好。咱们闺女是宗室格格,嫡妻,跟个姨娘计较什么?等闺女嫁过去,除了曹家,与平郡王府、国公府那边,就是姻亲了。就是平郡王福晋见了你,也要叫声‘亲家太太’,岂不体面?” 舒舒觉罗氏身份所限,见过平郡王福晋,也是远远地行个礼;与曹颐那边,却是来往过两遭的。 听丈夫这般说,她也是生出欢喜…… 按照曹颙的意思,是要等过了四月,殿试完毕后,再请钱陈群到曹家坐馆。没想到,贡榜出来没几日,钱陈群就递了名帖请见。 曹颙这边,想了想,没等客人上门,而是亲自往江浙会馆去拜访钱陈群。 钱陈群除了学问扎实,本身还是个大孝子,德行俱佳,当得起“仁人君子”四字。要是请他再教导天佑他们几个三年,对孩子们来说是万幸。 曹颙亲自过来,钱陈群颇为意外,但是也从容地与他对答。 无它,只是坦然说了落榜之事,提及继续滞留京城。若是曹家不嫌弃,想要回曹家在坐馆两年,等到下一科会试再考。 曹颙这边,自是求之不得。 见曹颙答应得这般爽快,钱陈群倒是有些不好意思,问起新夫子之事。 曹颙道:“家父在江南多年,与地方才子文人往来应和,历年来也有些诗曲文章。如今致仕在家,正打算整理这些,人手正不足。文夫子是家父旧识,行此事,倒是便宜。” 钱陈群听了,才放下心来。 重回曹家,他并不是贪图曹家权势与束修,而是有些舍不得那几个学生。除了恒生愚钝些,不是读书的材料,剩下几个都聪敏得很,尤其是妞妞与天佑两个,当算是钱陈群的得意门生。 两人又说了几句,约好十日后钱陈群入府后,曹颙就从会馆出来。 江浙本是人杰地灵之地,到京应试的举子中,江浙籍贯的不在少数。这科贡榜的,江浙举子也多,所以会馆前面热闹得好,都是往来道贺的同乡同窗等。 曹颙穿着常服,也不打眼。想着钱陈群荣辱不惊的模样,他倒是生出几分钦佩。 不过,他心里更佩服父亲。到底是出仕多年,对于帝王与朝臣的心思,都能心中有数,由此推断出科举后续。 倒是曹项,看来这些年的苦读没有白费,就是不知是二甲还是三甲。二甲的话,选庶吉士,入翰林…… 且不说钱陈群重回曹府,几个小家伙如何欢喜雀跃。东府兆佳氏听了将军府问婚期的消息,如何不待见,却又没有理由推脱。 不知不觉,到了万寿节。 圣驾已经从汤泉回宫,不过因国丧中的缘故,今年的万寿节没有赐筵。 万寿节没几日,就到了大行皇太后出殡之日。 曹家西府四口,齐齐往宫里送灵。 等到太后梓宫发引,这国丧就完毕了。康熙原本想要圣驾亲自送灵,因身体缘故,不能成行,就决定不剃头,送灵柩的诸王与大臣官员也不剃头。在京的诸位大臣,则与次日剃头。 从宫中回来,曹颙劝慰了母亲几句,回了梧桐苑。 他除了帽子,拿了玻璃镜照了半晌,看得初瑜都一愣一愣的。 国丧三个多月,这前半拉的头发已经一寸多长,曹颙摸了摸头顶,心中颇为怪异。要是不照后边,有点后世的模样。 上辈子活到二十六,这辈子已经二十五,看着这镜中的相貌,比上辈子强出许多。上辈子,似乎很遥远了。 曹颙撂下镜子,坐在炕边,眯着眼睛,不想说话。 喜彩送上参汤,初瑜亲手捧了,送到曹颙面前,道:“站了半晌,怪乏的,额驸用碗参汤再歇着。” 曹颙接过来,趁热喝了两口,才看到只有一碗,道:“怎么就一碗?如今正是换季时,你也多滋补滋补。” “我跟着太太用燕窝呢。这参汤是给老爷与额驸预备的。”初瑜说道。 曹颙点点头,道:“天慧这几日如何,抱怨没抱怨?她原本最爱睡觉的,午觉也长。” “前几日有些乏,用了晚饭就要睡。日子久了,倒是觉少些了,加上跟着天佑他们游戏,看着倒是壮实不少。” 这次钱夫子回来,天佑、恒生几个小的欢喜,在天慧面前就提了几次学堂之事。天慧因白日里就剩下自己个儿,看不到哥哥们,便也嚷着要去上学。 虚岁算的话,天慧已经四岁。五岁,七岁,都是启蒙的年纪。 初瑜这边,因女儿太静,不爱说话,也愿意她跟着哥哥们一起,活泼些。曹颙自然也不反对,只是觉得有些对不住钱陈群。好好一个名满江南的大才子,就成了孩子王。说句实在话,蒙学用这样的先生,实是浪费。 不过,孩子更金贵,再浪费也使得。 为了孩子们,别说是钱陈群,就是太学里的大儒,曹颙都惦记着。他已经开始同父亲商量,等过几年去那里为孩子们请名师。 说话间,刚好孩子们下学回来,兄妹几个过来给父母请安。 曹颙仔细看了女儿几眼,确实看着精神不少。看着她脖子上戴着水晶镜片,曹颙问道:“这个用着如何,可是清楚些?” 这是从内务府淘换过来的近视镜,只是如今还没有双腿眼镜,都是单片的,就给她挂在脖子上。 天慧眼睛虽能视物,但是目力不足。用后世的话,就是弱视,需要带高度近视镜。 吃药针灸调理了大半年,没有半点进益。方种公那边也说了,怕是只能如此。药却是不敢再给她吃了,毕竟还是个孩子。 曹颙心中虽有遗憾,但是也晓得不可强求。再说,同之前的盲目比起来,如今已经是让人庆幸。 就算父母长寿,也多是走在子女后头。那个时候,留下盲眼的女儿,就算有万贯家财,也不定被谁欺负了去,岂不是令人心疼。 “清楚,手酸。”天慧皱了皱小鼻子,回答得简洁。 初瑜心疼女儿,道:“额驸,要不然也学着外头,给天慧做个眼镜架?” 初瑜的意思,是要搁在书本上的,省得女儿手里举着眼镜儿。曹颙这边,却是想着双腿眼镜儿。 “家里有没有玳瑁?”曹颙问道:“不要首饰,要粗料。” 初瑜想了想,道:“记得有一匣,还是早年阿玛给置的。我不爱戴这个,前几年翻出来,想要做几套首饰孝敬给太太。太太说那边有几套好的,是祖母留下的,并不需再制,就留着没动。” 曹颙道:“刚好,使人寻出来,赶明寻个内务府巧匠,给天慧做副眼镜儿。” 天慧边上听着,抿了抿小嘴,露出两个小酒窝。天佑迟疑了一下,上前一步道:“父亲,要是寻人给妹妹做眼镜儿的话,能不能给先生也做?先生眼睛也不好。” 这点曹颙倒是不知道,虽说弄几副镜片不是大事,但是这近视眼度数不同,这所需镜片也不同。 天慧用的这副,当初是拿了几匣子镜片,挨个让她试戴,最后选出来的。 有点麻烦,但是曹颙还是点了点头…… 曹颙这边的玳瑁眼镜还没功成,就到了四月初五,殿试之期。 曹项还是初次进宫,也是初次得见天颜。圣驾早年南巡,驻扎曹家,也召见过曹家子孙。不过,有殊荣陛见的,只有曹颙与曹颂兄弟两个。 按照规矩,前年他外放之前,需要进宫陛见。但是因当时圣驾在热河,他也没机会得见天颜。 远远的,只能见个影子。 曹项手心都是汗,稳了稳心神,不去看前面的帝王,也不看四周的兵丁。 想着大伯的期待,姨娘的叮嘱,绿菊的温柔,曹项脑子里清明许多。帝王的无上威严也好,皇宫的气派也罢,都等考完这一场再思量。 等到贡生们开始执笔,康熙坐在龙椅之上,却是侧过身吩咐道:“去问问,曹项是那个?” 旁边侍立的,正是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张廷玉。 张廷玉低声应下,退到一边,问了几位在场的礼部官员。 因曹寅致仕前,就在礼部当值,所以他的侄子,也引起几位官员的关注。刚好有个在太学见过曹项的,指了指第三排的一个士子,道:“大人,就是那位。” 张廷玉仔细望去,确认了位置,才回到康熙身边复命。能够引得皇上亲口相问,难道是皇上要加恩曹家?却不晓得这个曹家子弟学问如何,能不能有资格让皇上抬举。 康熙望去,只能看到一个贡生低头挥毫,看不真切。他转过头来,道:“听说你弟弟也是这一科,是哪个?” 张廷玉早就看到弟弟的位置,听到康熙相问,怔了怔,望场中张望了一会儿,指了指西南角的一个士子,道:“回皇上的话,好像在那边。” 康熙挑了挑嘴角,若是所思地看了眼张廷玉。 张廷玉只觉得心里扑腾扑腾的,心里说不出是惊是喜…… 第七百八十七章 喜气 第七百八十七章喜气 四月初七,殿试第三日,放榜之日。 殿试不过是排三甲,极少有贡生在殿试上被刷下来,所以曹颙这边笃定的很。父亲那边预备了半个月,看来能给堂弟操办几桌进士酒。 曹家这支终于有人不是恩荫入仕,即便皇家以后夺了曹家的恩典,曹项这房正途出身,也能延续下去。 一时之间,曹颙倒是有些“我家有子初长成”之感。 他惦记家中,就早早地完了手头的差事,与两位给事中打了个招呼,离开了衙门。 才到西单牌楼,就见赵安骑马迎面而来,脸上带着兴奋之色。见了曹颙,他感觉勒住马缰,翻身下马,禀告道:“大爷,四爷中了探花,老爷打发小的给大爷送信。” “探花?”曹颙闻言,欢喜不已。 这状元,榜眼,探花,以前都是话本中看过的。进京多年,他也见过几次新状元游街,不是中年汉子,就是暮年老者,翩翩少年郎没见过。 在曹家兄弟中,曹项容貌虽比不上曹颙与小五,但是也颇为英俊。加上十八的年纪,真正是少年才子。 曹颙心里,对于科举之事,原有几分不屑的。但是见那些埋首经书十几载、数十载的儒生,也觉得佩服。 到了曹府门口,就见东、西两府前,满地的红色鞭炮纸屑。 就是门房小厮,脸上都是笑意,看着甚是喜庆。 “老爷呢?”曹颙翻身下马,将马缰交代门房手中,道。 看到曹元出来,曹颙问道。 “老爷同四爷在祠堂。”曹元躬身回道。 看来是祭拜曹荃与曹家祖宗的牌位去了,曹颙想了想,没有凑趣,直接去了内宅。 兰院,上房。 除了李氏与初瑜婆媳,还有兆佳氏与静惠、素芯两个,正说着过几日下聘之事。 按照将军府那边的意思,原想在三月末确定婚期,但是曹寅这边,以怕耽搁曹项应试为由给推了。 如今中了进士,有四十五日的假期。 若是想要将婚事料理完毕,就要择个日子下聘。 兆佳氏精神不佳,早就事情交代给两个媳妇。静惠与素芯寻人问了日子,四月初八、四月十二,四月二十八都是好日子。 初八就是明儿,太赶了,因为初九新进士还要进宫。选四月二十八的话,五月迎娶又仓促了,所以妯娌两个都觉得四月十二刚好。 李氏这边,因分家了,自不好拿东府的主意;兆佳氏这边,心里虽窝火,却也不愿在媳妇面前露出来,漫不经心地点头。 曹颙进了给李氏请安时,兆佳氏瞅了眼他身上的补服,不由地直了直腰板。考中进士,就能进翰林,往后封阁拜相也是有的。 庶子也是子,赚个泼天的富贵回来,自己熬个一品诰命,也不无可能。 说到底,长房曹颙不过是个监生,不过是沾了祖宗的光,连个举人也不是。二房不仅出了个探花,还有个举人。 听说今科的状元、榜眼都四十多岁,可见这考试不是年龄小就占便宜的。皇上都老了,怎么乐意用年轻人,自然愿意用稳重些的。 曹项能够得到探花,指定是借了曹家的光,要不然皇帝为何点个小孩子最探花。 想到此处,兆佳氏越发肉疼。要是小儿子能登“贡榜”,参加殿试,那探花郎就是小五了。 虽是妇人妄想,却也算是中的。 曹颙哪里会去顾念兆佳氏的妄想,给李氏与兆佳氏请过安后,见静惠拖着个重身子要执礼,忙摆了摆手,道:“二弟妹别多礼,你们先陪太太们说话,我换了这身衣裳去前院。”说到这里,他转过头,对初瑜道:“明儿、后儿个少不得贺客盈门,吃酒置宴之事还得预备齐备。” 初瑜点头应了,曹颙回梧桐苑不提。 祠堂中,曹项手中捏着三柱香,在曹荃的灵牌前跪下,恭恭敬敬地叩首上香。再抬头时,他已经是潸然泪下。 直到放榜前,他都存了忐忑之心。若是真有什么意外,名落孙山,那他往后该如何自处? 对于父亲,他心中也曾有过埋怨,但是更多的是依恋之情。儿时的光阴,最幸福的就是父亲三姐出嫁后,父亲亲自过问他起居课业。 他是庶子,嫡母又跋扈,打记事起就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父亲对他来说,是家中“主人”。就是对待嫡出兄弟,父亲也都是严厉有加,只有呵斥的。他这个庶子,父亲更没有放在眼中过。 没想到,那时父亲亲自过问他功课,手把手矫正他写字的姿势,还会带着几分愧疚之意,道:“我对不起你们母子,往后为父定会好好补偿你。” 没想到幸福的日子,从来都是短暂的。不出两载,父亲就一命呜呼。 倘若没有那两年的好日子,就不会觉得之后的日子难熬吧? 嫡母怨恨五儿,也怨恨宝蝶母子。守孝的日子,对他们母子的恶言折磨,就成了曹项的噩梦。 直到曹硕无意撞破,晓得曹项的处境,百般庇护,才好些。 直到进了京城,晓得三姐不是自己的堂姐,而与自己个儿一样,也是二房庶出,曹项才晓得父亲当时的愧疚,所谓何来。 即便是的好色,即便是“惧内”,即便只是依靠兄长庇护、没有才能,那也是他的父亲。在父亲眼中,庶出的也是子女,也是能舍了性命庇护。 曹项相信,当年病的不是五儿,而是自己个儿,父亲也会做出如是选择。 曹项看着灵牌上的那个名字,只觉得悲恸莫名。 父亲,儿子没想过“光宗耀祖”,没想过“飞黄腾达”,若换父亲在世,儿子宁愿仍做那个怯懦的曹家小四。 想到此处,曹项俯首在地,似乎要将这些年的眼泪都流出来。 曹寅站在曹项身后,听着他压抑的哭声,心里也叹了一口气。这个侄儿,总算是长大成人。 富贵没有晃花他的眼,金银没有蒙蔽他的良知,美色没有侵蚀他的本心。只是如此心性,并不适合宦海沉浮,也不晓得往后会如何…… 祠堂门口,曹頫一身青衫,背对着门口,脸色有些黯然。 大伯心中定是欢喜,这两个月他们兄弟每次过来请安,大伯都要留下说话。前几日,大伯听说曹项因苦读而清减,还专程使人送人参过去。 他落第,大伯虽一句重话都没说,曹頫为了怕四哥多心,也没有露出什么。但是他心中,难受万分。 现下,在大伯眼中,怕是只有四哥才是好侄儿。 曹頫慢慢低下头,脚下一步一步走着,心里有些迷茫,有点不知往何处走。东府也好,西府也罢,都说着哥哥进士及第之事。 等到明日,还要置办流水席,大宴亲朋。 不是嫉妒兄长,而是埋怨自己无用。大伯费心费力,给预备的那些,都化作流水。 曹頫耷拉着脑袋,只觉得心口堵得慌,这时就听有人道:“小五。” 曹頫有些茫然地抬头,就见堂兄曹颙穿着常服从对面走来。 见曹頫这般失魂落魄的,曹颙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走,陪哥哥出去溜达溜达。难得回来的早。” 曹頫有些愕然,回头望了祠堂那边一眼,道:“大哥,大伯那同四哥那边……” 曹颙笑笑道:“也不差这一刻半刻,等晚上酒桌上,咱们再跟老四道喜。” 曹頫也不知自己个儿怎么了,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逃亡似的随着曹颙离开曹府。 曹頫平素最会看人脸色,又有小聪明,常带着一副笑面。现下,却不知为何,不愿做任何掩饰,只将自己个的懊恼与自卑都堆在眼中。 看堂弟精神恍惚,曹颙也没领他走太远,直接到隆福寺附近寻了个酒馆,要了个雅间,兄弟两个入座。 直到小二送了酒菜上来,曹颙亲自把盏,给曹頫与自己个儿斟满。 曹頫这时才缓过神来,涨红了脸,讪讪道:“大哥,小五并不是嫉妒四哥……” 曹颙端起酒盏,道:“晓得你没嫉妒,只是埋怨自己没考上。倒是哥哥我,今儿真是嫉妒了。” 曹頫闻言,看着曹颙,只是不信。 自己这个堂兄,虽有些虚伪做作,但是侍上孝顺,待兄弟们也照顾得紧。若说自己个儿,内心深处,也藏着小小的极度,曹頫能相信;若说堂兄因四哥中了探花的缘故,也生嫉妒之心,他才不信。 不说探花,就是状元又如何。 三年一个状元,不过是多个翰林,能够封阁拜相的,还真没有几位是状元。 书读多了,人情世故就少了,世事哪里有十全十美的。 自己这位堂兄,做个三品京堂,又是一品和硕额驸的爵位,哪里还用嫉妒别人? “你这几年常跟在你大伯身边,当晓得你大伯年轻时,也想着科举出仕的。只是因后来在皇上跟前当差,没有参加会试。四弟今日高中,也算解了父亲一个念想。这本是我身为人子之责,却让四哥给圆满了,哄得老爷子那般欢喜,哥哥心里真是有些嫉妒了。若是我没有出来当差,这些年也忙着科举,又是什么情景?”曹颙叹了一口气,说道。 曹頫闻言,想到堂兄十几岁上京,又想着他早先被娇宠的生活,半晌没有说话。 只是觉得堂兄似乎有了点人气,隔得没那么远了,原来谁都不是得意的,谁都有失意之时…… 第七百八十八章 合计 第七百八十八章合计 曹家上下,正为曹项中探花之事欢喜不已;乾清宫的康熙,终于收到西北边疆侍卫的亲笔奏报。 **已失的消息,终于得以确实。 除了准格尔,还有青海厄鲁特蒙古牵扯到里面。是厄鲁特人叛归准格尔,打开**的门户,使得拉藏汉败亡,让准格尔人占了**。 想着朝廷这些年对蒙古人的恩惠,康熙心中怒气横生,咬牙道:“真是喂不饱的饿狼!” 他是已经走向老迈,早已没有开疆辟土的魄力,但是也承受不住失地之辱。 又能如何?去年十一月间发生的事,过了半年才送到御前,这就是高原之险,万里之遥。 之所以默许拉藏汗在**的自立,也是因为朝廷鞭长莫及的缘故。 不过,能容忍拉藏汗,却无法容忍策妄阿喇布坦。 拉藏汗是厄鲁特人,虽统治**,但是与青海诸台吉关系并不好。虽是同祖先的后裔,但是为了争夺汗位与草场,各个部落之间,都是洗不去的血海深仇。 朝廷这边制约不了拉藏汗,却能示恩青海诸台吉,将拉藏汗的势力禁锢在**;又支持拉藏汗,用来牵制拉藏汗。 准格尔却是狼子野心,始终不受朝廷教化。而且他们还假托“护教”的名义,拉拢青海台吉,蛊惑**僧俗众人。 若是准格尔站稳了**,那整个西北都不稳。等到策妄阿喇布坦能与朝廷分兵对抗之际,漠南、漠北蒙古诸王还会听从朝廷号令么? 不管地处何在,他们都是蒙古人,都是黄金家族的子孙。 如同防备人口众多的汉人一样,康熙也深深防范着蒙古人。 康熙阖上折子,抬头道:“使人传十六阿哥。” 魏珠躬身应了一声,出了屋子,招招手,唤常青上前,吩咐了几句。 十六阿哥脾气好,赏赐向来又大方,这是个好差事。常青恭恭敬敬谢过干爷爷,往阿哥所请人去了。 魏珠瞥了眼立在另一侧的曾全,道:“使人御膳房说一声,这几日天气燥热,皇上主子减了胃口,晚上膳食添几道清淡的。” 曾全低眉顺眼地应了,往御膳房传话。 魏珠看着他的背影,挑了挑嘴角。这是谁的人? 二月里的那场风波,涉及得御前宫人与内侍全都杖毙,只有这个御前常露面的,因到王嫔娘娘处送御赐的贡品,避开一劫。 外人看来,说不得要羡慕曾全运气好。 魏珠在宫里将近二十年,见过了“运气”,“好运”与“霉运”这宫里还少么? 只是这“运气”是天注定,还是人照拂,可就不一定。 魏珠冷哼了一声,手里摩挲着块羊脂白玉,收回视线。不管是谁的耳朵,谁的沿线,都与他没关系。只要晓得轻重,知道分寸,别惦记不该惦记就行。 魏珠直了直腰身,他还不到三十,可还没想过要“养老”。 日头正足,魏珠站在廊下,只觉得日头暖洋洋的,照的人熨贴。曹额驸的兄弟做了探花,看来也得预备一份礼。既不落人口舌,又能表示表示心意才好。 魏珠晓得自己个儿身份,不过是“狐假虎威”中的那个“狐”,离了皇上什么都不是。所以,皇上的避讳是万万犯不得。这宫里,想要将他拉下来的,大有人在。 想得正出神,就见常青引着十六阿哥过来。从乾清宫到阿哥所不算近,看来是在路上遇到的,要不然不能这么快。 魏珠见了,忙上前几步,要给十六阿哥请安。 十六阿哥一把托起,不受他的礼,看了宫殿一眼,笑着说道:“刚好又请示皇阿玛出巡之事儿,不想正赶上皇阿玛传召。”说到这里,有些问问皇父身体如何,但是见眼前还有其他内侍,有所避讳,就撂下魏珠的胳膊,道:“魏总管,帮本阿哥请见吧。” 魏珠应声进了屋子,随后出来引十六阿哥陛见。 十六阿哥是人精,进了屋子,就察觉出气氛不对,毕恭毕敬低行了跪拜之礼,暗暗存了十二阿哥小心。 二月间的事儿,皇父没有直接说什么,但是这两个月都对他带搭不理的。十六阿哥心中暗恨,却也无法。晓得这个时候不能往前凑,要不然谁晓得皇父会琢磨点儿什么出来。 于是,他老老实实地做了两个月乖儿子。对于内务府的差事,也是尽十二分的小心,落在外人眼中,已经不是过去风流倜傥的十六阿哥,而是个胆小怕事的。 在宫里做人,不能太好强。 十六阿哥心里想着,面上越发恭敬小心。 康熙见他如此,不由皱眉,冷哼一声,道:“这是受了委屈,长了记性?堂堂地皇子阿哥,唯唯诺诺的,成何体统?谁逼你糊里糊涂地送死,谁不放过你?” 十六阿哥只觉得脑袋里的“嗡”地一声,这里面说的都是一个半月前他与四阿哥的对话。虽不能说是密室之谈,但是他也晓得宫里处处都是耳朵,打发了赵丰在门口守着。 这,怎么就传到皇父耳朵里? 十六阿哥心下骇然,只觉得头皮发麻。 康熙却是越来越恼,站起身来,道:“枉费朕这般疼你,你有什么不能同朕说的?还是嫌朕;老了,庇护不了你?” 听康熙这般说,十六阿哥哪里还站得住,忙跪倒俯身在地。“儿臣有罪”这四个字到了嘴边,却又咽下。要是因这一句话,引得皇父多心,不仅自己要落不是,连四阿哥都要受到牵连。 “回朕的话,你还有理了?莫非,你觉得朕也委屈了你?”康熙见他不言不语,走到他面前,声音很乏狠厉。 十六阿哥晓得,再不说话,怕是没不是也成有不是了。 他匍匐两步,到康熙脚边,抱住康熙的腿,哽咽着说道:“皇阿玛,不能为皇阿玛分忧,儿臣死罪;儿臣卑贱,并不敢惜命保身,也不敢饶皇阿玛心烦,只是担心额娘……”说到这里,只剩下难以抑制的抽泣。 这算是认了“明哲保身”的过,却不敢认寻求四阿哥庇护的罪。 康熙使人传十六阿哥,本不是为了问这些。只是因见他对自己没有往日的亲昵,只剩下畏惧,心里烦躁,才说出这些。 见十六如此,想着他们母子在宫里的处境,康熙心里疙瘩,不知不觉化解。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来,拍了拍十六阿哥的肩,板着脸道:“混说什么?你是朕的阿哥,大清朝尊贵的皇子,谁敢说你‘卑贱’?” 十六阿哥不敢接话,“卑贱”不“卑贱”的还用说么?连生母是满人的八阿哥都被康熙骂为卑贱,那汉女所出的几位小阿哥身份更是低微。 康熙说完,有点察觉自己失态,转身到炕边坐下,道:“行了,朕定不让你白受委屈,起来吧。朕还有话问你。” 十六阿哥听康熙这般说,忙站起身来。他心中冤枉,这番做作,不过是为了脱罪,真没有想要求恩典的意思。 想到赵丰,打他几岁就跟着他,十六阿哥只觉得心如刀绞。 “内库还有多少银钱?”康熙皱眉问道。 若是往常问,十六阿哥只能回个大概数;这几日正为圣驾出巡最准备,刚好查过那边的账目。 他稍加思量,回道:“回皇阿玛的话,原有银二百八十万有余,因圣驾避暑塞外,还有预备出对行围官兵与来朝蒙古王公的赏赐,大概要用去一百五十万两。” “去年内务府的进项为几何?”康熙接着问道。 “盐茶之引徽银三百七十八余两,皇庄各项收入一百余万两,内务府杂项八十余万两,总计五百八十万两有余。”十六阿哥躬身回道。 “五百八十万两,才四个月就用去了三百万?”康熙像是问十六阿哥,又像是问自己。 十六阿哥回道:“之前的支出,都有账目可寻。儿臣回去,拟给详细折子禀给皇阿玛。” 他回答得很是坦然,虽说内务府是肥衙门,但是十六阿哥执掌多年,可是没伸过手。一是没有合适的人,而是他没有分府,住在宫中,行事都在别人眼皮底下。 康熙摇摇头,道:“算了,不提这个。**被准格尔占了,不是今年年底,就是明年年初,朕想发兵西北。之前你同曹颙捣鼓那个烟草,最早要何时能见利?” “最早今年年底。”十六阿哥斟酌了一下,回道。 康熙扶着额头,道:“杯水车薪,还得在想法子。你去告诉曹颙,就说朕说的,让他想法子,在年底之前给朕筹集银子。朕让他去户部,是让他熟悉户部案宗的,不是让他寻地方养老。” 十六阿哥躬身应了,颇为幸灾乐祸。 曹颙这一年多的日子,委实清闲,也该让他劳劳神。 康熙交代完毕,却没有打发十六阿哥下去的意思,沉吟了一会儿,问道:“听说稻香村的女掌柜如今闲着?” 这都是哪到哪,十六阿哥只能佩服皇父的耳目灵通。 十六阿哥不敢再做隐瞒,回道:“皇阿玛,韩江氏虽为女子,但是经营上确有所长。儿臣原本是打算让她隐于幕后,料理烟草之事。因皇阿玛委了九哥,儿臣便没有多事。” “虽说商贾是小道,但是三年功夫,打出个火遍京城的字号,也算尽力。若是男子,可收到内务府,可惜了了。”说到这里,康熙瞥了十六阿哥一眼,道:“小十六,你说是不是?” 十六阿哥听出其中有惋惜之意,忙道:“有件事儿,儿臣还没禀告皇阿玛。对于大格格的铺子,儿臣可是眼馋得紧,正想央磨曹颙,将韩掌柜借上几年。要是也支起一滩生意,儿臣往后也就能多孝顺孝顺皇阿玛。” 康熙脸上浮出笑意,看着十六阿哥道:“难为你这份孝心。只是到底是皇子,不要失了身份。曹颙那个家伙最是散懒,若是不催他,才不肯尽心。” 十六阿哥闻言,已经是讶然。 关于稻香村的崛起,外头都羡慕曹家拢了个好掌柜,有生财之道。没有几个人,会想到隐于幕后的曹颙。 皇阿玛这边,看来是对曹颙有意见,要多方压榨。 若是真缺银子,挑几个贪官抄上几户,就能凑上几十万。要是还觉得少,九阿哥的家底,也能有上百万。 说到底,还是要顾忌朝廷颜面、皇家颜面。 想到这些,十六阿哥方才的幸灾乐祸已经烟消云散,心里只剩下萧索…… 曹家,西府。 为了曹项中探花之事儿,已经摆开筵席。曹家亲朋好友,都收了帖子,前来道贺。 虽说以曹家的门第,中个探花,不过是锦上添花,但是已经有不少嗅觉灵敏的,已经从中察觉出什么来。 从曹颙降职,曹寅致仕,看着好像曹家要走向衰败。 而今,出了一个探花、一个举人,加上太后出殡后,宫里给李氏夫人的赏赐。听说是太后的遗物,生前专程点名要留给李氏的。 雾里看花,云里罩里的,使得不少人迷了眼。 不管外人如何,曹府的亲眷,还是都笑呵呵地过来道喜。孙珏与塞什图不必说,连平郡王讷尔苏都亲自过来吃酒。 曹颙因父亲高兴,也请了一日假,在家里待客。曹颂那边,自然也与同僚换班。 曹頫这边,不晓得记得昨日曹颙的开导,还是自己个儿想明白,已经收了懊恼模样,也是满面红光地跟着哥哥们招待亲友。 他还专门请了一桌同窗过来,正经地拉过曹项,向着众人炫耀了一番。打国朝入关后,三年一次会试,探花拢共也就二十多个。 这么年轻的,他哥哥是第一人。 身为探花郎的弟弟,曹頫也是多了几分自豪。 那些正白旗子弟,听说探花是曹頫的哥哥,还以为是个四、五十岁的老头子。毕竟高门大户,都是三妻四妾的,兄弟间相差十几、二十岁的常见。 带晓得只比曹頫大半岁,尚未娶妻,立时大家七嘴八舌地做起月老。这个说,自家的堂妹才貌无双;这个道,外头的表妹花嫁妙龄。 曹頫听他们说得热闹,双手一摆,笑道:“却是说迟了,家兄再有婚约,过几日就下聘议婚了。倒是我还有个小兄弟,尚且单身。” 众人听了,有遗憾的,有不死心,接着追问的:“不是说你是家中幼子,怎么还出来个小兄弟?今年多大了,今科也下场了?” 曹頫伸出手来,笑道:“是堂弟,不大不小,三岁矣!”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他是打趣大家,都举了杯子,要灌他酒。一时间,席间热闹不已。 曹颙在门口路过,见他们喝得热闹,脸上也跟着有了笑模样。 年轻真好,等过几年,这些少年为了家族,要背负起各自责任,就再也没有这么肆意的时候。 他转身离去,唤了曹项,到门口迎接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 按照曹颙与这两人的关系,是应该在他们递请帖的。但是身份差别,还有其他皇子阿哥看着,只能免了。 没想到,他们两个还是过来。 “好你个孚若,怕爷小气不给贺礼么,一个帖子也不下?”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已经下马,见曹颙上前,瞥了他一眼道。 曹颙晓得他不会见怪,笑着说道:“因晓得十六爷没帖子也会来的,就省了费事。”说到这里,他对十七阿哥道:“十七爷的气色看着好上许多,看来同仁堂的药还算不错。” 十七阿哥点点头,道:“多谢孚若举荐。我方才还同十六哥说,是不是除了生药材,也让同仁堂往宫里供奉些药丸。若是日常小病,对症下药,倒也便宜。” 曹颙几百年后,看过一个电视剧,说的就是同仁堂家事,只晓得慈禧年间同仁堂往宫里供奉药丸的,这是不是从康熙朝开始,他还真不得而知。 “若是真能如此,那乐大夫怕是要给十七爷供长生牌位了。”曹颙说着,指了指身边的曹项,道:“这就是我的堂弟曹项,十六爷早年也见过,十七爷应是头一遭见。” 说着,他又叫曹项给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请安。 今日是曹项登科之喜,已经换上一袭新衣,看着比平素精神不少,站在曹颙身后,也是翩翩少年。 加上对待不卑不亢,带了曹颙的几分淡然,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看了,也不由心生好感。 这会儿功夫,曹寅也得了消息,带着曹颂、曹頫出来,请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入内。 十六阿哥笑着摆摆手,道:“姨父,我与十七弟不过是来转转,马上就回的,就不去了。要不然,没完没了的行礼,也饶大家伙吃酒兴致。” 说到这里,他转过身去,让赵丰送上贺礼,对曹项道:“这方万历年间的端砚是我送表弟大登科的贺礼,那两匣子内造官墨是十七爷送的。只愿表弟往后鹏程万里,大展宏图。” 曹项恭敬地接过,谢过两位阿哥。 十六阿哥又唤赵丰捧来一个方方正正的锦缎包裹,送到曹頫面前,道:“这是姨父早年在江南时奉命主编的《全唐诗》,是当年的第一版所出,供奉在宫中。听曹颙说,五表弟爱好诗词,今儿我就借花献佛。” 曹頫没想到还有自己的礼物,还是这么合心的,忙躬身谢过。 十六阿哥送完礼,没有多留,同曹颙低声交代了一句,就带着十七阿哥回宫去了…… 第七百八十九章 自专 第七百八十九章自专 这日,曹颙从衙门出来,直接到了后海。 初夏时节,花红柳绿,海子边还带着几许清冷。曹颙骑在马上,想着三日前十六阿哥离去时的相约。 到底何事?专程在这边相见? 十六阿哥什刹海边的这个外宅,鲜少来用。 少一时,到了宅子所在之处,曹颙让人上前敲门。 有两个青衣小厮上来开门,看着就跟寻常人家的下人一般。有个年岁小的,还好奇地瞅了瞅曹颙身上的补服。 转过影壁,便见一处幽静所在,院子里摆放着几个大鱼缸,还植了两株石榴树。石榴树上,已经打了花骨朵,向阳之处,已经有红艳艳的石榴花开。 石榴树下,十六阿哥躺在一把竹椅上,怀里抱着只牡丹犬,嘴上叼着卷烟,怡然自得的很。前面放着小几,上面放着一盘樱桃。 曹颙见他旁边还摆着一把竹椅,也没客气,一屁股坐下,道:“怎么想起收拾起这边来?瞧十六爷郑重其事的,还以为有什么正经事儿,这是炫耀十六爷的自在?” 十六阿哥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还慢悠悠地吐了个烟圈,道:“孚若,要是爷没有生在宫中,是个地主家的少爷多好?” “地主家的少爷?”曹颙摇摇头,道:“没听说过‘破家县令、灭门府尹’么?要是家中地少还罢,地多了,一个芝麻小官也能让你家产散尽。” 十六阿哥听了,挑了挑嘴角,看着曹颙道:“那就当贪官家的纨绔?” 曹颙倚在竹椅上,怀念起后世的摇椅,慢悠悠地说道:“当贪官,就要有被抄家的觉悟。官场上,都是大鱼吃小鱼。官儿小了,贪了银子,上面也有人惦记;官大了,贪了银子,上面的就容不得。” 十六阿哥听了,不由皱眉,道:“这日子就过不得了?” 曹颙看了十六阿哥一眼,道:“十六爷急什么?熬过了皇子,熬成了王爷贝勒,十六爷不就自在了?只要不操闲心,这宗室里的爷关门过小日子,够尊贵也够清闲。” 十六阿哥看了曹颙半晌,看得曹颙都有些不自在,才说道:“就算爷有奔头,孚若呢?孚若日后,当如何?” 这个问题,曹颙都不愿想。人生好像短暂得很,十数年的光阴转眼而过;又好像很漫长,需要去规划遥远未来。 难道自己暗中示好四阿哥后,还要培养弘历那边的交情,做个三朝元老? 要不然的话,活到三、四十时隐退?往哪里隐,往哪里退? 带着子孙,海外避世,虽是一条出路,但是人离乡贱。没有强权,就无法保全家人平安。 “十六爷,我想背靠大树好乘凉。要不,往后就指望十六爷?”曹颙转过头去,看着十六阿哥回道。 十六阿哥瞪了他一眼,道:“千万别,爷可没那个能耐庇护你。爷还想好逸恶劳,混吃混喝,当不得大树。” 曹颙长吁了口气,道:“是皇上那边说了什么?” 十六阿哥点了点头,道:“皇阿玛说了,让你想法子,年底前给筹银子。还说让你去户部,是让你熟悉户部案宗的,不是让你寻地方养老。” 在十六阿哥说“皇阿玛”时,曹颙就从椅子上起身。 这是传的康熙口谕,不管是何人何时说出,曹颙都需要“恭敬”听了。这才符合这个世界的规则,即便是在十六阿哥面前。 在君权至上的现下,这个半点马虎不得。不管曹颙心里如何想,表面上他还是晓得“忠君”二字。 曹颙心中冷笑,熟悉户部案宗,又能有何用?难道他吃饱了撑的,现在提“火耗归公”与“摊丁入亩”? 他能查到康熙三十二年至今的国库收益。 从康熙三十二年至今二十五年,国家登记在册的耕地数目增加三成,赋税却与过去相差无几。只因为增加的土地,都在官僚地主名下,他们用各种名头减免赋税。这还是账面上能看出的,没有登记在册的耕地又有多少? 曹颙相信,只要这些耕地都交纳赋税,那户部的收入就算不能翻一番,也能增加五成。 剩下的,就是“火耗归公”,就能少了下边官员对百姓的盘剥,又能增加国库收入。 越看户部的账目,越能看出现行的田赋制度与“火耗”制度的弊端。 康熙是这个国家的统治者,自然熟悉朝廷与地方的弊端,只是他已经是日暮之年,没有精力也没有心思却捅破这“盛世太平”的窗户纸。 “内库没银子了?”曹颙问道。 “**让准格尔占了,这次不是几万人马能应对得了的。”十六阿哥答非所问。 “皇上是不是高抬我了?”曹颙抚额道:“我倒是真想化作财神爷,真能点石成金才好。” 十六阿哥冷哼一声,道:“谁让你爱显摆,弄个内务府采购出来,又弄了个稻香村。这倒好,跟经济事务挂钩,吃力不讨好,差事做的好了,不过是旁门左道,让朝廷那些老夫子不耻;差事办砸了,皇阿玛还能待见你?” 曹颙苦笑,十六阿哥还以为他是因这个缘故才引得康熙侧目,却不晓得早在曹家还上内务府亏空时,曹寅这个亲爹就将他这个儿子卖给了帝王。 若是自己个儿当年没有被“短命”的阴影威胁,放缓还债的脚步,会不会好些? 若是老爷子当时能将儿子看得比“忠君”重,会不会不一样。 真是谁也说不清了。 十六阿哥见他不吭声,有些后悔。相交将近十年,曹颙的性子,他还不晓得,这些抱怨的话,只是随口说出。 他“咳”了两声,岔开话,道:“皇阿玛专程问起九哥那边的烟草生意,还提到韩江氏。孚若,你也别怪皇阿玛迫得紧,内库与国库都没银子,要不然西北战事也不会拖了数年。要是银钱充足,马匹官兵齐备,这几年的功夫,早就铲平了准格尔,还能让准格尔闹腾成这样?” 曹颙沉默半晌,问道:“皇上提起韩江氏作甚?一个商贾女子,如何入得了皇上龙目?” 十六阿哥摆摆手,道:“你问我,我问谁?皇阿玛的意思,是让我出头,用韩江氏做买卖。至于做什么,还不的你来拿主意?” 曹颙又好气又好笑,道:“韩江氏要回乡了。” 十六阿哥鄙视地看了他一眼,道:“若是能回早回了,还能在京城闲了这些时日?” 见曹颙还要再说,十六阿哥正色道:“孚若,皇阿玛的话,就是圣旨,不是商量,你要记得这点。皇阿玛最是好颜面之人,若不是实在财政匮乏,又无人能用,皇阿玛也不会忍心迫你。说句实在话,皇阿玛对曹家,施的不仅是君恩,还有多年的情分在,你当晓得。” 曹颙听了,半晌方道:“十六爷,我都晓得。可是我也晓得自己个儿的分量,自会竭力而为,至于收效,我也不能打保票。毕竟我不是真正的商贾,一切只是纸上谈兵。” 气氛有些沉重,十六阿哥不愿如此,伸出手来,在曹颙面前摇一摇,笑着说道:“孚若,这次你得帮忙,弄份比稻香村好的买卖。皇阿玛掏本钱,做靠山,还怕什么?我已是与皇阿玛说好了,利润五成归内务府,五成归我自己个儿支配。上次你说稻香村给韩江氏四成的利,我没那个魄力。剩下的五成,你我各两成,韩江氏一成,如何?” 看着十六阿哥两眼发亮的模样,曹颙不由好笑,道:“十六爷缺银子不成?” 十六阿哥摇头晃脑道:“弘普进学了,几个小的也快,这娶媳妇也是一转眼的事儿,我这个当阿玛的,总要给儿子们攒些家底。” 曹颙不接他的话,道:“我的那两成算了,要是真想支起一摊大买卖来,十六爷还得拉两个人才能太平。” 十六阿哥听了,稍加思索,道:“是九哥同简亲王?” 曹颙点了点头,京城的生意,多是在九阿哥手中,就算有康熙背后的支持,十六阿哥的崛起也会引得九阿哥忌惮。就算明面上尊着上命,不敢捣乱,谁晓得背后会出什么阴招。 至于雅尔江阿,是宗人府宗令,尊贵的铁帽子王。虽说在亲王排班时,简亲王要居于礼亲王之下,但是简亲王府的实力丝毫不逊于礼亲王府。 清朝入关的两代皇帝,对于简亲王府的倚重,也远远地大于礼亲王府。 这其中还涉及皇室旧事,要是按照嫡庶之分,礼烈亲王代善才是太祖元妃所出嫡子。而且八大铁帽子王,顺承王府与平郡王府都是礼烈亲王后裔。 可以这么说,当年皇太极能登上皇位,还要感谢代善的“让位”辅佐之功。 拉得简亲王出头,就能将宗室里不安分的爷都挡了。 十六阿哥见曹颙点头,不由皱眉,道:“这两个人,我都得罪不起。就剩下五成利,要是他们也参合进来,我怕是两成都拿不到。” 韩江氏的本行,可是开钱庄的。 曹颙想着京城盛行的高利贷,心下一动,这倒是个开办钱庄的好机会。甭管京城那些钱庄背后有多少权贵,还能强够十六阿哥、九阿哥、简亲王的联手去? 现下的钱庄,多是以兑换银两与放贷为主,存银子没有利息不说,还要承担托管费…… 曹府,偏院。 宝蝶站在上房,看着屋子里糊得四白落地,心里说不出是酸楚,还是欣慰。将军府那边前些日子就使人量了尺寸,明儿就要下聘,再过一个来月这边就要迎娶新人进门。 绿菊跟在宝蝶身后,望着眼前的一切,心里跟针扎一般。 四爷有了功名,马上也要迎娶尊贵的正房奶奶,到时候自己同天阳当如何自处?想到此处,她心中不由有些恐慌。 宝蝶转过身子,刚好看到绿菊这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不禁感叹。原本她是不喜欢绿菊的,因她是兆佳氏身边的丫头,也因她是张嬷嬷的外孙女。 宝蝶在曹家忍气吞声这些年,受张嬷嬷的气比受兆佳氏的更多,要说心里没有怨恨,那是假的。 但是,如今绿菊已经生了天阳,待曹项又是真好,对宝蝶也难得的尊敬,使得宝蝶不知不觉接受了这个媳妇。 她拉住绿菊的手,道:“走,咱们到你屋里说话。” 绿菊的屋子在西厢,小小的两间屋子,分了里外屋。里面是卧房,外间待客起居之处。半面炕,摆了炕桌,炕桌两侧,是两个半新不旧的坐垫。 地上摆放了圆桌,放着几把黄花梨的凳子。百宝格上,只零星放着几个不值钱的小摆件。 之前为了看孙子,这屋子宝蝶也来过几遭。算不上华丽,也比现下好许多。 看来是怕摸不清新奶奶的脾气,多了几分小心。宝蝶心里也是不安,天阳眼看就要周岁,最是可人疼,要是嫡母不容,难道孙儿还要受儿子小时候的苦楚么? 绿菊请宝蝶炕上坐了,亲自倒了碗茶,双手送到宝蝶跟前。 宝蝶接过,放在炕桌上,看着屋子摆设,道:“绿菊,你是曹家正经娶进门的二房奶奶,并不同于寻常妾侍。” 绿菊下首坐了,有些不明白宝蝶的用意。 “虽然早年你也在太太身边侍候过,但是你与我不同。你消了奴籍,是清清白白的好女孩儿,又是正经聘进府的。”宝蝶看着绿菊道:“这守妇道,恭敬正房奶奶是本份;可是为人母,也要记得护着自己个儿的孩子,千万别学我。” “姨娘……”提起儿子,绿菊不由低头,已是红了眼圈。 宝蝶已经伸出手来,轻轻覆在绿菊手上,轻声道:“你别怕。四爷不是糊涂人,断不会让你们母子受委屈。” 绿菊想着这些日子的忐忑,再也忍不住,伏在宝蝶怀中,嘤嘤哭了起来。 宝蝶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后背,轻声道:“哭吧,哭吧,现下都哭出来了,往后却要忍着。怎么过都是过,要想开些,要笑着过日子……” 窗外,曹项面带乏色,神情有些黯然,却又无能为力。若是换在两年前,他不知世事,还能理直气壮,拍着胸脯为了绿菊不顾一切。 两年后,他晓得,他除了是自己个儿,还是曹家子。家族庇护于他,他活到十八岁,也该同他的兄长们一般,为家族尽力,凡事不得自专…… 第七百九十章 离人 第七百九十章离人 今年圣驾出京避暑比往年早,四月十三,圣驾出京幸热河。原本拟定三阿哥、七阿哥、九阿哥、十五阿哥、十六阿哥、二十阿哥随扈。后来不知为何,九阿哥同十六阿哥两个都留在京城。 三阿哥的心里犹疑不定,一会儿觉得留在京城主持政务的四阿哥更受皇父重视,一会儿觉得自己能跟在圣驾身边才是好事。 毕竟,留在京城的皇子阿哥也比不得太子监国,国家大事还是要有热河那边批复。 只是前几日太后奉安地宫,皇父让四阿哥读文告祭,不知其中有无深意。 想到此处,三阿哥越发怨愤,要不是出了孟光祖案,他也不会受到牵连,在皇父面前的地位一落千丈。 虽拿不准是谁下的手,但是不过就那几个好兄弟。难道旁人没有门人么?三阿哥出京前,叫来了心腹,就是多多派人留意京城各府。 按照皇姐的告诫,他不好太过邀名,省得犯了皇父忌讳。既然他不好邀名,那别人也别指望干净了。大家伙都污了,就辨不出黑白。 曹颙这边,随着朝臣宫送圣驾后,就急匆匆回到户部。 户部尚书穆和伦“将户部收纳钱粮随平余银并未据实陈奏”,被降五级调用,今日离开户部。 对于这个挺着“**”的肚子在户部混日子的尚书,曹颙心中并不厌烦。说起来,两人的渊源能追溯到康熙四十九年。虽往来不多,也认识了小十年。 早年在户部做郎中也好,还是这两年做给事中也好,穆和伦这个户部堂官待曹颙都是客气。曹颙就喜欢这样的人,省事省心。 就算没有什么才能,但是不嫉妒贤能,不去抢下属的功劳,穆和伦这个平素看起来笑咪咪的老者,已经比很多人强出不少。 而且,说起来曹颙还相欠穆和伦的人情。早年曹颙还在户部时,穆和伦让他举荐司官,将福建司的傅显功与彭铸都补了员外郎的缺。其中, 如今这两人,还都在户部,傅显功已经是福建司郎中,彭铸则是升任仓场郎中。 这两位感念曹颙的举荐之恩,这些年不管曹颙升职还算贬官,对曹颙始终恭敬。只是因曹颙现下任职户科言官,为了避嫌,往来才疏远些。 穆和伦离开,曹颙自然要相送。 户部几位堂官,尚书赵申乔同侍郎傅尔笏纳、郭稗已经随扈出京,只剩下侍郎王景曾与梁世勋。 除了曹颙,王景曾与梁世勋都过来送穆和伦。 穆和伦出身八旗勋爵之家,就算这次被降罪,难保没有翻身之时。在官场上,不管私下里关系如何,面上都要留三分余地,才好说话。 穆和伦还是笑眯眯的模样,只是看着神情有些憔悴。他并非科班出身,从笔贴式开始做起,而后四迁为御史,三迁为内阁学士,曾是康熙最倚重的臣子之人。即便早年牵扯到“明珠案”、“噶礼案”,他都是屹立不倒。 只是身在显位,早已没有早年的魄力。 曹颙心中微叹,谁能想到眼前这个胖子尚书曾是铁面御史。早年去山东察赈,弹劾山东半省官员,断送了十几个国蠹的顶戴,是何等魄力。 这些年,穆和伦的户部的作用,不过是做个掌印尚书,成了皇帝的应声虫,牵制下尚书赵申乔罢了。 王景曾与梁世勋到户部的时间晚,又因满汉之分,同穆和伦关系平平,不过是走个过场,同本堂司官送穆和伦出了户部衙门。 反倒是平素低调行事的曹颙,骑马相随,直把穆和伦送出两条街。 临别之际,曹颙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亲自送上一只半大不小的蓝缎包袱。穆和伦本不想收,但是见曹颙神色坦荡从容,推辞不过,还是收下。 他身边侍候的长随,晓得曹颙的大名,心里还嘀咕,莫不是真有什么风声,自家老爷起复无望,引得人送财物壮行色。 穆和伦心里也是好奇,这包裹里到底是何物。 回到府中,尚未更衣,他就打开来。里面只有两小桶茶与一把紫砂茶壶。 穆和伦看着这茶叶,闻着这淡淡茶香,一下子就认出这是京城有价无市的“沂蒙冬茶”。他是嗜茶之人,但是曹颙与他认识小十年,人情往来不断,还是头一遭送茶。 “沂蒙冬茶”虽是曹颙发现,但是谁都晓得曹家并未私留,茶园分送了几家王公府邸。 穆和伦与塞什图之母觉罗老太太同族,前几年曾同那边府里淘换过半斤。 不说这茶叶,就说这紫砂茶壶,穆和伦是爱茶之人,家中自然少不得各种好茶具。这个茶壶看着样式简便,不见繁华,但是握在手中,就能晓得是紫砂上品。再仔细看下边落款,只有简单的“大彬”二字。 穆和伦眼睛一亮,这可是前朝大家的名号。 这样一把紫砂壶,就是想要花银子,也没地方卖去。一时间,他竟爱不释手,被贬官的失落也荡然无存。 他摩挲着紫砂壶,又摩挲着那两桶茶叶,脸上欢喜不已,心中已经盘算着,这些茶到底能喝多少日子。 是了,他以后不是尚书,不在显位,那是不是也能厚着脸皮跟曹颙这个“茶童子”多混几斤茶叶。 想着那个骑马送了自己两条街的青年,老尚书不由陷入沉思…… 曹颙这边送完穆和伦,调转马缰回户部。 穆和伦的调职是康熙突然决定的,现下还没有新尚书的人选出来。根据十六阿哥的说法,怕是康熙因**被占迁怒户部,所以穆和伦只能倒霉让位置。 皇帝重用赵申乔,将穆和伦摆在才户部,不过是因他是用惯的,不求他有功,但求他无过。如今,户部需要银子,“无过”就成了“过”。 为什么说皇帝的心思难猜,因为别人是人。人心各异,但是将心比心,也能多少体会别人的悲喜苦楚。皇帝除了是人,还是帝。帝王只有一个,所以他的心思如同天上的浮云,变幻莫测,没人能把握。 刚到户部门口,曹颙就被十四阿哥截住。 曹颙心里虽不耐烦,但是规矩使然,只能下马请安。 十四阿哥的脸上带着几分遗憾,皱眉道:“曹颙,爷同皇阿玛保举为你户部侍郎,但是皇阿玛将折子驳回来了。” 曹颙闻言,觉得好笑。自己今年二十五岁,满清开国以来,还没有过二十五岁的侍郎吧? 几十年后,有个宠臣和珅,倒是三十来岁就任尚书,而后封阁拜相。显赫了二十年,攒下一副泼天的家业,新皇登基被抄家赐死。背负了贪官骂名,最后便宜了皇家内库,所以说皇帝是人精中的人精。这哪里是宠爱臣子啊,这跟圈养肥猪有何区别? 十四阿哥卖好,不过是拉拢他,曹颙心里虽不屑,面上仍恭敬地谢过。 十四阿哥向来兵部差事也匆忙,同曹颙寒暄两句,就从怀里掏出怀表,看来是要赶时间。他将怀表放回,开门见山问道:“曹颙,小十六原本要随扈的,怎么没去?听说他最近老来寻你,你们是不是又合计什么?” 曹颙倒是有些不好回答,两人的关系,还不到知无不言的地步;但是推说不知道的话,等到钱庄操办起来,就瞒不住人,反而得罪了十四阿哥。 他正斟酌着,就听十四阿哥道:“曹颙,爷晓得你同九哥有些恩怨,说起来你还是我们的侄女婿。都在京城,抬头不见低头见,九哥是最爱经济的。改日爷做东,咱们好好喝一顿,一笑免恩仇,你看如何?” 曹颙被他盯着头皮发麻,又不好托大,承认与皇子阿哥有什么恩仇,只能应付道:“十四爷抬爱,敢不从命?只是恩仇二字,还请十四爷勿要提及,微臣心中并不曾对九爷有过怨愤之意。” 也不知十四阿哥信不信,或许他想要的不过是曹颙的一个表态。 他在兵部,对于西北的情形再清楚不过,也能猜出十六阿哥与曹颙商议的定是“敛财大业”,所以才巴巴地过来,想要推九阿哥出来,分一杯羹。却不晓得,曹颙同十六阿哥的计划中,本来就算上了九阿哥。 因为要赶时间,想在年底前收效,所以十六阿哥没有耽搁,那日同曹颙商议完后,就找机会跟九阿哥露了口风。要不然,九阿哥也不会临时从随扈的名单中撤出来。 十四阿哥心满意足地走了,曹颙看着他的背影,却得到一个消息,那就是看着关系“恢复如初”的九阿哥与十四阿哥两个,并没有人前表现的那般亲密无间。 没有了八阿哥的辅佐,九阿哥的支撑,十四阿哥的“皇帝梦”越发虚幻。 曹家,西府,兰院,上房。 李氏同初瑜婆媳两个正商议去海淀园子避暑之事,眼见天气越发热了,李氏就想同丈夫过去海淀园子。 初瑜身为媳妇,想要跟过去侍奉,却是被李氏劝下。 按照李氏的说法,曹颙每日往衙门当差,要是奔波海淀的话,怪乏的。况且丫鬟婆子一堆,也没什么非要媳妇亲自侍奉的。 再说,东府曹项已经往将军府下聘完毕,定了五月初八迎娶。那边府里,兆佳氏是指望不上的,李氏想要请她带着四姐、五儿一道往海淀园子避暑,省得她添乱。 剩下静惠已经怀孕七个月,身子笨重;素芯只是个小媳妇,料理红喜事,怕有所不足,还得初瑜这个长嫂帮衬。 因婆婆坚持,初瑜只好留下,婆媳两个就商定跟去的名单。还是想要按照去年的例,孩子们与先生都过去,这边府里只留下曹颙夫妻。 原还担心天慧,是跟着祖母去园子,还是留在梧桐苑,但是昨儿平郡王府送信,曹佳氏想要接侄女过去小住。 初瑜虽然舍不得,但是体恤大姑姐的丧女之痛,请示过婆婆,又问过女儿的意思的,还是同意了…… 第七百九十一章 集腋 第七百九十一章集腋 梧桐苑,小书房。 曹颙已经“挑灯夜战”了几日,熬得双目赤红,才将一份《大清银行计划书》做完。 同后世的银行一样,这个银行的主营业务也是存款、贷款与兑换等业务。因为过去的钱庄存款,需要支持“保管金”,所以往钱庄里存银钱的甚少。钱庄主要靠放贷与兑换为生,有的则是承接了八旗饷银的发放。 曹颙上辈子接触过《经济法》与《金融法》,但是两辈子也没用上过几遭,都忘得差不多。 如今,他整理的只是自己所能理解的大概的银行理论。 不外乎“集腋成裘”,与“规范京城贷款利率”两条。前者,可以快速聚拢资金;后者则是能有力介入京城借贷市场,甚至能挤兑同行,在业内迅速脱颖而出。 或许因为这两条,会使得京城不少钱庄贷款生意受损,但是曹颙并不后悔。 按照沿袭的律法,规定借贷利息每月不得过三分,年月虽多,不过一本一利,不得利滚利;还规定“公、侯与四品以上官员家”禁止放贷;禁止因借贷收没百姓房产、土地。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果然不假。 根据曹颙这些日子调查所知,民间借贷五分利就算少的,有的甚至到八分、十分,而且还是利滚利。因高利贷,倾家荡产者,不绝于耳。 加上放贷的人家,多是高门显户,恶仆刁奴经营,百姓无力偿还者,卖儿卖女,并不鲜见。 合上手中的计划书,曹颙瞧了瞧桌子,或许康熙叫十六阿哥传话的两件差事,能够通过这个,一起完了。 这第一家银行,是内务府产业;等到这家生意好起来,再有户部出面,开办第二家银行正好。 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 而后,从京城到各省省份,政府介入的便利性显而易见。 或许这个过程中,会产生现下未能预见的弊端,但是靠着银行的资金收拢,暂时缓解国家库银的不足,就算是功成。当然,等到这个“大清银行”站住脚,就要再制定些存款与贷款利率的问题,省得形成恶性循环。 这开办银行的计划同韩江氏提过后,就引起了韩江氏的极大兴趣。重归祖业,对她来说,也有莫大的吸引力。 没有回扬州,选择留在京城,也是因为她不愿做个养在内宅的寻常女子。这一生,为女以不得,为妻失机缘。如今,除了为人母,教养蕙儿,她也想做点儿事。 次日,曹颙请韩江氏过府,商议此事。 没想到,不管是一成的股份,还是半成的股份,韩江氏都不愿沾手。 她是这样说的:“股份分红,有利有弊,又与内务府相关,不敢与今上分利。” 连曹颙,以和硕额驸的身份,在皇子与亲王面前,都退避三舍,不愿分利;她不过一民女,如何敢不自量力。 追逐利润,是商人的本性。 听到韩江氏主动放弃这些股份,曹颙有些意外地望向她。原本他还担心韩江氏计较,想劝韩江氏退一步,接受半成的股份,将其他四成半股份让与十六阿哥他们。 原本计划的九阿哥、十六阿哥与简亲王三家参股,现下看来,倒有些行不通。 这银行开办的成本,已经远远大过了预期,收益也大过了预期,到时候这三家宗室占有半数的股份,对他们来说,就不是福气,而是祸根。 曹颙此时,终于明白韩江氏的顾虑。 这现下的“今上”是康熙,不会同九阿哥同十六阿哥等计较这些;明日的“今上”却是旁人,会容忍几位宗室同内务府共享收入么? 同当年江宁的斤斤计较,到初到京城时的半敛锋芒,到目前的荣辱不惊,韩江氏一步一步成长为合格的商人。 望着眼前比自己小一岁的女子,曹颙有些炫目之感。 谁说古代的女子,都是柔弱无依的。韩江氏已经比很多男人强出许多。看着她的精干,看着她的有条不紊,曹颙想到后世写字楼里的“白骨精”。只是儒家社会成长下的韩江氏,比后世那些咄咄逼人的“白骨精”相比,多了几许柔和。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曹颙才愿意庇护于她,愿意为她提供一次次发挥才能的机会。 韩江氏察觉出曹颙的失神,慢慢地垂下眼帘,看着手中的计划书,心里已经是翻腾不已。即便存着傲骨,但是她也无法否认,因为曹颙的庇护,才使得她不仅保全自家产业,还能像个男人似的,在商界大展身手。 曹颙从没有施恩的觉悟,韩江氏也没有将“报恩”的话挂在嘴边。无形之中,是一种无需言明的默契。 “曹爷,依民妇所见,这剩下的五成股份,还不若集股。京城权贵富户居多,每户拿出一、两万银钱,也是寻常。与银行挂钩,往后这些人家,还有这些人家的亲友,就会认自家相关的生意,既节省了时间,还能将开业的银钱先预备出来。”韩江氏稳了稳心神,说道。 “集股?”曹颙听了,点了点头,道:“是个好主意,但是多少起步为好?还得有个上限,要不然以九阿哥的财力,就能包了全部股份。只是这样一来,十六阿哥就吃亏些。” 韩江氏稍加思量,道:“要不然就限股,九贝子、十六阿哥同简亲王每人五分股份,剩下的三成半,广集京城王府世家,上限是两分,下限一厘。如此一来,最少能集合几十家权贵。” 虽说九阿哥、十六阿哥等人股份锐减,却是变得不那么惹眼,等到银行利润出来,也是不菲收入。 曹颙点了点头,道:“那就每分股两万银子,每厘两千两。如此一来,出去内务府的五成干股,剩下的股份就能攒齐一百万两银子,本钱足够了。” 韩江氏眼睛闪亮,脸上已经添了期待,道:“曹爷,那何时动手筹备此事?” 曹颙道:“简亲王那边不算,九阿哥与十六阿哥会介入此事,还得同他们两位商议,而后发折子热河请旨。最快也得五月初,你若是最近得闲,先根据钱庄那边,列些规矩。省得到时候乱糟糟的,反复行事。” 韩江氏点头应了,曹颙迟疑了一下,道:“你会参股几何?” “若是参股的人不多,就参两分;若是人多,就一分罢了。”韩江氏回道。 “还是两分吧,总不能让你白忙一场。这涉及到官家,等到三、五年后成规模,经营权总要收归内务府。”曹颙实话实说道。 “民妇不缺银钱。”韩江氏轻声说道:“民妇只是想试试,将钱庄开遍全国是什么滋味儿。” 曹颙算了下时间,离四阿哥上台还有四年。这四年里,只要是十六阿哥执掌内务府,韩江氏的位置就算稳当。 他点了点头,道:“好,曹某拭目以待。” 韩江氏抬头看了曹颙一眼,道:“曹爷,等到户部开了银行,等到各省番库开了银行,民间商贾能开否?” 曹颙尚未回答,韩江氏已经叹气,道:“是民妇妄想了。且不说现下开设钱庄,需要同行五家联保;就是一个民不与官斗,就无法抗衡朝廷产业。” 虽然残忍,但是曹颙还是直言道:“就算能开,也长久不了。不管何时,没有权势做依托,商贾积财,都是浮云。” 韩江氏闻言,有些黯然,却也晓得曹颙说的是实情,只能叹息…… 韩江氏是认识了权势的力量,唯有叹息。十六阿哥则是看着曹颙的计划书,皱眉不已。 “孚若,且不说别的,就是这五分股份的十万两银子,不是为难我么?我的家底你还不晓得,手上能凑个万八千两银子就不错。我晓得你有银子,但是也不好这个时候张扬出来。”十六阿哥为难地说道:“另外,十万两银子,才五分股,九哥与简亲王那边未必买账。” “九爷那边,对于经济事务眼光最毒,会买账的。若是我所料不差,他还会假托其他人家,多买些股份在手上,这个就不是咱们操心的。简亲王那边,不过是十六爷卖他个人情,表表态。他乐意应承不应承,这人情都算送得了。”曹颙稍加思量,回道。 十六阿哥见曹颙三言两语将九阿哥与简亲王的问题说完,就剩下自己这头,摸了摸下巴,道:“要不,我就同皇阿玛借银钱?原本不是打算内务府预备出二十万两银子么?如今既然不用了,要不我借十万?” 曹颙点点头,道:“使得。不过这得先保密,要不然怕九爷有样学样,跟着空手套白狼。” 事不宜迟,两人没耽搁时间,一道结伴,到了九贝子府。 果不其然,九阿哥这边,嫌弃股份少。他之前已经得了风声,晓得这是由十六阿哥出头挑大梁的。他心中已经后悔,要是没有接烟草差事,直接接管这个多好。 银钱上的买卖,才是大买卖。 按照他预算,自己最少能得一成半的股份,没想到如今只剩下五分。 十六阿哥多会说话,自然是将十年后、二十年后的设想提了一下。九阿哥听了两句,就明白了,说白了不过是谨小慎微,怕股份占多了,引得新皇不满。 他冷哼了一声,瞥了下首坐着的曹颙一眼,对十六阿哥道:“十六爷,现下你是真金白银的皇子,往后你也是堂堂地天子手足,怕什么?真是近墨者黑。” 曹颙在旁,只做妄闻。 谨小慎微也比张扬好。九阿哥够张扬,又是什么下场? 只是桥归桥,路归路,曹颙不是救世主,就没有兴趣多言。 “九哥说得不错,弟弟是怕。弟弟是什么身份?怕是宗室里的贝勒,都比我尊贵。”十六阿哥端着茶盏,低头说道。 这几个月的遭遇,使得十六阿哥多了几分疲惫。身为外人眼中得宠的皇子,尚且举步维艰,他似乎有些明白什么叫“步步惊心”,也能;理解曹颙为何选择低调忍让。 “忍”字头上一把刀。即便艰难,也得受着。 见十六阿哥这般低沉,九阿哥倒是有些不好说什么。十六阿哥向来会来事儿,待哥哥们也恭敬,同九阿哥关系不错。 他咳了两声,道:“前几日送额娘出宫时,听额娘提起,皇阿玛有意封妃嫔。或许就要有妃母的好消息。” 十六阿哥闻言,眼睛一亮,道:“九哥此话当真?” 九阿哥见状笑道:“蒙你做甚?只是有这个信儿,具体封的时间,却是不晓得。要是快的话,端午节前就下来了;要是慢的话,许是要等圣驾回京。” 十六阿哥听了大喜,随着年纪见长,他最惦念的就是生母王嫔。王嫔虽然有嫔的待遇,但是正经封号不过是贵人。 就是曹颙听了,也替十六阿哥欢喜。另外,还有七阿哥生母与十七阿哥生母。七阿哥生母虽称嫔,但是没有正式受封;十七阿哥之母陈氏则是贵人身份,沉寂多年,多靠王嫔照拂,才在宫中勉强度日。 毕竟王嫔算是宠妃,常随扈伴驾,在宫中的时候少,总有照拂不到的时候。听说年前,有年轻贵人欺负陈氏,十七阿哥当时正在病中,闻言呕了几口血,才缠绵病榻至今。 同曹家有关系的后宫,还有二十一阿哥的生母熙贵人。虽说也生育皇子,但是同其他进宫几十年的庶妃相比,她的资历浅了些,能不能册封只是五五之数。 看着十六阿哥这般欢喜,九阿哥的神色也柔和起来,道:“五分就五分吧,我相信十六弟,不会白折腾这一回。别人上限才二分,能想着给哥哥留五分,也算是给我面子,我就不再难为你。倒是你自己,尚未分府,去哪里捣鼓这十万两去?要不然,我拉扯你一把,帮你凑些?” 十六阿哥摇头,道:“不用,不用,弟弟有借钱的地儿。说句实在话,九哥,这回弟弟可想好好做番大事业,也算是给额娘长长脸。弟弟不敢打保票,说如何发大财,但是按照这计划书的推行,往后的利润就能让好多人眼红。要是九哥除了那五分股,手上还有闲银子,还不若寻几个名号,多占几分股。这只是弟弟的建议,多咱能回本,有没有风险,弟弟也不敢拍胸脯,还得九哥自己个儿拿主意。” 十六阿哥说着“借钱的地儿”时,看了曹颙一眼。 九阿哥看在眼中,以为十六阿哥是要向曹颙借,有些不舒坦,但是也就放下此事。而后听着十六阿哥的建议,他颇为触动。不过有曹颙在,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含糊道:“我不过是个贝子,一年俸银一千三百两,名下的庄子也比不得封亲王的哥哥们……” 十六阿哥不过是将话说道,至于九阿哥如何行事,他就不操心了。 搞定九阿哥,曹颙又同十六阿哥联袂到简亲王府。 杨子墨去世这半年,雅尔江阿变了许多。听说他将府里的娈童都遣散了,连外头送的童子,都拒绝了。 在世人眼中,前两年“金屋藏娇”的是个美人。不过以雅尔江阿的嚣张作风,本不是个爱遮遮掩掩的。杨子墨早年名震京城,见过他的人也不少。不过是碍于雅尔江阿的权势,没有人敢招惹他。 直到杨子墨过世,才影影绰绰的有些闲话传出来。 有的人不耻,有的人则是暗暗佩服雅阿江阿长情。杨子墨出殡时,雅尔江阿剪下半尺长的辫子随葬,这已经是以妻礼待之。 见到曹颙与十六阿哥来访,雅尔江阿神色中的倨傲减了几分。出乎曹颙的意料,听到银行的事,雅尔江阿眉头都没皱一下,就点头应下那十万两银子。 十六阿哥一边震惊简亲王府的豪富,一边佩服雅尔江阿的魄力。 他只说了一句话:“曹颙办事,我放心。” 说话中,雅尔江阿望向曹颙的目光,多了几分了然。似乎明白拉自己入股,是为了帮十六阿哥支撑场子,也明白相对与别人的上限二分,这五分股份也是曹颙与十六阿哥卖自己的人情。 曹颙这边,颇为触动。 不管是父亲那边,还是岳父与姐夫那边,对于曹颙行事都是担心的时候多。固然有关心则乱的缘故,也因他年轻有几分不信任。 却不晓得,雅尔江阿这般毫不犹豫的信任出自何来…… 同九阿哥与雅尔江阿都沟通完,十六阿哥就写了折子,同曹颙的“计划书”一道递往御前。 圣驾出京已经五日,还在路上。不过十六阿哥心急,已经等不得。要是这份计划顺利实行,年底之前,兵部想要调兵,也就不缺银钱了。 借贷给朝廷,收以利息,这也是新奇之事。十六阿哥想着,就有些雀跃。 除了递折子到御前,十六阿哥还写了家书给随扈的王嫔,问及封妃之事。既然是宜妃所说,那事情就**不离十。 对于十六阿哥来说,母亲正式获得妃嫔封号,比自己分府封爵还重要。有个正式封号,不管他与十五阿哥将来成就如何,王嫔在后宫的供养都不成问题。 十六阿哥的折子与家书送出当日,就有谕旨到了礼部:“王阿哥等之母备位宫闱俱年及六十、五十四十有余,宫中虽称妃嫔,尚未受封。今封博尔济吉特氏、和嫔瓜尔佳氏、淳郡王胤祐之母达甲氏为妃。封贝子胤祹之母万流哈氏、十五阿哥胤禑、十六阿哥胤禄之母王氏、十七阿哥胤礼之母陈氏、为嫔。尔部察例俱奏。” 第七百九十二章 沸腾 第七百九十二章沸腾 虽说秀女三年一选,康熙的后宫中永远少不了年轻的贵人,但是他登基五十七年,正经册封妃嫔的次数少之又少。 别人还好说,七阿哥生母成嫔封妃,十六阿哥生母王氏为嫔,这就算有了正经封号。对于曹家来说,这两处都是姻亲,贺礼都要置办的。另外,还有十七阿哥生母陈氏那边,曹颙也想要预备一份礼的,但是没有亲戚关系,这直接给宫嫔送礼,也不妥当。 要是陈氏这边送,的十二阿哥生母也封嫔,也当送。要是这几位都送了,另外两个与曹家没有关系的妃子送不送? 幸好如今只是康熙谕旨下来,等到礼部安排妥当,估计要等圣驾回京才能正是册封,还有些日子。 初瑜同曹颙商议后,便将家中收藏的几盒珠子拿出来,加上前些年魏信从广州送过来的宝石,为宫中这两位娘娘准备贺仪。至于陈氏那边,曹颙打算另外想个法子。 十六阿哥这边,得了准信,亦是欢喜不已。 王嫔进宫将近三十年,虽然受宠,但是身份所限,正经的封号不过是个贵人。虽说是嫔的待遇,但是到底没有册封。平时的排位,要在所有的妃嫔之后,在贵人堆里打头。十六阿哥这个做儿子的,心里自然不好受。 十六阿哥还拉着曹颙去探望十七阿哥,告之他这个好消息。 十七阿哥开始,还不敢相信,再三确认后,潸然泪下。曹颙看着瘦骨嶙峋十七阿哥,心里也不好受。 当年曹颙到上书房做伴读时,十七阿哥不过十二、三岁,是个古怪精灵的性子。而今十年过去,他才二十出头,却是暮气沉沉,没有半点年轻人的活力,看着就像是十三阿哥的翻版。 十六阿哥见十七阿哥感伤,想着陈氏这些年在后宫的不易,也是心里叹息,道:“你打小也是通透的,为何大了反而看不开,钻牛角尖。谁愿意蹦跶么?不还是念着额娘。咱们做儿子的,小时候由额娘护着,长大了就该回护她们才是。你病了这许久,也该好起来,难道还要让贵人一起惦记你么?” 说到底,十七阿哥的病一半是身病、一半是心病。他生母名位低微不说,还触了康熙的忌讳,没有打入冷宫,也好不到哪里去。加上去年,他岳父阿灵阿病故,外头谁不晓得,也是今上厌弃了的。 去年还隐隐地有闲话出来,说是康熙对十七福晋很是不满。十七阿哥成亲五、六年,没有儿女,也没有另置妻妾。 因这个缘故,十七福晋还病了一场。病好后,主动挑了两个宫女放在十七阿哥身边侍候,倒引得十七阿哥恼怒。后来赶上太后丧事,加上十七阿哥身子孱弱,事情就不了了之。 听着十六阿哥劝弟,曹颙在旁有些坐不住。说到底,眼前这两位都是皇子血统,私下里再好,明面上还要有个尊卑有别。只是要是避出去,到显得生疏。 十七阿哥也晓得自己失态,早已拭了脸上的泪。他听了十六阿哥的话,面上露出几分羞愧之色,讪讪道:“我哪里比得十六哥?” 十六阿哥横了他一眼,道:“晓得你是懒散的性子,我就乐意勤快么?你再看看曹颙,最是喜欢自在的人,如今还不是套上了缰绳,不过都是苦熬罢了……”说到这里,他指了指额头上的疤痕,道:“这是什么,想来你心里也有数。生在这宫中,谁能躲得过,是相避就能避开的?十七弟,你还是好好想一想。” 十七阿哥看了十六阿哥一眼,又看了穿着补服的曹颙,神色有些黯然,低头道:“十六哥,弟弟晓得,只是心里怕……” “怕,日子就不过了?”十六阿哥冷哼一声,道:“今儿除了告诉你皇阿玛要封妃嫔的好消息,还有一事同你说。” 原来,十六阿哥有些帮衬十七阿哥一把,想要让他占银行的一分股。 十七阿哥听了,露出几分为难,道:“十六哥张罗的事,弟弟本应捧场,只是弟弟这边的情形,十六哥是晓得的。没有什么正经进项,拢共没有几千两银子,其他的就是您弟妹嫁妆银子。” 十六阿哥闻言,不禁莞尔,笑着说道:“谁还会惦记弟妹的嫁妆不成?不过跟你这么一说,你心里有数就成,银子不劳你操心,有哥哥我在。”说话间,他将挪用内务府十万两银子之事说了。 十七阿哥却不愿拖十六阿哥后腿,道:“十六哥要支起这么一滩,顶个借银子的名儿使的,我跟着凑热闹,却不好说。要不然,一个、两个都打起内务府的主意来,谁都要想着空手套白狼。弟弟这里凑上五千,十六哥别嫌少。” 曹颙在旁闻言,刚好想起正愁着送什么礼给陈氏,便道:“要是十七爷不嫌弃,就让我锦上添花一把。这些日子,正犹豫给贵人预备什么贺礼,因不沾着亲,不好明着送。让我表表心意,凑上五千两做股份。以后有了花红,只当给贵人添几个零花。我同十七爷多年的交情,十七阿哥要是这点面子都不给,那我可就没脸再同十七爷近摆了!” 曹颙将话说死,没有给十七阿哥拒绝的余地。 十七阿哥看着曹颙,露出几分感激,几分羞惭,低头道:“这些年,占了孚若太多便宜,实是厚颜了。” 十六阿哥见十七阿哥如此,道:“真是越大越不爽利,多大点儿事,如此婆婆妈妈……” 当着十七阿哥面没提,但是从阿哥所出来,十六阿哥对曹颙道:“我那还有些银子,再给十七弟凑一万,让他占上一分的股。内务府那边,我借八万也是借,借十万也是借。” 曹颙心里默默算了一下,九阿哥他们三个已经占了一成半股份,韩江氏同十七阿哥占了三分,曹颙这边也打算占二分的。他又不是活雷锋,又不出头,又赚钱的机会,为何白白放过。 如此一来,就剩下三成股份,需要筹集六十万两银子。 京城王公府邸那么多,到时候不够分的话,十六阿哥还要得罪人。他说出自己个儿的顾虑,十六阿哥笑着说道:“自然是先到先得。等皇阿玛折子批下来,我就发帖子给各大宗亲王府。既然是内务府的买卖,当然要可亲的宗亲来。而后咱们选个日子,先到先得,将银子筹集完就算。” 曹颙想起前几日韩江氏说到顾忌,道:“十六爷,内务府不能出干股。要不然的话,等到银行的钱都要朝廷或者内务府借走了,那股东的银子就打了水漂。最好可着一百万银钱,选几处皇庄入股。如此一来,这银行做内务府的产业也算是名正言顺。那些手里攥了银钱、怕血本无归的人心里也踏实。” 十六阿哥稍加思索,道:“如此正好,我回去就写折子……” 没几日,康熙就有手谕下来,让十六阿哥列详情禀告。 十六阿哥将这些日子同曹颙商议的结果,与韩江氏拟定的大概的存款贷款利息,都详细地写了折子,又使人送往热河。 京城这边,都准备齐当,只等着圣旨下来。 开办银行的旨意还没下来,曹家就迎来一个好消息。 曹项作为今科探花,同状元、榜眼一道授官。状元汪应铨为翰林院修撰,从六品;曹项与榜眼张廷璐为翰林院编修,正七品。 因曹项报了“已聘未娶”,所以除了四十五日新进士假期外,又多得了半月的假,六月才到翰林院当值。 至此,距离曹项的婚期不足十日,初瑜这边,整日里忙得占不住脚。 素芯与静惠也是打起精神,不想越忙越乱,静惠那边还不小心动了胎气,幸好只是有惊无险,没有出什么大事。 忙忙碌碌中,进了五月。 曹寅夫妇同兆佳氏五月初就回到城里,一边准备过节,一边预备曹项初八迎娶之事。 曹颙想起去年父亲提及的丰润祭祖之事,原本七老太爷要二月进京,赶上国孝,不得议婚,他就没来。听说曹寅不能回去祭祖,他来了一封长信,除了表示遗憾,就是将上京的日子推到祭祖后。 曹颀那边,对这边的态度还是与原来一样。曹家今年有喜事,曹寅作为亲伯父,操办侄子亲事,抽不开身也是寻常。因此,他并没有做其他想。 端午节前一日,关于银行的旨意终于下来。康熙允了十六阿哥折子所提划皇庄做股份之事,但是也提出,二十年后内务府有权收回剩下的五成股份。 曹颙同十六阿哥见了,也能理解。毕竟按照十六阿哥递上去的计划书,银行存在风险,但是是若是经营得当,确实有利可图。 毕竟是打着内务府的招牌,算是皇家私产。要是真赚钱了,内务府想要收回全部股份也是正常的。 十六阿哥这边,是早拟定好的帖子,以内务府的名义发出。内务府登记造册的黄带子、红带子,**分府置宅的,一个没落下,都发了帖子。上面提及内务府操办“银行”,集资入股之事。 一厘股份起步,二分股份封顶。五月十五日,内务府本堂衙门登基收银子,先到先得,过期不候。 平静了几个月的京城,立时沸腾起来…… 第七百九十三章 操心 第七百九十三章操心 五月初八,忌,动土、开张;宜,上梁、嫁娶。 曹府大门外,挂着两串红灯笼,映照着地面通红一片。空气中,是炮竹的硝烟味。今日是曹项娶亲的正日子。 喜棚早就搭起来,从初六开始曹家东、西两府就置办席面,招待宾客。 曹寅换上一身宝蓝色新衣,精神好上许多。待到新娘子进门,二房的侄子们就完成成家大事,他死后也就能见地下兄弟。 曹项去亲迎,曹颂陪着曹寅去安席,曹颙带着曹頫在门口接客。 曹颙的心里,有点恍然,且不说新娘子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就说这新娘子,比初瑜过门时还小,虚岁十四,周岁还不到十三。 曹颙原本以为父亲会想法子退了这门亲,没想到他却是认了。而后有曹寅致仕、曹项河南遇险一系列下来,就到了曹项娶妻之时。 曹頫见堂兄精神不足,上前低声道:“大哥是不是乏了?要不先到门房歇歇,离轿子回来还有段功夫。” 曹颙转过头,见曹頫脸色难掩乏色,道:“我没事,倒是小五,跟着忙几日不得闲,还受得住么?” 因曹颙同曹颂都要当差,这几日操持相关事务,反而是最小的曹頫尽力最多。 曹頫摇摇头,笑着说道:“我不累,多是管家们行事,我不过挂个名儿。”说到这里,他回头看了一眼院子里,道:“倒是大伯与伯娘,到底上了年纪,大哥还是多劝劝。真累了长辈,就是我们不孝了。” 他不过才十七岁,如今也跟小大人似的,看得曹颙不禁唏嘘。 这会儿功夫,就有管事快马回报,新娘子已经上轿,约摸再有两刻钟就能到这头…… 少一时,东府内院也收到消息。 兆佳氏与李氏都是正装打扮,初瑜也是满头珠翠,拾掇得比平素华丽几分。 探花郎娶亲,宾客中多了不少昔日国子监的同窗,还有今年同榜进士,而且状元与榜眼都到了,引得不少人侧目。就连后院的女客们,都是一口一口“状元郎”的。 曹项亲迎前,兆佳氏受不得女眷们的撺掇,传他过来给众人请安。来客中,有几位辈分高的长辈,请安也妥当。 待见了曹项这般品貌,十八岁的状元郎,真是引得大家赞个不停。连兆佳氏的几个堂姐妹,都忍不住私下抱怨兆佳氏,不该早早地订了亲事。 要是没有早早定亲,亲上加亲,不是比娶个将军府的格格贴心。 虽说都是好话,兆佳氏也都笑着听了,但是心里却有些得意。幸好早早地给曹项定亲,一个闲散宗室将军,除了家资殷实些,并没有什么势力。 长媳出身高门大户不假,但是身为孤女,又没有父族可依,对丈夫仕途无益;小儿媳妇,娘家叔伯兄弟虽多,但是挂在内务府名下,是贵人眼里的奴才。若是庶子娶的媳妇,压过这两个媳妇去,兆佳氏是无法容忍的。 今日这般大喜日子,曹家几位出嫁的姑奶奶,自然也要回来捧场。曹佳氏身份所限,不好随意出府,只是使人送了重礼。曹颖与曹颐两姊妹,则是早早就过来。 曹颖陪着几位兆佳府的姻亲说话,曹颐则是坐在李氏身边,听着李氏与几位老夫人话家常。 屋子里人多,侍候的人也多,各种头油胭脂的味道,熏得曹颐坐不住。她悄悄地跟李氏道:“太太,趁花轿没到,我去瞧瞧二弟妹。” 李氏拍了拍她的手,低声嘱咐道:“去吧,跟你弟媳妇说,不要再操心外头的事儿。八个月,最是关键的时候,好好安静养着。” 曹颐应了,起身跟众人告一声罪,出来。 才到门口,就见一个穿金戴银的大丫环领着**们抱着天护、天阳与弄潮过来。看到曹颐,众人皆俯身,口称“姑奶奶”。 曹颐看到天护与天阳,却是微微皱眉。她回曹府东府的次数有限,见那丫鬟有些眼熟,道:“你是二太太身边侍候的?叫什么名字。” 那丫鬟俯身回道:“回三姑奶奶话,奴婢叫红梅,这太太身边侍候。” 正说话间,就见一少妇从远处疾步而来。不是绿菊,是哪个? 她开始没有瞧见曹颐,奔到红梅跟前,急声道:“红梅姑娘,四少爷下晌起就有些不舒坦,还请姑娘同太太说声,今儿就别让他见客了……” 天阳听见她的声音,已经从**怀里张出小手,唤道:“姨娘,姨娘……” 红梅那边,已经板起脸来,道:“姨奶奶说的什么话?太太还会害了四少爷不成?奴婢是奉命而来,姨奶奶有什么找太太说去。” 曹颐在旁,见乱糟糟的不像样,正是心烦。见红梅这般轻狂的模样,她不由地有些着恼,冷哼一声。 绿菊这才看着曹颐,见她面色不善地打量着自己,对这个姑奶奶也添了几分畏惧,强撑着俯下身,道:“奴婢请姑奶奶安。” 曹颐淡淡地道:“今儿什么日子,你不在自己个儿屋子里待着,出来做甚?” 虽说对于跟将军府结亲,曹颐心里也不愿意,但是出嫁了的女儿管不到家里。不过,因想着是未来的兄弟媳妇,这两年曹颐对春华格格也颇为留意。有些稚嫩,但是性子好,看着是个有福气的,倒是比她姑姑强出许多。 曹项未娶妻先纳妾,已经是走错一步;这又提前生下长子,往后夫妻两人相处,少不得就存了嫌隙。 曹颐这个做姐姐的,怜惜曹项这个异母兄弟,自然是盼着他好,不愿意他以后再吃苦受累。 加上绿菊是兆佳氏身边的丫鬟,年纪有比曹项大不多,落在曹颐眼中,就成了绿菊不安分,带坏了主子。 虽说曹颐的声音并不严厉,但是落在绿菊耳中,也使得她心里一颤。她不是傻子,自然是明白曹颐的意思,今儿是曹项大喜之日,没有她这个妾室出来见人的余地。 她满心酸涩,却是强忍下,低头道:“姑奶奶,奴婢不敢逾越。实是没想到太太会使人来接四少爷,才失了分寸……” 曹颐闻言,打量她一眼。 是了,今儿这日子,固然绿菊不好出现在人前,天阳这个庶子也不好大喇喇地抱到亲戚面前,这不是给新娘没脸么? 曹颐看完天阳,又看看天护,心里只能埋怨兆佳氏糊涂。大喜的日子,将遗腹子抱到亲戚前,让大家说啥好。 曹颐稍加思索,对红梅道:“你带姑娘去见你们太太吧。悄悄地回了你们太太,就说两位少爷随我去东跨院。” 红梅还迟疑着,但是却不敢违背曹颐的吩咐,讪讪地应了,带着弄潮进了院子。 绿菊见红梅走了,心里松了口气,就听曹颐道:“你比四爷大,往后要好好劝劝他。别忘了恪守本分,好好侍候四爷与四奶奶才是正经。” 绿菊低声应了,曹颐才带着众人往东跨院去。 刚到门口,就见素芯带着丫鬟婆子从上房出来。曹颐犹豫了一下,将她叫到一边,低声吩咐道:“二太太行事有些不着调,大太太与大奶奶是隔房的,又不好说话。你做媳妇的,看着点分寸,能劝则劝,劝不了的请二爷说话,别让人看了笑话。” 素芯听了没头没脑,又见**们将天护、天阳都抱出来,心里还迷惑。 曹颐说完,带着人进了上房。素芯留了个跟着的婆子,低声问了缘故。 曹家分家后,曹颐虽也到过东府,多不过走个过场,鲜少有这么多话的时候。坐在静惠床边,她只觉得有些好笑,自己是不是太闲了,可是操起闲心来。 屋子里都是药味,在静惠面前露个面,曹颐就打发**们抱着天护与天阳回去。 静惠要起身,被曹颐按住:“你且歇你的,太太方才还特提吩咐了,要你安心休养。我不过是闲那边屋子人多吵闹,才来你这边避清净。” 静惠心里颇为自责,这个时候生病,可不是忙中添乱。 曹颐观她神色,宽慰道:“谁不知道这府里头全靠你支撑,如今又是为帮小叔子操办亲事才累倒的,哪个会埋怨你。只当休假,好好歇歇,生出个哥儿,就是大福气。” 两人正说着,就有小丫鬟来报,道是花轿已经到胡同口,太太请姑奶奶回去…… 这一夜,曹寅喝得酩酊大醉,半夜里拉了李氏的手,只道:“此生事已毕。” 听得李氏又好气又好笑,推了曹寅道:“老爷眼中只有侄儿,忘了长生了……” 曹寅阖眼道:“小七成亲,就是他哥哥的事了……” 这一夜,曹颙悄悄对初瑜道:“新娘子实是小了些。” 初瑜却是有些怅然:“正是花骨朵的年纪……额驸,我是不是老了……” 曹颙听了,只有无语。初瑜二十三岁,搁在后世不过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如今身为两个孩子之母,竟觉得自己芳华不再。 “浑说什么,我比你还大两岁,莫非娘子嫌弃我了……”曹颙口中嗔怪着,被子里已经尽剩缠绵。 这一夜,兆佳氏躺在炕上,连吃了好几袋烟,使得屋子里烟气缭绕。 红梅躺在地上,已经乏得不行,还硬挺着,生怕自己睡过去,狠狠地掐了大腿两下。迷迷糊糊中,就听兆佳氏道:“她倒是爱操心,哼,这会子才晓得谁是亲兄弟,不攀高枝儿了……” 这一夜,绿菊听到值夜丫鬟传来微微的鼾声,起身走到窗前,看着上房里的灯光,站到天亮。心如刀割,却是一滴泪都没有流。不是没有泪,而且不敢落泪。身在这个位置,没有资格说“委屈”。要是因她在生出什么事端,那府里更是没有她们母子的立足之地。 这一夜,宝蝶守着观音菩萨的像,坐了一夜,暗暗祈祷新妇是个脾气好的。知子莫若母,儿子虽然听从家里的吩咐,迎娶正妻。但是他不是薄情的人,不会忍心让绿菊母女受委屈。若是新妇是个能容人的还好,一家和和气气过日子;要不然的话,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 这一夜,忍着娇羞与疼痛,春华从将军府的格格,成为曹家的新妇…… 次日,新妇随着曹项过西府拜祠堂。 孙珏夫妇,塞什图夫妇都过来了。春华个子高挑,看着倒是比同龄的孩子显得大。只是说话的时候,仍是带了几分稚嫩,很是招人喜爱。 不说李氏与初瑜,就是曹颙见了,也颇为满意。虽看着稚嫩些,行事却规规矩矩,一张圆圆的小脸,颇为娇憨。怪不得曹颐私下里夸了几遭,比起那些充满傲气的满洲格格,春华也算不错。 且不说十四岁的新妇,如何接受丈夫的妾室的敬茶,如何为庶子预备见面礼。曹颙这边,料理完家中的喜事,开始全部心思帮衬十六阿哥策划银行之事。 距离帖子上注明的购买股份的时间,剩下没有几日,十六阿哥忙得整天见不到人影。今儿这个王府相请,明儿那个贝勒府相邀,问得自然都是“银行”之事。 十六阿哥最是圆滑,既是想要这些人掏银子,也不愿自己个儿背个不是,将话说得云山雾罩的,将大家忽悠得迷迷糊糊。 上次与众宗室有关系的是内务府兑金之事,行了两遭,除去各项花销,获得了三成利。这次银行,闹得动静更大,又是二十年的收益,谁不动心? 动心归动心,不是每家王府、贝勒府都是富裕的,寅吃卯粮,入不敷出的大有人在。 请十六阿哥,除了想探探底细的,还有一部分,想要挂个名儿,再慢慢筹银子的。 对于这样的人家,十六阿哥只能做无奈状,实在是无可奈何。 这京城里,十来个亲王,十多个郡王,贝勒、贝子数十人,国公、将军近百。这银行的股份又是有限的,根本不够分,哪里还有赊账的? 要是筹不到银子,只能先等等。往后内务府有了其他差事,再掺合也是一样的。 别的不说,就是九阿哥那边,就闹出不少动静。听说他已经筹集不少银钱,曹颙与十六阿哥还就此事专程商议过,不晓得九阿哥会多大的魄力。 不说别人,就是五阿哥、八阿哥与十阿哥三处,九阿哥挂名,就能出资再集六分股。宗室里其他将军、贝子,九阿哥再借两个名,还能再凑些。 不拘多少,十六阿哥与曹颙两个都不嫌弃多。只是有些担心,九阿哥在银行太上心的话,会干涉这边的事务。 他毕竟是皇子之尊,这次十六阿哥上的折子中,九阿哥与雅尔江阿都是协办。九阿哥要是想插手,也算名正言顺。 “九哥要是聪明,就不会直接插手。涉及到内务府与这么多宗室,要是有点闪失,他可是里外不讨好,还不若坐等分红。”十六阿哥沉思许久,说道。 曹颙闻言,倒是有些担心十六阿哥,道:“那责任岂不是都在十六爷身上?” 十六阿哥笑着看了曹颙一眼,道:“连简亲王都能说你办事他放心,我还操心什么?” 曹颙听了,只能抚额,行事越加小心,思维越发缜密,生怕漏下点什么。 毕竟一切都是“纸上谈兵”,要是让他拍胸脯打保票,他也没底。 幸好还有韩江氏这个“内行”在,给曹颙与十六阿哥恶补了几日古代金融知识,使得他们两个说起话来,也添了几分底气。 十六阿哥在韩江氏面前一本正经,私下里却是跟曹颙念叨不少回。 他既是埋怨曹颙不争气,这么个大美人搁在眼前几年没吃掉;又是感叹韩江氏的性子,好好的一个女子,行事做派这般老气,半点不讨喜。 这般品貌,换个出身,就是皇子福晋也当的。可惜凤凰落在鸡窝里,被铜臭熏得变了味道,终是落了下乘,失了女子应有的娇媚与柔顺。 十六阿哥是个多情的性子,曹颙原还担心日久天长的他再惦记上韩江氏。没想到,韩江氏的性子,使得十六阿哥顿足不已。 不分古今,男人喜欢的女子,多是小鸟依人型的。能够依附自己,使得自己发挥男子汉的魅力,才是男人心中的良配。 像韩江氏这般自立自强,比寻常男人还能干几分的,就让人望而却步。 曹颙也是寻常人,美色在前,少不得也偷偷地多看几眼。不过也只是多看几眼罢了,生不出折花的心思。 能够在御前留名,韩江氏这商贾,是不是也算做得成功? 安定门内,雍亲王府。 四阿哥脸色多了几分慈爱,看着眼前坐着的少年,道:“已经给你补了督察院的差事,你再调理些时日,觉得身子好些,就过去当差。” 那少年听了,忙起身道:“侄儿谢过王爷。” 四阿哥摆摆手,道:“都是自家人,坐下说话。我晓得你心高气傲,想要考进士,今科没让你参加会试你难受。只是你当爱惜自己个儿的身子,是熬不得神的。一个进士考下来,熬坏了身子,使得亲长们操心,才是不孝。” 那少年正是年羹尧长子年熙,听了四阿哥这般话,低下头,道:“王爷不必为侄儿担心,侄儿已经想开了。” 四阿哥点点头,道:“想开了就好,下去吧。给你阿玛写封信,你正式出仕,你阿玛听了也会欢喜。” 年熙应声出去,四阿哥缄默了一会儿,唤小厮传戴锦过来。 “银行的事儿,三阿哥府与五阿哥府上有动静没有?”四阿哥问道。 “回爷的话,听说三爷府上再筹银子,五爷府上倒是没有动静。”戴锦回道…… 第七百九十四章 股资 第七百九十四章股资 热河,避暑山庄,御前。 听兵部尚书提及在河南府设八旗驻防官兵,随扈御前当差的三阿哥同十五阿哥迅速对视一眼。准格尔占了**的消息,他们已经尽知,却不晓得河南设八旗官兵是为了西北战事,还是最近风声不断的白莲教。 今年随扈热河的阿哥,除了三阿哥同十五阿哥之外,还有十五阿哥与二十阿哥。二十阿哥今才十三,还没有当差,不用御前排班。 七阿哥站在三阿哥与十五阿哥之间,察觉出两侧的异样,却是眼观鼻、鼻观心,没有打断他们“含情脉脉”的意思。 今儿是十五了,他想起前些日子收到的十六阿哥使人发来的帖子。 “大清银行”,好气派的名字。虽说是十六阿哥出面张罗,但是不肖说,背后参赞的指定是女婿曹颙。 就算平素行事低调,不爱参合这些,但是看在十六阿哥与女婿的面子上,七阿哥也不能置之不理。他已经给弘曙去了家书,让儿子同福晋商议,凑两万两银子出来。 两万两银子一分股,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也不算惹眼,刚刚好。至于能不能赚钱,七阿哥对自己的女婿可是有着十足的信心。王府开销大,他的俸银有限,若不是不愿招摇,他还想多凑些银子。 想想弘曙已经二十二岁,要是按照规矩,已经可以请封郡王长子,那样的话每年就有俸银三千两。只是三阿哥府的嫡子弘晟,五阿哥府的庶长子弘升都过了二十,他们两家不提,七阿哥这个做弟弟的,自然也不好提。 宗人府那边这几年考封、恩封宗室子弟年纪都延迟了,也是国库空糜的缘故。多一个爵位,就要多份俸银禄米,有的级别还得内务府给分宅子置地,安排下人奴才。 七阿哥想得不错,弘曙这边使人送到内务府的两万两银子,确实不显眼。 京城,紫禁城,内务府本堂衙门。 天已近午,半日功夫下去,本堂这边从喧嚣转为清静。 五阿哥、八阿哥、十阿哥名下,都是送上了四万两银钱。另外,康亲王崇安也是四万两。显亲王衍璜、三阿哥、四阿哥、七阿哥、十四阿哥、十七阿哥、平郡王讷尔苏、顺承郡王锡保,名下都是两万两,庄亲王博国铎、信郡王德昭、十五阿哥名下是一万两。其他这个贝勒、贝子,那个镇国公、辅国公、宗室将军的,两千的也有,五千的也有,小计八万六千两。 十六阿哥看着这个单子,大概算了一下,拢共四十三万两六千两,离六十万的目标,还差小二十万。他犹豫一下,将十五阿哥名下的一万改成两万。 这算不算他人缘好呢,哥哥们差不多都捧场。只是没想到十三阿哥,没有凑这个热闹。 十三阿哥这几年,已经不像过去那般拮据。十六阿哥原以为十三阿哥同自己个儿关系最好,会参合一把,没想到等到现下却没有动静。 其他闲散宗室,家境殷实的少,就算再凑几家,能有万八千两银子就不错了。 剩下这十几万的窟窿怎么办,十六阿哥心里拿不定主意。他犹豫了一下,起身唤了个郎中,将手头的差事交代一下,就离开了内务府,前往户部衙门寻曹颙拿主意。 户部衙门,曹颙手里拿着几本卷宗,才本堂衙门出来。 四月末,户部调来了新尚书。曹颙也见过,是原工部尚书孙渣齐。他是旗人,原是武职转的文官,待人接物不像被人那样文绉绉,打量人的眼中常常带了几分犀利。 曹颙虽在户部当差,但是属于言官体系,直接对康熙负责,倒是不受户部尚书辖制。因此,对于新尚书,曹颙这边犯不着上秆子巴结。 孙渣齐晓得户部不同工部,是个热衙门,各方势力都插手的地方。他怕自己降服不住,在皇帝跟前失了颜面是小,辜负圣心是大,就打定主意,要放几把火,震慑震慑户部属员。 他看着性子莽直,实际上熬到这个位上,谁也不是傻子。就算放火,也是挑能烧的,自不会动到曹颙身上。 不过,对于户科官署这个衙中衙,孙渣齐也格外留心。身为一部堂官,他当然不愿意自己的势力受到牵制。 到户部大半月,别人在揣摩他这位上官,他也在观察自己的同僚下属。 曹颙走后,他坐在书案后,心里还在寻思这位和硕额驸到底是何样人物。瞧着他为人处事,只是寻常,看不出哪里与众不同来。 正想着,就有笔帖式敲门进门,低声奏报:“大人,十六阿哥来了,往户科衙门去了。” 孙渣齐挑了挑眉,道:“四爷呢?” 那笔帖式回道:“四爷还在中堂办公,没见出来。” 孙渣齐摆摆手,打发那人出去,心里却直呼头疼。上面有个冷面太岁,下边的给事中又牵扯到几位皇子,都是惹不得,碰不得的,往后户部的差事,怕是要难办。 不说孙渣齐如何纠结,十六阿哥已经将曹颙从户科衙门带出来。 听到十六阿哥说十三阿哥没动静,曹颙也觉得诧异。京城哪里有秘密,十三阿哥不算宗室里的富户,也不能算是贫瘠。加上应酬少,开销少,手上正经有些闲散银子。 换做其他人主事,十三阿哥不愿掺和还情有可原;十六阿哥这边,却是同十三阿哥平素关系向来交好的。 “孚若,十三哥是不是多心了?之前,我原本当亲自过去说的。只是都是兄长,不好厚此薄彼,怕落了口舌,才只送了帖子。”十六阿哥心里没底,带着几分忐忑问曹颙道。 “不会,十三爷生性豁达,会体谅十六爷难处,不会挑这个不是。”曹颙摇了摇头,说道。 十六阿哥还是不放心,道:“孚若随我走一遭,看看十三哥怎么说。” 曹颙见十六阿哥如此,就点了点头,随着前往金鱼胡同。 听说半日功夫已经筹集四十三万,曹颙道:“这不是很好么?已经成功大半,十六爷当欢喜才是。” 十六阿哥苦笑道:“孚若,我没想到哥哥们都卖我这个面子,只觉得肩子上沉甸甸的。还有没想到连十四哥都掏了两万两银子,看来是动了德妃娘娘的私房。如此一来,皇子阿哥中,只有十五哥最少,十七弟我都帮了,十五哥我岂能袖手?如此一来,还差一万两银子,得劳烦孚若帮着先垫上。” “不就是一万两银子么,何以至此?明儿使人给你送去。”曹颙见十六阿哥面上怅然,不解地问道。 十六阿哥叹了口气,道:“我是有些搞不懂自己个儿,为何待十七弟都能交心,待同胞兄长却存了戒备,没有为他想过。他小时候最是疼我,就是得了一口吃食,都要留着给我半口。我真是没良心,只是怕他不小心拖累我。” 眼下也没有旁人,曹颙少不得多说一句,道:“还在当劝劝,十五爷同三爷、十四爷都太近了些。这两位爷都不是淡薄的主儿,十五爷太近,少不得要受到牵连。” 十六阿哥摇头道:“哪里是听劝的?他一心想混个王爵,我只要劝他,他就要讥讽上我两句,说我五十步笑一百步。我巴结皇阿玛,他巴结哥哥们,图的都是日子好过罢了。” 曹颙这边,只是觉得十五阿哥在玩火。三阿哥也好,十四阿哥也好,都是参与夺嫡之人,四阿哥的眼中钉、肉中刺。十五阿哥与这两位左右逢源,一边的便宜都沾不上,还要受双重拖累。 只是人各有志,脚上的泡都是自己个儿走的,十六阿哥都劝不得,更没有曹颙说话的缘故。 “十六爷想开些吧,兄弟情分也不必时时挂在嘴上,往后能照拂的地方尽量照拂,十五爷终会晓得十六爷的好意。”曹颙思量一遭,开解道。 十六阿哥长吁了口气,道:“只能如此。” 户部衙门离金鱼胡同本就不远,两人说话间,就到了地方。 听说他们两个来了,十三阿哥颇为奇怪。他抬起头来,看看天色,不过是正午时分,这两个不在衙门当差,怎么想起跑到他这边? 这会功夫,曹颙与十六阿哥已经被引到客厅,十三阿哥穿着常服大踏步到了。 十六阿哥最是怕热,骑了这会儿马,已经额头汗津津的,身上难受,同十三阿哥见过后,就道:“十三哥,怪热的,不拘什么瓜果上两盘,凉快凉快。” 十三阿哥见状,吩咐人上了两个冰盆,又上了一盘子切好的西瓜。 两人都是十三阿哥府的常客,不会装假,先吃了半个瓜,才擦了擦手。小厮已经送上饮品,十六阿哥还以为是酸梅汤,喝到嘴里才察觉出不同。味道更绵些,喝着有种淡淡的香味。 曹颙喝着却是有些熟悉,脑子里只有三个字,“王老吉”。 见十六阿哥与曹颙都关注饮品,十三阿哥道:“这是广式凉茶,是广州那边的奴才淘换的方子。喝着还凑合,解暑去腻不说,还比酸梅汤养胃。” 十六阿哥将剩下的半杯一饮而尽,道:“这可是好东西,十三哥可不能藏私。” 十三阿哥笑道:“行了,一会儿叫人给你抄一份。这主要是几种南边的草熬的,不费事,就是那几样东西京城里难找。我这也没多少,收拾两包,给你同曹颙拿去尝尝。” 十六阿哥欢喜地谢过,十三阿哥打量他一眼,道:“大晌午的,顶着日头过来,总不会是寻我讨吃的,是不是有事儿?” 十六阿哥撂下杯子,回道:“十三哥,弟弟是想问问银行股份的事儿。哥哥们都掺合了,十三哥这边到底作何想?” 十三阿哥听了,不禁莞尔,道:“就这事儿,打发个人来就是,还专程过来。银子不多,四万两,前些日子就已经准备出来了。只是想着明儿再过去内务府。毕竟你头一回敛这么大的差事,又涉及宗室王公贝勒。倘若股份不够卖,你也为难。我想着,要是今儿股份都卖光了,我就不掺合,省得惹人厌;要是股份有剩,我就占两分股。” 十六阿哥闻言,已经笑着咧开嘴巴,道:“我就晓得十三哥疼我。” 说起此事,十三阿哥就问起其他王府贝勒府的情况。十六阿哥袖子里早有备份的账册,拿出来给十三阿哥与曹颙看了。 看到五阿哥、八阿哥、十阿哥都是四万两,曹颙看了十六阿哥一眼,心里佩服九阿哥的财力。除了九阿哥名下的十万,再加上这十二万,就是二十二万两银子。 京城人家,能够在旬月内凑上二十二万两现银的人家,也是数得出来的。九阿哥果然豪富。 只是将这般豪富大剌剌地晾在内务府面前,就是晾在皇帝面前,九阿哥也算是有魄力。 从十三阿哥府出来,十六阿哥脸上已经没了担忧,只剩下欢喜,看着曹颙道:“剩下那十万,我想好了,就往几位尚主的皇亲国戚府邸发帖子,刚好大格格那边也就名正言顺,孚若打算掏多少?” 提及这个,曹颙也带了些遗憾。他与十六阿哥原本还以为三成的股份不够分,没想到除了九阿哥顶着名头的那几家与康亲王府,其他人家都这般谨慎:“连四爷、七爷才不过两万两,我这边也不好过了,只能两万两。倒是韩江氏那两分股,有些惹眼。她既不是宗室,也不是皇亲,用不用效九爷行事?” 十六阿哥摆摆手,道:“不用,不用,有的时候也得扯着虎皮才能做事。等到有人关注,就放出话去,将皇阿玛钦点的意思影影绰绰的传出去,也省得以后有不开眼的,打她的主意。” 实算不了上策,曹颙似乎能听到那些老学究顿足道:“抛头露面,不守妇道。” 韩宅,韩江氏一手拿着毛笔,一手摆弄着算盘,按照曹颙的吩咐,做着银行的预算。 待做完,她手腕已经酸涩得不行。小喜已经投了湿毛巾上前,侍候她擦脸擦手。小福又将切好的香瓜端上。韩江氏吃了两片,便让她们两个自用。 小喜与小福两个都成亲了,嫁给家里的管事,还在内宅侍候。两个早已开始调教小丫鬟,只是韩江氏用惯了她们两个,别人总觉得不合心。 “姑娘,四万两银子都已经预备出来了。何时打发人送,要不从曹爷那边借几个护院,省得不稳当。”小福回道。 韩江氏摇摇头,道:“不着急,等着十六爷的吩咐吧……” 第七百九十五章 谋夺 第七百九十五章谋夺 到了五月下旬,京城里的天气就热得发了狂。入夏以来,也下过几场雨,并不如往年那么缺雨水,但是暑热难消。 梧桐苑里,每天早晚院子里洒好几遍水,屋子里摆了冰盆,仍是热得人难眠。 曹寅夫妇在曹项亲事毕,已经回了海淀园子。曹颙连着两日没有睡好,听初瑜说想念女儿,打算使人去平王府接女儿,就道:“接了天慧后,就收拾收拾去海淀园子吧。我也过去,眼看就要进伏了,等熬过六月再回来。” 这几日曹颙每天半夜都要起身,眼睛都熬得佝偻了,初瑜看在眼中心疼,也惦记去海淀园子。但是想着曹颙每日要当差,又怕丈夫累。 听了曹颙的话,她一边轻轻地挥着团扇给丈夫扇风,一边道:“额驸不能休沐几日么?早晚进城出城,也劳乏。” “圣驾虽不在京,公文却不少,暂时歇不了。没事儿,赶上早晚凉快的时候出行,权当是活动活动筋骨。”曹颙回道:“快别扇了,手怪酸的。” 初瑜这才放下扇子,夫妻两人渐渐睡去…… 东府,东跨院,上房。 黑夜中,静惠一下子被疼醒,只觉得身下已经都是冷汗。她已经生过一胎,自然晓得身子里的抽搐是怎么回事儿。 “秋儿,秋儿……”静惠抓着褥子,忍着疼痛,使劲唤着。 就听到地上有人起身,迷迷糊糊道:“奶奶是要吃茶?” “要生了,快使人告诉……太太同五奶奶……”说完这一句,静惠不禁呻吟出声。 曹颂在宫里当值,这几日正好是夜里,要每天早晨才能回家。 静惠的陪嫁丫头春儿年岁大了,配了曹颂身边的小厮墨书,如今仍在静惠身边当差,晚上却不在这边。 今儿值夜的秋儿,外屋还有个叫冬儿的,都是曹府的家生子,原是这院子的小丫鬟,静惠瞧着老实本份就点了她们两个补了大丫鬟的缺。 这会儿功夫,秋儿早已清醒过来,忙掌了灯。 冬儿在外间,也听到动静,披着衣服进来看。见静惠满脸冷汗的模样,她唬了一跳。 秋儿已经挑帘子出去唤人,往兆佳氏与素芯的院子送信。 这会儿功夫,东西厢房的玉蜻同紫兰两个,也听到上房动静,使人掌灯。 听到静惠传出的呻吟声,她们两个也都跟着悬心。前两日还请太医来瞧过,说是还有半月才到产期,不知为何今晚就胎动。 素芯这边隔着窗户,听到丫鬟来报,静惠要生了,心里也是担心,道:“快去二门,使人请接生嬷嬷过来。再使人将府里的王嬷嬷同李嬷嬷叫到东院。” 一边说着,她一边起身穿衣服。 曹頫这边,听到动静,跟着起身道:“怎么好好的就要生了?二哥也不在家里。” 素芯虽年长些,也没有生育过,听了丈夫这话,越发担心,却晓得这个时候乱不得,麻溜地穿好衣服,回道:“听老人说,到了九个月就算足月,当不碍事。” 这会儿功夫,已经有丫鬟进屋子侍候。 素芯见曹頫还没穿好衣裳,道:“爷,我先过东院。” 曹頫想了想,道:“再使个人到四哥院里告诉四嫂一声。她年岁小,却是嫂子,家里有事,不好落下她。” 素芯应了一声,挑帘子出去,一边往东院去,一边吩咐人去禀告四奶奶…… 少一时,东府众人齐聚东跨院。 外头的接生嬷嬷虽然还没有到,但是府里的王嬷嬷同李嬷嬷都是有接生经验的。一时间,烧水的烧水,抱着布匹的抱布,但是也不显慌乱。 听王嬷嬷说静惠这边只是阵痛,并无大碍,等着接生嬷嬷既可,众人才松了口气。 兆佳氏转过头,对曹项兄弟道:“女人家生孩子,你们来做甚?赶紧回去睡觉,别在这边添乱。” 曹项同曹頫两个见并不凶险,也放下口气。只是这个时候,谁还能睡着。兄弟结伴出来,曹頫道:“四哥,到前院坐坐?” 曹项应了,就听曹頫又道:“生个侄儿就好了,二嫂也能踏实些。” 曹项听了,想到前些日子听生母同绿菊无意说起,道是二奶奶面色光滑、喜辣,这胎像是闺女,不觉有些沉重。 曹家的男儿不好做,曹家的媳妇也难当。尤其静惠还是二房长媳,既要当家管事,还要负责繁衍子嗣。 兄弟两个到前院,不过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听说接生嬷嬷到了,二嫂那边不算难产,他们就支撑着精神,等孩子落地的消息。 过了两、三个时辰,窗外天色已经泛白,兄弟两个将一壶茶已经喝得没了颜色儿,才见到婆子来报,道是二奶奶添了个姑娘…… “姑娘么?”初瑜听到二房婆子过来报喜,示意喜烟送上红包,心里叹了口气。她是晓得静惠盼儿子,怕她难过,竟有些待不住,想要立时过去安慰。 曹颙正吃着早饭,听到添了个侄女,脸上多了欢喜。 他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听说是顺产,就已经很高兴了。毕竟这个年代,女人生孩子跟闯鬼门关似的,险死还生。 见初瑜神色,曹颙道:“女孩也好。小二才多大,弟妹年岁更小,往后有生的时候。” 初瑜道:“别的不担心,怕是二太太心里要不自在。二太太念叨嫡孙,可是有些日子了。” 曹颙想着兆佳氏的嘴碎,也替静惠头疼,皱眉道:“二太太忒不知足,好好的日子,非要三天两日搅和一遭,让人不痛快。” “额驸,要不使人同太太说一声,接二太太到海淀园子住上些日子,省得静惠月子也做不安稳。”初瑜稍加思量,道。 曹颙闻言,点了点头,道:“也好,二弟妹本是心事重的。就是二太太不说什么,怕是也不好受;要是二太太再说点别的,更不知要胡思乱想什么。” 话虽这样说,曹颙心里也是不待见兆佳氏的。想要她要去海淀园子,曹颙要避暑的想法已经淡了几分…… 紫禁城,内务府本堂衙门。 十六阿哥只觉得浑身舒坦,走路都轻飘飘的。他才从广储司银库出来,从五月十五至今已经过去十日,一百万两雪花银已经齐数入库。 内务府闹出这动静,京城权贵早就侧目。只是听说是只限宗室,别人只能干瞪眼。待剩下十万的股份抛出来,每几日就往那些皇亲国戚之家给瓜分完毕。有几家得消息晚了,没赶上,还拉着十六阿哥埋怨了几遭。 如今,银行的人手在培训中,开办银行的地方,就是内务府名下的两处产业。没错,是两处。东城、西城各一处,打算一起开业。 从内务府挑选人手的时候,十六阿哥都挑家族背景弱,年轻性子服帖的,担心韩江氏降服不住。不过,挑完人后,十六阿哥不禁自嘲,自己太婆妈了些。 要是韩江氏连管人都不会,那如何能撑起一滩事儿? 按照他同曹颙的计划,这“大清银行”不禁要开在京城,往后还要发展到省城。到那个时候,还能经营异地兑换业务,方便商业流通。 十六阿哥眼睛弯弯,正算着银行开业的日子,想着曹颙曾提及的那些噱头,就见赵丰弯腰进来,道:“主子,热河有信过来。”说话间,双手将信送上。 十六阿哥笑着接过,拢共两封,一封是七阿哥,一封是十五阿哥。他微微一愣,没想到七阿哥还会来信。将信拆开看了,里面不过几句话,只是告诫十六阿哥谨言慎行,不要费事不讨好,再背给“与民夺利”的名声。 十六阿哥见状,不由失笑。自己这个七哥不是爱啰嗦的,巴巴地嘱咐一句,是怕连累了好女婿。 如今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大清银行”办好了,是十六阿哥的功劳;要是办砸了,背后的曹颙,也讨不到好去。 想到此处,十六阿哥不禁收了笑,心里沉甸甸的。原本想要趁机立点功劳,赚点银子的想法,烟消云散。 九阿哥有个亲王的同胞兄弟倚仗,宫里还有宜妃当靠山,可以肆意;他无爵无品的,倒是有些张扬了。 三阿哥与四阿哥那边,都是亲王府邸,每年的俸银就是万两,加上分府时的庄子的进项,手上都有银子,这次也不过是掏了两万两。 自己那十万两,有些过了。 思及此处,十六阿哥决定将自己名下那五分股抛售出三分去,正好安抚了几个有怨言的人家,还能减少自己在内务府的欠款,正是两相便宜。 至于银子,反正现下一切开销都是宫里出的;往后要是出去了,爵位低,银子不够花,就学着曹颙开铺子。要是爵位能在贝勒上,那自己消停过日子也够了。 十六阿哥长吁了口气,将“无欲则刚”这四个字在心里琢磨琢磨,觉得自己个儿淡定许多,心情愉悦地打开十五阿哥的信。 才看了几句,十六阿哥就变了脸色。 十五阿哥的信中,明着谢他为十五阿哥添了一万两银子的股份,实际上说他拿皇父的银子做人情,好大威风。其中的讥讽之意,甚是刻薄。 信后,十五阿哥还提及之前的一万两,有七千两是向别人借贷,需要早日还上;还有妃母封位,他筹备贺礼无银。两项加上一块儿,需要一万两银子,请十六阿哥看在兄弟情分上“援手”。要不然,同母兄弟,一个春风得意,一个落魄不堪,也叫人笑话。 十六阿哥攥着手中的信,心底一片冰冷。 自己个儿百般筹划,想着兄弟之情,宁愿自己个儿多背负一万两银子的债务。甚至还因之前没想到照拂兄长心生愧疚,到头来换得什么? 半句谢都没有,只有满篇的嘲讽,还有贪婪之心。 一时之间,只剩下萧索。 九阿哥摇着扇子进门时,正见到十六阿哥这般满身寂寥的情景。他扫了眼十六阿哥手中的信,道:“小十六这是想什么?我来了半晌了,都没瞧见。” 十六阿哥这才醒过神来,将手中的信撂到一边,起身道:“今儿刮什么风,九哥这是来看弟弟?” 九阿哥除了爱银钱,还爱口腹之欲。在诸位皇子中,他的身形可以称得上肥硕。前年八阿哥去世后,他清减了不少;如今时过境迁,又恢复到往日的模样。 因为胖,他比较畏暑。虽因银行的事儿,留在京城,但是天热后,鲜少出门。 九阿哥不待他让座,寻了个舒坦的地方坐了,道:“有些日子没见你了,你又是大忙人,只能我溜达过来。” 十六阿哥见他额头汗津津的,忙唤了赵丰道:“赶紧地,使人再送两个冰盆上来。” 稍一时,冰盆送上来,九阿哥掏出帕子,擦了擦额头,才觉得身上舒坦些。 这会儿功夫,十六阿哥已经恢复常色,道:“要是在阿哥所,还能有凉茶,衙门这头,只能请九哥喝龙井了。” 九阿哥道:“十六弟别张罗了,我又不是找你寻吃的。” 十六阿哥奉上茶,才在九阿哥面前坐下,道:“如此说来,九哥是有事儿吩咐弟弟?” 九阿哥端着茶,喝了一口,道:“嗯,跟你说一声,我打算给皇阿玛写折子,去趟河南府。” 十六阿哥闻言,颇为意外,道:“九哥怎么想到出京?这个时候动身,怪热的。” 九阿哥摇头,道:“不是这个时候,自是要等到立秋凉快,要不然不是要我的命么?听说那边人工土地都比京城便宜许多,要是将卷烟厂设在那边,比京里省钱。不过道路如何,运输如何行事,总要亲眼看看,才能心里有底。” 九阿哥是重享受之人,能不怕道路辛苦,想着去洛阳亲自查看,使得十六阿哥不禁生出几分佩服,道:“还是九哥想得周全,听曹颙说那边百姓生计艰难,若是能因此造福一方百姓,也是九哥的福德。” 九阿哥挑了挑嘴角,道:“福德不福德的不好说,难得皇阿玛有信得着我的地方,若是差事办砸了,丢了颜面,皇阿玛的脾气,还能容了我自在么?” 十六阿哥想起在河南府设了八旗驻军之事,道:“看皇阿玛的意思,西部要是动兵事的话,河南府也要用到的,要不然也不会先布棋子。” 九阿哥笑笑,压低了音量道:“老十四那边,可是紧着怂恿我去。” 十六阿哥闻言,有些不解,就听九阿哥又道:“**离京城太远了,要是真发兵**,河南府要成为粮草集散地。北边几个省的银钱,就要直接发往河南府。” 听九阿哥说得这般肆无忌惮,十六阿哥也生出几分好奇,低声问道:“九哥,莫非十四哥要领兵出征的消息是真的?” “要不是真的,咸安宫里那位能发疯么?”九阿哥的脸上多了几分讥讽:“没听说二福晋病了么,可怜那位还不晓得自己的分量,闹腾得这么欢实。怕是如今在皇阿玛眼中,这个千挑百挑出来的废太子妃,可是比他那位废太子更有分量。” 二福晋最近身子不舒坦之事,十六阿哥也有所耳闻,却没有放在心上。从二阿哥被圈在咸安宫,二福晋的身子时好时坏,也是寻常。 如今九阿哥这话,似乎还有其他内情。 九阿哥这边已经收了脸色讥笑,怅怅道:“皇阿玛待那位向来偏心,挑的媳妇也是好人选,二嫂行事还真是没得说。” 为夺嫡之事,九阿哥站在八阿哥立场,加上八阿哥生前受到的苛待,多是皇父为了替二阿哥迁怒别人。因此,九阿哥一向视二阿哥为死敌。饶是如此,对于废太子妃,他也说不出半点不是,可见二福晋确有长嫂风范。 “真要不好了?”十六阿哥不由皱眉。 说起来,他小时候受二福晋照顾良多;就是王嫔,早年也受过二福晋的恩惠。 “缠绵病榻多年,早就敖干了身子,哪里还禁得起那位折腾。刚才听老十四提及,宗人府那边要往热河上折子了。他们不敢再拖,怕受皇阿玛责难。”说到这里,想要八阿哥病故,也跟当时太医院拖延有关,九阿哥有些晃神。 一时之间,气氛有些沉重。 过了一会儿,才听到九阿哥自嘲道:“怎么提及这个,怪没意思的,倒忘了说正事。” 十六阿哥这边听了,道:“九哥还有何事儿?” 九阿哥挤出几分笑道:“喜事。” 十六阿哥不禁好奇,洗耳恭听,就听九阿哥道:“十六弟,今年是选秀之年!” 十六阿哥点点头,打趣道:“莫非九阿哥看上谁家秀女,打算添两个小嫂子?” 九阿哥摇了摇扇子,冷哼了一声,道:“旗人家出来的女子,个顶个儿跟木头桩子似的,谁稀罕?不过想着借选秀的时机,跟皇阿玛讨个赏赐。” 十六阿哥听着听着,只觉得心里不对劲,隐隐地猜测出点什么,竟有些不敢相问。 九阿哥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十六弟不想问问,到底是哪个入了哥哥的眼?” 十六阿哥讪笑两声,道:“九哥向来爱美人儿,能入得九哥眼的,自然是品貌具佳的大美人儿。只是咱们身上还有太后的孝,今年没有免选,多是为宗室栓婚。皇阿玛最是最孝道,九哥今年提这个却是不合适……” 第七百九十六章 “干亲” 第七百九十六章“干亲” 十六阿哥并不是能藏住话之人,九阿哥到内务府本堂次日,曹颙这边,就晓得了两位皇子之间的对话。 九阿哥这几年对韩江氏的试探之举,曹颙并非一无所知,但是没想到九阿哥会这般肆无忌惮说出想要纳韩江氏的话。 曹颙带着几分不解,九阿哥并不是随心所欲之人,也不是贪恋美色的毛头小子。曹颙相信,凭着九阿哥的心计,真想要韩江氏,绝不会先打草惊蛇,任由十六阿哥同曹颙商议。 “十六爷怎么看?”曹颙皱眉问道。 十六阿哥瞥了曹颙一眼,道:“我总觉得他在试探你的底线,也在试探我,要是他执意如此,孚若宁愿得罪皇子,也要护着韩江氏?” 曹颙被问得,不由怔住。 是他自己个儿托大么?以为上面有康熙,就能护着韩江氏的周全,却没想过自己有几斤几两。 “十六爷,要是她是男子,为我所用,我相护不相护?虽她是女子,在我心中,同得用的男子并无二样。”曹颙斟酌着说道。 十六阿哥听了,翻了翻白眼道:“不用你撇清关系,既然你将她打发到我手下办事,我自然会照拂她。只是不只九哥那边,巴巴地提及这个,在筹划什么。” 十六阿哥嘴里说着,心里也在揣测九阿哥的用意。他有门人在江南,贝子府里什么样的绝色没有。韩江氏容貌在外人眼中看着虽好些,在他们皇子眼中,并不算稀罕,打小见过的美人还少了? “能有什么,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先将话透给十六阿哥,倘若韩江氏银行的差事守不牢,就要入九阿哥府为禁脔;就算差事守得牢,九阿哥办好烟草差事,想要回头抓银行的时候,从韩江氏身上下手也便宜。”曹颙稍加思量,回道。 说起这个,曹颙心里有些后悔。 入乡随俗,自己是不是好日子过的,忘了这四个字。就算韩江氏有些能力,在一个女子身上,也不过是怀璧之罪。 世人丑陋的贪婪之心,绝不会因韩江氏命运凄苦而有所怜惜。 十六阿哥摸了摸下巴,仔细思量一番,慢慢舒展眉头,笑着说道:“若是韩江氏年岁小些,我认个干闺女,定下名分,也能绝了九哥的心思。要不然,就叨饶叨饶姨母。就是皇阿玛,听到韩江氏得姨母庇护,也会对其另眼相待几分。” 见曹颙犹豫,十六阿哥道:“孚若别想着让韩江氏避开银行之事。那样,才是顺了九哥的意。不过是个女子,用了就用了,又有什么大不了。换做是男人,还得留心,养出白眼狼。九哥那人,惯是得陇望川的性子,退不得。” 说完这个,十六阿哥又提及九阿哥欲往河南府与咸安宫二福晋病重之事。 十六阿哥已经带了几分疲惫,道:“孚若,十四哥最近待人越发热络了,当如何行事?” “再忍耐些日子,只是小心别让那位误会。”曹颙伸出巴掌,做了个手势。 十六阿哥闻言,眼珠子转了转,道:“刚买了些檀香,打算送到热河给额娘祈福用,看来也当往四哥府上送些……” 且不说九阿哥如何等待热河的旨意,太医院的太医如何在咸安宫里战战兢兢。 曹颙回去,对初瑜说了韩江氏的难处。对于十六阿哥的提议,初瑜这边亦是赞成。 过了几日,到了六月初一,初瑜就乘车去了海淀园子,对婆婆提及韩江氏之意。 不过是要个对外的虚名,李氏这边,想着女子孤零零不容易,也心生怜惜之心,收拾了一对镯子、一个项圈做见面礼,权当认下个干闺女。 回到府里,初瑜就使人接了韩江氏过来,将其中用意说之。 韩江氏这些时日,心里也是带了几分忐忑,晓得离开稻香村,接手内务府差事那刻,就失了曹家庇护。 她似乎有些理解,曹颙为何将郑沃雪夫妇举荐到十三阿哥府。 在京城权贵云集的地方,寻常人家的地位,根本比不上皇子府的家奴。 再嫁不是她所愿,投身皇子为奴,也不是她所愿。她心中凄苦,又无法对人讲,只能暗恨自己不是男子,终是无根浮萍。 拜在李氏名下,就是她的护身符。 想到自己不过是商贾出身,曹颙与大奶奶却能百般相护,韩江氏心中又是羞愧,又是感激不尽。 她收下镯子与项圈,次日随同初瑜到海淀给李氏与曹寅请安。 曹寅与李氏夫妇接受了她的磕头,从此曹家就多了一门干亲。 六月间,赶上亲戚家有应酬的时候,初瑜就携韩江氏同往。不到半月,京城权贵就晓得伯爵府多了个义女。 韩江氏别的没有,就是不缺银子。她不愿白白占了曹家的便宜,将稻香村的四成股份,送给初瑜,作为认亲之礼。 初瑜不过是谢她前几年操劳稻香村之功,才乐意帮忙,哪里会占她便宜。退还了不说,还将韩江氏现下所住的宅子的房契与地契送了她。 韩江氏晓得这里是初瑜的陪嫁,哪里肯白要?又买了一处四进的大宅,做回礼送给初瑜。 九阿哥六月底出京,往河南府去,不晓得他听到韩江氏认亲会是什么想法,之前所提也没了后续。 闹的十六阿哥莫名其妙,拉着曹颙道:“还以为他要讥讽几句,怎么没了动静?孚若,你说他折腾这出,所谓何来?”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九阿哥这颗皇子阿哥玲珑心,丝毫不比女人的难猜。 连曹颙都觉得有些不对头,按照九阿哥之前的性子,遇到曹颙,少不得要对付两句,如今偶尔碰上,也不过是点点头,或者笑眯眯地哼哼哈哈一番。看着心情愉悦的很,哪里有被人破坏好事的羞恼。 十六阿哥那边,发现内务府挑出来的几位属官,对于韩江氏多了恭敬。就算只是干亲,有了伯爵府做倚仗的韩江氏,同商贾韩江氏也是身份天壤之别。 十六阿哥的性子,是不肯糊涂的,狠想了两日,对曹颙道:“不会是九哥真对韩江氏生了怜香惜玉之心吧?闹腾一番,除了让韩江氏多了个靠山,也没有旁的。” 说到这里,他同曹颙对视一眼,只觉得骇人。这般了解他们的性子,推波助澜至此,算不算是知己知彼。 看来,自己那位皇兄,之前被外界传为“八爷党”的“智囊”并不是的空穴来风。 身为男人,曹颙心中则是颇为古怪。 韩江氏在他眼前,还需要别人费心保护,这个滋味儿有些玄妙。不过,他也生出几分遗憾,倘若九阿哥不是皇子身份,是个寻常男子,对韩江氏能慧眼识珠,那说不定就会是段好姻缘。 在士农工商,等级鲜明的现下,能够不以商贾身份轻视人的有几个? 原来韩江氏到曹家是客,现下成了半个自家人,李氏见她也是欢喜。加上她待人不卑不亢,沉浮商海多年却不减玉洁冰清,李氏也是越看越欢喜。 私下里,她已经同曹寅念叨了几遭,女子总要找个归宿好。要不然在亲朋故旧中,为这个干女儿寻个好人家。 曹寅这边,听着妻子唠叨,只是笑着听了,不置可否。 李氏见丈夫不反对,正经开始留心,叫人打听合适的人选。不过正经人家,就算要续弦,也要讲究出身;剩下的歪瓜裂枣,不过是为了攀附曹家的权势与韩江氏的富贵。 李氏是宅门女子,自然有些护短,认下韩江氏为闺女,就真当自家人看的。听了外头对韩江氏挑三拣四,她只能生了一肚子闷气,熄了“嫁女”的心思。想着等回城外,接了韩江氏到曹府住些日子,看着能不能挑个老实人“坐产招夫”。 长房多了个干闺女之事,二房诸人也都知晓。 六月下旬,曹颂次女满月这日,韩江氏还跟随初瑜到东府道贺。 曹颂向来是以哥哥为马首,又大大咧咧的,自然不会想为何多了门干亲。曹项同曹頫两个,则是想到外头说堂兄“惧内”的传言。 寡妇门前是非多,这些年关于曹颙与韩江氏的风言风语始终没有断过。毕竟,在世人眼中,一个年轻多金的寡妇,搁在眼前,哪个男人能老实。 如今,“小情人”没有成外室,也没有纳进曹府为妾,成了不上不下的干亲。曹项同曹頫两个,想到平素待人和气的堂嫂,都觉得王府的格格手段果然不一般。 只有静惠,是受过长房恩惠的,晓得兄嫂都是怜贫惜弱之人。对待当年的她如是,对待六亲无靠的韩江氏亦如此。 因此,当看到韩江氏时,她没有打量与探究,只有同为天涯沦落人的理解与友善。 有她在前,四奶奶春华同五奶奶素芯对韩江氏也就少了疏离,多了几分客气。 初瑜原还担心她们瞧不起韩江氏的出身,见她们如此,也不禁松了口气。 外头诸人,类似曹项同曹頫那般想法的不乏其人。就是淳王府那边的七福晋,因这件事,都专程使人接了初瑜过去,问她是不是遇到什么难题,受到什么委屈,才这般形式。 听得初瑜目瞪口呆,再三解释只是瞧着韩江氏孤苦,才拉扯一把。 不管七福晋心里信不信,初瑜这边,多少觉得有些委屈,回到府里还跟紫晶牢骚道:“紫晶姐姐,难道外人眼中,我真是嫉妒无状之人?” “奶奶不过善心罢了,何必理会这些闲言碎语。人心险恶,没几个乐意夸人好的,都要无中生有的挑出别人的不足。奶奶心善,品性端良,别人挑不出不是来,就无中生有两句,奶奶不要放在心上。”紫晶笑着劝道。 初瑜也不过是抱怨一句,听了紫晶的话,也晓得自己不必理会这些。“嫉妒”之名,有何不好;总比那些“贤良”的日子过得舒坦。 外头的人送礼,俏婢娈童,都是常事。因她背负“嫉妒”恶名,曹家也就省了这个麻烦。 想到这里,初瑜失笑,开始同紫晶商议起丈夫的生辰。 曹颙今年是二十五,既是个半整寿,又是本命年,不必往年。 紫晶一边听着初瑜说着,一边在心里叹息。难道大奶奶热心“认亲”之事,真的只是顺承丈夫的意思,对韩江氏有些怜惜么? 曹颙不爱美色,又最讨厌麻烦,但是对这个认识十数年的韩江氏终是有所不同。 连紫晶都看出这点,初瑜身为妻子,能看不到这点…… 紫禁城,内务府本堂。 十六阿哥眼神发亮,几乎要手舞足蹈,对曹颙道:“孚若,选了银行开业的日子了,七月初二,你生日次日。” 他这几个月,全部心思都在银行上,如今总算是初见成效,怎能不畅快。 曹颙算算日子,没剩下几日,道:“那些宣传册子,十六爷都使人派发了?” 十六阿哥笑着点点头,道:“发了,京城各大衙门,还有前门各大会馆,顺天府登记在册的各大商会,都已经发完。”说到这里,带了几分忐忑,搓了搓手道:“真是让人担心,要是冷场怎么办?” 经过之前的议定,将“大清银行”存款的利息定为月息七厘,年息九分;贷款月息一分五,年息一成八。 虽说利息比民间的高利贷少上许多,但是不分身份,触犯不到律法。 “内务府那边,十六爷吩咐没有?”曹颙问道。 十六阿哥眨了眨眼睛,道:“吩咐了,命他们开业三日内到银行开个帐户,往后内务府发薪直接打入帐户。” 曹颙心里算了算内务府的人手,笑道:“那十六爷还担心什么,支撑门面够了。一天吃不成胖子,等日子久了,就好了。” 话虽如此说,实际上曹颙这边也做了打算。总不能出入银行的都是官吏,那样的话会将那些商户吓得止步门外。 他已经跟曹方说过,稻香村各大掌柜与大师傅的薪水,往后也都直接打入“大清银行”帐户。至于那些学徒与伙计,薪水低,就没必要折腾一番。 毕竟,同后世社会不同,大清银行所设定的客户,还是以士商为主…… 不说十六阿哥与曹颙如何等待开业的日子,京城各大王府贝勒府也收到“大清银行”开业的帖子。 想着这里面有自己的股份,众人也就多了几分动力。最欢喜的,莫过于那些女眷。 她们身份所限,手上有些私房,也不好随意放贷;如今多了个银行,说是帐户不公布,正合了她们的心意…… 第七百九十七章 初伏 第七百九十七章初伏 七月初一这日,曹颙休沐,没有去衙门当差。 他本不愿意大办,但是见妻子同母亲兴致颇高,就也由她们安排。毕竟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入的,她们的生活忒是单调。 大清早,曹颙身上穿了宝蓝色葛纱袍,头上带着万丝帽,同初瑜一道到兰园给曹寅与李氏请安。曹寅夫妇是前儿回府的,就是为了给儿子过生日。 想着二十五年前,他不过是襁褓之中,如今已经儿女成行,曹寅夫妇唏嘘不已。 曹颙则是挑了前襟,规矩规矩地给父母磕了三个头。不仅仅为了这十几年的骨肉之情,还有对上世父母的怀念。 待曹颙磕完头,李氏起身将儿子扶起,将手中握着的十八子手珠,套在曹颙手腕上,道:“这是前些日子到广济寺开过光的佛珠,保佑我儿平安如意。” 这手珠还带着余温,曹颙心中一暖,搀着李氏到炕边坐下,轻声道:“以前是儿子不孝,累及父母担心,甚感羞愧;日后定秉承慈训,爱惜己身,让父母展怀。” 李氏身为母亲,只觉得荣宠富贵全比不上子女安康,听儿子说得这般贴心,也是老大宽慰。 曹寅看着儿子,脸色越发慈爱。像什么光耀曹氏门楣、孝顺亲长、照拂兄弟子侄,这些话都不需交代。 曹颙给父母请完安后,就有**牵着长生进来。 长生康熙五十四年冬出生,如今虚岁四岁,长得粉雕玉琢,眼珠子黑溜溜的甚是讨人喜欢。他是曹颙的同胞兄弟,长相也是肖母居多,看着同曹颙小时候一般无二。 他给曹寅父母请完安后,走到曹颙面前,奶声奶气道:“祝大哥哥吉祥如意,富贵安康。”说着还有模有样地作揖下去。 这般可人疼的模样,引得众人都笑了。 曹颙俯下身子,将长生抱起,搁在膝盖上,笑着问道:“咱们长生都会祝寿了,这是跟谁学的?” 长生只是嘻嘻笑着,小手摆弄曹颙前襟的盘扣,并不说话。 这会儿功夫,就有丫鬟来报,几位小爷同大姑娘到了。 一溜的小脑袋瓜子,给祖父母请完安,给父母(义父母)请完安,还不忘向曹颙怀里的长生请安。而后才有丫鬟送上垫子,天佑几个向曹颙跪拜贺寿。 这边才拜完,就有管事媳妇进来报,道是内外管事下人要给少主曹颙拜寿。 曹颙撂下长生,先到前院厅堂接受男仆的恭贺;随后又回梧桐苑,受了内管事们的磕头。 接下来,就是贺客盈门,半日不得歇。 因是曹颙过生日,除了官场上的同僚,年纪或老或幼着尽有;亲朋故旧家的,多是年轻人上门。 东府的几位堂弟,淳王府的几位内弟,一个没落下,都过来给曹颙庆生。 看着曹頫跟小大人似的,待人接物半点不差;淳王府的四阿哥弘昕也十七岁,听说今年就要指婚。曹颙心里,竟生沧桑之感。 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人生似乎圆满了。又是随波逐流,似乎什么都没做。 直到深夜,客人才陆续散去,曹颙身上只剩下疲惫。 初瑜服侍曹颙换了衣服,帮他捏了捏肩。曹颙抓住她的手,道:“你也忙了一日,咱们说说话。” 夫妻两个,躺在凉席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老爷在江南时就爱听曲儿,今儿请的班子好,老爷瞧着很是欢喜。”曹颙说道。 初瑜说道:“听太太提过,老爷早年还亲自写过戏文,在江南时排演过。” 曹颙阖着眼睛,道:“是啊,早年在江宁时,为了接驾事宜,家里养过戏班子。到了京城,诸事不便宜,反而不如在江宁时自在。” 说起这个,曹颙想起父亲这两年整理的书稿。 采买戏班子,看着太张扬了,父亲也不会让;书稿那边,则是可以尽尽心。 曹寅已经到甲子之年,已是呈油尽灯枯之相。曹颙每次见到父亲,都觉得心里不安,生怕他什么时候病倒。 次日,曹颙起床后,便使人到东府请曹頫。 曹頫是二房幼子,上面有两位兄长已经出仕,并不急着安排他当差。会试落地后,他仍回八旗学堂读书。 按照曹寅与曹颙的想法,是想等曹頫再考一科再说。他今年十七岁,等上三年再考一科,也不过二十。到时候还不中第的话,补个笔贴式在六部当差,也是好的。 见堂兄大清早的唤自己过来,曹頫心中疑问不已。 曹颙开门见山地说了缘由,想要寻家作坊,刊印父亲早年的诗作,算是为父亲完成夙愿。不过他对于前几年震惊朝野的“南山集案”还记得清楚,少不得多嘱咐几句。 其实,他想多了。曹寅包衣世家出身,打小沐浴皇恩,即便有所诗作,多是感恩颂德之语,同那些江南士子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曹頫已经听得眼睛发亮,道:“大哥,那要刊印多少匣?” 曹颙心里也没想过,道:“这个听听老爷意思,一百匣或者两百匣都可。除了馈送亲友,剩下的要传承子孙。我要在部里当差,不能在老爷身边侍候,这刊行之事,就要劳烦五弟。” 曹頫闻言,犹豫了一下,道:“大哥,弟弟官学那边能不能请几个月假?左右夫子讲过的东西早就听过,每日去点卯,不过是跟着众人胡混。” “请假可以,但是别落下功课,要将年考对付过去。要不然老爷那边,少不得有啰嗦。”曹颙想了想,说道。 曹頫欢欢喜喜应了,曹颙见时间不早,就出府往衙门去…… 今儿七月初二,是“大清银行”开业之日。 曹颙身份所限,没有前往,毕竟他如今已经离开内务府,背后参赞还行,人前露面就有些不合时宜。 十六阿哥最是猴精,拉了十四阿哥同十七阿哥到银行门口掀牌亮匾。 这匾额上的“大清银行”四字,是御笔亲题,天子墨宝。 五间宽敞的大堂,支着五尺高的柜台。柜台上是拇指粗的铁条,将内外分开。有点像传统的钱庄,又有所不同。 耐不住十六阿哥央磨,十四阿哥这边早就答应下来,不仅他自己个儿捧场,连带着兵部官员也要凑凑热闹。 不说早已得了消息的商贾百姓,就是内务府同兵部两处官员,就将“大清银行”支撑得热闹。 再加上那些同内务府关系密切的商会,并不稀罕吃利息,不过是想借此巴结内务府罢了。所以他们也很是捧场,都在开业这日到大清银行开户存款。 于是乎,京城百姓这日就长了见识。除了连着放了一上午的炮竹,满地红纸屑外,银行门外已经排起了长队。 十六阿哥摇着扇子,笑咪咪地坐在对面的茶楼中,看着眼前的长龙,心里也跟着欢喜。 对于大清银行之事,十四阿哥始终关注。别的不说,就是银行开业前筹集的百万两银子,都让人眼红。 “十六弟,若是照今日这般下去,每日存入数万乃至十数万两银子,银行就真是名副其实了。只是不晓得那贷款利息,若是官贷,也是年息一成八么?能不能少些?”十四阿哥心里盘算了一下,开口问道。 “十四哥,甭管私贷官贷,都是一样的。按照市面上的利息,是月息三分,年息三成六,银行的利息已经极低。”十六阿哥看了十四阿哥一眼,回道。 十四阿哥闻言,双眉紧皱,眉心已经是个“川”字,道:“户部空糜,今明两年还要大动干戈。这银行之事,若是归到户部就好了。” 十六阿哥听了好笑,这银行是银钱周转之地,并不是朝廷的钱袋子。要是按照十四阿哥的说法,这银行里的存款,都有朝廷拿出去花掉,那银行也该倒闭。 十七阿哥难得出来溜达一趟,看着街景,觉得心里松快许多。听着两位兄长口口声声,都是利息银钱,不由失笑,道:“十四哥,您瞧十六哥这般做派,是不是越来越有九哥的模样?” 十四阿哥闻言,扫了十六阿哥一眼,见他腰间挂着个两寸来长的玉石算盘,道:“这是九哥赠的?瞅着同九哥那个不离身的金算盘差不多。” 十六阿哥闻言,已经笑着解下算盘,给两人把玩:“是九哥赠的,瞅着也新奇,用着也便宜。九哥出京几日了,也不晓得路上如何……” 十四阿哥把玩着玉石算盘,心下一动,道:“十六弟在内务府当差多年,想不想到户部去?要不然给皇阿玛上个折子,调十六弟往户部如何?” 十六阿哥听了,忙摆摆手,道:“十四哥千万别地。弟弟几斤几两,自己个儿不晓得?在内务府挂个名,为皇阿玛料理料理琐事还好,国家大事就劳烦哥哥们去操心。” 十七阿哥在旁,冷眼旁观,心里有数。对于户部的掌部阿哥四阿哥,十四阿哥心里始终提防着。他宁愿相信异母兄弟,也不愿相信同胞兄长。 若是真按照传言,十四阿哥要领兵出征,那户部没有可信的人他心里也不踏实。 兄弟几个正坐着闲话,就见赵丰躬身进来,在十六阿哥耳边禀了几句。 十六阿哥闻言,不禁变了脸色。 十四阿哥见状,问道:“是宫里的消息?二福晋有什么不妥当?” 二福晋五月底病重,至今不过是支撑时日。消息到了热河,康熙亲自下旨命太医院诊治;待晓得药石无效后,又点名后宫中几位年长的妃嫔前往探视。 虽说二福晋的太子妃册宝,在康熙五十一年二废太子时,就已经跟着销毁,但是她毕竟是康熙亲自挑出来的嫡皇子福晋。又以太子妃的身份,执掌宫务二十余年。 十六阿哥摇摇头,道:“不是二福晋,是李光地昨晚没了,刚才赵丰看到李家子弟出门报丧。” 说话间,十六阿哥不由皱眉。 先前并没有听说李光地患病的消息,看来是天寿到了。李光地年将八旬,算是高寿。只是如此一来,皇父眼前的老臣就凋零殆尽。 不知道消息传到热河,皇父心中做如何想…… 两日后,热河,避暑山庄。 康熙坐在御案后,看着眼前李光地的遗折,缄默许久。他记得清楚,李光地是康熙九年的进士,至今将近五十年。 平三藩,征台湾,好像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李光地早就乞老,是自己念旧情,每次都将折子留中,就是为了多留个老臣在身边。 四月初,圣驾出京前,李光地还颤悠悠地到御前请安。因怕他吃不得旅途劳乏之苦,才允他在京城休养,没有随扈热河。没想到,如此一来,竟成君臣诀别。 康熙拿起笔来,在礼部官员上的折子,写道:“予故文渊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李光地祭葬,谥文贞。” 康熙撂下笔,刚想吩咐人将折子发下去,就见魏珠进来禀道:“启禀皇上,康亲王求见。” 康熙闻言,心里咯噔一下,沉声道:“宣。” 少一时,就见康亲王崇安跟着魏珠进来。他是宗人府左宗正,随扈热河,回禀的都是宗人府事务。 看着糊了白封的折子,康熙心里叹息一声,道:“多暂没的,可有遗言?” 崇安跪禀道:“福晋是初二亥时咽气,弥留之际,福晋曾向东北方向叩首谢恩。” 康熙只觉得眼睛酸涩,那是他亲自挑选的太子妃,足以母仪天下的女子。他这个皇父是失败的,亲手调教的太子不堪用,亲自挑选的太子妃郁郁而终。 魏珠在旁,看到康熙脸上不正常的潮红,只觉得胆颤心惊。一日之内,收到两个丧信,就是寻常人也受不了,更不要说皇上这半年的身子骨始终不好…… 京城,紫禁城,咸安宫。 正堂里一片素白,二福晋的灵柩两侧,站着两列穿着孝衣的侍卫。 这是康熙早在二福晋病重后就下的旨意,命得领侍卫内大臣带着三十侍卫为二福晋穿孝。 按照礼制,亲王福晋丧,才二十侍卫穿孝。康熙虽没有恢复二福晋的太子妃尊号,但是丧仪却等同于太子妃。 曹颂身为外班侍卫,就在这次的穿孝的人选中。 虽没有见过棺木里的那位女子,但是她慈爱仁厚的美名人人称道,曹颂心里也是生出几分敬意。倘若没有二废太子风波,那这个女子就是国母。 咸安宫毕竟是废太子幽禁之所,就算操办丧事,前来守丧的不过是二阿哥名下几个年长的皇孙阿哥。 看着丧事这般冷清,曹颂感触颇深。 时也,势也,堂堂的前太子妃,死后连寻常百姓都不如。 除了后宫之中几位年长的嫔妃,前来吊祭,就是外头的几位皇子福晋。不过都是上柱香就走,毕竟这里是咸安宫,不是别的地方。 四福晋在二福晋灵前上了香出宫,心里存了心事。 早年分府前,她也在阿哥所住过几年,二福晋身为嫂子,对于她多有提点,妯娌之间相处甚是融洽。 自打五月底,二福晋病重,四福晋就想着探望。但是圣旨中,只让几位年长宫妃探望,其他人没有旨意,如何能出入咸安宫? 六月里惠妃同荣妃探望完二福晋后,就曾叫四福晋进宫,转达二福晋的意思。二福晋只有一亲生女三格格,因侍疾耽搁了婚期,二福晋最惦记的就是这个女儿。还有个庶女六格格,今年十一,同三格格最是亲厚。 二福晋的意思,是想要将两个女儿托付给四福晋教养。 四福晋晓得这不是自己个儿能拿主意的,回去同四阿哥提及。四阿哥因是惠妃与荣妃传话,怕其中有别的干系,就拖延下来。 毕竟在皇父眼中,二阿哥已经与二阿哥相关的事都成了禁忌,谁提谁倒霉。 加上年老多疑,就算四福晋出于好心,难保皇父不会想到其他的。 四福晋虽记在心上,但是向来柔顺,见丈夫将此事撂下,也就不好再提起。 等到二福晋身故,四福晋进咸安宫吊祭,见到神情恍惚的三格格同天真浪漫的六格格,四福晋想起旧事。 “爷,三格格的样子看着不好。要是不好好调治,怕是也熬不过两年。”四福晋到底心慈,回到王府后,就使人请了四阿哥过来,道:“怪不得二嫂不放心这个女儿,如今不过是勉强认识人罢了,要是还拘在那边,将治病的事情耽搁了,可怎么好?” 四阿哥的耳目多些,晓得的内情比四福晋多。对于咸安宫中的事儿,也有所耳闻。皇父下旨意宫妃前往探病,都是点年老的,二阿哥的**可见一斑。 二福晋想将两位格格送出来,约摸是怕格格们耳濡目染,坏了规矩。 他沉默了半晌,道:“不是说疯病么?怎么调治?” “不过是被唬的,他们圈在里面,战战兢兢的,孩子也跟着遭罪。可怜三格格,最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四福晋说道这里,不禁红了眼圈,道:“爷,不看僧面看佛面,念在二嫂的情分上,怎么也不能不管啊。” 四阿哥沉思了一会儿,道:“嗯,我明儿就给皇阿玛写折子。三格格需要疗养,六格格也到了学规矩的时候,接出来也好。” 四福晋听了大喜,道:“如此正好,倘若能早日将三格格的病治好,二嫂九泉之下也能闭眼了……” 第七百九十八章 立秋 第七百九十八章立秋 曹颙到清朝十几年,抄家的事听过多遭,亲眼所见的却是有数。 七月中,他真真见识到了“妻女入官”是什么意思。正月里涉及到的“复立太子”案,涉案男子或斩或流外,妇孺尽数交内务府。 按照规矩,罪臣家属不准进紫禁城等要低,只能在宫外苦差行走。妇女执苦役,待嫁女儿配给管领内贫困无妻着,十三岁以下女孩,三岁以下男孩交由内务府管领养育成人后当差。 堂堂的侍郎府邸,转眼间烟消云散。 却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淳郡王府这边弘曙满心欢喜。 因为,朱家妇孺女眷没有交到内务府手中,而是由御笔亲批,平均分赏给弘曙与恒亲王府长子弘昇。 如此一来,就算没有正式册封亲王世子与郡王长子,康熙跟前已经默认了他们的身份。 一下子多了几十口人,弘曙院子里哪放得下?孝敬嫡母两个丫头,孝敬生母两个仆妇,送给弟弟两个小厮。 就连初瑜回趟娘家,也获赠了两个小丫头,是朱都纳的两个外孙女,姐姐九岁,叫云英,妹妹七岁,叫彩英。 到底是官宦人家出来的,规规矩矩的,看着可人疼。 初瑜的意思,是想让喜彩调理调理这两个丫头,而后放在天佑与恒生身边侍候。乌恩同小核桃都到了该嫁人的年纪,儿子身边总要有几个丫头跟着。 曹颙听了,道:“这点的年纪,哪里是能侍候人的?” 再说,他也不想儿子们生在丫鬟堆里,染着胭脂味。现下孩子们小,没什么。按照曹颙的想法,等到天佑、恒生十岁后,就将他们迁到前院住。 曹颙想起紫晶的身份,对初瑜道:“别在紫晶跟前提她们两个的出身。” 紫晶当年也是罪臣家眷,同这两个孩子的经历差不多。 初瑜点头道:“不劳额驸吩咐,我自晓得。要不然的话,就直接领到葵院了。” 云英与彩英两个,最后还是没有去葵院,而是跟在天慧身边侍候。说是侍候,不过是添两个玩伴罢了。 曹家本不缺下人,曹寅父子两个也颇为敬佩朱氏父子的风骨,自不会折辱他的子孙。 因这两个女奴的到来,曹颙心中颇为触动。要是历史没有改变,曹家、李家也少不得抄家籍没的下场。 如此一来,继续置办祭田的想法越来越明确。 他祖父母的坟茔地在丰润,附近的土地都在曹氏宗族名下。要不高价收购曹氏族人手中的土地;要么就要迁坟,另置坟茔地。两种方案,二选一。 曹颙不愿跟那边族人牵扯太多,人情最是麻烦。他原以为父亲不会同意迁坟,没想到曹寅竟然同意了。 瞧他的意思,不仅想要将父母坟茔迁过来,还打算给自己修墓。 为了这个,曹寅专门请了个风水师傅,在昌平与海淀两处择地,最后选定了海淀一块好地,也算是上风上水。 这迁坟之事,不仅涉及到长房,还有二房。因为曹荃死后,也葬在丰润,曹玺坟茔旁边。所以,曹寅使人将二房诸人叫来商议。 兆佳氏没有说什么,只说听儿子们的;曹颂兄弟几个都是赞成迁坟的。若是将祖父与父亲坟茔迁到京郊,往后拜祭也便宜。 按照曹寅之意,是想要亲自去趟丰润。道路迢迢,曹颙怎么忍心老父奔波? 他将手头的差事料理完毕,想着要不要替父亲跑趟丰润,没想到贵客上门,那就是延迟进京数月的曹家七老太爷。 七老太爷辈分虽高,实际上同曹寅差不多大。 只是在村野乡间,日子过得滋润,看着富态得很。倒是曹寅,早年劳心费力,坐下病根,看着比真是年龄老上许多。 曹颙得了消息,回到家中时,曹颂已经带着两个弟弟给七老太爷请过安。 看到曹颙穿着补服,仪表堂堂的模样,七老太爷笑眯眯地打量了他几眼,道:“这是颙哥儿?十几年没见,还真有些不敢认了。那年老太君入土,还是个半大孩子。” 对于丰润那边的族人长辈,曹颙有印象的,就是这个七老太爷。晓得是父亲经常念叨的人,他这边也多了几分尊敬。 七老太爷上京,还是为了曹颀的亲事。若是没有皇太后的孝期,曹颀的亲事早已办完。 李氏与初瑜这几个月,也物色了几个女孩儿,但是都没有替曹颀拿主意的意思。 七老太爷活了大半辈子,也是人精,到曹府半日,便已经察觉出不同来。曹寅与李氏恭敬是恭敬,却多了疏离。侄孙辈的孩子们,都是客气有礼。 待孩子们下去,只剩下曹寅时,七老太爷不禁皱眉,道:“事情都张罗大半年,他婶子没给相看相看?就算不是亲侄儿,念在他宗子的身份,你们也不该这么怠慢!” 曹寅闻言,道:“就是顾念着颀哥儿是宗子,选的是宗妇,我们才不好多说什么。凡事还请七老太爷做主,小辈们心里才放心。” 七老太爷闻言,神色稍稍缓和,道:“你放在心里就好。虽说你们江宁这支同丰润嫡宗关系疏远了些,也是老一辈的恩怨。颀哥儿如今在京城当差,你这本家叔叔也就不照拂些。” 曹寅道:“颀哥儿勤勉,办事妥当,往后会有大出息的,七老太爷就放心吧。” “独木不成林!”七老太爷笑着说道:“总要有兄弟帮衬才好。如今不仅颙哥儿出息了,几个小的也看着不错。这探花是谁家都能出的,还是祖宗保佑。”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着曹寅道:“原以为你会回丰润参加端午祭祖,却是有事情耽搁了。照我看,今年腊月,让几个孩子回趟丰润。都成家立业,总要在祠堂里上柱香。” 曹寅闻言,神色一僵,想要直言迁坟之事,又怕饶了老人家兴致,便含糊应下。 七老太爷进京当日,曹颀就过来,想要接老人家回他宅子安置。曹寅想着那边没有人主持中匮,老人家住着不便宜,就留他在曹府住下。 家里难得来族亲,又是长辈,李氏与初瑜也都照看得妥当。 只是这个七老太爷似乎极为重视血脉传承,听说恒生是养子,列入曹家名下,他还专程对曹颙教训了一番。无非是混淆家族血统,名分可以有,但是不得列入族谱云云。 曹颙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幸好父亲已经断了归宗的心思,要不然往后不知有多少活祖宗打着亲长的旗号,对自己家的家务指手画脚。 有个七老太爷坐镇,曹颀的亲事很快就定下来。 对方是康熙五十四年撂牌子的秀女,原本是本家做主婚嫁的,因守母丧,今年才议婚。年龄十八,老姓西林觉罗氏,曾祖父图彦突官户部郎中,父亲现下任六部主事。有个堂叔,在内务府当差。 她是家里的嫡长女,品貌俱佳,为人处事也没得挑。李氏同初瑜见过她,也是赞不绝口。 只有曹颙,听这新嫂子家里的介绍,觉得颇为耳熟。待晓得了满洲老姓,才算是对上号,晓得这新嫂子是出自鄂尔泰家族,按照辈分是鄂尔泰的侄女。 七老太爷在京城逗留了半月,按照曹寅的意思,是想要留着老人家在京城过中秋。但是七老太爷惦记丰润那边,宗子不在,身为宗族长辈,操劳祭祖事宜也是分内之事。 直至此时,曹寅再也瞒不住,只好说了打算迁坟茔地之事。 七老太爷闻言,好悬没背过气去,指了曹寅颤颤悠悠道:“我没听真切,你再说一遍。” “七叔,侄儿已经甲子之年,少不得惦记惦记身后事。如今江宁这支都在京城,早日将坟茔地迁过来,也算是了了侄儿一桩心事。”曹寅低声说道。 七老太爷脸憋得通红,半晌方叹了口气,道:“你这是怨你二大伯?还是怨颀哥儿他爹?不管如何,做人也不能背弃祖宗啊!” “七叔想多了,一笔写不出两个曹字。就算不归到嫡宗,难道就不是曹家人了么?”曹寅说道。 七老太爷已经蔫了,看着曹寅,心里只有埋怨曹颀的父祖,早年不该将事情做得太绝。他原以为曹颀如今进京当差,曹寅这支也在京城,卖个顺水人情给伯爵府。 没想到,如今人家不稀罕了。 除了叹气,七老太爷还能说什么? 曹颙这边,已经往热河递了折子,请假回原籍迁坟,康熙已经准假两个月。 曹颀那边,还不晓得曹颙去迁坟之事,等到七老太爷出京时,见曹颙穿着常服同去,才听了缘由。 他的心里,亦是震惊不已。 他还记得父亲生前提过,江宁一支想要归宗的心切,他父亲迟迟不松口,不是不近人情,而是想要将这个人情留给儿子。 等到曹颀当上家主,江宁曹家就开始发达,先有抬旗,随后有赐婚。曹寅父子,甚受器重。 曹颀当时在孝中,没兴致锦上添花,只做旁观。进京这几年,见曹寅父子不提宗族之事,他也不好先说什么。 没想到,等来等去,是这样的结果。 前往丰润迁坟的,除了曹颙,还有曹颂。身为二房长子,这也是他职责所在。原本曹项同曹頫两个也张罗着来,只是一个刚进翰林院,一个还要安排刻版印刷之事,所以曹颙就没带他们。 丰润到京城两百余里,快马走驿站不过两三日功夫。就是照看到七老太爷的马车,放缓了行程,出京五日后,曹颙一行也到了丰润。 迁坟的日子是在京城就选好的,八月初三,就在曹颙他们到丰润的第三日。 不晓得是不是迁坟太敏感,曹氏族人望向曹颙兄弟的目光都带了探究。曹颙没有放在心上,曹颂被瞅得不自在,私下里跟曹颙抱怨了几遭,明明是来迁坟的,怎么像是当贼的? 这次要迁出的坟,除了曹玺与老太君的、曹荃的、曹寅发妻顾氏的,还有几位老姨奶奶的坟。 其中除了曹荃的棺木还没有朽掉外,其他的棺木都残破不堪。 曹颙这边,哪里会想到从京城带棺材过来。丰润不过是个县城,棺材铺里的寿材质量有限。还是七老太爷出面,将族中早年预备的两口寿材给曹颙使。 曹颙这边,少不得再三谢过。 七老太爷看着曹颙,摆摆手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再客气,老头子我就要恼了。” 同这位叔公接触了这些日子,曹颙已经瞧出老爷子是个明白人。江宁这支迁坟茔到京城,算是绝了归宗的心思。不过,毕竟还没出五服,亲戚间还能走动。 “颀哥儿虽比你长几岁,行事却有些刻板,不知变通。这又是在宫里当差,保不齐哪日就得罪了贵人。能照看的地方,尽管照看些,毕竟是一个祖宗的子孙。”七老太爷絮絮叨叨说道。 “族兄官声颇佳,七叔公不必挂心。”曹颙说道。 因曹颙还惦记着中秋节前回到京城,所以没有在丰润多耽搁,初三移坟后,初四就起身进京。 回的时候,赶上一场秋雨,耽搁了两日,八月十二才到京城。 棺木骸骨都停在海淀一个寺院中,等中秋后择吉日下葬。 八月的京城,如同一滩死水似的,冷清许多。平素最为活跃的十四阿哥,也被传召到御前,行围去了。 曹颙心中,暗暗奇怪。 按理来说,准格尔已经占了**,朝廷也该开始张罗出兵才对,为何到八月了还一点动静都没有。 大清银行已经开办了一个多月,看着十六阿哥的样子,是一切顺利得很。 关于营葬之事,曹寅专程请人挑日子。道是八月里,闰八月里都没有好日子,要到九月才有吉日。 曹寅也不着急,如今他全部心思都放在墓地的营建上。他还给自己留了位置,就在父母墓穴的左侧。一个墓坑里,点了三个穴。原本夫妻是应合葬的,顾氏在前,李氏在后。曹寅的意思,不要太折腾去了的人。他故去后如是,李氏故去后亦如是。 曹颙听父亲跟交代遗言似的,只觉得心惊。他还在休假中,就没有去衙门当差,每日里陪着父亲在海淀坟茔地这边转悠。 有时候懒得回城,就歇在海淀园子这边。 到了八月末,墓地的几个主要墓穴已经修建完毕,曹寅站在墓地中,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不知做如何想, 父亲生前念念不忘归宗,自己却为了减少儿子的束缚,自立门户。等到了地下,怕是老爷子还要恼他。 曹家在预备营葬的白喜事,淳王府那边迎来了红喜事。 七阿哥已经从热河回来,五格格封了郡主,指给了温都氏保进之,婚期定在九月。 七福晋身子本来就不好,受不得大悲大喜。好好的消息,反而成了催病的缘由。想着女儿终于不用去蒙古吃沙子,她是欢喜不已;又想着就这点儿嫡亲的骨血,就要成为别人家的媳妇,如何能叫人放心。 等初瑜得到消息,回娘家探疾时,七福晋已经缠绵病榻好几日,满脸病容。 看得初瑜难过不已,端了药碗规劝道:“晓得额娘舍不得五妹妹出嫁,五妹妹心里指定也不放心额娘。额娘还是早日好起来,省得五妹妹惦记。” 七福晋慈爱地看了初瑜一眼,道:“要是她能有你一半懂事,我也就不操那个心。她打小的刁钻性子,只爱粘着二格格,待别人都冷清。往后你能看顾的,就多照看些。” 初瑜坐在床前,拿着调羹,亲手喂七福晋吃了药,又拿了蜜饯给她,才道:“这些还用额娘交代,女儿自然晓得。” 七福晋拍了拍初瑜的手,道:“去瞧瞧你妹妹吧。自打二格格出门子,她性子越发不爱与人说话,孤拐得很。就是我这里,她也两日没来了。” 初瑜扶着七福晋躺好,才起身往五格格的院子去。五格格的性子,她是晓得的,但是再怎么样也不该忘了孝顺之道。 如今七福晋病着,五格格正该床前侍疾才是,如何还能耍小脾气? 见初瑜来了,五格格神色淡淡的,眼圈带了红肿, 见她如此,初瑜责备的话也说不出口,拉着她的手坐下,道:“整日里闷在这小院子里,腻歪不腻歪?只当是松活筋骨,也当多走走。额娘那边,可是惦记着你。” 五格格听了,低下头,半晌方道:“大姐姐,额娘这些年在府里是不是过得很苦?” 初瑜闻言,心下一怔,道:“什么叫苦不苦的?这是哪里听的混话?阿玛性子,五妹妹是晓得的。阿玛同额娘不能说是恩恩爱爱,也算相敬如宾。” 五格格已经挺不住,转过头去,道:“相敬如宾,就是夫妻之道么?”说话间,眼泪簌簌落下。 初瑜不明白她因何感伤至此,拿着帕子,替她试了泪,道:“五妹妹这是怕了?还以为妹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如今倒怕起嫁人了。” 五格格扶着初瑜的肩膀,哽咽着说道:“大姐姐,我想二姐姐了。” 初瑜摸了摸她的头发,道:“二妹向来也最疼你,晓得你指到京中,她也会欢喜的……” 第七百九十九章 子欲养 第七百九十九章子欲养 克勒乌里雅苏台,圣驾行在。 因今日行围,收益颇丰,整个驻地都散发着烤肉的香味。康熙在行帐中赐筵,招待来朝的蒙古王公贝勒。 三阿哥、十四阿哥同十五阿哥三位随扈皇子,陪筵的陪筵,执壶的执壶。 诸位蒙古王公少不得感恩戴德,叩谢圣恩。康熙看着他们,想要野性难驯的准格尔蒙古将西北搅得一团乱,只觉得脑仁儿疼。 待到筵席散了,署理内务府总管的郎中海章已经躬身等着候见。 按照惯例,行围获得的鹿肉、鹿尾、鹿干等物,康熙要分赐宗室与内外大臣。 康熙正扶着额头,听海章跪着请示赐鹿肉之事,道:“内外大臣就按去年的例,皇子宗室这边,除了往年的例,加上十三阿哥府。” 海章应声出去,心里晓得,许是十三阿哥要转运。他已经开始盘算之前在内务府有没有亏待十三阿哥的地方,待没有什么不足之处才放心。 穿着一身行服的十四阿哥,坐在十五阿哥的帐篷里,正割肉而食。 十五阿哥道了杯浓茶,双手递过去,道:“就晓得在赐筵上十四哥吃不饱。老宁的手艺如何?” 十四阿哥吃了几块烤肉,才放下手中匕首,接过茶道:“老宁骑射功夫平平,厨艺却好。要不然明儿让他再烤一只,给妃母尝尝?” 老宁是十五阿哥身边的侍卫,跟在十五阿哥身边多年。 十五阿哥摆摆手,道:“不用,十四哥又不是不知道,我额娘到北京多年,还是吃不惯北面的口味,清粥小菜才合她心意。” 十四阿哥已经站起身来,脸色添了几分刚毅之色,看着十五阿哥道:“十五弟,你也晓得,这几年我的请战帖子上了好几遭。如今拖延不得了,听着皇阿玛的意思,这次差不离。” 十五阿哥闻言,忙抱拳道:“十四哥心想事成,弟弟恭喜十四哥了!” 提及西北战事,十四阿哥不禁眉飞色舞,将自己所熟悉的西北战况,还有早时在兵部推论出的战争路线,给十五阿哥讲述了一遍。 十五阿哥听得迷迷糊糊的,又不愿意扫他的兴致,只好支撑了耳朵听着。 十四阿哥滔滔不绝地半个时辰,才带了几分怅然住了口:“要是八哥在就好了。” 十四阿哥也很矛盾,既想要去战场立功,又怕远离京城,失了先机。 再说,在兵部呆了多年,他也晓得打仗成败,粮草供给也是重中之重。要是有人在粮草上动手脚,贻误战机,别说是功劳,就不能保住性命都是回事。 九阿哥就跟泥鳅似的,叫人抓不牢,总感觉滑不溜手。十阿哥不爱操心闲事,这几年脾气越发古怪。 同胞兄长四阿哥“半个嫡子”的身份,就跟在十四阿哥心里扎了刺似的,使得他心里多了几分提防。 十五阿哥听了十四阿哥的感叹,挑了挑嘴角。倘若八阿哥还在,十四阿哥想要自立门户,哪里那么简单?如今是死人不相干了,才能想起几分好处。 “十五弟,你这几年日子也太悠哉了。要不然,明儿我跟皇阿玛请旨,将你调到户部或者兵部?”十四阿哥见十五阿哥没吱声,思量了一会儿,问道。 十五阿哥闻言,颇为触动,面上仍淡淡地说道:“别了,上面还有好几位哥哥,哪里就论得着我出头。” 十四阿哥拍了拍十五阿哥的肩膀,道:“十五弟,不是出头不出头,而是除了十五弟,哥哥实信不着旁人。你我虽不是同胞兄弟,但是打小在一处,比同胞兄弟还亲。” 十五阿哥道:“德母妃的养育之恩,弟弟始终铭刻在心。” “好,好!”十四阿哥拍着十五阿哥的肩膀,似乎对他的反应格外满意:“就晓得十五弟是厚道人,跟十六弟不是一回事儿。十六弟这几年虚的很,没有一句实话,叫人亲近不起来……” 户科,官署。 十六阿哥捧了账册,跟曹颙说起银行开业两个月来的经营状况。银行开业两个月,存钱的比贷钱的人多,如今钱库中已经堆满了银子与铜钱。 曹颙听了,却觉得这不是长久之道。毕竟存钱需要支付利息,要是贷款的人少的话,银行靠什么吃饭?贷款的手续繁杂了些,不是谁想贷就能贷的,所以算是对普通百姓设了门槛。 “韩江氏怎么说?”曹颙开口问道。 “她的意思,银行不能专程等着人贷款,总要把钱动起来才好。搁在银库中,钱如何能生钱?”十六阿哥道。 “十六爷,为何大家宁愿借三分利的高利贷,也不到银行办理贷款?”曹颙问道。 “还能有什么,手续麻烦呗。”十六阿哥想着曹颙与韩江氏制定的贷款条款,只觉得头疼:“能不能想法子简便些,百两银子三人作保,房产地契抵押,这也太繁琐。” 曹颙摇摇头,道:“十六爷,可不好松这个口,要不然这银行就要被坏账拖垮。暂时贷款的人少,不过是大家对银行不熟悉。等到熟悉了,自然会晓得比私贷便宜得多。” 十六阿哥听了,笑着说道:“反正我就是一摆设,万事都听你们的。我都想好了,实在不行,全部官贷给兵部、户部也成啊。一年利息下来,也够给股东们分红了。” 话虽这般说,但是若银行真起不到作用,曹颙心中也隐隐失望。 十六阿哥见曹颙神色,道:“我不过一说,你还往心上去了。我想好了,银行咱们开得了,接下来就要杀鸡骇猴,会同九城兵马司抓几个放私贷的,闹出些动静来,他们就晓得银行的好了。” 这不是什么好主意,京城这边,扔块砖头,都能砸个国公贝勒爷什么的,曹颙道:“这个还是等等吧,左右每年年底顺天府都要查几个相关的案子。十六爷看个热闹便罢,不好自己折腾进去。” 十六阿哥撂下账册,对曹颙道:“皇阿玛巴巴地传召十四哥到御前,看来点他为将军的传言也不是空穴来风,孚若怎么看?” 满人重军功,要是十四阿哥身上背了军功,表面上看起来,就要比其他皇子强上许多。 曹颙心里,巴不得十四阿哥早些走,省得在京城行拉拢之事,惹人嫌疑。 “点将是肯定的,就是不知道到底要出动多少人马。”曹颙回道:“这天下太平了几十年,等着上战场上立功的八旗男儿可是不少。” 提及这个,他想起讷尔苏与弘倬、永庆等人,都是嗜武的。 因曹颙蝴蝶翅膀的缘故,讷尔苏的立场还算坚定,就算同十四阿哥是总角之交,也没有站队成为“十四党”。 弘倬是庶次子,年近弱冠,到了该封爵之时。他已经跟曹颙念叨了几遭,想要到战场上赚个功名,总比恩封来得体面。 永庆早就盯着西北,期间因为父守孝,回到京城。获得军功、重振伯爵府家声,是他最大的愿望。 一时之间,曹颙有些迷茫,实不知道十四阿哥此次出征,带来的结果到底是吉是凶。这两年来,往四阿哥府上走得太少了,看来要想个法子,过去请个安什么的。 四阿哥身在户部,对于钱粮之事尤为关注,自然也就留意起“大清银行”。 观察了两个月,见它不过跟个大钱庄似的,四阿哥就失了兴致。原本他还打算要是成绩好,户部下边也开设银行。 不过,起码“集腋成裘”的作用起到的,就是王府那边,四福晋也拿了几千两的体己银子,存进银行。 在请过圣旨后,咸安宫的三格格同六格格都被接到雍亲王府。 四阿哥子嗣艰难,眼下府里只有三位小阿哥。有个格格活到成出嫁,去年又没了。如今接了三格格同六格格过来,四福晋也是真心疼爱。 三格格说是“疯病”,只是胆子小,使人在身边哄着,又吃着调理的药,两个月下来已经好许多;六格格正是活泼爱动的年纪,打记事儿就被圈禁,对于外头的事务都好奇得很。 弘历、弘昼这两个小阿哥八岁,比六格格还小三岁。但是跟如同稚子的六格格比起来,两位小阿哥则是有派头多了,也乐意在这个小姐姐面前卖弄各种见识。 一时间,四阿哥府里添了不少生气。 这日,却是有恩典下来,黄绫子覆盖的鹿肉。四阿哥带领妻妾儿子们冲着北面跪拜,谢过恩典。 颁旨的侍卫四阿哥认识,少不得使人上了盏茶,问上几句圣驾行在之事。这会儿功夫,苏培盛已经端了托盘过来,里面是金灿灿的一排小元宝。 那侍卫起身谢过四阿哥的赏,四阿哥犹豫了一下,问道:“京城各个皇子府,都赐下了么?” 那侍卫回道:“京城的几位爷,都赐了。奴才领的差事是四爷这边同十爷府里。还有三个同僚,往其他几处皇子府传旨。” 四阿哥心中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地问道:“十三爷府上,是谁去传旨?” “回四爷的话,是正黄旗三等侍卫德勤。”这侍卫回道。 四阿哥点点头,吩咐苏培盛送客。 想着十四阿哥将领兵出征,四阿哥只觉得身上一阵焦躁;听到十三阿哥府与其他皇子同例,都有赐肉,他又觉得老大欣慰。 从“一废太子”至今,已经过去整整十年。就算十三阿哥当初真有不对之处,这十年闲赋的惩罚也算够了…… 曹府,兰院。 李氏盛装打扮,在炕上坐了,同兆佳氏说话;初瑜则带着几个妯娌,到梧桐苑说话。 今儿是曹颀下聘之礼,虽说是续弦,但是三媒六证的规矩半点少不得,折腾一天下来也够繁琐。 兆佳氏虽也爱热闹,但是守寡的身份,不好露面,只能听李氏讲上几句。 两人是老妯娌,见兆佳氏烟瘾越发勤了,李氏少不得劝几句,道“他二婶,还是少吃几口烟。咱们这样的年纪,正是当保养的时候,可禁不起这般糟蹋。” 兆佳氏叼着烟锅,看红梅点了火,狠狠地吸了两口道:“儿子都娶了媳妇,土埋半截的人,还什么保养不保养的。要是老天可怜,早日收了我,也是我的福气。” “怎么说这个话,不是还有四姐么?”李氏不赞成地摇摇头。 不提四姐还好,提到四姐,兆佳氏添了几分羞恼,道:“都是养不熟的小白眼狼,我怎么生出这么个孽障来。” 李氏见她没头没脑的,道:“我瞅着四姐性子和顺,再好不过,怎么碍了弟妹的眼?” 兆佳氏冷哼了一声,吸了口烟道:“忘记是谁将她生出来的了,见了翡翠比见了我这个亲娘还亲。” 李氏闻言,不由失笑,嗔怪道:“真是老小孩,小小孩,弟妹如今还跟孩子吃醋了。这几年四姐同五儿都养在翡翠身边,同她亲近些也是自然。要是当年翡翠的孩子没流掉,生养下来,如今也六、七岁了。”说到最后,带了几分唏嘘。 兆佳氏挑了挑嘴角,没有说话,默默地吃烟…… 前院,书房。 看着手中厚厚地一匣子书,曹寅咳了几声,神色颇为激动,只觉得墨香扑鼻而来。曹頫站在伯父对面,望向曹寅的目光越发崇敬。 以往只晓得自己大伯是名士风范,待人和蔼可亲。这几个月在大伯身边,整理之前的诗、词曲,他才晓得自己个儿的大伯是位被湮没的真才子。 “刊印完了?印了多少匣?”曹寅按耐住欣喜,问道。 “拢共印了三百匣。大哥说了,今年咱们家往外送的年礼,就是大伯的书了。”曹頫肃手回道。 “胡闹,粗鄙之作,何必渎人眼目,留着自家看就是了。”曹寅摆摆手,说道。 话虽这般说,但是打开书匣,看到里面的《楝亭诗抄》、还有音韵书《楝亭五种》、杂著《楝亭书十二种》,曹寅的脸色不觉有些动容。 这是他一生的心血,蕴含了他的文人梦。 “这一生,总算没有白活。”曹寅的神情似喜似泣,摩挲着这些书说道。话音未落,又咳了起来。 曹頫看着伯父神色黯淡,脸色蜡黄,总是觉得不对劲,心里暗暗吃惊,道:“大伯,您这是不舒坦?要不然使人请太医过来。” 曹寅撂下书,掏出帕子,堵住嘴边,又咳了几声才住,幽幽地说道:“不碍事,老毛病了。” 曹頫晓得伯父有宿疾,但是每年也没有今年咳得这般骇人。看着曹寅斑白的头发,他不禁有些担心,道:“大伯,您别跑海淀了,有什么跑腿的活儿,您吩咐侄子就是。如今天转凉,大伯当保重。” 曹寅将书案上半盏凉茶端起来,一饮而尽,道:“压压就不咳了。” 曹寅听了,撂下手中的书匣,笑着看着曹頫道:“你堂兄差事重,没空在我身边;你七弟又是稚子,这几年幸亏有小五陪我,日子才好挨些。如今又想着刊印伯父的陋作,大伯心里甚感宽慰。” 曹頫被夸得满脸通红,却不好意思居功,摆摆手道:“大伯误会了,刊印大伯诗作,是大哥的主意。侄儿不过是听了兄长的吩咐,略尽绵力。” “坐下说话。”曹寅挨着炕边坐了,指了指面前的小凳子道。 曹頫应声坐了,曹寅伸出手来,抚了抚胡子,道:“小五不喜功名,爱好杂学,这个我是晓得的。只是身为曹家子孙,除了考虑自己个儿,还要想到家族荣耀。” 曹頫低着头,道:“侄儿愚钝,榜上无名,让大伯失望了。” “若是进士那般好考,那进士就满街飞了。”曹寅闻言,不由失笑,道:“只是你也不必想太多,你是家中幼子,并不指望你支撑门户,只要你照顾好己身,就算是大孝顺。催你们科举,不过是希望你们下半辈子人生平坦些。不管权势变化,进士招牌就是自己的资历。大浪淘沙,就算往后不做官了,找个书院做山长也好。” 曹頫听了,眼睛发亮,看着曹寅道:“大伯,侄儿真不想做官。仕途沉浮,想想就叫人畏惧。侄儿想做学问,若是能有一日为人师表,也不枉平生宿怨。” 曹寅听了,笑着说道:“就算想要为人师表,也要先晓得自己个儿的分量。做学问博大精深,的不是上嘴唇碰下嘴唇那么简单的事儿。总要你自己个儿先将学问搞清楚了,才能为旁人授业解惑。” 会试落地这半年,曹頫的日子过得迷迷糊糊。好像前途遮住一层迷雾,连他自己个儿都不晓得以后会怎么样。是到六部任笔帖式,还是到内务府当差,曹頫自己个儿心里也没底。 如今听了曹寅这席话,曹頫才觉得豁然开朗,冥冥中找到了自己想要努力的方向。 曹頫欢喜之余,还没有忘记正事,等到曹颙回来,说了自己对大伯身体的担忧。 除了请太医照常把脉外,曹颙还专程去了十三阿哥府,接了方种公回来。 按照太医的说法,曹寅的身子早年千疮百孔,又虚不胜补,能支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最要紧的是季节变幻之时,病体容易受创。要是静养,不大悲大喜,只要能熬到明年开春,明年就没问题;否则话的,只要病倒了,怕就是年前年后。 方种公的意思,同太医如出一辙。 曹颙心中悲痛万分,但是在曹寅面前又不能表现出来。 或许最清楚自己个儿身子的是曹寅,除了对长子幼子越发溺爱之外,他还是不是地交代曹颙几句。无非是谨慎持家,友爱兄弟,好好教导子侄云云…… 第八百章 亲不待 第八百章亲不待 九月初四,曹家坟茔入葬之日。原本占卜出来的结果,前年最好的吉日在十月,但是曹寅嫌晚,曹颙也怕冬日天寒地冻,家里老的老,小的小,经不起折腾。因此父子统一意见,择了这日。 虽才是九月初,但是今年因闰八月的缘故,现下就已经秋风萧瑟,草木枯黄。 墓地周围,除了做法事的和尚与道士外,还有曹家诸位男丁。自曹寅起,到一生日多的天阳,全部换了玄色衣衫,到墓地营葬。 曹家长辈们的灵柩与金坛,都已经由专门的扛夫抬到墓地。 曹玺同孙太君合葬之墓,由曹寅率领子侄一同安葬,行跪拜之礼。曹寅生母顾老姨奶奶同曹荃生母白老姨奶奶则是因生子,在曹玺去世后,骸骨随之葬入丰润。她们两位的金坛是由曹颙这位承重孙亲手下葬,其他曹家子孙跟在后头。墓穴开在曹玺之墓下方,墓穴稍小,属于随葬。 随之,是曹寅发妻顾氏金坛,也是由曹颙亲手下葬,长生带着天佑、恒生随侍在后。 待曹荃的灵柩,则由曹颂兄弟三个抬着落穴,天护同天阳被人抱着行礼。 忙活了半日,待到垒好了坟头,拍实了新土,已经是下晌。 来做法事的和尚与道士又围着坟头转了圈,念经的念经,做法的做法,算是将安葬仪式告一段落。 曹元已经吩咐了僧道两家的执事,让他们明儿到曹府结银子。僧道众人都散去,墓地只剩下曹府众人。 曹寅看着墓地,面带潮红,时而用拳头放在唇边,咳上几声。连天佑这样的黄口稚子,都察觉到祖父的不对劲,伸出小手,抓住他的衣襟,仰头问道:“祖父有恙否?” 曹寅微笑着抚了抚他的头顶,道:“无事。” 曹颙已经从马车上拿下薄呢子披风,亲手给父亲披上,道:“野外风大,父亲还是乘车吧。” 曹寅口中说着“何以至此”,却禁不住子侄劝说,还是上了马车。 听着马车中压抑的咳声,众人脸上都露出担忧之色。曹頫犹豫了一下,道:“大哥,站了半日,我也乏了,随大伯坐车吧?” 曹颙闻言,神色一暖,冲曹頫点了点头,看着他上了马车。 长生与天佑这些小的,则由人照看着,上了另外两辆马车。 曹颙同曹颂、曹项三个骑马,带着管家、家丁簇拥着马车回城。 曹颙的脸色,不知是被秋风吹的,还是因担心父亲的身体,看着甚憔悴。曹颂见状,勒住马缰,近前道:“纵然是担心大伯,大哥也当爱惜自己。或许大伯只是南边呆久了,不耐京城苦寒,咳病才厉害些。等到天气暖和,说不定就好了。” 曹颙苦笑道:“倘若如此,才是为人子之大幸。” 见曹颙如此沉重,曹颂也跟着担心起来,忧虑地看了马车那边一眼,说不出话。 曹项骑马跟在两位哥哥身后,听到他们的对话,心中不由生起惶恐。不得不说,自六年前父亲病故后,大伯就代替了严父的角色,就成为他们兄弟心里依赖的顶梁柱。 倘若大伯不在了,曹项连想也不敢想…… 在野外吹了半日,这老的老,小的小,李氏原放心不下,看着每个人喝了一碗热热的参汤,见额上发了汗,才肯罢休。 许是出门子时衣裳穿得多,许是参汤起了作用,老幼几代人倒是都健健康康的,没有发烧发热的。 曹颙衙门里的假期已满,他还想继续休假,被曹寅训斥了一遭,赶到衙门当差去。 看着父亲神色渐好,曹颙心里才算放心点。户科衙门那边的差事,年底又是最忙的时候,曹颙也耽搁得太久,正经地忙了几日。 转眼,到了九九重阳。 京城稻香村的店铺里,都做了半丈高的花糕,摆在店堂里,看着花花绿绿的很喜庆。除了摆设的,还有外卖的重阳糕,最小也九两一个,最大的十八斤。 曹寅这日也心情大好,出去赴约,饮酒赏菊。 当晚就有些不自在,李氏要请太医,被曹寅拦住。曹寅只说是贪杯,多吃了几盅,歇一宿就好了。李氏拗不过他,侍候他喝了解酒汤,见他躺下才安心。 没想到,曹寅后半夜就发了高烧。 曹寅身子不好之事,曹颙虽没有同母亲实话实说,但是也千叮咛、万嘱咐小心留意。 李氏察觉丈夫不对,也是慌了神,一边使人去接太医,一边使人去梧桐苑报信。 曹颙这边,睡得迷迷糊糊,听丫鬟隔着窗户叫人,身子一激灵,坐了起来,起身问道:“什么事儿?” 就听丫鬟隔窗禀道:“大爷,太太房里的金鸽姐姐过来传话,说是老爷不舒坦,太太请大爷过去。” 这会功夫,初瑜也醒了,披了衣服到地上点了灯烛。 曹寅身体的实情,初瑜是晓得的。听到丫鬟传话,她也骇得脸色青白,忙拿了衣裳,要服侍丈夫穿上。 曹颙心下着急,哪里还顾得上?他从妻子手中拽过袍子,往身上一披,踩着鞋就往兰院去。 到了兰院门口,曹颙就见兰院上房灯火通明,夜色中传来曹寅的咳声。 屋里,李氏已经穿好衣服,手中拿着一个干毛巾,坐在炕边,给丈夫试汗。 “父亲怎了?”曹颙上前几步,站在母亲身后,低声问道。 “热得怕人,已经传话二门,使管家去请太医。”李氏见儿子来了,仿佛有了主心骨,站起身来,拉着他的胳膊说道。 曹颙拍了拍母亲的胳膊,道:“既然太医稍后就来,还请母亲放心。” 嘴里这般安慰,他心里也是没底,接替母亲,坐在炕边的小凳子上,伸出手去探了探父亲的额头。却是滚烫滚烫的,烫得曹颙跟着心颤。 他忙使人去葵院寻紫晶取酒精,想在太医来前助父亲退热。 少一时,酒精取来,初瑜也到了。曹颙亲自投了帕子,为父亲擦拭。曹寅偶尔打个寒战,带着几声咳,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初瑜跟在婆婆跟前,看到此情此境,也不禁胆战心寒。 摸到父亲身上都是骨头,曹颙几欲落泪。 这番折腾,曹寅也醒了。他慢慢张开眼睛,精神倦怠至极,半晌方哑着嗓子说道:“是颙儿啊?” 曹颙点点头,道:“是儿在此。” “零落黄金蕊,虽枯不改香。深丛隐孤芳,犹得车清觞。今年重阳寒气重,菊花越发好啊……”曹寅的目光似乎在看着曹颙,又似乎又看向曹颙身后的窗户,竟带了几分笑意,低声说道。 曹颙听着心酸不已,轻声道:“父亲身子不适,少说几句,等身体大好,儿子在陪父亲把酒论诗。” 不晓得是曹寅力气用尽,还是听了儿子的劝,咳了几句,慢慢地阖上眼睛。 雄鸡报效,东方渐白,陈太医已经请到了。 待给曹寅请完脉,陈太医神色也颇为凝重,到了外堂,对曹颙说道:“曹大人,伯爷是肺痈,当下重药,清热解毒,排脓化淤,许还有一线生机,不过伯爷的身子疲弱,能不能受得住,也是两说,只能是尽人事儿,听天命……” 曹颙闻言,身子一趔趄,几乎站立不住。 他也读过几本医术,大概了解,所谓中医的“肺痈”,就是后世的重症肺炎。搁在三百年前的今日,这个就算是绝症了。 他勉立站住,沉声道:“太医,宫里的西药房有没有治肺痈的药?” 陈太医想了想,道:“没听说过,八月间礼部尚书、镇国公吞珠也是此症。吃了旬月的药,不治身故。倘若宫里的西药房有药,怕是皇上的恩典早就下来。” 是了,现下才十八世纪头里,按照西历是1718年。曹颙虽不学医,也隐隐晓得,青霉素的发现是在二十世界初期。这中间相差二百来年。 曹颙只觉得手足冰凉,无比艰难地说道:“请太医下方吧。” 陈太医探了口气,坐下来,写了两张方子,指了指上边的道:“先吃两剂上边的,若是受不住,就吃下边的调理吧。伯爷已是花甲之年,曹大人还是当早作准备。” 忠言逆耳,曹颙知道陈太医是好心,躬身接过方子谢过。 这一番折腾下来,外头已经天色大亮。 使人送走陈太医,曹颙使人往衙门请假,就在父亲身边侍疾。待服侍曹寅用完药,曹颙身子已经发虚。 李氏见儿子脸色难看,让初瑜扶他回去休息。因为怕吓到她,方才只说是外感风邪。 曹颙看着浑然不觉的母亲,张了张嘴,却是说不出实情。 待出了兰院,曹颙没有回梧桐苑,侧过头,对初瑜道:“是肺痈,怕吓到太太,没有说实话。” 初瑜听了,低呼一声,也是变了脸色。 曹颙只觉得眼睛干涩,对初瑜道:“你帮着太太照看老爷。我到前院去……别的还好说,寿材……寿材得提前预备……” 纵然是千般不愿,曹颙也得接受现状。 就算早两个月就晓得父亲体弱,对于寿元之事也隐隐有所察觉,但是事到如今,还是令人痛苦不堪。 对曹元吩咐完后,曹颙摩挲摩挲已经发木的脸,重新往二门来。 天色昏暗,哩哩啦啦地下起小雨。 曹颙紧了紧身上衣裳,只觉得秋风刺骨,使人遍体生寒。 刚进二门,就见有个小丫鬟迎面跑来,险些撞到曹颙怀里。 “大爷,太太请大爷快去!”那小丫鬟直直地停住脚步,抚着胸口,气喘吁吁地说道。 曹颙已经加快了脚步,大踏步往兰院去。 曹寅面色苍白,躺在炕上。李氏握着帕子,站在炕边,眼角有泪光闪现。初瑜站在婆母身后,亦是红了眼圈。 看到曹颙见来,李氏拉了他的袖子出来,急声道:“颙儿,怕是太医的药不对。老爷将药全部咳出来了……还咳了血……怎么会这样?再请个太医开方子吧?要不然方太医也成啊?” 曹颙想到陈太医走前交代的话,只觉得眼圈发黑。不过即便绝望,也不甘心就这般束手待毙,他点了点头,转身出去,没有在母亲面前失态。 接下来,曹颙又使人往十三阿哥府接方种公,又使人到太医院请内科名家。 这两位过来,同陈太医的诊断一般无二。即是受不了重药,只能吃缓和些的,也不过是拖延时日罢了,还是多陪陪老人,该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 如此一来,连李氏也瞒不得了。 李氏听了实情,泪流满脸,却是比曹颙想像中的坚强。她扶了曹颙的胳膊,喃喃道:“怎么会如此,怎么会如此?” “还请母亲节哀,省的父亲难过,也……不安心。”曹颙含泪劝道。 李氏用帕子捂住嘴巴,无声哭泣…… 连太医都掐不准曹寅的时间,曹颙也不敢耽搁,使人往平郡王府与国公府送信。 东府诸位,下晌当差上学回来,也都得了消息,齐齐来西府。 黄昏时分,曹颐与曹佳氏的马车都到了。讷尔苏七月间随着十四阿哥一道往热河去了,塞什图也因差事出京。 就算是心急如焚,众人也晓得不是哭的时候。待曹寅半夜醒来时,众人围着曹寅炕边,亦都是强颜欢笑。 曹寅用了一碗小米粥,喝了半碗药,精神看着好些。 他看到曹佳氏也在,不赞成地摇摇头,道:“何以至此,竟劳贵人前来?” “在父亲面前,我只是长女颜儿。出嫁十余年,父亲就不认女儿了么?忒是偏心。”曹佳氏忍着悲伤,嗔怪道。 曹寅露出几分笑意,道:“王爷仁厚,贵人也当收敛收敛脾气。淑慎有加,温恭益懋,方不愧圣恩。” “慈父严命,女儿自是谨记恪守。”曹佳氏躬身应道。 曹寅看了,甚是欣慰,转向曹颐,轻声道:“汝幼年颠簸,性子略有偏激。往后当修身养性,惜福宽怀为主。吾儿谨记。” 曹颐这边,眼泪已经簌簌落下。她不敢抬头,低头站在曹佳氏身后,哑着嗓子道:“父亲放心,女儿记下了。” 连说了几句话,曹寅这边又开始咳起来。 李氏坐在炕边,给曹寅擦了擦嘴角,含泪道:“若是乏了,老爷歇歇再说。” 连咳了几声,曹寅面色越发红,眼睛比方才亮了不少。曹颙在旁见状,晓得这差不多就是“灵光反照”,只痛得失去了知觉,只觉得身上木木的。 曹寅对李氏摆摆手,看向兆佳氏,道:“弟妹为曹家生儿育女,可当得上曹家功臣。只是身为女子,性子太过刚毅,并不是积福之兆。孩子们都大了,往后诸事三思,总会有福报。” 兆佳氏性子再倔,眼下也嘴硬不起来,哽咽着说道:“大伯,颙哥儿、长生同东院您几个侄儿都小,还离不开大伯。大伯要早日好起来,孩子们才能有主心骨。” 曹寅只是笑笑,没有应答,指了指曹项同曹頫,对曹颙道:“为父手稿,学问经济之作,你同老四均分,诗作词稿留给小五。” “是。”曹颙使劲地攥着拳头,才吐出一个字。 曹寅轻轻颔首,看着曹颂道:“只要侄儿戒了鲁莽,良善本分持家……就是曹家之福。” 曹颂这边,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下,俯身在地道:“侄子再不敢让大伯操心,还望大伯体恤侄儿,长命百岁,让侄儿们得进孝心。” 他这一跪,曹项同曹頫两个也都跟着跪下。 曹寅伸出胳膊,想要唤他们起来,又觉得眼前一阵阵发花。 还是曹佳氏瞧着父亲不对劲,忙对初瑜吩咐道:“快抱孩子们进来,让父亲瞧瞧长生同孙子孙女们……” 长生同天佑他们几个小的,都在外间,由东府静惠妯娌几个看护。 听到里屋动静不对,她们就牵着孩子们进了里屋。 曹寅说了半晌话,已是用尽了力气,视线从几个孩子脸上滑过。只有在看到稚嫩的长生与还是小大人的长孙天佑时,才停留片刻。 接下来,他又是一阵咳,嘴角已经现出血迹。 “老爷……”李氏低呼一声,拉住曹寅的手,已经难掩悲音。 曹寅回握李氏,看着她说道:“夫人本出自富贵乡,下降曹家,是曹家与寅亏待了夫人……夫人莫要怪罪……” “老爷莫要臊我,失父孤女,能嫁老爷为妻,生儿育女,是我之大福气。”李氏一边拿帕子擦曹寅的嘴角,一边说道。 曹寅神色复杂,似有千言万语,终是化作一声长叹。 曹颙这会儿功夫,除了麻木,还是麻木。那种身体里被抽了筋骨的无力感,使得他想要堆倒在地。但是又晓得,自己为人子,为人父,还有要担当的责任,不是想要倒下就是倒下的。 只觉得脸上冰凉一片,不知何时,已经是泪落满襟。 曹寅只觉得视线已经模糊,在人群中扫了好几遍,才定格在曹颙身上,道:“颙儿,百宝格……遗折……御前……” 话音未落,他胳膊一垂,已经倒在李氏怀中,像是睡着了似的。 屋子里,一片哀声。窗外秋风秋雨,似吼似泣,天地之间,只剩悲音…… 第八百零一章 丧家 第八百零一章丧家 热河,避暑山庄。 圣驾是九月初七回驻热河的,康熙歇了几日,才缓和些精神。看着几案上放的白封折子,康熙心里叹了口气。 这又是谁没了?自打入秋以来,三五日便有报丧的折子到御前。康熙初年那些老臣早已凋零殆尽,就是康熙中期启用的那些臣子,也到了致仕隐退的年纪。 他,越来越像个孤家寡人。 待看到“二等伯曹寅”五字,康熙不由睁大了眼睛,一手撑着炕几,上身往前探着,震惊不已。 除了礼部奏报前礼部侍郎、二等伯曹寅病故的折子外,剩下的还有曹寅的遗折,吏部奏报曹寅嫡长子曹颙交印丁忧的折子,曹寅嫡长子户科掌印给事中、和硕额驸曹颙奏报其父九月十一丑初初刻(凌晨一点一十五)病故的折子。 康熙只觉得眼前发黑,脑子里乱糟糟的。 最后一次看到曹寅,是在大行皇太后出殡之日。曹寅站在众勋爵之列,虽然身形单薄,看着老迈,但是康熙还是一眼就看见了他。 相交五十余年,只要一个眼神,康熙就能明白这个心腹臣子眼中的担心之意。 他当时既是感伤,又觉得好笑,曹寅比自己还小几岁,自己用着他担心了? 是了,不需他担心。 八岁登基的帝王,有着无人比敌的骄傲。 在他心中,从来就不曾瞧得起过曹寅。待臣子如“手足”,也是少年帝王的驽人之道。就是满脸温煦之时,他的心底是不是也泛着帝王将人心把玩于鼓掌的得意? 曹寅于他来说,是保姆嬷嬷之子,是可以放心使唤的奴才。 就在他穿着龙袍,坐在冰冷的龙椅上,小心翼翼地看着辅臣的脸色,是不是心里也羡慕幼年曹寅的自由自在? 当他的皇帝权威被三藩逼迫,失了半壁江山时,是不是也羡慕曹寅的少年多才,名声鹊起? 能怜容若之才,提拔到身边,青睐有加;却不愿曹寅春风得意,榜上有名,在会试前将他调开,原因何来? 一个出身相府,是满洲叶赫部的嫡系,爱新觉罗的外孙;一个出身前朝降臣,皇家包衣,天子的奴才。这就是二人的不同。前者驽之以“情”,待之以诚;后者驽之以“恩”,提拔于微末,这就是帝王心术。 看着打小依赖的孙嬷嬷,称赞比自己年幼几岁的曹寅“早慧”时,年少的帝王心中也隐隐地起了嫉妒之心。 帝王的情感是霸道的,即便他那时还年幼,无法亲政,但是渴望身边的人全部的注意力是每个孩子不可避免的任性。 即便后来他大了,即便孙嬷嬷后来出宫,他也不愿曹寅展翅鹏程,成为孙嬷嬷最骄傲的儿子。 在他的心中,希望孙嬷嬷引以为傲之人,只有一个。 待他平定了“三藩”,收复了“台湾”,打败了噶尔丹,蜕变成一位成熟的帝王。幼年隐藏的嫉妒之心,早已是如烟往事,了无踪迹。 就是他自己个儿,午夜梦回之时,也不会承认自己曾经小小地“嫉妒”一个奴才。 对曹家的施恩,换来了曹家几代人的忠心。 直到这时,康熙心中才真正将曹家划成“自己人”。 那是看护他十几年,给与他无数关爱的嬷嬷;那是因他一句话,就驻守江南五十来年的曹家父子两代人。 在得知李氏年长,康熙将她指婚曹寅,也是因对曹家全心的信任。 如今,那个一生都仰望着他,忠诚于他的曹寅,竟是说没就没了,只剩下他这个年老的帝王,感受这无边寂寞…… 京城,曹府。 大门上,已经挂了白色番帐,在秋风中飞舞,带着几分肃然。十几个穿着孝衣的锣鼓手每隔两、三刻钟,就吹打一遍丧乐,听得人越发悲戚。 院子里,已经支起灵棚,摆满了桌椅,穿着全孝的管家小厮跟着主家的几位爷们身手,招待着上门吊祭的宾客。 和尚、喇嘛、道士昼夜三班倒,不停地诵经。棚子里香烟了了,呛得人眼睛发红,倒是凭添了几分悲色。 今儿是九月十三,曹寅病故第三日。 按照丧仪,今儿丧家可得好一番忙活。是“衣殓”、“棺殓”、“接三”、“送三”之日,还是“家祭”,“初祭”之日,是丧礼中的大典。 忙活了半日,“衣殓”、“棺殓”已经完毕,只等着黄昏时分的“接三”、“送三”仪式。 自曹寅咽气这两天半,曹颙已经马不停蹄地支撑了三日。 如今他熬得双眼尽赤,书房这边陪来吊祭的十六阿哥、十七阿哥说话。说着“陪着”十六阿哥,实际上不过是十六阿哥见他太乏,硬拉着过来歇歇。 “孚若,丧事还且日子,你也不能太挣命。姨父只有你一年长之子,要是你累病了,这里里外外的大事靠谁张罗去?”十六阿哥见曹颙脸色晦暗,不赞成地摇摇头。 数日未眠,曹颙只觉得太阳穴生疼。他抚着额头,道:“谢过十六爷挂怀,还算熬得住。” 这是丧父之痛,即便十六阿哥同十七阿哥同曹颙再交好,也是父母双全,无法感同身受,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劝解。 说轻了,对死者不恭敬;说重了,只能平添悲痛。 “多想想姨母同孩子们,多顾惜顾惜自己个儿吧。往后,你就是曹家的顶梁柱。”十六阿哥叹了口气,说道。 因十六阿哥同十七阿哥都是私祭,穿着常服,在灵前祭酒后就拉着曹颙到书房来,并没有应酬外头的官员。 有投机的官员瞧见他们两个,就想由子使人请见,说要给两位阿哥请安。这会儿功夫,就来了三、四拨人。 十六阿哥很是不耐烦,但是又碍于他们是曹家吊客,所以支吾着推了几人。 眼下,听到又有人想要请安,十六阿哥正犹豫要不要应酬一番,为曹家撑撑颜面。 曹寅病故,曹颙丁忧,曹家注定要沉寂两、三年,说不定就有不开眼的以为“人走茶凉”,睁开势利眼,想要“欺负”一下。 这时,就见曹家管家来报:“大爷,雍王爷同十三阿哥来了,刚在门口,二爷去迎了,吩咐小的来请大爷过去。” 众人皆起身,十六阿哥看曹颙还迟疑,道:“孚若去迎迎,我同十七弟去灵棚那头转转,省得那些孙子心里犯嘀咕。” 话未言明,但是曹颙不是糊涂人,自是明白他的用意,心里感激不已,抱拳道:“如此,有劳十六爷、十七爷。我先去迎四爷、十三爷,还请十六爷、十七爷稍后回来作陪。” 十六阿哥应了一声,同十七阿哥往灵棚去。 曹颙则是跟着管家,快步往门口去。才走到半路,就见曹颂陪着四阿哥、十三阿哥过来。 这两位也同十六阿哥、十七阿哥一般,穿着素色常服,看着一脸肃穆,刀刻的面庞,倒像是嫡亲的兄弟两个。 曹颙驱步上前,刚要见礼,就被四阿哥一把拖住。 四阿哥难得动容,目光流转之中带了几分关切,声音也难得带了几分暖意:“今日不必多礼,先带我同十三爷到令尊灵前祭拜。” 十三阿哥也上前,扶起他另外一只胳膊。 曹颙心里不由羞愧,对于眼前这两位,在多数时候他都是畏过于亲,谋之以利。 一行人穿过灵棚,到了灵台前。 灵棚里的吊客,有三三两两说话的,也有簇拥着十六阿哥、十七阿哥百般谄媚的。待认出随着曹家兄弟进来的是四阿哥同十三阿哥时,众人渐渐地熄了声响。 十六阿哥摸了摸嘴唇上稀稀疏疏的胡须,心里好笑的很。 这位四哥真是当值不愧的“冰山”,不管是多热闹的地方,他一出现立时就肃静。就是当年二阿哥在皇太子位上时,也不见得有这般威严。 真是强大的、不容冒犯的气势。 想到这里,十六阿哥心中一动,脸色已经收了轻松之色。他望了望四阿哥,又望了望曹颙,端着个脸,心里却是惊涛骇浪,生出无数个念头。 “十六哥?”十七阿哥在旁,见十六阿哥神色不对,拽了拽他的袖子,低声道:“该上前给四哥、十三哥请安了。” “啊?啊!”十六阿哥这才醒过神来,随口说道:“不着急,等四哥、十三哥祭拜完再上前也不迟……” 京城的几位皇子阿哥中,除了眼下灵棚中这四位阿哥之外,来曹家拜祭的还有七阿哥。他上午就来了,祭拜完毕往礼部去了,跟曹颙交代说下午“引三”时再来。 其他的贝子,国公,就不用说了。 灵棚里的吊客,看到此情此景,也只能羡慕曹寅死后哀荣。如今,就是不晓得,热河那边什么意思,有谥没有,谥的是什么,其中都有圣意可以揣测…… 内宅,兰院。 因怕李氏身子不支,没有在兰院待客,而是在梧桐苑招待女眷。 到底是一家人,这时候看出诸人的效力。年长女客,由兆佳氏陪着曹佳氏接待;静惠为人处世周道,就跟着曹颐招待诰命;春华年幼活泼,就招待亲戚家的年轻女眷;素芯为人小心仔细,就在李氏身边照看李氏。 初瑜是孝妇,带着长生、天佑等人,要守在灵柩后至哀还礼,片刻离不得。紫晶是内管家,接来送往,也无暇留在一处。 李氏身为孝眷,半日在灵堂哭灵,半日被扶回兰院歇息。虽看着精神不足,但是众人千劝万劝的,又用参汤支着,总算没有倒下。 好不容易,熬到黄昏之分,将将到了“引三”之时。 初瑜望向众人,只觉得少了一人,这时才想到摆在公婆名下的“义女”韩江氏尚未露面。 她微微皱眉,有些奇怪,多年往来下来,韩江氏并不是个短礼数之人。如今赶上老爷子的白事,她即便不是亲生女儿,只是义女,也不该三日不至。 会不会有什么意外? 她正心里胡思乱想,就见管事媳妇引着一个满身重孝的小媳妇过来,不是韩江氏是哪个? 韩江氏哪里还有往日的干练冷静,一张小脸瘦得没有巴掌大,苍白得骇人,只剩下一双杏眼。看到李氏同初瑜那刻,她眼中流露出哀痛与愧疚之意。 “夫人,大奶奶。”她到了跟前,俯下身去,低声请安,用的却是旧日称呼。 李氏哀痛之中,没有留意,虚扶一把,道:“先去给老爷祭拜吧。” 韩江氏应了,由人引着到灵前,行了大礼。 这会儿功夫,初瑜已经缓过神了,晓得韩江氏多心了。她心里叹了口气,将韩江氏引到一边,道:“姑奶奶何必自苦?老爷是宿疾,能熬到现下,已经是多年养生的成效,谁会怪到姑奶奶身上?” 韩江氏这边,豆大的泪珠已经滚下,低头道:“大奶奶是宽厚之人,小妇人却不敢不知好歹。我乃克亲孤命之人,蒙大奶奶怜惜庇护,已经感激不尽。若是因我之故,为贵宅引来厄运,小妇人就是一死也能抵其罪过。” 初瑜不是无知妇人,怎么会莫名迁怒到韩江氏身上。 她摇了摇头,掏出帕子,送到韩江氏手上,道:“快莫要如此。若真是如此,岂不是太太也……这般诅咒自己,何苦来哉?瞧瞧你,倒是成了愚女子,全没有平素的伶俐。快收了金疙瘩,来帮衬帮衬,才是孝道。” 刚好曹颐到前院“引三”,见初瑜同韩江氏凑在一起,过来厮见,正听到两人说话,也跟着说道:“嫂子说的是,妹妹忒是糊涂。生老病死,神仙也抵不了的,谁会埋怨你一个苦命的小女子。要是丧亲就要牵扯到自己身上,那我也是煞星。” 韩江氏打小到大,受了多少的白眼,听了无数难听恶毒之语,何曾有人这般宽容待她。 她用帕子捂住脸,感激不尽,泪流不已。 不过,她心里还是畏惧,怕克双亲手足就是自己的宿命,已经打定了主意。就算,往后孝顺李氏如亲母,恭敬曹颙、初瑜如亲兄嫂,这称呼也不能再改回来。 这世上,难得有人愿意待她如亲人,她实是不想带去任何的不幸与悲伤…… 从黄昏时分,开始“接三”、“送三”仪式。 大门外,锣鼓齐鸣,丧乐大震。灵前的官鼓大乐,也开始奏起;月台上,还有“九福班”,九人的清音细乐。 灵棚里,僧、番、道三家都开始诵经,为死者祷告。 按照民间说法,人死三日,他的灵魂到“望乡台”探望,与家人诀别。孝属这日除了隆重祭祀,还有延请僧道为死者诵经免罪,使其不堕地狱、饿鬼、畜生三道,早日轮回转世。 又是一番繁琐的仪式,待折腾完毕,已经是戌正时分(晚上八点)。 关系浅些的吊客陆续散去,关系好的,往来亲近的则留下来,陪着丧家坐夜…… 几日转眼而逝,转眼到了九月十七,曹寅“首七”之日,到曹府吊祭的客人比“接三”那日还多。 大家心里都盘算着日子,晓得热河的旨意也该下来。 何人代天子祭祀,有没有谥,何谥,众人心头的疑问很多。 众人翘首期待中,皇子亲王四阿哥手执圣旨而至,圣旨上除了盛赞曹寅这一生外,加曹寅谥号“忠正”。 灵堂里跪着的众人,心里都是哗然一片。“忠”字不必说,作为天子倚重一生的臣子,曹寅当得起一个“忠”字,这“正”却是美谥至极。 古往今来,得“忠正”这个谥号的,都是国之重臣,臣民之表率。臣子之哀荣,莫过于斯。 曹寅大半辈子都在内务府当差,天子家奴,晚年回到京城,在礼部不过是挂名闲差,而今竟然得这样的美谥,任是谁也瞧得出这不是礼部拟的。 若是礼部拟的谥号,“忠敏”、“忠成”、“忠平”还有可能,决不可能是“忠正”二字。 曾被御史言官斥为“佞臣”、“国蠹”的曹寅,终于由他效忠了一生的帝王盖棺定论…… 第八百零二章 点将 第八百零二章点将 即便得知西征大军今年年底或者明年年初就要赶赴西北,但是等到康熙真正从皇子皇孙宗室中点将时,这名单却是让曹颙怔住。 圣驾九月三十回驻畅春园,十月三日康熙谕旨大学士同六部九卿增调京城八旗兵往西北;十月十二日,命皇十四子固山贝子胤祯为抚远大将军。 除了十四阿哥领大将军,一同出征的还有皇孙弘曙、弘至、弘昉,宗室中有平郡王讷尔苏、裕亲王保泰子广善、简亲王雅尔江阿子永谦,另外还有贝子、公数人。 弘曙是皇七子淳郡王长子,弘至是皇五子恒亲王庶次子,弘昉是皇长子庶次子。 曹颙当日就得了消息,心里暗暗着急,不明白为何点了讷尔苏同弘曙。按照已知的,这次点将的宗室,多是自己递了请战折子的。 讷尔苏年近而立,越发沉稳,早已没有早年一心疆场杀敌立功的冲动。他也晓得,随十四阿哥出征,就算不是十四阿哥党,也有了嫌疑,要被新皇厌恶,怎么会自毁前程? 再说,从热河随扈回来后,他十月初一还曾到曹府吊祭。 当时,这十四阿哥要领兵出征的消息就已经穿得沸沸扬扬。曹颙不放心,还专程同姐夫来了番密谈。确认他确实没有请战的想法,曹颙才算安下心。 七阿哥府那边,闹腾得最欢实的是弘倬。 听说三阿哥府同五阿哥府几位同世子位无缘的皇孙阿哥中,也有几位递了请战折子。 战场上,谁能真让皇子皇孙送死? 西北溜达一趟,不过是“镀金”罢了。 但凡捡点功劳,就能来个功封,爵位指定比恩封强。要不然,身为王府、郡王府庶子,按照规矩只能封二等或者三等镇国将军,连个公也捞不上。 弘倬那边,曹颙劝了两次,实是劝不动,只能由他。 弘倬性子直,这十来年被曹颙这个姐夫默默输了不少不利于十四阿哥的想法,使得他压根就不亲近十四阿哥。 对于小时候视之为偶像的小叔叔,弘倬只剩厌恶之意,认为他假仁假义,对不起已故的八阿哥;若不是他丧了良心,自立门户,八阿哥也不会那般凄惨地病故。 见弘倬已经将十四阿哥厌恶到骨子里,曹颙则暗暗松了口气。 其实,就算十四阿哥会拉拢人,也没什么,毕竟弘曙是弘倬胞兄,往后也能有所照拂。 没想到,这名单出来没有弘倬,名列在上的反而是淳郡王府早已默认的继承人弘曙。 曹颙心中虽惊诧莫名,但是他在热孝中,没有四处钻营打探的道理。要不然落到有心人眼中,说不定有闹出什么是非。 他只能等着这两人上门,才能解了心中疑问。 幸好不用等太久,三日后,是曹寅烧“五七”之日。 按照习俗,“五七”是大祭,由女儿女婿主祭。讷尔苏同曹佳氏、塞什图同曹颐都早早就过来。就连曹颖同孙珏夫妻,都赶到曹府随祭。 韩江氏晓得自己身份,没有资格同曹佳氏、曹颖姊妹同祭,昨儿就亲自过来说过,要下晌再过来拜祭。 淳郡王府那边,来的不是弘曙,而是弘倬同弘昕两个。 待到吊祭完毕,众人闲话,曹颙才晓得弘曙替下弘倬的原由。无它,就是十四阿哥保举。 就算弘曙对十四阿哥也不亲近,但是他是郡王府内定继承人,又性子平和,待长辈自然恭恭敬敬的。 十四阿哥保举弘曙,换下弘倬,就是因觉得弘倬“性子桀骜、不好统辖”。实际上就是嫌弘倬不同他亲近,没有弘曙听话。 讷尔苏这边,则是纯属运气不好。 虽然现下没旨意没有下来,但是已经有消息出来,这次十四阿哥代天子出征,其纛用正黄旗之纛,照依王纛式样。 十四阿哥,品级没有封王,倒是出征仪仗已经是亲王样式。 既是皇子代天出征,那宗室诸王也得随行,才能以壮声色。宗室诸王,老的老,小的小,青壮也多是酒色之徒,有几个拉得了弓、跑得了马的? 讷尔苏就是羊群里的骆驼,不点他点谁?身份够贵重,年青够折腾,真是跑也跑不掉。 除了晓得讷尔苏同弘曙出征的真相,曹颙还晓得一事,那就是十四阿哥还曾保举过塞什图。 因家中老母已经年近古稀,这几年身子不好,所以塞什图得了消息后,亲自寻了十四阿哥辞过,才没有将他算上。 若说拉讷尔苏同弘曙未必同曹颙有关系,毕竟他们两家身后的郡王府都不是白给的;那拉上个名不见经传的红带子国公,十四阿哥算计的确实是曹颙。 谁让最早在御前商议出征人选时,还是在塞外,谁也不会想到曹家家主曹寅会突然病故。 十四阿哥就算不是水晶心肝,也不是傻子,自是看出皇父将曹颙搁在户部,用意不在六科,而是户部本堂。 待曹颙熟悉了户部事务,说不定就要“幸进”。 要是曹颙肯出力帮他,那西征大军的粮草又多了几分保障。 没想到算计得好好的,曹寅病故,曹颙丁忧,一切成空。所以塞什图寻来时,十四阿哥就卖了他个顺水人情。 讷尔苏同塞什图尚好,说起此事,不管心里如何想,面上都是淡淡的。只是同曹颙视线相对时,露出几分无奈同苦笑。 弘倬提起这些,却是越说越恼,忍不住同曹颙抱怨道:“姐夫,您说说,这就什么事儿!五伯府上的老二弘至十九,与我同岁,还算凑合,平素也同我一起拉过几次弓;这三伯府上的老六弘曦才十七,跟个大姑娘似的,最是单薄,哪里能打仗了?” “咦?不是大阿哥的次子弘昉么?”曹颙听着有些不对劲,问道。 弘倬撇了撇嘴道:“弘曦都不够瞧,还弘昉?前儿消息出来,我就带着弟弟往大伯府那边去了,隔着门瞅了眼弘昉。说是十五,看着跟十二、三似的。这不是后来换了弘曦!不晓得是皇玛法拿的主意,还是十四叔的意思。”说到最后,他仍是难掩愤愤之色。 倘若这名单真是按照十四阿哥的意思拟的,那十四阿哥真是费心思量了。 这几个皇孙阿哥不说,就说简亲王子永谦,是简亲王已故嫡福晋留下的嫡子,排行为三阿哥,实际是简亲王府的嫡长子,是王府世子的不二人选。 拉了这一个,简亲王在京城,就不会坐视别人太算计西征大军。 若是康熙决定的人选,那就是给十四阿哥画了一个大饼,让他以为自己拥有了“天时、地利、人和”。 只是这永谦,倘若是同十四阿哥关系疏远些还好;要是关系亲密些,以四阿哥的心性,怎么会容忍他往后顺利封世子,袭和硕亲王爵?连带着雅尔江阿,也得不到好去。 这父子两人的前程,怕是就要断送在这次西征上…… 第八百零三章 坐夜 第八百零三章坐夜 金玉胡同,十三阿哥府。 炕桌上摆放着热乎乎的铜炉火锅,酸菜白肉的锅底冒着鱼鳞泡,屋子里都是火锅的香味,沁人心肺。 见四阿哥难掩乏色,十三阿哥夹了一筷子吃食,送到四阿哥面前的盘子里,道:“这是前门豆腐刘的豆腐皮,最是劲道不过,四哥给弟弟面子,多吃两口才好。” 四阿哥夹起送到嘴里,点点头道:“味道确实不错。” 十三阿哥撂下筷子,仔细打量了四阿哥几眼,道:“就算四哥礼佛心诚,但是也不能都茹素。到底身子要紧。这自打点兵的消息出来一个半月,四哥要瘦得要脱形了。” “三起兵马,下个月陆续出京,后勤补给是大事,户部银钱又不宽裕,可能还要忙上一阵子。”四阿哥用调羹盛了两调羹菜汤,搁在碗中,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 十三阿哥见状,唤了个小厮进来,低声嘱咐了两句。 少一时,小厮端了个托盘进来,里面放着两只白底蓝花缠枝莲小碗,里面红彤彤的,是两碗蒸好的血羹。 “鹿血最是滋补,用高汤紧的,四哥快趁热吃,凉了就腥膻了。”十三阿哥亲自送了一碗到四阿哥身前。 四阿哥这几年茹素惯了的,见了这红彤彤的,胃口不禁翻滚。不过见十三阿哥满脸关切,不好却了他的好意,就低头用了一调羹。 却是入口滑嫩,还没有丁点儿异味儿,四阿哥几调羹用完,只觉得额头已经吣出汗来。 十三阿哥见他用的欢喜,将自己的那碗也推上前,道:“四哥用的好,就多用几口。” 四阿哥已经撂下手中调羹,摆摆手道:“用好了,今儿托十三弟的福,用得已经比往日多。我的胃,十三弟是晓得的,吃多了,反而不舒坦。白白地呕出来,糟蹋东西。” 十三阿哥晓得他说得是实情,便不再劝他,自己喝了血羹,又就着火锅里的白肉吃了两个芝麻烧饼,才放下筷子。 待小厮撤了桌子,上了茶饮,十三阿哥抬头瞧了瞧外头天色,已经是黄昏时分,就唤了个管事,吩咐道:“明儿曹府出殡,发引的时辰同路线该定下来了,去曹家看看,将时辰线路抄一份回来。” 管事应声下去,四阿哥端起茶来,饮了两口,方慢悠悠地问道:“十三弟明儿要设路祭?” “嗯,就算不看在忠正公的面子,单看曹颙,这路祭棚子也得设。皇阿玛如今想起我来,外头晓得我老十三是谁了,之前除了四哥同曹颙,还有谁记得我?” 说起往事,十三阿哥带着几分辛酸,几分感慨。 四阿哥叹息一声,道:“都过去了,往后少提吧。省得引得小人生事,在皇阿玛跟前搬弄是非。” “不过是当着四哥唠叨一句。别人面前,弟弟也不会说这个。倒是四哥府上,明儿的路祭棚子设不设?”十三阿哥自嘲地笑了两声,岔开话来。 四阿哥似乎还没有考虑到这个话题,摸索着茶杯把,喃喃道:“路祭设不设?” 他像是有所顾忌,皱眉道:“我出面,不太方便吧?皇阿玛会不会多心?” 十三阿哥闻言,摇摇头道:“四哥,不至于这般小心。你与曹颙有救命之恩,曹颙进京这十来年,待四哥恭敬有加,皇阿玛哪样不知道?再说,就是卖曹颙人情又能怎地?他如今丁忧,又是实打实的和硕额驸,这私结皇子的污水也泼不到他头上。” 四阿哥听了,这才坦然些,道:“也罢,也算全了我同忠正公的半师之礼。” 曹寅早年没到江宁前,曾在御前当差,指导过几位阿哥的箭术,所以四阿哥这般说…… 今日十月二十八,是曹寅出殡的前一日。 灵棚棚口,已经用整幅黄毛边纸,写了明日发引的具体时辰以及线路。有不少曹府姻亲故旧家的晚辈或者管事的,过来抄写。 只见上面写道:“明日巳初(早上九点)准时发引。出堂到鼓楼西大街正式起扛,经由地安门大街,西皇城根,出菊儿胡同西口至西四南大街、西四牌楼、羊肉大街、阜成门大街、阜成门至海淀三家窝子安葬。” 除了标出大殡经由的街道、路口,还标明了已经确定下来的路祭棚、路祭桌、茶桌的地址。 如此一来,使得众人对明日上午的行程心里有数。路祭棚与路祭桌错落开来,省得扎堆不美。 曹颙同几位管事商议完明日出殡大事,见天色将暮,眼见着灵棚里掌灯,才回内宅用晚饭。 回梧桐苑前,他先到兰院探望母亲李氏。 丧期冗长拖沓,加上李氏丧夫心痛,坚持到“三七”时便顶不住病倒,如今调养了旬月,精神瞧着仍是不足。 曹颙进屋子时,初瑜正给李氏布菜,侍候她晚饭。 李氏瞅着怏怏的,不过是在儿子媳妇面前硬挺罢了。 曹颙坐在母亲对面,见她面前的粥碗就去了浅浅一层,几样就粥小菜也纹丝未动,不由皱眉,道:“母亲还是没胃口?明日起风,要降温,母亲身体不好折腾,看来还是得请太医过来,给母亲再瞧瞧。” 李氏听着不对,忙摇头道:“不碍事,明日是老爷正日子,可耽搁不得。” 曹颙态度却很坚决,道:“就算是要顾虑父亲,也不能不管母亲,要不然儿子岂不是成了不孝子?” “知子莫若母”,李氏可是晓得儿子拧起来,自己这个当娘的也没治。 她叹了口气,端起眼前的粥碗,带着几分无奈道:“好了,我吃还不行么?” 李氏原本看着甚是年轻,年近五十,看着跟三十几岁许。这次曹寅病故,使得她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眼角的皱眉,已经密密麻麻的,越发显得几分老态。 曹颙怕母亲一个人用饭没滋味儿,让初瑜帮自己盛了一碗粥,陪着李氏一道用了。 待用了晚饭,丫鬟端上药碗。曹颙坐在炕边,亲自服侍李氏用了,才同初瑜两个回梧桐苑。 这会儿,就有丫鬟来报,道是东府几位爷同几位奶奶过来坐夜。 初瑜着急,连晚饭也顾不得吃,用了两块饽饽就起身往前院去。曹颙要随着前往,被初瑜止住:“方才忘了一件事儿同额驸说,紫晶姐姐像是有事寻爷,打发人来问了两遭。” “紫晶,她的病如何了?”曹颙止步,问道。 紫晶月初也病了,如今在葵院将养着。天佑与恒生两个,则都被接到田氏院子照看。 “请了两次太医,只说是操劳过度、外感风邪。”说到这里,初瑜带着几分愧疚道:“还是我无用,倚仗紫晶姐姐的地方太多,生生地累坏了她。” “谁又乐意生病?紫晶不会埋怨的,你先去看弟弟、弟妹们,我过去葵院转一圈。 说话间,夫妻两个到了二门,初瑜带着丫鬟、婆子出去,曹颙则是往葵院去。 进了院子,就见上房都黑着,只有西厢房亮着灯盏。曹颙走到门口,便听里面有人道:“好姐姐,您就喝两口吧。再熬下去,就要熬坏了身子。” 是乌恩的声音,曹颙敲了两下门,隔着门道:“紫晶,是我。” 就听屋子里窸窸窣窣的,随即是紫晶略显虚弱的声音:“是大爷啊,快进来。” 曹颙挑了棉帘子进去,就见紫晶披了衣服从炕上下来,乌恩在旁搀着她,脸上满满地担忧之色。炕上的小几上,摆着一碗褐色的汤汁,已经没了热乎气。 “折腾起来做什么,还是躺着说话。”曹颙见紫晶要起身,忙上前按住她,只觉得入手之处,都是皮包骨,使人咯得慌。 “怎么瘦成这样?”曹颙唬了一跳,眼睛余光就看到黑压压的一缕头发,散落在紫晶的褥子上。 见紫晶落发成这样,他不由心惊,不敢再看,视线生生移开,落到那碗汤药上,皱眉道:“谁在这里院子当差?你病成这样,连碗热乎药都没有么?” 紫晶拉着曹颙的胳膊,喘着说道:“大爷勿恼。实是我被这劳什子苦怕,咽不下去,耽搁下来,才使得药凉了。”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吩咐乌恩道:“劳烦妹妹将药端下去热热。要是厨房有今年新上市的鸭梨,便使人加上冰糖,稠稠地熬碗梨汁给我,去去口中苦味儿。” 乌恩听说她肯喝药,脸上欢喜不已,对着曹颙福了一福,片刻不耽搁,端着药碗飞也似出去。 说了这几句话,紫晶已经力气不足,额头上密密麻麻的都是汗珠,身子也摇摇晃晃。 曹颙见她脸色晦暗得怕人,心中大骇,掏出帕子,将她额头上的汗擦拭下去,道:“不好耽搁,还是请太医来换个方子。” 紫晶用手捂着嘴巴,咳了几声,眼中已经水光荡漾。 “大爷,奴婢有事求大爷……”随着说话声,只见她的眼泪已经滚落,身子也往下拜了下去。 “姐姐!”曹颙低呼一声,将她搀到炕边:“有什么直接说就是,这些年来,我何曾当你是奴是婢?还是姐姐觉得我有亏待姐姐的地方,诚心要臊我?” “颙哥儿……”紫晶哽咽着,眼泪却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簌簌落下,嘴里已经是旧日称呼。 曹颙认识她将近二十年,还从没见过她这般伤心为难的模样。即便当年她昔日的未婚夫上门恶语,也没见她这般伤心。 曹颙只觉得眼圈发热,心里焦躁起来,道:“到底是何事,让姐姐为难成这样?要是你觉得我能做到,就说出来,我还会回绝你不成?若是我实在做不到的,那说不定也能陪姐姐哭一鼻子,让姐姐心里畅快畅快。” “颙哥儿……”紫晶拉着曹颙的胳膊,脸上露出几分羞愧与不安,缓缓地说道:“请容我明日……请容我明日……送老爷最后一程……” 说到最后,她放开曹颙的胳膊,垂下眼帘,脸上已经没了半点血色,像是等待审判的犯人。 曹颙见紫晶这般为难,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儿,正侧耳聆听。没想到听到的却是这句,他不由怔住。 紫晶只觉得像是等了几辈子,也没有等到曹颙发话。她痛苦地闭上眼睛,身子已经软了下去。 曹颙一把扶住,她才没有跌到地上。 “如今天寒地冻,你又病成这样,如何禁得起折腾?”曹颙带着几分嗔怪道。 他心里,隐隐地觉得有些古怪,又觉得不大可能。父亲今年六十一,紫晶三十二、三,两人相差小三十年,如何能扯上关系? 紫晶听曹颙没有将话说死,睁开泪眼,里面已经全是祈求:“大爷,老爷是我的恩人。没有老爷,我早就落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怕是早就断送了性命,骨头渣子都不剩了。二十二年前,老爷领着我入曹家。这般解困救命之恩,我却无力为报,如今只能最后送老爷一程,以尽寸心……” 见紫晶如此,曹颙就算觉得古怪,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口。 他帮紫晶擦了擦眼泪,故作轻松道:“想去就去,只是你也是病号,今晚早些歇,好好发发汗。明日多穿些衣裳,再为了这些虚的,将你的病闹严重了,老爷也难安不是?” 紫晶使劲地点点头,说话间,就听到院子里脚步声起,乌恩带着个小丫鬟提了食盒过来。 紫晶晓得今儿“坐夜”,前边还有得忙,打发曹颙去前院。 从葵院出来,曹颙挑了挑嘴角,对于父亲不知该不该佩服。 父亲临终前,没有交代自己一言半语,曹颙还觉得奇怪。后来在装遗折的匣子里,看到父亲留给自己的遗书。 除了孝敬母亲,照看二房堂弟堂妹之外,曹寅还专门交代儿子一件机密之事。 遗书中提及,他有一房外室流落江南,曾为曹家诞下一子。 因各种缘故,那女子始终没有收入府中,也没给与名分。他请儿子使人下江南,寻找这人,照拂一二。还提及若是对方愿意,对方百年之后,可葬入曹家坟茔,与曹寅同葬。自然,这个是要瞒着李氏的。 那外室所生之子,曹寅没有特意提在何处,只是说了一句,当年是以为这孩子“夭折”的,且“夭折”之日就是曹颙落地那天。 因这个缘故,曹寅见到幼小的嫡子时,并不是单单的弄璋之喜,还有难掩的“失子之痛”…… 第八百零四章 送行 第八百零四章送行 曹府,大门外。 今儿是曹寅出殡之日,出殡的物什昨儿就清点完毕。 曹颙早早就起来,看来管家曹元那边统计好的路祭、茶桌单子,密密麻麻的十几家。虽是丧家哀荣,但是孩子们尚小,哪里受得住这个? “使人告诉奶奶一声,七爷同小爷们再加件棉衣。”曹颙唤了个小厮,吩咐道。 那小厮应声下去,就见曹颂兄弟几个用完早饭过来。曹项、曹项还好,曹頫双目尽赤,跟在哥哥们身后。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 昨晚坐夜,前半夜尚好,后半夜曹頫受不了,跑到无人之处痛哭了一鼻子,如今眼睛肿成了烂桃子。 曹颙见状,亦是感伤,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哥……”曹頫嗓子嘶哑,艰难地说道:“大哥还请节哀,省得大伯走得不安。” 道理他都明白,这嘴里还能劝别人,心里却是惶恐的很。 “小五也节哀。你也知道,你大伯临了临了最放心不下的,还是你们几个。”曹颙叹了口气,说道。 曹頫使劲地点点头,道:“嗯,小五晓得了,定不会让大伯操心。” 曹颂同曹项在旁听着,也跟着心里发酸。曹颂抬头看看天色,对曹颙道:“大哥,时辰差不多了,是不是该使人将长生、天佑他们带出来?” 曹颙掏出怀表,瞅了一眼,已经是辰正(早上八点)。 这会儿功夫,曹方带着几个老成管事,带着长生、天佑、恒生同左住、左成出来。 众人中,除了长生,其他人都已经懂事,垂着小手,给曹颙同曹颂兄弟见过。长生四虚岁,正是混混沌沌的年纪,一把拉了曹颙的孝衣,小嘴一咧,就是要哭的模样。 曹颙低下身子,将长生抱起,问道:“你嫂子们昨儿教的,可还记得?” 长生搂住曹颙的脖子,点了点脑袋瓜子,嘴里“嗯”了一声。 送了送葬的来客,曹家几个出嫁的女儿都在这边。没等曹颙使人去催,她们簇拥着李氏同兆佳氏自内院出来。 曹元到曹颙身边低声禀道:“大爷,该到孝子跪灵的时候了。” 曹颙点点头,抱着长生,带着一行人来到灵棚。 来送行的亲友们,也都汇集于此。 灵前,摆着满满地两桌子祭菜。曹颙双手捧罐,跪在祭席前。从出嫁女开始,而后是外姓亲戚,而后是媳妇、侄女、侄媳妇、孙子、侄子、次子,每人夹三筷子,搁在罐里。而后,由曹颙这个长子夹了最后三筷子,然后装入七个小水饺,用一个苹果将罐子一堵。 上面摆了个烧饼后,再蒙上红绸绑好,就算是装好了罐子。 辞灵完毕,就到了起扛的时辰。 接下来,少不得又是摔盆、捧幡这些,折腾了一番,灵柩才从曹府门口起行。因胡同狭窄,所以正式起扛是在鼓楼西大街。 从起扛开始,就有扛夫开始喊“加钱”。 “本家大姑奶奶赏钱五十吊!” “本家二姑奶奶赏钱二十吊!” “……” 从鼓楼西大街开始,就是各府的路祭棚子。 曹颙几乎是一路步行,一路磕下来。 过了几家路祭棚子后,曹颙还受得住,几个小的已经受不住。曹颙使人将捧着灵牌的长生送到李氏马车,又使曹颂将左成、左住两个送到静惠的马车上。 天佑是长孙,得一路跟着。恒生见父亲与哥哥都在,说什么也不肯同左成兄弟上马车,也留了下来。 前面的祭棚里,几个熟悉的人影,正是十三阿哥、十六阿哥同十七阿哥三人。 十六阿哥同十七阿哥没有分府,不好单独路祭,就到十三阿哥的棚子这边同祭。 十三阿哥祭酒,十六阿哥、十七阿哥上香。曹颙带着兄弟与儿子们跪谢,按理,等十三阿哥他们拜祭完毕,曹颙还要哭几嗓子,已示哀痛之意。 不用司仪喊话,曹颙已经是泪落满襟。 直至此时,他才越发真切地察觉到,自己头上那片天没有了,往后再也没有人为他遮风避雨。 别人家的路祭棚子,主人拜祭完毕,都是跪送灵柩。十三阿哥几人是皇子,同曹寅尊卑有别,因此,只有十六阿哥跪了,十三阿哥同十七阿哥两个躬身相送。 十三阿哥府的路祭棚子过了没几家,就是雍亲王府的路祭棚子。 祭棚里,除了素服的四阿哥,还有两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一个曹颙见过,是雍亲王府的三阿哥弘时,一个却是眼生。 “他是本王的内侄年熙,今日随本王来送忠正公一程。”四阿哥淡淡地说道。 曹颙虽没见过年熙,却是久仰大名,晓得他是年羹尧的长子,纳兰容若的外孙,十二岁中举人。因身子不好,一直疗养,今年才捐官入仕。 年羹尧十月里已经升了四川总督,军政一手抓。这次西征,制定的路线中,有两条就是取道四川进藏的。 年羹尧的发迹,就是眼前。 看着送殡的队伍到了,四阿哥还是那番肃穆模样,将路祭这一出重新演绎了一番。 四阿哥主祭,弘时同年熙陪祭。曹颙率领众孝属跪拜谢礼。 队伍继续向前,此类的拜祭就不断重复。 从鼓楼大街到阜成门,队伍走了两个时辰。到了阜成门,不少送行的姻亲故旧止步城门外,曹颙才翻身上马,跟着送殡的队伍往城西二十里外三家窝子墓地…… 城里各处路祭棚子,都已经撤下。 四阿哥忙着户部差事,直接去了外头的素服,露出里面的蟒袍来,吩咐了弘时同年熙两句,骑马往户部去了。 弘时骑马,同年熙一道回雍亲王府。 一路上,就见地上白花花的都是纸钱,有各处路祭留下的痕迹。 “啧啧,不过是个伯爵府的丧事,就劳动了这么些王府出面,好大的体面。”弘时不以为然地说道。 年熙笑了笑,道:“未必都是卖的曹家的面子。就像康亲王府同顺承王府,因同平郡王府同出一脉,看在平郡王同福晋的面子才设路祭。” 弘时挑了挑嘴角,道:“怪不得。就凭曹颙那个马屁精,哪里有这么多人卖他面子!” 年熙听这个绰号,觉得好笑,不解道:“怎么三阿哥眼中,曹额驸又成了马屁精?在外人眼中,他这个敛财童子可是皇上器重的能臣。” 弘时摆摆手,道:“能什么啊?拍马屁最能!一年到头,三节两寿,他次次都不拉,选得东西,不是正对阿玛心意,就是讨大额娘欢喜。这般用心谄媚,哪里是君子行径?” 年熙觉得弘时所说太过偏激,但是晓得他是孤拐性子,惯是认死理的,便也不劝他。 曹颙要是真没有半点才学,能弱冠年纪就几次挂印京堂么? 曹家有个御前侍卫,还有个点入了翰林的探花郎。就算曹家不复往日显赫,也能再支撑一两代人…… 淳郡王府,书房。 见弘曙穿着素服见来,七阿哥问道:“路祭完了?弘倬他们两个没回来?” “嗯,就儿子撤了祭棚后回来,二弟同四弟跟着送殡的队伍往墓地去了。”弘曙回道。 七阿哥点点头,想起一事儿,道:“听你额娘说,你姐夫将他的软甲送你了?” “昨儿给的,儿子还没来得及禀告阿玛。”说到这里,弘曙犹豫了一下,道:“这是阿玛赠姐夫的,儿子是不是不当收?” 七阿哥像是陷入沉思,半晌方道:“那软甲还是早年我随着你皇玛法西征时,你皇玛法所赐。既是你大姐姐同大姐夫的心意,你就收着,当爱惜着用。” 弘曙躬身应了,七阿哥摸了摸胡子道:“你十六叔同十七叔两个是送殡,还是设了祭棚。” 弘曙回道:“阿玛,听说两位叔叔是在十三叔的祭棚里陪祭。” 七阿哥若有所思地看了弘曙一眼,道:“离中军出京还有不足一个半月,你没事多往你十三叔府上请两次安。只说是你额娘担心你出征,日夜不安,让你十三叔推荐两个做法事灵验的寺庙。” 弘曙听了有些糊涂,带着几分愧疚道:“都是儿子不孝,让阿玛额娘跟着担心了。” 见儿子这般老实本分,七阿哥微微地皱眉,心里叹息一声…… 城西十里,某座道观。 因曹家墓地出阜成门要行二十里,有些远。刚好路途之中,有座小小的道观。曹元就使人提前安排了,这里做中间暂歇之地。 虽是天寒地冻,但是因一路都有加钱,扛夫们也不觉得累,喊得热火朝天。 曹颙放心不下母亲,请母亲下马车喝茶暖和暖和身子。 这边还没扶李氏下马车,就见初瑜苍白着一张脸带着几个丫鬟媳妇疾步走过来,在曹颙耳边低声说了一句:“额驸,紫晶姐姐没了……” 曹颙只觉得心里一颤,看了看李氏的马车,脸上说不清是哭是笑。 “太太这边我来服侍,额驸还是过去看看,看如何安置吧!”初瑜见他如此,心里也跟着难受,低声道。 曹颙胡乱点点头,往后头的马车奔去。 就见一辆中型马车外,乌恩站在马车外,低头“嘤嘤”哭着。 这马车是曹颙亲自给选的,怕冻着紫晶,还专程使人加了一层毡子。 曹颙在马车前站定,跳开棉车帘,就见紫晶阖眼坐在马车中,看样子像是熟睡一般。 曹颙心里还隐隐地存着几分侥幸,探出手去试紫晶的鼻息,却已经是断气多时…… 第八百零五章 加恩 第八百零五章加恩 即便在曹颙心中,视紫晶如家人,但是在外人眼中,她不过是曹家一个侍候过老辈子人的大丫环罢了。 曹颙也不愿让紫晶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她病故的消息,并没有闹得众所周知。直接瞒了下来,只留了两个管事媳妇留在道观这边。 等到安葬了父亲,回城途中,曹颙才安排人将紫晶的遗体直接拉到广华寺。 曹颙觉得有些疲惫,尚未从丧父之痛中走出来,就要再面对亲人离世。紫晶的病故,委实使得他措手不及。 他从没有想过,紫晶会以这种方式离开曹家。在他的认知里,紫晶像是永远都存在的角色。就算有一日天佑、恒生娶妻生子了,紫晶也会在的感觉。 紫晶的离世,除了曹颙,最伤心的就是天佑、恒生了。 紫晶病故三日后,曹颙同初瑜两个,带着几位孩子到广华寺拜祭。 直至此时,天佑、恒生才晓得“姑姑”同祖父一样,永远地离开了他们。小哥俩哭得不行,连带着曹颙同初瑜都跟着落眼不已。 且不说曹家接连丧事,如何愁云惨淡,京城处处都是热闹喜气得紧。 今年是选秀之年,就算圣驾汤泉疗养,不在京中,还有宫妃主持。不管是落选的,还是当选的,都在忙着办喜事。 满人八旗的遗风,男子出征前多要添女人暖床,实际上也是为了“留根”。 十四阿哥身上还有太后的孝,就不说什么了;剩下的出征宗室,一个没落下,全部都赏了秀女下来。 就是平郡王讷尔苏,还被指了两个秀女。幸好出身都寻常,只是充作妾室,没有封侧福晋,要不然曹佳氏才是怄死。 弘曙那边,也添了一个妾。 曹颙还穿着白孝,除了偶尔到广华寺之外,其他时间都是闭门不出。 没想到,到了十一月中旬,曹家同西征终是拉上了关系。在侍卫处外班当值的曹颂,被选为随同十四阿哥出征的三十名侍卫之一。 曹颂刚听到消息时,称不上欢喜,有点茫然。要是没有大伯病故,或许他早已欢欢喜喜地跟哥哥显摆了。 毕竟,能上战场,是每个男儿的愿望。 但是,如今哥哥丁忧,自己在跟前,还能没事开解两句;要是自己离得远了,哥哥伤心难过之时,连个陪他说话的人都没有。 对于亲情的依恋,使得曹颂熄了功名心。 他专程找到正白旗的领侍卫内大臣,商议能否将自己从西征的名单中撤下来。答案是否定的。 侍卫处能抽调出来的侍卫本就有限,又不能是家中独子,可以选择的人本就没几个。再说,这个名单,是十四阿哥敲定的。 曹颂这边,除非能说动十四阿哥,才能从名单上下来。 曹颂听了,只能耷拉着脑袋从侍卫处出来。十四阿哥平素在宫里也见过几遭,曹颂只有打千请安的份。 从宫里出来,曹颂回家,直接到了西府。 听说曹颂将要随十四阿哥往西北去,曹颙有些愕然。 第八百零六章 第八百零六章 按照历史所知的,这可不是到西北溜达一圈就回来,还要打到**去。而且,直至康熙朝完了,这仗才算完了。 这一去,就是三、四年。 别人不知道,曹颙来自三百年后,晓得“高原反应”这四个字。更不要说现下的交通,压根无法同三百年后相比。走这一遭,就算没有性命之忧,但是吃苦遭罪是少不得的。 曹颙有些舍不得了,问道:“能不能寻由子推了?” 曹颂摇了摇头,道:“我去寻内大臣了,推不得。” “别的倒是没什么,只是西北苦寒,这一去说不定要好几年。”曹颙说道。 事已至此,曹颂倒是没有半句牢骚,拍了拍胸脯道:“大哥,您放心,弟弟那年不是去过甘肃么?这次被选上,别人可还都羡慕弟弟!这不等出京,就能升二等。等西北熬几年回来,说不定就是一等侍卫。” 曹颂还年轻,西北熬几年,也算是资历。加上这次同行的讷尔苏与弘曙,曹颙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赶明使人出去买个好甲给你,出门在外,总要护得自己周全才好。”说起这个,曹颙有些后悔。 早知曹颂也出征,弘曙那软甲就应该晚些送,寻个好匠人比照些样子,做个差不多的给曹颂多好…… 九阿哥府,客厅。 十阿哥打量了九阿哥几眼,笑着说道:“九哥看来在洛阳吃舒坦了,这腰身渐长。” 九阿哥瞥了十阿哥一眼,道:“这叫富态!倒是十弟你,猫在府里‘养病’多年,怎么越熬越瘦?” 十阿哥面上有些不自在,没有接九阿哥的话,问道:“对了,九哥,您那卷烟呢?之前您使人送回来的那些,味道儿可真好。别人我不敢保证,我可是爱上这口了!” “少不了十弟的。如今正四处铺货,想来没几日,京城的各处就都有卷烟卖了!”九阿哥翘起二郎腿,脸色添了几分得色:“咱也青史留名一把!等到五十年后,百年后,别人说起这卷烟时,也得提提九爷。” 十阿哥闻言,只是笑。 九阿哥看了他一眼,道:“就没有旁的说的?” “说什么?老十四封大将军,亲王仪仗出京,这都跟九哥说了!”十阿哥这边,有些糊涂。 “七哥执掌正蓝旗,十弟执掌正黄旗,十二弟执掌正白旗啊!”九阿哥说道。 “不过是皇阿玛瞧着我们悠闲,挂个名罢了。”十阿哥摆摆手,不以为然地说道。 九阿哥见他全无算计的模样,倒是生出几分羡慕来…… 平郡王府,内院。 见曹佳氏躺在软榻上,讷尔苏上前,坐在她旁边,道:“怎么?心里不自在了?” “爷不陪着美人儿,怎么想起我这老婆子了?”曹佳氏瞥了他一眼,道。 讷尔苏听了,不由好笑,道:“福晋还老婆子?出去问问,谁会想到咱儿子已经十一了。我都有白头发了,福晋还跟刚进府时一般模样。” “爷尽哄我,都是黄脸婆了,哪里比得上水灵灵的小姑娘。不是我爱捏酸吃醋,爷好歹也要顾惜点身子。”曹佳氏带着几分嗔怪说道。 “行了,别说这个了,说得爷怪臊的。我也不乐意在别人房里留宿,你不是有孝么?”讷尔苏抓了曹佳氏的手,摩挲道:“打你嫁进来,我待你如何,你心里不晓得?” 曹佳氏眼圈已经红了,柔声道:“晓得爷疼我,不过是舍不得爷去那么远的地方。” 讷尔苏这边,想着这一去不知何时回来,也不由叹气。 他这般,曹佳氏倒是有些舍不得了,道:“幸好福彭十一了,跟个小大人似的,有他在家,我也跟多了主心骨。爷不必担心家里,只要保重自己就好。” 听提及长子,讷尔苏犹豫了一下,说道:“福晋,待我走后,福彭许是要进宫!” “进宫?”曹佳氏不解:“好好的,福彭进宫做什么?给皇上请安?还是……” “许是要在宫里养几年,左右都是皇上的恩典。”讷尔苏淡淡地说道…… 第八百零七章 离愁 第八百零七章离愁 因曹府有孝,加上曹颂跟着十四阿哥出发在即,所以到了腊八,曹府也全无往年的喜庆。 对于曹颂,曹颙除了使人高价从市面上淘换了贴身软甲,还多嘱咐了几句,让他出发前多往十三阿哥府请几次安。 曹颂虽不解其中用意,但是向来最是信服哥哥,就乖乖地前往。反正十三阿哥是他的堂姨父,他之前也常随着丰彻兄弟过去请,倒是并不打眼。 十三福晋听说堂侄要出征,正经担心了两日,还同十三阿哥商量用不用跟十四阿哥打声招呼,省得有些什么闪失。 曹颂性格憨实,又少年失父,上面侍奉寡母,下边照看几个兄弟,使得十三福晋这个做姨母的也多怜惜几分。 十三阿哥闻言,哭笑不得,道:“曹颂是侍卫,在十四弟身边当差的,不会离了中军帐。就算别的地方不太平,中军帐也是不会有半点闪失。福晋就放心吧。” 十三福晋不过是关心则乱,听了丈夫的话,也晓得自己想多了。只是都说西北苦寒,这个侄子毕竟出自富贵之家,这下子还不知要吃什么苦头。 如此一来,十三福晋的怜惜之心越盛。 十三阿哥见妻子如此,对曹颂出征之事也颇为关切,将自己府中收藏的一把好刀赠给曹颂。 曹颂是半个武痴,见状自然大喜,心里还在琢磨,哥哥让自己来十三阿哥府多请安的缘故,是不是就晓得这头有好东西。 除了曹颂,即将要出征的弘曙这些日子也往十三阿哥府上跑得勤些。 同为长子,弘曙同曹颂还不同。 曹颂这边看来,即便自己出征,家里有长兄在,也是妥当的。弘曙这边,这是有些隐忧。 两个兄弟,一个性格鲁莽,一个年纪还小。阿玛性格又有些孤僻,不与其他皇子阿哥为伍。 十三阿哥察言观色,看出弘曙存了心事,言语试探,知之所虑,感其诚孝,对这个侄子心里也多了好感。 只是他不是混沌之人,这曹颂、弘曙一个两个都往这边来,连讷尔苏都来了两遭,十三阿哥自然察觉得其中不对劲。 讷尔苏没有说别的,只是提及平郡王福晋同十三福晋向来交好,自己出征后,还请十三福晋多看顾看顾侄媳妇。 十三阿哥晓得曹颂性子最直,没想到追问了几句,都没有套出实话。 其实,不是曹颂机警,而是他觉得不好说出口,总不能说哥哥交代自己来请安,自己就来了,具体原故自己个儿也不晓得。 虽没问出实话,但是想想曹颂、弘曙、讷尔苏这三个人都是曹颙至亲,十三阿哥就晓得同曹颙少不了干系。 他有找曹颙说话,但是曹寅故去不满百日,曹颙还在热孝中,也不是能随便出门的时候。因此,事情就耽搁下来。 转眼,就到了十二月十二日,西征第三路大军出发的日子。 十四阿哥如何王驾,康熙如何太和殿亲送,不出征之亲王贝勒如何蟒服以从,曹颙都没有兴趣关注。 他只不放心,自己的弟弟要往疆场去。 辗转半夜,天亮就起,见到曹颂来辞别时,曹颙竟不知说什么。该嘱咐的早已嘱咐完,预备的大毛衣裳同防冻的獾油早已交给曹颂的长随。 曹颂一身簇新的侍卫服色,腰间佩戴的正是十三阿哥相赠的那把宝刀,看着竟比平素气派许多。 曹颂先给李氏叩头,再次拜别嫂子初瑜,最后才到兄长面前。 “大哥放心,弟弟一定平安归来。”曹颂的声音无比坚定。 曹颙闻言,心中一热。 是啊,平安就好。看来自己这个傻弟弟也晓得自己的心意,并不指望他光耀门楣,只希望他平安康泰。 曹颙拍了拍他的肩膀,使劲地点了点头。 这一日,京城的百姓都听到了战鼓声;这一日,京城的百姓望见了旌旗舞动;这一日,京城百姓送走了数万京城子弟兵。 康熙五十七年的腊月,京城沉浸在离别的悲伤中。 权贵家的子弟,欢喜雀跃,因为对于八旗男儿来说,战场就代表着功名利禄,代表着锦绣前程。 寻常百姓人家的儿男,则是泡在亲人离别的眼泪中。他们中间,将有多少人埋骨边疆,无人得知。 在一片离别愁绪中,曹家迎来了康熙五十八年的新年。 没有鞭炮,没有宴客,就是孩子们,惯会看大人脸色,也少了几分嬉戏。 两府众人,都凑到兰院,吃年夜饭。 团圆饭,却是无法人团圆。李氏想起亡夫,兆佳氏想起离京大半月的长子,两人只能是强颜欢笑。 曹项、曹頫兄弟两个也欢喜不起来,曹项这边,是因生母宝蝶之事。 他一心上进,只是希望能熬出点儿出息,让生母过得松快些。没想到自打中了探花,嫡母却是越发变本加厉似的对待生母。 宝蝶不愿儿子担心,也怕他晓得后恼,将平素这些不公都瞒得死死的。 直到中秋节,无意见妻子的陪房说话中提及姨娘如何如何,他才晓得生母在太太房里所受的刻薄。 他身为人子,自是受不得,心里已经想着分家之事。 要是再这样下去,他怕自己个儿心生怨恨,连手足情分都薄了。没想到,没等到他开口,就赶上伯父病故,而后就是漫长的丧事。 好不容易等到出殡,又是长兄点名出征,曹项如何能将“分家”二字说出口? 他这边且忍耐,却总有忍无可忍之时。 曹颂出征后,兆佳氏身子不快,卧床养了小半月。床边也不用几个媳妇侍候,奉药值夜全都指使宝蝶。 宝蝶也不年轻了,将四十的人,寒冬腊月打地铺,没几日就熬病了。 兆佳氏还只说她是“偷懒耍滑”、“拿得哪门子娇”,也不叫人给看。曹项得了消息时,宝蝶已经病得不省人事。 曹项立时使人请大夫,开方子买药。 就是春华,见丈夫看重姨娘,也多了几分恭敬,带着人每天到宝蝶的屋子里探病。 兆佳氏心里本忌讳,听到这些自然受不得,跑到宝蝶的屋子里闹了一场。使人将宝蝶从炕上拉起来,又叫人浇灭了屋子里的炭盆。就是春华,也被兆佳氏训斥了一番。 待曹项回来,已经一切落幕。 曹项不愿生母受这般委屈,直接找到长嫂静惠处,说了要带生母搬离之事。恰巧曹頫也得了消息,追寻曹项而来,听了曹项这些话,才晓得母亲所作所为。 分家是大事,静惠只是女流,如何敢应承? 她正迟疑着,曹頫就进来了,拉着曹项,就差赌咒发誓,请他放心,往后定不会让家里再发生这样的事儿,请他将“分家”的话收回去,不要让在外的长兄牵挂。 分家毕竟不是一句话、两句话的事儿,事情还是拖延下来。 因耽搁功夫,加上一场惊吓,直至今日,宝蝶的病都没有好利索。 想到此事,对于满桌子的美味佳肴,曹项也都失了兴致。 曹頫在旁,担忧地看了兄长一眼,犹豫了一下,对曹颙道:“大哥,宝姨娘前些日子得了伤寒,如今还没好。要是方便,能否让姨娘到温泉庄子调养些日子?” “姨娘病还没好?”曹颙颇为意外。 前几日听初瑜提及宝蝶不舒坦,李氏还打发人过东府探望过,没想到如今还没好。 听到曹颙相问,曹项神色越发黯然,要不是嫡母那一番发作,也不至于使得姨娘病情加重,缠绵至今。 曹頫心里晓得,这里面是母亲的不是,但是身为人子,不好言母过,只能含糊回道:“是啊,还病着。四哥也因这个担心不已。都说温泉最是养人,送到那边休养些时日许就好了。” 曹颙看了眼曹项,道:“四弟,翰林院那边要过了‘十五’才开印吧?你若是得空,送姨娘去昌平休养几日也好。那边庄子收拾得还算妥当,就是过了‘十五’,你衙门开印,也不用急着送姨娘回来。到时候,我同你嫂子也会送你伯娘过去住些时日。” 这是曹颙同初瑜早已打算好的,如今已经给父亲烧了“百日”,家里上下除了白孝,年后刚好带李氏同孩子们往昌平温泉庄子小住。 左右曹颙丁忧中,不用到衙门点卯。 离开府里,出去散散心,也省得李氏触景生情。 曹项听得心动,抬起头来,问道:“大哥,便宜么?” 曹颙闻言失笑,道:“有什么不便宜的,也不是别人家。自家的庄子,住几日有什么?刚好是泡温泉的季节,总比拘在京城有趣。你如今还在孝中,又不用出去应酬亲友,要不然就是想去怕也脱不得身。” 曹项欢喜谢过,又带了几分感激看了边上的弟弟一眼。他心里可没想着让姨娘在庄子常住,若是大伯娘出京休养,说不定又要带上兆佳氏,到时候还是避开点儿,省得是非。 曹项心里,已经开始琢磨,不分家的情况下,如何让姨娘远离兆佳氏…… 因年夜饭上曹项兄弟的异常反应,曹颙总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就对妻子说起此事,让她寻个机会问问静惠。 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是一来初瑜不是别人,二来曹项连“分家”都说出来,静惠这些日子心里也不安。所以,她就将东府年前的闹剧如实对初瑜讲述了一遍。 初瑜听着这一场一场的大戏,真是目瞪口呆。 “这些日子瞧着二太太病怏怏的,怎么还这么有精神?”初瑜叹了口气,问道。 静惠犹豫了一下,道:“也不晓得我们太太打哪里听说了,只说是庶子有了功名,庶母也要封诰命的。她素来心高,哪里瞧得起宝姨娘,自是越发想法子做耗。” 初瑜也是庶出,想着这妻妾之间的相争,只觉得厌恶,不由皱眉道:“你也不劝劝,就由着她闹?就算不看别人面子,还要看四爷、四奶奶的情面。” 静惠只剩满脸无奈,道:“嫂子又不是不晓得,我们太太的脾气,哪里是听得进劝的?要是别人不拿宝姨娘当回事儿,太太心里就熨帖了;要是多问两句,还不知她要怎么折腾下去。” “家和万事兴,二太太什么时候能明白儿这个理儿。”初瑜也晓得静惠说得是实情,只能跟着叹息。 待曹颙听了初瑜的转述,晓得其中详情,亦是跟着皱眉不已。 看来,实在不行,只能安排曹项搬出去。现下不过是小摩擦,这样一来二去的,小怨积成大怨,反而伤家人情分。 曹颙只是这么一想,具体如何,还要得曹项自己个儿拿主意。 大年初二一早,曹项就带着妻妾送宝蝶往昌平去。 兆佳氏晓得时,已经是次日。她恨恨地骂了半日,只是使得自己口干舌燥罢了…… 转眼,过了正月十五。 曹颙这边,早已说动李氏,阖府上下都预备齐当,打算去昌平庄子小住几月。 那庄子周遭,载了几百亩的桃树。 只是曹颙这些年始终不得空,还没有看过桃花盛开的模样。 说起来,真是叫人感伤。在曹颙心里,原是想着那边是父亲或者庄先生养老休养之所,没想到这两位都匆匆离世。 尚未成行,长生就染病,养了七、八日才好。 虽已经到正月末,但是春寒颇重,李氏不放心几个孩子,同儿子商定过了“二月二”再出发。 曹颙这边,只是无所谓。在府里闲暇之时,就翻阅父亲早年的诗文笔记,亦是受益颇深。 等到“二月二”,龙抬头这日,曹府却迎来了几位客人。 李氏听说客人的名字,脸上立时欢喜不已,因为是娘家苏州李家来人了。来的是李煦的长子李鼐同李鼐的长女李含玉、次子李诚。 李含玉同李诚都是李鼐嫡妻孙氏所出,李含玉今年十七,李诚今年十一。 李家这次上京,是送李含玉京城待嫁来的。 按照规矩,李含玉本应参加内务府小选,但是康熙恩典,李煦的几位孙女都是免选的。 对方家中长辈早年在江南做官,同李煦私交甚好,就定了两姓亲事。如今对方调到京中,同李含玉定亲那位去年也捐了官出仕。 因此,两家书信往来,将婚期定在今年五月。 来的是娘家侄儿同侄孙们,李氏这边如何能不高兴? 先是问了文、高老太君两位的近况,又问了问李煦夫妻,李鼐都一一答了…… 第八百零八章 夺子 第八百零八章夺子 李含玉、李诚姊弟,曹颙早年都见过。如今再见,只能感慨人生如水、岁月如梭。上次见他们兄妹,还是在康熙四十九年。当时,李诚不过是三龄童,李含玉也不过是个跟妞妞差不多大的小姑娘。 同李鼐的老实木讷不同,李诚年纪不大,但是看着灵气逼人。说话之间,既是守礼,亦是不乏对长辈的亲近,引得李氏怜爱不已,恨不得搂在怀里,心肝肉一般。 李家,永远都是曹颙的一块心病。 不过,见了眼前李氏这般欢喜,曹颙心中也不禁柔软几分。 按照历史上留下的蛛丝马迹看,李家最大的过错就是站错了队伍吧?如今八阿哥已经身故,“八爷党”烟消云散,是不是李家也能逃过一劫? 曹颙想到搅浑水的九阿哥,心中颇为沉重。 当晚,设宴为李家父子三人接风时,曹颙就旁敲侧击,问起李鼐来。不外乎去哪个府里请安,大舅舅有什么话交代,云云。 李鼐并不是有心机之人,没有隐瞒曹颙的意思,三言两语就交代了奉父命上京的真正含义。除了送女待嫁之外,还想要谋个恩典出仕。 因李煦是出了名的好人缘,跟京城各大皇子府中有往来的也多。除了九贝子府,还要往三阿哥府请安。 曹颙一听,心中有数。这李煦还是不死心,打的主意,是要骑墙而望。 谁不知道,如今的九阿哥就是十四阿哥的代言人;而三阿哥占了个“长”,也算是储位的人选之一。 曹颙心中叹了口气,倒是有些不知该说什么。 既然是奉命而来,也不是他一个外人三言两语就能使得李鼐改变主意的。 “大表哥既想出仕,是要谋外官,还是京官?”曹颙岔开话,问道。 说起来,李鼐已经年近不惑。别的官宦人家子弟,他这个年纪,不管是科举晋身,还是捐官,早该出仕。 “父亲的意思,是想让我谋京官。”李鼐说道:“父亲说了,李家不会总在织造任上,等到……以后,总有回京之日。不过实缺得等,先捐了顶戴再说。” 这也算是明白话,曹颙心中犹豫着,用不用劝这个表哥,在京城走礼的时候加上四阿哥府。不过,想着前几日十三阿哥相邀过府,话里话外的意思,曹颙这话又止住。 言多必失,四阿哥又是极容易多心之人。 一顿饭,也算吃得宾主尽欢。 李鼐心中,待曹颙这个表弟本就很是亲近,心里还感念他前几年“仗义寻人”之举。 饭后,夜色渐浓,李鼐父子告辞。 李氏晓得侄子既到京,少不得走亲访友这些,也不留他。只是侄孙女李含玉,则是说什么也不放人,要留在这府里亲近几日。 京城李府没有女主人主持中馈,留着女儿在曹府学学规矩,李鼐也是满心愿意。 就这样,李含玉在曹府住了下来。 如此一来,就将曹家众人往昌平庄子的出行的日子耽搁下来。 曹颜同曹颐都出嫁多年,身边难得有个待嫁的女孩儿,又是骨肉至亲,李氏少不得叫人给侄孙女裁新衣,置办新首饰,为她添妆卤,倒是忙得不亦乐乎。 曹颙与初瑜两个本就怕她闲着感伤,见有事情转移她的注意力,也是乐见其成。 李含玉同弟弟李诚的聪明外露截然不同的性子,像极了其父李鼐,憨厚老实。因这个缘故,连带着初瑜都多爱她几分。 李鼐进京求官,除了为李家铺设回京之路,关键还在这个女儿的婚姻。 李家定亲的人家,虽不是八旗显贵,却是名门中的名门,是满清开国宰辅范文程的家族。 范家是汉军镶黄旗人,同李煦私交甚好这位是范文程的孙子,原任福建浙江、现任督察院左都御史的范时崇。 同李含玉有婚约的就是范时崇的次孙范永文,同李含玉同龄,是康熙五十六年的举人,参加去年春的会试落榜。 程家几代显贵,同李家这样的包衣世家不同。李煦能与他家结亲,也算是“高门嫁女”了。 虽说范永文父亲早逝,跟着祖父过日子,但是李家既然往范家嫁女,李鼐这个做父亲的,也不好顶着监生的名号张罗送亲。 就算没有实缺,这官衔也要捐出来,才好张罗亲事。 曹颙对范家早有耳闻,也曾听父亲念叨过几个范家几代人对朝廷的“忠义”。 当时,曹颙心中是不以为然的。毕竟,范文程是汉人。身为汉人,辅助皇太极打天下,最后夺了汉人的江山,这搁在几百年后,就要被骂做“大汉奸”。 曹颙只是因李含玉待嫁,想到女儿天慧身上。 “高门嫁女”、“高门嫁女”,还不晓得女儿往后会落到谁家。想一想,都觉得受不了。 李氏张罗了半个月,这给侄孙女的新衣也裁完了,首饰也做好了,也到了三月初。 春光明媚,天气晴好,李氏想起早先儿子、媳妇提及的去昌平山庄小住之事,不禁有些动心。 这边重新收拾,尚未成行,李鼐就再次到了曹家。 这次,并不是给李氏请安,而是专程寻曹颙而来。 不过半月功夫,李鼐憔悴了不少。曹颙见状,有些不解,据他所知,捐官一事还算圆满,如今李鼐已经是候补知府。 虽不是实缺,但是四品的顶戴是实打实的,嫁女进程家也算能过得去了。 “表弟……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是眼下愚兄有一件事委实为难,还得请姑母同表弟帮忙周旋。”李鼐涨红了脸,犹豫了一会儿,对曹颙说道。 曹颙见他如此,也不敢直接应承,道:“表哥且说说,还有什么得劳烦我们太太的?都不是外人,若是能帮忙的,自是无话。” 不能帮忙的,他觉不会敛那个瓷器活儿。 “哎!哎!”李鼐叹息两声,摇了摇头道:“真是不知当从何说起,说起来都是笑话一般。” 接下来,他就说了缘故。 曹颙听得目瞪口呆,真觉得跟传奇一般。 原来,李鼐进京次日,就带着儿子去了他小舅子孙珏家。待到孙珏将几个儿女唤出来给李鼐见礼时,李鼐就发现不对之处。 孙珏庶出的双生儿子,容貌同李诚颇为相似。 李诚是孙珏的亲外甥儿,表兄表弟之间容貌像些也是寻常。可是,李诚的模样并不肖像其母孙氏,而是像极了亲叔叔——已故的李鼎。 孙家这对双生子,飞眉细眼,也是李家人的模样。 孙珏许是日日相见,并不觉得儿子有什么不对。李鼐却是想起一件旧事,当年李鼎刚失踪时,他是到过京城的,隐隐地还记得听管家提过弟弟赠婢女给孙珏之事。 纳时,他心中还颇为不赞同。毕竟,从曹家那边论起,曹李两家比曹孙两家亲近得多。为了交好孙珏,使得曹氏心里不痛快,并不是什么上策。 他装作不经意问了问这对双生子的生辰,却是同侄女香玉又差不多,怎地不使他暗暗心惊。 待离开孙家,回到李宅,问过了大管家,确认送给孙珏的两婢确实是弟弟曾收用过的,李鼐已经差不多能认定那对双生子就是弟弟的骨血。 他同李鼎兄弟情深,弟弟年轻暴毙,凶手至今无从查之,心中一直深以为憾。如今,既是晓得弟弟有血脉流落在外,如何能无动于衷? 他立时写了家书,命心腹随从快马出京回苏州。 在焦急不安中,等了半个月,终于收到父亲的回信,只有数行,让他请李氏同曹家做中人,滴血认亲。 曹颙已经听得皱眉不已,这真是了不得的大事儿。 真没想到,孙家那对双生子竟然不是孙珏的骨肉,而是李鼎的遗腹子。 曹颙的心中颇为古怪,毕竟李鼎是他叫人除去的。这些年过去的,又出现同李鼎相关的事儿,实是不知当说什么好。 只是,这“中人”二字,曹颙可没兴趣应承。 如此一来,将曹家同李家、孙家又拴在一起。而且,凭借这件事的晦暗面,就算曹家出面,也多是两面不落好,说不定还要承担两家的埋怨。 李煦是个老狐狸,不愿同孙家撕破脸,才想着要拉曹家下水。曹颙也不是傻子,怎么会任由其摆布? 他沉吟了两句,道:“大表哥,这样怕是不妥当。二姐夫的性子,您也是晓得的,最是爱面子。这混淆子孙大事,本是不足为外人道。若是闹出来,只怕二姐夫那边,就要恼了。他毕竟是大表哥的亲舅子,还不若大表哥悄悄地说了,两家再商议怎么将这事儿了结了。毕竟这次表哥进京,主要是为送侄女出嫁,要是这会儿功夫,传出什么难听的,侄女出门后在婆家也艰难。” 对于父亲的指示,李鼐心中本就不赞同。 毕竟,这是李孙两家私事儿,就算最后瞒不过曹家,也不好眼下就大喇喇地对着亲戚讲。 听了曹颙的话,李鼐直觉得忒和心意,跟着点了点头,道:“表弟说的正是,愚兄也是这般顾忌。还是暂时不要惊动姑母,待我寻个机会同孙珏提提此事再看。” 虽没有深交,但是这些年亲戚坐下来,曹颙对孙珏多少也有些了解。 孙珏是地道的孔孟子弟,够自大,够虚伪,够大男子主义。曹颖嫁给他十几年,儿女都十来岁了,想要归省一次,还要请示了再请示,将丈夫奉得跟天似的。 而越是人前,孙珏越是挨摆一家之长的谱。就算陪着妻儿回曹家一次,也容不得妻儿痛快了,对儿子人前必要呵斥一番才能说话。 要是晓得自己个儿给别人养了几年儿子,孙珏不得气疯了。 瞧着李鼐的模样,也不像是能巧言令色的。要是事情处理不好,最后说不得还得母亲出来操心,这点曹颙不能容忍。 “大表哥,二姐夫这几年做京官,开销大,手头有些紧。”曹颙想了想,还是决定帮李鼐一把,说道。 “怨不得,客厅里的摆件有几个赝品……”李鼐开始还没明白过意思,跟着说着。说到一半,他才明白过味儿来,感激地看了曹颙一眼,道:“谢谢表弟,我晓得了!” 打发了李鼐,曹颙终于能成行,次日就带着一家上下往昌平去了。 虽然才守孝半年,但是所谓朝廷大事,好像都离曹颙想去甚远。 十四阿哥的风光,曹颙无心关注,那只是同当年的大阿哥、二阿哥、八阿哥一般,不过是个悲剧罢了。 这个悲剧的始作俑者不是别人,就是康熙。 康熙推波助澜,将儿子们的野心放大,给予他们夺储的希望,再亲自将这希望打破。 这样的游戏,他没有玩腻,曹颙已经看腻了。 人生如朝露,自己过去太劳心了,谁能担保自己就能活到七、八十岁? 曹颙决定为自己活,多陪陪母亲,亲自过问儿女的教育,陪着妻子看看桃花李树,这也是春的惬意。 如同这满山春光似的,康熙五十八年的春天分外祥和。 虽说正月初一那日传说有日食,但是因那日阴天下雪,所以京城并不得见,倒是没有引起什么恐慌。 后宫的几位嫔妃在去年年底,经由礼部正式册封。至此,十六阿哥同十七阿哥也算放下心事。 银行开业数月,原本成效并不显著,但是到了腊月,却是生意大好。京城居不易,这人情开销是大头,到年底手头挪不开,去银行借贷之人数以百计。 到了二月,八旗放饷银的日子,这银行借贷出去的银钱补上不少,十六阿哥终于是心里有底气不少。 山居生活,曹颙心里也舒坦许多,除了早晚陪着母亲四处遛弯,其他的时间,他就开始喜欢上侍弄菜园。 说起来,昌平庄子这边比海淀园子好,地方宽敞,山水天然趣味。 曹颙使人在庄子里垦出一块菜地,带着几个小的,享受农耕之乐,倒是同这大好春日正好呼应得上。 轻松自在的日子才过了没几日,这日山庄里却迎来一位贵客。 是十六阿哥带着旨意而来,原来圣驾在万寿节后,幸汤泉行宫。不知怎么听说曹颙在山庄这头,康熙就打发十六阿哥过来。 除了曹颙,李氏也需前往给王嫔请安。 说起来,曹颙最后一次见康熙,是在年前圣驾刚回京时,曾奉旨见驾一次…… 第八百零九章 面君 第八百零九章面君 曹家的庄子同行宫有几十里的距离,十六阿哥来时已经是下晌。若是单单传曹颙一个,快马加鞭还能在日暮之前到抵。因还有李氏的事儿,马车速度有限,十六阿哥也没有催曹家母子动身的意思。 于是,十六阿哥就在曹家庄子这边留了一宿,次日一早同曹颙两个护着李氏、初瑜的马车往行宫去。 行了两个时辰,到了汤泉行宫,初瑜陪着李氏跟着内侍去见王嫔,曹颙则是随着十六阿哥到御前。 同曹颙年前那次参见相比,康熙的气色好上许多。 待曹颙叩见完毕,康熙命人给他搬来小凳子落座,嘴里随意说着几句家常,无非是曹颙这几个月生活如何,家里老幼如何,云云。 看着他面上露出淡淡地关怀之意,曹颙心里叹了口气。 对于康熙对曹家的另眼相待,曹颙固然晓得感恩,但是也并无亏心之处。 父祖两代人不肖说,对眼前这位君王可谓是忠心耿耿;就是自己个儿,出仕这十年,几经生死疲惫,也算是尽到了臣子本分。 康熙说着两句,就提及多年前的往事,还是孙太君在宫里当差的时候。神色之间,尽是缅怀之意。 曹颙同十六阿哥两个,只能静静听着,不晓得康熙用意。 康熙说了几句,停了半晌,像是陷入了冥想。 曹颙与十六阿哥两个对视一眼,也不敢打扰他,只能安静等待。 过了半晌,康熙才缓和过神来,有些意兴阑珊,挥挥手叫曹颙同十六阿哥两个跪安。 从御前下来,曹颙倒是有些疑惑了,低声问道:“十六爷,皇上传我何事?” “像是袭爵之事,姨父去世已经半载,袭爵的旨意也该下了。”十六阿哥稍加思量,道:“按照规矩,该降袭的,但是皇阿玛素来看重孚若,原级袭封也是有的。只是你之前的爵位是恩封,不是功封,难以并袭,许是要收回了。” 子也好,伯也好,曹颙都没有放在心上。 就听十六阿哥又道:“皇阿玛如今精神头比过去好许多,只是言谈之中甚是念旧。偏生二月里又没了几个老臣,皇阿玛面上没说什么,心里也不自在。” 曹颙听了,想起玛尔汉。 玛尔汉二月中旬没的,不过老人家高寿,活到八十多,也算是喜丧。 兆佳氏没有随同李氏一同来温泉,就是因为要等着给老尚书烧“五七”。 十六阿哥说完,觉得气氛不对,摇了摇头,道:“瞧我,就说这些没用的。瞧着你在庄子的日子过得倒自在,十七弟听说你到昌平了,也寻思到昌平小住。” “有些日子没见十七爷,十七爷的病养的如何了?”曹颙问道。 十六阿哥挑了挑眉,道:“多是心病罢了,勤嫔娘娘封嫔,他心里已经踏实许多。年前还得了几个秀女,只是他的性子,不是贪色的,听说只是晾着。何苦来哉,虽说显得夫妻情深,但是膝下没有一儿半女,到处受脸色的还是十七福晋。” 诸位皇子阿哥中,夫妻感情出了名的琴瑟相合的,有十三阿哥夫妇同十七阿哥夫妇。十三阿哥的儿女中,半数是嫡出,嫡子就三个,可见夫妻恩爱。 十七阿哥则没有纳侧室同房,只守着十七福晋一个。两人成亲好几年,始终没有生下一儿半女。换做其他皇子,早有人开始过问。因十七阿哥这几年一直病着,所以也没有人管这回事儿。 这次选秀,赐下秀女,不知是宫妃的主意,还是康熙的“恩典”。 在曹颙的认知中,康熙是最看不惯女子专宠的。毕竟身为爱新觉罗的子孙,繁衍子嗣也是诸位皇子的份内职责。早年的八福晋,就因拦着八阿哥纳妾的缘故,受过康熙的训斥。 不知是十七福晋性子绵和的缘故,还是十七阿哥在皇子中向来是不打眼之人,倒是没有人将“嫉妒”恶名冠到十七福晋头上。 行宫,王嫔处。 王嫔招呼李氏同初瑜坐下,使宫人送上行宫里新制的玫瑰饼。自打曹寅过世,她心中一直惦记李氏这个表姐,只是身份所限,轻易也没有机会见面。 “还是要放宽心,省得孩子们跟着担心。表姐是有福气之人,儿子媳妇又孝顺,多少人羡慕呢。”王嫔对李氏说道。 “谢谢娘娘关怀,已经好多了,只是有时候不适应,总觉得我们老爷还在。待到晚上,屋子里空荡荡的,才晓得我们老爷已经去了。”李氏提及亡夫,心中不免感伤,强力克制着,仍是红了眼圈。 王嫔见状,也跟着难受,道:“都是我的不是,还偏生说起这个,勾的表姐伤怀。” 李氏说完,心中已经后悔。她晓得王嫔是好意宽慰,自己再难受下去,倒是辜负了她的好心,就岔开话道:“近些日子已经好了,娘家侄孙女进京待嫁,叫我留在身边,倒是添了几分热闹。本应带她来给娘娘请安,但她没有品级,也不好随意带进宫来。” “侄孙女?孙氏所出的大姐儿?四十四年随着皇上南巡时,驻在苏州织造府,我还见过她。当时才是几岁的奶娃娃,刚会叫人。这一转眼,就到了出嫁的时候。”王嫔说起,亦是觉得唏嘘。 提及南巡往事,李氏也想起一事儿来。 康熙四十四年,是皇上第五次南巡,江宁织造府也接驾来着。 那年春天,丈夫奉命校刊《全唐诗》成,因这个还格外得了赏赐。丈夫对赏赐并不上心,拿着新刊印好的书,爱不释手,跟李氏还念叨了两回,说是总算没有白来江南这些年,算是为天下士林尽些心力。 李氏心里想着,嘴里跟着说道:“是啊,已经是大姑娘了。性子贞静,倒是像极了她母亲,是个不错的孩子。女婿家的门第也是一等一的,是汉军镶黄旗的范学士府。” 王嫔笑着听了,道:“她是嫡长孙女,这亲事大表哥指定是千挑万选下来。”说话间,她唤了个宫女,低声吩咐了两句。 少一时,那宫女捧了两大一小三个匣子进来。 两个大的匣子打开来,一个里面装了金镶玉的如意,一个里面装着套掐丝金首饰,一只项圈,一对步摇,一对镯子,一对葫芦样式的耳坠子。 “我也是做姑祖母的,总要给孩子添些妆卤。也没什么稀罕物儿,都是外头孝敬的,甚是粗鄙,表姐帮我带给大姐儿吧。”王嫔说道。 见王嫔有赏赐下来,李氏同初瑜两个少不得起身代李含玉谢过。 王嫔亲自扶起李氏,又叫初瑜起了,笑着对她说道:“年前外头进来不少礼,最合我心意的,就是你们府送来的,都是你预备的吧?我还没有谢过你。这宫里的东西,都是中看不中用的多,寻常的我也好不意思送你。听说你们小两口给你们小格格预备红宝石做嫁妆,赶巧我年前得了一匣子好的,心里记得你们,特意留着。”说话间,她从宫女手中接过那个小匣子,递到初瑜手中。 初瑜少不得再次谢过,王嫔已经拉着李氏说起李家为李含玉预备的嫁妆,又说起李煦填房夫人王氏的诰命。 自打李煦发妻韩氏过世,李煦就扶了二房王氏为填房夫人。但是至今,并没有向朝廷请正式诰封。这位王氏夫人,是王嫔的堂姐,对王嫔还有几年的抚育之恩,所以王嫔专程问起此事。 因相隔的远,对于李煦家事,李氏这边也不知晓详情。她的心里,是亲近已故的韩氏的。韩氏生前,同王氏两个明争暗斗了半辈子,就算是在地下,也未必愿意看着王氏占了自己个儿的位置。 不知是李煦顾念发妻情分,还是没有将王氏放在心上,事情就含糊下来。 王嫔只是一提,毕竟李煦在苏州当差多年,只是守成之臣,没有立什么了不得的功绩,没有专程为填房夫人请诰封许是有所顾忌。 难得见李氏一次,王嫔娘娘怎么会让她来去匆匆,早已吩咐预备膳食,留李氏婆媳用饭。 曹颙那边,得了王嫔使人传话,晓得妻母要用饭后出宫,就随着十六阿哥到他行宫中的住处用了膳食。 因路程较远,饭后,王嫔娘娘也不好多耽搁,使人送李氏婆媳出来。 十六阿哥亲自将众人送出行宫,看着曹家众人车马远去,才转回到行宫里,去几位当值的学士身边打探去了。 果不其然,曹颙承爵的旨意已经拟了,就是还没有明发。没有减等,恩赏原级承袭,曹颙以后就是二等伯了。 却说曹家一行人,直到黄昏时分,才回到庄子。 李含玉虽晓得有位表姑祖母在宫里为嫔,今儿堂姑祖母同表婶也是去给那位嫔娘娘请安,却没想到还有自己的赏赐。 因说是添妆,她立时羞红的脸,对于那如意同首饰看也不敢看,就使奶娘收起来。 这般小女儿态,看得李氏感慨万千,想起自己当年出嫁之前,添加妆的人也是不少,有些根本是自己没有听过名号的,当时自己也是心里好奇得紧,在人前也是羞红了脸,看也不敢看上一眼。 曹颙正式收到承爵的旨意,已经是三日后。 京城那边的亲朋故旧也得了消息,有直接送礼到曹府道贺的,有打发人往汤泉庄子请安的,关系好的,还有借着休沐之时,专程到昌平探望曹颙的。 一时之间,曹家倒是热闹许多…… 第八百一十章 冰山 第八百一十章冰山 这边曹颙袭爵没多久,就到了曹颀娶妻的日子。 他的婚期本是定在年前,因赶上曹寅去世,才拖延到三月间。曹颙这边带着孝,不好正日子上门,他就提前几日回城一趟,亲自过府送礼道贺。 在去年曹家迁坟后,曹颀也终于明白曹家父子的意思。只是他对待曹寅向来恭敬,过后也并没有什么异样之处。就是曹寅丧期,他也到曹府多日,尽到一族侄之责,婚期也因此拖延下来。 他卖这份人情给曹颙,曹颙人前就不好失礼。 毕竟,古人眼中,宗族之间的事是说不清的。知道的,晓得是祖上的恩怨,江宁这支同丰润本家关系不协;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江宁这支富贵了,不认老家族人。 因此,曹颙面子上也要到了,省得外人说嘴。 曹颙已经承爵,就是超品的伯爷了。曹颀从没看轻过这个表弟,见他到访,也认真接待。只是言谈之间,多了几分客套,少了亲近。 曹颙穿着身灰色素服,脚下穿着青色布鞋,头上带着青色帽子。虽说孝中装扮,但是平添几分儒雅,看着不像是显贵,而像个书生。 曹颀亲事在即,虽是续娶,但是因对方也算名门,所以规矩半点没减。有不少内务府当差的同僚,来曹颀这边帮衬,见到曹颙,也没有几个认出的。 待听说那位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年轻人,就是曹颀那个曾任内务府总管的族弟,众人皆是乍舌不已。别的不说,委实太年轻些。 曹颙不过走个过场,意思到了,使得人挑不出错处就得。 在城外住了半月,这回到城中,曹颙倒是有些无所事事。因定好明日回庄子,剩下的半日功夫找点什么事儿做? 想到方种公使人带信,说是过些日子想要带女儿回乡,曹颙就策马往金鱼胡同去。 方七娘没有随同曹府众人往昌平庄子去,年后就同父亲方种公住在十三阿哥府。她已经不是当年的黄毛丫头,已经是十五、六的大姑娘。方种公有回乡之意,也是因女儿的亲事,想着回家乡为女儿物色合适的夫婿。 京城虽好,始终不是家乡。 十三阿哥府的门房,都是认识曹颙的,见他来了,往里传话的传话,上来请安见礼的请安见礼。 待曹颙被引到客厅,十三阿哥也大踏步从内院出来。 他打量曹颙两眼,点点头道:“山居大半月,瞧着你气色好许多,我都羡慕了。” 曹颙这边,忙躬身见过。十三阿哥摆摆手,叫他起身,两人宾主落座。 “是为方太医来的?自打他使人往你那边送信,我估摸你就该过来了。”十三阿哥道:“只是今儿不敢巧儿,尚书府那边因料理丧事,有几位女眷熬不住,方太医带着七娘过去问诊了。” “定了船只没有?”曹颙问道:“他们父女在京多年,对我们家也算颇有恩惠,不好就这样让他们出京,总要尽些心意。” “托了十六弟,刚好内务府下个月初八有船南下杭州。等到了杭州,就要换陆路。”十三阿哥回道:“我们福晋也是这个意思,想要好生酬谢方太医。方太医到我们府虽不到两年,但是除了我的宿疾调养得好些不说,还照看我们府的几个小阿哥。” 曹颙想起七娘这几年在曹府长大,是个好强聪敏的小姑娘,同魏黑、香草相处得也好。魏黑夫妻两个还不晓得七娘要回乡,要是知道,指定也舍不得。 两人正说着话,就有管家来报,道是伊都立来了。 十三阿哥闻言,忙使人请到客厅。 伊都立因玛尔汉的丧事,也是一身素服,进来见过十三阿哥,就对曹颙道:“孚若,我追了你一路,想要见你一面,却是不容易。” 原来,他在兆佳府那边帮衬料理岳父后事,听到来吊祭的同僚提及曹颙去曹颀家了,他便出了兆佳府,往曹颀家去,却是扑了个空。他接着往曹府去,曹颙还没有回去。 曹颙平素往来的人家有数,伊都立时抱着蒙蒙的心理来十三阿哥府的,还好碰了个正着。 见伊都立额头有汗出来,曹颙有些意外,道:“大人寻我有事儿?” 伊都立点点头,道:“原想起哪日休沐去昌平寻你的,既是你今儿回京,那就今儿同你说。” 十三阿哥见他没有避讳之意,也就坐听了。 原来,他寻曹颙是为了内务府的差事。当年招投标的商道,今年开始陆续到期,接下来如何操作,内务府众人拿不定主意。有想将商道收回内务府,由内务府派人出面料理的;有想着继续招投标的。 曹颙如今不在内务府,就那边的事儿也不好多说,毕竟这里面还有十六阿哥。他不知十六阿哥的意思,也不好在伊都立这边说什么。 他斟酌了一下,问道:“两条路都可行,只是都有繁琐,还得大人这边仔细思量。” 十三阿哥旁观者清,看出曹颙为难,笑着对伊都立道:“六姐夫糊涂,这内务府的差事,当寻十六爷说话。” 伊都立不是糊涂之人,见曹颙有些踌躇,又听了十三阿哥的话,拍了拍脑门道:“哎呦,都是我的不是,这些日子忙糊涂了。孚若莫怪,孚若莫怪。除了这个,还有私事寻你。” 相交往来多年,又是亲戚,曹颙能说什么,笑着说:“没什么,大人有什么事儿,尽管说就是。” “说起来,这件事也同十六爷也有干系。”伊都立犹豫了一下,道:“我同十六爷尊卑有别,有些话也不好直接问,只得先寻孚若拿个主意。我有个弟弟,在户部做司官,孚若也是见过的。这些日子,他同几个同僚凑到一起,打起‘银行’的主意,想要学着内务府银行集资,到时打着户部的旗号。这事儿牵扯太大,我怕他出什么闪失,让他先不要张罗,等弄明白再说。要说明白人,这除了孚若,我还能找谁打听去?” 户部张罗办“银行”,这也算是好事儿。但是得看谁办,也得看有没有主管这一摊,省得有人打着捞一票就走的想法,反而容易带坏了银行的名声。 “这算是好事儿,我同十六爷还以为有‘大清银行’在前,户部年前就得张罗,没想到反而没动静。只是这跟银钱打交道,主要是要看经办人,还有相应的章程。要不然啊,容易好心办坏事。说句实在话,我也在户部当过差。户部那些大爷,都是眼大胆大,敢下手捞的主儿。比不得内务府这边,上面有个十六爷看着,挑得又是没什么背景瓜葛的人操手。”曹颙说道。 对于伊都立的弟弟伊尔谨,曹颙的印象一般,就是典型的八旗纨绔子弟。平素喜欢提笼架鸟,呼朋唤友,因出身学士府,也不算是草包,小有才名。但是因是幼子的缘故,没有伊都立的豁达,带着几分傲气,并不是好相与之人。 曹颙可不相信伊尔谨这个纨绔能干什么实事,所以他就提银行,并没有提伊尔谨。 伊都立边听边点头,道:“那孚若的意思,这银行可办?” 曹颙点点头,道:“可办!只是最好有人牵头,能镇住场面,使得人不敢随意生贪念。要不然的话,这办银行就是一出闹剧。” 这银行,说是打着户部的旗号,实际上不过几个权贵之家,看着内务府银行年前年后赚了银子眼热,想要分一杯羹罢了。但是不敢明晃晃地得罪十六阿哥同宗室,才想着扯户部这个大旗。 伊都立听曹颙这话,也明白他的意思。这所谓能镇住场面“牵头”之人,必须能同十六阿哥抗衡。 户部能扯上关系的重量人物,除了冷面王四阿哥,还有哪个? 只是这要是真牵扯到四阿哥,就真的成了户部公事,那几户人家的私心就要泡汤了。 一时间,伊都立有些踌躇。想来,对于弟弟的水平,他心里也有数。 十三阿哥也认识伊尔谨的,听着有些奇怪,道:“你那兄弟并不是通世情之人,怎么想起这一出来?” 伊都立苦笑道:“还能因什么,我有房小妾去年往银行存了不少银子,半年下来,利息收了不少。想着这银行主要靠贷款赚钱,这年前年后京城数得上的人家,有几家没从银行贷款的。不晓得他们怎么合算的,都觉得这银行是个生钱的好出路。” “你那房小妾,就是开银楼的那个?听说是出自江南商户,同我们府的郑氏是亲戚,怎么又听说同苏州织造李家有干系,说的是一个人么?”十三阿哥听了,觉得有些糊涂,问道。 这说的是杨瑞雪,曹颙听了,心里有些古怪。 这两年没听出杨瑞雪有什么事儿出来,曹颙还以为她成了内宅女子,安分守己过日子。没想到因银行的事儿,还将杨瑞雪牵扯进来。 而且,李家长子李鼐现下就在京城。要是再将陈年旧事闹出来,只会伤伊都立颜面,说不定还使得他恼羞成怒,迁怒曹家。 杨瑞雪惯会笼络人,这几年同伊都立感情甚笃。 说起这个温柔可意的美妾,伊都立不禁添了笑意,道:“这说的都是一个。她娘家是江宁的,家里早先也是开银楼的。母族那边同苏州李家是远亲,说起来她的老娘前两年在江南病故,还是李家发送的。现下她京城这处茶楼,也是李织造早年在京城时给置办的。”说到这里,想起郑氏这块,毕竟不是什么体面事儿,道:“说起来。郑氏是她亲姐姐,只是因她父亲早年的缘故,使得郑氏兄妹流落在外,手足感情也淡薄。因这个,她还哭过几遭。” 十三阿哥听着却有些不对,要是这个杨氏真是李家的亲戚,没理由她的兄姊为曹家下仆。就算远亲,看在李氏情分上,也不会定下这主奴名份。 曹颙这边刚担心杨瑞雪同李家的关系被牵扯出来,没想到伊都立大大方方地说了。看来这是杨瑞雪的说辞,伊都立也尽信了。 曹颙还不晓得,杨瑞雪此刻正在李宅见李鼐。 李鼐听说有女子来访,心里还在奇怪,只打发管家婆子陪着说话。杨瑞雪也无意听说李家大爷进京,想要问个究竟的,如何能死心,就直接说了自己的身份,提及母亲白氏之死。 管家婆子给李鼐传话,李鼐才晓得这个杨氏就是江宁珠场家的人。对于弟弟早年谋夺了民产,李鼐并非一无所知。他心中是不赞成的,因这个还劝了弟弟两遭。 后来李鼎暴毙,李煦身子不好,李鼐协助处理家事,也查过珠场的账目,只觉得唏嘘。毕竟不是天然,是后天人力,这珍珠蚌种十个能成活两三成就是不易,所出珍珠也是瑕疵甚多,真正能盈利者少。 白氏带着年幼的嗣子,在苏州李家控制之中,李鼐也晓得。后来只说是疫病,母子两个都病故,李鼐也没有放在心上。 如今,是白氏的女儿上门,李鼐不好不见,就顾不得男女之别,出来了。 待见到杨瑞雪,才发现就是数年前自己见过的弟弟外室,李鼐心中生出几分感慨。弟弟百般算计,又能如何?还不是一切成空,还赔了一条性命在里头。 想到这个,他突然想起弟弟至今还没查出来的夺命仇人。 眼前这女子被谋夺了产业,又没有名分被带到京城,心中是否丝毫没有怨气?当年弟弟失踪前,就是同她厮混在一起。要是她起了坏心,勾结外人…… 瞧着她如今旗装打扮,看着非富既贵,李鼐心中一沉,面上淡淡的,只做不认识,道:“是这位奶奶要见我?不知……当如何称呼……” 杨瑞雪在大学士府养尊处优几年,已经不是当初满身妩媚的小寡妇。 “小妇人丈夫在内务府当差,夫家老姓伊尔根觉罗氏,娘家姓杨,早年曾见过李大爷两面的,李大爷真是贵人多忘事。”前面两句还算端庄,后边带着几分嗔怪,目光流转之中,又带出几分风流。 李鼐见她这般风流媚态,心里越发沉重。 弟弟打小聪明伶俐,人情世故没有不通的,在京城又没有与人结仇之事儿,怎么好好的就被人害了? 瞧着这妇人,不是个本分的,要是引得奸夫,因色起意……想到此处,李鼐只觉得醍醐灌顶一般,看着眼前之人,已经恨得牙根痒痒的…… 第八百一十一章 师徒 第八百一十一章师徒 李鼐毕竟比不得李鼎的心寒手辣,虽怀疑杨瑞雪,但是没有调查清楚前,也不会随意动手。 倒是杨瑞雪,一直在打量李鼐。对于母亲同那个抱养来的小兄弟之死,她心中始终有疑问。但是见李鼐说话间并无什么心虚之样,她心里又拿不定主意。 不过在京城这些年,她晓得银钱的重要。就是在伊尔根觉罗家,那些下人不敢因她妾室的身份怠慢,除了有伊都立的宠爱之外,就是跟她打赏大方有干系。 想到这个,她就想起自己家在江宁的银楼同珠场,早年都让李鼎霸了去。如今李鼎死了几年,自己那个短命的小兄弟也没了,是不是这产业也该收回? 就算李家想要霸占,也该想着付出点代价。就京城两处房产,拢共也没有多少银钱,同杨家产业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要是李家不放手,怕还是得求自己那两位“兄姊”出面,总不好让家族产业就这样落到外人手中。 李鼐本就对她生疑,见她目光闪烁的模样,越发觉得有鬼。 杨氏却晓得李家这位大爷不比李鼎,算是个老实人。君子欺之以方,她心里想着,面上已经尽是哀痛之意,眼里已经水汪汪的。她拿着帕子试了试眼角,带着几分哀婉道:“表舅大人照拂我娘同我兄弟,我心里感激不尽。原还想着,找个机会接娘亲他们进京,谁会想到他们就这样去了……” 要是往常,她这番唱作俱佳,定要引得李鼐那个老好人怜香惜玉;现下李鼐心里已经怀疑,瞅着杨瑞雪这样,就只觉得做作。 想着她热孝之中,就做了弟弟的外室,并不是本分女子。今儿也是,晓得这边没有女眷主持内宅,还直接来求见,委实短了规矩。 杨瑞雪见李鼐只是看着自己儿,并没有反应,心里只能埋怨这人太老实了。怕是自己不说,他也想不起遗产之事。 “大爷,有句话不知当提不当提?”杨瑞雪心里盘算一番,说道。 李鼐见她收了眼泪,正经许多,想要看她接下来的动作,就顺着话说到:“既然你是李家的表亲,有什么不能提的?” 杨瑞雪叹了口气,道:“原本我该写信问过表舅大人的,既然大爷进京,先寻大爷拿个主意也好。不是别的,就是我们杨家江宁那几处产业。照理来说,既是表舅大人为我在京中置办了嫁妆,那边的产业孝敬表舅大人也没什么,但是杨家并非只剩我一人,上头还有兄姊两个。娘亲既以故去,那边的产业总要有个交代,要不然兄姊以为我私吞了娘家产业,怪罪起来,我哪里承受得起!” 李鼐听提及这个,心里有些尴尬。 李家私吞杨家珠场同银楼之事儿,他是晓得的,但是也不好在面上显出来的。 杨瑞雪见李鼐仍是不为所动的模样,心里有些着急,忍不住说道:“我那哥哥是曹家人,嫂子是曹府大管家长女;姐姐、姐夫在十三阿哥府当差,听说也是素来受十三阿哥倚重。因不是同母所出,他们两个本就对我存了偏见,要是真以为我独吞了娘家产业,说不得真要闹起来,我一个小女子到时该怎么应对呢?” 李鼐虽没有出仕,但是自打十几岁就跟在父亲身边,什么话没听过,自然能听出其中的威胁之意。 只是没想到,这杨氏身后还牵扯到曹家同皇子府,李鼐原本想要找曹颙商议杨氏之事,现下也改了主意。 他嘴里含糊了几句,很是客套,送走了杨瑞雪。 杨瑞雪以为说动了他,带了几分得意,出门上了马车。待到了马车之上,想起那个看着和气、言谈之中甚是狠厉的李煦,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随即她又宽慰自己想多了,早年在南边眼界窄,以为曹家、李家就是权势滔天;到了京城,见识了旗人富贵,才晓得在京城人眼中,李家实算不上什么分量…… 曹颙只在京城停留了一日,次日一早就出城,去了昌平庄子。 同行的还有兆佳氏、翡翠、四姐、五儿几个,尚书府那边已经烧了“五七”,兆佳氏原就想着这几日往昌平寻李氏的。晓得曹颙正好回来,就带着翡翠同两个女儿随着出城。 静惠要照顾两个女儿,还要管理家务,离不开。春华因上个月宝蝶姨娘之事,得罪了兆佳氏,兆佳氏才不会待见她。剩下个素芯,兆佳氏也舍不得带走,毕竟儿子读书,身边也需要人照顾。 因此,三个媳妇,一个没带。 虽说玛尔汉上了岁数,但是毕竟身份地位在那里放着,算是兆佳氏娘家倚仗。如今老人家过世,兆佳氏也颇受打击的模样,看着倒是老实许多。 加上家里就只有她同李氏两个年龄相仿的长辈,两人凑到一起,说起早年在江宁的往事,也当时解闷。 曹颙虽不待见她,但是想着远赴青海的曹颂,也无法与之计较。 山庄岁月,倒是过得太平。 转眼,到了四月初。 方种公带着七娘到庄子边来辞行,香草已经知道七娘回乡之事。虽说舍不得,但是关系到七娘的终身大事,又是方种公做主,香草也不好说什么。 她忍着眼泪,拿出个大的素缎包裹,送到七娘手中,道:“这是前两年开始给你预备的,原想要做得精细些,但是手艺有限,这些日子又有些赶工。多少是我的一点儿心意,七娘不要嫌弃才好。” 七娘有些好奇,犹豫着要不要打开看看,就听香草说道:“快开打来,试试看。因想着你身量要长,所以做得大些,要是不合身,这两日我给你改。” 七娘听了,打开手中包袱,入眼就是红灿灿的,是身锦绣嫁衣。 七娘见状,已经扑到香草怀里,哽咽着说道:“香姨,香姨……” 香草听得辛酸,摸着她的头,道:“不跟香姨置气了?早知道你这就跟你爹回乡,当早接你回来。” 七娘将头埋在香草怀里,哽咽着说道:“都是七娘不是,不该同小娃娃争香姨。阿爹老了,想要回乡,我不得不从,但是也舍不得香姨……” 香草同她生活几年,看着她从黄毛丫头长成个娉婷少女,也是满心舍不得。但是福建到京城,数千里路,这一别,怕是再也没有机会相见…… 七娘在香草处话别,方种公则在同曹颙说话。 对于方家父女,曹颙心中不无愧疚。他们本是在江湖上自由自在的闲云野鹤,为了自己的私心,滞留京城数载。 临别之际,除了银钱这些外物,曹颙还精心给方种公预备了一份礼。 翻着手中匣子里的几本书,方种公的手微微颤抖。这是皇家收藏的医术典籍,世人向来只闻其名,如今竟然落在自己手上。 “曹爷……”方种公抬起头来,看着曹颙,只觉得不是一个“谢”字能表达自己的心情。 “方老,虽说福建同京城甚远,但是往后有事儿的话,还别忘了曹某这边。魏大哥同香草嫂子同七娘感情甚好,曹甲同七娘又有师徒之名,大家都不放心她。”曹颙说道。 方种公想到自己年近古稀,家乡那边亦是亲族凋零,撂下手中的匣子,抱拳郑重道:“如此,小老儿就谢过曹爷了。” 曹颙见他应下,心中松了口气。不是没有想过劝老人家在京城择婿,但是这时候的人讲究“落叶归根”。老人家执意回乡,除了女儿亲事,还有自己的后事。 听七娘早年所说,方家只是平民,方种公早年又在江湖上,要是得罪了官府,或者惹了什么仇家,但凡能得到消息,曹颙也能帮衬一二。 方种公感念曹颙这番好意,心里甚是领情,但是想着女儿同曹甲的师徒名分,心里也颇为担忧。 方种公老家在闽东,那边同京城习俗不同。 京城是天子脚下,旗人尊贵。闽东那边,民风彪悍,住的多是客家人同福建山民。在他们眼中,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私下里,他们都称呼满人为“鞑子”。 早年的洪门,大本营就是福建。 后来洪门内乱,洪门门主不知所踪,内八门分裂,外八门隐逸不出,这“反清复明”的话才没人提了。 方种公虽不是洪门中人,但是早年相交的几位朋友都是洪门人,对于洪门中事儿晓得的也多些。 饶是如此,在南边的江湖人眼中,这满人同投靠朝廷的汉人,都不能算是同族。 要是传出去,七娘拜的师傅是旗人家中的,方种公想到此处,总是觉得有些不妥。但是他不是不知好歹之人,曹家待七娘甚好,曹甲虽隐了真名,但是这几年教导七娘,传授了不少不世绝学。 曹颙毕竟不是江湖人,不晓得江湖人这些七七八八的,见方种公不在说什么,只当他无话可说。该送的已经送了,该交代的也交代了,曹颙这边也没什么啰嗦的,便唤人带方种公下去安置。 七娘这边,见过了香草,又见了魏黑。魏黑心里虽也舍不得,但是大男人,也不好将什么都露在脸上。 他将早已预备好的一匣子金珠往七娘手中一递,道:“拿着零花吧。” 七娘只觉得手中沉甸甸的,心里也跟前难受,喃喃道:“叔……” 魏黑见她要哭出来的样子,心中不忍,起身道:“对了,你大师傅听说你来了,叫你去庄子校场见他。出了这边院子往左拐,过两个院子就是。” 七娘将手中匣子交给香草收着,听魏黑的话,往校场寻曹甲去。 曹甲虽平素冷冰冰的,但是七娘对这个师傅还是心存感激的。 不晓得是不是临别的缘故,曹甲瞅着也比平时和气许多。看到七娘过来,他神情柔和许多,道:“白鹤拳练得如何了?耍一遍看看。” 七娘上身穿半长褂子,下身是紧腿的裤子,练起拳脚倒是不碍事。 一趟拳耍下来,行云流水一般。 曹甲见了,却没有夸奖的意思,挑出几个错处,指点了一番。 七娘板着小脸,仔细听了,一一记在心上。偶尔她也提出几处疑惑,有的姿势动作,换方式演绎,比师傅最初传授的使唤还便宜。 曹甲一边听,一边思索。师徒两个偶尔还演示一番,有的地方曹甲颔首,有的地方则是摇头,指出七娘对拳法理解的谬误。 曹甲说教完,背着手,往那边的方向望了几眼,道:“回到福建,若是有人问及你这趟拳的来历,不必提及我。今日过后,我也不再是你师傅。” 七娘听了,心中一惊。 不止读书人讲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江湖人也极重视师承。不认师傅,就是欺师灭祖的大恶。 “师傅,是七娘叫师傅失望了?”七娘想着曹甲方才挑自己的错处,心中懊悔不已。是自己太自以为是了,将师傅教导的拳法学得连七八糟。 曹甲摇摇头,半晌方转过头来,说道:“七娘骨骼清奇,才十几岁,便有眼下成就,已经比为师少年时强出许多。何必拘泥于名份,只要你心里当我是师傅,就是不为外人道,又有何不可?” 七娘想起早年听曹乙说的,大师傅是江湖名人,早年在南绿林也是呼风唤雨的人物。隐在曹家,是厌倦了江湖打斗,也是亏欠曹家人情。 她也是豁达之人,想着师傅既然隐居,不想要扬名在外,自己也就不要驳他的心意。 只是有一件事,她必须要问一句。毕竟,就是曹甲收回这师徒名份,但是她有生之年,都会记得自己有位师傅在京城。 “师傅不让七娘告诉别人师傅是师傅,那七娘不说就是,只是师傅能不能告诉七娘,师傅的名讳?七娘不会对外人说,七娘就记在自己个儿心里。”七娘看着曹甲,带着几分祈求说道。 曹甲听了,颇为意外,沉声道:“名字……我早已是个死人了……” 平素只觉得自己这个师傅喜怒不形于色,跟个木头人似的,眼下见他真情流露,七娘又觉得难过得不行。 那种迷茫与悲伤的表情,实在不适合自己的师傅。 七娘心中已经后悔不已,师傅既然是埋名隐居,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指定是有伤心事儿,自己真不该提这个。 七娘还想着如何岔开话,就听曹甲低声道:“我姓步,潦倒半生,一事无成,名字不提也罢……” 第八百一十二章 谬误 第八百一十二章谬误 方七娘同方种公在昌平庄子待了一日,次日就回城了。第三日就是四月初八,他们随同内务府船只南下之日。 除了魏黑夫妇、曹颙、初瑜都给预备了仪程之外,就是妞妞、天佑几个小的,知道七娘要走了,也都送了小物件做礼。 除了曹家这边,十三阿哥府也预备了丰厚的赠礼,使得方氏父女登舟之时,多了不少行囊。幸好,有十六阿哥打了招呼,方种公头上还挂着太医院致仕太医名号,内务府这边的官吏也算照拂。 曹颙并没有专程送行,这种离别愁绪实在不适合他。 曹家这边,由魏黑出面,将方氏父女送到通州码头。 方家父女南下三日,圣驾也从畅春园开始启程,往热河避暑。今年随扈的皇子有三阿哥、七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五阿哥、十六阿哥同二十阿哥。 曹颙虽在山庄这边,但是消息并不闭塞。待听出今年的随扈名单时,他有个感觉,莫不是康熙现下就已经选定了四阿哥? 早些年,康熙去塞外,留在京城主持政务的皇子指定有三阿哥同四阿哥两位;这几年,三阿哥随着出塞的次数越来越多,四阿哥在京城越来越受倚重。 就像今年的名单,除了跟去塞外的皇子外,京城只剩下四阿哥、五阿哥、十二阿哥、十三阿哥同十七阿哥。正经在六部当差的,只有四阿哥一人。 难道是四阿哥平素吃斋念佛,使得人印象太深刻,为何别人看不到这点?还是因为十四阿哥顶着个“大将军王”的帽子出征,掩盖了所有的锋芒,使得旁人都成了配角? 曹颙别的不关注,就是挺留心李卫的。年初李卫升户部,补郎中。四阿哥同李卫这对历史上有名的一对君臣也该相遇了。 他还不知道,四阿哥的案头,早就出现过李卫的名字。 对于这位徐州土财主出身,风流得还染上“隐疾”的李卫,四阿哥眼下压根就没有丁点儿好感。 四阿哥已经在四月初就带着王府妻妾入住畅春园附近的王园,圣驾出京前,还恭请圣驾游了次园子。 圣驾出京后,四阿哥也没有让妻妾返回城中,还是留在王园中。 年羹尧已经是四川总督,在这次西北战事中,份量举足轻重。年家虽是四阿哥的门人,但是并不是忠心耿耿,从年羹尧这几年的反复就能看出来。 四阿哥深知,要将年家绑在自己这边,那侧福晋年氏那边不仅要看重,还要多加“耕耘”,要是得了子嗣才是大事儿。 满人同汉人不同,除了讲究“母以子贵”,还讲究“子以母贵”。 王府没有嫡子,年氏的位份仅次于嫡福晋那拉氏,要是生下阿哥,远比王府现下的几个阿哥尊贵。 四阿哥虽晓得子嗣重要,但是毕竟年过不惑,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其中种种,又不好对外人言,只有使人暗地里搜罗秘药。 曹颙并不知四阿哥的“难言之言”,就算晓得了,这个也不是外人能分忧的。 他这边,因天气渐热了,寻思是继续留在山庄这边,还是阖家迁往海淀园子避暑。 问过了李氏的意思,李氏已经爱上这边的清净。要是搬到海淀,那边都是京城各个权贵府邸的避暑园子,到时候往来应酬也是不胜其烦。 曹颙也是爱这边天然景致,桃花虽谢,但是看着枝头青桃一点点长成也是别番滋味。 这边的桃树,多是康熙四十八年、四十九年两年栽的。桃树同其他果树相比,花果皆早,通常一到三年就开花结果,四年以后就是繁盛期。 如今,满山桃树树龄十来年,亦算是果木中的壮年。开花时,满山霞飞;结果了,瞧着亦是枝头沉甸甸的。 孩子们上午跟着夫子读书,下午在校场习骑射,或者跟着曹颙在庄子里开辟的田园菜地里忙活。 天佑读书读多了,满脑子古代的“六谷”、“六牲”、“六禽”什么的。有的时候来问曹颙,曹颙也多是照本宣科,父子两个对于“农业”问题,正经做过几分探讨。 恒生年纪越大,对于背书越困难,相反拉弓射箭这些,已经远远地超过了天佑同左住他们几个。他的个子已经蹿得老高,在男孩子中个头第一了。 左住身为双胞胎中的兄长,行事越发稳健。如今,他是迷上读书了,除了曹颙,最爱亲近的就是东府的曹项。信誓旦旦地说了几回,要学着四叔考进士。 左成因方种公这几年开药调理,身子骨越发结实,看着已经同寻常孩子无异。 因那边冬天的棉衣之事,曹颙对于左住、左成兄弟也越发留心,有空的时候,就带他们兄弟在身边,言谈中说起宁春早年的往事。 他们兄弟两个已经八岁,能听懂话的年纪。 他们也晓得的,自己的父亲早亡,有几位父辈的好友,除了义父曹颙之外,还有常来探望他们的永庆同马俊。其中,马俊还是左住的岳父。 曹颙想起富贵之家的子弟,不知生计艰难之事,就给几个孩子布置“作业”,让他们将每个月的月例银子支出记账。 几个小的,只觉得有趣,倒是听命,每个人守着个小账本,将每个月自己那二两银子的开销记得清清楚楚。 没想到,这其中做得最好的是年纪最小的天慧。 天慧早先没有随着众人来昌平,被平郡王福晋接过王府。四月中旬,才送回来。 连初瑜这边,都有些担心,女儿这两年,大部分时间在王府那边,别疏远了父母。但是想着平郡王不在京中,王府大阿哥福彭又被接到宫里养育,曹佳氏在府中也不好过,初瑜实不好说什么。 康熙五十六年,曹佳氏生下了平郡王府七阿哥,亦是她的第四个嫡子时,因是早产,伤了身子,太医已经说过不能再怀孕。还好,王府已经有四个嫡子,并不为子嗣问题发愁,只是曹佳氏想再要个女儿的愿望,彻底破灭。 曹颙这边,晓得了这个缘故后,对于自己那个要强的姐姐,也是心疼不已。加上天慧对于自己姑母也依恋,所以曹颙即便舍不得女儿,也不好拦着王府来接人。 天慧因眼疾的缘故,早年不爱搭理人,眼疾好了后,也不是爱活泼的性子。在曹佳氏身边待久了,倒是比以前活泼许多,小姑娘板起脸时,也格外有气势。 按照李氏的话说,天慧的做派,越来越有她姑母小时候的样子。 见女儿这般,曹颙同初瑜两个则是惊喜,同时也反省自己过去的教育是不是有失当之处。 因这个,曹颙还专程回城,往平郡王府见过姐姐,说的就是天慧的教养问题。 曹佳氏晓得弟弟疼爱天慧,也乐意好好传授传授自己教养孩子的经验,道:“女孩儿就要娇养,你们夫妻两个宠是宠了,这个‘娇’字做得却不甚好。除了你们自己要将孩子捧为掌珠,还得让孩子自己‘娇贵’起来。你向来是和气性子,弟妹又太绵了,耳濡目染的,孩子也短了气势。她是谁?是伯爵府的千金,皇子府的外孙女,当今天子的亲曾外女。只要孩子自己有气势,长大了离开你们,才能自己支撑起自己个儿。要不然,养成女孩儿的柔弱性子,往后离开你们,受了欺负怎么办?闺女同小子不同,小子有出息没出息,都有家族背后支撑着;闺女的话,要是自己绵了,可有受气的时候。” “这些话,并不是我说的,是早年老太君在世时说的。那时候你还不记事,老太君见父亲、母亲只是一味儿娇惯我,就同父亲、母亲说了这些。我还记得清楚,若不是这些话支撑着,我也不能在府里熬过这些年。虽说我比不得天慧出身尊贵,但是想着自己也是父母的心头肉儿,又是御赐诰封的嫡福晋,底气也就足了。” 说到这里,她端起手边茶盏,润了润嗓子,接着说道:“影影绰绰的,听说大姐姐在孙家过得并不如意,上个月孙珏又纳妾了。大姐姐不是没有娘家,兄弟也多,身边又有嫡子,换做其他人,早有闹起来,谁会受这个气?但是大姐姐那‘三从四德’的性子,有了委屈也不会到娘家说嘴。再看看三妹妹,早年也有波折的时候,但是现下将国公府拢在手中,不管是她们老太太跟前,还是宗亲之中,谁也挑不出半个不是。” 这一番话,却是姐姐半辈子的心得。 想着她十几岁就进京嫁人,远离父母亲人,曹颙心里对这个姐姐也添了心疼。说起姐姐,实际上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姑娘,也是当成妹妹待的。 不过,听提及孙珏,想到李鼐上个月提及的李家骨肉之事儿,曹颙又觉得心里厌恶不已。 许是李鼐顾虑女儿婚事,不愿张扬开来。至今还没有听说什么动静,看来孙、李两家还在角力。毕竟是关系到子嗣大事儿,按照孙珏那个孤拐脾气,没有台阶的话,怕也不会轻易罢休,还不晓得会如何。 曹颙只是使人留心李、孙两家,但是并没有兴趣掺合进去。 想起当年在京城李宅中,孙珏醉酒后的丑态,曹颙对自己这位表哥兼堂姐夫实是敬重不起来。 他还不晓得,李鼐那边,早已不将讨回弟弟的骨肉为大事儿,而是全部心思放在查询几年前的旧事上。 李鼐查询十来天,已经陷入怪圈。 因他想着是“因奸杀人”这条,所以就往这个方向查。当年,杨瑞雪在李宅那些勾当,李家老人也有人晓得一二。 这既然晓得的是一二,听在李鼐耳中就是另一个意思。 从李鼎安排人过来“做客”,成为杨瑞雪不守本分,“勾搭”弟弟往来的同僚、亲朋。 就是孙珏那边的两个妾,李鼐也使人查了又查。若不是晓得自己的小舅子只是个没什么胆子的书呆子,他连孙珏都要疑上了。 曹颙这边,还不晓得自己那个看着“老实巴交”的大表哥,如今正是满世界寻仇人。 他回到庄子,跟妻子说起姐姐那番话,只觉得受益匪浅。 初瑜这边,想起出嫁前嫡母就是这般教养自己,也开始反省自己过去的不足。 当男孩子跟着曹颙田间菜地疯的时候,初瑜就将妞妞同天慧两个带在身边,或者使人教导她们女红,或者让她们看着自己管家理事。 天慧六岁,对于这些还有些混沌;妞妞已经九岁,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得紧。 李含玉的婚期已经定了,四月下旬下大定,五月下旬迎娶。 她毕竟不是曹家女,不好在曹家待嫁,所以日子定下后,李鼐就来昌平接女儿。 虽隔了旬月,但是曹颙明显察觉自己这位表哥有什么不同。 李鼐清减许多,眼中混沌许多,没有之前醇厚君子的模样,倒像是满身存了戾气。莫非是孙珏不为银钱所动,这骨肉之争李家没有胜算? “表哥怎如此清减,这是前些日子病了?”曹颙想起之前得来的消息,心中有些疑惑,莫不是打发去盯着李家的人不经心,为何没有说明李鼐异常。 着曹颙颇为关心的发问,李鼐神情有些矛盾,犹豫了半晌,方道:“表弟,可是同内务府郎中伊都立相交甚厚?” “伊都立?”曹颙不晓得李鼐怎么提及这人,道:“他是曹颂的姨父,说起来也是曹家的姻亲,早年在太仆寺时,与我是同僚,倒是有些往来。表哥怎么提起他来?” “他早年在市井之中与人争风吃醋,曾打死了对方;前几年在张家口时,也因别人调戏他的小妾,打折对方一双腿。”李鼐一边说着,一边打量曹颙神色。 曹颙听得有些糊涂,关于伊都立早年风流帐之事儿,外头多是以讹传讹,说是对方是伊都立打死的,实际上对方受伤后不禁女色,得了马上风。至于张家口之事儿,遇到的是地痞流氓,伊都立的长随侍卫不是吃素的,就有所争斗。 只是不晓得,李鼐为何提及这些? 李鼐见曹颙露出困惑的模样,还当他头一次听这些丑事。 实在是曹颙平素名声太好些,没有丝毫恶行在外头,使得李鼐都有些内疚,不该因曹颙同伊都立交好就怀疑这个表弟…… 热河,避暑山庄。 圣驾今日到抵热河,内务府需要料理的琐事繁多。 直到日暮,伊都立才从十六阿哥处禀事儿出来。走在海子边上,他只觉得一阵阴冷,忙紧了紧衣衫,嘀咕道:“怪了,都四月末了,怎么还使人发寒……” 第八百一十三章 密信 第八百一十三章密信 看着李鼐咬牙切齿的模样,曹颙有些哭笑不得。同时,心中不由警醒,李鼐要的查下去,会不会牵扯到自己身上。 他脑子里,将几年前的事迅速过了一遍,确定没有什么纰漏,稍稍安下心来。 不过,他还真有些为伊都立哀叹,就因为纳了杨瑞雪,就要被怀疑为杀人凶手么? 曹颙心里想着,但是面上却随着李鼐的述说,跟着沉重下来。 李鼐的意思很明显,他怀疑伊都立同李鼎的死有关系,而且还有为弟弟报仇的意思。 曹颙沉吟了一下,说道:“大表哥,伊都立纳杨氏时,刚好在太仆寺当差,当时与我是同僚,我也晓得些。据他所说,他偶遇杨氏应该是在二表哥过身后。” 李鼐看了曹颙一眼,道:“若是心虚,自然不会让人晓得他们勾搭的真正时候。我已经查过,杨氏跟着二弟进京后,就有不检点的地方。其中,有没有伊都立还是两说。二弟过身后,她一个女子滞留京城,若是规规矩矩的,大门不出二门不入,如何能平白结实官宦出身的伊都立?” 似乎说得有理,但是曹颙晓得,这都是瞎扯。 因为李鼎之死,根本就不是“因奸杀人”,这个曹颙不晓得,就没人晓得了。 但是见李鼐误会如斯,曹颙也不好直言为伊都立辩解,只能斟酌着说道:“大表哥最好还是详查,伊都立品级不高,但是家族显赫,京城关系众多,不好妄动。” 李鼐听了,只当曹颙好心,点了点头,道:“表弟放心,我不会鲁莽行事。要不是伊都立所为,没人能冤枉得了他;要是他所为,即便他身份贵重,我也不会让弟弟白死。”说道最后,带了几分坚定。 曹颙闻言,却是放下心来。这个大表哥的脾气,不是听风就是雨的,就是怀疑伊都立,也会讲究个“证据”。 看来要加派些人手盯着,将这位大表哥的行动都掌握在手才能安心。要不然的话,李鼐真将这“杀弟仇人”查下去,说不定会生出什么事端。 庄子内宅,李氏处。 刚刚李鼐到庄子时,就过来给李氏请过安。因李氏想着天色不早,回城的路又远,所以留李鼐住一晚,明儿再带女儿回城。 李鼐去同曹颙说话,李含玉则在李氏这边说话。 想着她在身边这一个来月,乖巧可爱,李氏倒是真有些舍不得。但是回李宅待嫁也是规矩,李氏也不好说什么。 之前给裁的新衣,添置的首饰,还有王嫔娘娘赐下的如意等物,李氏都使人收拾齐当。 “因我们老爷的孝,我同你表舅、表舅母也不好参加你的婚礼,左右你往后在京中,也不愁见不着面。往后要是便宜了,就打发人过来,我去接你家里来。”李氏一边摸索着李含玉的手,一边说道。 因提及出嫁之事,李含玉羞红了脸,低头小声道:“孙女谢过姑祖母。” 兆佳氏坐在旁边,看着来两人说话,听了这个,笑着对李氏道:“嫂子听听,都做了姑祖母,这侄孙女都要出嫁了,明年再添了曾侄外孙,咱们就越发是老不死了。” 李氏听了,想着故去的丈夫,心里颇为感伤,面上却不显,拍了拍李含玉的手。 兆佳氏见她不接话,觉得无趣,道:“李家小哥儿怎么没来,那孩子长得好,瞅着也伶俐。” 李鼐嫡子李诚今年十二岁,刚进京时到曹府给李氏请安时,兆佳氏也见过。 因他年龄同四姐儿相当,兆佳氏还特意仔细留心多看了几眼。却也晓得是白看,两个孩子辈分不对。要是辈分相当,倒是也般配。 四姐今年十岁,有点小大人的模样。性子还算宽厚,全没有兆佳氏的伶俐刻薄。 让兆佳氏叹气的是,四姐容貌肖似曹荃,只能说姿色平平。以四姐的出身,父兄都不显赫,外加上容貌如此,想要通过选秀晋身,实是不易。 兆佳氏这两年已经绝了“望女成凤”的心思,想着过几年寻个由子,托人给四姐儿报个免选,省得选秀被刷下来,再说亲掉身价。 这样一来,兆佳氏就开始留意亲戚朋友中同四姐儿年龄相当的晚辈,想着过两年好给女儿说门知根知底的亲事。 虽说四姐儿同五儿两个,都在翡翠身边长大,但是四姐儿毕竟是她怀胎十月的亲骨肉,还是老闺女,心里也是偏爱的。 “听他父亲说,是被他表叔公接去了。”李氏随口回道。 正说着话,就见初瑜带着丫鬟婆子进来,对李氏道:“太太,在哪摆饭?在太太屋里,还是在花厅那边?” 李含玉见她进来,从炕边站起来,站着听了。 “花厅凉快,还是花厅那边好,将几个小的都叫上,今儿给玉儿践行。”李氏撂下李含玉的手,说道。 初瑜应了,同兆佳氏说了两句,便带着人下去摆饭。 兆佳氏见她们婆媳相处这般和气,想着家里那几个媳妇,心里就有些不自在。 李氏已经转过头来,对兆佳氏道:“孩子们昨儿去后山沾鸟,逮了不少鹌鹑,记得是你爱吃的,特意叫人给你留着,中午炸鹌鹑吃。” 兆佳氏听了,心里欢喜,嘴里却道:“大热天的,怪腻的,谁耐烦吃那个?这时候才包饭,才有胃口呢。” 李氏见她眼角弯弯,耐不住笑意,任由她嘴硬,也不计较。 李含玉低头在旁边听了,只觉得好笑,这亲家二太太好像小孩子一般,姑祖母老拿吃的哄她…… 曹家是三顿饭,这摆的是中午饭。 内宅女眷的饭桌摆在花厅,曹颙同李鼐的饭桌则是摆在前头。李鼐见桌子上没有山珍海味,却也是精致小食,也觉得食欲大振。 他这些日子,想着弟弟的事儿,寝食难安,哪里正经吃过几顿饭。 曹颙这边,则是因存了心事,短了胃口。 用了饭菜,小厮送茶上来,曹颙陪了这小半日,刚想问李鼐用不用下去小憩,就见吴盛进来禀告:“大爷,十七爷来了,已经进了庄子。” 早在十六阿哥去热河前,就跟曹颙提过一遭,说是十七阿哥也想来昌平休养,但是却迟迟不见十七阿哥出京。 曹颙前两日心里还盘算着,这圣驾出京十来日,十七阿哥是不是也该来了。 “十七爷?”李鼐看着曹颙,面带疑惑:“是十七阿哥?” 曹颙点点头,道:“嗯,十七爷的庄子就在这附近。既是他来了,表哥就随我出去迎一迎可好?” 李鼐这边自然无话,随着曹颙出来。 刚进院子,就见十七阿哥带着个小太监从影壁后过来,曹颙上前几步,道:“十七爷是今儿过来的?怎么也不给个信儿,我好去给十七爷请安。” 十七阿哥手上已经拿了折扇,笑着说道:“孚若可是嫌我做了不速之客?早听说你在这边自在,今儿一见,果然不假。” 曹颙没有戴帽子,身上穿着件八成新的灰色细步袍子,脚上穿着青布鞋,都是家常装扮,看着又不显得失礼。 “早就盼着十七爷来,也能没事儿下一盘,十七爷倒是沉得住气,这都四月了了,桃花谢尽才过来。”曹颙同他向来熟稔,也没那么多客套,笑着说道。 十七阿哥已经瞧见曹颙身后跟来的李鼐,带着疑惑看了曹颙一眼。, 曹颙同十七阿哥见过,转过身来,指了指李鼐,对十七阿哥道:“十七爷,这是我表兄,苏州织造府的长公子,单名一个鼐字。”说着,对李鼐道:“大表哥,这位就是十七阿哥。早年弟弟在上书房做过几个月的伴读,同十七阿哥也算相熟。” “奴才李鼐见过十七阿哥,给十七阿哥请安。”李鼐闻声已经跪下请安。 见他这般大礼相待,十七阿哥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摆摆手道:“起吧,不必多礼。” 他这几年养病养的,不耐烦应付外人,说了这一句,就不晓得说什么了。他咳了两下嗓子,对曹颙道:“既是孚若这里有客,是不是我来得不巧了?” 曹颙见状,听出他的意思,懒得应付外人,就唤管家先带李鼐到客房休息。 在李鼐心中,皇子皇孙本就是高不可攀的尊贵人物,对于十七阿哥这般疏离也不觉为怪。只是在客房中,他想着十七阿哥对曹颙的亲热,心中有些羡慕。 要是早年父亲也送自己到京中当差,自己也在侍卫处的话,会不会同皇子们也相熟? 当时那是弟弟还在,父亲偏爱弟弟,自己这个嫡子当地委实也不容易。因这个,母亲掉了多少眼泪。要不是祖母压着,姨娘仗着父亲的宠爱,早就要爬到母亲头上。 想到这些,李鼐先前那全心追查杀弟仇人的心思,不知不觉也淡了几分…… 苏州,织造府,书房。 李煦手中拿着长子亲笔书写的家书,脸上阴沉不定。次子之死,始终是他心头之痛。这几年虽没有到京城,但是他始终叫人盯着顺天府那边。 可是因线索太少,顺天府府尹都换了几次,李鼎遇害的案子都没有破。 如今,这长子进京两月,先后就两件大事。先是查出有李家骨血流落在外,接着又查出杨氏同李鼎遇害有关。 想到那个曾是自己父子两人禁脔的杨氏,李煦捏皱了手中的信。要是儿子之死,真同这个贱人有干系,那他定要叫着贱人生不如死。 至于长子信中相问,如何追查旧事,李煦眯了眯眼睛,眼前浮出个温和有礼的人影。 已经是伯爵了么?那也是李家的外甥。 曹寅既然病故,曹颙为曹家家主,曹李两家的关系当更亲密一层才是。 想到此处,李煦笑了笑,提笔给儿子回了封信,而后又给李氏写了一封信。 京城那边关于李氏身世的传言,李煦这边也有所知,回想之前的蛛丝马迹,也颇为心惊。但是这又能如何? 不管李氏是天家血脉,还是宗室格格,只要一日姓李,就是李家之女。李家十几年的养育之恩,是无法抹杀的。 昌平,曹家庄子,客厅。 曹颙同十七阿哥宾主落座,十七阿哥挥挥手,将身边跟着的近侍也打发下去。曹颙见状,晓得他有话要说,就将门口侍立的两个小厮也打发下去。 屋子里只剩下曹颙同十七阿哥二人,十七阿哥收敛笑意,对曹颙正色道:“孚若,我寻你帮忙来了!” 曹颙同十七阿哥相交多年,晓得他不是轻易开口之人,道:“十七爷可是遇到什么难处?” 十七阿哥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曹颙道:“孚若,你瞧瞧。” 曹颙看着信封上的名讳落款,迟疑了一下,没有立时打开。 十七阿哥道:“十六哥不在,我也不好同别人说,孚若还忌讳什么?” 曹颙听了,便没有说什么,打开信来看了。 这是九阿哥从热河写给十七阿哥的信,其中还提及到十四阿哥。 十七阿哥这几年在养病,始终没有担差事。如今病已经好的差不多,康熙出京前还专程问过他,是想要回内务府当差,还是去六部历练。十七阿哥推说精神不足,还没有定下来。 这九阿哥的意思,是想要举荐十七阿哥接替十四阿哥早先的位置,到兵部当差,还特意提及,这个是十四阿哥的意思。 “十四爷出京前,找过十七爷?”曹颙看罢手中的信,说道。 十七阿哥点点头,苦笑道:“找过两遭,当时提过这话,我就没有松口。他有九哥、十哥做倚仗,还勾着十五哥,也打着十六哥的主意。我只当他是随口说说,不愿意趟这浑水,没想到过了半年这又旧话重提。” “十七爷的意思?”曹颙斟酌着,问道。 “我要说有主意,就不来寻孚若了?”十七阿哥露出几分无奈道:“我只想消停过日子,对于擎天保驾的功劳也不敢想。只是十四哥……是个爱记仇的,我也真怕得罪了他……要是顺着他,怕又要得罪旁人……一时之间,竟没有两全之法……”说到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十七阿哥少年时,也是开朗活泼的性子,若没有勤嫔早年的变故,也不会养成这般沉的心思。 曹颙想起早年在上书房更衣房里唬自己一跳的少年,心里也跟着叹气。 “十七爷,有时候,想要各个都不得罪,怕就是都得罪了。”曹颙稍加思量,不重不轻地说了一句。 十七阿哥挑了挑眉,看着曹颙道:“眼下到了当决断的时候?” 屋子里一片缄默,过了半晌,曹颙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轻声说道:“许是,许不是,我不在局中,空口白牙说的都是虚的,还得十七爷自己领会……” 第八百一十四章 铺路 第八百一十四章铺路 海淀,圆明园。 窗外夏蝉鸣叫,饶得四阿哥清净,他原本阴沉的脸色越发晦暗。在门口侍候的王府总管太监苏培盛惯会看脸色,退后几步,低声唤来两个小厮,取粘杆来粘蝉。 因主子在书房,众人皆是轻手轻脚。 少一时,院子里就恢复了僻静。 四阿哥的神情稍稍舒缓,看着案头的公文与府邸私报。 圣驾出京后,他一直住在圆明园,隔日进京一次在户部坐堂,其他时间就在圆明园的书房料理公务。 待看到十七阿哥上折子“称病休养”的消息,四阿哥迟疑了一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就听门口有人低声道:“劳烦总管禀告一声,就说锦有事儿求见爷。” 苏陪盛虽是阉人,却是王府内总管,在四阿哥身边侍候多年的,就是福晋对他也给几分体面,更不要说王府其他人。 没等苏陪盛进来禀告,四阿哥就抬起头来,道:“进吧。” 来的是戴锦,四阿哥撂下手中的私报,抬头道:“何事?” 戴锦进了屋子,上前几步,低声道:“爷,十四爷使心腹从青海到京城。” “嗯。”四阿哥应了一声,脸上已经添了几分郑重,就听戴锦接着禀道:“来人除了往阿哥所送信送东西外,还专程往什刹海吴氏处送了东西。”说话间,从袖子里掏出两页纸,双手递给四阿哥。 这是两份单子,一份标着阿哥所,一份标着什刹海外宅。 一边是明媒正娶的嫡福晋与宫里指的侧福晋、庶福晋,还有皇孙阿哥、格格们;一边是获罪落入乐籍的汉女,这分量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然后,从这单子看,十四阿哥万里迢迢使人送回的物件,吴氏处远远地多过阿哥所。 四阿哥见状,脸上露出几分讥笑。 就算那看似“贤惠”的十四福晋“不计较”,要是母妃晓得了,也不会容得这个吴氏。毕竟,这往阿哥所送的物件中,还有往母妃处的孝敬。 作为母妃宠爱的幼子,十四阿哥从不放过任何讨母妃欢心的机会。 这就是皇父钦点的“大将军王”么?如此感情用事,根本就不是成大事之人。 四阿哥撂下这两张礼单,随口问道:“吴氏那边如何?” “还是同十四爷出京前一般闭门不出,吃斋念佛,为十四爷祈福。”戴锦俯身说道。 四阿哥沉默半响,道:“使个人,将这礼单送到十四福晋跟前。” “母子情深”么?四阿哥的眼神有些深沉,心里只觉得堵得慌。 十四阿哥这个外宅,已经置了几年,期间德妃“无意”晓得,还曾训斥过十四阿哥。不知道十四阿哥如何说的,才不了了之。 十四阿哥妻妾数人,并不是不知情事的莽男子,但是对于这吴氏,却是另眼相待的很。 要是这样心尖上的人有了“闪失”,那十四阿哥还会全心全意地依赖宫里那位,母子之间丝毫不生嫌隙么? 突然之间,四阿哥很想知道结果如何…… 什刹海,十四阿哥外宅。 虽早年坠入风尘,但是吴氏不带风尘习气,自打十四阿哥出京,她就紧闭门户,再也没出过宅子。 这小半年前,她每日在佛前祈祷,求佛祖保佑十四阿哥旗开得胜、平安归来。 每个月,十四阿哥都会有两、三封书信到,将他的近况说上一番。看着这些信,吴氏就仿佛随同大军而行,目睹十四阿哥的威武,目睹那万里之外的高原景色。 前两日,十四阿哥使人回京,除了书信,还有各色西北土仪。吃穿用度,形形色色,吴氏人前没说什么,私下里正经哭了一鼻子,只觉得相思入骨。 她头上带上十四阿哥送的藏银烤蓝簪子,手中端着一碗酥油草,想象着万里之外,将军营帐中的十四阿哥。 她是汉人,打小生长在南边,并不像北人那样耐烦奶食。但是如今,好像最初的厌倦都不在了,只要想着十四阿哥在西北喝得就是这酥油茶,昔日令人难以忍受的腥膻都似不复存在一般。 她还不知道,这酥油茶,带来的不仅是十四阿哥的宠爱,还有皇家的风刀霜剑…… 昌平,曹家庄子。 看着面前红光满面的十七阿哥,曹颙挑了挑嘴角,道:“十七爷,您可是在‘养病’中,这要不要收敛收敛?” 十七阿哥倒是没有半个月前的踌躇,看着洒脱许多,笑着说道:“到孚若这边,也是‘调养’啊。调理了爷的胃口,还调解了福晋心情。” 自打十七阿哥上的“请病休养”折子批下来,他同十七福晋就成了曹家庄子的常客。 左右他的庄子所占之地,还是曹颙早年所赠,就在曹家庄子同十六阿哥的庄子中间,离这边相隔四里路,乘车不过两刻钟的事儿。 十七福晋辈分比初瑜高一辈,但是年纪相仿,向来关系较好,如今都在昌平住着,往来比过去越发亲密。 其实,对于十七阿哥时常造访,曹颙心里也是欢迎的。 放下心事的十七阿哥,恢复往日豁达性子,是个极有趣之人。他全然没有龙子龙孙的自觉,对于争权夺利之事深恶痛绝,提也不耐烦提的。 这样的十七阿哥,恢复了少年的元气,实际上也是在向外界表态。他确实没有权势之心,这未曾不是一种自保的法子。 十七阿哥是熟客,曹颙陪着他喝了半盏茶,下了一盘棋,就起身道:“走,带十七爷去我的一亩三分地儿看看。” “又种什么?”十七阿哥跟着起身,有些好奇道:“你也是大家出身,从没吃过苦、受过累的人,怎么最近就迷这个?” “总要寻些事儿做,十七阿哥没做过,所以不晓得。要是做几日农夫,就晓得其中乐趣。”曹颙笑着说道。 所谓“一亩三分地”,实际上足有十来亩大小,就在庄子西北处。 一半开辟了菜地,种着各色应季菜蔬;一半则是农田,现下种着的有麦、谷子、高粱、黄豆、苞谷等几张常见的庄稼。 今日新整理出的这两亩地,则是要栽种土豆。 从城里买来的土豆种子,已经由侍候地的几个佃户,都按照土豆芽切成块。 曹颙这边理论的知识多,并没有亲自动手的嗜好。带着十七阿哥到农庄这边,也不过是看看的土豆栽种得如何,其他庄稼长势如何,什么的。 其实,除了眼前这块地,他还使人在后山向阳、背阴的地方各开了两亩地,种得就是苞谷同土豆。 毕竟没有做过农民,他对于农业的认知很是笼统。 他只晓得在几百年后,这苞谷、也就是玉米,做过几十年的国家储备粮。北方干旱地区,主要的农作物就是玉米。 至于土豆,则是因为晓得它不挑地,而且还高产。 时值五月中旬,这地里的菜蔬庄稼长势不同。有的才发芽,有的如油菜、韭菜、水萝卜等物,已经能吃了。 十七阿哥自幼长在深宫,但是十来岁就随扈出京,并不是不知稼穑的无知之人。 看着眼前这一片规划有序的田园菜地,十七阿哥除了最初的好奇,也不由陷入深思。 认识曹颙多年,他晓得曹颙并不是勤快人,这些年要不是皇父催着,根本不会一步一步走到今日。 十七阿哥可不会单纯地以为,曹颙种地种菜真是为打发时间来的。 这会儿功夫,日头越发足了。 曹颙见十七阿哥头上有汗,就不拉他在这边呆着,两人回庄子用午饭。 这午饭上的小白菜、小水萝卜,都是使人从菜地里新掐的,就着素炸酱、肉炸酱,两人吃了好几碗饭。 待饭后,十七阿哥才问出心中疑问,道:“孚若,说实话,怎么想起侍候庄稼来?” 曹颙沉默了半晌,道:“前年夏天,我不是去了次河南府么?除了在洛阳,还去了下边县城。正赶上河南前两年大旱,城里都是买儿卖女的,乡下则是携家带口去逃荒。那真如蝗虫过境一般,路上的野菜树叶都被吃光了。” 十七阿哥听得皱眉,道:“怎会如此,不是有朝廷的赈济么?” 曹颙看了十七阿哥一眼,道:“河南府的地方仓我不晓得,只记得早年在山东时,地方粮仓多是只有账目,没有粮食。赶上朝廷需要调粮的时节,不过是胡乱调些来充数。” 十七阿哥听得生恼,道:“蠹虫,说到底,还是皇阿玛纵容……”后半句却是说不出,只使劲地拍了拍椅子,表达自己的不满。 对于吏治**,曹颙也不想多说什么。 一是晓得多说无益,康熙在位久了,又爱面子,又在乎史笔,是打定主意要做“仁君”的;二是晓得,用不了几年,四阿哥上台,就会大刀阔斧地整顿吏治。现下贪污得越狠,到时候下场就越惨,不过是自作自受罢了。 “西北十年九旱,西南都是山丘之地,这苞谷同土豆两个,虽是糙物,但是却不比其他庄稼那般挑地,亩产也高。去年夏天,河南府的山丘等地,已经由官府出面,推广种植苞谷同土豆,根据地方报到户部的资料看,也算颇为成效。要是这苞谷同土豆两种,能在西北、西南推广开来,往后遇到饥荒之年,也能少饿死几个百姓。”曹颙说道。 十七阿哥听了,道:“怎么就西北、西南,皇阿玛不是使人旗丁回东北屯田么?为何不在东北推广?” 曹颙回道:“这几年皇上一直使人在畅春园同天津卫栽种新稻种,还使中原同江南几处督抚监察试种。要是所料不错,东北那边的屯田,皇上应该是想要种稻,省得京城粮仓全赖湖广供应。” 京官禄米,同八旗官民的口粮,都是稻米。这些稻米,都是经过漕运,从湖广至江南,从江南至京城。 要是东北广种稻米,那京城对漕运的依赖就弱了几分。漕运**,也是朝廷头疼了几十年的问题之一。只是因北方稻米过分依赖漕运,所以这些年都动不得。 “东北苦寒,能种稻米?”十七阿哥有些疑惑。 曹颙笑道:“十七爷不知,热河外,前几年就已经有稻田了,只是面积不广罢了。” 十七阿哥看了曹颙半晌,道:“现下,我总算明白皇阿玛调孚若去户部的用意。要是孚若为户部掌印,指定不比那几位京堂差。” “十七爷缪赞,我不过是略尽绵力而已。虽不在其位,但是有皇上的恩典在前,还享着朝廷的几重俸禄,总不好愚钝度日。”曹颙说道。 实际上,不过是曹颙为自己寻条后路。 想个小法子,一时之间敛些银钱,始终是小道。成功了,也不过是给皇帝添些零花钱,算不得上台面的大功劳;失败了,在皇帝眼中就成了无用之人,家族兴衰荣辱都失了倚仗。 而身在他这个位置,处于权势之中,为了支撑门户,也没有退路。 他只能另辟蹊径,为自己多添几个筹码。至于利国利民,百姓疾苦,他心中也想到,但是总觉得太遥远。要说他全然无私,只是为了百姓安康,他还真没有那么厚的面皮。 听了曹颙的话,十七阿哥露出几分羞愧,道:“孚若看似散漫,这些年来,却是为国为民。说起来,我才是废物点心。妄为臣妄为子,但求自保,全无为君父分忧之心。” 十七阿哥才开朗半月,曹颙可不愿他再陷入纠结,正色道:“十七爷稍安勿躁,十七爷尚年轻,现下多看多听,少说少做;往后多说多做,总有能者多劳之日。” 见曹颙这般认真,十七阿哥眼中的迷茫慢慢散去,喃喃道:“再忍几年么?也罢,这些年都忍了,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东直门内,李宅。 还有几日,就是李鼐嫁女之期,请帖早已发出去,今儿就已经搭起了喜棚。 李鼐坐在书房,手中拿着的是父亲的回信。见父亲信中提及,已经给李氏去信,请曹家使人协助李鼐调查李鼎之事,李鼐不禁皱眉。 虽说早先他也想过请曹颙帮忙,但是这毕竟是李家家事,如今连姑母都告之,还让曹家下人掺合进来,那岂不是要“家丑外扬”? 李鼐心中并不赞同父亲的意思,但是向来孝顺惯了,也生不出违背之心。他只是撂下信,觉得有些心烦,看来等料理完女儿的婚事,还得往昌平走一遭。 他正烦着,就有管家来报,道:“爷,孙家舅爷来了……” 第八百一十五章 “谈判” 第八百一十五章“谈判” 李鼐上次见孙珏,还是端午节时。 那双生子之事,李鼐四月末就同孙珏提过。是在酒桌之上,酒过三巡之后。虽说再无旁人,但是孙珏的反应仍是很激烈。 换做是谁,白给别人养了几年儿子都不会好过。 李鼐好话说尽,孙珏仍是不假颜色。瞧着那气势汹汹的模样,若不是李鼐是他的亲姐夫,那样子就要动拳头。 因顾及女儿的亲事,怕闹将出来,引得范家那边闲话,所以李鼐只能忍着,寻思等嫁女后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没想到,孙珏能主动上门。 “是玉树来了!”李鼐亲自迎了出去,脸上满是温煦。 孙珏穿着九成新的官服,身材微微有些发福,对于姐夫的热络,低不可闻地冷哼一声,随着李鼐到客厅这边。 曹、李、孙三家,孙家不过是靠曹家帮衬,才有今日,李家却是能同曹家比肩的。 正经说起来,还是李家高上一头。李鼐祖父早年任过广东巡抚,封疆大吏;曹颙祖父终老江宁织造,始终是天子家奴。 同曹家的内敛低调不同,李家这边,李煦向来最为注重享受。即便京城旧宅,几年也没有正经主子过来,但是家具摆设都不是凡品。 就说这客厅,檀木镶玉的屏风,百宝格中的古董珍玩,墙上的名家字画,随便拿出两件都值数百两银钱。 孙珏入目所及,皆是富贵,只觉得刺眼得紧。 再看李鼐身上,天青色绉绸长袍,宝蓝色马褂。马褂上的盘扣,用的是小拇指盖大小的蓝宝石。头上带着的帽正上,则是块半寸见方的蓝宝石。 腰带上挂着的几个活计,都是秀了苏绣的川锦,隐约地露出半截细细地金链子,不知是怀表链,还是其他的。 这不过是家常打扮,这一身下来,也要几百两银钱。 孙珏只心中堵得慌,想着自己进京当差后,父亲每年不过给千把两银钱,连家中嚼用都不够,更不要说人情往来。 去信给父亲,父亲的性子又是执拗,只叫他尽心当差,不要想着学别人钻营。 孙珏只觉得心里发苦,他刚进京时,也端着清高的架子,以为有着“忠君爱国”之心,就能成就一番事业;结果,成了别人口中的“孙呆子”,上官不喜,同僚不待见,受了几年的排挤。 等他晓得京官的“规矩”,天大地大人情最大,他才晓得拮据的滋味儿。 不说别的,身为司官,“三节两寿”孝敬上司的,没有千把两银子的礼也拿不出手。更不要说,姻亲故旧、同僚老乡,各种关系应酬的抛费。 同为织造,李家养个戏班子都花费几万两银子,自己身为孙家长子,携家带口进京,不过是小三进的宅子,二十来个下人。 曹家有个郡王格格,算是皇亲了,比不得,李家还比不得么? 孙珏越想越恼,再想着自己素来宠爱的一对姐妹花,只觉得自己成了个大笑话,简直是孙家的耻辱。 他却是不想想,实际上他的帽子算不上绿色儿的,毕竟那对姐妹花是先跟的李鼎,后跟的他。到了孙家后,孙珏治家严禁,曹颖又为夫命是从,极为贤惠,那姊妹花养在内宅,也没机会见旁的男人。 李鼐坐在孙珏对面,见孙珏神色变幻,脸色儿越来越黑,心里也是没底,怕小舅子是上门闹事的。 “玉树来的正好,你是含玉的亲舅舅,还想着请你做送亲老爷。范家是相府,不是寻常人家,我还怕人手不足,丢了颜面。”李鼐挤出几分笑,说道。 对于范家,孙珏早是久仰大名。除了开国辅臣范文程不说,就是范文程的几个儿子都是做到封疆大吏,督抚一方。 到了范时崇这代,兄弟子侄在朝为官者也甚众,更不要如今他在兵部当差,这范时崇刚调到尚书任上,正好是他的顶头上司。 “送亲老爷?”孙珏颇为意外,不管心里如何想,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补服,客气地说道:“我职小官微,也不能给外甥女长体面,还是算了吧。” “玉树这是什么话?你是玉儿的亲娘舅,你不做送亲老爷,谁做送亲老爷?说起来,玉树也算春风得意,进京不过数载,就连升两级。如今又是在兵部,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就是为兄我,还盼着玉树以后能拉扯一把。”李鼐甚是诚恳地说道。 孙珏想着自己如今任着兵部郎中,不知有多少人眼热,心中也有些得意,嘴里还说道:“大哥缪赞,算不得什么,不过是勤勉当差罢了。” “如今西北用兵,兵部差事重,玉树也要多多保重身子才好。虽说苦些,但是等到战事完了,论功行赏,也跑不了玉树的一份。”李鼐说道。 孙珏这边已经难掩得色,挑眉道:“是够辛苦,甚是琐碎,哪里有礼部时自在清闲?不过身为臣子,能为皇上分忧,也是福气,多少人挤破脑袋还进不来。” 两人说着这没滋味儿的话,看起来聊得也算热络。 因孙珏在兵部,对于西北的消息,远比旁人灵通,少不得一一列出去,跟李鼐显摆一番。 李鼐不懂兵事,听着也是稀里糊涂,只是提及平郡王讷尔苏的名字时留意下,对于十四阿哥的近况也颇为关注。 待孙珏觉得口渴时,宾主两个已经聊了两刻钟。 孙珏心中已经去了最初的怒气,想起自己前来的初衷,瞥了眼李鼐,有些不知当如何开口。 不是他眼皮子浅,在乎几个银钱,这是关乎到孙家颜面的大事。虽说那双生儿是庶子,但是已经上了孙家族谱,好好的就成了别人的家子孙,这往后事情传扬出去,孙家就要成为别人的笑柄。 再说,作为姻亲,李家有什么颜面,让孙家白养活李家的孙子? 李鼐这边,听孙珏闲扯了半晌,心里早是腻烦,但是等他不说了,又觉得冷场。 看着孙珏欲言又止的模样,李鼐毕竟比他大十来岁,人情世故更通达些。心里明白,之前那“以利诱之”已经差不多。 毕竟,小舅子已经是当媳妇嫁妆充脸面过日子,可见这日子过得艰难。 想到此处,李鼐之前的忐忑都没了,心里已经松了口气。 不怕孙珏要银子,只怕他不要。要了银子,事情还能遮掩过去,想个法子也能全了两家颜面。 孙珏端起茶盏,送到嘴边,抿了口茶,低着头也不看李鼐,道:“姐夫前些日子所说,庄子之事?嗯?” 就算他脸皮再厚,也不过直接将想要的银子数目宣之于口。 李鼐见他支支吾吾的,晓得他向来爱面子,面皮薄,接着说道:“没说的,权当贺玉树高升之礼。三十顷地,都是一等的良田,就在通州码头附近,是井田,旱涝保收的庄子。” 孙珏却“哦”了一声,兴趣了了的样子,道:“通州的庄子?东边?早年父亲曾寻人给我占卜过,说是我的命格同东边犯冲。” 李鼐见他这般作态,倒是有些糊涂了。 这庄子是他主动提及的,这立时又给否了,打的是什么主意?莫非打算真金白银的,那也忒不体面了。再说,这次进京,他是为了捐官嫁女而来,手头上的银钱,都花得差不多了。 孙珏已经撂下手中茶杯,清了清嗓子道:“姐夫家房山不是也有两处庄子么?” “那是祭田?”李鼐闻言,有些皱眉。他的母亲韩氏前几年病故,就葬在房山李家坟园。 说起来,李鼐祖父的坟地,是在通州。因那附近的庄子都是权贵之家,李家不能在那边广置祭田,所以李煦就在房山挑风水好的地方,买了几个庄子。 李煦的坟地,早些年就使人修好了。他发妻韩氏病故后,就先埋进了房山这边。 “那处上韩村的庄子不是离祭田有几里地么?没有连成一片,也算不上是吧。”孙珏眼神落到墙上的字画上,状似无意的说道。 李鼐闻言,心中说不出是怒是恼,盯着孙珏说不出话。 李家在京城有四处庄子,通州两处,房山两处。通州两处,一处是他祖父的坟地祭田,有二十顷地;一处挨着运河码头的,有三十顷地。房山两处,一处也是祭田,有八十顷地;一处同祭田隔了几里,是四处中最大的庄子,有百四十顷地。 这百四十顷地的庄子,是李家在京城几处产业收益最丰的一处。李家每年在京城的往来应酬,也多靠这庄子出息。 这几年京城田地衡贵,就算那庄子包括几十顷山地,但是就算那百顷良田,也能卖个六、七万两。加上山地,那庄子现下要是往外卖,七、八万两是不成问题的。 李鼐是做好“破财”来处理这两个侄子的事儿,但是从没想过孙珏会这般狮子大开口。 孙珏这边,心里还在生着闷气,想着孙家早年也是大户人家,但是父祖不善经营,渐渐衰败下来,这京城原本有几处祖产,但是早年分家时,早就分了别房。留给他父亲名下的,不过是个二十顷地的小庄。 李家不算南边的产业,在京城管庄子就四处,土地快到三百顷,比孙家多十倍不止。 看着李鼐为难的样子,孙珏只觉得心中舒坦不少。 李家厚颜无耻地让孙家白养几年小杂种,真当孙家是好拿捏的么? 不过是两个婢妾所出的庶子,孙家有嫡子嫡孙在,并不缺这两个孩子;李鼎那个短命鬼,要是没有这两个小杂种承嗣,就要断了香火。 李鼐虽是李家嫡长子,但是有李煦在上头,他也不是能拿主意之人。通州庄子“赠”孙珏之事,他早已在给苏州的家书中提过,李煦也同意他这般做。 房山的庄子,却是李家在京城最大的一处产业,就是李鼐,没得到父亲同意,也不敢做主处置这庄子。 两人都缄默,屋子里沉静得怕人。 却有管家,不晓得屋子里两人正僵持,走到门口禀告,说是有客人来了。 今日搭喜棚,李家在京城的几处族人同姻亲,都打发小辈上门帮衬。 李鼐已是没了笑脸,挥挥手打发管家下去,对孙珏道:“玉树,父亲早年置办房山那两处庄子,就是打算作为祭产的。中间那庄子是镶白旗刘总兵家的产业,父亲也一直惦记买的。因刘总兵这些年一直外任,不在京中,所以事情才耽搁下来。” 虽没有明说,但是这话中婉拒的意思确凿,孙珏只觉得脸上挂不住,抬起头来,寒着脸看着李鼐。 李鼐晓得他性子孤拐,怕他酸脸,稍加思量,道:“玉树若是嫌通州的庄子小,那就这么办,你看行不行?鼓楼大街那边,有两处门脸房,也是李家的产业。一年下来,租金进项也能有个千把百两,算是给玉树添个零花。” 孙珏那边,已经坐不住,“唰”地一声从椅子上起身,冷笑着说道:“姐夫莫不鄙视我如商贾,要不然怎么还学着商贾讨价还价起来?姐夫能放下身价,我却不敢应承。今儿就算我没来,姐夫的‘好意’,还是算了吧。” 说完,不待李鼐反应,他已经离开座位,大踏步地往外走了。 李鼐见他决绝,只能跟着他,道:“玉树,都是自家人,还是好好商量。” 孙珏却是瞧也不瞧他,喝来自己的长随,骑马扬长而去。 看着孙珏的背影,李鼐使劲地跺跺脚,不知是恨弟弟留下这样的麻烦,还是埋怨孙珏的贪婪。 孙珏这边,实是恼得狠了。 谁不晓得李家豪富,一个庄子算什么?挑个顶小的庄子糊弄他,真是当他好欺负么? 想着那让孙家蒙羞的两个小杂种,孙珏只觉得心头堵着一口恶气。 回到家中,他直接到内宅,吩咐人将两个庶子带来。 曹颖见他面色不善,服侍他换下官服,只觉得心中踹踹,大气也不敢喘。 这会儿功夫,婆子已经领着那双生庶子过来。 这两个孩子,是康熙五十三年夏出生的,今年六岁,已经开始跟着夫子启蒙。 孙珏嫡子资质平平,远不如这两个庶子伶俐,平素孙珏还颇为偏爱这两个庶子,寻思好好教导,让他们走科举之路光耀门楣。 如今,都成了笑话,过去有多偏爱,现下就有多厌恶。 没等着两个孩子请安完毕,孙珏就走到地桌前,拿起胆瓶里的鸡毛掸子,就冲着两个孩子抽去。 那两个还愣着,鸡毛掸子已经落到一个身上。因孩子还小,这下子刚好抽到脸上,一下下去,就是一条狰狞的血檩子。 门口那两个婆子已经唬得不行,连声道:“大爷……” “滚!”孙珏只觉得刮噪,回头瞪了过去。 那两个婆子也是孙家老人,晓得家里这位爷的脾气没有看着那么好,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 那兄弟二人耐不住疼,已经抽泣着哭了起来。 屋子里只剩下孙珏夫妇同两个孩子。虽不是自己所出,但是这两个庶子平日都称呼自己一声“母亲”,这如今又是在她房里挨打,赶明也不说清楚。 曹颖对丈夫虽畏惧,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劝道:“爷,儿子们还小,爷要是瞧着他们有不对的,多骂几句就是……” 话音未落,孙珏的鸡毛掸子已经挥下。 曹颖只觉得后背火烧火燎的,低呼一声,已是疼得说不出话。 接下来,门外的婆子,就听到屋子里传来孩子凄惨的哭叫声…… 昌平,曹家庄子。 看着李氏手中拿着的信,曹颙只觉得碍眼得紧。这是前几日李家派来管家媳妇来请安时,递给李氏的“家书”。 不知道李煦是有意,还是无意,这给李氏的家书,绕过了曹颙。 曹颙这边,当然也有李煦的亲笔信至,其中提及李鼐查询李鼎被害之事。李煦在信中,只说李鼐愚钝,请曹颙这个外甥,看在“骨肉情分”上帮衬李鼐一把。说得不算亲热,不算客套,就像个舅舅托付外甥的样子。 那两个管家媳妇是从苏州来的,听说是奉了李煦之命特意来给李氏请安的。 对于自己那个便宜“舅舅”,曹颙不仅亲近不起来,还有十二分的提防。 他为曹家百般筹划,可不想白忙一场,最后被这些所谓亲戚拉下水。 李氏的脸上,带着几分犹豫,对曹颙道:“颙儿,这几日,我都睡不安稳,不知当如何给你舅舅回信。你大姥娘八十多了,身子骨不好,你姥姥从年初起身子也不好。” 原来,李煦的信中,提及文太君同高太君的近况,提及二老对李氏的思念之情,希望李氏九月给曹寅“烧周”后,能往苏州一行。 李氏上次回苏州,还是十年前,如今见堂兄信中提及此事,也颇为心动。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曹颙心中,可不会以为自己李煦念的只是“骨肉之情”。若是真有接李氏归宁的心思,李鼐进京伊始就会提及,也不会专程使人来。 “母亲,苏州离京城千里迢迢,路上也不便宜。母亲的身体也不比以往,再说长生还小,耐不住路上辛苦。要不然再等两年,等出了父亲孝期,儿子送母亲归宁?”曹颙斟酌着,说道。 通过母亲对李鼐父女的亲热,曹颙也晓得她心里对李家这个“娘家人”还是甚为看重的。曹颙做儿子的,不好说别的,只能用个“拖”字诀。 李氏听了,踌躇着说道:“颙儿,你大姥娘八十多,将九十的人了,这……” 第八百一十六章 童心 第八百一十六章童心 看着李氏这般犹豫的模样,曹颙晓得,得说点什么让她死心。 “母亲,大表哥这次进京,除了捐官同操办含玉的亲事,还替舅舅走人情。”曹颙斟酌着说道。 李氏点点头,不以为意道:“你舅舅几年没进京了,你大表哥难得来一次,自然各处人情都要做到。” “母亲,大舅舅让表哥给九阿哥府送了重礼!”曹颙说道。 李氏闻言,有些迟疑。进京多年,她就算再不关注外事,也晓得自己家同谁家关系亲厚些,同哪个府关系疏远。 “九阿哥虽不在六部当差,但是谁都晓得他是十四阿哥的人。”曹颙接着说道。 听到涉及风头正劲的十四阿哥,李氏不由皱眉。 对于儿子清冷、怕麻烦的性子,李氏是晓得的。对于丈夫生前坐下迁坟的决定,李氏晓得实情并不是如丈夫提及,方便子孙祭祀的缘故,多是因儿子不耐烦同老家族人应酬。 十四阿哥虽风光,但是同曹家向来没有什么往来。 李氏虽是没什么见识的妇道人家,但是也晓得这皇家的事儿,不是臣子能参合的,要不然的话,可博得天大的富贵,也能万劫不复。 不说别人家,就是京城权贵,因参合夺嫡之事儿,这些年来抄家破族的人家还少了? 李氏身为人母,没有什么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心思,只想着一家人平平安安。 “毕竟是至亲,要不然颙儿给你舅舅去信,好生劝劝?”李氏带着几分不安道。 “母亲,父亲生前,因何同舅舅疏远,还不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缘故?舅舅生性固执,就是父亲相劝,也丁点儿听不进去,更不要说我这做晚辈的了。”曹颙说道。 李氏叹了口气,道:“不管如何,他都是你舅舅。就算他所作所为不合你的心,也不该因此伤了亲戚情分。” “母亲,不是儿子拦着母亲,不让母亲同舅舅家多往来。只是这个时候,十四阿哥正是风光,舅舅已经站着十四阿哥那边。咱们家同舅舅家往来过密,落在外人眼中,也成了十四阿哥一派。就是姐夫那边,怕也要受到牵连。到时候说不清,道不明的。要是十四阿哥继承大位还无事,要是换做其他阿哥上位,到时候连儿子都落了不是。”曹颙看着李氏说道。 李氏是有些想念娘家人不假,但是娘家人再亲,也比不上自己儿女。 听说不仅儿子要落不是,连王爷女婿也要受牵连,她已经变了脸色,连声道:“你舅舅真是太糊涂了,倒是多富贵才是富贵,什么时候才算到头?” 曹颙也不想吓到她,安慰道:“舅舅不是无知稚子,许是有自己的思量,母亲也不用太过担心。说不定舅舅运气好,博个擎天保驾的功劳也保不齐。只是儿子向来散懒,不耐烦参合这个。怕也要让母亲受委屈了,这两年,咱们同舅舅家还是保持些往来好。等到皇家大事尘埃落定,母亲想要归宁,还是想要接外祖母过来,都随母亲心意。” 一席话,说得李氏连连点头,道:“嗯,嗯,都听颙儿的。咱们不学你舅舅,不惦记那泼天的富贵,只让一家人太太平平的过日子,比什么都强。我这就给你舅舅回信,家里事情多,我身子又不好,实在抽不开身,又是你父亲孝期……” 总算是劝李氏断了回苏州的心思,曹颙终于松了口气。 隐约记得上辈子红学论坛中,提及曹家的二次抄家,有个罪过,就是在李家抄家时,为李家隐匿家产。虽不知是真是假,也得提前留心。 原还以为八阿哥既然病故,“八爷党”烟消云散,李家也能逃过一劫。谁会想到,李煦这般不死心,还要通过九阿哥,往十四阿哥身边凑合。 四阿哥本不是大度之人,李家两次三番地选择,都是在他的敌对处,能落下好来才怪。更不要说,李家现下还有几十万的亏空未补足。 就算晓得母亲心软,念着李家那边,曹颙也从来没有将李家真正视之为亲人过。 说他自私也罢,说他冷情也罢,从晓得李鼎算计曹家那日,李家对于曹颙来说,只是个不好处理的麻烦罢了。 不过,想着父亲去世后,母亲精神一直不好,向来也是孤单寂寞。曹颙就同初瑜说过,夫妻两个每日里多抽出些时间来,陪着李氏。 李氏没有旁的爱好,只喜欢刺绣。这几年家里事情多,不爱动针线了,但是遇到好的活计,她也甚是喜欢。 曹颙见状,就从内务府放出的绣娘中,选了个身价清白、老实本分的礼聘进曹家。 那绣娘不过三十七、八岁,是个无子孀妇,夫家姓刘。因长年的劳累,看着比李氏还老相,像是五十来岁的人,曹家下人也就以“嬷嬷”称之。 她不爱说话,但是却是一手好绣活。 有她陪着,李氏倒是也排解几分寂寞。 兆佳氏是不耐烦这些的,不过见李氏在女红上留意,想起四姐儿同五儿两个,便半开玩笑地请李氏教导她们姊妹针线。 李氏想着四姐、五儿两个都十来岁了,也该学习这些。除了她们两个,还有妞妞。 至于孙女天慧,眼盲虽好了,但是眼神也不好,保养还来不及,谁舍得让她费眼睛? 妞妞同五儿同龄,比四姐儿小一岁,今年已经九岁。 妞妞是乳名,她的大名,庄先生去世前始终未定;后来庄先生故去,庄先生的兄长庄常,晓得此事,按照她两位异母姐姐的范字,给侄女起名姝平。 曹府众人,叫惯了妞妞的小名,这个大名,鲜少有人提及。 李氏还要照顾幼子长生,自然没有功夫,教导几个女孩儿针线。因此,她就同刘嬷嬷商议过,请刘嬷嬷做了几个女孩儿的针线嬷嬷。 每日上午的时候,刘嬷嬷在李氏屋里陪着说说话,赏鉴赏鉴曹颙使人淘换来的绣品;下午的时候,刘嬷嬷就在自己住处,指导几个女孩儿女红针线。 妞妞只爱读书,并不喜欢这些,耐不住怜秋姊妹两个央求,只能应了。 自从搬到昌平这边,曹颙就跟钱夫子商议过,将孩子们上课的时间都安排在上午。下午的时候,孩子们学习骑射,或者跟着曹颙在菜园农田那边熟悉农耕。 如此一来,妞妞学女红倒是不耽搁上学。 刘嬷嬷虽只是不识字的绣娘,但出身女红世家,对于带徒弟也有自己的章程。 三位小姑娘,这日第一次被带到她这边时,她除了问几句她们学过女红与否,学了的话学过多长时间之外,并没有立时教她们女红的技巧,而是拿出十几幅绣样,搁在炕桌上,让她们三个各选一幅,学着刺绣。 三人中,四姐儿、五儿两个是跟着翡翠学过女红的,虽然手艺不精湛,但是平素也能做个荷包、手帕这样的小物件;妞妞则是只见过怜秋她们绣过,自己连针也没拿过。 这十几幅绣样中,有花有鸟,图案鲜亮,色彩艳丽。 几个女孩儿拿起这个看看,拾起那个瞧瞧,只觉得各个都是好的。 直待刘嬷嬷咳了两声,几个女孩儿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晓得该挑个出来。 一时之间,三人都放下手,谁也不肯先挑。 还是四姐儿年长,颇有姐姐的模样,笑着对妞妞道:“妞妞妹妹,你年纪最小,你先挑。” 妞妞却不肯动手,抬头道:“还是四姐姐先挑,然后再五姐姐,妞妞最小,当最后挑才是。” 两个人一个想着“长幼有序”,一个想着自己做姐姐,要照看小的,竟僵持下来。 看着她们两个相让,五儿坐在一旁,只是笑。 妞妞见状,皱了皱小鼻子,笑着说道:“四姐姐让着妞妞,是‘友爱’;妞妞请四姐姐先,是‘恭敬’,都有道理。要不然就折中一下,让五姐姐先挑,既成全了四姐姐‘友爱’之心,还成全了妞妞的‘恭敬’之意,岂不两全?” 四姐听了,笑着点头道好。 五儿见说到自己身上,原想摆手说不,但是见旁边还坐着刘嬷嬷冷眼旁观,怕她不耐烦,就只好在四姐儿同妞妞的注视下,拿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绣样。 “是什么?是什么?”妞妞凑过身子,在五儿手中看着。 待绣样打开,竟然一幅花开富贵的牡丹,四姐儿同妞妞两个都不禁乍舌。牡丹花瓣重重叠叠,是花草绣品最绣工最繁杂的。 四姐儿怕五儿为难,抬头看向刘嬷嬷,寻思怎么求情给妹妹换个绣样,就见刘嬷嬷淡淡地说道:“五姑娘既挑得了,两位姑娘也快些吧。” 一句话,将四姐儿堵死。 四姐儿只能看着妞妞道:“妹妹,左右剩下的绣样还多,咱们一起挑吧。” 妞妞点头应着,手下已经挨个绣样看着。她是挑花色,却不是挑绣得最好,颜色最鲜亮的,而是要找个绣工最简单,配色最少的。 终于拿到手中一个兰草绣样,妞妞心喜,刚想说自己就要这个了。抬头正好见五儿拿着那牡丹绣样,眉头微蹙。 妞妞心中一动,想着二太太言语向来刻薄,要是五儿真因刺绣挨了嬷嬷的说,还不知道二太太会怎么刮噪。 这样想着,她就将兰草的绣样撂下,挑了个“松鹤延年”的绣样。 除了那幅“花开富贵”的牡丹绣样外,剩下的绣样中,最繁杂的是幅“百鸟朝凤”。妞妞就算想要陪着五儿挨骂,也不敢去拿那幅,这幅“松鹤延年”有树有鸟禽,也算是复杂的绣样了。 这会儿功夫,四姐儿也挑好了绣样,是幅“喜鹊登梅”。梅花虽比牡丹好绣,但是那活灵活现的喜鹊,对于初学者来说,也算艰难。 刘嬷嬷冷眼旁观,倒是颇为触动。 来曹家前,她也教过过几个亲戚中的女孩儿。挑起绣样来,要么耍尖,挑最鲜亮的;要不偷懒,挑最简单的。 眼前这几个小姑娘,虽说也耍点小聪明,却是难得的友爱,让人看了暖心。 她点了点头,让小丫头将弄好的绣花撑子递给她们,让她们按照绣样开始刺绣。 四姐儿、五儿两个尚好,配线起针都会,妞妞这边,却是连如何拿针都不会。 四姐儿同五儿两个见刘嬷嬷没有教导的意思,就凑到妞妞身边,从针线盒里掏出个顶针帮她戴上,低声对她说了如何配色,如何纫针线什么的。 妞妞仔细听了,又见了两人的示范,看着手中的绣花撑子,她笑着对两人道:“四姐姐、五姐姐先绣,妞妞在旁边看一会儿,再动针线。” 四姐儿同五儿两个听了,就纫了彩线,一针一线地绣了起来。 妞妞看着这个手上的,又看看那个,寻思了一会儿,到刘嬷嬷跟前,低声道:“嬷嬷,能不能借妞妞根黛笔?” 刘嬷嬷看了妞妞一眼,唤了身边的小丫鬟,给妞妞取来。 除了黛笔,还有半张包着黛笔的纸。 妞妞拿起黛笔,在纸上涂着,磨出笔尖,随后趴在炕桌上,对着绣样,用黛笔在绣花撑子上勾画起来。 刘嬷嬷看着炕上全神贯注的几个小姑娘,嘴角上挑,露出几分笑意…… 曹家庄子,校场。 十七阿哥站在曹颙身侧,看着场上跑圈的几个小小子,有些不解地问曹颙道:“不是骑射么?怎么还跑上了?” 曹颙笑道:“这个是基础,强身健体。我小时候身体极弱,就是这样跑了几年,才停了补药,同寻常人一样。总不能将他们都养成小书呆子,强身健体可比骑马射箭更实在。” 十七阿哥比曹颙小三岁,今年也二十三了,还没有一儿半女。 看着眼前几个朝气勃勃的小小子,十七阿哥脸上露出几分羡慕之意。 曹颙见状,晓得他的心事,有些不忍心,道:“这好大夫未必都在太医院中,要不然使人在各处打听打听,看有没有好的大夫?十七爷同福晋还年轻,只要寻个好大夫,仔细查查,对症下药,也好调息。” 十七阿哥露出几分苦笑,道:“不是不想找大夫,而是不敢找。就是早先晓得方太医医术高超,也不敢找他诊脉。” 曹颙听得糊涂,道:“这是何故?” 十七阿哥叹了口气,道:“倘若查出是我的毛病,额娘那边就要伤心;要是查出是福晋的毛病,那往后想要过清净日子再也不能。子女也要看缘分,还是一切随缘。” 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 十七阿哥这边,确实也难两全。曹颙这边,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应和道:“十七爷说的也是,这个也是急不得的。先父早年膝下也是多年无所出,年过而立,才有了家姐。” 这会儿功夫,几个小家伙已经绕了校场跑完一圈,跟着任家兄弟练长拳。 四个人中,恒生看着最是壮实,虎头虎脑的样子,倒是入了十七阿哥的眼。 十七阿哥指了指恒生,对曹颙道:“瞧瞧这小牛犊子样,这就是那头顶三个旋儿的小子?说不定孚若真要养个大将军出来。看着倒是招人稀罕,要不是差了辈分,我倒是真想分你半个儿子。” 十七阿哥向来斯文,喜欢的都是山川地理这些,曹颙没想到他会喜欢上恒生,笑着说道:“十七爷不是最不耐烦兵事么?怎么还对我们家未来的大将军看上眼?” “不是说你家天佑同你那两个义子不好,只是恒生瞅着最坚实。要是老天爷有眼,赐给我同福晋一个向恒生这样结实的小阿哥,就是我们的大福气。”十七阿哥望着几个孩子,幽幽说道。 曹颙听了,不愿他再触景生情,道:“这两日还没同十七爷下棋,今儿可要好好杀上一盘……” 转眼,到了黄昏时分。 初瑜这边,送走了前来造访的十七福晋,同曹颙一道,陪着李氏、兆佳氏用了晚饭。 晚饭后,李氏同兆佳氏说着家常,又叫了刘嬷嬷过来,问起姑娘们今儿学刺绣的情景。 刘嬷嬷这边,没有挑几个女孩儿的不是,反而都夸了一番,说是四姐儿有耐心、五儿配色好、妞妞这边虽是头一遭拿针线,也带着几分灵气儿。 李氏同她接触几日,晓得她并不是巧言令色之人,这番话也不会是为了讨好自己故意说的。因此,她是满心欢心,兆佳氏却有些不自在。 妞妞说起来,只是曹家已故西席之女,又是丫鬟养的,身份低贱,哪里配跟曹家的姑娘一道学女红? 但是刘嬷嬷是大房聘的,并不是二房的下人,四姐儿、五儿两个跟着学也不过是借光罢了,兆佳氏也不好说什么。 曹颙到书房那边整理纪录这几日农田那边庄稼的长势见闻,初瑜则是回到自己房里,陪着天慧说话,给天慧念书听。 天慧上午也在私塾跟着先生读书,但是初瑜心疼女儿,怕她看书累眼睛,下了学后,就不让她拿书了。 初瑜同曹颙夫妻两个,换着班的,给女儿念书,让她不看书,也能按照先生的要求背出来。 至于写字儿,曹颙使人买了几刀纸,让天慧写大字使,省得她写小字费眼睛。 虽说这两年天慧竟然被平郡王福晋接到王府,但是曹颙同初瑜用这个法子,帮着女儿启蒙,如今《三字经》、《百家姓》都背完了,已经开始背《千字文》…… 第八百一十七章 “家和” 第八百一十七章“家和” 苏州,西郊,李家庄子。 李煦站在稻田边,看着远处的佃户俯身收割麦子。他身后,有管家举着伞,为李煦遮掩。 眼前这边稻田,总计一百亩,并不是寻常稻田,而是奉旨试种的御田。这田中所用的种子,是康熙使人在畅春园同天津卫培养的新稻种,交给江南江北各省官员试种。 其他督抚处,不过得了两、三亩的稻种,只有苏州李煦处,身上还兼着户部侍郎的衔儿,分得的稻种最多。 稻田边,已经有之前收割好的稻子。李煦手中抓了一把,放到鼻子下,闻着着稻米香,只觉得心旷神怡。 皇上这几年对培养新稻种之事,甚为关注。今年早稻收成好,算不算代表着江南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为君分忧,也是臣子当尽的职责。 李煦脸上舒缓许多,回头吩咐田庄管事道:“传令下去,今日务必将新稻收割完毕。十日之内,要在这稻田上插上新秧苗。” 管事低头应了,李煦又使人带了几斗新稻米,上了马车,回城里去。 刚进织造府,就有管家上前禀告:“老爷,有姑太太同大爷的信到了。” 李煦听了,脸耷拉下来,冷哼两声。李氏的信才到,但是李氏托辞不来之事,李煦早已得了消息。 长子的信,不用说,指定还是孙家同李鼎之事。那边的管家,每隔三日往苏州来封信,向李煦禀告李鼐在京城的所作所为。 对于自己这个年将不惑的长子,李煦心中甚是失望。早知道他生性愚钝,不是机智之人,但是想着他跟在自己身边,耳濡目染几十年,行事也当有些计较。 谁会晓得,他如此笨拙,别说不是曹颙的对手,就是一个酸儒孙珏都应付不了。事无巨细,都要请示苏州这边,没有半点魄力。 若是李鼎在世,哪里会让他如此操心。 李煦心中虽不痛快,但还是先到书房,看了李氏同李鼐的来信。 看着李氏信中的推托之词,李煦皱眉寻思半晌,唤来管家道:“使人去市面上收些好的绣品,不拘价钱,多采买些,好在中秋前送到京中姑太太处做节礼。” 管家迟疑了一下,道:“老爷,这银钱从哪里支?” 李家虽看着风光,但是日子早已不如以前,如今也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早年府里有些银钱,前几年李家也张罗着还亏空,将点浮财都还了地方藩库。饶是如此,这亏空还有几十万两没还清。 这几年,李煦身上兼着巡盐御史的差儿,油水丰足。但是李煦是出名的好人缘,这人情往来应酬的银钱,每年就得几万两银子。 这日子,越过越拮据。账面上原有的银钱,也都在春日里让李鼐带到京城,如今账上都是空的。 “去寻太太,就说我说的,让她不拘何处,预备五千两银子出来。”李煦说道。 管家应声下去,李煦又打开儿子的信,却是越看越怒。 孙珏吃了雄心豹子胆么?竟然敢狮子大开口,讨要房山的庄子? 李煦只觉得浑身发抖,想着向来窝窝囊囊的孙家也敢同自己叫板,实是气得不行。更令他生气的是,对于这些不合理的要求,长子没有对策不说,还巴巴地来请示他。 “哼,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他不知是在骂李鼐,还是骂孙珏,恨恨地啐了一口…… 织造府内宅,听到管家媳妇的话,王氏脸上添了几分愁绪。 还能如何?只能继续当东西,左右端午节前已经当了一次,也算是轻车熟路。 想到这里,王氏只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儿,早年韩氏在世时,做着当家太太,锦衣玉食,享清福;自己被抬举扶正,老太太不承认不说,这府里的日子也一日不如一日。 她只有一个儿子,年纪轻轻丧了性命,留下个庶出的孙女,也不是能继承香火的。 她百般操劳,又用什么意思?这个“太太”的虚名她盼了大半辈子,如今老了老了,却觉得没滋味儿起来。 但是她年过半百,没有儿子傍身,只能顺着李煦,使得自己在李家有一席之地。 她揉了揉额头,道:“带人去东库,寻些用不着的金银物件,悄悄抬出去当了。” 管家媳妇犹豫了一下,道:“太太,东库那边,别说金银器,就是铜器,都已经当光了。” 王氏听了,不由怔住,半晌长吁了口气,道:“那西库?” “太太……西库的钥匙,在老太太手上……”那管家媳妇看着王氏,小心翼翼地说道。 王氏这边,沉默半晌,只能硬着头皮,往文太君的院子去。 文太君八十多岁,已经满头银发,坐在炕边,倚着枕头,听着高太君在旁说家常。也不知老人家听见去没有,脑袋一晃一晃的,引得耳环跟着一颤一颤。 王氏站在门口,低着头听着丫鬟进去禀告。 进去禀告的大丫鬟,是满脸为难,心中将王氏埋怨了几遭,好好的往这边来做什么?老太太不耐烦见她,早就免了她的规矩。她平素也算知趣,只有初一、十五的日子,才厚着脸皮过来露个面。 “老太太……太太来给老太太请安……”那丫鬟心里挣扎着,在“太太”同“姨娘”中间,仍是选了“太太”这个称呼。毕竟这个府里的当家人是老爷,既是老爷说是“太太”,那她们做奴才的也只能尊声“太太”。 文太君原本眯着眼,听到“太太”两个字,一下子睁开眼,看着那丫鬟道:“如今阿猫阿狗都能叫太太?老婆子还没死呢!”说完,她也不说见,也不说不见,又阖了眼睛不说话。 那丫鬟唬得一激灵,巴巴地望向高太君,脸上带了几分祈求之色。 高太君晓得王氏平素是不过来的,今儿不是初一十五,她晓得婆婆不待见还过来,肯定是有事,就对文太君道:“许是桂娘有事,让她进来再说吧。” 文太君冷哼一声,并不吱声。高太君冲那丫鬟摆摆手,示意她出去请人。 王氏在门口已经听到屋子里的动静,只觉得心中憋闷,但是为了淘换银子,实是没法子,只能耐住性子,跟着丫鬟进屋。 “给老太太、七老太太请安。”王氏进了屋子,上前几步,冲着炕上坐着的两人福了福。 文太君仍阖眼,不肯搭理王氏。 还是高太君,看在李煦的面子,不好让王氏太为难,指了指地上的凳子,道:“桂娘坐下说话,这找老太太是有事儿?” 王氏涨红了脸,也不好坐,挤出几分笑说道:“是想请老太太给下西库的钥匙,老爷让从里面取些物件。” 高太君这边听了,望向文太君。 文太君这边,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睛,瞪着王氏道:“贱婢,糊弄了你们老爷,如今又开始算计你们太太的嫁妆?滚!” 王氏已经年过五十,因是李家表亲的缘故,就是韩氏在世时,也有几分体面。没想到文太君这般不假颜色,她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已是说不出话来。 “还不快滚,难道要让人轰你不成?”文太君见她不吭声,越发着恼,怒喝道。 王氏哪里还坐得住,涨红了脸,晃晃悠悠地出了屋子。 高太君怕文太君身子受不住,忙道:“何必这般着恼,不耐烦见她,打发她出去就是。” 文太君抚了抚自己的胸口,道:“除非我闭眼,才会让那贱婢当家……” 王氏走到廊下,刚好听到这一句,气得浑身哆嗦,满心羞耻都成了愤怒。 回到自己屋子,她坐在椅子上,脸上阴沉得怕人。 按理说,韩氏既然身故,她的嫁妆当由她所出的子女继承,但是现下并没有由李鼐继承,只因这其中还关系李家秘辛。 李鼐名为嫡子,实际上是李煦婢妾苑氏所出,因韩氏多年无子,冒做嫡出。王氏当时正跟韩氏东风斗着西风,自是有样学样,将通房詹氏所出的李鼎充作自己所出。 这些事儿,瞒得了旁人,瞒不得李煦。李煦对于妻妾的小把戏,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儿子的出身好些,对于他这老子也觉得体面。 还有一人,瞒不住的,就是文太君。 对于这些混淆嫡庶之事儿,文太君本不肯应的,耐不住韩氏央求。不过,她能容忍韩氏这般行事,却看不惯王氏这般做。 要不是后来,王氏的堂妹进宫做了贵人,使得文太君有所顾忌,文太君早就家法处置了王氏。 因这个缘故,李煦对两个儿子向来一视同仁,没有嫡庶之分。文太君这边,却是喜欢长孙的宽厚性子,见不得李鼎耍小聪明。 “真是老不死,难道没有钥匙,我就当不得家么?”王氏越想越气,使劲地拍了下桌子,起身唤人吩咐道:“传我的话,叫几个有力气的粗使婆子到西库。” 少一时,王氏已经平复了心绪,带着丫鬟婆子到了西库这边。 已经有几个粗使婆子拿了刀、斧等物待命,王氏看着门上那两把半尺长的锁,冷冷地道:“给我砸……” 这边是府中西进,韩氏生前所住的院子,韩氏过世后一直空着。院子门口,正好是有事寻王氏的李鼐之妻孙氏。 听到院子里传出的动静,她在院子门口止住脚步,看着里面砸锁的情景,捂住了嘴巴。 她嫁入李家二十来年,自是晓得那西厢房里装着婆婆的嫁妆同体己。 她只觉得心里扑腾乱跳,却也不敢进院子阻拦,忙转身疾步回了自己院子。 婆婆的嫁妆,本应是传给他们夫妻的,如今王氏这是做什么……孙氏只觉得心里胆颤心惊,已经犹豫着,要不要去请老太太做主。 但是老太太身子不好,受不得气,老爷又偏着王氏,丈夫还不在家,她做什么都是错…… 心中的愤恨,却是生根发芽,对王氏再也没有平素的恭敬。 家和万事兴,家不和,会如何?不得而知。 京城,西直门内,李宅。 李鼐嫁女之事已了,开始跑关系,补实缺。原以为只要银子使到了,这缺就会手到擒来,谁会想到花费了数千两银子,都打了水漂。 去年初朝廷开始纳捐,这卖出去的功名顶戴不计其数。原来有的缺,早就叫人抢光了。吏部那边,不知有多少人排班候补。 翰林院放出来的庶吉士,正经进士科班出身,还有在吏部挂名三年,排不上实缺的,更不要说他们这些纳捐出身的杂牌子。 要是七品、八品这些芝麻小官,还不成问题,六品官也不算难。 可是李鼐的出身,还有他的年纪,如何肯放下身价,同那些毛头小子去抢那些芝麻小官。但是想要补四品、五品的中等缺,谈何容易。 李鼐跑了半个月,除了花费了数千两银子,送了不少礼,醉了几次酒之外一无所获。 他已经在想是不是京城与自己犯冲,要不然为何进京后,自己事事无成。李鼐坐在厅上,有些灰心丧气。 李诚听说父亲回来,到花厅这边相见,见了他的模样,皱眉问管事道:“大爷今天又喝酒了?还不快使人预备醒酒汤。” 管家下去准备,李诚犹豫了一下,进了花厅。 “父亲……”李诚走进,就闻到李鼐酒气熏天:“父亲前两日还念叨胃疼,也当爱惜些身子才好。” 李鼐见儿子关切的模样,脸上添了抹慈色,道:“诚儿今儿功课读得如何?” 虽说他四处忙碌,但是却不愿耽搁儿子功课,进京伊始,就请了个举人到李宅就馆。 “四书五经早在苏州时就念过了,如今不过跟着夫子学学八股。”李诚说道。 李鼐见他小大人似乎,甚是欣慰,点头道:“如此甚好。为父不行了,只盼着我儿进士登科,为李家长脸。你曹家表叔的兄弟少年探花,学问是一顶一的。只是如今表叔不在京里,咱们也不好冒然造访。要不然得了探花郎的指点,对我儿学问也有进益。” 李诚眼睛一转,道:“父亲,表叔同姑祖母出京数月,是不是为了避开咱们?” 听到儿子相问,李鼐有些反应不过来,懵然道:“避开咱们?这叫什么话。咱们两家是骨肉至亲,咱们又不是讨债的,为何要避开咱们?” “父亲已经进京数月,要是表叔真念着亲戚情分,怎么会对咱们家的事儿始终冷眼旁观?同舅舅家的事儿也好,二叔的事儿也好,父亲求官的事儿也好。要是曹家表叔真有心帮衬,也不会任由父亲没头没脑地操劳。”李诚振振有词地说道:“这几个月,儿子只见过曹家表叔两次,他看着也和气,但是对父亲多是推托之词,根本就没有真心亲近之意。” 李鼐原只以为曹颙半隐居的缘故,是因守父丧的缘故,听了儿子的话,虽有触动,也是半信半疑。 他微微皱眉,带着几分疑惑道:“你小孩子家家,怎么会想到这些?莫非有哪个不知好歹的奴才在你跟前嚼舌头,离间亲戚情分?” 李诚道:“父亲,没人当儿子说这些。儿子已经不小了,曹家表叔待咱们父子如何,儿子还不晓得么?不说别的,就是这捐官之事儿,曹家二房长子的侍卫缺,就是曹家表叔早年使人跑的。听说去年纳捐开始,曹家还给家奴补了实缺县令。曹家表叔继承了伯爵,又是和硕额驸,同几个王府都有姻亲,与几个皇子阿哥往来交好。要是他肯帮父亲,也不过一句话的事儿。” 李鼐本就为跑官的事情沮丧,听了儿子说这些,有理有据,并不是信口胡说,只觉得心中酸涩道:“你表叔帮咱们,是念及亲戚情分;不帮咱们,也挑不出不是。我同他虽说是姑表亲,但是因隔得远,平生也没见过几遭,他同我不亲也是正常。” 李诚见父亲这般说,倒是不好再说曹家什么,低声问道:“大舅那边,父亲打算如何应对?” 他虽才十二,但是因早慧,跟小大人似的,所以李鼐对这个嫡子也算颇为倚仗。进京后的事情,也没有瞒他。 李鼐叹了口气,道:“还能如何?等着老爷来信,看看老爷如何吩咐再说。” 李诚见状,不禁有些担心,道:“父亲,祖父虽性格慷慨,但是最厌烦别人得寸进尺。前面的三十顷地祖父乐意应承,后边大舅想要大庄子,怕是祖父连前面的小庄子也不会同意给了!” 李鼐才想到此处,为难道:“那怎么办?总不能跟你大舅撕破脸。” 李诚眼睛转了转,道:“父亲,要不然还是想想其他法子。大舅最是好名,要是寻个好几会,说不得不用咱们家破财,也能接回两个堂弟。” 李鼐正满脑子浆糊,见儿子这般说,忙道:“莫非有什么好主意,说说看?” 李诚想着父亲宽厚的性子,将口边的话咽下,道:“儿子只是一说,一时也没想到好法子,左右父亲要留在京城,不着急回南边,等等再说。” 李鼐点头,暂时也只能如此了…… 昌平,曹家庄子。 今儿曹佳氏使了两个仆妇过来,一是给李氏请安,送上些内务府当分到王府的一些瓜果,二是来接天慧到平郡王府小住。 早先在京城时,曹佳氏身份所限,不方便出门,但是每个月都挑日子接李氏过去小聚。自打李氏来昌平,母女两个已经数月未见。 因此,李氏就留下那两个王府仆妇,问了几句福晋同小阿哥们的近况。 那两个仆妇一一答了,除了大阿哥在宫里,每个月只能回王府一次外,其他几位小阿哥都好。就是福晋有些苦夏,每日里没有精神,甚是想念这边的小格格。 李氏听了,也不好直接做主,只能抬头,看媳妇的意思。 初瑜虽舍不得,但是曹佳氏使人来接,她也无法开口拒绝,只能道:“天慧年岁还小,又要劳烦福晋受累了。” 那两个仆妇忙起身,其中一个圆脸的道:“舅奶奶切莫这般说,小格格虽是我们福晋的侄女,我们福晋却是当心肝儿疼的。奴婢们过来前,福晋主子还说,又要对不起舅奶奶了。但凡能忍住,都不会使人来接。” 另外一个仆妇年轻些,是曹佳氏早年的陪嫁丫鬟,道:“大奶奶,王爷同大阿哥都不在王府,我们福晋跟失了主心骨似的。她晓得小格格是大爷、大奶奶掌珠,也不愿老来接,还是四阿哥心疼福晋,说是自己个儿想念妹妹了,硬是央磨福晋打发奴婢们过来。” 听着这些话,李氏同初瑜都不好受。 曹佳氏再刚强,也是个女人,丈夫同长子不在身边,谁也不会安心。 初瑜已经说道:“都是至亲骨肉,有福晋疼我们天慧,我们欢喜还来不及,说别的就是外道了。刚好后山的桃子熟了,还有庄子里产的时蔬,不是稀罕物儿,只是比外头买的新鲜,正想着这几日打发人进京往王府送些。既是两位管事来了,直接带回去也便宜。” 圆脸仆妇笑着奉承道:“那感情好,上回舅爷过去提过菜园子,福晋主子就上心了。要是见了这些,指定欢喜。” 屋子里其乐融融,倒是平添几分热闹。 李氏每日都要午睡的,跟着说了几句话,就有些乏了。初瑜见状,使人带两个仆妇下去小憩。 曹颙已经得了消息,晓得姐姐使人来接天慧。 天慧今儿背诵的《千字文》,背诵道“渠荷的历,园莽抽条,枇杷晚翠,梧桐蚤凋”几句,回到屋子里,就问父亲“渠荷”同“园莽”是什么。至于枇杷同梧桐两个,她倒是有认知,没有什么疑问。 这四句说得是春夏秋冬,四时之景。 “‘渠荷’是池里的荷花,‘园莽’是园中的草木。这四句说的是夏春冬秋的景色。”曹颙看着女儿认真的模样,笑着讲解道:“姑姑家不是有荷花池么?那就是‘渠荷’,天慧不是最爱吃新鲜莲子么?现下可是莲子长成的时节。” “姑姑家……”天慧听了,颇为心动的模样,仰起头来道:“父亲,咱们家的菜园里怎么不种荷花?” 曹颙闻言,不由笑道:“那是菜园子,不是花园。天慧若是喜欢,咱们也使人挖个荷塘出来,明年就能有新鲜莲藕吃了。” 天慧听了,连忙点小脑袋瓜子,口中说道:“大哥最爱吃桂花藕,二哥爱吃莲藕炖排骨,祖母同妈妈爱喝藕粉……” 见女儿小小年纪,就能关心家人喜好,曹颙甚是欣慰,对于荷塘越发期待了。 初瑜走到门口,正听到女儿说着这一连串吃的,不禁笑道:“这是午饭没吃饱,怎么都是吃的?” 天慧只是笑,曹颙已经抬头说道:“闺女也盼着自己家有荷花池,我已经应了,明儿使几个人在庄子里寻个地方挖个水塘。除了荷花,再养着些金鲤,也是一景儿。” 初瑜听了,倒是一愣,道:“若是为了吃藕,何必费事,海淀园子不是有荷塘么?” 曹颙听了,拍了拍脑门道:“园子修了几年,也没正经去住过几日,倒是忘了那边还有荷塘。” “这个时节,莲子同新藕都能有了,额驸要是想吃,就打发人过去摘些来?”初瑜说道。 曹颙看了她一眼,道:“福晋同额娘都在海淀王园,用不用抽一日,我送你过去溜达溜达?” 初瑜想了想,摇头道:“还是算了,要是太太过去住还罢,两家园子挨着。如今跟着几十里,又没有什么事儿,我还巴巴地回娘家串门子,实说不过去。再说,没有了紫晶姐姐帮忙,家里我也放不下。” 提及紫晶,夫妻两个都有些缄默。 天慧拉了初瑜的手,道:“妈妈,姑姑再也不回咱们家了么?前两日哥哥们还提及姑姑,说是快到姑姑生日了……大哥还为难呢,不知该怎么给姑姑过……” 紫晶生日,比曹颙生日早三日。 前几年赶到那一日,初瑜都使厨房置办席面,在葵院给紫晶庆生,所以天佑同恒生两个还记得。 “还有十来天了!”曹颙心里算了算日子,叹了口气,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 “要不然寻个寺院,给紫晶姐姐点几个长明灯?”初瑜看着曹颙,问道。 曹颙摇摇头,道:“紫晶生前虽信佛,却不在乎这些虚的。记得前几年,京畿大旱时,紫晶曾使人在昌平施粥。今年雨水尚好,这个时节也不是施粥的时间,使两个人往昌平县城的普济堂、育婴堂舍些银钱吧,算是为紫晶积阴德。” “还是额驸的意思好,上次往这两处舍银钱,还是在沂州时,那时紫晶姐姐也是极赞成的,倒是比舍到寺里实在。”初瑜说道。 天慧听着父母说话,小声问道:“妈妈,这两个是什么地方?同姑姑有什么相干?” 紫晶摸着女儿的头,柔声道:“普济堂是收留异乡孤贫的,育婴堂是收养没有父母的宝宝的。你姑姑心善,怕这两处的人吃不饱饭,就舍了银钱,给她们买米买菜吃。” 天慧听了,咬了咬嘴唇,对曹颙道:“父亲,我不要荷塘了,还是种土豆。父亲不是说,土豆结的多,能让大家吃饱了么……” 见女儿小小年纪,就能有这份善心,曹颙弯下腰,举起女儿,笑着说:“都听咱们天慧的,就种土豆……” 同样是早慧的孩子,生在不同之家,耳濡目染后,就有不同的计较。对于漫漫人生来说,不知是福之源,还是祸之根…… 第八百一十八章 局(上) 第八百一十八章局(上) 六月下旬的京城,正是令人难以忍受的三伏天。 那种闷热,使得道路两侧的树悠扬扬,既不影响众人说话,还能显得雅致,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儿。 除了那几个乐人,又上来三个豆蔻年华的美婢,站在酒桌前,为三人把盏。 孙珏家中也有妻妾通房数人,其中也不乏有几分姿色的,但是同眼前的美婢相比,就成了烧饼卷子。 闻着身边传来的淡淡幽香,孙珏只觉得浑身发酥,面上仍是正人君子的模样,将脸绷得紧紧的。 沈青那边,看来已经被美色所迷,手上已经有些不老实,摸了身边美婢的小脸一把,笑着对程梦显道:“表弟倒是好享受,将人调理的这般水灵。” 程梦显道:“表哥别小看了她们,她们都是我家堂兄挑出来,要进王府享福的。今儿是贵客到了,才让她们抛头露面,过来侍酒。” 孙珏在旁听了,心中不禁失望。 还以为程梦显叫她们来侍候,有赠美之心,没想到却是有主的,只能过过眼瘾。 就听沈青道:“既是要入王府,说不定往后就成了贵人,这不是折杀我同玉树?表弟还不添几个凳子,让几位姑娘也坐了。” 程梦显闻言,唤了两个小厮,送了几个凳子上来。 孙珏这边,看着酒盅,却觉得自己右边美婢的膝盖,轻轻地挨在自己腿上,让人不禁心神具荡。 他偷偷地往右首扫了一眼,刚好见这婢子一双美目正巴巴地望着他,里面水汪汪的,满是柔弱,使人望之生怜。 沈青那边,已经接着问道:“这是要孝敬哪家王府?” “和硕庄亲王府。堂兄早年受过王府恩惠,听说王爷打算进姬人,就特意寻了几个好的来。”程梦显随口回道。 “啊,庄亲王府?庄王爷今年可有七十了!这可真是一枝梨花压海棠!”沈青不无惋惜地说道。 孙珏看了几眼桌子对面坐着的两个美婢,还是觉得自己个儿身边坐着的姿色最好,却是红颜薄命,要去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上床。 如此一来,孙珏不由地怜惜之心更胜。 程梦显这边,同表哥闲话几句,就端着酒盅敬两位喝酒。 孙珏只觉得酒香醇厚,入口沁香,晓得这是一等一的好酒。只是出来做客,不好尽情欢饮,他有心推托两盅,但是看着身边美婢双手端了酒盅,送到他嘴边,这不喝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程梦显同沈青对视一眼,眼中都露出些许鄙夷,嘴里却是热热乎乎地说着闲话。 这酒喝着绵软,却是后劲十足。 孙珏连喝了几盅,只觉得身上发热,胆子已经比方才大了,桌子下的手也不老实起来,落到那美婢腿上,带着几分醉意,低声道:“告诉爷,你叫什么?” 那美婢满脸飞红,低下头,露出雪白的一段脖颈,软软绵绵地回道:“奴叫夏蝉……” 隔着纱衣,孙珏捏了一把那美婢的大腿,只觉得那美婢身上在颤抖,却是越发勾人得紧,嘴上说道:“可是婵娟的‘婵’?” 那美婢许是被捏疼了,抬起头来,幽幽地看了孙珏一眼,小嘴微微翘着,小声回道:“回爷的话,不是,是蝉鸣的‘蝉’。” 这会儿功夫,她没有把盏,柔荑放下来,却因孙珏的手搁在她腿上,无处可放。 孙珏见状,伸手抓住她的左手,真是滑嫩异常。他只觉得小腹发热,幸好是坐着,别人看不到,要不然就要出“纰漏”。 程梦显坐在曹颙右首,低头饮酒,眼角看到孙珏的“小动作”,只觉得无趣得很。 他年纪不大,也听过早年江南三大织造的风光。 “联络有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么?真是笑话。 曹家现下的家主曹颙,他虽没见过,也是如雷贯耳,晓得是不俗之人。李家第二代只剩下个庸才李鼐,但是上面有着“李佛”,下边的小少爷也都大了;没想到孙家这个嫡长子,不仅无才,而且还无德,是个好色没有眼色的草包。 孙珏这边“揉”两下,程梦显那边又端起酒盏来敬酒。 沈青同孙珏都不是善饮之人,许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的缘故,众人从下晌喝到黄昏,从黄昏喝到掌灯,气氛甚是融洽。 孙珏喝的,舌头都大了,只觉得有些坐不住,手上动作却是更大。 夏蝉被揉得受不住,时而“嘤咛”一声,听得孙珏心里越发痒痒。 沈青更是醉了,满脸通红,趴在桌子上,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着:“没……没醉……我没醉……” 程梦显嘴里嘀咕道:“表兄还是如此不胜酒力,明明已经是醉成这般,还如此嘴硬。” 孙珏也觉得再不能喝了,但是实舍不得夏蝉,不愿下酒桌。要不然,就到了该告辞离去的时候。 程梦显像是也没有喝尽兴,亲自把了酒壶,给孙珏满上。 见夏蝉还没有动,他不禁拉下脸,呵斥道:“愣着做什么,还不侍候孙爷喝酒!” 夏蝉听了,身子一激灵,忙从孙珏手中抽出手来,端了酒盅往孙珏嘴边送。 惊慌失措之下,手上没端稳,酒盅一歪,一盅酒尽数倒到孙珏衣襟上。 “啊?”夏蝉惊诧一声,从凳子上起来,一双小手往孙珏怀里探,想要给他擦拭,酒水却是早已渗人衣服里。 孙珏只觉得身上湿乎乎的不舒服,低头望去,却是一双白净的小手在自己身上忙乎,所有的不舒服都化成了喉咙里的一声轻哼。 程梦显在旁见状,忙道:“哎呀,如此失礼,真是笨婢!” 夏蝉眼里水光闪现,小脸上都是恐慌。孙珏见了不忍,寻思如何求情,就听程梦显道:“还杵着做什么?快扶孙爷去更衣!”说着,带着几分愧疚对孙珏道:“孙兄,这婢子年幼,不懂事,还请孙兄勿怪。” 孙珏心中一动,嘴里说道:“不碍事,不碍事。” 说话间,他顺水推舟,站起身子,借着酒意,倚在夏蝉身上,任由她领着自己到客房。 他身后,凉亭里,灯笼下,沈青慢慢地从桌子上起来,眼睛亮亮地看了程梦显一眼。 程梦显轻笑一声,唤来一个小厮,吩咐道:“去将爷的新衣服,收拾出一套,给孙爷送去。再问问孙爷要不要沐浴,要用热水的话,就吩咐厨房那边预备。” 那小厮应声下去,程梦显挥挥手,将桌子上剩下的另外两名婢女打发下去。 亭子里只剩下兄弟二人,沈青揉了揉额头,带着几分疑惑问道:“不是舍不得么?怎么还叫夏蝉陪着去了?” 程梦显挑了挑嘴角,道:“表哥进京几年,眼光怎么降了?我就是还别人人情,也不敢拿往王府送的瘦马来设套!孙珏身边的那位,是别人送来的。其他两个,是弟弟身边的婢子,过来做戏罢了。” 沈青听了,脸上有些不自在。要是扬州瘦马,不过是养着的玩意儿,摸两下不算什么,要是表弟身边的婢子,说不定往后就是表弟的屋里人,他方才的举止就有些失礼。 他清了清嗓子,不知该怎么说。 程梦显那边已经开口道:“表哥身边侍候的,叫柳儿,今年十四,虽不是家生子,但是也进程家将十年了,是个本分孩子。表哥下湖广,这柳儿就送表哥侍候枕席吧……” 第八百一十九章 局(中) 第八百一十九章局(中) 原本温热的水,已经渐渐凉了。 孙珏酒醒大半,却是觉得心中欲念更盛。他从浴桶中出来,怀里还紧紧地抱着刚成为女人的夏蝉,顾不得擦干身上的水渍,双双地倒在床上。 夏蝉刚承欢完毕,虽是在水中,但是因浴桶狭小,反而越发觉得疼痛难忍。 见孙珏又扑到身上,她脸上已经露出哀求之色,嘴里低声道:“爷,饶了奴婢吧……” 孙珏正是欲火焚身,哪里是怜香惜玉之人。见夏蝉这般哀婉,他反而跟吃了春药一般,越发卖力气。 他按住夏蝉的胳膊,不让她挣扎,身下已经分开她的双腿。 夏蝉的胳膊被按得生疼,还要开口求饶,孙珏已经俯身身子,堵住她的嘴巴,身子已经蛹动起来。 因方在浴桶里折腾一回的缘故,这次却是持久。 孙珏气喘吁吁,只觉得先前的醉意都化作力气,脑门子上都是汗。 上个月,他在家中丫鬟中挑了个好的开苞,开脸做妾,却是赌气而为。身下这个也是刚开苞的少女,滋味儿却是妙不可言,根本不是家里那个婢妾能比的。 这一刻,孙珏什么念头都没有,只想着用力。 像是一瞬间,又像是过了好久,孙珏的眼中,只有身下的夏蝉,耳中只有这女子的娇吟声。 “孙兄,怎么迟迟不过来,表哥都等急了……”随着说话声,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程梦显扶着醉醺醺的沈青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长随管事。 孙珏还没醒过神,眯着眼睛,抱着身下的身子,嘴里“哼哼哈哈”的,享受到极至。 门口众人,看到这个情景,都傻了眼地呆住。 沈青酒醒了大半,站直了身子,像是不敢相信自己所见,试探性地唤了声:“是玉树么?” “啊!”孙珏随口应了,随后才反应过来,睁开了眼睛。 看着门口影影绰绰地站着一帮人,孙珏身上一哆嗦,已经是一泄如注。 他只觉得脑子发木,一时之间,愣在那里,竟忘了自己同夏蝉还光溜溜的,晾在众人面前。还是夏蝉醒过神来,惊呼一声,拉过床边的被子,却是盖得了上边,遮不住下边,因为孙珏还坐在她身上。 孙珏最后的醉意,也被唬没了,但是他却晓得,眼下他醒不得。 方才在席间,程梦显说什么来着,孙珏只觉得自己的脑子乱糟糟的,懵懵懂懂。他双眼一闭,倒在夏蝉身上,再也不肯睁眼。 身下私密之处,腻腻歪歪,还是亲亲密密,却是雄风不再。 “哎呀,闯大祸了!王府管事已经见过夏蝉,因庄王爷重视,特意挑了吉日,三日后就要入王府。”程梦显的声音,带着几分惶恐:“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好?庄王府那边要是怪罪起来,谁能担当?”说到最后,已经抑制不住,声音渐大,其中的恼怒再也掩饰不住。 “庄王府”,孙珏心中一颤,终于想起程梦显之前的话。 这夏蝉并不是寻常婢女,是程家家主孝敬庄王府的江南美姬。 伏在夏蝉脖颈间,孙珏将肠子都悔青了。在京城这几年,他没明白别的,却是晓得自己有几斤几两,同王爷抢女人,这不是找死么? 孙珏的两个长随,站在程梦显同沈青身后,脸色儿也不好看。 此情此景,不需多说,就能明白,是他们家主子酒后失德。最要命的,这睡的还不是寻常女子,而是要进王府侍候的人。 孙珏手足冰冷,心里已经在哀嚎,却是没有对策,只能接着装醉,继续听程梦显说道。 就听到拉扯的声音,随后是程梦显怒道:“表哥,您拦我做甚?” “表弟暂且息怒,玉树只是醉了,不是有意为之,还是等他醒了再说。”沈青的声音,带了几分祈求。 “醉了就能胡作非为?不行,我担当不了这干系,左右祸是他闯的,直接扭送他去庄亲王府,是打是杀看王爷发落!”程梦显怒气冲冲地说道。 孙珏听得胆战心惊,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 “千万不可!要是得罪了庄王爷,别说往后还能不能保住顶戴,能不能保住性命都是两说。左右不过是个婢子,还请表弟通融一二,待我唤醒玉树,咱们再好好商量。”沈青看来也是唬得狠了,没了酒意,带着几分急切,殷殷切切地说道。 程梦显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冷哼一声道:“一个婢子?这是堂兄专程在瘦马堂子里挑的人,单单身价银子就九千两!岂是寻常人能享受的,小心折了性命!” “啊,那可怎么好?”沈青听他这般说,倒是不知该怎么拦了。 “还能如何,自然是压着他去王府赔罪,听凭王爷发落,难道还能让王爷穿破鞋不成?”程梦显冷冷地说道。 沈青劝不住程梦显,嘴里不停叹息,只能上前两步来唤孙珏。 情况紧急,已经是顾不上“非礼勿视”,沈青唤道:“玉树快醒了,出大事了,快醒醒……” 孙珏伏在夏蝉身上,耳朵却是始终支愣着,盼着沈青能劝得程梦显改主意。没想到听了半晌,程梦显丝毫不为所动。 孙珏委实没法子,再装下去要是被拉扯到王府去,那后果才是不堪设想。他只能慢悠悠地转醒过来,装作醉意未消的模样,晃晃悠悠地起来,半张开眼睛,大着舌头道:“远望……喝……再干一盅……” 夏蝉待他起了,飞快地拉过被子,将身子遮住,只留下被子上几缕青丝。 沈青见孙珏身子往床下歪,忙一把扶持他的胳膊,道:“快醒醒,玉树闯了大祸了!”说完,才反应过来他还光溜溜的,忙将床边放着的衣服拽过来一件,让孙珏穿上。 孙珏也是三十来岁的人,读了多年圣贤书,心里到底有羞耻心,光溜溜地对着几个大男人,也臊得满脸通红,接过衣裳,混乱穿上。 这下子,想要再装醉酒也是不像,孙珏只得白了脸,看了床上两眼,在看看沈青,露出一份如梦方醒的模样,喃喃道:“远望,我这是怎么……怎么了……” “玉树醉了,做了糊涂事……”沈青使劲扥扥脚,叹了口气,道:“这可怎生是好啊,这可怎生是好?” “确实无心之过……”孙珏偷偷看了程梦显一眼,见他咬牙切齿的模样,不无心虚地说道。 “有心也好,无心也罢,就要坑了我性命不成?”程梦显站在那里,死死地盯着孙珏道:“孙爷是朝廷命官,不比我这无名小卒,还是请孙爷同我走一遭,将这官司了了吧。” “程贤弟!珏真不是诚心的,还请贤弟饶了我这遭。”孙珏心中着急,站起身来,开口央求。 “小子不敢怪孙爷,但也请孙爷体恤小子。孙爷是朝廷命官,就算是贵为王爷,也没有资格打骂孙爷;小子却是庶民,要是王爷恼了,一顿板子下来,我这条小命就断送了。还请孙爷饶我这条贱命!”程梦显压抑着怒气,带着几分哀求,说道。 一席话,将孙珏的求情给堵死了。 这关系到庄亲王府,确实不是他能担待的。 孙珏心里踹踹,已经说不出话,只能巴巴地望着沈青,眼泪都要出来。 沈青见他这般丑态,已经是要笑破肚皮,强忍了,对程梦显道:“表弟,再想想法子。不看僧面看佛面,权当我求表弟了!玉树是我挚友,这次也不过是酒后误事,若是害他因此得罪了王府,断送了前程,那我如何能心安?表弟,求你了,通融一二。” 孙珏见沈青再次为自己求情,心中生出几分希望,看着程梦显。就见程梦显瞪着眼睛道:“表哥只念着友人,就眼睁睁地看着表弟丧命不成?” “没有这个意思,没有这个意思。表弟稍安勿躁,咱们想个两全的法子。”沈青见惹毛了他,忙摆摆手,安抚道。 程梦显瞅了瞅沈青,又瞅了瞅孙珏,脸上神情变幻,半晌才指了指床上的被子,道:“夏蝉的身契银子是九千两银子,孙爷怎么说……” 孙珏见他话中有所通融,已经欢喜不已,这“九千两”听着也不像平日那般有分量,忙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既是她跟了我,这银子自然我来出。” 程梦显闻言,神情稍缓,道:“既是孙爷应承了,要不然这么着,孙爷将夏蝉的身价银子付了,我再加上一千两,凑成一万两,孝敬王府总管,看能不能将这事情抹下去。” 孙珏那边,已经是点头不已,道:“就这么着,就这么着。”说话间,他回头看向床里,想着这是九千两银子买来的女人,心里已经肉疼不已,又后悔方才遮得晚了,让旁的男人看了夏蝉雪白的身子。 “阿弥陀佛,有法子解决就好。”沈青见有了法子,松了口气,道。 程梦显却是又板起脸来,皱着眉头打量孙珏两眼,对沈青道:“表哥,都说京官清贫,这九千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别是孙爷哄我吧?” 沈青见他说话无礼,怕孙珏下不来台,道:“浑说什么?我不是说了么,玉树是杭州孙织造的长公子,在京城姻亲故旧,不计其数。不说别人,就是先前的江宁织造曹家还有苏州织造李家,都有子弟在京,是玉树的至亲。别说是几千两银子,就是几万两银子,又算得什么?” 程梦显半信半疑,道:“总不好空口白牙,还是请孙爷写个字据。三日后,王府来人,要是孙爷在那之前将银子送来,自是无话;要是孙爷有事‘耽搁’,那我只能将字据送交王府,请王府追债!”说完,回头叫人去取纸墨过来。 孙珏满脸通红,自然不愿意写,但是程梦显却是打定了主意,不肯改口。 沈青又开口劝了两句,实是无法,只能叹了口气,对孙珏道:“我是无法了,玉树还是自己个儿拿主意吧!” 不写的话,事情就不能了,自己就要被送往王府。孙珏别无选择,只能提笔,按照程梦显的意思,写下字据。 虽是隐讳,却是将他醉酒失德,占了夏蝉清白,自愿出身价银九千两为其赎身,三日内结清,写得清楚。 程梦显对孙珏想来是无法全部信任,又让沈青签了姓名,算是见证,还让孙家两个长随按了手印,才最后点了点头。 孙珏脸色已经青了,程梦显接过这张字据,仔细收好,道:“有了这个,我就不怕了。要是总管那边好说话,是我同孙爷的福气;要是不好说话,还得请孙爷同我一起担待。” 孙珏闻言,不禁着急,道:“怎么同方才说得不一样?我不是出夏蝉的身价银子么,还要告之王府那头?” 程梦显道:“只是这么一说罢了,一万两银子,毕竟不是小数目。别说是王府总管,就是送到王爷跟前,也有几分份量。只要孙爷别‘耽搁’了,总管那边应不会节外生枝。” 孙珏只觉得自己的小心肝沉沉浮浮,已经是唬得身上轻飘飘,忙道:“不会‘耽搁’的,三日内,我定凑齐银子过来接夏蝉。” 程梦显看了孙珏半晌,点了点头,道:“既是如此,我就等着孙爷过来接人……” 事情已经谈完,多留无益,孙珏只觉得脑子已经木了,不知何时同程梦显道别,何时同沈青离了什刹海,反正待醒过神时,他已经到了自家大门口。 长随上前,要扶他下马,孙珏脑子里,才想到那“九千两”。 那可是“九千两”,不是九十两,九百两,就是将他京城的家当全部变卖,也凑不到半个九千两。 孙珏有些毛了,程梦显没说什么难听的,却是也提得明白。要是他三日内不送去九千两银子,耽搁了给王府总管送礼,那自己奸污夏蝉之事就要摆在庄亲王跟前。 孙珏想到银子,忙从长随怀中,在自己换下的衣物中,翻了荷包打开。还好,还好,下午得的那五百两银票还在,只要再凑八千五百两银子就好。 他松了口气,大踏步地进了宅子。 因他没有回来,曹颖这边一直等着,见丈夫浑身酒气地回来,怕他耍酒疯,自是提了十二分小心,侍候他更衣。 程梦显比孙珏瘦许多,他的衣服穿到孙珏身上,紧紧巴巴的,怎么看怎么古怪。曹颖瞅着,自然能认出这不是自家的衣裳,却也没胆子相问。 孙珏换下衣服,坐在炕边发怔,半晌才抬头问曹颖道:“家里还有多少银子?” “还有一百来两,再有几日,进了七月,爷放俸禄,省着些用,也能用到八月了。”曹颖小声说道。 八月,杭州那边要送节礼进京,他们夫妻两个日子也能宽裕些。 孙珏却是皱眉不已,站起身来,走到梳妆台前,打开上面的首饰盒。里面只有些包金或者烧蓝的首饰,正经的珠钗金饰,一件皆无。 “你的首饰呢,都藏起来了?”孙珏转过头来,望向曹颖,眼神分外犀利。 曹颖闻言,委屈得要死,咬着嘴唇从炕柜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匣子,往孙珏手中一放,道:“是藏起了,都藏在这里了,爷好好瞧瞧吧!” 孙珏只觉得轻飘飘的,没有半点分量,打开匣子,里面哪有半件首饰,只有一叠当票。 他将小匣子往炕上一摔,冷哼两声,站起身来,看了不看曹颖,摔了帘子出去。 曹颖犹豫了一下,跟着孙珏出来,见他掀开西厢房的帘子,进了西厢房,才退回屋里,坐在炕边捧着那匣子,“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西厢房里,安置着孙珏上个月抬举的那个婢妾。 如今还不到一月,正是新鲜,这些日子孙珏每晚都留在这边。只是今儿遭逢大变,孙珏已没有寻欢的心思,过来这边,不过是见不得曹颖苦着一张脸罢了。 他往炕上一倒,伸出胳膊,遮住眼睛,只觉得自己要是做梦就好了,梦醒了嘛事没有…… 海淀,曹家祭田。 在曹寅墓地两百丈外,有座孤坟,墓碑上面写着“义姐温氏紫茹之墓”,立墓人处写着“义弟曹颙”四字。 紫晶从没提过自己入府前的姓名,这还是那年胡季仁上曹家要为紫晶赎身时,曹颙请庄先生帮着查的。 虽说觉得紫晶比“紫茹”顺眼多了,可毕竟“紫茹”是紫晶本名,曹颙还是叫人这般在墓上刻字。 曹颙晓得紫晶对父亲的心意,但却丝毫不影响他对紫晶的情谊。 每次都是对她说,视之为姊,可当年那个七岁幼童的身子里,装着的是二十几岁的灵魂,如何能将一个小姑娘当成姐姐? 曹颙心里,实际上当紫晶同曹佳氏一般,都当妹妹待的,只是不知不觉中依赖她许多,说不上是谁护着谁了。 今日是紫晶的生祭,曹颙同钱先生打了招呼,带了天佑同恒生两个,过来拜祭紫晶。 天佑同恒生两个,除了襁褓之中,没在紫晶身边,自打搬到葵院,就是紫晶带了。数年的抚养教导之情,使得两个孩子对于这个“姑姑”真心亲近。 紫晶入土不过半年多功夫,这坟上长了几丛杂草,还夹杂一株野菊,开着指甲盖大小的花朵,黄灿灿的,显得生机勃勃。 曹颙的心,可没有这野菊的好心情。他俯下身子,伸手将坟上的杂草都拔了,那朵野菊也没能幸免。 清理完坟头,曹颙从小满手中接过食盒,里面是紫晶生前爱吃的几道素菜。 他蹲下身子,将几道菜摆在紫晶墓碑前。除了这些,还有两盘子桃子,还有一壶果酒。 他斟了三盅酒,洒到紫晶墓前,低声道:“生辰快乐,紫晶!” 天佑同恒生两个,穿着素服,看着墓碑,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曹颙已经站起身来,回头看着天佑同恒生道:“还不上前给姑姑拜寿?” 小满那边,已经从马车上拿出两个垫子,摆在墓前。 天佑同恒生上前,在垫子上跪了,规规矩矩磕头道:“姑姑生辰快乐,侄儿祝姑姑福如东海,早登极乐。”说到最后,两人已经带了哭声。 曹颙长吁了口气,道:“起来吧,给姑姑贺完寿,去看看你们祖父。” 天佑同恒生应了,起身站在曹颙身边,都耷拉个小脑袋。只因曹颙过去对他们说过“男儿有了不轻弹”,他们不愿父亲看到自己掉金豆的样子。 跟着曹颙过来的,有小满、曹甲,还有几个这两年在他身边当差的长随。 内外有别,别人还好,对于这墓里葬着的,只晓得早年侍候过老太太的丫鬟,受到主子厚待,这些年协助大奶奶管家。 小满却是同紫晶甚熟,也当紫晶是姐姐待的,眼下已经受不住,转过头去,擦了一把泪,上前对曹颙道:“爷,容小的也敬紫晶姐姐一盅酒,成么?” 曹颙点点头,将酒盅送到他手中,帮他斟满酒。 小满端着酒盅,上前两步,在紫晶墓碑前站定,哽咽着说道:“姐姐大寿,小满借着爷的光,也给姐姐敬盅酒吃。爷有心,这是姐姐最爱吃的果子酒,不上头的,姐姐就多吃两口。”说着,躬身,将酒洒在墓前。 祭拜完紫晶,众人又踱步到曹寅墓前。 曹颙带着天佑、恒生拜过,众人才上车的上车,骑马的骑马,转道回昌平。 到昌平庄子时,已经是申初二刻(下午三点半)。 初瑜晓得他们爷几个还没有用午饭,忙使人摆饭。天佑同恒生两个,到底年纪还小,哭完紫晶,也不耽搁吃饭。 曹颙这边,却是实在没有什么胃口,用了半碗小茬子粥,就撂下了碗。 这时,就有丫鬟来报,倒是二门传话,郑管事从城里来了,等着求见大爷。 “我去前面看看。”曹颙对初瑜交代两句,就往前院来。 春天来昌平时,曹颙安排郑虎留在京城府邸,收拢京城的消息,省得成了睁眼瞎。 曹颙这些日子,正惦记李家的消息。 李鼐前边意气风发地“查案”,结果雷声大,雨点小,曹颙这边还纳闷。还有孙家那边,没想到两个月了,孙李两家的夺子交锋还没有结果。 有时候,曹颙觉得自己无聊。 对于这些名义上的亲戚,他心中十万分警醒,竟然比对九阿哥、十四阿哥等人还防范的厉害。难道他真是孙猴子的属性,六亲不认? “三伏天,怪热的,有事儿打发人就是,怎么还你过来了?”曹颙看着郑虎,不赞成说道。 “爷,孙姑爷今儿一大早去李家了……”郑虎回道…… 第八百二十章 局(下) 第八百二十章局(下) “是他休沐的日子?”曹颙问道。 “看着不像,孙姑爷进李宅后一个时辰,孙家管家带着孙家三表少爷、四表少爷也跟着进了李宅。从李宅出来时,只剩下孙姑爷同管家,还有李家管家陪着出来,两位表少爷没出来。孙姑爷跟着李家管家去了顺天府,而后才往兵部衙门去了。”郑虎回道:“从顺天府衙门问出的消息,是变更通州一处庄子地契。三十顷地,多是良田。” 涉及到财物,曹颙心中就有底了。 看来是“夺子案”告一段落,只是不知李家如何说服了孙珏,让孙珏主动送子上门。 “孙家那边这两日有什么动静?”曹颙思量了一会儿,问道。 郑虎回道:“没有其他异常,就是昨晚孙姑爷与同僚去吃酒,夜深方归。” “吃酒”,曹颙听到这两个字,挑了挑嘴角,想起当年李鼎旧事。 这其中,又发生什么? 孙珏并不是有心机之人,不会是叫人算计了吧? “使人打听打听,孙珏去何处吃酒,同席的都是何人!”曹颙说道。 郑虎应了,曹颙道:“今儿天色不早,要不就留宿一晚,明儿正好送些瓜果回去。” 郑虎应下,去寻魏黑、任氏兄弟说话不提,曹颙坐在椅子上,算了算那三十顷地的价钱。若是井田,最少也得六、七两银子一亩,三十顷地,就是两万两了。 孙珏养了双胞胎五年多,得了两万两,也算是稳赚不赔。只是不晓得两家会想出什么说辞,来圆双胞胎的身份…… 事情过了半日,李鼐还如在梦中。 实是想不到,小舅子这么容易松口,痛快地将两个孩子送过来。 孙珏清早来去的有些匆忙,连两家如何为这双生子身份想个妥善说辞都顾不得。 李鼐坐在饭桌前,看着两个眉清目秀的侄子,想起弟弟小时候的模样,原本对弟弟产生的那些嫉妒也烟消云散。 那双生子低着头,带着几分小心。他们实不明白,为何父亲将他们领到“姑父”家。 李鼐想着既然弟弟的骨肉回到李家,那当是要送回苏州,让祖母同父亲也跟着欢喜欢喜。只是眼下,他的缺还没有跑下来,暂时离不开京城。 看来,要同大管家钱仲璿商量商量,让他跑趟苏州,护送两个孩子回南边。 眼见着丫鬟已经上了菜,还不见李诚过来,李鼐微微皱眉,唤了个人道:“三少爷怎么还不来,使个人催催!” 话音未落,已经有小厮进来回话。 原来,李诚中午就出去了,说是去老舅爷家,晚饭后回。因李鼐睡午觉,所以才没有告之。大管家钱仲璿带着两个人,陪着去了。 李诚所说的“老舅爷”是韩氏夫人的兄弟韩老太爷,早年在京城为司官,如今上了年纪,致仕在家。韩老太爷没有儿子,也没有招女婿上门,只跟着老伴带着几个仆人过日子。 他对李鼐这个外甥向来亲厚,见了李诚这个孙辈更是爱得什么似的。 李鼐孝顺舅舅,也乐意儿子同长辈亲近,因此这几个月李诚经常过那边去请安。 李鼐听说儿子去了韩家,点了点头,心里却有些嗔怪儿子。今儿是骨肉团圆的日子,当吃顿团圆饭。 双生子一大早被拉了起来,孙珏自己的早饭都顾不上,哪还会顾得上他们两个的?因此,兄弟两个大半天米水未进。 看着满桌子的菜肴,各种香味直往鼻子里冲,兄弟两个的肚子不禁“咕噜”、“咕噜”叫。 李鼐在旁听见,忙举起筷子,道:“你们三表……三哥出去了,不等他,咱们先吃。” 两个孩子满心都在吃上,也没心思去想“三表哥”怎么成了“三哥”…… 李诚这边,到韩家陪着韩老太爷、韩老太太说了会儿话,便起身告辞。 这将到饭时,老两口怎么能舍得他走,偏要留了他用晚饭。还是李诚说家中只有父亲在,怕父亲独自用饭孤寂,老两口才一边夸李诚孝顺,一边使人送他出来。 从韩家出来,李诚却没有直接回东直门,而是往什刹海这边来。 天上不知何时,飘来几朵浮云,遮住炎炎烈日,凭添几许阴凉。 李诚骑在马上,嘴角微翘,看来心情甚好。钱仲璿骑马跟在旁边,犹豫了一下,问道:“三少爷,真要瞒着大爷?” 李诚微微蹙眉,道:“父亲的性子,大管家又不是不晓得,怎么还如何相问?” “孙家是大奶奶的娘家,要是因这个缘故,真同孙家有了嫌隙,大爷、大奶奶心里就要不自在。”身为下人,主子的事儿本不应插嘴,但是钱仲璿是李家老人,又是李煦的心腹,别说李诚,就是李鼐见了他,也要客气几分。 “不自在,总比受气强。并不有撕破脸,称不上得罪。再说,就算得罪,又如何?外祖父无法同祖父相提并论,大舅也比不上父亲,李家还惧了孙家不成?”李诚扬起下巴,带着几分傲然道。 钱仲璿听了,只是无语。 这三少爷说得振振有词,颇有以李家为荣的意思,却没想想孙家是他的母族。 小小年纪,就如此冷清淡薄,真是应了那句话,“青出于蓝胜于蓝”。就是老爷、大爷,也没有这番魄力。 钱仲璿心里,已经不敢再将眼前之人当成是寻常少年。老爷来信中,让他尊三少爷吩咐,也是看出这个吧。 少一时,到了海边子一处宅院前。 李诚下马,吩咐个长随上前叩门。 这处宅子,就是昨日孙珏同沈青赴宴之处。听到叩门声,两个青衣健仆开门,其中有个是见过李诚的,忙上前请安道:“是诚三爷来了,方才我们爷还念叨着。” 李诚从荷包里抓出几颗金瓜子,塞到那人手中,道:“有事耽搁了,显叔今儿没出去?” 那仆人俯身回道:“谢过三爷的赏。我们爷中午去了趟庄亲王府,这也刚回来。像是有事儿等三爷,使人到前边看了两回了。” 李诚笑笑,同钱仲璿一道进了宅子。 刚绕过影壁,就将程梦显疾步而来。 “显叔!”李诚脸上笑容更胜,快走两步迎上前去,作揖道:“这次累显叔费心,侄儿要谢过显叔了!” 程梦显不敢受他的礼,忙退到一旁,道:“三公子这不是折杀我么?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李诚见他过于恭敬,笑嘻嘻地拉了他的胳膊,道:“侄儿可是抽空跑来的,连晚饭都没用,今儿要叨扰显叔了。” 程梦显见他这般亲近,也不好太疏离,陪着笑说道:“三公子不嫌简陋,留下赏脸,是程某的面子。” 他早已看到钱仲璿,将其仪表不俗,不像寻常下人,开口问道:“三公子,这位是?” “这是我家京城宅子的钱管家……”说着,李诚回头,对钱仲璿道:“大管家,这是程家七爷,跟着程家大爷到过咱们府中几遭,同祖父大人极熟的。” 程梦显既是代表程家家主上京,对于京城相关人家的府邸自然也清楚,听到这管家姓“钱”,想到堂兄提及,苏州织造府大管家钱伯璿有个弟弟,在京城李宅做总管。李家在京城的人情往来,都是有这位总管料理。 程梦显甚是客气,对钱仲璿抱抱拳道:“原来是大总管,鄙人程梦显见过大总管。” 钱仲璿见他年轻,本有几分担心,拱了拱手,回礼道:“在下见过程七爷。” 李诚见他们两个寒暄完毕,笑着对程梦显道:“显叔还是别客气了,赶紧弄些吃的,才是正经。” 贵客上门,程梦显自是不敢怠慢,忙使人去最近的饭庄子订席面。 众人到客厅,程梦显请李诚同钱仲璿坐了,像是有话要说,不过顾及钱仲璿,就看了李诚一眼。 李诚道:“这事儿没有瞒着大总管,显叔但说无妨。” 程梦显听了,这才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折纸,送到李诚手中,道:“这是尊亲亲笔所书字据,我这里已经留了摹本,正本还请三公子处置。” 李诚扫了两眼,随手递给钱仲璿,道:“大总管瞧瞧,然后收着吧。”说完,对程梦显道:“显叔援手之义,侄儿不胜感激。只是侄儿年小力单,无力为报,定将此事告之祖父大人,请祖父大人预备谢礼。” 程梦显心中欢喜,面上却道:“三公子客气了,不过是小事儿一桩,再说别的就外道了。” “显叔,那姐儿的身价银子是多少?”李诚想了想,问道。 程梦显回道:“是个没开苞的清倌,颜色又好,老鸨子本想要一千五百两。因他们老板是扬州人,同家兄也认识,所以只花了八百两。” 李诚这边,从荷包里掏出两张银票,推到程梦显面前道:“烦劳显叔费心,已是羞愧,怎么还敢使显叔破费?这是一千两百两银子,除了那清倌的赎身银子,剩下显叔留下赏人使。” 人情做到八分,提银钱就没意思了,程梦显岂会因小失大? 他忙将银票推了回去,道:“三公子瞧不起我,这几个小钱,还不劳三公子费心。倒是有件事,还请三公子示下。” 李诚见他不要,再推搡下去,就小家子气,就任由那银票丢在几案上,不再看它,问道:“什么事儿,显叔还问起侄儿来?” “后日尊亲就要送银子过来,按照先前说好的,还要接夏蝉回去。这里面的事儿,夏蝉虽不知情,但是若进了孙家,两下子说起来,却要出纰漏。”程梦显带着几分为难道:“若是想要周全,这夏蝉怕是不能留。只是那样的话,尊亲人财两失,怕是不好安抚。” 李诚挑了挑嘴角,露出几分嘲讽。就算“人财两失”,自己那个窝囊舅舅还敢闹腾起来不成? 只是他的用意,除了完成父亲所想,将那两个流落在外的小堂弟要归李家之外,还有其他的,所以事情进行到现下,只是一半,还不算完。 他寻思了一会儿,道:“不能让他带走夏蝉,也不必现下就除了夏蝉。还是唬他几句,让他没胆子将夏蝉带回家,安置在外头做外室。” 程梦显不解李诚用意,迟疑了一下道:“听表哥所说,尊亲手上并不富裕。就算能凑齐那九千两银子,也未必有金屋藏娇的抛费。” 李诚笑道:“显叔放心,我舅舅刚刚发了一笔横财,怕是能悠哉些日子。” 这毕竟是李家恩怨,程梦显也不好多说。 这会儿功夫,席面已经送来了,程梦显陪着李诚同钱仲璿用了。 用完晚饭,已经是黄昏时分,李诚就没有再留,同钱仲璿离开什刹海,回西直门。 路上,钱仲璿问出心中疑问:“三少爷,既是大舅爷已经将两个小少爷送回来,那夏蝉就不当再留。没了她,程七爷过几日也回南边,谁也不会晓得此事同李家有干系。” 不是他啰嗦,而是担心小主子心慈,办事不周全,才开口提醒。 李诚瞥了他一眼,问道:“大管家如何看祖父大人?” 主子如此,岂是下人能评说的,就算再有体面,钱仲璿也不好逾越,忙道:“小人不敢!” “祖父大人虽是慷慨,却最厌恶别人贪婪。大舅并不是个明白事理之人,这次因入了局,着急用银子,才勉强应承了此事。若是得寸进尺,再生贪婪之心,岂不是麻烦?”李诚说道。 钱仲璿这边,已经明白李诚收孙珏字据正本的缘故,却还是不明白这同夏蝉有什么干系。 “这字据能阻拦大舅的贪婪之心,那个夏蝉么?则是为了讨回那三十顷地。李家的东西,岂是谁都能占的。”李诚看着天边血红的晚霞,只觉得骨子里生出几分傲气。 钱仲璿闻言,眼神闪烁,不知道这些话,李诚是无意说的,还是故意给他听的,就见李诚回头,笑得天真烂漫,道:“事情就是如此,大管家给祖父的信中,可如实禀告……” 什刹海,程宅。 程梦显手中拿着一张纸,正是孙珏昨日所书那张字据的摹本。为防节外生枝,没有寻外人,就直接寻了沈青帮忙。 想着李诚的反应,程梦显有些糊涂,实在想不到留着夏蝉的用意。莫不是算计孙珏一次不够,还想要什么时候再勒索一笔? 就算亲戚有嫌隙,这李诚是李家大奶奶孙氏嫡出的,是孙家的外甥,怎么就这般辣手? 即是想不通,程梦显就不再想了。花费了八百两,卖给李家一个大人情,也算值了。 李煦这几年任巡盐御史,同程家的关系正密切。程家平素年节孝敬,都是三、五千两,这八百两花得值。 他正想着,就有管事的进来禀道:“爷,表小姐使人来请安。” “哦。快传。”程梦显闻言,撂下手中的字据,忙道。 少一时,就见一老仆跟着管事进来,见了程梦显,跪了下去,道:“小人见过舅老爷,给舅老爷请安。” 程梦显摆摆手,见他起来,觉得有些面善,问道:“你侍候你们姑娘回过扬州?” 那人回道:“回舅老爷的话,小人早先也是程家的奴才,原在老太太名下当差,当年太太出门子,老太太将小的指给太太做了陪房。” 程梦显想了想,道:“你是于财的兄弟?” 那人道:“正是奴才于富。” 程梦显点点头,道:“你侄子于魁如今在我身边当差,也在京城,一会儿你们叔侄也能见见。” 于富听了,恭敬地谢过。 程梦显道:“我不是使人说,明儿过去瞧你们姑娘么,怎么还巴巴地使你来请安?” 于富躬身回道:“舅老爷,我们姑娘说了,舅老爷是长辈,不敢托大,劳舅老爷屈尊。打发小的过来给舅老爷请安,还想问问舅老爷明日行程安排。若是舅老爷得空,我们姑娘想过来给舅老爷请安。” 程梦显闻言,微微皱眉,道:“都是至亲骨肉,何必如此外道?你们姑娘进京数载,一个孤身女子,委实不容易。虽说老太爷、老太太过身了,还有我们这几个舅舅,难道都当了摆设不成?” 于富回道:“晓得舅老爷惦记我们姑娘,我们姑娘也念着舅老爷。当年我们老爷过身时,舅老爷还小,许是有些事儿不晓得。不是我们姑娘眼里没有长辈,当年大舅老爷、二舅老爷将姑娘也逼得狠了些。直到老太太做主,姑娘招亲,才算缓和些。后来,不知怎么江家的人找到大舅老爷,两下里联手对付我们姑娘。若不是我们姑娘离乡背井,远避京城,现下还不知什么情景。”说到最后,这个忠心耿耿的老仆,已经红了眼圈。 一席话,听得程梦显直叹气,道:“他们两个眼里只有钱,哪里还记得自己是你们姑娘的舅舅!可恨那个时候我年纪小,要不然也不会让你们姑娘受这般委屈。” “舅老爷是我们姑娘的亲娘舅,我们姑娘这些年也惦记舅老爷。听说舅老爷跟在昆老爷身边,也替舅老爷欢喜。”于仆摸着眼泪,回道。 程梦显摇摇头,道:“说起来,我这舅舅才是没用。若不是你们姑娘在昆老爷跟前提及,族中那么多人,他怎么就会想到提拔我?” 这些事儿,就不是于富能知晓的,因此他有些怔然。 程梦显说完,也察觉自己失言,道:“回去同你们姑娘说,我这明儿闲着,什么也不干,就等着她过来,骨肉团圆。” 于富躬身应了,告辞离开回去回话。 韩江氏这边,听了于富的回话,心里悲喜交加。 说起来,这个小舅舅是她这世上最亲的人了。虽还有两个舅舅,却不是嫡出。她外祖母当年只生了一双儿女,就是她母亲,还有这个小舅舅。 这个小舅舅是她外祖母的老来子,比她还小两岁。 早先她外祖母在时,护着这个外孙女,拦着程家人,不让那边的人打她的主意。后来老太太过世了,这个亲舅舅年岁又小,韩江氏两个年长的舅舅就惦记起外甥女的产业,联合了江家人一起算计韩江氏。 韩江氏离开江宁,就有两位舅舅的“功劳”。 不过,韩江氏并不是糊涂人,没有因这两个舅舅的逼迫,就将程家人都恨上。 对于外祖母留下的这个小舅舅,韩江氏始终关注。 听说大舅舅主持分家,让小舅舅吃了亏,韩江氏就有些放心不下,就使人去信,想要接小舅舅进京。 程梦显虽年轻,却是好强,立志要出人头地,怎么肯灰溜溜地投奔外甥女?韩江氏无法,只好使人多送些银钱。 那年内务府“招投标”,程家家主程梦昆进京。韩江氏想到自己的小舅舅,私下里就请他看顾些。 没想到,程梦昆回扬州,见了这个小堂弟,却是看对了眼,就带在身边历练。几年下来,程梦显已经不是那个受庶兄欺压的少年,成为程家这一代的翘楚。 舅甥两人,已经数年未见,韩江氏从舅舅想到外祖母,眼泪再也忍不住,簌簌落下。 刚好蕙儿进门,见了她落泪,放轻了脚步,拿着小帕子,上前给母亲试泪。 “母亲因何难过?”蕙儿小声问道。 韩江氏摇了摇头,一把将蕙儿搂在怀里,道:“我没有难过,是欢喜呢。你舅爷来了,明儿咱们给你舅爷请安去……” 西直门,李宅。 听了李鼐的话,李诚甚是意外,道:“父亲怎么这般说?两位弟弟是李家子孙,认祖归宗是天经地义。那两位女子,就算侍候过二叔,如今已经是大舅舅的妾室,如何能再接回李家?” 李鼐也晓得荒唐,但是想着两个侄儿可怜兮兮的模样,道:“别的不说,到底是你两个兄弟的生母……” “祖父不会允的,父亲……”李诚看着这般心软的父亲,都觉得脑袋仁疼。 好不容易孙家的事情告一段落,苏州离京城千里迢迢,将两个孩子送到苏州,再想个妥当的说辞,对外头有个交代就好了。 这个时候,再弄两个孙家婢妾跟着过去,算是什么事儿。 李鼐听儿子这般说,讪讪道:“若是你两个兄弟再小些还好,如今已是记事的年纪,要是他们大了,张罗回孙家认母当,到时候,岂不是也是笑话……” 李诚听了,却是愣住。 他毕竟只是十二岁的少年,思量不周全,竟没有想到此处…… 第八百二十一章 借贷 第八百二十一章借贷 听说孙李两家的“夺子案”告一段落,曹颙这边也算松了口气。虽说两家,他都不待见,但是要是事情久拖不决,宣扬传来,也会引得李氏心烦。 李氏在山庄休养这几个月,胃口比过去后,睡觉也踏实许多,原本因丧夫而清减地面容也渐渐恢复往日的红润。 曹颙则觉得自己成了后世农大的学生,将几种庄稼生长纪录到本子上,没事研究研究,草木灰肥料同粪肥那种对庄稼益处更大。 他已经后悔,要是上辈子学的是农科的话,是不是也能研究研究杂交水稻,改良改良苞谷种子什么的。 权当是自学成才了,左右他现下也没有旁的事情操心。 这不,这日他又踱步到田地前,看着已经结穗的苞谷,想着亩产能达到多少。 根据家中几个庄子的记录,京郊的几块地,一等一的良田能产麦子两石,就是两百四十斤。 后世的苞谷,可是遍及全国的农作物。曹颙还记得清楚,自己去西北的同学家,吃的就是苞谷同土豆。 曹颙正想着,就听到叽叽喳喳的声音,是任季勇带着几个孩子过来。 “大爷也在……”任季勇躬身见过,天佑等人也都给乖乖地父亲请安。 “怎么没在校场?”曹颙随口问道。 任季勇不好意思地抓抓后脑勺,道:“方才同几个小爷提起在山东烧豆子吃的事儿,引得几位小爷好奇,都说想要尝尝。” 对于眼前这片田园菜地,待遇各不相同。 菜地那边,府中厨房使人料理,想吃什么可随意采摘;田地这边,则是曹颙的宝贝,由几个熟悉农耕的佃户侍弄,旁人谁也不许碰。 “惦记吃豆子成,可不许惦记这边的苞谷同土豆。”曹颙笑着对天佑几个说道。 几个小家伙使劲地点头,曹颙看了眼已经抽缨的苞谷棒子,对任季勇道:“青苞谷也能吃了,使人到庄子边的佃户家掰些来,除了给孩子们烤着吃,晚上厨房也能煮些。对了,别忘了预备几串钱,不好白拿。” 任季勇点头应了,使了个小厮,安排出庄子掰苞谷。 孩子们兴致高,曹颙也跟着凑热闹,在园子边的空地上,看着任季勇烧豆荚。 这边的豆子还没烧好,那边去寻苞谷的小厮已经回来,后边还跟着两个抬着筐的佃户。柳条编的粗筐里,满满一筐青苞谷棒子。 先是小厮上前来回话,这两个人是曹家的佃户,父子二人,田地就在曹家庄子附近。 听说庄子里要青苞谷,他们就掰了一筐,说什么也不肯收钱。说是这些年,受曹家恩惠太多,这个青苞谷权当小孝敬。 曹颙听了,见那父子二人拘谨地站在那里,上前几步道:“劳烦你们了,只是农耕辛苦,总不好白要你们的,还是收下银钱,要不然也不好留下这些青苞谷。” 那父子二人,父亲的四十来岁,儿子的只有十五、六。 见曹颙过来,那汉子不知该如何称呼,犹豫了一下,道:“这位爷,小人可不敢丧了良心。虽说在曹家为佃不到十年,但是这日子一年比一年好。天旱的时候,曹家给挖井;天涝了,太太、奶奶们就减免租子。小人种了半辈子地,换过几个东家,都没遇到过这样的慈善人儿。如今,东家想要吃上几个棒子,让小人家赶上,也是小人家的体面。” 那汉子说的是实在话,但是曹颙也不好意思白白地占人便宜,便道:“老哥家就在庄子边么?佃了多少亩地?家里几个劳力,去年的收成如何?” 提及庄稼,那汉子的拘谨减了不少,道:“佃了三十亩地,带着两个儿子种,去年虽旱些,可是有水井,也算九成收成。攒了几两银子,这个月就要给老大娶媳妇。若是爷得空,还请爷们过去吃喜酒。” 曹颙听了,唤来小厮,低声吩咐两句。 随后,曹颙又问向着汉子问起,种的都是什么庄稼,其中苞谷种了几亩,每亩大概多少收成。 这汉子见曹颙对农活有兴致,一一答了,还专程提了提,月初收割的几亩麦子,如今种了大白菜,到了秋里,除了自己的冬菜够了,还能拉两骡车进城卖了。 少一时,就见小厮回来,手中捧了两匹布,一匹蓝色,一匹红色。 曹颙亲手递给那汉子,道:“日子过得顺心就好,这青苞谷我收了,不过既然赶上老哥家办喜事,我也不好让老哥空手回去。这些两匹布,给新郎官、新娘子添衣裳用的。” 汉子抱着布,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曹颙笑笑,吩咐那小厮腾筐。 直到出了曹家庄子,那汉子还觉得不真切,低着头看了看手中的布,问送他出来的小厮道:“小哥儿,那是庄里的管事?” 那小厮听了,带着几分得意,道:“什么管事,那是我们爷,庄子的主子,我们爷待人向来好,他老人家是伯爵,比相爷品级还高。” 汉子听了,不由乍舌,道:“财主不是都穿绫罗绸缎么?怎么那位爷还穿着布衣裳?” “没见过世面吧,那是内造的细棉布,比缎子可值钱多了。”小厮回道:“也就是我们爷,其他人想穿也没地方淘换去……” 没见识的不仅仅是山野汉子,还有向来自命不凡的孙珏。 此刻,他正坐在曹家庄子的客厅里,手里拿了个帕子,擦拭额头上的汗。 虽说平素从家中到衙门也骑马,可那不过是几里路,又都是青石板路;这出城来,就是几十里,又热又颠,他觉得自己骨头架子都要散了。 若说他孙珏,心中最不愿的是什么,那就是向曹颙低头。可是时势所迫,不来不行,他也顾不得清高,只能放下架子来到曹家。 昨日去银行质押贷款,原本好好的,但是对方瞧见他的地契是簇新的,就要延长审核期,从原本的三日放贷延长到七日。 若是等到七日,黄花菜都凉了,还寻个银子有屁用。 孙珏将地契拿回去,辗转反侧了一晚上,晓得自己只能求曹家。 曹家不说别的,就说一个稻香村,九千两现银还是不成问题的。 因此,他早早地要衙门里请了假,骑马往昌平来。 曹颙带着家眷在这边住了几个月,孙珏还是头一回来,没想到临了还走差路,绕来绕去,到下晌才找到曹家庄子。 当时曹颙还在田地边上,孙珏到了跟前,进了眼前这一大片菜地,听说是曹家种的,心里也不禁范嘀咕。 莫不是曹家也是空架子,这连买菜的钱也不宽裕? 加上看着曹颙穿着一身浅灰色的布袍子,孙珏越发没底。 京城中,曹家已经是他的最后稻草。 要是曹家也没有银子,那他明日拿什么给程梦显。连着两晚,他都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是庄亲王府的豪奴来逮人。 等到彻底酒醒后,他就晓得自己亲笔写的那张字据是天大的祸根。 要是程梦显为了推脱干系,将那个字据交到王府,那他孙珏这条小命就要去了半条。 看着孙珏顶着一脑子汗过来,曹颙心中好奇,面上却是不露,将孙珏引到客厅坐了。 孙珏不说来意,曹颙也不问,只是道:“大姐夫难得过来一遭,要不要先去见太太同二太太?” 孙珏正满脑子官司,哪里有心思去应付两个老太太。他摆了摆手,道:“先别了,我今儿过来,是寻表弟的。” “哦?”曹颙撂下茶碗,看着孙珏,静待后话。 孙珏脸色发青,眼圈发黑,眼里都是红血丝,看着疲惫到极致,就是坐在那里,也是晃晃悠悠,随时要支撑不住的模样。 曹颙看在眼中,暗暗心惊,不知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使得孙珏成了这番模样。 孙珏的眼睛从曹颙的布衣上离开,眼角余光扫了眼客厅,却是简朴的很,不见金玉摆件。 就算没有几分把握,但是逼到这个地步,也只能试试。 孙珏“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道:“表弟,我实是没法子,才求到表弟身上,还请表弟看在已故老太太的情分上,拉扯我一把。” 这话说得真切,曹颙却是不受听。 虽说孙家同曹家是表亲,但是论起来,这表舅家的表哥同堂姐夫熟亲熟近? 孙珏抬出老太君来,可不是要曹颙顾念亲戚情分,不过是习惯在曹家人面前这般说,好提醒曹家子孙不要忘了,曹家的荣华富贵是孙太君带来的。 曹颙心里冷哼一声,之前的同情减了几分,面上却带了些许诧异道:“咦?这话怎么说?我丁忧在家,不求姐夫照拂,哪里还能帮上姐夫不成?” 向人借钱,到底难堪,更不要说面对的还似乎自己心里一直嫉妒的曹颙。 孙珏涨红了脸,从袖子里掏出通州庄子的地契,推到曹颙面前,道:“表弟,这是三十顷良田的地契!” 听到“三十顷”,曹颙心里已经有数,晓得这就是李家赎买双生子的那个庄子。 他抬起头,露出不解道:“姐夫新置了庄子?怎么这个时节置地?年底年初的时候,价钱会便宜些。” 他无意接的这句话,却是给孙珏提了个醒。 孙珏心中一动,忙点了点头,道:“是年初年底便宜,但是这庄子不是从别人手里买的,是从李家转过来的。姐夫最近忙着补实缺,手头上银子不足,就要处理这个庄子。不好往外卖,我就买了下来。 这是三十顷,又不是三十亩,我手上也没那么多现银,就跟个要好的同僚借了九千两。原想着给南边去信,等着父亲使人送银子过来再还。没想到这个同僚是从衙门里挪的银子,被上司发现,月末前就要入库。我实是没法子,也不好连累同僚,只好厚颜来求表弟。” 一番话,说得振振有词,说到最后,孙珏之前的忐忑一扫而光,似乎他自己也相信了这个理由。 曹颙早已晓得这庄子的由来,哪里会信孙珏这番瞎话。 孙珏又是送孩子到李家,又是跑银行贷款,怕根源都在这九千两银子上。 九千两银子,孙珏是五品郎中,年俸八十两银子,这九千两银子,是他年俸的一百二十倍。 “兵部的银子?九千两?”曹颙像是不解,道:“兵部又不是户部,哪里有那么容易挪公款的?表哥不会是被人蒙了吧?” 孙珏听到一个“蒙”字,已经坐不住,站起起来,急赤白脸道:“表弟这叫什么话?如今西北用兵,户部哪个月不往兵部拨银子?他也是好心,想着帮我几个月,没想到眼下就要东窗事发。” “表哥的同僚?哪一位?说来听听,我看看能不能寻人将事情了结。”曹颙看着甚是诚恳。 孙珏这边,已经飞快地摆摆手,道:“不敢劳表弟大驾。表弟还是好好侍奉表伯母,只需借我九千两银子就成。” 看着孙珏目光闪烁,曹颙就晓得他没有说实话。 虽说曹府银库中有两、三万两现银,但是曹颙也没打算立时应下。若是让孙珏觉得方便,少不得往后还有一有二。 他微微皱眉,露出几分为难道:“我们府里的情形,大姐夫也都晓得。京里应酬多,开销大,处处都需要孝敬。也是寅吃卯粮罢了。平素都是内子贴补,才勉强度日。若说是九百两,我还能帮大姐夫想想法子,这九千两是想也不敢想。” 孙珏听了,倒是不觉得曹颙扯谎。 这京官的苦处,他是一清二楚的,更不要说他这几年也是全凭妻子的嫁妆,才勉强支撑下来。 如此一来,他倒是觉得曹颙亲近多了,一把拉了曹颙的袖子,道:“表弟,就帮我这次。表弟没银子,弟妹却守着稻香村。” 曹颙踌躇道:“大姐夫,这让她贴补家用,我已是羞愧不已,怎么还好意思跟她借银子?这数目又委实大了些。” 孙珏将那张地契往曹颙手中一塞,道:“表弟,说句实在话,不过是日子紧迫罢了。我原是要用这地契向银行贷银子的,但是手续需要七日,不得已才求到表弟头上。为了让弟妹安心,这个地契就放弟妹那里。我已经给父亲写信,最迟三个月……不,最迟两个月,我定将这银子还上,不叫表弟为难。”说到最后,已经身上发抖,如同疯癫。 曹颙见他不对,不敢逼迫过甚,道:“如此,表哥稍待,我去同内子说说。” 孙珏见他没有拒绝,忙使劲点头,道:“表弟快去,快去。” 出了客厅,曹颙有些皱眉。 李家为了那对双生子,正要贴补孙珏,送庄子还差不多,怎么会“卖地”?至于兵部同僚挪用公款,更是扯谎。 曹颙早先就在兵部待过,这兵部从户部支银子,都是一笔是一笔。要说挪用“公款”也不无可能,但是那要分谁。 天子脚下,不比地方,能肆意搜刮,九千两,起码得是个侍郎才能担待。 真要是那个侍郎挪用了九千两,就算尚书那边晓得了,估计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官场上讲究留三分余地。除非能一击致命,要不然就不会撕破脸,结下死仇。 孙珏这般火烧屁股的模样,倒像是欠了高利贷,被人催债。 想到这个可能,曹颙倒是狠心不起来,总不能因看孙珏不顺眼,就逼死了他,让堂姐当寡妇。 少一时,到了内院。 除了初瑜,天佑同恒生两个也在,两个人小脸跟花猫似的,初瑜手中拿着湿毛巾,正给他们擦脸。 见曹颙见来,天佑抬头笑道:“父亲,棒子烤熟了。” 曹颙这才瞧见,桌子上的竹盘子,放着几个金灿灿的烤苞谷。 “好吃不?”曹颙摸了摸天佑的头,问道。 天佑只是笑,不说话。初瑜笑着说道:“儿子们孝顺呢,烤好了先送到太太房里几穗,又送到咱们这边几穗,他们两个还没顾得吃。” 满屋子的苞谷香气,也勾得曹颙食欲大动。他也擦了手,掰了半个苞谷,咬了一口,真是满口清香。 “好吃。”曹颙点了点头,对天佑同恒生道:“你们两个也拿两穗出去吃。” 天佑同恒生应了一声,一人捧了一穗苞谷,出去玩了。 曹颙撂下苞谷,对初瑜道:“大姐夫来了,是来借银子的。” 初瑜闻言,想起一事儿,道:“额驸,三妹妹上次来给太太请安,说起一事,大姐姐他们家像是过得不太好。有一回大姐姐使下人当东西,却是当到三妹妹家的当铺里。三妹妹因这个事儿,还专程去探望过大姐姐。大姐姐却是不认,三妹妹也不好说什么。” “京官清贫,日子都不好过,往后留心些,想个法子帮衬。他今日过来,开口有点大,我借着你的名儿,没有直接应。他虽不招人待见,却是清高惯了的,要不是逼到没法子,也不会求到这边。”说着,曹颙将那地契交给初瑜,道:“这个你先收着,我打算借给他银子了。” 家里的大事,向来曹颙做主,初瑜自是无话。 曹颙说完事儿,接着吃完那半穗苞谷,才漱漱口,起身往前院见孙珏。 前后不过小半个时辰,孙珏却觉得像过了半日那么久,支愣了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 听到外头有脚步声,他忙奔到门口,就将曹颙匆匆而来。 “表弟,弟妹怎么说?”孙珏带着几分激动,问道。 曹颙长吁了口气,道:“虽说有点不愿意,但是看在大姐姐面上,她还是应了。” 孙珏只觉得身子一趔趄,幸好旁边是门框,才没有跌倒在地。 他扶着门,看着曹颙,只觉以为是有眼无珠,误会了这个小表弟。 这般有人情味儿,肯雪中送炭的,真是同外人说的一样,表弟是个厚道人。 “那我回城了,表弟,能不能今日……”孙珏只觉得身上轻飘飘的,嗓子有些发哑。 “表哥,虽说她应了,但是府里银库也不过三千两银子。去年我家迁坟、料理家父后事,都花了大银子。”曹颙迟疑了一下,说道。 孙珏只觉得如坠冰窟,眼睛已经直了,喃喃道:“三千两?” “是啊,三千两。表哥今日回城,就能带人去取,剩下的六千两,得向淳王府那边借,耽搁一日,明日表哥再过去取。”曹颙见他如此,不愿再吓他,一口气说完。 孙珏见他有安排,这才觉得活了过来,看着曹颙哆嗦哆嗦嘴唇,心中无限感激,却是说不出话。 曹颙想到打小性子就怯懦的曹颖,对孙珏道:“大姐夫脸色不好,差事也别太操劳,省得大姐担心。郡王福晋同三妹妹,都惦记大姐姐。前些日子,三妹妹过来探望太太,还埋怨大姐姐不出门。都在京城,姐夫也别将大姐看得太紧,娘家也多走动走动才好。” 孙珏那边,再无二话,使劲地点点头,道:“过去是孩子小,离不开她。往后定让她多回几次娘家。” 想着自己的发妻,为了维持家用,当光了头面首饰,这半年不敢回娘家,也是怕娘家人看出纰漏。孙珏心中,竟是难得地生出几分愧疚。 他心中已经是盘算,要拾掇些银子,将妻子的首饰赎回几件。 要是往王府同国公府请安,也不好失了体面。 他着急就没有多留,连给李氏、兆佳氏请安也免了,直接快马加鞭,回城去了。曹颙这边,使吴盛同他回去,又写了手书给账房,叫那边支银三千两。 吴盛走前,曹颙这边已经悄悄交代,叫他告诉郑虎,这两日盯紧孙珏,看他将九千两银子送往何处。 九千两,六百多斤,用车拉,也得两车,应该好追踪。 不知为何,曹颙心中,总觉得孙珏的异常,同李家跑不了干系。因为这时间赶得太巧,正好是李家讨子之际。 不过李家那位大表哥,却是看着敦厚之人,又是孙珏的亲姐夫,如何会将孙珏逼得这个地步…… 京城,什刹海,程宅。 看着眼前素淡装扮的女子,程梦显颇为动容,上前两步,却是说不出话。 韩江氏拉着蕙儿的手,已经盈盈地拜了下去,哽咽着说道:“舅舅……” 第八百二十二章 银车 第八百二十二章银车 “文绮……”程梦显再无平素的精明,神色间颇为动容:“老太太生前最惦记的,就是你,我这个做舅舅的,却是无用得紧……” 听他话中尽是愧疚,韩江氏道:“舅舅彼时年幼,如何能怨到舅舅身上。甥女任性,远离故土,不能时常孝顺舅舅膝下,是甥女之过。” 两人都将过错敛到自己身上,却不能开解对方半分,反而越发让人心伤。 程梦显听见“孝顺”二字,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小时候因老太太偏爱这个外孙女,他这个小舅舅还曾吃过醋,哭闹过。 韩江氏已经牵了蕙儿的手,对程梦显道:“舅舅,这就是小女蕙儿……”说着,对蕙儿道:“这是舅爷,快给舅爷磕头。” 虽说数年未见,但是舅甥两个始终保持家书往来,程梦显早已听过甥女收养了个女儿。 看到蕙儿乖巧可爱,他亲自扶起蕙儿,对韩江氏道:“是个好孩子,文绮好福气。” 韩江氏看着蕙儿,脸上也颇为欣慰,想来对这个女儿是满意至极。 程梦显同韩江氏有话要说,唤了个丫鬟,带着蕙儿出去玩。 舅甥到厅上落座,两人久别重逢,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好。 还是韩江氏这边,收起感伤,问道:“舅舅此次进京,是办事,还是访友?要是能多留些日子就好了,也能让文绮尽尽孝心。” 程梦显回道:“是奉了堂兄之命,进京料理些事务。如今办得差不多了,再留些时日,就要启程回南边。”说到这里,带了几分羞愧道:“身为你的亲娘舅,本当我护你才是,这些年来,却是承了你不少照顾。” “都是至亲骨肉,舅舅说这些做甚?”韩江氏低头道。 程梦显接着说道:“如今我大了,不比过去,前些年被侵占的老太太的嫁妆,也都让我讨回来。大哥、二哥以庶凌嫡,侵占嫡母遗产,算计出嫁的外甥女,事情败露,坏了名声,如今都是夹了尾巴做人。文绮,人离乡贱,要不然你这次就随舅舅回扬州吧?” 程梦显说得是真心话,韩江氏听了也甚感动,但是却不能应承。 “舅舅怜惜,甥女感激不尽,只是甥女毕竟不是程家女儿,回去依附程家名不正、言不顺。再说,扬州离江宁算不上远,还关系到江家、韩家,只会让人心烦。还是算了。”韩江氏说道。 不是不相信这个小舅舅,而是在江南地区,礼教更盛,对女子甚是苛刻。韩江氏就算有百万家财,只一个女子的身份,就失了说话的资格。 再说,舅舅虽亲,舅母却是外人。而且,舅舅上面,还有族长程梦昆,韩江氏依附程家,上头就多了几个做主的人。 到时候是非口舌,韩江氏孤身自在惯了,实受不了那些啰嗦。 程梦显听了,也只能惋惜,想起一事道:“对了,记得年前文绮的信中提及,拜在曹织造夫人膝下,得曹家庇护。堂兄也多次提及,你能在京城安身,欠了曹家不少人情。” 韩江氏点点头,道:“的确如此。甥女昔日年轻,被大舅、二舅还有几位堂叔、堂兄算计,激愤之下离乡,以为能在京城找些生计。没想到,京城之中,权贵盘踞,想要立足,委实不易。刚好四堂舅在京,同曹府大爷有旧,将我托付给曹府。这些年来,曹府李夫人同大奶奶都待我甚好。年前,由大奶奶做主,我认了夫人为义母。” 程梦显听到一个“李”字,有些晃神,道:“李夫人?可是出自苏州织造李家那位?” 韩江氏道:“没错,义母出身苏州李家。” 程梦显想着这几日接触的李、孙两家子弟,对于素未谋面的曹家当家人曹颙也生出几分好奇之心。 曹颙是孙珏的表弟,李诚的表叔,却不知待这两家哪家更亲近。 想着堂兄程梦昆每次提及曹颙,都是神色变幻,只说“是个人物,不可得罪”,至于哪里非同寻常,却是提也不提。 “既受曹府大恩,咱们也不能不知感激。这次进京,舅舅带了不少土仪,虽不值几个银钱,却也是一点心意。文绮能不能代舅舅往曹府送张拜帖?舅舅想要给夫人请个安。”程梦显想了想,说道。 韩江氏犹豫了一下,道:“义母并不是京城,三月里同曹家大爷、大奶奶去昌平庄子住了。” 程梦显道:“昌平也不甚远,还是送张帖子。要是允了,就过去给老夫人请安;要是他们不耐烦见外客,咱们将孝敬奉上,也不算短了礼数。” 韩江氏听了,也晓得舅舅说的在理。 想着自己上次去给李氏请安,还是端午节前,韩江氏便道:“既是如此,那明日我就往昌平走一遭,给义母请安,顺道提及此事。要是有了消息,再来告之舅舅。” 程梦显笑着应了,随口说道:“早年就听过曹、李、孙三大织造,没想到在京城,这三家的光景却各不相同。” 韩江氏早年在江宁,是机杼社中人,同曹家三姊妹本是旧识;这些年在京城,因往来曹府,对三姊妹的近况也算清楚。 听到舅舅提到李、孙两家,想着曹颖唯唯诺诺的模样,韩江氏对于孙家那位大爷也只能摇头…… 孙宅,内院,正房。 曹颖看着坐在炕上看着自己的丈夫,心里直发毛,不知丈夫又要挑自己哪里不是。 昨日一大早,丈夫将两个庶子带走,枝仙、悠地说道:“爷,就算她们姊妹不懂事,惹得爷生气,好歹看在小三、小四的的情分上……” 孙珏听了一半,已是勃然大怒,起身怒喝道:“吩咐你,你就照做就是!啰嗦作甚?” 曹颖唬得一激灵,不敢再说话,孙珏皱眉看了她两眼,还是哼哼两声,出门往侍妾房了去了。 曹颖跌坐在炕边,脑子里一片浆糊。 虽说“出嫁从夫”,但是这恶名要是背上,一辈子就无法洗刷。 她记得清楚,早年因“嫉妒”、“跋扈”恶名,使得母亲不得祖母待见,亲戚之间提及母亲也都是带了几分挑剔。 就是父亲,在外头受了同僚嘲笑,回来也要向母亲撒火。 相对而言,伯娘李氏却是贤良淑德,没人能跳出半点不是。 从小开始,曹颖就想,自己不能学母亲,坏了名声,让人瞧不起;要像伯娘似的,公婆疼爱,丈夫敬重,妯娌们羡慕。 孙珏性子孤拐,有时候跟孩子似的,胡乱发脾气。曹颖都忍了,就是想着家丑不可外扬,想着“贤良淑德”四字。 要是坏了名声,这些年的忍气吞声算什么? 曹颖使劲咬了咬嘴唇,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打开那空了大半的首饰盒,手上摸出只包金的簪子,脸上露出几分自嘲。 在曹家,就是体面些的丫头,也不会用包金首饰。自己嫁人十多年,儿子都要娶媳妇了,却是连丫鬟都不如了。 想到儿子娶媳妇,曹颖使劲攥了攥手中的簪子。不为了别人,就为了儿子说门好亲,她这“贤良”的名声还得维系…… 不管曹颖如何想,孙珏却是铁了心第卖人。 次日一早,孙珏往衙门去前,还特意提醒了曹颖,不要耽搁,赶紧寻人牙子领人。还提了一句,叫人给她们换身旧衣裳,首饰什么的,半件不许带走。 曹颖口中应了,送走了孙珏,叫来自己的陪房乔氏,让她带着自己的亲笔信去趟国公府。 却说孙珏这边,到了衙门,跟屁股上长了钉子似的,坐不住。 程家那边最后期限是今日天黑前,曹府剩下的那六千两银子,约好的是今儿中午取。 孙珏只觉得度日如年,煎熬中过了半日,到了午初(中午十一点),就匆匆从衙门出来,骑马往曹家去。 曹家这边,郑虎、吴盛已经使账房从银库中提了六千两银子,等着孙珏过来。 昨日那三千两,没有用车,只有两匹骡子托了,送到孙宅。今儿这六千两银子,好几百斤,就装了骡车。 事情将了将了,孙珏倒是生出几分仔细之心,看了看自己带着的两个长随,又看了看五大三粗的郑虎。 这两个长随是这几日新选出来的,之前的两个长随,见了孙珏的丑事,孙珏哪里还会摆在眼跟前,直接打发到自家城外的小庄子去了。 虽说天子脚下,首善之地,但是孙珏还是有些不放心,“咳”了一声,道:“到底是几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还是请郑管事跟着走一遭。” 郑虎听了,心中大乐。 他原是奉了曹颙之命,要暗中跟踪孙珏,追踪这九千两银子的去向,没想到孙珏这边,却是要他明着相送。 郑虎倒是摆出下人的模样,躬身道:“小的谨遵大姑爷吩咐。” 见他这般恭敬,孙珏抬头望了望这“伯府”匾额,身上有些轻飘飘的。是啊,他是曹家的“大姑爷”,同郡王、国公是连襟,也是有身份的人…… 方家胡同,国公府。 曹颐坐在炕上,听着个管家媳妇回话。 大清早,收到曹颖的亲笔信。这个异母姐姐,第一次开口相求,她这个做妹妹的,自然格外精心。使管家媳妇出去寻了个相熟的人牙子,到了孙家,写了身契,将枝仙、叶仙两个领出来。 只是这两个人身份有碍,也不好直接叫人接进国公府,曹颐就叫人直接用马车送到城外庄子。 如今,都处理得妥当,曹颐就点了点头,问那媳妇道:“孙家大奶奶怎么说?” 那媳妇回道:“孙奶奶甚至感激夫人,说过几日亲自过来向夫人道谢。” 曹颐这边,有些好奇,道:“她有没有说,为何他们爷要卖这两房妾?” 那媳妇摇摇头,道:“孙奶奶没说,倒是从孙家出来后,奴婢问了那姊妹两个几句。妹子只是哭,什么也不说;姐姐支吾了两句,像是因什么惹恼了他们爷。” 曹颐本就对自己那个腐儒姐夫印象不佳,听了这话,想着孙珏如此绝情,对收房几年的妾室说卖就卖,真是越发生厌…… 这会儿功夫,曹家的骡车已经到了孙府。 孙珏着急往程宅去,连车也没有换,直接就人将其他三千两用马驮了,往什刹海去。 至于郑虎带着曹家的几个长随跟着,孙珏也没有避讳。左右他在曹颙面前,说的就是同僚借的,这往哪里送也挑不出不是。 倒是郑虎同吴盛两个,骑马跟在骡车后,越发意外。 还以为银子送到孙家,孙珏会换马车,打发他们回去,没想到这大姑爷这般“坦荡”。 两人对视一眼,倒是都有些疑惑,是不是自家大爷想多了。 孙珏骑在马上,终于踏实了,回头看了看银车,还有车后的健仆,觉得有了底气。 几日来的疲惫,一扫而光,他的脑子里,竟然出现夏蝉那雪白的身子,水汪汪的眼睛。 卖了仙枝、叶枝姊妹两个,固然有出气的成分,也是为了夏蝉腾地方。 他家宅不大,却有妻妾六人。其中一个年长的妾,没地方安置,已经挪到后罩房。这夏蝉到孙家,总不能跟着丫鬟婆子住后罩房。 九千两啊,孙珏此刻才觉得真心疼。 胡思乱想着,到了什刹海程宅前,孙珏长吁了口气,叫人上去叩门。 程梦显这边,因今儿是同孙珏约定的最后期限,也使人在前院留意。听到孙珏来了,开了大门,让银车进了院子。 郑虎同吴盛下了马,跟着银车后,像是押送的仆人,眼角余光,已经在打量这个宅子。 程梦显已经出来,冲了孙珏拱拱手,道:“孙爷来了。” 孙珏看到他,想到几日前的荒唐,“咳”了两声道:“程七爷,这银子送到了,那字据……” 程梦显扫了银车两眼,看到后边站着的郑虎、吴盛两人,微微一怔。 这两个都是曹颙身边的管事,也带着几分气度,同孙珏带着的长随相比相差太多。程梦显看在眼中,心里有些嘀咕,莫不是自己小瞧了孙家? 孙珏却是误会了,以为程梦显要验看银子数,冷哼了一声道:“难道孙某还能短了银子不成?程七爷使人入库就是。” 程梦显懒得解释,叫来管家拿来吊秤,将银子卸了称好。他顶着商人的名号,表现得像个商人似的斤斤计较,也合着他的身份。 无债一身轻,孙珏抱着胳膊,站在一旁,一扫前几日离开时的狼狈。 郑虎同吴盛两个,却是将“程七爷”记在心上。 卸完了银子,孙珏已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提夏蝉之事儿,幸好他还有几分清醒,对着郑虎、吴盛等人摆摆手,道:“事情了了,你们先回去吧。” 郑虎、吴盛等人躬身应了,带着曹家几个长随出去。 这次没有叫“大姑爷”,孙珏有些不满,但是想想在程梦显面前,没有划清关系也好。 程梦显见这几个气度不凡的仆人出去,心里已经在想,这次帮衬李家算计孙珏到底对不对。 就算孙珏愚钝,孙家还有其他人,等到东窗事发,会不会迁怒到程家头上? 这孙家的大奶奶,是曹府的姑娘。 程梦显只觉得嘴里有些发苦,想到年纪轻轻地心狠手辣的李诚,已经后悔掺合到这几家的恩怨中…… 第八百二十三章 中间人 第八百二十三章中间人 孙珏将那字据小心收好,看着程梦显。想着自己将要进王府的美人据为己有,也算是了不得的艳福。 就是曹颙同李鼐两个,就算有那个心,凭着那窝窝囊囊的性子,也不会有这样的胆子。 程梦显这边,心里虽懊恼,却晓得事情还没完,只能甚是恭敬地对孙珏道:“孙爷,其实这事儿本不同我相干,但是既然孙爷是表哥至交,小子少不得也啰嗦两句。” 孙珏这边,见他态度恭敬,颇为倨傲地点点头,道:“有什么,你说就是!” 程梦显露出几分小心,将孙珏引到静室,低声道:“孙爷,这银子既到了,夏蝉的身契也当给孙爷。”说话间,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来,递到孙珏手中。 孙珏接过,仔细看了,见有扬州知府衙门的照会在上头,确实是身契不假。 他心中奇怪,为何程梦显给个身契还这么小心。 “孙爷,这是欺瞒王爷的大事,就算王府总管那边堵住嘴巴,也难保没有风声漏出去。”程梦显说道。 孙珏闻言,不禁皱眉,“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瞪着程梦显道:“程七爷说这话,是何用意?” 程梦显见他要恼,忙站起身来,道:“孙爷,小子只是一说,至于如何,还是请孙爷自己拿主意。” 孙珏见他没有拦着自己领人的意思,神色稍缓,道:“王爷不会闲的为个女子上心吧?” 程梦显苦笑道:“女子不算什么,这不是还关系到王府颜面么?自古以来,这因美色丧命破家的还少了?” 听到这个,孙珏脸上一白,想到和硕庄亲王府的势力,心里也有些没底。同皇帝一辈儿的王爷,只剩下这一位,在宗室里的地位自然非同一般。 “小子多说一句,孙爷带着夏蝉离开,还是暂时不要安置在自家宅里好,安置在外头,等几个月,事情过了,王府那边撩开,再接回家较为稳妥。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要是王府发难,养在外宅,寻个由子,也能脱些干系。”程梦显斟酌着,说道。 孙珏闻言,嘴上还硬,心里已经忌惮。 但是他不愿让夏蝉再留在程宅片刻,就怕节外生枝,吩咐长随去雇马车。 少一时,长随雇好了马车过来。 夏蝉低着头,迈着碎步出来。有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虽身形未成,但是小小的瓜子脸,带着几分伶俐,提溜着包袱,跟在旁边。 孙珏瞥了那小丫鬟两眼,程梦显道:“这是夏蝉姑娘贴身丫头,身契在姑娘手中收着。” 买一送一,孙珏只觉得占了便宜,心里舒坦不少。 他亲自扶了夏蝉进了马车,那小丫鬟倒是会看眼色,没有跟着进去,在马车沿边上坐了。 美色在前,又是新欢,这一进马车,孙珏已经忍不住,搂住夏蝉,来了个对嘴儿。 夏蝉被他搂在怀里,哆哆嗦嗦,心里却想着程梦显昨晚说的,会告之扬州那边,寻找她弟弟,送到京城来。前提是只要她乖巧,好生侍候孙珏。 她是扬州人,前几年被继母卖给人牙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的同胞小兄弟。 程梦显既然是要拿瘦马做文章,自然不会在口音上出纰漏。 孙珏软玉在怀,顾不得车厢狭窄,已经手口并用。 夏蝉在妓院里几年,但到底是没接过客的,这青天白日的,在马车之中,实也羞人。她使劲地挣扎着,倒是用了十分力,但是身为女子,到底力气有限,衣衫已经被褪去大半。 孙珏有心,无奈这车厢有限,揉摸两下还罢了,先要再进一步,却是不便宜。 孙珏闹得满脑门子是汗,气喘吁吁的,终是不能如愿。 这会儿功夫,就听到车夫“吁”了一声,马车停了,而后便听长随道:“爷,到家了。” 孙珏松开夏蝉,想起程梦显方才说的话,忙道:“谁让往家来了,快走快走!” 那车夫还等着收银子回车行,听了孙珏这话,看着孙家那两个长随,心里直纳闷。这车里的爷,不像正经人,大白天的带着个姐儿,怕是媳妇厉害,才不敢回家。 那两个长随听了孙珏的话,不敢多问,直接催车夫。 车夫看着这大日头,嘀咕道:“爷总要吩咐个地方,小的才知道往哪儿赶车啊……” 孙珏回头将夏蝉的衣襟扒拉两下,挡住胸前那白晃晃地两团肉,而后挑了帘子,下了马车。 原想打发长随回宅子取银子,但是数目大,还是自己取。 他对那车夫道:“今儿这马车,爷包了。且等着,一会儿还有旁的地方去。” 那车夫见客人吩咐,自是躬身应了。 孙珏对那两个长随交代一声,让他们“护着”马车,自己则弹了弹袖子,进了宅子。 内宅这边,曹颖木着脸,抚着胸口,歪在炕上。 出嫁十余年,头一次违逆丈夫的意思,她心里也是“突突”的。想着三妹妹打小是人精儿,这次是瞒不住了。 等到丈夫气消,不知能不能将枝仙姊妹两个早日接回来,也不好老麻烦曹颐。 两个妾处置完了,两个庶子却是没影儿三日了。 问过丈夫一遭,只引得他要吃人似的瞪眼。 曹颖这边还胡思乱想,就听到院子里传来脚步声。这深宅内院,还能有谁来? 她赶紧起身,心里有些奇怪,这还不到申时,丈夫怎么就回来了? 这会儿功夫,就听到丫头的请安声,挑帘子声,孙珏已经大踏步进了屋子。 “前几日让你收着的那些银票呢?”孙珏念着马车里的心肝儿,不愿意耽搁,直接说道:“我有用,快拿来给我!” 曹颖听了,拿出钥匙,打开梳妆台上的一只带锁的抽屉,将孙珏前几日交给她的银票拿出来,交给孙珏。 她想起丈夫之前提及,这是给堂弟预备寿礼用的,道:“爷寻到合适的礼了?明儿就是礼儿大舅的寿辰,还好赶得上。” 孙珏闻言,却是怔住,才想起明日就是七月初一。这几日忙着筹银子的事儿,将给曹颙预备寿礼之事儿丢到脑后。 他使劲捏了捏手中银票,胡乱点了点头,不再看曹颖,转身出去…… 昌平,曹家庄子。 李氏看着眼前的几盆精致的盆景,还有两匣子芸香、檀香手串,眯着眼睛,笑道:“这是给你哥哥的寿礼?前几日不是使人送来了么,怎么还巴巴地送来。又不是整寿,这可不是便宜了他!” 韩江氏坐在椅子上,回道:“太太,我舅舅从扬州过来,带了这些土仪。晓得太太照看我,这是孝敬太太赏人使的。他原想要过来给太太请安,又不要冒昧打扰,就让我来跑腿。” 李氏听了,想起之前听韩江氏听过,她外祖母有个年幼的嫡子在扬州,就道:“就是那个比你岁数还小的舅舅?” 韩江氏点点头,道:“就是他,那年我到京城时,他才十几岁,现下也娶妻生子了。小时候还老缠着我,向我要糖吃。” 一句话,说得李氏同初瑜都笑了。 长生今年五岁,开始到淘气的年纪,整日里寻天佑、恒生,跟个小尾巴似的。 虽是叔叔,但是他年纪最小,天佑、恒生他们都让着他,越发惯得他牛皮糖似的。 韩江氏见她们婆媳笑得欢快,不知自己哪里说错话,看着初瑜,止住话头。 初瑜笑着说道:“太太是想起长生了。” 韩江氏听了,才想起还没见到几个小的,问道:“小爷们这是都在学堂?” 初瑜摇摇头,道:“今儿天好,大爷带着几个孩子去后山摘桃子。” 韩江氏想到自打六月初,这边往城里送的桃子,道:“今年的桃子倒是水灵,听说铺子里的寿桃卖得极好。” 稻香村的寿桃,同其他铺子不同,因为发面时,往里掺了桃汁。 曹颙留在手中这几座桃山,一点没浪费,除了自己吃的,亲戚家送着尝鲜的,剩下的桃子全都拉往稻香村。 稻香村这边,或是熬了桃汁,或者制了桃脯。 初瑜笑着说道:“是啊,上午送来两百寿桃,我同太太都吃了。” 李氏这边,已经说到:“早在江宁时,就听老爷提过程家的富贵。咱们这边的庄子,没怎么收拾,招待客人,会不会落了笑话?” 韩江氏忙道:“我外祖父这一支只是程家的旁系,没有太太说的那些邪乎。我舅舅只是个监生,又行的是商贾之事,太太不嫌他身份低微,就是给我们做晚辈的面子了……” 李氏看着韩江氏,不赞成地摇摇头,道:“瞧你,说的这般外道,什么嫌不嫌的?谁家的亲戚都是天王老子不成?” 韩江氏见她慈爱,心中一暖,想到自己无缘相见的亡母,要是在世不知是何光景。 初瑜听了两人的话,跟着说道:“程家的人?那是程先生的兄弟?大爷前几日还提及程先生,说是若是有程先生在京就好了,也能将这庄子好好修修。要是大爷晓得程先生有兄弟进京,指定也是惦记要见的。等他一会儿回来,我就同他说。” 韩江氏听了,点了点头,道:“谢过大奶奶。” 几个人正说着话,就有丫鬟进来禀告,道是国公府的三姑奶奶打发人过来,说三姑奶奶明日亲自出城给大爷拜寿。 李氏听了,倒是有几分舍不得,道:“这大热的天,又是几十里路,怪乏的……” 初瑜笑着说道:“若是太太心疼三妹妹,就留三妹妹多住几日。偌大个国公府,还有他们老太太那边,听说三妹妹整日里忙得不住脚。能到庄子这边,好好歇两日也好。” 李氏闻言,觉得媳妇说得甚是,传了国公府的媳妇子,说了两句闲话,使人封了银封,才打发下去。 韩江氏这边,着急回城,便起身告辞。 李氏却不许她走,道:“明日是你哥哥生日,你三姐姐也回来,正是该热闹热闹。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礼太多。既是认为我母,他们都是你的兄姊,正当好生亲近才是。” 初瑜这边,亦是开口相留。 韩江氏无法,只得留下。左右这边庄子大,客房甚多,初瑜想着明日要回来的曹颐,就让人下去收拾两处干净屋子,请韩江氏住了一处,给曹颐留着一处。 曹颙这边,成了孩子王,带着一帮孩子,在山上摘了几筐桃子下山回庄。 听初瑜提及韩江氏的舅舅想要过来请安,曹颙随口应了。 程家他认识程梦星、程梦昆族兄弟两个,都是不俗之人,使得他对程家这个两朝不倒的江南第一豪族也生出几分好奇之心。不知这次进京的程家子弟,是像程梦星那样洒脱,还是像程梦昆那样胸中有丘壑。 听到曹颐明日过来,曹颙这边,笑道:“出来转转也好,也让她散散心。要是姐也能出来,就更好了。” 初瑜服侍他换了衣服,笑着说道:“方才我也同太太这般说呢。这次要多留三妹妹几日,让她也享几日姑奶奶的福。” 等到晚饭时,曹颙才见到韩江氏。 见她穿着素锦,头上也只插了根白玉素簪,曹颙微微一愣,看了同样素净的初瑜一眼,才明白过来。 虽说从李氏认女至今已经一年,但是曹颙看到韩江氏,还是觉得不自在。 早年的合作对象,后来的手下掌柜,成了“义妹”,却是亲近不起来。就算晓得这个女子命运多歼,但是韩江氏那好强性子,又让人生不出怜惜之心。 韩江氏这边,面上淡淡的,礼数半分不减,同过去一般无二。 曹颙见状,有些释然,忍不住自嘲两句,自己怎么着相了? 请母亲庇护韩江氏,不过是权宜之计,韩江氏心里也有数,说不定也是带了几分无奈。自己这边倒是为了没有将她当成家人纠结,实在好笑。 曹颙出去,带着几个小小子吃饭去了。 韩江氏则被李氏留在这边用饭,因她来了,李氏还专程叫初瑜吩咐厨房那边,添了几个淮扬菜。 旁人还好,兆佳氏对于曹家这位“义女”,却是没怎么入眼。 听到李氏让四姐儿、五儿两个唤韩江氏为“姐”时,她蹙了蹙眉,想要说什么,但是碍于初瑜在旁,还是闭了嘴巴…… 晚饭后,曹颙出去在田地边遛弯,心里想着孙珏那边。 昨儿晚上同今儿中午,孙珏从曹家取了九千两银子,不知道这银子到底流向何方。 日落西山,暮色沉沉。 因下午上山下山的缘故,曹颙腿有些发酸,溜达一会儿,就觉得乏了。他便转回内院,要了热水跑澡。 明日是二十六虚岁生日,满是二十五周岁,他来到这个世上将满十八年。 上辈子看的演义小说中,总有大侠不惧生死,振振有词道:“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十八年以后又是一条好汉!” 要是他有这种不怕死的魄力,活得会比现下自在吧? 曹颙眯着眼睛,泡在水里,脑子里出现的都是当年在织造府初醒来的画面。老太太院子里,那满是福字的影壁,那两只仰着脖子、不爱搭理人的白鹤。 老太太的宠溺,紫晶的关切,父亲板着脸的严厉,母亲将自己当成命根子似疼惜,如烟往事,环绕心头。 如今,老太太、紫晶、父亲已经离世,剩下母亲,既要悼念亡夫,又要照顾幼子,只有等着别人安慰的份。 曹颙叹了口气,只觉得有些疲惫。 他也是个依赖性很强的人,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他一直在亲长的照拂下。 如今,却是再也没有大树为他遮挡风雨。 而他,也成为母亲、妻子、儿女们心中的大树。 不知不觉,曹颙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中,就听初瑜轻声唤道:“额驸,额驸醒醒!” 曹颙睁开眼,摩挲把脸,从浴桶里起身。 水已经温了。 初瑜拿毛巾给曹颙擦了头发,道:“额驸,郑管事从城里来了,才到庄子,求见额驸。” 曹颙听了,不禁摇头,道:“这老虎,多大了,还是急性子。都咱这黑了,还骑马赶路,真是得好好骂他几句。” 初瑜犹豫了一下,问道:“额驸,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儿?是热河那边,还是朝廷有不对的?” 曹颙穿了衣服,道:“胡思乱想什么,不是那个。是有点事儿,如今我也晓得的不多,一会儿回来讲给你。” 说完,他也没有使人编辫子,披散着头发,往前院去见郑虎。 郑虎的脸上却有些沉重,对曹颙道:“大爷,那九千两银子……那九千两银子在什刹海转了一手后,运到东直门李舅爷家宅子去了……” 曹颙这边听了,却是隐隐地松了口气。 或许是之前就想到李家,所以他并不感觉意外。比起李家,换做不知道的人算计孙珏,更让他不安。 “到底是什么情形,坐下来仔细说说。”曹颙指了指椅子,道。 原来,自中午孙珏打发郑虎他们出来后,他们就隐匿在暗处。分作两处,一处盯着程宅那边,一处尾随孙珏。 程宅那边,待孙珏走后半个时辰,就有马车出宅子。看着那马车缓慢,压得青石板路“咯吱”、“咯吱”直响,就是负重极多。 马车在城里兜了两圈,最后的落脚之处,就是东直门李宅。待从李宅出来时,马车轻盈,负重已经卸去。 李鼐进京数月,曹颙叫人盯着李宅这边,李宅里也布了沿线。消息一核对,郑虎确认了,那马车运的确实是银子。 “程宅,程梦显……么……”曹颙听完郑虎讲述,想到这“中间人”的名字,微微地皱眉…… 第八百二十四章 流言 第八百二十四章流言 热河,避暑山庄。 热河的天气本就凉快,在海子边上,更是全无暑气。清晨时分,在海子边行走,则要披上件衣服才行。 十六阿哥坐在海子边的凉亭里,望着眼前的水波,脸上早没有往日的嬉笑,不知是不是晨风的缘故,竟是带了几分让人不忍相看的清冷。 十五阿哥见状,叹息两声,走上前去,扶了十六阿哥的肩膀,轻声唤道:“十六弟!” 十六阿哥转过头来,看着来人,颇为意外:“十五哥起得好早!” 他身上穿着宝蓝色绉绸长袍,十五阿哥只觉得入手湿冷,不禁皱眉道:“你这是坐了多久?到底是水边,潮气大,仔细伤了身子。 十六阿哥笑着起身,道:“今儿起得早了些,没事儿就到这边转转。这海子边的晨景儿,也别有一番滋味儿。” 十五阿哥坐在亭子里的木凳上,冷哼一声,道:“心里难受,就别笑了。咱们同胞手足,在我跟前,你还装,累不累?” 十六阿哥的笑容僵住,神情木木地坐下来,喃喃道:“弟弟没事儿,只是惦记福晋那边。这些年来,连折了三个嫡子,哪个女人能受得了。” 十五阿哥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也为他难过,嘴上还劝道:“弟妹还年轻,你又新添了六阿哥,还是想开些。不说百姓人家,就说各位皇兄,谁府里没有夭折过小阿哥、小格格?” “弘昚已三岁了……会叫阿玛,会叫额娘,都会哄人了……”十六阿哥低头说道。 十五阿哥听得心酸,就听十六阿哥接着说道:“要是大阿哥还在世就好了,她就算次子、三子早夭,想着长子,也能少疼几分……” 十五阿哥听了,有些不耐烦,道:“你是个聪明的,怎么还钻起牛角尖来,像个娘们似的腻腻歪歪?你心疼福晋,就不疼弘普了?你不是向来宠李氏,又最宠弘普么?” 他虽同情弟弟的丧子之痛,但是对于十六福晋却是无甚好感。 十六福晋是宜妃的侄女,宜妃早年得宠,在后宫跋扈,风头一般无二,就是德妃也要退避三舍。如今即便上了年纪,宜妃也是执掌宫务,在后宫只看康熙的脸色,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十五阿哥后半截话没有明说,意思却是鲜明。要是有嫡子在,那弘普的地位就要尴尬。 这话说得诛心,十六阿哥心头一颤。 难道自己真因宠爱弘普,就不待见嫡子么?不是的,不是的。 就算他疼爱弘普,也是因为大阿哥出生之日即夭折,弘普算是他实际上头一个孩子,才视若珍宝。 即便如此,在他心中,也记得嫡庶有别。嫡出的长子、三子都夭折,他心中,对嫡出的五子,格外珍视。 许是因之前两个嫡子的早夭,使得十六福晋对于这个嫡出的小阿哥当成眼珠子似的,恨不得十二个时辰守着,没想到还是没能抵抗得了命运。 命运么?老天爷的安排? 十六阿哥用双手摩挲摩挲脸,脑子里突然想起十五阿哥方才提的自己“最疼弘普”的话。 他慢慢地放下手,想到这几年待自己越来越恭敬的李氏。不知不觉中,早已没有年少时的任性,已经是成熟的皇子侧室。 她向来温柔,对嫡福晋更是谦卑有礼。 十六阿哥同十六福晋虽然琴瑟相合,也没有忘了旧爱,要不然也不会只有十六福晋同李氏轮流产子。 这些年来,随着十六阿哥同十六福晋越发恩爱,李氏越发守礼,就是素爱挑剔的宜妃,也挑不出她毛病。 不知何时,李氏已经习惯站在在众姬妾中,低眉顺眼。 为何,想到这些,会让人遍身生寒。 十六阿哥放下手,面色惨白,想起三子夭折后,赵丰提及的蛛丝马迹。当时,他还以为不过是误会,既怕别人疑到李氏身上,又怕郭络罗氏心里生嫌隙,给压了下来。 真的……只是误会么…… 十六阿哥还失魂落魄,就见有人上前,是十五阿哥个近侍寻来。 十五阿哥起身,对十六阿哥道:“不早了,还要到皇阿玛御前点卯,十六弟也回去更衣吧。” 十六阿哥点点头,站起身来。兄弟两个,相背而去。 到了辰初(早上七点),随扈热河的几位皇子、大学士、尚书、侍郎,都齐聚御前。 什么西北军情,什么工部工程,还有河南、山东的白莲教,十六阿哥低着头站在几位年长阿哥身后听着,身子却是一阵冷、一阵热,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对十五阿哥说是今早到的海子边,实际上昨天晚上辗转反侧,没有睡着,半夜里踱步出来,在海子边坐了半宿。 吃了冷风,身子有些受不住,但是他还是勉强听着。 幸好,议事儿的时间不长,不过大半个时辰,康熙就挥手叫他们跪安。 十六阿哥跪下,再起身时,身子不稳当,还好九阿哥起身回头,见了一把扶住,他才没有跌倒。 十六阿哥自己也不清楚为何,抬头看了一眼,想要寻十五阿哥的身影,就见十五阿哥跟着三阿哥大踏步离去,看也没有看他们这边一眼。 九阿哥已经皱眉,问道:“小十六这是怎么了?满脸通红,跟个蒸熟的虾米似的?” 七阿哥、十阿哥两个见十六阿哥不对,也暂缓脚步,走到他跟前。 七阿哥已经探出手去,摸了摸十六阿哥的额头,道:“滚烫,十六弟烧着呢……” 十六阿哥还没来得及说话,十阿哥已经大嗓门道:“是为了折了阿哥么,还是想开……” 他说到一半,就见九阿哥瞪了自己一眼,剩下的话又吞回嘴里,心里已经后悔,不当哪壶不开提哪壶。 七阿哥这边,到底年长,轻轻地拍了拍十六阿哥的肩,以示安慰。 看着眼前几个兄长,关切地看着自己,眼中没有平素的算计,十六阿哥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只觉得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从御前下来,三阿哥再也掩饰不住,嘴里恨恨道:“老十四还真当自己是王了,实是欺人太甚!” 十五阿哥跟在旁边,斟酌了一下,说道:“未必都是十四哥的缘故。色尔图原是八哥的人,后来倒向三哥这边,九哥、十哥也甚不待见他。” 原来,今日一早议政时,提及十四阿哥在军前弹劾吏部侍郎色尔图等人扣克军粮之事。 说起这弹劾,已经是旧事。 十四阿哥到了西北后,就将在西宁主持后勤供给的吏部侍郎色尔图弹劾了。罪名是“不实心办事、任意迟延推诿”,而且还克扣银两,对绿旗兵苛刻,应将他严审,换能员接替他的差事。 他初到西北,正是立威之时,康熙这边,自不会驳他的面子,一切准奏。 这“严审”数月,罪名落实,按照失误军机律,拟了斩,解部监候秋后处决。还好,康熙只是准了一半,没有要命的意思,下令将色尔图锁禁西宁,遇苦差之处差遣。 能将功赎罪,也算留了几分生机。 想想也是,色尔图是八福晋的表兄,老安郡王岳乐之孙,顶着爱新觉罗的姓氏,只要不是谋反的大罪,就掉不了脑袋。 只是十四阿哥拿色尔图开刀,难道就不怕得罪安郡王府一脉? “到底是老十四算计色尔图,还是皇阿玛顺手推舟……”三阿哥转过身来,盯着十五阿哥,带着几分沮丧问道。 十五阿哥哑然,半晌方道:“三哥怎么会做此想?” 三阿哥苦笑一声,眼神望向天边浮云,低声道:“当年的大阿哥、二阿哥,后来的八阿哥,皇阿玛不是都用的这个法子么?剪其羽翼,最是没法子扑腾了,是圈……还是……都看皇阿玛的心意……” 在大阿哥、二阿哥失势后,三阿哥仗着自己是诸皇子之长,对储位向来虎视眈眈,甚有自信。 今日,却是成了这样。 就是十七阿哥,也有几分不适应,讪讪道:“三哥莫要想多了,在皇阿玛诸子中,谁还比得过三哥去……” 这样的奉承话,平素三阿哥是极爱听的,眼下却是身子一哆嗦,低不可闻地说道:“原来是这样,谁也比不过我么?老四才是聪明人……” 同热河避暑山庄压抑的气氛相比,昌平曹家庄子这边热闹多了。 今日,是曹颙的寿辰。 即便在孝中,不好大肆操办,但是李氏同初瑜也早就吩咐厨房那边预备席面。 十七阿哥同十七福晋住的近,巳初(上午九点)就到了。 曹颐这边是等到天亮开城门出城,巳正二刻(上午十点半)到的,同行而来的,是塞什图。 平郡王府那边,虽是曹佳氏不便宜出府,但是提前几日就使人送了寿礼,今儿正日子,又打发王府大管家送着四阿哥福秀同天慧过来给曹颙拜寿。 曹家东府这边,曹项、曹頫兄弟两个都来了。随行来的女眷,只有素芯一人。静惠要照看孩子们,春华听说身子不舒坦。 十七阿哥见曹家并无外客,不愿打扰他家人团圆,吃了午饭,就带了福晋回去了。 曹项只在衙门请了一日假,要赶回城去,陪着曹颙说了会儿话,也带着长随离去。福秀那边,不能留外宿,就同曹项一道回城,天慧则被留在庄子这边,与家人团聚。 曹颙换了身新衣裳,觉得清爽不少。 送走十七阿哥他们,他就带着塞什图同曹頫两个逛园子,说起这山居趣事,倒是引得两人羡慕不已。 曹頫在旁,已是忍不住,道:“大哥,要不也让弟弟来住几个月?官学里面多是混日子的,整日里乌烟瘴气,还不若自己在家攻读清净些。” 曹颙闻言,倒是没有反对,只是笑着对曹頫道:“五弟可想好了。山居清净,住到这边,就没了京城繁华。你不是最爱热闹么?” 曹頫摇摇头,低头回道:“自打伯父过身,弟弟已经同过去结交的那几个纨绔好友断了往来。” 曹颙听了,倒是有些怔住,半晌方道:“结交朋友,唯心而已,不用在乎那些虚名。你那几个朋友,我也见过。是有两个顽劣的,但是并无大恶,往来也不碍什么。就是我早年,也年少轻狂过,如今不也老老实实长大了?” 曹頫抬起头,脸上带了几分坚决,道:“弟弟想明白了,人活一世,谁人能随心所欲?身为曹家子,就算不能为曹家增光,也不该为曹家抹黑。弟弟即便庸碌不堪,也不愿让伯父在地下再为侄儿们操心。” 这是曹家家事,塞什图插不上话,只是作壁上观,心里却是暗暗纳罕。 曹家这个小五,原以为是个不知世事的少年,没想到如今也蜕变了这么懂事的模样。 谁都在变,不知西北军中的曹颂,如今是什么光景。 话题有些沉重,曹颙不愿曹頫太过偏激,对他这种决定,心里并不赞同。不过,见他决绝的模样,晓得说别的,他也听不进去,便道:“你要晓得,你大伯要的,并不是你功成名就,只要你平安喜怒。欲速则不达,课业也好,交际也好,慢慢来。” 曹頫这边,听了曹颙的话,神情稍缓,使劲点了点头…… 曹颐、素芯、韩江氏等人,吃了午饭后,就在李氏房里,陪着说话。 自打李氏出城以来,还是头一次这么多晚辈聚在眼跟前,心里也是欢喜。兆佳氏的眼睛,却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望向曹颐。 瞧着曹颐哄李氏说话,母女两个相见欢的模样,兆佳氏实在看不过去,借口要午睡,带着丫鬟退下去了。 初瑜瞧出她不自在,却也不留她。 曹颐这边,只是随着初瑜起身,算是送兆佳氏出去。望向兆佳氏的背影,她神情淡淡的,瞧不出亲近之意。 这一打岔,李氏想起一件事儿,对初瑜道:“是到午睡的时辰了,你妹妹、五弟妹折腾了一上午,想也乏了,你先带她们下去歇着。”说到这里,看着曹颐道:“三丫头留下,我正有两句话同你说。” 初瑜应了,带着韩江氏同素芯下去。 曹颐已经坐到炕边,侧过身子,给李氏捏肩膀,道:“听嫂子所,母亲今儿起得早,想来也乏了,还是歪一歪?” 李氏拉了曹颐的手,心疼地看看她的脸,道:“瞧着你清减许多,就算要强,也得悠着点。若是累坏了身子,有你后悔的那日。” 曹颐已经扶了李氏的胳膊,依在李氏怀里,道:“母亲放心,女儿是长命百岁的命数。” 李氏见她撒娇,摸着她的头发,笑着说道:“都多大了,还这么爱撒娇?都是亲家太太纵的你,当人家媳妇多年了,还跟小女儿似的。” “是女儿命好,出嫁前有母亲疼我,出嫁后遇到个好婆婆。”曹颐笑着说道。 李氏犹豫了一下,道:“二太太,她终究是你嫡母……” 曹颐微微撅嘴道:“母亲不要女儿了……” “傻孩子,你永远都是我的女儿。只是当年做亲时,你同二房的关系并没有瞒着亲家太太同姑爷。不管当年有什么恩怨,你是做晚辈的,也只能退让几分。要不然,弄僵了关系,岂不是要背个不孝的恶名?”李氏带着几分担忧道。 曹颐低下头,轻声说道:“母亲放心,别说婆婆不会这般说女儿,就算旁人说女儿‘不孝’,婆婆也不会依的。什么恩啊,怨啊的,女儿才懒得想。女儿只记得母亲疼我,旁人如何说,又干女儿何事?” 李氏晓得她是外柔内刚的性子,见话说到这个地步,便不再啰嗦,只是摩挲她的头发,叹了口气,道:“既是你不愿意,我也不再说什么,只是盼着你好罢了。” 曹颐拉着李氏的手,贴到脸上,展颜道:“女儿晓得。女儿心里泛酸了,如今母亲添了女儿,往后就要少疼女儿几分了。” 一句话,引得李氏笑了,道:“小时候不见你拔尖,如今晓得拔尖了……” 曹颐笑着说道:“今日才发现,不仅母亲好,姐姐也委实好。我都这么大了,见太太疼文绮,还跟着吃醋;当年我到母亲身边,姐姐却只是跟着疼我……” “你这三丫头,就是嘴硬罢了。还说吃文绮的醋,见了她,从头问到尾,生怕她受了半点委屈的是哪个……”李氏笑着说道。 前院,曹颙领着两人逛了一会儿,曹頫就去寻钱夫子去了。 虽说两人上次会试都落地,倒是生出几分交情来,曹頫打小就仰慕伯父方正,对于颇具古君子风的钱陈群也是真心乐意结交。 曹颙这边,则是拉着塞什图下棋。 两人的心思,都不在棋盘上,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 塞什图这边,因讷尔苏的关系,甚是留心西北军中。他提起京城的一个传言,说是十四阿哥到西北,还没有出战,前锋部队就被准格尔人打了伏击,损失惨重。 曹颙闻言,有些意外,看着塞什图道:“这是什么时候开始传出的话?” 塞什图想了想,回道:“月初就有了,开始还影影绰绰的,后来就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还说四川总督年羹尧立了大功。” 曹颙这边,不禁有些皱眉。 如今打战,都是朝廷这边制定出兵的日期,前线的官兵只有遵命的。并没有听说有兵马出征的消息,怎么就有战败的传言? 他正疑惑不解,就有管家进来禀告:“大爷,大姑爷来贺寿,已经进了庄子……” 第八百二十五章 惊觉 第八百二十五章惊觉 这次相见,孙珏已经不是前日模样。 看到孙珏如沐春风,曹颙都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被李家算计成这样,还丝毫没有察觉,反而如此混沌,这个表哥堂姐夫,真是比看起来的还草包。 孙珏虽在曹颙、塞什图面前笑着,心里却是有些没底。 昨日从曹颖那边要回的五百两银票,花了六十两银子,付了一年租金,租了的一个小院子安置夏蝉,又花了几十两添置了几件新家具。 至于侍候的人,因心有顾忌,为防万一,不好沾上孙家的边,又不能出面买下人,只能花了十来两银子雇人。 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这租房子,购物件,哪样离得了孙家的人? 再加上给夏蝉买新衣,留下点银子零花,七七八八,又花去一些。 孙家虽不是豪富,孙珏也是没吃过苦的。 这安置个外宅,就花去了两百多两。剩下两百余两,想着曹颖提及近期往国公府走亲戚,孙珏使人赎回几件头面首饰,又去了一百多两。 京官的俸银禄米,按照规矩是一月、七月发。像那些京堂的俸银,自然没有人敢拖延,下边的司官,可是就要且等。不到月末,户部那些小鬼才不会叫他们如愿。 如此一来,孙珏家里家外两处宅子七月的开销,还得留下。 这能给曹颙买寿礼的银子,就有数了。孙珏早早地到了琉璃厂,挑着看着古朴的围棋子,买了一副,花了几十两银子。 实在是觉得拿不出手,他又叫人往稻香村买了几盒寿桃。 说起来,从曹家的铺子买东西往曹家送,也是可笑,谁叫京城中,就这个卖地火。上等寿桃二两银子一盒,带上几盒也体面。 寿礼有了,再加上他亲自前来道贺,也应该挑不出什么。 没想到,却是遇到塞什图,孙珏自然要犯嘀咕。 塞什图是国公,还屈尊前来,给大舅子贺寿,那就显不出孙珏亲自过来的分量。 塞什图哪里会想这么多,看着孙珏,想到讷尔苏,对曹颙说道:“要是王爷也在,今儿就算齐全了。” 曹颙道:“王爷一直惦记出去看看,此次也算了了心愿。只是西北苦寒,王爷到时已是三月,天气转暖,等到了秋冬,却是苦寒得紧,到时候他就会想着京城的好了。” 孙珏在旁,不以为然,道:“户部、兵部、吏部,多少位大人,盯着西北军需供应。有位皇子在,无人敢怠慢。王爷虽比不得皇子,也是多罗郡王,吃不到苦头。” 曹颙听了,但笑不语。 坏就坏在这三个部上,若是一个部负责,怕担当干系,自然十分尽力。掺合的人多了,敢捞的人就多了,真正办事就少了。 就算贵为王爷又如何?当年皇帝亲征噶尔丹时,不是还差点因断了军粮供给,饿死在塞外么? 堂堂一国之君,都有人敢算计,更不要说十四阿哥只是一个皇子阿哥,又是在储位悬而未决的时候。 塞什图显然比孙珏通透,但是他生性不多言,便也不说话。 孙珏在旁,见他们两个不反驳,生出几分得意,将衙门里这几日听到的各种消息又卖弄一遍。 真是小丑一般,曹颙端着茶盏,想着孙珏被骗去的那九千两银子。既是说好三个月既还,不知他会用如何借口,让杭州那位表叔送银子进京。 杭州,是曹颙幼时的落难地。 即便过了多年,曹颙也不愿想起那个地方。当年噩梦留下的后遗症,就是别人提及西湖,他就会觉得膝盖发酸。 因此,对于执掌杭州织造府的那位表叔,曹颙也鲜少主动打听。但是,多年以来,还是影影绰绰地听了不少消息。 听说孙文起其人,办差恭谨,行事小心。这十几年来,虽说无大功劳,但是却也挑不出错来。 同曹家的显赫,李家的照耀不同,孙家这些年低调得很。 当年曹颖出嫁,陪嫁的物件同银钱总计五、六千两银子,孙文起还直说太过了。 从孙珏进京后的花费,也可见孙家家风。 九千两银子,毕竟不是小数目,这表哥姐夫是在六部做官做皮实了,不将这九千两银子当回事儿? 孙珏显摆一番,无话可说了,才想起还没有拜见堂岳母同岳母,颇为失礼。 他对曹颙说了,曹颙就打发人往李氏那边传话。 少一时,就有婆子来传话,道是二太太正歇午觉,太太说晚饭时再一起见。 曹頫从钱夫子这边出来,已经得了消息,晓得大姐夫来了。他对这道学姐夫虽不喜欢,但是礼不可废,还是到客厅这边相见。 孙珏见了小舅子,端起年长者的谱来,有模有样地问了几句课业如何什么的。 曹頫听了,无聊得紧,看着旁边坐着的塞什图,心里叹了口气。这个大姐夫,早年还好,这几年越来越不堪。若是能有三姐夫一半稳重,也不会这般招人厌烦。 看来,人还是先自重,而后才能人重之…… 什刹海,程宅。 程梦显坐在凉亭里,看着这满池子荷花,却是无暇赏玩。 从外甥女过来造访,他就觉得不安,开始使人打听曹、李、孙三家的消息。虽说他这边,也有曹、孙两家的介绍,但是因接触的最多的是李家,所以原来知晓的还是李家的消息多些。 如今,用了两日功夫,将各种同曹家有关系的消息收拢起来,程梦显有种旁观者清的醒悟。 曹家,同李家不像亲戚。 李夫人身世的传言,甚是微妙。传言,甚广,甚久。太后生前对李氏夫人的青睐,也确有其事。 天子脚下,京城重地,这种议论皇家秘辛之事儿,皇家就容了? 要是空穴来风,怕早就要追究混淆皇室血统、妄议皇亲之罪,可是皇上与宗人府都无人追究。 这不追究,也是表态。 不管李家在江南如何风光,在京城也不过是天子家奴。李家次子京城暴毙之事,李家虽隐下,但是消息灵通的人家该知晓的也都知晓。 即便李家在京城没有势力,却有个姻亲曹家在。 曹府本身没什么,但是往来的多少了不起的人物。若是曹家有心相帮,李鼎之死如何能成了一桩悬案? 李鼐这几个月开始重查此事,也没有借用曹家的力,两家早已貌合神离。 若是李氏夫人身世传言属实,曹颙就不是李家的外甥,同李家的疏远就解释得通了。 孙珏再不堪,也是曹家的姑爷,更不要说孙家还是曹家的表亲。 程家依附李家,真是正确的选择么? 程梦显想起除了往庄亲王府送礼外,自己还代表哥往几位皇子处送了孝敬,只觉得后背发寒。 曹家的“茶童子”,十来岁主持曹家的茶园、珠场,为曹家还清了上百万两亏空。不到二十岁为道台,保住一方太平,遏制民乱波及。 再为太仆寺卿,保全太仆寺牧场。 再为内务府总管,一场内务府招投标,引得天下皇商齐动。 当知晓曹颙履历的那刻,程梦显直觉得汗颜。 他今年二十三,被堂兄提拔,在程家本家当差,被堂兄倚为臂膀,已经是心存得意。 这些,比起曹颙来,又算什么? 只要详细研究过曹颙的履历,谁会将他当成只靠家族余荫的公子哥儿? 这样的人,支撑一个曹家,谁敢去挑剔他的眼光不好? 他的眼光……他往来的皇子,岳父七阿哥、表弟十六阿哥、同窗七阿哥、救命恩人……十三阿哥……四阿哥…… 四阿哥…… 程梦显只觉得醍醐灌顶一般,一下子站起身来…… 脸色却是青一阵、白一阵,说不出是惊恐,还是欣喜。 “原来如此……堂兄犯了大忌了……”程梦显喃喃说道。 他一刻也呆不住,疾步走到书房,拿起笔来,提笔给堂兄程梦昆写了一封家书。 即便晓得堂兄的决策出了纰漏,在没有请示之前,他也不会自作聪明去补救。程家只有一位家主,程家能做主的只有一人。 写完,程梦显用蜡将信口封好,叫来心腹于魁,叫他亲自送回扬州。 从扬州到京城,就算快马加鞭,往返也需十几日,看来这次要在京城留点久些了。 他慢慢抽开书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页纸来。 若是孙珏同李诚见了,定会觉得眼熟,这张纸同孙珏亲书,李诚收着的那张字据一般无二…… 这个,可当见面礼否…… 东直门,李宅。 寻思了半日,李鼐还是叫来钱仲睿,商量昨日入库那九千两银子的处置。昨日下晌程梦显使人送来的银子,大管家只说是别人家归还的欠银。 李鼐并不生疑,因为他晓得父亲性子慷慨,对待亲友都极为照拂,接济过不少人家。 不过,想到来京城前,自己差不多将府中库房里的银子都带来了,李鼐就有些不放心家中。 “大管家,正要请你帮忙送两位侄儿回苏州,这批银子,大管家也一并运回苏州。”李鼐说道。 钱仲睿听了,不由意外,道:“大爷,您跑缺,不是正需要银子么,怎么还运回去?” 李鼐长吁了口气,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些日子,老往吏部跑,也听说过旁人跑官的故事。有的滞留京城十余年,也还是个候补。我之所以还留在京城,不过是想要借机查明二弟的事,也算是为父亲了结个心愿。至于前程,还是顺其自然……” 第八百二十六章 失策 第八百二十六章失策 昌平,曹家庄子。 用完晚饭,已经是傍晚时分,回城已经来不及,孙珏只能留宿在庄子这边。 看着客房布置的简便,侍候的也不过是两个留头的小厮,孙珏想起夏蝉,又想父亲收到家书会如何,辗转反侧,夜深才迷迷糊糊睡去。 次日天亮,孙珏最先离庄。曹颐夫妇、曹頫夫妇又陪了李氏半日,才同韩江氏一道回城。 李氏本舍不得曹颐,但是想着他们老太太年岁已高,就没有留她再住。 至于曹頫这边,已经决定要搬到庄子这边住些日子,这次回城,是往官学请假,还有收拾行李什么的。 昨日孙珏到来,打断了曹颙同塞什图的谈话。等到今儿他们离去,曹颙想起此事,正好郑虎也在,就同他说过,让他留心西北战败的传言。 若是此事是真,那西北情况比想象中的还要紧急。听说几位出征的宗室已经分地驻扎,讷尔苏远离中军,不知安全与否;若是此事是假,那就是行的“一箭双雕”之计,既打击了十四阿哥的威信,又将四川总督年羹尧推倒风口浪尖。 有能力做到这个地步的皇子皇孙,只有那几个罢了。 曹颙决定暂时作壁上观不假,但是也想做到心中有数,省得成了聋子瞎子,失了自保之力。 那个程梦显,曹颙已经同韩江氏说了,请他三日后过来做客。 程梦星、程梦昆都是通达之人,不知这个程梦显如何。 孙珏是李鼐的小舅子,孙家有个庶子娶的是李鼐的堂妹,两家互为姻亲。 为了要回两个孩子,李家就能如此算计孙珏,可见李家并没有像表现出来的那般重视姻亲孙家,只是不知道,拿主意的是远在苏州的李煦,还是京城李宅的大管家。 至于李诚,曹颙的印象只是个机灵、会看脸色的孩子。 因为这个认知,待到三日后,见到程梦显,知晓孙珏入局之事由李诚做主,曹颙才会诧异不已。 手中这张纸上的字句并不多,但是那明晃晃地“九千两白银”,还是**裸地点出孙珏这几日筹银的根由。 曹颙不动声色,抬头打量着程梦显。 没有任何怒气与责难之意,但是程梦显却觉得这眼神仿佛要刺穿自己的骨头似的,使得人心里发寒。 “曹爷,小人并无意开罪贵亲,只是李织造如今兼管两淮盐务,不好开罪……”程梦显故作沉着,甚是恳切地说道:“待到事情完了,小人才晓得这入局之人是孙珏孙大爷,是曹府姑爷。说起来,文绮这些年在京城能平安度日,全靠曹家照拂。小人就算身份微贱,也晓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断不会行这般忘恩负义之举。这几日,小子甚至忐忑不安,今日来给曹爷赔罪了。” 说话间,程梦显已经从座位上起身,双膝跪了下去。 曹颙见他姿态放得这般低,心里笑了笑,并没有起身相扶之意。 他没有主动同别人亲近的嗜好,对别人主动亲近也颇为戒备。 活了两辈子,总要晓得些道理,例如真是能伤害你的,多是身边人,因为他们站在近,能晓得你的缺点;距离近,也容易让人失了提防之心,更容易一击致命。 相反,陌生人,因为疏远,反而安全系数高些。 对于程家,曹寅早年或许有些交情,到了曹颙这边,不过是君子之交。 曹颙告诉自己,不过是为了避嫌,省得才朝廷留下曹家尾大不掉的印象。毕竟,执掌江宁织造府那几十年,曹家在江南的风头实在太劲了些。 曹寅奉了皇命,拉拢江南豪族,外人不知,只当曹家权势滔天。 真实原因,是曹颙的防备心重,除了血缘至亲,其他人乐意往来的少。 即便庇护韩江氏,也只是因韩江氏是韩江氏,又多多少少看着死去文绣的情分,并没有想到程家这头。 这个程梦显却驱使韩江氏来试探,如今又来负荆请罪的戏码,看得曹颙颇为好笑。 曹、李、孙三家的关系,并非秘密,别人或许不会留意,从扬州出来的程梦显要是不知道,那才是真正的假话。 “程七爷,虽说是姻亲,但这是李孙两家家事,本不同曹某相干,为何程七爷会同曹某说这些?”曹颙慢悠悠地说道。 曹颙的身份,不比孙珏,即便程家家主程梦昆在此,也当不起一个“爷”字。 程梦显听了,脸上露出几分惶恐道:“不敢当曹爷这般称呼,曹爷唤小人程七,或是表字立达吧。” 称呼表字,好像还没到那么亲近的关系。叫程七,曹颙向来谦逊惯了,还真鲜少有狂妄无礼的时候。 曹颙瞥了他一眼,道:“尊驾还是起身吧,赔罪不赔罪的先不说,曹某还等着尊驾解惑。” 这不过才一个回合,程梦显就晓得自己得到的情报有误,眼前这位曹家当家人并没有传说中的那般好脾气。 他站起起来,指了指曹颙手边的那张字据,道:“此事虽不光明,但是因是李家吩咐,小人不好违背,就曲从行事。小人当初以为李家三公子只是为银钱,待他吩咐将这字据临摹备份,将临摹那份给孙爷,原本留给他,小人才晓得不对。如此一来,此事不算完结,不知何时还要再折腾出来。小人胆小怕事,为防万一,使人临摹了两份,将原本留在手中。待这两日,查清孙爷的身份,真是越发心惊。这孙爷是李家三公子的亲娘舅,还是曹爷贵亲。小人虽不清楚贵亲们之间的恩怨,但是也知晓这不是小人能介入的。事已至此,只能告之曹爷,请曹爷原谅小人鲁莽之罪。” 程梦显的话也算解了他这两日疑惑,但是曹颙心里还是不舒服。 原来是李诚,不是李鼐。 十二岁的李诚啊,就是他曹颙十二岁时,也不过是想想赚钱的法子,对于算计人,是想也没有想过。 曹颙身上阴狠的一面,是进京后情势所逼,一步一步领悟的。 十二岁的李诚,还在祖父、父亲的庇护下,不识外界风雨,就有了这般恶毒心思。 曹颙眼前,浮现出李鼎的影子,因为“妒忌”二字,就要算计他、坏他名声的李鼎。 李家子孙都是这般,是不是祖坟风水不好? 除了李家,还有孙家。 后世因为红学流行,他也在红学论坛上逛过,晓得曹家两次抄家的原由,晓得李家的凄惨结局,但是对于孙家的下场却是无人提及。 抄家曹家也好,李家破族也好,孙家都隐匿踪影,全没有传说中的联络有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也颇为切合孙文起的性子。 早在老太君过世后,孙家就同曹家淡了往来。不知是不是孙文起怕树大招风,连累了他,才退避三舍,只是不知那为何还同李家亲上加亲? 过去不曾想过的问题,都涌在曹颙脑子里。 程梦显见曹颙久久不说话,心里越发没底。 说起来,这些大户人家的弯弯道道,程梦显并不陌生。 他虽是程家旁支,但也算地方的大户,少年时受过庶兄欺凌,尝过人情冷暖,晓得所谓亲戚情分不过是一张纸。糊起来很光鲜,却是一捅就破。 曹家待李家不亲,待孙家也不算近,自己拿李孙两家说事儿,是不是画蛇添足? 曹颙那边,已经平稳了心绪,抬头看着程梦显道:“这孙家、李家都是曹某表亲,一边是表叔家,一边是堂舅家。事情要是张扬开来,曹某也不好偏帮。今日之事,曹某权当未听过,还望尊驾能体恤曹某这份无奈。”说话间,拿起那张纸,递到程梦显手上。 几句话,听得程梦显愣住,看着手中的字据说不出话。 来拜见曹颙前,他想了曹颙的各种反应,都没想到曹颙会双手一推,将事情推回给程家。 曹颙这边,说完这这话,神色变得肃穆起来,接着说道:“虽说你同韩江氏是亲舅甥,但是程家在京城,并非只有你一人。若是不想别人将主意打到她身上,尊驾行事还需三思而后行。” 这之前,曹颙对程梦显虽不亲近,但是也客气有礼,眼下这两句话却是带了几分犀利。 程梦显被说得满脸通红,讪讪道:“谨遵曹爷告诫,小人晓得了。” 曹颙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若是风霜雨雪,来自外人,还不叫人心伤。若是亲戚长辈,借着血缘名分来欺凌,让人情何以堪?家母怜惜令甥女孤苦无依,立世不易,才出面照拂,还望尊驾体恤家母这番保全之心。” 程梦显让韩江氏代自己往曹家送礼,确实存了利用之心,被曹颙说破,羞愧万分,低头道:“小人思虑不周,下不为例。” 曹颙虽不喜他圆滑世故,但是见他有羞惭之心,对韩江氏也存几分真心,神色稍缓,点了点头。 事情说到这个地步,两人也没有旁的话。 程梦显看着手中的字据,低声告辞离去。 出了曹家庄子,程梦显的脑子才清醒几分。他回头看了看修建的朴实无华的庄子,算是晓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句话。 他已经后悔,若是少几分算计,真心实意为了向曹家道谢而来,情形会不会好些…… 曹颙坐在客厅,沉默许久。 就算阴狠,毕竟是十二岁的少年,一个经不起推敲的骗局,就将孙珏蒙得死死的,也证明了孙珏的愚蠢。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就算自己明白些,不会上这些骗局的当,但是天佑、恒生他们呢? 他们受着亲长宠溺,启蒙恩师又是颇为古君子风的钱陈群,对于这些鬼蜮伎俩,哪里有抵抗力? 这世上,并非只有一个曹家,也不会只有一个李诚。 想到此处,曹颙有些坐不住。 看来,从今日开始,就应该给孩子们添加个自己亲自授业的“课程”,那就是如何分辨人心,如何防卫……以及如何反击…… 一时间,曹颙明白当年父亲让自己在清凉寺都《佞臣传》的用意。并不是学做佞臣,而是要熟悉小人的伎俩,头脑清醒,多一分自保自力。 至于李家,曹颙现下没兴趣插手。 他还要要等等看,看李鼐对于儿子的“厉害”会什么反应?看苏州李煦那边,是不是真顺着孙子,将孙家当成板子上的肉…… 方家胡同,国公府,内宅。 看着眼前两柄如意,还有几匣子眼熟的头面首饰,曹颖满脸通红,哆嗦哆嗦嘴唇,说不出话来。 曹颐道:“大姐姐不要怪妹妹多事。到底是大姐姐的嫁妆,总要留些做念想。那些大毛衣裳什么的,妹妹没有使人赎。首饰早年死当的,已经找不到了,原本能多赎些的,却是晚了一步,前两日被那人赎回了些。” 曹颖脸上红了白,白了红,讪讪道:“不敢劳妹妹破费,既是妹妹使银钱赎的,就留着赏人用吧。” 曹颐闻言,不由皱眉,但是见她精神不足的模样,也不忍苛责,便道:“大姐姐放心,虽是赎了回来,也没打算让大姐姐带回去。那样的话,不过是便宜那人再当一遭。” 曹颖见曹颐“姐夫”也不叫,抬头道:“妹妹,生计艰难,本是我不善管家的缘故,不能都怪到你姐夫头上。京官艰难,开销大,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也是没法子的事儿。” 曹颐见她到了这个地步,还护着孙珏,真是觉得又可怜有可气,道:“身为七尺男儿,不能养家糊口,当妻子嫁妆过日子,还是有理了不成?日子过的紧巴巴,还能新买了个姐儿,布置个外宅?大姐姐出嫁前,也是二老爷、二太太百般呵护的掌珠,受了这般欺凌,就没有脾气么?” “外宅?”曹颖显示是头一次听说此事,抬头问道。 曹颐冷哼一声,回道:“听说那人自打去昌平给大哥拜寿后,三日没回家,大姐姐就没问问?” “他说是战事繁忙,衙门里头差事多……”曹颖咬了咬嘴唇,带着几分迷茫道:“这两个月家里日子拮据,没有余钱,这外宅是怎么回事儿……” 曹颐叹息一声,道:“没有余钱,不会借么?不晓得他用什么说辞,从大哥那边借出九千两银子出来。大哥府中银钱不足,还惊动了嫂子娘家那头,才凑上。” 这并不是初瑜在小姑子面前搬弄是非,是曹颙私下里对曹颐提及,让她点醒曹颖。 同孙珏过日子的是曹颖,就算有曹家人给她做靠山,也要她自己先清醒了才行。 曹颖原还安静听了,待听到丈夫同娘家借银子,猛地抬起头来,道:“什么?这是真的?” 曹颐点了点头,道:“妹妹还能扯谎不成?大姐姐,大哥大嫂那边,能一下子借这些银子给那人,也是念在大姐的面子。他们在城外,不知城里的消息,我这边却是闲着,忍不住多事了些,才晓得那人是用银子布置外宅。既然京官艰难,俸禄低微,那这些债要还到什么时候?到时候还是要落在外甥身上……” 第八百二十七章 “迷糊” 第八百二十七章“迷糊” 曹颖脸色苍白,直觉得心乱如麻。 她实在想不到,为何丈夫要花费那么多银子置外宅。要是她是不能容人的,还罢了;家里数房妾室通房,她何曾露过嫉妒。 “那边住着……是什么样的人?”曹颖喃喃问道。 “还能什么人?烟花粉头罢了。好人家的姑娘,谁会无媒无聘与人做外宅?”曹颐回道。 “三妹妹……”曹颖拉住曹颐的手,眼泪终是止不住,“吧嗒”、“吧嗒”地落下来。 曹颐见了,心里叹了口气,道:“晓得大姐姐是贤惠人,但是贤惠也不能落得个被人欺负的下场。你这般为他打算,嫁妆都要当光了,还为他辩白,半句委屈话都没说过。他何德何能,能受这样福分?要是他待大姐姐好还罢了,夫妻齐心,其利断金,日子总有个盼头。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的,将大姐姐置于何处?” 听了曹颐这番话,曹颖眼泪掉得更甚。 曹颐见状,止住话音,拿出帕子,为曹颖拭泪。 曹颖擦了泪,抬起头来,带着几分哀求,道:“三妹妹,我该如何……你姐夫……他脾气不太好……” 曹颐闻言,想起一个传言,面色一寒,道:“他对大姐姐动手了……” 曹颖双手遮住脸,倒在炕上,嚎啕大哭,似要将出嫁这十几年的委屈都要哭出来。 说起来,她打小同曹佳氏在一处的时候最多,对曹颐这个大伯名义上的“养女”往来不多。即便后来,晓得她是同父异母的妹妹,也没有刻意亲近。 或许是骨肉至亲的缘故,或许是曹佳氏贵为郡王嫡福晋,尊卑有别,间隔了姊妹之情。 这个原想烂在心里的秘密,曹颖没有对曹佳氏说,现下反而忍不住对曹颐说起。 曹颐这边,想着孙珏向来对曹颐的嚣张,不知动手了几回,直气得浑身发抖。 “他算什么东西,当着大姐姐嫁妆过日子,还有脸向大姐姐动手?早年老太太同意做亲,将大姐姐许给他,不过是念在他姓‘孙’,是老太太的侄孙。且不说老爷在江南时对他家的照拂,就是大姐姐这般人才,生儿育女,操持家务,搁在谁家,谁不敬重几分?这是欺曹家无人么?”曹颐站起身来,只觉得胸口满是浊气,让人心里不畅快。 她还记得清楚,孙珏刚上京时,塞什图还没有袭爵。 几个连襟在曹府相遇时,孙珏对讷尔苏甚是巴结,待塞什图就不客气。曹颐原不知道,后来无意听小厮抱怨才晓得此事, 等到塞什图袭爵,孙珏就换了脸色,可见是个势利小人。 曹颖见妹妹越说越怒,心里不放心,止住哭声,坐起身来,哽咽着说道:“都是我的不是,不该同三妹妹说这些,倒是引得三妹妹着恼。不是我有心瞒着,只是毕竟是出嫁的女儿,不愿因这些事让娘家人跟着操心。” 曹颐不单单为曹颖受委屈恼,还想起自家当年旧事。 当年的自己,同曹颖有是什么区别,也是一心想要息事宁人。要不是兄弟千里迢迢地回京,为自己做主,自己怕也要哀哀切切地过日子,哪里能直起腰板做人。 “大姐姐糊涂,就算大姐姐出了门子,就不是曹家女儿?大姐姐委屈自己过日子,还不是让人觉得曹家好欺?别说是孙家,就是二姐姐在郡王府,王爷也不敢使姐姐受委屈!早先老爷在世时,是看老爷的面子;如今老爷虽过身了,还有哥哥在。若说亲戚之间,说比权势有点仗势欺人,那就比人多。孙家在京,不过几房远支族人,大姐姐的妹子、兄弟,却是有都在京城,拉出哪个不能给大姐姐撑撑腰?”曹颐苦口婆心地说道。 曹颖这边听了,想着丈夫提及自己娘家时又羡又妒的情形,晓得妹子说得在理。 她沉默半响,方低声道:“三妹妹,那……那我当如何行事……” 曹颐劝了半日,见她还是畏畏缩缩的模样,实在无语。这时,她倒是盼着这个姐姐,能继承几分兆佳氏的跋扈,省得再这样受委屈。 “大姐姐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只要不让自己个儿受委屈就行。左右有兄妹这些人做大姐姐的靠山,大姐姐有什么可担心的?说句不受听的话,外甥今年十三了,靠着他那个不着调的父亲,还不如靠他几个舅舅、姨父提点照看前程好。大姐姐时时记得这点,也就有了底气了。”曹颐耐心劝道。 提及儿子,曹颖如同有了主心骨,坐在炕边,使劲点了点头,道:“妹妹,我晓得了。” 曹颐已经拉了她的手,道:“大姐姐怎么行事,妹妹不啰嗦,但请大姐姐记得一点,倘若再受委屈,一定要同妹妹说。要不然,我就直接告到二太太跟前,看二太太能不能饶了他?” 曹颖闻言,苦笑道:“真要是母亲晓得,怕是先要饶不了我。原本她就嫌我嫁的不好,不比二妹妹、三妹妹体面。要是晓得我在婆家受气,丢了她的颜面,还不知要怎么闹。我也不是木头人,这些年受了委屈,回娘家的时候,话到嘴边也想要说两句,每每都被她的抱怨给顶回去。” 曹颐见曹颖伤心的模样,心中不忍,叹了口气道:“权当她上了年岁糊涂吧。就算如此,大姐姐也不当同娘家少了亲近。就算不为自己个儿着想,也要想着孩子们。要是大姐姐同娘家疏远了,孩子们同舅舅家不是也远了么?” 有句老话,“女子本弱,为母则强”。 曹颖这边,亦不例外。 想着丈夫刚刚欠下的九千两,再想着丈夫之前对两个双生庶子的偏爱,曹颖晓得,自己不能再这样过日子…… 孙珏这边,从兵部衙门出来,骑马到了路口,就有些犹豫,是回家去看看,还是往外宅那边。 今儿妻子往国公府做客,应该戴了他前几日赎回的头面首饰。 那个曹家三姑奶奶,打小就牙尖嘴利,不是个好相与的,别再瞧出点什么,传到曹家那边。 孙珏想到此处,心中有些忐忑。不过,想着妻子性子向来软弱,不会对外人搬弄是非,他扬了扬下巴,又觉得心里踏实。 于是,他调转马头,往前门那边去。新赁下的外宅,就在前门那边。 曹颖回到宅子,将妹子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反复思量,又看到懂事的儿子带着弟妹来给自己请安,渐渐地生出几分底气。 她是孙家明媒正娶的大奶奶,娘家兄弟又都在京中,有什么好怕的? 转眼,过了数日。 期间,除了使人回家取过两次衣服后,孙珏一直没有归家。 曹颖这边,只觉得日子肃静不少,心里还寻思,是不是这太平日子再过几日。 不过,她听着管家提了两次银钱紧,想到下半年的俸银就要发了,要是丈夫送到外宅,那这一家子恐怕要喝西北风去。 枝仙过去住的屋子,曹颖早已使人重新糊了,又从库房里寻了几件八成新的家具换上,收拾得利利索索。 这日,天气晴好,曹颖早早起了。 她换上件八成新的群青色旗装,淡蓝色比甲,梳了旗头,插了两只珠钗,耳朵上带着玉葫芦耳坠子,衣襟前挂着一串碧玉手串,在梳妆台前坐了许久。 想起母亲过去凌厉的模样,她挑了挑眉,瞪了瞪眼,却是自己也瞅不惯。 她鲜少出门,本不爱打扮,这身装扮还是比照着前几日妹妹的装扮收拾的。 她叹了口气,对着镜子,细细地涂了层粉,遮住眼角的细纹。 这一番收拾,虽没有金玉满头,却也带着几分天然富贵,看着年轻了好几岁。 估摸着到衙门开门的时辰,曹颖乘了马车出门,随行的有两个婆子,还有几个长随,一行人往前门而去…… 昌平,曹家庄子,私塾。 钱陈群坐在几案后,听了几个孩子背完昨日的功课,又讲了几句论语,就吩咐学生们朗诵。这时,就见天佑、左住两个挤眉弄眼的。 钱陈群见状,不由有些愠怒,看着两人,冷哼一声。 天佑似是察觉钱陈群的目光,抬起头来,正好同钱陈群视线对个正着。 他小脸通红,站起身来,讪讪道:“夫子,弟子有事不解,想要请教先生。” 听到天佑说话,其他人也都停了诵书,都望向钱陈群。 钱陈群点点头,道:“是昨日的课业么?说来听听。” 天佑抬头道:“夫子,这《三字经》上说‘人之初,性本善’,那为何还有人‘人面兽心’、‘心怀叵测’、‘笑里藏刀’,做了‘中山狼’?既是有了‘中山狼’,那人们若还是有善心的话,不是都被狼吃了?” 听着天佑一口气说了好几个典故,钱陈群颇为意外,这并不是他学堂上所教授的。不过,仔细一琢磨这些典故的意思,他不禁皱眉。 这些典故,没有一个是说人好的。 “这些典故,你从何处得知?”钱陈群望向天佑的眼神有些锋利,虽说众人中最聪慧的当数妞妞,但是妞妞是女孩,身份所限。 钱陈群向来将天佑当成得意门生,想要好生教导,传其衣钵,自不愿他步入歧途。 就听天佑回道:“夫子,这些典故是家父这些日子讲给弟子的。不止弟子,就是姑姑同弟弟们也都听了。父亲每日午后,叫我们到书房去,除了讲授这些典故,还问弟子们的心得。”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几分迷惘之色,道:“只是这些,同《三字经》、《千字文》里面讲的差太多,弟子都有些糊涂了……” 钱程群这边,听说是曹颙讲授,不禁瞠目结舌。 在他心中,曹颙是个温煦有礼的谦谦君子。他以为,就算曹颙教导儿子们,也会口称“仁义礼智善”这些,谁会想到教授的都是这些有违君子道的典故。 天佑品行端良,既晓得孝顺长辈,对弟弟妹妹又照顾有加,听了这些同过去认知相悖的典故,犯迷糊也是正常的。 钱陈群的嘴角抽了抽,看来自己要寻曹颙这位东主,好好问一问了。 眼下,学生们正巴巴地看着他。 他“咳”了一声,道:“先诵书,且等到下课了再说……” 曹颙这边,还不知自己这几日的下午“补课”,让孩子们陷入混乱。他坐在书房的摇椅上,手里捧着本史记,正从里面找典。 既是意义深刻的,还得是故事粗浅易懂的,才好说给孩子们听。 不能让他们成了温室里的小花,长成纯良的小白兔。那样的话,往后没有家庭照拂,还不得让人生吞活剥。 要是各个都教成小狐狸,扮猪吃老虎,曹颙也没敢指望。 不说别人,就是恒生那边,就不是个能同别人玩心眼的。 不过是给让他们眼界宽些,对“人心”的认知深刻些,往后少吃些亏。 至于李家、孙家,到底哪家是“中山狼”,曹颙这边没什么可担心的。自己又不是小绵羊,怕被狼吃掉,谁吃谁还保不齐。 李家李煦也好,李诚也好,但凡不算计到曹家头上,曹颙顾及到李氏,绝对会避而远之。倘若这两个算计他,那就只好让他们长长记性。 至于孙家那边,他已经在程梦显面前表态,剩下的就看程梦显如何安排。 既然程家人不知深浅地掺合进来,不将事情料理清楚,就想要抽身,哪有那么便宜的美事儿? 这个程梦显会如何料理,曹颙倒是有些好奇。 说起来,除了有些自以为是外,程梦显还算是颇为识时务。 只是身份所致,这个年轻人的算计心太重,他没有将孙珏手书的正本给李家,未必是怕程家担干系,说不定想要玩一把“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把戏。 他既能选择向曹家投诚,就该有后手,只是不知能施展几分…… 什刹海,程宅。 见过曹颙之后这数日,程梦显全部心思都放在收集关于曹颙的所有传闻中。自打见了曹颙,他就晓得之前的传闻有误,那人绝对不是好相与的人。 虽说后悔,用错了法子接近曹家,但是他晓得后悔没用,想法子弥补才是正经。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越打听,越是让他心惊。 曹家发迹,有曹家祖上几代人的铺垫;曹颙发迹,只从康熙四十八年曹织造遣子进京开始。 固然遇到风波无数,但是曹颙可谓幸运之极,最后总是平平安安。这其中,就算有皇帝的照拂,剩下的还是曹颙有自保之力。 程梦显想起,那日见曹颙时,曹颙对于孙珏入局之事并没有半点意外。再联系到孙珏那九千两银子的来路,程梦显明白了,那日护送银车而来的,不是孙家的下人,而是曹府的管事。 想到这些,再想想那日曹颙打量自己的目光,他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儿…… 算不算现世报?自己之前刚刚瞧不起孙家、李家子弟,就在曹家人面前落笑话? 自以为财大气粗么? 一个“程”字招牌,晃花了他的眼,让他夜郎自大起来。 待晓得曹家稻香村的创立,并不是外甥女的主意,曹家没有占外甥女半点便宜,反而将赚钱的买卖交给她打理,让她落下四分股利,程梦显明白,曹颙不是银钱能打动…… 还是等堂兄来信,而后,也该给曹家一个交代…… 却说曹颖这边,行了小半个时辰,到了前门外,取灯胡同,一座二进小宅前停了马车。 这一路上,坐在马车里,马车外的喧嚣,曹颖似乎都听不见。她心里跟打鼓似的,手心里都是汗。 这会儿功夫,已经有婆子近前,隔了车帘问道:“奶奶,叫门么?” “嗯!”曹颖哑着嗓子说道。 那婆子吩咐一声,就有两个长随近前去叩门。 “谁啊?”随着说话声,门里传了脚步声,隔着门问道。 那婆子清了清嗓子,道:“我是本宅的内管事,大爷吩咐我过来给新姨奶奶送东西。” 这边宅子置了没几日,前院当差的,也大概晓得这里不是正经住家,是安置的外室。听到外头的话对上,不疑有它,“吱呀”一声推开门。 待见外头除了两个管家婆子,还有几个健仆,那人一愣,刚想要拉上门,就被人推开。 那婆子瞪了他一眼,道:“放肆,奶奶来了,还不快传姨奶奶过来请安?” 那门房五十来岁,听了这婆子的话,心里暗道糟糕。 这边买宅子的爷,藏头缩尾的,连下人都是临时雇用的,不敢张扬,可见是个惧内的。这如今正房奶奶来了,还不知内宅那个受不受得住。 那位爷虽隐了姓名,但是穿着五品补服,想来也是有身份的人。瞧着这正房奶奶出行的派头,就不是内宅那位只带了个小婢的姨奶奶能比的。 另外一个婆子却是和气些,从袖子里摸出一串银钱,送到这门房手中,道:“老哥快去帮着通传吧,我们奶奶是慈善人,若是见了新姨娘欢心,说不得还有赏赐下来。” 那门房听了欢喜,左右他又没有卖身,不过是签得半年差,谁去理会大户人家的妻妾争斗。 他带着几分看戏的意思,小跑着往里禀报去了。 那两个婆子对视一眼,心里只能叹息,这大爷竟真置了外宅。还是大奶奶贤惠,搁在别人家,还不知要怎么闹…… 第八百二十八章 “严父” 第八百二十八章“严父” 看着低眉顺眼的夏蝉,曹颖心里颇为意外。原以为是个厉害人物,不愿到正妻跟前立规矩,才辖制丈夫置办外宅,所以她还忐忑得紧,毕竟她的性子,自小不善与人相争。 夏蝉这边,却是有些迷糊。 之前她还以为孙珏不带她回家,是因“惧内”的缘故,前几日也曾有意在孙珏面前提及正房奶奶,孙珏总是一句“黄脸婆”就将话岔开。 如今看着这奶奶,虽不是花容月貌,却也是温柔秀美,观之可亲。 曹颖扫了眼夏蝉头上的首饰,身上的衣服料子,将屋子稍加打量,有些蹙眉。 花九千两银子置办外宅,不像啊? “妹妹别站着了,还是坐下说话吧。”曹颖淡笑着说道。 夏蝉在青楼妓坊,听多了赎身为人妾的姐妹被嫡妻凌虐致死的故事,即便眼前曹颖和气,她也不敢有丝毫放肆。 曹颖旁边侍候的周嬷嬷,已经在曹颖身边“小声”提醒道:“奶奶,姨娘还没给奶奶敬茶,如何能落座?” 虽说是“小声”,但是该听见的都听见了。 她是曹颖的陪房,这些年在孙家没少受气,早就耐不住想要往曹府告状,但是因曹颖的性子,向来是息事宁人的,她们做下人的也只有受着。 前些日子,侍候曹颖去国公府,曹颐特意将她叫到一边,赏了对金镯子,但是也训斥了她一遭。就是让她晓得,她是曹家出去的,不可让人欺负到大姑娘头上。 如今,周嬷嬷摸了摸手腕上沉甸甸的金镯子,也觉得硬气不少。 奶奶背后有曹家,顺着姑爷还罢了,难道连几个姨娘也降服不住? 曹颖听到周嬷嬷所说,望了望夏蝉。 另外一个跟来的嬷嬷姓秦,孙家的老人,瞧着这新姨娘俏丽,说不定是大爷的心肝,不敢得罪了,端起一盏茶,送到她手里,小声道:“姨娘给奶奶敬茶吧。”说话间,又从旁边的椅子上,拿了坐垫搁在曹颖面前的地上。 她这一献殷勤,曹颖还没什么,周嬷嬷气个半死。 当着奶奶的面,巴结新姨娘,这叫什么事儿? 这时,她眼角就见跟在夏蝉身边的那个小丫鬟,低着头往门口退,立即喝道:“站住!不长眼的小蹄子,奶奶还没吩咐,谁准你乱蹿?” 一时间,众人都望向门口。 那小丫鬟涨红了脸,低声道:“奴婢是瞧茶壶里的茶水不热了,去厨房烧水。” 周嬷嬷已经活了半辈子,见这小丫鬟目光闪烁,哪里还猜不到她的用意。不过是怕新姨娘受委屈,想要出去寻人往姑爷那边通风报信。 她既已得了曹颐的赏,要护着自家姑娘,怎么会叫着小丫鬟如愿。 她冷冷地说道:“还不快过来,扶着姨娘给奶奶敬茶。” 众人都看着,这小丫鬟也无法,只得退回到夏蝉身边,扶着夏蝉给曹颖跪下敬茶。 曹颖没有为难夏蝉的意思,让周嬷嬷将包好的一对钗、一对耳坠子,给夏蝉做了见面礼。 而后,她亲自扶起夏蝉,笑着说道:“让妹妹在外头住着,实是委屈了妹妹。虽说咱们是寒门小户,日子过得平平,也比外头便宜。家里的屋子早已收拾好,我来接妹妹回家……” 夏蝉只当曹颖是“笑里藏刀”,要带自己回去收拾,已经唬得战栗不已,连话也说不出。 早先为妓也好,现下为妾也罢,她早就晓得性命不在自己手上。 孙珏三十来岁,这些日子待她也算甚好,她原以为好日子能多过几年,谁会想到不到至今不到半月,好日子就到头了。 那小丫鬟闻言,却心里暗道“糟糕”,但是被周嬷嬷瞪着,也不敢放肆,拉着夏蝉的袖子,小声道:“姑娘,是不是等爷回来……” 曹颖见了,脸上笑容凝住。 她自然是晓得,要是丈夫回来,就不是自己能做主的。他在家里收婢妾没什么,不会影响她的生活,在外头说不得真吞了丈夫的俸禄,让日子过得越发拮据。 她没什么,享福也好,吃苦也好,都无所谓,如何肯委屈了儿女? 这样想着,曹颖也收起“姐妹交心”的戏码,对夏蝉道:“时辰不早,妹妹头一遭回家,还是早些好。这边……”说到这里,她看了看周嬷嬷:“这边新姨娘的东西,就劳烦嬷嬷带两个人收拾。” 周嬷嬷这边,忙俯身应下。 曹颖这边,已经牵了夏蝉的手,道:“妹妹,咱们走吧……” 夏蝉露出几分惊恐无助,看向身边的小丫鬟,低声唤道:“扣儿……” 那扣儿见曹颖这就要带人走,心里也着急,硬着头皮说道:“这位奶奶,如今爷不在,宅子里没有孙家旧仆……” 听了这话,曹颖多看了这小丫鬟两眼,笑着对夏蝉道:“妹妹身边倒是有个好丫头,晓得忠心护主,就是年岁小了些。爷也真是的,既是将妹妹当宝贝似的,也不给妹妹添两个丫头。” 她虽性子绵软,却不是笨人,焉能听不出这扣儿的言外之意。 只是她心里正烦,也懒得同一个小丫鬟子说嘴,就将话岔开,牵着夏蝉的手出了屋子。 那个扣儿还要跟着阻拦,却是被周嬷嬷一把抓住胳膊,就听周嬷嬷道:“新姨娘的东西都搁在哪儿,当是扣儿姑娘晓得的最清楚……” 扣儿挣脱不开,不敢太过放肆,只好看着曹颖带夏蝉离去…… 她的心里,已经乱作一团。 她并不是夏蝉的丫鬟,而是李家的家生子,打小在李诚身边侍候。因是南方人,看着瘦小,实际上已经十四岁。 春日里,她同另外一个丫鬟服侍李诚进京。前些日子,得了李诚吩咐,跟在夏蝉身边,等到夏蝉有了身孕再回李家。 没想到,夏蝉被曹颖接走。 要是她也跟着进了孙家,还不知何时能出来;她虽恨不得立时溜回李家,但是没有李诚的吩咐,她也不敢…… 最先得了消息,晓得这边宅子有变故的,是程梦显。 从孙珏布置外宅那日,程梦显就安排了人手。这边宅子的厨娘,就是程家安插进来的人,就是想要看看李诚的下一步是什么。 听说是孙家大奶奶亲自来接走了夏蝉,程梦显颇为稀奇,根据之前打探的消息,曹家这位大姑奶奶是个“出嫁从夫”的绵性子。 不过,想到曹颙,程梦显对曹家人再不敢生轻视之心。 看来,要想个法子,顺手推舟,帮这位大奶奶一把,算是将功赎罪。 只是李家在江南势力犹在,多少要有些顾忌,还是要想个周全的法子才好…… 东直门,李宅。 钱仲睿并没有按照李鼐的意思,护送双生子回苏州。因为李煦有信至,让钱仲睿负责给文老太君修建墓地。 老太君已经年过九十,这两年身子又不大好,后事也当预备。 孝道最大,李鼐这边,就使了其他两个心腹管事带着双生子回苏州。 那对双生子虽伶俐,毕竟是孩子,不明白为何“姑父”成了的“大伯”,说什么也不肯上船,哭闹了要寻姨娘。到底是年小力单,被两个婆子抱上南下的船只。 李鼐如今有些困惑,毕竟李鼎暴毙是康熙五十三年的事儿,至今已经五年。查来查去,事情却同他想象中的有所不同。 出入李家什刹海外宅的男人,多是弟弟领去的。杨氏名下的银楼,是父亲安排人过户的。 做了四十来年父子,李鼐当然晓得,父亲风流了一辈子,绝不会平白无故对一个女子慷慨。若说杨氏单凭是弟弟的外室,就得父亲的看重,那才是自欺欺人的说辞。 所以,李鼐迷糊了。 想到家里前几年添的那个幼弟,他只觉得嗓子发干,竟有些不敢想弟弟的真正死因…… 他精神不好,李诚的日子却过得不错。 李诚已经说服父亲,花了些银子,将自己送进正白旗官学。 原想着,借这个机会,同曹家五爷曹頫亲近亲近,没想到等他到上官学,就赶上曹頫休假离开学堂。 尽管如此,李诚还是有所收获,也结交了几个同窗好友。 这日,放学回来,李诚见过李鼐,便被小厮请到偏厅。大管家钱仲睿等到此处,同他说道:“三少爷,您之前吩咐的事儿,小人已经使人去办了。” 李诚笑着看了看钱仲睿,道:“大管家的意思,祖父那边允了?” 钱仲睿恭敬地回道:“老爷只是叫小人尊三少爷之命行事。” 李诚心中冷哼一声,并没有将钱仲睿的话当回事儿。说到底,这个大管家还是只听苏州那边的指示,眼里根本就没有他们父子二人。 不过,眼下也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他便道:“还有三个多月的功夫,叫人精心些,带了银钱,到南边采购,方显李家诚心。” “还是三少爷思虑周全,老爷说了,不用动京城这边的银子。江宁魏家,收着老爷一笔银钱,直接使人去支就成。”钱仲睿回道。 李诚听了,道:“那九千两银子怎么安排,祖父大人有没有吩咐?” “老爷说了,倘若再过几个月,大爷补不上四品实缺,就用这些银子,托十六阿哥,在内务府补个缺再回南边,在衙门里帮衬老爷做事也算名正言顺。”钱仲睿回道。 十六阿哥之母王嫔是李家的表亲,又是李家进奉到御前的,王嫔的母亲早年也是在李家终老。虽不是同姓,说起来李家也算十六阿哥半个外家,此事央求到十六阿哥头上,也算便宜。 李诚点了点头,回房更衣去了…… 昌平,曹家庄子,书房。 看着神色肃穆不同往日的钱陈群,曹颙有些意外,起身道:“主敬有事寻我?” 钱陈群望向曹颙的目光,是带着几分疑惑同不解的。 按理来说,父亲如何教育儿子,本没有他一个西席先生说话的余地。不过,到曹家数年,他对几个学生感情颇深,实在无法束手旁观。 “大人,学生并非无故叨扰大人,实是为解惑而来。”钱陈群朗声说道。 “主敬说笑!主敬大才,哪里有需要我多话的地方。”曹颙被他的肃穆弄得有些不自在,心里已经想着,是不是自家小五往钱陈群院子里跑的多了,耽搁了他温书,要不然这夫子怎么像带了几分怨气似的。 心里想着,他面上还是温煦,指了指炕边,对钱陈群道:“主敬坐下说话,刚好得了半斤好茶,主敬也吃吃看。”说着,唤了个小厮上茶。 钱陈群坐了,忍不住多打量曹颙两眼。 到庄子后,曹颙每日都要在田地边转悠,面庞因日晒的缘故,由白皙转为红润。看着并没有戾气,精神头看着比在城里时好,早先显得单薄的身材,也健硕了不少。 “近日可否有人得罪了大人?”钱陈群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问道。 “啊?”曹颙有些不明所指,不解地问道:“我在孝中,在庄子里闭门不出数月,鲜少与人往来,更不要说与人结怨。主敬怎么想起问这个?” “大人最近每日下午给天佑他们讲典故,不是因心存怨气?”钱陈群终是问出心中所惑。 曹颙这边,神色不变,心里却是惊诧。 自己确实心里存了怨气,为了李家、孙家两家极品亲戚的缘故。才想着防患于未然,教导孩子们养成“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的习惯。 没想到,才数日功夫,就引得家中夫子上门。 “心存怨气?主敬说笑了。我又不是女子,足不出户也能生出怨尤来,哪里有那么多的怨气可生?”曹颙笑着说道。 见曹颙坦荡,钱陈群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是学生无礼了。只是因大人这些日子教导公子们的典故,多是人情恶。公子们年幼,学生怕他们误入歧途,才来寻大人解惑。” 曹颙这边,听了钱陈群的话,却没有丝毫怪罪之意。 他站起身来,对着钱陈群,做了个长揖。 钱陈群没想到他如此,忙站起身来想要避开,却是躲闪不及。他忙躬身回礼,道:“大人切莫如此,学生惶恐!” 曹颙起身道:“现下主敬面前,没有‘曹爷’,也没有‘大人’,不过一为人父者。主敬对弟子的爱护之人,令曹某感激不尽。曹某并非有意诱导孩子们背离君子道,不过是闲暇想起我进京这十余年的遭遇,心有所感,想要让孩子们也晓得‘人情冷暖’四字。” 听到“人情冷暖”,钱陈群颇为动容。 他少年丧父,同寡母相依为命,吃了不少苦头。要不然,以他冷清的性子,也不会对科举这般执着。其中,大部分的缘故,是想要完成寡母的心愿,出人头地,科举晋身。 “还是请大人斟酌行事,省得拔苗助长,反而不美。”钱陈群想到早年母亲对自己的教导,想到天子为人父母者都是可怜可叹,心里叹了口气,说道。 曹颙点了点头,心里已经三省其身,开始思量自己是不是太**裸地进行给孩子们展现人心的险恶,吓到了他们。 不过,他也算安心。 有钱陈群这个温良君子在,孩子们耳濡目染的,不用担心染上不良习气。 至于自己的“暗黑”教育,还得进行。要让孩子们愉悦地学习,既不影响他们心态健康,又能让他们更深刻地领悟人际往来的复杂性。 看来,这个任务,任重而道远。 一个合格的父亲,不是那么容易做的…… 京城,前门外,孙珏外宅。 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孙珏只觉得手足冰冷。今日同前几日一样,他从衙门出来,还是往前门这边来。 没想到,下了马,就听门房提及说姨奶奶被奶奶接走了。 孙珏还不相信,快步进了内宅,在屋子里转了两圈,不见夏蝉同扣儿主仆,才确定这个消息是真的。 他心里,已经忍不住骂娘了。实是想不到,向来本本分分的妻子,为何会这般多事。 将夏蝉养在这边,没有带回自家,并不是自己想要“金屋藏娇”,而是听了程梦显的话,顾及到和硕庄亲王府那头。 他使劲地扥扥脚,直觉得眼睛要冒火。 骑在马上,他心里火烧火燎,若不是京城有规矩不得策马,他就要策马狂奔了。 终于熬到家,他的脸黑的怕人。 “爷……爷……”门房小厮见状,战战兢兢地上前接缰绳。 孙珏正要找曹颖,顾不上教训着小厮,冷哼一声,提了马鞭大踏步进了院子,直接往内宅去。 曹颖房里,除了夏蝉,孙珏另外三个妾室也在。 因今日夏蝉进门,曹颖特意吩咐厨房加了菜,寻思晚上要给夏蝉接风。 看着时辰,估摸丈夫要家来,曹颖心里也有些没底。嫁入孙家这些年,她还是头一次没有经过丈夫,自己个儿坐了一把主。 想着丈夫的脾气,曹颖只觉得畏惧;但是想到一双孝顺懂事的儿女,她又直了直身板,同几位妾室从容说话。 听到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丫鬟的请安声,曹颖笑着起身,道:“妹妹们,是爷回来了……” 其他人见她起了,都站起来相迎。 话音未落,孙珏已经挑了帘子进来,看着夏蝉俏生生地站在一边,再也耐不住心头怒火,将手中的鞭子挥向曹颖,怒喝一声:“贱人,谁准你多事?” 鞭子长,落到曹颖身上后,鞭尾扫到桌子上的胆瓶,就听“哐当”一声,青花胆瓶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这番变故,惊得屋子里众人都傻了。 孙珏心中,对得罪庄亲王府的恐惧,全化成对曹颖的怒气,只觉得这是催命的仇人,已是红了眼,第二鞭子已经狠狠地又向她挥去…… 曹颖被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唬到,已经怔住,不知躲闪。 “母亲!”随着一声凄厉的叫声,一个身影扑到曹颖面前,生生地挡住了这一鞭…… 第八百二十九章 亲者痛(上) 第八百二十九章亲者痛(上) 挡在曹颖前面的,并不高大的身影,不是别人,正是曹颖视为命根子的长子孙礼。 夏日里的衣衫本就单薄,孙礼身上只穿着雨过天晴色的湘云纱袍子。孙珏这一鞭子下去,正抽到孙礼后背。 孙礼疼痛之下,身子一趔趄,带倒曹颖,母子二人皆跌倒在地。 背上有衣服,还不显,脖颈一侧,触目惊心的,是半条血檩子。 曹颖被这番变故惊的,瞅着儿子,说不出话。 孙珏这边,醒过神来,越发怒不可赦,一脚踢向孙礼,喝道:“反了,反了,你这小畜生是要忤逆不成?” 孙礼毕竟是文弱少年,这一鞭子已经抽得他后背火辣辣的,满脑门子冷汗,对这一脚更是没提防,狠狠地摔了出去。 母子二人身后,就是散落的胆瓶碎片。 曹颖的后背,孙礼的右臂同手掌,都被碎片扎个正着,顿时血流如柱。 孙珏还要上前,那两个年长的婢妾已是瞧出不对,忙抱住孙珏的胳膊,道:“爷,不能再打了,不能再打了……” 夏蝉避在一边,见孙珏夺命阎王的模样,唬得瑟瑟发抖。 孙珏鞭也鞭了,踹也踹了,看着妻儿浑身是血,脑子里清醒几分,冷哼了一声,上前抓了夏蝉的胳膊,大踏步出去。 扣儿稍加迟疑,还是小跑着随着出去。 “礼儿……礼儿……”曹颖顾不得后背的疼痛,坐起身来,看着儿子袖子都被血湿透了,唬得魂飞魄散,哪里还顾不得去看孙珏。 孙礼的目光,落在曹颖身后沾血的瓷器碎片上,脸上露出痛苦之色,喃喃道:“母亲……母亲……” 屋子里三妾之中,大姨娘是孙珏少时的丫鬟,年老色衰,早已失了宠爱,如今住在后罩房;二姨娘是曹颖的陪嫁,也是庶子孙初的生母;剩下的小姨娘是孙珏六月里新纳的,不过十五、六岁,低眉顺眼,从不敢高声。 大姨娘、二姨娘忙扶起她们母子二人,到炕边坐下。 原本见夏蝉还以为是老实的,如今见了这出闹剧,她们两个只觉得自己爷是被狐媚子上身,发了癫疯,要不然怎么能狠心往嫡妻长子身上下这么狠的手。 曹颖先前惊吓过度,还不觉得什么,现下这会儿,搂在儿子,眼泪就跟断线的珠子,再也止不住。 孙礼见母亲头发散了,珠钗也歪了,衣服上血迹斑斑,红了眼圈,咬牙道:“父亲放心,儿子已大了,定不叫他再动母亲一指!” 曹颖见儿子这般,更是心如绞痛,哭着摇头道:“我没事,倒是礼儿……你这傻孩子,为何要往鞭子下扑……” 这会儿功夫,母子两人的血迹,滴滴答答的,已经湿了炕席。 大姨娘无子,待孙礼向来好,见他小脸越来越白,忙上前道:“奶奶,还是快请太医过来,奶奶同大少爷身上的伤也得收拾收拾。流了这些多血,可不敢耽搁。” 曹颖听了,道:“我急糊涂了。有劳妹妹,快使个人去请太医……” 话音未落,就见孙礼“扑哧”一声,喷出一口血来,身子已经软软地歪了过去…… 曹颖哀嚎一声,哆嗦着抱住儿子,脸色唬得没有半点血色。 孙礼已经双目不开,牙关紧闭,看着再无一丝生气。 大姨娘见了,唬得迈不得步,就见曹颖抬起头来,厉声道:“快去,快去给我儿请太医……” 大姨娘也晓得眼下不是耽搁的时候,强忍了脚软,扶着丫鬟飞也似的寻人吩咐去了。 曹颖抱着孙礼,不肯再撒手,眼泪却是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这边闹得鸡飞狗跳,孙娴同孙初姊弟两个也得了消息过来。 看到母亲同哥哥浑身是血,孙娴、孙初两个,都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却是被曹颖给喝住:“不许哭,不要惊扰礼儿……” 她向来温和,难得有这般锐利的时候,气势也怕人得紧。 二姨娘忙上前,牵了两个孩子的手出去,低声吩咐道:“姑娘,二少爷,奶奶现下正急,两位小祖宗还是先回去……” “姨娘,哥哥怎么了?”孙娴年纪大些,自己个儿擦了眼泪,带着担忧看着二姨娘。 二姨娘想着方才孙珏那一脚正踹到孙礼后心上,直觉得一阵后怕。 就算她生有庶子,也从没敢生过其他念头。她是曹家家生子,爹娘兄弟都在曹家东府当差,曹家才是她的正经主子。 孙娴见她不吱声,甩开她的手,道:“我要陪母亲同哥哥去……”说着,转身跑回屋里。 孙初见姐姐去了,也要跟着过去,却是被二姨娘伸手拉住,就听她低声说道:“二少爷听话,不许哭,不许闹,消停地跟着姑娘,万别扰奶奶心烦……” 待孙初点头,二姨娘才放他离开。 天边红彤彤的,晚霞满天,却是瞧着人心慌。 二姨娘捏着帕子,站在廊下,只觉得遍体生寒。 就听到脚步声,是大姨娘回来,后边还跟着周嬷嬷。 “两位姨娘,这是……奶奶头晌还好好的,怎么就病了……”周嬷嬷得了消息,听说孙珏回来,怕他发作孙珏,想要过来帮衬,没想到遇到大姨娘吩咐人请太医,就跟着过来。 她是曹颖身边得用的,两位姨娘平素待她也客气,大姨娘望了望屋里,不知该如何回道。 还是二姨娘嘴快,低声道:“爷误伤了大少爷,奶奶正着急,太医谢姐姐已经使人请了,嬷嬷还是进去看看奶奶……” 周嬷嬷听了,立时就明白过来。 哪里有什么“误伤”,这是姑爷又动手了。 只会向女人挥胳膊,算什么男人?周嬷嬷虽是下人,也瞧这样的人不起。 她急冲冲地撩了帘子,就将曹颖端坐在炕上,怀里抱着生死不知的孙礼,孙娴同孙初两个,则是站在一旁,默默地掉眼泪。 这骇人的情景,使得周嬷嬷也青白了脸,小心地上前。 曹颖察觉有人近前,抬起头来,哪里还有平素的温柔,就跟护崽的母狼似的,眼中满是狠厉。 满屋子的血腥气,半炕的血迹。 “奶奶……太医就要来了,奶奶还是先放下大少爷,更衣吧……”周嬷嬷硬着头皮,轻声劝道。 就听到曹颖眼睛发直,咬牙切齿道:“若是我儿有个好歹,定叫孙珏……偿命……” 周嬷嬷听了,只觉得心里发颤,晓得今日之事不能善了。 她跟在曹颖身边十多年,自是晓得自己主子不在乎自己个儿受委屈,但是一对儿女却是命根子,外人不得碰的。 早年孙珏屋子除了谢姨娘,还有个收了房的丫头,只因喂了孙礼喝了半盏凉茶,害的孙礼拉了肚子,就被曹颖打了三十板子,撵了出去。 这次姑爷将大少爷打得人事不知,叫曹颖如何再忍? 周嬷嬷心里叹息一声,悄悄退了出去。 事情闹成这般,想来也是瞒不住,但是现下背着曹颖,往国公府送信,周嬷嬷又怕曹颖过后怪罪。 一时之间,她也拿不定主意,就决定等太医来了看过主子们的伤势再说。 说是请“太医”,但是以孙珏五品官的门第,真正有职有品的太医,如何能请得到。 过了半个时辰,才有管家带着个浑身酒气的老头回来,说是“许太医”。若不是后边跟着药童,背着药箱,压根看不出这酒鬼是大夫。 曹颖挂念着儿子,家中又有没有男人在,也顾不得女眷不好抛头露面的那些,就在儿子旁边看着。 曹颖没回避,几位姨娘自然就陪着。 那许太医带着几分酒气,就觉得眼睛不够使了,黏在几位姨娘身上,“骨碌”、“骨碌”乱转。 曹颖全心思在儿子身上,浑然不觉。周嬷嬷见不成体统,上前几步,挡在几位姨娘前,对那太医道:“还请老太医给我们大少爷请脉……” 许太医被挡住视线,有些不快,眯着眼睛哼了一声,一手捏着花白的胡子,一手抚在孙礼手腕上。 过了半晌,他才装模作样道:“看来不大好啊……脉象孱弱,甚是凶险……” 曹颖正盯着他,听了这话,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已经倒了下去。还是周嬷嬷,一直瞅着她,见着不对,忙上前扶住。 那许太医已经傻眼,抽了抽嘴角,打了个酒嗝,笑道:“这位奶奶太心急了些,我还没说完。即便凶险也不怕,只要用了我的方子……” 谁有心情同他说笑,众人闻言,皆怒目以对。 家中正经主子都昏迷不醒,人事不知,周嬷嬷红了眼圈,也多了几分硬气,请两位姨娘照看曹颖,她往国公府求援去了…… 曹颐这边,听了这番变故,震惊不已。 心中已经说不出是怒是悔,还是塞什图拉住妻子,叫她稳稳心神,先往孙宅去照看。他自己则是往亲自出面,帮曹颖母子请太医去了。 孙家请的那位许太医,虽没有见面,但是听着周嬷嬷所讲的,就晓得不是个妥当人,还是寻个好太医去看看才稳当。 等到孙宅,看着炕上躺着人事不知的姐姐同外甥儿,曹颐心里后悔万分。 既知道孙珏不好,就该去寻哥哥给姐姐做主,为何自己撺掇向来柔弱的姐姐,反而给他们招来大难…… 前门,孙珏外宅。 因这边的被褥摆件物件,都叫周嬷嬷带人拉到孙宅去了,屋子里面空荡荡的。 孙珏坐在炕边,却顾不得在腻歪夏蝉,眼前就是妻儿坐在血泊中的情景,只觉得心乱如麻。 想到上次见曹颙,曹颙意有所指的模样,孙珏再也坐不住,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地上踱了踱去。 过了半晌,他对夏蝉道:“你先歇吧,爷回宅子看看……” 夏蝉看着炕稍已经空了的地方,想要问问被子怎么办,但见孙珏黑着脸,将话又咽了回去,送他到门口。 孙珏还没出大门,就见有家中小厮秦六儿小跑着过来。 孙珏带着几分不耐烦,喝道:“讨命么?慌里慌张的,成何体统!” 这秦六儿见了孙珏,止住脚步,忙禀告道:“爷,小的老子娘打发小的来给爷送信,说是曹家三姑奶奶来了,见了奶奶同大少爷的模样,已经使人往平王府同曹家送信……” 东窗事发,接下来是,是曹家兄弟姊妹的“回礼”…… 第八百三十章 亲者痛(下) 第八百三十章亲者痛(下) 曹颙得到消息,已经是次日中午。 若不是有曹项的亲笔书信,他都无法相信这个是事实。孙珏,才从曹家借走九千两银子没多少日子的孙珏,竟然将妻儿殴打致伤。 虽说同这个堂姐感情疏远些,比不得曹佳氏同曹颐,但是曹颙既是曹家男人,也见不得自己的堂姐受这般欺负。 他一边叫人备马,一边使人唤曹頫。 这个时候,竟然格外想念远在西宁的鲁莽弟弟。 对于孙珏这样的人来说,与他讲道理,还不如小二的板砖来得实在。 曹颙心里冷笑一声,对于李、孙两家的不耐被这突发事件,引爆到极致。 曹頫这边还是一片阳光,正想着将昨日新作的两篇八股,下晌拿去向钱陈群讨教。 钱陈群下晌不教学生,曹頫这边也把握分寸,没有日日打扰,只是每隔三日,过去论上半个时辰的文。 两人虽相差了十来岁,但是曹頫行事儒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钱陈群对这个小友印象颇佳,两人倒是能说得上话。 看到曹项手书的内容,曹頫还恍惚得很,不敢相信,抬头瞪大了眼睛问道:“大哥,这都是真的?” 曹颙点了点,道:“小四本就稳重,更不会拿这个说笑。” 曹頫涨红了脸,直气得浑身发抖,恨恨道:“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孙珏疯了么,敢这般欺负大姐姐?” 兄弟两个,一个恼极,一个怒极,一路快马加鞭,赶回城里…… 曹家,东府,客房。 曹颖趴在炕上,只觉得浑身酸软,眼皮像是有千斤重,却是嘴巴里渴极。 “水……水……”迷迷糊糊中,她阖了眼睛喃喃道。 就听到女子的惊诧声,随后曹颖就觉得有人轻轻地扶起她,将茶盏送到她嘴边。水温正好,她张开嘴巴,使劲地饮了一口。 带着清香的茶水,顺着喉咙,咽下去,仿佛使得她身上舒坦不少。 她的脑子顿时清醒不少,想到儿子,只觉得心中绞痛,呜咽着说道:“礼儿?” “大姐姐放心,外甥儿并无大碍……”方才喂她喝茶的,是一直陪着她的曹颐。见曹颖迷迷糊糊中,还挂念儿子,她忙俯下身子,轻声安慰道。 曹颖慢慢地睁开眼睛,就见曹颐坐在炕边,带着几分担心看着自己。 “三妹妹……”曹颖扫了扫这陌生的屋子,有些没醒过神来。 曹颐拉着曹颖的手,红了眼圈道:“谢天谢地,大姐姐总算醒过来了……” “这是哪儿……礼儿呢……”曹颖想要起身,但是挣扎之下,拉动后背伤处,只觉得痛得不行,额头已经都是冷汗。 曹颐见状,忙上前按住她,道:“大姐姐放心,外甥儿在西屋。我刚去看过,喝了药睡下了。这是东府客房,昨儿二姐姐原本想要接大姐姐同外甥儿过王府那边,但是四弟说了,大姐姐还是回娘家的好。已经送信给大哥,大姐姐安心休养,先吃了药,有什么等大哥回来再说。”说话间,她起身端了一碗药,亲自喂曹颖用了。 嘴里都是苦味,即便随后含着一颗蜜饯,也让人作呕。 曹颖如坠梦中,喃喃道:“三妹妹,这是怎么回事儿,怎么惊动了三妹妹同福晋?怎么还有四弟……” 曹颐已经满脸羞愧,道:“都是我不好,既知姐姐受了委屈,就该早日请大哥为姐姐做主,也不会让姓孙的这般猖狂!大姐姐,您放心,二姐姐说了,曹家的女儿,不是谁都能欺负的,定要给大姐姐找回公道。” 曹颖慢慢合上眼,不去看曹颐,不是心里埋怨她,而是身为长姊,这般狼狈的情况下回娘家,实在没有脸面见弟妹。 静惠站在帘子外,停了脚步,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有进来。 “三妹妹,娴儿……”曹颖突然想起女儿,再次睁开眼睛,问道:“劳烦三妹妹帮我照看下娴儿……” 曹颖说不清是哀伤,还是悔恨,只觉得自己这半辈子白活了一般。 委曲求全,却落得现下这个下场,是不是自作自受? “不用大姐姐吩咐,外甥女儿昨儿就一道接过来了。昨儿守了大姐姐伴宿,现下让四弟妹带回去安置了。”曹颐掏出帕子,给曹颖试了试额头上的冷汗。 曹颖本就精神不足,说了这会儿话,就阖了眼睛,再次迷迷糊糊睡去。 曹颐见状,长吁了口气,站起身来,就看到帘子后站着的静惠。 因怕惊扰曹颖,曹颐轻轻地走了出去,将神色不安的静惠招呼到院子里,才小声问道:“怎么了?” “孙家大姑爷来了,在前院客厅,要接大姑奶奶他们回去。四叔出去好一会儿,还没有回来……”静惠蹙眉,低声道:“四叔年轻……万一拦不住……” 因放心不下曹颖,曹项早上去衙门请了假,就回来了。 曹颐听了,真是心头火气:“他好大的胆子,难道还想来曹府抢人?” 想起昨晚,曹颖、孙礼母子两个生死不知的时候,孙珏连个人影都不见,曹颐对他真是再没有半点指望。 她却不知道,孙珏在外宅那边得了消息,原本是想要回宅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但是,走到曹家胡同口,正好见到平郡王府的车驾到了,立时没了胆子,急忙带人躲了起来。 曹佳氏虽是二姨,但是孙珏何曾敢在她面前摆过姐夫的谱。 更不要说曹佳氏向来牙尖嘴利,每次见到孙珏做作的道学模样,都要吃哒两句。偏生身份所限,孙珏只能听了。 说起来,他对这位福晋二姨比曹颙还畏惧三分。 当然,他绝不会承认自己是怕了曹佳氏身后平郡王府的权势,安慰自己是“好男不跟女斗”。 没想到,不仅两个小姨子都惊动了,那个庶出妻弟也跟着凑热闹,半夜三更过来不说,还将曹颖母子接回娘家。 孙珏半夜回家,看着没热乎气的屋子,气个半死。 不晓得该骂曹颖不知好歹,还是骂曹家恁地多事。 迷迷糊糊过了一晚,今儿到了衙门,孙珏才开始后怕。这一下子,将小姨子,小舅子都给得罪了,还不知曹家人会如何说话。 换做是其他人家,夫妻不谐,大不了休妻。 但是曹颖这边,却是想也别想。她是孙老太君生前许给自己的,父亲对这个表侄女媳妇最是满意不过。更不要说曹颖为孙家诞下长孙孙礼,向来行池无差。 在衙门里踌躇到中午,孙珏还是决定厚着脸皮登门,将妻儿接回去再说。他们是孙家人,自没有在曹家住着的道理。 他却是不想想,他恨不得打死妻儿时,心里可没想着自家人不自家人的。 曹项与曹颖虽不同母,但是对这位温和可亲的长姊也向来敬重。昨晚看到她们母子浑身是血的模样,也是惊怒不已。 倘若当时,见了孙珏,他也绝对能挥起拳头。 即便过了一夜,他心中的恼恨丝毫未减。只是他毕竟是弟弟,上面还有兄长在。此事如此处置,还得等兄长来做定论。 曹颖的弟妹中,令孙珏心存顾忌好几人,但是并不包括曹项。 虽说曹项中了探花,如今入了翰林院,但是在孙珏眼中,不过是无足轻重的曹家庶子。 见曹项不冷不热的,对自己要接妻儿回家的话,不留半点余地的回绝,孙珏怒了。 他“腾”地一身,从椅子上蹿起来,指了曹项的鼻子,大骂道:“你算什么东西?别以为有了七品顶戴,就人模狗样的,不过是丫头养的,竟敢管我孙家的家事儿?不过是看在亲戚情分,才没有告你私闯民宅之罪,你别蹬鼻子上脸!” 曹项见他倒打一耙,满嘴胡吣,气得满脸通红,冷笑一声道:“如此说来,还是便宜我了不成?这个便宜我可不敢占,要不然咱们就衙门里头说道说道。看看是宠妾灭妻,无辜毒打嫡子的罪过大,还是我这接姐姐回娘家‘私闯民宅’的罪过大!” 孙珏见曹项脸上露出鄙视之意,哪里还受得住,吼道:“哼!谁还怕去衙门不成?女子嫉妒,本就犯了‘七出之条’,若不是给你们曹家留些脸面,孙某早就奉上休书,另聘贤良妇。那小畜生是孙家骨肉,无故违逆亲父,就是打死了,谁人又奈我何?” 曹项听了,真是怒极反笑,道:“想要休妻?你若真要脸面,倒是先将大姐姐的嫁妆赎回来,再提这两个字不迟!” 孙珏被说破丑事,面上搁不住,望向曹项的目光,已经跟看仇人似的,硬着头皮道:“看来,除了‘嫉妒’,曹氏还犯了‘口多言’。七出犯了两条,这样的女子怎还配为孙家妇?” 他口口声声将“休妻”,挂在嘴边,不过是夫妻十多年,晓得曹颖的性子,是离不开一双儿女的。 即便叫她死,她也会死在孙家,因为儿女都在孙家。 孙珏想到这里,底气就越发足了,扬了扬下巴,看着曹项道:“曹氏还罢,你们愿意留就留,我也不稀罕这样的嫉妒恶言的妇人。孙礼却是我孙家骨肉,没有被强留曹家的道理……” 话音未落,他已经被人拽了一把,抓住领子。 “嫉妒恶言,你说的是哪个?”曹頫已经没有往日的斯文,满脸怒气地看着孙珏,喝问道。 孙珏被勒得喘不过气,脸上苍白,挣扎着说不出话。 侧过头去,他刚好看到曹颙跟在曹頫身后,面沉如水看着自己,忙咳了两声,道:“孚若……” 曹颙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没有理会,走到曹项面前,拍了拍他的肩:“四弟,做得好。” 曹项见他眼中是关心、肯定之意,不禁低头,只觉得眼睛发酸。 即便只是丫头养的,他也是曹家子。 身为曹家男人,要是连女人都护不住,那还说什么支撑门户,建功立业。 曹頫那边,见孙珏小丑一般,只觉得心里直恶心,高举的拳头已经忍不住挥了下去。 就听“哎呦”一声,孙珏捂着半边脸,身子一趔趄,险些摔倒。 曹頫有些洁癖,打了一拳后,看了眼自己的拳头,望向孙珏的眼神,就跟看污秽之物一般。 这一拳头,刚好打到孙珏鼻梁上。一时间,他只觉得鼻子又酸又麻,眼泪、鼻血都忍不住流了出来,狼狈不堪。 “你怎么以下犯上,动手打人?”孙珏站直身子,一边捂着鼻子,一边指着曹頫道。 曹頫冷哼一声,已经懒得看他,走到曹项下首坐了,看着曹颙道:“大哥,既是有人不稀罕大姐姐,那这亲戚也做不得了。只是四哥说的对,大姐姐的嫁妆可半点不能少,按照嫁妆单子一样一样的收回来,总不能便宜了这不仁不义的混蛋!” 曹颙静静听着,眼睛盯着孙珏,没有回曹頫的话。 他虽没有开口,也没有半句责备之意,但是孙珏这边却心虚了。他顾不得鼻子流血,放下手来,拱手道:“孚若,这本是姐夫家事。刚才四舅无礼,我才口不择言了些。今儿从衙门请了假,就是来接礼儿他们母子回去。本没什么事儿,要是闹大发了,白的叫人看笑话。” 他还不知道,方才他指了曹项大骂“丫头养的”时,曹颙就已经到了门口。 欺负了个姐姐,已经罪不可恕,还要到曹家来欺负他弟弟,曹颙就算是泥人,也要火了。 “笑话?什么笑话?曹家女‘嫉妒恶言’的笑话?”曹颙淡淡地说道,看不出喜怒,心里已经将孙珏千刀万剐。 孙珏被堵得无语,半晌方红着脸道:“礼儿她娘难得回次娘家,就让她在这边歇两日也好。孚若,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恩情似水深。就算不看在我的情分,还要念着孩子们。还是,等你大姐做主吧……” 说完,他也不看厅上的曹家兄弟,转身逃难地奔了出去。 曹頫没想到他要跑,忙起身要追,被曹颙开口止住。 “大哥,就这么任由他走了?”曹頫带着几分不满道。 “不差这一时半刻。”曹颙看着孙珏的背影,眼里没有半点温度。 曹颙之所以忍住,没有让人立时将孙珏打个半死,主要是顾念到孙颖。那个大姐,向来是“以夫为天”的贤惠人,同曹颐的自立自强不一样。 孙珏敢在殴妻鞭子后,还大言不惭地提出“休妻”,就是拿捏住曹颖的性子。 难道,他真以为,曹家就怕了这“休妻”二字不成? “先去看看大姐姐……”曹颙看着犹自不平的曹頫,说道。 曹頫使劲扥扥脚,道:“真是便宜了他,最少要打个半死才撵出去。大姐姐最是贤惠,他还要说大姐姐‘嫉妒’、‘恶言’,还口口声声说要‘休妻’,真是要气死人!” “休妻……” 随着说话声,众人都转过头去,就见廊下,曹颖由曹颐、静惠两人搀着走来。 她脸色惨白,眼神望向曹颙等人,喃喃道:“孙珏要休我?” 曹颙虽不知她伤处如何,但是见了她这去了半条命的模样,心里真是揪得生疼。 “大姐身子不舒坦,还是回房说话……”曹颙上前两步,道。 曹颖看着曹颙,上前一步,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再次问道:“他真是……要休我……那我的礼儿,我的娴儿怎么办……”说到最后,情绪越发激动,声音尖厉,身子也颤抖起来:“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怎么办……” 曹颙见她眼神涣散,眼看就要癫狂,道:“大姐放心,礼儿、娴儿都是曹家骨肉,谁也夺不走,就在大姐身边,就在大姐身边!” 许是曹颙的神情坚定,使得曹颖得到安抚,涣散地眼神渐渐清晰起来,随后就蒙上一层水雾。 她放开曹颙的胳膊,慢慢低下头,不愿让弟弟妹妹看到自己个儿的眼泪。 “都是我的不是,让大家伙儿跟着费心……我还是带着礼儿,娴儿回去……我离不了他们……”曹颖只觉得浑身无力,这辈子怕是就这样。 儿女就是她这辈子的指望,要是不能守在儿女身边,她活着还有什么奔头。 曹颐在旁,见她如此,上前拉着她的手,道:“大姐姐不相信哥哥的话?哥哥要恼了。” 曹颖闻言,顾不得擦眼泪,抬起头来,就见曹颙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颙弟,姐姐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夫妻之义可断,儿女之情舍不得……若我不在,有了后娘,就有后爹,礼儿……娴儿……可怎么办?”曹颖哭着说道:“若非如此,我何必忍气吞声这些年……” 方才曹颙却是有些恼了,就算曹颖是他堂姐,但是见她在娘家兄弟姐妹都在她眼前的时候,还选择委曲求全,没有半点依靠娘家人的想法,如何能叫人不恼? 窝囊成这样,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现下,听了她这番话,并不是留恋丈夫孙珏,而是慈心使然,顾念儿女。 曹颙也是为人父者,心中的那些恼怒早已烟消云散。 他伸出手去,扶住曹颖的肩膀道:“大姐且放心,难道这么多娘家人,还不能护住大姐的两个孩儿?孙珏的话,大姐不要放在心上。休妻也好,和离也罢,轮不到他来做主……我会写信给杭州那边,咱们曹家人不能白受这个欺负,总要先给你讨还个公道,再说其他……” 第八百三十一章 “扬名”(上) 第八百三十一章“扬名”(上) 东直门,李宅。 听扣儿讲述了孙宅的变故,李诚心里有些没底。他实在没想到,舅舅能这么犯浑,为了个新收的小妾,殴妻鞭子,不仁不慈。 他却是忘了,这吓唬孙珏,不将夏蝉带回孙宅,还是他的主意。 如今,不只曹家,连平郡王府同国公府都惊动了,此事怕是不能善了。听说曹家二姑娘、三姑娘都是厉害性子,要是她们迁怒夏蝉,盘查起来…… 想到这儿,李诚越发不安。 “舅舅那边这几日如何?可否还去了曹家?”李诚抬头问道。 “舅老爷三日没回外宅,那边下人又没有孙家的老人,如今是什么情形也不得知。只是昨儿我跟着陈嫂子到孙宅领日用银子,从管事婆子那边问出几句,才大约摸晓得些。”扣儿回道。 “舅母伤得如何?表哥呢?”李诚皱眉问道。 “当时舅爷嗔怪舅奶奶接夏姨娘回宅子,显然是怒极,舅奶奶同表少爷都挨了鞭子……奴婢唬得紧,具体伤到那里了,也不尽知,只是瞅着都见红了。”扣儿说起,犹自后怕,说道。 李诚听了,真是咬牙切齿。 要是曹家愤怒,盘查夏蝉,这拔出萝卜带出泥,就要将李家搅合进去。 祖父那边,还将曹家视为倚仗,要是彻底得罪了曹家,之前那九千两银子的便宜占得就是得不偿失。 他虽有几分小聪明,到底年幼,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觉得心浮气躁,对扣儿挥挥手,道:“我都晓得了,你先回去,看好夏蝉,有什么消息再回来报信。” 扣儿原想问问,自己还要在外头待多久,但是见李诚脸色儿不好,也不敢相问,俯身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要不然使人带着夏蝉,藏到城外庄子去? 只是这个时候动手,是不是显眼了些。要是曹家本没留意夏蝉,这样一来,反而打草惊蛇。 李诚想得脑仁疼,坐在椅子上半晌,唤人道:“请大管家,快请大管家……” 不晓得是不是中元节的缘故,屋子里暑气尽消,李诚只觉得浑身凉飕飕的…… 三日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程梦显这边,本就留心着孙家,曹颖出事次日也得到消息。因为他是在外宅置的眼线,对于孙家的消息晓得的并不详细。等到使人查明,已经是三日后。 程梦显早已决定要将此事完结,好早日解了曹家心里的疙瘩,但是因为涉及李家,他还在寻妥当的法子。 毕竟,李家在江南势大,就算为了交好曹家,也不能同李家撕破脸。 倒是这个孙珏,将曹李两家都得罪狠了,只能在他身上下手。 想到此时,听着书房外树上传来的蝉鸣,程梦显叹了口气…… 曹家,东府。 经过几日调理,曹颖背后的伤处都已经结痂,整日燕窝人参地补着,脸色也好了不少。她虽然血流的多,但是都是皮外伤,并无大碍。 倒是孙礼那边,因挨了一脚,伤了肺腑,正经需要调理些日子。 曹颖从醒来那日起,就守在儿子床边,非要照看他喝了药,睡着了才肯回房歇息,谁劝也不行。 孙礼十三岁,已经是半个小大人,见母亲如照看幼儿般照看自己,窘得满脸通红。但是见她苍白着脸,双眼红肿的模样,又不愿违了她的心意。 曹颐同静惠两个原要劝她好好将养,见她伤势确实无碍,就不拦着了。主要也怕她安静下来,胡思乱想。 毕竟,对任何一个女人来说,眼下都是个大坎儿。 那日孙珏上门来胡吣一番后,曹颐曾私下问过曹颙,到底想要如何解决大姐姐之事。 瞧着曹颖顾念儿女的模样,不管是“和离”,还是“休妻”,都受不了。“义绝”的话,不仅断了两姓的亲戚情分,对孙礼、孙娴兄妹两个也名声有碍。 曹颙的意思,是“析产另居”。不过,要等告知兆佳氏之后,曹颖处也要问个准话。 富贵人家,夫妻不和,丈夫又不得休妻的,也有长辈做主,像兄弟分家那样析产别居的。只是如此一来,多是妻子吃亏,虽能得了清净,却相当于没了丈夫,守着活寡,吃斋念佛,照看儿女;做丈夫的,则是搂了新欢,另居一处。 只是为了这“嫡”字,有资格参加家族应酬的,被家族认可的女主人,还是嫡妻。其他妾室,即便再受丈夫宠爱,也上得台面。 曹颐听了,对兄长这个主意甚是赞成。 若是能别居,就是曹颖说了算,不用再看孙珏的小人脸色。 只是大姐姐才三十出头,往后就跟守寡一般,倒也让人辛酸。 曹颙见妹妹神色黯然,道:“孙珏只是欺软怕硬的小人,还是看大姐姐到底乐不乐意。他的郎中,做不了多久。到时候,说不定要回杭州去。若是大姐狠下心来,同他析产别居,留在京城,我们也能照看。要是的大姐还有其他念头,那咱们只能权势逼人,跟孙家算算总账……” 曹颐上要侍奉婆母,下要教养幼儿,也离不开身。等曹颖醒后,又陪了半日,就回府去了。 曹佳氏没有亲自过来,但是打发福秀阿哥送了两盒人参过来,还传话给曹颙,让曹颙出城前,过平郡王府一趟。 曹佳氏心里恼孙珏的无情无义,可是她不主张“和离”或者“义绝”。 不为别的,就为曹家的名声禁不起折损。像她们这些年长的兄弟姊妹还没什么,不过是往来应酬时,听几句闲话;四姐、五儿两个过几年就选秀,长姐的闲话,会影响到她们两个的终身。 曹佳氏晓得弟弟最是护短,怕他激愤之下,同孙家撕破脸,才特意传话过来,提醒他此事。 曹颙那日在昌平得了消息,确实抱着“义绝”、“和离”的心思,但是被初瑜提醒,也顾念到四姐与五儿。再加上外甥、外甥女的缘故,才使得曹颙想着先通过孙文成,将“析产别居”的手续办好,再慢慢收拾孙珏,为曹颖出气。 曹佳氏见曹颙心中有数,稍稍放下心来,道:“对了,前些日子大表哥来请安,带了舅舅的亲笔信,说是想要求个人情,举荐个族侄到你姐夫帐下补个笔帖式。我这边只说要问过你姐夫,还没有松口。” “咦?”曹颙有些意外,道:“大表哥不是正跑官么?怎么舅舅不给他想法子,反而举荐什么侄子?” 曹佳氏道:“虽说舅舅添了老生子,但是才多丁点儿大,能不能站住都是两说。两位老太太同舅舅都上了年纪,如何肯让大表哥上疆场?再说,舅舅此番让大表哥进京,未曾不是试探试探皇上的心意。当初,皇上命人建造织造府的时候,可以说过,命织造府官员永久居住。结果,只有咱们家,祖父、父亲两代人承袭织造,住了几十年。即便后来搬家北上,内务府除了将府中内宅所有物品造册划归曹家,还给了房产的补贴银子。舅舅年将古稀,怕也是等着皇上的恩典,想要大表哥子承父业。” 曹颙闻言,冷笑两声。 还想“子承父业”?怕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两日。 “姐,李家那位族侄,姐夫会不会用?”曹颙问道。 “会。不说别的,就是大舅舅这十多年来,每年往这边府里孝敬八千两银子炭敬,这点脸面你姐夫也得卖给他。”曹佳氏想了想,说道。 “八千两?”曹颙听了,皱眉道:“连姐姐姐夫这边都八千,那想必八阿哥、九阿哥那边的要翻几倍了。” “也就是舅舅还兼着巡盐御史,要不然这人情银子都凑不齐。听说大表哥这次进京,送了四十余户人家的冰敬。这实是太扎眼了,若非如此,也不会有人故意卡着他,让他捞不着实缺。”曹佳氏道。 “姐姐,说句实在话,皇上为何不能待父亲那边厚待舅舅,还是他自作自受。老是想着抱大腿,却忘了正面有个正经主子看着。前两个月还打主意到母亲头上,说要接母亲归省,被我拦下了。我已经同母亲说了,若是为了儿女,还是同那边关系淡些好。”曹颙说道。 曹佳氏笑着点了点头,道:“弟弟拦得对。就是真正的财主富户,也不敢这般张狂,更不要说,舅舅送的,都是从盐道里卡出的油水。他也是老糊涂了,拿着皇上的银子,明晃晃地到京里送人情,皇上如何能待见?” 曹佳氏的身份使然,往来的都是宗亲王府的贵妇,整日里跟人玩儿心眼,眼光最是通透。 曹颙对这个姐姐,向来信服,就将前些日子李诚设计孙珏“买妾”之事说了。 曹佳氏听了,怔了半晌,叹气道:“真真没想到,大表哥这么个老成人,生出这么个东西!毛还没长全,就满身心眼子。只是心够黑,孙珏是他亲娘舅,半点骨肉亲情都不讲。这孙珏还自诩为孔子门生,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做了这些年京官,连这点小道行都看不透。这不过是算计他银子,还是他亲外甥,手下容情罢了。倘若别人算计他性命,就是有九条命,也不够丢的。” 曹颙道:“反正我心里,只念着看到的这几个。其他亲戚,我都顾不得。同您说这个,也希望姐姐同李家远些,省得日后受了牵连。那个孙珏,暂且等等看,要是老天没‘报应’,那少不得咱们也要费费心,总不能让他就这么欺负曹家人。” 曹佳氏点点头,道:“我也恨,那晚得了消息,赶去大姐姐宅子,见了大姐姐同外甥那般惨烈,我都寻思要是见了他,定要寻个由子先打个半死。没想到,等了半晌,不见人,才便宜了他。最看不得他的轻狂样子,明明是父亲提挈孙家,倒好像咱们曹家子孙都受了孙家的恩惠似。不过是个五品郎中,就整日里对着大姐姐吆五喝六的,小老婆收了一房又一房,什么东西?摘了他的顶戴也好,总也要给孙家人提个醒,省得他们忘了大姐姐还有娘家人…… 却说扣儿出了李家,回头望了望李宅的大门,再低头再瞧瞧自己个身上穿着的衣裳,心里叹了口气。 真是不知道,到底何时才能熬出头。 她托名叫“扣儿”,在李家的名字的叫“彩娉”,同另外一个丫鬟“云婷”两个一道侍候李诚进京,年纪虽不大,却算是李诚身边的老人。老子娘都是府里的头面管事,打小也是锦衣玉食养大的。 到孙家外宅半月,孙珏并不是阔绰之人,留下的银钱本就有限。管事同厨娘,都不是孙家人,而是签的短工,自然是要使劲地克扣银钱。 结果,这伙食也好,衣裳也好,不过是面子货。瞧着还凑合,吃到嘴里,穿到身边,根本就无法同李家的相比。 彩娉虽机灵,到底是没吃过苦的,想着这半个月的苦日子,眉头皱成一团。 又怕有被人追踪,也不敢雇车,走到前门时,小姑娘已经是气喘吁吁。 看着两侧的饭馆酒坊,闻着着饭菜香气,彩娉就有些忍不住,寻了个干净的馆子,进去要了几个肉菜。 同夏蝉相处半月,人前她扮作小丫鬟,人后夏蝉也不敢真使唤她。将她当成小妹妹似的,没事念叨自己的弟弟。 孙珏三日不过来,夏蝉惶恐不得终日。她回孙宅待了半日,听几位妾室提及大奶奶娘家显赫,生怕出事牵连到自己个儿身上,吃不好、睡不好的,整个人瘦了一圈。 彩娉可不会承认自己嘴馋,从饭馆出来,她看了看手中的油纸包,想着今儿无论如何要劝夏蝉多用些。 要是不养胖了身子,怎么受孕?只有夏蝉有了身子,她在孙家的差事才算完。 这里离李宅远了,顾忌少些,彩娉就拦了辆骡车,雇车代步。 刚进胡同口,就听到前面喧嚣。 “莫非是曹家找来了?”彩娉心里有鬼,忙撩开帘子,探头去望。 就见孙家外宅门外,还停了几辆马车,围了一圈人,将道都给堵了。 彩娉骇白了脸,真是恨不得立时就掉头回李家,但是想着消息没打探到,也不敢随意。 她挤出几分笑,对赶车的汉子道:“大叔,俺家得穿过这个胡同才到。刚给俺家奶奶打的下酒菜,眼瞅着凉了,回家就要挨骂。请大叔帮问问,前面到底怎么了,看能不能挤挤,让骡车过去,省得咱们绕道费功夫。”说话间,摸出十来个铜钱,塞到那汉子的链搭里。 那汉子也爱看热闹,听前面人群中,传来女子尖锐的声音,伸着脖子巴巴望着。 听了这小客人的话,正合了他的心思。他将骡车停了一遍,抄着手,挤上前去,却是前头围得紧。 这时,就见一个老大娘从人群里出来,边走边叹气。这车夫上前,问道:“老嫂子,这是出了什么事儿,将胡同都堵了?我车上客人还催着赶路,我来打听打听。” “作孽啊,作孽……”那老大娘摇摇头,道:“不知是哪个丧了良心了王八蛋,长了花花肠子,看上妓院里的清倌人,还不肯掏银子,私下拐了出来。如今老鸨子带着龟公找上门来,那姐儿耐不住吓,上了吊,生生地断送了小命……” 第八百三十二章 “扬名”(下) 第八百三十二章“扬名”(下) “命案?”彩娉听了车夫的话,直觉得牙齿打颤。 那车夫只当她害怕,道:“真是晦气!不仅那窑姐儿倒霉,这家雇的几个看差的也倒霉,都被老鸨子使人抓了,少不得也要往衙门里走一遭。看热闹的实在多,怕是不好腾道,说是已经有人去顺天府报案,等到差役来了,少不得还要耽搁,小大姐儿,要不咱们绕道?” “绕道,绕道,大叔!”彩娉只觉得耳朵“嗡嗡”的,慌慌张张地应了一句,就撂下帘子。 车夫拽了缰绳,将骡车掉转方向。 彩娉车里是瑟瑟发抖,手心都是冷汗。 夏蝉的身世,彩娉也知晓些,晓得其是扬州人,死了亲娘,家中有个同胞弟弟,后母偷偷将她卖给人牙子。 明明这个夏蝉是自己三少爷“使人”送给舅老爷的,怎么就成了舅老爷拐带? 相处半月,她也瞧出夏蝉的性子,最是胆小怕事。因看到舅老爷挥鞭子,她怕得这几晚都没睡好,生怕哪日这鞭子也落到自己个儿头上。 连挨打都害怕的人,能有胆子自缢? 彩娉是李家大宅门长大的,对于权贵人家这些脏事儿不晓的听过多少,自是晓得其中异常。 她心乱如麻,直到车夫绕了个胡同,到了十字路口,停了马车,问她接下来怎么走,她才醒过神来。 她挑开帘子,胡乱指了个大门,道:“大叔,俺到了。这里下车吧,省得叫奶奶晓得雇车,骂俺懒。”说话间,她下了马车,从荷包里摸出铜钱,清了车资。 这车夫倒是憨厚,见她将落下装菜的纸张包,还开口提醒道:“小大姐儿,别落了东西,与人为奴为婢的,也不容易。” 彩娉谢过,拎着纸包,看着骡车离去,才慢慢往前门大街走。 孙宅是不敢回去了,孙家外宅那几个仆人,都以为她是夏蝉的丫头。要是到衙门中,同老鸨的话对不上,就不知该如何说了。 看来,得先回李宅,将这番变故告之三少爷…… 孙珏这边,正骑马从衙门回来,心里郁闷得紧。 不仅家中不太平,衙门中的事也让人闹心。他的好友,主事沈青外放湖广做守道,今日由吏部官员领着,离京前往热河。等到陛见完毕,就要直接南下赴任。 今日司里众人送别沈青,提及此事,皆是羡慕不已。 虽说京官外放,多数时候都要升个一级两级的,但是从六品主事一跃为四品道员,这是连升四级。 也只有科班出身的司官,才能有这个际遇。 像孙珏,因是恩萌纳捐的官出身,属于杂牌子,按照规矩,只能为辅佐官,是不能做掌印正堂的。 当然,要是家族靠山大,皇上恩典,则不用受这个限制,比如曹颙。 湖广是天下粮仓,富饶之地,沈青这回真是捞上一个大肥缺。 孙珏心中,触动颇深,甚至有些埋怨父亲。他还暗暗抱怨,若是父亲没有让自己出仕,而是容自己参加科举,考个进士出身,是不是自己的前程就更平坦些。 不过,想着乡试的同年,考中进士后,还有在知县任上熬的,孙珏心中那点科举的念头就熄了。 孙家与李家不同,李煦心里惦记的是盼着李家能同曹家一般,将织造府传给子孙;孙文成却是希望长子能重归朝廷,孙家子孙读耕传家,恢复早年荣光。 如今,孙珏在京城,满脑子也是想着如何能往上爬。 这次西北战事,却是一个大大的机遇。如是战事得胜,论功行赏,他们兵部执掌军需这些司官也能有个盼头。 想到此处,孙珏心中浮躁去了几分。 不着急,在兵部多应磨几年也好,毕竟兵部的油水也算丰厚。 令人头疼的,还是曹家。妻子向来贤惠柔顺,如今竟然有事儿就跑回娘家,都是那个三小姨子撺掇的。 孙珏已是后悔,不该让妻子同她们多往来,要不然也不会成了今日这般尴尬。 至于他自己,可没觉得哪里错。男人添个妾室,实算不得什么。 将到家门口,看到门外停着好几个衙役,还有个妇人在其中,孙珏就有些皱眉。 他跳下马,认出那妇人是外宅的厨娘陈嫂子。 他的心“咯噔”一下,提的老高,觉得有些不对劲。莫不是“东窗事发”,庄亲王府那边要追究他奸污美人的罪过? 这时,就有个捕头上前,扫了眼孙珏的官服,拱手道:“敢问这位大人,可是这宅子的主人兵部郎中孙珏孙大人?” 孙珏点点头,道:“正是孙某,敢问几位是……” 那捕头三十多岁,长得五大三粗,道:“今日未正(下午两点),有人往顺天府衙门报案,前门外取灯胡同发生命案,乃是大安胡同欢喜楼的逃妓自缢身亡。据厨娘陈氏交代,逃妓夏蝉所在宅院为孙大人赁居,还请孙大人随在下回顺天府衙门协查此事。” 听到“逃妓”,孙珏刚想要摇头,只当对方误会,夏蝉怎么是“逃妓”? 扬州瘦马行,可不是寻常妓院,那里面出来的女子都是没有入妓籍的。 大清律上有规定,地方官不得纳部民妇女为妾,官员不得纳乐妓为妾。虽说官绅富户,纳妓为妾者不计其数,但是体面人家还是有所顾忌,毕竟以娼为妾有碍家风。 就是孙珏用九千两银子,从程梦显那里换来夏蝉身契,也是瘦马行的人以“养父母”身份,将女儿卖为婢子。 但是听到后边提及厨娘陈氏,夏蝉的名字也对上,孙珏懵了:“什么,夏蝉死了?” 那捕头点点头,道:“正是如此,所以府尹大人命在下请孙大人往顺天府协查此事。” 孙珏脑子虽发懵,但是也晓得这其中有不对之处。他道:“这夏蝉虽暂在我赁的宅子里,却不是欢喜楼的逃妓。她的身契,就在我家里收着,待我取了来,再随你们回顺天府……” 这捕头自然无话,毕竟孙珏是职官,就是到了顺天府衙门,在定罪之前,京兆尹也要客气应对,不能像对待百姓那样刑讯。 孙珏快走几步,进了大门,只觉得心里“突突”只跳。 虽说不笑的为何出来个欢喜楼,但是夏蝉好端端的自缢就透了古怪。 一时之间,孙珏说不出是惊慌,还是愤怒。 莫非,是曹府有人去那边宅子吓唬夏蝉? 瞧着曹家兄弟那日对他的态度,半点没有将他放在眼里。若是如此,实是欺人太甚。 孙珏怒冲冲地奔到内宅,就见长妾谢氏带了另外两个妾面带忧色,在院子里相迎,想来是听到前院的消息。孙珏心中着急,顾不得搭理她们,直接挑了竹帘,进了上房。 待他翻箱倒柜,遍寻不着的时候,才想起那身契不在这头放着,而是锁在外宅一个箱子里。 他拍了拍脑门,站起身来,长吁了口气。 谢姨娘小心地跟了进来,红了眼圈道:“爷,是要随衙役往顺天府?还是请奶奶回来吧,家中总要有个照看。” 孙珏脚步一顿,不耐烦地摆摆手,道:“接她作甚?爷不过是到衙门回几句话,又不是不回来。”说着,大踏步出去了。 谢姨娘比他年长几岁,侍候他二十多年,晓得他的脾气,不管心里想什么,嘴巴上是不肯服软的。 待孙珏走后,她就唤了二姨娘梁氏道:“妹妹,这好好的爷又贪上官司,还不知何时能了。家中总要有人主持中馈,爷心里惦记奶奶,只是抹不开情面,还是咱们去探看奶奶,劝奶奶回来吧。” 梁氏心里冷哼一声,晓得谢氏全心为孙珏打算,心里不以为然,面上却不显,只是道:“刚好二少爷也一直念叨,想要见大少爷同姑娘呢,咱们就带二少爷去给奶奶请安。” 谢氏一听,有二少爷出面,倒是比她们两个妾室名正言顺,忙点点头,道:“好,好,眼见天就黑了,这就去了……” 梁氏应了一声,亲自去接了孙初过来,同钱氏乘了马车,一起往曹家去…… 平郡王府这边,曹颙同姐姐说了会儿话,被几个小外甥拉到校场,射了几支箭,又被姐姐留了饭。 半月没见天慧,曹佳氏已经有些耐不住,直问曹颙何时才带众人回京。 毕竟庄子在山里,气温比城里低,到了八月,就秋风乍起。 在城外住了几个月,自由自在的日子虽舒心,但是生活交际,多有不便。 如今又有曹颖之事,不管如何,也要知会李氏同兆佳氏,看来月末之前,也该回到城里住了。 曹佳氏听了,心里欢喜,同曹颙商量,中秋家带着几位小阿哥归宁之事。除了陪母亲之外,还惦记要接小侄女过来。 讷尔苏出征大半年,曹颙也怕姐姐孤单郁闷,见她有兴致,自是不反对。 这一耽搁,曹颙回到府里时,已经是戌初二刻(晚上七点半),天蒙蒙黑。 刚进院子,就有郑虎过来,将孙珏往顺天府衙门之事禀告。 曹颙听说孙珏那个外室“自缢”,不禁皱眉。恐怕不是“自缢”,而是“被自缢”。 他虽等着程梦显的动作,但是也没想到最先倒霉的会是个女子。 这就是程家的态度?“逃妓”? 一盆污水泼向孙珏,却没有李家什么事儿。 “使人过东府问问,小五在不在,若是小五在,叫他过来一趟,我在书房等他。”曹颙对郑虎道:“事情有点乱套,李宅那边,使人盯紧些。” 郑虎应了,吩咐人往东府去了。 曹颙没有往内宅去,直接到书房,叫小厮上了壶浓茶,等曹頫过来。 既是孙家有人过来给曹颖请安,不知曹颖有什么想法。 曹颙端着茶盏,寻思自己是不是心太硬。 听说孙珏外室的死讯,他想到的是,这下怕是便宜了李家,这死无对证,就算往后纠出李家的事,李家也能一口否定。对于那年轻暴毙的女子,他却没有怜悯之心。 或许是因为他晓得。从成为棋子,掺合到程李两家设的“美人局”时,这个女子就已经注定了死亡的结局。 李诚虽心狠手来,也带着几分孩子气,不肯吃亏,不让孙珏带夏蝉回孙家,不过是抱着“借子”的打算,等到夏蝉有了身孕再收局。 到时候,不管生男生女,都是孙家骨肉。 李家这边求还双生子的故事,就能重演绎一边,被动的就是孙家。 这点小算计,并不难猜。 等到夏蝉生子后,性命也就到头了。 闹到顺天府,还牵出个欢喜楼,曹颙挑了挑嘴角。看来这回,孙珏要“大名远扬”。 他不是个聪明人,逼急了,说不定会将程梦显咬出来,却不知程梦显会如何让自己全身而退。 若是想要一环套一环,丝丝入扣,就要看程家在京城的力量如何。 曹颙之所以没有直接出面教训孙珏,也是等着程梦显的动静。如今闹了这一出,他有些觉得没滋味儿。 但凡孙珏对曹颖好些,就算他人品再不堪,曹颙也会顾念几分。如今这样算计来算计去,并非曹颙所愿。 正想着,就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 “大哥,您叫我?”曹頫挑了帘子,进来。 曹颙站起身来,招呼他坐了,问道:“孙家来人了?大姐如何说?” 曹頫撇了撇嘴,道:“不过是两个妾室带着孙初过来,说是给大姐姐请安,实际上说了孙珏染官司之事,变了法儿的劝大姐回去。”说到这里,笑道:“大姐姐倒是争气,没枉费咱们磨了这么多日唇舌,说谢了她们的好意,要先等外甥养好了伤再说。” 曹颙闻言,松了口气。 就算再厌恶孙珏,他也不能不顾念曹颖的想法。孙珏是孙礼、孙娴的父亲,骨肉亲情不可断,曹颙也无法像对李鼎那样处置他。 要是曹颖乱泥扶不上墙,还要回孙家去,那曹颙这边只能无语。 曹頫看曹颙神情,晓得他担心曹颖,跟着说道:“大姐姐原来的性子委实太绵了些,但凡有几分二姐姐、三姐姐的爽利,也不会将孙珏纵成这个模样。不过瞧着现下,像是拿定了主意,等着咱们给做主。说来也好笑,孙珏那个长妾,是想要劝大姐姐回去的。陪嫁的梁氏,带了孙初过来,就不肯走了,说她本是大姐姐的丫头,自然要留在大姐姐身边侍候。就是孙初,也要留在嫡母身边侍疾。听二嫂说,那个谢氏脸色儿都绿了,哭着自己回去了……” 东直门,李宅。 李诚站在院子里,望了望客厅的方向。里面灯火通明,有客造访。不是别人,正是从顺天府衙门回来的孙珏。 孙珏同差役从本宅到了外宅,想要寻找夏蝉的身契时,却是落空。 这几日乱糟糟的,孙珏也不晓得那装着夏蝉身契的箱子,到底是何时不见的。 差役等得不耐,连番催促,孙珏只能跟着到顺天府衙。 顺天府衙门本堂这边,已经接了欢喜楼老鸨的状子。 为了明明夏蝉确实欢喜楼的逃妓,老鸨不仅奉上夏蝉的身契,还有欢喜楼小厮、丫头、妓女做人证。 准备得齐齐当当,若不是孙珏确信自己是头一次听说“欢喜楼”三字,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拐带过那里的清倌人。 不过,预备得再齐当,也无用。 孙珏不仅是职官,还是在旗的,这案子顺天府不能审,只能先转九门提督衙门。至于是九门提督衙门审,还是大理寺候审,则要看九门提督衙门那边的讯问。 因今日天色已晚,孙珏就从顺天府衙门回来,等着明日九门提督的提审。 不用同老鸨胡缠,孙珏暗暗松了口气,但是也心里发愁明日如何应对九门提督衙门的审问。 如今找不到夏蝉身契,说什么都是空口白牙,就算咬出程梦显来,只要他两手一推,自己也没辙。 想到此处,孙珏将当日赴宴之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遭,终是明白过来,自己上当受骗。 那个程梦显压根就不是好东西,拐了青楼的妓女充当送往王府的侍婢,诈骗了自己九千两银子。 如今老鸨又一纸诉状,告自己拐带夏蝉,讨要开苞同赎身银子三千两。 他怒气冲冲,先是带着人往什刹海程宅,却是人去宅空,只有个耳背的门房留守。问了半晌,也说不出一句正经话。 孙珏晓得,如今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只能先筹银子,看着能否跟欢喜楼老鸨私了。省得这件事越闹越大,一番不肯收拾。 孙珏脸皮再厚,也不敢去曹家借银子,只能往李家,来寻姐夫李鼐。 李诚盯着客厅的窗户半晌,压低了音量,对身后的大总管钱仲睿问道:“大总管,他怎么想到过来求父亲?” 钱仲睿躬身回道:“回三少爷的话,曹家因舅奶奶之事正迁怒舅爷,舅爷在京里的几房族人,都是远支,当不得用的,自然要来求大爷帮忙筹银子周旋。” 李诚听了,顿觉可笑,低声道:“父亲会允么?之前父亲同他说双生子时,他可半点没念及亲戚情分。” “不管如何,大爷总要顾及大奶奶的那头……”钱仲睿想了想,回道。 李诚不甘心地哼了一声,道:“真是程家做的?程七两面三刀,什么意思?” 钱仲睿犹豫了一下,回道:“三少爷,夏蝉不是瘦马,身份迟早瞒不住,终是后患。程七爷应是从开始就没想着留她……如今动手,估计也是听说孙家的动静,怕曹家人追究,才先咱们一步下手……” 安定门内,雍亲王府,书房。 四阿哥看着手中的条折,嘴角挂起一丝冷笑,这孙李两大织造的子弟,莫非是将京城当成江南了,好一番热闹…… 只是没想到,李家这个长子,倒是乖觉,还晓得想着往这边府里孝敬。只是在进京几个月后,排在其他王府后,莫非是觉得压了几处宝不妥当,又想要靠上这边? 贪得无厌的下人,当诛! 第八百三十三章 出手 第八百三十三章出手 孙珏想得很好,从李家借五千两银子,三千两同欢喜楼的老鸨子私了,剩下两千两打点顺天府衙门同九门提督衙门,看是否能撤销控诉。 不过,李鼐手头并没有那么多银子。 之前程家送来的九千两,李鼐听了儿子的话,打着请安的名义,往雍亲王府送了一次孝敬。名义上是孝敬四福晋的,以为李鼐有个堂妹嫁到四福晋舅舅家,两家算是攀上远亲。 李鼐原是不肯的,被李诚正经劝说了一番。不为别的,就为四阿哥同三阿哥一般,都是年长皇子,保不齐真是老天不开眼,登上储位也说不准。 毕竟,如今三阿哥的处境很微妙。 不能约束门人,除了编书,没有其他功绩,除非皇上坚持立长,要不然三阿哥的希望不大。 如此一来,皇位就要落在四阿哥同十四阿哥两个人中。 他们同母所出,四阿哥又是个实干王爷,至今为止,除了当年为“太子党”之外,并没有掺合到夺嫡中去。 即便没有登上皇位,四阿哥一个辅政亲王是跑不掉的。 李家破费些,养好关系,总是没有坏处。 李诚同程梦显一样,都发现曹颙这些年的同四阿哥不算亲近,但是也从未疏远。只是他还年幼,见识有限,比不得程梦显见多识广。所以,他还以为曹颙性子保守,胆小怕事,对于夺嫡的皇子阿哥避而远之。 不说别的,就是曹颙早年进京,太子同八阿哥都拉拢曹家之事,李诚都听说过。 除了往雍亲王府的孝敬,剩下的银子李诚同大管家商议后,使人带往江南购买香料。 听说十四阿哥最为疼爱的外室吴氏,最爱弄香。李家对这位大将军王,自然更舍得花银子。 “玉树,为何要私了?私了的的话,就是捏着鼻子认下这个罪过。若是如玉树所说,是你同僚同程梦显联手欺诈了你九千两银子,正应该弄个水落石出,还你的清白才对。”李鼐心里,担心的小舅子名声受损。 孙珏就算愚钝些,也没有糊涂到家,自是晓得手中没有夏蝉的身契,就算咬出沈青同程梦显也不过是使得影响扩大, 见李鼐转移话题,孙珏不当他是好意,皱眉道:“姐夫怎么这般啰嗦,要是有别的法子,我也不会求到姐夫跟前。” 李鼐被他一句话堵住,相劝的话也不说,揉了揉眉心道:“前几个月跑官,我这边银子用的差不多,如今账上有些,也不过两千两银子。” 孙珏倒是并不怀疑他所说,毕竟上次凑银子时,就是李家这边没有,才向曹家开口的。 到了此时,孙珏真是再也清高不起来。 他没有什么好人缘,孙家族人多是清贫,能够帮上他的少。 “姐夫,还请帮我一把吧。要是闹出来,有好事的御史弹劾,不知道生出多少事端。”孙珏权衡轻重,终是张狂不起来,低声恳求道。 李鼐心中,曹、李、孙三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孙珏又是他亲小舅子,这个忙不得不帮。 “玉树,你不要着急,先将这两千两银子拿过去使。明日我帮你张罗。”李鼐说道。 孙珏闻言,放下心来,想着这半日苦楚,起身对李鼐拱手道:“姐夫,小弟甚愧,使姐夫费心了。” 李鼐见他如此,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身摆摆手,道:“玉树再说就外道了,我心里当你同二弟一样的。” 孙珏带着感激,带着银子离去。 李诚闻之,脸色气得铁青,不晓得为何父亲要拦这个烂事儿……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孙珏次日安排管家往九门提督衙门送银封、往欢喜楼寻老鸨,迷迷糊糊到兵部衙门,他就听到震惊的一个消息。南城巡城御史顾纳,上折子弹劾孙珏**纳娼之事。 按照大清律,职官**,最好的处分也是革职查办。 孙珏只觉得五雷轰顶,已经木了。 迷迷糊糊到了中午,就有九门提督的差异,到兵部衙门传唤孙珏。 孙家的管家也跟着过来,哭丧着脸,凑到孙珏身边,低声回道:“大爷,小的已经递出去两个三百两,却是衙门里一句准话都没有。欢喜楼那边的老鸨说了,这不是三千两银子能摆平的,不肯私了,要不然的话,怕往后别人学了爷,坏了规矩……” 孙珏绷着脸听着,只觉得周围同僚的目光像针扎一样,刺得他生疼。 他也不知如何到了九门提督,如何见识那老鸨子声色俱佳地讲述花费了心血养成的青倌人被人拐带之事…… 如今的九门提督,就是这几年颇得圣心的隆科多。 像这种官员纳妓为妾者,京官中并不少见,只是前提是消了妓籍。隆科多官场沉浮多年,一双眼睛不能说火眼晶晶,也差不多。 只看了一遍,他就晓得这案子不对。 孙珏虽只是五品官,到底是官宦世家长大的,脸面还是要的。再说,既然是青楼的清倌人,青楼中龟公、老鸨多少人盯着,如何能说被拐带就拐带走了? 只是那个顾纳,是九阿哥的门人,前两年从六部转到五城督察院。 顾纳来这一出,为得什么?算计孙家背后的曹家? 九阿哥同曹颙虽有些嫌隙,但是这几年也相安无事。 隆科多只觉得迷雾重重,一时之间,也没想好从何处着手。就留下案宗,令老鸨同孙珏都回去,要改日再审。 直至出了九门提督,孙珏的心里还挣扎,要不要实话实说。 他是被人设计了,他冤枉。 不过,沈青在热河陛见,要是供出他来,沈青按照规矩就要回京协查。如此一来,京城丑事就要传到热河,要是传到御前,那孙家的体面就要让他毁了。 孙珏只觉得嘴巴里腥咸,心中的愤怒已经无比附加…… 他却是忘了,他是五品司官,罪名没有落实前,九门提督衙门也不能给他定罪。这个罪,还是要禀告到御前,等皇帝示下,该怎么查。 昌平,曹家庄子。 曹颙将孙颖之事,告之李氏同兆佳氏。李氏这边愕然,实没想到看着知礼数的侄女婿,为何成为这般模样。 兆佳氏已经坐不住,起身咒骂道:“这千刀万剐的混账,竟然敢这般对待大妞,我就早说,他不是个好大,装模作样,上不得台面。不行,大妞不能平白受着委屈,我要去孙家,非要出了这口恶气不成?” 李氏见她点火就着,忙拉住她的胳膊,道:“急什么急,就算想要回城,还隔着几十里。这都啥时候了,就是今儿出庄子,到了京城外,也该关城门了。” 兆佳氏掏出帕子,一边抹眼泪,一边道:“都是我这当母亲的没用,竟是眼看着女儿被人打。养了女儿十几年,谁舍得动一个指头。黑了心的王八羔子,他算是什么阿物,竟然敢向大妞动手?”越说越气,说到最后,已经开始喘了起来。 李氏见状,担心不已,道:“如今大妞已经接回家,也不差这半日。二婶先消消气,孙姑爷又跑不了,别气坏了身子,倒叫孩子们跟着操心。” 兆佳氏虽气得不行,但是已经是下晌,确实来不及回城,也只能再留一日。 曹颙原还想留在这边住到月末,但是李氏、兆佳氏不放心曹颖,就吩咐人连夜收拾,次日众人一起回城里。 曹家东府,曹颖守在儿子身前。 将养了几日,孙礼已经能起身,只是因伤了肺腑,还咳得厉害。他不肯在炕上躺着,坐起身子,从母亲手中接过药碗,一口喝了。 曹颖忙捻起一颗蜜饯,送到儿子嘴边。 孙礼无奈的皱皱眉,还是乖乖地张开嘴。 蜜饯甜得有些发苦,孙礼看了看曹颖,低声道:“母亲,要不然,咱们回杭州?在祖父母身边过活……母亲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曹颖听了,道:“礼儿不想留在京城么?礼儿不是也想进官学,像四舅舅那样金榜题名么?” 孙礼低下头,轻声道:“母亲是不是舍不得离开姨母同舅舅们?” 曹颖长吁了口气,点了点头,道:“是,是舍不得。没有他们庇护,母亲怕是要胆小。母亲被你父亲打怕了,心里虽恨他,但是也没胆子见他,只想躲得远远的,两下里清净。” 孙礼的脸色露出哀伤之色,带着几分恳求道:“母亲……若是母亲想要留在舅舅家,也带着儿子吧?要是舅舅家不乐意,咱们就出去住,儿子一定用功读书,赚为前程,好生孝顺母亲。” 听着他这么懂事的话,曹颖只觉得心中酸涩不已,一把将儿子搂在怀里,哽咽着说道:“这说的是什么混话?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娘离开你可活不了。” 经过这番变故,孙礼从没掉一滴眼泪,现下却像稚子一般,呜呜大哭起来。 曹颖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被儿子哭碎了,都是自己的不是,让儿子跟着担惊受怕,这回又吃了这般委屈。 她正自责得紧,就有人挑了门帘进来。 是兆佳氏疾步进来,看着外孙子病怏怏的,顾不得心疼,扯过曹颖,巴掌就落到曹颖身上:“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完蛋孩子啊,但凡有些刚性,能落得今儿这般下场……” 她虽瞪着眼睛,口气恶狠狠的,但是眼睛红肿的跟烂桃子一般,嗓子沙哑得紧,嘴边已经是一溜火泡。 巴掌落到曹颖身上,曹颖却丝毫不觉得疼,眼睛已经湿了,低下头不吱声。 兆佳氏连打了几巴掌,直觉得手心生疼。孙礼见状,原想上前拦着,却是见这一巴掌比一巴掌轻,慢慢又退到一边。 兆佳氏已是打不下去,一把搂住女儿,眼泪簌簌落下。 “都是女儿不孝,让母亲担心了……”曹颖忍了眼泪,轻声说道。 兆佳氏哽咽着说道:“放心,有母亲在,定不让你白白受委屈……” 母女二人,正诉衷肠,就是原本跟着兆佳氏过来的李氏也在帘外止了脚步,不愿进来打扰。 就见曹頫神色古怪的进了院子,见了李氏,忙止住脚步,躬身道:“伯娘。” 李氏点点头,看着他穿着外出的大衣裳,道:“这是才打外头回来?怎么满脸通红,是吃酒了?” 曹頫忙道:“没有,是……孙家又有人来了……礼儿父亲……” 第八百三十四章 门牙 第八百三十四章门牙 热河,避暑山庄,御前。 听兵部尚书上十四阿哥的弹劾折子,三阿哥同十五阿哥对视一眼。 前些日子,十四阿哥刚弹劾掉一个在西北掌管军需的侍郎,今儿又弹劾统兵的都统,看来要将西北大军的权利尽数抓在自己手中。 是不是有些做的过了? 皇父的处置,很是费人思量,既准了十四阿哥的折子,将文武高官都革职,但是并没有按照规矩押回京城或斩或枷,而是将这些“罪臣”,都锁禁西宁,遇有苦差处差遣。 十四阿哥的威风也有了,但是却不敢懈怠。 这种御前会议,只有皇子阿哥、大学士、当值的六部尚书才有资格参加,上的折子也是朝廷大事。 像五品郎中因“立身不检”被弹劾之事,根本就不会拿到这边事情来说。 待众人回完事,康熙留下十六阿哥,余者跪安。 每年,多是七月初,圣驾就开始巡行蒙古,今年延迟了些,定在七月二十二,就是三日后。 十六阿哥统领内务府,这几日忙的就是圣驾将出巡之事。塞什图带着几位属下,今日已经出发,打前站,为圣驾驻扎做准备。 康熙留下十六阿哥,问的正是出巡之事。 听说内务府已经预备妥当,康熙挥手道:“传令下去,巡行启程日期,延后十日。” 十六阿哥躬身应了,见康熙靠在椅子上,方才在大臣面前的威严,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满身疲惫。 十六阿哥见状,心里不安,但是天家父子,多有避讳,就算想向寻常人家一样的问一句身体如何,也是刺探圣安,“心怀叵测”的罪过。 康熙见十六阿哥眼中尽是关怀之意,道:“无事,不过是钦天监的晴雨折子预计月末热河这边有几日的阴雨。” 十六阿哥从御前退了下去,觉得一阵迷茫。想着皇父老态横生,在臣子面前硬撑,他心里又是酸楚,又是恐慌。 十四阿哥在西北这番手脚,掌握了西北大军的实权。 即便“韬光养晦”的那位沉得住气,但是没有广布党羽,若是皇父早日立储还罢了;否则皇父……有个……就算那位近水楼台,占了先机,坐拥几十万西北大军的十四阿哥如何肯俯首称臣? 到时候,大军还朝,后果不堪设想。 十六阿哥想到此处,止住脚步,怔在那里。 那一瞬间,他甚至想着,要不要投靠十四阿哥,左右他不过想当个太平皇子,太平皇弟,谁登上龙椅,同他又有什么干系? 这时,就有人拍了他的肩膀,道:“被唬住了?” 十六阿哥转过头,看了看嘴角带着几分讥笑的十五阿哥,道:“唬住?十五哥说的是何事?” 十五阿哥冷哼一声,道:“还能有什么?十四哥如今都成了‘西北王’,你不害怕?这几年,他三番两次地拉拢你,你都装傻充愣的糊弄过去,以他的脾气,得势了能有你的好?” 十六阿哥讪笑道:“十五哥晓得,我最是慵懒,不惦记擎天保驾的功劳,也不愿去抱他们的大腿。早年八哥待我可是比十四哥待我好十倍,我也没去抱八哥的大腿不是?” 十五阿哥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连三哥都怕了,说往后不再做他想,我就不信你不怕?” “三哥真这么说?”十六阿哥有些诧异:“他不是一直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是储君的不二人选么?” “或许以前是,现下却是说要全心支持十四哥的西北战事。不晓得是真死了心,不再惦记那个位置;还是因十四哥势大,示人以弱,避其锋芒。不拘是哪个,往后十四哥怕是越发得意,起码外人看来,再也无人与他相争。”十五阿哥回道。 十六阿哥听了这番话,心中有些乱,不晓得自己是不是也该同十四阿哥暗通款曲以自保。 毕竟,他并不是孤身一人,若真因此埋祸,额娘同妻妾儿女,都要受到他的牵连。 十五阿哥像是看穿他的心思,长吁了口气,道:“别胡思乱想了,你还是维系老样子就好。拥立之功,是能换个王爷帽子,但是这跟赌博似的,获利颇丰,风险也大。我一个人陷进去就行了,你还是在干净地方站着。你我是同胞兄弟,就算我真有得意那日,还能不提挈你不成?若是我这儿落空,有你在,额娘总算有依靠。”说到最后,已是难得的真情流露。 十六阿哥只觉得心沉了下去,胸口憋闷的难受,面上却是不显。 “这是十五哥的真心话,十五哥希望弟弟如此?”十六阿哥看着十五阿哥,眼中无波,一本正经地问道。 十五阿哥毫不迟疑,使劲地点了点头,道:“总要稳妥些才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晓得往后还会生什么波澜。” 十六阿哥心里叹息一声,点了点头,道:“晓得了,那弟弟往后就等着十五哥的照拂。” 十五阿哥仔细打量弟弟的神色,见没有任何异常,摆摆手道:“自家兄弟,说这些,怪没意思的。内务府琐事多,我就不耽搁你功夫了,你先去忙。” 兄弟二人就此作别,转身之后,十五阿哥眉头已经蹙起,脸上悲喜莫名,放缓了脚步。 悲的是,自己无法心平气和地看着弟弟做个受宠皇子,自在舒心的过日子;喜的是,熄了十六阿哥打算向十四阿哥投诚的心思,自己的位置无可替代…… 京城,曹家东府,客厅。 孙珏在客厅坐着,心里还寻思,一会儿见了妻儿,该如何相劝。 如今不单单是九门提督衙门那头麻烦,御史弹劾也使得他措手不及。虽说进京好几年,但是他没有爵位,品级低微,并不是手眼通天之人。 能帮他的,只有曹家。 要是说动妻子,请大小舅子曹颙出面,就算不能完全了结此事,也能化解个七七八八,有惊无险的度过。 为这个缘故,孙珏才再次登上曹家大门,再没有上次的理直气壮,已经筹划着,是否当着几位小舅子的面,跟妻子陪个不是。 就算面子上有碍,毕竟还要倚仗曹家,能屈能伸大丈夫。 没想到,出来的不是曹颖,而是携怒而来的兆佳氏。他面上露出几分尴尬,站起身来。 兆佳氏如一阵风似的进了客厅,手中还提溜两尺来长鸡毛掸子。 见了孙珏,她眼睛要冒出火来,奔上前去。 孙珏原要给兆佳氏请安,这腰还没弯下,请安的话尚未说出口,见丈母娘不对劲,忙侧身避开。 兆佳氏红了眼,挥动着鸡毛掸子,就往孙珏身上招呼。 饶是孙珏退得急,身上也挨了两下,真是身上疼,脸上臊。 门口侍立东府大管家,还有位端茶侍水的小厮。这当着曹家下人的面,挨了打,孙珏不禁憋红了脸,已经想着要不要袖手而去。 兆佳氏追得紧,哪里会容孙珏思量。 孙珏耐不住疼,只能往门外跑,却是被门槛绊住,直直地摔了下去,来了个狗啃屎。 他只觉得上牙龈一酸,嘴里满是腥气。他张开嘴,想要吸口气,却是掉下一颗门牙。他伸出手去,擦了口嘴巴,黏糊糊的都是血。 旁边,是追着兆佳氏过来的李氏同曹頫过来,见了孙珏这模样,都站住脚步。 就见兆佳氏挥着鸡毛掸子从厅里追出来,指着地上的孙珏破口大骂:“你算个什么东西,为了个小老婆,竟然敢打我的闺女同外孙……忘恩负义,黑了心肝的混账行子!我们大妞,倒了八辈子血霉,嫁给你这个的挨千刀的王八蛋!贤良淑德,我们大妞哪样没占上?你们孙家祖上烧高香,才摊上这么个好媳妇。不晓得疼人,还耍拳脚,丧良心的东西,恩将仇报,这般欺负我们曹家!”说到这里,她对门口侍立的管家喝道:“瞎了眼了么?还傻站着,快快喊人过来,给我将这王八蛋打出去。” 虽说大姑爷闹得不像话,但是这岳母追打女婿也委实不像话,大管家站在那里,没有立即移步,眼睛望向曹頫。 既是有人唱白脸,给了大姑爷教训;总要有人唱红脸,安抚下大姑爷。总不能撕破脸,这夫妻之间,床头吵架床位和。 要是做得太绝了,往后两家人面上都不好看。 上回孙珏过来,曹頫虽火,还心有顾忌;这回得了堂兄的准信,晓得是打算让大姐析产别居,再不受孙珏辖制,完全没了顾及。 他瞥了孙珏一眼,对大管家点了点头。 大管家虽觉得自家五爷年轻,思量不周全,但是两个主子都这个意思,就没有他多事的余地。 他清了清嗓子,高声唤道:“来人啊,太太吩咐,请……叉大姑爷出去……” 孙珏捂着嘴巴,慢慢地爬起来,见岳母同小舅子都是满脸鄙视地看着自己个儿。 那样子,不像是看亲戚,就像是对着一坨狗屎似的,脸上明晃晃地写着“高攀”、“不知好歹”、“无耻之徒”…… 再看旁观的李氏同管家等人,都移开视线,瞧也不瞧他。孙珏慢慢放下手,冷笑了几声,往地上唾了一口,道:“谁稀罕……” 话音未落,他已经转过身子,如同挣命似的,奔了出去…… 第八百三十五章 果决 第八百三十五章果决 不管兆佳氏如何愤怒,这亲亲的外孙子,毕竟还姓一个“孙”字。 就算教训了姑爷,想要为女儿讨还个公道,为得也是女儿往后能辖制姑爷,更好的在孙家立足。 曹颖出嫁十几年,见惯了丈夫狭隘的嘴脸,小心翼翼的奉承,哪里有几日舒心日子。 在娘家住了半月,回想自己过去这十几年,她也实是乏了。 一双儿女,年纪幼小,就懂事得让人心疼。就是因为在之前的日子里,他们见过父亲耍酒疯,唬得孩子们小小的,就要看大人脸色。 今日孙珏过来,曹颖只觉得黯然。即便晓得母亲脾气不好,会怪罪孙珏,她也没有想要出来相拦的意思。 她只担心,母亲到底上了年纪,别再气坏了身子。那样的话,她不仅是护不住儿女的窝囊母亲,还是累计父母操心的不孝女。 因此,她就拜托静惠到前院照顾。 等到众人转回来,兆佳氏骂了几句孙珏,就对曹颖道:“男人这东西,都是贱皮子,你若是一味温良娴熟,他就要当你好欺负;还是要辖制住,当好家,才能使得男人手心。不说别的,就是他每月身边只有几两银子的碎花销,握不到钱,就算生出花花肠子,也只能忍着。若是他敢来挑你,就一哭二闹三上吊,看他怕不怕?这回不能轻饶了他,得让他长个记性,晓得好歹再说。” 这会儿功夫,春华也得了消息,晓得婆婆在客房这边,就带着丫头赶过来请安。 走到廊下,就听了婆母这番“高谈阔论”。她脚步有些犹豫,既是婆母同大姑姐母女谈心,她进去是不是不合时宜。 她正想着,就见帘子挑开,静惠带了个小丫鬟从房里出来。 见春华站着不动,静惠回头望了望屋子,轻声道:“弟妹怎么才来,太太可是回来好一会儿了。” 春华讪讪的,没有回答。 虽说春华年纪不大,但是性子天真烂漫,静惠与她相处得也极好,晓得她是讲礼数的,不会无缘无故这般失礼。 仔细看她,眼圈淡淡发红,虽笑得灿烂,却难掩无奈。 静惠拉着春华的手,一道出了客房院子。 “碧簪,你们方才先过去太太的院子了?”静惠看着春华身后的丫鬟,问道。 这个碧簪,是春华的陪嫁丫头,比春华大两岁,是春华奶娘之女,最是忠心本分。 碧簪低眉顺眼,脸上看不出什么,回道:“正如二奶奶所说。” 静蕙闻言,不由皱眉,道:“四奶奶是温吞性子,你是她身边人,就要爽利些。又是那个红梅?她又生了什么事端?” “没什么,嫂子多虑了,不过是让我们在外头多站了一会儿。”春华抬起头来,肃容说道:“不怪碧簪,是我不许她生事的。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是主子们做什么,丫头都指手画脚嚼舌头,那岂不是没了规矩,闹得乌烟瘴气。” 这般模样,倒是有几分将军府格格的气派。 “弟妹既是明白人儿,为何还纵得她?她不过是怀了见不得人的心思,怕了五弟妹,当四弟妹年幼可欺,故意让弟妹怄气。”静蕙带了几分嗔怪,说道。 春华伸了伸舌头,道:“不过是碍着太太,太太心里已不待见四爷,我不能从中调和,已是不当,还要再添把火不成?随她闹腾,也能添个乐子。只是四爷不待见她,要不然收拾出厢房,又有什么?人多些,不用出院子,就能凑一桌抹骨牌。”说到最后,双眼弯弯,好像所有的委屈都不曾受过一般。 静蕙心中叹息一声,也就是春华这样敦厚的性子,才能这般宽心,否则的话,面对受宠的妾同庶长子,还不知要恨成什么样…… 客房这里,见母亲口传“驯夫秘诀”,曹颖终于说出自己的打算,“析产别居”。 “这叫什么话?不将那些狐媚子撵出去,正经嫡母反而要腾地方?这不是胡闹么?”兆佳氏听了曹颖的话,瞪大了眼睛,差点就要拍桌子。 “母亲,女儿愚钝,没有那么多的心眼,也不晓得如何才能笼络丈夫。只是想要带着礼儿、娴儿两个消消停停过日子。有娘家做倚仗,有母亲疼女儿,有弟弟妹妹们帮衬,岂不是比‘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日子自在?”曹颖红了眼圈,道。 “这两口子过日子,哪有不吵架的?就算孙姑爷不咋样,这身边有丈夫总比没丈夫好。”兆佳氏依旧苦口婆心的劝道。 “母亲,若真要‘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日子,丧了小命,岂不是冤枉?他新纳的那房小妾,前几日就上吊自缢。女儿想起来,真是怕。这些年来,每次他醉酒打女儿,女儿也有一了百了的念头,不过是放心不下孩子们。孩子们渐大了,要是他们婚嫁,都有安置,女儿又靠什么撑着?”曹颖含泪道:“难道女儿真的福薄如斯,落得自我了断的下场么?” 兆佳氏终于收住了话头,盯着曹颖半晌,一把搂住她,带着颤音道:“别怕,别怕,没人逼你。别胡思乱想,好好过日子,好好的……” 曹颖的决断也好,同兆佳氏的“通情达理”,使得曹颙颇为意外。不过,心里也舒坦不少,不管外头风雨如何,只要家中太平,这日子就有个奔头。 杭州孙家,终于有了回信。 为孙珏同曹颖之事,孙文成胞弟孙文千护送长嫂安氏进京。按理来说,长子夫妻决裂,身为父亲的孙文成应该露面,但是他是朝廷职官,无故不得轻离属地。 安氏是孙文成之妻,孙珏之母,由她露面,也算妥当。 曹颙的精力,不能都放在家事上,他也关注着西北同热河的消息。到了八月,圣驾还没有开始巡幸,京里就有了些揣测。 不过,四阿哥还是不动如山,丝毫不为所动的样子。 中秋节前,曹颙去了趟十三阿哥府。十三阿哥的书房中,竟然有户部的卷宗。他没有避讳曹颙,曹颙也没有多嘴相问。 看来,十三阿哥辅佐四阿哥,并非从雍正王朝才开始。 十三阿哥说起从四阿哥那边听来的户部趣事儿,这故事的主角,就是李卫…… 第八百三十六章 “发作”(上) 第八百三十六章“发作”(上) 李卫最近的日子很不好过,谁让他得罪的是和硕庄亲王博果铎。 在宗室中,辈分最高的就是和硕庄亲王博果铎,他是太宗之孙,康熙的堂兄。虽说他年过古稀,不是佐政之才,不过仍在户部挂名。 就是这位王爷,古稀之年,仍是好色如命。爱美姬,重享乐,庄亲王府府邸不大,但是其富丽堂皇,在京城王府总首屈一指。 除了一万两银子的亲王年俸,王府名下还有庄子铺面等产业,每年的出息也不少。然而,因为花销大,银子如流水一般,不说别的,就是王府数十房姬妾的胭脂水粉开销,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字。 博果铎的日子也过得紧巴巴,自然就要寻思生财之道。 借着户部当值之利,他把着户部银库,每入库钱粮一千两,就加收平余十两。 户部衙门为何是六部有名的肥差,就是在这“平余”银子上。这“平余”,也叫“余平”,是延续明朝的规矩,在征收赋税中,按照比例,加征一定份额,送给户部。 这些“平余”银子,不入国库,而是直接分给户部官员。 如今,博果铎将“余平”增收十两,光明正大的收入囊中。 他是倚老卖老,康熙则是顾念情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这些银子是加收的,并不影响户部的收入。 即便是同在当值的四阿哥,对于博果铎这种中饱私囊的行为,也只能是选择缄默。 李卫却是捅了马蜂窝,得罪狠了博果铎。 其实,他在曹家几年,耳濡目染,对于官场上迎来送往并不陌生。他也不是有意多管闲事,只是见某省押送税银的官员,因之前没有预备这多加的“平余”银子,使得银子迟迟不得入库,心中有些着急。 西北大军号称几十万,这其中的军需损耗,都是要烧银子的。 户部银库本就空,这每个省押解过来的银子,每到京城,就已经被预定出去。 西北苦寒,当兵的到那边耐不住寒,去年就有兵丁冻毙的先例,因这个缘故,兵部那边要采购新棉衣,要在入冬之前运往西北。 如今,就等着这笔银子来做着买衣之资。 这银子不能入库,这买棉衣之事就要拖延。 李卫虽没有从武,但是也关注西北战事。毕竟,国家太平,日子才能过的舒坦。 为国为民的将士,若没有死在敌人的刀锋下,而是死在苦寒中,叫人情何以堪? 李卫想到这些,只觉得自己不敢束手旁观。他虽品级不高,但是正好负责银子入库这块,说起此事也是名正言顺。 他先是寻机会,婉言劝诫,博果铎哪里会听见去? 三番五次下来,不仅李卫烦了,博果铎也腻歪了,正寻思如何教训下李卫。 这时候,那个押解银子的地方官员,凑起了加收的“平余”,过户部交接了差事。 博果铎有了银子,舒心得意,哪里会理会一个五品郎中的刮噪? 李卫却是听了来支银子的兵部官员的抱怨,这边银子晚支出大半个月,西北将士收到新棉衣的的日子就吃了半月。 初冬时分,即便不会冻毙,但是冻伤、冻残,都保不齐。 李卫听了,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 他当官,是为了完成父母心愿,但是也想要学着曹颙那样,身在其位居其政,仰着胸脯当个好官。 这时,博果铎得了甜头,已经是做顺手了,对于其他省过来的押解官员,也如此行事。 李卫晓得自己位卑言轻,阻不了博果铎的贪婪,就另辟蹊径,在衙门走廊里置了个柜子,写着“某王赢钱”。 这来户部支取银子的六部官员,见了这个柜子,少不得生出八卦之心,私下里打探几句。 一时之间,传言迅速传开来。 博果铎毕竟是王爷之身,多少要脸面。这勒索地方官员的行为,只能在衙门中私下进行,光明正大的,他也有些顾忌。 不说别的,被御史盯上,来个“目无君上”,就算不会有什么闪失,也是范忌讳。 博果铎只好忍着难堪,不再提加收之事,心里却是将李卫恨得死死的,想着定要寻个由子,收拾这个伤了自己颜面的混蛋。 李卫晓得自己个儿得罪了亲王,顶戴不稳当了,心中多好有些遗憾。 不过,他向来心大,想着若是还乡,孝顺父母,也是不错。 如此一来,他倒是坦然了。不管是对他横眉冷对的庄亲王,还是幸灾乐祸的户部同僚,他都能如常面对。 他李卫是谁,本就是徐州的土财主,能在京城的花花世界见识几年,还能在六部衙门里当了两、三年差,这半辈子也算没白活。 他坦然了,却是有人纠结,这个人就是原本瞧不起李卫的四阿哥。 四阿哥因李卫早年私德不检,心里厌弃。然后,李卫同庄亲王这场相争,却使得四阿哥对李卫刮目相看。 “你知罪否?大清律,军民百姓不得妄议宗亲!”四阿哥板着脸,看着李卫问道。 李卫闻言,低下头道:“微臣知罪,请王爷责罚。” 话虽这么说,他心中隐隐有些失望。原当四阿哥这个冷面王爷,是真正忧国忧民之王,不会同庄亲王那样,会理解自己的做法。 没想到如今庄亲王的报复还没等到,就有了四阿哥出面“问罪”,如何不叫人心灰? 四阿哥见李卫耷拉个脑袋,一句辩白都没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既是晓得知罪,还不快去给庄亲王府赔不是?莫非,还要等老王爷请‘律法’处置么”说完,他起身出去。 李卫站在原地,想着四阿哥的话,挑了挑眉毛。 赔不是,就赔不是,他可没有“宁折不弯”的操守。表面上,看着是他服软;实际上,如此一来,博果铎不会短期之内发作李卫,总要摆出心胸宽广的样子…… 四阿哥见李卫时,房间里没有留其他人,所以这几句对话,只有他们两个晓得。 所以十三阿哥讲述时,只有李卫斗庄亲王的这段;剩下的,是李卫来曹府时,告诉曹颙的。 曹颙听了,只有为李卫高兴的份。 四阿哥内敛低调,不是多事之人,这次能主动提点李卫,可见是真欣赏李卫。 未来的明君名臣,就这么相会。等到他们功成名就时,想起这带有四阿哥特色的别扭式关系,不知他们会做何想…… 孙宅,大门外。 几辆马车从胡同口过来,还有骑马十数人前后簇拥,到孙家门口站定。 门房是孙家老人,一眼就认出前面过来的,是杭州的叔老爷。 孙文千见门房只盯着自己,皱眉道:“你们老太太来了,还不开打门,让马车进去?” 那门房哆嗦一下,忙唤个小厮,一道开了大门。 孙珏宅子小,马车不能直接赶到二门,安氏就在前面院子里下了马车。 这会儿功夫,孙珏已经得了消息,从后院赶过来。 今日并不是他休沐的日子,因弹劾的折子下来,他被停了差事,等着事情详查详审后,才有结果。 是降级,还会免职,他心里也没底。 所以,在家这几日,他心烦气乱,开始酗酒,今日也喝了有半斤酒。 如今醉醺醺的,给母亲同叔父请安,身子就有些站不直…… 第八百三十七章 “发作”(下) 第八百三十七章“发作”(下) 看着孙珏衣服皱成一团,邋遢得很,眼睛凹陷,安氏责怪的话,到了嘴边,又有些舍不得。 男人爱长孙,女人重长子。 即便这一路之上,安氏心里将儿子怪罪了千百回,但是对于长媳曹颖也不无埋怨。 夫妻之间,有什么计较的。 非要闹得家宅不安,长辈们跟着操心。 旁边的孙文千,可没有安氏这番“慈爱”。他是孙文成幼弟,年纪只比孙珏大几岁,叔叔的做派却半点不少。 闻着孙珏满身的酒臭,一张嘴还露出有一颗金牙,看着滑稽可笑,孙文千已经变了脸色,抬头看了看天色,怒喝道:“青天白日,不好好出去当差,就窝在家中酗酒,成何体统?” 孙珏看着叔叔,脸色红一阵、青一阵,毕竟因纳娼为妾被弹劾停职,实不是能坦然对长辈说出口的理由。 孙文千见他神色变化,不说话,还以为他为美色“殴妻鞭子”懊恼,冷哼一声,道:“现下晓得后悔了?侄媳妇自打过门,上侍奉翁姑,下照看你弟弟妹妹,当得起‘贤惠’二字。更不要说,礼哥儿是你的亲骨肉,孙家嫡长孙,你就下的去手?你父亲送你进京,可不是让你贪欢享乐的。这才几年功夫,先前的两妾暂时不算,就又纳了四房妾。这些年,你官职升得不快,这小老婆的数量都比不得一品大员。怪不得银子不够使,产业不够支撑,要惦记亲戚的田产。”说到最后,已是带了几分讥讽。 这话虽难听,孙珏身为晚辈,也只有受着。但是听到“田产”二字,他想起之前给父亲写信,让杭州送银子之事儿。却是不知,这次长辈们进京,这银子有没有带来。 安氏怕儿子难堪,道:“四叔,咱们还是先回屋里再说。” 在被停了差事没几日,孙珏曾往曹府,寻曹颙说起想要接妻儿归家之事。在他看来,曹颙平素虽人情冷淡,但是说话办事都是妥当之人。 曹、孙两姓是至亲,总不好就此有了嫌隙。 曹颙巴不得避而远之,哪里会怕嫌隙不嫌隙什么的。 说话之间,曹颙就表明自己的立场,曹家女儿不是说都能欺负的,总要孙家给个说法。 孙珏灰头土脸的离开,也听出曹颙的意思,是要将事情捅到杭州那边。 因这个缘故,今儿瞧见母亲同叔叔过来,他没有意外。这些日子,他也犹豫,是对父母如实告知,还是想法说辞,应付过去。 现下,想到银子,孙珏是什么也顾不得。 要知道,那三十顷庄子的地契还在曹家手上。要是年底前凑不齐银子,那庄子的收成就要归曹家。 孙珏这些日子在曹家受了不少气,如何还肯让曹家占自己的脾气。 “太太,儿子说的那九千两银子,这回带来了么?”进了屋子,使丫鬟奉茶后,孙珏迫不及待的问道。 安氏摇了摇头,道:“老爷的脾气,你还不晓得,最是爱名儿,怎么肯让你占亲戚的便宜,坏了家中名声?” 孙珏闻言,只觉得胸中憋得慌,站起身来,大声道:“有买有卖,算什么便宜?老爷是不是糊涂了?就算不便宜咱们家,还有张家、李家等着。难道,这买地我还买错了?这都多少年了,老爷还是老样子,只要是我说要做的,就要东挑西挑。换做其他人,见儿子这般出息,谁不夸……两句……”说到最后,却是有些底气不足。 安氏心疼儿子,又不愿他们父子反目,道:“谁家父子不是如此,不过是因你是老大,同旁人不一样……” 孙文千在旁,见安氏一味附和儿子,将曹颖带着孩子回娘家的事儿抛到一边,不由皱眉…… 曹府,梧桐苑,上房。 天佑同恒生两个耷拉着脑袋,带着几分小心,站在地上。 初瑜坐在炕边,面带寒霜,全没有平素的慈爱。天佑同恒生本就心虚,见了母亲这般反常的模样,更是越发乖觉。 “哼,你们兄弟两个倒是出息了,都晓得蒙夫子了?”初瑜带着几分怒气,道。 恒生怕她恼,上前道:“母亲,儿子晓得错了。都是儿子笨,写字慢,完不成夫子交代的功课。不赖哥哥。” 原来,今儿学堂那边,钱陈群让弟子们交前几日交的大字功课,结果发现恒生的功课中,半数是天佑“代笔”。 自打进曹府,钱陈群对这几个弟子不可谓不尽心。 就算愚钝如恒生,钱陈群也没有放任自流,反而顾及他的资质,调整课业,让他能够记住所学。 没想到,看着老实本分的恒生,现下也会作假;平素小大人似的天佑,也开始使这些小花样、小手段。 钱夫子很失望,连训斥都懒得训斥,直接打发他们到廊下站着。 虽说现下已经过了三伏,但暑气未消。在廊子里虽遮阳,但是也燥热,天佑、恒生两个站了两个时辰,最心疼的就是身边跟着侍候的。 早有人往二门送信,盼着曹颙夫妻赶紧过来说情。 曹颙对儿子们的德行向来管束的严厉,但是听了这件事,却没有说什么。他心里,却是没有将这个当回事儿,认为钱陈群是小题大做了。 上辈子小时候,每年寒暑假将要完了的时候,就是大家疯狂做暑假作业的时候。借同学的抄袭也好,让年长的表哥、表姐们帮着做也好,曹颙都做过。 不以为然是不以为然,但是曹颙并不打算干涉钱陈群的教导。 不管聪明如否,心里想得如何,在这个尊儒的时代,钱陈群对孩子们的教导,也是孩子们的福气。 初瑜的想法,却是与曹颙不同。 在她看来,天佑既为长子,就当爱护弟弟,教导弟弟,如今却是联手蒙骗夫子,何其顽劣。 因此,她先训斥了天佑,但是也并没有放过恒生的意思:“恒生,就算你比其他人写字慢些,但是夫子不是随意无礼之人,既给你留下功课,就会考虑到其中多久能写完。若是你肯老实写字,功课如何能不完?” 恒生低着头,回道:“是儿子不爱提毛笔,前儿、昨儿下午都在校场耍了。” “恒生是不是想做将军?”初瑜稍加思量的,问道。 “想,想……”恒生举起小胳膊,道:“母亲,儿子往后大将军,保护母亲……” “这天下,没有不认识字儿的将军。夫子让你写大字儿,就是为了让你记得这个字儿。夫子待你,比其他人还尽心。你这般糊弄夫子,该是不该?”初瑜问道。 恒生听了,小脸团成一团,带着哭腔道:“不该……” 这初瑜训子的结果,就是曹颙带着天佑、恒生两个给钱陈群赔不是。曹颙的意思,也是当赔罪。 不管曹颙喜不喜欢钱陈群的教导方式,但是对于钱陈群的尽心尽力还是心怀感谢的。另外,也是要借此教导孩子们,什么是“尊重”二字。 从这日挨罚站、挨训斥后,恒生对功课上比过去耐心许多。就是钱陈群没有留作业的时候,他下了学堂,回到葵院,就自动地写上半个时辰大字儿…… 安氏、孙文千进京当日,曹颙就得了消息。 对于安氏印象不深,对于孙文千,曹颙却是听人提过几遭。 眼看就要中秋,希望他们多休息几日,少折腾,让曹家安静地过了中秋,再说曹颖之事儿。 却是事与愿违,安氏进京次日,就使管家婆子过曹家东府,说是安氏旅途劳顿,身子不适,想要见曹颖,使人请曹颖过去。 不管如何,这安氏是曹颖的婆婆,要是曹颖不去探望,少不得就要添个“不孝”帽子。 曹颖无法,只得请了兆佳氏同曹项兄弟,提及自己明日回孙宅探望婆母。 兆佳氏心里气极,正想要找个亲家的人中撒撒气,这回倒是称心如愿。还是静惠这边,晓得婆婆也是不靠谱的,就让曹项兄弟送曹颖过去。 安氏是曹项兄弟的表婶,曹家人过去探望一下,也说的过去。 至于孙礼、孙初两个,祖母来了,少不得也要露面。 次日,一行人乘了马车,往孙家而去。 这见面的情景,正如众人所料,极为火爆。不晓得孙珏那句话露出来,让安氏晓得他的门牙就是因兆佳氏受伤…… 东直门,李宅。 李鼐手中举了藤条,皱着眉头,一下下抽打孙诚的手心。 李诚打小娇生惯养,哪里挨过这些,想要叫疼两声,看到父亲的脸黑得跟锅底灰似的,又没有勇气。 “他是亲舅舅,你怎么能如此行事?如今这叫什么事儿,你切莫忘了,李家同孙家、曹家都连络有亲。污了你舅舅的名分,李家也会跟着被人笑话……”李鼐说道:“小小年纪,就有这般害人的心肠,实在太过了。” 李诚听了,面上恭敬听了,心里却是恨得不行,想着定要查处是哪个告密。要不然,这般机密之事儿,不该传到父亲耳中。 所谓亲戚,到底是什么? 苏州那边李家的亲戚、族人有不少,不过是跟着借光织造府的享受。 “不能就这么罢休,走,咱们去给你舅舅赔不是……”李鼐说道…… 第八百三十八章 会战 第八百三十八章会战 “我们珏儿的门牙是在你们家断的?”安氏耷拉下脸来,瞪着兆佳氏,恼怒不已。 她这次进京,是听了丈夫的吩咐,来调解长子家务的。原是想着儿子有错,对不住媳妇,自己就舍了面皮,接了媳妇孙子回来,总要家和才好。 没想到,到了京城一看,儿子成了这个模样,安氏心里岂能舒坦。 原计划要亲自到曹家拜访亲家太太,然后接媳妇与孙子回来的,这下也改了主意,只打发管事婆子过去。 不过,到底是要脸面,见亲家太太也过来了,少不得使人奉茶,笑脸相陪。 看媳妇待自己还算恭顺,安氏心里也踏实下来。女子比不得男人,哪有真为了夫妻口角就夫妻决绝的? 这男人休妻,还能娶如花似玉的少女为填房;女子被夫家所休,就要受世人鄙弃。 搂着长孙孙礼时,安氏嘴里的话就有些不好听:“哎呦,我的大孙子,瞧瞧,都瘦成什么样了?外头哪里家里好……”说到这里,抬头向曹颖嗔怪道:“媳妇也忒是心狠,到底是做娘的人,就算与礼儿他爹膈肌,也不当让孩子受累。” 兆佳氏在旁,听了这话,却是刺耳,道:“礼儿是大姐儿身上掉下来的肉,她不心疼谁心疼?若不是顾着孩子,她也不至于避回娘家。留在这边,让他那混账老子打死不成?” 安氏脸上有些抹不开,讪讪道:“棍棒底下出孝子,这天下当老子的,有几个没打过儿子的,不过是盼着他好罢了。” “这教训儿子的老子是不少,为了小老婆对发妻嫡子要打要杀的却是稀罕?真当我们曹家好欺?若不是看在已故老太君的情分上,却是要到九门提督衙门评评理!”兆佳氏冷哼一声道。 曹颖见母亲同婆婆越说越肆无忌惮,顾及到孩子们,对身后侍立的梁氏道:“劳烦妹妹,先带孩子们下去。” 梁氏低声应了一声,招呼着孙礼、孙初他们出去。 安氏虽晓得这次长子夫妻反目的缘故是因为纳妾,但是心中并不以为然。毕竟,这男人纳妾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儿。女子嫉妒,才是要不得的。 见兆佳氏说得不客气,她就冷言道:“评评理?怎么评?身为正房,本应贤良淑德,主动为丈夫纳妾才是本分。若不是犯了‘嫉妒’,如何能引得家宅不和?” 兆佳氏闻言大怒,站起身来道:“终于晓得礼儿他爹为何那般混账,原来有这么个是非不分的老娘!看来上次真是便宜了他,只磕断他一颗门牙,早该一顿棒子,打个半死,才能给我闺女同外孙出气。” 之前还是斗口,听了这话,安氏却是耷拉下脸,瞪着兆佳氏,追问了一句:“我们珏儿的门牙在你们家断的?” “哼!是又怎样?他能向大姐儿动手,我们曹家人就干看着?”兆佳氏心里恼急,嘴下哪里会留情面:“殴妻鞭子,丧尽天良的东西。拐了窑姐做妾,他也不嫌脏?如今鸡飞蛋打,丢官罢职,真真是老天爷有眼!” 安氏听了前面,还暗暗惦记,媳妇兄弟多,儿子不晓得吃亏没吃亏,听到后头,却是愣住。 “什么丢官罢职?为何丢官罢职,你说清楚些?”安氏带了几分焦急道。 昨日见儿子白日酗酒,就觉得不对。知子莫若母,儿子最是守礼,并不是无节制之人。今儿见他也没有往衙门去的意思,并不像是休沐。 安氏还以为是听说媳妇要过来,儿子才留在家中,没想到还另有隐情。 兆佳氏见她着急,心里舒坦不少,冷哼一声,对曹颖道:“大姐儿,你已经给你婆婆请了安,尽了礼数,咱们也该回去了。” 对于婆婆与母亲的争执,曹颖也听得烦了。 婆媳一起生活八、九年,她自认为尽到了为人媳妇的本分。这次过来,是真心实意以媳妇的身份来给婆婆请安的。 不管孙珏如何不是,都是她一双儿女的丈夫。安氏是她的婆婆,孩子们的祖母。 原以为就算安氏不会全然庇护她,也会为她说两句公道话,没想到安氏话里话外都是怪罪她多事,同前些日子的孙珏似的,连“七出”都搬出来。 曹颖想着自己这十几年来的“贤惠”,只觉得是一场笑话,叫人心灰…… 东厢房,谢氏咬着嘴唇,神色变幻地看着梁氏。 梁氏神色有些僵硬,随即身子矮了矮,道:“谢姐姐。” 她身后跟着的孙礼、孙初两个也都跟着道:“请大姨娘安。” 谢氏看到孙礼,眼圈就红了,上前几步,拉了孙礼的胳膊,从头打量到尾。见他小脸蜡黄,全没有之前的红润,哽咽着说道:“大少爷的伤……可见好了?” 曹颖忙着料理家务,孙礼小时候多是由谢氏照看,他待这个庶母也甚是亲近。 见她难过,孙礼忙道:“都尽好了,姨娘别惦记。眼见入秋了,姨娘有宿疾,也要好生调理才是。” 谢氏见他这么懂事体贴,眼泪再也忍不住,簌簌落下。 梁氏见状,倒是有些不落忍,轻声道:“姐姐就放心吧,大爷从太医院请了好几位太医给大少爷把脉,二姑奶奶、三姑奶奶使人送了上等补药。眼下,大少爷看着乏些,伤已经差不多都好了,接下去补足元气就行。” 谢氏听她口称“大爷”,这指的肯定不是自家大人,而是曹家大舅爷。她不由皱眉,试了试泪,带着几分嗔怪道:“大奶奶同大爷是结发夫妻,就算有了口角,咱们做婢妾的,从中调和还来不及,你又跟着闹腾什么?” 梁氏听了,低下头去,也不辩解,只是拉着孙初的手越发紧了。 谢氏见了,还以为她心疼儿子,怕孙珏也像打孙礼那样打孙初,才带着孩子躲出去,心中叹了口气,倒是不好再说什么,就拉着孙礼坐在炕边,问些饮食起居的话。 梁氏站在一旁,心里想着这半月在曹家的生活。 她早年随同曹颖离开曹家时,曹家也显赫,但那是织造府显赫,二房不过是依附长房过活。 说起来,如今曹家二房也在长房庇护下,但是一个国公夫人、一个侍卫老爷、一个探花老爷,也比寻常人家显赫许多。 梁氏带着儿子过去“侍奉”主子,并不是怕儿子留在孙家会被孙珏打,而是怕疏远了孙礼、孙初的兄弟情分。 她没有娘家可以依靠,儿子日后的前程,全赖父兄。孙珏眼见是个薄情之人,对待嫡长子都不假颜色,更不要说是个丫头养的庶子。 她也看出来了,曹颖这次是下了决心,此事不会善了。 正想着,她就听到院子里传来纷杂的吵嚷声。 “不许走,曹氏你若是今儿踏出孙家,往后就想要再回来,却是不易!”安氏声音尖锐,怒喝道。 接下来,是兆佳氏的声音:“真是好笑,这是什么金贵地方,谁稀罕来不成?” 谢氏听了,已经变了脸色,看了孙礼一眼。 孙礼从炕上起身,面色平静地谢氏道:“今儿先回去,改日再陪大姨娘话家常。”说着,微微躬了躬身,抬头对梁氏道:“二姨娘?” 梁氏脸上挤出一分笑,道:“既是奶奶要回去,大少爷咱们也出去吧。”说话间,跟在孙礼身后出去。 谢氏见状,晓得不对,骇白了脸,跟着众人出了屋子。 院子里,正乱作一团。 安氏拉着曹颖的胳膊,不许她走。兆佳氏拉扯着安氏,想让她松手。 安氏一边呵斥曹颖,一边高声唤人去叫孙珏过来。 孙珏此时,正同叔叔孙文千一道,陪着曹项同曹頫吃茶。 孙珏虽尴尬,只是不搭理曹頫,对曹项还算客气。他原本是瞧不起这个庶出小舅子的,但是有句老话说的好“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眼下,他这边又是官司、又是弹劾,闹得焦头烂额。从李家借的几千两银子,早就疏通关系,打了水漂。 过后,还有九门提督衙门同顺天府衙门的差役、书办打秋风,还得需要好些银子。 孙珏闹得实在无法,只好四处求贷,刚好有一日遇到从翰林院当值下来的曹项。 孙珏病急乱投医,顾不得之前自己辱人之事,厚着面皮对曹项开口。没想到曹项果然是忠厚人,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一口拒绝,而是说银钱由内人把着,要回去商量一声。 次日,再见孙珏时,曹项就提及,可以借一千五百两银子给孙珏,不过得用房契、地契作保才行。 孙珏听了,少不得心中再鄙视一下曹家,果然是“阴盛阳衰”,男人都有“惧内”的毛病,也算是家传了。那个将军府出来的小格格,不过是十几岁,就已经将男人管得死死的。 原本贤惠的妻子,如今这般不尽人情,说不得就是受了不良家风的影响。 腹诽归腹诽,为了将银子弄到手,他还是将宅子的房契、地契交到曹项手中。 因这个缘故,他对这个小舅子就亲近许多。连孙文千都有些意外,若是自己记得没错,这个曹家小五才是侄媳妇的胞弟,侄儿嫡亲小舅子,怎么侄儿对着跟敌人似的,对另外一个庶出小舅子却亲热同兄弟。 对于孙珏的做作,曹頫只做未见,仍是面带笑容地陪着孙文千说话,一口一个“表叔”,丝毫不见外道。说起话来,面面俱到,让人自然而然地心生亲近。 看着曹家兄弟二人,一个是沉着稳重的探花郎,一个是温文儒雅的美少年,再想想自己几个不争气的侄子,孙文千心里直叹气。 厅上众人正说着话,就听有管家来来,李家大姑爷带着表少爷过来了。 孙珏昨儿到今儿被叔叔训得心烦,难得这个姐夫一向是向着自己的,忙叫管家相请。 孙文千在旁见了,唯有扶额。这个侄儿就不晓得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么?就算来的是亲戚,也得看看是不是能接待的时候。 难得今儿曹家人上门,正是夫妻和解的时机,哪里有功夫招待亲戚? 李鼐走进孙家大门的那刻,心中的冲动就减了几分。方才一路上,李诚翻来覆去地说了几遭,眼下实不是赔罪的时候。 李诚联合外人算计舅舅是不应该,但是现下闹得大发了。 那个夏蝉成了“逃妓”,孙珏因此夫妻反目,还官司缠身,仕途不顺。他正是满腔恨意,无处排解之时,李家上前认了,两家就再也没有转还余地。 再说,这其中还夹杂曹家。 曹家,可没表现出来的那么良善,“笑面老虎”曹颙可不是吃素的。夏蝉明明是程梦星八百两银子买下的清倌人,在曹颖挨打几日后就成了“逃妓”,被生生地逼了悬梁。 就是熟知内情的程梦星,也唬得躲了起来,不过是畏惧曹家之势。 李诚心中,只当程家是趋炎附势的商人,哪里会想到这一出闹剧,是他们所为,目的不过是向曹家示好。 他的心中,眼见舅舅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就闹得这般凄惨的下场,对曹家也起了忌惮之心。要是大管家调查的消息不假,那个弹劾舅舅的巡城御史顾纳,正是曹颙的表侄子,早年也养在曹家。 这样一来,舅舅莫名被弹劾之事就有了缘由。 李鼐听了儿子的话,心里有些迷糊了。他本是不相信看着忠厚可亲的曹颙会算计亲戚,但是儿子说得环环入扣,又不是空穴来风。 说话间,到了客厅门口。 孙珏带了几分欢喜,起身相迎道:“姐夫,诚侄儿,你们来了……” 李鼐应了一声,见孙文千同曹家兄弟在座,颇为意外,道:“四叔何时到京的?怎么没告诉小婿一声,也当早点过来请安。” 孙文千对这个比自己还年长几岁的侄女婿向来亲近,道:“昨儿才到,原还想着明儿寻你喝酒,今儿你就来了。却是正好,刚好亲家两位表侄儿也在,今儿让厨房做几道好菜,咱们好生吃几盅。” 李鼐与他寒暄完,才对曹项兄弟拱拱手,道:“两位表弟许久未见,这是来见四叔的?” 曹项同曹頫两个早已起身,先是躬身回礼,随即曹项说道:“嗯,听说表叔来了,便过来探望表叔。大哥原也要过来的,刚巧早上有些急事儿出去,就打发我同五弟过来。” 这时,李诚少不得又上前,见过舅姥爷同两位表叔。 曹頫见他目光闪烁,不禁留心,就见他给众人见过礼后,就退回到他父亲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李鼐神色有些不自在,闭上嘴巴,不言声。 孙珏在旁见状,倒是有些不安。要晓得,李鼐不仅是他姐夫,还是他的债主,他从李府前些日子借了四千两银子,其中两千还是李鼐从别人家挪的。 他低下头,倒是有些不敢相问,生怕李鼐说出讨债的话来。 倒是孙文千,见李鼐神色不对,道:“侄女婿过来,是有事寻珏儿?” 孙珏闻言,端着茶盏的手不由颤抖,忙抬起头来拼命给李鼐使眼色。 李鼐被妻弟神情扭曲的模样唬了一跳,想起他心胸狭窄的性子,原本想要代儿子胡闹道歉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 事情发展到现下,眼看就要妻离子、身败名裂,岂是一句“对不住”能了结的。 但是让李鼐心安理得地束手旁观,他的良心也委实难安。 他看了眼对面的曹家兄弟,对孙文千回道:“没有什么其他事儿,就是不放心玉树,过来看看。虽然玉树有错,但家和万事兴,就算不为别的,看在孩子们的情分上,也当早日接了弟媳妇才是。家里没个女人,这日子如何过得?” 这话却是说到孙文千的心坎里,他方才同曹家兄弟翻来覆去说得也是这些。曹项神情只是淡淡的,曹頫满脸是笑,却是半句话也不应承。 就听他开口道:“是啊,是啊,侄女婿说得正是……” 话才说了半句,就听见后院隐隐地传来吵闹声,接着就有人过来禀告:“大爷,太太请大爷赶紧去后院。太太同亲家太太撕巴起来了……” 众人闻言,真是唬了一跳。 “撕巴起来?”孙珏喃喃的,还不敢置信,孙文千已经起身,瞪了他一眼,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过去瞧瞧……”说话间,已经是疾步出去。 曹项同曹頫两个对视一眼,亦立时起身跟了出去。 李鼐父子被落在客厅,无人理睬。还是李诚年纪小,耐不住,道:“父亲,咱们也去瞧瞧热闹?” “小小年纪,不要学那些长舌妇人。”李鼐嘴里呵斥着,也从座位上起身,跟在曹家兄弟身后。 内院里,已经是乱坐一团,兆佳氏同安氏已扭打一处,曹颖同钱、梁两位姨娘拉架,孙礼牵着弟弟孙初的手,远远地站在廊下,小脸绷得紧紧的。 安氏扯着兆佳氏的衣服领子,兆佳氏抓着的安氏的头发。 曹颖在旁,真是欲哭无泪,只能抱出兆佳氏,恳求道:“母亲,快松手……” “不松!这老虔婆不照照镜子,瞅瞅自己什么德行,还有脸面骂你没教养?还威胁人,就她那个窝囊废儿子,谁稀罕不成?若不是顾及到外孙、外孙女,就是‘和离’、‘义绝’又如何?”兆佳氏正在火上,如何肯放手,手下一用力,就听安氏哀嗷一声,生生地被扯下一缕头发。 安氏吃痛,放下兆佳氏的领子,去抓兆佳氏的手。 指甲锋利,兆佳氏的手上,瞬间就多了四条血檩子。兆佳氏想要还击,身子又被曹颖抱着,急得破口大骂,也不晓得是骂女儿,还是骂亲家。 孙珏等人进来时,见的就是这个情景。 见到母亲受辱,孙珏如何能忍得住,他不敢向兆佳氏发火,就指了曹颖大骂:“搅灾的妇人,还不快滚,既是你不稀罕孙家,孙家也不稀罕你,爷这就写休书。只要你要记得,今日你若离了孙家,孙礼、孙娴是我孙家骨肉,往后同你再无半点干系!” 他前面骂得理直气壮,后头却是猛然想起自己如今落魄,还指望曹家援手,就搬出儿女来,说了这一句。 曹颖自是听出他话中威胁,气得浑身发抖。她尚未开口,就听到曹頫在不远处不紧不慢地说道:“走?谁走?这里是曹家的宅子,即便有撵人,也当曹家人开口才是……” 第八百三十九章 “出门” 第八百三十九章“出门” “曹家的宅子?”李诚跟在父亲身后,嘴里思量这话。 孙珏已经愣住,回头对曹頫道:“浑说什么?这是我们孙家宅子,哪里又成了曹家产业?就算你们想要仗势欺人,也不该胡说八道!” 曹頫冷哼一声,道:“仗势欺人,好大的帽子!尊驾已经数次提及休妻之论,敢问我家大姐姐到底犯了‘七出’哪一条?‘妒’么?真是可笑,大姐姐最是贤良,就是被你当光了嫁妆,也毫无怨言。你将你的几个妾室叫出来问问,大姐姐可有慢待她们的地方!反观尊驾,宠妾灭妻,殴妻鞭子,不义不慈。眼下还不晓得悔改,恶语伤人,看来真要往九门提督衙门理一理官司。” 孙文千在旁,听侄子说出“休妻”的话,已是晓得不妥,见曹頫也怒了,忙过去劝道:“表侄勿要恼怒,你姐夫口不择言,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曹頫尚未答话,就听兆佳氏怒道:“口不择言,就能往我闺女身上倒脏水不成?说大姐儿是搅灾,他倒是好意思?当老婆嫁妆接二连三纳小老婆的是哪个?拐了窑姐金屋藏娇是哪个?这满京城的问问,我们曹家是什么名声,孙家是什么名声,什么东西!” 一席话,说得孙文千讪讪的,听得孙珏恼怒不已。 曹颖搀着母亲的胳膊,见她头发也散了,手背上也被抓花了,心里难受,低声道:“母亲,咱们还是先回吧……” 听见女儿语带哽咽,想着她素来是绵性子,如今也尴尬得很,兆佳氏倒是有些不忍心,拍了拍她的手,道:“回,回去,摊上这么个是非不分的婆婆,这样无情无义的丈夫,还待着这边做什么?” 安氏见兆佳氏说得难听,面上受不住,斜眼看了眼孙礼、孙初兄弟,道:“大人的事儿,小孩子跟着参合什么,还不快回房读书?” 孙礼却是牵了孙初的手,耷拉下眼皮,走到兆佳氏同曹颖跟前。 兆佳氏见了欢喜,一把搂了孙礼,道:“好外孙儿,晓得谁是可亲的。你爹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哪里会将你搁在眼里。上个月你不是平白没了两个姨娘、两个弟弟么,说不定就是被害了性命;还是跟着你娘,这世上谁能比你娘更疼你。” 孙礼并不应和,只是拉着孙初没有撒手。 孙初听了兆佳氏的话,小脸唬得青白,转过头去,悄悄问梁氏道:“姨娘,三弟、四弟被父亲打死了么?” 童言无忌,听得众人都变了脸色。 那双生子既为“孙家子”,总不能平白无故就没了,也不好说替死鬼李鼎白养了几年儿子,孙珏对外对内的借口,就是这双生子“暴毙”。 曹颖是不信的,因那段日子孙珏脾气暴怒异常,酒醉后说过枝仙姊妹不检点,所以她隐约猜测到可能双生子不是自家血脉。 但要是说孙珏打杀双生子,曹颖也不信。 孙珏爱面子,爱耍酒疯不假,但并不是个有魄力之人。 或者说,有些胆小。不管是衙门中的同僚,还是亲戚之间,即便有关系不好的,孙珏也不过是背后动动嘴皮子,发几句牢骚,从不敢行报复之举。 曹颖不信,却是有人肯信。 孙文千昨日不见侄孙们,心里已经觉得不对,一问孙珏,小的两个夭折,大的两个被曹颖带回曹家。 这老大孙礼是曹家的外甥儿,跟着母亲还说得过去;老二孙初是庶出,怎么也跟着嫡母过去? 今儿见了孙礼,确实大病初愈的症状。瞧他低眉顺眼,看似恭顺,却是瞧也不瞧向父亲。父子之间,视同陌路。 李鼐是晓得缘由的,眼下望向孙珏,神情变幻,想着要不要为小舅子辩白一声。 这众人的目光,有质疑的,有冷漠的,有嗤之以鼻的,孙珏只觉得臊得要死。 他使劲攥了攥拳头,对孙初怒喝道:“小混账胡吣什么?” 孙初畏惧,直吓得瑟瑟发抖,抱头哭道:“父亲勿打,初儿晓得错了……” 孙礼见状,一把拉过弟弟,将他挡在身后,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孙珏。 孙珏正下不来台,见孙礼如此,上前两步,挥着胳膊,巴掌就要落在孙礼身上。 孙文千同曹頫瞧着不对,双双上前,挡住了孙珏胳膊。 孙珏恼羞成怒,对孙文千道:“我教训儿子,四叔请勿多事!”说着,又对曹頫道:“我打我孙家儿,干曹家人何事?就算曹家权势滔天,也管不到我孙家的家务上!” 孙文千见他犯倔,恨不得立时给他几棒子,让他清醒清醒,不过毕竟是在众人前,也不好太给他没脸,耐着性子道:“有话好生说,当着几位长辈挥胳膊,这是谁家的规矩?” 孙珏平素自认孔孟门生,循礼得很,见叔父说得在理,放下胳膊。 曹頫却没有孙文千的好性子,乐意给孙珏台阶下。他冷哼一声,仰头道:“真是可笑至极,在我们曹家的宅子里,打我们曹家的外甥儿,还不许曹家人拦着?看来,是当唤人‘送客’!” 方才那一句,众人还能当成是听错,现下再说了一遍,连孙珏都有些懵了。他终是后知后觉,想起一事儿,猛然提起头来,冲曹项望去。 曹项仍是儒雅俊秀,面上无波,似笑非笑地看着孙珏。 “好啊,你算计我?”孙珏心里“咯噔”一下,忍不住跳脚,指了曹项,尖声道:“是你骗了我的宅子,你到家是何居心?” 一时间,众人都望向曹项。 曹项闻言,微微蹙眉,带了几分厌恶对孙珏道:“莫非尊驾健忘,还是故意颠倒黑白?主动向我开口借银子的是你,拿房契、地契做抵押的也是你,关我何事?” 孙文千看着鲁莽,实际上是心细之人。 现下,见不仅曹颖、孙礼母子表现得决绝,连曹家兄弟说话中也都不带一个“姐夫”,换了称呼,心里暗道不好。 孙珏听曹项并不是有意为之,忙道:“不就是一千五百两银子么?有什么,我这就凑了银子,还了你们……”说话间,带了几分祈求望向安氏。 安氏进京,因正好赶上中秋,却是带了不少银子过来,预备亲戚走礼之用。 眼下见儿子被曹家兄弟所迫,她到底心疼,刚要应承,就听曹頫道:“一千五百两?尊驾在说笑么?你从我家大哥手中借了九千两银子,从我家四哥手中借了一千五百两,还有大姐姐的嫁妆财物银钱八千两,这加到一处总计一万八千五百两银子。” 这下不仅孙文千,连安氏都变了脸色,直觉得眼前一黑,差点要晕眩过去。 孙珏的脸青了又白,白了又青的,却是无语反驳。 孙文千瞪着眼睛,对孙珏低声喝道:“作何借了这么多银子?你是被人拉去赌了?” 孙珏却是无法辩白,十赌九诈,他虽没有出去赌,却是被人设计诈骗了九千两银钱,还染上一身官司。这事儿丢人至极,他如何肯在众人面前说。 孙文千见他默然,怒不可赦,挥着胳膊,“啪”的一声,给了孙珏一耳光。 李鼐在旁,见这林林总总,都是因儿子设美人局而起,心虚得不行,忙上前拉着孙文千道:“四叔,还请息怒……” 孙文千哪里肯收手,一是真怒了,二是诚心作态,想要给曹家人赔罪。毕竟侄子做错事在前,恶言再后,总不好真绝了两姓之好。 倒是兆佳氏,终于听明白儿子所说,晓得这宅子的房契、地契都在自家手中,摸了摸鬓角,带着几分瞥了安氏一眼,对曹頫道:“小五啊,既是咱们家的宅子,那不相干人等也该散了。这大晌午的,呜呜泱泱怪烦的。”说着,她拉着曹颖的手,道:“外头怪热的,咱们屋里歇着去。” 竟然是反客为主的架势,气得安氏半死。 曹颖见儿子脸色不好,这人这么多,又不好一时离开,就点了点头,招呼儿子随同兆佳氏进上房。 李鼐见事情要遭,忙开口唤道:“亲家太太请留步!” 李诚见父亲要参合进去,暗暗皱眉,想要阻止,又碍于在众人前。 兆佳氏站在门口,让曹颖带着孩子们进了屋子,自己个儿留在门口,看着李鼐冷冷道:“李家大爷,有何指教?” 李鼐虽是李氏的堂侄,却也是孙珏的亲姐夫,兆佳氏这边自然少不得迁怒。 李鼐上前几步,甚至诚恳地说道:“亲家太太,玉树是有不是,但是他同弟妹两个是结发夫妻,十几年的夫妻情分,还要看在侄儿、侄女情面上。要打要骂都好,只是万不可伤了亲戚情分,省得让人看了笑话。” 兆佳氏不听还好,听了立时火起,指着李鼐的鼻子,破口大骂:“你算什么东西,这般为那畜生说嘴?我家大姐儿挨打受辱之时,怎不见你出来说句公道话,如今却是来做好卖乖?你一不姓孙,二不姓曹,两家交好交恶,干你何事?若真是个天大的笑话,又与我曹家何干,你该操心的是你那嫡嫡亲的小舅子。以娼为妾,宠妾灭妻,这般丧尽天良的东西,但凡顾念半点夫妻情分,也不当待我们大姐儿如此。” 兆佳氏乱骂一气,手指几乎要撮到李鼐鼻子上。 李鼐被骂得额头都是冷汗,又不好同一个妇道人家长辈计较,只好任由兆佳氏挑开帘子,进了屋里。 院子里众人,被兆佳氏这番喝骂闹得神情各异。 不说别人,就是李诚,已经青白了小脸,开始后怕。孙珏如何,他不关注,但是却晓得父亲最是重人情的。 这般波折,都是因自己而起,父亲如何能饶得了自己? 孙家几位则是面面相觑,眼见兆佳氏等人见了上房,安氏虽有不甘,但是想着曹家是儿子的大债主,也不敢肆意。 到了这个地步,孙文千也顾不得责怪侄儿,对曹頫道:“五表侄……这……” 曹頫抬头望了望天,正色道:“天色不早,家母家姊又受了惊吓,小侄今儿就不留四表叔了!”说着,伸出右手,做了个送客的姿势。 孙文千没说什么,孙珏却是忍不住,高声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要走也当你们走……” 曹頫瞥了他一眼,道:“尊驾要是觉得有异议,那就往九门提督衙门里辩一辩?” 孙珏这些日子,被衙门闹得惊心动魄,闻言立时闭上嘴巴,望向曹家兄弟的眼神要冒出火来。 孙文千还要再说,却是被李鼐一把拉住,道:“四叔难得来京,先到侄婿那边住几日……”一边说着,一边给孙文千使颜色。 孙文千见曹家兄弟已经是决绝的态度,总不好就此撕破脸,只好顺坡下驴,对安氏道:“嫂子,咱们先去侄女婿家溜达溜达……” 安氏不甘心,却也无法,心里已经将曹颖咒骂半死,又隐隐有些害怕。毕竟此次前来京城前,丈夫千叮万嘱要她化解长子长媳夫妻嫌隙,而不是让她劝离的…… 孙珏被叔叔拉着出了宅子,就听“哐当”一声,大门紧闭。 竟是净身出户,孙珏气极,想要破口大骂,刚好有街坊回来,见孙珏在外头,挥着手跟他打招呼。 孙珏只能忍了怒火,挤出笑来寒暄两句。 别人尚可,安氏身边只带了小丫鬟,马车随从都在宅子中,总不好的步行去李家。李鼐见状,忙吩咐长随去雇马车。 这时,就见孙家大门“吱呀”一声又开了,两个婆子小跑着出来。这两个婆子都是安氏身边的当差,随同安氏一道进京的。 “太太,大奶奶吩咐小的们过来侍奉太太,还使人去叫人套太太的马车,一会儿就赶出来。”其中一个婆子道。 安氏原还以为是媳妇使人请自己回去,却是只等出婆子马车,耷拉着脸,越发着恼。 孙文千看着再次紧闭的大门,对李鼐嗔怪道:“为何要出来?若是咱们不走,曹家人还能撵人不成?” 李鼐苦笑道:“四叔,方才那架势,曹四曹五做不出么?玉树说话太不留余地,将曹家人得罪狠了,与其留在这边越说越僵,还不若早些出来,彼此都消消气。” 孙文千使劲扥扥脚,叹了口气,道:“眼下到了这般地步,该怎么办?总不成让大哥亲自进京向曹家赔罪?” 李鼐稍加思索,道:“四叔先不要急,事情许是还有转机。曹頫是侄媳妇胞弟,年纪又小,见长姊受欺负激愤之下失了分寸也是有的。若是想要两姓和好,还得请曹家长房帮衬。曹家大爷打小养在已故老太君身边,就是看在老太君情分上,也会照拂孙家一二。曹家二老爷没的早,二房这几个儿子都依附长房,若是长房出面调解此事,再无不妥。” 孙文千闻言,眼睛一亮,喜道:“是了。听说过曹家大表侄是的宽厚知礼之人,早知如此,就该先请了他过来说话。” 说话间,他已经迫不及待,对李鼐道:“走。咱们这就去曹家。” 李鼐正犹豫不决,李诚已经拉出孙文千的胳膊,低声道:“叔姥爷,姥姥同舅舅正恼,还是先请他们到我们家消消气,再说别的吧。” 这会儿功夫,孙宅大门再次打开,车夫驾了安氏的马车出来。 孙珏尤不死心,疾步迈过门槛,就要往里闯,却是被两个悍仆叉了胳膊,丢了出来。 孙珏见这两个人眼生,想来是曹家仆人,气得半死,又无可奈何,真是丑态倍出。 安氏实是看不过,摇了摇头,扶着婆子的胳膊,上了马车。一跳开马车帘,她就变了脸色,这马车里半车行李,看来媳妇确实要将她扫地出门,没有接回去的意思…… 内宅中,叫人将婆婆的行李送出后,曹颖又忍不住扑在兆佳氏怀里哭了一鼻子。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虽是解气,却也让人担忧女儿往后的命运。兆佳氏抚着女儿的头发,低声道:“真是想好了,左右有我们护着你,不会叫人逼你,仔细思量思量也好。” 曹颖摇了摇头,哽咽着道:“女儿想明白了。” 梁氏带着孙礼、孙初侍立在旁,心里明白,曹颖将安氏行李送出的那刻,已经做了决断。 曹颖哭完,带着歉意地看了儿子孙礼一眼,道:“礼儿,往后咱们单独过日子,你可埋怨母亲?” 孙礼摇了摇头,道:“清净!” 见儿子这般懂事,曹颖也坚强几分,用帕子擦了擦泪,看着梁氏道:“红芍,这些日子的闹剧你也见了,我是打定主意同爷析产别居。只是,我是孙家明媒正娶的正房,我儿是孙家长子嫡孙,我可以受委屈,我儿却受不得。丈夫我能让出去,这本宅我是不会让的,怕是要请爷另寻地方住了……你是……” 梁氏不待曹颖说完,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恳切道:“奶奶,奴婢是曹家家生子儿,打小侍候奶奶的,自是要在奶奶身边侍候。就是二少爷,也离不得奶奶庇护,还请奶奶成全……”说话间,就已经磕头下去。 曹颖见状,有些头疼。毕竟带着自己的儿子在身边,还说得过去,连庶子都带在身边,怕孙家人不肯松口。 兆佳氏却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见这梁氏向来待曹颖又恭敬,就对曹颖道:“红芍说的对,她是曹家的奴才,可不是孙家的奴才。你拖儿带女的,身边也要有可心的人帮衬……” 曹颖见梁氏这会儿功夫,就磕得额头青紫,忙起身扶起她,道:“怕了你了,就晓得欺负我心软……” 虽是责怪的话,却透着往日没出阁前的亲近,梁氏不禁红了眼圈,喃喃道:“奶奶……” 孙初在旁,见生母同嫡母说这些话,似懂非懂,带了几分不安往孙礼身边凑了凑。 孙礼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低声道:“二弟别怕,无事……” 第八百四十章 稀泥 第八百四十章稀泥 曹家,西府,书房。 曹頫说的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大哥,您没瞧见,孙珏被扫地出门那模样,眼珠子要冒出来一般。哈哈。挨了这些日子,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看得曹项在旁摇头不已,在孙宅这出闹剧,爽快是爽快,但是也叫人难受。不说别人,就是大姐姐决定回去给她婆婆请安时,心里也没有想过会这般决绝。 自古以来,人们都是劝和不劝离。 即便是曹颙,早先虽厌烦孙珏,也没有想过拆散堂姐的因缘。如今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固然能同孙家关系远些,避免往后的牵连,但是想想曹颖,还是心情颇为沉重。 “大姐姐现下如何?外甥儿呢?”曹颙问道。 “大姐姐对那几房妾室交代了几句,无非是让她们现下仍照旧住着,等着孙珏有了新宅子再搬出去。倒是外甥儿,年岁不大,却是令人刮目相看。即便孙珏吓他,也丝毫不惧,只跟着大姐姐。”说到最后,曹頫真是感概不已, 这些日子,孙家几个孩子住在东府,女孩还好,养在内宅,跟着两位小姨母一起学女红针线;男孩到底大了,不好耽搁功课,就在西府这边,与天佑他们一起跟着钱陈群读书。 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歹竹出好笋”。 不知是孩子们小,没染上父亲的迂腐、狭隘、尖酸的毛病,还是曹颖教导有方,使得孙礼兄妹三人都懂事知礼。 其中,尤以长子孙礼最为出众。 不知行事斯文有礼,而且课业出众。他一入学,立刻就得了钱陈群的青睐。根据钱陈群所说,孙礼资质出众,不仅远过于天佑、左成、左住几个,就是妞妞也比不上。 曹颙听了,还颇为意外,因为钱陈群以前甚是推崇妞妞的。曾与曹颙叹过,若是妞妞为男子,有状元之才。 即便不喜孙家,曹颙也迁怒不到几个孩子身上,更不要说其中两个身上还有曹家的血脉。 眼下听曹頫夸孙礼,曹颙也不禁跟着点头,道:“虽然年纪不大,看着是个懂事的,往后大姐姐还得指望这个儿子。” 曹项在旁,想起一事,微微皱眉道:“大哥,礼儿同娴儿还好,是咱们曹家的外甥儿,咱们庇护也说得过去。大姐姐的意思,连孙初也要留在身边的,要是孙家不依,少不得也要说嘴……早先孙珏家中有几个庶子不显眼,如今两个小的不明不白的没了,孙初就是唯一的庶子,要是杭州那边计较起来……” 对于此事,曹颙并不意外。 早在前些日子,安氏同孙文千没上京前,曹颖已经同曹颙提及此事。 “四弟放心,大姐姐只是同孙珏皙产别居,并不是合离。她仍是孙家的嫡长媳,孙初也是她的儿子,带着她身边教养,怕杭州那位表叔巴不得。”曹颙说道。 曹頫跟着附和道:“没错,没错。跟着个不着调的父亲,哪里有跟着大姐姐自在?做咱们曹家的外甥儿,还能辱没了他?” 曹项只是因孙初身世,想到己身,多问一句。 曹頫欢喜之余,不禁生出几分隐忧,道:“大哥,今儿这场闹剧,李家大表哥父子也在跟前,瞧着他的意思,是要插手此事。他们今儿没来,明儿也会过来,要是拖出伯娘来……” 虽晓得李氏心软的毛病,但是曹颙晓得母亲的脾气,向来有分寸。 这么多年来,即便同兆佳氏有过龌龊,但是李氏也从没摆出长嫂的架势干涉过二房家务。 曹颖自愿“皙产别居”,兆佳氏也点头了,曹颙这边也支持,那么就算李氏不赞同,也不会说什么。 “这本不干李家事儿,若是李家想要参合,说不得落不下好来。”曹颙倒是不怎么放在心上,只对曹项、曹頫道:“回去好好安抚大姐姐,如今到了这个地步,剩下的不过让孙家人乖乖写字据。明儿,怕还是要打一场硬仗。同大姐姐说一声,不用急。” 窗外天色渐黑,曹项同曹頫两个,陪着兄长又说了几句话,就先回东府去了。 曹颙坐在书案后,将此事从头到尾顺了一遍,并无什么把柄落在人情,心里就松了口气。 李家想要参合?李鼐这是想要为儿子的“美人局”擦屁股? 曹颙抽开抽屉,拿出一封书信来。里面只有几行字,除了给曹颙请安之外,就是说了孙珏遭弹劾的下场。 除非“法外开恩”,否则孙珏的顶戴就要保不住。 外加上九门提督衙门那边的案子尚未了结,就算孙家肯花银钱,也要看苦主肯不肯松口。 都说欢喜楼的幕后老板,是京城权贵。 这诱拐清倌人本是欢场大忌,说不定人家想要杀鸡骇猴,哪里会顾及到小小的孙家? 若是孙家太平无事,说不定对“皙产别居”的事还不肯松口;事情到了今日,已经没有他们选择的余地。 曹颙唤人掌灯,将手上的这封信烧了…… 东直门内,李宅。 李鼐看着手中的字据,看着眼熟的笔迹,瞪着儿子道:“这是什么?这怎么在你手中?” 事关重大,李诚也不敢隐瞒,道:“儿子是不忿舅舅为两个堂弟的事儿为难父亲,就留了后手,想着若是舅舅在为两个堂弟起是非,这也是个倚仗……” 看儿子说得无辜,李鼐只觉得脑门子直冒青筋,怒道:“既然兼着借据,你舅舅给银子的时候,当从程梦显手中收回过一份的,若这是真的,那那份就是摹的?” 李诚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 李鼐见他还不以为然,不禁拍案大怒,道:“糊涂!既是程梦显能摹一份,也能摹两份。他要是存了私心,摹了两份,那就是掐着你舅舅的喉咙。就算这**妇人之事儿不算,这九千两银子的借款也是后患。” 李诚被骂得不服气,辩白道:“父亲,不会。程家素来倚仗咱们家,巴结的狠,不会为这事得罪咱们家的。” 李鼐冷哼一声,道:“他只要将真迹攥在手中,等什么时候李孙两家势微,落井下石一把,就能要人命了。” 在江南居住数十年,李鼐眼中也看见繁华。 就说李家,自打噶礼案发,李家也沉沉浮浮,见了不少人情冷暖。 李诚听得直流汗,道:“不会吧,就算有麻烦,也是舅舅家的麻烦,并不干咱们家啊?” 李鼐摇了摇头,道:“怎么不干李家事?你年纪还小,家中的事,你祖父与我也很少同你说。早在几年前,你祖父布政司的差事就转到你外祖父身上了。如今你外祖父家看着声势不显,在皇上面前,怕是比咱们李家更得圣心。这些年,你祖父在江南当差,少不得得罪了些小人。真若是到了小人发难之时,还得赖曹家同孙家援手。这个东西,倘若摆在孙家面前,揭开你设局之事,你舅舅同外公怕是要恨死咱们家。不对付咱们家都是好的,哪里还会援手?” 李诚听了,小脸苍白,讪讪道:“父亲,咱们李家真要靠曹家、孙家的扶持?” 李鼐叹了口气,点点头,道:“你祖父老迈,我又一事无成。人物百日好,花无千日红。现下你祖父还在任上,无人敢怠慢。等有一日你祖父卸任,我又碌碌无才,无法支撑门户,少不得要依附他人。” 李诚闻言,真是深受打击。 他虽有几分小聪明,毕竟阅历有限,原还以孙家不过是籍籍无名,曹家是倚仗皇亲身份,只有李家才是官宦世家。 没想到,到头来,李家竟是空壳子。 李鼐瞥了儿子一眼,使人唤钱仲睿过来,淡淡地说道:“大管家,不知父亲是如何吩咐你的,只是诚儿到底还小,有些事看不通透,往后且不可仁他胡闹。明儿派人出去,不管花多大力气,也要寻到程梦显的下落。欢喜楼的事儿,到底有没有他掺合,终要闹个明白才好。” 不过几句话,钱仲睿只听得头皮发麻。他倒是宁愿被李鼐骂他几句,才觉得安心些。 毕竟,之前他听从李诚的吩咐所行之事,都是背着李鼐进行的。如此一来,李鼐不恼火才怪。 李鼐却没有同大管家算账的意思,毕竟打狗还要看主人。他哪里不晓得,大管家身后,站着的是远在苏州的父亲。 李鼐对钱仲睿吩咐完,就挥挥手,叫他下去。 待屋子里只剩下李家父子二人,李鼐道:“不管你心里对曹家、孙家怎么想的,往后都不准露出来。老姑太太喜欢你,如今也从昌平搬出城了,往后你就多往那边跑几趟。” 李诚咬牙应了,想起孙家之事,道:“父亲明日要陪叔老爷去曹家么?” 李鼐点点头,道:“当然要去,总不能任由你舅舅闹下去。” “父亲……”李诚犹豫了一下,抬头道:“父亲,舅舅这次闹的家务事,不好太详纠。否则话,之前双生子之事、酒局之事,就要瞒不住了……” “啊?”李鼐显然没想到此处,诧异出声。 “舅舅要是想求曹家人原谅,少不得要述诉自己的委屈。他本是被人设局,才纳了夏蝉,才有了之后的事儿。”李诚小声说着。 李鼐闻言,神情僵住,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 这一夜,孙家诸人都歇得不好。 孙珏是懊恼丢了面子,如今被赶出家门,该如何应对,难道真要经官不成?孙文千则是气的,好好一个侄儿,在杭州时还有些人样,到了京城怎么就晓得花天酒地,不学好;安氏则是怨恨中带了几分战战兢兢、 孙珏打老婆,说起来也算是家传。 孙文成也是如此,在外人面前温和儒雅,却是窝里横的主。只是孙文成比不得儿子这般好色,真正对妻儿挥胳膊的次数也有限。 安氏有些后悔了,早知是这样个下场,那就不当千里迢迢地赶到京城。 辗转一夜,天亮众人起身。 孙珏昨日才受了曹家兄弟的奚落,这会儿是打死也不肯往孙家去的。 就有李鼐父子陪着,送安氏同孙文成去曹家。 曹颙早已做好准备,就等着孙李两家过来。就是李氏那边,他也下好了预防针,省得李氏在露出什么“好心”,然那两家把住不放。 不说曹颖的亲事,就是从老太君那边论,两家也是表亲。 “表嫂!”安氏看到端庄可亲的李氏,已经是红了眼圈。 李氏倒是有些不好意外,瞥了边上侍立的初瑜一眼,对安氏道:“十几年没见弟妹,弟妹看着还是那么少兴……” 安氏摇头道:“少兴什么,孙子都要娶媳妇了。还是表嫂年轻,一点不显老。” 李氏摸了摸掺了银丝的鬓角,笑笑没有说话。 气氛有些冷场,就听的安氏哀声道:“表嫂,这次妹妹是来求嫂子做主来了……” 前院,客厅。 不管是孙文千,还是李鼐,都变着法儿的同曹颙求情。曹颙不禁是曹家这支的族长,对堂弟们向来又照顾,只要他肯说句话,说不得还有转还余地。 曹颙心中,不禁都李鼐嗤之以鼻。 看着李诚站在他父亲身后,目光闪烁,曹颙就抬起头,望向李诚。 李诚当初算计自己个儿的亲舅舅,未尝没有给曹家抹黑的念头,毕竟孙珏是曹家的大姑爷。如今被曹颙盯着,自是心虚,少不得移开视线。 曹颙被李鼐同孙文千央磨的烦心,正想说些什么,看到李诚的反应,心中有了计较。 “按理来说,长者有命,不可不尊。只是如今这是东府家务,大姐姐上有亲母,下有胞弟,实轮不到我多说。”曹颙带了几分为难道。 孙文千同李鼐见他没有将话说死,欢喜不已。 “贤侄,咱们孙曹两家是几辈子的交情,完没有因这个坏了交情的道理。要不然的话,就是老祖宗在世,心里也不踏实。”孙文千道。 曹颙听他又搬出“孙太君”。真是觉得无奈。就算几辈子交情,又顶什么用? 就连夫妻,还大难到头各自飞,更不要说亲戚。这两面三刀,落井下石的,通常都是亲戚。 “四表叔,暂且不说别的,还是先想法子了了姐夫身上的官司吧。毕竟不是什么好名,就是我在家中,也听了不少闲话。”曹颙甚是真挚地说道。 孙文千之所以不愿同曹家断亲,就是想要等着曹家照拂,现下就曹颙有援手之意,忙道:“贤侄说的是,正当如此……” “说姐夫私拐清倌人,我是不信的。姐夫向来尊奉孔孟之道,怎么会如此行事?这其中,想来必有隐情……”曹颙稍加思量,轻声说道。 旁白李鼐、李诚父子闻言,心中暗暗叫苦,看来,曹家要追究旧事了。不行,总要先过了眼前一劫才好…… 第八百四十一章 重围 第八百四十一章重围 不说李氏父子如何着急,孙文千听了曹颙的话,却是眼睛一亮,忙附和道:“贤侄说得没错,你姐夫即便再糊涂,也晓得廉耻,又不是毛头小子,如何会这么孟浪?” “哦,姐夫可对表叔说了隐情?”曹颙闻言,似乎有些好奇,追问道。 孙文千叹息一声,道:“还能有什么隐情,不过是得罪了小人,遭人算计罢了。我原是要催你姐夫报官的,但是手中没凭没据的,张扬开了,不过越发惹人笑话。” 曹颙听了,不由皱眉,道:“总不好就白吃了这个哑巴亏。” 孙文千咬牙道:“且记在心中,孙家也不是平白挨欺负的。” 李鼐父子在旁已经有些坐不住,曹颙才像是想起什么,对李鼐道:“大表哥,表侄儿难得过来,让人带他去见他几个表弟吧?” 李诚看了父亲一眼,见父亲点头,跟着曹家管家下去。不用在客厅呆着,他心里既是松了口气,又是有些不服。不过是嫌他年纪小,他却是真好奇,曹颙接下来会如何面对孙家的请求。 析产别居,虽比“休妻”、“和离”名声好些,但是终究不是常态,少不得要惹上几句闲话,孙家当然不愿意。 没等孙文千再开口,曹颙已经变了脸色,没有方才的温煦,带着几分肃穆。他从袖子里掏出两张纸,交到孙文千手中。 孙文千见状,心也沉了下去,仔细翻看了,见是两个方子,有些不解地抬起头来。 就是旁观的李鼐,也不禁跟着心里踹踹。 曹颙叹了口气,对二人道:“这涉及孙曹两家,大表哥也不是外人,我少不得要说上一句。” 孙文千同李鼐对视一眼,自然都乖乖听他分说,就听他接着说道:“这是外甥儿月初开的方子,姐夫那一脚,刚好踹到孩子的心窝上。当晚吐了半盆血,小命都断送了半条,后来从王府、宫里淘换了不少好药,换了几位太医,总算是熬了过来。” 孙文千同李鼐还是“头一次”听说此事,都不禁变了脸色,诧异出声。 孙文千似乎也明白,为何曹家人这般恼恨,向来贤良的侄媳妇为何如此决绝。 曹颙长吁了口气,从旁边的几案上拿起个卷轴,递到孙文千手中。孙文千接过看了,脸色越发难看。 这是以曹项、曹頫的名义写的状子,上书孙珏纳娼为妾、宠妾灭妻、无辜殴打嫡子几乎致死的数条罪状,请求步军都统衙门判令孙珏偿还曹颖嫁妆,析产别居。 孙文千看完,手不禁发抖,忙道:“贤侄,到底是家丑不可外扬,不好经官啊!” 李鼐即便稳重,也有些忍不住,站起身来,走到孙文千跟前,就着他的手看了,跟着说道:“两位表弟义愤,情有可原,只是自古以来劝和不全离,夫妻之间,能有什么化不开的恩怨,何以至此?” 曹颙似乎也是为难,揉了揉眉心,苦笑道:“这是我生生硬拦下来的,因这个缘故,还惹得他们两个恼我。大表哥误会了,这状纸是小四、小五所写,意思却是大姐姐的意思。太医说了,外甥虽熬过这一劫,到底做了病根,怕还要静养个三、五年才能痊愈。大姐姐不愿外甥再有什么闪失,也不愿他们父子为此反目,才主张析产别居。” “礼儿他……”孙文千已经顾不得其他,忙问道:“昨日瞧他只是清减些,怎么病得这么重?” 曹颙叹道:“这不比外伤,就是大人,伤及肺腑,也是要命的,更不要是个半大孩子。昨儿回来,就有些不舒坦,小五特意使人过来,拿了我的名帖请了太医过来。幸好只是有些咳,并无其他大事。眼看入秋,正是温补的时候,慢慢调理吧。” 孙礼是孙家嫡长孙,未来的宗主,就是孙文千这个叔祖,也要顾念几分。 听说孩子此番无故遭了大罪,孙文千心里将孙珏骂个半死。说曹颖嫉妒,他就不信;说孙礼忤逆,更是睁眼说白话。 孙家嫡长孙,还得曹家庇护,孙文千并不是糊涂之人,只觉得脸上臊得慌,代孙珏求情的话,就说不出。 李鼐这头,更是纠结不已。 其实,只要他对孙家实话实说,夏蝉之事不过是儿子同程家的算计,将手中孙珏亲笔所书的字据交出来,再出面为证,就能为孙珏洗清一半罪名。 起码“私拐清倌人”这条对不上,加上字据上写的是夏蝉以“婢女”的身份买的,“纳娼为妾”这条也就免了。 剩下的,就是孙珏“识人不明”,被人糊弄,算不得什么大罪过。 但是,眼下,小舅子不仅名声扫地,还差点死了儿子,李鼐就算对亲戚再厚道,也得掂量掂量后果。 怕到时候,就算将李诚打死了,也不能平息孙、曹两家的怒火。 思前想后,李鼐心里叹息一声,只能昧着良心,选择静观其变。 屋子里三人都缄默,沉寂得怕人,过了半晌,孙文千才颓废地问道:“孚若贤侄,依照你的意思,此事当如何是好?” “还能如何,侄儿的意思,也是最好不经官。实在没法子,还得请四表叔做主,别居就别居吧,总不好就真断了两家的交情。”曹颙带了几分无奈道。 孙文千哆嗦哆嗦嘴,想要说什么,却是没有底气,只能跟着叹息几声…… 内宅,兰院,上房。 安氏到底学了乖,可没敢再挑媳妇的不是,只是央求李氏为儿子、媳妇调和一二。 李氏昨儿已经听了儿子的话,晓得侄女这次已经打定主意,自然不肯多事。更不要说,东府还有二太太兆佳氏在,根本不需要她多嘴。 但是见安氏年过半百,为了儿子、媳妇千里迢迢的奔波,也不容易,她只能陪着说好话。 安氏只说得口干舌燥,也不得李氏应承半句,不禁有些着恼,说话就有些泛酸,左一句“表嫂做了伯夫人,身份尊贵,倒是不念着我们这些穷亲戚了”,右一句“若是老太君在世,见了侄子还窝在乡下地方,怎么忍心”,要不就是“媳妇原本贤良,这到底是娘家发达了,腰杆子硬了”。 李氏哪里会同她拌嘴,初瑜却是受不得婆婆受吃哒,加上这话里话外将曹颖夫妻之间的矛盾都怪罪到曹颖身上,颠倒黑白,让人着恼。 她瞥了安氏一眼,对李氏道:“太太,眼看近午了,留不留安宜人用饭?” 安氏听了,脸涨得通红。 孙文成的织造,是内务府五品郎中的衔儿,称呼安氏“宜人”也不算错。只是这正经地将诰命等级抬出来,刚好接了安氏方才的话。 换做其他人,这么说,有“仗势欺人”的嫌疑,换做初瑜却是再自然无比。 初瑜是皇孙郡主,和硕格格,孙家是包衣,即便是曹家的姻亲,也丢不掉皇家奴才的身份。 初瑜别说是叫她“诰封”,就是直接叫她“安氏”也使得。毕竟不是夫族,有宗法的帽子在上头压着,需要守着长幼尊卑的身份。 因这个缘故,李氏也没有觉得初瑜说得有什么不对,笑着说道:“亲戚之间,隔得远,难得过来,自然要留饭,叫厨房预备了。” 她原想多嘱咐两句,叫媳妇多预备几道好菜,但是怕落到安氏眼中,又成了显摆,就没有多说。 初瑜应了,随后望向安氏,开口问道:“宜人有什么忌口没有,不要外道,直说便是,省得奴才们预备得不和宜人口味。” 和硕格格相问,安氏却是不好坐着了,红着脸,起身回道:“不敢劳烦格格费心,随意就好。” 初瑜微微颔首,道:“晓得了。宜人陪着太太慢坐,我先下去了。” 安氏摒气凝神,站着恭送,见她出去,才松了口气。 李氏坐在炕上瞧了,倒是有些不好意思,道:“不用拘谨,到底是亲戚。” 安氏讪讪地坐了,掂量着说道:“大表嫂,贵人下降,固然是福气,这婆婆也不好当吧?瞧着这位格格,说话和气,这周身的气度却是叫人心惊。倒不像是做人家媳妇,倒像是当主子来了。” 自打初瑜进门,李氏对初瑜这个媳妇向来没挑。眼下听安氏话中有挑拨之意,李氏不由生恼。 之前安氏的酸话,李氏不会放在心上,毕竟早年这几家的状况都差不多,如今曹家确实比那李、孙两家过得好些。 但是这说到自己家事,李氏就不爱听了。 她看了安氏一眼,道:“这满京城,谁不夸我家媳妇贤惠?相处这么多年了,我怎么没发现媳妇有什么不妥当之处?她本来就尊贵,皇孙格格,天家血脉,又嫁入曹家为长媳,正经的主子,难道还要当奴才不成?” 安氏被堵得无话,忙赔笑道:“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觉得侄媳妇太威严了些,叫人不好亲近。” 李氏听了,只有无语。 曹家往来这些亲戚,女眷没有不赞初瑜好的,安氏却是翻来覆去地想要挑毛病。 换做在其他人面前,许是能落下好来。毕竟这自古以来,婆婆看媳妇,都是鸡蛋里挑骨头。李氏却是宽厚性子,加上初瑜确实当得起贤妻良母,婆媳两个甚是相得。 李氏越听越烦,心里已经认定安氏“刻薄”,原本盼着曹颖夫妻和好的那点念头也消了。有这样一位婆婆,看来侄女这些年也没少遭罪。幸好这几年在京城,总算是远着点。 安氏见李氏不应声,只当是说到她的痒处,更是没话找话,道:“不说别的,就是夫妻恩爱,也当顾念子嗣大事。外头种田的老汉,多收了几亩粮食,还惦记纳个妾,更不要说大家的公爷们儿……” 李氏却是有些听不进去了,这孙珏殴妻鞭子的缘由,就是纳妾。看来,孙家倒是不觉得自家有错,怪不得孙珏好色如斯,丝毫不念结发之情。 她“咳”了一声,打断安氏的话,道:“小两口的事儿,当老人的也不好说。谁家的闺女不金贵?还是随他们吧。” 安氏只当李氏说得是曹颙夫妇,李氏却是打定主意,不掺合孙珏夫妻之事。 初瑜站在门外,听了安氏这番话,面色有些难看,心里越发赞同丈夫的意思,支持曹颖“析产别居”。 曹家的女儿,如何可白白受欺负? 要晓得,天慧也终有嫁人的一日…… 西府这边,李氏还是那样温和,曹颙也没有失礼之处,但是孙家之人,却只能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回到李家,孙文千少不得将孙珏再次臭骂一顿。 孙珏是个拧的,如何可认自己有错,叔侄两个差点上演一段全武行。孙珏不想着反省其身,自当曹家借机羞辱,话里话外,将妻儿咒骂一番,气得孙文千半死。 就是李鼐,也觉得小舅子有些过了。 这天下,夫妻反目的多,狠心对嫡子如此的却是少有,要不然怎么有“虎毒不食子”那一句。 瞧着孙珏,为了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几欲癫狂,差点亲手打死嫡长子,这已是令人发指。 虽说曹颙也提及“析产别居”,但是孙文千到底不死心,想着要不然拖一拖,说不定要转机。 没想到,还未等二次前往曹府,九门提督衙门的传票到了。 之前压下案卷没审,一是案情有未明之处,二是孙珏是官身。现下案情渐渐明朗,孙珏又因御史弹劾停了差事,就到了审案之时。 孙文千身上只是个监生,李鼐不过是个候补知府,两人实没什么分量。 别说是九门提督的长官隆科多,就是几个书办,也没将他们放在眼中。毕竟,在京城别的不多,就有身份的人多。皇亲国戚都一抓一把,更不要说官绅。 孙文千的意思,还想厚颜请曹颙出面的。曹颙却是往西山,给父亲祈福去了,不在城里。至于东府的曹项兄弟,孙文千是想也不敢想的。 作为姻亲,来到京城,又是中秋节前,孙文千少不得往平郡王府请安。 不是至亲骨肉,平郡王福晋也不好见男客,只打发王府管事招待了喝了半盏茶。 王府管事交代的明白,福晋对于曹家大奶奶之事很恼怒,说是要为这个可怜的姐姐做主,孙家若是不给个妥善安排,怕王府这边就要出面为曹颖出气。 话虽没有明说,但就是这个意思。 孙文千初还不明白,只觉得平郡王福晋说得是气话。就是再出气,能怎么着,就是王府权贵,也不能随意打杀人。 没想到,等到孙珏被传唤到九门提督衙门,情势大变。 原本只是传唤,成了收监。 按照大清律,职官没有御旨,不得随意用刑。但是孙珏入狱当日,就挨了三十板子,打了个半死。 直至这时,孙文千花了五百两银子,才从书办那里买了几句准话。圣旨早已经下了,皇上的旨意只有两个字“准查”。 孙家带进京的那些银子,不出数日的功夫,就已经往九门提督衙门砸了两千两,却是没挡住提审。 不过三、五日功夫,就审了两次。 孙珏不肯应承,就挨了两次板子。他贪色好酒,身子本就不结实,如何经得起这般折腾? 又不是个有骨气的,被板子打怕了,顾不得面子里子,将自己被涉及陷害之事交代一番。 这官员贪欢,本不是什么大案,有关系的,掏出些银子私了就好,只是隆科多得了各方的托付,要给孙珏一个教训,才这般按章办事。 没想到,这还咬出个“欺诈案”来。 程梦显如今就在庄亲王府,另外一个被孙珏咬出来的新任湖广守道是九阿哥的门人。 就是隆科多,也觉得头疼了。 程梦显倒是得了传票就过来听训,说了吃酒的事儿,对于其他“以清倌为瘦马敲诈”之事,却是坚决否认。 孙珏又不是大财主,就算真要欺诈,也轮不到他头上。再说,程家,真不缺银钱。 那个湖广守道,前些日子在热河陛见完毕,已经往湖广赴任,这次代替他面前的是九贝子府的管事。 那管事说的好,既背负皇命,就当镇守地方,难道还为了一个罪人的胡乱攀咬,就撂下差事,回来听审。 这九门提督衙门,虽是显位,也是多事之地。隆科多能坐稳几年,早已学会了打太极。 这本是小案,他何苦做大,得罪庄亲王府同九阿哥不说,还闹到御前给皇帝添堵。至于孙家吃不吃亏,他还真没放在心上。只要曹家没有出手的意思,孙家还没让他顾及的分量。 他使了个心腹幕僚,去见孙文千,提点了几句。 接下来,就没孙珏什么事儿了。 欢喜楼,人证、物证俱在,前门外孙家外宅下人同左邻右舍的口供也在,孙珏“私拐娼户”、“以娼为妾”的罪名算是坐实了。 孙文千半月之内,像是老了几岁,已经快马往杭州送信。 子弟行为不检点,孙文成那边必须还要上折子请罪。若是惹恼了皇上,一个“治家不严”的罪过,也能断送前程。 等到九月初,在孙珏入狱一个多月后,九门提督衙门递往御前的折子才批回来。 孙珏失了朝廷体面,立身不检,按律,当革职,杖一百,判流刑。圣旨准革职,免流,孙珏这才算逃过死劫。 入狱这些日子,挨了几顿板子后,他始终病着,小命只剩下半条。这个时候,再挨一百杖,就算恩从上出,只依照规矩打四十杖,也能要了他的小命…… 第八百四十二章 终了 第八百四十二章终了 就算孙珏心中万分不愿,也只能接受叔叔的提议,在同妻子“析产别居”的文书上,写了自己的大名。 实是没法子,他也不想落得如此狼狈的下场,但是孙文千一句话说的好,就是他现下想将子女带回杭州,父亲会让么?曹家会肯么? 他是孙礼、孙娴的父亲不假,但是他真能去衙门告发妻拐带骨肉不成?想到“衙门”二字,孙珏只觉得腿肚子转筋,如何肯再往前凑近乎? 更不要说,凭着他眼下的狼狈,有什么资格同曹家打官司。 孙家,在京城,已经成了大笑话。 孙礼十三,孙娴十一,过几年一个下场,一个要参加内廷小选,又都到了说亲的年纪。被孙珏这个父亲拖累,两个孩子少不得要挨些闲话。 与其带回杭州,还不若留在京城,得曹家庇护。 不管如何,他们兄妹都姓孙,若是祖宗保佑真有光耀门楣那日,长脸的也是孙家。 孙珏进了遭衙门,生受了大罪,如今腰杆子也不如过去硬了。不说别的,就是曹家兄弟那一万零五百两的账务,他也还不清。 如今,借着“析产别居”的名头,也好将曹颙手中那三十顷地清算了。 按照曹頫的意思,孙珏亏曹家的一万余两银钱,外加曹颖的陪嫁,那通州三十顷的小庄就没孙珏什么事了。 但是孙珏还指望这个庄子剩些银钱,他如今丢了官,原本想跟着叔叔、母亲回杭州,但是孙文成已经来信,说是不许他回杭州。 人要脸,树要皮。 虽说官场上没有秘密,但是京城同杭州毕竟隔得远,就算有些影影绰绰的闲话,只要孙珏不回去,孙家就能支吾两句。 孙珏回去了,这么个大大活人,岂是一句话能遮掩的。 一时之间,孙珏竟成了孤魂野鬼一般,京城不能待,杭州不能回,凄凄惨惨。 还是安氏心疼儿子,想起有个堂兄弟在徐州做官,就同孙文千商量了,携孙珏一同南下,将他送到徐州住几年,等过了风头,他父亲消了气,再接儿子回杭州。 孙文千晓得自己兄长的脾气,最是要面子的。孙珏这次却是将孙家的面子里子都丢干净了,若是真带侄子回杭州,怕是进不去大门,就得被“清理门户”。 就算曹颖带着几个孩子回曹家,孙珏身边总要人照看。他的三房妾中,梁氏是曹颙的陪嫁,跟在曹颖身边,谢氏同文氏却是要随着孙珏离京的。 这一去徐州,少说也要三、两年,即便投靠亲戚,也得带足抛费才有底气。 孙珏他们几个,眼下真是底气不足。手上银子都添了衙门不说,还亏了曹、李两家的债务。 孙珏的主意就落到通州小庄,于是在叔叔的提议下,顺水推舟地同曹家谈起条件来。 三十顷良田,折成银子也有贰万来两;孙家那处宅子,地方好,院子还算宽敞,加上家具摆设,也能值个两三千两;孙家城外的小庄,也有将近二十顷地。 他的意思,是想着自己这辈子也没脸再到京城,还不若将这些产业都推给曹家,多带些银钱走。左右这些产业往后还是归在曹颖、孙礼他们母子名下,难道他没银钱花的时候,儿子还能不赡养不成? 他却是不想想,曹颙何曾是吃过亏的。 小庄不说,按市价折银,曹家不占他的便宜,但是要先扣除孙珏从曹家兄弟手中借去的银子。余下,还剩下银钱八千六百两。 这八千六百两银钱,孙珏、曹颖夫妇一人一半,每人四千三百两。可是曹颖出嫁时,曹寅曾送侄女一处杭州城的铺面做产业,后来孙珏上京,银子不够开销,变卖了妻子这处陪嫁铺面,得银两千五百两。 为这个缘故,孙珏那份银钱中,就要扣下当初这两千五百两,算是补上妻子的嫁妆。 孙家的宅子,并不是祖产,而是孙珏进京后置办的,其中有半数的买房之资是曹颖的嫁妆银钱。这宅子,就归到曹颖名下,正好补了她被丈夫当掉的细软。 孙家在城外的庄子,既是孙家京城产业,“析产”正当归在孙家长孙名下,做曹颖、梁氏赡养费用同孙礼兄妹三人教养之资。 最终,孙珏只落得一千八百两银子。 至于欠李家那四千两银子,他没想着还;李鼐心中有愧,也没想着催要,倒是含糊过去。 只有李诚,担惊受怕两个月,如今回头算算账,却是发现自己亏大发了。 三十顷的庄子,换来五千两银子,还有一对双生子。 若是二房那房断嗣,这家业都是父亲的,至于那个庶出三叔,身子打小不好,能不能站住都是两说。 如今二房有了传承,父亲的家业就少了一半。 没人的时候,他咬牙跺脚,说不清后悔不后悔。同时,心中又隐隐后怕,祖父的来信中,已经催着他回苏州。 想来,是对他失望了,要不然不会轻易改变留他在京的主意…… 曹家,东府。 看着孙文千亲自送来的孙珏亲书、孙文千同李鼐作保、曹家兄弟随着签字的“析产别居”文书,曹颖泪如雨下。 这一刻,她仍是孙家妇,却不再像之前依附于丈夫,而是自掌门户。 她忙肃身拜下,哽咽着说道:“侄媳不孝,让四叔操心了。” 孙文千叹了口气,对旁边侍立的孙礼道:“还不快扶你母亲起来。” 待曹颖收好了文书,擦了脸,孙文千才道:“已经定了内务府的船,明儿就出京。你婆婆那边,你好歹过去看一眼。这一别,还不知哪年能见。” 曹颖并不是冷血之人,如今心想事成,也没想过真的同孙家“一刀两断”,毕竟那是她的“夫族”。生前,她是孙家大奶奶;死后,她也会葬入孙家的祖坟。 “应当的,只是没想到走得这般急。”曹颖说到这里,吩咐儿子道:“去同你二弟同妹妹说一声,叫他们换衣裳,一会儿去给你们祖母请安。” 孙礼闻言,仔细看了母亲几眼,见她除了眼圈泛红,并无其他为难不愿之色,就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孙文千犹豫了一下,问出心中疑惑:“侄媳妇,往后侄儿不在京中,你一个妇道人家,带着几个孩子,也不容易。不知,亲家太太是什么意思,可否继续住在娘家?” 曹颖摇了摇头,道:“不会住在娘家,等礼儿身子调理好些,还是回家里去住。礼儿如今也大了,往后侄媳就指望他了。” 孙文千点了点头,道:“也是,亲戚家再好,也不及自己个儿家。侄儿糊涂,大哥却不糊涂。他向来疼爱礼儿这个长孙,对你这个长媳也没说过半个不字。你也宽心些,别因侄儿的缘故,就将孙家人都怨上。即便礼儿他们,往后要靠曹家提挈,最后能倚为臂膀的,还是孙家人。”说到最后,已经带了几分郑重。 曹颖见他如此,也正色道:“四叔放心,侄媳为人女、为人媳,还知‘孝顺’二字,不敢对公婆心生怨尤。” 孙文千心中不以为然,倘若这个侄媳妇真晓得“孝顺”,那就不会闹什么“别居”,将安氏气个半死…… 且不说曹颖带着孙礼、孙初、孙娴三人如何随孙文千去李家拜别安氏,也不说安氏如何不舍长孙,孙珏如何拄了拐杖想要大闹最后被李鼐等人驾了出去。 转眼,到了次日。 孙家诸位登舟南下之日,曹项兄弟这些日子是黑面神,是不肯放下身段送别的,无奈之下,只好曹颙这个“老好人”带着外甥孙礼同李家父子,一起送孙家的马车到通州。 瞧着曹家东府没来人,孙文千心里直犯嘀咕。 毕竟,曹颖是东府出来的,东府那几位才是孙礼的亲舅舅。倘若他们因孙家的缘故,迁怒孙礼,那就不要再想提挈之事。 曹颙虽是曹家兄弟中最显赫之人,但是到底隔了一层,能不能顾念到孙礼这个堂外甥还是两说。 孙珏却是颇为感动,早先他嫉妒曹颙,横竖看不看上眼。如今世态炎凉,却是看出真心假意,倒是比东府那几个势利眼小舅子不知强出多少。 耳边,似乎还有曹颙早年劝他少喝些酒的忠言:“姐夫,往后人前好喝些。京城是非之地,就算好友至交,酒桌上也要留有三分清明,省得祸从口出,引火上身。” 如今,岂是一个“悔”字,能说清的。 激动之下,他拉着曹颙的胳膊,几欲落泪:“早年我嫉恨孚若少年英才,没有半句好话,即便孚若提点与我,我也不识好人心。如今,却是晓得孚若待人是真心……” 曹颙却是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想甩开他的手,又顾念到旁边的孙礼。 看着孙礼抿着嘴唇侍立一旁,曹颙想起早年在江宁城中第一次见到孙珏的情景。十几岁的少年,眼中是清高同傲气,全无现下的浑浊。 事情到了今日,到底是谁的过错? 难道真是孙家祖坟不好,子弟不肖?岁月如水,改变的是人心。 曹颙心中喟叹一声,对孙珏道:“山高水远,姐夫万事珍重。” 李鼐这边,少不得也上前说了几句别言,直到内务府的属官来催了,孙珏才扶了安氏上了船,挥别了众人。 通州码头这边,多是内务府的船只,刚好今儿有从苏州过来的,船上有李鼐故人。李鼐带着儿子,过去斯见去了。 曹颙同孙礼没有马上离开,目送孙家乘坐的船远去。 至始至终,孙珏没有看孙礼一眼,没有叮嘱一个字。 孙礼面色苍白,眼神晦暗下去。即便埋怨父亲,但是为人子者,也不愿被父母厌弃。 曹颙见状,摸了摸他的头,道:“你父亲不是埋怨你留在你母亲身边,而是觉得不好意思同你说话。你是晓得他的,他最爱面子,并不是不要你这个儿子了。” 就算不喜欢孙珏,曹颙也不会在孩子面前说他的坏话。毕竟孩子夹在父母之间,心中无伤那是假话。 孙礼望着远处渐渐消失的船影,终是红了眼圈,低声道:“谁想送他,不过是母亲逼着我来的。” 明明是个半大孩子,却因家变的缘故,日益沉默寡言,委实叫人心疼。 曹颙也见他嘴硬,也不揭破,只是淡淡地说道:“不管父母有何过失,生养之恩不可忘。你也大了,晓得好歹。就该晓得你父亲是你父亲,你是你。你父亲打你是不慈,这是他的错;你却不能不孝,要不然就是你之失。” 在这个讲究孔孟之道的社会,“百善孝为先,万恶淫为首”这句俗话,就是对俗世男女的基本要求。 孙礼是立志要走科举仕途的,毕竟要尊奉礼教,半点不得行差,人生才能顺畅。 说这些道理,就太远了,其中曹颙的私心,是不想孩子因父母的缘故有什么心里阴影。对于这个外甥,在这次事件之前,他印象平平,并不觉得亲近。 这两个月的接触,他看出来,这个外甥品性纯良,是个孝顺懂事的好孩子,也就多心疼了几分,不愿其因家变转了性情。 梅花香从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 自古以来,成大事者,不乏经历坎坷之人;然愤世嫉俗性子的,有几个好下场的? 孙礼扬起头来,红着眼圈问道:“大舅,四舅、五舅都怨恨父亲,大舅不恨么?” 有一句话,他却没有问出来。既然大家都那么厌恶他的父亲,他身上也流淌着他父亲的血,如何能不自惭形愧。 曹颙见他心有忧虑的模样,道:“你晓得你四舅、五舅怨恨你父亲,也当晓得原因。若是你父亲是陌生人,谁会想着怨不怨、恨不恨的。不过是因他委屈了你母亲同你们兄妹,大家才怪罪了他,归根结底还是心疼你们母子的缘故。你母亲这些年过的辛苦,往后好生孝顺你母亲……你父亲那边,你不用惦记,有你祖父、祖母在。天下间,这做父母的心,都是一样的……” 甥舅两个难得有说体己话的时候,从通州到京城,倒是说了一路。 孙礼眼神渐渐清明,曹颙放下心来。 看着远处的城门边枯黄的柳树,曹颙默默算了下日子,圣驾就要回京了。 看来,得想法子同顾纳见一面,等九阿哥回来,就更不便宜了…… 第八百四十三章 烧周年 第八百四十三章烧周年 平郡王府,内堂。 曹佳氏拉着曹颖的手,仔细打量了,见她除了略带清减,精神还算爽利,才放下心来。她拉曹颖在炕边坐了,又招呼旁边的曹颐:“三妹妹也坐,难得咱们姊妹聚聚,也说说体己话。” 曹颐跟着坐了,曹颖虽惦记着规矩,但是见屋子里留着侍候的都是曹佳氏的身边人,就没有闹那些虚的破坏气氛。 再过几日,就是曹寅的周年,曹佳氏使人接了姊妹过来,就是为父亲烧周之事。 曹颖是侄女,已经脱孝。曹佳氏同曹颖为亲女、养女,要烧周后才能脱。 说起这个,姊妹几个少不得感伤几句,就是曹颖,也暂时顾不得孙家的龌龊事儿,心中只有大伯在世时的慈爱。 曹佳氏同曹颐姊妹,则更加感伤,默默垂泪。 还是曹佳氏,先擦了泪,对两人道:“瞧瞧,都怨我,请大姐姐同三妹妹来,原是要说说烧周上坟的事儿,这正事没说,倒是掉上金珠了。” 曹颐也擦了泪,道:“二姐姐可有什么安排?妹妹想着要不寻座大寺,为父亲做几场法事。若是二姐姐有其他安排,妹妹跟着也是一样的。” 曹佳氏点头道:“除了正日子给父亲上坟,我也想着给父亲在崇福寺做几场法事,点上几盏长明灯,正打算使人往崇福寺送香油钱。若是大姐姐同三妹妹愿意,就一起在崇福寺做了吧。” 崇福寺是京城年代最久远的古刹,是有名的大寺之一,里面有不少得到高僧,鲜少接外头的法事。 也只有曹佳氏,有宗室福晋的身份,才能顺心如愿。 曹颐、曹颖这边自然无话,曹颐道:“倒是借了二姐姐的光,也能让我们尽尽孝心。” 曹颖也跟着说道:“是啊,听说崇福寺祈福极灵验,若是能为大伯祈得一二,就好了。” 曹佳氏的意思,是让姊妹跟着挂名,做法事的银钱由王府这边出。曹颐同曹颖却是不肯,最后议定王府这边掏三百两;曹颐减等,二百四十两;曹颖再减等,一百八十两。 因想着曹颖不富裕,她的那份曹佳氏姊妹原要替她出的,她却是不干,也想着的尽尽自己的孝心。曹佳氏同曹颐不好再拦,只好依她。 说完正事儿,曹佳氏想起日子渐冷,对曹颖道:“眼看立冬了,我使人收拾出些皮子,赶明送到大姐姐宅子,大姐姐同外甥儿们添衣服穿吧。” 曹颖听了,连声道:“心意领了,又不少穿的,还是二妹妹留着自用,要不孝敬伯娘也是好的。” 曹佳氏见她如此见外,摇头道:“大姐姐也真是,我已听三妹妹说了,大姐姐稍微入眼的皮毛衣裳都让孙珏当了。三妹妹能给大姐姐赎首饰,我也是做妹妹的,就不能为大姐姐尽尽心?再说,我这府里是不缺皮子的。年年围猎,都有我们府里的分例,今年我们爷不在,内务府也没有短了我们,反而领了皇上恩典,与了我们双份。都是好皮子,送外人还舍不得,刚好自家人用。太太同二太太那边,我都使人留了,大姐姐只管放心用就是。” 曹颖闻言,眼圈泛红,低头垂泪道:“都是我没用,叫妹妹们看笑话了。” 曹佳氏喟叹一声,道:“骨肉至亲,说这些作甚,且看以后。” 姊妹三人,用了下晌饭才散。从王府出来,曹颐拉着曹颖坐了一辆马车,说起枝仙姊妹之事。 如今孙珏已经走了,这两个孙家婢妾也没必要在躲着,总不好一直在城外庄子住。毕竟是两个娇滴滴的美人,搁在外头久了,闹出点别的来,也有碍名声。 曹颖心里倒是有些踌躇,倒不是她心眼小,丈夫不在了,就容不下枝仙姊妹,而是想起那对双生子。 她原是顾及庶子,爱惜名声,才没有听丈夫的安排,将枝仙姊妹卖掉。 听到丈夫对婆婆、四叔斩钉截铁说得着双生庶子已经“病故”,曹颖就算隐隐晓得些内情,也不知当如何对这姊妹分说。 曹颖将心比心,自是能体谅枝仙的失子之痛。若是枝仙姊妹两个不知好歹,为此怨恨孙家,曹颖将她们留在身边,不是给儿女招灾么? 见曹颖踌躇,曹颐道:“若是姐姐有所顾忌,就使人牙子远远地卖了,要是心软,舍些银钱,打发了就是。她们是出妾,年岁本就不大,也不必就守在孙家过一辈子。” “哎!说到底,都是苦命人。三妹妹还是使人送回来吧,我问问她们姊妹的意思再说。”曹颖道。 这本是曹颖家事,曹颐也不好说什么,点头应了。 次日,王府管事就送了两车皮子到孙宅。 待请了制皮衣裳的裁缝过来,看了这些皮子也是咋舌,说这些皮子的市价怎么也得千、八百两银子。 曹颖心里,只能红了眼圈,感慨一番。 除了曹颐帮赎的首饰,曹佳氏送来的皮毛,前些日子曹颙还使人送了两车古董摆设来,都是曹颖的嫁妆,是曹颙使人从京城各大当铺中赎买回来的…… 来不及感伤,国公府送人的马车到了,枝仙姊妹带了围帽,进了孙宅。 屋子里丫鬟都打发下去,只留下梁氏作陪。 曹颖同枝仙姊妹低语一番,确认了双生子的真实身份。枝仙还好,叶仙已经跪倒在地,想要得知儿子的下落。 曹颖哪里会说“病故”这样的话,掂量着说道:“若不是有人找来,爷也不会想起追究此事。他们是被接去享福了,纵然是母子不得相见,只想好处吧。那家比孙家富贵,这一房又没有其他子嗣,上面只有祖父、祖母,没有嫡母嫡兄,他们兄弟只会过的更好,不会受委屈的。” 她话中没有言明,可枝仙姊妹本就是李家婢,自然晓得她话中所指。 即便儿子万般富贵,骨肉相隔,又哪里能欢喜起来,叶仙少不得又哭了一场。还是枝仙,怕曹颖不耐烦,劝住了妹子。 曹颖没有提自家夫妻别居详情,只说了句孙珏离京的话。她没有留枝仙、叶仙姊妹,而是还了她们的身契,每人又给了二十两银子还有一包姊妹俩的旧衣服。 “我不好留你们,要不然大爷同那家人晓得,也是给你们埋祸。你们姊妹要么投亲靠友,要不寻妥当人家嫁了吧,到底还年轻。”曹颖说道。 枝仙、叶仙晓得大户人家为了阴私,打死个婢妾并不算什么,倒是庆幸自己能逃过一劫,哪里还会埋怨曹颖。 姊妹两个给曹颖磕了三个头,拿着身契银物,出了孙宅。 曹颖到底不放心,使人悄悄盯了两日,得了消息,姊妹两个上了南下的船,看来是往苏州寻子去了。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曹颖倒是佩服枝仙姊妹两个的魄力,虽有些不放心,但是想到枝仙素来是个圆滑懂事的,有她在,姊妹两个当不会直接傻乎乎地上李家要儿子,此事就抛开不提…… 转眼,到了九月十二,曹寅故去周年。 一大清早,曹府门前就排了一溜马车,曹家三姊妹都回来,随着曹颙等人,前往海淀曹家墓地。 祭席、祭酒,各种繁琐礼节下来,直闹腾到中午才完。 早在墓地附近的一座寺里定了素斋,中午大家伙就一起到这边暂歇。 过了今日,除了李氏同曹颙、长生还需要守孝外,其他人都除孝。 禅室中,曹颙见到了一袭青衣的顾纳。 顾纳大曹颙四岁,今年整三十,嘴上蓄了短须,模样清瘦,倒是真有几分两袖清风、飘飘欲仙的做派。 见了曹颙,他已是跪拜下去:“表叔!” 曹颙忙上前扶起,道:“好不容易见上一面,得空说上几句话,还费功夫闹着虚礼做什么?” 仔细打量顾纳片刻,彼此落座,他皱眉道:“怎么又瘦了?如今你的顶头上司是你的岳父,他向来器重你,怎么就不知照拂一二?” 如今顾纳在督察院当差,时任督察院左督御史的,就是担任康熙四十四年江南乡试主考官的蔡升元。 他不仅是顾纳的座师,还是顾纳的岳父。 顾纳苦笑道:“岳父为人方正,最怕人说徇私。虽说本朝官场上亲族回避,只避‘父子、伯叔、兄弟’,不避外姻亲,但是我进督察院,也引得不少人说嘴。我原想回避,被岳父拦下,如今只能苦熬完这一任。” 现下大清官场执行的回避制度,是顺治朝制定的,亲族回避这块,规定的并不繁杂,除了规定现任三品以上京官子弟不得考选科道官,就是父子、伯叔、兄弟不得共事,还有就是康熙五十五年补充的,“凡大学士之子弟不得任内阁学士”。 自然,这“大学士”是指在朝的大学士,毕竟本朝父子双学士、叔侄双学士的人家,不是一二。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皇帝的喜好,就是这天下最大的规矩。要不然,按照规矩,前两年曹颙也不能任户部给事中。 在“钦点”二字面前,规矩就是摆设。 见顾纳如此,想来督察院衙门也难熬,曹颙想了想,道:“许是不用熬那么久,听说礼部尚书陈诜入秋以来身体不太爽利,如今已经以老病乞休。若是礼部尚书出缺,你岳父说不定就要转礼部。他本是阁臣,又向来得圣心,如今满汉大学士都出缺。若是皇上想要提拔他,礼部衙门是要走个过场的。” 顾纳闻言,大喜,道:“果真如此,就是万幸。岳父为人刚直,这两年我日夜为他忧心,能早日离开督察院,也能早日平安。” 曹颙想起即将要回京的九阿哥,为顾纳的仕途发愁。 谁都晓得,顾纳是九阿哥的门人,等到四阿哥上台,清算的人中,少不得就要有顾纳的名字。 “京城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听我一言,还是谋上一任外任,在外头历练几年,等到风平浪静,才是你展才之时。”曹颙思量一遭,劝道:“就是九阿哥那边,也不好再亲近,能疏远就疏远些。九阿哥生性张扬,不知收敛,早已埋祸,往后怕是不仅累己,还要累人。” 顾纳叹了口气,道:“侄儿也晓得这个道理,只是岳父科举出仕,朝中没有内援外应,这些年来全赖我自污,暗中周旋,才保全这份太平。倘若离了九阿哥,或是被九阿哥所嫉恨,岳父晚年也难以消停,侄儿如何能忍心?” 京官就是如此,越在显位,就越是凶险。顾纳所说,也不是无的放矢。 “你要想好了,倘若再这么下去,固然能保你岳父几年太平,你的仕途就要断送了。”曹颙叹息一声,说道。 顾纳闻言,神色变幻,半晌方道:“并非侄儿留恋官场,贪慕富贵,只是这些年下来,侄儿也明白些道理。想要大自在,就要不自在。若是没有权势支撑,就是乡下隐居种田,也不是容易之事。还请表叔教我。” 人生就是这么无奈,他是通透之人,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自己能从官场全身而退。 “九阿哥那边,即便不断,也不能太亲近。不可在敛才,否则的话,外人眼中,你只是九阿哥门下的一条狗。既是到了要紧的衙门,就好好露几手,不要怕得罪人,到了显本领的时候,会有人看着。”曹颙想了想四阿哥是惜才之人,顾纳虽是九阿哥的门人,但是位低名声不显,并没有借着九阿哥的名头做过坏事,只要在四阿哥心中留下“能吏”的印象,总是好的。 这两年,康熙的身子不好,众所周知。 大家没有人敢明说,但是心里也都晓得,说不定什么时候变天。 顾纳听了曹颙的话,心里有数。只有自己做出功绩,才会引起新君注目,不会因九阿哥的缘故断送前程。 他起身做了长揖,道:“侄儿谢表叔教导。” 曹颙摆摆手,道:“教导谈不上,谁也不能保准,不过只要尽力,做到‘不悔’二字,往后就算真离了官场,心里也能舒坦些。”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你早上去过坟地了,看到你留下的酒了。” 顾纳点了点头,道:“侄儿去了,说起来,姑祖父与侄儿还有数年教养之恩,我本就当去的。只是人前多少避讳些,省得九阿哥那边晓得,又要借此生事。” 说起往事,曹颙心中亦是唏嘘。 顾纳在织造府生活了四年,同曹颙一起上学,一起练习骑射。说起来,他们的交情,比曹颙同永庆、宁春他们的更深厚一层。 若不是九阿哥当年多事,逼着顾纳入了他的门下,这亲戚往来也不至如此偷偷摸摸的。 “再熬几年吧,九阿哥不会总这么得势。”曹颙带着几分惆怅道。 顾纳听了,也只能点头应和。 因是私下相见,顾纳也不好众目睽睽下给李氏请安,叔侄两个又说了一会儿话,顾纳就跟着相熟的小沙弥悄悄地退了出去。 曹府众人,也都用好了斋饭,启程回城…… 户部衙门,本堂。 李卫站在地上,低头看着自己的靴子头,心中腹诽不已。虽说他只是俗人,心中也有攀附权贵的心思,但是也得分人。 像眼前这位冷面王爷,他还真不敢生出攀附的心思。 只是,人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 自打得罪了庄亲王,他的日子难熬。庄亲王爱面子,就算真恼恨,但是李卫已经登门请罪,也不好直接收拾李卫。 但是架不住会看眼色的多,四方排挤之下,李卫的日子就不好过。 换做其他人,就算不战战兢兢吓死,也得提心吊胆,小心过日子。还好,李卫是心大之人,加上面皮厚,对于同僚的刁难刻薄,只做未见,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他心里却是盘算,怎么也要熬过一任,省得就这样灰溜溜回乡,在乡亲四邻面前直不起腰来。 王爷又如何,这京城的王爷,两个巴掌都数不完。 没想到,他这份镇定,倒是引起四阿哥侧目。 如今,每隔个三、五日,就叫上李卫训斥一次,成了四阿哥的乐趣所在。 开始时,还有司官揣摩上意,以为四阿哥青睐李卫,对他客气三分;后来,听本堂两个笔帖式传出话来,才晓得李卫虽然被四阿哥“另眼相待”,却与器重无关。 如此一来,李卫所受的待遇,就是“外甥点灯——照舅”。 今儿,四阿哥捧着户部库房的一本账册,看着上面李卫歪歪扭扭的签名,劈头盖脸地将李卫呵斥了一顿。 李卫嘴里请罪,心里却是恨得牙痒痒。 怪不得外人都说这位爷刻薄,这嘴巴也太难听了,就算他李卫写字难看些,也不能直接说是“狗爬”。 他是捐官,又不是进士老爷,写字难看些有什么? 就他所知,不说别的衙门,就是户部,还有两个常见的满郎中写字还不如他。 四阿哥训了一番,直觉得口干舌燥,心里才觉得爽利些。 抬头再看李卫的麻子脸,也没有那么碍眼了,他挥了挥手,对李卫道:“回去将《金刚经》抄十遍,好好静静心,练练字儿。” 李卫一听,立时变了脸色儿。 就他那点儿水平,能认识几个字儿就不错了,让他抄书,不是要他半条命么…… 看着李卫苦着脸下去,四阿哥丝毫没有同情心,反而难得地露出了几分笑意…… 第八百四十四章 初雪 第八百四十四章初雪 九月底的京城,笼罩在一片白茫茫同灰蒙蒙中。 白茫茫的是雪,今年天冷的早,没进十月,就下了一场大雪。这场雪下了一天一夜,将整个京城都覆盖在白雪下,地上的积雪足有三寸。 如此一来,可是苦了京城的百姓。 按照每年的规矩,这要到十月初一这天才能起火烧炕。 这场大雪一下,天冷了下来,屋子里不是点两个炭盆,就能暖和的,自然家家户户都要提前的点地龙、捅火炕。 因由融雪,地湿,所以这十户里倒是有八户浓烟滚滚。 于是,京城上方,就烟熏雾罩的,也算是一景。 曹家,也不例外。 长生毕竟是老来子,出生时父母年岁已高,小孩子精血不足,身子就弱些。这天气变幻之下,就病倒了。 李氏心焦之下,也跟着病倒。 曹颙请医问药,同初瑜两个衣不解带地照看母亲同弟弟,直忙了小半月,这一老一少才算渐渐见好。 这些日子,兆佳氏也常在李氏身边问疾,直念叨儿女就是债,就是孽。 李氏心里越发不放心小儿子,同曹颙商量将长生启蒙之事。 长生今年虚岁已经五岁,因生日小,还不到四生日,所以年初的时候没有想着给他启蒙。曹颙的意思,是想要等到明年年初。 看着小儿子身子没有几个孙子结实,李氏不敢让他熬神,就跟儿子商量,让小儿子晚启蒙个一两年。 曹颙倒是并不反对,只是怕孩子们都上学,单落下长生一个,他觉得闷。 虽说曹颙也心疼这个弟弟,但是却不愿其长于内宅妇人之手,养出一身的脂粉气来。他舍不得自己的儿子成宝玉,自然也不回允许自己的弟弟成了“宝玉”。 李氏一想,儿子说的也在理,便搁下此话不提,只说等到明年开春看看再说。 不仅京城大雪,听说塞外也下了大雪。因这个缘故,圣驾没有像往年那样在九月底回京,而是在路上耽搁了几日,十月初才回驻畅春园。 换做往年,曹颙少不得要跟着京城六部九卿官员,前往畅春园接驾。今年,却是省了。 不过,曹颙倒是真惦记圣驾那头,并不是惦记康熙,而是担心十六阿哥。 半月前,十六阿哥侧福晋李氏出宫“休养”,就安置在曹颙早年送十六阿哥那处温泉庄子里。 名义上说“休养”,但是十六阿哥不在京城,这皇子侧福晋就挪出宫去,谁都能瞧出其中有些门道。 那处庄子,还是十六阿哥大婚之时,怕心爱的侧福晋难过,让她散心的地方。 曹颙这边,也得了消息,原想着是否安排人过去请安探病。他心里原还疑惑,是不是十六福晋使人安排的,又觉得十六福晋向来性子温婉,不像是会行这种妻妾争风手段之人。 最后,曹颙还是被十七阿哥拦下。虽说十七阿哥没有明说,但是曹颙也听出这不是十六福晋的安排,而是十六阿哥的亲自安排。 十六阿哥不仅使人安排送走了李氏,还将李氏名下的两位小阿哥,都交给十六福晋抚养。 曹颙闻言,也只能腹诽,就算想要抚慰十六福晋“失子之痛”,是不是这日子也过得久了些。 在十六福晋所生嫡子夭折数月后,安排此事,不知算不算种补充。或许十六阿哥就是用这种方式告诉十六福晋,即便她没有亲生子,她也是十六阿哥诸子之母。 只是为了安抚十六福晋,就待李氏如此薄情,实不符合十六阿哥的性情。 十六阿哥是个“喜新不厌旧”之人,即便这些年同十六福晋琴瑟相合,对侧福晋李氏也始终另眼相待。 曹颙不解这番变故为何,自然心里就惦记十六阿哥。 虽说有尊卑身份相隔,但是说起曹颙进京后这十来年,往来最亲厚的就是十六阿哥。两人不能说辈分,说辈分是乱七八糟,只能说不是兄弟、亲如兄弟。 曹颙这边还惦记是不是给十六阿哥去信,请他过府一叙,十六阿哥就自己登门了。 原来,是王嫔娘娘听说李氏这些日子身子不好,刚到了京城,就想着催十六阿哥过来探疾。刚好康熙也在,听到他们娘俩说起这个,便让十六阿哥带两个御医过来,自然也少不得带些人参、鹿茸的补品。 十六阿哥背负皇命而来,曹颙少不得开了中门,迎进来。 先是跪下了恩典,请了圣安,而后才安排随行来的太医,进兰院为李氏母子诊脉。 如此郑重其事,固然有康熙的关切在,也是做给曹家同外人看的。 即便曹寅已经故去,皇帝对曹家的恩典依旧,曹颙这位和硕额驸的前程仍是花团锦簇。 曹颙倒是不怕折腾,只是有些心疼母亲同弟弟,毕竟看病也傲神。不过,多两个太医重复看一遍,只当是会诊了。 虽说现下母子两个的病差不多痊愈了,但是正值气候变幻之季,开两个好的温补方子养生也是好的。 等到太医看过,下了方子,回太医院交代差事,曹颙才得空同十六阿哥吃茶说话。 半年没见,十六阿哥黑了不少。 曹颙见了,皱眉道:“晒成这样,十六爷代皇上巡蒙古是真?” 十六阿哥摆摆手,道:“皇阿玛这几个月身子不自在,我在蒙古折腾了两个月是真,却不敢当一个‘代’字。” 曹颙还是不放心,道:“邸报上没说什么,但是京城却有闲话出来。这不是福气,十六爷也当小心。” 十六阿哥点了点头,道:“谁不晓得,但是随扈那几位,三哥要留在热河,辅佐政务;七哥腿脚不便,不爱人前露面;九哥如今越发富态了,做轿子都不嫌弃累,更不要说骑马折腾;十五哥……不说他……除了我,皇阿玛还能有谁?” 曹颙听了,倒是有些担心康熙。 不说别的,就说曹家满门荣宠,都系在康熙一念之间。 十六阿哥像是看出曹颙所想,接着说道:“皇阿玛没事,不用担心。中秋后有些不大好,前些日子已经休养得差不多。过些日子,还要去小汤山,终究是上了年岁的缘故。” 说起小汤山,他的神情有些晦涩,端了茶盏举着半晌,才对曹颙道:“孚若,我对不住你,你送我的温泉庄子,如今……”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那处庄子,往后怕是要的封了……” 曹颙闻言,有些糊涂,不是说李侧福晋在那边休养么,怎么又……又说封庄…… 十六阿哥撂下杯子,声音有些凄冷,道:“她失了德行,已不堪为我子之母……” 曹颙眉头微皱,心里已经转了十八个弯,却没有多言。 倒不是平白生出怜悯之心,同情李氏,而是想着十六阿哥不是绝情之人,这般做定有不为人知的内情。 想到十六福晋连丧嫡子,曹颙心中一紧,抬头看了看十六阿哥道:“事已至此,你也宽心些,到底还年轻……” 十六阿哥摸索了一把脸,像是要抹去所有萧索,看着曹颙道:“如今我倒是羡慕你,不管外头如何,家里总算省心……” 第八百四十五章 纷纷 第八百四十五章纷纷 有的时候,身边的人虽多,但是能说几句实在话的却难找。十六阿哥随侍圣驾前,就是如此。 这见了曹颙,唠叨了半个时辰,他只觉得心里爽快了,才察觉自己失态,自嘲地摇摇头,道:“瞧瞧,我莫不是老了,竟然学那啰嗦的老头子。” 曹颙见他眉头郁结,问道:“莫非还有别的事儿?每年你去热河,都是欢喜的,今年瞅着倒是有些不痛快。” 十六阿哥长吁了口气,道:“就是觉得烦了,如今倒是羡慕小十七聪明,不去凑这个热闹,逍遥自在。” 曹颙想着十七阿哥这半年的日子,却是使人羡慕,道:“怕是自在到头了,皇上不会容十七爷再偷懒下去。” 十六阿哥点点头,道:“嗯,听皇阿玛念叨了两次,小十七想要再偷懒怕是不能。” 说完这些,十六阿哥想起一事儿,道:“对了,怎么听说因九哥的门人,你那个堂姐夫坏了前程?这不会是九哥生事吧?”说到这里,不禁皱眉,道:“好好的,又闹这一出做什么?要是他欺负你欺负的狠了,你也别忍着,御前好好分说分说,省得老被当软柿子捏。” 见十六阿哥激愤,曹颙摆摆手,道:“十六爷误会了,应不碍九阿哥的事儿,是孙珏立身不检点,被御史抓了把柄。京城这些御史,整日里就爱抓这些小辫子,十六爷又不是不知道。就是我,这些年来,被弹劾的次数还少了?” 十六阿哥向来是人精子,听曹颙一句话,心里已经转了几个来回,压低了音量道:“孚若没有插手,是怕‘养痈遗患’?孙文成在江南的名声还算好。倒是李家,这些年委实招摇了些,早年同八哥又不清不楚,需要避讳些。” 论起来,李家还是十六阿哥的表亲,十六阿哥对曹颙这般说,可见谁远谁近。 “也不全是因这个,实在是他闹得狠了,对妻儿狠毒过了。别说援手,若不是顾念他是我外甥儿的亲爹,我都想落井下石一把。”曹颙挑了挑眉,道。 说了半晌闲话,十六阿哥还要赶着回宫,便没有多留,起身告辞。 曹颙亲自亲到门口,十六阿哥的侍卫已经牵了马,等着十六阿哥上马。 刚好小满打外头回来,见十六阿哥到了,忙下马给十六阿哥请安。 十六阿哥打量小满一眼,打趣道:“听说你小子要娶媳妇了,也不晓得请爷吃酒?” 小满倒是有些懵然,抬头看了看曹颙,道:“爷?” 曹颙点点头,道:“若不是老爷丧事耽搁,你同乌恩的亲事去年就当办了。如今,老爷周年也过了,也没有让你们再拖着的道理。我同你老子说了,让他在十月里选个日子。” 小满已经二十好几,换做其他人家,早就娶亲生子;他却是耽搁了好几年,拖到去年才定亲。 定的不是别人,就是在初瑜身边当差的乌恩。 听了曹颙的话,小满只是裂了嘴笑。 十六阿哥白了他一眼,从腰间拽下块玉佩丢到他怀里,笑骂道:“瞧这丁点儿出息,这是爷赏你的,赶明选了日子,再让赵丰帮你收拾点好东西给你媳妇添妆。他可念叨你好几回。” 小满忙谢了十六阿哥的赏,退到曹颙身后,目送十六阿哥远去。 主仆两个进了院子,小满犹豫了一下,问道:“爷,虽说我们做下人的,不用给老爷守三年,但是在府里嫁娶也不妥当。要不,让乌恩出府待嫁,小的央求下老管家?” 他所说的老管家,是曹忠。 小满家,曹忠家,都是曹府赐名的世仆,都有自己的小宅子在曹府后街。除了这两家,还有几房仆人,卸了差事荣养的,也在后边住,就是不如这两家体面。 乌恩却不是曹家家生子,是曹颙从草原上带回来的蒙古女奴。就是想要安排出府待嫁,也没有亲戚可依,所以小满惦记给安排。 曹颙道:“你只安心娶媳妇就是,韩家姑奶奶已经说了,要接了乌恩丫头过她那边待嫁。就是嫁妆,也不烦你操心,她同大奶奶要给置办。” 小满听了,不禁眉开眼笑,笑道:“都是托大爷的福,反正小的晓得,最当谢大爷。”说话间,已经躬身拜了下去。 他打八岁就在曹颙身边当差,主仆两个的情分非同一般。就是这门亲事,也是曹颙顺应小满的意,才做成的。 曹方媳妇原是相中了亲家侄女,也是曹家家生子,在李氏房里当差的二等丫鬟桂莲。没等做亲,小满得了信,就先央求曹颙,要求乌恩。 当时紫晶还在世,乌恩自打进府,就在紫晶身边调理的。紫晶怜惜她孤苦,对她也向来不同。对于这门亲事,紫晶并不看好。 乌恩没有娘家人可依赖,若是不讨婆婆喜欢,往后日子也难熬。 不过,曹颙瞧着乌恩稳重,又晓得小满看着嘻嘻哈哈,实际上主意很正,就有心成全。 既是能主动求娶乌恩,倒是有几分真情。想起多年前,他们两个在草原上互为先生,也是青梅竹马的交情。 后来,曹颙问了曹方。 毕竟,小满是曹方长子,这娶媳妇不是一个人的事儿。倘若曹方也不喜乌恩,曹颙就真要思量思量。 曹方晓得曹颙从不插手府中下人婚嫁之事,如今专程问起小满亲事,也是难得情分。他的意思,是想要顺着儿子的心思,这过日子总要和和美美才好。至于是不是自己的内侄女,倒是无所谓。 曹颙听了,就同初瑜交代了此事。 没想到,刚定了亲事,就赶上曹寅病故,迎娶就耽搁下来…… 梧桐苑,上房。 看着低头不语的乌恩,初瑜笑道:“到底是要做新娘子了,再无往日的爽利。” “奶奶……”乌恩闻言,越发羞得抬不起头。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快下去收拾收拾吧,要去住大半个月,要带的东西也不少。”说着,初瑜指了指旁边的小丫头,道:“大爷原想买个丫头给你当陪嫁,韩家姑奶奶说已经给你预备下人了。怕你认生,用不惯,先让七月跟过去侍候一阵子,等你出门子,再打发她回来。” 见初瑜安排得这般贴心,乌恩已经顾不得羞臊,红了眼圈,跪下道:“大爷同大奶奶如此恩情,叫奴婢说什么好……” 初瑜亲自扶了她起来,道:“紫晶生前就惦记你的婚事,如今也算能了她地下心安。幸好没嫁到外场去,小满是大爷身边的老人,也算是稳当。” 提及紫晶,乌恩心里一紧;提及小满,她却只有低头的份。 初瑜见她不自在,便也不留她,交代了几句,就让她下去收拾。韩江氏已经使人送信回来,明儿要过来接她韩宅待嫁…… 要知道,在农耕社会,民以食为天。 春种夏耕秋收,人们辛劳大半年,只有冬日才得歇息,所以民间常常将婚嫁之事安排在动静。 京城士绅百姓,虽不已农耕为生,但是婚事大事也安排在冬日的多。 曹府这边,有小满的喜事。 畅春园中,也有一门喜事。 这喜事,却是十七阿哥无奈之下,必须做出的选择。 今儿圣驾到京,他随着留京的几位皇子阿哥,一道过来给皇父请安。请安完毕,就有内侍来传话,勤嫔娘娘传召。 勤嫔虽没随扈热河,但是随着几位上了年岁的宫妃,在五月里奉旨移居了畅春园,亦避京城暑热,也算是皇恩浩荡。 待母子相见,顾不得别的,勤嫔娘娘就叫出两个小葱般水嫩的宫女,让十七阿哥见了。 十七阿哥见状,不由有些着恼。 成亲这些年,因福晋始终没有产下一儿半女,逼他纳妾的人不少,他都没有放在心上,却不愿生母逼迫与他。 勤嫔见了儿子的反应,心里叹了口气,将眼前的人都打发了,对十七阿哥道:“额娘没有忘了你的话,儿女只想要嫡出,不想要庶子庶女碍你媳妇的眼。只是这两个宫女,你若不要,那赶明就等着从郭络罗家抬个侧福晋吧。” 十七阿哥攥紧了拳头,皱眉道:“好端端的,那位怎么又想起这出来?” “她有个娘家侄女,是十六福晋的叔伯妹子,去年选秀留了牌子,因才十三,所以没有指婚。眼下诸位皇子阿哥中,只有你没有侧福晋,这两年惦记的人还少了?”勤嫔叹道:“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也为你媳妇想想吧。皇上这几年容她独房专宠,一是因你身子不好,二是念在她阿玛的情面上。哪里会再容下去,坏了皇家规矩,耽搁子嗣大事。” 十七阿哥只觉得心里堵得慌,脖子像灌了铅似的,用尽了力气,才慢慢地点了点头,道:“儿子晓得了,尊额娘安排。” 勤嫔娘娘心疼地看着儿子,道:“晓得你们夫妻感情好,不耐烦那些龌龊事儿,这两个丫头都是额娘精心跳出来的,老实本分,家里也没有什么倚仗的。你们放心使唤就是……若是真能添个一儿半女……媳妇处境也能松快些……” 虽说是勤嫔要送儿子宫女,但是后宫有后宫的规矩,必须得请示了执掌宫务的德妃同宜妃,两妃用印后,才能将这两人送到阿哥所,归在十七阿哥名下。 所以,勤嫔只是让儿子见上一眼,还不能让十七阿哥直接带着这两个。 待十七阿哥走后,勤嫔就换了身衣裳,出去给德妃、宜妃请安,说起此事。 德妃还好,没有多问,就允了此事。勤嫔已经是一宫主位,不过是给儿子两个宫女,算不得什么。更不要说,十七阿哥没有子嗣,也是宫中上下始终惦记的大事。 勤嫔是十七阿哥生母,张罗此事,正是妥当。 宜妃那边,听闻此事,眼神有些锋利。但是只是两个包衣宫女,没有什么名分,她这个妃母也不好相拦,也笑着应了。还说要看看那两个宫女,是什么样的颜色,别再委屈了十七阿哥…… 大清内务府银行,后衙,韩江氏案头上,堆着厚厚的账册。 今儿到了旬检的日子,她早早地就过来了,一口气忙了大半日。 这“旬检”、“月检”、“季检”,是银行的制度,十六阿哥同韩江氏商议后指定的。因这银行衙门,日日同银钱打交道,就怕账上出错,或者伙计账房有藏私的地方。 因此,为了杜绝后患,就制定了一系列措施。剩下的,就是检查,防微杜渐。 这银行后衙,专门置出一间静室,给韩江氏查账对账用。原本十六阿哥是想要以自己的名义,安排这间屋子,但是顾念韩江氏的名声,就直接将这间定位为“顾问室”。 韩江氏因是女子身份,无法在内务府挂职,十六阿哥就请旨设了个虚职“大清银行顾问”,每年给俸银八十两,米八十斛。 这是五品京官的待遇,韩江氏并不缺这点银米,不过是十六阿哥做给旁人看的。让内务府出来那几位官吏晓得,韩江氏这个女子的分量。 原本,十六阿哥安排一个女子查收银行之事,还有人背后闲话,尤其是宗室里风声更不对。那些心怀嫉妒的,什么难听的都编排出来了。 一个年轻寡妇,一个青年皇子,凑到一起,还能有什么。 直到这“顾问室”一出,众人才渐渐熄了声。不管韩江氏是不是十六阿哥的小情人,既是在御前过了明面的,就不是外人能讲嘴的。 曹颙当时还惊诧不已,实想不到康熙能有这份心胸,为韩江氏正名。 还是十六阿哥,很是不以为然,这并不是朝廷正式下旨,也没有正式封赐,不用跟那些老儒斗嘴,不过几十两银子,就是雇用两个能干的伙计,一年也不只这个数。 更不要说,这韩江氏还是伯爵夫人“义女”,若是因协办内务府差事坏了名声,也是叫人不忍。 虽说有点出风头,但是风头过后,还是利大于弊。 曹颙也为韩江氏欢喜,总算能直起身板做人。 韩江氏看了大半日帐,心情却跟着沉了下去,看着账册上的编号,唤人将这本负责统计这般账册的吴账房叫进来。 吴账房四十来岁,是从内务府掉过来的,在银行成立之初就在,也算是老人。 “吴账房,这十日的账你算了几遍,对了几遍?”韩江氏拿着一本账目,问道。 “回顾问的话,小人按照规矩,算了三遍,对了三遍。”吴账房垂手回道。 “是么?”韩江氏将账册撂下,淡淡地说道:“这个月存款六十七万八千四百三十二两,贷款四十万零三千五百五十两,这结余怎么到了一百零八万……” 第八百四十六章 底细 第八百四十六章底细 听了韩江氏的话,吴账房似乎还有些糊涂,直到账册到了自己手上,捧着看了,额头才渗出汗来。 这是九月底的账,记倒帐了。将贷出去的账,算成了存入的。 虽说这只是内部帐,但是银行也早有规矩,不得乱的。否则的话,账房同库银对不上,扯起皮来,往后的猫腻就多了。 为了这条,银行早制定了相应的惩罚条例。 吴账房这次,失误不大,但是银钱数额大,这处置不能轻了。 想到顶头上司十六阿哥才到京,自己就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吴账房脸色煞白,捧着账册的双手瑟瑟发抖。 这上三旗包衣,在内务府挂名的奴才多少,得了实缺的才几个。 他这个位置,还真不愁人填补。 “韩顾问……”吴账房想到此处,望向韩江氏的眼神,就带了几分祈求。 韩江氏抬起头,道:“写个陈述书给崔郎中,等十六爷处置吧。” 吴账房与韩江氏接触几年,晓得她是不讲情面的,心里叹了口气,没等撂下账本,就听有人笑道:“等爷做什么?莫不是银行这几个月收益好,等着爷给大家包红包?” 随着说话声,进了屋子的,正是带着十六阿哥。 韩江氏忙从座位上起身,吴账房也跪了下去,十六阿哥摆摆手,叫两人起了,扫了眼案牍上的账册,对韩江氏道:“九月收益如何?” “中可。”韩江氏回答的简明。 十六阿哥并没有到书案后座,而是捡了边上一把椅子坐了,对韩江氏道:“嗯,年底这几月月份,倒是要忙一忙。只是这些月份,来抵押贷款的人多,其他月份的也加起来,看来银库年底要吃紧。” 韩江氏最近也惦记着点,心中已经隐隐有个念头,等着十六阿哥回京好商量。只是眼下还有吴账房,韩江氏不好多言,就没有接话。 十六阿哥这才想起边上还站着吴账房,看了看他手中的账本,对韩江氏正色道:“账目不对?” 这两年,京城惦记往银行伸手的大有人在,就算有个十六阿哥镇着,但是架不住外头的贪婪之心。 之前,就发生过两次银钱账目的事儿,十六阿哥狠狠发作了,才算消停些。眼下,十六阿哥还以为那些人不安分,又开始算计银行,心里很是不耐烦。 韩江氏点点头,道:“记倒账了。出的记成入的,结余就成了二十七万到了一百零八万……” 这“倒账”并不算大事,但是十六阿哥的神色却没放松,望向吴账房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吴账房已经站不住,双膝一弯,跪了下去。 十六阿哥挑了挑嘴角,看着吴账房道:“倒账?若是爷记得没错,你是去年银行开业就在的老人。那批人,是爷亲自挑的,都是在内务府当差十五年以上的老账房。跟爷说说,这账是怎么回事儿?” 吴账房跪在地上,后背已经都是冷汗,抬起头来想说辩白两句,见了十六阿哥正望着自己,立时改口,如实交代。 原来,上个月他外甥女出嫁,就在算结余那几日。他央求了其他账房帮自己算账、对账,自己抄到账册上,没想到就出了纰漏。 十六阿哥闻言,皱眉不语,过了半晌方道:“帮你对账目,是哪个?” “回十六爷的话,是董长恭。”吴账房战战兢兢地回到。 “董青源?”十六阿哥听着名字有些耳熟,道:“董殿邦家的人?” 吴账房回道:“是董总管的堂亲。” 十六阿哥看了吴账房一眼,问韩江氏道:“按照规矩,当怎么罚?” “寻人做账、替人做账,打五十板子,罚银百两;做错账倒帐,按照账面数额分轻重,轻则罚银八十,重则直接交内务府慎刑司问责。”韩江氏平静如水的说道。 十六阿哥点了点头,对吴账房道:“听清楚了?去崔华那儿,就说爷说的,知错犯错,板子翻倍,罚俸三百。那个姓董的,也照此例。” 这处罚不算轻了,但是吴账房听在耳中,仍如天籁一般,忙磕头谢了十六阿哥的恩典,下去寻崔华领板子去了。 韩江氏看着吴账房的背影,若有所思。十六阿哥只当她心软,道:“错不算大错,但是要防着有心人,敲打敲打也是好的。” “十六爷,按照规矩,出了错账,账务总管同我这个顾问总管都要担失查之责。这块儿,爷也当罚了。”韩江氏道。 十六阿哥点了点头,道:“当如此,还是你心细,要不爷都忘了。” 这不是大事,不过罚上百十两银子,给众人看,也算将事情有个交代。 屋子里,除了韩江氏的侍女,就是十六阿哥同他两个近身侍卫,没有旁人,韩江氏就将说出一个筹银的法子。 十六阿哥闻言,眼睛一亮,笑道:“这个法子好,银行开业一年多,且不说房产、地契,质押库里,正经有不少古董字画,值钱的玩意儿。要是这么一出手,不知贷的本银收回来,利润也能有几成。” 韩江氏见他支持,心里松了口气。 她的意思,是将过了还贷期限的质押品尽数拍卖。京城权贵多,年底又是操办婚嫁、走亲送礼的时候,这些东西也能卖上价儿。 往后按照或者三月或者半年,来上一次,也能让银行的银钱活起来。 若是十六阿哥不答应,银行就此下去,用不了一年半载,周转就会出问题。 十六阿哥想起那些宗室股东,挑了挑眉,道:“既是质押的东西,起价就比外头低几成,要是抢着了,也算便宜。也算给那些宗室股东一个甜头吧,这次发的帖子,就往这些人家发。除了股东自家,还能赠每家友亲三张请帖。如此一来,京城有点分量的人家,就差不多齐了。这个月有点赶,就定在下个月月初吧,预备也宽裕些。” 韩江氏点头应了,又借着曹颙当年江宁的招标同内务府当年的招投标,同十六阿哥商定几处细节…… 畅春园,清溪书屋。 看着四阿哥递上个折子,康熙不由皱眉,道:“户部亏空清了几年,还余这么多?这银库里没银子了,兵部那边的使唤怎么办?” 不怪他皱眉,十四阿哥率领宗室带着八旗大军出发后,这银子跟流水似的花。户部的银钱有数,不少都是从内库出的银子。 但是,内库的银子也不富裕,大头还得指望着户部国库。 没想到,这国库账面上有银子,银库中还是空的。 康熙原本已经同大臣们商议妥当,等到明年开春,就要有几场战事要动。如今兵部、户部都是为这个做战前补给。 没想到,卡到银子这里。 “今年的税银还没到,这去哪里凑银子?”康熙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四阿哥。 四阿哥倒是想起一处弄银钱的地方,倒是没有完全把握,也不敢先说什么。 康熙见四阿哥不支声,叹了口气,道:“看看有没有其他出息,若是没有,这笔银子还是先从内库支,等户部税银到了在填补过来……” 曹府,梧桐苑。 曹颙同初瑜用了晚饭,提起乌恩嫁妆之事。乌恩这些年当差勤勉,教天佑他们几个的蒙语启蒙,这次又是嫁到曹方家,夫妻两个都不想委屈了她。 初瑜的意思,是嫁妆多些,也算给乌恩长长脸面,让她讨讨曹方媳妇的喜;曹颙则是看在小满份上,加上不愿韩江氏多破费,想着自己这边多添些。 “家具早就寻人打了的,原应多置办几抬嫁妆,又有魏管家当年的例摆着,不好过了,就多添些细软吧。”初瑜道。 这些精细事儿,曹颙自是向来听妻子的,点头称好。 因七阿哥随扈回来,曹颙又同初瑜商量,过两日带着孩子过去给七阿哥请安。 夫妻两个正说着话,就见喜烟进来禀道:“格格,曹元家的来了,在廊下侯见。” 初瑜点点头,对曹颙道:“应是为挑人的事儿,内宅不少丫鬟到了岁数,也当挑人了。” 曹颙当然无话,不说别人,就是初瑜身边当用的四彩,如今也只剩年纪最小的喜烟、喜霞还没嫁人。 喜云嫁了张义,去了厦门;喜彩嫁了赵同,出京做知县太太。 梧桐苑早就当补人,只是开春就出城去了,一直没有顾得上这个。 回到京城,初瑜想起此事,就吩咐了曹元家的,从家生子中挑上些来,教导些规矩,好补到各院子中。 如今,这是教导的差不多了。 曹颙站起身来,道:“我刚好去看太太,你忙你的。”说着,起身要出去。 初瑜见状,忙拦下,寻了个青披风给曹颙系上,道:“这两日雪虽融了,却不显暖和,大爷还是仔细些好。” 曹颙道:“最近太太觉多些,过犹不及。等会儿若是吩咐完差事,你也来兰院,咱们陪太太打会儿牌。” 初瑜闻言,用帕子捂了嘴笑,道:“这些日子,大爷倒是乐意打牌了,每次赢得太太直抱怨。太太说了下回要找二太太过来赢大爷。” 其实,府里女眷不少,但是曹颙陪着李氏打牌,却只能让初瑜或者丫鬟凑手。 谁让这世道,宅门里规矩多,还有诸多“家礼”需要守。在家中,平素在李氏身边陪着的,除了初瑜,还有田氏、怜秋姊妹。 虽一个宅子住着,算是自家人,但是这男女有别的规矩还是要讲的。就是出了嫁的亲姊妹归宁,曹颙都不能同一个桌子吃饭,更不要说其他人。 这打叶子牌,他会是会,但是算是生手。因为,只在他小时候,陪着老太君耍过。 没想到,生手却是运气好,每次陪着李氏打牌,曹颙都能赢钱。他原想故意输几把,哄李氏开心,但是李氏身后看牌的丫头又生疏,想给个眼神也不行。 “二太太?”曹颙沉吟了一下,看了眼外头天色,道:“天还没黑,那就使人去接,正好姐姐使人来问关外山货之事儿,得空问问二太太同二弟妹,列个单子,一起置办了吧。” 初瑜应了,曹颙这才出了屋子。 曹元家的带着两个小丫头,站在廊下,见了曹颙,俯下身子问安。曹颙摆摆手唤起,大踏步出去了。 曹颙到兰院时,李氏正歪在外屋炕上,哄着长生说话。 听丫鬟报儿子来了,李氏直起身子叫进,长生已经蹬着小腿下炕,欢欢喜喜地叫“哥哥”。 曹颙去了披风,给母亲请过安,就抱起长生,在椅子上做了。 长生抓着曹颙的盘扣,笑嘻嘻地说道:“哥哥怎么不做大将军?”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曹颙望向李氏,李氏笑着说道:“刚才我给他将古呢。” “哥哥要当差赚银子,当不了将军。长生想不想做将军?”曹颙看着身形略显瘦小的弟弟,问道。 心里却是想着,这孩子身子骨不结实,今年天冷了,等到明年开春也当跟着任家兄弟学学拳脚,先把身子骨练结实了再说。 “做将军?跟恒生似的,老在日头底下跑么?那可不成,嬷嬷说,不能晒着,该生病了。”长生奶声奶气地回道。 曹颙摸了摸弟弟的小脑袋瓜子,道:“小小子可不能太娇气,那不成了小姑娘了?” 长生听了,只是笑。 李氏听出长子话中不赞同之意,唤**将长生抱了出去,对曹颙抱怨道:“你父亲生前也念叨我,说是慈母多败儿,可他自己也没舍得惯。又有什么法子,夏天晒着点儿就中暑,冬天风吹了点就冻着。就是这样看着,一年到头,还要病上两场。还是你二婶说的对,这儿女,就是上辈子的债主,讨债来了,让人跟着不安生。” “就算底子弱些,用心调养就是,也不好总拘在屋子里。左成小时候还不如长生,跟几个小子一起粗养,如今也不是好好的。”曹颙道:“晓得母亲疼长生,但是明年长生就六岁了,眼瞅就大了,还是不好太娇惯。” 长子就是主心骨,李氏还能说什么,跟着点头,道:“你说的在理,等到明年天暖和了,就让他多跟着侄儿们出去耍……” 苏州,织造府,内宅。 王氏端坐在炕上,看着管家媳妇带进来的两个妇人,打量了几眼,微微皱眉,对那管家媳妇道:“就是她们两个?叫她们抬起头来瞧瞧?” 管家媳妇忙按照吩咐了,那两个妇人才抬起头来。 年岁都不大,虽说脸色蜡黄,但是隐隐地也能看出有几分姿色,用作针线上人,怕是不安分…… 第八百四十七章 几番思量 第八百四十七章几番思量 王氏微微皱眉,刚想摇头,打发管家媳妇带这两个绣娘下去,就见管家媳妇上前几步,压低了音量,回道:“太太,这两个绣娘绣工不错,要的银钱低。” 王氏不动声色,挥手叫来个小丫头,道:“领她们出去候着。” “一年多少银子?”王氏见她们出去,问那管家媳妇道。 若说早先,多花个千八百两银子都不在王氏眼中,毕竟她没有子孙可以传承,这偌大的家业往后都落在李鼐那房。 如今却是不同,还有两个孙子在世,王氏凡事就要多些思量。 “这样的手艺,外头找人,一年少说十二两银子,她们姊妹两个家中等着用银子,一人一年八两。十年身契签下来,一人就省了四十两银子。”那管家媳妇回道。 “瞅着年岁都不大,又是小媳妇打扮,怎么都出来做活?身家打听清楚了?若是不清不白的人家,就是活计再好,也不能要。”王氏问道。 “打听清楚了,说起来都是苦命人。老大今年二十三,出嫁七年无子被休了,妹子二十一,是出嫁就死了男人,夫家不容,就回了娘家,如今过了孝期,出来做活,才做寻常打扮。”管家媳妇叹息着说道。 命苦不命苦的,王氏不放在心上,想着省下几十两银子总是好的。如今,府里是个空架子,要不能这进人,也不会一个两个的进。 至于这两个少年妇人的姿色…… 她挑了挑嘴角,对管家媳妇吩咐道:“你是老人了,在女红上也有眼色,既然你觉得好,就留下吧,领到账房签了身契。而后去跟大奶奶说声,将她院里的关氏、秦氏拨出来给五爷、六爷使,将这两个补进去……五少爷、六少爷还小,活计也少,用好绣娘也可惜了……” 想着大奶奶孙氏巴着老太太的模样,王氏眼中就添了厉色。不过也是包衣家的出来的奴才秧子,装什么清高。 平素在她面前阳奉阴违,装贤良,那样子直得叫恶心。 婆媳是天敌,更不要说这还不是亲媳妇,她这个扶正的填房,人家明媒正娶的大奶奶未必放在眼中。 想到此处,王氏倒是嫌这乔氏姊妹瞅着太老实了,要是真在大房生出些妖蛾子,才叫好看。 管家媳妇见王氏点头,心中松了口气,捏了捏袖子里的银锭子,笑着应道:“还是太太安排的妥当,奴婢这就去办。” 院子里,忐忑不安的两人不是别个,正是从京城过来枝仙、哉日子。不过是皇阿玛上了年岁,咱们做儿子的,怎么也要尽些孝心。” 听到“曹颙”二字,四阿哥道:“不是说前些日子在昌平侍候庄稼么?没提土豆种得如何?” 十六阿哥闻言,笑出声来,道:“真让四哥说着了,那小子是拉着我念叨了半日土豆经。听说使人在直隶划了各样土豆种,明年还要接着种。那家伙,就是心慈。不晓得听谁说的,这个土豆要是种好了,亩产过千斤,就琢磨起这个来。他的意思,若是往后各地都种土豆,赶上旱捞天灾,用这个撑着,也能少饿死几个人。除了这个,还有苞谷,今年也种了。记了厚厚一打子笔记,说要种两年,整理出来,要交到户部。” 4 四阿哥虽晓得曹颙侍候庄稼,却不晓得这其中详细打算。听了十六阿哥这番话,不觉有些动容,嘴上却说不出好来,念叨一句:“不务正业,妇人之仁!” 此刻的曹颙,正在书房,整理这半年的农事记录。 不学农,不知世事艰难。听说今年西南大旱,有几十个府县受灾,朝廷已经有旨意下去,命那几个省的巡抚开省仓赈济灾民。 这天下粮仓,就是京城户部的粮仓,在天子脚下,就算有硕鼠,也不敢大肆咀嚼。剩下的,在地方的,多数都是摆设。 对于这一点,康熙心中也有数,所以若是直隶、江南、东南这些地方遇到天灾,都是朝廷拨漕粮赈济。 直隶是京畿,不能乱;江南是天下赋税重地,士子云集之地,乱不的;东南百姓不少心怀前朝,不可乱。所以这三处,必须要施恩安抚。 西南蛮荒之地,散住着不少地方部族,本就是穷乡僻壤,就是出事,也闹腾不起来,朝廷自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其实,就算不用再试种,这土豆高产已经有了定论。 毕竟,从明朝土豆引进,至今已经过百年,从福建到直隶,种土豆的地方不算少。只是因交通消息闭塞的缘故,西北、西南地方没听说有这些东西。 要不要,就将推广土豆、苞谷的想法写折子给康熙? 还是为了日后的前程,在等几年,等四阿哥等级后卖好? 曹颙有些犹豫,心中自私的那个部分,觉得是等几年后好;伪善的那面,却是晓得,早一年施行这个推广计划,就能多活多少人。 到底,该如何抉择…… 第八百四十八章 贺寿(上) 第八百四十八章贺寿(上) 眼下的京城宗亲圈子,最关注的是什么?无他,就是内务府定在十一月的拍卖会。 简亲王府,内堂。 永佳已经打发了两拨上门子去帖子的亲戚,有些不耐烦,坐在炕边思量。 简亲王府是内务府银行的大股东,他这边的帖子,除了自家的,还有五张,比其他股东多两张。 雅尔江阿没将这些放在心上,受不得别人啰嗦,将五张旁亲的帖子就给了永佳,任由其处置。 京城别的不快,就消息传的最快。 就是王府内眷,也都得了消息,晓得内务府银行那边有便宜的好物件要买拍。 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已经在永佳面前念叨了一遭,她是府中老人,永佳自是给她体面,就给她娘家一张。 府里侧福晋,除了伊尔根觉罗氏,还有讷敏。她娘家是雅尔江阿的母族,这帖子也得给。 早先为了避讳的缘故,她始终没得名分。后来因杨子墨独宠,雅尔江阿顾不得王府,也没想起给这个嫡亲的表妹请封。 再后来,杨子墨过世,又赶上太后薨,国孝家孝,又耽搁一年。 等到出孝,又是王府嫡子三阿哥出征,直拖到今年年初,这侧福晋的诰封才下来。 既是两位侧福晋娘家都送了,永佳就不矫形,收起一张帖子使人给娘家送过去。不过也使人嘱咐了永胜两句,参合的多是宗亲,不要与人相争,免得得罪人而不自知,占小便宜吃大亏。 剩下两张,到底给谁家好,却是令人犯难。 有好几户简亲王府的旁支来求,这个该给哪家,不该给哪家,永佳还得请雅尔江阿拿主意。要不然,平白得罪了人,倒是得埋怨。 永佳还在寻思,就听门外传来叽叽喳喳的笑声。 “额娘……”随着甜糯的声音,进来个眉目弯弯地小丫头,身后还跟着两个婆子,怀中各抱着个女童,不过三、四岁的年纪。 进了屋子,那两个女童下了地,跟在前面的小丫头,一起给永佳请安。 “淘气,外头风大,又折腾你两个妹妹。”永佳瞥了那小丫头一眼,嗔道。 这小丫头,就是她嫡出的六格格真儿,今年已经七岁,顽皮地伸了伸舌头,道:“额娘,这可不怪真儿。这两个猴儿粘额娘,半日不见,就磨的人头疼。” 这两个女童,就是如意所出的七格格,还有杨氏所“出”的八格格。 杨子墨病故后,她们都被接回王府。虽说两个小格格都亡了生母,但是七格格的生母只是婢妾,八格格“生母”却是王爷的心尖尖。 伊尔根觉罗氏同讷敏都跟雅尔江阿提过想抱养八格格,永佳自是不反对,她懒得费心,左右都是养在王府中,搁在谁院子谁也不敢怠慢。 雅尔江阿却是没松口,八格格最后还在留在永佳院子里。 开始时,伊尔根觉罗氏她们还等着看热闹,寻思王爷爱屋及乌,说不得六格格就要失宠。到了那时,这个木头人似的福晋,还能容下八格格么? 没想到,王爷对八格格只是平平,放手任福晋照看,也不多问一句,更不要说越过六格格去。 永佳将两个小的抱到炕上,七格格还好,守着规矩只是掰着手指笑;八格格说是三岁,实际上才两生日,窜到永佳怀里,搂着永佳的脖子不撒手,口中念着:“额娘……” 看着她眼泪打转,小脸可怜巴巴的,不知道的瞧了,还以为多久没见永佳。 实际上,她们姊妹两个在上房用的早饭,后因永佳来客,才使人抱了她们下去。 六格格在旁见了,也不吃味,捂着小嘴笑道:“瞧瞧这赖皮样,不是猴儿是什么?” 永佳看着眼前这几个孩子,摸索着八格格的后背,心里也软和许多,似乎这院子也多了些热乎气,日子也不那么难熬了…… 曹府,客厅。 因将到李氏生辰,这几日到曹府送礼的人陆续上门。换做其他人家,家主病故,子弟年轻,少不得人走茶凉,亲朋故旧怠慢的多。 曹家却是不同,曹寅病故前几年,就将家中事务都交到儿子手中。更不要说,曹颙这位新家主,是和硕额驸,比曹寅的侍郎身份更显贵。 因此,即便曹家因孝期缘故没有张罗寿宴,这各府的寿礼却没有免。 曹颙这几日,一日都要往客厅走几遭,陪客送客。 陪着喝了半盏茶,叫人送客后,曹颙就见曹元从外头回来。 他是奉了曹颙的命令,去傅鼐家送内务府银行拍卖会的请帖。 “见着姑老爷了?”曹颙问道。 “见着了,姑老爷说有劳大爷惦记,刚好听说这个,也想要凑凑热闹,大爷的帖子就到了。还说大爷送的首乌、人参表少爷用着甚好。人参没什么,好的首乌却是难寻,若是大爷还有,就请大爷割爱,在给表少爷预备一份。”曹元俯身回道。 曹颙听了,不禁莞尔。 这个姑父,接触多了,才发现是个性子爽直的趣人。只有他,才不会饶那么多弯弯道道,能这么直白地说这些。 昌龄从武转文,想要走科举仕途,没想到参加两次会试,都名落孙山。 他却是不甘心,闭门苦读,为下科做预备,熬得心血过了,精神不足,时常生病。 月初昌龄又病了,曹颙过去探望,见他早生华发,精神不足,就是用脑过度的缘故。回来后,就送了些首乌、人参过去。 “记得家中还存了几块好的,你问问大奶奶,看有没有其他用处。若是没有,就送过去给姑老爷。”曹颙吩咐道。 曹元应了,就有小厮捧了名帖来报,又有送礼的客至。 曹颙翻开帖子看了,不需自己陪着的,就递给曹元安排,自己往内院去了。 路过兰院,曹颙掏出怀表瞧了瞧,是母亲午后小憩的时间,就没有过去,直接回了梧桐苑。 进了院子,就听到房里叽叽喳喳的,甚是热闹。待他进了屋子一看,满屋子的孩子。 妞妞同四姐、五儿、天慧这几个小丫头坐在炕里,天佑、恒生、左住这几个在地上坐了,长生则是跟在初瑜旁边,在炕沿上坐了,听着众人说话。 见曹颙进屋,众人皆起身。 一时间,“父亲”、“义父”、“大哥”、“兄长”等称呼,乱作一团。 “下午没课?怎么都在屋子里?”曹颙冲孩子们点点头,在炕桌边坐了,望向天佑道。 天佑道:“回父亲的话,今儿阴天有风,任师傅放了孩儿们假。” 曹颙又望向妞妞,妞妞抿嘴笑道:“刘嬷嬷也嫌阴天,说屋子里暗,绣花熬眼,今儿就歇半日。刚好瞧见天佑他们回来,我就拉着四姐姐、五姐姐过来。” 四姐、五儿两个,每日下午过来,同妞妞一块跟刘嬷嬷学女红。 看着孩子们都带笑模样,曹颙心情也转好三分,问初瑜道:“到底闹腾什么,刚才说得热闹?” 初瑜回道:“孩子们孝心,寻思给太太预备寿礼呢。” 曹颙闻言,心里也跟着欢喜。 百善孝为先,万恶淫为首。 孩子们孝顺,当然再好不过。 不过,这满屋子的孩子,最大的是四姐,今年才十岁,最小的长生才五岁,能预备什么寿礼? 曹颙心中生出几分好奇,问道:“哦,都打算预备什么?” 初瑜笑道:“正经好几样,都要人上笔墨列单子。有寿桃,有寿字,还有手炉套什么的,孩子们说了,要凑齐十样来上寿,刚好他们一人一样,最后再合送一样,也好祝太太十全十美。” 不说别的,单说一个寡居身份,哪里还称得上“十全十美”。 不过到底是孩子们心意,谁也不会挑别的,曹颙点了点头,道:“难为他们有心,只剩下三日了,可得快些。” 初瑜道:“都商量得差不多了,除了两位妹妹的活计需要熬神,其他的两三日也差不离。” 有曹颙在,到底拘束,又说了几句,妞妞就带四姐、五儿到榕院做活,天佑带着恒生他们回葵院,屋子里除了曹颙夫妇,只剩下天慧同长生两个。 曹颙看了眼长生,问道:“今儿的药吃了?还咳不咳?” “药吃了,还咳。”长生甚至乖巧地回道。 这是前些日子感冒留下的后遗症,曹颙想起魏黑提及的一个偏方,对初瑜道:“对了,魏大哥前几日提过一个止咳方子,用白菜汁冲糖水喝。他们耀辉入秋以来,也咳得厉害,用了这个方子好的。” 初瑜闻言,欢喜道:“是么,那可正好。长生这些日子咳不停,太医虽说没事,太太听了却是难受。幸好这几日挪在咱们院子里,才让太太歇了几日好觉。我这就吩咐人……”说着,换人去厨房吩咐。 长生同魏耀辉年纪相仿,这府里的孩子就他们两个没上学,老在一块玩儿,感情甚好。 听到小伙伴的名字,长生眼睛一亮,抬头望着哥哥,巴巴地说道:“大哥,找三郎耍……” 窗外呼啦啦地刮着西北风,正冷得紧,曹颙怎么敢抱弟弟出去逛。 “要下雪了,外头冷,等明儿天晴,咱们再去找三郎。”曹颙说道。 虽说满府上下都宠爱长生,但是他的脾气却随了李氏,没有半分娇纵,极好的脾气。听到哥哥不带自己出去玩,他也不恼,脆脆地应道:“好,那就明儿去。” 天慧坐在炕上,已经有小淑女的模样,笑眯眯地看着小叔叔。瞧那样子,若不是长生是她叔叔,她都要面露鄙视,似乎在说,小孩子家家的,只知道玩耍。 长生似乎也看出自己被侄女小瞧了,红着小脸,有些不好意思见人,反身扑到初瑜怀里,嘟囔道:“嫂子,找三郎,一起背《三字经》……不是就耍……” 天慧见状,小大人似的摇了摇头,显然不信他的话。 曹颙见了女儿顽皮的模样,倒是有几分曹颐小时候的灵动,弹了下她的小脑袋,说道:“不许欺负你小叔叔。” 天慧笑着皱了皱鼻子,道:“谁欺负他?是七叔自己太娇气。” 长生听了,越发跟个鸵鸟似的,不敢抬头。还是初瑜瞪了天慧一眼,才让她合上嘴巴,止了笑。 说也怪,满府的孩子,多是亲近初瑜,畏惧曹颙;天慧却是反过来,怕初瑜,不怕曹颙。 转眼,到了十月三十,李氏四十九岁生辰。 因在孝中,并没有请外客,只有东西两府众人、曹家几位姑奶奶、李氏父子来上寿。 都是自家骨肉,没有外客,反而没了那些虚礼,李氏但是真心快活。 而后又有内侍过来传旨,有王嫔所赐的寿礼送来。 寿字纹的宫缎十匹,福字纹的玉簪成对,镶嵌各色宝石的翡翠盆景四件,沉香如意一柄。还有就是各色皮毛料子,也都是极好的毛色。 东西不多,却样样精品。不说别的,就是四件摆件,都是内造之物,翡翠做叶,各色宝石镶嵌成花,看着华丽无比。 外头这样的摆件,别说内造的,就是仿的,一件也得值数百两银子。像这样专供宫中贵主赏完的宝石盆景,外头是有价无市。 旁人尚可,李鼐父子心中却有些不自在。 说起来,王嫔娘娘同李氏这表亲就远了,那赶得上王嫔同李家关系近。李府文、高两位老太君还是王嫔长辈,得到的寿礼,也比不得李氏的。 如此分高低,仅因为李氏在京城,彼此好照应?还是因曹家势力比李家大,王嫔乐意弃李家、以曹家为外援? 李鼐又想起自己求见十六阿哥的情景,之所以在补缺无望后留在京城,也有指望这位表弟的念头。 就算尊卑有别,但是王嫔是李家送进宫的,王嫔之母又是李家养老送终,李家对王嫔母子不可谓没有恩情。 没想到,十六阿哥见了李鼐,神色却是淡淡的,连声“表哥”都没有,只是随意应付了两句,没等李鼐求请的话说出口,就打发人送客。 因这个缘故,李鼐只觉心寒,越发不爱在京里呆了,终于下定主意回苏州。 得了这些赏赐,李氏倒是没有多想,自打她入了太后的眼,往后年年生辰宫里都有赏赐,已成定例。 几年下来,李氏已经从当年的惶恐,到现下的坦然受之。 给李氏拜完寿,曹颙就带着两个堂弟陪着李鼐同塞什图到前院坐席。女眷同孩子们则在兰院,陪着李氏吃席。 李鼐提及归程已定,下个月十五就要离京回苏州。 众人听了,晓得他补缺不顺,少不得说上劝勉几句。 李鼐听儿子念叨的次数多了,心里也将曹颙埋怨上。若是曹颙没有袖手旁观,姐夫不会丢官,自己也不会补缺不成。 曹颙如此冷清,是性子如此,还是不待见孙李两门亲戚?李鼐端了酒盅,忙低下头,掩饰自己的失态,心里直犯思量。 旁人尚无察觉,只有曹頫正好坐在李鼐对面,看到他目光闪烁,少不得多加留意,刚好看到他怨愤的目光…… 第八百四十九章 贺寿(下) 第八百四十九章贺寿(下) 自己堂兄何时得罪人了? 曹頫见了李鼐的异色,心中涌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随后,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不是这个缘故。 堂兄这一年多守孝在家,鲜少出门,同李家并没有太多交际。 他想起方才内侍来传旨赐东西的情形,说不得李家的怨愤有此而来。 曹项坐在曹頫左首,见弟弟有些不对,低声问道:“五弟醉了?” 声音不大,但是桌上众人也都听到。 除了曹颙,其他人面前摆得都是内造的莲花白,看着清澈,酒香绵软,后劲却足。 曹颙抬起头来,刚好听到曹项说话,就望向曹頫,道:“少吃两盅,要不明儿有的难受。” 刚好小厮送来长寿面,曹頫就听了众人的劝告,笑着放下酒盅,接了碗寿面吃。 眼神扫过之处,李鼐神色已经恢复自然,同塞什图推杯换盏,一副老实人模样。 曹頫冷哼一声,心中已经多了防备。 不说前院大人之间,各自肚肠,这兰院外堂,也摆上席面,男孩子们坐了。 说起年岁最大是孙礼,说起身份最尊贵的是平郡王府四阿哥福秀,因此这两位坐了上位;而后李诚是亲戚,天佑陪着坐了次位;左住、左成又次位,恒生最小,下首相陪。 像曹颐之子寿哥,众人的小叔叔、小舅舅长生,都因不足七岁,跟着女眷们坐了。 李诚平素自诩聪慧,骨子里有几分孤傲,是瞧不起曹家这一代的表弟们的。不过,见了孙礼同福秀,他却忍不住要折服几分。 福秀大家气度,天然风流,看了直叫人心生仰慕;孙礼沉着内敛,言语不多,却不容人小觑。 天佑只是笑,看着众人说笑,时而命丫鬟端汤上茶,颇有长男的气势。 李诚见了天佑的模样,心中不以为然,只觉得别扭至极。曹颙只有这一亲生子,还是嫡出,天佑压根不需要上进,只要平平安安长大,往后泼天富贵都要落到天佑头上。 李诚有心跟福秀亲近,就奉承福秀说话,但福秀却没有将他放在眼中,偶尔接上一句话,也是疏离有礼。 满桌子都是福秀的表兄弟,自家骨肉;只有李诚,是远亲,他当然懒得应付。 几个小的,还未察觉气氛有什么不对。 只是天佑,听了李诚不停说话,看着眼前的菜,失了胃口,心里直念叨“食不语”三个字。心里寻思,这个李家表哥怎么了,看着也是知礼之人,怎么这般失态? 孙礼年纪最长,似乎瞧出李诚用意,却是眼观鼻、鼻观心,没有多事。 李诚讨了个没趣,直觉得意兴阑珊。早知如此,就该让父亲去雍亲王府上寿。花费了将近五千两银子预备的寿礼,就算四阿哥贵为皇子,也当入得了其眼。 不过,以父亲一个候补知府的缺,就算是到王府拜寿,也上不得台面。 一时间,李诚有些埋怨祖父,贪图江南小利,多年远离京畿。难道还能祖祖孙孙都在江南不成? 一朝天子一朝臣,要是祖父压错了宝,到时候后果不堪设想。 安定门内,雍亲王府。 今日是四阿哥四十二岁生辰,因不是整寿,没有怎么操办,但是往来的宗室姻亲,前来上寿吃酒的人也不少。 四阿哥换上宝石蓝的袍子,腰间系的是御赐的腰带,陪着几个来吃酒的王爷贝勒说话,神色间柔和许多,全无平素的冷冽。 看来,是心情甚好。 五阿哥、七阿哥这两位,虽同四阿哥关系平常,但是也从无仇怨,说说笑笑的,甚是融洽。 就是过去,凡事都要拿捏身份、抢个尖的三阿哥,今年从热河回来,也转了性子似的,摆出好哥哥的姿态。 他随圣驾回京,不过半个月的功夫,就有闲话出来,道是三阿哥有心效仿裕宪亲王。 裕宪亲王福全,世祖次子,康熙异母兄长。世祖顺治生前,曾考校过儿子的志向,福全回答的是“愿为贤王”。 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因这四个字,康熙即便奉旨即位,也要承兄长一个“让位之情”,而后数十年,直到福全病故,帝与王手足情深,没有历朝兄弟猜忌陷害之事。 三阿哥的姿态一摆,倒是使得不少人犯迷糊。 有猜测他虚情假意,故作姿态的;有猜测他识实务,晓得十四阿哥锋芒不可抵挡,退而求其次的。 只有四阿哥,对此事嗤之以鼻。 姿态是一回事儿,本心是另一回事。身为皇子,长于深宫,四十多岁才晓得要“说一套、做一套”,这个皇兄确实愚钝得可以。 心里这般想,面上四阿哥却是兄友弟恭,同兄弟们即便不算亲密有加,看着也其乐融融。 这般情景,却是刺痛了九阿哥的眼。 自打得了消息,晓得李家送了重礼给这边,九阿哥就满心不自在。 想着这几年,因三阿哥失了锐气,四阿哥在朝廷的分量越来越重,他心中也多了几分提防。 不过,四阿哥只是专心当差,并不收门人,也鲜少结交大臣,九阿哥就算想要抓他的小辫子,也难。 李家,从八阿哥在世起,就是九阿哥在江南的钱袋子。 别说是皇子阿哥,就是寻常百姓家的小狗,还会撒尿占地盘,寸土不让。 不管是四阿哥风头劲,引得李家巴结;还是四阿哥因执掌户部,同挂名户部侍郎的李煦暗通款曲,都不是九阿哥能容忍的。 “皇兄们都到了,四哥好大体面。如今皇阿玛眼中,我们这些儿子加起来,也不若四哥一个能干。看来大家都晓得这个理儿,都齐齐赶来,生怕得罪了四哥。”九阿哥脸上挂着笑模样,这番话却听得众人都冷了场。 像十二阿哥这样老实的,还真在心里嘀咕上了,莫不是皇父属意是向来能干的四哥? 若论子凭母贵,四阿哥的养母、生母都能在皇父后宫中排上名号。 像五阿哥、七阿哥这样心里敞亮的,则是都暗自皱眉,不知道九阿哥哪里抽风,要给四阿哥没脸。七阿哥事不关己,只看热闹;五阿哥已经瞪着九阿哥,就要开口训斥。 四阿哥神色淡淡的,看了九阿哥一眼,道:“谁不晓得我这府里旁的没什么,素斋却是京城数得上的。都是自家兄弟,什么得罪不得罪的。不过是借个由子,大家伙儿聚聚,总要吃好喝好,才算痛快了。” 见气氛有些僵,几位年长阿哥就附和着四阿哥。 这个道:“是啊,是啊,四哥府里的素斋最好了。”那个说:“没错,别的能少,那道金钱罗汉肚却不能少,可惦记了有些日子。” 九阿哥却不领情,冷哼了一声,站起身来,环视一圈,道:“哦?看看哥哥们都转了性子,该吃萝卜白菜了。弟弟却是个无肉不欢的主儿,今儿这寿席不吃……” 话才说到一半,就听有人笑道:“哥哥们都到了?哎呀,我们来迟了,哥哥们莫怪。” 众人往门口望去,就见十五阿哥、十六阿哥为首,带着宫中一串小阿哥到了。连四岁的二十四阿哥都不例外,被十七阿哥抱着怀里,笑嘻嘻地看着大家。 这兄弟之间,请安见礼的,又热闹了半晌。 等厮见完毕,众人重新落座,四福晋也得了消息,使人接了二十三皇子、二十四皇子进内宅。这两位皇子,一个七岁,一个四岁,还小呢。 九阿哥之前那点邪火,到底没撒出来。 难得这么多小兄弟都出宫松松气,他这个做哥哥的,也不愿扮恶人,给大家伙儿找不自在。 四阿哥的神情越发柔和了,难得脸上挂了笑模样,听兄弟们说话,心里却是叹了口气。 满眼繁华,还缺了一人。 独缺了一人,就是十三阿哥。 不是十三阿哥闭门不出,而是今年冬寒早,十月里下了好几场雪,引得十三阿哥犯了宿疾,如今卧床养病。 四阿哥昨儿刚去看过,十三阿哥只说没事,但是双眼凹陷,面色晦暗。私下里问了十三福晋,才晓得十三阿哥因风湿疼痛,这半个月睡眠一直不好…… 曹府是家宴,自然比不得四阿哥那边,用了晚饭,众人就各自归去。 曹頫却没有随着母亲同兄长回东府,而是留在西府,同堂兄说起李鼐的异样。 “怨愤?因王嫔娘娘的赏赐?”曹颙听了,有些意外。 曹頫还以为他不相信,忙道:“大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就说孙珏,若不是遭人算计,也不会身败名裂,让大姐得了自由。或许在李家眼中,咱们曹家同他们当一样的,都是皇上的奴才,早先不分上下。这不过十来年功夫,咱们家在京里站住脚,他们还是外臣,这次李鼐补缺又不顺,心里有不忿也寻常。” 曹颙听着弟弟的话,苦笑道:“小五说的也对,不过李鼐并不是有心机之人,性子也算忠厚,这最后一句才是他心中生怨的理由。” “补缺?”曹頫挑了挑眉,道:“这李鼐好无道理。大哥又不是吏部的堂官,能说了算的,怎么就怨到大哥身上?听说这半年,为了补缺的事儿,他没少四处撒银子。若是真想到大哥身上,怎么没见他上门来说。难不成,还要让丁忧在家的大哥,主动为他张罗?” “这就是人心。怕他心里觉得,我当看在亲戚情分上,主动插手。就比如之前孙珏之事儿,他三分怪罪孙珏行为不检,七分要怪我束手旁观。”曹颙说道。 曹頫听了,不由摇头,道:“这就是李家的道理?谁欠了谁的不成?和着旁人都为他们活了。有这样的亲戚,想想还真叫人毛骨悚然。” 这其中到底还关系到李氏,曹颙也不愿说太多,拍了拍曹頫的肩膀道:“左右他们就要出京了,就算不待见,也见不了两遭。小五的提醒,哥哥记在心上了。” 曹頫看出曹颙顾及,叹了口气,道:“我晓得,大哥是怕伯娘为难。到底是大哥的母舅家,这关系也不是说断能断的。要不然,落在外人眼中,咱们有理也变成没理了。” 如今东府家务,内宅是静惠手中,外边则是曹頫在打理。 曹项虽年长,但是庶子身份,有心避让,就以当差为名,将家务交代弟弟手中。 曹颙想起过几日的拍卖,曹颙那三张旁亲的帖子,已经送人,本家帖子,是打算让堂弟去的,就对曹頫道:“过几日的拍卖,古董字画这些都没用,争到手中,也不过是送人情使。大宅子、大庄子,抢的人指定多。到时候价钱下不来,抢也是白抢。正好还有些日子,出去使人打听打听二进、三进宅子的价格,好心中有数。三进的宅子,或是十顷、二十顷的小庄,看着地方好的,就下标看看。能得了就当捡个便宜,不能得了,也对比对比价格,往后再淘换别的。” 按照民间通行的规矩,像东府这样,有兄弟几人的,娶亲后就多分家,或者等到父亲身故后。 如今东府两条都占了,但是却因曹颂出征,长兄不在,无人提及此事。 曹頫同曹项年岁最近,兄弟感情打小就好,对这位庶兄同其他兄长一样,并无远近之分。 早先,是宝蝶姨娘日子难熬;如今,是四房奶奶春华不得婆婆的眼,隐忍度日。 虽无人抱怨,曹頫却是看不过眼,同曹颙提过分家之事。 就算晓得堂弟夫妇受了委屈,曹颙眼下却不能做主为东府分家。就算真要分,也要等曹颂回来。 曹颙的意思,曹頫可以用东府的余财,先置办些地产、房产。要不然,以兆佳氏的性子,这些银子把在她手中,真到了分家之人,也不会有庶子的份。 再说,真到了分家之时,曹頫夫妇也要从东府出来的。不说别的,就是这宅子,就得需要买两处。 虽说春华、素芯的陪嫁都有房产,但是自古以来没有住陪嫁宅子的道理。 曹頫也晓得兄弟分家是大事,越不过长兄曹颂去,就听了堂兄的,就置产的事放在心上。 不过,眼下听了曹颙的嘱咐,他却有些迟疑,道:“大哥,这次是暗标,就算真有好的宅田,价码也不能低了。弟弟手上的银子……” 曹颙听他说这个,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个匣子,递到曹頫手上,道:“银子不用愁,这是两万两银票,就用这个置产。” 曹頫听了,忙将匣子递还曹颙,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道:“大哥心意,弟弟心领了,这银子弟弟不能收。大哥这头,老的老,小的小,进项又不多,各项人情抛费又大,还得靠大嫂体己补贴。弟弟怎么能收大哥的银子?大哥还是拿回去,就算不顾及旁人,也要想想大嫂。总不好让大嫂笑话咱们曹家男人都是吃软饭的,那样弟弟们往后还有何脸面见大嫂?” 曹颙却不接,道:“给你就收着。这确实是稻香村的收益,买卖没开业前,我就同你嫂子商议过的,要从收益中留些银子,给你们日后置产用。你们都是我弟弟,虽隔着房,在我眼里却是同长生一样的。不能给你们大富大贵,也不会让你们为了吃穿嚼用操心。哥哥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且收着,不要磨叽。” 曹頫摩挲着匣子,望着堂兄,神色变幻,讪讪道:“向来都是大哥为我们操心,我们却不能做大哥助力。大哥这些年支撑家里,吃遍苦头,我们白享福,这叫什么事儿?” “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做甚?再说,你们还小,且看以后。我也想着借借弟弟们的光,做个混吃等死的富家翁。”曹颙笑着说道。 曹頫是康熙四十一年生人,当初曹颙离开江宁北上京城时,他已经八岁。 那个时候不懂事,曹頫心中还嫉妒过这个堂兄。因他是众人捧在手心中的曹家长房长孙,老太太的心尖子,伯父伯娘的爱子。 当年那个云淡风轻的勋贵少年,到今日仕途起伏、伤病不断的兄长,曹頫只觉得眼圈发热,心里羞愤难挡。 旧日的自己,同今日的李鼐有什么区别。那丑恶的嫉妒之心,使得人都变成鬼怪。 眼前这个人,是他最当敬重的兄长…… 东直门内,李宅。 听说九贝子府使人来,李鼐有些意外。他看看窗外天色,已经黑了。 难道是有什么急事儿? 宰相门人七品官,更不要说贝子府的管事。就算没有品级,这架子端得却足,恨不得鼻孔冲天说话。 李鼐使人包了个五十两的银封过去,那管事脸色才算好些,瞥了李鼐一眼,道:“我们主子爷从四爷府上回来,气儿就有些不顺,我也不晓主子传李爷何事。李爷心中掂量着,多陪些小心吧。”说罢,也不多留,起身拱拱手,告辞了。 九阿哥传召,李鼐也不敢耽搁,忐忑地换了衣裳。 李诚已是得了消息,出来详询,刚好碰到李鼐要出门。 看到儿子,李鼐想起一事儿,皱眉道:“诚儿,不会是九爷为咱们往四阿哥府送寿礼恼的吧?我早就说了不妥当,你这孩子却是任性。” 李诚心里没底,面上却嘴硬,道:“四阿哥也算祖父的上司,咱们李家送礼,外头也挑不出什么。倘若九阿哥要怪罪,父亲就推到十四阿哥身上……” 李鼐闻言,不觉踌躇,道:“十四阿哥同四阿哥虽是胞兄,却不亲近,这说法能行么?” 李诚想了想,说道:“都是皇子阿哥,不是咱们能得罪起的。不管九阿哥怎么恼,父亲只要咬住李家是不得已的,就好了……” 第八百五十章 龙虎斗(上) 第八百五十章龙虎斗(上) 在去九贝子府的路上,李鼐想了无数个说辞,解释往的四阿哥府送礼之事,却是自己都说不通。 如今这年头,别的不多,墙头草不少。不说旁人,就是如今正风光得意的四川总督年羹尧年前两年进京时,钻营的也不是一家。 只是这些话心里明白,却不好宣之于口。 没想到,九阿哥压根就没给他解释的机会。 到了九贝子府后,李鼐先被管家引到偏厅坐了一个时辰,茶水也没有一口,只有两个小厮在门口守着。 而后,姗姗来迟的九阿哥过来。 在李鼐跪下请安后,他就没有叫起,带着满身酒气骂道:“如今世道变了,这奴才的谱比主子都大了。要不是爷使人请你,怕你也想不起爷这座小庙来!回去问问你老子,是老糊涂了,还是猪油蒙了心,跟爷玩这个心眼儿。十多年,就是养条狗也该养熟了。” 李鼐被骂得狗血淋头,想要辩解的话到嘴边,又说不出。 因为,九阿哥这是骂,没有提用雍亲王府寿礼之事。这个时候九阿哥带着醉意,李鼐也不敢顶撞。 “回去告诉你老子,别给爷打马虎眼。掂量掂量自己个儿身份,再跟爷叫板。爷不差这一户两户奴才,想要改投门户,却要看爷的心情如何!”九阿哥继续说着,声音已经带了几分暴戾。 想着九阿哥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的性子,李鼐心里直打了个突突,忙道:“九爷,是奴才猪油蒙了心,在京城晃花了眼,犯了九爷的忌讳。不干奴才父亲之事,求九爷明鉴。” 他一边说,一边磕头。 额头触到的屋子里铺的青石板,一会儿功夫额头是就血迹斑斑。 九阿哥却没有撒气的意思,对李鼐喝了两句,叫嚷着明年孝敬“翻倍”,使人将他哄出了九贝子府。 不知何时,北风已经歇了,天上飘飘洒洒地扬起雪花。 李鼐骑在马上,只觉得寒气刺骨、 孝敬“翻倍”?如今每年的旧例已压得人喘不是上气来,更不要说“翻倍”。 雍亲王府,四阿哥皱眉紧闭,看着书案上摆放着的紫檀观音,脸上没有半分欢喜。 眼前这座观音,也算是投四阿哥所好,在今年的寿礼中格外出众。但是想到这是苏州织造府李家送赠,四阿哥的好心情就烟消云散。 哼,挂着内务府的差事,霸着两淮盐政,李家这些年油水够丰厚。 四阿哥生出几分焦躁,不再看那的紫檀观音,挥挥手使人抬下去。 这时,就有内侍在门口禀道:“启禀主子爷,福晋主子使奴婢来传话,道是年福晋身子有些不爽利。” 四阿哥闻言,越发不痛快。 在这府上,同他的冷面一样,侧福晋年氏的宿疾也是老问题。 不过,他还是使人立时拿了他的名帖,往太医院请人。 他自己捧了书,看了半晌,约莫太医差不多该到了,才移步年氏的院子。 年氏是喜,不是病。 听到太医诊断的那刻,四阿哥挑了挑眉,真心生出几分欢喜。 若说四阿哥同年家,中间差了什么,那就是年氏所出的小阿哥了。 一时之间,四阿哥望向年氏的目光柔和几分,言语中也多了几分嗔怪。既有了身子,早当好好歇息养胎才是,想想都叫人好怕。 这般温存,就是向来伶俐的年氏都看得呆了,红了脸一个劲儿地辩白自己只当是宿疾犯了,才使得血脉不通,谁会想是有了。 四福晋站在旁边,看着四阿哥待年氏的模样,面上露出笑,胸口却委实堵得慌…… 十一月初,圣驾从畅春园回京。 曹颙关于农耕的折子,没有在书案上留多久,还是请十六阿哥专程康熙。 当晓得,十六阿哥已经将自己种田缘故卖给四阿哥,曹颙就晓得。自己个儿没有选择的余地。 一份好好的功劳,只能成效未显前送出手去。 却是歪打正着,康熙自诩“仁君”,对让百姓吃饱肚子的提议,还是很上心的。要不然,他这些年,也不会年年让各省督抚试种新稻种。 折子递上次日,十六阿哥就过来传旨,康熙传召曹颙陛见。 曹颙思量思量,这次传旨的根源,怕还是在农耕折子上,就将自己在山庄记录的那本随笔带上。 没想到,康熙见了曹颙,并没有多说耕地的事儿,说了几句家常。 曹颙小心应对了,康熙看了他半晌,不知是看曹颙变得微黑的面庞,还是透过他看旁人。 曹颙见他不提别的,心中松了口气。 要是这老爷子在提起三年两百万两什么的话,岂不是叫曹颙为难。 丁忧在家,差事卸了,还为皇帝银子够不够花操心,那多冤枉。 这宫里的开销,跟流水似的,不说旁的,就是前几日王嫔所“赐”的那份寿礼,就得值个万八千两银子。 那宝石镶嵌的盆景,有什么用? 摆着还落灰,内务府年年却要抽十几万两银子做这个。 曹颙只是心中腹诽,没有多嘴的兴趣。康熙难得不提银子,他当然也不回自讨苦吃。 只在离开前,康熙问了十六阿哥一句:“听说户部要从银行支银子,支了没有?” 十六阿哥俯身回道:“已经先支了八十万两,月中还要再支八十万。” 康熙闻言,眉头舒缓许多,点了点头,摆摆打发他们下去。 户部要使银子之事,曹颙前些日子也听十六阿哥提过一遭。 从乾清宫出来,曹颙就问道:“户部用了什么做质押?” 十六阿哥笑道:“户部能有什么?就三库同仓场衙门有些东西。仓场衙门的米粮豆子,都是有分例的,保证京畿人马嚼用,不得随意使唤。三库,银库是空的,就缎匹库同染料库还有些东西。四哥倒是没有为难人,直接取消了质押期限,允许过几日银行拍卖时,就将这批缎子同染料都抛售,抵那八十万两银子的贷款。” “八十万两银子的货,谁能吞的下?”曹颙听了,想着京城的宗室,摇了摇头,道:“就是九阿哥同简亲王富裕些,也吞不下这些货,怕是要流标。” 十六阿哥点点头,道:“我也这样想的,宗室中,空架子多,有个十来万家底的,就算富足人家。一次掏这一大笔的银子的人家,还得靠那些大商贾。不过,一下子放出这些缎子同染料下去,一个不妥当,就会引得行业混乱,价格暴跌,风险有些大。我已是想好了,将布料同染料,分成五万、十万银子几小份拍拍看。剩下的,再慢慢找人。” 曹颙脑子中,闪出一人来,对十六阿哥道:“提到商贾,倒是想起一件事。扬州程家家主前些日子到京了,现下好像还没走。要是他们家,能吞下这批货,就不用化整为零。要不然,分割开来,引得几家参合这买卖,为了利润,争先降价的话,银行剩下的东西就难卖上好价了。” 十六阿哥闻言,眼睛一亮,道:“江南首富程家?好啊,好啊。不是说韩江氏同他们家有亲么,那就让韩江氏给他们张帖子……” 没等这两位使人告之韩江氏安排,程家家主程梦昆已经带着程梦显,到了韩宅,看望外甥女韩江氏。 程梦昆这次上京,明面上是同内务府交割差事,实际上就是为了内务府银行的拍卖来的。 前几年“龙抬头”的招投标,程梦昆印象颇深。这次银行的动静不大,但是也引得程梦昆的好奇, 关于之前程梦显介入李孙两家纷争之事,程梦昆心里有些失望。不过,面上并没有严惩,只是将程梦显从大执事的位置降了一级,成为普通执事。 京城人际关系的维护,另外从扬州调上个稳当的中年汉子补上。 程梦显虽不好受,也晓得这处置已经算轻的。 毕竟,当他在京城时,代表的并不是自己,还有身后偌大的程家。 听说两位舅舅来了,韩江氏带了几分欢喜,到前院见客。 程梦显不说了,嫡亲的舅舅;程梦昆虽是堂舅,却有恩于韩江氏。 家礼见过,程梦昆没有啰嗦,直接问起银行拍卖之事。 韩江氏手中有四张帖子,一张早早就送给了程梦显。所以听他们提及这个,韩江氏并不感觉意外,将自己所知道的,简单说了一遍。 “都是暗标?那若是上头有截标的?”程梦昆听了,问出心中疑惑。 这参与拍卖的,不是宗室,就是京城的勋爵,程梦昆有心参合一下,又怕分量不够。耽搁了功夫,还生一肚子气。 韩江氏摇摇头,道:“虽说是暗标,最后中标却是要喊标的。这监看之人,从宗亲总选出一位,还有会请皇上指内官来。” 关系到银行,韩江氏本不好再细说,但是想到这次拍卖中,有些标的起价颇高,就是宗亲王府也未必负担得了。 为了防流标,韩江氏想了想,道:“舅父若是有意,就多预备些银钱,说不定能检个漏儿。”说到这里,她回头低声吩咐了丫鬟,将手中另外两份请帖也拿出来,递交两位舅舅。 程家有一份就够了,剩下两份是给堂舅做人情使的,左右她留着也无用。这个东西,要是能转到程家往来交好的商贾人家,才是大善。 程梦显已听出外甥女话中所指,对程梦昆道:“大哥,都是宗亲也好。只要江南同山西那几家不掺合,咱们程家说不定能占个大头,得两宗大买卖。听所当年内务府商道招投标,就是这些家伙将价格哄抬上去。这宗亲王府,能有几个银钱,如何同咱们程家比?” 这话说的有些傲气了,但也是实情,程梦昆摸了摸胡子,点点头,道:“若是机会好,咱们家掺合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家里上上下下,上千口人,也不能尽啃老本活着。”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了韩江氏一眼,道:“文绮啊,要是真赶上有赚银子的机会,你也入一股吧?跟着舅舅们,也不会叫你吃亏。” 韩江氏道:“舅舅好意,外甥女心领了。只是我这边人口少,要那么多银子也无用,够使就行了。如今稻香村还有银行,都有分红下来,足够外甥女嚼用。” 程梦昆见她无意,就不多说,将话题转到旁出…… 在宗亲们的期待中,终于迎来了拍卖之日。 这次的会场,还在设在内务府一处闲置库房中。 早已提前就使人收拾妥当,上下两层,全部设置成隐蔽似包间。 每个宗室股东,外加相关的三家朋亲,四户人家在一间中。当初发到各股东手中的帖子,都有天干地支做了区分,所以这包间安排也不会发生争夺混淆,井然有序。 傅鼐按照帖子的时辰,到了会场后,就有内务府笔帖式引到挂着“乙子”的相应包房。 他的帖子,上面写着“乙子-甲”的字样。前面的“乙子”是曹颙在银行股东中的排序,是银行第十三位股东。后边的字样,是朋亲帖子的标志。 包房里,已经来了坐了几位,是曹项、曹頫兄弟,还有老尚书府的丰德。 见傅鼐进来,众人皆起身。 两个是内侄儿,一个也认识,傅鼐就笑着摆摆手,叫众人坐了。 “你大哥怎么没来?”这一句问曹项的。 曹项起身回道:“大哥说了,让我同小五来见识见识。他不耐烦人多,就不来凑热闹。” 正说着话,伊都立到了。 傅鼐瞧了一眼,心中有数,看来曹家的三张帖子,是给了自己、尚书府同伊都立。 又是一番厮见,众人都说相熟的,重新落座。一边闲话,一边听外头的动静。 说是包间,不过是一丈半见方的小隔断,里面摆着着一张圆桌,转圈几把凳子。桌子上,是四副文房四宝。 每个包间门口,有两个笔帖式站着。 其中,有个还是伊都立认识的,少不得又说上几句。 看着这会场的架势,傅鼐道:“到底是十六爷,能有这手笔。换做其他人,也折腾不起来。” 伊都立却有些不以为然,话虽没说出来,但是他心中一直念叨曹颙。 同曹颙接触的年头久了,他晓得十六阿哥这些年的“功绩”,有不少都是曹颙的功劳。这次的银行拍卖,伊都立听了稀罕,也以为是曹颙的主意。 他向曹颙要了一张帖子,固然有来看看热闹的想法,主要的也是想借机同曹颙说说话什么的。 如今差事忙,两人难得见一面…… 第八百五十一章 龙虎斗(中) 第八百五十一章龙虎斗(中) 傅鼐同伊都立虽是长辈,但是他们两个都不是严肃的性格,所以几个小辈待着,也都随和。 少一时,就有笔帖式将今儿的拍卖单子递进来。拢共四份,每沓都是厚厚的,有十来页纸。 曹项、曹頫兄弟看一份,曹頫将上半沓递给哥哥,自己从下半沓看。正如他所想,上半沓是小物件,房宅地产在后半沓。 前半沓都是小物件,不过却是化零为整。例如这一条,金簪一盒十支,金重总计二斤二两,成色九成五,底价二百七十两白银。 不算样式手工,单算金重,这些金簪也能溶出纯金将近三十两,换成银子,官兑金一银十,就是将尽三百两银。 这次拍卖的低价,却只有二百七十两。 不过曹项都没有停留,这样明眼的便宜,惦记的人也多,底价虽低,但是想要拿到手,未必便宜。 今日来的主要任务,曹项已经听弟弟说了。 虽说同长房分家几年,但是堂兄这些年没少照顾他们,如今连买宅置产之事都给想到,曹项是感激中夹着羞愧。 他已出仕,七品的编修,年俸四十五两银子,禄米二十二石五斗。别说贴补家里,就是他自己的交际往来都不够。 翰林院又是有名的清水衙门,外官进京那些炭敬冰敬的,又没有他们什么事儿。 外任虽油水多,曹项又不是能下得去手贪的。要不然,洛阳那两年,也不会过得那么艰难。 左右要熬完这一任,至于以后如此,曹项也在犹豫着。 曹頫那边,将标明田产的先放到一边,看着那些房宅。这样来的宗亲多,他们就算要置产,也不会看上小宅子,大宅同田产的可能性大,竞争也就多了。 自幼住惯了大宅,也看过别人家二进的宅子,有的屋子少,看着就觉得挤。三进的么?往后他们是分家小住的,跟着的下人有数,也用不了太多屋子。 这般思量着,曹頫就将看下房产标注的屋子总数,超过二十间,低于四十间的,就用毛笔在前面做个标记,递给边上的曹项将这个房产资料抄到一张纸上。 至于位置什么的,就等一会儿再细选。 傅鼐只是想要凑个热闹,开始并没打算买什么,但是见前面的小物件中,有不少底价便宜的,也就有些动心。 一会儿的功夫,他挑了对金壳怀表,底价只有六百两银子。外头买新的,一只金壳怀表,几百两银子到上千两不等。 这单子的介绍,只写了一句,每只重三两六钱,九成新。怀表是金贵玩意儿,就算不是新的,想来也是爱护有加。 傅鼐犹豫了一下,还是记下这对表前面的编号,在纸上写了个八百的开价,后边是写了“乙子-甲”三个,算是自己的暗标。 伊都立则随意的多,他家里房产地产多,还有银楼,对于这些小物件自然看不上,就挑些世面上少见的古董字画来看。 看到对眼的,在价格方面,他倒是不小气。 因为他晓得,京城这些爷里,打肿脸充胖子的有,有闲有银子的也不少。要是因为想要省几个银钱,同看上眼的物件失之交臂,那岂不是令人懊恼。 不过,这古董,不是几个字的介绍,就能勾人的。总要瞧两眼成色,才能安心。 这点,他倒是不愁,因为底价过千两的古董、字画,都在外头摆着,众人可以近前去看。 对于这个估价,有异议的,看到下边注明的几位估价师傅来自琉璃坊的几个大古董字画店,也就熄了动静。 不管是消遣,还是想要占得小便宜的,都各取所需。不过,这同铺子里买东西不一样,因为谁也不晓得别人给的价是什么。就算底价便宜,也要寻思寻思旁人是不是也瞧上了这些东西。 若没有心仪之物的还好,要是真瞧着什么,还真的好生琢磨琢磨。 这心里,还真有点紧张。 要说最紧张的,则是负责银行的内务府郎中崔华。 这个拍卖,崔华原本没放在心上。虽说拍卖成绩不好,形成积压,对银行银钱上的流动很不利,可也没有大碍,因为银行开业一年多来,有不少存银,还能坚持个半年一载。那些质押的产业同古董字画等贵重物件,拍不出去,往后慢慢往外卖也好。 要知道,银行有不少人盯着这些质押物。 毕竟,像房产与田地这些,都是按照外头六折到七折的价格质押的。古董字画这些,这其中的说头就更多了。 例如外头价值五百两银子的古董,往当铺能当二百两银子,在银行贷款也是二百两。银行并不比外头当铺给的价格高,但是利息低。那些心里盼着赎回的,自然乐意往银行质押。 要是能按照质押价格处理这些东西,那其中的油水,想想都叫人心动。 不过,董华只是想想。 他已经五十来岁,在内务府当了三十年的差,才熬到郎中任上,并不是无能,而是胆小本分,是个做事极稳当的人。不急不躁,不捞不贪,不媚上,不牵扯那些没用的。 十六阿哥选他的缘故,也是如此。 现下,他却直觉得脑门子冒汗,有些着急。 要知道,前几日户部从银行提走了八十万,几乎占了银行库银的一半。这年底,又是银钱流动最多的时候,倘若是这些质押品拍卖不成功,那用不了几个月,银行就没银钱往后贷款了。 想到此处,他用袖子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看着手中的单子,小心翼翼地地对边上坐着的十六阿哥道:“十六爷,前头的还好,后头的底价是不是高了些?” 十六阿哥摇了摇头,道:“不高。估价的八成,也比外头的低许多……至于最后卖价,那就要看大家运气……” 十七阿哥坐在十六阿哥下首,手中也有张单子。 他也是银行股东之人,也有资格参加竞拍的。其实,十六阿哥同样有资格,但是为了避闲,十六阿哥就没打算参合。 见十七阿哥看得仔细,十六阿哥侧过身子,凑过去,道:“十七弟打算挑什么?” 十七阿哥指了手中看到的古董这张,看着过万的底价,皱眉道:“十六哥,旁的还好,这几张上的古董字画底价这么高,与估价无二了,能舍得花这些银子的人少,怕是要流拍了,会不会压银子?” 圣驾回京后,十七阿哥的“休假生活”就终结了。如今,他在兵部当差,晓得户部从银行借银之事,所以为十六阿哥担心。 银行不知干系内务府,还将京城的宗亲有头脸的一网打尽,要是真因银钱缺乏的缘故开不下去,十六阿哥得罪的人就多了。 看出十七阿哥的担忧,十六阿哥脸上添了笑意,道:“他们没银子,总有人有银子,这京里阔绰的人还少了。好东西,不愁卖。自打请那几家古董铺子的师傅估价后,惦记这几样东西的人可不少,请托的话,都要磨破我耳朵了。只是碍于宗亲们,不好应承。过了今日,流拍的物件,年底还有次拍卖,是明着竞标。我还指望这些物件,给银行多添了银子,年底孝敬皇阿玛也底气足些。” 十七阿哥见十六阿哥另有打算,才算放下心来。 大家选东西下标的时间,是一个时辰,巳初(上午九点)到午初(中午十一点)。内务府整理暗标的时间也是一个时辰,未初(下午一点)开始开标。 今儿奉了旨意,做监场的,是乾清宫当差的两个小太监。一个是魏珠的徒孙常青,一个是王太平,都是十六阿哥认识的。 至于这监场宗亲,则是五阿哥同七阿哥。 会场旁边一个没有隔断的大库房中,四面墙上都糊了白纸,上边贴得是今日的标的物名称,下边留着空余的地方。 三十个从六部临时借来的笔帖式,三人一组,一人唱标,一人监看,一个人将众人写的暗标价格与请帖号,填到标的物下。 之所以临时借人,没有用内务府的笔帖式,是怕内务府这边有徇私的情况。而借来的这些笔帖式,来自三个衙门,就算家中有帖子,参加竞标的,也没时间琢磨在统计时做手脚,毕竟还有旁人盯着。 不说别的,就是在单子第一张第一行列的那盒金簪子,就有十多人竞价。一会儿功夫,那金簪西边留出的地方就写满了。 十六阿哥刚好看见,指了指那个,对诸人道:“若是手中标价,低于墙上所写的,那不用再在墙上写了。” 众人应了一声,继续唱标的唱标,写标的写标。 因安排的有条不紊,这边统计起来,甚是利索。 半个时辰的功夫,就唱标完毕。 再看四面墙,都写得差不多。 十六阿哥又吩咐人,按列将这些标的同最高价、投标帖子编号,依次抄录。 他自己,则是陪着五阿哥、七阿哥四下里看着。 正如他所料,底价超过一万两银子的古董字画参加竞标的人少,但也不是说没有。就如一个战国鼎,就有人开价一万八千两银子。再看标注的请帖号,是“甲丁-甲”,看得十六阿哥一愣。 这“甲丁”开头的帖子,是从他手中流出的。标着“甲”这张,他记得是给了福晋。福晋提过,是宜妃要的。一要,还是三张。 十六阿哥有三张朋亲的帖子,他往来的亲戚都有自己的帖子,多也轮不到他操心。 十六阿哥当时还不以为然,要说帖子,九阿哥手中可以六张。向他要,是什么意思? 怕不是宜妃的意思,是九阿哥的意思。九阿哥门下的商贾富户多,地位却有限,需要多几张帖子,也正常。 不过是个人情,十六阿哥没有多想,就将自己的帖子都送宜妃了。 这些买卖人,倒是舍得花银子。十六阿哥想到户部要拍出的那些布料,眼睛一亮,压在程家一家身上,总是不妥当。要是有人掺合,就更好了。 只是商贾人家,买这么贵的东西,留在手中赏玩,不是败家么? 持“甲丁-甲”帖子的这位,除了这字画,还标了一个唐朝的字画,开价比底价高三千两,两万三的价格。 十六阿哥看了,顿时抚额,看来这位的眼光倒是不差。那战国鼎同唐画,他之前都有留心,就是估价师傅,也没敢低估。 到底是哪个,买得都是这些雅物,就算是商人,也当算是儒商了。 五阿哥站在十六阿哥旁边,看到熟悉的帖子编号,笑着指给七阿哥看:“老七,我得了个对好梅瓶,天圣官窑的,正经好东西,待会老七可要好好看看。” 七阿哥笑着应了,视线落在自己投过标的几个物件上,没有自己的帖子号。上面的价格,远远地超过他给的价格许多。 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不得不佩服自己这个十六弟。 这拍卖单子,第一张写的小物件,底价开得都低,看着就好像能占了便宜似的。后边的,就算有超过外头价格的或者持平的,也就不显眼了。 这银行的利润半数归内库,看来皇父因西北战事空了的银库又能富裕一阵子。 十六阿哥平素嘻嘻哈哈,不显山不露水,却能解皇父之忧,怨不得皇父宠爱有加。 少一时,笔帖式已经有将前几列抄写齐当。 掏出怀表,看看时辰将近未初,十六阿哥使人崔华捧着,带着几个大嗓门的笔帖式,到会场唱标去了。 这次买卖,与那边内务府的不同,不仅是暗标,而且还没有交押金。 不过,也不怕有人赖标,因为早在发帖子下去时,十六阿哥就有话交代了。赖标的话,从股东分红里扣等额的银子充当罚金。若是持亲友帖子的竞买人赖标,也要扣相关股东宗亲的分红印子。 会场这边,已经有人再催了。 见有人出来唱标,会场才安静下来。 没有人留意到,挂着“甲乙”的包房外,两个笔帖式的面色惨白,身上瑟瑟发抖,偶尔回头望向包厢的眼神,也带了几分畏惧之意。 会场中间的台子上,大嗓门的笔帖式已经开始唱标。 有性子急的,已经从包厢出来,站在包厢外头来听。得了标的,也不过笑笑;失了标的,也没有骂娘的。 都是有身份的人,多是龙子龙孙,自然也有所顾忌…… 第八百五十二章 龙虎斗(下) 第八百五十二章龙虎斗(下) 内务府仓库,拍卖会场,“甲申”包间。 十三阿哥端着茶盏,饮了一口,对曹颙道:“你才从内务府出来三年,就没人认得你,这般滋味如何?” 曹颙陪坐在下首,道:“内务府笔帖式多,更换的又勤。就是臣在内务府当差时,也就认识本堂那些。” 十三阿哥看似在感叹曹颙,实际上是感叹自己。堂堂一个皇子阿哥,沉寂十来年,难得出来一次,也没有几个人记得。 十三阿哥牢骚一句,自己也觉得没滋味,岔开话不提。 曹颙看着手中的单子,并没有户部那价值几十万两银子的绢帛。之前,他没想参合这个,就没有仔细打听,看来十六阿哥是另有安排。 今儿,他是被十三阿哥临拉叫来的。 十三阿哥大病初愈,气喘吁吁地过来,除了是想要看热闹,还想帮衬下王鲁生。 没错,正是山东日照王家家主王七爷。 王鲁生刚好昨日进京,原本到曹家拜会的,但是曹颙刚好不在家,两下里就没碰到。随后,他就往十三阿哥府请安。 因内务府南洋商道之事,十三阿哥府也算是他的半个靠山。 刚好郑沃雪来这边,向十三福晋报账。晓得外子的族叔来来,就到前头请安。 十三阿哥提及银行拍卖之事,他这边也是有请帖的,但是没有人上门来求,十三阿哥原也没打算去。 看到王鲁生,十三阿哥才改了主意,不说别的,就是户部压在银行的绢帛,也只有像王鲁生这样的商贾大户才能吃得下。又有南洋商道这一条,不愁销路。 要是解决了绢帛问题,也算是帮十六阿哥一把。 王鲁生自然无话,他这次进京,就是想要做些人情往来,好在南洋商道权限期满后继续挂名内务府经商。 绢帛锦缎这些,卖到南洋东洋,利润都很丰厚。更不要说,这银行是内务府名下的产业。 于是,十三阿哥次日就直接带上王鲁生逮了曹颙,一起过会场这边。因不耐烦见旁人,故意压着时间,过了巳初(上午九点),等众人都见了包厢后,他们几个才姗姗来迟。 外头唱标,已经唱了好一会。这标的卖价从几百,已经到上万两银子。 若是房宅田产这些,不算什么,换做是古董珍玩这些,连王鲁生这个山东首富也跟着乍舌,叹道:“到底是皇亲国戚,用一万多两银子买个小玩意儿,也只有京里才有人舍得。” “典房质地的多,用这些古董珍玩做质押的也多。这才一万多两,后边还有底价两万、三万的……”曹颙拿起一张纸,对王鲁生道。 王鲁生虽是地方豪富,但是看着半点不显,没有像那些暴发户似的,满手的金镏子,镶嵌个金牙什么的。 进京之前,他在广州待了半年,面色微黑,加上穿得朴实,看着就像山间的农夫。 十三阿哥抬头看了他一眼,在看看穿着细步衣服的曹颙,商人不像商人,伯爷不像伯爷,倒是求个自在。 一时间,他倒是想开许多。 都被皇父晾了十多年了,怎么还沉不住气?何必在乎旁人怎么看,还是要自己心里舒坦才好。 会场上,唱标的笔帖式因高声半晌的缘故,嗓子已经有些沙哑,停顿了一下,又有个大嗓门的比帖式接上。 “燕王鼎?这个东西还拍?”十三阿哥听了,有些意外,不解地望向曹颙。 曹颙稍加思索,道:“十六阿哥向来行事谨慎,既然他认为能拍的,许是请示了上意,许是非国器。” 曹颙不爱古董,但是居于权贵之家,多少也晓得些。 毕竟是王权统治时代,皇家对于玺、鼎这些有皇权寓意的东西都很敏感。有什么好稀罕的,鼎是做过礼器,可是做过餐具。 如今世面上流通的古董,多是各地的盗墓贼手中流出来的,曹颙更是兴不起趣味来。 要是宗室人家,当晓得这个规矩,就算偶尔得了鼎器,也多是往宫里献的多。 一万八买一只燕王鼎,这般手笔的,宗室里没有几个,其他权贵之人,就有点不好猜了。 这边屋子倒是安静,也不见有人招呼笔帖式递帖子。 按照规矩,要是看到自己的中标数,就能交帖子给笔帖式安排交银子。 另外一间包间内,已经有人捧着请帖,跟着笔帖式出去办手续。 少一时,那人就捧了红缎子面绒盒进来,恭恭敬敬地摆在桌子上。 面对帘子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穿着宝蓝色老者,容长脸,面容有些消瘦。他左手坐着个青年人,二十五、六的年纪,留着短须,看着甚是稳重;他右手,坐着是个少年,十五、六岁,长眉细眼,看着文雅不失英气。 “玛法,这就是燕王鼎了?”看到红盒子,那少年带着几分好奇,问道。 那老者不是旁人,正是前几日才从畅春园回宫的康熙。听十六阿哥前几日禀告银行拍卖之事,有了兴致,带着两个孙儿过来溜达。因微服出来,这称呼中就去了“皇”字,只做寻常旗人人家称呼。 坐在他左手的,就是皇长孙弘皙;右手的,是十四阿哥嫡子弘明。这两个孙儿,是皇孙中的得意之人。 听了孙儿发问,康熙点了点,命边上侍立的魏珠打开盒子。 巴掌大小的鼎,墨玉所制,雕工古朴,周身刻着鼎文。 康熙拿起鼎,一边看着,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两个孙儿。 弘皙看似恭谨,但是看到得这鼎时,眼神还是有些波动;弘明则稍显木讷,只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支愣着耳朵听外头的唱标。 “这是今儿淘换到的第一个好物件,你们兄弟两个谁要?”康熙摩挲着燕王鼎,对两个孙儿问道。 弘明听了,望向弘皙,兄弟两个皆起身。 就听弘皙回道:“阿玛慈爱之心,孙儿们尽知。既是玛法看上的心爱之物,孙儿们怎敢夺玛法所爱?” 康熙望着他,看不出喜怒,转头望向弘明,弘明躬身回道:“玛法,这个东西贵重,孙儿们怎么受得起?要是玛法要赏孙儿,孙儿宁愿直接求银子,多买些獾油,送到西北去,省得阿玛遭罪。” 听提到十四阿哥,康熙摆摆手,叫两人坐下,道:“难为有这份心,你们都是好孩子。” 弘皙面上没什么,袖子里的拳头已经攥得死死的。有心的怕是弘明,才十五岁,就晓得在皇玛法跟前卖乖,更因十四阿哥领兵的缘故,早已取代弘皙的位置,隐隐成为皇孙中第一人。 屋子里一时有些沉闷,康熙听着外头的唱标。当唱到他拍的那幅唐画时的编号时,康熙留神静听,结果唱出的价钱,并不是他所标的两万三千两银子,而是两万五千两银子。 他写标时,弘皙同弘明是看见的。如今听到不是祖父,他们两个也甚是意外。 康熙心里虽有些失望,但是也没有太放在心上。毕竟拍卖而来的银子,出去银行的本银利银,剩下的半数要入内库。 当时十六阿哥同他提这个法子时,还带着几分炫耀提到,看着像是便宜了,实际上这些东西拍卖下来,会比卖给外头还赚银子。 康熙还笑骂十六阿哥不成体统,带了铜臭之气。今日一看,果不其然。 就说那副字画,古玩师傅给出世面的估价两万两,却卖出个两万五千两银子的高价。 不过,当他投的第三件、第四件东西也没拍上后,他还是有些扫兴。 这三样东西,总价五万多两银子,康熙并不是肆意挥霍,而是想着十六阿哥支撑银行不易,他这做老子的,不仅帮不上,还跟着添乱,允许户部从银行支银子。所以,才拍下几件底价高、不容易卖出的珍玩,给儿子捧个场。 没想到,宗亲权贵中却有阔绰之人,想到空荡荡的国库,还有一堆亏空账册。康熙的眼神有些冷了。 这皇室宗亲,没有从户部借库银的有几个? 要说今儿的拍卖,底价超过一万两银子的不少,多是田产。如今京外良田价高,二十顷的庄子就要一万多两银子。 买房置地,花上万八两不算什么。这把玩之物,就几万两银子,让康熙如何不恼? 他微微皱眉,吩咐魏珠道:“出去打听打听,这几样是谁拍下的。” 魏珠应声去了,心里还在琢磨,怎么个打听法儿。都是包间,也不好寻人问。要是去找十六阿哥,圣驾驾临的消息就瞒不住。 他正犹豫,就见前面有个包间出来的两个健仆跟着笔帖式而行。 魏珠上前两步,记下了包间上挂着的天干地支牌子,寻思下一步该如何行事。这时,包间中传来爽朗的笑声,道:“本王今儿开运,除了那个燕王鼎,其他三件都拍到手了……小程啊,让你破费了……” 魏珠在御前当差十多年,对宗室诸王也都熟悉,听了这声音,就转回身去,退回包间,低声禀道:“主子爷,方才那三件古董,是庄亲王拍得了。” “博果铎?”康熙听了,想起前两个月的御史弹劾,脸色更黑。 户部缺银子,都得从内库这边打主意,这个庄亲王却是当没看见似的,该贪还贪。虽有个不开眼的小郎中扫了他的兴致,但是他毕竟是和硕亲王,上杆子奉承的人还是不少。 想到今日博果铎的阔绰,都是这几年从户部贪来的,康熙就跟吃了只苍蝇似的恶心。 都说庄亲王府的银库堆满了金银,除了王府早年的田庄,他们在直隶还有数个上百顷的庄子。从富足来说,是宗室诸王之首。 想到朝廷的窘迫,再看博果铎,康熙对这个同辈堂兄,感觉变得古怪。想到其古稀之年无嗣,几个侄儿为夺嗣之时闹得不安生,他不禁有些幸灾乐祸。 无嗣……康熙想到此处,心中冷哼了一声…… 弘皙与弘明两个,也察觉出不对,都加了几分小心。 康熙已经没了来时的兴致,只觉得有些晕眩,抚着额,道:“回宫……” 刚起身,就听到外头有人喊道:“底价二十二万两!” 二十二万两?那就是户部的绢帛同染料了,康熙又坐回座位。 曹颙这边,直到唱标完毕,才开始留心外头。 重头戏,这个时候才上演。 果不其然,唱标完毕,就有笔帖式出来,说的就是户部三库出来的绢帛同染料。 底价二十二万两银子,仍是暗标,参与投标的直接写价格,而后交给各自包间外的笔帖式。 王鲁生将心思都放在绢帛上,对染料兴致不大。 说完染料,就是绢帛。 绢帛分了两块,一块是上等绸缎绢帛细料,一块是平绸粗布,前者底价五十万两,后者八万两。 王鲁生是要走南洋贸易的,自然是要好料子。 只是写价格时,他有些踌躇。他已经听说了,扬州程家也在京城。犹豫间,他抬头望向十三阿哥同曹颙。 这两位,只能爱莫能助。 谁晓得程家会多大的手笔,要是真因少写了一两万两,失了标,影响的利润可不是万八千两。 “十三爷,曹爷,这次上京,没想到会遇到这个事儿。俺从京城能筹集的银子,五十万已经是顶天了……”王鲁生带着几分为难,道。 别的曹颙帮不上,这个却能襄助一二,笑着说道:“不要担心这个,我哪里多了没有,几万两还是能凑出来的。” 十三阿哥也说道:“这两年南洋的利,爷都存银行,也有三、五万两银子。爷没有使银子的地方,若是你要用,明儿就叫人支出来。” 王鲁生憨笑两声,对两人抱拳道:“如此一来,俺就心安了。妥当些,就算多花几万两银子,只当是孝敬朝廷,往后也能赚回来。”说完,他拿着毛笔在纸上落笔。 “六十万两”,超过底价十万。 就是曹颙,也只能赞一声有魄力。 换做其他人,晓得会场多是宗亲,商贾只有程家,怕只会添个几万两。毕竟程家不知道他在,开出的价格不会比底价高多少。 看到这个数额,十三阿哥有些怔住。 少一时,他转头对曹颙道:“孚若,那八万两的布,咱们也掺合一下?” 曹颙不解他的用意,但是见他这般郑重,与平素截然不同,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道:“好……” 第八百五十三章 孝道 第八百五十三章孝道 显然这些宗亲权贵,对于绢帛、染料什么的无甚兴趣,参加竞标的不多,从开始到最后唱标,不过一刻钟。 当唱标的笔帖式喊出“六十万”时,很多人都没有什么感觉。毕竟,在大多数人眼中,五十万也好,六十万也好,都是个天价,不是他们能惦记的。 程梦昆的脸色儿就有些僵硬,虽知道到场的宗室中不会有掺合这绢帛标的,但是他也没敢托大,还是写了五十五万的标价。 没想到,还真有人横空出世,截了这标。 不过,到底是程家的家主,无人察觉时,他神色已经平静下来。 但是他旁边坐着的庄亲王博果铎可有些恼了,他同程家是几代人交情,这些年得程家的孝敬又多。就是刚刚,他拍下的那三个物件,也是程梦昆掏的银子。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就算是身份尊贵的博果铎也不例外。 他嘴上已经开始骂上:“这是哪个不开眼的小兔崽子……小程啊,你放心,本王这就叫人喊十六阿哥。不就是六十万么,又没说哪个中的标,有本王在这里,看哪个敢与你相争?” 他话说的仗义,说完就吩咐跟来的王府管家出去请十六阿哥过来。 程梦昆却不能受的坦然,自己失策丢了标,怨不得旁人。要是真依博果铎的话,谁知道会得罪哪个? 这本是内务府的拍卖,帖子发的都是宗亲,来的都是权贵,哪个没有靠山? 就算别人畏了庄亲王府,将这标让出来来了,这仇也算结下。 能掏出六十万两银子掺合一把的主儿,这靠山能弱了。 到时候,就算没人敢动博果铎,想要给家大业大的程家下绊子还不容易。 眨眼的功夫,程梦昆已经分了轻重,忙起身对博果铎道:“王爷厚爱,小的感激涕零。这次来的,都是宗亲,小的不过是来见识一下。得了就是捡个便宜,没的也就算了。程家本不以此为业,就是拍到手,小的还担心销路。” 博果铎话说得硬气,心里也在犯嘀咕,到底是哪家王府贝勒府有这样豪富。若真是宗亲的话,不是九贝子府,就是简亲王府,这两人名分上都是他子侄辈,但都不是软角色。 既是人情卖到,博果铎自然不多事。 除了贪财些,他也算是半个人精。见程梦昆知趣,倒是真有些不好意思,拉着他的胳膊道:“没被饶了兴致就好,刚好本王那边得了两坛子好酒,今儿咱们回去好好喝一盅……” 曹颙这边,看到王鲁生拍下了绢帛,众人都为他高兴。 王鲁生进京,只带了义子郭全有,还有几个壮汉长随。因是随十三阿哥同曹颙出来,那些长随都没跟着,只有郭全有在旁。 唱标完毕,郭全有就挑了帘子,跟笔帖式是办交接。 少一时,那底价八万两银子的粗布也开标,中标金额就是底价,这是十三阿哥开的价格。 十三阿哥闻言,脸色有了笑模样,挥挥手,打发管事的出去办交接。 外头有脚步声,还有彼此起伏的打招呼问好声,想来宗室已经开始离开。 包间都是临时隔开的,曹颙他们不愿多事,就都熄了声音。 等到帘子外头声音渐歇,想来人走得差不多了,曹颙撂下茶杯,问道:“十三爷,这布是拍到手了,您到底是怎么个打算?” 十三阿哥闻言,苦笑道:“打算?也没什么打算。只是想这些布是户部出来的,质押出来,是为国库筹银子。若是因这些布,拍不出去,影响了内务府银行这边,又关系到内库。我也为人子,纵然不能像旁人那样为父分忧,就算散了家产,总是尽点孝心……” 曹颙听了,颇为动容。 曹颙是知道十三阿哥的未来的,辅政亲王,儿子中除了袭爵的王世子,还封了个郡王,是雍正朝最显贵之人。但是旁人不知道,十三阿哥自己也不知道。 眼下,他只是个无爵皇子,闲散宗室。旁的王府贝勒府,不会为阿哥们筹划,因为宗室阿哥,到了年龄,都要请封爵位,宅子田产都有内务府安排,不用人操心。 十三阿哥这边,却是特殊。他失宠于康熙,年过而立都没封爵,更不要说十三阿哥府的小阿哥们。 如此一来,娶妇嫁女,都要自己预备银钱。 八万两银子,对于十三阿哥绝对不是小数目。 虽说曹颙当年以借钱的名义,将太湖珠场推给了十三阿哥,但是那时养珠方子已经放出去数年,当年在江宁买方子的那些珠场已经起来,南珠的价格就压了下去。 再说,这养珠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想要蚌出珠容易,出好珠却难。 当年曹颙赚银子,是因为是独一份,也以为他用了郑沃雪。郑沃雪是养珠世家出身,对于认蚌辩珠,自有一番眼力,不是外人能效仿的。 珠场到十三阿哥手中,郑沃雪也在十三阿哥府,却在京中,没有插手过珠场。珠场这些年就算有收益,也没有曹家那般丰厚。 再说南洋商道,王鲁生为了寻求庇护,将拍到的六成商道份额,要分三成干股给十三阿哥府。十三阿哥婉拒,最后凑了些银钱,算是挂个名,不过也只肯接受一成股份。 因这两个缘故,十三阿哥就算这几年有所收益,总数也是有限。 这八万两银子,就算不是全部积蓄,也差不多了。 曹颙是知根知底的,如何能不动容。 比曹颙动容的,还有一人,就是站在帘子外的康熙。 因先前被博果铎截标的缘故,他心里有些不爽快,原想离开,后来听到在单子开的几个标,就止了脚步。 底价八万、二十二万,五十万,就算是贵为帝王,也没有将这些当成小数目。 加恩八旗,赏下一万件棉衣,也才几万两银子而已。 这人上了岁数,就有些老小孩心理。康熙自己日子紧巴巴的,听别人这么阔绰,心里自然不好受,也想知道是哪个。 要是身家清白的还好,要是再出来个博果铎那样品行的,康熙不介意“加恩”,丰盈下国库。 所以,他使人传了十六阿哥,晓得了除了流掉的染料标外,剩下两个标都是甲申包间中的。 倒是也不怕人走,因为十六阿哥那边动了手脚,交代手下人慢慢办手续。 当看到“甲申”字眼时,十六阿哥心里也觉得古怪。他记得清楚,这“甲申”同“甲申”开头的请帖,都使人送到十三阿哥府,而且也晓得十三阿哥没有想要来的意思。 十六阿哥同十七阿哥一说,两人正打算过来看看,没想到被魏珠截住。 魏珠是乾清宫总管,御前第一人,他在这里,那位? 少不得,兄弟两个又到了康熙的包间,请安见礼。 等到外头人散场,康熙才起身,带着儿孙往“甲申”包间来。没想到,才走到包间门口,正听到曹颙发问。 十三阿哥的回答,并没有多慷慨激昂,相反还带着几许辛酸无奈,但是却跟锤子似的,击打在康熙心头。 这是他的儿子,冷了十几年,还想着自己“为人子”,还想着尽孝。 康熙只觉得眼眶发热,身子一趔趄。 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跟在康熙身后,见情形不对,忙上前扶住:“皇阿玛!” 弘明也惊诧出声:“皇玛法……” 包间里瞬间静寂无声,十三阿哥望着帘子,眼神带着几分迷离。怕是他只当自己出现幻听了。 这天下间,不管是称呼“皇阿玛”,还是“皇玛法”,只有一人当的。那个人,在紫禁城,在乾清宫,怎么可能出现在内务府的库房里? 曹颙已是醒过神来,站起身来,挑开帘子,同康熙对了个正着。 康熙的视线落在曹颙身上,又跃过曹颙,落到他身后坐着的十三阿哥身上。 上次相见,还是在汤泉庄子,康熙命这个儿子“休养”的时候。 不是休养么?为何他气色看着更晦暗,枯瘦露骨? 这父子相望,康熙失态尚可,十三阿哥再不起身,就是大不敬之罪了。 曹颙心中着急,只能“扑通”一声跪下,朗声道:“臣曹颙见过皇上,叩请皇上金安。” 十三阿哥这才醒过神来,忙起身跟着跪下:“儿臣胤祥见过皇阿玛,请皇阿玛安。” 旁边的王鲁生虽没见过康熙,但是听着曹颙同十三阿哥的话,还哪里有不明白的,也跟着跪下,不敢再抬头。 康熙上前一步,进了包间,先扶起曹颙,问道:“就知道你是闲不住的,来看热闹?如今也能安心了,十六阿哥这法子不错,看来银行能也能维持下去。” 曹颙心里直喊冤枉,自己可没兴趣凑热闹,是被人临时拉来的,但是康熙已经给了定论,也不好多说十三阿哥是非,只能应道:“银行之事,毕竟同臣有些干系,臣多少有些惦记。” 康熙点点头,看他的目光越发温和,随口又问了两句家常。 曹颙见十三阿哥同王鲁生还跪在地上,康熙也没有叫起的意思,忙向十六阿哥使了个眼色。 十六阿哥站在康熙身后,进前一步,道:“皇阿玛还是先落座,儿臣身边带着几个好茶饼,这就使人奉茶。” 康熙点了点头,上前几步,居中坐了,道:“都起吧。”说完,指了指十三阿哥对十六阿哥道:“扶起。” 十六阿哥心中腹诽不已,皇阿玛是不是太不近人情,遇到曹颙跪下都能亲手扶起,到十三阿哥这,却是这般冷淡。 他是不知道,康熙不是不想上前去扶儿子,而是情怯,不敢上前。 十三阿哥跪下叩首,露出那花白的辫子,刺痛了康熙的老眼。 那花白的辫子,佝偻的身影,不知道的人看了,定会以为是花甲老人。 这是他曾最宠爱的皇子,这是他的小马驹,成了这般模样。 就是被圈了十多年的大阿哥、二阿哥,也没有落得这般模样。那两个儿子,自打圈禁,康熙一次未见,但是宗人府同太医院的折子不会作假。 到底是他的儿子,康熙不会委屈他们,吃喝用度,美酒佳人,落不下他们。那两个也没有让他失望,醉生梦死,身子发福得走不动道,小阿哥、小格格一个一个往外蹦。 就算不能有功于大清,他们两个也算尽到了爱新觉罗子孙繁衍子嗣的责任。 为什么,只有他的老十三,失了生气, 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一起扶起十三阿哥,十三阿哥低着头,不敢抬头。 恍若梦境,十三阿哥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不知何时,已经泪落满襟。 十六阿哥伶俐,已是瞧出不对,挥挥手打发王鲁生同小满悄悄退出去。 曹颙也想退出来,但是旁边站着弘皙与弘明,挡住他的去路。看曹颙抬头,弘明还露出一口小白牙,出声唤道:“姐夫!” 模样甚是纯良,眼神很是无辜,声音算是清脆,引得康熙都往门口看来。 曹颙见状,只能硬着头皮,躬身对弘皙同弘明道:“见过两位阿哥。” 这两位是皇孙阿哥,跟曹颙有尊卑之别。 这会儿功夫,十三阿哥已经偷偷试了眼泪。 康熙看着眼前诸人,疼爱的几位皇子,最宠爱的两个皇孙,还有自己的……孙女婿…… 他轻声“咳”了一声,道:“坐吧。” 话虽向众人吩咐的,但是这屋子里座位有限,只有四只凳子。 最后,只有十三阿哥、十六阿哥同十七阿哥三个坐了。剩下曹颙同两位小阿哥,差了辈分,就站在一边陪着。 若不是气氛委实古怪,曹颙都要站出来说告退了。 本来就是,人家父子爷孙说话,他站在一边,实在不自在。 康熙看着没什么,但是曹颙还记得刚刚跳开帘子时,康熙的眼色。 那种眼神,曹颙并不陌生。早年的老太君、曹寅夫妇,后来的庄先生,都有这种眼神看过曹颙。那是发自心底的慈爱,是真情流露。 想到此时,曹颙心里松了口气。看来,十三阿哥要解冻了。 一时之间,曹颙倒是生出几分紧张。 真是的历史,到底是什么? 十三阿哥到底是四阿哥登基后提拔,还是在四阿哥登基前就出山,为四阿哥登基立了功劳,才得了重酬…… 不过,曹颙并不是喜欢自扰之人。 想不出来,就静观其变好了。 算不算好心有好报,就算散尽积蓄,但使得父子有了和解的契机,也算是十三阿哥的福气…… 第八百五十四章 口谕 第八百五十四章口谕 已经从“甲申”号包间退出来一刻钟,王鲁生还是有些晃神。见小满面色如常,他不禁奇怪,问道:“小满兄弟,见了皇上,俺都跟做梦似的,现在还觉得腿肚子发麻,你咋一点儿不怕?” 小满挺了胸脯,笑道:“七爷,虽不能说,每年都能见几遭,但是早年跟着我们大爷,一年见驾三、五遭不算什么。” 王鲁生压低音量,道:“到底是真龙天子,就那么几个人跟着,也叫人害怕。” 小满却是认识康熙同来的几人的,道:“皇上身边,跟着的还能是寻常人,两个皇子两个皇孙,还有个是乾清宫大总管。” 王鲁生听了,倒是有些担心曹颙,皱眉道:“看着有十六阿哥,曹爷当不会受欺负吧?” 小满摆摆手,道:“七爷不用惦记,皇上向来对咱们曹家优待,我们大爷是皇上的亲孙女婿,情分也非同一般。”说到这里,有些踌躇,道:“只是……不晓得会不会迁怒十三爷……十三爷不好随意出府的,今儿却是被皇上堵了个正着……” 像小满这般担心十三阿哥的,还有坐在康熙右手边的十六阿哥。 他跟在康熙身后,没有看到康熙的动容,只是见皇父进门后,对十三阿哥都“视若未见”,心里有些没底。 康熙想到那六十万的标,问十六阿哥道:“那个王鲁生是何时?这些多的绢帛一下子流出去,可算妥当?” 十六阿哥闻言,斟酌着说道:“回皇阿玛的话,这王鲁生是山东沂州人,内务府皇商,有子弟在广州打理南洋商道。儿臣曾见过一遭,看着带着几分齐鲁的爽直之风。” “沂州?”康熙沉吟着,抬头望向曹颙,道:“就是你早下年外放的地界?是曹颙认识的?” 不能说目光如刀,但是那种探究的意味,也使得曹颙手心发潮。 一个回答不好,就要引得康熙多心,以为他不安于室,将爪子伸到内务府。 之前为十三阿哥欢喜的那点好心情,早已烟消云散,曹颙不禁想要问候一下康熙的长辈。 心里恨恨,曹颙面上却恭恭敬敬地将自己同王鲁生的交往简单说了,从康熙四十九年养珠方子拍卖说起,到山东“烧锅之乱”时王家叔侄的相帮,到内务府招投标,王家中标,挂名内务府。 样子要坦然,情节也要磊落,像扬州望凤山庄“救命之恩”那样影响和谐的部分,就略过不提。而像王鲁生使人报信,暗中照顾曹颙之事,也要重点提上两句。 不得不说,曹颙那张貌似老实的脸,还是很有一定欺骗性的。 即便是多疑的帝王,也放下心中那点不快,点了点头,道:“如此看来,这个王鲁生倒是个晓得忠义之人。只是商贾贱业,纵然是旧识,也当记得尊卑,不可失了规矩。” 曹颙这边,甚是“恭敬”地接受其教诲。 十三阿哥坐在一边,却如同坠了冰窖一般。“商贾贱业”,这四个字,说的是自己么? 实在不怨他多心,这些年杯弓蛇影下来,他对皇父虽不失敬爱之心,但也添了几分畏惧。 曾经宠爱无加的皇子,被冷落多年,斥责数遭,再无昔日自信。 康熙此时,已经顺了心气。 凡事就要看怎么想,若是中标的王鲁生,背后站着宗室诸王,他就会琢磨,是不是别人算计自己的银子;这站着的是曹颙同十三阿哥府,他的想法就换了。 曹颙是谁,是十六阿哥的好友至交,是内务府银行的幕后创办者。就算王鲁生真是他拉来的,那目的肯定同十三阿哥一般,想要帮衬银行一把。 至于十三阿哥用全部积蓄拍下那八万两银子的粗布,康熙虽感念儿子的这份孝心,却不赞同他这般做。 十三阿哥为人子,想要尽孝心;康熙为人父,也不愿儿子过得艰难。 只是瞧着十三阿哥魂不守舍的模样,康熙心中叹息一声,一个字儿也不忍多说。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先开口,屋子里一片缄默。 这时,就听门外传来脚步声,随后,有人隔着帘子问道:“十六爷可在?奴才崔华求见。” 包间里众人,都望向十六阿哥。 十六阿哥起身,对康熙道:“皇阿玛,此人是内务府郎中崔华,现下专门负责银行事务,该是为今儿拍卖之事有事寻儿臣。” 康熙点点头,道:“既是有事,就去忙,朕也该回宫了。”说完,从座位上起身。 十三阿哥同十七阿哥都跟着起身,除了十三阿哥,众人心中都跟着松了一口气。 弘皙望向十三阿哥的目光,眼神有些复杂。当年一废太子时,他已经十四、五岁。 他记得清楚,这个十三叔向来得皇玛法宠爱。虽说少年丧母,后宫没有依靠,但是一直被皇玛法带着跟前,亲自教导。 就是自己那个贵为太子的父亲,对这个弟弟受宠也颇有微词。 不过,因十三叔同那个冷面四叔一般,都党附父亲,是众所周知的“太子党”,所以父亲不满是不满,表面上对这个弟弟还算照顾。 十三阿哥因何获罪,被冷落十来年,外界一直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一种说法是,十三阿哥受废太子牵连,被迁怒到这个地步;一种说法是,十三阿哥并不安分,当年诸子夺嫡时,他也参合一脚,冒太子之名调兵,逼得康熙不得不废太子。 不管那种说法,都离开不废太子。 弘皙对这个叔叔的观感,就有些复杂,没有愧疚,反而有些怨恨。不为旁的,就为他还能自由自在,还能以“为人子”自居。 对于他同曹颙交好什么的,弘皙不会承认自己心胸狭窄,因这个迁怒十三阿哥。 今儿这番“巧遇”,让弘皙警醒。 谁不知道,十六阿哥、十七阿哥同曹颙关系好,同十三阿哥也向来亲近。“安排”这一出,为了什么? 看到皇玛法并没有对十三阿哥另眼相待的模样,他才算松了口气。 世上有些人就是如此,自己倒霉,走背字,也不愿旁人运气好。 弘皙这边才松了口气,康熙已经走到门口,停住了脚步。 他慢慢转过身来,看向十三阿哥,淡淡地问道:“弘暾今年几岁了?” “弘暾?”十三阿哥听着这熟悉的名字,竟有些恍惚,眼睛直直的。直到身后十七阿哥低声提醒,他才醒过神来,反应到这是嫡长子的名字。 “回……回皇阿玛的话,弘暾今年十岁……”十三阿哥低着头,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 十岁?康熙眼神一暗,眼角正好扫到弘皙同弘明。 同为皇孙,弘皙打小养在自己眼前,弘明也受尽宠爱,弘暾却是襁褓时出宫,十年未入宫廷一步。 “朕记得你还有个庶子……朕见过的……”康熙顿了顿,问道:“嫡子还有……” 毕竟是九五之尊,不可能就想着儿女家事,更不要说是分府出去的皇子家事。康熙,有些记不清了。 十三阿哥没有在晃神,躬身回道:“儿臣还有庶子二,嫡子二,皇阿玛见过的是儿臣的庶长子弘昌,今年十四……” “过了六岁的阿哥,明年开始送上书房读书。”康熙看着十三阿哥,吩咐道。 十三阿哥这一日,惊吓悲喜,交加在一块,现下又听了这么个消息,不禁懵住。 这会儿功夫,康熙已经转过身去。 魏珠侧身在前,挑了帘子,候着圣驾出去。 就听“扑通”一声,十三阿哥已经跪在地上,哽咽着说道:“儿臣……胤祥叩谢圣恩……” 康熙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停留,迈步出去了,众人忙跟着。 屋子里,只剩下十三阿哥同曹颙二人。 见被挑来的帘子落下,外头的脚步声渐远,曹颙长吁了口气,矮下身子,扶起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用右手捂住脸,仍是挡不住满脸泪流。 “曹颙……我是不是在做梦……我是不是当欢喜……”十三阿哥哑着嗓子,带着浓浓的鼻音,问道。 “十三爷不是在做梦,皇上圣明,自会晓得十三爷诚孝之心……”曹颙斟酌着,说道。 “呵……呵……呵……”十三阿哥抹了把脸,嘴角扯得老高,讪笑两声,却是叫人看了越发难受。 这是天子家事,就算是曹颙,也不好多言。 他想到自己身上,心里也是黯然。即便康熙同十三阿哥父子相疑,终是都活着,有和解的一日。自己同父亲,却是天人永隔,就算想要尽孝,也是空想。 人生无奈,莫过于此。 维桑与梓,必恭敬止。 除了悼念缅怀,竟没有其他法子以报父恩。 门外,传来“塔塔”的脚步声。 十三阿哥已经低下头,再抬头时,除了微红的眼圈,瞧不出旁的来。 是小满同王鲁生回来了,后头还跟着郭全有同十三阿哥府的管事。 手续已经都办好了,领了兑牌,十日内,将银钱交纳齐备,就可以支取货物。 小满与王鲁生见十三阿哥同曹颙什么异样,也都跟着安心。 “走吧。”十三阿哥见事情已毕,站起身来,对曹颙道。 曹颙点点头,刚要开口应了,就觉得鼻子发痒,狠狠地打了个喷嚏。接着,就有些止不住,连着打了三、四个,鼻涕眼泪都出来了。 曹颙忙掏出帕子擦了,揉了揉鼻子。 他平素中规中矩,难得有这般狼狈、不顾形象的模样,十三阿哥见了,满腹酸涩竟去了几分,打趣道:“小曹啊,这是得罪了哪个,不会是风流债吧?” 曹颙听了,直翻白眼。 好好扮你的忧郁阿哥就是了,这才多暂功夫,就开始幸灾乐祸。 “风流债?我可比不得十三爷,没有那么多的猎奇之心。十三爷,两个小美人摆在屋里,什么时候请大家伙儿吃喜酒?”曹颙收了帕子,挑了挑眉毛,对十三阿哥道。 十三阿哥听了,立时哑口无言。 说起来,都是阿哥府的管事多事。十三阿哥府因参合了南洋贸易,也有管事在广州当差。不过是挂个名,实际上好还是王家的人打理此事。 那管事在广州,负责太湖珠场的珠子,有时也帮十三阿哥府名下的洋货铺子进些新巧的洋货。 若说其他皇子府,门人奴才孝敬个美人不算什么。 毕竟,在他们眼中,这没有身份的美人,就跟小猫小狗似的,算不上什么。 但是十三阿哥府这边,却鲜少遇到这样的“孝敬”。 一是因为十三阿哥这些年门庭冷落,无人来钻营;二是十三阿哥同十三福晋是出名的琴瑟相合,夫妻恩爱。 十三阿哥名下儿女九人,五个嫡出,尤其可见一斑。 按理来说,应该不会有人那么不开眼,给十三福晋添堵。但是,事情偏有意外。 年初,广州那边的管事患病,回京休养,补过去当差的,是十三阿哥侧福晋瓜尔佳氏的陪房。 不晓得是他是自己殷勤,还是有瓜尔佳氏的意思,前两个月竟使人送来两个东洋美人。 王鲁生在旁,听了曹颙的话,不晓得其中缘故,只当十三阿哥要纳妾,憨笑说道:“十三爷别忘了叫俺一声。” 曹颙见王鲁生凑趣,笑着说道:“都说倭人女子温柔,七哥去广州,就没琢磨纳一个?” 王鲁生听了,却是瞪大眼睛,皱眉道:“是倭女?倭人没个好东西,东南海的海盗,多是倭人的船。这些年,朝廷在沿海虽设了不少炮台,但是也有不少倭人海盗上岸。说起来,倭人就是惦记咱们大清的狼崽子。十三爷,倭人女子玩玩就罢,正经地纳为姬妾,却不妥当。” 王鲁生的身份,并不适合说这些话。只是他是海边长大,祖上多有被倭寇杀死的族人,向来对倭寇深恶痛绝。而他对十三阿哥印象又好,实不愿意十三阿哥因贪恋美色,影响私德。 十三阿哥没有着恼的意,反而郑重地点点头,正色道:“是这个道理。不过是奴才讨嫌,并不是我有意寻来这两个女子。只是如今天寒,南下不便。我已经吩咐下去,等明年天气暖和,就送她们回广州。” 说得甚是大义凛然,曹颙却暗笑不已。 怕十三阿哥,不是因“倭寇之祸”迁怒这两个女子,而是舍不得十三福晋“醋海生波”。 待同十三阿哥从会场出来,王鲁生原要想二人吃酒。曹颙见十三阿哥心不在焉的模样,寻了个由子叫王鲁生改日。 没想到,回到府中,就听到门房禀告,十六阿哥来了,在客厅吃茶。 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 曹颙不可相信,今儿忙了半日后,十六阿哥有闲功夫来这边吃茶。 “孚若,我是来传皇阿玛口谕的。皇阿玛说了,你闲着也闲着,就费点心,将那八万两银子的布打理一下,总不好真叫十三哥一家喝西北风过日子……”十六阿哥的声音拉着很长,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笑意,看着很是欠揍…… 第八百五十五章 难题 第八百五十五章难题 十六阿哥满脸幸灾乐祸,曹颙却只能抚额。 “十六爷,我也没开布庄,哪有这本事?”曹颙皱眉道:“怨不得方才一个劲儿地打喷嚏,原来是被惦记了。” 十六阿哥挑眉打量他,道:“难道你还真打算歇二十七个月?想得倒是挺美,皇阿玛念在曹家几代人的体面,没有夺情,已经是开恩。如今这差事,不是朝廷的,并不碍什么。就算往后传出去,旁人也不好说嘴。不就是八万两银子的布么,比这大的生意也你不是没经手过?” 曹颙到清朝生活近二十年,虽没挨过穷日子,但也不是不知生计的纨绔。 见十六阿哥说得如此轻松,他不要摇头,换了个小厮,到账房传话,要看七月、八月的账册。 十六阿哥有些糊涂,道:“孚若莫非投降了,想要自己掏银子贴补十三哥?十三哥的性子,可不会占你这便宜。” 曹颙没有回答,开口问道:“十六爷,那染料流拍了,如何是好?” “还能如何,分出好坏来,慢慢往买卖吧。左右现下银行的积压差不多都出手,银钱一时还便宜。也等等皇阿玛这边,若是明年春修缮避暑山庄同京城几处皇园的话,也需要染料。”剩下的东西不多,十六阿哥倒是不愁卖,悠哉说道。 “十六阿哥也晓得户部三库出来的东西,要分出好坏才能卖!”曹颙轻哼一声说道。 提起这个,十六阿哥倒是有些不好意思,道:“虽说破损的多了些,但是也便宜不是。要不然,王家同程家,也不会一次吞了六十万的绢帛。” 曹颙没有同他争论,等到账房将七月、八月的账簿送到,仔细翻看,将布匹采购那块格外留意一下。 七月购夏布,一尺十二文,一匹三百六十文;八月购毛青布,一尺二十一文,一匹六百三十文。 曹府是伯爵府,曹颙同初瑜向来和善,从不在吃穿上苛待下人。这买的不算最好的,也是市面上中上的布匹。 户部三库出来的这些粗布,说起来拍的也是低价。一是因为量大,二是因为是官库出来的。布匹质量不一,年限不一。 八万两银子,就算按照市价折算,也要十几万匹布。 王家同程家要绢帛,不要棉布的缘故,是因为绢帛利大,即便有污损,也能找补过来;棉布却不同,本就利润薄,要是污损严重,别说赚银子,能不能保本还两说。 所以他们懒得费事,谁也没有考虑这八万两银子的布。 看着曹颙翻账册,念叨棉布市价,十六阿哥脸上添了讪笑,伸出三个手指头,道:“粗布我还真瞧了一眼,拢共是三十万匹。” 这些,曹颙的脸色就有些发黑,半晌方咬牙道:“都是夏布?” 十六阿哥点了点头,道:“如今西北十几万大军,说不定何时打胜还朝,厚布要留着犒军,就是四哥也不敢轻动。” 要是厚布的话,即便污损虫蛀,也不愁卖。百姓人家,贪图便宜,只要价钱低,就有人买。缝缝补补的,也能添新衣。 夏布却不同,本来就薄,蛀了后,就成了破烂。除了做抹布,也做不成别的。 怨不得十六阿哥一脸轻松的模样,要是这些布真压在十三阿哥手中,就算便宜出手,亏个几万两银子是正常的。十六阿哥向来同十三阿哥交好,晓得他处境艰难,自然是不忍。 如今转到曹颙手中,就不是十三阿哥的事了。 至于吃亏与否,十六阿哥相信,只要曹颙肯动脑子,不说赚大银子,这亏是绝不会吃的。 不过,十六阿哥也看出曹颙不快,不再打趣他,笑着说道:“皇阿玛只是口谕下来,让你帮十三哥打理这些布,又没说立时逼着你卖干净,急什么?现下是冬月,再过些日子就是腊月,忙着过年。而后正月里事多,且有几个月清闲。” 曹颙是有些不痛快,他不到而立之年,记忆力尚未消退。若是他没有糊涂的话,他记得清楚,就是数日前,他才将推广玉米同土豆的折子递上去。 什么叫“闲着也是闲着”? 就算康熙心疼儿子,不忍十三阿哥为一片孝心,散尽家财,想要拉他出来做事,也得给两句好听话。 看来,康熙是当他是黄豆了,没油了就想着压榨压榨。 心中不快,也不好当着十六阿哥牢骚,曹颙只能漫不经心地哼哼几声。 十六阿哥同他相交多年的,这会儿功夫心里已经转了几个弯,道:“就算皇阿玛没有口谕下来,孚若还能袖手旁观么?皇阿玛也没当你是外人,要不然也不会托你办这个。” 曹颙甚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几斤几两,没有同康熙做“内人”的意思。 这个话,不好再说,再说下去,怕是十六阿哥都要以为他不知好歹。 毕竟,许多官员,为了前程,瞒着父母亲死讯,就是为了避开丁忧。守制丁忧,还能被皇帝惦记,说不得这在外人眼中已经是恩典。更不要说,皇帝还有钦命下来。 因此,曹颙岔开话,道:“十六爷,关于十三爷,皇上有没有说什么?会不会让十三阿哥到户部当差?” 说起这个,曹颙也有些不安。 若是因十三阿哥出山的缘故,引得四阿哥猜忌,那以后十三阿哥在雍正朝的地位就没那么稳固。曹颙之前的计较,就付之流水。 十六阿哥摆摆手,道:“以十三哥现下的身子骨,就算想要当差,也等养上几个月。皇阿玛已经吩咐下来,使两个御前听差的太医往十三哥府上走一遭。十三哥也是,心思太重,要不然也不至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曹颙听了,心中稍安。 其实,就算十三阿哥现下当差,不是去户部,就是去兵部,应当也无大碍。 户部有四阿哥,兵部的十七阿哥是个“隐藏”的“四党”,十三阿哥只要不脑袋发昏,去跟十四阿哥搅和在一块儿,四阿哥就不会收拾这个向来同他最亲善的兄弟…… 待十六阿哥走时,曹颙心情已经平复。 是啊,即便康熙没有口谕下来,关系到十三阿哥府,他也不好冷眼旁观。 不过,想到今儿所见的两位皇孙阿哥,曹颙心情有些沉重。弘皙早已褪去年少的青涩同张扬,整个人温润如玉。 他虽不是嫡子,却是嫡孙,为皇孙中身份最高贵之人。 按照《仪礼》,君王诸侯正妻所出之子的儿子,统为嫡孙;嫡长子的嫡长子,为嫡长孙。 在二福晋去世时,他是以亲子礼执丧。 康熙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承认了弘皙的嫡长孙身份。 按照宗室礼法,就算二阿哥被废,皇家正统也当落到弘皙什么。 满清入关多年,推崇礼教,嫡庶宗法制度已经深入人心。就算弘皙什么都不做,不管是宗室,还是百官,也有大批的人在关注他。 除了弘皙,还有弘明,“大将军王”嫡子,长在深宫中,也是人精子。 曹颙不是担心自己,是担心外甥福彭。说是养育宫中,但是康熙哪里有功夫带小孩,不过是在阿哥所安排个院子,放在上书房读书。 弘皙还好,到底年纪大了,二阿哥同讷尔苏又有宿怨,福彭是个伶俐的,不会同他亲近。 弘明却肖似其母,看着天真浪漫,实际如何,还有待思量。 曹颙还记得多年前,姐姐告诉自己的秘辛。完颜永佳当年没有赶上第一次选秀,不仅是因其父在外地当差的缘故,还同她的堂妹十四福晋有干系。 论起出身,完颜永佳是伯爵府长房嫡女,母亲又是尊贵王府格格,比十四福晋高出一大截。十四福晋虽为妹妹,但是两人同年。 剩下的,就是伯爵府不为外人道的秘辛。使得完颜永佳错过了那次选秀,十四福晋才得了成了皇子嫡福晋。 若是堂姊妹两个同年选秀的话,不用说,那指为皇子嫡福晋的指定是出身更显贵的永佳。 三年一次的八旗选秀,选的不是美女,而是出身家世。 皇家将八旗贵女的拴婚权攥在手中,也是为了防止权贵私下结党,威胁皇权。 有这样一个八面玲玲的母亲,弘明就算不能青出于蓝,也当差不到哪去。 曹颙可不愿意,自己的外甥,受了他们的算计。 姐姐同讷尔苏虽生了四个嫡子,但是长子福彭,绝对是不可替代的存在…… 紫禁城,阿哥所。 从校场回来,顶着风,福彭丝毫都不觉得冷。他刚从校场回来,练习了大半个时辰射箭,使了不少力气,只觉得自己饿得不行。 也是,他今年十二岁,正是“半大小子,吃垮老子”的年纪。宫里课程又紧,早饭早早就用了,中午只用了些点心,如何能不饿? 小太监吴世英捧着书包,还有弓箭等物,跟在他身后。 从今年正月,他就奉旨搬进宫中。 对宗室子孙来说,“养育宫中”是恩典。若是格格的话,就算不封和硕公主,出嫁时也会越级封赏;要是阿哥的话,内务府考封时,一个“优等”是跑不了的。 可是,福彭不是寻常阿哥,他是平郡王府的嫡长子,只因没到年岁,没有正式请封世子。不管是王府,还是外人眼中,他都是平郡王府当仁不让的继承人。 这份“恩典”平郡王府不稀罕,却也只能受着。 康熙倒不是为了“质子”,毕竟皇权稳固,一个只有爵位、没有封地的宗王闹不出什么大乱子。他这样做,只是加深皇家同王府的联系,做两手准备,培养福彭这一任平郡王对皇室的忠心。 当年,福彭的祖父平悼郡王纳尔福康熙四十年薨时,纳尔苏还小。虽袭了父爵,但是也养在宫中,等到成亲时,才回到王府。 如同平郡王福晋私下里对长子说的,他在宫中,也是对父亲的保护。既在御前,也能减些小人对讷尔苏的诋毁。毕竟,讷尔苏远在西北,远离朝廷中枢。 不过,就算是肚子饿得“咕咕”叫,福彭脚步还是不紧不慢,走得甚稳。 身份所致,即便只是半大小子,凡事也要讲规矩、讲气度。更不要说,这宫里又是天下最势利的地方,要是有不当之处,失了身份,连太监宫女都要小瞧。 福彭晓得自己在宫里,代表着是平郡王府同父母的脸面,自然是半点不敢行差。 好不容易转了几个宫门,将要到阿哥所,就见迎面走来两人。前面那个穿着宝蓝色衣裳,笑眯眯的,正是住在他隔壁院子的皇孙阿哥弘明。 虽然弘明只比福彭大三岁,辈分却高一辈。 见他过来,福彭忙止住脚步,退到道侧,给他让路。 弘明却没有走过去,而是停住脚步,望了一眼吴世英怀里抱着的弓箭,笑着说道:“额娘使人来,叫咱们过去吃晚饭。赶巧遇到你,走吧,省得叫额娘久等。” “二叔,侄儿才从校场回来,灰头土脸的,这般去给玛嬷请安也不恭敬。二叔先去,侄子回去稍作梳洗,随后就到。”福彭恭敬地回道。 弘明闻言,点了点头,道:“那你快点,今儿我随皇玛法出宫去了,有新鲜事儿要讲给你听。” 福彭恭敬应了,弘明拍了拍脑门,道:“对了,还遇到你舅舅了。都说曹额驸在上书房时骑射功夫是数得上的,赶明咱们找他比试去……” 弘明看似随意,福彭也跟着点头,一副憨实少年的模样。 待弘明走后,福彭才再次抬起脚,回阿哥所更衣。他的心里冷哼一声,这大半年来,十四福晋打着“照顾”的名义,没少叫弘明拉他过去。 这背后的目的,就算是福彭,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最令福彭心中生厌的是,十四福晋每次都要抬出平郡王福晋,说起两人的交情什么的。 那般做作的模样,令福彭见了生呕。 他家的老娘,才是真正的水晶心肝伶俐人儿。这样人生下的儿子,岂是十四福晋几顿吃食、两句好话,就能收买的。 福彭垂下眼帘,掩住眼中的鄙视。心里明镜似的,也饭局也得应酬。不能得罪小人,尤其是得势的小人,这是母亲早在他记事后就教导过他的,他不敢忘。 只是,也要寻由子,这两日往十六阿哥同十七阿哥处也走两遭。省得落到不开眼的人眼中,就要将他列到“十四党”。 或许,十四福晋待他这么殷勤,也有这个用意。 连孩子都算计,真不要脸,福彭心中越发鄙视…… 不管曹颙多不耐烦,既然康熙都“口谕”了,他这为人臣下的,总要给上头点面子。 次日一早,曹颙就带着曹方,往十三阿哥府来。 不晓得是不是昨日心绪波动太大的缘故,十三阿哥又病倒了。曹颙还寻思要不要让管家传话,就有内侍出来,请曹颙进内堂相见。 没等进屋子,就听到十三阿哥咳嗽声。 曹颙听了,不由有些迟疑,自己是不是不该拿这些琐事扰十三阿哥的心神。 内侍隔门通禀道:“爷,曹额驸到了。” “进吧。”十三阿哥说着。 曹颙跟着内侍进了屋子,就见十三福晋端着药碗从炕边的凳子上起身。 见她要避出去,十三阿哥道:“曹颙也不是外人,有什么可避的?” 这会儿功夫,曹颙已经上前两步,给十三阿哥同十三福晋见过礼。 十三阿哥挤出几分笑,道:“就算小曹不来,我也要使人寻你的。怠慢了,刚发了汗,实没力气换衣裳,就请你过来说话。” 曹颙仔细看了十三阿哥两眼,虽说面容有些乏,但是眼睛里添了生气,不再是旧日的绝望同凄凉。 不知道,是不是康熙对这儿子态度的改变,化解了十三阿哥的心结。 “是我的不是,心太急些,不该扰十三爷休息。”曹颙回道。 十三阿哥脸上露出为难之色,道:“你也不是外人,我就直说了。昨儿我允过王鲁生,说是他银子不凑手,我帮衬他一二。可是后来因粗布这个,占了我的银子,怕是我要食言了。真是羞愧,当时心急,忘了他那茬,如今是没脸见他。他差的那十万两银子,就得劳小曹费心。” 曹颙点头,道:“这些十三爷就别操心了,我都晓得。今儿过来,同十三爷说的不是这个,是那粗布的事儿。银行那边,不是要求十日内交清银子么?这银子可交,布匹却不能取出来,还当在内务府库房存着。要不然,三十万匹布,一时半会儿也寻不到妥当的地方。” “三十万匹?怎么会这么多?”十三阿哥显然也是晓得生计的,听了诧异不已。 不过,他早年也在户部当过差,说话间脑子里已经转过来,苦笑道:“是积压的陈年旧布?也罢。按照我的本意,想全部孝敬给皇阿玛,给西北军添置新衣的。只是那样的话,落到有心人眼中,好像我在图谋什么。如今,我也是唬怕了胆子,只求平安罢了……” 十三福晋坐在边上,望向丈夫,满眼的心疼。 屋子里气氛有些压抑,曹颙道:“许是有些旧布,但当不全是,要不然四阿哥同十六阿哥也不会开出八万这个价。这已经比市价低,就算有些折损也不算什么。” 见曹颙如此关心这批布,十三阿哥有些意外,道:“小曹这是要帮我?难得你松快两年,还让你为这些费心,我可没那样厚脸皮。你不用担心,我会安排人处理。吃穿用度,是百姓生活之本,就算会赔些,也不碍事。” 曹颙笑道:“十三爷这次猜错了,我确实是要帮十三爷,却不是自己勤快,而是奉了上谕……” “上谕……”十三阿哥咀嚼着这两个字,眼睛越来越亮…… 第八百五十六章 “冬日” 第八百五十六章“冬日” 就在曹颙放心不下外甥时,平郡王福晋早已得了宫中的消息,晓得十四福晋“慈爱”有加,再次将儿子请过去用膳。 想着十四福晋同简亲王继福晋,同为完颜家嫡支贵女,但是一个是春花灿烂,一个却是人淡如菊。 就算是早年的交情,也不见简亲王福晋主动与人亲近;十四福晋,却是见人三分笑,有名的自来熟。 曹颙从十三阿哥府出来,就到姐姐这边,说的就是大外甥福彭在宫禁中的事儿。就算晓得这个外甥少年老成,到底是十二岁的孩子。若是有心人想要算计,也是防不胜防。 曹佳氏笑着说道:“这个,弟弟不用担心。”说着,用帕子捂着嘴巴笑道:“人多说外甥肖舅,果真不假。福彭不仅容貌像小弟三分,就是老成持重的性子也是一模一样。再说,宫里还有皇上在,旁人也翻不过天去。” 十四福晋的拉拢不足为惧,毕竟是在宫禁中,十四阿哥风头正劲,十四福晋就当夹着尾巴做人。她越是施恩晚辈,越是碍宫中贵人的眼,怕是得不偿失。 曹颙不放心的,不是十四福晋,是貌似天真活泼的十四阿哥嫡子弘明。 姐夫随着十四阿哥出征,虽是钦点,却也犯了四阿哥的忌讳。若是外甥在宫里,同十四阿哥嫡子弘明太亲近,落到四阿哥眼中,不是好事。 虽说同胞手足还有长生,但是长生年幼,像晚辈似的。曹佳氏心中,对曹颙这个弟弟也甚是依赖。 见提起福彭,她就想起一事,道:“那一家子,都带着小气。不说十四阿哥那睚眦必报的性子,就是十四福晋,也不是好的。上次去宫里请安,碰到她,她竟惦记起给福彭做媒。多可笑,巴巴地惦记将自己的堂侄女与人做妾。” “堂侄女儿?”曹颙听了,有些诧异:“福彭才多大?再说,完颜家嫡支这一辈最大的是永庆,永庆的女儿……” 说到这里,曹颙想起永庆的长女元英是康熙四十八年出生,正同福彭年岁想当。 曹颙不由大怒,道:“虽说永庆出宗,丢了爵位同世袭佐领,到底是伯爵府嫡宗、福慧郡主嫡子,万没有嫡女为妾的道理。这个十四福晋真是……” 按说八旗贵女,都要参加三年一次的选秀,不得私自嫁娶。但是后宫主事的是宜德二妃,要是给平郡王长子指个侧夫人,还真是十四福晋一句话的事儿。 郡王长子侧夫人,虽有正式诰封的贵妾,但也是妾。真正的八旗勋爵嫡宗贵女,宁愿屈就,找个门第差些的女婿,也没有几个乐意让女儿居妾位的。当然,入宫为妃嫔另说。 曹佳氏冷哼一声,道:“她倒是好算计,我可还没糊涂。她以为堂兄丢了爵位,侄女就匹配不上她儿子,又耐不住老郡主求情,想要推到我们这边。她倒是忘了,这堂侄女还有亲姑母为亲王福晋,亲舅公为皇子近臣。我换是她,就应下这门亲事,即能在完颜兄妹前卖个好,还同傅尔丹搭上姻亲。到底是宅门妇人,眼皮子浅,看得不长远。” 说起这个,曹颙有些黯然。 早先不觉得什么,总以为凭着永庆的本事,就算不靠父祖余荫,也能熬出头来。数年过去,从永庆流放归来,到现下为了立功随军西征,已经七、八年。 当年凭着满腔义气为好友请命时,永庆肯定没有想到,他改变的,不只是自己的命运,还是妻儿老小的命运。 若没有当年的“叩阍”,永庆已经继承了伯爵府。元英为伯爵府嫡长女,十四福晋岂会将侄女视为烫手山芋? 伯爵府的嫡女,别说是拴婚郡王长子,就是指婚给皇子皇孙为正福晋也当的。 想到此处,想到故去的宁春,曹颙生出几分羞愧。 抚养左住兄弟,平素照拂永庆一家,让自己心安理得,何其卑劣。 明明被宁春视为至交的,不是永庆,而是他曹颙。但是在宁春一事上,他明哲保身,断送了前程的是永庆。 曹佳氏晓得弟弟同完颜永庆交好,以为他担心元英,道:“放心吧,离下次选秀还有两年,到时候说不定十四福晋早已忘了这茬。阿弥陀佛,说起选秀,倒是让人心生侥幸。天慧有这眼疾,也不算坏事,要不然由着宫里那些人算计,被指给哪个不省心的,还不若给我做媳妇。” 曹佳氏所出四子中,除了长子福彭外,还有福秀、福靖、福端三人。其中福秀比天慧大四岁,福靖与天慧同年。 早在天慧眼盲时,曹佳氏就提过,往后侄女若是舍不得外嫁,可以嫁给福秀或福靖;天慧眼疾好些后,王府嫡女早夭,曹佳氏将爱女之心都转到侄女身上,几个儿子都靠后。 她不止一次同弟弟说过联姻的意思,曹颙却是因血缘太近,实在担心,跟姐姐说出自己的顾虑。近亲结婚,遗祸后代。 曹佳氏打小手不离卷,也算是个小才女,这种说法却是头一次听说。 曹颙又不能举例说明,天慧的眼疾就有可能是“近亲”的缘故,只能托辞是西洋那边的说法。 孩子们还小,说这个也早,曹佳氏就没有刨根问底。毕竟这成亲也要看孩子的意思,若是孩子们感情真好,她相信弟弟也不会横生枝节。 十四福晋还不知道,她自诩为十四阿哥的贤内助,待福彭的满腔“慈爱”,不仅被福彭这个小鬼鄙视,还被曹家姊弟两个视为“愚蠢妇人”…… 回到曹府,想起永庆出征,家中只有娇妻弱子,曹颙就同初瑜说了,从今年预备的年货中,单分一份出来,腊八前使给永庆宅子送去。 十六阿哥虽说得轻松,曹颙总不好真的等过了年出了正月再忙夏布的事儿。口谕也是天子的金口玉牙,要是怠慢了,什么时候落个逾旨的罪过,岂不冤枉。 等到十三阿哥使人送银子到内务府银行时,曹颙就使曹方跟着,将那批夏布清点。 三十万匹布,哪里是容易清点的?不过是走个过场,将那间装布的仓库换了十三阿哥府的封条,算是过手完毕,暂时安置在内务府仓库中。 曹方则是遵从曹颙的吩咐,取了十来匹不同的夏布做布样。 在从内务府仓库取回布样前,曹颙就使人从府中的库房取了几匹夏布来看。说起来,夏布不是棉布,是苎麻纺织的麻布。 纺织夏布的麻线有粗有细,越是细的,越值钱。麻线粗的,就是账面上所记一匹三百六十文那个,是府中下人夏衣的主要料子。 麻线最细的,是十六阿哥从内务府淘换来的,曹颙的夏衣料子,比最好的绸缎还要贵。 要是这个东西质量好,用处也很多,除了缝夏衣,还能做蚊帐什么的。 初瑜见丈夫关注起这个,少不得相问。曹颙只提了十三阿哥府的困境,没有说自己背负了“圣旨”,省得妻子关心则乱。 初瑜倒是真有些上心,毕竟十三阿哥是她亲叔叔,又对丈夫有救命之恩。 只是对于这些商贾之事,她也知之有限,就专程请来韩江氏相问。 听说是为三十万匹夏布找出路,韩江氏也蹙眉。 京城人口,也不过百万。这夏布,又被时节所限。就算开上几个布庄,想要卖完这些布,也得三年五载。 初瑜见韩江氏不吭声,道:“真的很难?见大爷念叨了好几日,怪愁人的。” “若是棉布,不受时节所限,还好处理些。夏布,不如棉布结实,不耐磨损,多是只能穿一季。寻常百姓家,生计艰难,未必按季裁衣服,单衣就能过夏。富贵人家,则要穿绸,嫌弃这夏布粗。”韩江氏想了想,回道:“如此一来,这个东西的销路就有限。” “时节所限?听说两广云贵等地,四季如春,没有严寒。那边呢?”初瑜想起前些日子使人送来南洋货张义,问道。 韩江氏闻言,点了点头,道:“若是到了南边,四季不分明,或许好销些。只是夏布不是稀罕物,民间百姓多种桑麻,耕织自用。” 初瑜听了,只能感叹一声,道:“怨不得大爷要为十三叔担心,这个东西看来要积压在手中,如何能不愁人……” 就在初瑜感叹时,曹颙已经开始查看曹方取回来的布样。 还好,听曹方所述,虽有污损破旧,但是因霉变虫蛀的布匹不多。 都是没有被染色的白坯布,质量不等。有线粗的,窟窿眼跟细渔网似的;有线细的,看着比外头十二文一尺买来的质量好些。 曹颙研究了两日,也没找到头绪。 毕竟不是百匹、千匹,这个数量委实惊人。不是开个铺子,想个法子,就能处理的。 就在曹颙每日琢磨布匹中,李家父子离京,启程回苏州。 临别之际,李鼐带着儿子过来,拜别李氏。李氏虽记住儿子的话,没有插手李家的事,但是多年亲情,还是无法割舍,给文太君、高太君都预备了厚礼。 不管母亲待她如何,这生养之恩,不敢相忘。 想到文太君,已经九十,高太君也古稀之年,此生能不能相见,都是两说,直引得李氏落泪。 那一刻钟,她真想要归宁,探望亲长,但是被长生一声“母亲”,想起长子的为难,只能按捺住思亲之心。 不知不觉,冬月末了,进了腊月。 孙家来人了,孙文成次子孙瑾进京。 孙瑾娶的是李煦的侄女,也算李氏的侄女婿。 除了代表孙家给姻亲故旧敬送年礼外,孙瑾还带着孙文成给长媳的亲笔信。 正月初六,是孙文成五十整寿,他希望长媳带着长孙、长孙女回杭州贺寿…… 第八百五十七章 迷踪 第八百五十七章迷踪 曹家上下,没有人赞成曹颖带着杭州回杭州贺寿。 倒不是怕孙文成留人不放,毕竟他在外地为官,还要引曹家为朝中内援,不敢得罪曹家。只是这寒冬腊月上路,委实太遭罪了些。 尤其这打着“贺寿”为名,叫回了孙子,说不得儿子也要叫回去。要是他端出公公的架子,劝儿子媳妇和好,曹颖少不得也要左右为难。 “不去,就说礼儿宿疾犯了,动不得身。”兆佳氏的嗓门,还是一如既往的响亮。在曹颖没说话前,已经拍板。 想起不分是非的安氏,兆佳氏就气不打一处来,道:“指定是那个老虔婆撺掇的,天寒地冻的折腾孩子,忒是黑心。” 李氏也心疼侄外孙们,舍不得他们远行,就对曹颖道:“虽说为人媳妇,要孝顺恭敬,但这千里迢迢的,不是闹着玩儿的。就算想要带孩子回去请安,也等得开春了再说。好好地预备份寿礼,别叫人挑出不是,落下闲话总不好。” 曹颖还未说话,兆佳氏已经忍不住,撇撇嘴道:“闲话?说谁的闲话?就孙珏在京城做出的丑事,就是有人说嘴,也轮到大妞头上。” 曹颖此时,却有些迟疑。 婆婆九月才回杭州,这才两个多月,公公就使人来接,不会单单是为“上寿”这么简单。 背着两位长辈,她问了小叔子孙瑾。 果不其然,孙文成此举,别有用意。 杭州同京城虽隔得远,但到底是繁华之地,江浙又是进士辈出之地,地上富绅,京城有子弟为官者数以百计。 这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孙珏殴妻鞭子、丢官罢职的消息,也传回了杭州。 传来传去,却是说什么的都有了。 有说孙曹两家决绝的,有说孙珏问罪的,说来说去,还有说孙珏殴打嫡子致死的,有说谋害嫡妻的,传言五花八门,孙珏已经成了衣冠禽兽。 孙文成小心翼翼地杭州当了小二十年差,攒下那点口碑,已经被涂抹星子淹了。 传言越传越恶,连孙珏几个弟弟也遭波及。但凡杭州城里有什么欺男霸女的传闻,外人都要栽到孙家子身上。 孙文成平素的恭谨,也成为“作伪”。 孙家是什么根基,曹家是什么根基?早年曹寅父子两代经营江南五十年,同江南士族大户往来应和。 曹家虽离江南数载,但是还有不少好友故交在江南。 谁不知道,孙家是靠曹家提拔才有眼下光景。如今,曹寅尸骨未寒,侄女就横遭虐待,如何能不叫人齿冷。 “忘恩负义”的帽子,孙家是摘不下了。 口舌杀人,孙文成又不是厚脸皮的人,实在耐不住了,打发次子进京接人。 只要媳妇、长孙好好地出现在孙家,那些恶毒的谣言也就不攻自破。 曹颖辗转一夜,次日叫来长子,母子二人也不知说了什么体己话,反正就下了主意,带着几个孙礼、孙初两个回杭州;至于孙娴,因是女儿娇弱,怕耐不住奔波,送回曹家暂住。 至于京城孙宅,则是委了梁氏。 因这个,引得孙娴直哭鼻子。 说起来,庶弟小她几岁,都能带着上路,自己又娇弱到哪里? 曹颖没有对女儿明说,但是李氏、兆佳氏却晓得,这是怕孙文成夫妇插手孙女的亲事。 孙娴今年十一,再过两年就要参加内务府小选。 凭曹家在内务府的人脉,曹颙怎么会舍得让外甥女进京当宫女。不过是花点银子,就能自由婚配,倒是比旗上人家来的自在。 对于女儿的决定,兆佳氏虽恼,但是想到孙礼转年就十四,也没有再拦着。 她是想着外孙子是孙家嫡长孙,这个位儿要占得牢牢的。孙珏已经出仕无望,织造府要是由孙家子孙承袭,与其便宜了旁人,还不若落到外孙身上。 曹颙虽不好反对堂姐的决定,但是也不好让她们母子就这样随着孙家人南下。 他同两位堂弟商议了,从东西两府挑了几个精干的管事,带着曹家这边预备的寿礼,一道护送曹颖母子回杭州。 至于他,眼前已经顾不上孙家、李家的小把戏。因为,张义的来信中,有魏信的消息。 要说康熙五十八年年底,京城有什么新闻,莫过于十三阿哥的“复出”。 其实,说是复出也不贴切,因为十三阿哥没有当差,还是同过去似的“养病”,但是谁都晓得,已经不一样了。 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宜德二妃已经传召的十三福晋入宫几回,每回都有赏赐下来。 御前当差的两位太医,也是常驻十三阿哥府一般,为十三阿哥诊治宿疾。 一时之间,往十三阿哥府“探病”的人络绎不绝。 十三阿哥府大格格,已经十七岁,受十三阿哥所累,一直无人问津。大格格虽是庶出,但因是头一个孩子,十三阿哥也视为掌珠。 十三阿哥同曹颙还念叨过几次,想要张罗女儿的亲事,又不敢。怕宗室那边想起这个女儿,抚到蒙古去。 只能等着,看何时求个恩典,为女儿主婚。 如今,随着十三阿哥的“复出”,大格格成了香饽饽,不少人打听。就是十三岁的二格格,也开始有人想要割亲,扰得十三福晋烦心得不行。 十三阿哥一边调理身子,一边就留心几个儿子的功课。对于那些上来攀关系“亲朋”,只打发管家相陪。 左右他在“养病”,如此也不算失礼。 皇父已经有口谕下来,这边六龄以上的阿哥明年都要往上书房读书,现下就为这个做准备。 如今,上书房里只有几位年幼的皇子,其他都是各个皇子府的皇孙阿哥。 十三阿哥没有“望子成龙”,也不愿儿子们表现得太差,受堂兄弟们的耻笑。所以借着年前还有些功夫,查儿子们的功课。 这日,却是曹颙携王鲁生登门。 十三阿哥自然收起养病那套说辞,请两人客厅相见。 王鲁生从曹颙处借银十万两,加上从京城族人同乡处筹集的五十万两银子,早已从内务府银行那边办理完手续。 这些绢帛,他是要等明年开春运往广州的,就同十六阿哥求情,还搁在仓库里,等过了年,再雇船南下。 他之所以滞留京城,是等山东那边运银过来。 如今,银子到了,还了各处挪用的银钱,他就要返乡过年。今日过来,是同十三阿哥辞行。 十三阿哥因银钱之事,对他心有愧疚,听说他明日就要走,忙使人传话给福晋,置办酒席,为其践行。 这其中,不仅看曹颙的面子,还有门人王全泰的面子。 不过,曹颙今儿来,除了陪王鲁生,还有其他事儿同十三阿哥商量。 “你要下广州?”听了曹颙的话,十三阿哥不禁讶然:“天南海北的,怎么想起去那儿?”说道这里,不由皱眉,道:“不会是操心我那三十万匹布吧?若是因我的缘故,累你至此,休要再提。” 王鲁生在旁,也是诧异,问道:“曹爷,要是俺没记错,曹爷还得一年多才出孝。若是不放心十三爷布,就让俺明年顺道带广州去。那边暖和,就是搁在布庄子里,一年也比京城多卖几个月。” 曹颙摆摆手,道:“二位误会,不是为夏布的事儿。只是有些不放心魏信,趁着现下没起复,过去看看,总要得个准信。” 前些日子,张义除了使人送洋货回来,还有信回来。魏信乘坐岳父家的船去西洋,已经三年。原是说好今年春夏返航的。 没想到,过了中秋,还没有消息。有消息回来,说是沉船了,还说有遭海盗洗劫的,传言不一。 海上航行,是将性命托给老天爷,张义心里没底,给曹颙说了此事。 这些年,同魏信虽聚少离多,但是曹颙对这个少时之交也带了几分感激。 要是没有魏信在广州料理,财源广进,曹颙的生活也不会这么自在。 想到魏信出洋前的“托孤”之举,曹颙心里沉甸甸的。正好有康熙的“口谕”,曹颙就想跑次广州。 魏信进京后,同十三阿哥见过。十三阿哥晓得他是曹颙倚重的臂膀,听了他生死未卜的消息也觉得沉重。 “魏五爷年岁不大,听说人是极仗义的。我在广州时,没少听人夸他。当年全泰在广州那几年,受了他不少照顾。我还想着什么时候见了,好好谢谢他。”王鲁生闷闷地说道。 他也是海边人家,自然晓得海事艰险。 茫茫海上,船只但凡遇到意外,那才是求救无门,别无生天。 “你若离京,虽不是大事,皇阿玛那边也无法瞒的。总不好为这个说辞,就去广州。朋友之义固然重要,违背孝道却不是常理。你想好了说辞没有?”十三阿哥沉吟了一下,问道。 曹颙想了想,道:“自打广州开海关,这些年洋人每年从大清赚的银子,不可胜数。前些年招投标的南洋商道将要到期了,十六阿哥提过,想要从广州洋货那边下手,不仅要进口,还要加大出口量,看是否能同洋商争利。我过去,正好也可考察此事。” 十三阿哥闻言,并不赞同,道:“皇阿玛已将你从内务府调出来,你怎么又掺合内务府之事?小曹,你有治世之才,不当拘于内臣。” 曹颙闻言,不由苦笑。 这天子家臣同朝廷重臣,又什么区别?如今是封建帝王集权制的巅峰,家天下的时代。不过是官名不同,在帝王眼中,都是一样的。说不定,内务府家臣,比朝廷重臣更顺眼些。 “我还丁忧,又不是挂着差事,只是打着这个旗号,堂而皇之地去广州。说不得寻个好机会,就将那三十匹布脱手,也算完成圣命。”曹颙道。 十三阿哥见他打定主意,就不再劝,只说说道:“要是真出远门,还要安排妥当。这一去一回,没有半年回不来。” 曹颙点点头应了,少不得请十三阿哥照看一二。 原是想托十六阿哥,但是十六阿哥在宫中不便,每年又随扈,不在京的日子多。因此,他就托了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自然无话,想起家中管事送来的那两个东洋女子,笑着对曹颙道:“既是你南下,那我就不用另安排旁人了。这对姊妹花,就请小曹顺路带去广州。” 曹颙听了,忙摇头道:“十三爷饶了我吧。人言可畏。要是叫人晓得,我孝期带着两个女子出游,怕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十三阿哥说完,也晓得失言,道:“的确如此,是我疏忽了。” 此事就此作罢,撂下不提。 王鲁生问曹颙出发的日子,晓得没定,忙道:“既是如此,曹爷就与俺同行吧。俺已经订了船只,出了正月就顺运河而下。” 曹颙笑着说道:“就是想着搭你的顺风船,就不用自己操心安排了。” 少一时,十三福晋使人上了席面,三人说起南方风俗景致,倒是让十三阿哥也生起羡慕之心 曹颙虽已经决定南下,但是怕李氏惦记,还没有告诉母亲,寻思等过了年再跟母亲提及。 妻子这边,他却没有相瞒。 初瑜进门十年,掌管曹府账册,晓得魏信这些年的功劳。听说船只失踪的消息,也跟着着急。 曹颙心里,盼着有奇迹。或许船只中途休整,或者魏信另有际遇什么的。但是,也不得不做最坏打算。 要是魏信真有个三长两短,广州的地契、房契都在他曹颙手中收着。 魏信三个儿子还小,总不好让他们离乡背井,安置在广州。两个女儿也是,嫁妆房子虽在广州,但是也不能嫁到那里去,没有亲族庇护。 若是……真有不幸……广州的房产、地产都要处理,而后还要去江宁魏家。 魏信长兄长嫂既忌惮弟弟,对侄儿、侄女们如何能周全。老爷子、老太太在世还好,有祖父母庇护;要是老爷子、老太太去世,这些孩子谁人庇护? 毕竟都是庶出,在家中无足轻重,有没有嫡母做主,前途不可测。 曹颙叹了口气,这些年来,魏信对得起他,他曹颙定不会相负…… 第八百五十八章 新禧 第八百五十八章新禧 过了腊八,琐事就多了起来。城外庄子的年货,关外的野味,各种迎来送往。 等到了小年,孩子们的功课也停了。大人孩子,都为过年做准备。 还有姻亲故旧,同僚故交中送年礼。曹颙带着孝不便,天佑年岁又小,就大管家曹元出面往各处。 腊月里娶媳嫁女的人家也多,也随礼的银钱流水似的往外撒。 其中,伊都立还请了一次客,“纳妾”之喜。实际上,不过是打着旗号,请太仆寺衙门同内务府衙门的同僚好友吃酒。 伊都立纳的这两个妾,不是旁人,就是十三阿哥府那两个东洋美人。 十三阿哥的本意,是想要打发人将她们姊妹两个送回广州的,刚巧伊都立之妻去十三阿哥府串门,听十三福晋说起此事,觉得稀罕,就好奇地叫上来看了两眼。 没想到确实两个美人,一个十六,一个十四,细皮嫩肉,眉眼娇媚,尤其令人称道的是,这姊妹两个都是柔顺的性子,勉强听得懂汉话,说得不利索。 大兆佳氏瞧着,啧啧称奇。 换做其他人,得了这两个美人,如何能撒开手。 十三福晋见姐姐有打趣之意,笑着说道:“我岂是不容人的?只是爷说,府里侍候的人够多了,没必要再添人,省得徒增闺怨。” 大兆佳氏对妹妹,只有羡慕的。 虽说十三阿哥分府这些年,郁郁不得志,但是夫妻两个共患难,感情越发的好。在宫里时,还有其他侧室庶妾怀孕;分府这小十年,十三福晋连连得子。 想到自己只比妹妹大几岁,如今已经被丈夫视为“管家婆”,如何是那几个美妾的对手。 大兆佳氏想到家里的二房姨奶奶,只觉得腻歪。 杨氏伶俐,在老太太面前循规蹈矩,在丈夫面前百依百顺。年底,又使人买了香炉来孝敬老太太,里里外外收买人心,在府里如鱼得水。 大兆佳氏是正房奶奶,要“贤良”,要“不妒”,只能忍着。还好,手中把着杨氏的两个女儿,只这一条就让杨氏忌惮。 只是在自己家中,这样忍耐,日子实是不好过。 大兆佳氏对着这姊妹花,倒是生出别的算计,对妹妹道:“若是妹妹要送出府的,就送与我吧!刚好我们内宅侍候的人不足,正想寻人牙子买几个。” 十三福晋是晓得六姐夫的风流性子的,皱眉道:“六姐,您这是……这两个是打小被教导侍候男人的……何苦如此……” 大兆佳氏闻言,苦笑道:“与其让那狐媚子将爷笼络在手中,还不若添两个新人。我是寻思明白了,男人就是那个德行。贪花好色,喜新厌旧是常性。” “不过是妾,听说是出身商贾,还是再嫁之身,还敢这么轻狂?”十三福晋有心心疼姐姐,带着几分抱怨道:“六姐夫是不是过了?” 大兆佳氏见妹妹担心,摇摇头,道:“不要担心,我没事。上面有老太太,下边有三个儿子,还没人敢惦记我的位儿,不过碍眼罢了。当年她刚进门时,示人以弱,两个女儿又不在跟前,惯会装可怜。但凡我说上一句,我们爷都要当我是妒妇。我倒是要看看,她还能永远得宠不成?不过是以色侍人的。只要男人厌了,看她还如何作态。” 姊妹两个这番交谈,无人知晓。过后,十三福晋就对十三阿哥提了一句,若是不留这姊妹两个,想要将姊妹两个送给六姐。 爱妻所说,十三阿哥如何能不应。 于是,大兆佳氏离开十三阿哥府时,就带回来了两个妹妹送的“婢女”。 几日后,伊都立纳妾之喜。 至于赫舍里氏,听说媳妇要给儿子纳妾,只拿了瓶密药给媳妇,旁的话半句没说。 添几个婢妾不算什么,家族血统却不能混淆。容忍儿子让汉妾怀孕,已经是老太太的极限,这东洋人生的杂种,她敬谢不敏。 曹颙这边,到底不方便去,就使人预备了“贺礼”送了过去。 对于小日本,曹颙也算是深恶痛绝,但也不会迁怒到两个小姑娘身上。虽没见过那姊妹两,但是既是被卖来卖去的,身世也不堪。被十三阿哥所弃,送回广州,等着的还不知是什么下场。 就算是十三阿哥不要的人,十三阿哥府出去的管事,也不敢沾手。 也就是伊都立,同十三阿哥是连襟,两人关系又交好,没那么多避讳,才会坦然纳这对姊妹花。 转眼,到了腊月三十。 祭祀完毕,东西两府众人在兰院上房用了年夜饭后,就在这边守岁。 地上,摆着桌子,李氏同兆佳氏、田氏、素芯抹叶子牌。初瑜同静惠、春华两个坐在炕边,一边说话,一边照看几个年幼的孩子。 曹项的庶子天阳,曹颂的两个女儿,都是牙牙学语的年纪,满炕爬得热闹。 怜秋、惜秋姊妹两个,带着妞妞同几个姑娘,在暖阁里扎绢花。 男孩子们,则都是东屋。 早先在庄子时,天长无聊,曹颙就使人坐了两副木跳棋。用木头雕刻棋子,染了六色棋子。左右家中孩子们多,玩这个正合适。 这不,男孩中,年龄小的长生同天护两个没上场,剩下四个正跟曹颙、曹项展开六人厮杀。 长生同天护两个也没闲着,正听曹頫讲孙悟空大闹天空的故事。 满屋子,都是孩子的笑声。 李氏同兆佳氏两个脸上都是笑眯眯的,子孙繁盛,也是家族兴旺之兆。虽然这两个,一个心里想着亡夫,一个惦记着长子,只是大节下的,也不好都摆在脸上。 “糊了……”兆佳氏连着做庄,甚至得意地看了李氏手中的钱匣子,道:“嫂子,掏钱吧……” 李氏笑着拿起一串铜钱,送到兆佳氏面前,道:“弟妹手气真好,这才多会儿功夫,就要赢了我一贯钱……” 兆佳氏身子往前探着,笑道:“嫂子可不许心疼,赚了银钱,明儿置办果子,请嫂子吃酒。”说话间,她眼角扫过炕边。 天阳到底还小,玩累了,依在嫡母春华怀里,呼呼睡着。 兆佳氏看看春华,再看看其他两个媳妇,就有些漫不经心起来。凭良心说,对于这个庶子媳妇,她原本印象还好。 毕竟,她也有两个女儿,不会将自己的女儿当宝,人家的女儿当草。但是这个媳妇,浑不世世,软绵绵的,半点宗室格格的架子都没有,真是不知叫人说什么好。 要是嫡媳妇,指定要疼到骨子里;偏生是庶子媳妇,对比着两个中规中矩的亲子媳妇,这般娇憨就让人觉得碍眼。 李氏察觉出兆佳氏的异样,问道:“弟妹可是乏了,要不要歇歇?” 兆佳氏点点头,道:“眼睛有些花了,还有一个多时辰才子正,得歪一歪。” 初瑜、静惠已是听到两位说话,起身过来,叫人收了叶子牌,扶着两位上炕。 春华见状,抱着天阳要起身。兆佳氏摆摆手道:“在炕上坐着吧,别惊了哥儿。” 因天阳是庶子所出的庶孙,兆佳氏原不待见,但是等这小家伙渐大,开始学说话,显得乖巧伶俐。长得不像父亲曹项,倒是有几分曹頫小时候的模样。 兆佳氏见了,哪能不稀罕,待这次孙的疼爱,远远超过长孙天护…… 熬到午夜时,连东屋几个男孩都忍不住瞌睡连天。 远远地传来炮竹声,由远及近,外头的天空被映衬得通红。 新年伊始,万象更新。 孩子们被炮竹声惊醒,几个小的,都藏在长辈的怀里,睡眼朦胧。大些的孩子们,已经开始到长辈跟前拜年。 初瑜使人送上预备好的青缎垫子,从曹颙带着三个堂弟,一起给给李氏、兆佳氏两位长辈磕头拜年。 李氏同兆佳氏身边,早已装好的荷包,不过却没有曹颙他们三个的。他们三个已经成家立业,不用给压岁钱了。 待他们三个拜完,是初瑜带着几个妯娌磕头。 而后,众人左右坐了。 四姐、五儿带着几个女孩,长生带着众侄子,给长辈们依次磕头。 除了李氏、兆佳氏,曹颙他们也给孩子预备好了压岁钱。不过也是金锞子、银锞子这些,孩子们的荷包都满等等的,收益颇丰。 热闹了半个时辰,外头鞭炮声渐歇。 李氏同兆佳氏已是有些熬不住,众人便散了。 次日开始,一直到初五,陆续有人上门拜年。曹颙不用出门,倒是逃过一劫,除了在家招待客人,就开始预备南下之事。 因怕李氏担心,曹颙没有多说,只说受十六阿哥所托,到南边走一遭。 李氏听了,倒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叫他多带长随下人,生怕儿子在外吃苦。 虽说妻子当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但是想着这次出门,怕是要一年半载,外头琐事繁多,曹颙就又对两个堂弟嘱咐一番。 他同曹颂都不在,下人难保有怠慢的,要把紧门户,省得生出是非。若是真遇到为难之处,可以去寻曹佳氏或者曹颐商议。 曹项一一应了,曹頫却是心动,恳求与堂兄同行。 虽说觉得应当带着弟弟见见世面,但是京城只留曹项一个,要是家中有事儿,怪叫人不放心的,曹颙如何能应。 曹頫伸出手指头,挨个数着:“大哥,您瞧,就算家中真有事儿,弟弟能当什么用?有二姐姐、三姐姐帮着拿主意。大嫂的身份,什么事摆不平?也不用求旁人。就带弟弟去转转吧,就算不到广州,到杭州也行呀……”说到这里,眼睛一亮道:“就当去接大姐姐,二月里大姐姐也接回来了……” 第八百五十九章 南下 第八百五十九章南下 转眼,过了正月,进入二月,运河水流。 曹颙、曹頫两兄弟,带着护卫长随二十余人,在通州码头上船,顺运河而下。 船是王鲁生使人从徐州雇的大船,拢共四只。三只货船,一只客船。 那些从内务府中标而来的绢帛,算是精细货物,虽不怕压怕摔,却是怕潮怕湿的,不能露天放置,所以每只船装的有数。 几十万匹,整整装了三船。 那艘客船,虽比不是货船大,但是看着也不小。甲板下两层客舱,几十个房间。其中几个大舱,有一、两间屋子那么大。 这是因曹颙要同行,王鲁生专程安排的。 几间大客舱中,所有陈设铺盖,都有王家子弟安排着换了新的。王鲁生对曹颙的用心,可见一斑。 曹頫见状,都跟着感叹,悄悄问兄长道:“哥哥,若只是大哥旧日治下乡绅,这王鲁生太殷勤了,别再是有所图?” 除了扬州望凤庄那段不好实说,其他也没什么隐瞒的,曹颙就说了康熙四十九年的江宁的拍卖。 曹頫这才晓得两家的渊源,竟追溯到十年前,便不再多说。 曹颙其实并不是挑剔之人,但是这船舱宽敞干净总是好的。 按照计划,从京城到扬州走运河;到了扬州,顺流而下,到入海口在走海路到广州。就算一路上顺风顺水,在船上也要待两、三个月。 怨不得王鲁生花银子雇大船,生怕慢待了贵客。 曹頫那年随曹寅夫妇上京,走的是陆路,这还是他头一遭乘船远行。到底年轻,精力充沛,离京那几日,每日里拉了兄长到甲板上赏景。 不过水面风大,曹頫又不是惯乘船的人,没几日就蔫了。 曹颙倒是难得的清净,手头上是托十六阿哥寻来的地图。虽然还不精确,但是南方诸省已经是后世的轮廓。 曹颙没事,就摆开地图,看看标注广州的地方,再看看澳门。 杭州的孙家,江宁的清凉寺,曹颙心里惦记的很多,但是去时都顾不上,只能回程时再去这几处。 曹頫晕船越来越厉害,除了喝粥,其他的吃什么吐什么。 如今,他也不念叨随兄长同去广州,算是同意了让他去杭州接曹颖母子的提议。原本,他嚷着要拉着兄长同去杭州,而后他也随着南下广州的。 王家留在京城押船的是王鲁生的义子郭全有,跟在王鲁生身边十来年,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毛手毛脚的小厮,看着敦实稳重得紧。 就算对王鲁生有几分戒心的曹頫,同郭全有相处得也很随意。 跟着曹颙而来的,有曹方父子、魏黑、曹甲、曹乙等人。 伴着微微春寒,数日后,曹颙等人船抵徐州。 船队在徐州,停了一日,补充蔬菜清水等。 王鲁生早已在这边等候,在徐州最大的酒楼鸿雁楼订了上席,为曹家兄弟接风洗尘。 虽说船上也有厨师,材料也齐全,但是连吃了这些日子也腻了。曹颙自然是胃口大开,好好地祭了祭五脏庙。 曹頫却没有什么好胃口,人也没有精神气儿。 曹颙见堂弟数日功夫,瘦了一圈,眼睛都凹陷,于心不忍,想要安排他从徐州陆路。 曹頫却是不肯,直道:“难道这辈子还不搭船了?越是晕船,才是要坐,这点苦都熬不过去,就真成废材了。” 看着堂弟这般倔强,曹颙没说什么,只是吩咐人去买了不少薄荷油同梅干。 这个时候没有晕船药,这两样东西的多少能起到些作用。 过了徐州,春寒渐消,曹颙也不愿整日闷在船舱中,就使人在甲板上放了几把椅子,立了遮阳的棚子,赶上天气晴好,风平浪静的时候,众人就在甲板上吃茶聊天。 在甲板上逗留的功夫久了,曹頫晕船的症状也没了,饮食如常起来。 曹颙这边,则是盘算到扬州的日子。 年后已经写信给杭州孙家,说曹家二月里会使人去接曹颖母子。 孙文成也回了信,提及媳妇、孙子都安好,勿念之类的话…… 杭州织造府,内院。 曹颖此时处境,确实算不上坏。她带着孙礼兄弟,腊月二十七才到抵杭州。接着,就是预备过年、孙文成的寿辰,整整忙了一个正月。 原本她还忐忑,怕遇到丈夫又有一番闹腾。要是公公婆婆摆出长辈的谱来,怪让人闹心的。 还好,担心的情景并未出现。孙珏还在徐州,并没有回来上寿。 孙文成待孙子们慈爱依旧,对这个长媳,也还是同过去一般无二。曹家护送其回来的管家、媳妇,孙文成也叫人妥善安置。 只有婆婆安氏看她的眼神,跟射刀子似的,却也不敢怠慢这个长媳。不管心中如何怨愤,她还是遵从丈夫的安排,将媳妇带在身边,同杭州城里的官场女眷,交际往来。 随着曹颖母子回杭州,那些孙、曹两家“义绝”的传言不攻自破。 不算坏,曹颖也称不上好。 不仅婆婆冷淡,妯娌小姑待她也不如早先亲近。明面上,她依旧是孙家人,但是却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隔阂与疏离,已经存在。 曹颖在婆家待着没意思,寻思带儿子们回京,安氏却是搂了长孙,不肯松口。 孙文成也劝媳妇多留些日子,毕竟孙礼已经十四,以后进学出仕,能陪在祖父母身边的日子有限。 曹颖虽着急,但是见公婆是真心疼孙子,儿子在长辈宠溺下也露出几分笑模样,不再是之前小大人一般,实舍不得说什么。 直到曹颙信至,孙文成告之媳妇,曹家将过来人接,曹颖的心才踏实下来。 这日,她正拟给兄弟姐妹们带的礼单,想着妹妹曹颐爱喝龙井,忙吩咐人去茶园预定些雨前龙井。 待拟好单子,曹颖想起一事儿,叫丫鬟称了两百两银子,预备了几套尺头,叫人将曹家跟来的几个媳妇子叫来,说了过些日子回京之事。 那几个媳妇子听了,都多了笑模样。 虽说出来前,大奶奶已经交代了,好好办差事,少不了大家赏赐,但是这出来已二个多月,众人也都惦记京城。 待同几个媳妇子说完话后,曹颖便叫丫鬟端上了尺头,又拿出了五十两银子,道:“大过年的,难为你们陪我走一趟。原本想买些土仪酬谢大家伙儿,但是京城繁华,并不缺什么。这有些尺头,给大家添衣裳,外加每人十两银子,给大家买茶吃,莫要嫌少。” 众人皆俯身谢过,口称谢过大姑奶奶赏赐。 护送她来的曹家下人中,以赵安夫妇为首。赵安带着这些人出来,御下极严,生怕下头人有半点错处,坏了曹家的名声。 来杭州两个月,拘着大家在织造府,不敢放出去。 曹颖想了想,便道:“如今正是赏景的好时候,若是不去看一眼西湖,也白来趟杭州。我同赵管家商量商量,看能不能让大家出去透透气。” 众人再次谢过,曹颖单留下赵安家的,打发其他人下去。 她将剩下的一百五十两银子,交给赵安家的,道:“这是给外头管事的,你交给赵管家,管事每人十两,听差的每人五两,这一路辛苦,总不能让大家白辛苦一遭。” 这次来的管事除了赵安,还有四人,另有听差十人。 赵安家的,就是早年做过老太太丫鬟、后来又侍候过曹颙六、七年的玳瑁,又叫惠心。她年纪同曹颖相仿,曹颖出阁前,关系也是相熟的。 曹颙、初瑜选他们夫妇带人送曹颖,也是因这个缘故。 接过银子,赵安家的就问出心中疑惑:“大姑奶奶,这管事五人,五十两银子,听差十人,五十两银子,拢共一百两就够了。一百五十两,是不是多了?” 曹颖闻言,笑道:“不多,那五十两银子,是我酬谢你们两口子的。大年下的,撇下几个孩子,天寒地冻的赶路,委实不容易。如今你男人在大爷跟前体面,你管家娘子当得好好的,本不该接这样的苦差,遭这个罪。” 赵安家的听了,忙起身道:“瞧大姑奶奶说的,折杀奴婢了。能服侍大姑奶奶,是我们的福分……银子奴婢可不敢收,要是大爷、大奶奶晓得了,说不得要怪我们轻狂……” 曹颖见她谨慎,摇头道:“快坐吧,咱们也是打小认识的,规矩多了,瞅着都累。早先我同二妹妹都以为你会在大爷身边侍候一辈子,没想到你却是个有主意的。给你就收着,几十两银子,我还掏得起……” 话说到这个地步,再不收就不恭敬了,赵安家的只能谢过收了…… 眼看着媳妇预备回京,安氏有些急了,拿着帕子在丈夫面前抹眼泪,抱怨道:“家有贤妻,夫不生横祸。若不是曹家迫得紧,老大也不会丢官罢职,有家归不得。平素装贤惠,还不是捻酸拿醋的。儿子已经回不来,还要让她将孙儿带走?老爷,礼儿可是咱们孙家嫡长孙,这离乡背井的,算什么?” 孙文成也舍不得孙子,这一个多月,暗中观察长孙,发现他实在是个品行具佳的好孩子;就是庶出的孙初,小小年纪,也乖巧守礼。 这兄弟两个,不仅比他们父亲少年时强出许多,就是同孙文成几个幼子比起来,也是高出一截。 他对孙子们的慈爱,倒是全然发自内心。也看出,这个媳妇没挑错,看着绵了些,但是到底大家出身,却会教孩子。 不为了别的,就是为了孙子们的前程,孙文成也只能忍了这骨肉离别之苦。 “胡说八道!仔细叫孩子们听见。提那个丢人现眼的孽障做甚?早死早清净,我倒宁愿没这个儿子!”孙文成提及长子,恼羞成怒,呵道:“还不带人去库房,穿的、用的,要给孙子、孙女们带齐备些。亲家那边,也不好失了礼数。” 安氏被骂得急赤白脸,嘟囔道:“又要送礼?年前节礼才送了两个多月……” “嗯?”孙文成见她还啰嗦,瞪了一眼,止住妻子的唠叨…… 曹颙等人,顺着运河,到扬州已经,已经是三月初。 古人说得好,烟花三月下扬州,可见扬州仲春,胜景无限。 扬州繁华,水运陆运中枢,是江南货运集散地之一,王家有子弟在这边驻扎。 这次因为运了三船绢帛,王鲁生不想再置办其他货物。可是因为船队还要走海运,为求稳妥,必须要进船坞修整,所以众人就在扬州上岸,在王家别院住了下来。 曹頫已经习惯了船上生活,还想央求着兄长想要跟着去广州见世面。 曹颙却始终不松口,一是因为不好让曹颖在孙家久等,二是京城东西两府就剩下曹项,还要在衙门当差,顾不得家里,总叫人惦记。 毕竟,这到广州还要耽搁些日子,年前能回京就算不错。 曹頫也不是任性之人,央求未果,就老实地下了船,带着几个长随去杭州接姐姐。 王家是山东数一数二的豪族,王鲁生又是出了名的好人缘。听说他在扬州,就有不少至交好友过来拜会,请客吃酒什么的。 曹颙不耐烦见人,就没有随王鲁生应酬,没事就带着人到街市溜达溜达,看看这边的布店什么的。 这一日,王鲁生吃酒回来,带了两位客人回来,却不是拜会他的,而是来见曹颙的。 来人,是扬州城里的头面人物,程家家主程梦昆同他的堂弟、回乡守孝的前翰林程梦星。 旁人曹颙不耐烦见,这两位却是要见的。 到底是富甲天下的程家家主,程梦昆脸上丝毫看不出内务府失标的怨愤,如同没有这回事儿一般。 那次失标后,他求见了十六阿哥,将流拍的染料买下。如今,那些染料还在内务府仓库里放着,并没有往回运的意思。 曹颙早年承过他的人情,对他向来客气,两人规规矩矩地寒暄片刻。 程梦星却是随性之人,皱眉道:“孚若到了扬州,竟不晓得知会故人,委实叫人伤心。莫不是嫌我粗鄙,当不得孚若好友?” 曹颙忙道:“伍乔兄误会了,数载未见,小弟也甚至想念兄长,如何不惦记相见?只是还要着急往广州去,寻思回来时再拜会伍乔兄,这次就没有叨扰。” 程梦星看了一眼王鲁生,道:“反正我问过王七爷了,你们的船还要修整几日,这不是正得闲?我是厚着脸皮直接上门邀客,明儿要请孚若去我那园子转转。要是孚若不赏脸,我今儿可就不走了……” 他早已孝满,隐居不出,但是才名比早些年更显。 就是曹颙在京中,听人提及江南士林时,也不时有程梦星的消息。 如今,一个名誉江南的大才子,做泼皮小子状,看得大家不禁莞尔…… 第八百六十章 策园 第八百六十章策园 程梦星所住之处,名为策园。 他少年丧父,青年丧妻,留下一对儿女。康熙五十五年丧母,才出孝一年多。虽说族中长辈都催着,但是他不是少年,膝下又有儿女,也没人迫他继娶。 如此一来,策园没有正经的女主人,中馈交由他一寡居的姑母打理。 既似乎要上门做客,这见面礼少不得预备的。 打听完程家详情后,曹颙就吩咐曹方预备了几份见面礼。 次日,程家管事来接,曹颙就同王鲁生一道往策园去。 程梦星晓得曹颙的性子,没有叫外客,只请堂兄程梦昆作陪。 待听说客至,程梦星同程梦昆联袂出迎,将两人迎了进去。 这园子依水而建,进门伊始,就见眼前湖石堆积,藤蔓纵横,隐隐地露出白色墙垣,看着甚是雅致。 待进了园子,布局自有洞天。 郁郁葱葱中,有羊肠小道星罗期间,放眼望去,春光灿烂,远远地传来悠扬的古琴声。 王鲁生跟在曹颙身边,直觉得眼睛不够使,低声叹道:“这也太精巧了。” 曹颙看了几眼,心中也赞程梦星的别具匠心,对于这水色江南倒是生出几分留恋。不过,他见惯了北方园子朗阔的格局,还是觉得南边的园子小了些。 因三月初,水边清冷,程梦星就将客人引致园子西北角的“近客堂”。 “近客”是芍药别称,旁边就是一片芍药花圃。 如今,仲春时节,正是芍药初放,娇艳的花枝,让人看了,平添几分愉悦。 到了堂上,宾主落座,上了香茗。 程梦星就唤来小厮,吩咐道:“去书斋接少爷,再到姑太太处接姑娘来,就说有贵客至,让他们过来见礼。” 小厮应声下去,曹颙想起那年程梦星进士及第回乡路过沂州时,曾有意同庄先生结亲之事,有些缄默。 若是先生还在……又是什么情景…… 程梦星也想起此事,对曹颙道:“孚若,庄先生女公子今年十岁来吧?离京那年,她才六岁,就已经冰雪聪明,想来如今更盛?” 曹颙点点头,道:“十岁了,已经跟西席读了几年时,去年开始已经开始学习女红。” 程梦星见曹颙神色黯然,叹了口气,道:“我同先生相交多年,这话早年也提过,现下少不得同孚若再提一句,若是孚若瞧着小犬尚可,我愿让犬子为先生半子。” 曹颙闻言,感念程梦星这番好意,却不好应承。 程家上面没有婆婆辖制,程梦星又是先生故交,未曾不是好人家。但是曹颙这些年,从自家姊妹身上也看出,这女儿际遇多艰,没有娘家倚仗,日子委实不好过。 所以,他同妻子提及妞妞以后的亲事时,就没想过要离开京城。总要在眼跟前,才能照拂一二。 “伍乔兄盛情,先生地下有知,也会感念不已。只是有一件事,先生生前没有对人言过,先生在旗。”曹颙稍加思索,回道。 既然不能结亲,还是早先回绝好,省得人家儿子带过来,再回绝好像看不上人家儿子似的,反而叫人心里不痛快。 程梦星闻言,不由面上讪讪地道:“先生多年生活在江南,没想到竟是在旗。” 他自诩是庄先生的至交好友,没想到连好友的底细也不知,自是有些尴尬。 曹颙怕他多心,解释道:“我也是后来才得知,先生早年在京城,遭遇大变,才客居江南。先生虽没在朝,身上确有皇上恩典的五品云都尉的爵……而且,先生病故后,还有恩旨下来,先生的爵位由妞妞之婿或其子承袭。若不是因为这个,妞妞出旗成亲也不算什么;有了这个,就是欺君的罪过。” 这一席话,听得程梦星同程梦昆都愣住。 程梦昆想起早些年京城传闻,曹颙之母为“公主”之事。 五品云都尉,还是皇上前挂名的人物,没有出仕,反而到曹家为幕。若说没有今上的安排,谁人能信。 程梦星想得是庄席有治世之才,却是蹉跎半生,老死幕僚位上,这“遭逢大变”四个字,不知是何等惊险,才让他失了锐气。 王鲁生也认识庄先生,却不甚相熟,只记得是个干巴巴的老头。没想到这样其貌不扬的人,身上还有五品的爵。怪不得人都说京城官宦多,平素真是看不出,比县尊还高几个品级。 堂上气氛有些沉重,就听有人在门口道:“老爷,姑娘同少爷来了。” 众人顺着说话声望去,就见小厮身后跟着一跟着几人。前面站着两人,看着模样有几分相似,向来就是程梦星的一双儿女,后边是仆妇丫鬟等人。 女孩年纪略长,十六、岁,体态苗条,穿着粉蓝色的衣裳,梳着辫子,头上簪了两只红宝石簪子,胸前挂着个缠丝金项圈。 虽然看着不过是寻常得闺阁小姐的装扮,没有珠光宝气的俗艳,但是项圈坠子上鸽子蛋大的红宝石,显露着程家的殷实。 男孩年岁小些,十四、五,个子已经同姐姐差不多。长相有几分像程梦星,眉眼又比程梦星俊秀些。 说话间,姊弟两个已经进了堂上,先是给父亲请了安,随后见过堂伯程梦昆。 程梦星已经站起身来,指了指这姊弟两个,道:“孚若,七爷,这就是我小犬同犬女。”说着,他转过头来,对两个孩子道:“这是你们曹叔父,打京城来,是为父的好友;那是你们王世伯,从山东来,同咱们程家也是几代人的交情。” “侄女子鹤(侄儿子修)见过曹世叔、王世伯……”姊弟两个行礼见过。 曹颙同的王鲁生忙从座位上起身,唤人将早预备好的见面礼送上。 行过礼毕,程梦星打发女儿下去,留下儿子子修说话。 想着程子修差点成了妞妞的夫婿,曹颙少不得仔细打量几眼,却是越看越喜欢。恭谨有礼也说,那种落落大方的劲儿,也看了叫人欣喜。 若是妞妞得此佳婿…… 曹颙突然有老丈人看女婿的感觉,心中开始挑剔。 相貌太好了些,要是继承其父的风流性子,委实不是良配;又是打小失母,有祖母拉扯长大,虽知书达理,但是骨子里骄纵是少不得的。 心中腹诽不已,面上曹颙甚是温煦,对程梦星道:“听说伍乔兄家中有长辈在,用不用去给老人家请安?” 程梦星摆摆手,道:“孚若不必客气,随意就好。姑母生性清冷,鲜少见客。” 曹颙不过是一说,礼数到了就是。听了这话,就不在提及…… 园子东北,丹桂堂,上房。 程子鹤带着丫鬟婆子回来,还有满满两托盘的见面礼。炕边坐着一个中年妇人,俯在炕桌边的抄写佛经。 曹家置办的见面礼精巧,王家预备的豪气。 那妇人就是在程家老太太病故后,帮侄儿管家的程氏。对于这些见面礼,她却都没有入眼,反而微微皱眉,道:“都要出阁的闺女,还叫你出去见外客,好没道理。到底是什么客,值得这般郑重其事?” 程子鹤笑着在程氏身边坐下,拉着她的胳膊道:“姑太太勿恼。都是父亲的故交,通家之好,父亲才命我同弟弟拜见的。一位姓曹,京中来的,看着不到而立之年,应当就是父亲提过多遭的江宁织造曹家嫡子;一位姓王,山东来的,若是孙女所料不差,就是日照王家的当家,要不然也不会是堂伯陪着……” 程氏听到“曹”字,已经是身子已僵,待听说“江宁织造曹家嫡子”,已经是手扶胸口,脸色惨白。 程子鹤一口气说完,望像姑祖母,才发现其异常,忙站起身来:“姑太太……您身子不舒坦……” 程氏已经站起身子,嘴唇哆嗦着,扶着侄孙女的胳膊,急声问道:“真是织造曹家来人……曹家嫡子,莫不是曹家大爷曹颙?” 程子鹤虽不晓得程氏因何如此失态,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道:“父亲提过的曹家人,只有这一个,想来错不了。世叔名讳父亲没有提及,但是他吩咐人给我同弟弟递见面礼时,跟着来的下人称呼他为‘大爷’……” “曹颙来了……”程氏喃喃道,脸上似悲似喜。 没等程子鹤省过神来,程氏已经放下侄孙女的胳膊,“蹬蹬”地奔了出去。 直奔了十几步,她才听了脚步,转过身子,对程子鹤招了招手:“子鹤,过来……” 程子鹤出来,扶着程氏,犹豫了一下道:“姑太太认得曹世叔?这是要直接往近客堂去么?若是姑太太想见曹世叔,孙女使人过去请父亲带曹世叔过来给姑太太请安可好?” 曹家虽是京城显贵,但是既然与自家是通家之好,程氏又是长辈,那按照礼数,就算程氏相见,也当请曹颙过来拜见才对。 程氏却没有回答,反问道:“客厅那边,除了曹家人,还有谁在?” “还有本家大伯同山东王家的世伯……”程子鹤回道。 程氏抿了抿鬓角,稳了稳心神,道:“子鹤,我早先同曹家长辈也相识。你使人悄悄地问你父亲一声,是否能让我单独见一见曹家大爷。” “瞧姑太太说的,有什么不能见的?姑太太既不耐烦见旁人,便让父亲只带曹世叔来见姑太太……”程子鹤笑着说道。 程氏闻言,却是使劲摇了摇头,低声道:“按照礼数,当我过去。还是安排处能说话的地方,我过去拜见。” 程子鹤听着有些糊涂,瞧着姑太太这神态,同曹家指定不是寻常关系。但是长辈的事儿,也没有孙女多嘴的地方,她便应了。 怕婆子们传话,传不明白,她扶了程氏回屋后,就带了个小丫鬟往近客堂去。 屋子里,程氏挥挥手,打发侍候的丫鬟婆子下去。 她捻着手腕的上佛珠,身子瑟瑟发抖,忍了半晌的眼泪终于簌簌落下…… 近客堂外,湖石后。 看着去而复返的女儿,程梦星摇了摇头,带着几分嗔怪,道:“什么事就婆子们传话就是,用得着大晌午的跑来跑去?” 程子鹤让跟着来的小丫鬟先退下去,才说了程氏要见曹颙的话。 “姑太太要见曹颙?”程梦星闻言,颇为意外,道:“姑太太不是不耐烦见外人么,今儿怎么想起主动见客?方才曹颙提过想给她请安,我已经婉拒。他这次在扬州只是暂留,要往南边去的,过些日子还回转。鹤儿同姑太太说一声,看能否下次相见。” 程子鹤想着程氏的失态,道:“父亲,姑太太说不让父亲带曹世叔过去请安,她要过来拜见曹世叔。瞧着姑太太的意思,恨不得立时就见。若是父亲便宜,还是顺了姑太太的心愿吧。自打祖母故去,家事都赖姑太太。照看女儿同弟弟,也是耗尽心力,难得有这一次请求,女儿实不忍让姑太太失望……” 程梦星点了点头,道:“如此,等吃了席,我就安排静室。你回去告之姑太太吧。” 他想起母亲生前曾提过,这位祖父外室所出的姑姑,来扬州前一直定居江宁。 既在江宁,同曹家认识也寻常,只是不知姑姑到底要说什么话,要同曹颙“单独相见”…… 除了在近客堂安排席面,宴请曹颙同王鲁生之外,程梦星还在前院置了一席,招待曹、王二人的随从。 这相陪的,就是策园的几位管家。 难得来扬州,曹乙的风流性子,是止不住的,已经同曹颙告了假,花天酒地去了。随着曹颙来的,是魏黑、曹甲、小满,小满跟着进了园子里侍候,魏黑同曹甲在留在前院。 郭全有去船坞盯着修检去了,王家是两个扬州管事随着,同魏黑、曹甲一块入席。 众人寒暄时,魏黑就瞅着那大管家眼熟。 彼此一报姓名,他才想起来眼前这大管家不是旁人,就是康熙四十九年夏天跟着自家公子围剿过望凤庄的张鹰。 张鹰见魏黑盲了一目,怕他忌讳,没有往脸上看,所以没有认出来。 直到见魏黑打量,他才望过去,带着几分疑惑道:“魏管事……魏……爷……可是魏爷……” 魏黑“哈哈”笑道:“正是魏某。十来年不见,张爷还是龙虎精神。” 至于为何好好的捕头不当,到程家当家奴,魏黑心中虽奇怪,但是终没有当面发问。 若是涉及阴私,那不是与人为难么? 程家其他两个管事见他们认识,少不得问两句。 张鹰却是没遮没掩,笑着回道:“还是在衙门当差的时候,同魏爷见过一遭。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十来年了……都不敢认了……” 十年,就不敢认,二十年,是认不出? 曹甲看着眼前之人,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第八百六十一章 孽缘(上) 第八百六十一章孽缘(上) 策园中,程梦星最得意的,除了湖石、草木、亭台轩榭之外,就是点缀其中的美姬, 奈何曹颙在孝中,程梦星不好让园子里的美人露上一手,这宴客重点就放在席面上。盘碟碗筷,无一不精;煎炒烹炸,无一不美。 就是曹颙家里用着御膳传人的厨子,对眼前地道的淮扬美食,也只能赞一个字,“好”。 王鲁生却是吃惯了鲁菜,口味偏重,对淮扬菜不如曹颙那般喜爱。端着酒盅,同程梦昆两个推杯换盏。 说起来,两家祖上还有姻亲往来。 这次截了程家标,王鲁生怕积下宿怨,用心应承,程梦昆这边,有心交好王家,涉足南洋商贸,同王鲁生聊的热络。 因曹颙没有喝酒,程梦星也以茶相陪。席面上,程梦星问起京城故旧的近况什么的,曹颙一一回了。 待说起外甥女韩江氏,程梦星少不得端起茶盏,以茶代酒,谢过曹颙这些年对其照拂。 曹颙笑着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笑着说道:“虽说令甥女拜在家母膝下为义女,但是伍乔兄也别想着在我面前执长辈之礼。” 程梦星闻言,不禁莞尔:“那是自然,若是论起两家关系来,谁做长辈还真不好说。” 曹颙只听父亲提过曹家同程家有旧,其他的还真不知道,不由好奇道:“哦,咱们两家祖上结过亲?” 程梦星点点头,道:“先曾祖母出身顾氏,与令祖如夫人为堂姊妹。听说令尊早年迎娶顾夫人,就是先曾祖父做的冰人。” 若是从血缘上说起来,曹玺之妾顾氏才是曹颙的亲祖母。可能是打小就没见过的缘故,曹颙提及这位祖母并没有什么太大感觉。 早先他还奇怪,按照规矩来说,官员生母也可请诰封。 父亲即便官至侍郎,封了伯爵,追封的也只有曹玺同孙氏二人,没有顾氏什么事。 后来,同府中几位在世的旧仆问起此事,才影影绰绰晓得个大概。 顾氏,虽是江南名门望族之女,却不是曹玺到江南后纳的妾,而是在战乱中,与家人失散,被掠为奴,辗转到曹家为婢。 即便后来,曹玺到江南,带已经为侍妾的顾氏与顾氏族人相认,也无法抹杀顾氏曾流落在外的事实。 再说,还要顾及无子的孙氏,曹玺更不可能抬举顾氏的身份。 顾氏是程梦星曾祖母的堂妹,从这边论起来,程梦星反而比曹颙低一辈,要唤他一声“表叔”。 曹颙闻言,倒是对江南顾家生出几分好奇。那是父亲的舅家,说起来比孙、李两家同曹家血缘更近。 许是顾及祖母孙氏的缘故,曹颙的记忆中,父亲同顾家往来有限。当年照拂顾纳之父,也是因他携妻带子前往江宁投靠的缘故。 “两家还有这般渊源,真是想不到……”曹颙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感慨说道。 程梦星道:“是啊,我早先也不晓得。这次母丧回乡守制,才偶然听闻。” 两人都是聪明人,说起此事,想到长辈们对此事三缄其口,但又不像两家有什么仇怨的样子,都有些茫然不解。 这会儿功夫,王鲁生同程梦昆已经用了不少酒,两人都有些上头。 “不能再喝了,再喝俺就醉了。”王鲁生带着几分酒气,道。 “难得同席畅饮,七爷可不当藏私。”程梦昆亲自把盏,又给王鲁生斟满,劝道。 王鲁生闻言,平添几分豪气,瞪着程梦昆道:“程当家小瞧俺王老七么?那今儿就不醉不归,程爷敢不敢相陪?” 程梦昆端起酒盅,也带着几分酒意道:“酒逢知己千杯少,程某今日舍命陪君子!” 都是百年世家的家主,是真醉,还是假醉,只有他们自己个儿心知肚明,反正酒桌上喝得热乎。不知道的人见了,还以为是换帖的拜把子兄弟。 程梦星最是雅人,听着他们刮噪,就有些耐不住,见曹颙用的差不多,就道:“孚若,他们喝他们的,若是孚若用好了,咱们出去逛逛园子可好?” 对着两个酒鬼,哪里有外头景致赏心悦目,曹颙自然乐意相随。 程梦星让人添了几道爽口小菜给两人下酒,而后起身领曹颙出去逛园子。 直到出了近客堂,他才问出心中一直惦记之事,道:“对了,紫晶姑娘如今可还礼佛?家母生前留些不少佛书典籍,其中不乏珍本。我素来不信这个的,在我这里也是束之高阁,可惜了的。等孚若从广州回来,我收拾一份,给孚若带回京吧。” 虽说程梦星面色如常,故作随意,但是曹颙混迹官场多年,还是有几分眼色的。从他有些僵硬的笑容中,已看出他心中激荡。 曹颙心中,唏嘘不已。 如果当年紫晶选择外嫁,会是什么光景?若是放下心事,做这策园的女主人,说不定也不会三十多岁就病故。 “伍乔好意,小弟待紫晶谢过。只是紫晶……紫晶已于前年冬天病故……”曹颙带着些许黯然,说道。 “啊?”程梦星闻言,诧异出声。 因为男女有别,这些年来,程梦星同曹颙不乏书信往来,但是也不好打听紫晶的消息。 如今,他还是有一遭听说。 脑子里出现那个看似温和,个性果决的女子,他心中倒是真有些感伤。 程梦星急声问道:“葬在何处?”问完,才察觉自己个儿失态,讪讪道:“说起来,她若没有遭逢家变,嫁入胡家,还是我的亲戚……日后有机会,也当拜祭一二……” “她无父无母,无夫无子,除了曹家墓地,还能葬与何处?伍乔兄放心,我向来视其为姊,小儿小女视之为姑,不会断了香火供奉。”曹颙感念程梦星这份真挚,倒是没有挑理的意思,淡然说道。 程梦星扯了扯嘴角,没有再说话,脸上早没了笑模样。 曹颙见他如此,晓得他也没兴致游园,指了指前面一个亭子,道:“那边瞧着景致颇佳,咱们过去小坐如何?” 程梦星刚要点头,想起女儿方才过来所说的,犹豫了一下,道:“孚若,刚刚开席前,小女过来寻我,说是姑母想见孚若。还说不用咱们过去,她要过来相见。你看,这……当如何安排……” 曹颙闻言,道:“当然是小弟过去拜见,哪里有让长辈移步的道理?都怨伍乔兄,早先就当去拜见的,如今酒足饭饱才过去,委实失礼。” 程梦星到底是洒脱之人,心中虽为紫晶病故难过,这会儿也平息思绪,面色恢复了平静,点了点头,引曹颙往程氏所在的丹桂堂去…… 丹桂堂,上房。 炕上摆着饭桌,程子鹤劝了几遭,程氏也只是喝了两口菌汤,就撂下调羹。 眼见饭菜都凉了,程子鹤没法子,只好叫人撤了桌子,又怕程氏饿坏了身子,吩咐人预备燕窝盅候着。 她是看出来了,在见着那位曹家世叔前,姑祖母实没心思吃饭。 想到此处,她又唤了个婆子,低声吩咐道:“到近客堂那边看看,父亲他们用得如何。” 那婆子应声下去,程子鹤转过头来,就见程氏已经从炕边起身,到梳妆镜前坐下。 她看着镜子,摸了摸鬓角,问道:“鹤儿,我这两年,是不是老的厉害?” 程子鹤上前,站在程氏身后,脆声道:“姑太太只是打扮得素净了些,哪里老了?外人看了,谁会想到姑太太是父亲的姑姑,说是姐姐还差不多。” 程氏听了,却是苦笑,低声道:“我与你父亲同龄,说是像姐弟,倒也不差。” 程子鹤闻言,面上讪讪的,不知说什么。 虽然程氏脸上,依稀能看出早年的风韵,但是鬓角斑白,看着像过半百之人。程梦星今年只有四十三岁。 小姑娘见姑祖母脸上露出哀色,心中不忍,挤出几分笑模样,道:“既要见客,孙女就帮姑太太妆扮一下可好?姑太太穿戴这般素净,见外客也不好。” 程氏穿着苍青色的对襟衣裳,藏蓝色直裙,头上盘了发髻,只簪了一把白玉梳。 “算了,就这样见吧。不过是有几句话要问,太郑重了反而叫人不自在……”程氏站起身来,拉过程子鹤的手,拍了拍道。 话音未落,就见有丫鬟进来,禀道:“姑太太,老爷来了,说是带客过来给姑太太请安,就在廊下候着。” 程氏闻言,脸上已经变色,身子一趔趄,险些跌倒。 程子鹤忙上前扶住,程氏使劲咽了口吐沫,推开程子鹤的胳膊,快步迎了出去。 门外,曹颙站在程梦星身边,看着屋子外挂的匾额。 端的是龙凤凤舞,别有风韵,落款为“香溪”,这正是程梦星的号。这江南才子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只是不知后世程家有什么变故,这耗费程梦星心血的策园好像没有流传下去,委实叫人叹惋。要不然的话,也当晋身江南名园之列。 程梦星心里,则是想着自己姑母要见曹颙的缘故,却是一时猜不到。 这会儿功夫,程氏已经从里屋奔出来,出了屋门,望着站在程梦星身后的人影,止了脚步,不敢上前。 “姑母,这位就是侄儿在京城时结交的好友,已故曹织造大人的长公子曹颙。”程梦星看到她出来,上前两步,侧过身指了指曹颙介绍道。 说完,他又转过身,对曹颙道:“孚若,这就是我家姑母,你随着我称呼就是。” 曹颙上前两步,躬身道:“晚辈曹颙见过程姑母,请程姑母安。” 程氏狠狠抓住门框,才让自己站稳,点了点头,带着颤音道:“原是曹公子到了,还请堂上看茶。” 曹颙没有什么,应了一声,跟着程氏姑侄进屋看座;程梦星已经瞧着程氏不对,带着关切问道:“姑母脸色不好,可是身子不舒坦?还是使人唤大夫给姑母请脉吧?” 程氏忙摇头,道:“无事,只是早上起早了,精神有些不足,无碍。” 曹颙刚才俯身见礼,没有看清程氏模样,如今在座位上,听着他们姑侄对话,才看清楚程氏的长相。 这一眼望过去,他却是一怔,因为眼前这人瞅着有些面熟。 程氏这边,一边同程梦星说话,眼神也是望向曹颙。 不想,两下正是对上,看着曹颙懵然的模样,她的眼神有些慌乱,忙从曹颙身上移开。 这种带着关切同哀切的眼神……曹颙脑子里朦朦胧胧地浮出一个影子…… 再望向程氏的时候,曹颙就带了几分笃定。 心中疑惑不已,她为何会在程家,又成了程梦星姑母? 程氏见曹颙恢复清明,脸色白得越发厉害,轻咳了一声,对程梦星道:“听闻曹家大爷也是礼佛之人,我刚好得了几匣子好檀香,在佛堂搁着,梦星替我取来。” 程梦星晓得姑母是要单独同曹颙说话,心中虽百转千回,还是起身同曹颙告了声罪,出去取香去了。 看着他走了,程氏摆摆手,打发堂上侍候的丫鬟们出去。 堂上只剩下程氏同曹颙二人,一时之间,两人都没有开口。 程子鹤在里屋,还犹豫着何时出来拜见,就听到姑祖母将人都打发出去,站在那里拿着帕子,越发着急。 这会出去,不妥当;不出去,在里屋,还是不妥当,该如何是好? 小姑娘正着急,就听到程氏开口问道:“听说曹老爷前年病故,你丁忧之身南下,可是遇到什么要紧事儿?” 曹颙没有立时就答,而是停了半晌,方道:“晚辈有位至交,分别数载失了音讯,如今南下广州,就是为了找他……” “啊,他去了广州?”程氏闻言,声音有些激动,急忙追问道:“何时去的,好好的,怎么就失了音讯?” 程子鹤在里屋听着,还在犹豫这个“他”是何人,就听曹颙道:“我是该称呼您牡丹坊主,还是称呼您……邱姨娘?您误会了,智然虽弃了清凉寺住持之位,外出云游,却没有南下,而是北上。年前晚辈收过他的来信,他出了关,去蒙古了……” 没错,眼前这人,就是曹颙十几年前在秦淮河上见过的如意坊坊主“牡丹”。 至于知晓“牡丹”姓邱,是因为在父亲故去后,曹颙遵从父亲遗言,使人往江宁寻访庶母,得知有“邱”姓妇人曾在清凉寺附近居住,同智然有所往来;智然离开清凉寺后,这妇人也不知所踪。 原来还不晓得“牡丹”就是“邱氏”,不过细看她眉目,确有智然的影子,就晓得这两个实为一人。 程氏紧张地望着曹颙,听到智然的名字时,身子不禁前倾,眼圈已经红了。 直到听智然来信,踪迹可循,她才抚着胸口,深深地吸了两口气,望向曹颙,轻声道:“牡丹坊主?邱姨娘?两个都不算对,论起来,你当称我一声表姐……或是义姐……” 曹颙听了,却是出乎意外。 从智然的模样、曹寅的遗书中,他都能确认,智然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兄长。 智然的生母,就当是眼前的程氏,怎么又成了自己的表姐或者义姐? 这时,就听程氏缓缓说道:“我确姓程,邱是我母亲姓氏,我母亲出身前朝官宦之家,后被家族所累,罚没为乐籍。我父偶遇我母亲,有了我,却碍于母亲身份,无法纳她进程家,不得已养在外室。后来母亲病故,祖母使人接我,并没有带我回程家,而是送到江宁表姑处。”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道:“我表姑,就是你父亲的发妻顾氏夫人……当年表姑成亲数年未育,我去后,视我为亲女……” 第八百六十二章 孽缘(下) 第八百六十二章孽缘(下) 这是个让曹颙觉得狗血淋漓的真相,程氏闺名瑶芳,因打小随母外居,所以随母姓为邱。 八岁时,生母病故,程门顾老太太使人将孙女送到曹家侄女处。 曹寅发妻顾氏当时已嫁进曹家十年,一直未育,对这个身世堪怜的表侄女视若亲女。邱瑶芳以表小姐的身份,留在曹家,养育在顾氏身旁。 没想到,不到两年,顾老太太、顾氏相继病故。邱瑶芳生父,早已有了嫡女爱妻,哪里还会记得有个庶出女儿在外头,当然也不会使人来接。 邱瑶芳才十岁,失了表姑母做倚仗,在曹家处境尴尬。 因顾氏是夫妾娘家之女,孙太君对这个媳妇向来不太待见,对媳妇的表侄女也亲近不起来。 还是曹寅顾念发妻生前情分,待瑶芳如常,使得小姑娘心中慢慢踏实下来。 一年后,李氏进门为续弦。 她待人温柔,对丈夫前妻留下的这个表小姐也无恶感。只是两人关系,若是待之亲近了,有巴结丈夫前妻娘家人的嫌疑;若是待之冷淡,容易落下闲话,好像容不得旧人。 因此,对于这个寄居曹家的小姑娘,李氏也只能待之以礼。 邱瑶芳也晓得姑父后妻,不像姑姑那样亲近自己,小姑娘战战兢兢中,只能越发依赖姑父。曹寅喜她活泼伶俐,倒是真心疼爱。 而后,曹颜出生,而后两年,李氏无孕,孙太君为得男孙,张罗在家生子中挑人,想要为儿子添一房妾室。 这时,邱瑶芳已经是将到及笄之年。 曹寅这头,已经同妻子商量,为邱瑶芳寻亲事。只是瑶芳毕竟是程家女,上有亲父在,曹寅不好自专,就想着何时到扬州时,同瑶芳生父商议此事。 没想到,事情却有了变故。 少女心事,变幻莫测。 数年之间,对曹寅的依赖,已经使得小姑娘不知不觉情根深种。 待得知孙太君已经挑了个与自己差不多大的丫鬟,要给姑父为妾。瑶芳就犯了一个错误,借着自己出入曹寅书房便宜之便,诱惑了醉酒后的曹寅…… 小姑娘想得天真,原以为以姑父敦厚君子的性子,只要生米煮成熟饭,自己就能为曹家妾室。却是不晓得,曹寅不止是织造,还是皇帝安排在江南笼络江南文人的亲信。 儒家礼数,却是要命。 曹寅之所有在江南混得如鱼得水,除了他有一半顾家血脉,被江南士林视为自己人之外,还因为他行事方正,口碑极佳。 纳妻侄女为妾,在旗人中不算什么。 姊死妹续,姑死侄替,自古有之。女家是为了自家外甥子不受异姓后母凌虐,男家是为了留下亡妻的嫁妆或者保全两姓姻亲。 汉人重伦理辈分,能接受“姊死妹续”,对于“姑死侄替”,却是敬谢不敏,视为**失德之举。 曹寅当时在江南已经待了十来年,焉能不知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 况且,他虽是旗人,打小却受儒家正统教育,对于自己“酒后失德”之举,也是惭愧不已。只是他还不会去迁怒一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只能责怪自己无德罢了。至于纳邱瑶芳为妾,那是想也没有想过的。 羞愤之下,他借口公事,暂离江宁,往外地公干去了。 邱瑶芳战战兢兢过了一个多月,不见曹寅回府。 这个时候,就赶上李氏不舒坦,太医诊出,有两个月身孕。 孙太君盼了多年孙子,听说媳妇有喜,自然欢喜不已。邱瑶芳得了消息那刻,却是恍惚之中,晕了过去。 倒不是她盼李氏无子,而是她到底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鼓足勇气做下丑事,心中也不安,后来曹寅一去不返,也让她明白点什么。 如今李氏有身孕,连“无子纳妾”这一条也保不住,她自是惶恐不已。 再醒过来时,对着的就是孙太君冷冰冰一双眼睛。 孙太君执掌府中内务,对于小姑娘的那点心思,是跑不出她法眼。只是见儿子没那个意思,孙太君也没放在心上。对于儿子的品行操守,她还是晓得的。 虽说儿子在外,逢场作戏,也有些“粉红知己”,但是从不在家中胡闹。 再加上,书房在前院,都是曹寅的人,孙太君还不知邱瑶芳已经做下“丑事”。 这次瑶芳昏厥,孙太君过来探看,才发现小姑娘眉头已散,身子渐显圆润。老人家晓得不对,待听了大夫的话,竟只有惊诧了。 老人家在宫里多年,最是重规矩的,对于这种发生在自家有首尾的事,如何能忍受? 更不要说,她晓得瑶芳真正身世,知其生母为烟花女子,自是越发不喜。 儿子不在家,总不要让个大姑娘在家中大了肚子。老太太就安排人假借程家之名,将瑶芳送出府外安置。 李氏全心养胎,倒是没有生疑。因为她听丈夫先前提过,这表小姐到了做亲的时候。若是程家无人做主,就从曹家出嫁;若是程家有人做主,就要送回扬州。 虽不喜瑶芳,但是瑶芳肚子中却是曹家血脉。 孙太君就动了心思,寻思要是生下男孙,到时再做安排。于是,就使了几个心腹,将瑶芳软禁在外宅。 待曹寅归来,不见瑶芳,孙太君板着脸将儿子训斥一顿,说是已经安排瑶芳嫁人,叫儿子不要再多事。 曹寅如何肯信,不过几日,就追查到瑶芳的下落。 不过,他没想好如何安置瑶芳,加上两头都有了身孕,也是震惊,就没有去相见。 这一拖,就拖到两处产期皆将至。 只是瑶芳被软禁数月,惶恐不安,反而比李氏提前数日产子。 孩子落地后,瑶芳一眼都没见,就睡了过去,等到醒来,被告之孩子夭折。 瑶芳初还以为是真的,痛不欲生。后来无意得知李氏产子,心中不由有了念头。总觉得自己的孩子没死,说不得织造府里的那个…… 想到这个,她将寻死觅活的心收了,一心想要养好身子,早日回曹府,去看一眼小公子。 没想到,才出月子,她就被灌了药,塞上了客船,被卖与一四川商人做妾。等她醒过来时,已经是两日后,船离开江宁百里外了。 虽说哭闹不堪,到底是个弱女子,只能被带到四川。 后来在四川数年,与人妾室,并不容易。就算那商人极爱这个少妾,瑶芳心中始终记挂着儿子。 没错,就算一眼都没看到,她也晓得自己生下的是儿子。 生产时,她虽疲惫,却未失去知觉,婴孩响亮的啼哭声。接生婆子那声“小辣椒”,她记得清楚。 织造府的长公子……或许就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儿子…… 因这份想念,她在数年后,终于寻了个机会,从四川逃了出来。 等到了江宁,花掉了盘缠,想要入曹府,却不得其门。 她一个年轻妇人,孤身一人,就招来地痞,将她敲晕了,想要卖入娼门。 当时见她的,正是如意花舫的主人绿娘子。 说也是运气,绿娘子是从扬州出来的,早年同瑶芳生母是手帕交。 瑶芳长大后,肖像其母,再看其年龄,绿娘子就怀疑是故人之女。等她醒来,一问,果不其然。 绿娘子听了瑶芳的际遇,除了感叹宅门吃人外,还告诉瑶芳一个消息。 曹家那位嫡出的大公子,可能被仇人掠走。虽说曹家没有大张旗鼓地寻人,但是烟花之地,消息最是灵通。曹家,在江宁又是龙头,盯着他们家的人不少。 已经有不少士绅,想着寻美姬与曹寅为妾。 瑶芳虽焦急不已,也只能等待。还好,不久之后,就有李氏夫人携子归来的消息。 瑶芳虽想要见孩子一面,却被绿娘子劝住。 对于豪门大户来说,嫡庶之分,天壤之别。不得见光的私生子,还是正室嫡出的公子,是两个不同的前程。 瑶芳虽思子心切,却也晓得绿娘子说得在理。她就是私生女,没有入过程家大门,不是同生母蜗居在小院子中,就是寄人篱下,自是舍不得自己的儿子也受这般苦楚…… 听到这里,曹颙想起那年秦淮河上的经历,道:“怨不得在画舫时,您因我落水失态。原来不是怕受牵连,而是以为我是您的骨肉。” 说了这么多,瑶芳早已是泪流满面,低头拭了泪,道:“是啊,听说是你,我当时心里都要高兴疯了。我还记得清楚,宁爷介绍大爷,说是‘文武双全,就连万岁爷见了,都赞一声好’。可是见你穿着锦衣,与总兵公子、知府公子为友,前程大好,我只能越发守着自己的本分,生怕失态,引起别人生疑……” 不知是因为事情久远,还是因眼前这人是智然生母的缘故,曹颙对瑶芳,生不出轻鄙之心。 “既是误认了我,后来又怎么寻到智然?”曹颙见稍加沉思,问出心中疑惑。 瑶芳闻言,露出苦笑,道:“其实,那次是船上见你,我就觉得你面善,但是还以为母子连心的缘故,没有想旁的。后来老太君病故,出殡之日,我混在人群之中,想要见你一面。正好看到你扶着你母亲出来……你三分肖父,七分肖母……我就是想要再自欺欺人,也是不能……” 曹颙听了,只能唏嘘。 想起那年,因家中添了庶弟,父亲厚待庶子,母亲还为此委屈病倒。当时,曹颙在母亲窗下,听到母亲抱怨时,提过他出生时,父亲并未欣喜什么的。 再加上李氏提及生自己难产,曹颙还真想过,自己是不是“狸猫换太子”里的“狸猫”。因母亲亲子难产夭折,父亲为了安慰妻子,抱来外头的孩子。 不过,等后来,人人都说他长得像母亲。他对着镜子照照,自己同母亲、姐姐确实有几分相似,就不怀疑自己的血缘了。 毕竟,还有个慧眼如炬的老太君。要是自己不是亲孙子,老太太也犯不着那般宠溺自己。 现下想来,才晓得,自己出生时父亲有“丧子之痛”。看到家中的嫡子,想着外头那个“夭折”的庶子,心中定不是滋味。 “我这一生,十几年的奔头就是织造府中的你。晓得你是李夫人亲子,不是我的孩子,我当时真不知怎么熬下去。只是冥冥之中,不肯死心。寻思有没有可能,你只是因李夫人养大,只是凑巧相似。等你入了清凉寺,我初一、十五就往清凉寺上香。没想到,直到你回织造府,也没机会见上一面。后来,无意碰到智然同他师傅……他师傅出家前,是曹家下人,早年过去给老太太请安,我曾见过……只一眼,我便认出智然就是我的孩儿……”说到这里,瑶芳已经泣不成声:“却是相见匆匆,想着去清凉寺寻人时,才晓得他们师徒云游去了……” 以后的事,曹颙就知道了。 瑶芳托名“邱氏”,在清凉寺附近买宅置地,等到智然云游回来,经常去探望智然。去的次数多了,智然察觉出不对,母子两个许是相认。 而后,曹寅升任礼部侍郎,阖家北上,智然借口“访友”,随曹寅夫妇同行。 “不管是在江宁,还是在京中,我都劝过他还俗。他却是只肯将红尘当劫数,历劫而来,历劫而去,始终不愿还俗。”想着少年时的小伙伴,曹颙带着几分怅然道。 虽然对父亲当年的行为不敢苟同,但是曹颙没有迁怒智然之意。智然从小在佛门,心境纯真,那份淡然是曹颙一直羡慕的。 当初晓得他是父亲庶子,却碍于私心,不愿让母亲难堪难过,曹颙始终没有揭破,但是亲近之情不减。 瑶芳哽咽着说道:“是呀,我卖了如意画舫,在清凉寺附近置地百顷,就是盼着他能还俗,保他一生安乐。他心中,却只有佛祖,劝我放下执念,好好过后半辈子。忒是狠心,我想着他要是乐意做住持就做,我在清凉寺外跟着守着就好。他却是只留下一封信,就弃了住持之位云游去了……机缘巧合之下,我就回了程家……” 看着眼前的妇人,想着她半生颠簸,曹颙倒是有些不忍,道:“智然既不愿还俗,您总要有人侍奉……伍乔兄为人至诚,在这边也算养老之上选……” 瑶芳点了点头,含泪道:“是啊,他待我甚是孝顺,孙女孙儿也听话……我是一个人待怕了……” 曹颙想起父亲遗言,心中叹了口气,说道:“父亲有过遗言,让我寻您、照拂您……还提及您若愿意,百年后可葬入曹家墓地……” 瑶芳听了,怔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嚎啕大哭…… 第八百六十三章 春 第八百六十三章春 三月的京城,看似平静。 虽说从改元算起,今年是康熙五十九年,但是先帝世祖文皇帝是顺治十八年正月初七驾崩,两日后三皇子玄烨登基。因此,算起来,今年已经是康熙登基六十年。 古往今来,数百帝王,能做满一甲子的,康熙成了头一人。 就是有名的长寿帝王商王武丁也不过在位五十九年,周穆王五十五年,汉武帝五十四年。 朝臣中,最不乏的就是颂恩之人,打从正月十五,六部开衙,这请求行庆典的折子就没有断过。 康熙都以“西北用兵,军民劳苦”由子驳了。 若说欢喜的,就是简亲王雅尔江阿,因为嫡子永谦从西宁回京。 不管对故去发妻情分几何,雅尔江阿对这个嫡子是真心疼爱的。在嫡长子德隆病故后,雅尔江阿早已将永谦这个嫡次子视为继承人。 当初同意让永谦跟随十四阿哥去西宁,是想为儿子赚军功。等到儿子离京,他就后悔了。 虽然也姓爱新觉罗,但是简王府一系并不是太祖子孙,能做到世袭罔替的和硕亲王,已经是极致。就算再多的军功,也不过只是锦上添花而已。 看着因西北风沙,添了几分男儿气的儿子,雅尔江阿忍住心中的激动,点了点头,道:“回来就好,先去给福晋请安吧。你出京这些日子,真儿念叨你多造,你上回使人送回来的物什,她也甚是喜欢。” 永谦却没有欢喜之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满脸羞愧道:“儿子给阿玛丢脸了,请阿玛责罚。” 雅尔江阿闻言一愣,看着儿子没有说话。 永谦已是涨红了脸,使劲地攥了拳头,红了眼圈,道:“阿玛,儿子出去这一年多,兵书阵法,骑射功夫,不敢有半分懈怠……原想着,在疆场展咱们简王府门楣……谁想,却在大军进藏之前,被大将军王调离……” 雅尔江阿记得清楚,自己这个儿子,看着文质彬彬的,但是也羡慕祖宗功绩,对于掌兵事的十四阿哥更是推崇,打小就是“十四叔”不离口的。 如今,黯然回京,心中未尝不怨。 雅尔江阿扶起儿子,道:“不是十四阿哥将你们调离,这是皇上的恩典。广善与你虽没有正式请封,但是却是裕亲王府同简亲王府嫡子。贝子鲁宾、护国将军敬顺,品级不如你们,也是身份贵重。皇上待宗亲向来仁厚,放心不下你们涉险,这是拳拳爱护之心。” “若说身份贵重,谁能贵重过大将军同平郡王?若是顾及宗室嗣子,不愿其涉险,为何还留了弘曙在西宁?”永谦心中愤懑不已,只当父亲这番说辞,是为十四阿哥开脱,带着几分委屈道:“儿子只是谨记阿玛告诫,对大将军敬之,没有近之而已。” 雅尔江阿摇了摇头,道:“宗室到底不是皇室。不放心你们涉险,只是因为你们是宗室。而淳郡王府的大阿哥弘曙是皇孙,未来天子亲侄。就算要在西北捞军功,也要先可着皇孙。这样,建立功勋,成为未来天子所依赖的宗亲。我们同太祖、太宗的子孙,自是要靠后。” 父子二人,难得说这些多话。 永谦似懂非懂,喃喃道:“阿玛,那平郡王呢?不是皇子皇孙,爵位说起来,比大将军王还高,也留在西北,还守着古木大营。” 十四阿哥虽说代天出征,封了大将军,用得是王驾,但是正式封爵是固山贝子。讷尔苏,却是世袭罔替的多罗郡王。 雅尔江阿笑道:“正因他爵位比十四阿哥高,才得以留在西北。若是十四阿哥有事……有事回京,西北总要有身份压得住的人统摄全局。西北,毕竟不是十四阿哥的西北,是皇上的西北……” 至于为什么信任讷尔苏,是因为讷尔苏自幼养在宫中,王府中当家的嫡福晋又是曹寅之女的缘故吧。 皇上,对曹寅同李氏夫人所出子女,自来不乏恩赏。没有人会怀疑曹家几代人对皇家的忠心,平郡王府得了这个福晋,算不算锦上添花? 雅阿江阿想起前几年的传言,神情有些高深莫测起来…… 淳郡王府这边,却没有人因弘曙得“重用”而欢喜。 就是早先最不愿让弘曙为嗣的嫡福晋,听说其他王府的阿哥都回来,弘曙却跟着中军从西宁拔营,心里也平添几分担心。 因为同侧福晋妻妾争锋二十多年,嫡福晋在求子无望后,想得就是王府立谁为嗣,也不能立侧福晋所出的三个阿哥。 为了这个,前些年她也动了不少手脚。 后来见七阿哥主意已定,弘曙的地位越发稳固,她就有些心灰意冷。 不过,这些年冷眼旁观下来,她也渐渐心安。弘曙的品行,说起来在皇家都是稀罕的,倒是真正纯孝之人。 加上弘曙同自己的养女大格格初瑜感情最好,对其他异母弟弟妹妹,也自来友爱。嫡福晋心中就退了一步,同长媳的关系,也渐渐和解,不像早年那样累人。 若是弘曙真有闪失……再往下的弘倬,可不是个好脾气之人…… 连嫡福晋都担心,更不要说生母侧福晋,牵挂得不行。 寝食难安,加上季节变换的缘故,侧福晋就病了。 嫡福晋去看了一次,见她病得厉害,怕有什么闪失担干系,倒是费心思延请太医,费心诊治。 侧福晋是心病,吃了药也不见精神好,弘倬心疼母亲,同父亲报备过,就接了长姊初瑜回来,想着让姐姐开解母亲。 他却是个粗心的,没有想到母亲的“心病”是担心远在西北中军帐中的哥哥。毕竟,在他心中,身为爱新觉罗子孙,八旗建儿,能随军出征,才是天大的荣耀。 他还以为母亲的“心病”,是因为内院两位庶福晋有身孕的缘故。 哥哥已经二十多岁,王府中最大的异母弟弟才十岁,还能抢了哥哥的嗣子位,有什么可担心的?就算这两个庶福晋产下阿哥,又能当什么。年纪小,生母出身低。其中一位庶福晋,还是婢妾出身。 之所以都请封了名号,是因为王府妻妾本就不像其他皇子府那么多。父亲又是宽厚性子,就都抬举了名分。 得了消息后,初瑜就请示了婆母李氏,回王府探母。 一路上,她想着开解母亲的言辞。却是,觉得头疼,又觉得母亲可怜。因不是正妻,就算生了五个子女,母亲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等到了王府,初瑜都没有想好说辞。毕竟,按照孝道来说,庶母们为父亲添丁,她这做女儿的,当欢喜。但是从母亲这边说,她又实不愿那些年轻的庶母分了母亲的宠爱。 进了王府,她还是按照旧日规矩,先去正堂拜见养母嫡福晋。待听了嫡母所说,初瑜才晓得母亲的病症不在两位庶福晋有孕,而是因牵挂长子的缘故。 “哎,你既回来了,就好生劝劝她。我问过你阿玛,大阿哥在中军帐,你十四叔身边,大军守着,妥当着呢。不是说朝廷有三十万大军在西北么?那中军打着代天出征的旗号,就算不跟铁桶似的,也差不离了,实没什么好担心的。”嫡福晋拉着初瑜的手,说道。 初瑜一一应了,嫡福晋就打发她去侧福晋处。 看到女儿归宁,侧福晋不禁红了眼圈。对于这个长女,虽小时候没养在跟前,但是她也当成主心骨似的。 初瑜见了,心里叹了口气,拿了帕子,上前帮母亲拭了眼泪,道:“额娘,外头多少人羡慕弘曙。因是皇孙的身份,身份金贵,就算跟着大军出征,这进藏打仗的苦差也轮不到他,只跟着中军大营,管着粮草,就能得了军功。额娘当欢喜才是,弘曙即便不是嫡出,有了这军功傍身,郡王长子的身份也越发稳当。皇玛法点弘曙随征,就是给咱们王府的莫大恩典。” 听了女儿这些话,侧福晋眼泪止住,带着几分恳求道:“真的?不是说弘曙离了西宁了么?都说准格尔人凶狠,来去如风,要是碰上了可怎么好……” 初瑜握着她的手,道:“额娘,那些兵事,女儿也不懂。只是您想,这两军交战,粮草大营是搁在前方,等着敌人来抢来烧;还是搁在隐秘的后方,妥妥当当的?” 虽不晓得女儿为何这般相问,侧福晋还是回道:“自然是后方隐秘之处,搁在前面,不是成了资敌了?” “那母亲还担心什么?弘曙虽离开西宁,却是往粮草大营,掌管粮草。况且又是跟在十四叔身边,不知有多少人护着。额娘就不要再自己个儿吓唬自己个儿,若是弘曙晓得额娘因他的缘故病倒,心里也不踏实。”初瑜柔声道。 或许早年侧福晋求的是同丈夫的恩爱百年,但是这些年下来,府里不断添新人,她也就将全部心思搁在儿女身上。 眼前见女儿说得笃定,她竟真觉得安心许多。寻思自己是不是想得太遭了,总是想得不好的,别再因这个的缘故咒到儿子…… 京城风风雨雨,曹颙都顾及不到。 现下,他在扬州逗留数日,船队也修检好了,今日就要扬帆启程,顺长江而下。 扬州码头上,望着岸边的大船,又看看程梦星,程梦昆不由觉得头疼。 这个堂弟,还真是任性。中了进士,入了翰林,说弃了弃了,丁忧后就不再出仕。如今,许是在扬州待腻了,见曹颙要去广州,不知怎么又想起厚颜相随。 “星弟,侄女已经十六,前两年是孝中耽搁了。这两年你这做父亲的又不着急,难道还要一直耽搁下去?”程梦昆不死心,压低了音量劝道:“广州千里迢迢,你这一去,最少半年,这一年又过去了。” “堂兄,我只有这一儿一女,实舍不得鹤儿早嫁。再留一年,明年说亲,后年十八出阁也不算迟。”说到这里,程梦星做了个长揖,道:“家中之事,弟就尽托堂兄了。” 程梦昆劝不动他,只能叹气,摆了摆手,道:“随你吧,随你吧。” 程梦星毕竟是策园家主,子鹤子修姐弟,都到码头送行。 程梦星同堂兄说完,少不得对女儿交代几句,好生侍奉姑太太,打理家务;而后,又对儿子说了几句勤勉读书的话。 子鹤领着弟弟乖巧应下,眼角看到不远处同堂伯寒暄的曹颙,心中想起那日在丹桂院上房里间所听见的。 抚养她数年,向来最为她依赖敬重的姑太太,竟然有那不堪的身世。 这世界,并不像戏文中说的那么美好。 她自己心中,也说不清是该鄙视姑太太,还是该可怜姑太太。 在曹颙走后,姑太太进里屋,看到手足无措的她时,并没有意外震惊之色。 子鹤的慌乱也渐渐平息,看着姑太太平静无波的眼眸,她明白了,姑太太从头到尾都记得自己在里屋。 见她半晌不说话,程氏露出几分苦笑,低头道:“我这半生如此污秽不堪,本就不该听了你祖母的话,重回程家……” 子鹤到底心肠软,忙道:“姑太太本是程家女,回到程家有何不对?况且祖母故去后,我同弟弟全赖姑太太照看。” “这些污秽之事,本不该让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儿听见。只是你同我一样,少小失母,失于亲长教导。你要记得,世道艰难,女子尤苦,半步也错不得。我这半生坎坷,有子不能认,有家归不得,皆是少时一念之差。”程氏叹了口气,道。 这毕竟是长辈之事,不管子鹤如何想,也不好开口评述,只能缄默。 就听程氏幽幽道:“你祖母故去前,曾令你父为我在程家墓地外置办坟茔地,我劝了两遭,都没有拦下你父亲。你父亲如此,不过是以为我无子的缘故。同为女子,这些事,我能告诉你,却无颜告诉你父亲。如今,你晓得这些,等我百年后再与你父亲说之吧。” 子鹤抬起头来,鬼使神差地问道:“姑太太……您想要葬入曹家……” “哈哈!”听了这话,程氏不禁笑出声来,表情却是比哭还难看:“葬入曹家?我这失德失贞之身,有何颜面去见先人……我死后,火葬,骨灰……直接洒在江宁清凉山,让佛祖超度我这有罪之人……” 第八百六十四章 “家规” 第八百六十四章“家规” 曹頫千里迢迢从京城过来,孙文成少不得带着次子、三子们小心款待。 曹頫原是怕姐姐同外甥受欺负,见大家看着都好,也就跟着嘻嘻哈哈的,过场上半点礼数不亏。 不管如何,他是代表曹家来的,其中关系到曹家同哥哥们的脸面,即便心中对孙家的装腔作势厌恶,面上还是一家亲的模样。 这日,却是恼了。 孙文成几个小的庶子,年岁同孙礼差不多。他们虽然不敢找孙礼的茬,见面了不过阴阳怪气两句,却是看着孙初眼红,那眼神就跟要吃人似的。 孙初生母是曹颖的丫头,曹颖又留着这个庶子在身边,自然不会亏待。一应吃穿用度,都同孙礼一样。 孙初也是乖巧,对嫡母又敬又爱,整日跟在嫡兄身后,跟个小尾巴似的。 孙文成本就节俭,安氏又不是大度的,孙家这几个庶子的情形也就可想而知。虽不像寻常百姓家那般艰难,但是也比不得孙礼、孙初兄弟两个。 同样是孙子,孙礼是安氏的命根子,疼得跟什么似的;对于孙初,安氏却是掐着眼睛不待见,只恨他小小年纪就势力,跟着嫡母,没有跟着父亲。 等到曹頫过来,孙文成已经让安氏预备了不少要带往京城的东西。媳妇的,三个孙子孙女的,曹家姻亲的。 孙文成几个姨娘听说了,少不得跟着泛酸,几个庶子也就越发不待见孙初。 按照身份,他们比孙初辈分高,生母也体面些,都没有那般待遇。 曹頫在杭州逗留几日,同姐姐商议后,定好了近日返程。 这几个庶子,就寻了空,在孙礼不在的时候,将孙初截住。却是耍奸,拳脚都往孙初身上招呼,不打脸。 孙初被狠狠揍了一顿,脸上却看不出什么。 孙初小时候也被父亲揍过的,唬得也直晓得哭,不敢去找嫡母告状。毕竟,这几个打他的,都是他的“叔叔”。 孙礼从母亲处回来,不见弟弟来寻自己,就找到弟弟房里,发现小家伙正趴在炕上“呜呜”哭着。 负责照看孙初的于嬷嬷,站在炕边,面色为难地瞅着。 “二弟怎么了?”孙礼见了,皱眉问道。 于嬷嬷搓着手,不知该如何回答。孙初脸上没挨打,但是衣服上皱皱巴巴的,也瞧出不对。她本想要去回曹颖,对孙初拦下。 “大少爷,二少爷方才去寻大少爷,回来就开始哭。”于嬷嬷回道:“老奴问了两遭,二少爷也不肯说……不是老奴多嘴,这边几位小爷,好像有些不待见二少爷……” 于嬷嬷不是孙家奴才,是曹颖的陪嫁婆子。 她晓得因别居的缘故,安氏如今正挑曹颖的不是,但是见孙礼带着怒气,也没敢隐瞒。 孙初这边,见哥哥来了,坐起身来,抽抽搭搭的停了眼泪,用袖子抹了把眼睛,哽咽着说道:“大哥,我没事儿。咱们何时回京啊,我想……我想姐姐同姨娘了……” 孙礼见他手腕青紫,上前卷其他袖子一看,里面都是淤青。 “疼……疼……”孙初碰触之下,小脸苦成一团。 于嬷嬷唬了一跳,她原以为不过是说话吃哒两句,推搡两下,没想到身上挨了打。 孙礼见状,已经红了眼,对于嬷嬷吩咐道:“将二少爷衣服撩了……” 于嬷嬷心里也害怕,不敢担干系,听了孙礼的话,撩起孙初的衣襟,露出个遍布青斑的肚皮;再看裤子膝盖处,已经渗出血来。 “你这老奴,母亲将二弟交给你照看,这就是你的‘照看’?”孙礼已是怒极,瞪着于嬷嬷喝道。 于嬷嬷心里“咯噔”一下,立时跪下了,磕头哀求道:“大少爷,都是老奴的不是,不该让二少爷单独出去。谁会想到,谁会想到,这就前后院的功夫,就会出这么大的事儿……” 孙礼进京时,刚记事,对于这边叔叔婶婶,本就没什么感情。 这次回来,除了对祖父、祖母还算亲昵外,其他人也多是礼数不缺,亲近不足。 这两个多月的,对于母亲的处境,旁人的冷嘲热讽,孙礼都看在眼中。 如今,弟弟竟受到这般欺凌,如何不叫他暴怒。 孙初虽身上疼得厉害,但是见哥哥恼怒,反而不敢哭了,红着脸撂下衣服,低声道:“大哥,我不疼……” “哭,一会儿你就使劲哭!”孙礼想了想,吩咐道。 “嗯?”孙初倒是有些愣了,歪着小脑袋,一时反应不过来。孙礼已经吩咐于嬷嬷去请人,祖父、祖母,母亲、舅舅,都要请到,不用仔细说缘故。 于嬷嬷麻利地起身去了,如今马上就要回京,大家都不用再看孙家人脸色,她巴不得事情闹大,让大家心里爽快爽快。 孙礼低下头,从荷包里掏出个小瓷瓶来,这是舅舅曹頫给他的薄荷油。 他倒了半瓶,在弟弟的袖子上,小声说道:“一会来人,就使劲哭,一时半会儿不用说话,哭不出就用这边袖子揉眼睛,动手是孙玮、孙环吧?” “还有五叔……”孙初小声道。 孙礼听了,拳头攥得紧紧的,脸色越发黑得怕人。这行五的孙班,是孙珏的同母弟,也是孙家嫡子。 孙礼恼的是,这孙班不仅是嫡亲叔叔,而且已经十六岁,竟然对九岁的侄儿下手。 孙家内宅本也不大,这会就听到远远地有脚步声过来。孙礼低声对弟弟说了个“哭”,而后倒出两滴薄荷油,往眼皮抹了,眼前立时模糊,眼泪跟水似的奔涌而出。 孙初也明白了兄长的用意,用袖子一揉眼睛,扯着嗓子开始嚎哭起来。 最先赶到的是曹颖,她住得离儿子们最近,得了于嬷嬷的消息,听着稀里糊涂的,急忙忙地赶过来。 没想到,还没到院子门口,就听到庶子凄惨的叫声。 她不禁快走几步,撩了帘子进屋,就见庶子憋得通红,像是要哭得背过气去;再看素来稳重的长子,眼圈通红,不停地掉眼泪。 “我的儿,这是怎么了?”曹颖忙上前,拍了拍孙初的后背给他顺气,眼睛去望向孙礼。 孙礼却是泪如雨下,不肯吱声,也不肯擦眼泪。 见来的是嫡母,孙初还犹豫着要不要接着哭,就将哥哥用口型示意他继续,扯着嗓子继续嚎哭。 这回,却不是用了薄荷油,而是身上火辣辣的疼。直觉得哭着,顾不得身上,这疼得滋味儿才好些。 曹颖见两个孩子都不说话,但是满脸的委屈,却是遮也遮不住的,也跟着红了眼圈,搂着孙初道:“初哥儿到底什么委屈,快跟母亲说,母亲给你做主。” 孙初听了,想着这些日子,那些叔叔们背地里的欺负,越发哭得狠了。 这会儿功夫,安氏也到了。 远远地听到嚎哭声,她就皱眉,待晓得这这边院子,心中越发腻味。 进了屋子,看着曹颖搂着庶子抹眼泪,安氏不由竖起眉,怒道:“老爷同我还活着呢,大白天的,嚎什么丧!” 这一嗓子,终于使孙初唬得止住嚎哭。 接下来,安氏才瞧见宝贝长孙也在,眼圈红红的,脸上都是泪痕。 “哎呦呦,看把我的宝贝孙儿委屈的。是孙初不听话,你做哥哥的,就要摆出哥哥的架势来,想打想骂都随你,怎么还自己个儿抹起眼泪来?”安氏忙上前两步,将长孙拉倒炕边坐下,说道。 曹颖这会儿,早已起身,手中还拉着庶子。 就听门外有人道:“荒唐,兄弟之间,本当友爱恭敬,这又哭又闹的成何体统?” 这一嗓子,却是洪亮,正是孙家家主孙文成,随行而来的,还有曹家的五爷曹頫。 曹頫才不相信,外甥会欺负庶弟。这个外甥没有继承其父的刻薄,而是继承了其母的敦厚,向来都是很有长兄做派。 这孙文成到了,就没有安氏说话的份了,安氏讪讪地起身,将炕边的正位让给丈夫。 孙文成坐了,皱眉看了媳妇一眼,不赞成地摇摇头,道:“慈母多拜儿,这好好的,兄弟两个怎么就激眼了……” 曹颖这边,心里也糊涂着,却也同弟弟一样,不相信是自己两个孩子闹别扭。 她还没有回答,孙礼已经跪了下来,红了眼圈道:“祖父,孙儿是兄长,本当好好照看弟弟。今日都是孙儿不是,没有照看好弟弟……才使得……”说到这里,却是低头,道:“还请祖父责罚……” 孙初见祖父板着脸,生怕哥哥真受责罚,忙跟着跪下,道:“不干兄长的事儿,是孙儿没有带丫鬟婆子,自己个儿去找哥哥的……” 这一跪之下,触动膝盖上的伤口,疼得小家伙直呲牙,额头已经都是冷汗。 不止是孙文成,大家伙都瞧出,这兄弟两个说得话古怪,一个护着一个,不像兄弟口角的意思。 “到底是怎么回事?”孙文成的眼睛扫过安氏同曹颖。 安氏哪里晓得,曹颖看向的于嬷嬷。方才于嬷嬷说得含糊,只说是哥儿们受了委屈,请她过去看看。 大家顺着曹颖的眼神,都望向于嬷嬷。 于嬷嬷隔着袖子,狠狠地掐了自己两下,跪下带着哭音回禀道:“奶奶,方才二少爷午睡起来,听说大少爷在奶奶房里,就要过去给奶奶请安,顺便寻大少爷……老奴原要侍候着,二少爷说是在家中,又只隔了个院子,没让老奴跟着……谁想,谁想……这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二少爷就遍体鳞伤地回来……大少爷向来最疼二少爷,见了二少爷这样,就不知怎么好了……都是老奴的不是,但凡老奴跟着,拼了老奴这条贱命,也不会让二少爷伤成这个样子……” “啊?”曹颖诧异出声,孙文成的脸色已经青黑的怕人。 安氏听了这话,却是满心不自在,毕竟这内宅是她管着的,嘟囔道:“哪伤了?不过是脏了衣服,就那么金贵了……” 曹颖却是晓得于嬷嬷不会扯谎的,上前解开庶子的衣裳,那青紫淤痕立时一遮无掩。 一个九岁的孩子,能惹多大的仇怨,这股邪火,到底是撒向谁? 曹颖的眼泪,再也止不住,搂着孙初“呜呜”哭起来。若不是背后有个靠得住的娘家,今儿挨打的说不定就不是她的庶子,而是她的亲生儿子。 孙文成气得要吐血,这还是在亲家舅爷面前。曹頫虽是一句话没有说,但是小脸都要成冰山了。 接下来,少不得压着怒气,使人去请了大夫。 接下来,就是该请家法了。 孙家五子孙班、六子孙玮、七子孙环,一个都没跑了,就在这院子里,被打了几十板子。 安氏不会哪理会庶子,看到嫡出幼子在里头,却是慌了。 孙文成是要立家法,也要安抚受了委屈的媳妇孙子,最主要的,是给曹家这位舅爷看。 孙班他们几个,哪里吃过这个苦头,挨了两下就少不得哭爹叫娘。 孙文成看着不成器的几个儿子,再对比曹頫的儒雅风度,孙礼、孙初兄弟两个的乖巧懂事,心里越发发恨,叫人塞了孙班他们几个的嘴,狠狠地打。 孙礼见板子打过了一半,心中冷哼了几声,牵了弟弟的手,到祖父跟前求情。 “祖父,叔叔们定不是有意伤二弟。许是瞧着父亲不在,担心我同弟弟,才好心教导我同弟弟规矩。若是因此,使祖父怪罪叔叔们,反而是孙儿们的不是。”孙礼躬身,道。 孙文成看着长孙眼圈通红,心里叹了口气,面色慈爱许多,看这几个儿子就越发不顺眼。 毕竟,这孙家未来的家主,是眼前这个长房长孙。这几个孽子,虽然没有将手伸到长孙身上,但是也没给这个长孙面子。 话说到这个地步,孙文成倒是越发要立规矩。孙子求情也没用,眼看着众人将三十板子打完,才使人讲这几个儿子拖下去…… 曹颙乘坐的客船,顺江而下,几日后,已经到了黄浦江入海口。 这就是三百年前的上海,只是松江府下的一个县城。海边上,有两百年前为了防止倭寇修建的石头城墙。 这边设有长江海关,对往来客货船,都要缴纳税款,才能放行。 王家雇用的虽是民船,但是货物照引却是内务府的。 加上王鲁生为了在外方便,身上捐了功名,倒不用像寻常商贾那个,自己去应付那些官差,知让郭全有拿了他的名帖,去办验关手续…… 第八百六十五章 援手 第八百六十五章援手 黄浦江边,客船甲板上。 曹颙同程梦星站在船头,眺望江景。 不远处,停了几艘船只;再远处,有渐渐消失的船桅。程梦星看着远处景致,嘴里沉吟着。 曹颙听得模糊,转过头来,笑着问道:“伍乔兄得了好句了?” 程梦星摆摆手,带了几分自嘲道:“若说花间词,为兄少不得随口捏来,如今看着这长江入海,竟不敢献拙。四十不惑,夫子诚不欺我。” 曹颙见他如此,便不再言语,看着两岸绿草依依,也觉得新奇。 在京城时,走在紫禁城的官道上,走在隆福寺、东单牌楼、鼓楼大街,看着那同几百年后一样的红色黄墙根儿,曹颙有什么还恍然。毕竟,三百年后,有些历史痕迹依旧在。 在黄浦江上,三百年前的上海,却丝毫没有后世繁华景致。 梦也,非也。 正在曹颙凝神,就听到岸边传来喧嚣声。 曹颙同程梦星听了,都往岸边望去。 就见十多个腰间挂刀的差役,凶神恶煞的差役推搡着几个人,来到一艘船边。 王鲁生原在船侧,听几个管事回话的,也听到动静,望了一会儿,却是不禁皱眉。 他走到船头,道:“曹爷,程爷,看来俺得下船走一遭,那船是广州范家的船。他家在广州有商行,这几年同王家也有往来。虽不知道是啥事,但俺既遇上了,总不好袖手旁观。” 曹颙自然无话,看着王鲁生带人下了船。 虽说能在这种关税衙门当官的,都有背景,但是王鲁生挂着内务府的旗号,有半个皇商的身份,一般人都不会难为他,所以曹颙并不担心。 这会儿功夫,那边差役已经上了船,船上陆续下来不少仆人船夫。 程梦星见状,不禁摇头,对曹颙道:“都说税衙官如虎、役如狼,看着这架势,还真有几分那个意思。” 曹颙听了,道:“既是广州的商贾,若是常跑长江水道的,也当熟悉关卡,怎么还会节外生枝?” 程梦星看了曹颙一眼,道:“不是谁家都有日照王家的家底,也不是谁家都有大靠山的。这税官,我敢说,别的长处不晓得有没有,这认人的眼力见却是最毒辣。什么人能捏拿,他们心里清清楚楚。再加上能补到这个缺的,哪个背后没有主子?都是为搂银子来的,欺软怕硬的功夫最是厉害。” 到底是盐商大家的嫡系,程梦星对这些弯弯道道,也都知晓。 曹颙闻言,心下一动,问道:“如今长江海关这位,是哪位爷的门人?” 程梦星笑着说道:“还能是哪家?这边海关从康熙四十七年后,就是八阿哥、九阿哥门人的缺。”说到这里,他压低了音量,道:“八阿哥生前的好名声,十四阿哥如今在西北扬眉,全赖江南供给。这长江海关,历年的出息,就算不能占半数,少说也占了其中三成。” 曹颙闻言,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看着程梦星道:“独霸二十三年,就没有旁人分一勺羹?” 若是他没有记错,在当年噶礼案发前,李煦兼过长江海关长官。后因噶礼案,他受到连累,才被撤了数项兼职,其中就有海关这个缺。 听说噶礼案毕,李煦还上过折子,主动请求重兼此职,为皇帝主子分忧,最后不知为何不了了之。 程梦星似明白曹颙因何这么相问,也不说破,点点头道:“都是这两位阿哥一系。这关税衙门,非同等闲。别的缺一任三年,这关税衙门,却是一年一点。不说别的,就是账务,若不是一系所出,如何能不出纰漏?” 曹颙听了,只能抚额。 不说旁的,就凭九阿哥这般在江南捞银子,以后就是死路一条。他的命运,并未因八阿哥的早逝,而发生改变。 连程梦星,这整日想着美人词曲的风流才子,都晓得这个,这在江南并不是秘密。 为何康熙默许,曹颙不知道;他也不是关心九阿哥,只知道追究起来,李家的罪过又多了一条。 李家,已经是一艘沉船…… 曹颙猜得没错,王鲁生下船不久,果然解决了此事。 内务府是十六阿哥管辖,十六阿哥是无力竞争储位、却又得康熙器重的阿哥,就是九阿哥在,都要给十六阿哥几分面子;九阿哥的门人,自然也乖觉。 王鲁生的脸色,却不好看,回到船上,带着几分抱怨,道:“这哪儿是官?跟土匪一样。说是西北用兵的缘故,朝廷加税,六千两的税银,生生加到一万六千两!范家船上没那么多银子,他们就借口‘抗税’,要扣船。这是他们惯用的把戏,要是真扣了船,卸了货,想要再讨要回来,就是难上加难……” “一万六的税银,船上什么货?”曹颙带着几分好奇,问道。 范家那船离这边不远,看着不如王家雇用的货船吃水深。 “丝绸还有松江布。范家是洋行,船是他们家的,船上的货却是旁人的。要是真被扣了,这损失的就不单单是一艘船、一船货了,名声就要坏了一半。”王鲁生回道:“我方才问了范家管家,他们这条线跑过几次,都是熟的,想着妥当,这次才由范家二少爷押船。没想到敢上海关这边换主官,这次来的是个手辣的。他们送了五百银子的孝敬,都没入官老爷的眼。俺估计着,是欺范家少爷年轻,想要吞了这船。俺这边挂着内务府的名号,央求了半晌,才答应让范家交足税银后放船。” 说话间,王鲁生回头吩咐郭全有道:“方才瞧着范家管家的模样,银钱许是不够手,先去兑五千两银子送过去。问问他们够不够使,不够再回来禀。” 郭全由躬身应了,下去寻账房兑银子不提。 曹颙心里明白,什么“西北用兵加税”,不过是托辞。要不然这一艘货船就加一万两,一个月少说也有百万进项,康熙压根就不用为户部内库没银子发愁了,这长江上也就没有货船也航行了…… 少一时,范家二少爷带着管家亲自过来道谢。 不过是十八、九岁年纪,看着就有些孱弱,不晓得是不是受了惊吓的缘故,他脸色青白得厉害。若不是老管家扶着,随时要晕倒的模样。 曹颙见了,心里直翻白眼。范家派这样的子弟出门,不是就在脸上挂着“欺负我吧”么? 王鲁生见状,皱眉道:“世慎贤侄既是身子不舒坦,就当好生将养,怎么还折腾过来?” 范世慎已经推开管家搀扶,上前两步,就要跪下。 王鲁生如何肯受,一边嘴里嗔怪“这是做甚”,一边用巴掌大的手,托住范世慎的胳膊。 “若没有七叔援手,侄儿就要成范家罪人。”范世慎带着几分感激道:“七叔大恩大德,侄儿没齿难忘。” 王鲁生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摆摆手,道:“不过是举手之劳,实不当什么。贤侄再提,就显得外道了。” 范世慎这次谢过,随后从管家手中接过一物,双手奉给王鲁生道:“七叔,这是小侄所写的字据,是关系方才那五千两银子的。七叔晓得我们家,上有各位叔父,下有各位兄长,侄儿是个没分量的。所以这字据上,除了侄子名字,还有随船两位管家的。” 王鲁生先是皱眉,毕竟鲁人豪爽,他又是家资雄厚的大商人,讲究的是“信义”二字。看在两家交情,对范家援手,就是一份义气。范家送上借据,虽符合君子道,到底带了几分疏远同小气。 不过,听范世慎说完,他心中叹了口气,不快都烟消云散,吩咐人接了字据。 “上次瞧你,虽不像其他人那般健壮,也好好的。怎么如今病怏怏的,你父亲还舍得派你出来?”王鲁生带着几分疑问道。 范世慎听了,红了脸道:“七叔,侄儿是从陆路到江宁,而后同自家船队汇合的,没想到却是晕船。熬了几日,就成了这样。不碍的,已经比前几日好些了。” 王鲁生没想到会是这个理由,毕竟范家的船队也算小有名气。不仅跑江运,主要还跑海运。 王鲁生拍了拍范世慎的肩膀,不知该如何相劝。 范家子弟,若是上不了船,那就是废材。范世慎本就是庶子,继承家业无望,若是连押船的差事都做不了,那在家族中越发难以立足。 范世慎上船后,就看到曹颙同程梦星两人。 这两人,一个大家出身、出仕多年,一个名誉江南、官入翰林,都带着几分富贵之气。范世慎见了,总觉得有几分怪异。这两人看着并不像商贾,不知为何在王家船上。 这会儿功夫,王鲁生也想起还未给曹程二人介绍,忙转了身子,对二人道:“曹爷,程爷,这是俺范家侄儿范世慎。” 说到这里,他又对范世慎道:“这是俺两位好友,京城的曹爷,扬州的程爷。” 王鲁生嘴里说着“好友”,言语中却多有恭敬。加上先介绍年轻的曹颙,而后才是程梦星,范世慎也看出了,这两人都是有身份的,而且以曹颙为尊。 他躬身作揖拜下,嘴里也甚是恭敬。 王鲁生见他气色实在难看,寒暄了两句,就打发他先回去歇着。 看着范世慎的背景,王鲁生犹豫了一下,对曹颙道:“曹爷,上回给五爷预备的晕船药还有没有?若是出了海,就算到泉州补给,也要大半月。这范二少这样子,怕是熬不住……” “还有不少。不过,效果如何就不晓得了。毕竟,海上不比运河同江上,会越发颠簸……”曹颙说道。 王鲁生闻言皱眉,程梦星见了,笑着说道:“若是王爷委实不放心,就请范家少爷来咱们这艘船。咱们这船舒坦,有好厨子,还有两个好大夫跟着。就算晕船,好好调理,也当不碍的……” 第八百六十六章 初夏 第八百六十六章初夏 听了程梦星的话,王鲁生眼睛一亮,不过犹豫着,带着几分顾虑望向曹颙。 曹颙不是爱同陌生人打交道的性子,不过对于多两个人同船也没说什么。毕竟,开始走海路后,海面风浪大,到甲板的功夫就少了。再说,船又不是他雇用的。 王鲁生见他没有不快之意,才使郭全有去带着管事去范家的船上请人。 受了王鲁生相邀后,范世慎感激涕零地谢过,承了这份好意,将两处的船队合成了一处,他也带着个贴身小厮住到客船上来。 毕竟,还要走一个多月的海路,能同王家船队合在一处,路上也能妥当些。不说别的,像今日这般被勒索的事儿,就能避开。 他住的客舱,虽不比曹颙、程梦星的客舱大,但是也宽敞得紧。 范家这位二少爷,年岁虽不大,人情却通达。到了这边船上,每日往王鲁生船舱请个安,却从不去打扰曹程二位。 不只是薄荷油的作用,还是坐船坐久了,有些习惯了,范世慎晕船的症状越来越轻。 在汪洋大海上,船上的日子并不好过。只有清晨同傍晚才能到甲板上溜达一圈,其他时间,都是烈日骄阳,只能在船舱里待着。 曹颙上船前,带了不少提及南洋风俗地理的书籍。因为这两年关心稻种,曹颙还专门留心看其中的农事记录,却是少之又少,有的不过是提及几句罢了。 程梦星闲着无聊,从曹颙这边借阅几本,看得废寝忘食,连路途的乏累都不觉得了。每每见到曹颙,就要感叹两句“世界之大”之类的话。 这一路上,天气变幻,有几次差点迷航;还有一回,遇到了海盗。不过是因为这边船队船多,其中还有打着广州范家的旗号,对方就没有上前,所以两下就避开。 曹颙同程梦星都在船舱中,得了消息时,海盗船已经只剩下一个影子了…… 三月末,船到泉州,停了一日补给后再启程。 四月中旬,王家船队终于到达广州。 曹颙虽不晕船,但路途疲劳,也清减了好几斤。当踏上码头的时候,他心中不禁唏嘘,真是再也不想坐船了。 看程梦星长吁了口气的模样,怕是心中想得同曹颙差不多。 王家在广州有宅子,王鲁生让义子带人卸货,他自己同范世慎别过,带着曹颙同程梦星前往王宅。 现下的广州,因是海关的缘故,街上时而能看到黄发碧眼的洋人,还有穿着南洋各国服饰的商人。 别说程梦星,就是曹颙,也忍不住多看两眼。 等到了王宅,王鲁生安排曹程两人安置,又使人订酒席给两人接风。 等曹颙在房间里,沐浴完毕,换了身干净衣裳出来时,王鲁生这边,已经在听家中管事的回话。 他是晓得,曹颙为寻人来的,没等曹颙开口,就打发人往艾家商行打探去了。 艾家,实际是艾维罗家,澳门葡萄牙商人,在广州有商行。中国人念不清洋人的姓氏,就以第一个音为准了。 “曹爷,方才俺在码头就使人往的艾家商行问了,他们大姑娘、大姑爷的船,还没有回来。”王鲁生对曹颙道。 曹颙听了,并不意外。 因为这个时候的长途航行,都同季风有干系。 冬天,风从北往南吹;夏天,风从南来。从西洋过来的船,都是五月后,夏季季风吹起后,才陆续到达广州港。 魏信携妻艾达,本该去年夏回到广州的。虽不知路上到底遭遇什么,但是只要今年有从欧罗巴回来的船,就应该能打探到些消息。 两人正说着,就有管家进来回道:“老爷,外头有个艾家商行的张管事求见老爷。” “张管事?”王鲁生听了,道:“艾家商行管事换人了?原来的管事不是姓白么?” 管家回道:“老爷,这位是副管事,三月里到广州的,听说是打澳门来的。” 曹颙在旁听了,心中一动,道:“是不是京城口音?” 管家点头道:“回曹爷的话,这位管事正是一口地道的京片子。” “曹爷认识这人?”王鲁生问道。 “七爷,这许是我家的张义,前几年跟着魏信过来的。”曹颙回道。 王鲁生听了,忙使管家去请进来。 来人穿着青色绸衣,留着短须,跟着管家进来,不是张义,又是哪个? “小的见过大爷,王爷。”张义见了曹颙,脸上添了几分激动,拜了下去。 “哈哈,真是张管事,快起来。”王鲁生忙虚扶一把,道。 当年张义是曹颙长随,跟着去过山东任上的,所以王鲁生也认识。寒暄两句,王鲁生见他们主仆重逢,有话要说,就寻了个由子出去,留下他们自己说话。 “你怎么调广州来了?是艾家家主的意思?”曹颙看着张义,问道。 张义摇了摇头,道:“是小的自己央求了艾爷来广州商行的。大爷之前,每个月都有信给小的,这回却是几个月没有来信了。小的想着,大爷许是不放心魏爷,说不定要过来瞧瞧,没想到却是猜着了。” 曹家之前在广州的生意,也有几十万银子的买卖。魏信上次到京,原想让曹颙再使人过来接手。 曹颙却让魏信都处理,入股艾家船队。张义奉命南下,就是在澳门,给出洋的魏信做个后防。 曹颙这次南下,虽不是为这几十万两银子来的,但是也不愿让艾家趁火打劫。 “艾家怎么说?”曹颙问道。 “艾家耍奸,想要用魏爷乘的那艘船抵股份,将魏爷剔除去,艾家二姑娘不干,将事情拖下来。”张义回道。 “二姑娘?”曹颙沉吟片刻,问道:“就是艾达那个同母所出的妹子?她在艾家能说得上话?” “回大爷的话,艾老爷虽娶了几个太太,但是生的都是千金。他那些个兄弟,都不是善茬,他实是没法子,才将二姑娘推出来。这次却是多亏了二姑娘,要不然就算魏爷不至于血本无归,肯定也要吃些暗亏。”张义说道。 曹颙听了,不禁皱眉,对张义道:“洋人惯是唯利是图,他家又是海盗出身,没有道义可言。喜云母子,这次同你一道来广州了么?若是还在澳门,还是使人先接到广州。” “一道来了,艾家怕是巴不得让小的们离开澳门,倒是半句啰嗦。”张义回道:“他们却是不晓得,广州洋行的房契、地契、照会、还有几位掌柜、账房的工契都在小的这里收着。就算他们想要抛开魏爷,也没那么容易。” 曹颙听了,道:“广州洋行……是艾达的嫁妆?” 张义点点头,笑着回道:“是啊,听说是魏爷开口要的。他用几万两银子的欠款做聘礼,又用几十万两银子入了艾家的船队,使得艾家东山再起。别说是个铺子,就是当时他开口再跟艾老爷要两个闺女做妾,艾老爷也会乖乖地送上来。” 曹颙闻言,也跟着笑了。 就晓得魏信是个不肯吃亏的,虽说艾家主要银钱都压在船队上,但是这广州洋行也是几十年的老招牌。魏信把着这个,就把着艾家生意的人脉。 想要吞掉艾家也好,想要另立门户也罢,手上有这个洋行,都能事半功倍,进退便宜…… 京城,曹府。 今年天气清冷,到二月末京城还下了两场大雪,三月才开始转暖。如今,四月过了一半,早晚还有点凉,还得穿厚比甲。 内宅各院子,都换了窗纱,浅绿粉蓝的,看着就清爽。不过家里老的老,小的小,也不过晌午日头足的时候,才敢开会儿窗户。 虽说去年在昌平庄子过得悠哉,但是今年因曹颙不在家,李氏婆媳并没有打算出城去住。 曹颖母子三月下旬回京,李氏因家中人少,就同兆佳氏说过,使人接了曹颖母子过来小住,倒是添了几分热闹。 期间,初瑜回过几次娘家,侧福晋心思宽些,病也渐渐好了,开始张罗弘昕的亲事。 这日,赶上国舅府太夫人殡礼,李氏同初瑜两个前往相送。 这位老夫人是已故领侍卫内大臣佟国维嫡妻,孝懿皇后同九门提督隆科多之母,身份非同一般。 对于自己这位舅母兼岳母,康熙虽没有亲自去吊祭,但是也格外重视,命德、宜二妃、诸位皇子去祭拜;发引时,又命皇子、福晋们及大臣侍卫等相送。 可谓是哀荣至极,李氏同初瑜婆媳,跟在女眷里头,也陪了半日,才算送殡完毕,转回府来。 说起这个佟家太夫人,也是高寿之人。 今日丧事,也算喜丧。 虽说曹家也有爵位,但是佟家是开国重臣,又连着出了两朝皇后,远非包衣出身的曹家能比的。因此,平素里两家往来也少。 李氏婆媳今日过去,不过是全个礼数,倒没什么可哀思的。 长生到底跟着侄子们读书,李氏怕他坐不住,觉得闷,同香草说过,让魏耀辉跟着一块就学。 因早上起得早,有点乏,李氏就换下大衣裳,歪了一会。 兆佳氏听说她回来了,带着媳妇过来,寻李氏打牌。 这边才打了两圈,就有丫鬟来报,说是十六阿哥来。 曹颙在时,十六阿哥常来的,也经常到兰院来给李氏请安。虽说是尊贵的皇子,倒是往来多了,李氏心中也将他当外甥看得多。 曹颙出门这两个月,十六阿哥也时常打发人过来请安,送些外头没有的时鲜果子过来。不用说,这都是他“假公济私”,从内务府弄出来的。 只是,现下曹颙不在,请十六阿哥进内宅就有些不妥当。李氏同兆佳氏说了两句,换了大衣裳,带着初瑜往前院客厅去了。 兆佳氏撂下手中的牌,跟女儿抱怨道:“难得的好运气,这中间一断,怕是好运气就飞了。” 曹颖笑道:“早上女儿看皇历了,今儿财神在北,正是母亲的位置。可见,今儿注定是母亲要银子的。” “真的?”兆佳氏带着几分欢喜道:“怨不得这么顺手,要什么来什么?” 想着李氏封着夫人诰命,儿媳妇又是和硕格格,往来应酬的都是宗亲权贵,自己又算什么?兆佳氏突然觉得索然无味。 同样是守寡之人,别人见了李氏,谁敢怠慢;又有几个晓得她兆佳氏是谁? “十六阿哥也忒殷勤了吧?颙哥儿不在,还有老四、小五,也轮不到他操心这边府里。”兆佳氏带着些许不忿说道。 曹颖听了,忙道:“谁不晓得十六爷同颙弟是多年的情分,又是伯娘的外甥,好好的疏远了,才叫人奇怪。” “什么外甥?不过是挂个名儿。王嫔娘娘是李家舅爷的表妹不假,同你伯娘却是没有血亲的。”说到这里,她撇了撇嘴:“这叫什么世道?论起来,你伯娘家才是李家嫡传,苏州李舅爷家不过是李家假子之后,如今也端起来的。同孙家一样,都是上不了台面的势利小人,什么玩意儿?” 她说得痛快,曹颖却不好说什么,旁边还有丫鬟婆子看着。 见女儿不接话,兆佳氏也觉得没意思,抿了抿鬓角,道:“如今天长了,也不好整日闷在家里,改日寻个好日子,咱们去你妹子家逛逛……” 前院,客厅。 十六阿哥想来是从佟家过来,穿着一身素服。这些日子,他一直惦记过来看看,但是忙着圣驾出京的各种琐事,始终没功夫出宫。 今日,还是去佟太夫人出殡,他奉旨随着各位皇子送这位名义上的“外祖母”,才得以放下手中差事。 今年随扈的名单已经定下,十六阿哥就在其中。 想着曹颙出京前所托,他就有些不放心,所以今儿送殡回来后,就到曹府来看看。 这宾主见过,上了茶水,坐下说话。 听说十六阿哥要随扈,王嫔也跟着出京,李氏道:“上个月我家大姑娘从杭州回来,带了不少薄荷油同玫瑰露。塞外蚊虫多,用这个正好。前几日还想着什么时候,孝敬给娘娘,可巧今儿十六爷来了,带回去正好……” 安定门内,雍亲王府,书房。 四阿哥的脸色,却有些不好看。 因他是孝懿皇后养子,同佟太夫人倒是真有几分祖孙之情。不过,他的心情并不是送殡难过,而是想到舅舅隆科多。 三年丁忧,皇父会夺情么…… 第八百六十七章 失礼 第八百六十七章失礼 这日,畅春园外,彩旗招招。 王公贝勒、文武百官齐聚畅春园外,恭送圣驾出京。随从皇子中,像三阿哥、九阿哥、十五阿哥、十六阿哥这几个是经常在御前的,除此之外,还有“休养”多年的十阿哥,十五岁的二十阿哥,还有头一次出现在朝臣百官面前的二十一阿哥、二十二阿哥。 这两位小阿哥,都是康熙五十年出生,今年才十岁。前者是熙贵人陈氏所出,后者是谨贵人色赫图氏所出。 除了随扈皇子阿哥,留在京城的几位阿哥也都到了畅春园。其中,十三阿哥同十七阿哥两位,都是“养病”许久的阿哥,如今虽“大病初愈”,看着也有几分清减。 其他成年皇子,多已封爵,都是按品级装扮。十三阿哥年过而立,却同其他小皇子一般,穿着宝蓝色皇子服侍,倒也引得不少人侧目。 十三阿哥只做未见,脸上露出几许淡然。十七阿哥向来同他关系亲近,带着宫里的几位小阿哥,同十三阿哥见礼说话。 天可怜见,那三位未成年的小阿哥,只有二十阿哥在“一废太子”前,还是两、三岁时见过自己这位十三哥,可是那时候还不记事。像二十一阿哥、二十二阿哥这两个小的,还是头一次同自己这位哥哥见面。 若是寻常百姓人家,十来岁还是孩子;宫里出来的,十岁就不算小了。 两位小皇子,看着眼前这面容消瘦的中年皇兄,实无法同传说中那个最受皇父宠爱的“拼命十三郎”等同起来。 二十一阿哥尚好,清秀的小脸上,露出几分乖巧,恭恭敬敬地听十三阿哥同十七阿哥说话;二十二阿哥虽到底小半岁,望向十三阿哥,眼中就露出些许古怪。 之前就算听人偶尔提及这个“十三哥”,也是语焉不详,“圈”什么的,如今怎么在这里? 再说,既是“十三哥”,那不是应同“十四哥”差不多大么,为何瞧着比五哥、七哥还老? 小孩子只是没掩饰好自己的好奇,倒也没什么恶意。 落到旁边过来的四阿哥眼中,眼底却生出些许怒意。他只当二十二阿哥品行不良,小小年纪就看人势利,心中添了几分不喜。 这会儿功夫,十三阿哥与十七阿哥都瞧见四阿哥,忙住了声,转过身来,兄弟见过。 四阿哥素来不爱笑,看着严厉,几位小阿哥都战战兢兢的,恭敬行礼。 四阿哥从二十阿哥同二十二阿哥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二十一阿哥脸上,淡淡地问了几句这次随扈谁人跟着、预备没预备小马乘骑之类的话。 二十一阿哥口齿伶俐,一一答了,声音脆脆的。 四阿哥脸上越发温和,几位阿哥心中都道难得,二十二阿哥更是大起胆子,讨好地叫了几声“四哥”,主动掺合了两句。 四阿哥笑着应了,心里对这个小兄弟的教养颇有微词,已经是将养育二十二阿哥的宣妃怪罪上;反之,因二十一阿哥应对得体的缘故,对于和妃印象颇佳。 这两个小皇子生母品级都不高,所以分别养在宣妃与和妃宫里。 远远地传来礼乐声,十六阿哥带着两个小太监过来,接了几位小皇子归队。 随着礼乐声渐近,皇帝升辇,带着随扈宗室、文武大员,浩浩荡荡地离开畅春园…… 众人皆跪送,等到辇车远远地看不见了,才有执礼太监操着公鸭嗓叫起。 庄亲王博果铎到底上了年纪,跪了这一会儿,腿脚就有些麻,嘴里“哼哼”不停,由两个小太监扶起。 宗室诸王中,他年岁最大,辈分最高,大家少不得都停了脚步,等他先行。诸位王爷贝勒都止步,那些来送行的文武大臣自然更是都不好先动。 博果铎却是不着急走,扶着小太监的手,晃晃悠悠地走到十三阿哥面前停下,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哎呦,莫不是眼花,这不是十三阿哥么?这是病好利索了?也是,养了十几年了,小伙子都要养成老头儿,再不好啊,怕是就……咳……怪不得皇上惦记你这个宝贝阿哥,我们这些老不死的,也当给你们腾地方。既是这般器重,想来封爵的旨意也要下了,如何啊?少说也得是个亲王郡王,到时候,十三阿哥还要记得提挈我等才是。” 都说“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现下博果铎这一席话,却是句句带刺,在宗室百官面前,不肯留半点余地。 怨不得博果铎宁愿得罪皇子,也要图一时嘴快,实在肚子里憋了一肚子火。 正月里,银行招投标那次,十三阿哥带着山东王家截了内务府的布,坏了程家的买卖,使得博果铎没脸,就已经使他心里不痛快。不过,那只是有些扫些面子,没有让博果铎在钱财上吃亏,他也就是念叨十三阿哥两句不通世务罢了。 三月里,十三阿哥旧疾好些。康熙有心让这个儿子复出,最后“体恤”博果铎年迈,就点了十三阿哥替了其户部的差事。 对于皇上的“体恤”,博果铎自然不敢有怨言;对于顶了自己的十三阿哥,他却是恨得牙痒痒的,直念叨自己明年该喝西北风了。 他却是不想想,王府名下,十几个庄子,万顷良田,不过是供养他一家,用度并不比宫里差。说到底,还是一个“贪”字。 不过,这些日子皇上没大朝,两人也没有见面的机会。 如今,好不容易碰上,博果铎这肚子里的火就“蹭蹭”地冒出来。好不容易等到圣驾走了,他这嘴上就没把门的了。 一个铁帽子亲王,一个复出的皇子阿哥,这就直接对上。不少人偷偷地望向十三阿哥,有的存心要看热闹,有的则是带了忧心。 十三阿哥面上,神色不变,看着博果铎,半晌露出几分笑意,缓缓说道:“王爷眼没花,确实是胤祥回来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因周遭静寂的缘故,清晰地传入众人的耳中。 没有半点得意,也没有丝毫胆怯,只是语气平平地说出这一句,却是不知为何,叫博果铎心下一颤。 他突然想起,十几年前,连他贵为亲王之尊也曾三天两头送个小物件讨好这位皇子的情景,只觉得后背发寒。 他回头扫了众人一眼,见连素日好脾气的五阿哥、七阿哥等人都皱眉露出几分不满,晓得自己刚才有些过了。 不管皇上是否真心让十三阿哥复出,不管十三阿哥有没有封爵,十三阿哥都是皇子。这跟前站着的几位,都是他的兄弟。 皇家无亲情是真,可皇子间勾心斗角不说,这当着大家面看着兄弟被别人折辱,就没有几个皇子能受得了。 博果铎脸上有些僵,生生挤出几分笑,伸出手来,拍了拍十三阿哥的肩,甚是慈爱地说道:“回来就好,户部的差事琐碎,你也别太辛苦,好生调理着,也省得叫皇上操心。” 十三阿哥笑着应了,博果铎讪笑两声,扶着小太监的手,脚下走得飞快,本点不像古稀老人。 宗室诸王,文武大臣,这回也三三两两地陆续离去。 十七阿哥看了看十三阿哥,原本想与之同行,但是见四阿哥同十三阿哥一道,就快走几步,跟在七阿哥身边说话。 他是亲近四阿哥、十三阿哥两位哥哥不假,但是单独与哪个在一处都没事儿,三人行落到外人眼中,就有“结党”之嫌,他自不会落人口舌。 十三阿哥跟在四阿哥身边,直到上了四阿哥的马车,笑容才凝住。 马车的竹帘放下,四阿哥已经勃然大怒,黑着脸道:“这个老匹夫,不知死活!” 见他如此,十三阿哥颇为不安,忙道:“不过是丢了差事迁怒罢了,左右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遭,不值当四哥生气。” 四阿哥看着十三阿哥,半晌方道:“要不,过几日我上个折子?十三弟已过而立之年,早当封爵……兄弟中,就算十二弟封得迟些,二十六岁也初封了……” 十三阿哥闻言,使劲摆了摆手,道:“四哥心疼弟弟,弟弟尽知。只是如今等着看弟弟笑话的人甚多,若是闹出请封来,在众人眼中弟弟除了是霉星,就还是厚颜无耻、贪得无厌之人了……皇阿玛未必是故意忘了这个,只是诸位哥哥们之前封爵也不是按照宗室子弟那样,弱冠之年封爵,不过是赶上一次,算一次罢了。如今十五弟他们几个也早过了弱冠,不是也没封么,连开府的消息的都没有……” 这兄弟两个,向来亲近,四阿哥也晓得十三阿哥所说不虚,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没错,皇阿玛不是单单忘了你……皇子封爵,毕竟是大事,这两年皇阿玛忙着西北战事,顾不上也是有的……” 广州,王家别院。 看着眼前穿着蓬蓬裙、金发碧眼的美人,曹颙有些恍然。 想是现下还没有后世以瘦为美的感念,这小美人珠圆玉润,带着两、三个下巴颏,看着不像是十七岁的少女,反而像个大一号的洋娃娃。 “阁下就是姐夫经常挂在嘴边的伯爵大人?张义的主人?”她脸上看着稚嫩,个头却不矮,加上穿着高跟鞋,竟同曹颙差不多,扬声问道。 声音中有些生硬,但是咬字还算清晰,许是同魏信学的中国话,带着几分江宁口音。 不愧是有个海盗祖宗,小姑娘周身竟带出几分霸气。看来这位艾家二小姐,能成为其父的助力,与几位叔叔抗衡,也是有缘由的。单说这与人说话的气势,就做得十足。 曹颙点了点头,道:“小姐说得没错,在下正是魏信好友曹颙。” 看曹颙待人温煦,没有摆贵族架子,她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再高声,抻了抻裙边,行了个西洋宫廷礼,道:“见到您很荣幸,伯爵大人,我叫吉娜,艾达是我的姐姐。” 三百年前的西洋礼节,当如何回礼,曹颙不熟,所以也就点点头,算是见过,指了指旁边的椅子,道:“吉娜小姐,请坐。” 说话间,已经有下人送茶上来。 见曹颙不动如山的模样,吉娜倒是有些沉不住气,顾不得眼前香茗,开口问道:“伯爵大人这次到广州,是准备欧罗巴的航行么?” 曹颙听了,摇了摇头,道:“在下没打算出海,吉娜小姐想要去欧罗巴?” 吉娜不解地看着曹颙,道:“你们中国人不是最讲究‘义气’吗?姐夫失去消息一年多,你身为他的好朋友,为什么不着急?” 曹颙没有回话,往实际了说,他心中魏信很重要,但是除了朋友,他还有其他道义需要背负。 为朋友两肋插刀之人,曹颙向来佩服,但是他自己能做的,只有尽力而为。 见曹颙不说话,吉娜咬了咬嘴唇,道:“抱歉,去不去欧罗巴是伯爵大人的私事,我失礼了。我是担心姐姐、姐夫,想要去欧罗巴找他们,但是我又离不开,才想着要是伯爵大人去的话,就太好了。” 曹颙没有心情为一个小姑娘解释,自己会为魏信做到哪一步。 “今年欧罗巴过来的船,五月就会陆续到了,说不定你姐夫、姐夫就在船上。吉娜小姐,着急无用,还是再等等看。”曹颙说道。 虽然晓得是安慰人的话,但是吉娜还是很真诚地谢过曹颙,优雅地喝起茶来。 曹颙心中,何曾不知道,魏信平安与否,都在老天爷手中。 每年五月到八月,是夏季季风气候,远洋的船都是这个时候回来。 要是到了中秋,还不见魏信回来,也没有他的消息,那他去年乘坐的那艘船,怕就是凶多吉少了。 想到这里,曹颙倒是有些不知该盼着日子快些过,等着季风气候来临,期盼魏信回来;还是五月晚些到,省得听到不好的消息…… 这会儿功夫,吉娜已经喝了半盏茶,站起身来,道:“今日就不再打扰伯爵大人,过几日我父亲会到广州,届时有个洋行酒会,阁下要是有时间,希望能大驾光临,也好让我们聊表寸心。” 曹颙跟着起身,道:“承蒙邀请,深感荣幸,在下就叨扰了。” 吉娜欠了欠身子,告辞离去。 曹颙叫张义送了,自己喝了两口茶。 明明是上等的雨前龙井,入口却只觉得只有苦涩。 这种无法掌控失态发展,只能听天由命的滋味儿,真不好受…… 第八百六十八章 归人 第八百六十八章归人 若是求神拜佛有用的话,曹颙愿意将广州城内院的寺院都施一遍银子。但是活了这么大,就算莫名其妙地异世重生,曹颙到底不是内宅妇人,会去对着石像泥胎祈祷。 王鲁生这边,却是有些不痛快。 范家家主病着,范家由范家长子范世恒把持,对于范家二少写的那张欠条,就有了微词。 这长江水道,范家的船并不是头一遭航行,怎么就赶上范二少这回缴了这些税银? 范世慎气得半死,可是也拿兄长没法子,只好求到父亲病榻前。 范家老爷子,晓得此事,强撑着一口气,叫管家打账上支了银子,送到王家,而后老爷子就张罗着要两个儿子分家。 范世恒哪里乐意这个时候分家? 这个时候分家,对范家二少是好事;范家老大这边,就觉得自己吃了亏。 不管是朝廷律法,还是地方乡约,这分家时,不分嫡庶,诸子均分。 范世恒存了私心,就给族中长辈送了银子,使得几位老叔公这个“扭了腰”,那个“坏了肚子”,都没空来范家。 一来二去,拖到范家老爷子咽了气,这家也没分上。 等到范家老爷子才咽气,范世恒就开始发难,直道老爷子是被庶子气死的,一顶“不孝”的大帽子,就扣到范世慎头上。 才过了“头七”,范家就开了祠堂,请来族亲乡老,兄弟两个分家。 范家在广州也算数得上的人家,又只有兄弟二人,按说范世慎也能分到些家私。但是,范世恒把着范家财务,这老宅是不分的,要有嫡子传承;城里的洋行同船队是不分的,那是祖产,范世恒只能尽显长兄风范,“折地”、“折银”给弟弟。 结果,分了半天家,范世慎不过得了一座破旧宅子,还有二十顷山地。至于另外应折给他的三万两银子,范世恒握着一把欠条,直接抵了老爷子生前的“债务”,压根就没有一文钱落到范世慎手中。 范世慎吃了这么大的亏,如何能甘心,央求了几位老叔公做主。 不说别的,就是他父亲的性子,总所周知,鲜少向人开口借银。就算偶有银钱周转不顺手的时候,也是速借速还,如何会赞下几万两的外债? 那几个老头子,却是不约而同地斥责范世慎“小儿无知”。不说旁人,就是他们手中都有范家老爷子的“借据”。 范世慎这回才看明白,这些族中长辈,都得了兄长的好处,自然无人会为他做主。 原本,范家的事,不干王鲁生什么。 毕竟,这是范家家事,王鲁生就算有些看不过眼,也不过是皱皱眉。没想到,范世恒却不肯轻易放过庶弟,又生事端,这回就牵扯到王家。 王家运来三船绢帛,舍不得卖给洋行,想要找个熟悉的经济带着,跑回南洋。 先前,商议好定雇用范家的海船,九月里装货出发。王鲁生与范世慎熟些,就让义子拿着八百两,随同范世慎到范家铺子交了押金。 广州天热,无法停“七七”,范家弄了不少香料、冰块什么的,停了“三七”,就热热闹闹的出殡了。 范世慎虽已分家,但是孝子还是要当的。 想着老爷子生前慈爱,范二少真是泪如雨下。 没想到送殡完毕,还有大戏等着他。那就是王家连同另外几家的订金银子,这几家都说交了,手中攥着范世慎的收条,但是账面上并没有记过这笔银子,也没有入库。 这其中干系,就要落在当时负责的范二少身上。 范二少这才后知后觉,怨不得父亲病危前,大哥竟然破天荒地让自己插手船行,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于是乎,范家二少头上除了“不孝”,还多个“贪污”的帽子。 那几家订金银子起波澜的人家,少不得堵到范二少宅子门口,讨还银子。自然,王家除外。 “这个范世恒,范家几辈子的经营,算是毁在他手中!有这样一个逆子,范家老爷子在地下也难安宁!”王鲁生愤愤不已,对曹颙道。 八百两银子,他还不放在眼中,只是看不惯范世恒这般行事。 曹颙想着范世慎的稳重性子,倒是生出几分好奇,道:“闹到这般地步,范世慎如何应对?” “还能如何?白白地吃了个哑巴亏。听说那几家的订金加起来也有千把两银子。谁也不是傻子,自是晓得是范世恒动的手脚。但是都怕吃亏,只能可着范二这个软柿子捏。”王鲁生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虽不是同母所出,到底是亲兄弟,范家老大真是过了。看来,往后范二在广州怕是难以立足。白瞎一个好苗子,实是不行,明年俺就带他回山东。到底是同范家老爷子往来一场,多少尽尽心。” 曹颙听了,虽有些唏嘘,但是也没有心情多管闲事。 这一转眼,已经过去一月,夏季季风开始,前几日已经有艘远洋船到广州港。没有魏信夫妇的音讯,算不算好消息? 王鲁生不喜范家老大的人品,寻思了一会儿,道:“罢了。那八百两没了就没了,没得白吃了个亏,还要捏着鼻子,上前同他们家做生意。等明儿艾家二小姐过来,俺就订他们家的船。” 两人正说着话,就见郭全有打外头回来,神色有些古怪。 “咋啦?中暑了?”王鲁生对这个义子倒是真心疼爱,见他如此,忙道:“咱家买卖也没什么着急的,别整日在外头跑。” “义父,曹爷。”郭全有先见过两人,随后才道:“义父,儿子没事。是范家二少爷来了……像是来回银子……” “咦?”王鲁生听了,有些意外,道:“他哪里有银子,是范家大少爷不胡闹了?不想砸自家招牌了?” 郭全有摇了摇头,道:“无范世恒无关,听范家二少爷的意思,是将城外的地贱卖了两千两银子。旁人家都还完了,最后才过来咱家。” 王鲁生倒是不知该赞,还是该骂了,使劲扥扥脚,道:“胡闹,胡闹,叫他进来!” 曹颙有些动容,范世慎被兄长设计到这个地步,宁愿吃个哑巴亏,也要将银子都还上,倒是有几分风骨。 少一时,范世慎手中提着个褡裢,带着个十三、四岁的小厮进来。 许是来的急,加上手中提了重物,他额头渗出汗来,也顾不得擦,放下褡裢,就在王鲁生面前跪了下去:“七叔,因侄儿的缘故,给七叔添了麻烦,侄儿羞愧。” 如何说先前,曹颙对这个范二少只是有些好奇;现下,不禁生出几分好感。 那褡裢沉甸甸的,少说也有几十斤。那小厮就算提得动,定也十分吃力。范世慎自己提着,可谓是良善。 王鲁生见范世慎跪了,忙起身扶他,大着嗓门道:“贤侄这是作甚?俺又不是糊涂人,心里都晓得。本不干你什么,赶快起来。” 范世慎涨红了脸,却不肯起,,满脸羞惭地说道:“七叔,侄儿昨日卖地,得银两千两。侄儿四月间经手的银钱是两千三百两。七叔家的八百两是大头,侄儿本当先来归还七叔的银子。却是仗着同七叔相熟,先还了别家。如今只有五百两银子,剩下三百两,侄儿一定想办法,早日还上……” 王鲁生听着,已经明白了缘由,不待他说完,伸手拉起他,带着嗔怪道:“行了行了,不过几个银子,婆妈做甚?” 范世慎拾起褡裢,双手交给旁边的郭全有,才松了口气,陪着王鲁生说话。 “你这样应对,你那哥哥只会更得意。要俺说,实不行就经官,也不好老忍着。别说是你,就是俺冷眼旁观,都有些烦了。”王鲁生叫范世慎坐了,说道。 范世慎露出几分苦笑,道:“又能如何?总不好因兄长不待见我,就砸了父祖留下的招牌。若是年隔久远,不与我相干还好;如今先父尸骨未寒,这其中多少又因我而起,我怎好袖手旁观?” 王鲁生听了,唏嘘一番,道:“范家既这么对贤侄,这广州待着也没意思,中秋后俺回山东,贤侄就同俺过去转转!” 范世慎听了,站起起身,郑重道:“七叔怜爱,侄儿铭感五内。日后,七叔能有用得着侄儿之处,侄儿愿效犬马之力……只是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侄儿不甘心就这样灰溜溜地离开广州。先祖当年在广州,白手起家,创下范家家业;侄儿不才,愿效先祖行事。” 这番话,掷地有声,说说话间他挺了挺身板,面上露出几分坚毅…… 几日后,范世慎将名下的宅子卖了二百两,赁房而居。 欠王家的那三百两,他也没着急还,整日里混在码头街市,跟着个老仆人收货出货。 王鲁生跟曹颙夸了几遭,只道范家有这个老二在,说不定还有转机。 曹颙,却是不希望范家有什么转机。 他已经吩咐张义,联系艾达的几个叔叔同堂兄,将手中的股份,分成小份出手,套些银子回来。 这些银子,都拿到广州来,留在手中,等着收购范家船行。 澳门是租界,固然游离于朝廷外,但是也不在曹颙掌控中。对于几代人住在澳门的艾家来说,曹颙这个外来人,除了银子多些,没有什么说话的余地。 范家之事,倒是有个转机。 曹颙没有见过范家长子,可是这两个月他始终关注范家的消息。范家已经在走下坡路,上行下效,除了使劲捞银子,没有几个人用心经营。 范家老爷子生前用惯的几个老经济,都让范大少挤走了。 虽然没有移居广州的想法,但是多铺几条后路,总是好些。既是等不到魏信来行此事,曹颙就自己费心些。 张义倒是巴不得如此,因在澳门的洋鬼子太嚣张,他也待烦了。 曹颙行事,没有瞒王鲁生;王鲁生倒是没说什么,只问曹颙银子够不够手,不够的话,他那边能匀出个十万、八万的还不成问题。 其他的,半点没有啰嗦。 进了六月,天气渐热,曹颙有些心烦气躁。 最近些时日,广州港进港的船越来越多。魏信康熙四十五年就来了广州,在广州待了十来年,也算是城里的风云人物。 提起魏信,有不少消息,林林总总的。 有的说,魏信前年要返程前,遭了人命官司,入了监狱;有的说,魏信的船,前年已经返程,许是沉了,才至今没有消息;还有说,艾家大小姐勾搭了奸夫,谋害了亲夫…… 无论哪一种,魏信的结局,都是一个字,“死”。 消息传来传去的,连吉娜都带了几分不自在,每次见了曹颙,都道:“伯爵大人不要听人中伤,我姐姐不是那种人。姐姐与姐夫很是恩爱,他们会平平安安回来的。” 隔着天南海北,就是曹颙想要调查真相,也没有漂洋过海的本事,只能继续等。 终于,这一日,不再是传言,而是艾达亲口所述。 原来,他们夫妻两个确实定在前年年底从欧罗巴启程返航,没想到没等离岸,船就被当地官员征用。 等到他们花前寻关系,将船弄出来时,已经两个月后,延误了出发日期,只能等来年。 刚好这个时候查出艾达怀孕,夫妻两个就安心在欧罗巴待产。 近几年,欧罗巴往海外淘金的人多,就有人将主意打到艾家的船上。趁着魏信外出落单之时,几个想要出海淘金的年轻人劫持了魏信。 等到艾达得了消息时,艾家的船已经出港,不知开往何处。艾达独自生下孩子,等到第二年凑了船资,乘船回来。 说完这些,她已是泣不成声,抱着刚满一岁的儿子,哭着说道:“上帝会保佑信的,他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 “海外淘金”,难道是穿越大西洋到美洲去? 提起有些荒谬,不过,但凡有一丝希望,曹颙也希望魏信还活着。 吉娜在旁,眼泪早已止不住,抱出艾达:“哦,姐姐,我可怜的姐姐。上帝会保佑姐夫的,姐姐也要早日好起来了……” 上帝许是太忙了,没有听到他信徒虔诚的祈祷。 艾达下船时,就已经病入膏肓,在广州熬了几日,等到她父亲从澳门得了消息赶来,父女两人见了一面后,就再也坚持不住,永久地陷入沉寂…… 第八百六十九章 悄然 第八百六十九章悄然 对于一个口里信奉上帝,实际上却娶了五房妻妾,生了七、八个女儿的德科来说,在长女病故后,忍不住暗暗窃喜。 他想着,女儿女婿留下的股份,自要落到他手中。 等他晓得自己的兄弟们都悄悄地多了股份时,曹颙已经使人将魏信手中的股份抛了八成。 德科失算就失算在,不仅他有贪婪之心,他几个如狼似虎的兄弟也半点不少。 当德科恼羞成怒,逼着次女吉娜带着自己到王家找曹颙时,曹颙已经使人收拾好行装,打算明日离开广州,从陆路北上。 “伯爵大人,加里是魏的儿子,有权利继承魏的遗产。您的决定,真让人遗憾。”德科满心抱怨,倒是见曹颙的气势,倒是不敢污言秽语,记起这是广州,不是澳门,一个大清的伯爵,比他身份要高贵许多。 曹颙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一眼旁边侍立的张义。 张义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回道:“德科老爷,魏五爷早在出洋前,就对大家说过,他后注资艾家的四十万,本就是我们家大爷的银子,他只是受委托行事。” 德科被噎得没话,半晌讪讪道:“哦,伯爵大人,做人不能这样无情。就算不为魏着想,还要想一想可怜的小加里。没有父亲,又失去了母亲,小家伙多可怜。” 说话间,他挤了挤眼睛,掏出洁白的手绢,在眼角抹了抹。 曹颙心中冷哼一声,若是他真心为女儿、女婿们想过,之前就不会默许旁人企图侵吞魏信股份的行为。 “哦?德科先生的意思,是说小加里无人抚养么?”曹颙开口说道,眼睛却望向德科下手坐着的吉娜。 艾达临终前,曹颙也曾去探望过。想来也是晓得父亲贪财如命的性子,艾达没有将儿子托付给德科,而是托付给妹妹吉娜。 若不是吉娜坚持,曹颙本打算带走加里的。 “不,我会抚养小加里。他是姐姐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不管有没有姐姐、姐夫留下的遗产,我都会将他抚养长大。”吉娜站起身来,原本丰润的脸庞,因失去亲人添了几许哀伤之色。 “魏信留下的股份,还有两成没有出手,这两成就送给吉娜小姐,作为加里的抚养费。”曹颙说着,叫张义将一份相关文书交给吉娜。 德科巴巴地看着,“嘿嘿”了两声,道:“吉娜总要出嫁的,能抚养加里几年?还是当挂在加里名下才对啊。” 曹颙没有说话,若是吉娜不能挡住她父亲的贪婪之心,那也无法庇护年幼的加里。 吉娜从张义手中接过文书,淡淡地看了德科一眼,道:“父亲放心,就算女儿出嫁,也会带着加里的。” 德科还要说什么,曹颙已经开口道:“送客。” 德科抿了抿嘴唇,起身点头致意,大踏步出去了。吉娜犹豫了一下,没有随同他父亲出去,道:“伯爵大人,我能与您谈一谈么?” 曹颙点点头,指了指旁边的椅子,道:“小姐,请坐。” 吉娜坐下,想了想,道:“伯爵大人,我毕竟是一个女子,在家族中因为父亲的需要占有一席之地,但是并没有什么权势。若是回到澳门,我的生活就要在父亲掌控下,能不能照顾好加里,我也无力保证。我想带着加里留在广州,若是往后遇到困难,能不能求助于王家同张爷……” 曹颙看着她,道:“吉娜小姐会遇到什么困难?” 吉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听说范家二少爷在城里新兑了铺子,开始经济买卖,不少范家早先跑掉的客人,都到二少爷那边去了……” 见曹颙不动声色,吉娜挺了挺胸脯道:“艾家如今不比范家强多少,若是没有大姐夫前几年的帮忙,艾家早就破产。范世慎能做到的,我也可以做到。早在两年前,我就跟在父亲身边,成为父亲的左右手;他年纪比我大,可才起步学做生意而已。只希望在不给伯爵大人添麻烦的情况下,得到伯爵大人的支持。” “你能做到哪一步?”曹颙稍加沉吟,问道。 吉娜站起身来,扬起下巴道:“我会成为女爵士。” 她的父亲德科早年从良,花了不少银钱,从葡萄牙国王手中买了一个爵位。因为他不是贵族,所以只有个爵士头衔。 吉娜既以女爵士为目标,看来是成为她父亲继承人,成为艾家的当家人。 理想很好,难度颇大。 曹颙看着手中茶杯,道:“我长这么大,做过几次生意,都收益颇丰。只有澳门艾家这一次,却是亏了的。” 不仅没有收获,还折了一个少年好友进去。固然同艾家没有直接干系,曹颙也不过是凡人,不免有几分迁怒艾家。 早知魏信会落得个生死不明的下场,曹颙绝对不会支持魏信出洋看世界。 曹颙的话不多,但是脸上兴致欠缺的模样,看得吉娜有些着急,道:“伯爵大人留下张管事在广州,不是要经营洋行吗?我会成为张管事最好的合作伙伴,请伯爵大人相信我。” 曹颙没有应答,也没有拒绝,道:“既是如此,曹颙就拭目以待。” 吉娜也乖觉,没有再啰嗦不停,告辞一声走了。 刚好,程梦星打外头回来,拿着帕子擦了擦头上的汗,道:“不行了,出去半个时辰,浑身就湿透了,我先去沐浴更衣,随后再同孚若说话。” 他初到广州时,还带几许兴奋,整日里乐意拉着曹颙四处逛逛,见识一下异地风情;进了五月,暑热逼人,他的日子就不好过。 一日里总要沐浴更衣几次,才能觉得舒坦些。 因明天就要启程,曹颙还要有不少事情需要安排,就任由程梦星自去。 这时,就见曹乙过来,笑着禀道:“大爷,明日就要离开广州,今儿小的请半日假,同张管事他们出去松快松快。” 曹颙晓得他是无色不欢的,这“松快”的地方,不用说也是青楼妓坊。他没说旁的,点点头道:“晓得了,去什么地方,知会曹方一声,让他去结银子。” 曹乙听了,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躬身道:“既是如此,小的就谢过大爷了……” 看着他离去,曹颙心中颇为感慨。 不管曹甲他们四个之前是什么身份,这几年在曹家也算尽职尽责。曹颙对他们几个,也向来礼遇。 曹丙、曹丁前两年就已经娶妻安置下来,曹甲、曹乙两个却婉拒了曹家好意,仍是一个人过日子。 无牵无挂,当算洒脱,却也让人无从掌控。 曹颙相信父亲用人的眼光,也相信自己这数年所看到的,换做其他人,怕是不会将自己的安危交到这两人手中。 毕竟,他不是神仙,也不是帝王,没有能力掌控一切。 所以,他没有纠结,而是选择了相信,选择了像相信魏黑、郑虎一样,相信曹甲、曹乙。 曹乙前脚才走,曹方、魏黑后脚就到了。 曹颙出京时,并没有瞒人,是打着十六阿哥的旗号出来的,回去的时候,自不能两手空空。拿出几万两银子,以十六阿哥的名义,采买了些香料;他自己也买了些,回去送人情用。 程梦星见状,也跟着凑趣,整日里去采购洋货。他家大业大,加上女儿待嫁,这一卖就卖了好几车。 这样一来,北上就要雇车队、镖局,曹方、魏黑着几天就忙这个去了。 原本定下曹方押运的,但是后来又加上程家的几车洋货,人手不足,曹颙便叫魏黑也跟着车队。 到时候曹颙要带人先行,中途要往江宁走一遭,去看望魏信的几个孩子。车队这边,要修整两日再出发。 “东西不打紧,人最重要。若是真遇到山贼土匪这些,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算了,左右有镖局的人跟着。”曹颙对两人说道。 曹方、魏黑两人应了,曹颙提了曹乙出去喝花酒之事,打发曹方过去看看。 只剩下曹颙、魏黑主仆二人,魏黑打怀里掏出张银票,送到曹颙面前,道:“公子,我同魏五爷虽没有多少交情,到底也相识多年,这次本当随公子过去魏家看看,却是顾不上。这是一百两银子,就烦公子转给孩子们买果子吃。” 曹颙接过,苦笑道:“魏五未及弱冠,就离乡背井到广州,不能说全是因我的缘故,也差不多。若是没有遇到我,他还当他的少爷,做他的纨绔,说不定日子要好过的多。这辈子,终是我欠了他。” 魏黑见曹颙如此感伤,劝慰道:“吉人自有天相,公子也无需想太多。说不定过两年,魏五爷就从海外回来了。” 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没意思, 曹颙叹息一声,没有再说话。 转眼,到了次日。 天不亮,王鲁生就起了,吩咐人置办席面,为曹颙、程梦星预备送别饭。 张义夫妇也早早地过来,喜云送来一个包袱,里面是给初瑜缝的一身衣服,还有给几位小主子缝的小荷包、小袜子什么。 看着张义已经苦着脸,曹颙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晓得你想回京里,再忍忍,先帮着范二将这摊撑起来,等到往这边运布时,我就使人换你。” 张义听了,眼眸立时亮了,跪倒在地,道:“大爷,不是小的怕吃苦、贪图京城富贵,只是在大爷身边当差多年,实不愿同大爷隔得这么远。” 曹颙扶起他,道:“说多了,谁会这样想你?我也念着你呢,大奶奶那边,也常念叨你媳妇。只是我能用的人少,才苦了你几年。” 张义听了,忙摇了摇头,道:“小的不敢叫苦。许是在别人眼中,小的当的还是肥差,只是小的牵挂着大爷同小爷们,才觉得外头不自在。” 主仆二人,又说了几句话。天色不早,曹颙没有再耽搁,与程梦星等人启程上路。 张义打发妻子先回去,自己骑着马,跟着王鲁生等人,将曹颙一行送出城去,远远地直到看不见了,才转还到城里。 才到住处门外,张义就被范世慎堵了个正着。 “曹爷走了?”范世慎的脸色有些苍白,看着张义问道。 张义点点头,抬头看了看天色儿,道:“范二少爷今日怎么得闲?” 往常这个时候,范世慎不是在铺子中,就是在码头、集市。 范世慎拉着张义的马缰,带着几分恳求问道:“张爷,曹爷是想要收购范家?曹爷身份尊贵体面,怎么就看上小小的范家?” 张义见他说得颠三倒四,皱了皱眉,叫他进宅子说话。 “这是怎么了?没头没脑的?我们爷尊贵不尊贵、体面不体面的,还用不着范二少爷评说。”宾主落座后,张义的脸色有些不好看,语气也凌厉起来。 范世慎听了,涨红了脸,起身道:“张爷,小子并无冒犯之意,只是涉及祖宗产业,关心则乱,才失言了,还请张爷勿怪。” 张义听了,挑了挑眉,道:“祖宗产业?若是张某没记错,范二少爷不是已经分家出来了么?范家产业,如今当不同二少爷相干。” 范世慎甚是恳切地说道:“兄长固然不慈,小子到底是范家子孙,自是希望祖宗产业能得以保全。” 虽说这话有些呆气,倒是这几个月他的韧性,也叫张义生出几分敬佩。 “我们爷留过话,若是你真有分量,当得起范家,范家自然还是你的;若是你撑不起,范家就算不归曹家,也会归到别家。”张义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道:“你还是好好做事,不要别人挑拨两句,就毛毛躁躁的。我们爷是什么人?大清朝的超品伯、和硕额驸,连艾家都是我们爷扶持过的,如今说放手就放手,还会稀罕你们范家?” 有一句话,张义却是没说。 艾家因在澳门,鞭长莫及的缘故,使得自己大爷很恼火;若是连一个小小范家,都不能收服在手心里,那他张义真该找块豆腐,一头撞死算了…… 热河,避暑山庄。 十六阿哥穿戴一新,从御前下来,来生母王嫔处请安。 今日是十六阿哥生辰,他进了屋子,老老实实地给王嫔磕了三个头,道:“儿的生日,就是额娘的受难日,额娘受累了。” 王嫔听了,已经红了眼圈,扶起十六阿哥,道:“我儿又长了一岁,额娘不盼着我儿泼天富贵,只愿我儿平安如意。” 十六阿哥见母亲如此,怕她想起夭折的弟弟难过,岔开话道:“年年额娘都要给儿子煮长寿面的,今儿儿子可是空了肚子,一早就等着了。” 王嫔见他还如顽童一般,终是展颜,道:“都多大了,还跟孩子似的,到了额娘这儿,就要吃的。” 十六阿哥笑道:“多大了,都是额娘的小十六。民间都说,闺女是娘的小棉袄,儿子虽不小心托身生小子了,却愿做额娘的棉手套、棉耳包。” 王嫔见他贫嘴,笑骂了两句,道:“不用说好听的糊弄额娘,长寿面早已给你预备齐了。晓得你爱吃虾仁,早早地让人剥了半斤活虾,这就叫人给你下面去。” 少一时,宫女端了煮好的两碗长寿面上来。 雪白的面条,碧绿的生菜,粉红的虾仁,加上泛着油光的荷包蛋,看着叫人食欲大开。 十六阿哥端起一碗,亲自送到王嫔面前,又从宫女手中接过银筷子奉上。 王嫔笑着接了,道:“你也快吃,面坨了就不好吃了。” 母子两个正低头吃面,就有内侍来报,十五阿哥来了。 王嫔闻言,忙放下筷子,用帕子擦了擦嘴角。 十六阿哥见母亲如对大宾的模样,不禁暗暗摇头。 这会儿功夫,十五阿哥已经跟着内侍进来,甩了甩袖子,给王嫔请了安。 王嫔挤出几分笑,道:“是十五阿哥来了,用了早饭没有?厨房还有面,要不要吃一口?” 十五阿哥扫了炕桌上的面碗一眼,道:“儿子已在德母妃处用了早饭。” 王嫔闻言,面上讪讪的,道:“德妃娘娘可还好?听说她这两日不舒坦,我也当过去请安,只是听说她这几日不见客,才没有过去。” “皇阿玛已经赐了药,德母妃已经渐好了,早晨用了两碗小米粥。”十五阿哥回道。 王嫔笑着听了,十六阿哥有些听不下去,开口道:“十五哥是来给额娘请安的,还是来寻我的?” “方才从德母妃处出来,遇到九哥。九哥在外头园子里置了席面,要叫齐兄弟们,给十六弟庆生,叫我来寻十六弟。”十五阿哥看着十六阿哥,脸上看不出喜怒。 十六阿哥心里恼怒,却不好在母亲面前与兄长口角,转过头对王嫔说道:“额娘,即是哥哥们费心,儿子就先过去了。” 王嫔闻言,道:“你们兄弟就赶紧过去吧,不要叫别人久等。” 兄弟二人,起身应了,从王嫔处出来。 “一口一个‘德母妃’,非要如此?不知道的,还以为十五哥是打那边肚子里出来的。”十六阿哥想着母亲方才的黯然,停了脚步,对十五阿哥说道。 十五阿哥撂下脸,冷哼道:“十六弟,这是教训我?” “十五哥,我只是希望十五哥对额娘亲近些。当年生十五哥时,额娘位份低,十五哥被抱去永和宫养育,她已经够难过;如今咱们都大了,额娘也老了,十五哥还要让额娘伤心么?”十六阿哥压抑心中怒火,低声说道。 “我让额娘伤心?”十五阿哥瞪着眼睛,怒道:“额娘为你煮了二十六年长寿面,可为我煮了一遭?我虽不是德母妃所出,但是养恩也是恩!”说完,他也不看十六阿哥,一甩袖子,疾步而去。 留下十六阿哥,只有满心愕然。 他实在没想到,哥哥对母亲不仅没有亲近,还是满心怨愤…… 第八百七十章 谈判(上) 第八百七十章谈判(上) 因正赶上暑热,白日里歇的功夫长,从广州到江宁,曹颙一行用了一个半月。 到江宁时,已经是七月末。 换做北方,七月末已是秋风乍起,暑热渐消。江宁这边,却仍是高温不下,白日里行人渐稀。直到日落西山,秦淮河畔,才灯光满布,到处是轻歌曼舞。 程家在江宁有别院,曹颙没有住客栈,直接被程梦星请到别院中。 奔波一趟,用了数月功夫,程梦星直念叨再也不想出门了。外头虽见识广些,但是他是锦衣玉食,呼奴使婢惯了的,自然吃不得旅途奔波的苦楚。 说起来,江宁虽不是曹颙的原籍,也称得上半个故乡。自到这个世上,到康熙四十八年上京,他在这里待了小十年。 白日里,途经织造府时,他还放慢了脚步。 想着多年前,自己每次从织造府出来,乘着马车到后街的私塾里读书。 那位曾负责他启蒙的叔公,早已病故多年。江宁城里,零星有几个曹家族人,也都是远支。 走进江宁城,在程家的别院用了晚饭,曹颙还是感觉不真切。 上次回来,还是康熙五十年,外放沂州后,他带着初瑜回来,探望父母。当时,他心中还想着曹家的命运,带着几分忐忑。 如今,曹家终于从夺嫡的泥潭中抽身出来,也没有了亏空库银的后患。 庄先生,父亲却是一个个地远去了。 他来到江宁,是为了探望魏信的父母同儿女来的,但是去了当如何开口? 总不能直言,你们的儿子生死不明、下落不知。 程梦星与他同行数月,知道他的顾虑,劝道:“朋友相交,孚若千里迢迢南下一场,已是尽了情分,无需太多忧心。” 曹颙苦笑道:“人皆有父母,只是不忍魏家老爷子、老太太难过。” 在程家别院歇息两日,使人打听清楚魏家的详情。魏家老爷子、老太太建在,魏家儿子都开枝散悠地点了小脚,走到书房。 看着书房里没有掌灯,她当时就拉下脸,眼睛要冒出火来。 其实,魏仁是极好的性子,也不是好色之辈。只是魏大奶奶年过四十,晓得自己年老色衰,就有些疑神疑鬼,生怕丈夫被年轻的狐狸精勾搭上,恨不得每日十二个时辰盯着。 这书房里黑灯下火的…… 若是没有听到魏大爷的叹息声,许是还能哄骗自己说,没有掌灯,就是没有在里头。可是如今……魏大奶奶一口银牙都要咬碎,抚着胸口,直觉得喘不上气来,恨不能立时踹开门去“抓奸”。 不过,她当人家媳妇多年,自是晓得心中再恨,有些时候也不好撕破脸。她看着黑乎乎的窗户,心中冷笑两声,招呼着婆子回转。 刚进二门,就见魏信三个庶子魏文杰、魏文志、魏文英兄弟三人从老太太上房出来。 其中,魏文杰年纪最长,十五岁,魏文志十二岁,魏文英六岁。 见到大伯母过来,兄弟三人忙侧身让道。 魏大奶奶平素心里不待见这几个侄儿,面上也没有苛待过,放下脚步,脸上带了慈爱,道:“这是打老太太房里出来?” 兄弟三人应了,魏大奶奶心中暗恨。她生的儿子才是魏家嫡孙,老爷子、老太太却是偏心,早年最疼幼子,如今又最疼幼子所出的庶孙。 心里恨得紧,面上她却笑了,对魏文杰说道:“文杰,听说你大伯打外头应酬回来了,你去书房瞧瞧,你大伯是不是喝多了?” 魏文杰犹豫了一下,轻声应了,叫文志先把文英送到姨娘处,他自己往书房去了。 魏大奶奶看着侄儿的背影想了想,还是远远地跟上,往书房这边来。 没想到,等魏文杰唤着“大伯”,抹黑进了书房后,没有魏大奶奶想象中的鸡飞狗跳,反而传来魏仁哭声。 魏大奶奶,扶着墙根,有些怔住,实不知这是演的哪一出…… 次日,魏仁再次登门的时候,曹颙颇为震惊。 不过一晚的功夫,魏仁如同老了十岁,眼睛眍,里面都是红血丝,嗓子也沙哑不堪。 见到曹颙,他长揖到底,道:“大公子高义,魏某带舍弟谢过。” 这说的,是曹颙孝期,不辞辛苦南下广州之事了。 曹颙却不愿当他的谢,不只血缘是亲人,有的时候,即便没有血缘牵系,也是亲人。 他叫小满送上一个小匣子,慢慢打开来,里头厚厚得一叠银票。 “想来魏大哥也晓得,五哥早年在广州的生意,是帮我打理的。他虽不算是个好父亲,但是也记挂这几个儿女,眼下这三万两银子,就是他为儿女们留下的聘嫁之资。原本是魏家家事,我不当插手,但是既然受人之托,就要忠人之事。这三万两银子,我就代几个侄子侄女暂时保管了。”曹颙说道。 没有说的,是他另外预备了三万两,想要同这三万合在一处,为魏信的儿女置产。 魏仁听了,脸上越发白的厉害,眼中露出几分苦楚。不是他贪心这三万两银子,而是明白曹颙的话中之意。 弟弟早有托孤之意,却不是托给父母兄长,而是托给曹颙。若不是家人太让他伤心,他怎么会小小年纪,就有了托孤的念头? 一时间,魏仁不知是悔是恨,怔怔地说不出话。 “伯父伯母,我就不去见了;几位侄儿侄女,劳烦魏大哥安排我见上一见。”曹颙见魏仁不说话,开口说道:“听说贵府这两年张罗着分家,这几个孩子没有父母照拂,也是不容易。” 曹颙虽没有责怪之意,但是魏仁已经红了脸,道:“两个侄女在我们老太太身边教养,如今已经开始学习女红。侄儿们也都进学了,他们都是我的亲侄儿,还请大公子放心。” 曹颙叹息一声,道:“魏大哥,你们家兄弟多,总有分家皙产的一日,到那个时候,叫几个孩子如何是好?” 魏仁已经红了眼圈,道:“大公子放心,侄儿也是儿,几个侄儿成家前,我不会同意分家的。” 曹颙看了魏仁半晌,道:“魏大哥,这几个孩子,是你的侄儿,也是我的义子义女。侄女们还好,寻个好人家,就能了终身大事;侄儿们日后营生,却是要费心安排。” 魏仁忙道:“大公子,我家三婶寡居无嗣,这些年来最疼五弟幼子文英。她曾同我们老爷子、老太太提过过继之事,因五弟不在,一直未成事。文英才六岁,正是需要母亲教养的时候,跟了他三伯娘,也算妥当。文杰、文志,如今都苦读诗书,等到往后科举出仕,自是少不得大公子照拂……” 第八百五十一章 谈判(下) 第八百五十一章谈判(下) 江宁,魏宅。 桂娘站在那里,看着面带倦意的魏仁,有些不自在。回魏家老宅四、五年,这是大爷头一遭过来。 她虽被抬举为姨娘,不过是魏家买来的丫头,连家生子都比不上。平素里,老爷、太太看在她照看的几个孩子还尽心的情分上,对她还算客气。 但是没有大哥同弟弟姨娘亲近的道理,所以魏仁同她见过的次数都是一个巴掌数得过来的。 “大爷是来见九少爷?九少爷去私塾了,要不要使人接九少爷回来。”桂娘见魏仁半晌不说话,斟酌着说道。 这丫鬟、婆子都打发到院子里,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实不和规矩。虽说厅门敞开,但是若是有小人说嘴,那岂不是冤枉。 九少爷就是魏信幼子文英,他们兄弟三人叔伯排行为四、七、九。 早先都是桂娘带着身边抚养,不知是不是魏信有心的缘故,这几个庶子、庶母的生母都打发了,一个没留;而桂娘,只得了名分,并没有亲生子女。 她比魏信大三岁,如今早已芳华不再。 早先几位少爷都在她身边抚养,前两年文杰、文志兄弟渐大了,才搬了出去;只有年幼的文英,还留在她身旁。 魏仁“咳”了一声,道:“桂娘,今日我是来寻你的。明日我同老爷、太太说过,送文英去三奶奶院子。三奶奶向来疼爱文英,不会亏待了他。” 桂娘闻言,已是脸色煞白,低声道:“大爷……是有了五爷的消息……” 魏仁抬起头来,眼睛似刀子似的落在桂娘身上,阴沉沉地问道:“五弟出洋之事,你早知晓?” 桂娘见魏仁要吃人似的,唬得一哆嗦,不由地点了点头。 魏仁还要说什么,终是紧紧地抿着嘴唇,起身大步出去。 桂娘如同抽筋剥骨一般,身子一下子软下来。方才在院子里候着的丫鬟,已经进来,见状忙扶住桂娘。 桂娘只觉得浑身发冷,牙齿不禁打颤。 将九少爷送到三奶奶院子,那就要承嗣了。五爷……五爷……大爷不等五爷回来,就发了话,是晓得五爷回不来…… 桂娘只觉得脑子里一下子炸开,眼前猛地一黑,昏了过去…… 程家别院,客厅。 魏文杰、魏文志兄弟两个都规规矩矩坐着,只有年幼的魏文英,偷偷地转过头去,看着廊下挂着的鸟笼子。 里面有一对五彩斑斓的鹦鹉,正低头衔身上的羽毛。 这时,就听到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听到脚步声,魏仁便叫侄子们起来。 魏文英还小,不觉得什么;魏文杰、魏文志兄弟两个年纪大些,心中觉得有些古怪。 尤其是文杰,前几日被大伯搂着哭了一场。过后大伯只推说自己喝多了,但是文杰记得清楚,大伯身上没有一丁点儿酒味儿。 今日,带他们兄弟三个出来,只说是要去拜访他们父亲的好友,叫他们三个执礼要恭敬。 进来的,正是得了消息从客房赶过来的曹颙。 这一进客厅,就见魏仁带着三个孩子站着,曹颙不由止住脚步。 三个孩子年长的那个,容貌最像少年时魏信,只是多了几分老实乖巧,没有魏信早年飞扬跋扈的劲儿。 剩下两个,五官轮廓也多少能看出些魏信的影子。 这一刻,曹颙心中悔恨不已。 对于魏信,他始终是利用的多,从没有真正为他考虑过,否则不会任由他心灰意冷地出洋,心里还想着让他为自己安排一条海上退路。 换做是曹颂、曹项,他会丝毫不劝阻,就任由他们去冒险么?答案,是否定的。 魏仁已经躬身,指了三个侄儿,对曹颙一一介绍;随后又对侄子们道:“这是你们父亲的好友曹爷,还不快叫世叔?” “曹世叔。”三个孩子齐声道。 相互见过礼,曹颙叫众人坐了。毕竟是头一回见面,曹颙虽觉得心中亲近,但是也没有旁的话说,少不得问两句读书课业上的话。 文杰老实答了,文志也跟着哥哥回答着,脸上却有些古怪。 曹颙过去看着自己的几个堂弟,长大后家中好几个儿子,哪里看不出文志的“苦楚”,看来这小家伙不是个爱读书的,正同之前的调查对上。 魏信这个次子,有乃父风度,对于文章一窍不通。 文英倒是奶声奶气,天真浪漫,伶俐乖巧。没有哥哥们的小心翼翼,能看出是个性格爽朗的孩子。 他襁褓之中被送回江宁,对父母都没印象,不知算不算福气。 瞧着文英的眼神来往廊下的鸟笼子上瞟,曹颙笑了笑,叫人带文英到院子里耍。 “听你大伯说,你四月里考了童生,预备明年下场考生员,有把握没有?”曹颙看着文杰,问道。 文杰起身,回道:“侄儿不敢托大,勉力一试罢了。” 之前魏仁已经同曹颙提过这个侄儿的详情,学习虽用功,但是课业只是平平。二月里县试成绩还在中游,四月里府试就是吊尾。 教导文杰的夫子已经同魏仁说过,文杰能不能通过明年的院试只是五五之数,就算勉强通过,也是三等。 “若是中了秀才,你想要继续考举人?”曹颙接着问道。 文杰听了,摇了摇头,看了旁边的魏仁一眼,低声道:“中了秀才,侄儿想要去广州寻父亲。” 魏仁闻言,已是变了脸色;曹颙依是面色如常,继续问道:“除了寻你父亲,就没有其他打算么?” 魏信送他们几个回江宁时,文杰已经十岁。所以,对于眼前这位“曹世叔”,文杰记得清楚,父亲当年曾交代,若是在祖父家不好待,可以使人送信给京城的“曹世叔”。 所以,当曹颙没有将他当成孩子,正经八百地询问他的意见时,他也说出的心里话。 “除了寻父亲,就是学着生计经营,照顾弟弟妹妹,孝顺长辈们。”文杰回道。 魏仁脸上越发难看,顾不得在曹颙面前,嗔怪道:“小小年纪,好好读书就是,想这些没用的作甚?咱们魏家还养活得起你们这几个孩子。” 文杰红着脸,没有说话。 文志却是直肠子,见哥哥受训词,忍不住嘟囔道:“是大伯娘说的,家中生计艰难……” 魏仁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什么辩解的话都说不出,只能重重地叹了口气。 看着文杰丝毫没有少年的浮躁,这般懂事,曹颙倒是多了几许怜惜,道:“除了广州,还想不想去其他地方?京城繁华,你想不想带着弟弟过去转转?可以去学院读书,也可以学做生意。” 文杰还没说话,文志眼睛已经亮了,眼巴巴地望向兄长。 文杰犹豫了一下,终是摇了摇头,道:“世叔好意,侄儿赶紧不尽。只是父亲曾交代过侄儿,叫侄儿代父尽孝。祖父、祖母都以老迈,侄儿想要侍奉在旁。” 这话说的,倒像同方才“广州寻父”的拧了,他怕曹颙误会自己是巧言推脱,忙道:“就是侄儿想要去寻父亲,也是因不忍见祖父、祖母太过思念父亲。” 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曹颙点了点头,神情越发柔和,道:“百善孝为先,如此也好。只是你要记得,我虽不是你父血亲,但是同你父如同手足。在我心中,你们几个就是我的亲侄儿。你父亲早年曾有三万两银子,在我这里,等你们大了,我会使人过来,为你们兄弟置产,所以你无需担心你们兄妹几个的生计。” 至于为何不现在就置,是因为魏家一大家子人还没分家,现在买了宅地,亲戚间又要说嘴,反而让几个孩子为难。 文杰听了,脸上却没有喜色,抬起头来,望向曹颙,眼里已经雾气蒙蒙,说话已经带了颤音:“世叔,不是从京城来,而是打广州过来?” 他记得清楚,父亲虽提过几次“曹世叔”,但是从没有提过银钱,反而悄悄对长子提过,在广州给他们兄弟几个留了些产业。往后大了后,他们想回广州定居也便宜;想要留在江宁,过去卖了地就是。这些都托付给京城的“曹世叔”。 如今,“曹世叔”嘴里说的却是银子,不是地。 若是父亲好好的,“曹世叔”因何会做这个主。文杰有些不敢想了…… 曹颙、魏仁对视一眼,没想到文杰这么敏感,两人的意思,原本要拖几年,再告诉文杰的。 曹颙看了文杰一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向文志问道:“文志想要去京城么?” 文志眼睛亮亮的,仰着头问道:“京城能参军么?侄儿想要去打仗?” 曹颙想起家中的“大将军”,不禁莞尔,道:“文志想当大将军?” 文志摇了摇头,道:“不是大将军,是想要当武官。侄儿脑袋笨,读书记不住,跟着梁师傅学拳脚反而快。要是做了官,也能赚银钱,养活姨娘。” 魏家虽比不得程家名闻天下,却是江宁城数一数二的大地主。 就是曹寅在江宁时,对魏家也客气三分。 在魏家长大的孩子,如今却一个个都为了生计谋算,曹颙的笑容僵在脸上。 魏仁方才还能斥责文杰,现下直剩下满脸羞惭,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见曹颙神色难看,文志有些忐忑,小声道:“世叔是嫌侄儿没志气么?” 曹颙神情舒缓,摇了摇头,道:“没有。文志想得没错,既然读书读不好,学拳脚也好。只是你要记得,想要当武官的话,当兵是不行的。小兵想要熬成武官,忒不容易。你若真想要当武官,就好好学习骑射,功课也不能尽数丢下,策论还是要学着做的。然后考武科,等中了武举人、武进士,就能当武官了……” 聊了一会儿,程梦星已叫人安排订了上席送过来。 曹颙对孩子向来有耐心,这几个孩子也能感觉他的善意,乐意同他亲近。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只有文杰,文雅的面庞多了几分愁绪。曹颙到底没忍心在孩子面前说实话,只是悄悄安慰道:“贤侄不必多想。你父亲没事,只是出洋几年,乐不思蜀。等他回来,咱们一起讨伐他。” 也不知他听见去没有,但是在两个弟弟面前,却能看出他在掩饰自己的忧心。 等到魏仁使管家将侄儿们先送回去,只剩下他同曹颙二人时,曹颙叹了口气,道:“魏大哥,孩子们这点儿年纪,正是需要长辈呵护的时候。整日里却都想着生计,实在叫人不忍。要不然,就从他们父亲留下的银子中,先留下几千两,算作他们几个的嚼用吧?” 魏仁满脸通红,忙摆摆手道:“大公子要臊死我了。都是我掌家不严,轻慢了侄儿们,往后定不会如此。那几万两银子,是五弟留下的聘嫁之资,如何好轻动,还是请大公子代为保管……” 魏仁态度坚决,曹颙也不好说什么。 过了几日,就听说魏家长房嫡子的婚期延了。听说是魏家大爷的意思,说起寺里的高僧说了,今年魏家流年不利,不宜婚娶。 因这个缘故,魏家还在寺里连做了几场法事…… 京城,安定门内,雍亲王府。 十三阿哥穿着宝蓝色常服,逗弄着婆子抱着的婴孩,带着几分欢喜道:“四哥,这小阿哥长得可够俊的,长大了指定是美男子。” 四阿哥也难得没有冷着脸,慈爱地看着这襁褓中的婴儿,道:“我使人从热河的喇嘛庙里给让他求了护身符,只希望他平平安安长大。” 他子息艰难,早年六子四女只站住三子一女,夭折了半数。 如今这个年侧福晋所出的小阿哥,虽然是足月所出,但是因母体孱弱,也不如寻常孩子结实。 可怜天下父母心,十三阿哥心中叹了口气,道:“快百日了,到时候可要好好热闹热闹。听说年羹尧使人回来送礼,到底是亲舅舅,够疼外甥的……” 曹府,兰院。 李氏婆媳说得也是新生儿之事,却不是雍亲王府的小阿哥,而是淳郡王府那边的陈庶福晋生了小阿哥。 虽是异母弟,但是初瑜这个出嫁长姊,礼也不好轻了。 康熙五十九年的秋天,就在各个府添丁礼中悄然而至…… 第八百七十二章 崛起 第八百七十二章崛起 曹颙惦记着赶回京城过中秋,所以并没有在江宁多停留。 虽说他会照拂这几个孩子,但是他们同左住、左成不同。他们虽没有嫡母,父亲生死未卜,但是上面还有亲祖父、亲祖母,还有三个亲伯。 曹颙专程过来一趟,不过是在魏仁面前表个态度,这几个侄子、侄女不是“孤儿”,还有曹颙在后头做倚仗。 告诉魏仁,自己手中握着文杰兄妹五人的聘嫁银子,也是告诉他,一直到这几个孩子成人,曹颙都会惦记着。 往后婚嫁之事,也不是魏家能说了算的。 并不是曹颙仗势欺人,只是不放心魏家那位“贤名”在外的大奶奶,怕几个孩子受委屈罢了。 至于想要带文杰回京,是因为他是长子,曹颙想带到京城历练几年,看是否能安排个前程什么的。 不过,这孩子谨守孝顺之道,也是个踏实的,有长兄风范,曹颙也就没什么不放心的。 临行前,他让魏仁安排见了桂娘一面,留下了两千两银子。魏仁就算晓得羞愧,想着厚待侄儿们,到底是男人,总有粗心顾不到的地方。 为了在中秋节前,赶回京城,曹颙路过扬州时,只歇了一晚,没有多停留。 倒是曹乙,这半年同程家管家张鹰在一处,混出些交情来。从广州,到江宁,花楼妓院都留下两位“嫖友”的足迹。 两个四十多岁的人,差点就要换帖子结拜。 就是在扬州这一晚,曹乙都没有闲着,两人还出去悠哉了一晚。 曹颙想起李卫早年的窘事,对曹乙不禁有些担心。毕竟这个时候的花柳病,还算疑难杂症,没有那么容易看好的。 但是这又是曹乙的私事,他平素当差没有差池的时候,手上功夫又是真好。曹颙多说,也不恰当。 他就没有多说,不过对张鹰这个人就有些留心。 曹甲、曹乙身份不同,是曹寅留给儿子的老人,在曹寅生前就是府中供奉的身份,不是寻常下人。他们待遇优些,没有家小拖累,银钱充裕些不稀奇。 张鹰不同,是赘婿身份,听说早年在衙门被排挤,才出来投奔程家的。 如今跟着主子出门,却经常看不着人影,这叫什么事儿? 想想从广州到江宁陆路这一道,也曾遇到过几伙剪径小贼。张鹰出手狠辣,不次于曹乙。别人出手,都有些分寸,他们两个出手,不死即残。 曹乙这样还情有可原,早年的江湖做派所致,张鹰之前却是衙门中人。 这一留心不打紧,顺带连曹乙都瞧出点不同来。 按照常识看,曹乙、张鹰两人都是好酒纵欲之人,精血不足,眼窝发青,脚步发虚,这些都是轻的。就说这好色成性的,骨子里都透着奸邪,看到年轻姑娘、小媳妇时眼神都不正。 张鹰就多少有点这个毛病,看着高高壮壮,但是脸色不好,眼神浑浊,看了叫人不舒服。 程梦星本身就是风流才子,对于这些不会放在心上。张鹰是外宅管事,指望程家吃饭,也不会想着去冒犯内宅中人,两下并无干系。 曹颙却不同,曹甲、曹乙两个是贴身护卫他的。 虽不能说日夜守护,但是赶上关键时期,他们两个夜里守在梧桐苑房顶是常有的。 曹乙若是真那么淫邪猥琐,曹颙岂会留在身边? 总觉得,曹乙有些不对头。他对这个张鹰有些过分亲近,在曹颙身边这六、七年,他素来是清冷独行的性子,除了早年教导方七娘时耐了性子些,还是头一遭与人这般亲近。 曹颙并不是爱猜疑的人,否则往后他还如何将自己的安危交代曹甲、曹乙手上。 离开扬州当日,下榻驿站后,曹颙就叫了曹甲、曹乙两个,屋子里说话。 他没有啰嗦,直接问道:“二师傅,张鹰莫不是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 听曹颙这般相问,曹乙一愣,看了曹甲一眼,挤出几分笑道:“大爷怎么想起问起他来?” 曹颙看着曹乙,又看了一眼曹甲,道:“若是此人同两位供奉有恩怨,曹某愿尽绵力;若是两位供奉觉得不干曹家事,想要自己了结,那曹某也不会多事。” 他说得直白,曹乙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嘿嘿”两声道:“倒也谈不上什么恩怨,只是有几位旧日好友失了音讯,多少同这个张鹰有些干系。想着混在一处,喝高的时候,掏出一句两句有用的也好。没想到,这小子却是个人物。这些日子咬牙不松口,还想方设法打探大爷的消息。却不知背后的主子是哪个,总不会是那个只会吃酒吟诗的翰林老爷。” 见牵扯到自己身上,曹颙倒是有些意外。 想到这里,曹颙忍不住多问一句,道:“二师傅的旧友,是不是闽地的?” 曹乙听了,脸上笑容僵住,半晌点了点头,道:“确实福州一带的。” 他神情有些惊疑,随后就镇定下来,笑着说道:“大爷怎么猜到的?是晓得张鹰是闽人了?” 曹颙点点头,看着曹甲、曹乙两个,脑子里飞速运转。 不仅因张鹰是闽人,还因为方七娘也是闽人。曹乙同他们相处久后,无意会露出闽音。曹乙就算不是闽人,也在闽地生活过。 福建是什么地方?是清朝建立后,前朝遗民最多的地方,反清复明闹腾的最欢的地方。 以父亲谨慎忠君的性子,根本不可能将心里怀着“反清复明”念头的人在自己身边,而后还将儿子的安危交给这几人。 曹颙有些犹豫,不知道有些话该不该问。 混沌让人难受,但是晓得多了,也未必是好事。再说,若真是曹乙不愿宣之于口的私事,冒然相问,也让人厌烦。 见曹颙微微皱眉,曹甲上前一步,道:“大爷放心,我们兄弟早年虽在闽地住过,但并无不可告人之处。这点老大人生前晓得,宫城里那位也晓得。” 他在曹颙身边几年,也有些了结曹颙的性子,最不爱沾麻烦的,才如是说, 曹颙听了,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两位师傅若有用得上曹某之处,不用客气。这些年也多赖几位师傅护卫保全,若是能力所能及之处,曹某定当尽力。” 待曹甲、曹乙二人出去,曹颙却有些不好受。 虽然早就想过曹甲这四人的身份,许是皇帝的人,但是亲耳同曹甲说出,感觉还是不舒服。 也罢,这样也好。 曹颙往床上一趟,闷闷地想着。凡事皇帝都晓得了,也省得别人谗言说嘴。再说,康熙未必有那闲功夫,关心小小臣子的吃喝拉撒。 转念一想,就凭曹甲、曹乙的性子,是不像是做耳目眼线的。 这些年,多赖他们护卫在身边,自己才算太平些。做人还是厚道些,只看好的吧…… 曹甲房中,曹乙脸上露出疑惑,道:“大哥,为何你要在大爷面前提宫里?咱们又不是皇帝的奴才,不过是偿还曹大人的恩情,才归了曹家。若是大爷误会了,往后日子也别扭。” 曹甲微微笑道:“你觉得大爷是不能容人的?” “那倒不是,只是任谁都不乐意身边有眼线盯着。只是……这些年下来,多少有些情分在,平白就疏远了,怪叫人难受的。”曹乙嘟囔道。 “大爷不会疏远我们。”曹甲淡淡地说道。 “咦?”曹乙有些好奇,眼睛转了几圈,道:“是顾及太多,怕宫里那位多心?还是舍不得多年的情分,不会因这个就怪罪咱们?” “许是两个都有吧,反正大爷不是容易翻脸的人。”曹甲说道。 曹乙听了越发糊涂,道:“既是如此,大哥还唬他做什么?弄得他疑神疑鬼的,总是叫人不自在。” “现下已经八月了。”曹甲站在窗前,说道:“他还有四个月就出孝。以他之前的履历与政绩,这次会是显眼的职位。往后,他的身份只会越来越显赫,等着抓他小辫子的人也越来越多。要不然他就学会诸事坦荡,要不然……就将你我也瞒了去……未来的日子才会好过……” 曹乙听完这席话,看着曹甲跟看怪物似的。 兄弟两人相交大半辈子,什么时候看他为旁人操心过。 曹乙的嘴角有些抽动,脑子里将这几年的情形过了一遍,也想不起曹颙有什么收买人心的举动…… 苏州,织造府,书房。 看着面色苍白的孙子,李煦脸上露出几分不忍,道:“要带的东西都预备齐了?这一去要一个多月,要吃不少苦头。你这孩子,太倔强些。” 李诚已经十三岁,看着比去年高了半头,脸上褪去孩童的青涩,有儒雅少年的模样。 “母亲早就预备齐了,祖父不用担心孙儿,好好保养身子才好。”李诚躬身回道。 “你才十三,下场委实还早些。也不用想太多,只当是长长见识,为下一科做准备。”李煦见李诚小脸绷得紧紧的,怕他想太多,道。 李诚袖子里的拳头,却是攥得紧紧的。 真的不着急么?父亲补缺不成,祖父大人看样子也不过是终老织造府。 在江南三十多年,李家的亏空,可不是倾家荡产能还清的。 曹家那位名声显赫的“表叔”就是十来岁时,帮着曹家“姑老爷”偿还亏空的。 李诚心中,竟生出几分凄然。 想着去年灰溜溜地从京城回来,他心里跟火烧了一般。既然父亲补缺不成,那他就去考举人。 年家嫡子十二岁中举,曹家五表叔也是十几岁中举,自己今年已经十三。 只是想得好,日子却是有些赶了。 他原是打算七月间往京城,参加顺天府乡试的,没想到一场大病下来,拖延至今。 如今,只能拖着大病初愈的身子,赶路往京城去。 李煦原本想让李鼐送子去应试,但是七月间李诚病重无法上路,李鼐代父去热河请安,先行一步,现下正在热河。 最后,还是安排李诚的庶兄李语送他上京。 李诚虽觉得自己不是小孩子,没必要,但是耐不住祖父威严,老实地遵命。 等李诚见过祖父,就去内宅跟长辈们辞行。 文老太君从去年开始,就有些糊涂,平素里都不认人。高太君见状,搬过去近身侍候,到底是古稀之年,劳累之下这几年也老的厉害。 听说李诚要去出远门,文太君嘴里咿咿呀呀的,别人也听不懂她说什么。 高太君俯身过去,凑到她嘴边听了一会儿,才笑着对李诚道:“老太太说京城的栗子糕好吃,让你捎栗子糕回来呢。” 李诚同曾祖母感情平平,倒是因打小在高太君身边长大,对高太君多有依恋,看着高太君头发都白了,拉着她的袖子道:“就算老太太身子不舒坦,有丫鬟、婆子们侍候。要是祖太也累病了,老太太在病榻上,也不能心安。” 高太君见他小脸发白,摸了摸他的胳膊,皮包骨似的,心疼地不行,道:“诚哥儿,你的病才好,如何能出远门。要不要我同你祖父说一声,叫旁人换了你去?” 李诚摇了摇头,道:“祖太,是曾孙儿想出去见识一下。不过一个多月的功夫,九月里就回来了,到时候陪着祖太过重阳。” 高太君见他这般懂事的模样,仔细叮嘱了几句才撒开手…… 京城,十三阿哥府,客厅。 看着眼前眉目俊朗的青年,十三阿哥一愣,笑着说道:“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奴才年熙见过十三爷,请十三爷安。”那人甩了甩了袖子,请了个大安。 十三阿哥见了,倒是觉得稀奇,扬了扬眉,道:“这日头是打西边出来了,还是你这壳子里换人了,怎么还跟爷来这套?” 年熙,四川总督年羹尧嫡子,四阿哥内侄,打小养在四阿哥府多年。这两年,因为他父亲高升,忌讳多了,才搬出四阿哥府。 十三阿哥同他早就相熟,虽看不惯他父亲的孤傲,但是对于年熙还是当子侄待的。 如今,见他郑重其事地来请安,十三阿哥心里就有些范嘀咕。 “尊卑有别,礼不可废。”年熙憋了半晌,来了这么一句。 十三阿哥听了,不由笑道:“既是守着礼,怎么年大人想起来爷这里了?” 年熙年岁不大,才过弱冠之年,却是康熙五十年的举人。中举中,就补了官,只是年岁小,一直没有实缺,前两年才在御史衙门补了个闲差。 按照规矩,他也算朝臣。朝臣文武百官不得结交皇子阿哥,所以说他今日也是逾礼…… 第八百七十三章 仲秋 第八百七十三章仲秋 “十三爷……”年熙被十三爷打趣得满脸通红,讪讪地说不出话。 十三阿哥挑了挑眉毛,笑骂道:“得了,跟你爷来这套虚的。爷瞧着,你就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赶紧坐下说事儿。再墨迹,爷就要送客了。” 年熙被骂了两句,反而没了方才的拘谨,自在了许多,带着几分恳切道:“十三爷,奴才真是求您来了。” 十三爷虽是看出他有事上门,但仍是心里中诧异。 年熙毕竟不是一般人,有个总督老子,和硕亲王姑父,一般的事儿不会叫他这么为难。 他毕竟不再是那个热血莽撞的十三郎,他寻思一会儿,方开口道:“四爷向来照拂你,有什么是他看顾不到的地方?” 年熙听了,忙道:“十三爷误会了,四爷待奴才甚好,奴才感激不尽。只是……只是……奴才挂了两年副职,想要谋个正差……” 他身子向来孱弱,虽说捐官出仕,也是闲差,就是怕他累着。 这其中,未尝没有四阿哥的爱护关切之意。 毕竟,年熙是年羹尧嫡长子,又少小失母,身世堪怜。 “你才多大,急什么?好好养几年,将身子养好了,再想着差事也不吃。”十三阿哥摆摆手,说道。 “十三爷,奴才毕竟是年家男儿,已经不是黄口小儿,当尽人子之责。”年熙的声音,越发恳切。 十三阿哥微微皱眉,道:“你是担心你大伯革职影响到你父亲?大可不必。你父亲是皇上亲自点拨的臣子,在西北当大用,不会手牵连的。再说,你大伯只是失察之罪,并无性命之忧,你不可太多忧思,伤了身子让亲长担忧。” “十三爷,所谓失察之罪,不过是皇上恩典,给大伯留几分体面。如今父亲在外,奴才这做儿子的也当尽心为父分忧。”年熙说道。 十三阿哥晓得,年熙说得没错。 年希尧任安徽布政使这几年,没少刮地皮。江南肥硕之地,倒了多少个督抚,有几个去了能保持操守的? 真问起罪责来,别说顶戴,就是顶戴下的家伙事儿也未必能保全。 如今,大事化小,将年希尧索贿、贪墨的罪过都抹了,推到下面知府身上,只留了个失察之罪,确实康熙的恩典。 这体面,并不是留给年希尧的,而是留给四川总督年羹尧的。 只是这个时候西北战事关键时候,皇帝能想起个臣子留几分体面;等到时过境迁,还不知会如何。 原本,年氏兄弟都为督抚大吏,可以相互为援;如今这边问罪,西北又是硝烟弥漫之地,年熙怕父亲独木难支,想要出人头地,为父亲内援。 瞧着年熙神情坚定的模样,十三阿哥问道:“你不会想着外放吧?这个四爷是不会允的。等什么时候你断了药了,再打这个主意不迟。” 年熙摇摇头,道:“没想着出京,还在督察院,只是想补个正缺。做了两年副职,不过是混日子,奴才也想做实事儿。” 十三阿哥见他眼睛闪亮,不禁笑道:“这是已经谋算好了,到底是什么缺,说给爷听听?” “十三爷,浙江道监察御史出缺,奴才想补这个,四爷那边,却是不允奴才自专。”年熙回道。 “浙江道监察御史?”十三阿哥听了,不由皱眉。 江浙虽是富庶之地,但也是出名的贪官窝。去江浙的官员下场好的少,但是浙江道监察御史也不是那么好干的。 能谋得江南实缺的,多是天子近臣,要不就是出身勋爵之家。就算御史弹劾,告倒了这些人,接下来要迎接的就是各种诘难。 因此,浙江道监察御史鲜少有能做满一任的。 “怎么想起去捡这个苦差?费力不讨好,你的身子也熬不住。”十三阿哥还是摇头,满脸不赞同。 年熙压低了音量,道:“十三爷,难道就任由蛀虫横行?江南一地,朝廷总要整治的。如今大伯贪墨,连带着父亲名声都受损,我谋个监察御史,做出些政绩来,就算不能光耀门楣,也能为朝廷尽份心力。” 十三阿哥听了,心中一动,想到四阿哥念及户部银库时与江南官场糜烂时的痛心疾首。 “四爷疼奴才,奴才都晓得,只是奴才也想要为四爷尽些力。四爷身边正人手不足,我虽不顶用,没有什么筹划,还是能看能听的。”年熙抬头,说道。 他说得直白,十三阿哥倒是不好说什么,用手指敲了敲桌子,道:“四爷的脾气,你是晓得的,爷只替你说说看,至于能不能成,就不是爷能说了算的了……” 年熙闻言,已经站起身来,执礼谢过…… 待管家送年熙出去,十三阿哥立时站起身来,看着屏风处。 屏风后转出一人,正是面带沉思的四阿哥。 “四哥,他怎么想起到我这里来?”十三阿哥有些不解:“这年熙已经不是第一个了,前两日就有个求到我这里来的,我还想着怎么推了,省得叫四哥心烦。” “我最近要安排几个人,自己不好出面,戴锦的意思,推到十三弟身上,也省得外头惹眼。”四阿哥说道:“前几日就想过来同你说这个,赶上湖广水患,拨银粮,忙了几日,今日才得空过来。” 见是四阿哥安排的,十三阿哥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弟弟晓得了。” 面上虽平静,但是他心中越发惊诧,端着茶杯的手一抖,险些摔了杯子。如今四哥安排人手,去熟悉江南官场,到底是什么打算? 是不是皇阿玛的身子……想到此处,十三阿哥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忙将茶杯送到嘴边,饮了两口,才镇定下来。 一时间,他倒是有些同情十四阿哥。 虽然朝廷在西北号称三十万大军,实际上不过十几万。这十几万中,还分为几路。就算十四阿哥身上封了“抚远大将军”,可未必能将这十几万大军尽数抓在手中。 就算抓在手中,又有什么用? 四川总督年羹尧管着后方,十四阿哥想要带军回京,也不是容易事儿。 除非西北战事平定前,皇阿玛无碍,那样的话十四阿哥有着军功,夺储的希望加大;若是皇阿玛身子不好时,西北战事尚未平定,那十四阿哥的“功勋”越大,往后的处境越尴尬。 四阿哥脸色晦暗,像是疲惫至极,没有看到十三阿哥的失态,揉了揉额头,道:“大军开拔两年,备战一年多,今年开打了。六月里、七月间,出动了几次大军,歼敌两百人,他们也好意思报大捷!户部的银子早空了,如今军饷钱粮全赖地方。已经有人弹劾云贵总督蒋陈锡、云南巡抚甘国璧迟误军饷之罪了。云南从去岁开始就少雨,许多地方绝收,不少地方还等着朝廷放粮,哪里又能预备出军饷来?” 说到说着,四阿哥已经带了几分怨愤:“朝廷空糜,官员不思报国,各个尽晓得贪银子。一个知州,亏空就能数千两,一个知府,开口索贿,就是一万多两!都该杀!” 这说的,就是年希尧牵扯进去的安徽官场贪墨案了。 十三阿哥没有接话,想起一个关于年羹尧的传言来。 年羹尧康熙四十八年去四川,在四川先巡抚后总督,已经十二年。期间,回京叙职过两、三次。 平常年份,就算人不回来,礼也是不断的。 这并不算稀奇,也是外地督抚常例。 年希尧固然贪婪,年羹尧手上也不是那个干净的。否则,他当年拿什么左右逢源,四处投机? 而后,八阿哥薨,年羹尧也都四阿哥死心塌地起来。 据十三阿哥所知,四阿哥府的进项,除了王府庄子,就是年羹尧的孝敬。 只是现下,四阿哥当年羹尧是心腹,顾不得这个。他又最是护短的,如今看年羹尧“忠心”,这银钱“孝敬”也就生受了。 等到日后追查起来……十三阿哥心下一颤,对于眼前向来关系最为亲厚的兄长,莫名生出几分敬畏之心…… 一路上快马加鞭,曹颙终于在八月十四回到京城。 进了城门,曹颙暗暗松了口气。人就是这样奇怪,多年前,他曾想要逃离京城;在京城待了十来年后,这里又让人有了念想。 秋风送爽,京城里不少街道连个都挂起花灯,街上行人手中也多是提着点心包。还有走街串巷的货郎,嘴里吆喝着“月饼”,实际上不过是百姓人家吃的红糖饼, 二、三文一个,不过是百姓人家买来凑节景的。 街上人熙熙攘攘的,曹颙等一行只能勒马慢行。 路过前门稻香村时,看着排得街尾的队伍,小满直念叨:“半年没吃稻香村的饽饽了,真是想这口了,回到家里,一定使人买个三、五斤,好生解解馋。” 曹乙在旁,看着他座骑两侧挂着的大包小包,打趣道:“是想吃饽饽了,还是想吃旁的?小别胜新婚,这回弟媳妇要可得小心了,说不得要被你囫囵个吞进去。” 小满年纪大了,脸皮也厚了,听了这打趣,哼哼了两声,道:“二师父别尽晓得打趣小的,有能耐二师父回去了,别想着往前门胡同去,忍个三日再说……” 说说笑笑,一行人到了曹府。 大管家曹元得了信,忙迎了出来。 因这一路赶路,曹颙还是六月里离开广州时,往家里写过一次信。 走驿站,倒是比他们早几日到京。 想着广州到京城数千里,众人都以为曹颙要入冬前才能到京,没想到他今日便到了。 “请大爷安。”曹元看到曹颙,躬身请安。 曹颙虚扶一把,连声问道:“府中有事儿没?东府那边如何?二爷有信回来没有?” “大爷放心,府中一切安好,东府也无事,二爷前几日有家书回来,听五爷说,都平安。”曹元躬身回道。 曹颙点点头,道:“跟着我去的这些人,都放假一旬,除了月例,每人再赏两身新衣,二十两银子,大师傅、二师父加倍。过几日曹方、魏大爷回来,也按此例加倍赏。” 曹元应了,曹颙回头同曹甲、曹乙说了两句,就转身往内宅去了。 这会儿功夫,初瑜早已得了消息,带着人在二门相迎。 看着半年没见的妻子,曹颙胸口暖暖的,顾不得丫鬟婆子看着,上前牵了她的手道:“怎么在这里等着?今天有风,仔细头疼?” 初瑜看着因赶路,面色晒得黑红的丈夫,眼中多了抹心疼,反握住他的手,道:“不是说六月底才从广州出发么?怎么这暂就到了?赶路干得急,身子怎么熬得住。” “没事儿。”曹颙笑了笑,叫妻子安心,夫妻两个一道往兰院去。 刚进院子,就将李氏扶着个小丫鬟,在廊下等候。 曹颙放下妻子的手,快走几步上前:“母亲,儿子回来了。” 李氏扶着儿子的胳膊,眼睛上下的打量着,满脸的心疼:“去了整半年,看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说也奇怪,早年曹颙还小时,李氏在他面前还能有几分自持,疼爱虽疼爱,但因是长子的缘故,也不曾将儿子当孩童般宠溺。 如今,曹颙大了,李氏知天命之年,反而将儿子当成孩童一般,越发惦记得厉害。 曹颙扶着母亲的胳膊,母子两个一道进了屋子。少一时,暂居曹府的曹颖也过来了。 初瑜这边,晓得丈夫爱洁,使人吩咐厨房,送洗澡水到梧桐苑。随后,她又叫人去学堂,带孩子们过来。 今日是八月十四,恒生的生日。 虽说小孩子的生日,没有摆宴请客,但是也早早地叫厨房预备了席面。如今,直接给曹颙接风也算便宜。 只是如此一来,就不是西府一府的事儿。少不得请东府诸人,一起过来热闹热闹。 等曹颙陪母亲、堂姐说了会儿话,同儿女们见过,就回梧桐苑沐浴更衣。 许是太乏了,曹颙在木桶中,差点没睡过去。 等到更衣完毕,东府诸人都过来了。 兄弟相见,少不得又说说别情。 东府两兄弟见到堂兄比预期得提前归来,倒是松了口气。 如今已经八月,距离明年春闺就剩下半年,钱陈群该预备科举了。 初瑜将寻夫子之事托付给两位小叔子,这两人找了几个,都觉得不妥当,如今有曹颙回来拿主意,是再好不过…… 第八百七十四章 举荐 第八百七十四章举荐 说起请夫子,曹颙也是犯愁。 真是博学之士,多是同钱陈群这样的,滞留京城,不过为三年一次的春闱。 在读书人眼中,科举出仕是征途。实是与科场无缘,数次落第的,不是买缺补官,就是被权贵笼络为幕僚,两种前途有限,但是都有“钱途”。 乐意坐馆为西席的,多是老夫子,科举没精力,补官为幕没体力,才教几个小孩子,赚一份束脩。 这样的老夫子,曹颙如何能看上? 年轻些的仕林名士,多是在预备明年春的科举,谁会这个时候做馆? 接风宴吃罢,曹颙回到梧桐苑,同妻子说起此事。 实在不行,就在翰林院致仕的老翰林里找,就算对方不会屈尊坐馆,送几个男孩过去教导也好。虽然这几个孩子已经启蒙,但毕竟年岁还小,择了平庸的夫子,别再耽搁孩子们的课业。 次日,中秋佳节。 李家庶孙李语,带着节礼,过来给姑祖母请安。 他是八月初七赶到京城的,八月初八送弟弟下场前,兄弟两个一起到曹府给李氏请过安。李氏想着他一个人过节,太冷清些,便让他过这边来,一起过中秋。 曹颙康熙四十九年去苏州李家接高太君那次,见过这个表侄。当时不过七、八岁的模样,他是李鼐次子,婢妾所出,生母生他后就病故。 如今,十来年过去,昔日孩童,已经长成少年。 他穿着件七成新的蓝衣,藏青色的马甲,头上帽正上也没有镶嵌宝石玉器,腰间只挂着个藏青色平纹荷包,再无别的装饰。 一身看着也洁净,但是瞧着衣服料子,还有袖口磨起的毛边,多少有些寒酸。 这身装扮,同李家的奢靡家风,皆然不同。换做其他人,换了这身衣服到亲戚家做客,还是富贵亲戚,少不得要自怨自艾,带着几分别别扭扭的小家子气。 李语却神清目明,处之泰然。 他上面有庶长兄,下边有嫡出的弟弟,是李家第三代中最不显眼的一个。 说起来,他倒是不像李家人,没有李煦的算计,李诚的卖弄,也没有李鼐的忠厚,是个极会看脸色的人。 见李氏待他亲近,他就越发恭敬;见曹颙兄弟几个神色淡淡的,他也就眼观鼻、鼻观心,不去主动与曹家这几位表叔攀谈。 一顿中秋饭下来,就是看人向来挑剔的曹頫,对两位哥哥说起这个李家“表侄”,也道:“还算本分。” 只有曹项,同是庶出,见李语的谨小慎微,理解他的苦处,心中戚戚然。 同李语说了几句话,问了几句课业上的事,曹项又觉得庆幸。自己就算是庶出,还有生母可依,手足相处也是兄友弟恭。 李语十八岁,比李诚大五岁,按理说,应当兄弟二人一同下场才是。 但是李家只使人安排李诚乡试应试适宜,李语这边,听着功课也有小成,却不知为何没有下场。 瞧着李语这个脾气,也不像是能争的。 曹项随口问了两句,晓得李语没有参加县试、府试,也没有捐监生,还是白身,前两年开始协助父亲打理家庭琐事。 京城不少人家也是如此,嫡子继承爵位家业,庶子出面打理家族产业。 以庶子庶孙行仆从事,对于家主来说,是安心了。毕竟,再心腹的下人,也好外人;哪比用自家骨肉,叫人心里踏实。 对于庶子来说,却是悲哀之事,只能依附本家生活,有主子之名,没有主子之尊。前途没指望了,做得最好了,不过是落下点钱财。 待李语走后,曹颙听着两个堂弟对李语的评价,心里颇为唏嘘。 同小小年纪,就浑身心眼子的李诚相比,这个李语实是个本分的。不管是捐官,还是科举,若是他走仕途,说不定还有重振李家的一日。 李煦许是老糊涂了,执着嫡庶之见,宁愿培养狡猾成性的李诚,也不留心下这个庶孙。 虽觉得李语有点可惜,但是曹颙也没兴趣,去介入李家家事。以他的想法,巴不得躲得远远的,怎么肯往前面靠? 中秋节过后,曹颙回京的消息,亲戚之间也多得了音讯,少不得往来应酬。 曹颙原想将寻西席的消息传出去,托人打听,但是想了想,若是那样,亲戚长辈推荐的,自己倒不好意思好好挑了,还是算了。 所以,他就叫管家在京城官宦人家,打听谁家孩子大了,夫子要辞馆的,想从其中寻常妥当的人选。 钱陈群那边,不晓得是胸有成竹,还是体恤夫子不好早,倒是没有催促,还如常用半日的功夫,教导几个孩子。 这日,曹颙打外头回来,门房就送来几张拜帖。 曹颙接过来看了,有几个江苏籍的官员,到京城候官,以曹寅旧友的名义,往这边投帖。 曹家在江南的影响,曹颙巴不得早日消得干干净净,如何肯费心拉拢江南人士,给自己惹麻烦? 所以,这几张拜帖不必理会。 最后一张拜帖,却是个眼熟的名字——程梦显。 曹颙接过拜帖看了,上面写着想要给曹颙请安之类的话。 这倒是有些奇怪,因韩江氏的缘故,程梦显去年来曹家那两次,都是以给李氏请安为由子。 如今,这帖子里却说得是曹颙,不是李氏。 想到自己在扬州那几日,受了程家昆仲款待,曹颙就吩咐曹元,使个人去程宅,请程梦显明日巳时过府相见。 次日,巳初(上午九点),程梦显如约而至。 在他开口前,曹颙还以为程家有事相求,待程梦显说明来意,才晓得他是听说曹家寻西席,荐人来了。 推荐的是个秀才,扬州人氏,说起来同程梦显有亲,是他表姨母继子。 曹颙听说是秀才,心中就有些不愿意。虽说乡试不过是八股,举人未必比秀才博学多少,但是千军万马走过独木桥的,肚子里的墨水总要多些。 心中想着,曹颙也没有开口拒绝。 这个程梦显是个稳当之人,不会做没头没脑之事。 京里消息灵通的人家,都晓得曹家的西席不是谁人都能做的。当年曹寅为曹颙请的庄席,是曹颙初到京城时的“智囊”;现象这位钱陈群,是士林颇有名气的才子。 曹颙多问了两句,程梦显就将那秀才的详情一一讲了。 虽只是秀才,但是那人父亲就是给人家做西席的,学生中得功名者上百人。坐馆授徒,也算家学渊源。 这秀才,字画双绝,如今携妻带子滞留京城,就是因为了想要拜一个大师学画。 只是这年头,不是所有的大师都是爱才之人。 这秀才家境贫寒,生活窘迫,拿不出体面的拜师礼。最后,那个大师将他拒之门外,另受了两个家境殷实的弟子。 曹颙,听到程梦显提及那秀才名字,就已经囧了。 郑燮,“难得糊涂”那个郑板桥? 后世对他不熟,只晓得“扬州郑板桥”,是个字画大家,年岁很大才中举,官场并不如意。 当年那个爱哭的顶着一脑袋头癣的便宜师侄,如今在京城? 回想一下,两个人年龄相仿,那郑燮应该不到而立之年,离中举还差得远,在曹家也算便宜。 对画坛大家的好奇,曹颙倒是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见见自己这个便宜师侄,差点就要开口答应程梦显荐人之事。 不过,话到嘴边,他又改口了,只说想要见郑秀才看看。 大家是大家,怪才是怪才,这请夫子,会不会教导孩子,是其中关键。 程梦显见他没有拒绝,脸上已是添了笑意。 说起来,他要叫郑燮一声表哥,但是真是隔了好几个弯的亲戚,实算不上什么。 说起来,不说程家,就是他自己扶持郑燮一把,也不算什么。但商人逐利,帮急不帮穷,他不平白接济人,郑燮也不是能屈膝祈食的。 刚好得了曹家要寻夫子的消息,程梦显就“多事”一把,递帖子上门来“举荐”…… 这边,郑燮还没见到,李家出事了。 李诚病了,而且病得不轻。李语花银子,请了几个太医,开了几个方子,开没有好,病情反而越来越重,整日里高烧不止,咳个不停。 不管兄弟感情如何,李语晓得,弟弟要是真有什么闪失,自己也得不到好去。 实是没法子,他只好再次登门,将弟弟病重之事告之姑祖母李氏。 李氏听了,到底念及李诚是娘家骨肉,就算记得儿子告诫的同娘家保持距离,也无法狠心看着侄孙子出事。 她乘了车架,央求儿子同自己一道过李家探望李诚。 不过半月功夫,李诚就瘦了一大圈,听说姑祖母来探望自己,想要挣扎着更衣,却是喘个不停。 待李氏同曹颙进内宅,进到他时,他正咳得厉害,险些喘不过去来。 看着他满脸赤红,还有不停的咳,有些肺炎的症状。这病多是从感冒上得的,听李语所说,李诚是在乡试考场出来,身子就不舒坦。 显然是年纪小,身子骨孱弱,长途跋涉后又连着考了九天,熬不住。 病榻之上,李诚露出笑脸,安慰李氏自己无碍,全然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 李氏想着这个侄孙自小是高太君养育的,爱屋及乌,倒是真有几分心疼。 娘俩正说这话,就见有婆子传话,说是大管家请“二少爷”过去。 这“二少爷”就是李语了,李语同李氏和曹颙告罪,起身挑了帘子出去。 李诚看着李语的背影,脸色却是瞬间变得苍白,身子不可抑制地颤了起来…… 第八百七十五章 打击 第八百七十五章打击 李府,前厅。 听了大总管钱仲睿的话,李语的心,也沉了下去。虽晓得弟弟年岁还小,又拖着病体下场,没有考好也是寻常,但是想着弟弟素来好强的性子,这个消息如何能告之? 今日是放桂榜之日,李诚落第。 钱仲睿见李语不说话,心里不禁叹气。 去年三少爷在京城时,也曾由大爷带着拜访过几个大儒,都说三少爷聪敏,功课扎实。 若不是这些老夫子的捧杀,三少爷也不会才十三岁,就想着下场应试。 就是青壮,下场九天也不是好熬的。三少爷又是千里奔波之后,拖着病体下场。 “二少爷,要不想法子瞒下?或是拖一拖?”见李语不说话,钱仲睿试探地问道。 李语抬起头来,看着钱仲睿,苦笑道:“大总管,怎么瞒?怎么拖?” 钱仲睿也是无语,是啊,三少爷虽病着,也没病糊涂,晓得今儿是放榜之日。 就算想要拖一拖再告诉他,最多也就能拖到晚饭时候。 “姑太太同表叔还在,等送走客人后,再徐徐告之吧。”李语直觉得脑仁疼,可也没有旁的法子,直能走一步看一步。 钱仲睿原想着是不是告之李氏,请李氏好好开导安慰三少爷,随后想着三少爷最是好强,指定不愿在亲戚面前没面子的,便也觉得李语安排的还妥当。 内宅,李诚房里。 看着面色煞白的李诚,不见丁点儿血色,说话声音越发虚弱,李氏生怕累着他,说了两句话,便俯身掖了掖他的被子,道:“好生歇着,我带了两根老参,让人熬了给你补补,过些日子我再过来瞧你。” 李诚挤出几分笑,道:“都是孙儿的不是……累姑祖母担心了,孙儿没事,过两日好了,就去给姑祖母请安……咳、咳……” 他极力想装作无事,但是说了一句话,就开始不停地咳起来。 脸上已经咳得眼泪都出来,再无平素的伶俐模样,看着倒是叫人心里不落忍。 “好孩子,不要再说话了,好好养着。”李氏眼中怜惜更盛,拍了拍被子,起身对旁边侍立的李家的婆子丫鬟吩咐了两句,不过是仔细照看什么的,随后带着曹颙出来。 见母亲脸上都是担忧,曹颙安慰道:“母亲不必太过担心,太医不是说了么?李诚身子虚弱,外邪入侵,染了风寒,慢慢调理,并无大碍。” “你舅舅就这一个嫡孙,又是你外祖母亲自养大的,若是真在京城有了闪失,也叫人不忍。”李氏叹了口气,道。 曹颙少不得再安慰几句,虽是不喜李诚,但是他也不会幸灾乐祸地盼着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病死。他也是为人父者,也有自己的孩子。 不过,他心中不无埋怨。 李诚这家伙,明明就是自作自受,还要让别人跟着操心。乡试三场九天,他大病初愈,又赶路十来天路,再下场熬九天,这跟找死差不多了。 想到这里,他想起今日是放榜之期。 “姑祖母,表叔。”李语迎面走来,见过二人,口中说着留客的话。 “诚儿身子不好,你也忙,我们就不跟着添乱了。好生照看你兄弟,若是缺什么,就使人过去说一声。”李氏对李语道。 李语低声应了,送李氏母子出去。 曹颙骑马,护在母亲马车旁边,一行人从李宅回来。 才过了西四牌楼,就见前面一户人家门口挂起鞭炮,“噼里啪啦”地放起来。 李氏马车所用的马,都是马场用心调教过的,并不怕吵杂之声。所以车夫稳稳地挥着鞭子,继续前行。 看着有衙门的人从那家门口出来,曹颙也不禁眺望过去。 小满骑马跟在一旁,勒了马缰,上前道:“大爷,是桂榜放榜了,顺天府的差役过来报喜。咱们是不是打舅老爷家出来的早了,要不然说不定就能赶上那边的热闹。” 曹颙点点头,就见那边宅子里,走出一个喜气洋洋地中年男人,跟了那几个差役身后。看着装扮打扮,并不像是管家之人。 这时,刚好有几个人过来,对着那人抱拳道:“恭喜赵四爷高中,早就晓得四爷不是俗人,下了六次场,终于六六大顺,往后定官运通达,还得记得提挈我们这些街坊才好。” “同喜、同喜。”那“赵爷”忙俯身地回礼,眼睛已经笑得张不开。 这时,就见一个虎头虎脑的童子,从门里蹿出来,抓了那“赵爷”袖子,垫了脚道:“爷爷当举人了,爷爷要当官了……” 那赵爷低头抱起童子,回头看着破旧的大门,不知说了句什么…… 曹颙收回视线,内城住得都是在旗的人家。但凡有些根基的人家,都不会吊死在科举一跳绳上。 这个赵四爷,若不是家道衰落,也不会下场六次,年过不惑,还走科举这个独木桥。 想到这里,曹颙对李诚是否能高中,有些拿不准。 李诚就算看着伶俐些,毕竟年岁有限,与那些读了十几年书,或者读了半辈子书的考生同场,并无稳妥的把握。 小满已经在旁说道:“今日放榜,明儿有鹿鸣宴。李家表少爷得了报喜的信,说不定病就好了,也省得太太同大爷操心。” 许是因为曹頫十六岁中举,曹项十四岁初次下场、十八岁为探花,在小满心中,科举并不算什么,所以没想过李诚可能会落第。 在他看来,若是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千里迢迢地快马赶来,那不是吃饱了撑的。 等到回府,曹颙刚下马,就见门房上前禀道:“大爷,程家七爷带人来给大爷请安,在偏厅里候着。” 曹颙下马,将缰绳递给小厮,迈步进了院子。 偏厅中,程梦显看着眼前略带拘谨的郑燮,有些不解,低声道:“克柔兄,论起来,兄同曹爷也有同门之谊,因何这般拘谨?” 这说的是郑燮师祖曾为曹府西席,为曹颙夫子之事。 郑燮闻言,脸上带了诧异,问道:“七爷,这从何说起?” 程梦显被问得一愣,倒是有些糊涂,道:“难道是讹传,不是说曹爷同令尊一样,都是宋大家再传弟子么?” 从去年开始,程梦显就极为关注曹颙,恨不得将曹颙相关的事儿都打探得清清楚楚。 曹颙的字,在京城官场也算出了名的。就是这两年,也常有上曹家求字的。所以,他是书法大家宋斌臣再传弟子之事,并不是秘密。 郑燮闻言,道:“许是时隔久远,没有听家父提过,不知此事。还请七爷体恤,勿提此事,学生只为谋馆而来,不好攀附。” 程梦显皱眉看着郑燮,倒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家里都揭不开锅,都沦落到街头卖字,还不知变通。换过其他人,想着曹家的关系,早就上门打秋风了。 毕竟,世人对“尊师重教”甚为看重,曹颙又是出了名的好人缘,念着同门之谊,也会伸手帮衬郑燮一把。 偏厅外,曹颙驻足,刚好听见最后两句。 不知此事? 郑燮比曹颙大一岁,康熙四十年已经八周岁。当时,跟着宋夫子到曹家在杭州的别院去过两遭,乖乖巧巧的管曹颙叫“师叔”。 曹颙想起往事,心中只觉得好笑。 自己这个“师侄”,也是康乾时的大名人。如今既送上门来,还敢巴巴地同自己撇清干系,哪里那么便宜? 想到给儿子们请来这么一个闻名后事的大名人做老师,曹颙颇为兴奋。说不定,几十年后,自己的儿孙也在仕林占有一席之地,留名青史。 他放沉了脚步,走上前去,推开门进去。 程梦显在屋子里听见脚步声,忙站起身来相迎,郑燮见状,也随着站起。 “是高云来了。”曹颙脸上带了笑,嘴里叫着程梦显的字。 接触久了,对这个识实务的程老七,曹颙颇有好感。怪不得程家能立足江南百年不倒,就看到当家人程梦昆这一代堂兄弟几个,都是通达之人。 如同流水一般,温润宜人,柔而不刚。 “曹爷,这位就是小人同曹爷提过的郑燮郑克柔……”程梦显俯身见礼,随后又转身对郑燮道:“克柔兄,这位就是曹伯爷,此间主人。” “学生郑燮见过曹伯爷……”郑燮俯身作揖。 曹颙回礼,道:“郑先生。” 二十年不见,郑燮头癣早就好了,只有大脑门,还依稀瞧出小时候的模样。 想着那个时候曹颐淘气,还曾推倒了郑燮,抱之老拳,曹颙的笑意就有些止不住。他忙伸出拳头,遮在嘴边,轻咳了两下,请两人坐了。 曹颙提及家中小儿数人,说起聘西席之事,同郑燮一问一答。 郑燮则是说了自己之前授课的经历,倒也算是不卑不亢。 曹颙听了,点点头。很好,换做其他人,少不得要“守着”中庸之道,心中不管如何,嘴里都要“自谦”几句。 郑燮倒是实在,没有吹嘘自己如何,倒是直白说了自己在八股上的不足。 那意思,是因为这边的学生还在稚龄,他才谋上一馆;若是应试之龄,他也不好厚颜,省得误人子弟。 程梦显在旁,暗自打量曹颙。看着这样子,曹颙确实像是不知道眼前这个郑燮还同自己有渊源。 程梦显颇为庆幸,幸好自己没有多嘴提及这一段,要不然曹颙说不定就要以为郑燮是攀附权贵,心生鄙薄 安定门内,雍亲王府。 年熙穿着簇新的补服,躬身道:“奴才谢过王爷提挈。” 四阿哥冷哼一声,瞪了他一眼,道:“都求到十三爷处了,爷还敢不应你么?只是这次如了你的意,你也要省得,没有下回!” 年熙忙道:“奴才晓得,再不敢因奴才私事劳烦王爷。” 四阿哥训斥两句,见他服帖,面色稍缓,摆摆手道:“福晋同你姑姑这两日还念叨你,去给她们请安吧……” 西直门内,李宅。 李诚狠狠地瞪着李语,咬牙道:“二哥,到底放榜没有……” 第八百七十六章 延师 第八百七十六章延师 曹府既聘了郑燮为西席,钱陈群总算抽身身来,得以全心备考。 许是在曹家待得年头久了,钱陈群不像上科那般拘谨,没有执意搬到会馆去。曹家在城里有宅子,在城外有园子,曹颙的意思,钱陈群择一而居,省得赁房而住,诸事不便宜。 钱陈群在海淀园子住过,喜那边的清净,就同曹颙说过,搬到那边去住。曹颙又叫管家预备了两百两银子,作为赠银。 临别之前,钱陈群同郑燮见过一面。 郑燮这个时候不过是个生活窘迫的穷秀才,名声不显;钱陈群却是少年扬名的大才子,博学之士。 后世被称为“扬州八怪”郑燮恭谨有礼,丝毫没有行为出格之处。 曹颙见状,心下暗暗满意。 虽对这个闻名后世的康乾名人有些好奇,但是他也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被教成“小怪物”。在这个社会活着,还是遵守这个社会的行为法则,才不会觉得吃力。 钱陈群没有带家属,早先天佑他们读书的地方,就在他住的客院。如今,郑燮却是带着妻儿来的,再在一个院子里,就显得有些乱。 曹颙就使人将二进院偏厅对面的三间厢房收拾出来,做了家学所在地。 八月三十,曹颙置了席面,算是饯别钱陈群。 孩子们都过来为蒙师斟酒,妞妞、恒生都红了眼圈,尽显依依不舍之情。 钱陈群的气度,越发从容。 以他的才学,上科就应取中,但是不知哪里出了纰漏,名落孙山。 饯别宴后,由大管家曹元,亲自带人,将钱陈群送出城去。 郑燮一家,是九月初一,搬进曹府的。 由吴盛带着两个婆子,还有几个下人,赶车去接。他们一家原在前门外大江胡同赁房而居,赁的是人家的两间厢房。 曹家祖上几辈子人出仕,如今伯爵府邸,同皇家结亲,又是一番富贵。即便曹颙这个家主,不好奢靡,但是待下并不吝啬,都是按照京城世面其他人家的待遇,来给府中下人定月例银子的。 就是府中下人,也比外头寻常百姓家过得富足。 像郑燮一家这样窘迫的,不少人还是头一遭见。 就连接人的吴盛,心里都琢磨,大爷聘了这么寒酸的西席,别在让小爷们染上寒酸气儿。 那两个跟着过来的婆子,原本得了外出接人的差事,都是乐的屁颠屁颠的,寻思能得些赏银。没想到,进了郑家所赁住的院子就傻了眼。 窄窄的三合院里,赁得是两间东厢房,院子里都是鸡粪,院角还拴着条黄狗,见人进来,就吠个不停。 房东家老太太听到动静,见是给郑家搬家的,就拦在吴盛面前,要他先结清郑家拖欠三个月的房租两千七百文大钱,还有郑家赊的两石高粱四百文,总计三千一百文。 口说无凭,老太太还从袖子里掏出两张纸来,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吴盛抬头见郑燮涨红了脸,并无反对之言,就晓得这老太太说得不假。 他心中已经后悔,早知如此,就该让大爷先送这夫子一些束脩,将欠债处理干净,省得闹得这般尴尬。这还是在府中下人面前,平白落了这夫子的面子。 他从荷包里掏出一锭银子,送到老太太手中,道:“大娘,这是五两银子,除了郑先生所欠房租同米钱,剩下的银子请大娘吃茶,多谢您素来的照看。” 虽然这老太太拦路要钱不礼貌,但是在京城地界,能任由租客拖欠三个月房钱,还能赊米给对方的,也算是厚道人。 老太太接了银子,也不怕硌了牙,送到嘴边,咬出个牙印子,才笑眯眯地揣到怀里。她退到一旁,眼睛黏在吴盛身后的两个管家婆子身上,只觉得不够看。 两个婆子一边小心地下的鸡粪,一边看着眼前低矮破旧的两间厢房,已经呆了。 因早就晓得今日搬家,郑燮家已经收拾好。 一家四口,也不过蓝布包袱三只,雨伞一把,碗筷几副,锡盆两个,铁锅一口,柴火半担。 身为秀才娘子,郑燮之妻徐氏一身布衣,浑身上下唯一的首饰,就是细细的铜鎏金耳环。许是年头久了,外头的金色褪去,露出里面的铜色来。 两个女儿,大的五岁,小的三岁,都是瘦瘦小小的,穿着半旧的衣裳。牵着徐氏的衣服,怯怯地望着众人。 徐氏母女,穿得破旧,却也洗得干干净净,看了并不使人生厌。 这两个婆子又是懂事的,晓得不管这郑秀才怎么寒酸,进府做了小爷们的先生后,身份不一般,脸色也缓和过来,口里称着“徐奶奶”,上前帮着徐氏提包袱。 那些盆盆碗碗的,她们原想劝徐氏都扔了,但是见她将筷子都收拢好,丈夫写过字的纸张都没落下,将劝说的话又咽了下去。 徐氏只知道丈夫谋了馆,还不知是什么人家,如今看了这婆子、马车的气派,只觉得忐忑。 房东老太太不知是看热闹,还是真舍不得郑燮一家,巴巴地送到门口,笑着对徐氏道:“阿弥陀佛,郑老爷如今发达了,郑奶奶这胎再添个哥儿,才是双喜临门。” 这两个婆子这才知,徐氏还是双身子,只是月份不足,还不显怀。 徐氏带着两个女儿,对房东老太太福了下去,一口吴语软绵:“这几年多谢婶子照看,侄媳妇带着孙女们,多谢婶子了。” 房东老太太近前扶了,用袖子抹了两下眼睛,目送她上了马车…… 曹府因夫子不在,孩子们歇了一日。 听说这回的夫子带了家眷,李氏、初瑜都预备了表礼,等着人接进来。 曹颙得闲,到兰院陪李氏说话,说起自己同郑燮的渊源来。李氏当年在杭州陪着儿子小住过一段时日,见过郑燮。 听儿子说这回来的夫子,就是郑燮,她直道是缘分,吩咐初瑜安排厨房,添几道淮扬菜,为郑燮一家接风。 初瑜听着新夫子是丈夫的同门,也颇为欢喜。爱屋及乌,嫁入曹家这些年,她甚是偏爱丈夫的大字,自己闲暇时还曾临摹过。 想着儿女们,即便不是父亲手把手教授,也能跟新夫子学一手好字,也算好事。 毕竟在他们这样的人家,孩子读书,并不是为了科举,而是为了懂事知礼。一手漂亮的字,往后出仕也好,科举也好,都有助益。 吴盛出去不过一个多时辰,接人的马车就回府,有小厮报到二门。 曹颙踱步出来,到前院同郑燮相见。 郑燮所住的院子,就是钱陈群之前住的,家具摆设都换了新的。 想着这边有家眷,要开伙,耳房里又安置了全套锅碗瓢盆。 郑燮一家搬进来,什么都不用添,直接就能住人。这边又安排一个小丫头、一个粗使婆子、一个小厮当差,都在院子里等着。 那两个接人的婆子,将徐氏母亲送到院子,回内宅交差去了。 实在没有什么好收拾的,不过两刻钟,徐氏就将搬来的物件都安置好,郑燮请曹颙到厅上奉茶。 曹颙见他们收拾得差不多,叫人去内宅接天佑他们过来,拜见师傅、师娘。 同来的还有初瑜,想着到底是儿子们的西席,还当礼遇,便带孩子们过来,顺路邀请徐氏母女进内宅。 相见执礼后,初瑜便请了徐氏母女进内宅。 徐氏已经听丈夫提及,这府上有位孀居的老夫人,是长辈当去拜见,便依言牵了女儿,随同初瑜而去。 郑燮这边,见哗啦啦来了七、八个学生,大的十来岁,小的五、六岁,还担心富贵人家的少爷小姐,调皮捣蛋,不好教导。 没想到,对答起来,各个都是知书达理的模样。他看了旁边坐着的曹颙一眼,心里寻思不知道是不是在家长面前,这些孩子才这般老实。若是向来若此,那曹家的家教实令人佩服。 不过,想到小时候见曹颙时,比自己还小一岁的孩童,就跟小大人似的,郑燮又觉得是家传使然。 郑燮看着这些孩子,心中颇为感慨。 先前,曹颙答应聘他坐馆后,程梦显就将曹府小辈的情形告之郑燮。 这家学中,学生八人,只有三人是曹家骨肉,剩下五人,有曹颙养子、义子、家人之子、西席之女。 换做其他人家,这异姓之子,多是充着伴读。 眼前看来,这些孩子,从穿着打扮上看,倒是分不住身份高下来。 年纪最长的女弟子,名叫“姝平”的,就应是曹颙的小师妹,论起来还算是郑燮的小师姑。 因这个缘故,妞妞向郑燮执礼时,郑燮就微微侧过身,没有受全礼。 曹颙在旁看了,心里有数,这个“师侄”心里明镜似的,没有忘了自己这个“小师叔”。 等郑燮问完弟子们的功课进程,彼此见过后,曹颙就叫妞妞带孩子们下去。 郑燮因之前吴盛垫付房租的缘故,起身向曹颙致谢。 曹颙方才已经听吴盛说了,摆摆手道:“不必这般客气,说起来还是我疏忽了。方才已经跟管家打了招呼,稍后让他先将今年的束脩送过来。” 郑燮再次谢过,才坐下来陪着曹颙说话。 见他一板一眼的,曹颙不禁笑道:“既是同门,又是旧相识,克柔往后就自在些,不必如此拘谨。姝平虽是家师之女,但是既拜在你的门下,就是你的女弟子,各论各的。” 郑燮闻言,才晓得曹颙还记得自己,忙站起身来,这次却是执子侄礼相见。 论起来,他比曹颙还大一岁。 曹颙拍了拍脑门,道:“刚说了不必多礼,咱们年岁差不多,还是平辈相交来得好。” 郑燮也是洒脱之人,见曹颙不端着架子,待人温煦,便也不再疏离,说话间自在许多…… 西直门,李宅。 大管家钱仲睿领着太医,进了内院,就听到屋子里传来咳嗽声,心里直觉得沉甸甸的。三少爷已经病了十来天,还不见好,听二少爷所说,昨晚都咳出血来。 不到半月的功夫,三少爷就瘦得脱了人形。早先还用人参养着,后来太医说是心火重,不让用人参,每顿饭只喝半碗粥。 太医进去,坐在炕边,仔细诊了脉,又问了几句病人最近的饮食起居。 看完后,他出到外间,对李语道:“病人外邪入侵,伤了肺脏,如今又心火旺,颇为凶险。却是不知病人为何小小年纪,就存了这些多心事,心病还需心药医,好好开解才好,要不然拖久了,就算治好了病,怕也要坐下病根。” 李语同大管家对视一眼,心里都晓得,还能有什么心病,就是乡试落第之事。 待太医开了方子,大管家奉了银封,亲自送出去。 这太医,是曹家使了曹颙的帖子请的,在太医院中数得上的。李家这边的银子,也给得丰厚,来回都是马车接送。 李语则是进了里屋,坐在炕边的小凳子上,看着病榻上的弟弟。 李诚肤色晦暗,因咳得厉害,眼睛里水光闪现,没有平素的小大人模样,像个寻常的孩童似的,露出几分孤单无依。 李语叹了口气,道:“方才太医在外屋说的话,你也当听见了。你打小就比别人聪明,怎么这个时候犯糊涂?你才十三,初次下场,外头多少三十三、四十三、五十三的老秀才,考了半辈子,都考不到一个举人。早日养好病,寻个好先生,三年后再考,也不过十六岁,还是个少年举人。就是你常念叨的曹家四表叔,初次下场也没中;曹家五表叔,也是十六岁中举。你却是急性子,为了这个上火。” “二哥……”李诚眼圈已经红了,哑着嗓子道:“父亲本不赞成我来,都是我自以为是,执意如此,却是丢了李家的颜面。” “这叫什么话?谁说下场就要中?你想太多了,没人会怪你。你若不懂事,再这么糊涂下去,让长辈们跟着担心,才是大不孝。”李语殷殷劝解道。 李诚听了,脸上挤出几分笑,伸出胳膊,拉了李语的胳膊,道:“还是二哥疼我,照看我这些日子,换做大哥,早就懒得搭理我了……” 兄弟两个正说着话,丫鬟端了托盘送药。 李语起身,扶着弟弟坐起,看着他喝了药,才又照看他躺下。 因为李诚爱洁净,怕厨房熬夜染上烟火气,这药都是在廊下熬的。李语出来时,正有小丫鬟倒药渣。 李语眯了眯眼,心里冷哼一声:“嫡庶,谁说庶子不能当家……” 第八百八十七章 “秋风” 第八百八十七章“秋风” 给孩子们请完新夫子,曹家这边就开始预备曹寅的两周年祭。 再过三月,曹颙就要孝满,他自己个也寻思起复之事。按照他的本意,他是不愿意这个时候起复的。 明年就是康熙六十年,若是四阿哥真是康熙属意的继承人还好,不会有雷霆之变;若真是按后世野史所说四阿哥是矫诏即位,那京城的血雨腥风是少不了的。 至于后世历史学家辩称的,康熙遗诏是满汉双语,不可将“传位十四阿哥”篡改成“传位于四阿哥”这个观点,曹颙还是赞同的。 不过,这也不能说明四阿哥是“和平即位”。 就拿这些参与夺嫡的皇子阿哥来说,伪造一份遗诏,并不算难事。 就看八月十五,康熙从热河赐肉有曹家一份,曹颙就不敢存了侥幸的心思,以为皇帝会允许自己抽身事外。 这日,安定门内的雍亲王府里,却是一片热闹。 四阿哥侧福晋年氏所出的小阿哥,今日过百天。四阿哥子息艰难,嫡子夭折,府中只有三个庶子,如今最宠爱的侧福晋添的这个小阿哥,就成了四阿哥的心尖子。 年氏身子向来孱弱,之前已经夭折一个小格格,这个小阿哥落地至今,也病了几场。 四阿哥爱子心切,给儿子起名时,没有按照皇孙排辈的“弘”开头起名,而是起名“福宜”,取其“福佑”、“安之”之意。 四阿哥府行事向来低调,这次为了福宜百日,却是大宴宾朋。 年氏本就是宗室中闻名的美人福晋,如今生了儿子,眉眼风流,越发显得风姿绰约,美貌动人。 只见她身上穿着银红底五彩绣折枝百花衬衣,外头罩了浅绛色琵琶襟马甲,雍容华贵中,带着几分俏丽。 看着,就像二八佳人,不仅映衬着四福晋等人芳华不再,就是满屋子的女客也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她。 年氏虽为亲王侧福晋,但是论起品级来,比贝勒嫡夫人、贝子嫡夫人还高。满屋子的女眷,比她品级高的,就是几个王府的嫡福晋。 众人都晓得她是四阿哥的爱宠,乐的奉承两句。一时间,倒是笑语欢声。 曹佳氏辈分虽低,但是品级在,就在十三福晋的下首坐了。 她们两个向来同四福晋交好,此时倒是相视一笑,没有往年氏身边凑趣。 不说别的,就是年氏这身装扮,就已经引得她们心里不自在。 虽然银红、浅绛色都不是正红,侧室穿了,也不算逾越,但是因银红与大红相近,除了新纳之时,懂事点的侧室,都会避开这个颜色。 四福晋坐在炕边,笑着陪几位老福晋说话,眼角不经意扫过年氏,脸上笑意更盛。 侧福晋李氏坐在小凳子上,脸上的笑容却有些勉强。她生了三个儿子,站住一个,就是三阿哥弘时。虽然府中两位格格康熙五十年先后生下两个小阿哥,但是生母位份低,又比三阿哥小七岁。 这亲王世子,早已被李氏视为自家儿子的。 如今同为侧福晋的年氏产子,对李氏来说,绝不会是好事。 曹佳氏冷眼旁观,心里明白,这看似平静的雍亲王府,因这个小阿哥的降生,往后估计要热闹了。 不过,那也不与她相干。 只是可怜四福晋,贤惠了大半辈子,又能如何…… 曹府“烧两周年”这日,虽比不得王府“百岁酒”那般热闹,但是也不算冷清。 不管是曹家的姻亲故旧,还是曹颙昔日同僚,都晓得曹颙即将孝满,不出意外,年后就起复。 转了年,曹颙就二十八岁,将到而立之年,说不定皇帝要重用。 已经有人猜测,曹颙会不会直接晋正二品,入户部为侍郎。毕竟,他当年是坐到正三品的内务府总管的。 当年所谓“惩戒”,降职为六科给事中,更像是入户部熟悉户部事务。 若不是赶上父丧守制,曹颙做满一任给事中,升任户部侍郎的可能性也很大。 京城中人,最不生疏的,就是人情往来。 今日的曹颙,青壮之年,前途不可限量,比当年日暮西山的曹寅,更引人注目。 因这些人凑趣,曹颙这个孝子就忙了好几日。 直到祭日这天,早早地带了兄弟子侄,出城祭拜,耳根子才算清净下来。 除了曹颙去曹寅墓地主祭,曹府祠堂里也焚香,摆了三牲为供。 曹佳氏、曹颖、曹颐三位出嫁的姑奶奶,也回娘家祭拜。 李氏原有些伤怀,被两个女儿劝解的,也渐渐展眉。 曹佳氏想起一事儿,道:“太太,弟弟既已做了家主,是不是府中下人也该改口了,怎么听着还‘大爷’、‘大爷’的?” 李氏道:“前年管家便要带着人改口,你兄弟听不惯,叫先按早先的叫着,出了孝再说。” 原本曹寅病故,曹颙为家主,下人应该称他“老爷”,李氏这边就要唤作“老太太”,初瑜则是由掌家奶奶升格为当家太太。 只是曹颙听着不自在,总觉得听到“老爷”,叫的是父亲,便叫众人延迟改口。曹佳氏说的,就是此事。 曹颖在旁听了,道:“颙弟早先瞅着向来比别人少兴,这两年倒是显示稳重了。” “这日子过得真快,还记得弟弟小时候装大人说话的模样,转眼他都成了老爷了。都是一晃眼的事儿,等过几年孩子们娶亲生子,这日子过得就更快。”曹佳氏想起上次去宫里请安,十四福晋说的,给福彭添身边人的话,只觉得自己都要老了。 因她们在,李氏顾不得感怀,说着家常里短,不知不觉过了一日…… 祭祀过后没几日,曹颙收到十六阿哥的信。 他已经在御前探了准信,曹颙孝满起复已经成定局,只是什么官职,康熙还没有发话。信中,还问及十三阿哥那一库房的白布之事。 曹颙早已同十三阿哥打了招呼,要安排人将这批布运往广州。 只是距离太远,交通不便,曹颙就将主意,打到内务府的货船上。这个,就得等十六阿哥回京后才能安排。 若是用了内务府的船,就可以从天津卫走海路去广州,比陆路省事不少。 左右是为皇家尽力,使唤内务府也算是两相宜。 广州的生意,曹颙并不想欺瞒世人。他现下的身份,虽不算高,但是距离权利中枢近。若是遮遮掩掩的,反而容易让人借题发挥。 尤其下任帝王,还是个爱猜疑的,曹颙自不会留下后患。 李氏除了悼念亡夫外,就是惦记李诚的病情,直到听说病情渐好了,才慢慢放下心来。虽说她听了儿子的话,没有同娘家往来过密,但是人心肉长,到底念着几分骨肉之情,不是说割舍就割舍的。 眼瞅着天气渐凉,曹颙开始怀念昌平的温泉庄子。 他跑了一趟广州,奔波数月,回到京城,又忙了料理各项杂事,实有些乏了。 刚好李诚大病初愈,过来给李氏请安。 李氏见侄孙子病了一个月,人已经瘦脱了形,实是不忍心,就跟曹颙商议,带着李家兄弟一道前往汤泉。 曹颙忌惮李家,但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去迁怒一个病孩子,就顺了母亲的心意。 于是,他打发吴盛带人去昌平庄子,提前将火炕什么的都烧起来。屋子空了一年,去了潮气才好住人。 等到出行之日,李氏又叫上曹颖母子,十几辆马车,浩浩荡荡地出城而去。 原也请了兆佳氏的,但是曹頫要备考,她放心不下,就没有同行。 因为孩子们都去,郑燮一家也随着去的。 到了昌平庄子,连李氏都有些爱上这清净日子。 虽说这一年不在,但是曹颙早吩咐下边人好心照看那几处田地。如今庄稼都收了,只有菜地里,还有耐寒的大白菜,没有收完。 李语、李诚兄弟,是头一次同曹家人这么近。 李语不读书,整日里除了给李氏、曹颙请安外,就是看顾弟弟调理的药,日子过得甚是悠闲。 李诚则是常在李氏屋里,陪着李氏说话,或者同天佑他们一起下棋什么的。他久病体虚,怕寒怕冷,所以鲜少出屋子外头耍。 他本年岁不大,同孩子们搅在一处,渐渐地也带了几分孩气。 李氏怕李诚待着闷,跟儿子商量,想让李诚同天佑他们一起在曹家家学读书。现下,孙礼、孙初兄弟两个也在家学读书。 对于李诚,曹颙始终有些不放心,不愿孩子们同他交往过深,便道:“母亲,还是算了。李诚今年下场,差点举人功名就到手,不比天佑他们,还在蒙学。让他拜在郑燮门下,实在为难他。母亲虽是好意,但是倒叫他不自在,还是好好休养吧。” 李氏听了,觉得儿子说的在理,就不在提及此事…… 苏州织造府,前院偏厅。 看着厅上的不速之客,李鼐只觉得头痛不已,面上还得露出几分亲切来,道:“是玉树来了,你姐姐前两日还念叨你。岳父的气也该消了,是不是玉树要回杭州了,总不好老在外头待着?” 这不速之客,不是旁人,正是出京已满一年的孙珏。 他拿着母亲安氏给的私房银子,带着两房妾室客居徐州,日子过得倒也自在。只是徐州城里无赖多,天长日久的,就有人勾搭孙珏出来吃喝玩乐。 他年过而立,从小家里管教得又紧,本不至于放浪行迹。但是此时,他自诩为失意人,身败名裂,有家归不得,也是心里郁闷。 这有了初一,就有十五。 虽说他晓得“赌”是不能沾的,但是整日里喝花酒,也要使银子。 这一年的功夫,就将安氏留给他的八百两银子,花了个精光,还欠了一屁股外债。 他已经使人去信到杭州,向母亲安氏讨要银子,却迟迟没有回信。他实是等不得,又不敢回杭州去闹,就到姐姐、姐夫这边打秋风。 李鼐虽是家常装扮,但是头上带着的帽正上镶嵌得是块和田脂玉,手上是硕大的镶嵌宝石的戒指,马甲上挂着金怀表链,直晃花了孙珏的眼。 早在京城时,他就是当铺的常客,眼中巴巴看着,心中已经在盘算,每样能当多少银子。 他打量李鼐时,李鼐也在打量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小舅子。 已是十月,按照节气来说,该换纳绸衣裳,孙珏身上虽还是秋装,看着就带了几分萧瑟。加上孙珏的眼睛巴巴看着,李鼐心中叹了口气,生出几分内疚。 说到底,小舅子落到这个地步,还是因李诚的缘故。 听姐夫相问,孙珏神色讪讪的,道:“打徐州来……好几年没见姐姐了,过来探望姐姐、姐夫……” 李鼐一听,心里了悟,到底不忍,道:“还没用饭吧?我这就使人告诉你姐姐,置办酒席给你接风……” 李家长辈多,孙珏既是过来,少不得一一拜见。李鼐顾及小舅子颜面,使管家出去买了些表礼充数。 李煦是晓得孙珏详情的,应付两句,就打发他下去了,心里却是嗤笑孙文成,有这么个长子,真是将孙家几辈子的脸面都丢尽了。 听说娘家兄弟来了,孙氏倒是真心觉得欢喜。 因孙珏丢官之事,同李诚有干系,所以李鼐没有对妻子说。她在内宅,竟还不知道兄弟不争气。 她还以为兄弟是打京城过来,一心想要问问儿子的身子养的如何。 她同李鼐夫妻感情平平,只有李诚这一个儿子,自然全部心思都放在儿子身上。 孙珏见姐姐问起京城之事儿,才晓得她还不知道去年之事,胡乱应对了两句,含糊过去。 孙氏见弟弟支支吾吾的,心里倒是有些不痛快。 想着儿子寄来的家书中,也只是提及曹家老姑奶奶的照看,对孙珏这个嫡亲的舅舅提也没提,可见弟弟对自己的外甥也没上心。 这样想着,她对孙珏就神色就淡了。虽是同胞手足,但是这亲戚往来,都是有来有往的。 儿子那么丁点儿年纪,病倒在京城,若不是府中离不开,她早就赶到京城照看儿子去了。心里想着京里亲戚多,还有兄弟一家在那边,多少也能有些照应,没想到却是指望不上。 孙珏却浑然不觉,心里还寻思如何开口向姐姐借银子,加上空肚子喝了几盅酒,就有些上脸,瞧着侍酒的丫鬟颇为姿色,眼睛也开始不老实起来。 孙氏见了兄弟这做派,皱眉不已,脸都臊了通红,请丈夫陪着他吃酒,自己带着丫鬟下去,换了小厮过来侍候…… 第八百七十八章 演武 第八百七十八章演武 孙氏带着丫鬟下来,还是有些不放心兄弟。这会儿功夫,她才想到弟弟穿着打扮不对头。 想到此处,她就有些坐不住,吩咐人看着前边,待丈夫一回内宅,就使人请了过来。 “他怎么这个时候回南边来?可是家里有事儿?”见丈夫进来,孙氏摆摆手,将丫鬟打发出去,开口问道。 李鼐陪着小舅子喝了半晌酒,有些口干,向妻子要了一盏茶喝了,才说道:“你手上有没有银子,预备出二百两来。” “银子?”孙氏见丈夫答非所问,皱眉道:“如今太太掌家,我这里哪儿有银子?诚哥儿来信,说年前未必能回来,我还想同爷商量,是不是能同老爷说一声,使人往京城送些银钱过去,省得诚哥他们兄弟两个手紧。” 李鼐摆摆手,道:“家务事,与太太说就是,烦老爷做甚?前些日子,不是听你提过一遭么?怎么还要往京送银子?” 提及此事,孙氏心里不由多了几分埋怨,道:“自打大爷领了那两个小的回来,太太就改了旧日性子,将银子都攥在手心里,恨不得一文钱掰成两半花。今年又翻出好些旧衣服来赏人,省下裁新棉衣的银子,连体面都不要了。” 李鼐是晓得家里近况的,倒是没有多想,道:“府里这几年短进项,太太节俭些花,也是应当的。” 孙氏被噎得无话,也不好同丈夫多抱怨王氏的吝啬,只好讪讪道:“大爷若想要使银子,直接同老爷说,从账上支,倒是比同太太说来得便宜。” 李鼐有点微醉,用手按了按太阳穴,道:“不好从账上支,是给小舅子预备的。你先从私房银子里出,过几日我想法子补给你。” 孙氏见丈夫不舒坦,走到他身后,伸出手去,一边帮他按脑袋,一边问道:“好好的,怎么想起上咱们家借银子?” 因牵扯太多,李鼐不愿同妻子多说,便道:“许是一时不便宜,既上门来,又开了口,总不好叫他空手走。” 孙氏抿了抿嘴,虽带了几分不情愿,到底是自己的娘家兄弟,就没有多说什么。 李鼐却是想起两个侄儿,早先是养在小舅子家的,若是不小心碰上,叫人尴尬。看来,还是早早地送了银子,打发小舅子离开苏州才是正经…… 次日,孙珏看到姐夫递过来的二百两银子时,脸色儿却不好看。他本是开口借五百两的,没想到只得了二百两。 他冷哼一声,道:“姐夫这是打发要饭的?我千里迢迢地过来,姐夫就拿出二百两银子,倒是好意思?如今是瞧我落魄了,亲姐姐、亲姐夫也不待见,忘了去年央求我的时候?” 去年李鼐央求他,就是为了双生子之事。 这并不是什么光彩事儿,孙珏还巴巴地拿出来说,李鼐觉得头疼不已,道:“如今我们府日子过得也不宽裕,还欠着户部几十万的亏空,上上下下也是勒紧裤腰过日子。这些还是你姐姐,当了自己的头面,给你凑的。” 这并不是托辞,李家这几年盐税上得的银子,多是填补当年接驾时落下的亏空。 孙珏却涨红了脸,愤愤不已。 李鼐怕他揪着双生子的话不放,失了两家体面,岔开话道:“也不好总在外头住,等岳父气消了,玉树还是早日回杭州过日子吧。实是不行,在杭州就近也行,总比在徐州要好。” 孙珏听了,也是怏怏的,道:“若是回杭州,以父亲的脾气,能直接打杀了我。外头虽苦些,总算抱住这条烂命。” 听他说得可怜,李鼐低下头,掩住眼中愧疚之意,心中叹息一声,已经想着是不是自己出面,好生劝劝岳父…… 京城,昌平,曹家庄子。 这日午后,天气晴好,任家兄弟带孩子们在校场练习射箭。曹颙无事,踱步过来凑热闹,刚好看到李家兄弟也在。 李诚畏寒,穿了棉衣服,罩了猞猁皮马甲,看着还是羸弱不堪。 曹颙见状,暗暗皱眉。 之前,李氏要带李家兄弟来庄子前,曹颙问过给李诚看病的太医,说李诚寒症已痊愈,不会过了病气给旁人。 不过,这些日子,见李诚旁的症状都没了,就是偶尔还咳嗽,曹颙就担心他是肺炎。 他症状不明显,不发高热,大人还好,不怕传染上;孩子们到底身子弱,曹颙就不愿他同孩子们走得太近。 见曹颙来了,任家兄弟放下弓箭,带着孩子们过来见礼。李氏兄弟也踱步过来,同曹颙见过。 曹颙摆摆手,叫孩子们继续,随后转过头,对李诚道:“到底是入冬了,看着天暖,这风也硬。你还是好生歇着,养好身子再出来才稳当。” “侄儿已是尽好了,实是在屋子里闷得不行,才出来晒晒日头,这会儿就回去。”李诚看着甚是乖巧,规规矩矩地回道。 “要是闷得厉害,就多看看书,随后我打发人给你多送些书去。学问上的事儿,也可以去寻郑燮。”曹颙说道。 李诚躬身应了,兄弟两个相偕而去。 曹颙看着他们兄弟的背影,心下沉吟不已。 根据后世所知,李家的败落,就在雍正朝初始。因为有李氏在,曹家同李家的关系,就永远不可能断得干干净净。 不管李氏的真实身份为何,在世人眼中,李家才是李氏的娘家,是曹颙的母族。 李家落难,旁人能冷眼旁观,曹颙这个李家的“外甥”却不能,要不然的话,就要被世人看成“刻薄无情”之人。 与其,由曹家照拂败落后的李家,曹颙倒是真心希望李家子弟中有能支撑门户之人。 早先那个历史中,曹家的衰败,败在曹寅短寿上。虽说都是抄家,但是雍正对曹李两家态度截然不同,否则就不会让曹家继续蹦跶到乾隆朝,二次抄家了。 现下,曹家有了曹颙,只要历史没有太大变故,他的日子还算安稳。而李家,则是败在李煦的的“长寿”上。 曹颙甚是不厚待地想,若是李煦寿元早尽,以李鼐的敦厚性子,接管李家,安安分分尽臣子之责,说不定李家的下场还不至于那么惨。 李诚心术不正,李语倒是个内敛的脾气。 曹颙眯了眯眼,若是李家这个烂泥巴甩不出去,还不若扶持个李家子弟来接手。 正想着,他就觉得袖子一动,有人说道:“父亲,父亲……” 是恒生过来,满脸仰慕,举着手中的小弓,道:“父亲最是厉害,射箭给孩儿看啊……” 自家的儿子,怎么看都是顺眼的,曹颙听着这童言稚语,神情也柔和下来。 这会儿功夫,天佑他们几个也过来,围着曹颙。 任氏兄弟早年是同曹颙比过射箭的,他们两个身手虽比曹颙好,正经地骑射功夫,却比不上曹颙。 见曹颙心情不错,他们兄弟两个也凑趣,拿了手中的弓与箭筒过来,这个道:“大爷既来了,就露两手给小爷们瞧瞧。” 那个说:“是啊,是啊,好阵子没见大爷射箭了,今儿正好开开眼。” 曹颙接过弓来,后背直了直。 若是家族中有其他人在朝中坐镇,他倒是想当武官。与其在六部衙门中勾心斗角,做个武官才是逍遥自在。 毕竟,能带兵到战场上经历凶险的少数,多数武官不过是带兵练兵这些,很是混吃等死、不费脑子。 天佑见父亲执弓,从任季勇手中接过箭筒抱着,跟在父亲身后。 曹颙进了校场,看着前面的靶子,目测了一下,在距离靶子八十步的地方站定。随后,他低下头,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羽箭。 别人还好,都是见过曹颙射箭的,孙礼、孙初都是头一回见,更是眼巴巴地瞅着。尤其是孙初,心中还奇怪。 在他心中,曹颙这个舅舅是文官,当同他父亲孙珏一般,恨不得化身孔夫子,将礼教挂在嘴上,哪里会行武事? 连射了九支,除了有一支,因箭翎残破,失了准头,脱靶落到地上,剩下八支都中靶,其中有的还有两支中红心。 孩子们凑上前去,一片欢呼。 他们如今不过用小弓,在十步外射箭;曹颙站定八十步,在他们看来,是顶顶厉害的人物。 没戴扳指,曹颙的拇指被弓弦勒得生疼。他将弓递还给任氏兄弟,对自己的成绩还算满意。 八十步,是武举考试时的距离,九箭三中就算合式。 曹颙想起落第的李诚,又想到江宁魏家的几个孩子,对任氏兄弟道:“多准备几个石墩子,给他们练练力气,也不能尽是花把势。” 武举中,除了骑射、步射为,还有“技勇”三项,都是比力气的。 曹颙希望孩子们文武兼修,这样到了长大之日,若是不想靠家族照拂,想要科举正途出仕的话,也能多个选择。 任季勇听曹颙提及石墩子,道:“正想同大爷商量,是不是使人给小爷们买些未开刃的刀剑来,或者木剑也可。这几年除了射箭,就教了小爷们几套长拳。强身是够用了,若是防身,还是学上一两门兵器,是正经。” 曹颙点点头,道:“那就跟大管家说,去给他们置办。只是天佑他们还小,若是学了兵器,就要劳烦你们兄弟盯得紧些。要不然,太太那边晓得,怕是不依。”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即是置办一回,也置办些硬弓同大刀回来。” 任氏兄弟听了曹颙的话,对视一眼,心中颇为激荡。他们已经听出来,这都是武举“技勇”所需要的。 他们离乡背井,投到曹府门下,先是为长随,后是为小主子们的武师傅。 前两年,朝廷开捐时,曹颙曾问过他们兄弟的意思,想不想出仕为官。他们兄弟两个在曹府见惯富贵,对于外放当个芝麻小官,反而不热衷了。 只是世人重文轻武,他们这两个武师傅,说起来总不如府上的文夫子来得底气足。 如今听了曹颙的话,是要让小主子们文武兼修的,他们心中也生出些盼头。若是小爷们有走武举出仕的,他们也算实打实地立些功劳,往后在曹府的地位又不一样。 天佑他们到底年岁小,同枯燥的四书五经比起来,更喜欢校场这边的武学,听说要添兵器,皆是雀跃不已。 只有孙礼在旁,则是有些迷糊。 每日里只上半天课,剩下就是在校场玩耍,这算不算“不务正业”? 为何舅舅还这般纵容,跟着凑热闹? 离开校场,曹颙想起武举之事,便使人寻吴盛。 前些日子,他吩咐吴盛在京中寻个武师傅,是为江宁魏家那边预备的。 如今过了半月,也不知找到没有? “爷,小的使人打听了这些日子,原有几个不错的,可是去见面,却是都不成。”吴盛回道。 曹颙听了,皱眉道:“为何不行?要是真遇到骑射功夫好的,多加些银子也好。” 这次找武师傅,就是以骑射好为标准。以魏家那样的乡绅大户,不缺家丁护院,“技勇”三项,练力气的功夫,是不愁师傅的,主要要挑个骑射、步射皆精通的人过去。 “银子是够够的,只是听说要出京,就没人乐意去了。大爷,想在旗丁里找不容易。旗人不必寻常百姓,寻常旗丁每月都有二两银子,够嚼用,谁肯离乡背井刨食儿。” “那怎么好?”曹颙想到给魏文志寻个好师傅,好让那孩子能得偿心愿,走武举之路。 之所以,他想要在旗丁中找,不愿找外头的人,是怕不知家底,不稳妥。 魏家是江宁地上的大户,若是曹颙派过去的人,起了歹心,那就是好心办坏事。 吴盛犹豫一下,道:“大爷,依小的看,还不若大爷从相熟的人家借个骑射好的下人,说起来比外头聘的人还妥当……” 曹颙一听,明白他所说的是指平郡王府与淳王府那边。 王府都有门人奴才,其中不乏身手出众的,充当护院、长随什么的。 以曹颙同这两个王府的关系,别说是借人,就是直接开口讨要,也不过是小事一桩。 想到此处,曹颙点点头,寻思过几日回城后,去岳父府上请安。 姐夫不在,大外甥又束在宫里,曹颙不愿去姐姐家挖墙角,还是淳郡王府那边好挑人。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到外头“塔塔”的脚步声。 “大爷,十七爷使人送信,十六爷不好了……”郑虎急匆匆地进来,顾不得缓口气,对曹颙说道…… 第八百七十九章 “序幕” 第八百七十九章“序幕” 畅春园,无逸斋。 这是十六阿哥在园子中的住处,今日十六阿哥随圣驾回京,这里侍候的太监、宫女早早地就将院子内外,打扫地干干净净。 可是,眼下,这院子里却静寂无声。 偶有小太监、小宫女出来走动,也都踮起脚尖,不敢有丁点儿动静。 十六阿哥趴在炕上,额上都是冷汗。他上身盖着衣服,腰下覆了一层丝被。 王嫔坐在炕边的椅子上,用帕子给十六阿擦汗,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簌簌落下。 宫里的规矩,哭是不能带声的。 王嫔只觉得心里堵得慌,真想要跑到御前,问问那一位,为什么这般责打她的儿子? 十六阿哥眯着眼睛,疼得紧了,狠狠地攥着拳头,不让自己呻吟出声。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今天他领受这四十板子,也是皇父的恩典。 瞧着皇父瞪他的眼神,恨不得直接打死了他。 这御前的板子,同外头衙门的还不一样,都是金丝楠木的,这是“天恩”,自然不比寻常,那是沉甸甸的。 就算操板子的侍卫想要手下容情,也不容易。 当年一废太子后,康熙斥责八阿哥图谋不轨时,十四阿哥为八阿哥说话,曾受过二十板子,养了数月才好。 冤啊!冤! 十六阿哥心中暗恨不已,又不忍心母亲跟着操心,故作轻松道:“额娘,儿子没事儿。就是看着厉害点儿,实际上没伤着筋骨。额娘一路奔波,身子也乏了,先回去歇着吧……” 王嫔见儿子有力气说话,回头挥挥手,打发侍候的宫女下去,待屋子里只剩下母子二人,才低声问道:“昨儿不是还好好的么,怎么皇上今儿就恼了你,还单单地恼了你一人?” 宫里的事儿,哪里有简单的。 王嫔平素虽沉默寡言,但是进宫将近三十年,什么没见过。 自打废太子后,康熙对诸位年长阿哥甚是苛待,但是对十六阿哥、十七阿哥这样的小阿哥也越发慈爱。 十六阿哥又因执掌内务府,在御前听差的,这些年来康熙待这个儿子可谓宠爱有加。 听母亲发问,十六阿哥心下一紧,忙道:“额娘,是儿子差事没办好,皇阿玛刚好因别的恼,迁怒之下,儿子就挨了板子。实没有旁的缘故,额娘不必自己吓唬自己个儿。” 王嫔闻言,却是皱眉,带着疑惑看着十六阿哥,道:“真是公事儿,不是旁的缘故?就算要恼你,也不能叫你挨这么多板子啊,是不是你犯了什么了不得忌讳?” “哎呀,额娘当儿子是傻瓜么,连犯忌都出来了?真无事,额娘要是真心疼儿子,就早些回去歇着。若是因儿子的缘故,累着额娘,那就是儿子的不孝了……”十六阿哥故作轻松地说道。 他却是不知道,自己脸色煞白煞白的,太阳穴处青筋尽显,这“轻松”的表情,看着一点也不轻松,带了几分狰狞。 王嫔见状,晓得他身上疼,心中痛极。 只是问了两句,也不见十六阿哥松口,她就晓得其中肯定要担着干系。 心中虽有千般疑问,但是她不愿在为难儿子。她抚了抚胸口,让自己镇定下来,道:“既是没事,额娘就放心了。你喝了药,就早些眯着。等过两日,身子便宜了,还是回宫将养。再过一个月,你媳妇也要生了,这胎若是能生个小阿哥,才是皆大欢喜。” “借额娘吉言,儿子也盼着她能生个小阿哥。”提及妻子,十六阿哥神情柔和下来。 四月去热河前,十六福晋查出有身孕,就留在宫里养胎,没有随同十六阿哥去热河。 夫妻两个,半年没见,十六阿哥早惦记着。昨儿还巴巴地打发人提前一步回京送信,原想着今儿就能回城去,与妻儿团聚,没想到又遭逢变故。 王嫔看了儿子一眼,心中叹了口气,又叮嘱了两句,唤来赵丰仔细吩咐了,才起身离去。 待王嫔出了屋子,十六阿哥再也忍不住,低下头来,一口咬住枕头角,直觉得浑身尽是冷汗,身上的衣服已经溻透了。 赵丰带主子送王嫔出去,心中还忐忑,怕她问自己十六阿哥挨打的缘故。 没想到送出院子,王嫔也没说什么,他才算松了口气。 说起来,主子莫名其妙的挨打,他也没弄明白什么缘故。只晓得今日主子挨打前,弘皙阿哥从御前下来,怕是多半与主子这顿板子有关系。 他想起主子还没使人进京给福晋送信,忙转身进了屋子:“主子……” 他刚开口唤人,就见十六阿哥狠狠地咬着枕头,嘴角已经渗出血来,真是唬得魂飞魄散,说话已经待了哭音:“主子……您这是……奴才这就使人请太医……” “行了,让爷清静些!”十六阿哥只觉得脑袋迷糊,不耐烦地摆摆手,道:“去看看十七爷在忙什么,让他得空,请他过来说话。” 赵丰仔细瞅着十六阿哥,见他是咬破了嘴唇才渗出的血,并不是呕出来的,才松了口气,应了一声,出去寻十七阿哥。 十六阿哥终是忍不住,呻吟一声,嘴里狠狠地骂了两句,才迷迷糊糊地阖上眼睛。 身上越来越热,眼皮已经沉得不行,但是因臀上实是疼得厉害,十六阿哥又不睡不着,只能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脑袋。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赵丰的声音:“主子,十七爷来了。” 十六阿哥还没张开眼,就觉得额上冰凉,随后就听到十七阿哥道:“十六哥发热了……快去传太医……” 后边一句,是吩咐赵丰的。 “嗻!”赵丰应了一声,赶紧转身出去。 十六阿哥睁开眼时,眼前只有十七阿哥一个。 十七阿哥脸上都是担忧,还有没来得及收起的怒气。 十六阿哥苦笑道:“瞧你这样子,是听到缘故了。没什么可气的,皇阿玛未必真心恼我,不过是要给想要给弘皙个交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那些人不安生,倒是累得十六哥遭罪。十六哥这些年来,躲得够紧了,还要替他们背黑锅。真是生生气死人。”十七阿哥扥扥脚,咬牙切齿道。 “你在宫里,之前可听到过风声?”十六阿哥稍加思索,问道。 “咸安宫里的事儿,向来忌讳,避而远之还来不及,谁会打听那边。实没想到,弘皙这个时候发难。这小子,怕也是存了试探皇阿玛的心思。”十七阿哥回道。 除了冤枉,十六阿哥就只剩下气氛与无奈。 囚禁在咸安宫里的废太子,好好的人,如今染了鸦片毒瘾,已经状若疯癫。 鸦片这东西,是药,怎么就进了咸安宫的?要知道,这个东西,吞上一口,直接就能送了性命。 宫里最忌讳的就是私递药物,更不要说重重把手下的咸安宫。 二阿哥是元后嫡子,天家血脉,就算被废了太子位,康熙也想着保全这个儿子,怎容人算计暗害? 弘皙为父请命,请康熙“彻查”此事,也是尽人子之责,倒是不能说出什么不对。 但是,现下正是百官观望,储位悬而未绝的时候,若是真“彻查”此事,少不得就要在朝野引起动荡。 毕竟,在儒家正统中,二阿哥这位元后嫡子,才当是皇家正统。 以康熙早年的脾气,最受不了儿子们私下里倾轧,还不知要怎么发雷霆之怒;现下的康熙,却是垂暮之年,不愿再闹出什么动静。 于是乎,康熙快刀斩乱麻,直将二阿哥的“不适”,定位为内务府这边的“疏忽”,将看守二阿哥的侍卫统统换了,将执掌内务府的十六阿哥打了四十板子。 十六阿哥能不冤么? 这咸安宫,虽是宫里,一干供应,也是内务府这边的,但是若说“看守不严”、“夹带宫禁之物”,就实怪不到十六阿哥身上。 看守内务府的是侍卫处的侍卫,这带头负责之人,却是宗人府那边的几位宗亲。 虽然在康熙眼中,汉人都是他的臣民,旗人都是他的奴才,但是这臣民、奴才也不是能随便发落的,谁让他要做“仁君”。 像董殿邦、伊都立他们这些内务府总管,分量又不足,倒霉的就只有分量够重的十六阿哥。 “依十七弟看,是哪个?”十六阿哥问道。 “谁知道,盼着他咸安宫里那位薨的,不是一个两个。就是弘皙,也脱不了嫌疑。”十七阿哥冷笑一声,道:“故意累你挨这回打,说不定也是存了报复之心。这几年在阿哥所,他没少摆嫡孙的架子。只当他虎躯一震,咱们这些人就要收归他门下,白日做梦!” “你也歇歇气,皇阿玛还没老糊涂,迫不得已打了我,说不定过两日就有赏赐下来。都说吃亏就是占便宜,凡事想好的吧。”十六阿哥叹了口气,说道。 “对了,我使人回城去曹家取酒精了。十六哥外伤这么重,肯定要发热的,太医院这边的退烧方子,来得慢。”十七阿哥想起一事,说道:“再过两月,曹颙就出孝了。如今各处闹腾得正欢,我倒是宁愿他再歇两年,避开这些龌龊再说。” “身在局中,岂是说避就能避开的?”十六阿哥摇摇头,道:“皇阿玛七月里就提及此事,等着使唤曹颙,岂容他闲着?” 说到这里,他面上也添了忧色。 不说别的,皇父年将古稀,如今小朝会的次数越来越少,多数时候,只是单独召见几个臣子。 虽说在人前,还看不出什么,但是十六阿哥常年侍在御前,晓得的自然比旁人多些。 从去年冬开始,皇父就已经不能执笔,所有奏折都是有内阁学士张廷玉执笔。 外人不知道,是因为张廷玉临摹御笔,到了惟妙惟肖的地步。 十六阿哥无意得知此事,每次见到张廷玉就有些不自在。 就算是奉命而为,张廷玉此举也存了隐患。若是他存了其他心思,那对于国家社稷,就是大害…… 昌平,曹家庄子。 十七阿哥派到曹家的人,自不可能晓得详情,只知道十六阿哥在御前挨了板子,要从曹家取些酒精退热用。 曹家下人,谁不晓得,十六阿哥向来同自家家主交好,少不得追问几句。 那人支支吾吾的,也说明白,只说是皇上震怒,重罚十六阿哥,打了四十板子。 事关重大,郑虎不敢隐瞒,这才快马报到昌平来。 曹颙已经听了缘由,打发郑虎下去歇着。他自己踱步书房,心中也是惊诧不已。 十六阿哥向来机敏,怎么就生生挨了板子? 今年圣驾延迟回京,邸报上虽没有明说,但是早有流言出来,说是“龙体欠安”。 不少人都蠢蠢欲动,静待良机,想要谋一份擎天保驾的大功劳。 这个时候,十六阿哥被责罚,不会是卷到夺储风波里去了吧? 想了想,曹颙终是不放心,使人唤了吴盛过来,让他跑趟海淀,看是否能打探一二…… 安定门内,雍亲王府,书房。 看着眼前白纸上棕黑色的鸦片,四阿哥坐在书案后,面陈如水。 十三阿哥站在书案前,拾起一块,在眼前仔细瞅了瞅,道:“早听曹颙说有吸鸦片上瘾的,没想到这劳什子这般害人。可怜世人愚昧,不少权贵人家,还当这个是好东西,想着借此绵延福寿,滑天下之大稽!” 听到曹颙的名字,四阿哥挑了挑眉,道:“不是说,十六弟早年曾吸过这个,后来费了不少时日,才戒了毒瘾么?怎么还有曹颙的事儿?” “四哥忘了,早年我同四哥提过。鸦片之害,曹颙多年前就讲了。他对市井熟悉些,不知怎么留意起这个。今年因忙着筹饷之事,我还没顾得上同四哥提这个。”十三阿哥说道:“原想着这个东西每年海关进来的有数,都在药铺里,还祸害不到百姓身上,没想到有人用这个算计咸安宫里的那位……” “真疯,还是假疯?”四阿哥像是问十三阿哥,又像是自言自语。 “谁知道,那边围得紧,除了弘皙每月能隔门请安一次外,就只有皇阿玛派过去的人能看到……若是真疯了,倒也是他的福气……”说到最后,十三阿哥的声音带了几分阴冷。 四阿哥抬起头,看了他半晌,方慢慢地道:“十三弟放心,我断不会让你白受了这么多年委屈,总要清算的那天……” 第八百八十章 内情 第八百八十章内情 十六阿哥既挨了板子,不愿妻子担心,想着寻个由子在畅春园养些日子再回宫,不想事情却有变故。 十月十三,十六福晋,动了胎气,早产生下一个小格格。 这距离产期还有月余,十六福晋的身子又不是结实的,十六阿哥如何能放心。 好好的,怎么就动了胎气? 十六阿哥侧卧在马车里,脸上满是冷峻。挨了板子,他就使赵丰吩咐下去,要瞒着十六福晋,就是怕她着急。 如今,不出三日,就闹出早产的事儿,若说其中没有干系,十六阿哥自己个儿也不信。 想着两个夭折的嫡子,又想到早产的女儿,十六阿哥心里难受万分。 他在畅春园休养三日,今日才退烧,身子还有些虚。又因伤在臀部,无法坐着,只能侧卧在马车里。 这会儿功夫,就已经觉得胳膊酸,头上渗出冷汗来。 赵丰同车侍候,忙将扶枕递上,搀了十六阿哥的胳膊,给他换了个舒坦的姿势。 “到底是谁将这些闲话传给了福晋?”十六阿哥牵扯之下,扯痛身上的伤口,咧着嘴角,恶狠狠地问道。 十六福晋已经将近产期,身子沉了,在阿哥所待产,能见到的人有限。 就算这些人听到十六阿哥挨打的事儿,也不当让十六福晋知道。除了孩子,谁都晓得孕妇受不得惊吓。 不知这人是有意,还是无意,无意还好,有意的话,其心可诛。 “回主子的话,奴才将钱六、小顺子两个都仔细问了,他们也说清楚。只晓得福晋主子是昨儿晚饭后不自在的,膳食也没进去几口,身子就不舒坦。开始还请太医过去安胎,没想到入夜就开始生了。又赶上宫门落锁,只能今儿才使人出城送信。”赵丰晓得主子正恼,小心地回道。 十六阿哥眯了眯眼,没有再说话。 从畅春园到城里,都是青石板铺设的官道,平坦的紧,加上赵丰使人马车里铺了好几层皮毛褥子,又吩咐人稳当赶车,十六阿哥倒是没觉得颠簸。 他侧卧在马车上,阖了眼,想起去年夭了的嫡子,又想是关在昌平庄子里的李氏,心中对妻子的愧疚越深。 胡思乱想一路,马车终于进京,驶向皇城。 阿哥所中,十六福晋缓缓地睁开眼睛。 旁边侍候的宫女七月,见状忙上前去,道:“福晋醒了……” 十六福晋初醒,按照旧日习惯,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待摸到肚子平平,她不由瞪大眼睛,脸上已经惊恐之色。 “福晋且安心,小格格安安泰泰,正由**照看。”七月侍候十六福晋多年,晓得她急什么,忙开口道。 十六福晋这才醒过神来,神情木木,想起昨晚难产之事儿,哑着嗓子道:“将小格格抱来……” 七月犹豫了一下,俯身应了。 少一时,领着个怀抱襁褓的**进来。 小格格就安置在上房东屋的暖阁,往来不出屋子,既不会因哭吵到十六福晋,又不至于过了风。 十六福晋支撑着坐起身来,眼睛已经顾不得旁的,伸出手去,接过襁褓。 看到女儿的那刻,十六福晋的眼泪立时出来。因是早产儿,小格格看着甚是孱弱,初生的小脸团成一团,眼睛紧闭,一点也不鲜活。 七月见十六福晋双手颤抖,忙示意**上前接过小格格。 十六福晋抬起头来,看了眼这**,才发现不是旁人,是庶子弘明的乳母邢氏。 “怎么是她侍候小格格?”十六福晋皱眉,问道。 按照规矩,内务府那边早已备好**,养在宫里皇孙阿哥、皇孙格格都有例的。 “福晋睡着时,荣妃娘娘同惠妃娘娘都打发人来看过。也提了**的事儿,说已经预备下,下晌就能进宫里。廖主子怕奴婢们不会照看小格格,就从院子里的**中,挑了邢氏出来。”七月扶着十六福晋坐稳,轻声回道。 正说着话,就见有宫女挑了帘子进来,也是十六福晋当用的大宫女,名叫五福。 她手上端着了托盘,上面放着药碗,还有个装蜜饯的小碟子。 她走上前,将托盘放到炕桌上,道:“福晋,廖主子听说福晋醒了,过来请安,正在外头候着。” 十六福晋怕药味熏到小格格,使邢氏抱着小格格回东屋暖阁了。 她没有马上叫廖氏进来,而是就着七月的手,先喝了药,而后才叫五福请廖氏进来。 “这两日,多亏你里外照看,我倒是要多谢你。”十六福晋用帕子擦了擦嘴,淡淡地说道。 虽说在一个院子里住着,但是她并不愿见到这个廖氏。原因无他,这个廖氏同李氏两个长得太像。 早年不过五分,随着廖氏年岁渐大,这五分就成了七、八分。 廖氏因这张脸受宠,也因这张脸,被十六阿哥撇到一边。虽是侍妾的身份,却打发到后院排房安置,待遇还不如体面的宫女。 十六福晋同李氏两个膈肌十来年,好不容易熬到李氏出宫“养病”,才算舒心些,自然不愿看到廖氏心烦。 廖氏也乖觉,恪守本分,守着自己的屋子,轻易不出来。 这次十六福晋早产,阿哥所实在没有出来做主之人,她才勉为其难地出来。 “都是奴婢当做的,只要福晋同小主子都平安,就是奴婢们的福气。”廖氏低眉顺眼,躬身回道。 她是宫女出身,这规矩上自然分毫不差。 十六福晋看着她身上穿着半旧的衣裳,头上也只带了两朵宫花,当然明白是何缘故。 这宫里,自来就不少巴高踩低之人。就算廖氏是十六阿哥的妾,有月钱供给,又有什么用,但是不受宠了,这日子就难熬。 “这一年多,也苦了你。本不同你相干,等爷回来,我便跟爷说,让你搬回远处。”十六福晋到底不忍心,开口说道。 廖氏闻言一怔,半晌才缓过神来,忙双膝跪下,叩谢了十六福晋的恩典。 十六福晋说了几句话,也乏了,挥挥手,打发她下去。 廖氏低着头,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到了门口,刚要松一口气,就听到一声喝斥:“你怎么在这儿?” 廖氏慌忙抬头,就见十六阿哥由两个内侍扶着,正满面寒霜地瞪着她。 她立时两腿发软,“扑通”一声跪下,唬得说不出话来。 十六阿哥看着她碍眼,脸色越发难看,刚想要发作,就听到屋子里传来妻子的声音:“是爷回来了?” 十六阿哥用眼睛剜了廖氏一眼,也不叫起,被内侍搀进屋子。 廖氏自是晓得十六阿哥对自己生厌的缘故,哆哆嗦嗦地摸了摸自己脸,直觉得寒风入骨…… 屋子里,夫妻小别重逢,彼此对视的眼中,都是满满地担忧。 “我(爷)没事儿……”两人对视半晌,齐声说道。 一个站也站不稳,一个披散着头发,脸上没有丁点儿血色,哪里是没事的。 十六福晋已经红了眼圈,哽咽着说道:“爷没事儿就好,爷平安就好。” 十六阿哥放下内侍的手,侧躺在十六福晋被褥边上,挤出几分笑道:“今儿开始,爷同你一起坐月子……” 十六福晋眼睛酸酸的,道:“我这屋子不洁,爷还是去其他地方养着。” 十六阿哥笑道:“爷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屋里,去了大半年,爷有好些话同你说……” 廊下,赵丰看着七月,道:“爷方才回来前,可是放下话了,要彻查此事。害的福晋动胎气,这是多大的事儿,不是说瞒就瞒得下的。你可得想好了,在我面前扛着,到了爷面子,还能不能扛着。” “赵总管,您就别为难奴婢了。不是奴婢有心欺瞒,实是福晋主子不让说。”七月带着几分恳切,说道。 “糊涂!这事儿是能瞒的?幸好福晋主子母女平安,要不然爷会饶了哪个?我告诉你,爷心里正憋着火,惹恼了爷可不是挨板子就能糊弄过去的。”赵丰不欲与她歪缠,板起脸上,喝道。 七月满脸通红,踌躇半晌,方低声道:“赵总管,不是奴婢不懂事,实是福晋有苦衷……告诉福晋爷出事的,不是旁人……是……是二阿哥……二阿哥来给福晋请安,说在上书房听说的,爷被皇上责打……还问福晋什么时候接李主子回来……” 赵丰琢磨一路,想了千百种可能,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他神情僵住,已经开始觉得头疼了…… 东江米巷,淳郡王府。 今日,大格格初瑜同大额驸曹颙专程从城外回来,到王府这边给七阿哥、七福晋等人请安。 曹颙除了陪妻子探视岳父岳母,就是为了跟岳父借人而来。 七阿哥倒是痛快,听女婿说想借个骑射功夫好的下人,就将身边得用的一个长随罗青,连同其妻儿老小,一同送给女婿。 曹颙是认识这个罗青的,知道是岳父身边当用的,有些不好意思,道:“岳父,要不换个人?是想要送到江宁故友处交教几个孩子,罗管事过去,有些大材小用了。” 七阿哥摆摆手,道:“就他吧,不是教你的好友的几个孩子么?他正好。当年弘曙他们几个,罗青都教过,也算有些经验。你身边,也该多收几个人了。外头找未必妥当,往后我替你留心些……” 第八百八十一章 风向 第八百八十一章风向 曹家虽有一两百下人,但是多是家生子,从其中能挑出得用的人有数。稍微出息些的,都在曹颙身边。 剩下天佑这一代,孩子们,得用的人手就不足。初瑜之前同曹颙提过此事,因在孝期,也不好大张旗鼓买下人,就想等到出孝再说。 “外头买的人杂,等过些日子,若是有官奴,买上些使着还便宜。”七阿哥说道。 收没为官奴的,多是罪臣家属。曹颙想到紫晶身上,忙摆了摆手,道:“岳父,官奴还是算了。是要给天佑他们预备的,存了怨气,再生出是非反而不美。反正孩子们还小,也不着急,慢慢挑着看吧。” 七阿哥见他这般说,就放下此事不提,道:“太医院有消息出来,赵申乔已经不行了,怕就是这几日。他上了折子乞休,皇阿玛不准,下了恩典,免了追缴余下的银子。不止他,兵部尚书范时崇从西北回来后,也一直病着,怕也熬不过这个冬天。” 赵申乔是康熙初年的进士,为官五十多年,今年已经七十七,算是高寿。这范时崇,今年才五十八,还不到花甲之年。 “范尚书前些日子不是说已经好了么?怎么病得这么重?”曹颙有些意外。 范家是开国勋爵之后,汉军旗里数一数二的人家,自从范、李两家联姻后,李家已经隐隐有视范家为靠山的意思。 今年的中秋节礼,李家甚是慷慨。据曹颙所知,以王氏的名义,送给尚书夫人的节礼,比给李氏预备得还丰厚。 曹颙当时还觉得遗憾,若是李含玉嫁的不是范时崇的次孙,而是长孙,那李家说不定就真有了倚仗,曹家也能轻省些。 范家行事素来低调,侍候几代帝王,也没有结党营私的行为,算是前清官场的不倒翁。 对于李家的热络,他们也处之泰然,只当是寻常亲戚往来,叫曹颙看了,真是佩服不已。 不过这也让曹颙看清楚一件事,“功臣”同“宠臣”的区别。 “功臣”之家,余荫几代,就算偶有子弟不肖,帝王为了名声,多会宽免,不会轻易处置斩杀;“宠臣”什么的,要看帝王的心情,也要谨记“一朝天子一朝臣”,得以善终者少。 户部兵部,本就是六部中的重要衙门,如今恰逢西北战事,更是重中之重。 “为了建兵站,他在西北跑了一年多。别说已经年过半百,就是年轻人,也未必熬得住。不少人盯着这两个缺,现下还不知皇上是什么意思。只盼着上来个懂事的,你起复后也能省心些。”七阿哥说道。 见七阿哥面有担忧之色,曹颙道:“岳父不必担心,就算上官难处些也无碍,小婿凡事恪守本分,不叫人挑出错来就是。实是计较得厉害,上面还有皇上看着。” 七阿哥点点头,又说了几句家常。 他心中沉甸甸的,不仅仅是为女婿即将起复之事,还有被驳回的请立郡王长子的折子。 弘曙康熙三十六年生,今年已经二十四,早到了该请封的年纪,七阿哥也早已将长子默认为自己的王府继承人。 实没想到,请封的折子递上去,却是驳回,朱批:“待后再议!” 根据宗人府那边的消息,三阿哥同五阿哥都上了请封亲长世子的折子。若是不出意外,封世子的旨意,年前就能下来。 对于皇父的用心,七阿哥也能察觉一二。郡王府庶出大阿哥,与册封过的郡王长子,分量天差地别。 皇父驳回请封弘曙的折子,是不愿封了他郡王长子的名号,使得他成为西北军中仅次于十四阿哥、平郡王的人物。 不知道,这份不愿,是怕弘曙分十四阿哥的军功同权利;还是担心一个郡王长子的身份,加重十四阿哥的权利筹码。 直到这时,七阿哥才明白女婿不让几个小舅子同十四阿哥多往来的缘故。 只要沾上夺嫡的边,凡事不得自专,真真是前程莫测,令人忧心…… 福晋正房,花团锦簇,因大格格归宁,王府众女眷都过来凑趣,眼下更是脸上都带着喜气,不住嘴地围着福晋说着奉承话。 原来,刚刚五格格的陪房任嬷嬷回王府报喜,五格格有喜了。 这是她出嫁三年,首次怀孕,说是想吃王府里腌的小茄子,除了给娘家送信,还专程提到王府吃食。 五格格出嫁,封得是郡主,嫁入的温都氏,是满洲老姓人家,开国勋臣府邸。但出嫁就是出嫁,与公主开府还不同,侍奉公婆、操持家务、繁衍子嗣,样样都要周全。 即便身为皇孙郡主,身份高贵,这无子也是为妇者大忌。 七福晋就是因无子的缘故,受了半辈子的闲气,自是不愿女儿受自己旧日苦楚。 自打五格格成亲后半年还没有怀上,七福晋就使了两个婆子,过去侍候女儿汤药,就担心她遗传自己的宫寒之症,不易受孕。 如今可下怀上,虽不知男女,但是到底还年轻,只要能受孕,就是好消息。 初瑜在座,听了这喜事,也是为妹妹高兴,心里已经琢磨送什么贺礼过去。 “除了腌的小茄子包,她还爱吃肉松,刚好内务府才分下些,是福建贡上的来的,也收拾些,该五格格带去。”七福晋是真欢喜,眼睛笑着弯弯的,对任嬷嬷说道。 任嬷嬷忙道:“还是福晋心疼格格,格格最近正害喜的厉害,得了这个,指定欢喜。” “害喜?瘦了没有?她小时候还好,零嘴一刻也不撒手,圆嘟嘟的,长大后反而瘦下来,这嫁人后操心的事儿多,身子更显单薄。”听到这个,七福晋不禁有些担心。 别人不好相劝,只得初瑜开口道:“额娘放心,七阿哥‘百岁’时,五妹妹也回王府来了,看着气色正经不错。若是额娘实在不放心,就使人过去看看五妹妹,要是因为担心我们,再伤了额娘的身子,五妹妹晓得了,也难安。” 七福晋点点头,打发人赏了任嬷嬷钱封,带她下去收拾五格格的东西,又打发两个嬷嬷,过五格格婆家探望。 安排完这些,她也有些乏了,就打发其他女眷散去,只留下初瑜说话。 “只盼着你五妹妹能有你的福气,一举得男,往后的日子就好熬了。”七福晋拉着初瑜的手,长吁了口气,说道:“明儿额娘就使人去广化寺舍银子,为你妹妹积福。额娘这辈子,也没别的盼头了,只望你们都好。” “五妹妹是有福的,额娘就放心吧。”初瑜柔声劝道。 “等你妹妹生了儿子,剩下的,额娘就盼着天佑娶媳妇,天慧出嫁了。”七福晋不想初瑜以为自己偏心,将话转到外孙、外孙女身上。 初瑜带着恬静地笑容,陪着嫡母说家常,心中却是在叹气。 在七福晋心中,能被当成孩儿的,只有初瑜同亲生的五格格,连弘曙这个七阿哥默认的继承人,七福晋也只是面上过得去。 说了几句话,见初瑜真心为妹妹高兴,没有不开心的地方,七福晋也就放了心,打发她去侧福晋房里。 离了七福晋的屋子,初瑜的笑容就有些挂不住。 方才王府女眷到福晋房里看她,其中并不包括初瑜的生母侧福晋纳喇氏。 不过王府中本没秘密,想必这会儿功夫,纳喇氏也该得了消息。五格格怀孕,除了嫡福晋之外,对王府其他女眷来说,无所谓欢喜不欢喜;可是纳喇氏这,却是容易触景生情。 毕竟,二格格比五格格大两岁,又早出嫁一年,至今还没有怀孕产子的消息。 到了生母房里,初瑜小心翼翼,还想着该如何劝慰。没想到纳喇氏神色平常,并没有不快之色,反而将下人都打发下去,拉着初瑜,笑眯眯地将一张药方子搁在她手上。 初瑜大概扫了一眼,上有当归、首乌、百合、女贞子这些,就猜出个大概齐,道:“额娘,女儿一直用药调理,不用换方子吧?” 纳喇氏摇摇头,说道:“之前的调理身子的,滋阴的,这回却是易受孕的。额驸再过两月,就要出孝,趁着年轻,在给天佑添个小兄弟才是正经。虽说你们府里孩子多,到底都不是自家血脉。天佑一个亲兄弟都没有,实在单薄了些。就算你不着急,你婆婆也会急的。与其到时候装大度,给额驸屋子里添人,还不若生在你肚子里。”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这方子早就得了,之前没敢给你用。她用着方子用了半辈子,也没养出个小阿哥来,我只当是不顶用。没想到五格格用这方子调理身子,还真就怀上了。我早已问过太医,这方子主要是以滋阴暖宫为主。咱们女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这方面的毛病,用这个方子,总是没坏处。过些日子,使人照方子抓了药,给你二妹妹也送些去。早知她们那边缺药材,当初的嫁妆中,就该多预备些这个。” 虽说她没有明说,但是初瑜也听出这方子,就是七福晋使过的。 薄薄的一张纸,她觉得沉甸甸,不堪重负。 生母“借方子”的手段,未必光彩,却是拳拳爱女之心。不愿去想嫡母,为何这些年,也没想过将方子给自己,而在五格格出嫁半年后,就使人过去侍药。 养恩,生恩,都是恩。 做儿女的,唯有感激。两相比较,不仅失了恭敬孝顺之心,还让自己心里发堵,何苦来哉? 这世上,不仅做家翁的有时候需要糊涂,做儿女的有时候也糊涂些好…… 紫禁城,阿哥所。 虽然十六阿哥说要同十六福晋一起“坐月子”,但是十六阿哥总不好真留在十六福晋屋里。倒不是怕旁人说闲话,而是他臀部的伤厉害,不愿在妻子面前多露行迹,省得她担心。 最后,十六阿哥就安置在书房中。 现下,他虽然趴在软榻上,但是面如寒霜,狠狠地盯着跪在地上的七月,道:“当初到底是什么情形,给爷再仔细说一遍。若敢有一个字假话,小心爷剥了你的皮!” 七月跪在地上,只觉得嘴里发苦,眼泪已经出来,忙磕头道:“主子,奴婢对天发誓,所言句句是实。二爷走后,福晋主子就动了胎气。传太医前,福晋主子就吩咐了奴婢们慎言,不要让旁人扯到二爷身上,省得疏远了母子情分,使得主子难做,让外人看了笑话!” 这后头几句,却是合着十六福晋平素的性子。 况且,七月并不是十六福晋的陪嫁,而是宫女,这些年来也算懂事尽心,没道理搬弄是非。 十六阿哥摆摆手,打发七月出去,沉思片刻,对赵丰道:“弘普素来乖巧孝顺,没人撺掇,断不会如此行事。去传我的话,段氏、金氏照看小主子不尽心,打五十板撵了;二阿哥身边侍候的宫女、太监,都关了,随后发到内务府处置。” 段氏、金氏是弘普的乳母,现下照看弘普起居。 赵丰听了,心下一颤,不说旁的,就是二阿哥身边侍候的小太监多保,是他亲自带了多年,管他叫“师傅”。 如今十六阿哥这一清理,多保在这宫里就再无前途可言。被主子驱逐的下人,哪能得了好去? “爷……一下子处置这些人,动静大,还不知会引出什么难听的。要不先私下审审,看看是哪个黑心奴才嚼舌头,也好揪出来给福晋主子出出气?”赵丰斟酌着,小声说道。 “不必。随别人怎么说,干爷底事?”十六阿哥摆摆手,道。 心中虽恼,但是一边是嫡妻,一边是素来疼爱的长子,十六阿哥沉声道:“也好让弘普长长记性,什么是能做的,什么是不能做的……” 前门外,德兴胡同,尚书府。 四阿哥与十三阿哥奉了康熙口谕,探病出来,赵申乔的儿孙们,亲自送出大门。 四阿哥转过头,又仔细吩咐了几句,才同十三阿哥一起上桥。 众人跪送,心中都松了口气。之前,他们兄长与大伯原太原知府赵凤诏弄出的贪墨案,朝廷追缴贪墨的银两,将赵府上下都清空了。 如今,老父病重,都是典当官服朝珠什么的,才得以抓药。 要是再追缴下去,他们这些人,就算都要官卖为奴,也未必能偿还干净…… 第八百八十二章 祭酒 第八百八十二章祭酒 康熙的恩典,不仅没有延缓赵申乔的生机,反而使得他放下心事。 熬了没两日,他就已显油尽灯枯之相。 回光返照之时,看着跪了一地的子孙,赵申乔不禁老泪纵横,半晌方道:“遗祸子孙,我之过也。我去之后,尔等回乡守孝,恪守中庸,耕读传家……凡我子孙,三代之内,不得出仕……” 官宦人家子弟,谁不想谋个科举晋身?赵申乔的儿孙们听了这话,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承。 赵申乔见众人不说话,不由大怒,喝道:“逆子逆孙,刀斧加身,方知畏矣?” 众人不敢担“违逆”之名,忙叩头应是。 赵申乔眼前浮起儿子凤诏的身影,凤诏之祸不在贪,而在官宦门第、巡抚长子,心无畏惧。 想到这里,他又望向次子赵熊诏。 这个儿子,是康熙四十八年的状元,有治世之才,却是受父兄之累,在翰林院挂个闲职。 “我儿勿怨,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赵申乔沉声道。 赵熊诏膝行几步到床前,已是哽咽出声,道:“儿定尊父命,远离朝堂,安心做田舍翁,还盼父亲体恤儿的孝心,早已康健,长命百岁……” 他已经五十多岁,因受兄长贪墨案牵连,费心劳神,变卖家产以对朝廷追缴;这些日子,又侍疾在床边,寝食难安,如今瘦骨嶙峋,叫人不忍相看。 赵申乔心中一痛,已是嘎巴嘴说不出话,一口气没上来,身子已经歪了过去…… 尚书府内外,在一片哭声中,变成素白…… 因为赵申乔是黄昏时没的,曹颙在庄子那头,得了消息时,已经是次日下午。 官场上的应酬,其他人家的,曹颙不用亲自露面,派个管家去就行了;这赵申乔却是他丁忧前的上峰,又是他父亲生前故交,于情于理,他都要露面。 赵家近况,在官场中并不是秘密。自赵凤诏定罪后,太原官衙与常州赵家老宅,都被抄了个干净。 饶是如此这般,也没有将赵凤诏“贪墨”的那三十万两银钱补请,这两年还在追缴中。 如今虽说康熙有恩典,不用再追缴,但是赵家这一大家子马上办完丧事,就要扶灵回乡,生计也是问题。 出仕多年,曹颙在官场也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物。地方督抚也好,六部尚书也罢,其中观感最复杂的就是这赵申乔。 直到赵家老宅被抄,赵申乔古稀之年,还忍着康熙是不是的申斥,兢兢业业时,曹颙心中只剩敬佩。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赵申乔在浙江任巡抚小十年,在户部做堂官七、八年,这两处一处是天下富庶之地,一处是六部中最肥的衙门。 赵申乔不用伸手,锦上添花的人,大有人在,但凡有一分私心,有个三、五十万的家底,并不是稀罕。 然后,就算为督抚堂官十多年,儿子背负“贪墨”恶名,赵家也没有抄出几万两银钱。 就连曹颙,不缺银钱,出仕之后,也不过是随波逐流,不愿挡了别人的路,平白添怨尤。 赵申乔,真风骨。 曹颙除了使人预备相关奠仪,另外预备了易百两金子,在“接三”这日,早早地离了庄子进城,亲往尚书府拜祭。 官场上,最不乏的就是“人走茶凉”四字。 不过,因为赵申乔还有状元出身的翰林儿子在,所以大家多少还留有三分余地。即便不前来致祭的,也多使人送了奠仪过来。 尚书府前,停了不少车马,不算冷清。 只是以赵申乔的身份来说,来客的品级都低了些,多是赵熊诏翰林院的同僚,与户部的司官们。 曹颙这个和硕额驸一来,竟成了吊客中品级身份最高之人。 不少户部司官,认识曹颙的,少不得近前请安见过,曹颙皆拱手回礼,随着赵熊诏先到灵前祭拜。 赵熊诏心中也忐忑,这个和硕额驸平素与自家也不过是面上的交情,今日“接三”他就来吊祭,甚是给赵家面子,却不知所为何来。 实不是他妄自揣测人心,而是被兄长的遭遇吓破了胆子。 能出面告首他兄长贪墨,还能举出“铁证”的,岂能是陌生人? 在官场上,有时候“故交”比“宿敌”更可怕。 曹颙却没有多说什么,在灵前祭拜完,坐了半盏茶的功夫,就起身想要离去。 这期间,他看到前来吊祭的顾纳。 顾纳是赵熊诏的同年,两人也算是忘年交。见到曹颙那刻,他只是躬身致礼,没有多说什么。 曹颙也没有多话,毕竟在外人眼中,顾纳不顾曹家养育之恩,弹劾曹家的姑爷孙珏,与曹家“交恶”。 熟面孔,还有在户部为郎中的李卫。他素来热心,见赵家下人手,子弟人手不足,就跟着做些杂事。 曹颙见状,眼中添了柔和。 就算官场是染缸,出来的人也不都是黑心的。李卫的发迹,凭借得绝对不是运气。 虽说按照学识来说,大字都写不好的李卫比不得那些孔孟弟子,但是论起人品,他强过那些人太多。 没等曹颙离去,官祭到了。 这是天子遣祭,众人皆跟着赵家子弟跪迎。 奉旨来祭奠茶酒的,是内大臣辅国公振衡与刑部左侍郎张廷玉,还有侍卫十人。 赵申乔的谥号也下来,谥“恭毅”,这只能算是中上,文臣谥号向来带“文”字为美。 “守正不移”为恭,“既过能改”也为恭,赵申乔“教子无方”的过错,避无可避;善行不怠曰毅,温仁忠厚曰毅,能纪国善曰毅,英明有执曰毅,一个“毅”字,也算是赵申乔这一生的写照。 等官祭完毕,振衡他们走后,曹颙没有多留,同赵熊诏别过,告辞离去。 赵熊诏亲自送出门外,就有赵宅老管家疾步赶来,将赵熊诏请到一边,附在赵熊诏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赵熊诏闻言一愣,看着曹颙神情变幻,上前两步道:“曹伯爷还请留步!” 曹颙转过身,静静地看着赵熊诏。 看着这平静无波的目光,赵熊诏突然生出几分不自在。他本是性格温厚之人,从不愿恶意揣测别人的心思。 面前旁人还好,面对眼前这个缄默少言的年轻伯爷,赵熊诏不禁为自己的揣测羞愧不已。 身为曹家子、二等伯爵、郡王府的大额驸,远比风雨飘摇的赵家有分量的多,实不用算计赵家什么。 “伯爷好意,在下心领。只是奠仪贵重,在下受不起,还望伯爷体恤。”赵熊诏红了脸,带着几分恳切道。 京城里的规矩,是不好在奠仪上多给的。 权贵往来,都有规矩,在奠仪上攀比,是令人鄙薄的浅薄行为。曹颙不是不知世情的毛头小子,如何不知道这个。 他怔了一下,看了旁边的老管家一眼,对赵熊诏道:“赵大人误会了,那百两黄金不是奠仪,是曹某提前送上的程仪。曹某在汤泉奉母守制,鲜少回城,这次就将程仪一道奉上。因怕赵大人误会,还专程使家人说之。” 赵熊诏闻言,看了老管家一眼,见老管家点头,晓得曹颙所言不假。 他忙躬身,道:“是在下失礼了!” 曹颙看着他佝偻着身子,道:“无碍,赵大人不必放在心上。请赵大人留步,曹某先行一步……” 赵熊诏仍是送出大门外,看着曹颙骑马远去,才转身回来。 老管家跟在旁边,倒是松了口气,道:“二爷,有了这一百两金子,也能将寿材钱同法事钱先结了……” 赵熊诏脚步一迟,看着已经人影寂寥的胡同口,说不出什么滋味。 这年轻伯爷真是为了省事,才将奠仪、程仪一起送来,还是顾及到赵家的窘迫,无力治丧…… 揣测别人的恶意,让这位落魄的状元郎难受;猜测别人的善意,也使得他心里沉甸甸的。 赵家子弟三代不出仕,若是人情,也无力偿还了…… 从尚书府出来,天色尚早,曹颙没有急着出城,而是往金鱼胡同十三阿哥府来。 进了十月后,十三阿哥的宿疾复发,虽听说不算严重,但是曹颙既回城一次,还是觉得去探视一番,尽尽礼数。 外加上,十六阿哥那头,只说在阿哥所休养,到底如何,也鲜少有消息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没有了禁足生活,康熙又数次遣太医来诊看的缘故,十三阿哥气色颇佳,精神头很足,全无早年的颓废,说话的嗓门都洪亮不少, 听说曹颙是打尚书府出来,十三阿哥不禁唏嘘,道:“赵申乔算是难得的贤臣,赵熊诏也是大才……” 当年赵凤诏“贪墨案”,明着看是受“噶礼案”牵连,实际上其中也有帝王的制衡之术。 若是赵申乔真如朝廷申斥那般“老糊涂”,康熙也不会屡次驳回他致仕折子,让他在户部尚书的职位上故去。 见十三阿哥对赵氏父子印象颇佳,曹颙也少不得跟着说两句好话。 他倒是真心希望,十三阿哥能影响到四阿哥,待到雍正朝,赵熊诏孝满后,能受重用。 不为别的,就算不干自己事儿,好人没好报,总叫人唏嘘。 他却是不知道,赵申乔留下子弟三代不得出仕的遗言,自己难得这点好心,也付之流水,赵家子弟再次入朝,已经是几十年后…… 听说曹颙今日还要出城,十三阿哥就留他在这边用饭,省得回府还折腾。 曹颙正想仔细打听打听十六阿哥的事儿,便没有着急走。 “十六阿哥那边,你不用担心,他不过受了牵连。皇阿玛心中有数,不会真怪他。”虽然说的皇家家事,但是曹颙也不算外人,十三阿哥就将二阿哥吸食鸦片上瘾之事说了。 曹家在京城虽有些耳目,但是因这件事关系咸安宫废太子,是犯忌讳之事儿,所以康熙早使人三缄其口,外头并不得知。 “鸦片?”曹颙听了,意外不已。 他前几年挂过内务府总管的缺,在宫里当差,自是比寻常人更晓得,咸安宫是什么所在。 不客气的说,多少说眼睛盯着那里,内务府、宗人府、侍卫处多少人担着干系,那真是围得跟铁桶一般。 要不是如此,废太子因西北战事起,想着“戴罪立功”弄出“矾书案”,也不会立时告破。 对于年长阿哥,康熙忌讳颇深;对这个嫡出的、曾为储君三十载的二阿哥,康熙更是防之又防。 这围得铁桶一般的咸安宫,最忌讳的就是传递纸片还有入口的东西了。 这鸦片在世人眼中,还是药物,更是违禁之物。要说这其中没有猫腻,才是见鬼。 “十六弟这板子委实冤枉!”十三阿哥苦笑道:“实没想到,前些年还稀缺的药物,如今在京城各大药铺经都有了,查都没地方查去。孚若当年提及的鸦片之祸,确实可虑。” 十三阿哥岔开话,曹颙也乖觉。自然晓得皇家家务不是自己能插嘴的,便同十三阿哥说了几句鸦片在京城蔓延的情形。 “对了。广州那边有信过来,说是要成立‘十三洋行’,听说其中还有你家的买卖?”十三阿哥想起一事儿,问道。 说起这事儿,曹颙也觉得稀奇。 实在没想到,后世闻名的“十三洋行”,就是这个时候草创的。 “虽说利益所致,但是与洋人夺利,也算利国利民。”曹颙说道。 这会儿功夫,十三福晋已经使人过来,请示十三阿哥何处摆席。 十三阿哥不愿挪地方,问过曹颙,就直接使人将席面送到书房来…… 昌平,曹家庄子,客房。 “二哥,过些日子就是姑祖母寿辰,大管家那边寿礼可置备了?”李诚开口问道。 “早预备好了,是苏州那边置备的,当初与中秋节礼一起送来,三弟好好养着,就不要为这个费心。”李语回道。 李诚咳了两声道:“那些俗物,只能算是李家的寿礼,算不得咱们兄弟的。在这边半个月,二哥还没瞧出来么?表叔虽冷淡,姑祖母却是真心疼爱。二哥还是使人打听打听,瞧瞧孙家表哥还有曹家表弟他们预备什么,咱们跟着预备一份,也算是尽尽‘孝心’……” 第八百八十三章 升转 第八百八十三章升转 虽说听十三阿哥说起咸安宫的变故,但是曹颙没有多想。 即便是康熙手把手教导,即便是康熙都忌讳的嫡子身份,二阿哥废立两遭,不是废人,也是废人,同曹家更是扯不上关系。 唯一需要忌惮的,就是弘皙。 后世曹家二次抄家,就是因为牵扯进“弘皙忤逆案”,就算是乾隆忌惮其“嫡孙”身份,有心发作;若是弘皙真安分了,也不会牵扯进去一批宗室同勋贵。 眼下储位未定,弘皙就算有精力,也不会闲着往曹颙身上使。 想到这些,曹颙有点惦记起四阿哥府的弘历。这弘历做皇帝后,凡事像康熙学习,也是个好大喜功的皇帝。 中国的衰落,由此而始,实叫人叹惋。 不知不觉,到了十月末,李氏寿辰。 虽没有操办,但是平郡王府、国公府都使人送来寿礼,外头的寿礼,也是不断。 曹颙即将起复,老母幼子,以康熙对曹家素来的恩典,应不会外放。留在京城,八成就是个年轻的京堂,有点关系的,谁不想了卖好? 曹项兄弟也出城给伯母拜寿,曹项还带来个消息,他被点为河南学政,十日内就要离京,往河南去。 所谓学政,跟三年一派的乡试主考官类似,是下到地方主持院试的。 院试,非会试之年的春季举行,录取者为生员,就是俗称的秀才,入府、县官学读书。 虽说只是学政官,临时委官,任满后仍回原职,不涉及地方军政,但是向来是清贵的缺。 曹项年纪轻轻,就能得了这个缺,说明他这三年没白在翰林院熬。 “也不能总在翰林院编书,河南好,离京城不远,你早年又去过。”曹颙听了这个消息,为堂弟真心高兴。 前面赵熊诏的例子摆着,曹颙不希望堂弟能不受家族所累,有自己的事业同前程。 “只是地方科举舞弊营私,向来不少见,你要警醒,省得惹祸上身。”想到河南虽不比江南,也是儒学大省,曹颙少不得仔细叮嘱几句。 曹项肃手听了,躬身应下。 曹頫在旁,羡慕不已,道:“四哥明年就要做主考老师,我却还要下场应试。同样是读书,为何差距这么大?” 曹颙同曹项听了,都侧目,曹颙似笑非笑道:“小五晓得‘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了?” 曹頫有些不好意思道:“弟弟只是羞愧而已,庸庸碌碌,一事无成。” 说话声中,已是带了几分不安与惆怅。 听他这样说,曹颙与曹项对视一眼,都有些忧心。 曹頫打小聪明,原本有些傲气,初次会试落第后,打击就很大;如今二次会试没几日,他不免有些怯场。 “说起这学问,这当世儒林大家,有几个是进士出身的?说起当官,说句不好听的,在翰林院里编书学的东西多,还是在六部看案宗账册学的东西多?所谓‘功名’,对寻常百姓来说,是改变前程,得进仕途;对于我们这样的人家,不过是锦上添花。”曹颙斟酌了一下,说道。 “是啊,大哥说得极是。在翰林院三年,整日里与书籍、笔墨打交道,前面还算新鲜,后来日复一日的,就跟混日子似的虚度光阴。说起来,还真不若早年在河南时有干劲。”曹项跟着说道。 “我若落第,岂不是给咱们曹家丢脸?”曹頫支吾了半晌,涨红了脸说道。 曹颙听了,晓得这都是有个探花哥哥闹得,道:“有什么好丢人的?在八旗人家中,十五岁就中举的,也是数得过来的。举人同进士,区别就在一场会试罢了,并不差旁的。不管你这科中不中,到时候就十九了,可不容你再偷懒。考上了,一切好说;落第了,就去考笔帖试,给家里添进项。” 虽说晓得东府如今有几个庄子的出息,实不差几个钱,但是曹颙瞧出堂弟的担忧,故意这般说道。 曹頫听了,不觉得为难,反而眼睛一亮,心里踏实许多。 曹项在旁,瞧着堂兄看似严厉,实际上安抚纵容,心中颇为复杂。 长兄如父,说得莫过于是。 他们东府兄弟,委实受了堂兄太多照拂……独木难支,他们也当努力才行…… 少一时,初瑜使人请他们兄弟过去,寿宴开始…… 安定门内,雍亲王府。 今日也是四阿哥的生辰,虽没有大肆操办,但是上门贺寿的人也不少。 十六阿哥养了半月伤,还是挨打后头一回在众人前露面。 这些皇子阿哥,都过了年轻气盛的时候,剩下的都是沉稳老辣,看着是一片兄友弟恭,其乐融融。 至于这顿生日宴的滋味儿如何,只能大家心里有数。 十六阿哥不过是借这个由子出宫透透气,应酬完毕,忙不迭地拉了十七阿哥从雍亲王府出来。 “走,十七弟,琉璃厂逛逛去……”十六阿哥带了几分雀跃道。 十七阿哥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十六哥,您怎么这么早打四哥府上出来?今日虽不是大生日,兄弟团聚团聚也好。” “兄弟?”十六阿哥挑了挑嘴角,耷拉下脸,道:“咱们又不是戏子,非把戏码场全了。大家都过来,不过是应付个场面,除了十三哥,有几个真正盼着四哥长寿的?” 十七阿哥被噎得无话,半晌方道:“我也盼着四哥好。” 十六阿哥点点头,道:“我晓得,你念着四哥的照看,只是皇阿玛素来忌讳这个。有十三哥一个人跟在四哥身后,就行了,再添上你我,就成了碍眼。”说到最后,压低了音量。 十七阿哥晓得十六阿哥说得是实,觉得有些没滋味儿,讪讪地抬头来,看了看天色儿,道:“阴天了,许是要下雪,十六哥咱们早去早回吧。”说着,从长随手中接过马缰,同十六阿哥一道往琉璃厂溜达…… 畅春园,清溪书屋。 屋子里有些清冷,魏珠站在门口,犹豫了半晌,想着到底要不要多嘴加两个炭盆,但是这边供给,都是有定例在。 皇上又是不服老的,不会应允添炭盆。 可是,今儿天发阴,冷得邪乎,要是皇上身子着凉了,到时候受罪的也是他们这些做奴才的。 魏珠眼观鼻、鼻观心,费了不少精神,相出个法子子,忙唤了两个小太监,低声吩咐了几句。 屋子里,康熙身上披着个氅衣,坐在炕上。几位大学士,也都是有年纪的人,赐坐了小凳子,听康熙说起科道官选授转升之事。 科道官,多是由六部司官选授,而后内升为转。科道品级虽不高,但是清贵,升迁快,有的入科道一年,就内升外转。 更有甚至,这内升有直接升为京堂的。 若是人才卓越,超擢也便罢了;要是人才平平,就越次超用,也是不妥当。 康熙下令诸位大学士,往后科道官内升外转,要查科道前的品级。若是郎中补授科道的,两年后准其开列升转;员外郎补授的三年,主事补授的四年。 几位大学士听得稀里糊涂,心里已经在嘀咕,为何皇上今儿大张旗鼓地说这个。 科道是什么?是天子侍臣,皇上监控天下百官的利器。 这“超擢”不“超擢”的,还不是皇上一个人说了算。不管是放到地方为布政使与按察使,还是内升为京堂,都是皇上的恩典。 如今,皇帝巴巴地说起这个,所谓何来? 难道这升转限制,真能干涉皇上的恩旨不成? 能够做到大学士位置的,无不是为宦半辈子,历经沉浮的,虽心中疑惑着,面上也都是一副“皇上圣明”的样子。 只有大学士萧永藻,御前侍奉了十来年,晓得康熙不会平白提这个。 他的心中,想起一人。 皇上看似限制科道越次擢升,但是未尝不是为科道官擢升正名。 六品主事四年开列,从五品员外郎三年,五品郎中两年,那正三品的总管内务府大臣转科道,两年擢升京堂更是名正言顺。 老爷子今年七十多,垂着眼看自己的白胡子,看了看右侧坐着的王顼龄,比自己还大几岁,明年就满八十。 他们这些人,已经老了…… 李氏这边,是吃完寿宴,才听说侄儿外放的消息。 待侄子们走后,李氏就留了儿子说话,不过是不放心城里,想早些回府:“东府一府妇孺,老四出京,就剩下小五,还是应试的,委实叫人不放心。加上今年天冷得厉害,就算在庄子里,也不敢叫孩子们老在外头跑,生怕吹了风。孩子这么多,真要有一个、两个不舒坦的,也叫人糟心,还是早日回京吧。” 按照计划,曹家诸人原打算在这边住到冬至,在回城预备新年的。 曹颙想了想,母亲说得也在理。 马上就要出孝,他需要料理的事情也多,在庄子上信息闭塞,稍有不便。 三日后,曹家一行人,离开温泉庄子回城。 郑燮穿着厚厚的棉衣,骑在马上,看着这眼前雪景,低吟道:“晨起开门雪满山,雪晴云淡日光寒。檐流未滴梅花冻,一种清孤不等闲。” 诗作洒脱,到底是红尘中人,未能免俗。 他是曹府西席,自然晓得曹家诸人提前回城的缘故,是曹家四爷外放为学政。 他就是参加完县试、府试、院试的秀才,自然也见识过学政大人的威风。 想着曹项比自己小十来岁,却是这般春风得意,就是平素豁达的郑燮,心里也有些发酸。 中进士,入翰林,读书人最大的荣耀,莫过于此。 曹颙骑马与郑燮并行,哪里晓得他犯了读书人的酸劲儿,听他随口吟哦,真是佩服不已。 而且这诗作听起来,通俗上口,细细品味,又自有风骨,不负才子之名。 他心中已经开始盘算上,是不是给郑燮再添两个书童,往后这真迹字画,也多多益善地收集起来,传到后世,都是银子…… 郑燮还不知,自己这位看着儒雅的“小师叔”正满心铜臭地算计自己的真迹,还在想曹寅生前在江南也有才名,不知道自己这位“小师叔”若是下场,情形会如何。 因为道理上积雪,马车慢行,回到城里,已经是下晌。 兆佳氏得了消息,当即就带了几个丫鬟婆子,来寻李氏“诉苦”。 虽说外放为官,不禁止带女眷,但是曹项并没有带妻妾前往的意思。 这学政官清贵是清贵,但是也劳累,到时候要在省内每个府县都要走到。带着家属,也不过是留在省府,夫妻小别。 因这个缘故,曹项就不想带家眷赴任了。毕竟妻妾都年轻,儿子又小,跟着千里奔波,实是舍不得。 兆佳氏心里,却不放心曹项不带人下去。 原因无他,京城里谁家不知道,外放虽辛苦,却是油水比京城丰厚得多。 学政官的品级不高,但是提督一省学政,这银子主动送上门的还能少了。 兆佳氏存了私心,长子在西北,幼子还没出仕,只有庶子得了外放的缺。 若是不使妥当的人跟着,捞银子存做私房不交到公中,岂不是叫人白高兴一场。 因这个缘故,她是极力主张让绿菊跟着曹项赴任的,刚好也能借此冷落春华几年,省得她不知道为人媳妇的道理。 曹项却不愿如此,并非同绿菊感情淡了,而是因为她照看儿子,不愿她跟着自己遭罪。还有就是,投桃报李之心,不愿使春华难堪。 成亲三年,春华虽稚龄,但是性子温和,并无跋扈之举,待丈夫温柔,待绿菊母子也宽厚。 作为将军府嫡出的格格,身份比曹项这个庶子高贵许多,却能如此顾全大局,曹项也只有心中感激的。 曹项实不愿闹得妻妾不安,怎会任由兆佳氏给春华没脸儿? 一个都不带,也省心了,反正是当差去的。 “嫂子,您说说,我图得什么?一片好心,都当成了狼心狗肺。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这句话真真没错。”兆佳氏对曹项的婉拒,只当他是“惧内”,恼得不行。 偏生曹项出京在即,忙得不住脚,兆佳氏想要骂他也逮不着,所以才跑到西府来抱怨…… 第八百八十四章 报丧 第八百八十四章报丧 虽说兆佳氏歪缠了几日,但曹项还是没有如她的意,带绿菊出京。 春华那边,并不反对丈夫带妾室外放,甚至还主动劝丈夫顺了婆婆的意思,毕竟他在外三年,身边也得人侍候。 曹项思前想后,还是私下同绿菊说过后,带春华出京。不为旁的,就为春华嫁进来三年无出,受嫡母脸色的缘故。 绿菊心中,对正房嫡妻虽有防范之心,但是三年来相安无事,也唯有庆幸。见曹项为春华着想,也只能心里泛酸,面上仍是贤良温顺。 因这个缘故,曹项最后出京,留下长子、妾室,带着春华上任去了。 兆佳氏气个半死,以为曹项不带绿菊,是因天阳年纪小的缘故,心中已经后悔不已。与其便宜了春华,还不若将身边的红梅给了曹项,自己也能放心些。 三个媳妇,除了静惠连生了两个女儿,其他两个都嫁进来三、四年,没有怀孕。 两个亲媳妇,她心中虽挑剔,也盼着早日抱上嫡孙;庶出的春华,却不愿她得了嫡子。 这婆媳本是天敌,只是静蕙性子刻板,没什么可挑的,又是孤女,偶尔也让人生怜;素芯娘家叔伯兄弟多,本身又是个重规矩的,实挑不出什么。 只有春华,虽是兆佳氏自己挑的,但是却是越来越看不过眼。原因无他,实在是她太“乖巧懂事”,太“温顺贤良”,兆佳氏心里就不痛快。 曹颙送走堂弟,府中又迎进两个人,是孩子们蒙文与满文师傅。 这是七阿哥提议的,虽说早先乌恩出嫁前,也曾教过几个孩子蒙语,但不过是日常用的几句口语。 不说旁人,就说天佑,身份在这里,往后恩萌出仕的可能性极大。作为曹颙的嫡子,点侍卫或者伴读的可能性也不小。 即便蒙文与满文不需要精通,也要知晓些,往后才不抓瞎。 不知不觉,半月过去,新户部尚书的人选出来,左都御史田从典为户部尚书。 这位汉尚书,山西人,进士出身,在地方任了三任知县后为御史,而后十几年一直是京官,历任通政司参议、光禄寺卿、左副都御史、兵部侍郎。去年升至左都御史,年希尧案,就是他下江南审的。 曹颙同他虽不算相熟,但是同为京官数年,也不算陌生。从资历上说,左都御使与户部尚书都是从一品,算是平调,并不扎眼。 只是谁都晓得户部是个公事繁杂的衙门,汉尚书虽不是掌印尚书,却是干实事的那个。如今的户部满尚书是孙渣齐,原在八旗任都统,是武官转文官,不过是个摆设。田从典资历够了,但是年岁可不轻了,今年已经是古稀之年。 不少人掐着指头,挨个数在朝的大学士与尚书,这过了古稀之年的,一个巴掌都不够数。 真是不知道,这些气喘吁吁的老头子,到底能干什么事儿。 一般人,都寻思,是不是皇上老了,见不得青壮的臣子在眼前晃悠;只有心思多的,琢磨着,康熙点田从典为户部尚书的用意。 有心思通达的,想到即将起复的曹颙身上,开始揣测起圣心来。 就是十六阿哥,出宫溜达到曹府,见到曹颙时,都道:“这个田从典早年是有点‘铁面御史’的意思,这几年上了年岁,也开始打太极。要不然,去年年希尧的案子,也不会审得稀里糊涂。他到户部能做什么?户部又不像礼部,是养老的衙门。看来,皇阿玛是给孚若留地方。”说到最后,他已经带了几分兴奋,道:“孚若这几年不是正关注国计民生么?出仕户部,也能大展宏图。二品侍郎,听起来也威风呵!” 曹颙在官场多年,对于那些顶着“刚正不阿”牌子的官员,不能说不屑一顾,也委实敬重不起来。 “过刚易折”,在官场上真正一身铁骨的,做不长久;做长久了,还顶着这样的旗号,多是沽名钓誉之辈。 这个田从典能从七品县令,熬到一品大员,也是官场老油子。 这些日子,曹颙也在想自己起复后之事。 说起来,户部是上上之选,因为户部现在是四阿哥坐镇。曹颙再入户部为官,刚好在四阿哥手下。 只是户部好是好,是侍郎可不是好坐的,干得活多,担的责任重,还不如司官自在。 “十六爷,我丁忧前,是正五品,这连升六级,可有些过了。许是皇上有旁的安排,也保不齐,还是静观其变吧。”曹颙说道。 十六阿哥闻言,白了他一眼,道:“你啊,谨慎的有些过了……” 两人正说着话,就有管家曹元到门口禀告,李家表少爷来报丧了。 听到“报丧”二字,曹颙坐直了身子,有些疑惑,问道:“李诚前些日子不是好得差不多了么?” 就听曹元道:“大爷,没的不是三表少爷,听说是苏州那边的老太太。两位表少爷都来了,除了报丧,还来同太太、大爷辞行,如今就在偏厅候着。” 这是文太君没了? 曹颙有些怔住,现下是康熙五十九年十一月,若是李煦丁忧,就算不能躲开四阿哥的清算,也能暂避锋芒,不会成为四阿哥登基后“杀鸡骇猴”的那只“鸡”。 “李家的文氏老太君?我额娘入宫前,在李家还受过她的照拂。”十六阿哥见曹颙不吭声,道:“若是没记错,老人家已经九十多了,也算高寿。” 曹颙醒过神来,点了点头,随后对曹元摆摆手,道:“先使人带他们去见太太。” 曹元应声下去,十六阿哥道:“孚若既然家里有事,爷就先回去了,顺道去瞧瞧十三哥。” 曹颙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十六爷,皇上会允李织造丁忧么?” 十六阿哥倒是没有挑剔曹颙对堂舅生疏的称呼,毕竟他对李家也向来不亲。 “苏州织造,虽不是什么要紧的位置,但是李煦在苏州任上将近二十年,向来为皇阿玛倚重。加上如今皇阿玛手上得用的人又少,怕是会夺情。”十六阿哥寻思一会儿,回道。 是啊,当年孙太君去世后,曹寅虽在孝中,也没有卸任织造的官职。 有前例可循,康熙不会允李煦丁忧也不稀奇。 说到底,还是康熙年迈,疑心病越发重了,只信任自己提拔的臣子。而那些青壮官员,因早年被夺嫡风**及,康熙实是不放心用…… 内宅,兰院,上房。 看着跪在地上的李语兄弟,李氏已是流下眼泪,起手扶起两位侄孙,哽咽着道:“都是自家骨肉,赶紧起来。老太太高寿,你们也要节哀,这时候上路,还有得罪遭。” 李诚也红了眼圈,道:“孙儿们无碍,只是不能在姑祖母跟前尽孝了。姑祖母好生保重,也省得老祖同祖父惦记。” 李氏除了为文太君的去世难过,最不放心的还是母亲高太君。 早年有文太君在时,高太君留在苏州,妯娌相依,也算不孤单;如今文太君没了,高太君也是年将古稀,性子又不好,怨不得李氏不放心。 只是眼前这两个侄孙都小,同他们也说不了旁的,李氏只是问问何时出京什么的。 听说他们兄弟明儿就上路,李氏看着单薄的李诚,倒是有些不放心,对丫鬟吩咐道:“去大奶奶院子取两只人参,就说我要送人使。” 丫鬟应声下去,正同曹颙在门口碰个正着,忙侧到一边,挑了帘子,屈膝请曹颙进去。 李氏正对李语叮嘱道:“你是哥哥,路上多照看你兄弟些。虽说奔丧,是子孙尽孝之道,但是也不好因赶路伤身,让老人家去得不安生,那就是不孝了。” “是,姑祖母,孙儿记下了,定好生照看三弟。”李语躬身应了,态度甚是恳切。 见儿子进来,李氏用帕子擦了泪,道:“颙儿,大老太太没了,你两个侄儿明儿就要返乡奔丧。” 李语兄弟两个给曹颙请安,曹颙摆摆手,唤他们起了,道:“之前不是还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 这话李家兄弟方才已经对李氏讲了一遍,不外是老人家外感风邪什么的。 曹颙想了想,对李诚道:“回去见到舅老爷,代我问好。同舅老爷说,若是舅老爷丁忧,扶灵北上,早点打发人送信到京城,我这头也好使人早预备着。” 李诚听了,心下一动。这句话听着像是寻常应付,又像是另有所指。难道这位表叔得了什么消息,想要提点李家一二? 他抬起头来,刚好同曹颙对了个正着。 曹颙说完这句,就已经后悔。 李家在苏州,毕竟搁得远,就算有亲戚名分,四阿哥也不至于将怒火烧到曹家;若是真到了京中,或许会避免李家抄家破族的危险,但是说不定也能将曹家带到河沟去。 自己有些太理想主义,毕竟李家犯的事儿,亏空还不是主要的,主要是做过八阿哥与十四阿哥的钱袋子,是政治立场问题,四阿哥的大忌,还是先保自家吧。 曹颙心里想着,已经转过视线,对李氏道:“母亲也要节哀才好。老人家年过九十,生前也没有遭罪,这是喜丧……” 李家兄弟明日出京,今日还有不少事情需要料理,所以没有多留,随后就告辞离去。 见母亲心事重重,还专门给李诚带了两株人参,曹颙还以为她担心李诚的身体,劝道:“母亲不必太过忧心,李诚的病早已痊愈,只是看着还单薄罢了。” 李氏犹豫了一下,道:“颙儿,大老太太没了,咱们家是不是也要使几个人跟着诚哥儿他们去苏州吊丧?” 曹颙点点头,道:“这是自然的,就使吴盛与赵安两个,跟着两位表侄去苏州吊丧……也好给外祖母请安,若是能接外祖母到家里,也省得母亲挂怀……” 这后一句话,却是曹颙看了李氏的脸色后说的。 不管外头人如何猜测,在李氏心中,高太君都是她生身之母,骨肉天伦,自是无法割舍。 果不其然,听了儿子的话,李氏眼睛一亮,忙道:“他们两个瞧着也稳当,只是到时候要见内眷,还是要使两个动规矩的婆子才是。” 曹颙应下,这会儿功夫,初瑜也过来了。 李氏便同媳妇商量,选了两个精干婆子出来…… 苏州,织造府,内宅。 因为前院是官衙,不能摆设灵堂,文氏老太君的灵堂就设在老太君的院子里。 王氏、孙氏带着李鼐的几个庶女,在灵堂后哭灵。灵堂前,是李家祖孙三代男丁。 隔壁,就是高太君的院子。 高太君与文太君是平辈,只需服小功的服,不必去灵前守着。 她怀里搂着香玉,气色却不算好。 自从李鼎的双生子回到李府,香玉的处境就变得尴尬。 早先李煦念及次子只有这一点血脉,即便是女孙,也算疼爱有加,王氏那边也是如此。 双生子进府,香玉的分量就轻了。 加上她同李煦的老生子同母,早年看着还不明显,这几年这姑“侄”二人,容貌越来越像,惹得李煦都跟着皱眉,吩咐人不要将香玉带到人前。 王氏想到这孙女的身世,也跟吃了苍蝇似的,不再待见。 香玉已经七岁,会看大人脸色的岁数,自然能察觉出祖父母厌恶自己,可怜丁点儿大的孩子,幸好有高太君的庇护,要不然连丫鬟婆子都要欺到头上。 文太君没后,李煦也使人传话,不许香玉到灵前去。 今日是烧“二七”的日子,隔壁从早晨开始,就各种法事的动静。香玉这个重孙女,却连守灵的资格都没有。 她是高太君一手带大的,旁人不心疼,高太君会心疼。 她可怜香玉,心中将李煦骂了千百遍,已经开始担心自己百年之后,香玉无人可依的凄苦处境。 “造孽啊,造孽!”想到使得香玉落入这尴尬处境的,不是旁人,就是她的亲祖父,高太君愤愤不已,自言自语道。 香玉到底年幼,已经是高太君怀中沉沉睡去,露着一张稚真小脸,小手紧紧地抓住高太君的前襟。 高太君见状,心里叹了口气,从旁边拽过一个枕头,轻轻地将香玉放到炕上。 这时,就听门外传来急促地脚步声,有人隔着帘子道:“二老太太,孙媳有急事儿求见……” 是李鼐之妻孙氏来了,高太君见她高声,怕扰到香玉,有些不快,道:“什么急事儿不去寻你太太,反到来我这孤老婆子屋里说嘴?” 孙氏听她说话,挑了帘子进来,满脸急色,道:“二老太太,三爷夭了,老爷看着不大好,太太使孙媳妇过来,请二老太太过去……” 第八百八十五章 门人 第八百八十五章门人 孙氏口中这位“三爷”,就是李煦的老来子,乳名“百岁”。实际上就是妙云所出,但是晓得这个私密的,只有李家几位主子,在下人眼中,这“三爷”是老爷的外室所出。 他自打落第,身子骨就不像寻常孩子那么结实,一直都是用人参、鹿茸这些补品养着。入冬以来,他一直在吃药养着。 虽说是庶出,但是因李煦溺爱,也无人敢怠慢这位“三爷”,一应供给,比李家第三代的几位少爷还好。 高太君眼中,这“百岁”是违背伦常所生之子,自是不会待见,但是听到孙氏说他夭折,也不禁皱眉。 “好好的,怎么就夭了?”高太君道:“我一个闲老婆子,能顶什么?老爷不舒坦,赶紧使人请大夫瞧啊?” 孙氏眼泪已经出来,上前扶着高太君的胳膊道:“二老太太,您还是快去瞧瞧吧。方才老爷没晕厥前,拿着剑要砍杀太太同大爷……直说是他们害死了三爷……我们爷躲闪不急,胳膊上已经挨了一下……” 高太君听了,有些坐不住,赶紧下炕,随着孙氏出来。 李鼐性子宽厚,待家中长辈一向最是孝顺。文太君生前,最疼这个长孙。 就算不为旁人,为了故去的文太君,高太君也不能束手旁观。 路上,她还问孙氏缘故:“你们老爷还没糊涂,怎么会平白砍人?” 孙氏哽咽着说道:“孙媳也不晓得,只是老爷问了三爷的**,还看了三爷之前用的药渣,说是太太刻薄家用,又骂我们爷用心不良……” 这话东一句,西一句,高太君听了直犯迷糊。但是她晓得王氏虽吝啬些,但是不会去谋害庶子;李鼐也不是容不下小兄弟的人,要不然就不会巴巴地寻了两个侄子回来。 “混账东西,莫不是真老糊涂了……”高太君想不出缘故,只能在心里骂李煦。 高太君虽不是大夫,却是李煦的长辈。 在李煦悠悠转醒,还想发作妻儿时,被高太君拦了个正着。 “外边人还没砍杀过来,这是要拿自家人开刀了?你眼里只有儿子,就忘了老娘了?你不仅为人父,还为人子。今儿是老太太的‘二七’,你这当儿子的,就这样尽孝!?”高太君横眉竖目,高声喝道。 李煦到底上了年纪,为了母丧又操劳半月,现下站着都打晃。被高太君骂了这一番,竟是辩无可辩,只是恶狠狠地瞪着王氏同李鼐两个。 王氏晓得,今儿要不说清楚,自己往后也讨不得好去,“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哭着道:“老爷,妾身跟了老爷一辈子,是什么人老爷还不知道么?若是妾身黑了心肠,存了害人的心思,叫妾身不得好死……” 她哭得凄惨,李鼐顾不得肩膀的伤,已经听不下去,跪下道:“父亲,都是儿子的过错,不干太太的事儿。要打要杀,儿子都无怨,只求父亲不要气坏了身子……” 归根结底,百岁夭折,是因为他身子弱,推波助澜的是他这些日子吃的人参。 不是用劣等人参替换了好人参,而是用好参入药,补大发了。 这药中的上等人参,就是李鼐从关外带回来的。 李煦要砍杀妻儿,不过是急怒攻心,迁怒罢了。 这会儿功夫,冷静下来,他蹲坐在炕沿边,呼哧带喘的,像是老了十几岁…… 同李家的纷乱比起来,京城的曹府则太平的多。 李氏虽难过了几日,但是毕竟亲戚是亲戚,自己的日子还得过。眼看就要进腊月,要准备过年,也要预备出孝之事,需要操心的事不少。 至于曹颙夫妇,对于使人接高太君之事,都有些无奈,却也无可奈何。李氏一日念叨几次,殷切期盼,他们夫妻两个,总不好说,最好别来,什么的。 不知不觉,进了腊月,大雪纷飞,京城内外,已经是一片银装素裹。 各个庄子都开始往城里送出息与年货,关外的年货也早就到了。 曹府眼看出孝,今年这个春节,终于能热热闹闹的过了。不说旁的,就是烟花爆竹,曹府就置办了不少,等着除夕夜的时候放。 转眼,到了十二月十一,曹颙守制期满。 所谓守孝“三年”,其实是掐头去尾,在今年烧周年时,就算第三年,可以除了青布衣裳,只是随后再系几个月黑头绳。 如今满二十七月,是丁忧守制期满。 这又赶上腊月,曹颙少不得走亲访友,迎来送往,倒是忙了个脚朝天。 苏州李家那边,终于有消息出来,李煦给假百日,料理亲丧。既然已经“给假”,就牵扯不到丁忧了。 四阿哥上台,不料理李家,又料理谁呢? 不为旁的,就算了给新皇帝腾地方打赏功臣,这个苏州织造的缺也得腾出来。 现下马上就是康熙六十年,康熙的寿命,不到两年。 曹颙已经琢磨着,真到户部为官后,如何与四阿哥打交道的事了。近了容易生怨,远了就容易生疏,这中间还真得有个尺度问题。 不管心里如何想,该送的年礼,还是一分没少。 这之前,初瑜曾同丈夫商量,雍亲王府的侧福晋年氏同小阿哥的年礼,要不要多添一份。要知道,这亲王侧福晋与得宠的亲王侧福晋,绝不是一个分量。 成亲十来年,初瑜自然晓得丈夫对雍亲王府向来谨慎,才如此说。 如今,京里谁不知道,雍亲王最得宠的就是年侧福晋。 曹颙对妻子道:“年氏的礼还是照旧,小阿哥的例同雍亲王府其他几位阿哥同例,四福晋那边,要比照往年增加三成……几位庶福晋,也别怠慢了……” 这年氏的风光没有几年,背后还牵扯个“年大将军”,曹颙实不愿凑趣。 初瑜听了,没有想旁的,只当丈夫宽厚。 这年头,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 四福晋素有贤名,又是四阿哥的原配发妻,地位自是安稳,但是身为正室,看着侧室风光得意,就算再贤惠也有自己的苦楚。 曹颙此举,虽称不上是“雪中送炭”,也能让四福晋感激一二的。 偏生这内眷年礼,是以初瑜的名义送,不与曹颙有什么想干。就算年氏心中着恼,也挑不到曹颙身上。 若是她心里存了芥蒂,多念叨几句曹家不好,也没有什么干系。因为同年家关系好的人家,被贴上“年党”的标签,下场就惨了。 四阿哥看了,却能明白曹家没有巴结讨好之意。 一举三得,曹颙何乐而不违。 安定门内,雍亲王府,偏厅。 这边侍候的小厮,上了茶水,低头退了出去,心里也稀奇不已。若是没有听错,刚才听到主子的笑声。 刚退到门口,就听到客厅里又传来一阵笑声,却不是四阿哥的。 这小厮不敢抬头看四阿哥,对座上的客人却是偷偷瞄了一眼的。是个满脸麻子的中年汉子,穿着补服,身子魁梧得很。 走到门口,这小厮还寻思,来的到底是什么人,能引得自家主子待了笑模样。 客厅上,坐的不是旁人,正是户部五品郎中李卫。陪坐在一旁的,还有王府幕僚戴锦。 这不是他头一遭出入雍亲王府,之前跟着同僚也来请过几日次安,送过几回礼。 他素来大大咧咧,但是也晓得看人下菜碟。 同样是皇子阿哥,他敢跟十六阿哥说笑,却不敢在四阿哥面前放肆。 四阿哥到底有多少能耐,他一个小小郎中并不晓得,他只知道四阿哥是曹颙都恭敬的人物。 这两年,在户部,他更见识了四阿哥的勤勉与冷酷,言行上就越发恭谨。 要知道,李卫平素放荡不羁,与郡王对着干的人物。 四阿哥原还担心他不懂规矩,不堪大用,毕竟他不是正牌子出身,不过是捐官。但是见他对旁人不拘小节,在自己面前规规矩矩的,四阿哥心里甚是熨帖。 曹颙起复在即,四阿哥对李卫也不像早前的不假颜色。 一来二去的,两人也渐渐相熟。 今日,四阿哥寻了个由子,使人将李卫传来,开始说得是户部的差事。 听四阿哥说完公事,戴锦在旁就提起私事,道:“听说李大人家眷不在京中,这眼看就要过年了,日子倒是冷清。” 李卫听了,不由跟着皱眉,道:“哎,都是下官倒霉,原是想着衙门封印后,回徐州老家过年的,没想到今年衙门里安排下官值假,想要央求人换班都不行。不知是哪位堂老爷瞧下官不顺眼,点名折腾下官……” 四阿哥闻言,神情有些僵硬。户部几位堂官,新旧交替,谁会留心李卫这个小小郎中。 “折腾”李卫的不是旁人,正是四阿哥。原因却不是看李卫不顺眼,而是瞧着他“顺眼”。 戴锦是晓得详情的,心中好笑,清了清嗓子,道:“李大人孤身在京,也是不易,身边也该寻个贴心人侍候才好。” 李卫看着魁伟,脑子却最是机灵,要不然也不会在与郡王较劲后,还能保全自身。 戴锦连说了两句,他已是听出其话中用意,不禁抬头望向四阿哥。 四阿哥脸上的笑容已经凝固,眯着眼睛,望着李卫。 李卫心里一激灵,面上已经挤出几分笑,道:“原也想寻个合适的人家纳房妾,但是衙门里差事忙,实在顾不上,就胡乱买了两个丫头侍候。戴爷若是有可心的人选,下官就给戴爷封谢媒的大红包。” 戴锦看了座上的四阿哥一眼,将他不动声色,便笑着说道:“我有个外甥女,在福晋身边当差,如今到了放出来的年纪。我这做舅舅的,自是想给外甥女寻门好亲事。” 李卫听了,已是怔住。 他家虽是外地乡绅,但是他在曹府住过几年,自然也晓得京城大户人家的规矩。主母身边的丫鬟,若不是给男主人做通房,就是主母的心腹臂膀,有时候比外头的管家还有分量…… 这样的丫鬟,很少有嫁到外头的。 就说曹府大奶奶身边的几个丫鬟,都是嫁给曹颙的心腹管事…… 第八百八十六章 昭告 第八百八十六章昭告 听了戴锦的话,李卫面上虽带着笑,心里却是不好受。 戴锦是谁?是四阿哥倚重的幕僚,有个兄弟在外头任道台。对外说起来,也算官宦之家,但是在四阿哥面前,就是奴才。 没错,他们兄弟都是雍亲王府的门人,四阿哥的奴才。 这京城中,最不缺的就是奴才。 八旗旗人,上头都有佐领,有旗主主子,还有八旗共主的皇帝主子。 王府体面的奴才,就是外地督抚大员,也不敢随意得罪。若非如此,就不会有三阿哥的门人,打着三阿哥的旗号,在西南诸省敛财之事。 这天下间,也有乐意主动投身为奴的,如在曹府当差的任氏兄弟。 不少旗人,巴不得有个厉害主子,提挈前程,几辈子都沾光。 李卫却不愿为奴,只是眼下,没有他选择的机会。 他敢得罪庸碌的铁帽子郡王,却不敢得罪四阿哥这个掌部务的皇子阿哥。 这送到他眼前的不仅仅是个“婢妾”,还是**裸的招揽。 四阿哥与戴锦两人都望着李卫,李卫心里“扑通”、“扑通”的,已经站起身来,对着戴锦长揖道:“若是戴爷不嫌弃李卫官小家薄,就劳烦戴爷做冰人了。” 戴锦看了四阿哥一眼,见他点头,站起起身,扶起李卫,笑着说道:“李大人客气了,往后就是一家人,还是不要外道才好……” 从雍亲王府出来,李卫心乱如麻。 骑在马上,看着这巍峨的王府大门,他心中没有攀附上王府的喜悦,唯有不甘心。 挥动马缰,他的脸上始终保持着欢喜的神情,直到回到宅中,关上门,只剩下他一个时,他才恨恨道:“姥姥……” 在六部衙门封印前一日,曹颙终于等到了起复行文。 看到“户部右侍郎”、“节后到任”这些字时,曹颙算是松了口气。 虽说以他的年龄,二品是高了些,但是在意料之中,总算康熙没有再生什么幺蛾子,让曹颙措手不及。 未来两年,只要他抱紧四阿哥的大腿不撒手,曹家上下的平安富贵就算保住了。 面对已知的未来,总比面对一片茫然使人心中踏实。 因为有和硕额驸的身份,二等伯的爵位,曹颙这个二品侍郎也不算惹眼。 毕竟,如今他已经不是在倚仗父祖余荫的曹家大公子,而是曹府的家主。 李氏虽相信儿子的操守,但是也知道官做的越大,越是凶险。当年噶礼为两江总督时,风头一时无二,最后不还是抄家破门。 “是不是皇上的恩典太过了?你父亲同你舅舅熬到半百多,才挂上二品的衔。”李氏一边为儿子欢喜,一边又怕他“树大招风”,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母亲,户部两个尚书、四位侍郎,上头还有几位皇子阿哥掌部务,哪里就需要儿子出力了?不过是皇上念在老太太同父亲的情分,给个体面罢了。”曹颙自然不会说,康熙八成将他当成钱袋子什么的,换了说辞安慰母亲。 这些年,宫里对曹家的赏赐一直优容,李氏听了儿子的说辞,也不生疑,道:“如此就好,你毕竟年轻,往后少出风头,勤勉当差,且不可辜负皇上恩典。” 诸如此类,李氏说了不少。 这就是母亲同父亲的区别,母亲多是盼着儿子平安顺心,父亲却经常望子成龙,光耀门楣。 曹颙听了李氏的话,有些感叹。难道真是上了年岁的缘故,上辈子父母说教时,只觉得唠叨;这辈子,听了这些话,却只有心里暖洋洋的。 除了李氏的唠叨,剩下的就是管家曹元的劝诫。 曹颙已经是一家之主,下人再称大爷也不合适,该称“老爷”了。要不然往常各府往来,外头称“老爷”,家里称“大爷”,乱糟糟的,也叫人笑话。 曹颙虽不喜这个称呼,也只能入乡随俗,于是阖府上下都改了口。曹颙、初瑜升级为“老爷”、“太太”,李氏升级为“老太太”。 曹项已经寄家书回来,他携带家眷已经抵达河南,在衙门里办好了交接。 就是远在西宁的曹颂,也递了信回来。给妻女母亲的无非是报报平安什么的,给堂兄曹颙的信中,却是好一番抱怨。 原因无他,就是因是侍卫身份,离不开中军,至今还没机会亲赴战场。 真是热血啊,若是曹颂在跟前,曹颙真想踹他两脚。 难道人是那么好杀的?除了屠夫、刽子手这样的职业,日日操手,心硬如石外,寻常人杀了人,心里都会不安生的。 就说曹颙,头一次见到尸体的时候,恶心了好几日。 就算下黑手,灭了李鼎,每次见到李家人时,心里都不能坦然。 看着曹颂的信,曹颙想到同在西北军中的小舅子弘曙,心中有些担忧。 初瑜三个同母弟,曹颙同弘曙这个大小舅子关系最好。爱新觉罗家的这些子孙中,多是猴精猴精的,像弘曙这样质朴的人委实少。 诚亲王府的弘晟阿哥,恒亲王府的弘昇前些日子都封了世子,俸禄班次,比照贝子品级。 淳郡王府没有嫡子,弘曙的继承人身份,早已经是王府默认的。早在十年前,弘曙就开始代替父亲出面应酬。 不仅曹颙担心,连初瑜听了弟弟没有在受封之列的消息也觉得诧异,还借着请安的名义,回了趟王府。 不知七阿哥怎么安慰的,侧福晋看不出什么不痛快来,反而安慰女儿不要担心娘家,好生调理好身子,早日再生个哥儿。 曹颙不好过问王府家事,还是从弘昕口里得了消息,说是七阿哥的意思,等儿子回京再请封,左右也不着急。 曹颙却是不信,这封了郡王长子,不仅仅确定弘曙的政治地位,还有相应的俸禄。弘曙已经到了年龄,没理由延迟不请封。他这一耽搁,弘倬请封的日子,也要跟着延后。 曹颙想到弘曙跟在十四阿哥身边,心里就沉甸甸的。 就算早先弘曙同十四阿哥感情平平,这西北军中三年,叔侄两个没有交情,也有交情了。 落到旁人眼中,弘曙就是“十四党”。 曹颙最担心的事,终于露出些苗头。 这官场上,除了本家,也重外亲,妻族、母族都是千丝万缕的联系。 因李氏身份的不同,曹颙可以疏远李家;但是淳王府那边,是曹颙的妻族,天佑的母族,几十年内同曹家都脱不了干系。 以四阿哥的性子,若是真怀疑或者认定弘曙与十四阿哥结党,那弘曙继承人的身份就保不住。 不仅如此,连弘倬、弘昕两个同母弟的前程,说不定也断送了。 从顺治开始至今,宗室不乏夺爵的人家,夺爵后都是由旁支承继。 淳郡王府,不止弘曙他们三个皇孙阿哥。 曹颙想到此处,如何能再袖手旁观。小年次日,他去给七阿哥请安,翁婿两人在王府书房中,有一番恳谈。 “岳父,弘曙不能再留西北军中了……不管皇上这次有没有封郡王长子,弘曙再留在西宁,往后的处境多半要变得尴尬……”没有外人在场,曹颙也少了几分顾及,开门见山道。 七阿哥这些日子,日子也难熬,心中七上八下的,偏上又无人可商议。 听女婿提及此事,他长叹了口气,道:“简王府的阿哥回来后,我上过折子,被皇阿玛给驳回了。我也写信给过弘曙,他不愿回京。如今西北大军雌伏两三年,才开始略地攻城,那傻小子还等着建功!” “能不能想法子召他回京?岳父……弘曙同那位太近了……就算心中坦荡,也要惹了嫌疑……”曹颙斟酌着,说道。 七阿哥闻言,抬起头来,道:“我若再上折子,引得皇阿玛不快,怕也耽搁弘曙的前程……” 弘曙是他最为倚重的长子,他如何能不担心,只是顾忌太多,投鼠忌器。 “皇上最是‘宽仁’,就算心里不快,也不会平白无故地惩戒皇孙阿哥。就算弘曙这两年难熬,也好过因同那位关系太近断送了前程……”曹颙见七阿哥犹豫,越发恳切地说道。 见女婿这般不看好十四阿哥,七阿哥没有多问。 十四阿哥领兵出征,本就是祸福相依之事,赌得就是他的运气。 听着女婿的意思,是不相信天命归于十四阿哥。七阿哥心中,颇为惆怅。 他自己因出身的缘故,早早地退出权势之争,做个冷冷清清的闲散王爷。自打弘曙被点名出征,他的心里也存过侥幸,盼着弘曙能建功立业。 如今,他是彻底冷静了。 他赌不起,他无法用儿子的前程去赌虚名与权势。 他点了点头,神情坚定起来,道:“我知道了,年后定想个法子,召弘曙回京……” 曹颙闻言,松了口气。 只盼着弘曙能早日回来,同十四阿哥摆脱干系。至于姐夫讷尔苏那边,曹颙实是没法子。 帝王的信任是有限的,即便十四阿哥是康熙宠爱的皇子,康熙也不会将西北十几万大军都交到他一人手中。讷尔苏的存在,举足轻重。 虽说是纳妾,但是因为这“妾”的身份特殊,李卫也不敢有丝毫怠慢,发了请帖,请客吃酒。 京城同他有交情的人家,都收到李卫的请帖,曹颙也不例外。 曹颙接了帖子,颇为奇怪,李卫何时变得这么招摇?这纳妾不是娶妻,大过年的,各家都忙着过节,还巴巴的摆酒,这有些逾礼。 尽管心中诧异,曹颙还是使人预备了厚礼,过去吃酒。 等听说这新娘子是雍亲王府的侍女,曹颙才算明白,李卫这般不是“招摇”,而是“昭告”。想必,他入旗籍的日子,也不远了…… 李卫喝得醉醺醺的,大声吆喝着招待宾客,穿着大红吉服,看似一身喜气。 “霹雳扒拉”的鞭炮声,响了足足有半个时辰,落下满地的纸屑,迎风起舞…… 第八百八十七章 祭 第八百八十七章祭 康熙六十年的第一天,曹颙在银装素裹中踏出家门。 除夕夜,曹颙同往年一样,祭祖完毕,在兰院用了团圆饭,而后陪着孩子们守岁,过了子夜才同妻子回梧桐苑休息。 因喝了酒,带了醉意,曹颙没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可惜天不亮,初瑜就起身唤他。 今日,皇帝升殿,曹颙需要进宫觐见。 伯爵等级的蟒袍、吉服、瑞罩,早就是预备好的。今日大年初一,曹颙选了吉服穿了。 这腰带就分两种,一种是石青色,镂金衔玉镶嵌红宝石;一种是金黄色,是镂金圆版镶嵌绿松石。 前者是伯爵品级,后者是和硕额驸品级,曹颙选石青色的系好。 这身伯爵品级的吉服,曹颙还是头一回穿。 按照他平素低调的性子,即是起复为侍郎,就该穿二品服饰。只是年前他得了消息次日,六部就封印,他还没有来得及去吏部与户部报备。 今日上殿恭贺新春,他也不好在六部堂官中站队,只好穿了民爵的吉服,往民爵中排位。 六部衙门开印,要正月十五后。 内城外城的商铺,初六才开始开门营业。到时候,曹颙的二品官服,还有置办一次。 这是曹颙丁忧后,首次在朝堂亮相。 三年的功夫,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变化最大的就是六部堂官,添了不少新面孔。就是那些任职多年的老面孔,几年功夫不见,看着也老态横生。 曹颙站在人群中,四下打量,看到户部尚书田从典与孙渣齐时,暗暗留心。 这两位曹颙早年都见过的,田从典是个容貌清奇的老者,身上的官府晃晃荡荡,眯缝着眼睛,站在队列中,像是在打瞌睡似的;孙渣齐不知是否是武官出身的缘故,身材高大魁梧,看着也比实际岁数年轻许多。 礼部尚书身后,站着个面生的一品大员。曹颙想起蒋坚整理的消息,这就是年前新上任的兵部尚书白潢。 这白潢也算康熙五十九年末的风云人物,原兵部尚书范时崇以病乞休后,这兵部尚书的缺就变得赤手可热。 如今,西北大军开始进藏,战事全面展开,进了兵部,不仅油水大,而且还容易捞个现成的功劳。 没想到,康熙点的,却是在去年秋刚从江西巡抚任上调到京城为侍郎的白潢,使得大家掉了一地的眼球。 白潢是汉军旗人,笔帖式出身,从佥事做起,一直到巡抚位上,三十来年,一直外放为官。 去年,白潢花甲之年,主动上折子,奏请补京职。 康熙体恤老臣,准了白潢的折子,调他为户部右侍郎。听说白潢是去年九月到户部报道的,户部的差事还没熟悉清楚,十月末就升了兵部尚书。 外头已经有不少人揣测,这个白潢说不定就要入阁。 在外任上,六十岁是老臣;在内阁同六部堂官中,花甲还算年轻的,大有前途。 因此,巴结白潢的人络绎不绝,正经地将田从典的风头盖了过去。 曹颙对这白潢也颇为关注,原因无他,只因他“操守清廉”。 这一条,可是最得四阿哥的心,却是不知道他与四阿哥现下有没有“首尾”。 除了曹颙,户部还有三位侍郎,张伯行是认识的,其他两位一位叫郭稗、一位叫赫成额,曹颙都不认识。 满堂之上,穿二品服饰的人就多了,曹颙也无法分辨出谁是谁,就在张伯行前后看了看,却是看不真切,便收回视线…… 太和殿上,繁琐的朝贺礼,进行了一个多时辰。 等到散朝,不少老大人已经浑身哆嗦,由人搀扶着才能走路。 曹颙看了,嘴角直抽抽。从汉朝开始,就有七十致仕的制度,但是显然这不适用于康熙朝。真不知这些老爷子耳聋眼花的,还怎么当差。 今日初一,曹颙要往各处拜年,要忙的事情多,从金水桥出来,他就匆匆上马,直接回府换衣服。 回到府时,天佑已经换好新衣服,乖乖地等着了。他是长子,曹颙要带他一道前往亲友家拜年。 从初一开始,各处拜年,而后是各府宴席,曹颙一口气忙到十五。 这期间,唯一引人关切的,就是四阿哥、十二阿哥、诚亲王世子弘晟奉命前往关外祭永陵、福陵、昭陵。 永陵是爱新觉罗祖先的陵墓,福陵埋葬的是太祖皇帝,昭陵埋葬的是太宗皇帝。 今年是康熙御极六十年,原本他想要亲往关外祭陵的,被百官劝阻,最后定了这几位皇子皇孙。 那可是几代帝王陵寝,这其中的用意,就开始有人思量。 就是十二阿哥,心里都开始忐忑,寻思自己这差事体面是体面,委实也惹眼了些。 不过,看到面沉如水的四阿哥,在看看谈笑风生的世子侄儿,十二阿哥心里又踏实下来。这天塌下来,有高个的顶着,实不劳他费心。 康熙虽没有出关祭陵,但是过了正月十五后,还是耐不住,带着皇子皇孙、宗室文武前往直隶的孝陵。 孝陵里安葬的是顺治皇帝,康熙不亲往关外拜祭祖先,而是去拜祭先皇,除了关外路途遥远之外,最关键的是他的陵寝就在孝陵不远处。 与其说是去祭陵,还不如说康熙去视察自己的帝陵。 曹颙这个刚上任的户部侍郎,椅子还没做热,就得了圣旨,随扈出京,前往孝陵。 孝陵距离京城两百五十里,圣驾行了六日。 还好曹颙已经是文官,跟着几位随扈出来的京堂一样,预备得都是马车,这日子还好熬些。加上随扈的还有十六阿哥、十七阿哥,大家凑到一起,消磨功夫,时间过得飞快。 到了孝陵后,曹颙随着十六阿哥,见过一次圣驾。 帝王的尊贵,挡不住岁月的侵蚀,康熙的脸上、手上已经爬满了老人斑,但是他的身板仍是那么笔直,眼神依旧犀利无比。 隐隐的,他还带着几分激动与兴奋,说话的嗓子也洪亮起来。 虽说曹颙穿着二品的补服,但是康熙似乎心情很好,没有将曹颙当成臣子的意思,态度甚温和地询问了几句。 曹颙一一答了,心里有些酸涩。 不管后世对这位帝王如何评说,他对曹家可谓恩深情厚。 从御前下来,十六阿哥松了口气,问随着出来的魏珠,道:“皇阿玛晚膳尽的香不香?” 这句话,别人问要背负嫌疑,十六阿哥执掌内务府,这也算是他职责所在,问得倒是坦然。 “回十六爷的话,皇上主子从暂安奉殿回来,用了两碗胭脂米粥,还吃了块炸肉脯,进的香。”魏珠躬身回道。 暂安奉殿,就在康熙的帝陵内,停放着几位皇后的灵柩。 十六阿哥点了点头,手中不知何时已经拿了银票,塞到魏珠手中,道:“魏总管受累了。等回了城,我寻好东西谢你。” 魏珠忙道不敢当,看着十六阿哥同曹颙远去,才转身回去。 这两年,身为御前最得用的内侍,他的风光也是一时无二。外头人奉承的越来越多,家底越来越丰厚,若是收了继子,几辈子嚼用都够了。 他不敢有丝毫得意,而是变得越来越忧虑起来。 原因无他,实是他在御前当差的缘故,看了太多,听了太多。当想明白这点,早先想要使人回乡收个继子的想法,也就淡了下去。 “咳!咳!咳……”屋子里没有旁人,康熙的身子已经歪了过去,倚靠在扶枕上,使劲地咳着。 魏珠闻言,心中一惊,疾行几步,上前端了茶盏,躬身送到康熙面前。 康熙接过,半盏温茶饮了,咳声才止住。 放下茶盏,康熙紧了紧披着身上的氅衣,道:“十七阿哥身子孱弱,使人送件貂皮瑞罩过去……二十阿哥还小,那边也预备一份吧……” “嗻!”魏珠俯身应了,出去传旨。 身后又传来康熙的咳声,落在魏珠的耳中,几乎要忍不住停下脚步,恳请皇帝主子传御医。但是想想康熙的脾气,他还是躬身退了出去。 从御前下来,十六阿哥就带了曹颙去探视十七阿哥。 “十七弟的身子骨太弱了,天好的时候,也出去溜达溜达,活动活动筋骨才好。”见十七阿哥穿得厚厚的,手中捧了手炉,十六阿哥劝道。 十七阿哥苦笑道:“早先也不觉得冷,现下却是人废了,冬日耐不得寒、夏日受不得热……” 十六阿哥见他脸色沮丧,摆摆手道:“还有什么?不过是懒病。往后我盯着你,见天的屋子里猫着,好人也待完了。” 十七阿哥怕冷落曹颙,请曹颙坐了,看了眼他身上的补服道:“孚若这是才打御前下来?” “嗯,才同十六爷觐见过皇上。”曹颙仔细看了十七阿哥几眼,道:“十七爷脸色儿有些不好,是最近歇得不好?虽说失眠症不是大毛病,也不可轻忽,时日久了,实是损身子。” 十七阿哥点点头,故作轻松道:“我认床,过些日子回京就好了。” 十七阿哥的失眠之症,已经是宿疾,要不然也不会年纪轻轻的,头发就稀少得跟老头似的,不用假发根本就编不了辫子。 十六阿哥与曹颙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担忧,但是见十七阿哥不愿说这个,便也换了话题…… 盛京,福陵前。 礼乐声中,十二阿哥居左,世子弘晟居右,四阿哥居中跪下,望着前眼前太祖皇帝的陵寝,神情肃穆…… 第八百八十八章 “变天” 第八百八十八章“变天” 圣驾回京时,已经是二月下旬。 春闱结束,应试举子已出场,滞留京城,等待放榜。 户部衙门里,曹颙却有些繁忙。 因户部尚书田从典为今科会试主考官,户部侍郎张伯行为副考官,这两位从接到圣旨开始,就暂停户部的差事,全心应付会试。 如今虽说会试考毕,但是还关系到后续阅卷等,所以这两位暂时还不得闲。 曹颙这个户部侍郎,分管山西、河南、陕西、四川四个清吏司,还有户部三库。这几个司处的司官,就是曹颙的直属属下。 其他省份还好,四川是西北战事的后勤所在,账目、税务的账册,足有半人高。 曹颙看这个,就用了几日功夫。 为何要做足四川司的功课,原因无他,因为四川总督年羹尧已经上折子请求陛见,康熙已经准了。 自康熙五十七年,年羹尧升任四川总督后,仍兼理巡抚事务,统领军政与民事。 外地督抚进京,户部衙门是必跑的衙门,为的是一年的开支与税银什么的。 他们想要支多少,户部这边最后批多少,就是相互扯皮的事儿。 曹颙新官上任,多少人瞅着,可不想在因年羹尧折了面子。 所以,曹颙就将四川司五年来的账目都过了一遍,好做到心中有数。 这一口气儿,就忙到了三月初。 这日,是会试放榜的日子。 自家堂弟与前西席都是这科,曹颙自然极为关注,早早地就打发小满去礼部衙门外守着。蒋坚好奇,也跟着凑趣,与小满同去了。 这些日子,曹颙见过堂弟曹頫几遭,不知他心里如何想,看着倒是淡定许多。他还专程问曹颙考笔帖式的事。 他是在曹寅身边长大的,带着几分文人心性,对当官兴趣不大,只想着早日领个差事,不在家吃闲饭。 虽说八旗学堂里的同窗,有二十多岁还读书混日子的,但是曹頫可没那么厚的脸皮。 如今他没有父祖庇护,几个哥哥都是小小年纪就出来当差,他当然也不好意思当逍遥公子哥儿。 这笔帖试考试,每年七月进行,分内务府笔帖试与六部笔帖式。 因曹颙在户部为堂官,所以曹頫在六部中要避开户部;内务府那边,曹頫当年跟着家人已经抬旗,不在包衣三旗,没有资格考试。 六部笔帖式,多以精通满蒙文的举子为主,曹頫却是偏重汉学。因这个考试人多,录取的人少,压力也颇大。 看着曹頫乱忙一通,比科举考试还用心,曹颙不得不好生劝道一番:“你才忙了春闱,还是将养些日子,再预备那个。欲速则不达,养好了精神,学习也能事半功倍。” 曹頫却是掐着手指头,道:“大哥,就剩下四个月,哪里有歇的功夫?”说到这里,他不禁顿足:“早知国语同蒙语好考,我头两年就该好生学着。” 其实,曹颙是想问问堂弟会试考得如何的,但是见他似乎没有抱任何希望,也不愿给其压力,就避开这个话题不提。 今日,终于等到放榜。 曹颙坐在书案后,心里有些焦急。曹頫虽然出场后提也不提会试,但是曹颙身为兄长,还是盼着堂弟的人生能顺利些。 至于钱陈群,在曹府四年,君子品行,是孩子们的良师,曹颙也希望他能有个好前程。 过了午时,估计着礼部的榜单已经放了,曹颙就从座位上起身,站在窗前眺望。 晚春时节,正是晴朗明媚的时候,却是突然间狂风大起,黄沙漫天。 这边当值的几个笔帖式,已经出了院子,顶着大风,将各处的窗子放下。 这天实在是变得古怪,本堂不少司官走到屋子门口,抬头仰望外头的天色。 “浮云蔽日啊……”这个小声说。 “黄雾四塞……今日出榜……”那个颔首道。 气氛顿时变的有些古怪,曹颙心里,亦是诧异不已。 眼前这个,在旁人眼中,是天降异相;在曹颙眼中,却是有些眼熟。 这明明就是沙尘暴啊,三百年后,因黄河流域植被的破坏,年年春天北京都要刮上几场。后来,直到各种防护林渐渐长成,内蒙古那边也改变了畜牧政策,结束了放牧,变为“圈养舍饲”,这沙尘暴才一年年的减少了。 不过,诧异片刻,曹颙就明白过来。 不管是三百年后,还是三百年前,这个季节、这个风向,这沙子都是从蒙古草原刮过来的。 继康熙五十六年的学灾后,蒙古就开始连续几年大旱。 狂风能吹起沙子,这是牛羊啃光了草原上的草根。 约莫着,西蒙古那边诸部王公请求朝廷赈济的折子,也该快到了。想着户部窘迫的库房,曹颙不禁抚额。 户部三库,就在他的职责范围内。里面有多少银子,曹颙知道得一清二楚,压根就没有宽裕的银两。 往年康熙能推掉蒙古各部的赈济银子,如今却是与准格尔蒙古对战之时,定是要安抚为主的。 曹颙正想着此事,就听到院子里“蹬蹬”的脚步声。 黄沙肆虐中,蒋坚抱头奔行,直到到了本堂屋子外,才停了下来,松了口气,拍了拍身上的衣服,迈步进了屋子。 他挂了个书办的职务,每日同曹颙一起在户部当差。 曹颙见他回来,忙开口问道:“如何?放榜单了?怎么耽搁到这时候才回来,是看榜的举子太多?” 听他一口气问了这些,蒋坚的神色有些古怪。 曹颙见了,心下一沉,道:“小五落第了?” 要说不失望,那是假的,倒不是为了家族颜面,而是因为这个弟弟已经落第一科,曹颙不愿他太伤心。 蒋坚却摇了摇头,道:“五爷在榜单上!” 曹颙闻言,已经欢喜不已,长吁了口气:“万幸,万幸!” 他都有些待不住,道:“小满回去报喜了?我担心几日,总算有个好结果……”说到这里,他才留心到蒋坚仍是眉头紧锁,欲言又止的模样,问道:“非磷是怎么了?莫不是钱夫子……” 蒋坚与钱陈群私同在曹府几年,私交还算不错,所以曹颙这般相问。 “大人,钱陈群也在榜单上……是礼部衙门前情形不对,举子不稳,加上狂风吹掉榜单,群情激昂……”蒋坚皱眉道。 因在衙门里,隔墙有耳,蒋坚含糊说着,曹颙却是明白大概意思。 “举子不稳”的背后,多半牵扯到“科场舞弊”。要说在地方乡试“科场舞弊”并不算新鲜事儿,江南每隔几年,就要闹腾一场。 但是会试,天子脚下,还有人敢动手脚,那可真是找死。 “怎么可能?”曹颙听了,已经是摇头不已。 这科的正副主考四人,除了户部尚书田从典与户部侍郎张伯行,还有吏部尚书鹏翮与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李绂,都是以清廉著称的名臣。 要说这四人主考,还能引出“科场舞弊”,曹颙都不信。 “放榜前,天色还好好的,礼部官员捧了榜单出来,就狂风四起,好费劲地将榜单帖上,大家才念了几行,榜单就掉了,再帖再掉,一连三次,直至榜单破损,士子险些哗变……”蒋坚讲起方才的情景,仍是心有戚戚然:“已经有步军都统衙门的官兵到场……学生回来时,官兵正驱逐举子……” “怎会如此?”听说动静这么大,曹颙也有些担心。 要是真闹出士子哗变来,说不定这科就要重考。不管这科在旁人眼中如何,在曹颙看来,钱陈群与堂弟考中,就是大好事。 别人“舞弊”不“舞弊”,曹颙不晓得,只知道堂弟与钱陈群不会掺合。 难得运气上好,他们两个都榜上有名,若是重考,谁能保证一定都中第。 “实在是这天变得古怪,加上有几个不学无术之辈榜上有名,不怪士子不忿……”蒋坚缄默半晌,方轻声说道。 蒋坚虽为幕,但也是读书人。 对于曹家来说,子弟科举是锦上添花;对于寒门士子,苦读十年、二十年,就是为了科举晋身。 若是会试都有人“舞弊”,实是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 曹颙摆摆手,道:“这几位主考大人,不会掺合这个的……若是房师那边,就算有作弊的,规模也牵扯不大……” 说到这里,曹颙自己个儿也放心了。 就怕牵扯到主考官,范围广了,那样群情激奋之下,说不得朝廷迫于无奈,真要废榜重考;要是房师的缘故,范围就小许多。 加上今年是康熙登基六十年,举办庆典都来不及,朝廷怎么会闹“科举舞弊案”这样的丑闻出来。 蒋坚听了曹颙的话,想想那几位主考大人的清名,跟着点头道:“大人说得正是,学生想左了……估计闹不起来,只是少不得有心人托这异相借题发挥……” 曹家东府,书房。 看着小满手舞足蹈,,曹頫神情茫然,带着几分迟疑道:“你说得是真的,我真中了?不是哄我吧?” 他在场上答得一般,自己都没抱什么想法,虽晓得今日放榜,也将自己个儿关在书房里,没有使人去看榜。 所以,听见小满报信,说他中了,他才会觉得茫然。 “哎呀,小的多大胆子,敢拿这个哄五爷?大爷……嗯老爷早就惦记着榜单,早早就打发小的去礼部衙门外守着。不止五爷中了,钱夫子也中了。耕墨也去看榜了,这会儿功夫,钱夫子也当晓得了……五爷真是,大风天的,小的顶着沙子跑回来,不说没红包,还说小的哄五爷……”因他在曹颙身边当差十几年,同东府几个兄弟向来相熟的,说话也随便许多,带了几分抱怨道。 直到此时,曹頫才相信,自己真的中了。 他抬起头来,眼睛已经发亮,颤抖着说道:“我中了?” “嗯。五爷中了。就在榜单第三行,小的与蒋先生看了几遍,断不会错的。”小满抹了一把脸上的沙子,使劲点了点头,说道。 曹頫大笑出声,解下腰间的荷包,送到小满面前,道:“这是我的赏,等过几日,再请你吃酒!” 小满接过来,只觉得沉甸甸的,里头足有十来两银子。他忙打了个千,口中谢过…… 畅春园,清溪书屋。 因内务府这几年玻璃生产越发精致,生产的绿玻璃,几近透明,不比西洋过来的差多少。清溪书屋这边,二月里窗棂中都换上玻璃。 换做往常,那些御前听差的大学士过来,看到这玻璃窗,心里少不得要说声“奢靡”,但是也不得不承认,这窗户用玻璃,比窗户纸时亮堂得多。 今日,几位大学士看着窗外,却是心里范嘀咕。 若是没有亲眼目睹,大家伙儿在屋子里,也见识不到什么叫“天地变色”。 康熙的脸色儿,并不比外头幽暗的天色好多少。他眯着眼睛,听着外头“呜呜”的风声,太阳穴“突突”直挑。 变天……变……天……莫非要“变天”? 他只觉得喘不上气来,心头竟涌出无边恐惧。 这天下最自欺欺人的称呼是什么,就是“万岁”。“帝王又如何,还是一样的生老病死。 这世上,谁不怕死? 皇帝,也不例外。 虽说他打小就接触西洋文化,不会像愚民一样迷信日月星辰的变化,但是他所知中,也没有提过现下的异相。 不知过了多久,就听魏珠进来,躬身禀告道:“启禀皇上,多罗淳郡王同礼部尚书蔡升元求见……” 今日并不是礼部轮班之日,康熙眉头皱眉,开口道:“宣!” 等到七阿哥同蔡升元跪禀了礼部外的哗变,康熙才幽幽地松了口气。 只要不干系他的寿元,就不算大事…… 礼部衙门外,告示牌上,贴着已经残破的榜单,在风中“哗啦啦”的作响。 群情涌动的落第举子,已经被官兵驱散,只剩下三三两两抄写榜单的人。 九阿哥穿着常服,站在不远处,喃喃道:“大爷!什么时候不刮风,偏生今儿闹腾,叫爷闹心……” 他身后,跟着一人,躬身道:“九爷……黄沙示警,这事儿怕是要败露……” 九阿哥闻言,回头瞪了他一眼,低声喝道:“闭嘴!浑说什么?你不要命了,也别坏了爷的名声……哪一科不如此,到爷这儿就赚不得银子了…… 第八百八十九章 后续 第八百八十九章后续 三月初四午后的这场沙尘,在京城百姓心中留下了难以泯灭的印记。 黄沙从午初(中午十一点)开始刮起,直到日暮方歇,足足刮了三、四个时辰。当风势渐小,京城上下,乌突突的,已经覆盖了一层黄沙。 就是寻常小户人家的院子里,也扫出半锹土,像权贵人家的大四合院,清扫过户,都能凑上小半车黄沙。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曹颙从户部衙门回府时,风沙还没歇,顶着沙尘暴回来的后果,就是满头满脸的沙子。 直到回到府,沐浴更衣,曹颙才算自在些。 幸好在这康熙朝,沙尘暴是异相,百年不遇。要不然,跟后世似的,整个春天没事就来一场沙子,也真让人受不了。 “额驸,万寿节的寿礼到了的,是不是赶明就使人送到内务府去?”初瑜见丈夫换好衣服,开口问道。 “还有半月,先收入库房吧,等过几日看看其他府的风头再说。”曹颙想了想,回道。 康熙的喜好,越来越揣摩,这每年的万寿节礼也是考验人心的时刻。随大流,会让人觉得不上心;突出了,枪打出头鸟,则是不知道要得罪哪个。 初瑜拿了毛巾,帮曹颙擦干头发,编好辫子,道:“五叔中第,二老太太在东院摆酒,老太太已经带着天佑他们过去了,叫我等了爷回来,也一块过去呢。” 曹颙听了,看了看地上的座钟,道:“不早了,咱们过去。” 外头的风已经歇了,只有鞋子落在地上,脚边扬起的浮尘,见证这场“异相”。 东府、西府,中间有角门连接,倒是不用绕路到前院去。 曹颙同初瑜到角门时,已经有兆佳氏屋子里的婆子在这边候着。 “大老爷、大太太,我们老太太使老奴等半晌了。”那婆子满脸堆笑,俯身道。 曹颙摆摆手,叫那婆子起了,夫妻二人往兆佳氏的院子去。 * 兆佳氏院子,上房。 女眷在里屋,曹頫带着侄儿们在外厅上,屋里屋外都是笑声。 虽说下午这风沙刮得邪乎,但是在妇孺眼中,这老天爷的事儿岂是凡人能操心的,还是各家顾各家的好。 就是曹頫这边,只听了小满报喜,对于礼部前的后续也只听个大概齐,晓得风太大,将榜单刮掉而已。 他的心中已经是无边喜悦,听着几个侄儿七嘴八舌地问起科举考试之事,耐心地解答孩子们的疑问,丝毫也不觉得腻烦。 天佑今年已经十岁,个子拔高不少,继承了父母的好相貌,比恒生、左成他们几个俊秀许多。 除了叔叔榜上有名,蒙师钱陈群也榜上有名,天佑就道:“五叔,先生也考中了,是不是就跟四叔似的,要去外地做官,往后也不回咱家?” 曹頫点头笑道:“你们先生是大才子,也该中了。以他的才学,即便中不得一甲,也会二甲,多数是留在京城,入翰林院的。” 天佑听了,不禁眉开眼笑。 恒生他们几个听提到先前的夫子,这个道:“好久没见先生了,是不是能去给先生请安?” 这个说:“先生在城外住呢,可远了,义父不会允许咱们去的。” 说话间,就听有丫鬟道:“大老爷、大太太!” 是曹颙夫妇到了,曹頫与孩子们都起身,跟两人见过。 “恭喜小五了。”曹颙心情亦是大好,笑着对曹頫道。 初瑜也跟着说恭喜,曹頫倒是有些不好意思,道:“都是运气罢了。” 曹颙又跟孩子说了两句话,随后与初瑜两个,随同曹頫一道,进里屋给兆佳氏请安。 兆佳氏与李氏两个炕上坐着说家常,其他人或坐或侍立在旁,满屋子的花团锦簇。 因为静惠、素芯也在一旁,曹颙这个大伯子不好在里屋久待,跟李氏、兆佳氏见过,就同曹頫两个出来。 里屋,兆佳氏大着嗓门,已经在说请客摆酒之事。 三年前,庶子中了探花,嫡子落第,是兆佳氏最难堪之事。如今,小儿子离进士大门就差半步了,她如何能不欢喜? 加上这几年,曹家没有什么喜事,两府沉寂已久,她也想借此热闹热闹。 曹頫有些无奈,低声对堂兄抱怨道:“自下晌得了消息,我们老太太就念叨上了。这还有殿试一关,现下就张罗,白叫人笑话。” 曹颙一听,想起蒋坚下午所说的“举子不稳”之事,开口问道:“你那一房,瞧着可有考生不妥当的?” “考生不妥?”曹頫听了,有些奇怪,道:“没什么不妥当,有想私带的,下场前就被差役给搜出来了。就是我对过儿,就有个空舍的,不知是因别的耽搁了,还是有什么违禁之物,反正是没有下场。”说到这里,顿了顿,道:“大哥,张侍郎巡场时,弟弟见着他了……还记得小的时候见过他……现下却是老的不成模样……听说他如今并不得意,大伯生前提过他几遭,多有愧疚之意……” 这说的是张伯行,其中涉及到陈年旧案。 曹颙早年也听父亲提过,只因当年噶礼案发,涉及到李家,曹寅无奈,选择旁观,知道张伯行冤枉,也没有为其说话。 明面上是顾忌李家,实际上,曹颙晓得这天下间能让父亲违背初衷的,只有一个人,就是龙椅上那位。 曹寅与康熙君臣大半辈子,如何能不知皇帝对汉官的忌惮。 张伯行之败,不在与噶礼的针锋相对,而在于“盛名”所累。 想到此处,曹颙暗暗庆幸,幸好父亲生前辞了江宁织造的差事,要不然父子承继下去,曹家的下场大不妙。 若说京城是水潭,龙盘虎踞,深不见底;那江南官场就是油锅,烈火油烹,贪不得清不得,尺度甚难把握。 “官场之上,岂能事事随心?你也渐大了,眼下就要迈入官场,要记得一条,保全自己个儿的前提下,有所作为,是大善。贪令人狂,无欲则刚。这贪不只是贪财,还有贪名的。噶礼贪财亡身,张伯行则是贪名,失了君心,都是前车之鉴。”曹颙稍加思量,对曹頫说道。 曹頫听了,细细琢磨堂兄这番话,眼神渐渐清明。 曹颙面上带着笑,心中却仍是有隐忧。 不说旁人,就是那些御史言官,因这场黄沙的缘故,少不得捕风捉影,开始寻找“罪人”了。 老天爷“示警”,没有人敢将过错推到皇帝身上,就需要大臣背黑锅,不知哪个倒霉的家伙,会赶上这个…… * 安定门内,雍亲王府,客厅。 七阿哥来传口谕,四阿哥跪听了,口称“臣领旨”后,才站起身来。 康熙已经下旨,命三阿哥、四阿哥率领其他六人,磨勘会试原卷。 虽说现下是爱新觉罗氏家天下,但是皇帝统治这个国家,不是依靠宗亲,也不是倚仗八旗武力,而是靠士人。 朝廷爱惜颜面,不会大张旗鼓地闹“科举舞弊案”;康熙也爱名,不愿史书上落下“昏庸”一笔。 今科会试,还要严查,好安天下举子的心。 “只有我同三哥?七弟呢?”四阿哥听说是自己同三阿哥牵头,有些不解:“七弟正好管着礼部,皇阿玛怎么没点七弟?” 七阿哥苦笑道:“会试是礼部主持,如今闹了这一出,弟弟也担着干系。皇阿玛现下没问罪已经是网开一面,怎么还会允我插手此事?不只是我,这次磨勘会试原卷的人手,礼部一个没点。” 四阿哥听了,不禁愕然。 这说明皇父不仅疑几个主考,连礼部上下也都疑上了。 七阿哥跑了一下午,灰头土脸不说,也是半日水米未进,传完旨意后,肚子里已经“咕咕”直叫。 四阿哥见状,道:“七弟还没用膳?就这这边用吧,刚好我也才忙完。” 七阿哥闻言,刚想说不用客气,自己还是先回府,但是话到嘴边,想起四阿哥上个月祭陵之事,又想到被驳回了请封折子,生生地改口,笑道:“既是如此,就叨扰四哥了。不过得劳烦四哥先使个人倒点水,容弟弟洗洗这一脸的沙子……” * 次日,曹颙到衙门,就听到堂主事来传话,四阿哥有请。 等曹颙到四阿哥办公的屋子时,几位侍郎已经到了,正在那里站着,听四阿哥说话。 曹颙上前,给四阿哥见了礼,退到张伯行下首。 四阿哥正抬头看曹颙,刚好见到佝偻着身子站着打晃的张伯行,皱眉吩咐道:“给张大人看座!” 边上侍立的堂主事,听了四阿哥的吩咐,端了小凳子,放在张伯行身后。 张伯行连声道“不敢”,最后还是在四阿哥的注视中,小心地落座。 “两位尚书还没到?使人去催催?”四阿哥等着不耐烦,吩咐下去。 话音未落,就听见“蹬蹬”的脚步声,两位尚书结伴而来。 张伯行见状,从凳子上起身。四阿哥待两位尚书见过礼,又使人给他们也按了座位,张伯行才跟着又坐下。 “本王得了皇上旨意,明日要去礼部磨勘今科会试原卷,估摸要几日功夫,衙门里差事,就暂时劳烦诸位大人。”四阿哥说道。 听了这话,几位坐着的堂官都起身,口称:“不敢!” 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古怪,张伯行的神情略显呆滞,其他几个人也都神情各异,只有田从典眼观鼻、鼻观心的,不知想什么。 所谓磨堪原卷,就是将今科榜上的士子一个一个的查。 曹颙心里沉甸甸的,不怕别的,是怕堂弟无故受了牵连。不管这科是否真有人“舞弊”,但是到了这一步,两个皇子亲王、两个大学士出面,总要激出点水花来。 这个时候命人彻查,固然能暂时安抚举子,给举子一个交代,但也是一种推波助澜。 中试的举子先不说,落第的举人怕是见了朝廷这般安排,越发地认定有“舞弊”事端,要闹了。 四阿哥交代完户部的差事,次日连同三阿哥、还有其他几位圣旨钦点的官员,总共八人,去礼部阅卷。 曹颙一边安抚住堂弟,让他近日老实在家中,不要出去应酬;一边使人盯着前门外几个举子云集的会馆。 钱陈群那边,曹颙也专程使小满去说了。钱陈群是浙江人,在士子中有广有才名,认识的亲朋故旧比较多,曹颙怕他牵连进去。 他的预感没错,三月初十,礼部放榜第七日,群情激奋的举子终于按捺不住,聚集起五十余人,堵在会试副主考礼部侍郎兼左副都御史李绂门前。 也是这李绂倒霉,四位主考官中,只有他在前门外赁房而居。剩下其他几人,都是康熙器重的老臣,恩典赏了内城的宅第。 内城有步军都统衙门的人,还有督察院的人,往来巡逻,士子们也不敢去堵着尚书府闹腾。 毕竟那三位,吏部尚书张鹏翮,手里攥着众人往后的前程,谁敢去得罪。剩下户部尚书田从典,有“铁面御史”之称;户部侍郎张伯行,那是众所周知的大清官。 这柿子挑软的捏,李绂与那三位相比,年纪轻、资历浅,加上他早年做江南乡试正考官时,也有“科场舞弊”的传言出来,所以落第举子的无边怒火,就烧到他头上。 * 前门,草场十条胡同,李宅。 一道并不厚实的木大门,将李宅内外搁着两个世界。 大门外,几十个举子“碰碰”地拍打着大门,叫嚣着喊着李绂的名字;大门里,李家的几个管家下人,手中都拿了木棒,死死地盯着大门,生怕外头的举子冲进来。 李绂穿着官服,站在院子里,脸色白得骇人。 看着大门被拍得“咯吱”直响,管家终是忍不住,到李绂面前,低声道:“老爷,这大门不结实,外头的人越来越多……老爷还是从后院避一避吧……” 李宅赁居的是座三进小院,第三进住的是李家两个未出阁的小姐,所以没有像其他人家那样留后门。 管家的意思,是请李绂从后院翻墙出去。 李绂听了,缄默半晌,摇了摇头,沉声道:“我不走,我无愧……” 胡同口,人影晃动,有马蹄声渐远。 “哈哈哈哈!”九阿哥的笑声肆意,阴郁了数日的心情,终于雨过天晴:“去,使去告示顾纳那小子,盯着那边,机灵点儿……” 第八百九十章 年大将军 第八百九十章年大将军 李绂算是幸运的,因为他是文会试的副主考,不是武会试的。 这些愤怒的举子,即便冲进了李宅大门,也没有李家仆人们担心的事情发生。 是啊,这些人尊奉孔孟之道,秉承着“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原则,并没有人敢随意动手。 但是一句句谩骂,一句句诛心之言,却是入了李绂耳中。 李绂站在屋檐下的台阶上,沉着脸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平静地看着因众人的推搡倒地的大门。 这会儿功夫,顺天府的差役已经到了。 为首的捕快,看见李绂身上的补服,小跑着上前行礼…… * 畅春园内,清溪书屋。 康熙坐在炕上,看着理藩院送来西蒙古各部请求赈济的折子,眉头紧锁。 这两年,西北连年大旱,大批的牲畜死亡,不仅牧民饿肚子,就是有爵位的蒙古贵族,也有不少日子过得窘迫。 西蒙古连着回疆蒙古,必须得安抚。可是蒙古人就是狼,喂不饱要咬人,喂饱了也不安分,康熙怎么乐意填这个无底洞。 再说,自打康熙五十二年以后,各地减免赋税,朝廷也不宽裕。 康熙揉了揉额头,吩咐魏珠,道:“使人将这折子送到户部四阿哥处。” 魏珠俯身接了折子,应声下去,才退到门口,便听到有人道:“皇上,诚亲王与雍亲王求见!” “宣!”康熙在屋子里听见,扬声道。 这两位手中捧着厚厚的文书,先后进门。 “磨堪完了?”康熙待他们行过礼,扫了眼他们拿进来的文书,开口问道。 “是,皇阿玛,三月初六起,至昨日下午,今科中试之一百七十三人,接磨堪完毕。其中十二人文章俱劣,这十二应试举人的原卷在此,还请皇阿玛定夺。”三阿哥俯身回着,将拿来的答卷也双手奉上。 康熙点点头,道:“呈上!” 三阿哥上前几步,将手中的答卷送到康熙手边的桌子上。 不管这文章内容如何,单说这歪瓜裂枣的字体,就引得康熙皱眉。他拾起其中一卷,从头看了,虽无犯忌之处,但是实算不得好。 他放下这卷子,随意又拾起两篇,没有什么毛病,八股做得平平,丝毫不出彩。他再翻翻下边的,还有几篇笔迹算是清晰,字体也能入目的,文章做得也将可。 “就查出这些,没有其他问题?”康熙撂下卷子,问道。 “回皇阿玛的话,按照规矩,每房两名房官,需二人共同阅卷,商定取舍。这些磨堪中,儿臣等发现数卷只有一人印记的,不知是一人独阅,还是二人同阅。”三阿哥躬身回道。 康熙神情稍缓,虽是派两个皇子追查此事,但是像“科举舞弊”这样给朝廷脸面抹黑之事,自然还是没有最好。 “剩下之事,就交给礼部。”康熙沉吟片刻,道。 三阿哥、四阿哥齐声应了,康熙摆摆手,刚想叫他们跪安,就见魏珠进来,道:“启禀皇上,大学士王掞递牌子请见。” 不仅康熙听了意外,连三阿哥、四阿哥都有些暗暗思量。 这王掞虽还挂着大学士的职,没有致仕,但是已经年将八旬,许久不在御前听差。今日前来,不知为何事,难道是听到“举子不稳”的消息? 康熙开口传召,少一时,就将王掞晃晃悠悠地随着魏珠进来,对着炕的位置,就要跪下叩拜。 “赶紧扶了!”康熙顾惜老臣,忙对一旁侍立的三阿哥、四阿哥吩咐道。 两人听了,赶紧上前,将王掞扶住。 康熙又使魏珠给其看座,方道:“朕年前赐的人参,用了没有?朕观你气色勉强,还当好生调理。” 王掞闻言,已经从凳子上起身伏地,哽咽道:“君恩深重,愧杀老臣矣!” 王掞早年曾为太子复立之事,与康熙君臣关系日渐生疏。 如今见他这样激动,康熙还以为他为早年之事的缘故,摆摆手:“陈年往事,爱卿不必放在心上。朕不是昏君,晓得老爱卿心怀社稷,并无存私之心。爱卿好生调理,朕还等着你身子好了,回到御前,七十岁君、八十岁臣,也是一段佳话。” 老臣相继凋零,康熙也心有戚戚然,看着王掞神情越发温和。 康熙这边缅怀过去的峥嵘岁月,四阿哥看着王掞跪得笔直,却是晓得要糟。 这王掞不是“太子党”,但是却是奉承儒家正统,将嫡庶之分看得极重的。 二废太子后,他数次上折子,请复立太子,却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因此获罪,原因就是康熙所说的,他并非因私心拥立二阿哥,只是奉承儒家正统。 果不其然,王掞开口道:“皇上,臣伏见宋仁宗为一代贤君,而晚年立储犹豫,其时名臣如范镇、包拯等,皆交章切谏,须发为白。臣愚,信书太笃,妄思效法古人……” 不待他说完,康熙已是勃然大怒,喝道:“既知恩深,这就是的你对朕的回报?王掞,朕不愿提此事,还不退下!” “臣万死。恳请皇上,为社稷计,早释二阿哥!”王掞俯身在地,顿首恳求道。 康熙的脸憋得通红,气得浑身止不住的颤抖。 屋子里静寂无声,只剩下康熙的喘息声。 三阿哥低着头,用眼神狠狠地盯着王掞的背影,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身为皇子,尤其是排行靠前,储位有望,他盼着有人提立储之事,但是那个人绝不能是王掞。 王掞眼中,只有嫡出的二阿哥才是名正言顺的储君人选,其他皇子阿哥都是臣,或者是有异心的乱臣贼子。 “老而不死,老匹夫!”三阿哥在心底咒骂道。 四阿哥的心里也一颤一颤的,他怕的不是王掞执意立储,而是皇父捉摸不定的心思。 正月里点他祭陵,前几日又下旨,让他在万寿节之日祭太庙,这背后到底是真心……还是画饼……着实令人费劲…… * 户部衙门,本堂。 接过蒋坚递过来的条子,确认上边并无曹頫之名,曹颙长吁了口气。 他问过曹頫,在场上到底答得如何。曹頫也知道皇上使人磨堪会试原卷之事,如实作答。 因压力过大,曹頫下场前好长一段时间都失眠。下场后,他的文章也做得平平,还不如平素里的顺手,所以他才会以为自己指定是没戏的。 他这样说,曹颙这个做哥哥的,少不得为他操心,寻人打了招呼,先一步得到磨堪进展的消息。 如今,知道有十二人的卷子出了问题,没有堂弟的名字,看来这下终于可以安心。 回到府中,曹颙使人唤来堂弟,将这个好消息告之。 会试过后,还有殿室,一甲、二甲、三甲分列,前程各异。如今曹頫听了堂兄的话,终于不再忐忑,老实开始预备殿试。 次日,就有御史因举子聚众之事,弹劾今科会试副主考礼部侍郎兼督察院左副都御使李绂。 李绂本身兼着左副督御史的职,倒叫属下弹劾了,引得六部官员幸灾乐祸。 大家背后说起来,都道:“小狗咬大狗,狂吠一通,忒是热闹!” 曹颙听了,却晓得,科举案要了了,这个李绂要替皇帝“背黑锅”。总要有个人出来,为三月初四那日的“黄沙蔽日”负责,好堵天下悠悠之口。 几日后,康熙就有旨意下来,将李绂贬到永定河以工效力。 六部里的低声窃语,又有了新的内容。 十二位御史联名,请求复立太子之事,举朝哗然。康熙震怒,这十二名御史没有“因言问罪”,大学士王掞却是因有“结党”之嫌被拘拿。 同别人的蠢蠢欲动相比,曹颙心里镇定许多,随便他们怎么折腾,这二阿哥是出不来的。他将预备好的万寿节献礼,送至内务府,而后就等着万寿节庆典。 康熙口口声声说,不举行庆典,但是御宇六十年,可谓古往今来第一人,他心中未尝不是洋洋自得。 所以,礼部联合内务府,该张罗的还是要张罗。 转眼,到了三月十八,万寿节这日。 虽没有宫廷赐宴,但是京城所有的王公大臣、还有外地进京贺寿的文武大员齐进宫恭贺。 太和殿上,礼乐声声,肃穆庄严。 间隔十余年,曹颙再次见到年羹尧。 列队的外地文武大员有十数人,但是曹颙还是一眼就认出年羹尧。 他穿着二品服饰,脸上已经褪去文人的儒雅,带着几分彪悍之气。他督抚四川十几年,将开国来骚乱不断的四川治理得服服帖帖,这其中自是少不得震慑与杀戮。 看着年羹尧昂首挺胸、意气风发,已经有几分“年大将军”的气势,曹颙却是不爽得很。 是的,非常不爽。 曹颙为同年羹尧扯皮做的预备,都打了水漂。集总督印与巡抚印为一身的年羹尧,压根没有将曹颙这个新上任的户部侍郎放在眼中。 户部那边,他面都没露,只是打发两个属官到户部见曹颙。 开国以来,进京的外地督抚,如此嚣张,年羹尧当属第一人。 若是不干曹颙之事,他乐得看热闹。 年羹尧三十岁升督抚,是本朝最年轻的封疆大吏,这些年政绩又是有目共睹,实有嚣张的本钱。 但是这份嚣张的对面,站着本朝最年轻的二品侍郎,落到旁人眼中,这说什么都有了。 固然有说年羹尧嚣张无礼的,还有不少说曹颙年轻、不能服众的。 曹颙无辜做了年羹尧“嚣张”的垫脚石,心里自然不能痛快。虽说他能安慰自己,同年羹尧交恶不是坏事,算是祸之福相依,但是却无法抹去被扫了颜面的事实。 官场上,最不乏的就是欺软怕硬之人。 曹颙若是退让一步,往后少不得就要被人欺到头上,是退无可退。 现下,曹颙只能盯着年羹尧咬牙根。 虽说同样是二品,督抚大员是封疆大吏,侍郎只是副堂官,但是为何那些督抚进京,送冰敬、炭敬,连六部笔帖式都送到,这其中尤其是以户部为重。原因无他,就是因为户部捏着各省的财脉。 曹颙心里已经隐隐有些兴奋,想要看到年羹尧变脸的模样。 辱人者,人必辱之。 他曹颙不会主动去欺负人,但是也不会白白地受气。 这梁子,结定了。 同曹颙一样心里不爽的,还有四阿哥。 他的门人中,官职最高的就是年羹尧,加上如今年羹尧在四川,正是西北要地,所以分量越重。 年羹尧的张狂,同四阿哥向来低调内敛的性子差距太大,使得他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尤其是这回户部之事,固然明面上没脸的是分管四川司的侍郎曹颙,但是如今掌部务的是他四阿哥。更不要说,曹颙对他向来恭敬,早已被他当成自己人。 万寿节后,年羹尧携子过府请安时,四阿哥便对他道:“户部衙门那边,亮工抽空走一遭。好好的,闹这么一出,最后吃亏的还是你。” 年羹尧闻言,挑了挑眉,却是不以为然,道:“有主子在户部,还有其他小鬼敢生事儿?奴才全赖主子照拂,户部衙门那边,冰敬也没拉下,实懒得再去应酬。” 四阿哥听了,虽然对年羹尧对自己的依赖很满意,但是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上下打量年羹尧几眼,道:“亮工,你不是行事鲁莽之人,是否对曹颙有所误会?” 年羹尧闻言,笑道:“主子,奴才同曹颙井水不犯河水,何来误会之说?” 四阿哥寻思也是,年羹尧外放出京时,曹颙还在侍卫任上,两人本就没打过交道。 四阿哥不好说的太深,毕竟还有年熙在场,不愿落了年羹尧面子,道:“不看僧面看佛面,曹颙同你十三爷关系最好,你在京里,多少要给他留点面子。” 年羹尧笑着应了,话题又转到西北军事上。 年熙坐在父亲下首,听着父亲与四阿哥的话,心里有些不放心。 他是年羹尧的儿子,自然晓得曹颙不是受了“无妄之灾”,而是父亲故意发作。 年氏入雍亲王府多年,好不容易诞下阿哥,年羹尧这做舅舅的,也是真心欢喜。 这次递折子请求回京陛见,他也想要探望妹妹与外甥。没想到还没到京,就得了小阿哥夭了的消息,年羹尧心里憋着一股火。 待到了京城,他知晓小阿哥百日时,曹家送的礼平平,那心中的不满终于找到宣泄之处…… 第八百九十一章 “回礼” 第八百九十一章“回礼” 虽说四阿哥对年羹尧专程提了曹颙,但是年羹尧并没有放在心上。 除了皇上与四阿哥这个主子,旁人在他心中,实没什么分量。再说,他是进士出身的实权总督,自然瞧不起曹颙恩萌补官的户部右侍郎。 之所以给曹颙个下马威,除了是迁怒之外,还有就是他早已得了消息,陕西总督鄂海近期要调职,他即将兼陕西总督。 若是兼了陕西总督,他四川巡抚的职就要卸下。 即是得了这个消息,他怎么还会像其他督抚那样去户部跑关系。 他乐不得激怒曹颙,若是曹颙在四川司经费上克扣,倒霉的不是他年羹尧,让新上任的巡抚愁去。不仅如此,还能让皇帝与四阿哥晓得,他曹颙是个心胸狭窄、不堪大用之人。 数年没有回京了,这次回来,陛见后,得假一月,年羹尧整日里走亲访友,忙得不亦乐乎。户部那边的事儿,就专门等着看曹颙的笑话。 不少晓得此事的人,都如年羹尧所料,关注曹颙的应对。 曹颙早年虽任过京堂,但是太仆寺是冷衙门,并没有什么众所周知的政绩;内务府那边,又是同他交好的十六阿哥执掌,凡事多由十六阿哥牵头,曹颙多数时候居于幕后。 除了在太仆寺与内务府,其他时候,曹颙都是在京任司官。 可惜他们注定要失望,曹颙并没有如他们意料地克扣四川的经费银子,还是带着司官,不动声色地同年羹尧使去的那两个属官扯皮。 一笔笔账目的核对,一笔笔的经费的核算,如同其他督抚进京时的一样,并没有露出什么异常之处。 不少人啧啧称奇,拿不住曹颙是大肚能容,还是怯懦怕事,不敢得罪风头正劲的年羹尧。 曹颙没有动作,有几个人却是受不了了。 最先忍不住的是十六阿哥,提起年羹尧来,他嘴里直骂娘。 “他娘的,太猖狂了,好没道理!孚若,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咱们还是想个法子,给他些教训,要不然他还真以为你是好欺负的。”十六阿哥听了不少风言风语,尤其是其中将曹颙说成是窃据高位的“纨绔之地”这些,自是愤愤难平。 曹颙见十六阿哥专程为这个来看自己,颇为感动:“让十六爷费心了。只是我束手束脚,总不好因私怨,耽搁公事。那样的话,有理也变得无理了。” 十六阿哥闻言,不由皱眉,道:“他休假一月,圣驾出京避暑后,就要折返四川。他也不是个好东西,早年刚放外任时,还不是夹着尾巴做人,每年使人回京,各处钻营。如今还没怎么地,就开始目中无人起来,什么玩意儿?” “能有什么,富能气、达养尊,况且他才过不惑,就功成名就,得意一番,是人之常情。”曹颙喝了口茶,笑了笑说道。 见曹颙提起年羹尧不怒反笑,十六阿哥挑了挑眉,道:“看来我是白操心了,孚若是不是寻思好了法子,给年羹尧‘致谢’了?” 曹颙摇摇头,道:“皇上恩典,我不到而立,就跃升高位,多少人等着抓我的小辫子。这个时候同他置气,伤不了他的筋骨,自己反而落埋怨,何苦来哉?” 十六阿哥一听,有些担心,道:“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是忍字头上一把刀,实是令人郁闷。” 有句话,曹颙没有说。 那就是“天欲令人亡,必先令人狂”,曹颙能做的,顺手推舟罢了。 只是这些,不好再十六阿哥面前讲…… * 转眼,到了四月初二。 今日,是殿试之日。京城文武官五品以上,今日上朝观礼,曹颙这个二品侍郎,自然也按照品级穿了补服,前往金水桥前,等着进宫。 最近一段时间,曹颙往来户部衙门,没有骑马,而是坐了轿子。 不是有心摆谱,而是官场上上下官路见的礼仪繁杂,曹颙穿了二品补服,但凡路遇比他品级低的官员,都要避让见礼;遇到品级高的,还要让道,还要执礼,相见甚是麻烦。 稍有纰漏,就要被御史借题发挥,使人不厌其烦。 还不若同其他几位堂官一样,坐着轿子去衙门,轿子帘一档,凡事又是另外一个说法。 不过,朝会之期,曹颙还是骑马而行的。 路过东府时,发现这边已经挂起灯笼,曹颙使人问了,晓得曹頫丑初就出门了。 应试贡生要先到礼部指定的地方集合,随后再有礼部官员领到场上。 曹颙骑在马上,想着这场殿试,自己堂弟暂且不说,钱陈群终于能得偿心愿。只是不知,他是一甲,还是二甲。 早年康熙南巡时,钱陈群才代表江南士子献师,若不是因母病耽搁,早就应该应召进京赴试。 虽说迟了许多年,他总算能得偿心愿。 小五那边,要说书面字体,算是漂亮;八股文章,这好坏评说,全在阅卷官的喜好。 殿试名义上是皇帝亲自主持,但是阅卷的并不是皇帝,而是朝廷指定的阅卷官。最后只有阅卷官选出的前十的卷子,才能递到御前,有皇帝亲自圈定一甲三名与二甲前七名。 钱陈群成名多年,八股文自然比曹頫精通。 曹頫若无意外,多在三甲,只是不知成绩靠前靠后。靠前的话可以考翰林院的庶吉士,靠后的话,只能等着候缺外放为知县。 曹颂在军中未归,曹项已经在外任,曹颙希望小堂弟能够留在京中。 少一时,曹颙到来金水桥外,只见这边灯火通明,已经站了不少官员,三三两两地站着。 曹颙扫了几眼,看到户部那个郎中,踱步过去,寒暄站定。 等了有半个时辰,天气渐亮了。 远远地传来礼乐声,等到东方鱼肚白,王公贝勒、文武大臣,早已按照品级排列,依次进了太和门。 太和殿广场上,已经摆放了数行几案。 等到王公百官在太和殿阶下站定,就有礼部官员,领着应试贡生下场。 此时,天已大亮。 虽说这些贡生都穿着青绸袍子,但是曹颙还是一眼就看见自己的小堂弟。在一群中年人中,少年俊秀的曹頫算是醒目。 曹颙还记得清楚,自己刚到这个世界时,曹頫还在兆佳氏的肚子中,没有落地。像是转眼功夫,他已经是二十岁的大小伙子,曹颙有种“吾家有子初长成”的自豪。 这殿试,从辰初开始(早七点),到酉初(下午五点)结束,总共五个时辰。 康熙只在考试开始前,露了个罩面,等到考试开始,就移驾返回乾清宫。 王公大臣文武百官等,今日轮值的大学士与六部堂官,往乾清宫参加小朝会,其他人就退出太和殿,各自归衙。 户部衙门中,蒋坚捏着一张纸条,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字儿。他看了纸条几眼,神色之间有些犹移。 等曹颙过来,他将这纸条递上。 因在衙门中,顾及多,所以他忍耐住心中的好奇,没有相问。 直到下晌落衙,进了曹府大门,他才问出心中疑问:“大人使人查年羹尧行踪,所为何来?请恕学生多嘴,大人就算心有不忿,这年羹尧也不好妄动。大人若想出气,也当好好筹划才是。” “出气?他能辱我,装作无意,外人眼中未必是错;我若还击,不管前因如何,这错处就在我了。”曹颙道。 蒋坚闻言,总算松了口气,道:“是啊,是啊。如今年羹尧圣眷正隆,大人实不好与他对上。虽说让人气闷,但大人在户部,他却要远离京畿,大人想要出气,不再一时。退一步海阔天空,也好。” * 虽说殿试放榜是在三日后,但是次日前十的贡生,就要由礼部官员领着进宫,御前对答。 如此一来,曹頫心里就踏实了,他并不在礼部宣召之列,指定是三甲。 见曹颙还在为他名次担心,他倒是看得开:“大哥,弟弟在榜上,即便是最末,已经比那些落第举子幸运太多。外放就外放吧,多少官员不是从知县熬起来的,我又不必旁人较贵多少。” 名次排列,曹颙也做不得准,不过是白操心。 见曹頫并不排斥出京,曹颙也就放心了。左右京中还有他,就算东府没有曹颂兄弟,日子也能照常。 四月初五这日,太和殿传胪,曹頫与钱陈群一样,都是中了三甲进士。 许是康熙还记得钱陈群这位曾少年就扬名江南的才子,看到他的名字,叫他出列对答。 钱陈群在三甲第九名,应同二甲七位进士一道,选为庶吉士,入翰林院学习。 康熙显然对这个名次不甚满意,特别加恩,改钱陈群的庶吉士,授翰林院编修,这是榜眼、探花的待遇。 一时之间,新进士中,钱陈群的风头一时无二,成为比状元、榜眼还热门的人物。 相对之下,曹頫这个三甲一百二十五名,在新进士中就没什么名气。 曹颙告诫自己,不可太贪心,自家已经出了个探花,如今又有了个进士,已经甚是不错。 天气渐热,轿子已经换了凉轿,官服也换了薄的。 曹颙每日乘坐官轿上衙门,或者是出门应酬,十来日,数次与“年羹尧不期而遇”。 年羹尧近年以彪悍著称,自然是不肯乘轿,出行都是高头大马,督军相从,极为引人注目。 他与曹颙是虽说是平级,但是曹颙身上有朝品伯爵与和郡主额驸的爵,身份要比年羹尧高。 两人相遇,按照京城官场上的避让规矩,是年羹尧让路,侯曹颙先行。 可是,每次遇到年羹尧一行,曹颙就使人避道,让年羹尧先行。 年羹尧见状,先是意外,随后带着几分不以为然,策马而去。 曹颙坐在轿子中,低声自语:“退一步海阔天空,退十步当如何……” 第八百九十二章 夹击 第八百九十二章夹击 畅春园外,清溪书屋。 看着御史的弹劾折子,康熙的脸色有些不好看。这已经是半月来,递到御前的第三份弹劾折子。 弹劾的对象,是正在京中的四川总督年羹尧。 第一份折子,弹劾年羹尧逾礼,见贵人不避道,倨傲直行;后两份折子,则是弹劾年羹尧出行,从者甚众,在街上吆喝扰民。 这年羹尧是世家子弟出身,父子两代人都做到封疆大吏,康熙原本甚为器重。 但是这折子中,出现的是曹颙的名字,康熙就有些不乐意了。 曹家这个二等伯,与其说是康熙恩赏给曹寅的,还不如是恩赏给曹颙的,就是为了抬举他的身份,使得他在京城中,能直起腰板说话。 康熙还记得清楚,曹颙初上京城,之所以被八旗纨绔欺负,就是因为出身卑微、门第不显的缘故。 曹颙娶了郡主,袭了伯爵,又是位高权重的户部侍郎,身份早已今非昔比。 别说年羹尧只是二品总督,就是封阁拜相,升为一品大学士,路遇曹颙,按照规矩也得避让。 年羹尧在四川嚣张,是展朝廷威风,震慑地方;在京城横,就有些得意忘形,与人笑柄。 换做是其他人,康熙还不至于这般恼。 涉及到曹颙,康熙就有些不自在。曹颙有些不争气,缺少年轻人的干劲,康熙见不得他松快,时常敲打敲打。 他自己能动能训斥,不代表他能允许别人“欺负”曹颙。尤其是现下,曹寅兄弟相继病故,曹颙年纪轻轻,就支撑家族门户的情况下。 而这个“欺负”曹颙的,还是他向来器重,近期正想要抬举的年羹尧,这叫什么事儿。 他冷哼一声,将折子摔到抗桌上。 炕边,摆放着一张小几,几案上摆放着文房四宝,几案后坐了内阁学士兼吏部尚书张廷玉。 张廷玉低着头,手中攥了笔,抄写条陈。 康熙摔折子的声音、冷哼声,都落在他耳中。他心中战战兢兢,脑子里飞速运转,想着朝廷内外有什么事,让皇上生怒的,却是一时找不到头绪。 这会儿功夫,就听康熙扬声道:“张廷玉!” 张廷玉闻言一禀,忙起身应道:“臣在!” “四川总督年羹尧兼理陕西总督事务的谕旨重拟。”康熙沉吟片刻,吩咐道。 “臣领旨。”张廷玉躬身应了,而后在再次坐到几案后,拿起笔来,静待康熙口谕。 “改兼理为署理,再命他就弹劾之事,上折自辩!”康熙的声音冷冷的,不满之意,溢于言表。 张廷玉听了,心里莫名松了口气。 只要不是涉及太子复立就好,好不容易万寿节后,皇上开恩,将大学士王掞放了出来,要是再闹出点什么来,这位老相爷怕是不能善终。 不管外人怎么看,张廷玉作为正宗的孔孟子弟,心中对这老相爷的风骨还是钦佩的。 年羹尧近日横行京城之事,张廷玉早有耳闻,心下颇是不以为然。就同年羹尧看不惯曹颙一样,张廷玉心中也看不惯年羹尧。 他比年羹尧大七岁,都是官宦子弟,却是同年,都是康熙三十九年的进士。可是年羹尧这进士的含金量,向来为人诟病。 年羹尧是康熙三十八年的举人,名列顺天府乡试第三十四名。 放榜后,就有应试士子揭帖,拉开该年的科场**案。传言中,年羹尧之父,时任湖广巡抚的年遐龄,馈赠考官一万两。 当年顺天府乡试,以重试落幕。年羹尧最后仍在榜单上,这轰动一时的“科场**案”最后以“落第士子嫉妒冤诬”结案。 张廷玉也是当年应试士子,自然也晓得一些内幕。朝廷为了维护颜面的结案之词,自是不可信。 而后,两人选为庶吉士,三年后初次授官都是翰林院检讨。 数年后,年羹尧为内阁学士,外放为四川巡抚,成为当朝最年轻的封疆大吏,风头一时无二。 张廷玉,却入直南书房多年,一步一步,直到前几年,才升到内阁学士位上。 年羹尧看不惯曹颙年纪轻轻就跃居高位,却不想也有不少人瞧着他年轻不顺眼。 在张廷玉这样的汉官眼中,年羹尧之所以而立之年就为封疆大吏,不是他有什么卓越的才能,是因为在旗的身份所致,才得以幸进。 既是幸进,皇帝恩典,就该好好听话做奴才,这般招摇,不是小人得志是什么? 不过,不满归不满,张廷玉御前当差多年,早已练就一副不动如山的本事。他手腕轻动,已经草拟好一份旨意。 待写到命年羹尧上折自辩,他的嘴角微微地动了动,竟是好奇年羹尧看了这谕旨,会是什么脸色儿…… * 安定门内西北角,花园胡同。 这里是年宅,是年羹尧之父致仕前修建的宅邸。是四进的院子,年希尧、年羹尧兄弟在京时,皆居于此处。 宅子西路,就是年羹尧早年的旧居,如今他的长子江浙道御史年熙居于此处。 书房中,年熙看着父亲,带着几分羞愧道:“都是儿子不好,连累父亲清名受损。” 原来,接连弹劾年羹尧的两位御史,都是年熙督察院的同僚。其中一位,还是早先江浙道御史最有力的竞争者。 那位御史,在督察院当了十来年差,按照履历,绝对有资格升任江浙道御史。只是寒门出身,没有后台,最后是年熙横空出世,占了江浙道御史的缺。 年熙虽晓得,无风不起浪,若没有父亲的倨傲,也不会引来御史侧目,但是“子不言父过”,他只能反省自身。 通过这件事,也让他警醒。 这不过是个毫无背景、没有任何势力的小御史,心中记仇,都能咬人一口报复;江浙道那边,牵扯到朝中各方势力。 他要做个好御史,到底是为家族争光,还是为家族埋祸? 年羹尧见儿子隐隐地露出几分憔悴,皱眉道:“不遭人嫉是庸才,不过是几只跳梁小丑,胡乱叫嚷,不必放在心上。这些日子,瞧着你又瘦了,太医是怎么说的?不可太熬神,你若再这么心思重,这御史不做也罢。” 年熙听了,想起曹家那三柄如意,道:“父亲,皇上对曹家向来恩重。曹颙虽没什么,到底还要看在平郡王的面子……” 年羹尧没等他说完,就摆摆手道:“好了,好了,真是啰嗦……往后在家中,少提这些没用的,要是传到老太爷耳朵里,老太爷又要胡思乱想……” * 金鱼胡同,十三阿哥府。 今年巡行塞外的随扈名单已经下来,十位皇子随行,为历年随扈皇子人数最多的一次。但是,十三阿哥并不在这十人中,而是同五阿哥、十二阿哥、十七阿哥留守京城。 四阿哥得了消息,怕十三阿哥难过,专程过来探望。 十三阿哥却是不以为意,道:“四哥,不管是在皇阿玛跟前,还是留守京城,都是为皇阿玛尽孝,为国尽力。况且旁人怕京城酷热,弟弟却是恰恰相反,耐得住热,受不得寒的。塞外风硬,皇阿玛留我在京,说不定正是因心疼我。” 他说的是他的风湿,四阿哥见他精神还好,并无不快之处,也算放了心。 再想想,京城留下这几位,都不是精干皇子。十三阿哥在其中,也算是处理政务的翘楚,趁机多熟悉熟悉政务,也算是好事。 十三想起近日年羹尧在京城招摇的传闻,对四阿哥抱怨道:“四哥,早年瞧着年羹尧还算知礼,怎么当了十几年的封疆大吏,反而不懂规矩了?往公里说,曹颙是超品伯,身份比他高了不是一分、两分;往私里说,他是四哥的门人,曹颙是四哥的亲侄女婿,算是他的半个主子。今日他要曹颙避道,明儿是不是我见了他,也得给他避道?” 四阿哥听提及此事,也是莫名心烦。 年羹尧的骄狂,四阿哥比外人知晓得更深。如今又闹出御史弹劾来,虽说其中固然有年熙得罪人的缘故,也是年羹尧行事不够恭谨,将小辫子递到旁人手中。 偏生,四阿哥一句重话都说不得,还得顺毛哄着。 “想来是他对曹颙有些成见的缘故,在旁人面前,他也没有什么不当之处……前些日子,我还特意说了,叫他看在你的面子,给曹颙留几分余地……”十三阿哥与年羹尧都是四阿哥极为看重之人,四阿哥不愿十三阿哥同年羹尧生了嫌隙之处,如是说道。 不听这话还好,听了这个,十三阿哥心里更是犯嘀咕。 以卑蔑尊,让曹颙避道,这就是给他十三阿哥“面子”?这样的“面子”,真是让人心里膈应,还不若不给的好。 只是他也听出四阿哥话中尽是维护之意,想着年羹尧是四阿哥的内亲,年氏在雍亲王府倍受宠爱,地位仅次于嫡福晋,十三阿哥就知趣地没有多说什么,将话题转到圣驾即将出京之事上…… * 有一有二有三,这“偶遇”三次后,曹颙就将年羹尧的事情撂到一边,等着看热闹。 毕竟他这个户部侍郎不是摆设,每日里各种杂务也是繁琐得紧。加上十六阿哥已经露出消息,他在今年的随扈名单上,这家里家外也要妥善安置。 幸好小五要先在吏部主持下,学习半年,不至于马上补缺出京,所以两府事务可以都托给小五。 数日之间,就有御史闹腾起来,年羹尧的“跋扈”,就成了众所周知之事。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并不意外。因为早有九阿哥在旁,虎视眈眈,等着抓年羹尧的把柄。 年羹尧早年可是做墙头草的,在八阿哥跟前极尽钻营,直到二废太子,八阿哥受了申斥,失了圣心,年羹尧才开始做雍亲王府的好奴才。 在九阿哥眼中,年羹尧就是背弃八阿哥的小人。 更不要说,如今十四阿哥在西北军中,被年羹尧辖制后方,两人这几年也摩擦不断。 不过,曹颙也晓得,这些小打小闹,不过给年羹尧添些恶心,不至于伤筋动骨。 他已经得了消息,晓得年羹尧要兼理陕西巡抚之事,还知道新定下的四川巡抚,就是前两年被十四阿哥弹劾免官的原吏部侍郎色尔图。 现任陕西总督鄂海,被调离总督位,协办西北军的粮饷银,明面上看着是为十四阿哥安排一个合心的助力,实际上将与十四阿哥交好的鄂海调离地方。 外人眼中,最受皇帝“宠爱”的“大将军王”,被忌惮防范到这个地步。 从这些看来,后世那些所谓康熙有意传位于十四阿哥的传闻,多为杜撰。 君心难测,莫过于斯。 气焰滔天的十四阿哥,张扬嚣张的年大将军,他们的得意都是皇帝的提拔而升,都是皇帝的加恩而助长。等到提拔到到差不多,再也不好加恩时,就要被皇帝厌弃。 怕是康熙心里,也没想到西北战事会拖了这许多年。 若是真让十四阿哥在军中势力大涨,那往后他要是得不着储位,就会成为朝廷的祸患。 这些人兴衰荣辱,曹颙自不会放在心上。随扈出京,曹颙这个品级,是能带家眷的。 其他能带家眷的官员,就算妻子操持家务,不方便随行,也有侍妾或者屋里人跟着侍候。就像梳头、铺床这些,总不好叫小厮打理。 曹颙成亲十二年,只有初瑜一妻。 早年紫晶在时尚好,初瑜能随丈夫出行;如今紫晶病故,上要侍候婆婆、下要照看儿女,中间还要执掌家务,初瑜如何能抽身空? 曹家在热河有别院,其中也有丫鬟下人。但是初瑜都不熟,怎么放心让她们侍候丈夫? 思前想后,初瑜还是从梧桐苑的“乐”字辈的丫鬟中,挑出两个本分的,跟着两房家人,先行一步,往热河别院做准备。 这几年,她的陪嫁丫鬟都相继出嫁,后补进来的丫鬟,就都以“乐”为首字起名。 对于妻子的安排,曹颙不置可否。 早年随扈,没有丫鬟在跟前,小满也会梳辫子。 如今那边又有别院,下人不少,实不必如此费事。但是妻子用心安排,曹颙也就不啰嗦,随她心意了…… 眼看圣驾就要出京,得了年羹尧“署理”陕西总督事务,曹颙不禁大笑三声。 “署理”、“兼理”,一字之差,前者是“临时委任”、“暂代”的意思,后者却是正式执掌总督印。 名不正则言不顺,年羹尧只有更嚣张,才能将陕西上下的官员收拾得服帖。 “西北王”的名号,从这个时候就该开始“奠基”了吧…… 曹颙的好心情没过半天,就听到一个令人胆颤心惊的消息,七阿哥坠马…… 第八百九十三章 智斗 第八百九十三章智斗 曹颙得到七阿哥坠马的消息时,是在户部衙门里。 顾不得回家更衣,他穿了官服,就急匆匆地往七阿哥府去。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意外?要是猜得没错,八成是七阿哥为了长子回京而使的“苦肉计”。 可是这招别人使的,七阿哥用起来却凶险。因为,他腿脚不便。 到了七阿哥府,上下已经是一片惨淡,每个人神色都带了惶恐。七阿哥是王府顶梁柱,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不知多少人要担干系。 十六阿哥也在,他本在太医院安排随扈太医之事,得了七阿哥坠马的消息,同太医一道过来。 见曹颙满头大汗的赶来,十六阿哥面色沉重,一句劝慰的话都说不出。 看到七阿哥的那刻,曹颙不禁跟着揪心。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炕上,面色青白、牙关紧闭,额头却擦掉半块皮,看着甚是骇人。不仅如此,半边裤子,已经被血浸透。 一位太医正拿了剪刀,剪开七阿哥的裤腿。膝盖以下,血肉模糊,叫人不忍相看。 七福晋与侧福晋纳喇氏在屋里照看,因曹颙是女婿,十六、十七这两个小叔子岁数隔得远,倒是没那么多避讳。 看到七阿哥生死不知的模样,纳喇氏已用帕子拭泪,七福晋也红了眼圈。 等太医给七阿哥的伤口包扎好,又仔细诊了脉,退到外间来。十六阿哥已经迫不及待:“林太医,七爷伤势如何?” 林太医面色有几分沉重,道:“十六爷,王爷脉象不稳……甚是凶险……” 曹颙在旁闻言,已经面色惨白。 七阿哥素来行事谨慎,就算是想要施“苦肉计”,也不会做买通太医那种授人以柄之事。毕竟,欺君是大罪,身为皇子,更要忌惮。 这能让太医说出凶险,实是令人担心。 其实,他多虑了。除了负伤,还有药物能紊乱脉象,只是曹颙不精通医术,没想到此处,才会这般忧心。 七福晋与侧福晋两个,听了林太医的话,也都摇摇欲坠。 这会儿功夫,弘倬、弘昕、弘景三个小阿哥也都赶过来,看到屋里众人皆肃穆哀凄,也是忧心不已。 虽说曹颙刚娶妻时,无法将三十出头的七阿哥当成长辈看待,但是相处十多年来,得了这位岳父不少照拂,曹颙也不是铁石心肠。 如今,瞧着七阿哥伤重垂危,曹颙如何能心安? 弘曙兄弟即便不能承爵,七阿哥还有其他儿子,左右这王府落不到外人手中。 曹颙巴巴地关心弘曙,几分是看在小舅子的情分上,更重的则是为了让孩子们不失去母族庇护。 眼前说旁的都没用,只能等着七阿哥好起来。 不过,总不能白让七阿哥遭这个罪。刚好十六阿哥要往畅春园亲禀,这涉及一个皇子郡王安危之大事,十六阿哥也不敢隐瞒。 曹颙让弘倬他们看护七阿哥,自己个儿送十六阿哥出来。 “好好的,怎么就‘惊’了马?七哥向来老实,还遇到这个,真是叫人着恼!”十六阿哥咬牙切齿道:“等回禀了皇阿玛,一定要查个清楚,为七哥讨个公道。” “十六爷……”曹颙不愿骗十六阿哥,但是也没法子,毕竟他不得传召,见不到康熙,只能请十六阿哥传话,哑着嗓子道:“岳父万一……弘曙还在西北……” 十六阿哥点点头,道:“是了,七哥如此,总要有人在王府主持大局。弘倬这小子,都二十好几了,还毛毛躁躁的。” 十六阿哥带着随从,骑马出城去了。 曹颙转身回王府,弘倬正满脸阴郁地走过来,要去马房那边查看。 京城权贵之中,坠马而亡,并不是什么稀罕的死法。 曹颙也怕这“坠马”之事,被查出什么“蹊跷”,随同弘倬同往。 马夫陈德,早已在七阿哥坠马后,就被王府总管使人捆了。曹颙他们过来时,陈德堆坐在墙脚,耷拉个脑袋,一动不动。 使得七阿哥出事的座骑,是匹枣红马,御马苑里出来的。看着彪壮不说,皮毛还跟锦缎似的,油光铮亮,卖相绝佳。 就连曹颙这样的半吊子,不懂相马的,每次瞧见岳父这座骑,都忍不住多瞄上几眼。 这匹枣红马,是七阿哥的心爱之物。不说别的,就说这饲料,都是见天儿的黄豆拌鸡蛋。 早年还有御史,为这个弹劾七阿哥“过奢”。许是康熙因腿疾的缘故,对七阿哥多有宽容,最后弹劾之事不了了之。 就是这般彪俊的马,现下的模样却不好看。后背上,有斑斑血渍,这马也失去平素的沉稳,不停地用蹄子刨地。 弘倬见这马瞧着不对,想要近前查看,被大管家给拦下:“二阿哥,近前不得,这马马背受伤,正暴烈得很。” “马背受伤?”弘倬瞪着眼睛,喝道:“怎么回事儿?” 大管家满脸悲愤,指着一边捆着的陈德道:“都是那丧良心的东西,在爷的马鞍里动了手脚。” 原来,这马夫陈德,养马虽是好手,却是个爱赌的。 因赌博成瘾,前些日子连妻儿都给卖了。七阿哥晓得后,训斥了他一番,将他妻儿赎回,算是大恩。不想这陈德怎么就丧心病狂起来,竟是要谋害王爷。 弘倬自看了父亲重伤的模样,肚子里就狠憋了一股火。听了大管家的话, 他横眉竖目,奔上前去,一脚就揣在那马夫身上,喝道:“死奴才,竟敢害阿玛……爷要活剐了你……” 那陈德本是耷拉着脑袋,堆萎在墙角,挨了一脚后,身子就歪到一边,重重地摔在青石板上。 “咦?”曹颙发现不对,忙一把拉住弘倬,道:“等等!” “等什么?这样的奴才,多容他活半刻,都让人气闷!”弘倬带着怒气道。 看着倒地那马夫已经青紫的脸,七窍流血,曹颙道:“不用剐,人已经死了……” * 畅春园内,清溪书屋。 除了几位大学士与三阿哥与四阿哥,户部两位尚书也在。今日御前论的除了西北战事,就是蒙古各部赈济之事。 户部没有多余的银子,这连年大旱后,草原上河流锐减,又不能学前些年,叫理藩院安排人过去教蒙古人捕鱼。 可是蒙古人既求到朝廷,朝廷也不好束手旁观,所以康熙就招人合议此事。 说到底,还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但凡户部银库宽裕些,赏赐些银两给那些蒙古王公,就能安抚住他们。不过是笼络人心,让他们老实罢了,至于蒙古牧民的生死,朝廷哪里会放在心上。 这些年朝廷打着“重用”蒙古人的旗号,但凡有战事,都从蒙古大量征调兵马,安排在战事最前线,不过是变相的“减丁政策”。 听说议的是蒙古少粮之事,四阿哥的眼前浮出一人。不是旁人,就是户部侍郎曹颙。 曹颙丁忧那几年,可没干旁的,就留心侍候庄稼了。因这个缘故,四阿哥对土豆、苞谷这两种富贵人家罕见的贱物颇为关注。 待知道土豆亩产能达到一千多斤,好地甚至两千多斤的时候,四阿哥着实震惊了一把。 要知道,这个时候上等良田亩产也不过两石、三石粮食,三百多斤。土豆不挑地,产量还是其他粮食的数倍。 前几年开始,土豆与苞谷在河南府试种,而后三年河南府再也没有要过朝廷赈济。 要知道,这河南府,多山多丘,土地贫乏,百姓生活向来凄苦。十年里,倒是有七年,需要朝廷赈济的。 这是这蒙古人若不愁口粮,人口孽生…… 四阿哥除了是臣子,还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除了百姓民生,也不会忘了社稷江山。 因此,他没有当着大学士、两位尚书开口,而是想着单独禀奏,听听皇父的意思,再说此事。 显然,七阿哥出事的消息,还没有传到御前。 听到魏珠回禀,说十六阿哥求见时,康熙还以为他是来说圣驾明日启程之事,便点头叫宣。 太医院最好的太医,都在畅春园当值,十六阿哥还想着请旨再派太医过去,怕关城门,出了城后,就策马狂奔。 进了园子后,他也是一路疾行。 到御前时,他还喘着粗气,脸色涨红。虽说心焦,他也没有忘了分寸,看了几位大学士、尚书两眼,跪下道:“皇阿玛,儿臣有急事禀奏!” 康熙见他风尘仆仆的,额头上汗津津的,直觉得心里“突突”的。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莫不是咸安宫那边发生什么变故。 或者是,兵变? 历朝历代,太子逼宫,不是稀罕之事儿。 他耷拉下脸,对几位大学士与尚书道:“跪安吧!” 至于三阿哥、四阿哥,他却没有打发走。若真有事,这两个掌部儿子就不能离了眼前,要不然谁会晓得出现什么变故。 他实是有些草木皆兵了。 却不想想,这些皇子叫他给修理的差不多,有几个还有人望、有能力,在京畿重地发动兵变的。 见朝臣们退下,十六阿哥膝行几步,哽咽着说道:“皇阿玛,七哥坠马,看着不大好……还请皇阿玛恩典,使太医过去……弘曙那边,怕也要速速回京,才……才稳当些……” 虽不是同母所出,但是因曹颙的关系,十六阿哥这些年同七阿哥也算亲近。 现下想到因坠马重伤不治而亡的宗室,不乏前例,十六阿哥也担心得紧。 听了头一句话,康熙不过是皱眉;听打最后,身子不由地颤了颤,手臂狠狠地扶住炕枕。 三阿哥、四阿哥两个,也都跟着变了脸色。 不管兄弟感情如何,若是正常的生老病死,不过是感慨一声,但是这有“坠马”二字,其中可发挥的余地就大了,谁晓得会扯到谁身上去,怎不叫两人胆战心惊…… * 十六阿哥领着两位御医,到安定门城门外时,城门早已关了多时。 十六阿哥出示了康熙的手谕,但是这开城门是大事,城门使也不敢自作主张,使人快马报往九门提督衙门。 十六阿哥等了大半个时辰,直到九门提督隆科多亲自过来,这城门才缓缓而开。 耽搁这许久,十六阿哥心里恼怒不已。但是隆科多身份在,论起来他也要叫声“舅舅”的,只能忍下这口怒气。 距七阿哥坠马,已经过了半日,隆科多自然也得了消息。 现下见十六阿哥奉旨带太医进城,就晓得这是往七阿哥府上去的。 他也怕耽搁了那边的诊治,自己落埋怨,忙跟十六阿哥解释道:“十六爷,并非臣多事,实是奉了皇上旨意。即便有皇上旨意,也要臣亲眼确认了,才能开启城门。” 十六阿哥闻言,心下一动。 看来皇父对隆科多还真是非同一般的信任,只是不知道,这般安排防范的是哪个。 “大人公事公办,并无不是之处。七哥那边不知情形如何,我今儿先行一步。这么晚了,还折腾大人一次,大人勿怪。等七哥伤好了,我们兄弟请大人吃酒。”十六阿哥甚是恳切地说道。 隆科多见十六阿哥并无异样神色,放下心来,亲自陪同十六阿哥,往七阿哥府去。 要说十六阿哥带来这两位太医,也是外科骨科上的高手,但是七阿哥昏迷不醒,这脉象孱弱,也使得两位老太医心里没底。 他们都是太医院里的老油子,自不肯说大话,白白地担了干系。 于是,这七阿哥的病就确诊了,伤得“极重”,一条腿骨折,头上受创,甚是“凶险”。 曹颙在七阿哥府待到二更,因明日还要凌晨起来,往畅春园去,准备随扈出行之事,所以他在太医“确诊”后,就别了众人,回府去了。 七阿哥骨折的那条腿,是他有疾的那条腿。额头上虽看着渗人,但是伤处并不是撞击而成,而是擦伤。 加上陈德的服毒而亡,曹颙已经能断定,这确是七阿哥一手筹划。 至此,他才算安心些。 七阿哥有备而来,不会让自己真的凶险,顶多是“有惊无险”。 倒是初瑜那边,曹颙又不能实话实说,省得她在外人面前露出马脚,叫人生疑。 当夜,淳郡王府已出嫁的大格格就乘了马车,回娘家侍疾…… 曹颙回到府中,才晓得下午已致仕原湖广巡抚年遐龄过府拜见,在曹家吃了半盏茶离去。 “怎么不使人去寻我?”曹颙听了,不由有些皱眉。 如今,外人眼中,正是自己与年羹尧有嫌隙的时候。年家这个年将八十的老爷子亲自上门,没见到自己面,还不知外人会怎么编排。 “老爷,小的原是要使人去王府寻老爷的,被年老太爷拦住。他说既是老爷有事,他改日再过府拜访,而后就走了。”曹元躬身说道。 “这老狐狸!”曹颙咒骂两声,揉了揉额头:“指定是故意的……” 以年家的身份地位,晓得随扈大臣名单,不是难事。 选在今日下午来拜见,又是在七阿哥府出事的时候,来个“访而不遇”,还不给曹颙留下回访的时间,要说这老爷子是无意的,鬼才相信…… 第八百九十四章 规劝 第八百九十四章规劝 四月十六,本是圣驾出京的日子。 随扈的皇子阿哥、文武大臣,都是丑正(凌晨两点)从西直门出城,曹颙也不例外。但是他的行李却没有带,也没有像其他大臣那样准备长途跋涉用的马车,而是策马出城。 他的怀中,揣着连夜写好的请旨折子。因七阿哥重伤,奏请延时赴热河。 他是七阿哥的半子,淳王府的额驸,自不能在七阿哥生死攸关时,还混不在意地随扈出京。 早早地赶到畅春园外,他使人递了折子进去。 畅春园前,车马云集,不管是随扈的皇子宗室、文武大臣,还是来恭送圣驾的百官,都齐聚如此。 八旗护军已经休整完毕,等到康熙銮驾出园子,便能即可启程。 不过,直等到巳初(上午九点),日头渐足,也不见有什么动静。畅春园前的官员们,已经开始交头接耳。 不少内务府官员,正为出行事前后忙碌,伊都立就在其中。曹颙见状,拦住他,问道:“见到十六爷没有?” “寅初(凌晨三点)见过,曹大人寻十六爷?”伊都立问道。 曹颙点点头,道:“嗯,若是大人见了,还请知会十六爷一声,就说曹某找他。” 伊都立前几日开始,就常驻畅春园,预备圣驾出京之事,所以还不知七阿哥府的变故。 他是晓得曹颙与十六阿哥的交情的,没有多想,满口答应,还专程使了两个内务府属官,往园子里寻十六阿哥。 没等十六阿哥露面,就有内侍捧了圣旨出来,圣驾延迟至四月十八日出京,众皇子阿哥与宗室进园子,文武大臣散去。 众人跪听圣旨,神色各异。 到底为何圣驾延迟出京,莫不是龙体欠安? 皇上今年六十九了,明九年,加上自太后薨后,皇上的身子骨就大不如前。 即便有人消息灵通,晓得七阿哥出事,也不会将那个同圣驾延迟出京联系起来。 毕竟,皇上膝下有二十多位皇子,七阿哥出身不高、能力不显,向来不被皇上重视。 只有曹颙,立时就想到七阿哥那边,有些不安。 对年迈的帝王来说,儿孙强悍,果然要防备;像七阿哥这样让他安心的儿子,偶尔引起他的“慈爱”之心,也不无可能。 说起来真是令人可笑,当年八阿哥重病之时,康熙怕他死在海淀园子,圣驾路过不吉利,下旨命将他迁回城里。 狠心如斯的,就是帝王,如今说不定又上演“慈父”戏码。 左右还有两日功夫,今日折子没下来,明日再上一折好了。 曹颙心里打定主意,就策马上前,寻了户部尚书孙渣齐与田从典的马车,同两位尚书请了假,先行一步进城去。 待到了七阿哥府,曹颙却是被拦在大门外。 看着全身武装的护军,还有手握佩剑的侍卫,曹颙有些皱眉。 七阿哥昨日“坠马”,并不是随意而为,专程选在圣驾出京前一日,必定有他的用意。 许是想着京城重要人物都出京,这“养伤”也能自在些,不容易出纰漏。 圣驾延迟出京,已经是出人意料,看着架势,是要圣驾亲至,曹颙手心有些冒汗。他脑子里飞速运转,想着七阿哥“坠马”之事前后,是否留有破绽。 康熙是老人不假,却不是寻常的老人,就算没有证据,只要引得他起了疑心,对七阿哥来说,都是祸端。 “是曹颙来了!”得到侍卫通报,疾步而来的是十七阿哥。 “这是王府大额驸。”十七阿哥对那两个侍卫道。 那两个侍卫,这才躬身见了个礼,侧身到一旁。 曹颙方才早已报了身份,但是他们小小侍卫,没有上头的旨意,也不敢随意放人进府。毕竟,他们受命镇守王府,肃清闲杂人等,恭候圣驾。 “十七爷,王爷醒了么?”曹颙也不啰嗦,开口问道。 十七阿哥摇了摇头,道:“还昏迷着,听说昨晚至今一直高热不退,七嫂与大格格床前侍疾,到现下还没有休息。” 说话间,两人进了王府二门。 因圣驾要亲至,二门外也安排了侍卫把守。 走到七阿哥的寝室,就见弘倬、弘景兄弟两个红肿着眼睛,坐在外间的椅子上。 见十七阿哥同曹颙进来,他们兄弟俩皆起身,给二人请安。 弘倬还好,已经是大人,长得又魁梧,不过是脸色有些憔悴;弘景才十一,熬得小脸发白,身子已经打晃。 看着他们兄弟穿着打扮,还是昨日的,曹颙不由皱眉,问道:“你们守了一夜?” 弘倬他们忧心不已地点了点头,曹颙叹了口气,对弘倬道:“弘曙不在,你是王府最大的阿哥,如今王爷正伤着,你也当多担待些。六阿哥还小,固然孝心可嘉,也要不好照顾,不要病了,让亲长们更操心。” 弘倬听了,有些羞愧,低头道:“姐夫说的是,是我粗心,没顾得上照看弟弟。” 弘景见是因自己的缘故,哥哥挨了说,忙道:“姐夫,是我自己要守着的。我担心阿玛,回去也睡不着。” 在去年淳王府小阿哥出生之前,弘景都是王府的幼子,七阿哥颇为疼爱,父子感情甚好。 看着弘景信誓旦旦的模样,曹颙也不好多说什么。 毕竟,岳父身份所致,这小舅子们也不是他随意能教训的。尤其是弘景,因是初瑜异母弟的缘故,同初瑜这个姐姐不亲,跟曹颙更是一年到头见不了两遭。 只是连年幼的弘景都守着,却不见弘昕,曹颙心下一沉,问弘倬道:“额娘病了?” 弘倬虽是二十几年岁的大小伙子,但是在父伤母病的变故下,也不禁有些惨然,道:“嗯,大嫂守着半晚,有些熬不住,天亮后姐姐让弘昕去侍候了。” 这会儿功夫,里屋早已听到外头的动静。 初瑜打里头出来,先对着十七阿哥蹲了蹲,抬头望向丈夫时,眼泪已经忍不住滚落。 “岳父吉人天相,定能平安化劫,你不要胡思乱想。”曹颙上前两步,低声说道。 初瑜的身子瑟瑟发抖,低头拭了泪,抬起头来,对曹颙道:“额驸递了请假折子了?” “嗯!”曹颙点点头,道:“不过还没见到皇上,折子还没批下来。十七爷说,午后圣驾会过府,到时我再请旨看看。” 听说康熙要驾到,初瑜姐弟没有任何喜悦之情,反而越发不安。 她们也能想到,要是他们的父亲伤势无碍,本当今日出京的皇玛法怎么会巴巴地移驾王府。 看着妻子痛苦的模样,曹颙甚至内疚,差点忍不住就要将她拉倒一边,告之实情。 不过,他还是没有妄动。 七阿哥就算是拳拳爱子之心可悯,但是“欺君”就是“欺君”,不管是康熙,还是四阿哥,都不会容忍这点。 这件事,还是烂在肚子里,当成永久的秘密,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他伸出手去,轻轻握住妻子的手,低声道:“放心,我这就使人往寺里施银子,为岳父祈福。眼看就五月了,咱们将稻香村的收益拿出来,在街上散冰、散凉茶……” 初瑜已经忍不住,眼泪簌簌而下,使劲地点了点头。 屋子里一片愁云惨淡,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就是十七阿哥,眼睛也觉得有些酸涩。 这时,就有王府内总管进来禀告,圣驾已经到府,正带着三阿哥、四阿哥、十六阿哥往内院来,其他皇子阿哥,都奉旨在前院等候。 众人听了,赶紧出了屋子,才走到院子里,就见康熙带着众人迎面而来。 众人赶紧跪迎,康熙止住脚步,目光从十七阿哥与曹颙身上扫过,开口道:“起吧,七阿哥现下如何了?” 这却是问十七阿哥的,凌晨十六阿哥回园子复命,因见他乏得厉害,康熙就命十七阿哥先行一步,带人过王府这边照看。 “回皇阿玛的话,七哥还昏迷不醒……”十七阿哥躬身,带着几分沉重回道。 康熙神色一黯,抬步进了院子。 这会儿功夫,初瑜也扶了七福晋出来,在门口跪迎。 看着这娘俩憔悴的模样,康熙脸上露出几分慈爱,摆手叫起,道:“朕会命最好的太医给七阿哥诊治,会用最好的药。朕的儿子,都是有出息的,不会做不孝之人。你们不要害怕,好好照看七阿哥,就是爱新觉罗家的功臣。” 七福晋与初瑜都是流着眼泪,谢了圣恩。 三阿哥与四阿哥站在康熙身后,心中的震惊无以伦比。眼前这位露着慈爱的老人,真是他们的皇阿玛? 曾经何时,只有元后所出的二阿哥,才是真正被皇父当成是儿子,严厉教导,又不失慈心;其他人,君臣之分,如楚河汉界一般。 看着康熙因年迈而有些佝偻的身影,看着他花白的辫子,十六阿哥却是心里堵得慌。 昨日,他见到弘倬兄弟的惶恐。 对儿子来说,父亲是大树,能让他们这些小猢狲得以受到庇护,得以逍遥自在。 要是有一日,皇父有什么不妥当,他许是比弘倬兄弟还可怜。弘倬还有同胞手足,自己有同胞兄长,却是无骨肉之情。 亲眼看过七阿哥的伤势,又听了太医惶恐的禀奏后,康熙的脸色很难看。 他瞪着那两个太医,像是要杀人似的,吼道:“无论如何,都要治好七阿哥!” 那两个太医跟吃了黄连似的,不敢背负这个责任,也没胆子抗旨,只能面如死灰地叩头领旨。 走之前,康熙还是下旨,命人驰驿往西宁送信,召弘曙回京…… * 年宅,内院正房。 看着坐在炕上,用玉石镇纸砸核桃的老太爷,年羹尧只觉得头疼。 “爹,您为何去曹家?这算什么,儿子的面子还要不要了?”年羹尧刚从畅春园回来,听到老太爷昨儿去曹府“拜见”的消息,连补服都来不及换,就奔过来相问。 “面子?你年大总督好大的面子!”老太爷砸开个核桃,送了半颗核桃仁到嘴里,使劲嚼了两下,冷哼着说道:“就算是兼陕西总督,二品还是二品,你张狂什么?” “爹,儿子问的是您到曹府去的事儿?”年羹尧梗着脖子,粗声问道。 “还不是你这不孝子,平白地就得罪人,我这糟老头子,不想被你吓死,只能舍了这张老脸去赔罪!”年遐龄见儿子没好气,也有些恼了,拉下脸道。 年羹尧听了,皱眉不已。 他都奇怪了,父亲致仕前,做了十来年的封疆大吏,为何是胆小如鼠的性子。 前两年,爆出三阿哥门人孟光祖出京敛财案时,年羹尧被问罪,听了巡抚印,老爷子就吓得大病一场,差点没过去。 如今,不过是同曹家起了点磨擦,他就不顾身份,上门“赔情”。 年羹尧只觉得面子都让老爹给丢光了,但是做儿子的也只能生受,不好说旁的,讪讪道:“曹家算什么,就是得罪了,又能怎么着?爹就算不为儿子想想,也要为大哥想想。大哥总有起复之时,要是补了京堂,与曹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多是难堪。” 年遐龄见年羹尧强词夺理,越发着恼:“有什么难堪的?你耍你的威风,还不兴我们消停地过日子?曹颙在京多年,为人行事,何时被人挑过错处?你当你威风了?却不晓得已经成了笑话。你拉个人问问,在京城权贵眼中,巡抚总督算什么?说句难听的,都比不上王府的一条狗。你不晓得自己个儿分量?那你怎么还巴结孟光祖?如今外人多奉承了几句,你就轻了骨头,不知好歹起来。” 年羹尧被骂得涨红脸,使劲地攥着拳头,喘着粗气不说话。 他做了十几年的封疆大吏,已经习惯独断乾纲。即便眼前的是他生身之父,这逆耳忠言,也是丁点儿听不进去。 知子莫若父,年遐龄见他如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老爷子长吁了口气,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去吧!” 待年羹尧出去,老爷子坐在炕边,寻思了半晌,才使人叫长子年希尧过来,吩咐道:“预备份重礼,你亲自送到曹颙府去!” 年希尧听了,有些发愣,道:“爹,曹颙今年随扈,不是今儿就出京么?” 年羹尧回来没提,他们还不晓得圣驾延迟出京的消息。 “当做端午节礼,就说给李夫人请安。曹织造生前,同我也有些交情……”老爷子带着几分疲惫,吩咐道。 第八百九十五章 “佳音” 第八百九十五章“佳音” 四月十七,七阿哥醒过一次。 睁开眼睛,他没有说什么,迷迷糊糊地喝了药,就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尽管如此,大家还是松了口气。 因为要赶在端午节前,到热河接受东蒙古王公的朝拜,圣驾四月十八从畅春园启程。 曹颙的请假折子批了下来,准他延迟一个月后去热河。 留守京城的是五阿哥、十二阿哥、十七阿哥,其中五阿哥与七阿哥向来亲善,十七阿哥则是兼了内务府的差事,所以他们两个经常出入七阿哥府。 等到四月二十,七阿哥坠马五日后,终于清醒过来,识人辩物,并无异常,只是虚弱了些,众人皆松了一口气。 听说皇父亲至,还下了恩旨,命弘曙回京侍疾,七阿哥潸然泪下。在炕上,他吩咐次子弘倬,代自己上谢恩折子。 五阿哥与十七阿哥皆在,少不得劝慰一番。 待他们告辞离去,七阿哥才将曹颙叫到炕边,看了他半晌,没有说话。 屋子里有其他人在,有些话不好明说,还是曹颙先开口,道:“岳父好生将养,也省得大阿哥回来看见难过。” 七阿哥看着曹颙,微微地颔首,翁婿两人交换了个彼此才懂的眼神。 过后,他才开口道:“听说这几日,你同大格格都在这边府里……瞅着你也乏了,回去歇着吧……” “额娘也病了,初瑜去那边侍候了……她担心岳父与额娘,就是回家也不安心……”曹颙说道。 七阿哥闻言,迟疑了一下,道:“纳喇氏病了?” “急火攻心,不过是担忧岳父的伤势。如今岳父既醒来,额娘那边心下一宽,自然就好了……”曹颙说道。 说了几句话,七阿哥也乏了,点了点头,又阖了眼睛,沉沉睡去。 这会儿功夫,就见初瑜扶了七福晋进来。 “福晋!”曹颙侧身见过,压低音量道:“岳父见过五爷、十七爷后,又睡了。” 七福晋望望躺在炕上的七阿哥,转身带着曹颙夫妻走到外间。 “如今爷醒了,侧福晋也能进米水了,你们夫妻两个不用再这么熬,还是先家去。额驸家除了亲家太太,就是孩子,也没人能替你们当家管事。”七福晋拍了拍初瑜的胳膊道。 这五、六天,曹颙中间还回过一次府,初瑜是一直在王府守着。 初瑜心里,也惦记家里。眼看着父母都由危转安,她一直悬着的心也算放下来:“是,额娘,那女儿同额驸就先回去了,过两日再过来。” 正说着话,就见内管家小跑着过来,满眼欢喜,给众人见过后,对七福晋道:“福晋,五额驸亲自过来报喜,五格格巳初(上午九点)诞下个小少爷,母子平安。” “啊?”七福晋闻言,一时没醒过神,问道:“什么小少爷?” “是五格格,平安诞下小阿哥,母子平安。”内总管重复了一遍,说道。 “这是真的?”七福晋听了,立时欢喜不已:“谢天谢地,总算是生了……哎呀,快快预备各色礼……” 她带着几分慌乱,全无平素的肃穆,手舞足蹈,一会儿说要预备这个,一会儿说当预备那个,手舞足蹈,兴奋不已。 因为五格格产期临近,七福晋早就下令,不许将七阿哥病重的消息传到温都氏家。 尽管如此,连康熙都亲至七阿哥府探视,七阿哥坠马垂危之事,在京城权贵中,并不算秘密。 王府的五额驸保进泰,只在四月十五那日露了个面,而后就再也没过来王府。 这保进泰家,同十四阿哥委实太近亲了些。他父亲鄂海,就是原陕西总督鄂海,四月里解任,奉旨专门负责西北军粮饷事务。 七福晋欢喜,初瑜只能陪着说了会儿话。 因五额驸来了,七福晋倒是不催着曹颙夫妇先回去,吩咐内管家领曹颙去前院客厅见保进泰。 弘倬在客厅陪着,正同保进泰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旗人向来重视姻亲,岳家、亲家、连襟家,都算是“贵亲”,请客吃酒时,都要迎入上席的。 曹颙与保进泰这对连襟,关系却是平平。 保进泰的父亲,经营陕西二十来年,也算是康熙的心腹重臣。只是因保进泰早年曾随父亲在陕西任上,将近成年后才回京,所以带了陕西口音。 因这个缘故,保进泰有些内向,不爱说话,同王府与曹家也不算亲近。曹颙也不是多话的性子,连襟两个,这三、四年的功夫,往来交际的次数,都是有限的。 虽说五格格产子是喜事,但是弘倬的脸色却欢喜不起来。 同样时王府额驸,曹颙同他们做儿子的一样,在七阿哥的床前守了几日;保进泰除了最初露一面,过后再也没来不说,连婆子下人都没打发过一个来问问。 他快与不快都写在脸,曹颙一进来,就瞅出气氛不对。 他怕弘倬因对保进泰不善,再同七福晋起了嫌隙,就接话话茬,提及新落地的婴孩。 保进泰一板一眼的答了,见了他外道拘谨的样子,弘倬直偷偷对曹颙翻白眼。 曹颙心里,却是巴不得保进泰同王府关系远些的。 他们家可有“十四党”的嫌疑,两家关系疏远比亲近更令人放心。 少一时,就有七福晋带着两个婆子过来。 因还有曹颙与弘倬在,七福晋也不好问女儿生产之的事儿,只问了几句小外孙的情况,像是几斤几两,胎发重不重什么的。 而其,说好后日,她过去保进泰家,参加外孙儿的“洗三”礼。 保进泰今儿过来,除了向王府报喜,主要也是为儿子“洗三”。 王府这边乱糟糟的,他怕七福晋没有功夫去自己家。听了七福晋的话,他终是心安,就算是愚钝,也能从众人疲惫而轻松的神态,猜到七阿哥转危为安。 他没有久留,陪着七福晋说完话后,就起身告辞了。 曹颙也没有再多待,等初瑜同纳喇氏别过后,夫妻两个就一道回府。 回到家后,夫妻两个先到兰院给李氏请安。 听说七阿哥已经醒过来,李氏直念“阿弥陀佛”。见儿子、媳妇都是满脸疲惫,她没有留他们多座,打发他们先回梧桐苑梳洗更衣。 曹颙泡了个澡,换了家常衣服,踱步到前院,使人传了曹元。 自打年希尧四月十七过来送端午节礼,曹颙就吩咐曹元按照年家的礼加三成准备回礼。 “使人打听了么,年羹尧何时出京?”曹颙问道。 “明日,今儿年羹尧已经包了什刹海的饭庄子,宴请京城同乡故旧。”曹元俯身道。 “拿着我的帖子,送到年家去,就说我后日过去给年老太爷请安。”曹颙稍加思量,说道。 曹元应声下去,曹颙坐在书案后,看着赵安写来的信。 赵安奉曹颙与李氏之命,与李家兄弟一路去苏州,至今已经将近半年。这信是他三月中旬写的,提到舅老爷家已经安排好船只。 三月末,舅老爷就要扶灵北上。要是没有意外,端午节前会赶到京里。 高太君已经决定随着扶灵的船只,一同赴京。 早年高太君住的院子,一直都空着,李氏自打决定接母亲进京,就使人将那边院子修缮一新,就等着苏州那边的消息了。 看来,待跟妻子交代清楚,将内宅管得严些,别再眼皮子底下有什么私藏、传递之事。 梧桐苑,上房。 孩子们巴巴地望着初瑜,天佑、恒生两个更是红了眼圈。 除了担心外公的安危外,还有就是不放心父母。兄弟两个,一个十岁,一个九岁,都像半个小大人似的。 初瑜见状,倒是有些内疚。 这几日心里就想着父亲安危,将孩子们丢到脑后。 她摸了摸天佑的头,将恒生搂在怀里亲了亲,又问了左住、左成兄弟他们母亲近日可好。 娘几个说着家常话,气氛渐渐活络起来。 曹颙站在门口,看着天佑与恒生依赖母亲的样子,却有些发愁。 这都十来岁,眼看就是大小伙子,该让他们学习**。 小家伙们之所以给初瑜请了安后,还不走,就是等曹颙回来。 等他一进来,几个小家伙已经奔上前来,“父亲”、“义父”叫成一团。 初瑜这个做母亲的,孤零零地坐在炕边,都不禁有些吃味。 曹颙问了这两日的功课,又说了七阿哥转危为安的消息。几个小家伙听了,都露出几分雀跃。 除了天佑这位王府亲外孙,其他人见过七阿哥的次数,都是一个巴掌数得过来的。 他们之所以欢喜,并不是心里将七阿哥看得多重要,而是直觉地不想让父母难过。 这些小家伙们,也晓得心疼人了。 初瑜与曹颙对视一眼,甚是欣慰。 饶是如此,曹颙也没忘了儿女教育的大事。 等孩子们退下去,曹颙就同妻子说起此事:“孩子们听话是听话,太乖巧了,也让人操心。总不能让他们以为,凡事都能依赖父母,那样的话,什么时候他们都不能真正长大。” 初瑜听到曹颙这样说,有些疑惑:“额驸的意思?” “先给他们分院子,恒生与天佑也不能总在一个院子住,左住与左成也不能老养在田氏身边。先让他们学着**看看。等过两年,十二、三了,就送他们去官学。”曹颙说道。 前面的还好,后边的一句,初瑜却是有些迟疑,道:“额驸不是说郑夫子的学问的极好的么?那孩子们还去官学?官学里什么孩子都有,听说先生也是狠打板子的。” “别人家的孩子,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孩子们渐大了,不能老圈着养,正养出一窝小羊羔来,往后大了,咱们庇护不着的时候,还不得叫人生吞了。”曹颙说道。 这权贵场上的弯弯道道,初瑜听过看过的何曾少了,晓得丈夫说得在理,道:“就依额驸说的办。” 想着离月末没多少日子了,曹颙就同妻子说了高太君将到的消息。而后,夫妻两个一同到兰院,对李氏提及此事。 李氏喜不胜收,听到文太君的灵柩也到京时,又有些感伤…… 第八百九十六章 话联姻 第八百九十六章话联姻 “这老太太,既认准了李家是好的,怎么还舍得过来?”曹佳氏嘴角露出几分讥笑,姐弟两个私下闲话,没有那么多顾忌,对于高太君的不满,她丝毫没有掩饰。 康熙五十四年,高氏进京后,将曹佳氏这个外孙女给得罪了。 原因无他,只是曹佳氏看不惯高氏将李家挂在嘴上,对待当时怀孕中的李氏不仅不体恤,反而让人糟心。 加上她对李家的重孙女亲近,对天佑、天慧他们平平,对曹佳氏所出的几个小阿哥更是带了冷淡,因此曹佳氏对这外祖母也亲近不起来。 虽说是骨肉亲人,但是打小没见过几遭,这骨肉亲情委实淡薄。 见曹颙闻言苦笑,曹佳氏横了他一眼,道:“你是大孝子,我是没心没肺的。反正我眼里,只认太太一个长辈。其他人,与我又有什么想干。你向来避着李家,这下要头疼了。” “只要太太还姓李,这关系就断绝不了。太太这几年也多有隐忍,将外祖母接过来,也算全了她的心事。”曹颙说道。 “罢了,随太太心意吧。”曹佳氏皱眉,说道。 “姐姐专程使人寻我过来,不是就问这个吧?”曹颙问道。 曹佳氏这才想起正事,犹豫了一下,道:“弟弟,今年又是选秀之年……最近不少夫人过来,跟我打听福彭的亲事,十四福晋还问过两遭。你是福彭的亲舅舅,你有什么主意没有?” 听到“十四福晋”,曹颙忙摆手道:“姐姐,千万别说完颜家的姑娘……” 曹佳氏没想到他会说这个,道:“不就是同十四阿哥家远点么,我早记在心上。你就没旁的说的?” 说旁的?曹颙是不赞成早婚的。十五、六的孩子,就早早结婚,实不利于下一代。 但是皇族宗室,向来流行早婚。曹佳氏也是十六岁就嫁给十七岁的纳尔苏为妻。 再说,像福彭郡王府嫡长子的身份,这定是要由宫里指婚的。就是王府这边想拖几年,也未必能做主。 “咦?姐夫不在,大阿哥大婚是不是该等姐夫回来?”曹颙突然想到这个,问道。 曹佳氏点点头,道:“所以这回大概会先指个侧室下来。福彭渐大了,身边总要有人侍候。” 曹颙晓得,就算是侧室,也不会是寻常秀女,指定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 福彭是嫡长子,未来的郡王,这侧室就是郡王侧福晋,不是八旗百姓家女孩儿能担当的。 “姐夫这几年在西北军中,要紧的地方,姐姐若是能自己挑人,最好避开跟西北有关联的那些人家。”曹颙稍加思量,回道。 这是实心实意为姐夫与外甥考虑,曹佳氏却是有些恼,瞪着曹颙道:“怎么,我家大阿哥就那么差,配不得侄女?” 曹颙听了,有些哑然。 这是老话了,曹佳氏疼爱天慧如女,自是恨不得留在身边一辈子。早先就同曹颙提过,因他是不愿意姑表联姻的,就当说话给推了。 现下,曹佳氏却是露出几分正经,等待曹颙的回答。 “姐姐,王府福晋虽然尊贵,但是要背负的担子也重。姐姐自己熬了这些年,就舍得天慧也跟着吃这个苦?”曹颙反问道。 曹佳氏看着弟弟,似乎要看到他心里。 “高门嫁女,低门娶妇”,是世家联姻标准。 以天慧的出身,伯爵府的嫡小姐,和硕格格亲女,完全有资格胜任郡王福晋。 “弟弟是真舍不得天慧给福彭?福秀虽也是我生的,但是行二,以后最多封贝子。天慧要是给福秀的话,做贝子夫人,身份比不得郡王福晋,日子倒是也能轻省些。”曹佳氏说道。 曹颙闻言,直觉得满头黑线,道:“姐,天慧才八岁,说这个是不是早了些?” “天慧小,福彭、福秀两个却渐大了,总要早日筹划,省得你以后埋怨我。”曹佳氏说道。 想着这个时候的男人,没有几个不三妻四妾的。像王府这边,更是十几岁,就放屋子人,曹颙就不舒服。 亲上加亲,对旁人说是求之不得,对曹颙来说,却颇多忌讳。 首先是天慧与福彭他们是亲表兄妹,血缘关系太近了些;再有就是福彭兄弟是宗室,身份永远比曹家尊贵。 要是天慧真嫁给表兄中的一人,夫妻琴瑟相合还好,要是关系不好,受了委屈,都没地方说理去。 “姐,天慧虽能视物,到底目力不及。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只盼着她能平安顺心。给姐姐做媳妇固然是福气,给姐姐做女儿也是福气。我还是那句话,现下孩子们太小了。这婚姻大事,还是想等孩子们大了,看看心性喜好再说。”因是亲姐弟,曹颙也就没有拐弯抹角,直言道。 曹佳氏看着曹颙半晌,叹了口气,道:“就是因为你只有这一个女儿,所以你才应早做打算。你在朝中,已经是兴起之势。就算你想要找个一般人家做女婿,怕也是不能。” 这话也是实情,曹颙心中叹息不已。 日子过得真快,这转眼就要为儿女未来做打算。 “福彭年纪比天慧大六岁,你既无心,就算了。福秀这块,还是看两个孩子的缘分。天慧在这边府里时,同福秀两个感情最好……”曹佳氏揉了揉额头,说道。 不是她出嫁的女儿,就惦记娘家。除了真心疼爱天慧外,想要同弟弟亲上加亲,也是因为相信弟弟与侄子们的品行。 毕竟,两姓联姻是大事,与其等着宫里指个不知什么人家下来,还不若跟亲上加亲。 不过,曹颙无心,曹佳氏也叫不勉强了…… * 热河,避暑山庄。 今年除了点了众皇子随扈,十四阿哥嫡子弘明与平郡王府嫡长子福彭,也在其中。 就在曹佳氏与曹颙姐弟两个提及福彭的亲事时,福彭正被弘明拉着,去德妃娘娘在行宫的住所请安。 福彭有些不情不愿,但是也不好明说,道:“圣驾昨日才到,娘娘指定也乏了。还是等两日,肃静了,再给娘娘请安吧?” 弘明摇着扇子,笑着说道:“就你懂事,我是鲁莽的不成?是祖母使人过来,说是有时兴贡品过来,都是好好吃的,说是给咱们补补。” 因关系到德妃,福彭不好说什么,只能随着弘明过去。 德妃娘娘身边,跟着两个旗装少女,看着装扮,不像宫女。一个十五、六,一个十三、四,都是好相貌。 福彭越发拘谨,跟在弘明身后装哑巴,就听德妃拉着弘明的手,给他介绍,这个是大老舅爷家的二表妹,那个是三老舅爷家五表妹。 听着这关系,是德妃娘家乌雅氏家的姑娘,福彭低着头,心里不禁幸灾乐祸。 弘明今年十七,该到指婚的年纪。看这德妃的意思,是想将娘家侄孙女说给弘明。 可是,据福彭所知,十四福晋早已看上自己的亲侄女,想着“亲上加亲”。 德妃虽是后宫执掌宫务的四妃之一,但是皇孙拴婚是大事,尤其是养在御前的皇孙,越不过康熙去。 乌雅氏是包衣出身,哪里比得上满洲大姓的完颜氏。 不是白忙一场,就是屈居次位。 弘明显然也不晓得还有这么一出,有些待不住,请了安后,便寻了个由子,带着福彭落荒而逃。 看着弘明的背景,福彭挑了挑眉。 自打十四阿哥成了“大将军王”,这为储的呼声渐高。在不少人眼中,十四阿哥的储位十拿九稳,到了那时,弘明这个嫡长子,就是当仁不让的太子人选。 怪不得,德妃与十四福晋,就弘明的婚事较劲。 这可关系到,两家外戚,谁家地位更稳固。 会不会,忙得早了些? 直奔出德妃所在行宫远远的,弘明才停下脚步,长吁了口气,在海子边站定。 “好一对姐妹花,二叔好艳福。”平素福彭都是被他打趣的,难得有报仇的机会,不厚道地笑道。 弘明摆摆手,道:“艳福没看见,倒是瞧见一堆麻烦。你也别得意太早,今年被那些女人挂在嘴边,挑挑拣拣的,也少不得你这王府世子。” “侄儿还小,倒是二叔,到了岁数,不会拖了。”福彭笑道。 弘明合起扇子,敲了敲福彭的脑门,道:“小小年纪,操心这些,委实该打。我去寻十五叔,你去不去?” 福彭摇摇头,道:“从京城带了不少书过来,侄儿不随二叔溜达了,先回去收拾收拾……” * 安定门内,年宅。 年羹尧今日出京,年希尧同侄儿年熙一道,送其出城。 回到城里时,伯侄两人分手,年熙去了督察院衙门,年希尧则是策马回年宅。 想着兄弟在京这两个月的风光,年希尧这兄长颇有些不是滋味。弟弟越得意,越映衬着他失意。 他从巡抚任上免职一年多,起复无望,每日里只能侍弄花鸟。 回到家中,刚进大门,就见管家上前,道:“大老爷,老太爷使人传话,叫大老爷回来后过去。” 年希尧点头应了,穿过二门,往老太爷的院子去。 进了院子,年希尧走到廊下,使人传话,等到老太爷叫进,才进了屋子。 屋子里,老太爷歪在炕上,手中拿着水烟壶,正一口一口地吃烟。有两个四十来岁的妾室,站在一旁侍候。 见长子进来,他将水烟壶递给旁边的侍妾,挥挥手打发她们下去。 他坐直了身子,脸上添了几分郑重:“老二走了?都谁去送了?” “有雍亲王府的戴总管,还有六部几个堂官……”年希尧躬身回道。 老太爷皱着眉,沉默半晌,方道:“用你弟弟这次带回来的银子,先添置几十顷祭田……剩下的银子,再在城里买个宅子……” 年希尧听了,倒是有些踌躇,带了几分疑问道:“爹,祭田前两年不是才添过么?” 不是他不想买地,而是不想动用兄弟这笔银子。 这祭田按理来说,算是家族族产,分家时不分割的,由长子掌管。 用弟弟的银子,添置族产,这样厚脸皮的事儿,年希尧实是做不出。不是怕影响兄弟感情,而是不愿背负算计兄弟钱财的坏名声。 “也不用添太多,就添二十顷吧。剩下的银子,出去买宅子的,再买两个庄子。”年老太爷想了想,说道:“买完后,跟公中的放到一块,将田宅地产分成两份,写清单子交给我。” 年家数代为官,家底算是殷实。 父子三人,都做到封疆大吏,这在汉军旗中,也是排得上的人家。历年积蓄下来,也是份拿得出手的家业。 年希尧却是越发吃惊,诧异道:“爹,这……这是要分家……” 老太爷点点头,道:“这次你兄弟走得早,有些来不及。先预备好了,等他下次回京时,我就给你们主持分家……” 年希尧小心翼翼地问道:“爹还生二弟的气?” 老太爷摆摆手,道:“没什么好气的。早分早了。早分了,兴许我还能多活两年……” * 曹府,前院影壁前。 曹頫背着手,走来走去,脸上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欢喜,一会儿又停下来,使劲扥扥脚。 曹颙进门时,正看到小堂弟这副纠结的模样,不禁失笑:“这是怎么了,脸色儿转得这么快?” “大哥,弟弟正等着您……”听到曹颙的声音,曹頫迎上前来,说道。 “日头怪毒的,屋里说去。”曹颙骑马回来,晒得额头汗津津的,与堂弟两个到书房说话:“是吏部提前补缺了?” “不是补缺,是庶吉士的名单下来了……弟弟的名字位列其上……”曹頫回道。 “哦?”曹颙闻言,有些诧异。 这庶吉士,正七品待遇是进翰林院学习,通常是取二甲七人,与三甲前二十的进士。曹頫的名次,是三甲一百二十五名,已经排在进士榜单靠后了。 “大哥,我这算不算是‘幸进’,要被人笑话吧?”曹頫带着几分忐忑道。 曹颙道:“这是好事,总算不用补知县缺。你年纪轻轻,去做地方父母官,稍有不慎,就是祸患一县百姓。如今进翰林学习,多好的机会。官场上,谁不盼着‘幸进’?就是六部堂官,还盼着一梦醒来钦点做大学士。三年后,还有考试。你与其胡思乱想,不如努力三年,考个优等出来……” 第八百九十七章 “世伯” 第八百九十七章“世伯” 宝蓝色潞绸大褂,黑缎凉帽,看着既不**份,又不显得刻板。 体态挺拔,眉眼修长,面白无须,谦谦君子,观之不俗。难得是年纪轻轻,身居显位,还能这般稳健,不见丝毫轻浮。年老太爷看着眼前端坐的曹颙,眼中露出几分欣赏。 按说,曹家与年家,都是世代为官的人家,有些往来也寻常。 只是这两家,不在一个旗,曹家又早早地去了江南;曹家北上后,曹寅又顾及身份,除了姻亲故交,鲜少去结交其他人家。因此,曹颙还是头一回见到老爷子。 在年老太爷打量曹颙时,曹颙也望着这位常被外人讥讽为“胆小”的老人家。 他是康熙三十一年外放为湖广巡抚,以后经营湖广十三年,最后三年以巡抚任署总督。 康熙四十三年,他六十二岁,上折子自陈“年逾六十,衰疾日甚,恳请休致”,旋即得旨,特“其原官休致”。 这一转眼,就过了十八年。 早年庄先生在世时,点评外放的督抚大员,还专程提到年遐龄。 湖广虽比不上江南,但是却是大清粮仓,重要之地。而且诸苗聚集,境内向来不太平。连大名鼎鼎的名臣郭琇的仕途都断送在湖广总督任上,年遐龄却在朝臣的屡次弹劾中,稳稳当当地待了十三年。 要说他不是老狐狸,谁信? 所以曹颙现下,只有对这官场老油子的敬重之意。毕竟,不是哪个当爹的,都能出两个督抚儿子来。 不管是从官场,还是从教子,这老爷子身上都有曹颙学习之处。 说是拜见,其实算是“回访”,而且回的礼也不轻。其中一对和田玉的长寿球,立时得到老爷子的喜爱。 “老朽羞愧,劳曹伯爷破费了。”年老太爷笑着说道。 虽说不愿同年家牵扯上关系,但是年羹尧能得罪,眼前这老太爷却不是曹颙好得罪的。因为他除了是年家老太爷,还是四阿哥的老泰山。 “不敢当老太爷尊称,既是老太爷是先父故交,直接唤小子字便可。”曹颙斟酌着,回道。 “哈哈!好,好,那老朽就托大,直接叫声‘贤侄’了。贤侄也别‘老太爷’、‘老太爷’了,直接叫一声‘世伯’就好。”年老太爷笑眯眯地看着曹颙说道。 话说到这里,再矫形就没意思。 曹颙起身,换了称呼,以子侄礼,重新见过。 其实,年遐龄以曹颙父辈故交身份相见,已经是给曹颙面子。说起来,年遐龄是同曹寅祖父一辈。 似乎很满意曹颙的识趣,年老太爷脸上笑意更盛。 丝毫没有初见面的冷场,像是相交多年的故旧一般,老人家一会儿说说曹寅生前往事,一会儿问问曹颙差事忙不忙,云云。 这一次会晤,竟是宾主尽欢。 临了临了,老爷子还舍不得放曹颙走,说什么非要留他用晚饭。 曹颙只能露出几分为难,说是家中还有俗务。老太爷竟像孩子似的,唠叨自己老了,孩子们都不爱陪着自己。 曹颙心中,只有叹服的份。 老爷子这份“慈爱”,别说是“世侄”,就是对亲侄子,也够了。 还是年希尧解围,道:“爹,太医嘱咐您什么?不是说让您净净肠胃,喝几日小米粥么?真若留了孚若,也是失礼。” 老太爷听了,不禁顿足,道:“还想着借着贤侄的光,吃两口肉,这回老头子又要就小咸菜喝粥了……” 又说了两句闲话,老太爷让长子送曹颙出来。 虽说这“世伯”、“世侄”一叫,曹颙同年希尧成了平辈。年希尧似乎也不以为意,以曹颙现下的身份与官职,与他平辈相交,也算高攀。 曹颙却无法坦然,毕竟年希尧年过五十,中间还夹着个四阿哥,实打实是曹颙的伯岳父。所以,他在年希尧面前,算是恭谨,丝毫没因其免官闲赋,就生怠慢轻视之意。 年希尧见状,越发觉得曹颙谦和有礼,心中已经在埋怨弟弟之前的失礼。 等送走客人,回到老太爷房里,就见老太爷手中滚着曹颙送来的长寿球,眯缝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年希尧回来,老太爷问道:“老大,曹颙其人,如何?” “不骄不躁,温和识礼。少年助父还债,为孝;知恩图报,在十三阿哥落难时伸以援手,为义;抚养失父弱子,为仁;三升三降,不生怨愤,勤勉差事,为忠。家无侍婢,不恋酒色,这曹颙品行俱佳,前途不可限量!”年希尧被曹颙奉承了几句,正是满心好感,听到父亲相问,不吝言辞地赞了一番。 年老太爷听了这席话,心中只能叹一声“后生可畏”。 这还不到而立之年,待人应物,拿捏人心,如此自然随性,又恰到好处,比他这个心机不深的长子、那个傲慢骄横的次子都强出半条街。 “既做了通家之好,等过些日子,也叫媳妇儿带着三丫头,过去给李夫人同郡主请安。”老太爷慢悠悠地说道。 年希尧听了,却是有些愣住。 他子嗣艰难,嫡子早夭,膝下只有三个女儿。老太爷口中的“三丫头”是他唯一的嫡女,是他嫡子夭折后所出,今年才十岁,最为他们夫妇宠爱。 “爹,妹妹的意思,不是想让松果儿进王府么?”年希尧带着几分犹豫,问道。 因盼着这个女儿长寿,避免早夭的命运,所以年希尧给这个女儿起了“松果儿”做乳名。 雍亲王府四阿哥、五阿哥,都同松果儿年龄相仿。年侧福晋,就跟长兄、长嫂提过联姻之事。 “妇人之见!”年老太爷闻言,冷哼一声,道:“除了佟家,两代后族,这京城哪个王府、贝勒府的正室,有汉军旗的女儿当家?外戚晋身可,存世难。就算那位真能上位,要提拔年家,也不在你这一支。” 年希尧神色讪讪,有些尴尬,心里也觉得委屈。 他们一家本不是四阿哥的门人,是后归到四阿哥门下的。他早年虽同三阿哥、八阿哥那边关系近些,也是之前的关系,并不算背主。 偏生四阿哥像记仇了似的,对他不冷不热;对年羹尧那边,却是推心置腹,引为知己的模样…… 曹颙骑在马上,直觉得耳朵根发痒。 他心里寻思着,不知年家这父子两个,怎么议论自己。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被人惦记上了。 像年老太爷那种官场老油子,走一步看三步的主。这以“父辈”自居,绝不是单单抬举曹颙,给曹颙面子,还另有一番深意在。 从年宅出来后,曹颙又往淳郡王府走了一遭。 毕竟,他延迟一月赴热河,是因为岳父的伤势。就算如今七阿哥渐好,不用他们夫妻在王府守着,这隔上一两日就去探视一次,也是尽女婿之责。 七阿哥的气色已经好许多,但是还没能下床。 额头上的伤还好,腿上的伤却是颇为厉害。按照太医的说辞,怕是要在炕上待上半年了。 这个时候的止痛药,就是古方麻沸散,是治疗外伤时用的。七阿哥虽是外伤,但是主要是伤了筋骨。 因为他负伤的那条腿,就是早年有旧疾残疾的那条。 肌肉已经萎缩,这次坠马重创之下,不仅小腿骨折,后脚跟的筋也断了。 断筋折骨之痛,将七阿哥折磨得日益消瘦。如今,就算有人跳出来说七阿哥是“苦肉计”,也绝不会有人相信。 父爱如山,曹颙作为唯一的知情者,心里沉甸甸的。 七阿哥见了他,却是心情不错,谈笑风生。若不是额头上冷汗不断,都看不出他在忍受巨大的疼痛。 “岳父,方种公在外科上有专长,小婿已经使人下福建寻人。要是他能到京,接骨续筋,说不定能治好岳父的腿。”曹颙心下不忍,说道。 七阿哥摆摆手,道:“有太医在,何必费事?就算方种公医术再好,远水解不了近火。这千里迢迢的,就算找到他,我也该好得差不多。” 这世上,存在一种止痛之物,不是旁的,就是鸦片。 七阿哥这般疼法,两位奉旨照看的太医,也都瞅在眼中。要是有殷勤的,荐了鸦片止疼,岂不是饮鸩止渴? 曹颙想到这点,离开淳郡王府时,专程见了弘倬,跟他提了已使人南下延请名医之事,叫他盯着太医院这两位太医,若是这两位换方子或者荐药,一定要知会自己一声。 “名医,姓方的那个?”早年方种公在京时,曾到过淳郡王府出诊,所以弘倬还记得他。 听了姐夫这席话,他没有多想,只以为姐夫同自己一样,不信任太医院的“庸医”。 他还记得清楚,太医院的两个太医说父亲“危险”之事,有些记仇。又想想病故的八叔,传言中就是死于太医院的“庸医”之手,除了记仇外,就多了几分防备…… * 通州,码头。 因顺风顺水,李家的船比预期的早到三日。 李煦去了大孝,穿着本年白孝,灰布衣裳,白鞋,青布帽头白疙瘩顶。保养得白白胖胖,不着半点绫罗,看着倒是有些像乡下的地主。 他回头,看着下人们抬了母亲的灵柩登岸。 因用的是上好的香杉木的寿材,十几个下人抬着还显得吃力。两个跟来的管事尽心张罗着,生怕有谁不小心,歪了身子,惊扰了棺材里的老太太。 另外一艘船上,下来几个仆妇,搀扶着高太君下船…… 第八百九十八章 进人 第八百九十八章进人 曹府,梧桐苑,东厢。 田氏坐在炕边,妞妞与天慧坐在她旁边的凳子上,三人都望向初瑜。 “田嫂子,左住兄弟两个渐大,前些日子老爷说了叫孩子们分院之事。这身边总要有人侍候,趁着今儿进人,嫂子也挑几个小丫头,调教几年,往后正好使唤。”初瑜笑着说道。 田氏闻言,忙道:“太太说的是。” 虽说现下她那院子不缺侍候的人,左住、左成身边也有丫鬟、老妈子侍候,但是除了小核桃母女,都是曹家家生子。 毕竟不是曹家人,等到孩子们大了,总要另立门户。到时候,曹家的家生子不好跟过去,自然要先调教些人手出来。 宁家留下的财物,早在前些年翻了数翻,如今都让曹颙以左住、左成的名义置了地。 因为他们还小,离娶妻生子还有好些年,所以曹颙没着急给他们置办房产。不过,给他们兄弟买宅子的钱,曹颙早就预备好了。 他这个义父,总要为两个孩子做点什么。 天慧与妞妞两个则是带了几分好奇,妞妞问道:“嫂子,多大的小丫头,有妞妞这么大的么?” 初瑜笑着回道:“这回主要进小丫头子,都是同你差不离的。” 妞妞听了,两眼放光。 她养在怜秋姊妹身边,身边都是榕院的丫鬟。榕院的人手都是有数的,有六个丫鬟,两个二等,四个三等,最小的都比妞妞大几岁。 初瑜见状,不由后悔进人进晚了。 因为榕院算是客院,在府中地位不同,初瑜也不好插手那边内务。怜秋、惜秋姊妹见识有限,将手中的银子都攥着,给妞妞赞嫁妆,却想不到调教小丫鬟之事。 妞妞总有出嫁之日,难道让她一个人出嫁? “好好看着,一会挑八个出来。”初瑜对妞妞说道。 “八个,都给我么?比娘亲与姨娘身边的人还多?”妞妞有些不解,看着初瑜道。 不仅妞妞吃惊,连田氏听到“八个”都觉得诧异了。 随即想到妞妞今年已经十一岁,再过三、四年就到出阁的年龄,也明白初瑜的用意。 曹家几位姑奶奶出阁前,都是身边四个大丫鬟、四个小丫鬟侍候。 妞妞身份虽比不上她们,但是多挑几人,不过多花几个银子,进一回,多进几个,再慢慢看品行。 “你先挑八个,先调教半个月,然后挑出两个送你娘与姨娘,再挑出两个送老太太与我这边,自己留下四个。算是妞妞帮自己同我们调教人,好不好?”初瑜稍加思量,回道。 这么说,是因为榕院屋子有限,进八个小丫头太挤,也没那么多差事。另外是妞妞还是个孩子,还不知能不能调理好人。 这么一来,若是妞妞身边那几个不像话,等到妞妞出阁前,将大家身边这四个再给她,也不用临时挑人。 她晓得在丈夫心中,待庄先生如父,待妞妞这个小师妹,跟亲妹妹似的,所以愿意为她筹划。 妞妞没有嫡父嫡母,没有族亲在京中,有两个异母姐姐,住得远也是指望不上的,说起来也叫人生怜。 “好啊,好啊,嫂子,就这么说定了。妞妞指定将她们教得懂规矩,好好侍候人。”妞妞眉开眼笑道。 大家说得热闹,天慧在旁看着,也露出几分好奇来。 田氏在旁见状,有些奇怪。她以为既是初瑜将妞妞与天慧都带在身边,那这挑人指定也有天慧之事。 没想到,只对她与妞妞说了,没有天慧什么事儿。 转念一想,天慧毕竟才八岁,还不大懂事,如何能调理人? 她却不知道,初瑜也准备让女儿挑人,却不是挑外头的,而是在家生子里挑。 曹家大姑奶奶与二姑奶奶出阁时,陪嫁的都是打小侍候的丫鬟,家生子。就算有做妾的,也不敢翻了天去;像曹佳氏那边,四个贴身丫鬟,更是成了管家娘子,当家理事儿的臂膀。 独有曹家三姑奶,因北上时,身边大丫鬟多指了人,只有几个小丫鬟,后来买了外头的四个陪嫁,闹出不少事端,叫人不省心。 前车之鉴,初瑜怎么可能给女儿身边安排外头的小丫鬟? 今日进人,主要是给府里的小子们与妞妞预备的。 这会儿功夫,乐春进来禀道:“太太,曹方家的带着人过来了……” 初瑜早年陪嫁的八个丫鬟,相继嫁人,如今梧桐苑的大丫环,以“乐”字排辈,春、夏、秋、冬、青、红、蓝、紫。 乐春、乐夏为众丫鬟之首,乐夏带了乐青两个,四月里去了热河别院,这乐春就取代早年喜云、喜彩的位置,成为初瑜的左右手。 初瑜点点头,道:“叫她带人进来吧。” 少一时,就见曹方家的进来,后来跟着两排小姑娘,都是弟妹顺眼的,穿着干干净净地蓝色褂子,梳着辫子,年纪小的七、八岁,大的十二、三。 进了屋子,这些小丫头规规矩矩站了两排,低眉顺眼,看着都很乖巧。 初瑜见状,心中暗暗点头, 看来人牙子已经教过规矩,也都给拾掇得利利索索。 这种做宅门买卖的人,晓得大户人家最重视规矩、又爱洁净的。 “太太,马婆子晓得太太要进人,送来四十个小丫头过来,这里是二十人,还有二十个在院子里候着。”曹方家的躬身道。 初瑜点点头,便田氏先挑。田氏岂肯喧宾夺主?自是不肯的。妞妞也是水晶心肝,只说自己要最后挑。 初瑜见状,只好抬起头来,示意乐春上前。 “有谁针线做的好的?上前一步。”乐春早已得了初瑜的交代,开口问道。 这穷人家的女孩,打小就学女红的,乐春这一相问,半数小丫头都上前一步。 乐春上前,叫她们伸手出来,看到食指肚上有薄茧的,就点点头;没有的、或者茧子厚的,就叫她们退回去。 剩下六人,初瑜对乐春点点头,乐春将她们叫出列,站在一旁。 接着乐春又问谁会厨艺、谁识字、谁在家中照看过小孩子,又挑出六人。 十二人,自己挑够了。 初瑜对乐春道:“带到刘嬷嬷处学针线。” 乐春俯身应了,领着十二个小丫头下去。初瑜叫曹元家的将外头的小丫头都带进来,让田氏挑人。 田氏想着自己与曹家不同,比不得这般富贵。曹家挑丫鬟选能干的,她更是不可能挑颜色好的。 她就望向那些十二、三岁,马上能使唤的。她也学了初瑜问了问,谁会针线、谁会厨艺什么的,从其中挑出四个身量高挑,看着结实能干的。 曹方家的在旁,看到自己太太与田奶奶这般挑人,不禁抬起胳膊,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难道自己眼睛花了,分不清美丑来? 为何她方才看着好的那几个小丫头,都剩下了? 虽说初瑜叫田氏多挑几个,但是田氏只肯挑四个。 她寻思等到真搬出去那天,再卖两房下人与几个小丫头,就够使了。毕竟,现下他们在曹府,也不好都换上自己的人。 另外,就是她心疼月钱。毕竟,这丫头是买来自家母子使唤的,总不好再叫曹府出月例。 初瑜见她执意,便不再相劝,笑着看着妞妞。 还剩下二十八个小丫头,站了三排。 妞妞起身,拉了天慧两个,两个小姑娘咬了好几句耳朵。 随后,两人手拉手地上前,从第一排第一个小丫头开始,挨个地问起来。 “爱做什么?” “爱吃什么?” 等这些小丫头战战兢兢地回答的时候,天慧就拿起眼镜儿,抬起头来,一顿好瞅。 初瑜与田氏对视一眼,好悬没笑出声来。 小丫头的答案,五花八门,会的东西,也从女红针线,到上山采药,到捕鱼抓虾,凡事小孩子会的,都快说全乎了。 待一个小丫头说爱吃“冰糖燕窝”时,初瑜多看了两眼。 这东西不是寻常百姓人家能吃的,再看这小丫头,果然带了几分不俗,小小年纪,就有娴静之态。 妞妞带着天慧走了两圈,点了几个人出来。这几个有大有小,有姿色上乘的,还有平平的。 初瑜看着,都有些迷糊,不知妞妞因何挑她们。 还剩下两人,妞妞又从头看了这些人一遍,又挑了两个出来,与先前的一道,凑齐八个。 那爱吃“冰糖燕窝”的小丫头,不再其中。 曹方家的带着剩下的小丫头下去,她还要到去前院跟马婆子交割那二十四个小丫头的身契。 妞妞挑的这八人,初瑜也让人先送到榕院,而后才问妞妞与天慧,道:“又是吃啊,又是玩的,你们姑侄两个是不是专门挑那淘气的丫头,好陪着你们一起耍?” 天慧只是笑,妞妞撅着小嘴道:“嫂子冤枉人。问爱做什么,是跟嫂子学的。这其中一半人,可是要孝敬给各位长辈的,总不能挑些懒丫头出来。问爱吃什么,是听娘亲同姨娘说,咱们府的伙食好,从不苛待下人,下人吃饱吃好了,都感念主家恩情。她们进府后,是做丫鬟;进府前,什么身份都有。要是觉得丫鬟的伙食不如过去的好,就不会念着咱们家的好了。” 小小年纪,就有这般见识,初瑜心中,不由感叹一句。 这比东府的四姐、五儿比起来,更像是曹家的姑娘。 “那怎么还让天慧一个一个相看?”田氏不解地问道。 一句话,大家都望向天慧。 天慧听了,皱了皱小鼻子,道:“瑞香掉牙了,好难看……”话未说完,她立时伸出胳膊,用肉肉的小巴掌,挡住自己的嘴。 瑞香是大管家曹元的长孙女,同她一把大,虽没有进府当差,但是常与天慧一起玩。主仆两个,一道换牙,掉光了两个门牙,引得天慧“引为恨事”…… 大家正说说笑笑,就有兰院的丫鬟过来传话,道是老太太请太太过去。 妞妞这会儿正兴奋,同初瑜打了招呼,带着天慧两个去了榕院。 初瑜则带着乐春,往兰院来。 曹颙打淳郡王府回来,也在母亲这边。 原来是年前使往苏州赵安夫妇回来,带来李家舅太爷同高太君到京的消息。 按礼来说,李煦与高太君进京,曹颙当去码头迎接。他们提前抵京,李氏恨不得立时带儿子、媳妇过去探望老母亲。 但是今日天色不早,李氏的意思,就是打发曹颙先过去请安,她同媳妇两个明早再过去。 曹颙也是这个意思,同母亲与妻子闲话几句,就又出了门。 东直门内,李宅。 李煦已经沐浴更衣,穿了家常衣服。大管家钱仲睿前头带着人将文太君的灵柩送到寺里,现下回来跟李煦交差。 因马上就到端午节,营葬太过匆忙,李煦便挑了五月中旬的日子,所以文氏的灵柩先停放在寺院里。 饶是如此,李宅这边,上下没有穿白孝,也都换了素服。门外的红灯笼,也早就糊了青纸, 听说曹家的下人已经回去,李煦点点头,寻思曹颙何时能到。 原本他也劝过高太君,直接去曹府,高太君的意思,却是要办完文太君的后事再过去,省得戴了孝去别人家,叫人忌讳。 老太太说得也有三分道理,只是那“别人家”不是旁家,是女儿家,如今又是姑爷没了,外孙子当家,说这些实是见外。 不过,李煦听了,却是受用的。 对于李氏想接高太君过去孝敬,他是一百个愿意。为了不失李家的体面,这高太君日常所用的物件,他就预备了半船。 还有跟着侍候的丫鬟、婆子,香玉的衣服首饰,李煦进京前,都让王氏用心准备。 王氏心里着恼,这架势不像是老太太走亲戚,倒像是送女入宫一般。可是香玉是她的亲孙女,她也多少疼惜些。 高太君那,用了不少文太君的旧物充数;香玉这边,却是实打实,从账上支了二十两金子,打了金项圈、手镯子什么的,想着留给她往后当嫁妆。 高太君睹物思人,只当的侄儿、侄儿媳妇有心,没有想旁的。 老人家对于曹家生活,并不怎么期待。 毕竟,在世人眼中,她是李家的媳妇,与曹家不是一家人…… 第八百九十九章 “提防” 第八百九十九章“提防” 面对曹颙时,李煦的心情颇为复杂。 曹家虽没了曹寅,却是有曹颙这个顶梁柱。二十八岁做到二品侍郎,比他李煦早了三十年。 他康熙三十一年出京,在江南经营二十年,才在康熙五十一年得了户部侍郎的赠衔。不过是挂名,是皇上恩典;曹颙却是实缺,手握大权的二品大员。 曹颙这边,也望着李煦。 他与康熙同龄,今年已经六十八,现下看着却是比康熙少兴许多。许是李家人都有长寿的基因,李煦身上不见老迈,精神矍铄。 看着也是个明白人,却是权欲熏心,尽办糊涂事儿。 想到此处,曹颙也懒得应付,寒暄两句,就提出给高太君请安。 高太君旅途奔波,面上带着乏色。不知是不是上了年岁的缘故,对面曹颙时,她也带了几分和气,倒是没有前些年的尖锐。 曹颙见状,暗叹一声。 即便不能将她当成骨肉亲人,但是当成一位长辈尊敬,对他来说不是难事。只望她往后省事些,不要引出事端,使得母亲难过。 或许,高太君对养女的感情也有限,要不然为何对侄子、侄孙子们比对女儿、外孙都亲近。 同曹颙说了两句家常,她便叫人带了香玉,给曹颙见礼。 虽说来李家之前,曹颙已经听赵安家的回话,晓得高太君进京,身边带了李鼎的遗腹女,但是见到香玉那刻,他心里还是有些不自在。 同前些年稚龄时不同,香玉已经八岁,眉眼间能看出李鼎的模样。 见曹颙看着香玉不说话,高太君道:“认不出了?这就是小侄女,你二表哥留下的女儿。。” 曹颙点点头,道:“是啊,差点认不出。那年跟着外祖母进京时,还不会叫人,转眼这么大了。” 不会上演狗血的“宝黛恋”吧?想着家里一堆淘小子,别再来一段“青梅竹马”,那曹颙就要恶心了。 曹李两家,除了亲戚,还有不为人知的血债。 曹颙当然不会有内疚之意,在来一次,他依然是同样的选择。或许正因为有了这个选择,他才能将曹李两家的关系看得清清楚楚,断得明明白白。 而失去李鼎的李家,确实破坏力减弱不少。 就算第三代有李诚这个浑身长满心眼的小子在,但是毕竟年少,一时半会儿还当不得大用。 回到家中,见过李氏,说了高太君气色如何、文太君停灵哪座寺院后,曹颙就回了梧桐苑。 “芍院都收拾出来了?”曹颙问道。 “自打年前使人去苏州,太太就吩咐下来,自然早就使人收拾妥当了。”初瑜笑着回道。 芍院是早年二房没分家前,兆佳氏的住处,是府里仅次于兰院、梧桐苑的住处。以高太君的身份,住在那边也算妥当。 “不是说你今儿买了些小丫头么?挑着机灵点的,给天佑他们几个身边添几个。”曹颙说道:“省得没有同龄的小伙伴。” 内宅之事,曹颙向来鲜少说话,这回巴巴地吩咐一句…… 初瑜一边服侍曹颙唤了衣裳,一边思量其中的不解之处。 见妻子不说话,曹颙道:“没有岁数小的?就像曹元孙女那么大的就行。曹元提了几次,想让孙女进府当差,实在没有年龄小的,就叫他孙女进府当差。反正也不用干什么活。” 曹元长子曹立春是个病秧子,一直在家休养,没有进府当差。长子所出的孙女,就是天慧提过的掉了门牙的瑞香。 曹元的意思,长子已经不能为主家效力,孙女要是能进府当差,不管是侍候小爷们、还是侍候天慧,往后都能体面几分。 “怎么没有?都是十来岁大小的小丫头,叫人送到刘嬷嬷那边学针线。我已经同罗姑姑、常姑姑说过,请她们两位调教调教规矩,再往各院子分派。大总管的孙女就先算了,曹方家的也是当眼珠子似的疼,我可舍不得使唤她。”初瑜回道。 曹家下人与初瑜陪嫁,拢共也有一、两百人,如今盯着天佑她们,想要送女儿进内院侍候的人,不是一家两家。 初瑜却最不愿府中管事,将胳膊伸到内院来。对于这些管家、管事家的女孩儿,做丫头想要对她的儿子有其他想法,她这个做娘的就不准。 曹颙没有想旁的,听妻子说不缺人,就点点头,道:“有人手就好。这京城世家子弟,贪杯好色,放荡不堪,坏了名声的还少了?咱们的儿子,可不能跟没见过女人似的,见了个女孩儿就当宝贝疙瘩。” 说到最后,曹颙想起天佑的大名,正是与曹雪芹同名,不由抚额。 自己还没死,曹家也没有给天佑一个坎坷的童年,这《红楼梦》注定要胎死腹中。 说句不忌讳的,就算自己真青年早夭,有初瑜这样的生母,淳郡王府做外家,天佑也吃不了什么苦头。 自己有些昏头了,香玉才八岁,天佑才十岁。就算要早恋,也早不到这时候。 曹颙难得说这些话,初瑜已经听出其中不对,犹豫一下道:“额驸,现下说这个,是不是早了些?就算早年弘曙他们,也是十四、五岁,才初知人事儿。” 曹颙正喝着茶,听了妻子的话,差点没呛到。 他连“咳”了几声,才缓过气来,哭笑不得道:“不是这个意思,是防着他们没有同龄的伙伴儿,与香玉交好。毕竟是表亲,不像天慧是亲妹妹,要是过几年闹出点旁的,就没意思了。”说到这里,他带了几分认真,道:“别人家姑表联姻的多,我在广州时,听西洋人说过,血亲太近,对子嗣不好。李家虽同咱们家是远亲,论起来并不是血亲,但是我也没亲上加亲的想法。” 见曹颙吩咐下来,初瑜忙点点头,道:“我晓得了。额驸放心,李家表侄女是要小选的,我不会让孩子们坏了规矩。” 提起孩子们亲事,曹颙与初瑜对视一眼,都笑了。 实没想到,感觉还是丁点儿大的孩子,这一转眼就成半大小子。 “额驸实是过虑了,天佑与李家表侄女差着身份,怎么也搭不到一块儿去。”初瑜笑着说道。 就算真要“亲上加亲”,也轮不到李家。 弘倬每次见了天佑,都说要天佑做女婿,那才是初瑜的亲侄女。 “不是名分,是怕孩子们不懂事,常在一处,难免生出感情来。”曹颙往炕上一躺,脑子里是知晓的红楼剧情,自己也跟着笑了。 这天佑与宝玉天差地别去,要是天佑敢不好好读书,整日跟丫鬟厮混,那自己早就家法侍候香玉虽长得好些,算是个漂亮丫头,但是也没有黛玉“绛珠仙子”的脱俗芳姿。 而且天佑因小时候是祖父亲自教养,最是规矩守礼,自己有些操心过了。 早年看《红楼梦》时,曹颙还觉得贾政动不动就训斥宝玉,还要打板子,不是个东西。如今自己当爹了,才理解贾政为父之心…… * 次日一早,李氏与初瑜婆媳两个,乘马车到李宅,探望高太君。 李氏的意思,还是想先接高太君过去。这眼看就是端午节,好不容易母女团圆,也不好分两处过节。 高太君耐不住她央磨,最后还是点了点头,答应先歇两日,在端午节之前搬过去。 听说她带了不少用惯的旧物,李氏笑着说道:“母亲真是的,您的外孙媳妇儿早早就使人收拾好屋子了,糊了墙纸,换了新家具,连衣裳都给预备出好些套,哪里还需要母亲带什么过去?” 高太君闻言,点了点头,对初瑜道:“外孙媳妇儿受累了。” 初瑜道:“都是孙媳当做的,老太君能来,就是成全晚辈们的孝心了。” 其实,依照高太君的意思,也是不想将李家的旧物带进曹府的。依她的意思,自己是到曹府客居,带着日常家用器皿物件什么的,就显得多事。 听了李氏婆媳的话,正合她心意。 等李氏婆媳走了,她就使人将行李整理出来,用不上的东西,叫人整理成册,交由大管家入库;用的上的,就挑出几件,摆设在这边屋子里,算是留个念想儿。 只有香玉的东西,都是穿戴之物,高太君没有使人碰,直接使人先送到曹府。 五月初三,曹颙带着天佑、恒生两个过来,接了高太君与香玉进曹府。 高太君就安置在芍院上房,香玉的屋子是西厢三间,东厢三间,做下人屋子。另有耳房两间,一间做小厨房,一间装杂物。 随着高太君进府的下人,总共有四个,有一个燕嬷嬷,惯在高太君身边侍候的;有香玉的保姆钱四家的,还有两个丫头,是姊妹俩,大的叫金珠,小的叫银珠,是燕嬷嬷的孙女。 李氏见状,怕高太君身边人不够,又叫初瑜挑两个妥当的婆子,添几个小丫头过去。 高太君却是清净惯了的,不耐烦人多,只留下一个婆子、两个小丫头。 至此,高太君在曹府安顿下来。 不说旁人,就是东府,还有曹家几位出阁的姑奶奶处,得了消息,相继过府,带孩子们来给高太君请安。 一时间,芍院添了不少喧嚣。 看着侄重外孙子孙礼时,高太君想起重侄孙李诚。 听李煦的意思,已经同故友说定了李诚的亲事,若是没有文太君的丧事,本是要今年下聘的…… * 八阿哥府,偏厅。 李煦候了半晌,有些忐忑。八阿哥已经病逝数年,府里冷清得很,就说这偏厅里的家具摆设,都带了几分陈旧,像是多年未拾掇。 想到何家女儿早年曾养在八福晋身边,李煦对于八福晋请自己来的用意就多了几分明了…… 第九百章 插手 第九百章插手 李煦料想的不错,八福晋确实为养女何晚晴的亲事而来。 自八阿哥病故后,晚晴就留在贝勒府这边,陪着养母度日。八福晋本是刚烈的女子,早先为了丈夫有所收敛,才将养女送归何家。 如今八阿哥病故,她也没心思讨好康熙,自是诸事随心。 却是同过去的心高气傲不同,经历大变,她的心境早已不同。 要说不后悔是假的,午夜辗转无眠之时,她不止一次地想过,若是能从头再来,她一定劝阻丈夫,不让丈夫惦记那个位置,夫妻两个安安乐乐地过一辈子。 只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说什么都已是太迟。 她不是贤惠人,对于庶子庶女,也不过只是照顾,生不出真心。毕竟,他们是其他女人生的,看到了就让人心里发堵。 晚晴虽是养女,但是她从小养在身边,真是当成亲骨肉疼的。 听何焯过府,提及打算将晚晴许配给李煦嫡孙时,八福晋初是不愿意的,一是嫌弃李家包衣身份;二是因为李家远在苏州,舍不得晚晴离自己太远。 但是何焯说得清楚,他已经是老迈之年,近年身体也不大好,打算离京回苏州养老。 将女儿说给李家,除了是同李家数代交情外,也是因李家李煦、李鼐父子都是敦厚之人,李诚他也见过,品貌皆佳。 八福晋听了,不好相拦,使人打听李家那位三少爷,口碑也不错,心里也就肯了。 何焯文人心性,轻财重义,老家的田宅都让给了兄弟,手上并无恒产。 晚晴的嫁妆,就成了八福晋的心事。 外头都说李家豪富,越是这样的人家,这嫁妆越不能少了,否则连下人都要轻慢。 贝勒府的产业,内务府都登记造册,即便是八福晋,也不好处置。八福晋就使人将自己的嫁妆给处理了,拿出其中一半打算给晚晴置嫁妆,一半留作私房银子。 听说李煦扶灵进京,她就使人请李煦过来。 因李煦年近古稀,两人相见也就没那么多忌讳,没有用什么屏风、珠帘相隔。八福晋穿着素服,在丫鬟、婆子的拥簇下,进了偏厅,走到主位上坐了。 李家虽没有正式归到八阿哥门下,但是按照尊卑,李煦仍要行跪拜之礼。 八福晋稳稳地受了,才摆摆手请李煦起身。 “今日请你过来,无他,就是为晚晴之事。”八福晋懒得啰嗦,开门见山道:“李诚身份低了些,正好你在京里,给他捐个官身,再行聘。” 虽说民间对聘礼、嫁妆这些东西,没有定数,都是办喜事的人家量力而为。但是严格说起来,都有定制,越是官宦人家,越要依制而行,这身份地位不同,聘礼得规格也不同。 八福晋不愿晚晴委屈,何焯又是不在俗务上上心的,所以八福晋便直接找到李家。 李煦听前面的还好,听后边的却是心里有些不自在。 毕竟自己现下孝期,八福晋毫不忌讳地提及亲事,委实有些失礼,但是他是什么人,如何会将喜怒露出来,神色不变,恭敬地听了。 八福晋说完,看见李煦的灰衣,也晓得自己有些冒失。她皱皱眉,道:“听说李诚比晴丫头小两岁?这才多点儿年纪,你们急什么?” 虽说晚晴今年十六,已经是花嫁之年,但是旗人家有十八、九才成亲的,八福晋巴不得多留她几年,省得年纪小就当人家媳妇,操劳受苦。 “是义门先生的意思,早日料理完幼女的亲事,他也算了了一桩心事。”李煦回道:“前两日,奴才见过义门先生。他的意思,等奴才的孙子出了孝,就将孩子们的亲事办了。” “是不是迎娶得转年了?”八福晋问道。 “正是,就算腊月里能行聘,成亲也要等到明年二、三月。”李煦回道。 八福晋听了,松了口气,道:“还好,有大半年的功夫。” 她使人南下淘换好木料,给晚晴打家具,正担心日子太赶,来不及。 八福晋想到曹李两家的渊源,再想想曹颙的品行,对李家也多了几分好感,又问了几句高太君进京之事,心里已经想着是不是使人送份节礼过去…… * 这世人讲“孝顺”,除了“孝”,还要“顺”。意思是对父母所说的话,这当儿女的都要顺从。 曹頫却是不以为然,在他看来,不知变通的“孝顺”是“愚孝”。 兆佳氏打发丫鬟婆子下去,单单留下儿子,说起媳妇成亲数年未育,想要将身边侍候的红梅给曹頫为妾。 虽说她身边得用的,就是红梅,但是红梅今年已经二十,不好再耽搁。 红梅晓得五奶奶娘家有势力,五奶奶又是在宫里当过差的,眼睛一看人,就想能看透人心似的,不好糊弄。所以,她早歇了往五爷身边去的念头,一门心思扑在曹项那头。 但是曹项对嫡母这边向来进而远之,身边又是妻妾两全,没有再添人的心思。红梅恨得直咬牙,也无法可使,原本是想撺掇兆佳氏做主将自己给曹项,但是兆佳氏因曹项身边有了绿菊,哪里肯再放自己人过去? 如此一来,事情就耽搁下来,直到曹项放了外任,红梅也找不到契机。 毕竟她是丫鬟,万事由主子安排,没有自己个儿说话的余地。 等到兆佳氏跟她说,要抬举她,让她侍曹頫,红梅窃喜不已,自然是千肯万肯的。 见曹頫来了,她羞羞答答,红了脸跟其他人退了出去,将屋子留给兆佳氏他们娘俩说话。 曹頫却是想也没想,一口回绝:“不着急,儿子才二十,百姓人家四十无子始纳妾,急什么?” 兆佳氏听了,不由着恼,瞪了他一眼道:“竟说混话!谁家不是新妇进门三年无出,就出动为丈夫张罗纳妾。你媳妇不着急,我这当娘的还指望抱孙子。因你大伯的孝期,还有你要考进士,又拖了两年。如今你纳妾,就是董家也不会说什么。” 曹頫听到战火要转到妻子头上,忙道:“太太说的是,这本就是素芯该操心的事儿,一会儿回去我便同她说。” 兆佳氏闻言,神情稍缓,笑着说道:“我问过了,红梅她娘生了五胎。我也使人看过红梅,是个好生养的。” 曹頫是个伶俐的性子,早就看出红梅不是个柔顺的,怎么跟接手?就见他摆摆手,道:“太太,就算儿子要纳妾,也不要丫头,这府里丫头做妾的还少了?还是让素芯使人挑良家女。” 兆佳氏不解,道:“外头抬进来的,哪里有知根知底的好?红梅长得不算出挑,却是会侍候人。” 曹頫说完那些话,已经后悔。他说是实话不假,但是这其中还包括两位庶母,其中一位还是兄长生母,这有些不恭敬。 听兆佳氏的话,他正好找到个台阶,道:“反正就是不要红梅。谁家不是‘贤妻美妾’?我定要寻个绝色来做妾。” 说起来,素芯的容貌也是中上,年纪还比曹頫大,只是因曹寅做主,这门亲事才成。 兆佳氏心中,只当委屈了幼子,见他想要寻美妾,也舍不得说什么,道:“外头寻就外头寻,可是得打听清楚了,娼家的长得再好,也不能要……你还有两个妹子没出阁,府里不能进乱七八糟的人……” “太太放心,大伯生前写的族规中,不是就有这么一条?不得纳娼为妾,儿子省得。”曹頫笑着说道。 同其他媳妇相比,兆佳氏对小儿媳妇还算满意。 现下见儿子“好色”,她少不得唠叨几句,道:“你惦记美妾,我不拦你,但不可坏了规矩。媳妇虽年纪大些,但是进门这些年,将你服侍得妥妥当当,没功劳也有苦劳,不可叫她寒了心。” 平素就见母亲挑几个媳妇的毛病,这般说好话,曹頫倒是有些意外了。 他“咳”了两句,道:“太太放心,儿子见过早年太太的苦,若还行宠妾灭妻之事,那不成了混账东西?” 兆佳氏听了,想起自家早年的委屈,不由地辛酸。 这会儿功夫,她倒是想不起与儿媳妇们斗法,反而带了几分迟疑道:“你二嫂当家管事,紫兰、玉蜻两个欺不到她头上。你媳妇却是柔顺守礼的性子,你那美妾,不仅要挑容貌出挑的,性子还要好才行。” 这会儿功夫,话题已经从给儿子纳妾,那帮着媳妇管制小妾上。 曹頫心中暗笑,面上却不动神色,皱眉道:“太太,这女儿家长得好些,有点小性子也寻常。素芯是个贤惠的,不会计较这些。” 兆佳氏见他这样,越发不放心。 她想到五儿的生母路眉,虽不能当“绝色”,也是一等一的容貌,让自己受了多少委屈。 她冷哼一声道:“这小妾耍脾气,是小性子,不当事;这当正房的,却只能‘贤惠’,这是谁家的道理?丑话跟你说在前边,你要是纳了不懂事的,媳妇能容得,我却容不得。到时候,一顿板子下来,你也别嫌我多事。” 曹頫讪讪地说道:“儿子晓得了,定挑个长得好,又性子好的,省得惹太太生气。” 兆佳氏见他听话,也就放下心,母子两个,又说了几句家常。 红梅晓得今儿说的是自己终身大事,想偷听几句又拉下脸,就在院子门口打转转。 见曹頫笑着从上房出来,她心里“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红着脸软软地叫声“五爷”。 曹頫止步,抬了抬眉毛,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才抬脚离去。 直到他去的远了,红梅才抬去头来,摸着自己的脸,看着曹頫的背影,心里想着,自己以前真是糊涂。 五爷比四爷俊多了,待人也和气。 上房里,兆佳氏有些犯愁。儿子说红梅年纪大了,也当配人,,要说给自己的长随贺老六。 这贺老六,兆佳氏是知道的。三十来岁,在曹頫身边当差十多年,说是长随,不过是因为他会侍弄马,说起来就是个马夫。 长得五大三粗,为人有些憨傻,媳妇前两年病死了。 他不是曹家家生子,是曹荃当年在知县任时收留的孤儿,所以在府中向来不受重视。 偏生曹頫顾念情分,一直留在身边当差。 红梅毕竟是兆佳氏身边的大丫鬟,即便儿子不要,也该指个管事才般配。这贺老六,身份有些低了…… * 跨院,上房中。 素芯坐在外间炕边,正听两个婆子回事。 虽说府里静惠管家,但是她身边还有两个女儿需要照看,还有侄儿天护的教养,忙得不行,便请素芯帮衬,打理厨房事务。 早年曹项夫妇没离京前,静惠就想过请妯娌分担家事,但是被兆佳氏给否了。春华虽是兆佳氏挑的媳妇,但是因隔着曹项,兆佳氏不想让她插手家务。 静惠无法,只好勉力操劳。 等曹项夫妇出京,她再跟兆佳氏提请妯娌帮衬家务时,兆佳氏才点头。 这马上就要过节,就说着厨房要包几样馅的粽子。 曹頫是在那边长大的,爱吃咸肉粽子;兆佳氏则是喜欢陈黄米做的粽子,还有静惠,最爱枣泥粽。还要再包几样,给西府送些。 西府年年送稻香村的粽子过来,可是这府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人,还得多包些小枣粽子赏人。 正说这话,就有小丫头挑了帘子进来,禀道:“奶奶,五爷回来了,进了东屋。问奶奶什么时候忙完,要跟奶奶一块用饭。” 素芯听了,摆摆手打发婆子们下去,起身往东屋去。 进了屋子,就见曹頫摇着扇子,带了几分得意道:“今晚你可得叫厨房加两道菜,犒劳犒劳我?” 虽不知丈夫这话从何而起,但是在丫鬟面前,素芯也没多言,吩咐道:“去跟厨房说,先不急摆饭,拌个萝卜苗儿,再添个水晶肘子。” 等丫鬟出去,素芯才笑着问道:“五爷今儿立功了?” 曹頫笑而不答,说道:“对了,赶明叫人将西厢收拾出来。” 素芯闻言,心下一动,抬起头来,看着丈夫。 曹頫将手中的扇子合拢,笑着说道:“寻思什么呢?不过是给爷做书房。如今上房老有人过来找你回事儿,我也没个清静。” 这母亲叫自己纳妾之事,曹頫怕妻子多心,原想隐下不提,但是想着母亲要是问起,素芯不知道详情,两下再说岔,反而不美。 他稍加思量,还是三言两语简单说过。 只说红梅不安分,鼓动太太想要进这边院子,让他给回绝了…… * 曹家,客厅。 “和谈?”曹颙看着十七阿哥,有些诧异:“预备了好几年,不是说已经开打了吗?怎么还要和谈?” “还能有什么?都是冲着立功的心思去的,若是能打赢,自然不会有人要和谈。”十七阿哥带了几分讥讽道:“那位已经上了折子,要请旨回京叙职……” 第九百零一章 祈佛 第九百零一章祈佛 不仅曹颙诧异,对于这个结果,连康熙都没想到。 登基御宇六十年,他并不是个畏惧战争的帝王。青年时的平三藩,壮年时的噶尔丹叛乱,都是倾国之力。 谁会想到十几万大军陈兵西北,只零星的打了几次,就闹到要和谈。 朝廷的颜面何在?但是若是不谈,又怎么支撑这十几万大军的嚼用? 从三月开始,各地报旱灾的折子不断。 截至到五月初,北方大旱成灾,已经成不可逆转之势。直隶、山东、河南、山西、陕西,春小麦绝收,粮价腾贵,民多饥馁。 各省巡抚相继上折子,请朝廷调粮赈济。 而数年之间,为西北战事集结的几万匹战马,不耐高原气候,伤亡了几成。兵丁将士也换防数次,才勉力维持。 这仗,怎么打? 想着朝臣张罗办庆典,康熙说不出什么滋味。 他也不知,为何会民生多艰,难道是自己有失德之处?就算熟知天文地理,他也有些惆怅起来。 他这做皇帝的心情不好,避暑山庄的气氛都变得低迷起来。 往年热闹的端午节,今年也显得冷清不少。 偏生今年随扈的皇子阿哥为历年之最,这热河的气氛就有些古怪,大家全无平素的热络,有点自扫门前雪的意思。 谁都怕有惹眼,引得康熙迁怒。就是向来招摇的九阿哥,都安份不少。 十六阿哥百无聊赖,十六福晋又因照看小格格,没有到热河。除了盯着内务府的差事,他就逛避暑山庄内外的喇嘛庙。每到一处,他都舍香油钱,倒是真心实意祈福。 祈祷康熙与王嫔健康长寿,祈求佛祖保佑十六福晋日后达成心愿,添个健康的嫡子。父母给他骨血,妻子伴他一生,只要这几个人平安康泰,其他爵位钱财就都是身外物。 这份超然物外,倒是入了四阿哥的眼。 两人数次在喇嘛庙不期而遇,兄弟两个还说了回禅。虽觉得十六阿哥对佛家认识还浅薄,但是这份闹中取静的心性,却引得四阿哥暗赞。 十六阿哥则是记得曹颙的话,对自己这位冷面四哥恭敬亲切,做足的弟弟的姿态。 四阿哥老大欣慰,似乎觉得热河的日子也不那么难熬,将自己用惯的一尊香炉赠给十六阿哥。 若不是户部差事多,兼着怕皇父多心,他都想与十六阿哥结伴论佛。 十六阿哥也没想到自己一时心血来潮的闲逛,会同四阿哥蹭出交情,有些哭笑不得。自然是加紧了小心,生怕皇父有什么不满之意。 如今,大家都忌讳,生怕有“纵横”、“结党”之嫌,引得皇父生厌,他十六阿哥也不是三头六臂的人物,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但是,他也没有刻意停止了自己的“闲逛”,以免着了行迹,就要得罪四阿哥。 说来也奇怪,他心中本是不信这些泥胎塑像的,早先只以为这些不过是愚民,但是许是寺院庙宇深广,夏日生凉的缘故,只叫人静心许多。 而吃惯了御膳房的大鱼大肉,在这初夏时节,偶尔来顿素斋,也叫人食欲大振。 十六阿哥自己用得好,想到王嫔那边,就专门订了桌素席,孝敬到母亲面前。 儿子孝顺,当娘的没有不欢喜的。 但这欢喜中,王嫔也带了几分隐忧。 知子莫若母,晓得儿子这行为反常得紧,她如何能不担忧? 母子两个用了素席后,王嫔就打发宫女内侍们出去,留下十六阿哥说话。 “你是不是最近心里有什么不痛快?是受了欺负了,还是怎么了?要是觉得憋屈,就同额娘说说,千万别憋在心里。”王嫔看着儿子说道。 十六阿哥听得有些莫名其妙,笑着说道:“好好的,额娘怎么说起这个?儿子能受什么委屈,最近差事清闲,日子过得惬意得紧。” “你莫哄我,要是没有存了心事,你怎么老跑寺庙?听说你到了热河后,就茹素了。你这么个大小伙子,日日青菜豆腐,怎么受得住?”王嫔见儿子答非所问,带了几分嗔怪道。 “这都哪儿跟哪儿?”十六阿哥闻言,不禁失笑,道:“额娘想多了,儿子不过是最近肠胃有些不舒坦,才想着净净肠胃。且挑嘴呢,就捡山珍吃。热河的蘑菇是出名的好,儿子顿顿不重样,半点没夸着自己。” 王嫔听了,这才松了口气,又问了十六阿哥是否看太医,太医下没下方子什么的,确认他心情没问题,身上也没什么毛病,才好生嘱咐一番,放他离开。 王嫔性子沉稳内敛,并不是多话之人。 这番叮嘱,也是尽显慈母心肠。 十六阿哥不仅不觉得啰嗦,反而感动得紧。 从王嫔处出来,十六阿哥想着自己开府后之事……到时候奉养母亲,骨肉天伦,还算有些奔头…… 不过,前提是……母亲寡居身份,才能离了内宫,随子就府…… 想到这里,想到康熙这两年药不离口,十六阿哥雀跃的心情,又平复下来…… 这时,就听见有人笑着说道:“愁眉苦脸,这是琢磨什么呢?” 十六阿哥抬起头来,就见九阿哥摇着扇子,踱步而来。 九阿哥体态肥硕,这两年越发显得富态。 他早年最不爱离京的,就算点了随扈的差事,也都推掉。这两年跟着出来,多少与他因体胖不耐京城暑热有干系。 “还能愁什么?不过是愁银子,逛了几日寺庙,这香火银子也压人。我那点零用钱,还得养家糊口,哪里够使唤?”十六阿哥苦笑道。 九阿哥笑着横了他一眼,道:“谁不知道,内务府就是个金山。别的不说,一年四季外头庄子的孝敬,就顶几个亲王的俸禄。哥哥又不找你借银子,别跟哥哥哭穷,怪没意思的。” 十六阿哥笑了两句,道:“九哥是来寻弟弟的?” 九阿哥点点头,已经收了脸上的笑,道:“我刚给母妃请安出来,皇阿玛在,打发我来寻你过去。” 十六阿哥见九阿哥神态不对,带了几分小心,道:“九哥,皇阿玛传我何事?” “还能有什么,听母妃提了句内库什么的,应是问你内务府的差事吧?”九阿哥随口回着,抬头看了看天,嘟囔道:“他大爷的,今年真邪性,连热河都的日头都比往年晒人,这才五月初,天就燥热成这样,六、七月还怎么待人……” * 京城,户部,本堂衙门。 看着陕西大旱的消息,曹颙似乎有些明白十四阿哥“和谈”的无奈。 西北十几万兵马,全赖北方诸省供养,如今从山东到陕西,这旱情遍及半个中国。 北方十年久旱,所以朝廷祈雨是常例。但是往年旱,也不像今年这么邪乎。往年庄稼,不过减产几成,今年却是数省夏麦绝收。 这“绝收”报到朝廷,不过轻飘飘地两个字,但是背后多少家破人亡,多少流离失所,曹颙有些不敢想。 他不是上帝,也不是佛祖,能普渡众生。 心里虽不忍,但是也只是不忍罢了,过后还是想因这大旱灾情,会引起的朝廷动荡。 在朝廷财政匮乏的时候,北方大旱,看来西北“和谈”势在必行。 避开大的战事,姐夫也不会立下“显功”,也算是好事。 朝廷出动十几万大军,就是将策旺阿拉布坦从拉萨吓走,压根就没有大军对上。 策旺阿拉布坦率兵退出**,回到老巢伊犁休养。 如今西北大军中军从西宁移驻甘州(陕西张掖附近),做足往伊犁进发的姿态。 要是“和谈”成功,好处是朝廷就不用再添西北的大窟窿;带来的恶果也是显而易见,那就是给策旺阿拉布坦修生养息的间隙。 等到他缓过气来,朝廷想要剿灭,难度就更大。 从户部出来,曹颙策马往七阿哥府去。 明日就是端午,端午节过后,他就要动身往热河。 虽说康熙是给假一个月,但是他也不好假满再动身,毕竟从京城到热河,路上还要耽搁几日。 休养半月,七阿哥伤势早已稳定。只是在人前,他还做疲弱态。 就是怕功亏一篑,传出他好了的消息,使得康熙改变主意,叫弘曙不用在回来。 曹颙知道他的心事,在人前也是跟弘倬他们似的,满是担忧。 听说女婿明日就往热河去,七阿哥少不得叮嘱几句,不过是要他谨言慎行,行事要越发小心。 因为他身在显位,一言一行,都为人瞩目。 曹颙一一应了,翁婿两个说了话家常,他才告辞出来。 回到府中,曹颙回梧桐苑更了衣,就同初瑜两个到兰院。明日就要离京,这一去要五、六个才能回来,还有许多事儿,母子两个要商量。 进了院子,曹颙就听到上房里传来唧唧咋咋的声音。 “老爷、太太……”廊下小丫鬟请了安,挑了帘子请他们夫妻进去。 这一进西屋,曹颙就觉得眼花。 孩子们都在,高太君也在,盘腿坐在炕上,手中拿着五彩丝线,给孩子们系“五彩线”。 女孩子妞妞、天慧、香玉,男孩是天佑、恒生、左住、左成、长生与耀辉,拢共是九个。 见曹颙夫妇到了,孩子们都起身叫人。 平素还觉得李氏的屋子大,现下这一屋子的孩子,却显得挤了。 李氏却不觉得闹,只觉得这才是家族兴旺之相。唯一遗憾的是,自家骨肉有些单薄,要是儿子、媳妇能再给自己添两个孙子,就万事大吉。 等到孩子们都系了五彩线,高太君见他们母子有话说,就先回芍院,孩子们各自山区。 依照曹颙的意思,想让李氏带着孩子们都往海淀园子避暑,省得京城暑热难耐。 李氏虽苦夏,但是到底是女人家,丈夫在时,以夫为天;丈夫没了,就诸事靠着儿子。 儿子要出京,这满府只剩妇孺,海淀园子虽凉快,却是城外。李氏胆小,不肯轻动。 曹颙见她不想去,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这一去,要半年功夫,身边总要有人侍候。下人如何能尽心?我的意思,是让媳妇与你同去才好,正好媳妇也歇歇。要是能就此怀上一个孙儿,也是祖宗保佑。只是你们外祖母到京,媳妇不好现下就去。等过些日子,还是让媳妇去热河。府里的家务,都是有规矩的,我盯着也出不了乱子。”李氏对曹颙说道。 “母亲,除了家务,还有孩子们。母亲还要照看长生,也不好太过操劳。”曹颙心里是乐意妻子去热河的,但是想着刚才那一屋子萝卜头,就觉得头大。 李氏摇摇头,道:“我还没老,替你们费心点怕什么?你是家里的顶梁柱,这关外又与你犯冲,前些年哪回去不生出事端来?要是叫你孤零零地在关外待半年,我还不放心。还是过些日子叫媳妇去才好,总不能让你一个人过中秋。” 曹颙回头看了妻子一眼,见她面露希翼,心中一暖,对李氏道:“如此,就要累母亲操劳了。” 李氏见他点头,笑着对初瑜道:“媳妇这几年也受累了,今年就当松快松快,出去溜达溜达……” 次日一早,曹颙早早地就起,早饭过后,便辞别众人,骑马出城。 因婆婆发话,要她月底也动身往热河,初瑜心中少了几分离愁,倒是生出几分期待来。 婆婆多年不管家务,这账册钥匙等物,也繁琐得紧。 初瑜又想着是不是早日将孩子们的秋衣制了,就算孩子的秋衣不着急,但是曹颙入冬才能回京,也需要带些新衣过去。 于是,她又使人拿了丈夫去年的旧衣服做样子,寻人缝制新衣。 这忙了几日,她才静下心来,拿着黄历算日子,寻思丈夫到没到热河,乐夏她们服侍得妥当不妥当什么的…… 此时,曹颙经过数日奔波之苦,终于到了热河…… 到别院沐浴更衣后,他就拿了牌子,到避暑山庄外递牌子请见。 这康熙有空没空见不用管,不过是告诉外头,自己到热河了…… * 京城,曹家,东府。 兆佳氏房里,红梅已经是哭花了脸,半天不肯挪步,哭着的求道:“太太,奴婢不嫁,还是让奴婢侍候太太吧……” 她老娘见她不像话,使劲地掐她胳膊,生生地捏住,满脸堆笑地对兆佳氏道:“太太,这孩子面皮薄,臊呢……” 第九百零二章 庇佑 第九百零二章庇佑 虽说兆佳氏用惯了红梅,但是她毕竟年纪大了,不愿耽搁了她。再说,曹頫又有将红梅说给贺老六的心思,要是儿子执意,她这当娘的也不好因个丫头与儿子争执。 让她老娘领回去配人,避开贺老六这门亲事,也算保全主仆情分。 红梅要是知趣,当好好地磕几个头,安安分分地随着老娘出去。这般哭哭啼啼的,引得兆佳氏心里不痛快。 她心里,想起前些日子儿子所说的那句话,“这府里丫头做妾的还少了”。 是啊,这府里丫鬟做妾的还少么? 老一辈的宝蝶与翡翠,小一辈的玉蜻、绿菊、紫兰。 莫不是红梅也存了攀高枝的心思,一心要做姨娘,才不乐意回去配人? 兆佳氏早先的不舍散去,脸子已经耷拉下来,盯着红梅。想着这几年她有事没事老乐意往曹项的院跑,常在自己跟前搬弄春华与绿菊的是非,这心思已经是昭然若揭。 兆佳氏的目光变得冷冽起来,原来打算赏的十两银子,此时也闭口不提,看着红梅头上鎏金簪子,心中冷哼一声,摆摆手,道:“行了,下去吧,等上轿的时候再哭。” 红梅在她身边侍候多年,也不是不知眼色的,眼见她露出不快之意,不敢在多事,抽抽噎噎地跪下,磕了几个头,随着她老娘下去。 刚出了屋子,就见静惠与素芯两个带着丫鬟、婆子站在廊下。红梅她娘赶紧快走两步,躬身给两位奶奶请安。 红梅呆呆地看着两眼,不知说什么。 明明太太说要将她给五爷,最后却没有动静。她还记得五爷看自己的眼神,并不是全无情义的。 难道是五奶奶嫉妒? 可是,偏生又传出话来,说五奶奶使人将西厢房收拾出来,要给五爷纳妾。 红梅糊涂了,脑子一直转不过来。 她娘见她没规矩,怕两位奶奶责怪,告了一声罪,拉着女儿匆匆去了。 惠同素芯两人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些疑惑。 红梅是婆婆身边顶用的大丫鬟,看着太太的意思,指定是要抬举当姨娘的,只不知是指给曹颂他们兄弟谁。 没想到,竟然是让她老娘领回去配人。 因仗着是兆佳氏身边侍候的,红梅平素里也是傲气得紧,人缘并不算好。早有落井下石的,打听了红梅她娘爱财的性子,说什么的都有。 有说红梅给乡下的地主做填房的,有说红梅给山西商人做妾的。 要说为何兆佳氏允红梅她娘外嫁,实是没法子。她倒是有心给红梅做媒,说给大管家当儿媳妇,但是大管家不敢应承。 实是红梅“名声太盛”,这阖府上下都拿她当未来姨娘待的。大管家可不愿因个丫头,得罪了哪位主子爷。 再说,兆佳氏虽是太太,但是这府里二奶奶当家。就算真为了儿子的前途,也当求二奶奶身边的丫头才是。 这人但凡有了疑心,就爱胡思乱想。 兆佳氏既是信了儿子的话,认定红梅“藏奸”,对于丫头做妾也就不那么热衷了。 待两个媳妇到跟前请安,她还老成持重地告诫几句,无非是让她们拿住主子的谱来,待下人不可太心慈。倘若有不安份的,早早打发了,省得叫人不省心。 静惠听了,着实无语。 要是没有兆佳氏这座大靠山在后头,就算丫鬟有爬主子的床的心思,也没那个胆子。 素芯心中一动,想起最近府里的流言,还有红梅的出府,还是丈夫每晚的“努力”,心中竟不知是悲是喜…… * 热河,避暑山庄外。 曹颙候见没多久,就见十六阿哥步履匆忙地过来。 “总算把你给盼来……孚若再不来,爷就要闷坏了……”见到曹颙的那刻,十六阿哥脸上的欢喜显露无疑。 曹颙看着十六阿哥略显清减的面容,但是有些担忧,道:“旬月没见,十六阿哥怎么清减了?这是病了?” 十六阿哥摆摆手,道:“没有,就是前些日子肠胃不舒服,戒了几日荤腥。如今这样才好,偶尔跑跑马,也不觉得肚子顶了。” 见曹颙还恭敬地站着,他道:“我刚才问过,皇阿玛睡午觉。夏日天乏,皇阿玛要申初(下午三点)才醒。下晌很少传人,你还是明早递牌子是正经。你是才到热河?用了午饭没有?爷请你吃酒。” 曹颙没有用饭,也有不少话要问十六阿哥,两人便结伴往山庄下而来。 因觉得外头乱,曹颙还是没有让十六阿哥抛费,两人一道回了曹家别院。 曹颙到别院后,这边厨房就已经预备下席面。 少一时,曹颙与十六阿哥就在花园边的凉亭就座。 此处,视线开阔,正是说话的好地方。 “原还以为你要下旬才能到,七哥的伤势如何了?”十六阿哥带了几分关切问道。 曹颙摇了摇头,道:“虽无性命之忧,但是折骨断筋,怕也要卧床一年半载才能好,到时能不能行走,还是两说。我已经使人南下寻方仲公,希望岳父的腿脚也好的利索些。” 这倒不是说谎骗人,七阿哥毕竟人到中年,骨质疏松,这腿伤比计划的严重。这点因曹颙再三追问,太医才隐讳地提过。 毕竟,没人敢承担风险,提前就说出七阿哥或许成瘫子什么的。 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曹颙的心里,有些不好受。 要是七阿哥晓得,自己的爱子之心,换来的,或许是下半辈子就卧床不起,那还会做这样的选择么? 人心不可测。 曹颙不愿这一副慈父心肠,因病痛瘫痪的折磨,变成无尽的悔恨。 若是那样,七阿哥到时候最厌恶的,除了自己竭力保全的长子弘曙,就是曹颙这个始作俑者。 十六阿哥这边能看到太医院的奏报,只知道七阿哥伤势“稳定”、“渐好”,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这么严重。 见曹颙面带忧心,他忙道:“七哥看着是个有福祉的,孚若也别太过忧心。” 曹颙点点头,想起十四阿哥请旨“和谈”之事,道:“对了,怎么听说十四阿哥要回京?” 听了这个,十六阿哥挑了挑眉,道:“可不是么?当了几年大将军王,要是不回来显摆显摆,那不是成了锦衣夜行?听说德妃娘娘正忙着,为弘明选皇孙福晋。那位向来为皇父宠爱,允他回来参加儿子的婚礼,也是寻常。” 原还怕十六阿哥因十五阿哥的缘故,同十四阿哥有所牵扯,见他如此,曹颙也就放下心。 两人就着一壶莲花白,边吃酒,边说起别后这一个月的详情。 听十六阿哥提游寺之乐,与同四阿哥的邂逅,还有兄弟两人的“志趣相投”,曹颙不禁莞尔。 “十六爷倒是转了性子,之前拉着十六爷去,十六爷也不稀罕的?”曹颙笑着说道。 十六阿哥瞥了他一眼,道:“爷终于明白为何早年姨父要送孚若去佛堂了,还有四哥为何做足吃斋念佛的姿态。佛室清净,想要算计人,脑子更加清明。” 没想到是这个答案,曹颙好奇问道:“是谁得罪了十六爷?” 十六阿哥端起酒盅,酌了一口,却是卖起了关子,悠哉说道:“难道爷是睚眦必报的的小气人?谁说算计,就算害人了,还不兴爷以德报‘德’。” 说到最后那个“德”字,十六阿哥带了几分咬牙切齿,眼中的恨意再无掩饰。 曹颙不是愚蠢之人,见十六阿哥情绪激荡,给他斟满酒,道:“阿哥所之事,同永和宫那位有干系?” 因这其中涉及十六阿哥丧子之痛,曹颙也带了几分小心。 十六阿哥阴沉着脸,道:“她倒是没有胆子,谋害皇孙。只是李氏平素是个胆小的,若是没人鼓动,断不会生出这般歹毒心肠。她又惯是装好人,我也是私下里查了两年,才寻到些蛛丝马迹。我一个无爵无权的皇子,她还不至于将我放在眼里。鼓动李氏闹,不过是因我福晋是宜妃娘娘的侄女,她乐得看热闹罢了。” 曹颙听了,倒是意外得紧,实没想到德妃牵扯到十六阿哥的家务事中。 或许她并没有十六阿哥认定的这样歹毒,毕竟万事都有讲因果。身为后宫主位,在宫廷之中位高权重,若是为了单单与宜妃斗气,就费心筹划这个,有些说不过去。 但是,曹颙也没有与十六阿哥争辩。 人心就是如此,总不愿承认自己的过错。李氏是十六阿哥第一个女人,又是他长子之母,两人恩爱十来年,个中情义,不是一句话就能抹杀。 相信是德妃存了“歹心”,总比悔恨自己“有眼无珠”,心里要舒服的多。 “不管怎样,她是两位皇子阿哥之母,十六爷就算心里着恼,也别露了行迹……十四爷还好,四爷那边,最好别生了嫌隙……”说到这里,他压低了音量道:“那位也不年轻了,十六阿哥还是稍安勿躁。” 若是他记得没错,这德妃娘娘可不是长寿之人,康熙驾崩没多久,也跟着薨了。 后世野史,还有说她因小儿子失了皇位,拒绝当太后,康熙灵前撞柱自尽的。 都是小说家言,不可尽信。但是六十多岁的老人,在丈夫驾崩,小儿子圈禁后,郁郁而终,也是寻常。 “孚若放心,我什么也没做,不过是等着看热闹罢了。我心里虽恨,却也没糊涂到想要撕破脸的地步。”十六阿哥说道。 见十六阿哥有分寸,曹颙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嫡子相继过世后,十六阿哥的心情就一直低迷,发泄一下心中郁结也好…… * 京城,皇宫,阿哥所,十六阿哥住处。 十六福晋满眼赤红,屋子里一片愁云惨淡。 十四福晋与十七福晋陪在一边,见她如此,都不知该如何开口相劝。若说宗室福晋中,十六福晋同十六阿哥琴瑟相合,向来为人羡慕。 但是夫妻再恩爱又如何,子女缘薄,连折了三个小阿哥。 如今,难道这半岁的小格格,也站不住么? 这小格格出生后,一直没断了药,年初更是染了肺痈。虽说太医没有明说,但是说都晓得,这个小格格不是长寿的,只是谁也不敢对十六阿哥与十六福晋说。 十六福晋虽忧心女儿,但是也没有拉着丈夫,不让他随扈当差的道理。原还以为熬过冬天与春天,小格格半岁了,身子骨会结实些。 没曾想到,自打十六阿哥出京,小格格的肺痈就犯了。襁褓之中的婴儿,除了会哭,就是“咳”个不停。 摇篮中,半岁的小格格满脸青紫,直翻白眼,眼看就要不行。 须发皆白的老太医已经满脑子是汗,道:“十六福晋,小格格被痰卡住了,快使人将小格格的痰吸出来,迟了就……” 十四福晋与十七福晋听了这般凶险,都变了脸色。 十六福晋却没有寻人的意思,上前一步,抱起女儿,低下头,口对口地从女儿嘴里吸出一口浓痰。 小格格一口气出来,开始“娃娃”大哭,因哭得急了,原本青紫的脸色儿转为通红。 十六福晋将女儿抱在怀里,眼泪给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不停地落下。 十四福晋与十七福晋,也跟着红了眼圈。 这会儿功夫,小格格在母亲怀里不舒服,又开始咳了。 太医忙道:“十六福晋,还是放下小格格,让小格格斜靠着好。” 十六福晋心疼女儿,赶紧依言而行,用檀木如意将摇车的一头垫高,将女儿放下。 小格格躺着舒服了,就止了咳,渐渐地连哭声也止了,小嘴打了个哈欠,幽幽睡去。 十六福晋贪恋地看着女儿,抚了抚胸口,擦了眼泪,带着众人到外厅来。 “太医,小格格今早就止了烧,用不用换方子?”十六福晋开口问道。 “既是止了烧,那退热的方子就能停了,止咳的方子还得用,微臣再写个清肺清火的方子。”老太医躬身回道。 十六福晋点点头,叫内侍包了银封,送老太医出去…… * 十六阿哥得知女儿病重的消息,已经是数日后。 不过,收到的并不是凶讯,而后十六福晋的报喜之信。 信中十六福晋满是欢喜雀跃,小格格的肺痈之症已经渐好了,已经请好几个太医看过,都说小格格脉象已显稳健,再服旬日,就能止了药。 十六阿哥到热河逢庙就拜之事,已经传到京中,十六福晋也有所耳闻。对于丈夫此举,她感激不已。 她触动颇深,以为幼女死里逃生,全是丈夫积攒功德的缘故,也跟娘家额娘说了,从寺里请了观音娘娘供奉…… 十六阿哥拿着这信,看着书案上燃着檀香的香炉,收了平素的轻狂之心,喃喃道:“功德,佛祖庇佑……” 第九百零三章 君臣对 第九百零三章君臣对 热河,溥仁寺,慈云普阴殿。 十六阿哥举着三炷香,在如来佛像前顶礼膜拜,神情带了几分凝重,竟是说不出的虔诚。 曹颙陪同而来,见状都觉得诧异,转念想到大病初愈的小格格,就晓得十六阿哥这副慈心。 想到前两日得到的消息,弘曙已经在西宁到回京路上,曹颙佛心灵动,默默地燃起三炷香,为七阿哥祈祷几句。 康熙已经允了十四阿哥回京的折子,原本听说七阿哥渐好,还想着叫弘曙延迟回京,与十四阿哥一起动身。 待见到曹颙,听曹颙说起七阿哥伤病时,他又改了主意,没有多事。 上完香,十六阿哥长吁了口气,同曹颙两个从佛殿出来。 驻寺的大喇嘛手里握着佛珠,宝相庄严地跟了出来,十六阿哥已经让赵丰奉上白银三百两,以他与十六福晋的名义,点了十盏莲花灯。 两人回到避暑山庄时,已经是中午。 十六阿哥就邀了曹颙去他的住处,用了膳食。 随扈来的官员,多在行宫外的六部官署办公。曹颙上午是被十六阿哥寻了由子拉走的,下午自然还要回去当差。 因为康熙这几年身体不好,随意随扈来的官员不用每日御前听差。 除非皇上另外召见,否则曹颙只需按照六日一次的排班,到御前奏报户部需要圣断的折子,日子也算过得悠哉。 不想,户部官署这边,却是气压很低,往来送文书的笔帖式都放轻了脚步。 曹颙瞅着不对,看了蒋坚一眼,就见他伸出手来,四个指头晃了晃。 曹颙见状,微微皱眉。 不管如何,他曹颙已经不在内务府当差,十六阿哥寻他,别人管不到他头上,四阿哥却是直属上司。 要是四阿哥心情不顺,借题发挥,曹颙还真是没理的一方。 想到此处,曹颙抚额。听说皇上六月底要遣几个皇子阿哥回京,赶紧地将四阿哥遣回去吧,省得这位黑面爷日日在衙门这边放冷气。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曹颙正看着最新的朝廷邸报,就有笔帖式过来传话,四阿哥传曹颙过去。 最近户部上下最关注的就是北方诸省的赈济之事,曹颙寻思着,四阿哥寻自己,八成也是因这个,就将早撰写好的两份相关条陈带着。 果不其然,四阿哥冷着脸,心情不佳的模样,但是也没啰嗦,开门见山问起曹颙关于赈灾之事。 曹颙双手将条陈奉上,四阿哥见他已经预备好了,挑了挑眉,心里颇为意外。 待看了条陈,他不由地有些动容。 曹颙在条陈中所列,不过三条,一是赈济,二是防疫,三是补耕。 这赈济并不是往年的动用官仓,或者全赖南方的漕粮,而是提及就地“买粮“、“募粮”。 说是“买”与“募”,但是有些摊派的意思。即按照地方乡绅名下所有的田亩数,以平价从其买粮,或者以子弟功名“募粮”纳捐。 曹颙早在江宁时,就晓得地方乡绅,多爱储粮。 早年在江宁城发生洪灾的时候,曹寅还出面斡旋,使得江宁知府衙门从魏信家“借”过粮食,赈济灾民。 就是曹家在昌平海淀的几个庄子,都都有粮仓储粮,就是为了防灾荒之年。 若是按照朝廷的常理,从地方官仓调粮赈济,还不知要耽搁多少时日,饿死多少饥民。 地方粮仓,不能说十座九空,也处处是猫腻。漕粮的话,牵着到漕运与南方衙门,周期长不说,等着揩油的人多,真拨粮赈济,到饥民口中的,能剩下一半就是侥幸。 曹颙提出这“买粮”、“募粮”,并不是首创,历年往年这买募都是秉承自愿原则,官服并不强行执行。 “为富不仁”这个词语,在这个时候多得到极好的展现。那些家中有粮的乡绅,有几个愿意将粮食捐出来的,多是哄抬物价,高价售出。 如今,曹颙的条陈中,将这两条定为“摊派式”,就杜绝了乡绅靠着储粮,哄抬地方粮价之事。而是,还弥补了官仓粮食不足,漕运粮食运输时间久的不足。 再往下看,这防疫一条,如同上边一条一样,初看并不稀奇。 毕竟,大家都晓得,“大灾后有大疫”,但是过去防疫,多是哪里爆发时疫,就封锁哪里,而后再使人去医治;曹颙的条陈中,却是以“预防”为主。 既各州府预备大量生石灰,在各地饥民云集的赈济点,做好防疫准备。 第三补耕,则是为了今冬明春做准备。 毕竟,北方节气,即便春夏干旱,入秋也会有一两个月的雨季。不要小看这一两个月的降雨,时间掐准了,可以种一茬秋薯。 马铃薯,红薯这两样,都是不挑地,出息的农作物。 就算今秋雨水不足,产量不足,亩产也比寻常粮食可观。百姓人家,种上两亩,过冬的粮食就解决。 这条陈不长,没有什么华丽辞藻,却是实实在在的利国利民之言。 “好!”四阿哥看完条陈,再望向曹颙的眼神带了几分炙热:“皇上果然没有看错认,曹颙确是治国能臣!” 他执掌户部十多年,这赈灾之事并不陌生,自是晓得地方弊端。 曹颙这三条,并没有对地方官场有半个字的微词,但是若不是深知官场弊端,也不会思量得这般周全,处处以百姓生计为主。 被四阿哥一个大男人这般盯着,曹颙就算脸皮再厚,也有些顶不住,忙低下头道:“微臣羞愧,不过是身在其位谋其事,尽责而已,当不得王爷的褒赞。” “好一个‘尽责而已’,倘若我大清官员都能记住这四个字,也不至于禄蠹横行,民生多艰!”四阿哥见曹颙不骄不躁、谦逊内敛,忍不住又赞了两句。 对于曹颙二十七、八就任二品侍郎,还是户部实缺,京城权贵不乏微词。 就算是四阿哥,晓得曹颙能干,也并不认为他年纪轻轻就居显位是好事,多少觉得这其中有康熙对曹家的特别恩典在。 四阿哥觉得曹颙是好苗子,可以用心栽培,但是幸进后失于轻浮就不好了。 今日这封老成持重的条陈,才算真正让四阿哥认可曹颙的能力。 曹颙心中松了口气,这封条陈是他查阅历年户部的赈济记录,耗费了几个晚上预备的。 因为对他来说,对于处理国家大事来说,还是理论多余实际,“纸上谈兵”的多,所以心中还是带了几分忐忑。 手中的权力越大,这背负的责任越大,就像这赈灾。若是朝廷这边政策不妥当,说不定就要多死数万、乃是数十万百姓。 就算曹颙是冷情之人,也不敢将自己的仕途当成通关游戏,轻松面对。 这份务实,却是正正合了四阿哥的胃口。 四阿哥合了条陈,看着曹颙,真是越看越喜欢。 与曹颙这份平实有料的条陈比起来,户部两位尚书遵循常例的折子就显得空洞、言之无物。 今日并不是户部御前轮值之日,四阿哥竟有些迫不及待,道:“本王这就去递牌子!” 他是随口告之曹颙,并不是同之商议,所以话音未落,人已经步履匆忙,去得远了。 难得见他如此激动,曹颙回头望着四阿哥的背影,暗叹四阿哥能继承大统未尝不是没有缘由的。 换做其他人,见了曹颙这个条陈,少不得要说声“不合规矩”,然后比照着往年的例,将曹颙提及这几点都给否了。 例如像乡绅摊派,这会损朝廷颜面,得罪士子阶层;用生石灰在灾民云集点防疫,这个会引起民心动荡,突生事端;补耕之事,诸省气候、地域不同,地方官人手有限,云云。 反正,在那些官油子眼中,每一条都能有理由驳回。 他们眼中,才不会想着百姓生计,而是朝廷的颜面、官员的油水什么的。 只要四阿哥,晓得民生艰难,“重民轻官”,才会觉得曹颙这个“纯理论式”的条陈是治国良策。 曹颙心中,对于四阿哥认可,也有几分欣喜。 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好,总的生长环境还是以“儒家”为主,这“为国为民”四个字,对于一个成年男人来说,也能带个人的几分激荡。 同好大喜功、贪图虚名、纵容贪官肆虐的康熙比起来,这与四阿哥共事,确实更能满足曹颙的成就感。 直到官署落衙,都没见四阿哥转回,曹颙的心中隐隐地带了几分兴奋。 他不是想要接着北方灾年的时候立功,而是想着自己苦思的心血,真要能得到推行,也不惘自己这些日子的忙活。 想到不仅四阿哥会成长为务实的皇帝,十三阿哥还是能干的“贤王”,李卫等人会成为名流千古的封疆大吏,而他曹颙,将同这些人一起活跃在康乾时期的政治舞台,为这个国家的安定、百姓的生计所努力,这让他对未来的仕途多了几分期待。 曹家不在是那个因半部红楼令人唏嘘叹惋的家族,他曹颙,到底能带着他的家族走多远…… * 热河,雍王府花园。 四福晋看着钮钴禄氏写的礼单,摇摇头,道:“还是太轻了,大格格虽说只封了乡君,但毕竟是十三爷的长女,礼还当再重些。” 因王府侧福晋年氏有身孕,在京城待产,所以这次四福晋带了庶福晋钮钴禄氏随四阿哥到热河侍候。 早在王府时,四福晋因身子不好,就使侧福晋李氏与庶福晋钮钴禄氏分担家务。 至于倍受四阿哥宠爱的侧福晋年氏,则因身体孱弱,又是目下无尘的性子,向来不参合王府俗务的…… 第九百零四章 “沉醉” 第九百零四章“沉醉” 既是四福晋吩咐了,钮钴禄氏自然也会跟着卖乖,道:“福晋,那就加些金银器?既体面又实惠。虽说得了诰封,内务府也会置办些,但是按照大格格的封爵东西也是有数的。” 四福晋点点头,寻思一回道:“就这么办。只是府里账面也不宽裕,既多用了一处银子,总要在其他处省出来才好。你记上一笔,今秋我的换季衣裳就省了,好将账面的银子平了。” 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道:“早知大格格封爵这么低,三月里二格格及笄,礼就当重些。” 钮钴禄氏晓得她怕十三福晋挑理,毕竟大格格是庶出,不是十三福晋养的。大格格生母又是皇子侧福晋,十三阿哥长子长女之母。 “福晋多虑了,给十三爷面子,十三福晋只有感念福晋好的。”钮钴禄氏笑着说道:“至于省衣服,就请福晋给奴婢个面子,将奴婢那份也省了。福晋是晓得奴婢的,向来不爱那些歌新衣裳。往年裁的,还有压箱子底,没上身的。” 四福晋摇摇头,道:“我能省的,你却不能省。你还年轻,正该收拾得鲜亮的时候。要是能给爷再添个小阿哥,才是顺心如意。” 一句话,说得钮钴禄氏红了脸,道:“瞧福晋说的,奴婢都三十了……” 四福晋闻言,有些恍然。 是啊,她总觉得钮钴禄氏还小,看着她从豆蔻少女慢慢成长,如今连钮钴禄氏都三十了。 自打年氏入府,雍亲王府就没有进过新人,她们这些妻妾都不年轻了,只有年氏风华正茂,得了四阿哥的宠,这些年来接连有身孕。 钮钴禄氏见她不说话,心里有些忐忑。她也是满洲大姓人家的女儿,只因父亲是旁支,前程有限,她被指进四阿哥府时,也是最低等的“格格”身份。 她甚有自知之明,就算心里希翼得到丈夫的宠爱,也从不敢生出其他的心思。 对于四福晋,她比对四阿哥时服侍的都小心。即便别人家的新媳妇,侍候婆婆也不过如此。 屋子里静寂无声,妻妾两人各有思量,就见丫鬟来报,四阿哥打发人回来,说有差事要忙,叫四福晋不用等他晚饭,自用便是。 四福晋闻言,露出几分担心,对钮钴禄氏道:“爷这些日子肠胃不好,太医早吩咐,万不能饿着。” 钮钴禄氏也晓得此事,附和几句。 最后,四福晋还是使人吩咐厨房,装了食盒,打发人送到官署…… * 不说雍亲王花园里妻妾之间的闲谈,此刻的曹颙,正是脸上收不住笑,连晚饭都多用了不少。 因为,这饭桌的另一侧,坐着初瑜。 初瑜中午就到了,吴盛原要使人立时往官衙告之曹颙,被初瑜给拦下。 结果,曹颙落衙回来,真就惊喜了一把。 初瑜到了,首先问乐夏、乐青两个曹颙的饮食起居。 听说丈夫最近经常熬夜,饭菜也用得少,初瑜就添了几分担心。再三问过,晓得丈夫并无其他不适之处,她才稍稍放心。 晓得丈夫是最是挑食,怕是这几日的菜单不合胃口,初瑜亲自下厨,做了几个小菜,还有炸酱面。 等曹颙回来时,一切都已齐备。 这红红的素炸酱,绿绿的黄瓜丝,粉色的心里美萝卜丝,黄色的豆芽,搁在一处,让人食指大动。 一时之间,曹颙都察觉出自己肠胃蠕动。 “还以为你六月初才到,怎么没使人去衙门告诉一声,我也好早些回来?”美食在前,曹颙虽然胃口大开,但是这夫妻两人还有家常要说。 “太太不放心额驸一个人在外,催着我早日过来的。”初瑜一边回着,一边挑了面条,将炸酱、菜码都放好,送到曹颙面前。 早有乐春投了毛巾,曹颙接过来擦了手,开始吃面。 连着熬了几个晚上,使得人没了食欲,这过水面条,加上鲜蔬与素杂酱,正合了曹颙的胃口。 连着吃了三碗,直觉得肚子顶得慌,曹颙才撂下了筷子。 乐春、乐夏领人撤了桌子,曹颙又问了几句京城之事。 文太君五月十二下葬,曹府这边,李氏陪同高太君亲往,曹頫带着天佑、恒生两个跟着前去。五月十四,李煦离京回南。 听妻子提及八福晋曾使人过曹府送礼,也请初瑜过去说话,曹颙不由皱眉。 他没想到,即便八阿哥薨了,李家还与八阿哥府扯上关系。 这何焯是八阿哥的老师,铁杆的八爷党。八阿哥“贤王”的名声,就是何焯这位儒学大家在士林中宣传的。 “不是说旗汉不婚么,怎么何家就能同李家结亲?”说起婚嫁,曹颙晓得的不多,有些疑惑。 虽说京城各大王府,多有汉妾,但是妻妾身份有别。妻是结亲,妾是买色。 初瑜毕竟是妇人,对于这婚嫁之事晓得的多些,回道:“这有何难?两家先订下亲事,随后再给何家女孩儿寻个养父母入籍,就和了章程,这年岁又大了,并不是难事。” 何焯虽受了八阿哥的牵连被免官,但是还在武英殿修书,名声依在。 李煦没有同高官显宦结亲,而是给嫡孙李诚定了何家的女儿,也是看在何焯在儒林中的地位。如此一来,却是同“八爷党”又扯上关系。 别说是提拔他孙子的前程,怕是连李家的复兴之路都堵死。 虽说世态炎凉,但是李诚若是真有妻族可依,那抄家后也能有点指望。毕竟,他年岁还小,父祖有什么罪过,都归不到他身上。 “真是倒霉催的!”曹颙连幸灾乐祸的心情都没有,低声嘀咕一句。 “额驸说什么?”初瑜没有听清,追问一句。 曹颙摆摆手,道:“没旁的。今年随扈的皇子阿哥多,跟着来的福晋也多。你既来了,少不得一一去请安。乏不乏?叫人送了洗澡水,早点歇吧?”说到最后,他的眼睛有些发亮。 毕竟是个成年男人,将近一个月没有床笫之事,见了妻子,有点“小别胜新婚”的意思。 初瑜被丈夫看得脸发热,但是外头天色还大亮,她再厚的脸皮,也不敢现下就拉了丈夫进房。 想着丈夫方才吃了三碗面,饭量比平素多一辈,她笑着说道:“下午歇了会儿,还不乏。额驸若是不忙,陪我在园子里溜达溜达吧。几年没过来,当年植的草木,也不知侍候的如何了。” 曹颙摸了摸肚子,点了点头,道:“好,我也消消食儿。” 此时,已经是黄昏时分,日落西山,凉风习习,丝毫不觉得暑热。 夫妻两个,并肩往花园而来。 待看到那年栽种的两棵石榴树,已经一人多高,挂满红艳艳的花朵,初瑜不由驻足,笑道:“别人家都将石榴种在庭前,只有额驸是种在花园里。” 说到这个,曹颙带了几分得意,道:“别人家的花园,弄些个奇花异草,抛费还多,侍候还需精心。咱们家这个园子,除了果树菜蔬,还有五谷杂粮,看着新鲜不说,还实惠。” 初瑜听了,只是笑。 往常在家里,孩子一大堆,如今就夫妻二人,不免有些冷清。 不止初瑜这个当娘的,连曹颙这个当爹的,都有些想孩子:“天佑他们要读书,天慧怎么不带来?一个月没见咱姑娘,还真想得慌。要是她来了,我带她去骑马抓跳兔。” 初瑜自是不能说,婆婆希望她全心侍候曹颙,不让她为照看女儿费心。 “肯定又是姐姐舍不得天慧出来。”见妻子没说话,曹颙想到曹佳氏,笑道:“姐姐也是,比咱们这当爹娘的还疼天慧,一心想要天慧做媳妇。往后等到挑女婿的时候,怕是她比咱们还挑剔。” 这些口风,曹佳氏早就在初瑜面前露过。 初瑜原也看好平郡王府的几位小阿哥,福彭不说,年纪同天慧差得大,又是王府继承人,这取妻之事,讷尔苏夫妇也未必能做主;福端则是比天慧年纪小,不匹配。 福秀与福靖两个,一个比天慧大四岁,一个与天慧同龄,打小又是一块长大的,往后择一为婿“亲上加亲”也是好事。 但是曹颙在妻子面前说得明白,血缘太近结亲不好,初瑜也只能叹息。 夫妻两个说着话,走到荷塘边。 此处是引了园外的一处活水,开了个小塘,里面遍植荷花,正是盛放之时。 荷塘边,有一亭,里面放了两把竹椅,曹颙闲暇就在此处垂钓。 夫妻两个坐了,就听到有蛙鸣传来。 曹颙熬了几天夜,有些乏了,靠进竹椅中,做无骨状。 初瑜见状不忍,走到他身后,给他揉了揉太阳穴,柔声问道:“是衙门里差事多?额驸也别太辛苦了,保重身子要紧。” 曹颙将头倚在妻子胸前,只觉得软软绵绵的,心中有些意动。 虽说长子都十岁,但是因初瑜生产时年轻,又有曹颙这个半吊子在旁,产后保养得好,所以身材并未走形,容貌也比实在年纪显得年轻,看着就像是二十来许。 左右近前也没人,曹颙的手就有些不老实起来。 夫妻十多年,初瑜自是晓得,丈夫人前正经,人后很是不正经。 初瑜被闹得满脸通红,实是忍不住,低声道:“额驸,还是回房吧。” 就算被丫鬟婆子笑话,他们夫妻歇得早,也比在这园子里闹出笑话强。再说,水边有蚊子,这会儿功夫,初瑜都被盯了两口。 虽说这荷塘边更有意趣,但是这边只有竹椅,没有竹榻,曹颙也只有跟着起身。 他心里,想起《金瓶梅》中西门庆的各种房中器件的描写,生出几分好奇。 是不是也淘换淘换,见识见识,增几分夫妻情趣。 他牵着妻子的手,寻思自己是不是“保暖思淫欲”,怎么对这些上心起来。 初瑜哪里想到丈夫已经想入非非,她寻思着自打天慧出生,这些年她一直在调理身子,去年秋开始又用了滋阴暖宫的方子,要是能早日怀上就好了。 婆婆虽没有明说什么,但是曹家长房嫡支,总不能就天佑这一点血脉。 她没有抽回被丈夫握着的手,用空着的那只手,悄悄地摸了下自己的肚子。 刚走到花园门口,就见乐夏带着个小丫头迎面走来,见到二人禀道:“老爷、太太,吴总管往二门传话,说是有贵客至,请老爷快到前院客厅。” 曹颙心里正想着房中乐趣,被这般打岔弄得莫名其妙:“什么贵客?” “婢子不知,吴总管只传话说是贵客。”乐夏回道。 “这都什么功夫了,还有人不请自来?”曹颙抬头,看看已经幽暗的天色,不无抱怨地说道。 “老爷快去了,不好叫客人久等。这会儿功夫来,说不定有事寻老爷。”初瑜抽回自己的手,笑着说道。 曹颙点点头,道:“那你先回房,要是乏了,就先眯一眯,我速去速回!” “嗯!”初瑜应了,目送曹颙离去,才带着丫鬟回内宅。 二门外,吴盛亲自候着,已经等着着急,寻思是不是再开口催催把门的婆子们。 这会儿功夫,就听到传来脚步声,还有婆子们的请安声。 见了曹颙,吴盛近前一步,压低了音量道:“爷,雍亲王来了……有些不大对……” 曹颙听了,心里“咯噔”一下,怪不得吴盛这般小心,皇子出入臣子府,也是惹眼。更不要说,是平素不“结党营私”的掌实权的四阿哥。 “怎么不对?带着怒气来的?”曹颙的脑子飞转,四阿哥离开衙门后,是去递折子陛见了,难道被驳回条陈,迁怒来了? “醉的厉害……”吴盛回着,自己都带了几分不可思议:“实没想到,雍王爷还有这样的时候……” 曹颙倒是有些愣住,追问道:“瞅着,倒是欢喜,还是不欢喜?” “看不出欢喜来,倒像是借酒消愁的模样……”吴盛回忆四阿哥醉酒的模样,说道。 曹颙闻言,心直往下沉。 看来,定是那赈济条陈之事。 他快走几步,没等走到客厅,就见有小厮疾步过来。 “走了?”曹颙听了小厮奏报,加快脚步,往大门外而去。 待到了门口,就见四阿哥的轿子渐行渐远。 曹颙虽带了几分激动,奔出大门几步,但还是止住。 男人都好面子,四阿哥醉酒之后鬼使神差地过来,酒醒后未必乐意想起这一段,既是没遇到,就没遇到吧…… 第九百零五章 造反 第九百零五章造反 虽有四阿哥不请自来打岔,但是曹颙与初瑜夫妻小别,少不得敦伦一番。 初瑜有心奉承,曹颙龙马精神,卧房里梅开三度,暗香涌动。 云收雨散,初瑜因旅途劳乏,沉沉睡去。曹颙在一侧,却是辗转难眠。 真是康熙驳了条陈?那样的话,按照往年的赈济模式,这北方诸省的百姓就要受粮食匮乏的威胁,不知有多少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想到这里,他脸上露出几分讥讽。 八旗权贵,最常挂在嘴边的是“祖宗规矩”,满朝文武想着是“太平盛世”、“朝廷体面”,固步自封不说,任由贪官肆虐,生生地将这个国家治得千疮百孔。 想到此处,他是心里是矛盾的。 从理智上来说,他有些盼着时间快点过去,雍正早日登基,那时他也能雍正朝那些名臣一样,大展拳脚,对这个国家对民生百姓有所贡献;从感情上来说,他晓得母亲身世的异样,知道康熙对曹家的优容与庇护,又希望他能长寿,让自己的生活多安稳几年。 或者是位置不同,责任不同。 以往他多是闲职,没有什么需要太担当的;如今却是户部侍郎,知悉这个国家的民生经济。 他长吁了口气,慢慢阖了眼,寻思次日四阿哥会说什么。 如同他一样,四阿哥对那个条陈也充满期待吧? 昏昏沉沉,直到东方渐白,曹颙才昏昏沉沉睡去。 待天亮起身,曹颙就带了黑眼圈,显得精神不足。 初瑜见状,还以为是昨晚房中事太多的缘故,叫人熬了人参粥。 曹颙喝着人参粥,看了妻子几眼,见她小脸红扑扑的,嘴唇水润动人,不由低头一笑。 初瑜见丈夫笑得莫名,问道:“额驸怎么了?” 曹颙用调羹搅着碗中的人参粥,低声问道:“夫人一大早的就给为夫滋补,是不是嫌为夫力气小了?” 初瑜听完,才明白过丈夫在调笑自己,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并不接口说话。 今早起得有些晚,曹颙抬头看看座钟,已是辰初二刻(早晨七点半),便没有再耽搁,用了两碗粥就往官署去了。 到了官署,曹颙就往四阿哥的屋子看,心中琢磨着,不知四阿哥会如何对自己说条陈之事……至于昨日黄昏醉酒后去自家别院之事,以四阿哥的脾气,当不会提,自己也装没这回事儿好了…… 曹颙已经做好了条陈御前驳回也平静如水的觉悟,就等着四阿哥使人传召自己。 不想,等了一上午,都不见人来。 曹颙看完了公文、邸报,将明日御前要禀奏的节略也都撰好,还不见四阿哥有什么动静。 曹颙等得不耐烦,起身往四阿哥的屋子去,正好与一个笔帖式对了个正着,差点没撞上。 见那笔帖式怀抱半叠公文,为避自己身子一趔趄,差点摔倒,曹颙忙伸手扶住。 那笔帖式站定,忙躬身道:“卑职冲撞了大人,请大人责罚。” 曹颙摆摆手,道:“不干你事儿,是我走的急了。王爷在么?我有事求见王爷,劳烦通传。” 那笔帖式躬身道:“回大人话,王爷今儿没有到衙门来,方才使了人过来,叫卑职将公文整理出来,送到王府园子。卑职收拾好,这就给王爷送去。” “醉酒”后,还“翘班”了? 昨日御前到底发生何事,难道四阿哥不仅被驳了折子,还挨了申斥不成?要不然,好好的,怎么闹这一出? 见曹颙不说话,那笔帖式压低了音量,小声说道:“听说是王爷有恙。曹大人若是急着见王爷,待会儿卑职若是能见着王爷,给曹大人传话?” 曹颙摇摇头,道:“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既是王爷抱恙,本官就不扰王爷清修,过几日再禀也是一样的。” 那笔帖式不过是卖好给上峰,意思到了,就告退一声,送公文去了。 夏日天长,官署这边都用午饭,多出去下馆子。 曹颙这边,是初瑜打发人送来的食盒,他拉着蒋坚一道用了。 碧粳米饭,几道小菜,一道解暑的绿豆汤。 蒋坚早晨见到曹颙时,就看出他面色不好,睡眠不足,还以为是他们夫妻小别重逢纵欲过度所致。 看了这中午送来小菜,人参白斩鸡、葱爆海参、水晶核桃仁、红烧大虾,虽没有什么雄黄、牛鞭之类的秽物,但是多是补气壮阳的,他更是笃定如此,不由笑望曹颙。 曹颙也是通读本草的,一看这菜式,自然也心中有数。 蒋坚笑得贼兮兮的,曹颙焉能不知他调笑之意。 只是不好解释,他总不能说为四阿哥造访之事失眠。 他横了蒋坚一眼,道:“非磷前两年回乡,不是订了亲事么?是不是也当早日迎娶?省得克柔老想着给非磷传授些‘心得’。” 蒋坚正喝着绿豆汤,吃了曹颙的话,差点没呛着。 蒋坚已经年过不惑,未曾娶妻,也不曾纳妾,向来不在女色方面上心。 这曹府的新夫子,郑燮才学虽佳,品行却比不得钱陈群洁身自好。他是个断袖,虽妻儿子女俱全,但是男女通吃,与好几个同乡士子保持“非一般”往来。 见蒋坚妻妾皆无,他只当蒋坚是此道中人,常去他院子,与他分享断袖分桃之趣,扰得的蒋坚烦不胜烦。 “她还小,去年才及笄,岳父岳母舍不得她远嫁……想要再留两年……”蒋坚撂下粥碗,说道。 “才及笄?”曹颙算了算蒋坚的岁数,笑着说道:“非磷今年四十四了,得个小媳妇,真是应了那句话,一枝梨花压海棠!” 蒋坚原要笑他,反倒被他笑话了两句,也不好再接话说这些,就默默地用了午饭。 提及郑燮,曹颙心中有些发愁。 虽说郑燮没有将那些个乱七八糟的带进府里,在教书上也颇有心得,但是这行为“不检“,也是大忌。 现下还好,他不名一文,没有人会关注一个西席。 等到成了“扬州八怪”之意,名动天下之时,别人提及他,再提到他教过曹家的几个孩子,这不只是师徒名分的问题,无聊小人说不定还有胡吣些其他的。 曹颙知道郑燮“断袖”之症时,已经是今年年初。 曹颙心中,不无后悔。不该迷信历史名人,不多加探问,就延请郑燮入府。 怪不得离开京城时,总觉得匆忙,像是忘记了什么,是五月里忙着七阿哥的伤势,忘了郑燮这茬。 “断袖”之症,在清朝并不算什么。闽浙男风最盛,就是噶礼权倾江南时,总督府就养了不少青年才俊,名为“幕僚”,实为“内宠”。 在几百年后,这更是个人性取向,外人不好干涉。 曹颙眼中,男风也好,美色也好,都是他人私事,无心干涉。就说京城中,雅尔江阿是出了名的“双插头”,也没人敢借此发挥。 理解归理解,但是曹颙并不想自己的孩子们受什么影响。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要是天佑、恒生他们跳出来说自己不爱女人爱男人,曹颙指定就要家法处置。 换做其他人,曹颙早就送些金银礼送出府,但是郑燮同曹颙又有同门之谊。况且他文人品行,不事生计,拖家带口的,也不好直接叫他们离开。 “哎!”曹颙叹了口气,实是不行,就给郑燮捐个实缺,送他出京。 历史上的那个郑燮,以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著称,五十来岁出仕为县令,坎坷半世,才得出“难得糊涂”四个字的人生感悟。 现下郑燮还不到三十,虽不能说风华正茂,但是也没有那种看透世情的萧索,还没有养成那些“怪性子”。 自己力所能及地扶持他一把,也算全了两人的缘分。 想到解决办法,曹颙松了口气,夹了几块白斩鸡,就着用了碗中的剩饭。 这边小满才撤下食盒,就见十六阿哥穿着常服,大踏步地进来。 “见着四哥了么?我刚从他屋子过来,怎么不在?”十六阿哥向蒋坚点点头致意,随后问曹颙道。 “王爷头午没来,听说是抱恙。”曹颙回道。 十六阿哥闻言,微微皱眉,道:“孚若得空么?” 瞧这样子,是有话要说,觉得官署不便,曹颙点点头,道:“正得空。”说完,两人出了官署,踱步而行。 “十六爷寻四爷何事?”曹颙见近前无人,低声问道:“四爷昨儿递牌子,回来后有些不对,是不是御前有什么变动?” “变动倒说不上,只是当着大家伙儿面,被皇阿玛吃哒了几句。”十六阿哥闷闷地说道。 “就为那赈济条陈?”虽是意料之中,但是此刻得了准信,曹颙心里仍不舒服:“若是有不妥当之处,再商讨便是,犯不着为这个申斥四爷吧?” 十六阿哥压低了音量,道:“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儿,闽浙总督前几日有折子上来,台湾朱一贵造反,将前往缉贼的总兵都给杀了。福建前朝遗民最多,向来不太平,如今只是台湾、澎湖乱,也要防范着福建这头。南边对峙,正是人心动荡之时,北边是万不能乱的。四哥的赈济条陈虽好,虽不适合现下这个时候用。” “造反?”曹颙怔住,实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 满清毕竟是以少数旗人,统治庞大基数的汉人,这江山向来做得不踏实,朝廷最忌讳的就是民乱。 如今西北战事还没平,要是东南再乱起来,那真够康熙喝一壶的…… 第九百零六章 呼声 第九百零六章呼声 见曹颙怔住,皱眉不语,十六阿哥还当他担心福建局势,道:“弹丸之地,闹不出花来,孚若不必担心。” 曹颙上辈子对于清史涉猎,除了课本上的知识,就是影视剧的那些。 对于朱一贵造反,丝毫没有印象。但是这个朱,却是明皇室的姓氏,不由得引得曹颙多想。 “朱?莫非是前朝皇裔?”曹颙脑子里想着“反清复明”四字:“希望福建太平,要不然遭罪的还是百姓。” 十六阿哥冷哼一声,道:“不过是泥腿子,是闽南长泰人,到台湾刨食儿,兴风作浪。”说到这里,不禁咬牙切齿:“最可恨的是台湾知府王珍,不顾百姓死活刮地皮,弄得民不聊生,要不然百姓也不会盲从贼首生乱。这一出事儿,他们这些当官的,又弃岛隐匿,将台湾留给贼人作乱。若非如此,也不会闹得不可收拾。” 听到此处,曹颙才晓得,这回不仅仅是“作乱”,整个台湾都已失陷。 怪不得康熙要慎重以对,这毕竟同河南府数千人进山扯反旗不同。 台湾数十万百姓,对朝廷并没有多少归属感。从施琅收台湾,至今不过三十多年,要是乱起来,朝廷能安心才怪。 连曹颙,心里都带了几分沉重。 台湾离东洋、南洋太近,南洋又有西洋各国的殖民地,要是借此机会有外国势力介入,战争对持,还不知死多少百姓。 朝廷为何考虑同准格尔议和,除了财政匮乏之外,就是担心旁边虎视眈眈的俄罗斯出兵。这蒙古人向俄罗斯借兵,早有先例,不得不防。 “有倭寇与洋人掺合么?”曹颙问道。 “倭寇?洋人?”十六阿哥摇了摇头,道:“倭寇不晓得,洋人应当没有。若是有洋人,少不得就要火枪火炮什么的,对方不敢不报。但是这折子里说的清楚,朱一贵他们是砍竹为尖枪,先是占山为王,随后与官兵打了两仗,将总兵、副将、游击、千总等有官职的杀得差不多了,吓得地方文武官员尽数出逃。” 台湾同准格尔不同,福建水师数万大军在,海峡相隔,早已算不上天险。除非清军三、五年打不赢,让朱一贵站稳脚跟,再引来外援什么,才让人生忧。 可是,这“失土之责”是死罪。不用康熙着急,闽浙总督与福建提督,定以准好攻台准备,只等朝廷的旨意了。 曹颙晓得自己费时数晚的赈济条陈,当不得用了。就算四阿哥再看好,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触康熙霉头。 台湾民乱之事,现下还是朝廷机密。十六阿哥少不得再嘱咐曹颙一句,保密云云。 曹颙痛快地应了,他不是长舌之人,况且这“造反”向来为朝廷所忌,若是背负个“造谣生事”的罪过,就要被人当成居心叵测。 这天南地北,相隔数千万之遥,除了朝廷邸报,民间消息一时半会儿也穿不到北边来…… 果然,朝廷对福建的军报是保密了的,晓得的人不多。所以,进入六月的热河,处处都是歌舞升平。 蒙古各部,相继来朝,与曹颙夫妇数年不见的宝雅也随着丈夫来到热河。 这次她身边除了长子阿尔斯冷,还有三岁的次子巴图。阿尔斯冷已经九岁,有点小大人的意思。 不知小时候的事儿,是他记得,还是听宝雅念叨的,正经八百的给他的“安达”准备了礼物;听说她没来,小家伙少不得有些失望。 到底大了,他不爱在屋子里待着,待给初瑜请了安,就出去耍了 宝雅还是那么爱笑,声音欢快嘹亮。 初瑜只是听说她又添了小儿子,这还是头一回见,稀罕得不行。 “栽花了?”初瑜将巴图搂在怀里,低声问宝雅道。 蒙古人对天花病毒没有抵抗力,所以“人痘”流行这些年,蒙古王公敢主动的接种的少。 宝雅却不同,讷尔苏心疼妹妹,从曹家得到“牛痘”方子后,除了自己的几位小阿哥,还使了个心腹下人学了,到关外宝雅处。 阿尔斯冷小时候就种了“牛痘”,不过对外宣扬的是“人痘”而已。 宝雅的丈夫原是怕嫡子熬不过去,不让种的,后来侧王妃劝的,又答应让种了。 听了初瑜的话,宝雅点点头,道:“栽了,若是不栽,哪敢带他出来?” 初瑜想起宝雅前几年的话,笑着说道:“不是说只要一个么?还是惦记闺女吧?” 宝雅笑道:“可不是,盼着闺女呢。怀他的时候,喜辣嗜睡,大家都说是闺女。我连给女儿的嫁妆单子都列好了,这生出来的又是儿子。” “儿子好,阿尔斯冷有亲生兄弟伴着,往后也省得冷清。”初瑜说道。 “他冷清不了,如今我们王府才叫热闹。”宝雅的脸上似笑非笑,叫**抱了巴图下去。 初瑜见她有话要说,也打发乐春带着丫鬟退下。 宝雅的眼睛亮晶晶,伸手抓住初瑜的手,笑着说道:“老天爷还是开眼啊!” 初瑜见她心情好,跟着笑道:“到底什么没事儿,快说来听听?” 宝雅笑着说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本不当同你说,但我幸灾乐祸得紧,已经憋在心里许久了。” 初瑜安静地听着,就见她挺胸道:“并不是我恶毒,你也晓得我,不是那种哭哭啼啼,跟人抢男人的性子。只是看她算计小狮子,却自作自受遭了报应,委实爽快。”说到最后,已经带了厉色。 一席话,听得初瑜胆战心惊。 宝雅是朝廷钦封的宗室格格,小狮子是郡王府嫡子,这都的有人敢算计,可见宝雅的处境多艰难。 原来,那蒙古侧王妃怂恿郡王答应让小狮子“种痘”就没存好心。小狮子夭折,她儿子就能有机会以庶长子的身份继承王府;小狮子无事,她儿子也能跟着“种痘”,往后就不怕天花。 不想,小狮子种的是“牛痘”,这毒性比“人痘”弱许多,并不凶险。等到那侧王妃请王爷寻了大夫,给她儿子也“种痘”后,却是来势汹汹,没有熬过去。 “蒙古人有几个敢‘种痘’的?她还是存了私心,想着要是儿子不‘种痘’,就不能跟王爷到热河朝见,永远上不了台面。”宝雅挑了挑嘴角,道:“过后就霸着王爷,想要再生个儿子,三年也没怀上。我就凑了凑热闹,给王爷挑了几个女奴,又怀上巴图,气得她半死。” 宝雅向来是洒脱的,初瑜还是头一回见她提及家事。 一时之间,初瑜也不知当如何相劝,半晌方道:“小狮子是个好孩子,巴图也不错,你是个有福的……” 宝雅说了这些,像是解了心中郁结,长吁了口气,道:“我是受不得别人算计小狮子,才无聊地掺合一把……男人又有几个好东西,还不是贪鲜爱色的多?那位专房独宠了十来年,又有什么用?这几年,我们府里添了好几个孩子。” 说到这里,她看了初瑜一眼,道:“你也得个教训,往后曹颙要是爱上年轻貌美的了,不仅别拦着,再给他添几个出色儿的哄着。男人都这样,偶尔尝鲜儿觉得是乐趣,让他顿顿鲜儿,也就腻歪了。” 初瑜前面还听着,后边说到自己身上,岔开话道:“这次过来,能不能多住些日子?平王府的大阿哥今年也随扈,跟着几位小皇叔住在避暑山庄里。他今年都十四了,眼看就娶媳妇。听我们姑奶奶的意思,今年选秀说不定就要给大阿哥指个媳妇。” “福彭也来了?”宝雅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个消息,神情中带了几分激动,声音中已经带了哽咽:“我离京时,他才比巴图大不了多少……” 提及自己的大侄子,她有些坐不住,起身道:“我这就使人给几位娘娘递牌子,要是能早日见到福彭就好了…… “急什么?要见大阿哥,未必就得非进行宫不可。前些日子,大阿哥还来这边了,跟着十六叔过来的。让我们爷寻十六叔帮忙,改日将大阿哥领出来见你,不是比进宫相见便宜的多?”初瑜见她着急,想着说道。 宝雅听了,少不得追问几句,大阿哥多高了、功课如何,在宫里有没有受欺负什么的…… * 行宫外,官署。 虽说曹颙的赈济条陈被驳回,但是这北方诸省的赈济还得进行。 因此,户部随扈官员这边,也有得忙。四阿哥因“病”休息三日,过后回到户部,见到曹颙,没有提及那条陈之事。 只是,他真的清减了。 听十六阿哥说,四阿哥真病了,“外感风邪”。曹颙思量着,可能是跟那晚的醉酒有关。热河早晚天气凉爽,酒后发汗受凉,也够人受的。 毕竟,四阿哥已经是奔五的人。 早就有风声中,进入六月皇上会使皇子回京。因为今年随扈皇子阿哥太多,京城只留下五阿哥、十二阿哥、十三阿哥、十七阿哥。 五阿哥向来不插手政事,十二阿哥能力有限,十三阿哥与十七阿哥两个都是老病号,如今虽说病愈,身子骨也不太结实,不能太过操劳。 曹颙以为,康熙不是派三阿哥回去,就是派四阿哥回去,这两位是掌部皇子,早年常在圣驾出巡后,留守京城的。 没想到,到了六月初七,这回京的人选出来,却是出乎曹颙意料。 被使回京城当差的,竟然是九阿哥与十阿哥。 九阿哥点了工部,十阿哥点了兵部,这都哪到哪儿。 九阿哥、十阿哥两人,与西北的十四阿哥交好,在八阿哥薨天后,这两位已经被归进“十四党”。因此,康熙这番调派,落到有心人眼中,就要揣测一二。 一时之间,十四阿哥为储的呼声渐高。 就是随扈而来的德妃、宜妃,也听到外头的动静,再也没有平素的明争暗斗,彼此亲近起来。 德妃是为了儿子,放下宿怨,故作大度;宜妃是形势不如人,为了儿子们的前程,早做打算。 要是真说起来,这两人后宫相持几十年,要是说什么一笑泯恩仇才是扯淡。 德妃尚可,觉得儿子争气,往后自己等着享小儿子福就好;宜妃是人前奉承,私下里咒骂不已。 后宫排位,她一直在德妃前,也生了两个儿子。为何别人能奔着“太后”去,自己却只能得个“太妃”? 她每日三炷香,心里念叨的,除了盼着康熙长寿之外,就是祷告不要让十四阿哥登上储位。就算不是她的儿子继承大统,也别是德妃就好,要不然实是难以咽下这口恶气。 德妃不晓得宜妃面上奉承,私下里咬牙切齿,还想着替儿子拉拢郭络罗家,话里话外,已经应承出去,郭络罗家要是有女孩儿参加今年选秀,正福晋不好说,皇孙侧福晋的位置是跑不了的。 宜妃听了,心中越发恨得厉害,面上少不得说声“谢谢姐姐提挈”、“劳烦姐姐费心”什么的。 德妃想要将娘家人指给嫡孙弘明,早已不是秘密。那两位乌雅氏家的姑娘,宜妃也见过。 她见不得德妃得意,眼睛一转,笑着说道:“我那几个侄儿家,倒是真有几个出色儿的侄孙女,不过年龄还小,今年选秀许是赶不上了。不过没什么,弘明赶不上,还有弘映。弘映也十四、五了,今年不选,三年后也差不多。” 弘映同弘明同母所出,也是十四阿哥的嫡子。 德妃方才对宜妃说得不过是体面话,说完自己就后悔了。她家门第与郭络罗家低,要是她的侄孙女与宜妃的侄孙女同时指给弘明,那定是宜妃的侄孙女位份高。 听宜妃提及弘映,她忙附和道:“是啊,弘映今年就算指了,也不过是庶福晋,三年后才大婚呢。” 宜妃心中冷哼一声,面上却是不显,压低了音量,道:“姐姐,十四福晋虽贤惠,但是谁不晓得十四阿哥眼中看重的是宫外那个?十四爷才多大,要是往后那位添了儿子,保不齐就要母以子贵。姐姐,要不咱们也给那位预备份礼……” 这说的是十四阿哥的外宅吴氏,德妃不由地阴沉下脸。 知子莫若母,儿子的脾气,最是任性独断,要是往后真得宠爱吴氏……那弘明这个嫡子的身份,就要变得尴尬…… 第九百零七章 云雾 第九百零七章云雾 不是每个人都盼着出头的,就比如九阿哥。 前两年他在热河修了园子,很是享受热河的日子。谁让他体格越来越肥硕,实耐不住暑热。 虽晓得有六月会使皇子阿哥回京,九阿哥也没想到差事会轮到自己与十阿哥头上。 九阿哥还特意跑到御前,想着能不能卸了差事,但是康熙只叮嘱几句好好当差,就打发他跪安。 六月的京城,可是最热的时候,火炉一般。 九阿哥没担心抗旨,但是也不是殷勤的人。在热河“整顿”了数日不说,这从热河到京城三百多里路,他乘着马车,每天清晨出发,日头高升就进驿站休息,整整行了十日。 要不是十阿哥性子急,实是不耐烦,九阿哥还能在怀柔、密云都驻留几日。这一路拖沓下来,两位阿哥回到京城时,已经是六月末。 就是向来不爱操心的十阿哥,都生出几分担忧,道:“九哥,路上耽搁这些久,皇阿玛晓得了,少不得要申斥一番,这可怎么是好?” 九阿哥白了他一眼,道:“十弟现下才想起这个,是不是太晚了?我早就给皇阿玛上了折子,说是路上中了暑气,耽搁了行程。反正皇阿玛是晓得我的,最不耐热。” 说到这里,他也带了几分得意。 这“没出息”也是好事,换做其他人,谁敢耽搁皇上的差事;只有他,向来不在政事上用心,皇父也没真指望他,不过让他挂个名。 他若是真“兢兢业业”,怕是不踏实的,就是皇父了。 这一耽搁,就同贝子府赴热河寻人的管事岔开道。 等到九阿哥回京,就有件棘手的事儿等着他。 “十四阿哥的外宅意外‘走水’了?”九阿哥听了这个消息,脸色阴沉下来。 又不是天干物燥的时候,好好地怎么就“走水”? 九阿哥是皇子,别的不敢说什么,见识还是有几分的。 这但凡同权贵沾了边的,“意外”多半不是“意外”。 就如同七阿哥的“坠马”,看似“意外”,实际上恶奴丧心病狂,谋害主子。 “查清楚了?到底是谁动的手?”九阿哥问道。 管家躬身回道:“爷,这是前儿才发生的事儿,只知道没留活口,其他的奴才还在使人追查。” “手够辣啊!”九阿哥眯了眯眼,冷哼一声道:“是不是完颜家那些小崽子伸的爪子?” 虽说那是十四阿哥的外宅,并不是九阿哥的,但是毕竟十四阿哥临行前,托付给他,这几年也由他看顾。 管家想了想,回道:“爷,不像是十四福晋的意思。吴氏是十四爷的心尖子,十四福晋早年也想动手,不是得了十四爷的警告么?” 九阿哥点点头,想着向来人前“贤惠”的完颜氏,道:“没错,不该是她。到底是哪个,敢在内城行凶,猖狂至此?” 他只是为对方的嚣张恼怒,至于因“走水”被烧死的众人,也没放在九阿哥心上:“支二十两银子,给秋红家做抚恤……” 说到这里,九阿哥就觉得庆幸了。 幸好他早做准备,知道十四阿哥风头越大,盯着吴氏的人越多,早就在十四阿哥出京前,就同十四阿哥商议过,“偷梁换柱”用贝子府一婢子换了吴氏出来。 吴氏移居九阿哥名下一处宅子,隐匿不出。 即便没有有负十四阿哥所托,九阿哥也觉得恼怒:“仔细查,半点别落下,爷倒是要看看,谁胆子这么肥,敢太岁头上动土……” 吴氏是十四阿哥外宠,这在宗室中并不是秘密。 虽说她不算十四阿哥正式的妻妾,也没有入皇家玉碟,但是京城权贵之家,知道她的也不少。 女眷闲话,常常将十四阿哥的外宠吴氏与雅尔将阿的外宠杨氏,搁在一块说。 杨氏生前,虽没有入简亲王府,但是生前独宠,使得王府妻妾都要退避三舍;死后哀荣,留下的小格格,养在王府嫡福晋名下。 早先,还有人猜测,这简亲王继福晋被杨氏夺了风头,能不能容下庶女,正经有不少人等着看她的笑话。 不像,这继福晋年纪不大,做事却是妥当,不骄不妒,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就是前面福晋留下两位嫡出阿哥,对待继母,也只有真心恭敬的。 吴氏这边,看似不如杨氏体面,更像“金屋藏娇”,见过她的没有几个。听说,早年十四福晋曾提议让吴氏入宫,被十四阿哥给否了。 大家开始还以为,十四阿哥是嫌吴氏“官奴”之身,低贱上不得台面。 不想,得了吴氏这十年间,十四阿哥身边,再也没进新人,也没有添一男半女。这样一来,就说什么的都有了。 要知道,就是雅尔江阿“独宠”杨氏时,也没耽搁王府添丁;就在他为杨氏病故大肆操办后事时,王府还添了侧福晋、庶福晋。 吴氏,早就成会魅惑人心的“狐狸精”,要不然十四阿哥怎么会为了一个女子神魂颠倒。 说来也怪,过去没出事儿前,大家都以为十四福晋的人缘不错,待人热络,又会来事儿,待晚辈亲近,待长辈恭敬,人人都要赞声好。 出了十四阿哥外宅“走水”之事,大家都以为十四阿哥的心尖子吴氏已葬身火海,少不得也要“啧啧”两声,唏嘘上两句。 竟是不约而同的,将这番“意外”,归到十四福晋头上。 不过数日的功夫,流言都传到十四福晋耳朵中,这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连十四福晋的娘家都以为是她做的,都使人进宫探问。 十四福晋真是又惊又怒,自打晓得吴氏“出事”,她就寝室难安。倒不是做贼心虚,而是不做贼也心虚。 她晓得不是自己个儿,她就算嫉恨吴氏,也不会做得这般决绝,与丈夫撕破脸,但是丈夫能信她么? 如今,连娘家人都有责怪她“鲁莽”之意,十四福晋如何能不委屈? 她就有些顶不住,终于病倒了。 太医只说是“心火郁结”、“外感风邪”,让她安心静养。 不想,在别人眼中,她这个时候病,真病也成了“假病”,一时之间各种闲话甚是不堪…… 同京城的热闹相比,热河要太平的多。 台湾福建那边,曹颙只知道攻台平叛的圣旨已下,现下就等着福建水师的捷报。 让人高兴的,是山东与河南相继传来消息,下雨了。 虽说眼看见七月,这雨下的有点迟,但是只要不是连年干旱,有雨水就好,庄稼能补种,百姓也能少饿死几个。 四阿哥也是这样想的,曹颙从他那比寻常轻松几分的神情中,看出这点。 至于还没有降雨消息的山西、陕西两地,朝廷的政策不同。 陕西在西北,要做西北大军的后勤供给,乱不的,早就有漕运总督施世纶在陕西,主持漕粮西运事务;山西的话,按照朝廷的意思,是多“富绅巨贾”,“家有余粮”,按照平价收粮,赈济灾民。 山西在中原腹地,八旗驻军又多,就算有人对朝廷这种“劫富济贫”不满,也生不出事端来。 虽说曹颙的赈济条陈,康熙驳回,没有采纳,但是也不是半点作用都没有的。 他还专程下了旨意,申斥地方官员,提及官员从地方粮仓贪污挪粮之弊端。只是旨意中只表明他是个清明的君王,对地方粮仓无粮之事一清二楚,却没有严查追究之意。 原因无他,还是求个“稳”字,既敲打敲打地方官员,又不愿因此事横生波澜。 曹颙只觉得悲哀,年迈的帝王,即便晓得这个国家已经贪官污吏横行,民生多艰,官场已经臭不可闻,也没有魄力去挖掉上边的腐肉。 不过,康熙虽“求全”,但是也没有老糊涂,总算还晓得四阿哥是能干的,真心为国为百姓之人。 在四阿哥病愈后,康熙还幸了王园,算是化解了父子之前因政见不同产生的嫌隙。 行宫内外,又是一副父慈子孝的画面,看得三阿哥腹诽不已。 即便他明白过来,晓得那个位置“不可争”,他就再也没有之前的小动作。但是,身为诸皇子之长,要说完全死心,那是不可能的。 如今,他只盼着皇父多活两年,西北十四阿哥兵败,这样说不定皇位就消停地落到他头上。 或许是立场不同,感悟就不同。 早先三阿哥只以为随扈御前,是得皇父宠爱,是好事儿。 今年到热河,呼啦啦跟了一堆皇子,三阿哥不由多想。 与其说是“宠爱”,还不如说是“防备”,京城一个能干、独当一面的皇子都不留,皇父到底在“防备”什么? 不好多想,多想叫人胆颤心惊。 就在热河的安逸生活中,曹颙迎来了他二十八岁的生辰。 因不是整寿,所以他们夫妻本没想操办,但是官场上的陋俗,“三节两寿”属官是必须要孝敬上官的。 尤其是曹颙升了户部侍郎,他的生日在官场就不是秘密。 如此一来,管户部、内务府属官送来的寿礼,就有不少。户部是曹颙的直属,内务府是他早年待过的,如今有不少同僚还在,大家晓得十六阿哥与曹颙的交情,也乐意保持关系。 京城的曹元也写信过来,过了六月中旬,就陆续有京官往曹府送寿礼,亲朋故旧家也相继使人登门。 如此一来,曹颙想要低调也不行,只得寻了个好馆子,要了两桌上等席面到园子里,答谢同僚。 至于内宅里,也摆了两桌酒,由初瑜陪了女客。 至于请戏班、演大戏那些,则是全部免了。如今西北打战西南乱,中原又大旱,曹颙可不敢这个时候出风头。 若是被御史盯上,胡乱扣个罪名,触怒了康熙,岂不是冤枉? 皇子皇孙中,曹颙只请了同衙为官的四阿哥与发小十六阿哥。四阿哥公事“繁忙”,只使人送了礼过来,十六阿哥则是同伊都立一道,带了几个曹颙相熟的内务府官员来吃酒。 十六阿哥手中,翠绿翠绿的,正是前些日子他过生日时,曹颙送的寿礼——翡翠烟嘴儿。 十六阿哥虽戒了鸦片,但是这几年因为卷烟在京城的推广,他也不能幸免。 曹颙劝了几次,都拦不住,毕竟这烟叶同鸦片不同,传到中国几百年了,危害没那么大。 就算没有卷烟前,大家用烟袋锅子就抽了两、三百年。 还好,对于卷烟,十六阿哥更多得是当成一种男人的消遣,眼瘾并不大,只是在别人抽的时候,跟着抽一支。 曹颙既劝不了十六阿哥不抽烟,就寻了块好玉,使人雕了组烟嘴儿,送给十六阿哥。 能不能起的过虑作用,曹颙也说不好,不过是觉得有烟嘴儿总比没有强。 不像,这小小的烟嘴儿,却引起蒙古王公的侧目。 蒙古王公有辽阔的封地,名下牛羊奴隶,外加上朝廷的赏赐,不能说个顶个儿是豪富,也比京城宗室王公阔绰得多。 这卷烟,早让九阿哥推销到蒙古各部。 如今,蒙古王公的随身带得荷包里,装一只金烟盒、银烟盒是常事。与人见面,除了上茶,多还要上烟意思一下。 但是这个时候的卷烟没有过滤嘴,抽不到最后,一支烟要扔小半截。要是想多吸两口,就要烫着手指头。 十六阿哥手上的烟嘴儿,看得不少人眼热,不少人打听是从何而来,想要高价求十六阿哥“转让”。 曹颙给的寿礼,十六阿哥自然不会“转让”,但是他脑子活络,当即就看出这“烟嘴儿”大有的章程可作。 于是,在禀了康熙之后,就有人快马加鞭赶回京城。 数日后,热河就出现“内造”烟嘴儿。材料不同,有玉石玛瑙、黄金白银,有单个儿镶嵌宝石的,还有大小不同成套的。 自然,这新奇物件儿,价格也不菲。 但是,谁也不缺儿这几个小钱,更有爱面子的蒙古王公,专挑价格贵的买。 要知道,这是“内造”之物,就算外头的工匠能仿制,也没有这么精湛的工艺。 除了自用,不少人还多买个十个二十个的。金玉材质的,可以走亲送礼用,最不济来只银的,可以赏人使。 一时之间,热河处处都能看到烟嘴儿……就算早先不抽卷烟的,为了卖弄自己的新烟嘴儿,兜里也预备盒卷烟…… 要不然看到大家拖着长辫子,穿着的大褂,曹颙都要在这腾云驾雾中迷糊了…… 第九百零八章 真假外甥 第九百零八章真假外甥 看着十六阿哥手中摆弄着烟嘴儿,装模做样,曹颙不由失笑,道:“这翡翠烟嘴儿十六爷都把玩半个月了,还没玩儿够?” 十六阿哥挑了挑眉,带了几分得意道:“没够,没够,总要这内务府的烟嘴儿遍及草原,咱们再琢磨新花样!” 见曹颙不解,伊都立在旁道:“孚若,这才不到半月功夫,内务府因这烟嘴儿生意,已经入账这个数!”说话间,伸出一个巴掌来,翻了一下。 曹颙虽晓得最近用烟嘴儿的人多,听了也诧异道:“这么多?不是用的是京城那边的工匠么?这路上还耽搁功夫呢?” 见曹颙这样,十六阿哥越发得意,下巴抬得老高。 伊都立知道十六阿哥与曹颙的交情,见他没有隐瞒的意思,小声说道:“对外说是京里的工匠,实际上用的是行宫这边的工匠。十六爷说了,这活儿不算精细。先不能出好的,惯了他们的眼睛,那样以后的就卖不上价了。先用这边的卖,等他们买得差不多了,京城那边的也好了。到时候雕工精良,样式更多,不由他们不第二回掏银子。” 这一席话,都是要叫曹颙对十六阿哥刮目相看。 十六阿哥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抬头看了看天,道:“外头怪热的,还是入席说话。” 曹颙亲自引着十六阿哥与伊都立到上席坐了,为了肃静,这边在花厅最内侧,用屏风与其他席面隔开。 少不得有认识十六阿哥与伊都立的宾客,听说他们两个来了,凑上前来寒暄。 这会儿功夫,十六阿哥才想起还有句话没跟曹颙说,招呼他过去,低声道:“早上瞧见福彭了,你晓得你过生日,也要过来的。原是说好同我一道过来,不知怎地被弘明晓得,说要同福彭一道来。” 福彭是曹颙的亲外甥,血脉相连,舅甥两个见面的次数有限,但是彼此却是真心亲近。 加上宝雅也念着福彭,所以福彭没跟十六阿哥过来,曹颙本还有些失望。但是,听到“弘明”的名字,曹颙却只有头疼的。 弘明虽没封爵,但是身为“大将军王”嫡子,在热河的风头是一时无二。 来朝的蒙古王公,除了给皇帝准备的孝敬,就是随扈的这些皇子阿哥。皇孙中,弘明是独一份。这份待遇,只有前些年随扈时的弘皙阿哥能比。 甚至有带了家眷的蒙古王公,已经在打探弘明的亲事。听说他正福晋、侧福晋都没娶,待他更是热络。 因这个缘故,这些日子带着蒙古格格给德妃请安的蒙古王妃越来越多。 换做是旁人,晓得这个炙手可热的皇孙阿哥上门为自己贺寿,定要觉得面上有光,曹颙却是避之不及。 见曹颙眉头紧皱,都能挤死苍蝇的份上,十六阿哥倒是有些不忍心,道:“他也不是小孩子,也晓得避讳,就算过来,也不会久待,你就忍忍吧。” 曹颙苦笑,不忍还能如何? 这会儿功夫,就见吴盛疾步而来,禀告道:“爷,大阿哥来了,同来的还有十四爷府上的阿哥。” 不肖说,这是福彭与弘明到了。 曹颙抚了抚额,抬步亲自迎客去了。 才到了院子里,就见福彭、弘明两个迎面而来。要说曹颙这边,十六阿哥也是常来的,但是每次都是常服。 福彭与弘明两个却是华服,腰下明晃晃地束着金黄色腰带,贵人身份一览无余。 看着他们身后就带着几个侍卫,曹颙不由叹气。只是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上前一步,要给二人见礼,却是被弘明一把托住。 “姐夫,都不是外人,闹这些虚的做甚?倒叫福彭不自在。”弘明笑得甚是亲近,那模样仿佛曹颙是他亲姐夫似的。 福彭本是晚辈,曹颙见礼的那刻,他早已侧身避开。 听了弘明的话,他也跟着说道:“是啊,舅舅不必多礼。今日舅舅寿辰,外甥却是来迟了。”说着,又正正经经执了子侄礼,道:“祝舅舅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福彭身量肖父,容貌肖母,虽说才十四岁,但是个头已经快追上曹颙,脸上褪去稚气,剩下少年的英气。 别说宝雅看到这个外甥,疼得不行,连曹颙见了这个外甥,都觉得欢喜。 他点了点头,道:“承大阿哥吉言,你姑姑念叨了半晌了,你舅母也使人到前院问了几遭,你先去见见你姑姑与你舅母。” 福彭应了,看向同来的弘明,道:“二叔,侄儿先去给长辈们请安……” 弘明摆摆手,道:“去吧,去吧,也带我向两位格格问好。就说我先去见十六叔,回头再去给两位问好。” 初瑜是他堂姐,宝雅是他族姐,大家都是平辈,就算不用请安见礼那套,也当见见的。只是最近因为亲事,弘明见了不少女眷,受不得啰嗦,能不见就不见了。 福彭闻言,恭敬地应了,心里却是松了口气。 宝雅到热河已经大半月,姑侄两个只见了两面,每次都是相见匆匆。今日除了给舅舅拜寿,福彭还想着多陪着姑母说几句话。 要是弘明跟着他,那姑侄想要多说话也不便宜。 弘明这边,对福彭吩咐完,就对曹颙道:“十六叔也到了吧?出行宫前,到内务府官署那边去过,说十六叔带着几个属官出来的。” 曹颙示意吴盛引着福彭到二门,而后才回着弘明的话,将这个便宜小舅子,带到花厅去。 即便那些吃席的户部与内务府属官不认识弘明,看到他腰间明晃晃的黄带子,也少不得多瞅几眼。 倒是有伶俐的,自以为聪明,小声对同席人道:“那位就是曹大人的亲外甥,平郡王府的大阿哥了……” “咦?不是说平郡王世子舞勺之年,养育宫中么?这位看着不及弱冠,也是不止十四、五啊?”另一人疑惑道。 “不过是少年稳重罢了,若不是平郡王世子,哪里会对曹大人这般亲近?”先头那人说道:“都说外甥肖舅,这话果然不假,瞧着眉眼,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这头信誓旦旦,曹颙同弘明路过,听了个正着。 弘明有些笑不出,手中抓着折扇,摇也不是,不摇也不是,看着曹颙,寻思他如何为大家介绍自己的身份。 曹颙却是只做没听见、没看见,仍面色如常,引着弘明往上席去。 弘明虽尴尬,也不好拦下曹颙,告诉他自己被当成福彭,需要他向人解释一下,只好跟着曹颙往里走。 总算有内务府属官,认识弘明的,见他路过,起身施礼,口中称的是“二阿哥”。 这样一来,旁人听见了,少不得又说两句,什么“不是世子,是郡王府的二阿哥”,还有“二阿哥是庶出,不是郡王福晋所出”,云云。 一时之间,连为何弘明看着年岁大,都有了说辞。 “都说平郡王与福晋琴瑟相合,看来是不愿让庶长子给福晋添堵……”不少人这样猜测,毕竟民间百姓,庶长子不论年岁,写在嫡子排行下的,也常见。 他们却是忘了,宗室同百姓人家不一样。子嗣大事,都有内务府记载,宗人府刻录玉碟,年长就是年长,年幼就是年幼,哪里会为了嫡庶就长幼不分的。 弘明的神情越发僵硬,曹颙却差点要忍不住笑出声。 没想到,这会儿功夫,他就得了个便宜“外甥”。 真是无知者无畏,要是这些人晓得,他们窃窃私语议论的,不是郡王府的“庶出阿哥”,而是风头正劲的皇孙弘明,还有几个敢交头接耳。 屏风里,十六阿哥同伊都立正说得热闹。从蒙古王公身上,他已经得了商机,寻思是不是叫内务府加大生产,将烟嘴儿销到俄罗斯去。 内务府每年从俄罗斯买大量的皮货与宝石,卖给他们茶叶与丝绸、瓷器等,要是能用烟嘴儿与卷烟从俄罗斯多换些物件也好。 听到俄罗斯,伊都立的眼睛直冒光。 只要涉及对外邦的贸易,这其中的油水就不是一星半点儿。伊都立虽不缺银钱,但是也不是圣人,见了肥差焉能不欢喜? 要知道,真正的“肥差”,是不用主动出手贪墨的。在那个位置,吃着各处孝敬,就能混个顶饱,还能有体面。 曹颙在内务府当总管时,推行了招投标,将对外贸易这块都给“承包”出去。如今,他虽不在内务府了,但是有十六阿哥坐镇,这“招投标”还在进行。 因此,对外邦贸易这块,多数都在下边的皇商手中把持。 “十六爷,既然这卷烟与烟嘴儿都是内务府‘内造’,这生意还是内务府出面料理好,省得肥了那些商贾,白瞎十六爷这么好的点子。”伊都立忙接口道。 “若是经办的人手脚不干净,倒叫人不省心,还不若‘投标’出去,叫人痛快。”十六阿哥随口说道。 倒不是他信不过伊都立,而是这其中还涉及到卷烟,那是归在九阿哥名下料理的。 以九阿哥的贪婪,晓得这商机,如何肯乖乖放手? 十六阿哥不愿与其相争,寻思还是走“招投标”好,将卷烟与烟嘴儿的对洋贸易“承包”给内务府下走对洋商道的那几家。 伊都立还要再说,曹颙已经领着弘明到了。 他在内务府当差好几年,是认识弘明的,忙起身道:“奴才见过二阿哥,请二阿哥安。” 弘明是晓得他是十三阿哥的连襟的,只是这京城中,最不缺的就是这拐着弯儿的亲戚。 要是伊都立的大学士老爹在世,弘明还能客气几分,如今只是摆摆手,道:“下去吧……” 伊都立署了好几年总管内务府大臣,但是只是“署”,正式职位还是内务府郎中,正五品官职,自然不会放在弘明眼中。 他也是为自己被错认为曹颙的“外甥”烦着,没有留意到伊都立见礼前是坐在十六阿哥下首的,只当其是向十六阿哥回事儿的内务府属官,所以才大喇喇地打发人下去。 这会儿功夫,弘明已经转向十六阿哥,口中热热乎乎地叫着“十六叔”寒暄上。 伊都立被这般轻视,脸涨得通红,狠狠地攥了拳头,抬步往外走。 曹颙见弘明这般不客气,心中已经大怒。 到底是养在宫里,有几分小聪明,也叫人生厌。伊都立品级虽低,但是年岁是曹家的客人,哪里就任由他挥来喝去? 曹颙侧身一步,拦住伊都立,道:“姨丈,留步……” 听了“姨父”二字,伊都立并没有缓过神来,直到曹颙再次开口,十六阿哥与弘明停止了寒暄,都望向伊都立,他才醒过神来,明白过这“姨丈”叫的是自己。 “啊?孚若?”伊都立有些不解。 虽说从曹颂那边论去,曹颙唤一声“姨丈”也寻常,但是两人同衙为官,伊都立又是属下,不爱摆长辈的谱,觉得寒颤,都是与曹颙平辈论交的。 虽说曹颙嘴上没离开过“大人”两字,私下里也恭敬几分,但是伊都立也没敢大喇喇地充大辈。 如今,在被弘明轻慢后,却得了曹颙两声“姨父”,伊都立直觉得眼睛酸涩。 曹颙已经扯了他的袖子,将他拉倒桌子,道:“专程叫人预备了莲花白,今儿要同的姨丈喝个痛快……” 十六阿哥先前见弘明毫不客气的打发人,没顾得上伊都立,只觉得诧异。要知道,这弘明平素就是个伶俐的,怎么今儿来贺寿,倒像是带了心气儿? 十六阿哥心中疑惑,就打量着弘明,猜测倒是发生什么变故。 他还不知道,弘明被当成便宜“外甥”,辈分降了一辈,心中正着恼。 如今,曹颙这脆生生地两声“姨丈”,让十六阿哥想起伊都立来,才觉得不对,忙道:“是啊,老伊,走什么走?快坐,爷还要同你一道灌曹颙。爷可是舍了不少银子预备他的寿礼,正心疼着,今儿咱们得让曹颙好生破费破费。” 曹颙面上看不出什么,十六阿哥与他相交甚深,却是晓得他恼了。 连十六阿哥都开口了,伊都立也不好再忸怩,拱手强笑道:“既是如此,奴才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弘明后知后觉,这才想起伊都立不仅是十三阿哥府的姻亲,还是曹家的姻亲…… 第九百零九章 朔日变 第九百零九章朔日变 弘明不过是客,而且并不是亲近的客人。这般大喇喇的打法曹家的“亲戚长辈”,就显得有些失礼。 不过,在宫里长大,变脸是人人会的。 弘明已经一脸温煦,对伊都立道:“哎呀,原来伊大人还同姐夫是姻亲,看来往后去内务府不用寻十六叔了,还要请大人多照应。” “二阿哥身份贵重,哪里轮不到奴才照应?二阿哥吩咐,奴才敢不从命?”伊都立不软不硬地回道。 他出身相府,也带着几分傲气。弘明平白地给他没脸,他哪里还耐烦应付? 皇孙又如何?皇上龙马精神,皇子阿哥生了三十多人,序齿的就二十四阿哥。除了几位小阿哥,其他皇子阿哥都成亲生子。 这京城的皇孙,总有上百。弘明毕竟无爵无差事,也不是人人都抱着十四阿哥的大腿,上来巴结他。 弘明被伊都立不软不硬的一句话顶过来,脸色就有些不好看,讪讪地望向宴席的东主曹颙,等着他圆场。 曹颙哪里会顺他的心,说句实在话,还真巴不得得罪他。 这两年不在朝,冷眼旁观,曹颙已经瞧出来,康熙不过是给十四阿哥画了个饼。 作为一个“太平”君主,又是八旗在关内站稳脚跟之后,正是需要“文治”养民的时候,哪里会需要“武功”皇帝做接班人? 见弘明下不来台,曹颙只装傻,才懒得给他递台阶。 “二阿哥是贵客,不好怠慢,来啊,再开一席,请二阿哥与福彭阿哥座。”前边一句,是曹颙对弘明说的,后边却是吩咐旁边侍候的曹家小厮。 这倒也不能说不合规矩,毕竟十六阿哥与伊都立是曹颙长辈,弘明与福彭是平辈与晚辈,分开做也寻常。 小厮应声去了,十六阿哥已经扯了伊都立坐下说话,弘明站在一边,却有些待不住,挤出几分笑,道:“寿礼送到,就不讨饶了,还要去四伯家请安……” 曹颙客气留了两句,叫吴盛送他出去了。 弘明出去时,怒气已经有些压不住,但是他也不能强求曹颙,将两个“长辈”撂到一边,送他出去。 毕竟,从身份尊贵上说,他这个皇孙,到底比不过十六阿哥这个皇子。 屏风里这席面,只有十六阿哥、曹颙、伊都立三人。十六阿哥居中坐了,伊都立在他左手,曹颙在他右手。 见弘明走了,曹颙亲自执壶,探身给十六阿哥与伊都立斟满酒。 他没有先敬二人,而是自罚一杯,道:“好好的,耽搁了开席,都是我的不是。” 十六阿哥自是晓得他是向伊都立赔罪,看向伊都立。 伊都立已经从愤怒,转为沮丧,一仰脖,干了杯中酒,苦笑道:“孚若说这个,就外道了。还是我自己个儿不顶用,出仕二十来年,不惑之年还在五品位上,怎能怨旁人瞧不起?” 十六阿哥见气氛沉重,忙道:“拉倒,老伊也知足些。就说那些正牌子出身的进士,花甲之年,任知县的也不稀奇。爷如今也是将三十的人,当差十几年,连个奉恩将军都没混上,也没抱怨……” 一句话说得曹颙与伊都立都笑了。 伊都立也不是扫兴之人,撂下酒杯,早先的懊恼已经烟消云散…… 内院里,福彭陪着宝雅在水榭说话,阿尔斯楞也坐在福彭下首,肃手作陪。 少一时,就见初瑜亲自过来详询。 福彭与阿尔斯楞两个见状,都从座位上起身。 与福彭同来的弘明既走了,那是不是就留福彭与阿尔斯楞在水榭这边用席。大家伙儿都是至亲,自然是便宜些好。 宝雅巴不得同侄子多待一会儿,自然是点头不已,只说请初瑜费心。 初瑜还有女客要陪,说了两句,便过去陪客了。 说起来,福彭是康熙四十七年六月二十六生的,生日同曹颙差不了几日。 宝雅这做姑姑的,自然也上心,亲手预备的衣服鞋袜。都是用内造最好的料子,选得也是最衬人的宝蓝色。 到底是做母亲多年,如今她的针线虽不算出色,跟那些针线上人没法比,但是总算也不露针脚,勉强能见人了。 福彭今日穿得这身衣裳,就是前几日宝雅使人送进行宫的。袖子有些长,已经用针脚缀上。 宝雅见侄儿有心,心里也欢喜…… 不说宝雅同福彭两个骨肉团圆,就说这弘明从曹宅出来,饥肠辘辘地回行宫。 所谓去四阿哥府上请安,不过是托辞。因十四阿哥与四阿哥不亲,弘明对那位嫡亲的伯父,也都避而远之。 回到行宫,下人摆上膳食,弘明却憋了一肚子火,胡乱对付了两口,就撂下筷子。 他是不知是恼曹颙的“怠慢”,还是恼伊都立的不知趣,还是恼十六阿哥的自在逍遥。 这皇室之中,母以子贵、子以母贵。 像十六阿哥这样母族低微的皇子,就该像七阿哥、十二阿哥那样,安份做人;偏生十六阿哥这些年来最得皇上的宠。 又因他不争大位,为人圆滑,同诸位皇子关系也亲近。 弘明却忘了,他是嫡子不假,却不是嫡孙,身份并不比十六阿哥高贵。 他瞧不起十六阿哥,觉得王嫔出身低,是江南几位织造早年“进贡”的汉女,却忘了他亲祖母包衣出身,小选进宫,也不是什么好出身。 想着在曹宅的灰头土脸,弘明就愤愤不已。 他眯了眯眼睛,唤来一人,低声询问两句,随后起身,往御前去了。 近日天气晴好,康熙每日饭后,都要在海子边遛弯儿。 祖孙两个“不期而遇”,康熙少不得唤过这个孙子,聊上几句。 弘明虽十七,但是还在上书房,没有出来当差,所以也晓得避讳,决口不提政务,只是说些家常。 看着孙子有心奉承,康熙面上温煦,心里并不痛快。 做了六十来年皇帝,他自然是火眼金晶,弘明那点小聪明,还不入康熙的眼。 弘明负气而来,就是想给十六阿哥与曹颙上点儿眼药的。他也瞧出来了,曹颙“胆小如鼠”,并不是有魄力之人。 明面上,是不站队、不结党,要承继曹家传统,做“纯臣”;实际上,是怕受了夺嫡的牵连,避而远之。 想着曹颙对自己的疏离,弘明就觉得恶心。 下贱包衣,只因借了父祖的光,娶了皇孙格格,袭了伯爵,就当自己几斤几两。 他心中虽将曹颙与十六阿哥都蔑视上,但是因对康熙的畏惧,使得他不敢带出讥讽出来,只是将话题转到热河最近流行的“烟嘴儿”上。 “怪不得十六叔倚重曹额驸,曹额驸这‘招财童子’的名儿真不是虚的,孙儿算是服了……这才多暂功夫,十六叔就要将蒙古王公口袋里的银子都搜光了……往后皇玛法要是内库用银子使,就该使曹额驸想法子,准能立时就好……”弘明带着笑,“随口”说道。 商贾是小道,康熙虽乐不得儿子赚蒙古王公的银子,但是对曹颙这半年的“无作为”并不算满意。 户部侍郎,打理的是一国财政,并不是孩子过家家。 正想要国库富足,还得想正经法子,不是做个小生意、收拾出个小物件就行的。 因此,听了弘明的话,他冷哼了一声。 这其中,既有对曹颙“不争气”的不满,也有对弘明耍小聪明的不屑。 他这一席话,抹杀十六阿哥在内务府差事的功劳,将十六阿哥与曹颙的交情,说成了是利用。 弘明心中,只当皇玛法是对十六阿哥借着内务府的名义行商贾之事不满,暗暗欢喜,低头道道:“同十六叔比起来,孙儿真是无地自容……十六叔像孙儿这般大时,就已经从上书房出来当差,孙儿却是愚钝,还得读书……” 康熙瞥了他一眼,的眼神中没有一丝温度,语调却平和得紧:“你们身份不一样,不用搁在一块儿比。你的任务,就是好好读书,熟悉为政之道……” 弘明“埋怨”自己这两句,是羡慕三阿哥府与五阿哥府两位世子都已当差多年,自己却这么大了,还在上书房读书。 没想到,康熙却说了这么一句。 虽说外界对十四阿哥为储之事议论纷纷,弘明也隐隐被当成太子家的太子,但是毕竟没有准信,弘明也是忐忑。 没想到,就在这海子边,祖孙两人的闲话中,康熙会说出这样让人“胡思乱想”的话来。 弘明直觉得身上软软的,几乎站立不住,猛地抬起头来,望向康熙。 康熙浑然无觉,因天色渐黑,还以为是乌云遮日,抬起头来。 只看了一眼,他就变色脸色…… 朔日日食,钦天监提前并没有相关预报。 西北兵灾,东南民乱,中原大旱……又赶上日食,愚民无知,不知日月星辰变化是自然之理,只将异常变化当成是上天示警…… 朔日日食,百姓眼中,会如何看待他这位帝王……康熙只觉得满嘴腥甜,眼前一阵发黑…… 就听旁边弘明带了几分焦急,高呼道:“皇玛法……” 虽说在上书房里,弘明也对西洋天文历法有所知晓,但是并不尽信。 今年气候本就异常,中原大旱,湖广雨水成灾,如今又有朔日日食…… 弘明想得不是老天示警,而是“天狗吞日”。 国无二君,天无二日。 皇玛法已经到了风烛残年……弘明扶着康熙,心里“扑通”、“扑通”直跳,看来让阿玛回京叙职果然是明智之举…… * 日食,日食了。 不能说日食稀奇,但是能在热河看到,也是百年不遇了。 曹宅这边,客人来酒过三巡,告辞离去,曹颙出来送客。 正赶巧,就是这个时候,天色渐渐幽暗,日食了。 除了曹颙,大家都变了脸色。他们止了脚步,就在曹宅的庭院里,三三两两的站了,抬头看着天上日食,窃窃私语。 曹颙见状,忙道:“日食伤眼,不可直视,大家还是回厅上等吧。” 众人到底存了畏惧,都静了声,同曹颙转回到花厅。 曹颙使人点灯,又想着使人往内院传话,省得有人不知道,直接看日食,伤了眼睛,就听到隐隐地传来击打声。 这是民间习俗,日食时,要击打出声,吓退“天狗”。 伊都立与十六阿哥都带了醉意,等着曹颙送客完,大家再喝第二悠的。 听到外头的动静,两人带着满身酒气过来。 “都掌灯时候了?”伊都立见厅上亮了灯,大着舌头说道。 “日食!”曹颙回道。 见众人都摒气息声,十六阿哥也觉得心里沉甸甸,低声道:“朔日……日食……” “日食?天狗吃太阳……”伊都立喝了酒,但是有些人来疯的性子,手舞足蹈地凑到门前,道:“天狗……哪儿呢……” 因午后时分,太阳的位置正中偏西,所以伊都立站在花厅门口也瞅不见,抬腿就要往院子里去。 刚好曹颙刚才打发下去的小厮过来,后边还跟了两人,怀里都捧了一叠琉璃瓦。 曹颙接过一片,递给伊都立道:“大人,用这个看,看得清楚,还不伤眼……” 伊都立接过一片,跑到院子里仰头看日食了。 旁边两位户部属官,四川司的,见状露出几分好奇,望着小厮怀中的琉璃瓦。 曹颙见状,指了指那些琉璃瓦,对众人道:“各位大人,这日食是天文奇景,大家想看的,这里有琉璃可以护目……” 有些年岁大的司官,已经是眼观鼻、鼻观心,口中不知是念着释道儒什么经书;年轻的,到底耐不住好奇之心,从小厮手中接过琉璃瓦,到院子里去了。 要是太平之年,就算有日食,也不会生什么大的波澜。 今年却是多事,这日食又出现在皇上避暑所在之地……曹颙即便不迷信,也轻松不起来。 他回过头去,正好见十六阿哥忧心忡忡的模样。 “十六爷……”曹颙低声唤道。 十六阿哥的声音带了几分颤抖,道:“看外头……” 原来,外头已经全黑了…… 康熙六十年,七月庚寅朔,日全食,热河昼如夜…… 第九百一十章 幸园(上) 第九百一十章幸园(上) 除了天色幽暗,便是温度骤降。曹颙直觉得胳膊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原本在院子中,拿着琉璃瓦观看日食的几个司官,也都带了几分惶恐回到厅上。就连醉意朦胧的伊都立,酒也醒了不少,扶着个相熟的内务府司官,走到曹颙身边。 幽暗与寂静,让时间变得漫长,实际上也就一转眼的功夫,就开始生光。 前后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日食已经完了,仍是阳光普照,烈日骄阳。 众人如大梦初醒般,不管心里如何想得,脸上都是镇定得很,同曹颙告辞离去。 只有略显急促的脚步,流露出他们的慌张。 伊都立已经寻了椅子坐下,等曹颙送完客,他已经是美梦正酣。 谁也没有心情再喝第二场了,十六阿哥直觉得心里不安,对曹颙道:“孚孚,今儿就这样吧,我先回去了……” 曹颙晓得他担心康熙,也不拦他,送他出府。 按照每次日食的常例,都要大学士或者六部尚书上折子“敛罪责”,不知这次是哪位老臣有幸为帝王“分忧”。 曹颙回到厅上,看着呼呼大睡的伊都立,也不能叫他一直睡在椅子里,就叫两个小厮扶他到客房小憩。 这会儿功夫,就见福彭带着阿尔斯楞过来。阿尔斯楞还好,仍是虎头虎脑,看来没有被方才的日食唬到;福彭却是脸色苍白,同曹颙早先见到的少年老成模样大不相同。 “舅舅,日全食……西北……”饶是再稳重,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孩子,想到远在西北的父亲,还是带了几分惶恐。 见他如此,曹颙倒是有些意外了。 转念一想,西洋天文历法,并不是上书房的正课,就是十六阿哥、十七阿哥他们,也多是通过书籍略知一二。 想到此处,曹颙招招手,唤福彭与阿尔斯楞过去坐下,对他们表兄弟两个来了一堂日食相关的简单课程。 “这日食是年年都有的,是月亮与太阳交汇所致。方才咱们看到的,并不是百姓所说的‘天狗吞太阳’,也不是天生异相,不过是月亮遮住了太阳……”曹颙总结说道。 福彭还是细细思索,阿尔斯楞则是满脸的糊涂,道:“表舅,太阳昼出,月亮夜行,它们怎么能遇到一块儿?” 曹颙见他懵懂,起身拿来只茶盘,放到几案上,将一个茶杯,放到茶盘不远处,又掏出怀表,放在茶杯一边。 “茶盘如日,茶杯就是咱们待着的地球,这怀表就是月亮。地球绕日而行,月绕地球而行。等到月亮行到地球与太阳中间,遮住了光亮,就是日食。”曹颙指着几案说道。 阿尔斯楞似懂非懂,并不是他笨拙,而是对于“地球”,还有会转的太阳、月亮,多少还有些糊涂。但是他没有再多话,只是看看福彭,见表哥明了的神态,就不再露怯,想着待会在私下里问表哥。 福彭就算早先不知日食是怎么回事儿,听曹颙这般解说也就明白了,毕竟宫里是有地球仪的,比阿尔斯楞这个蒙古小王子基本知识要多。 现下,不担心了,他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康熙病了,虽然行宫里消息压得紧,但是在热河的皇子阿哥都进避暑山庄侍疾,官署衙门这边气氛也不对。 六部官员每日要御前轮班的,打朔日开始,康熙已经停了小朝。 每年随扈热河,都被大家当成美差,既体面,还能有机会在御前露脸。现下,大家却是都苦着脸。 要是圣驾真有不测,那热河就是紧要之地,谁晓得会发生什么变故…… 因为历史已经发生细小的改变,曹颙也不敢打保票说康熙指定能熬到明年,他也有些心里没底。 想着八阿哥病故,十四阿哥一时半会儿还赶不会来,年羹尧已经坐镇四川、陕西,隆科多任着九门提督,曹颙就淡定了。 说句不好听的话,四阿哥并不是善茬,该布局的都布局完毕,就算现下康熙有什么意外,以四阿哥多年谋划,这大位也似跑不了的。 如此一来,曹颙就该做什么还做什么,趁着几日没新的差事派下来,将手头的公文料理一遍。 不管是户部,还是其他衙门的堂官、司官,正经有不少人盯着曹颙。 原因无他,就是因为他与十六阿哥往来交好,消息灵通。 曹颙虽没说什么,但是这般“镇定”却是使得不少人从焦躁不安中冷静下来…… 康熙确实病了,却没有外头猜测的那般严重。 只是因他越老,疑心越重,不放心儿子们,才以“侍疾”的名义,全部留在行宫里。 一时之间,几个皇子轮流奉药,入眼都是“父慈子孝”的模样。 像三阿哥,更是笃定,皇父要借此查看大家的“孝行”,目的自然是择储…… 从御前侍疾的那日起,三阿哥就不肯好好睡了,人前膳食也只有两口,胡子拉碴的,衣服上都是褶子,完全是床前孝子的模样。 却是富贵惯了的,熬了两、三日,他便受不了。行宫里眼睛又多,他又不好寻摸吃的,打自己嘴巴,就使劲地喝奶茶,不管什么时候,一开口就是奶腥味儿。 他这般做作,看得十六阿哥冷笑不已。 十六阿哥心中,是真心盼着康熙长寿的,虽说有几位年长的阿哥在,奉药这样的活也轮不到他,但是他也不恼,只借着内务府的便利,将御膳房、御茶房料理得妥妥当当。 面上虽强装镇定,到底着急,他嘴里已经是都是水泡。 虽说茶饭不思,他也不敢随意,因为他晓得自己个儿不能倒下,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母亲。 每到了吃饭的时候,十六阿哥也不管自己有胃口没胃口,都要灌进去两碗粥。 一个见天喝奶茶,一个只喝粥,数日下来,三阿哥与十六阿哥都见清减,但是跟越发“道骨仙风”的四阿哥相比,他们两个又不显了。 从入行宫侍疾起,四阿哥便斋戒茹素,每日只用一顿。不仅如此,他还刺血写佛经,为皇父祈福祉。 就连平素同这个长子不亲近的德妃,见了四阿哥的模样,也都不由动容。 十六阿哥看在眼中,倒是有些疑惑,并不是怀疑四阿哥作伪,而是疑惑自己。为何三阿哥行事,他就觉得做作;四阿哥行事,他就要感其虔诚? 康熙卧床修养,每日里很少说话,但是儿子们的变化也都看在眼中。 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对于一个老人来说,很是享受这种子孙都在跟前服侍的感觉。加上他确实精力不足,前些日子为国事忧心,就趁机让自己休息几日。 不过,他也晓得,休养的日子不宜过长,省得外臣不稳。 转眼,到了七月初十,福建提督施世膘的折子,六百里加急送抵御前。 台湾民乱已平,贼首朱一贵已被擒获,其他从贼或剿或抚,俱已料理完毕。 看到这条好消息,康熙晓得,自己不能再“病”下去了,还有不少事需要自己料理。 东南既平,他这个做帝王的,底气也足了许多,象征性地申斥了两个因日食上折子的大学士,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随着他的病愈,皇子阿哥们也结束了“侍疾”生活,该干嘛干嘛去。 结果,四阿哥终于受不住,从行宫出来,就病下了。 四阿哥管着户部,正好是曹颙的直属上司。上司病了,曹颙这做属下的,也不好失了礼数,少不得要去探病。 四阿哥斋戒茹素写经之事,并没有张扬,十六阿哥是执掌内务府,才从内侍口中得知此事。 他没有瞒曹颙,对曹颙说了此事。 曹颙真是意外的紧,一直以为四阿哥是个内敛的性子,实没想到他也会做到这个地步。 不过,他也没有多事儿,自作聪明地送些“补血”的药材去,而是挑了两盒上等山参,亲自送到四阿哥府邸。 至于十六阿哥那边,他也没有疏忽,送了一盒子新鲜莲子还有金银花、薄荷等物,都是去火的。 四阿哥许是病得厉害,没有出来见客,曹颙也没有久坐,送完礼就出来了。 才出了王府大门,没等上马,曹颙就见不远处有不少人簇拥着一辆马车徐徐而来。 小满眼见,已经看出那行人骑马带队的人眼熟:“咦?像是十六爷?” 曹颙定睛眺望,见那骑马之人,影影绰绰的,是有些像十六阿哥。 他正眺望着,就见那人策马疾行几步,近前道:“曹大人……” 这会儿功夫,众人已经近前,那马车周围护卫的,都是侍卫服饰。 曹颙撂下马缰,驱步上前,规规矩矩道:“臣曹颙见过十六爷,请十六爷安。” 十六阿哥已经跳下马背,回头看了一眼马车,道:“圣驾在此,曹大人……” 说到这里,他像是有些为难,不知该打发曹颙回避,还是当如何。他没有自专,先使人上前传话四阿哥府门房开中门,而后亲自走到已经停稳的马车旁,躬身道:“皇阿玛,户部侍郎曹颙也在此,您看……” 半晌,车里才传来声音:“一起进吧,待会儿朕有话与他说……” 第九百一十一章 幸园(下) 第九百一十一章幸园(下) 圣驾亲临,就算是轻车简从,也不是雍亲王府众人能怠慢的。 早有管家带人大开中门,这会儿功夫,四阿哥也带了消息,疾步而来,在大门前跪迎圣驾。 曹颙虽是外臣,但是有和硕额驸的身边,又穿了常服探病,退到十六阿哥身后,倒也不显得扎眼。 许是走得急了,四阿哥原本病态的脸越发苍白,额头上渗出汗珠,跪在那里强忍了身子才没有打晃。 别说旁人,就是曹颙见了他这个模样,都觉得诧异。 这哪里还像有十几年寿元的?还没有登上皇位,事必躬亲之时,就累成这样? 到底是上了年纪,怕是上回感冒没好利索,就又侍疾半月的缘故。加上茹素少食,滴血写经书。 曹颙心中,只剩下敬佩。 能舍得将自己折腾成这样,可见四阿哥的隐忍非同一般。 就算他同三阿哥“行孝”之事,都容易让人揣测,但是见了他现下的模样,怕是连最多疑的康熙也生不出其他想法来。 果不其然,康熙下了马车,看见跪倒在地的四阿哥时,眼神晦暗难明。 像是受到触动,又像是在打量,半晌他才开口道:“听说你病了,朕来看看你。” 虽说只是一句话,但是四阿哥不由动容,忙叩首道:“累皇阿玛担心,儿臣不孝!” 康熙上前两步,俯下身去,像是要去扶四阿哥。不过,随即他又直了身子,微微退后一步,回头对十六阿哥与曹颙道:“十六阿哥,曹颙,扶四阿哥起来。” 曹颙正冷眼旁观这出父子君臣会,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儿,应了一声随十六阿哥上前,一左一右,搀四阿哥起身。 不过是做个样子,毕竟四阿哥病是病了,还不到动弹不了的时候。 四阿哥也不好意思让他们两个真扶,要自己起身。却是跪的功夫久了,有些晕眩,身子不由趔趄。 曹颙见状,轻推了十六阿哥一把。 十六阿哥进前一步,刚好接住四阿哥。 这挣扎间,四阿哥面色惨白,额头上的汗更多了。他身上穿着青绸衣服,后背处已经湿透。 饶是康熙先前还有所顾及,见儿子到了这个地步,也不由皱眉,生出几分忧心。 作为父亲,他是骄傲的,不能说个儿顶个儿的文武双全,也没有庸才;作为父亲,他又是悲哀的,在君君臣臣之前,父父子子都要靠后,骨肉是骨肉,骨肉又不单单是骨肉。 身为大清帝王,他最畏惧的,不是外邦引起征战,也不是百姓不太平,而是他这些能干的儿子们。 历朝历代,不得善终的帝王,何曾少见了? 该打压的打压了,该防范的防范了,前些日子大病一场,并不单单是为了日食,也不是忧心西北、东南兵事,而是他发现自己真的老了。 他眼睛已经花了,看东西要眯缝了眼睛,不带花镜已经看不了折子;他的耳朵也重了,每次都要使劲听,才能听清旁人说什么。 不仅如此,他的记忆力也在消退。 有的时候,听臣子回禀近期条陈,只觉得听着耳熟,压根就想不起是自己之前吩咐下去的。 就算畏惧年老与死亡,他也不能再自欺欺人下去。 御宇登基六十年,古往今来第一人,他晓得自己该知足。 要说,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就是他缺少一个能叫他放心的储君。 最有希望继承皇位的三个儿子,两个圈成了废人,一个死了,剩下的皇子中,并没有哪个特别另康熙满意。 三阿哥耳根子软,太酸腐,喜听好话,爱虚证声势,见识有限;四阿哥太冷情,人缘不好,连生母与同胞兄弟都同他不亲近,更不要说旁人;五阿哥、七阿哥两个只知道藏拙,没有上进心;九阿哥贪财,十阿哥暴躁,十二阿哥胆怯,十四阿哥骄横,十五阿哥阴沉,十六阿哥眼界是够了,生母出身又低,十七阿哥缺乏坚韧……十三阿哥,少谋重情…… 躺在床上这半月,康熙在心里,将几个儿子琢磨来、琢磨去,真是没一个能满意的。 这期间,儿子们的所作所为,自然也入了康熙的眼。 对于十六阿哥的用心,他很满意;对于三阿哥‘孝行’,他是嗤之以鼻的;对于四阿哥所作所为,他的心情很复杂。 像是不满他如此“做作”,又是被这其中的虔诚所打动。 只是帝王之心,深不可测,就算心中想什么,他也不会露在脸上。 听说四阿哥病了,他临时决定幸王园,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要亲眼确认四阿哥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 当亲眼目睹确然后,他的胸口暖暖的,竟是欣慰不已。 他素以“仁孝”治国,他的儿子也是真心孝顺的。 确认了这点,再望向四阿哥时,康熙的心情已经不一样。 这个儿子,只是不习惯张扬而已。 生母待他不亲,他也从没有失过礼数,相应孝敬半点不少;同胞兄弟待他不亲,他也不已为意,却能将异母兄弟待之如同胞手足。 这些年来,他只兢兢业业的当差,外不结督抚,内不交京官,恪守臣子本分。 康熙的目光越发柔和,心情颇佳地在众人的簇拥中进了府邸。 见四阿哥病怏怏的模样,加上康熙自己体力也不支,倒是没想去逛逛四阿哥的园子,就在前厅坐了。 “听说你在家养病这些日子,也料理户部的公文,这不合规矩。还是好好将养,将身子调理好了,再说其他。”康熙想起一事儿,板着脸,对四阿哥说道。 说完,他好像还不放心,转过头对侍立在十六阿哥下首的曹颙道:“曹颙,朕说的,你也记下,朕要四阿哥好生休养,不许拿户部公事让扰他休息。” 四阿哥闻言,心里“咯噔”一下。 皇父“突然而至”,一句话又夺了他的差事,这到底是为何缘故? 曹颙旁观者清,却是看出来了,康熙是难得地关心儿子,可摆惯了严父的谱儿,说不出软话来。 四阿哥这场病,得到的收益,应会比他想象的还多。 心里想着,曹颙面上不显,迈出一步,躬身道:“臣领旨。” 四阿哥这时,也醒过神来,少不得又说了几句请罪的话。无非还是老一套,不当让皇父担心,云云。 康熙倒是耐心听了,没有丝毫不耐。 见十六阿哥与曹颙还坐着,康熙摆摆手,叫他们坐了。 这会儿功夫,四福晋早在外头侯了多时,因不知康熙前来的用意,不知这厅上议何事,不敢冒然打扰。 直到康熙开口问起四福晋,才有人回说四福晋来给康熙请安,在外头候着。 这个媳妇是四阿哥的养母孝懿皇后生前亲自挑选的,温良贤惠,康熙对这个儿媳妇也颇为看重。 见康熙下令传召四福晋进来,十六阿哥与曹颙都起身。 康熙看了曹颙一眼,没有叫他回避。 四福晋低头进来,身子蹲下去请安。 媳妇面前,康熙倒是没有再摆出严父的架子,问了几句四阿哥的饮食起居。 听说四阿哥如今还在茹素,他倒是有些恼了,皱眉道:“胡闹!病成这样,正是当好生滋补,不沾荤腥怎行?就算他胡闹,你也当劝着些!” 这倒像是寻常人家长辈在说话了,四福晋直觉得眼圈发红,并不是委屈,而是带了感激,低声回道:“皇阿玛,媳妇也劝了,只是王爷说了,前些日子在行宫时,在佛祖面前发了宏远,要吃九九八十一天的斋,如今还不到时日……” 虽说康熙对四阿哥“孝心”很满意,但是他心里对于神佛之说,向来不信的:“你也太心实,怎么不知变通?虽说他要吃九九八十一天斋,也未必就要连着吃。初一十五吃两天,或者逢五逢十吃,诚心既到了,也不至于损身伤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四阿哥孝心可嘉,孝行愚不可及……” 后边一句,是对四阿哥说的。 虽说对四阿哥、四福晋都是“训斥”的话,但是这话里话外的关切却是实实在在的。 曹颙与十六阿哥对视一眼,心中各有思量。十六阿哥心中明白,皇父是被四阿哥的“孝心”打动了。 都是做儿子的,他心中带了几分嫉妒,想着自己也是真心孝敬皇父,没得皇父一个字儿的夸奖,四阿哥这边却是“收获”颇丰,不过他也暗暗松了口气,觉得踏实许多。 曹颙却是留心到康熙的说话声渐高,叫人将四阿哥、四福晋的位置设置的离御前也太近了些。 上辈子他父母就是老人,这辈子小时候又一直在老太君身边养大,如何猜不出这其中的缘由。 不管康熙怎么忌讳,也终于到最后择储的时候了…… 四阿哥、四福晋两口子,听了这番“训斥”,乖乖认错。 康熙说了这会儿话儿,觉得精神头有些不足,不由地有些晕眩。 他扶着额头,缓了一会儿,才开口吩咐十六阿哥,准备回行宫。 早先他想要留曹颙说话,现下也有些顾不上,打发他先家去。 从四阿哥府出来,看着圣驾远去,曹颙才骑马回别院。 这一路上,他想着方才康熙的异样,隐隐地有些担心。 老天保佑,不要让历史出现太大的变故,否则他真要措手不及了…… 第九百一十二章 佳音 第九百一十二章佳音 要说“忠君爱国”,曹颙还做不到古人的忠义,但是他也晓得一句老话,“宁做太平犬,勿做乱世人”。 如今西北虽有意思要和谈,但是没有一年半载的也安稳不下来。 这样,西北的十几万大军,就还要集结。 要是康熙熬不到西北战事尘埃落定就驾崩,十四阿哥要是破釜沉舟一把,谁知道会如何? 四阿哥确实少助力,要是九阿哥、十阿哥联合八旗权贵,站在十四阿哥一边,那四阿哥还真是吃力得紧。 换其他皇子登基,那对曹家来说,不仅不是福气,许还是天大的麻烦。 一时之间,曹颙倒是真心期待,康熙能太太平平的再过两年。 许是被四阿哥的孝行感动,引得康熙心情大好,这身子骨也见天儿的利索起来。 虽没有人大肆宣扬,但是四阿哥为皇上康泰斋戒祈福之事,还是渐渐被众人知晓。不管大家心中做如何评价,这人前说起,还是要赞一个“孝”字。 唯有三阿哥,气得牙痒痒,直觉委屈的很,却又无处倾诉,只能跟十五阿哥唠叨:“这叫什么事儿?他不过是斋戒,每日还好好地吃一餐,我可是衣不解带、茶饭不思地在皇阿玛床前侍奉了半个月。如今,他倒成孝子了!” 十五阿哥看着他腮帮子的肥肉乱颤,总不好明说他不是败在吃多吃少的,实是输在这发福的体格上。 换做谁看,都是四阿哥熬得狠。 不过,三阿哥在行宫侍疾时,“茶饭不思”十五阿哥是晓得的。他口里顺着三阿哥的话,好生为他抱不平,心里却寻思着,看来奶茶着实养人,也让自己的两位福晋多用些…… 就在外头,为了康熙这场大病,暗流涌动之时,曹颙终于得了个好消息,大小舅子弘曙到京了。 不禁曹颙松了口气,连初瑜都欢喜了好几日。 这眼看着就是七阿哥寿辰,弘曙能赶在七阿哥寿辰前回京,也是“双喜临门”。 康熙七月这场“大病”,心病的成分居多,这一剂“孝子”方下去,就好了大半。 等调理到七月中旬,他已经恢复如初,甚至看着精气神儿比早先还好些。 手中捏着把汗的曹颙,与那些肚子里打着小九九的御前大臣,心里都踏实了。。 今日是曹颙的休沐日,他拿了几本书,在荷塘旁的亭子里看书。 初瑜不在家,她被宝雅请去听戏了。 前些日子,因康熙病着,热河虽没有朝廷明示,但是权贵人家还是自觉地老实度日,少了宴饮听戏这些。 如今圣驾痊愈,也顶下行围的日子,大家才轻松起来。 曹颙拿的这些,不是话本演绎,而是前朝徐光启所编著的《农政全书》成套。 说句实在话,两辈子算起来,他也是寻常人。 这户部侍郎,按照几百年后的说法,就是副部级。虽说他兢兢业业,到底年纪轻,跃居高位,许多事情处理起来,颇显吃力。 蒋坚是尽心,但是他早年在地方为幕,与六部衙门行事又不相同。 曹颙想要差事不出纰漏,也只能多学了。 如今,他正翻到《备荒考》这册,看得津津有味。这这之前,曹颙也读过《齐民要术》、《王祯农书》,都不如现下这本《农政全书》来得齐全。 尤其令人触动颇深的是,这《备荒考》后,还附了《救荒本草》与《野菜谱》,真是一本利国利民的好书。 然而,这本书的流传范围却是有限。 就拿曹颙这两年想要在土地贫瘠省份推广的地瓜来说,在现下这本一百年前的书中,已有记载。不仅记录了种植方法,还有它亩产多,抗灾强的优点,都一一列明。 要是地方府县手中,都有这样一本书,那是不是能少死几个人? 但这是不大可能的,因为这本书是前朝遗留的书,即便不在朝廷**之列,民间也不敢私自印刷。 官方印刷成册的,也多是束之高阁。 曹颙合上书,揉了揉眼睛,心里有点沉重。 这是皇权社会,帝王心术的重地,不在于民生太平,而是在权利的稳固。 四阿哥能雷厉风行的推行各种改革,固然有让民生百姓好过的想法,更多的时这个国家已经千疮百孔,不大刀阔斧的改革不行了。 即便曹颙不读清史,也晓得雍正后的乾隆皇帝,是个比康熙还好大喜功的皇帝。 数次南巡,不停地打仗,使得清朝走向衰败。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康熙这次的病,让曹颙触动许多。其中,引得他关注的两个命题,一是不是四阿哥即位,他当如何自处;二是四阿哥登基,却没有如料想得待见曹家,当如何。 现下,说这些,好像有些杞人忧天,但是总要料到最坏处,才能做完全打算。 正寻思着,就听有人笑道:“孚若倒是好用功,却缺了《》的情趣!” 是十六阿哥的声音,曹颙起身相迎,十六阿哥已经大剌剌的入座,使劲往躺椅上一靠:“呼……总算是皇阿玛病愈,四哥也渐好了……” 这些日子忙得脚打后脑勺的十六阿哥,终于忙里偷闲,就出来寻曹颙。 曹颙见他眼睛里都是红血丝,面上难掩乏色,道:“十六爷也小心保养……多安排下边人去做差事,事必躬亲未必事事照看得道,反而累坏自己,得不偿失……” 十六阿哥闻言,苦笑道:“我倒是想,也得有那个福气不是?圣驾要行围,这里里外外的琐事哪件能撂开手?” 见他如此,曹颙也不多啰嗦,将放着的金银花凉茶给他倒了一盏。 十六阿哥接过茶盏,看着里面沉沉浮浮的金银花,怔了一下,道:“孚若也上火了?不是说七哥的伤病渐好,弘曙也回来了么,你还有什么可费心的?” 曹颙总不好说,我怕你皇阿玛驾崩的早,担心你行四的哥哥不能顺利继承大位,就推了推眼前的书,道:“还能有什么?户部的差事繁重,我又是半个生手,不懂的太多,需要学的不少。” 十六阿哥晓得曹颙的性子,面上淡淡的,但是骨子里也好强。旁的还好说,在差事上从不怠慢。 身在官场,这好好当差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加上如今曹家长辈相继凋零,小辈相继出仕,曹颙身为一家之长,还要庇护兄弟手足,更是不能让人挑出半点错来。 “四哥这一病,倒是累了你了……不过一口吃不成一个胖子,你勤勉是好,也得悠着点儿……”十六阿哥看着曹颙,说道。 这一看不打紧,才发现曹颙跟他一样,顶着个黑眼圈。 “哈哈……”十六阿哥的心情莫名地愉悦起来,笑着说道:“孚若这样子,才真该多往御前凑凑,让人晓得你的勤勉。” 曹颙瞥了他一眼,道:“十六爷这是夸人,还是损人?说得好听叫‘勤勉’,说白了还是‘无能’而已。若是能游刃有余,何苦这般勤勉?” 十六阿哥闻言,故作深沉地摇了摇头,道:“迂腐啊,迂腐!孚若,你就是看得太通透了,心思才这么重,当糊涂的时候,还是要糊涂些才好。” “难得糊涂么?”曹颙心下一动,喃喃道。 十六阿哥已经压低了音量,低声道:“除了差事的事儿,孚若也担心皇阿玛吧?你放心,先前不好说,有了这次‘侍疾’,那位**不离十就要得偿心愿了……” 十六阿哥直言相诉,曹颙倒是有些为先前的遮掩羞愧,终于说出自己的担忧:“名不正,则言不顺……即便圣心默定……” “原来是担心十四哥那边……”十六阿哥闻言,皱眉半晌,说道:“这就有些摸不准了,毕竟是这不是兄弟分家,谁多占一两银子、一亩地的事儿……不过就算倒时他不服,这远离京城,又能如何?带着十几万人马打回来?” 就算十四阿哥真想带兵回京,也得有那个本事才行。 康熙在西北军中层层辖制,十四阿哥真正能调集的兵马委实有限。 曹颙担心的,不是西北,而是京城。 若是四阿哥没有储君的名分,康熙就驾崩,那其他皇子联合起来,谁能登上大位还真是两说。 每每想到四阿哥登基后,发《大义迷觉录》为自己的污名自辩,就让曹颙觉得心惊肉跳。 将一个皇帝逼到这个份上,宗亲皇室与八旗权贵的分量,可见一斑。 偏四阿哥不是个热络施恩的人,旁人投靠其他皇子,并不稀奇。可想而知,要是四阿哥没有名正言顺的身份,那康熙驾崩之时,就是一场血雨腥风。 曹颙能想到此处,十六阿哥自然也想到。 他缄默半晌,道:“即便皇阿玛心里认定了他,也不会轻言立储之事儿。这个,孚若万不可掺合……” 曹颙点头,他又不是傻子,晓得自己几斤几两,怎么会去沾这个,就听他道“十六爷放心,这毕竟是皇家事,还轮不到外臣说话。” 十六阿哥听了,失笑道:“不怕孚若笑话,这些日子爷心里也痒痒的,想着是不是去抱那位的粗腿。想起你曾信誓旦旦的,说爷面相好,日后能得王爵,爷还真想使把劲儿。不过,近了容易生怨,这拥立之功,果然能带来滔天富贵,也是天大祸患。有哪个君王,能受不得臣子挟恩图报的?怕是富贵赚到了,也不过是黄粱一梦,难以善终。” 新皇登基,封交好的手足兄弟王爵,并不是稀奇事儿。十六阿哥却能在王爵的诱惑下,还这般理智冷静,倒叫得曹颙刮目相看。 想那背负“拥立”大功的年羹尧与隆科多,可不是封到不能再封,皇帝就容忍不了了么? 十六阿哥这席话,连带着让曹颙也警醒了。 原本,他还在犹豫,在最后时刻,是不是在四阿哥面前尽尽力,添几分政治资本。现下,才认识到,权势是双刃剑,帝王的恩宠亦然…… 三日后,圣驾开始今年的行围之旅,三阿哥、四阿哥、十五阿哥、十六阿哥、二十阿哥随扈。留在热河主事的,是前些日子从京城过来的五阿哥。 曹颙以和硕额驸的身份,在康熙钦点的行围名单中。 对于八旗权贵与官兵侍卫来说,随扈行围是天大的体面,曹颙自然乐不得多给自己的履历中加上这么一条,某年某月,钦点随扈围猎木兰。 想着这一去,要到九月底才能回转,曹颙也不放心留初瑜单独在热河,就同初瑜商议过,让她先行回京。 出来几个月,初瑜也想孩子们,不放心京城,就听从丈夫的安排,使人收拾行李,想着等送走曹颙后,就动身回京。 在与各府女眷辞别时,初瑜才知晓,四福晋也打算在圣驾行围后,起身回京。娘俩个儿,就约好同行。 曹颙听了,只能感叹自己运气好。如此能增加交情,又不涉及政治立场什么的,正是求之不来的好事儿。 身为晚辈,他少不得又亲自携初瑜过四阿哥府一趟,恳请四福晋多照看什么的,走了个过场。 宝雅听说初瑜要走,满心舍不得,恨不得随了她回京,看一看故土。但是朝廷有规矩,抚蒙古的皇女与宗女,没有朝廷旨意,是不能随意回京的。 宝雅只能忍耐,毕竟现下回去,孩子们还小,兄长又不在家,当不得大用。 等过几年,儿子们大了,兄长也回来,为了儿子们的前程,她也乐意厚着脸皮,多请两次旨意。 初瑜温柔和顺,很对四福晋的脾气。 加上之前,年侧福晋生子风光时,京城各大府里,都变着法儿的讨好年氏,只有曹家按照规矩,恪守嫡庶之分,使得四福晋对曹颙这两口子好感倍增。 因此,这一路上,两人相处甚好。四福晋慈爱,初瑜得了丈夫叮嘱,也是恭敬柔顺,一路行来,娘俩的交情越来越深。 四福晋口中的称呼已经由“大格格”变成“瑜丫头”,白日赶路时,也叫初瑜与她同车说话解闷。 这已经是七月末,暑热渐消。 四福晋没有等四阿哥行围回来,就赶着回京,也是王府有事儿需要她料理,这路上就赶得急些。 初瑜前面还好,虽有些虚弱,不耐车马劳乏,但是也强忍着。 行到怀柔,刚好有段官道因山石掉落的缘故不通,要下官道绕路而行,这道路就显得颠簸了。 初瑜在马车上,脸色越来越白,额头上满是虚汗,很是不对劲…… 第九百一十三章 诊脉(上) 第九百一十三章诊脉 换做是前些日子,马车里闷热,许是还能中暑。如今,初秋时节,又是山林之中,正是清凉得紧。 因此,看初瑜白了脸,四福晋也不会以为是中暑。 “这是哪不舒坦?昨儿还好好的?”四福晋带着几分紧张,叫人立时停了马车,开口问初瑜道。 初瑜只觉得眼神一阵阵发黑,小肚子坠得难受。 她已经生了一双儿女,自是晓得身上的异样。她算了算行经的日子,心中惊疑不定。 按理说,她这两日经期该到了。因延迟的日子不多,又在路上,所以她只当行路累了所致,加上眼看就要到京城,所以她没有当回事。 如今,到底是经期所致,还是因旁的缘故,初瑜也说不准。 她伸出手去,轻轻抚摸自己的肚子,不知该如何作答。 四福晋见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还觉得奇怪,顺着她的胳膊望去,却是恍然大悟:“天呀,莫非是有了……”说着,带了几分后怕,皱眉道:“这孩子,都做了两回额娘了,怎么还不知轻重,这前三个月是能轻动的?” 初瑜苦笑道:“四伯母,侄女也不知是要行经还是有了。自打生了我们大姑娘,侄女身子就不好,每月经期或早或晚都是有的。” 饶是她如此说,四福晋也不敢轻忽。 她是长辈,又得了曹颙先前的托付,携初瑜一道回京,要是初瑜有点闪失,那她这长辈的也脱不得干系。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现下不能往回退了,再往前行就该到怀柔县城,还是去寻个大夫妥当。”四福晋想了想说道。 因这段山路颠簸,四福晋不敢让初瑜再坐车,就让人快马先行,到怀柔县城寻驮轿与大夫。 驮轿是两人抬的,要是前后走得稳当些,就会比马车少许多颠簸。 不说曹家侍候初瑜回来的仆妇,有赵安家的、钱丰家的,就是四福晋身边,也有几个主事嬷嬷。 大家瞧见福晋的马车停了,也都下了马车,过来听差。 四福晋吩咐人将车队,避让到道边,让仆妇们拉了帷帐,才使人挑了马车帘,让初瑜透口气。 初瑜虽觉得不晕眩了,却是一阵阵发冷。 四福晋摸了摸她的手,叫人拿了薄毯过来,给她围住。 这会儿功夫,曹家的仆人都晓得,马车停止前行,是因为自己女主子的缘故了,丫鬟婆子都带了几分紧张,吴盛本在队尾,也听到消息,使小厮过来相问。 四福晋见状,不知该不该羡慕初瑜。 这个大格格,看着温柔和顺,却是嫁对了人。当家太太,儿女双全,还没有侍妾庶子碍眼,说起来多少人眼红。 初瑜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这般大张旗鼓,若是她只是将要行经引起的不适,那岂不是一场大笑话? 所以,她就将众人都打发下去,只留了乐春、乐秋两个在身边侍候。 这会儿功夫,初瑜只觉得腹痛渐消,脸色也缓和些,不再那么苍白。 四福晋微微松了口气,但是也不敢掉以轻心,毕竟方才马车在颠簸的路段行了几里。 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奉命去怀柔县城的王府的管事才骑马回来,身后跟着两辆马车。 一辆马车里,下来两个大夫,一个四十多岁,一个五十多岁,另外一辆马车,载得是驮轿。 至于轿夫,王府管事压根就没雇用。 初瑜的身份,他是晓得的,自己主子的亲侄女、淳郡王府大格格、御封的和瑞郡主、伯爵府的伯夫人。 这样的金贵人儿,福晋怎么会放心叫外头的人抬轿。 因在野外,讲不得那些规矩了,四福晋便叫丫鬟们回避,吩咐两个婆子引两个大夫上前为初瑜诊脉。 初瑜胳膊上覆了薄绸,只觉得心跳如鼓。 她可记得清楚,婆婆打发自己去热河,就是抱着添孙子的打算。 自打守孝期满,初瑜每个月都盼着,却是每次都落空。 先上前的是那年岁大些的大夫,看着这一行百十来人,加上这马车装饰,都不是凡品,就晓得是遇到权贵。 他不敢抬头,得了吩咐上前,眼睛也只盯着初瑜手腕上的绸子,不敢轻易乱瞄。 竟是滑脉! 老大夫不得不硬着头皮,抬头看看自己的病人。 就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妇,旗装打扮,没有珠翠满头,却是周身的富贵,正带着几分关切望着自己,老大夫稳了稳心神,问道:“敢问这位奶奶,这两日可有痰症?” 初瑜闻言,摇了摇头。 “那奶奶这两日饮食如何?可曾积食?”老大夫接着问道。 见初瑜还是摇头,老大爷暗暗松了口气,又躬身问初瑜的经期。 这个初瑜低声吩咐赵安家的,由赵安家的代答了。 老大夫问了一遍,躬身道:“这位奶奶的脉象如珠走盘,稍有滑像,若不是痰怔、积食的缘故,多半就是喜脉。只是日子短,还不明显。” 听了这话,四福晋倒是有些担心,问道:“脉象看着稳不稳?先前不知,早上行路时颠了些。” 老大夫方才抬头看初瑜时,已是瞧见四福晋。见她旗人贵妇装扮,看着比年轻的那个还雍容华贵几分,回话自是越发小心,斟酌着道:“虽脉象不算稳健,但是只要小心些,应无大碍。” “佛祖保佑!”四福晋闻言,这才松了口气,叫人打赏了银封,带老大夫下去。 初瑜攥着帕子,抚着胸口,有些不敢相信。 自打生了天慧,伤了身子,她心里就没底。就算调理了几年,隐隐地存了多少期盼,也没想到真的梦想成真。 为求稳妥,四福晋又叫人引第二个大夫过来诊脉,得出的结论也是喜脉。 四福晋脸上添了欢喜,叫人重赏。 这大夫诚心巴结,一边谢赏,一边说着吉祥话:“小人谢太太赏,太太好福气,奶奶也是好面相,指定能添个男孙。” 一句话说完,却是冷了场。 马屁拍在马腿上,谁不知道四福晋只有一个嫡子,还早就夭了。 四福晋神情僵住,早有知趣的婆子,上前引了那大夫下去。 众人皆屏气凝神,初瑜见状,拽了四福晋的袖子,低声道:“四伯母……” 四福晋这才缓过神来,回过头看着初瑜,似悲似泣,半晌方道:“今年是弘晖的本命年,要是他还在,想来也早该娶妻生子……”说到最后,仿佛陷入回忆中。 “四伯母……”初瑜知道劝什么都是虚的,就不再说话,陪着四福晋缄默。 四福晋只觉得胸口钝钝的,长吁了口气,神情已经恢复如初,笑道:“瞧我竟扯这些没用的。天色不早了,还是先赶路。” 这会儿功夫,已经有几个婆子抱了锦垫等物,将驮轿收拾妥当。 四福晋想了想,没有从王府仆从这边挑人,而是传了吴盛,说了初瑜有喜之事,叫他从曹家仆从中挑几个行路稳健的抬轿。 吴盛早就候着,听了这个消息,真是又惊又喜。 惊得是,山路颠簸,差点没出事儿;喜的是府里要添丁,真是天大的好事。 最后,初瑜上了驮轿。曹府两个健仆抬着,旁边还有几个婆子媳妇驱步相随,护着左右。 吴盛又挑了六人,两人一组,与前面这两人换手,小心翼翼,总算绕过这段山路,回到官道上。 见初瑜并无异样,众人皆松了口气,四福晋赶紧叫人停了马车,将初瑜接回到马车上。 行到怀柔,众人进了驿站。 驿丞听说是亲王福晋回京,的少不得殷勤一番,安排了独院上房。 虽说剩下的官道是近两年修缮的,平坦得很,但是四福晋有所顾及,也不敢再像先前那般赶路。 怀柔到京城八十里,一行人又行了三日,才平平安安的到了京城。 四福晋原想亲自送初瑜回府,但是初瑜怎好托大,加上也知道四福晋府中有事儿才回来的,便道谢一番,请四福晋先回王府。 四福晋见初瑜气色颇佳,并无不适之处,才与她分开,各自归去。 第九百一十三章(下) 第九百一十三章(下) 等初瑜乘坐马车,到了二门外,李氏已经得了消息,使丫鬟绣鸽带着两个小丫头到二门外相迎。 看着乐春、乐秋小心翼翼地扶初瑜下马车,绣鸽虽觉得奇怪,还是上前一步,笑着说道:“给太太请安,老太太得了消息,正巴巴地等着呢。” 初瑜点点头,放开乐春、乐秋的胳膊,进了二门。 兰院上房中,李氏算了算日子,自言自语道:“怎么这么早就回了……要是再熬几个月,保不齐就有了……” 她记得清楚,丈夫生前曾专门交代过,子孙凋零是家族兴盛大忌。要是儿子三十岁还不添丁,就叫她劝媳妇给曹颙纳妾。 儿子今年二十八了。她不愿做个逼媳纳妾的恶婆婆,自是盼着添个嫡孙。 见了媳妇进来,李氏少不得抱怨两句,道:“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不是叫你在热河带着,同天佑他老子一块儿回来么?” “老爷随扈行围去了,要九月能转回热河,带家眷不便宜,又不放心老太太同孩子们,叫打发媳妇先回京。”初瑜柔声回道。 李氏扫了眼初瑜的肚子,不无惋惜地叹了口气,道:“折腾一趟,才待了两个月。” 初瑜迟疑了一下,说了自己有身孕之事。 这两日来,她也一直后怕。这般赶路,若是有了闪失,她也没脸见婆婆与丈夫交代。毕竟,孕期前三个月,多要静养的。 李氏听了这个好消息,却顾不得责怪媳妇粗心,已经是带了几分激动,道:“有了,真有了?祖宗保佑,我这就去告诉老爷……” 走到门口,她才止住脚步,看着初瑜道:“你才回来,定也乏了,快回去歇着。”说着,又道:“看我毛毛躁躁的,这样的喜事,当挑个好日子,咱们一块儿去祠堂告诉老爷才是。” 初瑜道:“媳妇不累,昨儿在城外已经歇了。还是先去芍院给外祖母请了安,再回去。” 李氏见她并无异处,点点头,道:“我同你一块去,也叫你外祖母欢喜欢喜。” 芍院中,高太君正在捡佛豆。 听说外孙媳妇回来,还有了身孕,她倒是没有说什么扫兴的话,只留初瑜说了两句话,就打发她早点回去歇着。 初瑜没看到香玉,有些不放心,随口问了一句。她记得清楚,丈夫对李家这位表侄女防范甚严,生怕她同自家男孩玩儿在一处。 听说在张嬷嬷处学针线,初瑜才安心,别了两位长辈,回梧桐苑了…… 塞外,西拉诺海,圣驾行在。 今日,几位蒙古王公来朝,驻地一片热闹。 要赐宴,还要安排各种赏赐,十六阿哥带着内务府众人与理藩院的司官,忙成一团。 曹颙眼下,算不得清闲,但是日子也不算好过。 原因无他,只因为四阿哥前些日子无意看见曹颙读《农政全书》,就跃跃欲试地当起老师来,全然不顾曹颙是否乐意接受。 用他的话来说,曹颙能晓得自己的短处,没有“不懂装懂”,算是行事稳当。但是书是死的,有些经验,不是从书本上能获知的。 曹颙心里郁闷无比,面上还得欣然接受,满足了四阿哥“好为人师”的心愿。 自此,曹颙除了跟户部司官整理公文,或者在御前轮值回事儿,其他时间就被四阿哥叫到跟前教导“功课”。 曹颙开始还觉得难熬,毕竟自己不是小孩子了,面对的又是不苟言笑的四阿哥,要是待着好受,才是有毛病。 不过,随着四阿哥深入浅出的道理,结合朝廷近十年对农政上的举措,还有各地农桑情形的总结,让曹颙更加全面地了结了大清农业的分布与发展。 曹颙心中,从最初的无奈,剩下的就是钦佩。 其中,四阿哥重点提了国家农业赋税与地方钱积欠的弊端,振振有词道:“丁额无定,丁银难征,‘摊丁入亩’已经势在必行!” 自打康熙五十年康熙下了“盛世添丁,永不加赋”的恩旨,废除了康熙五十一年以后出生的丁税,这“摊丁入亩”就屡屡被提到台前。 但是土地兼并厉害,多集中在士绅手中,而他们的顶端,就是官员与宗室权贵,对这条政策的反对声,甚为强烈。 闹得最后,最先试行的省份,都不了了之。连康熙也不得不下旨安抚,训斥地方督抚,安抚士绅阶层…… 第九百一十五章 会亲(上) 第九百一十五章会亲(上) 曹颙听着这些国家大事,新潮也是澎湃不已。 看来,在户部当差二十年,使得四阿哥收益良多。对于雍正朝的政事,曹颙只听过“摊丁入亩”与“火耗归公”。若没有在户部当差这些年的经历,四阿哥也不会做出这些切合时事的政策。 论年龄,四阿哥比曹颙年长十七岁;论辈分,曹颙是他侄女婿,或许还有其他的,所以四阿哥在曹颙面前,尊长架子端得很足。 曹颙眼中,四阿哥不仅是顶头上司,还是下任帝王,这态度自然越发恭谨。 如此一来,四阿哥越发教导得津津有味,曹颙心里也存了不良念头。 要是能混成未来帝王的弟子,那对曹家可是天大的福气。 虽说在四阿哥的“热心”教导下,想这些不地道,但是身在官场,身不由己,不由得曹颙不多想。 这一个教得入戏,一个学得有模有样,看在别人眼中,却不是好事。 先不满的就是三阿哥,他这两年行事“淡然”的紧,但是“目明耳聪”,对于御前与诸位兄弟也都盯得紧紧的。 “做戏!”三阿哥守着个空棋盘,对坐在对面的十五阿哥抱怨道。 虽说圣驾离开热河行围,但是也没有依照往年似的每日拔营,而是到草场辽阔的地方,就多驻扎几日,等到蒙古各部王公来朝。 三阿哥管着礼部与理藩院,每日招待这些蒙古王公。 今日却是难得清净半天,他就拉十五阿哥到自己帐子里“下棋”。说是下棋,不过是兄弟两个寻个说话的由子。 “即便他不做戏,曹颙也早就向那边投诚了……”十七阿哥带着几分冷笑道。 “咦?怎么可能?曹家虽说抬旗,仍是皇阿玛的人。就算想要站队,也不会挑老四啊……”三阿哥闻言,眉头紧皱,有些不信。 他记得清楚,曹颙当年初进京城时,因为是曹寅嫡子的身份,二阿哥、八阿哥与自己都曾打过那边的主意。 若是没有七阿哥请旨,曹颙的婚事,应在三阿哥的掌控中。 后来,曹颙不做弘曙的伴读,得罪了二阿哥;与九阿哥结怨,得罪了八阿哥那头;与自己虽说没有什么仇,但是婉拒了自己的示好也是肯定的。 若不是康熙护着,又扯出李氏身世秘闻,曹颙即便也不会顺顺当当地当着和硕额驸,官运亨通。 十五阿哥挑了挑眉,道:“曹家站队,那是才曹寅在世的时候。如今曹颙做了家主,有个‘救命之恩’的幌子挂着,还用站队么?” 曹家不算什么,但是曹家背后牵扯的各家各府算起来,权势也不小。 三阿哥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还是不肯承认曹颙会因恩情选择四阿哥,道:“什么救命之恩,当初里头牵着二阿哥的门人,他面上还装太子党,谁知道这其中有什么猫腻?说不定是为了算计二阿哥,故意寻机发作。” 兄弟多年,十五阿哥是晓得三阿哥脾气的,就爱自说自话,所以也不同他争辩,道:“就算‘救命之恩’分量不足,如今加上‘半师之谊’,分量也当差不多了。” 三阿哥闻言,神色有些狰狞,道:“我就知道,老四没按好心。不过是看着安份,时时都算计。” 说到这里,他都有些坐不住,站起身来,道:“不行,不能让他顺心如意。走,咱们见皇阿玛去,就算不能告一状,也要给他上点眼药。” 十五阿哥跟着起身,迟疑道:“三哥,不好一块儿过去吧?” 三阿哥身上兼着礼部、理藩院的差事,寻个由子,能御前回话;十五阿哥却是在刑部兼个闲差,不过是挂个名儿罢了。 三阿哥点点头,道:“那我去御前,十五弟先回去。” 他有些迫不及待,同十五阿哥说了两句就步履匆忙地去了;十五阿哥看着他的背影远去后,才挑了挑嘴角,转身回自己个儿帐子去了。 三阿哥走到御帐附近,才放缓了脚步。 就算想要给四阿哥上眼药,也不能将他自己个儿兜进去。 要是在皇父心中,留下排挤手足的印象,就得不偿失。 与其直接往四阿哥身上说,还不若隔山打虎。 曹颙身为二品京堂,又是户部这个紧要衙门,才能不足“难堪大任”,也该叫皇阿玛知晓,省得受了蒙骗。 可是,如此一来,四阿哥“示恩”、“结党”的帽子未必能扣上,自己却要与曹家结怨。 想到这里,三阿哥就有些踌躇。 还没等他拿定主意,是继续前行,还是转身折返,就听到一阵笑声,随即就见几个人从御帐中出来。 中间穿着石青色常服袍的,正是康熙。旁边高声阔论的,是十六阿哥,另一侧小步跟着的是乾清宫总管太监魏珠。后边随着的,是几个侍卫。 这会儿功夫,也不容三阿哥多想。 他趋步近前,躬身道:“儿臣见过皇阿玛,恭请皇阿玛金安。” 康熙看了他一眼,摆摆手叫起。 十六阿哥见三阿哥独行而来,笑着问道:“三哥是打哪儿来?来见皇阿玛的?” 三阿哥见十六阿哥随意的模样,隐隐地有些吃味。能在御前,这般随意话家常的,除了早年的十三阿哥,也就只有十六阿哥了。 “按照报备,明日科尔沁和硕卓礼克图亲王巴特麻就该到了,派何人出迎,儿臣特来请皇阿玛示下。”后一句,三阿哥是对着康熙说的。 卓礼克图亲王是蒙古世袭罔替的亲王爵位,初封亲王是已故太皇太后的同胞兄长吴克善,世祖废后之父。 他原本是个实权王爷,与土谢图汗分掌科尔沁各部。 因他同多尔衮交好,被世祖顺治所厌。多尔衮死后,顺治亲政,已加恩继后家族为名,夺了吴克善的权,将科尔沁左翼交给他的兄弟达尔罕王一支,使得这一支成为闲散亲王。 等到康熙即位,为了尊崇太皇太后的娘家,对于和硕卓礼克图亲王这支也屡有加恩。 现下的亲王巴特麻是吴克善之孙,与康熙平辈,算是蒙古诸部众辈分较高之人。三阿哥郑重其事来请旨,倒是也说得过去。 康熙想了想,道:“既是巴特麻要到了,就由你带着理藩院大臣出迎;过几日罗卜藏衮布到时,再让四阿哥招待。” 听到前面的话,三阿哥还欢喜,听到后边的,却是不由犯嘀咕。这明明不干户部的差事,为何要安排四阿哥参合外藩之事。 罗卜藏衮布也是太皇太后娘家人,固伦瑞敏公主长子,执掌科尔沁左翼蒙古的达尔罕王。 论起分量来,罗卜藏衮布比巴特麻只重不轻。 三阿哥口中应着,心里还在郁闷,康熙已经带着十六阿哥先行。 三阿哥不敢跟着,但是也好奇他们做什么去,就趁人不注意,看了魏珠两眼,眼里满是询问之意。 魏珠伸出手来,比划一下,带着侍卫们随着圣驾而去。 三阿哥怔住,要是他没有眼花,那就是个“四”。看着是圣驾一行的方向,可不正是四阿哥的帐子? 十六阿哥跟在康熙身边,心里念叨着的苏赫巴鲁。 虽说他不是嗣子,没有继承王位,但是有公主额娘在,日子就不会难熬。等到公主薨了,要是他在科尔沁待得不如意,就想个由子将他调到京城任职。 方才,魏珠比划得确实是“四”。跟在康熙身后,他瞄着十六阿哥的背影,寻思十六阿哥的用意。 曹颙这些日子,经常出入四阿哥行帐,并不是秘密。 比如魏珠,就已经有所耳闻,只是没人在御前说嘴而已。 十六阿哥向来同曹颙交好,当不会害他,在御前捅开这件事儿,指定另有用意。 想到此处,魏珠就放下心,不再胡思乱想。 四阿哥行帐中,四阿哥正结合前些日子直隶堤工冲决之事,同曹颙说《农政全书》中的水利卷,还问询起他的对策。 对于农事,曹颙这几年关注得多,还能接上几句;对于水利,曹颙作为一个文科生,就是上辈子听过的“植树造林”。 等他说出,却是被四阿哥一口否决。 河坝附近,只宜囤淤开田,不易种树,会使坝体松弛,更不易抗洪。 曹颙有些不服,即便河坝附近不易种树,那上流源头附近,是不是应该光植树木,减少河沙冲击,使得水流流畅,减少流水堵塞河道引发的洪灾。 这点,四阿哥早先也听人提及,却是因操作起来不易,没有放在心上。 如今,听曹颙这般说辞,他寻思了一会儿,道:“这也未尝不是个法子,倒是应了‘堵不如疏’这个道理。” 两人正说得热闹,却不知帐子外康熙一行已经站了好一会儿了。 听了这些功夫,帐子里的两人没有半句闲言,说得都是正经学问与政事,康熙点了点头,暗暗满意。 十六阿哥早就盯着康熙的表情,晓得见好就收的道理,挑了帘子,躬身请康熙进帐子。 帐子里,四阿哥与曹颙已听到动静,都往帐口这边看来。 见是康熙,两人忙屈膝跪迎。 康熙进了帐子,视线就落在书案上高高的一摞书上。待上前看了,除了《农政全书》,还有其他的几本农书。 听十六阿哥提及,曹颙现下做了学生,康熙开始时并不高兴。 他向来习惯揣测人心,自然想着四阿哥此举是否有其他用意。 直待亲耳听了,这两人一个教得仔细,一个学的认真,他先前那点不快也都烟消云散。 他坐在椅子后,视线从书上,移到四阿哥身上,又从四阿哥身上移到跪在四阿哥身后的曹颙身上。 没有人知道,他厚待卓礼克图亲王一支,并不仅仅是因太皇太后的缘故,还因为他的玉荫姑姑,没进宫前就养在卓礼克图亲王府。 等到追封时,玉碟上写的玉荫是“科尔沁三等公吉阿郁锡之女”,不过是为了在辈分上与康熙相符,寻了合适的人家挂名。 而现下卓礼克图亲王巴特麻的老爹都勒巴,吴克善王爷的次子,玉萌在蒙古那段生活,曾经得到这位表兄与他妻子的照看。 她曾对康熙提及此事,对于表兄表嫂的照顾,也甚是感激。 因这个缘故,康熙对于都勒巴也多有恩宠,早年封了他贝勒爵位。在吴克善嫡孙病故无嗣后,又恩典他袭了亲王爵位。 都勒巴却不是个有福的,做了几年亲王就病故了。 老一辈子的人,没剩下几个了。 一时之间,康熙竟生出几分怅然。 若是他的玉荫姑姑还在世,会是什么光景? 他这边陷入沉思,十六阿哥却是有些站不住了。 总不好让四阿哥与曹颙老跪着,他上前两步,低声道:“皇阿玛……” 康熙这才从沉思中警醒,抬起头来,叫四阿哥与曹颙起身。 一时之间,训斥的话与褒奖的话,他都不想说了,对曹颙道:“明日卓礼克图亲王来朝,你随三阿哥出迎。” 众人听了,都觉诧异,这不是礼部与理藩院的差事么? 曹颙躬身应了,想到一个可能,只觉得脸上滚烫滚烫的。莫非是康熙看出他户部的差事吃力,要掉他去礼部与理藩院任闲职? 康熙倒是没有留意众人的脸色,随后对四阿哥吩咐道:“罗卜藏衮布也这几日到,到时候你替朕招待。” 让四阿哥出面招待蒙古王公,并不是头一次。 前些日子在热河时,康熙身子不好,也多有三阿哥、四阿哥代他找到蒙古王公。 还是十六阿哥顾忌少,笑着问出心中所想:“皇阿玛这是要发配曹颙到理藩院?可不是屈才,就算曹颙户部差事做得不好,还有内务府这头,去理藩院陪着吃茶吃酒有什么意思?” 康熙瞥了他一眼,道:“好好的内务府,叫你弄的乌烟瘴气,朕还没找你问罪,你还想拉上曹颙?谁说他户部差事做的不好?他是和硕额驸,出迎卓礼克图亲王也不算逾越。” 十六阿哥听康熙没有贬斥曹颙的意思,心中松了口气。 他是好心,怕旁人拿着曹颙与四阿哥学习之事借题发挥,才想着捅到御前,以绝后患。要是曹颙因此丢了差事,他不是要羞愧死。 四阿哥在旁,却是心中一动,想起慧妃的相关传闻来…… 第九百一十五章 会亲(中) 第九百一十五章会亲(中) 幸好曹颙的补服、朝服、吉服都预备了好几套,有按照爵位的,有按照官职的。所以,换上身正式的伯爵蟒服,随同三阿哥去行营外迎接卓礼克图亲王巴特麻的曹颙,也带出几分气派。 自从昨儿得了消息,晓得今儿要同曹颙一道出迎,三阿哥心里就惊疑不定。 他不知道这是皇父看不惯曹颙与四阿哥走的太近,故意为之,还是有其他用意。 曹颙这边,却是想着随着科尔沁这几位亲王、郡王相继来朝,不知十六阿哥又能多赚多少银子。 经过这一个多月的功夫,十六阿哥那边的烟嘴儿产量越来越多。 除了这个还不算,他还接受曹颙的意见,使人又做出烟斗系列。 这个不受卷烟推广的限制,更容易被那些年长的权贵接受。 科尔沁作为两代后族,入关前后,与满清皇室联姻不断。至今为止,抚科尔沁的公主就有八位,其他宗室女数十人。 蒙古嫁入满清皇室的女子近百人,其中半数出自科尔沁。 可以这样说,通过几代人婚姻嫁娶,如今科尔沁诸部的王公贝勒,十人中有八人流有爱新觉罗家族的血统。而世祖顺治皇帝是孝庄太后所出,这世祖子孙也都有科尔沁蒙古血统。 科尔沁王公拥有最肥美的封地,最多的朝廷赏赐,子弟出仕最多。 从他们手中赚钱,收获一定会丰厚的。 看着曹颙如此平静,三阿哥倒是有些忍不住,笑了两声道:“皇阿玛慧眼识人,想来曹大人对理藩院的差事也能得心应手!” 曹颙听了,倒是一愣。 难道康熙真有调他到理藩院的意思? 用了半年的功夫,户部的差事才算上手,要是到了理藩院,又要重新开始。 不过,他心里并不反感调职。 同四阿哥说起“摊丁入亩”、“火耗归公”这些未来的政策,固然令人振奋,但是曹颙也没有兴趣做执行人。 连四阿哥,贵为皇帝之尊,因推行这两条,得罪了士族,从史书到民间都留下恶名;身为臣子,参与这些改革之事,更是容易树敌,说不定还被帝王退出来做替死鬼。 想到这里,曹颙猛然惊醒。 同四阿哥太近了,固然能为以后君臣相得打下基础,但是还有“能者多劳”这一句话。要是何时四阿哥指望着自己“为君分忧”,那他敢不应承? 不行啊,看来往后还得更“愚钝”些,让四阿哥不放心将大事交给自己才妥当。 自己这些日子有些飘飘然,自己追求的并不是权臣之路。 “王爷谬赞,微臣庸碌无知,哪里赶上的理藩院各位大人能干。不过是皇上瞧着微臣清闲,让微臣随着王爷见见世面。”曹颙心里打定主意,面上露出几分谦卑说道。 他可没有忽略,三阿哥说这句话时,旁边几个理藩院的官员望着自己的眼神。 三阿哥见曹颙推得干净,也拿不准康熙的主意,笑着说了几句旁的。 这会儿功夫,远处已经能看到烟尘起。随着马蹄声,一行百十来人的骑兵簇拥着十几辆马车缓缓而至。 内蒙古各部王公与外蒙古各部王公来朝的侍从数,都是有规定的。 要不然,一部出动个千人骑队,别说借道供给不容易,就是到了御前也不好办。 毕竟,蒙古的王公贝勒数十计,要是都带了千八百的骑兵过来,这圣驾扈从的五万兵马,就不算什么了。 要是蒙古人真联合起来,借着地利人和,就能将大清皇帝给包饺子。 因这边打着旗幡,所以来人也注意到。 三阿哥穿着金黄色的蟒袍,站在诸人之前,也甚是惹眼。 所以,在距离众人二十步远,马车就停了。 骑兵中,有个身穿华服的健硕男子,翻身下马,到马车前说话。 车帘挑开,身材略显肥硕的卓礼克图亲王巴特麻踩着一个少年奴隶的马背,下了马车。 三阿哥回头看了曹颙一眼,示意他跟上,出列相迎。 巴特麻做了三十多年的亲王,年年来朝,有的时候还往京城轮班,同三阿哥自是相熟的。 见是三阿哥出迎,他也不顾身材肥硕,疾行几步。 这行礼回礼的,寒暄的热闹。 这热络的话,说了半晌,巴特麻才挽着三阿哥的胳膊,看着曹颙一眼,问三阿哥道:“这个年轻人,怎么称呼?倒是有些眼熟。” 他的汉话说得很好,人情世故也练达。做了三十多年的亲王,固然没有执掌旗务,也带了几分上位者的威严。 因见曹颙年纪轻轻,就穿着图蟒蟒服,腰间系着金衔玉镶嵌红宝石的腰带,头上帽子上饰有东珠,是侯伯装扮,巴特麻就仔细多看了几眼。 “这是和硕额驸、二等伯曹颙,娶的是淳郡王府的大格格,是皇阿玛最器重的孙女婿。别看他年轻,如今已经是户部侍郎,端的是年轻有为。”三阿哥笑眯眯的,倒是不乏褒奖之词。 曹颙早年也随扈塞外几次,同巴特麻打过罩面,甩了甩袖子,打了个千,道:“曹颙见过王爷,请王爷安。” “姓曹?”巴特麻听了,忍不住又打量曹颙一遍,轻声道:“礼部侍郎曹寅,是你什么人?” 曹颙听了,有些诧异,父亲生前除了京城,就是在江宁,很少到蒙古。 就是前几年,随扈过一次,到过热河,难道是那次认识的巴特麻? “回王爷的话,王爷所提,正是先父名讳。”曹颙回道。 巴特麻犹豫了一下,想要说什么,终是闭了嘴,叫过身后的华服男人,介绍给三阿哥与曹颙。 那是亲王世子阿勒坦格呼勒,三十来岁的年纪,地道的蒙古人长相,身材健硕,高颧骨,厚嘴唇,手上戴着硕大的宝石戒指,胸口露出金链子,腰间别着蒙古刀,刀把上装饰着金玉宝石,腰带上系着的荷包,也是金线缝制,极为华贵。 曹颙随着是三阿哥与世子见礼,心里却是被他这副“肥羊装扮”给震惊了。 看来长生天不能带给他好运了,就凭他这招摇的装扮,十六阿哥也会乐意将他当大头的。 不想,世子听了曹颙的姓氏,反应同巴特麻差不多。虽没有开口问他父祖是谁,但是也多看了曹颙好几眼。 连三阿哥都瞧出不对,心中嘀咕,并没有听说曹寅同卓礼克图亲王这支有旧,怎么他们还会关注包衣出身的曹家不成? 他虽奇怪,但是现下也不是开口问的时机,就请巴特麻重新上车,一行人回到圣驾行在。 从幸的蒙古王公与来朝的蒙古王公的行帐,都安排在行营的西南方向,在八旗护军的环绕中。 理藩院的司官,带着卓礼克图亲王的随从下去安置,亲王与世子则是由三阿哥直接引到相邻的两个大账。 随后,他就拿着亲王的请安折子,带着曹颙回御前复命。 因今日时辰不早,康熙就下令,明早召见巴特麻父子。今晚则是由理藩院设宴,为巴特麻父子接风,随扈的几位皇子、两位大学士、理藩院与礼部官员还有曹颙作陪。 这凑数接人,还算情有可原;怎么接风洗尘,还有自己的份? 御前下来,曹颙有些迷糊,想了想,还是往十六阿哥的帐子去。 十六阿哥帐子里,正有两个内务府司官拿着个册子回话。 至今从幸与来朝的蒙古各部,哪部到了,来的是什么爵位,随从多少人,一一列明。 见曹颙来了,十六阿哥也不避他,又仔细核对了几个数据,才叫那司官下去。 “不是理藩院负责蒙古各部的招待么?怎么内务府还有账?”曹颙笑着问道。 “就是理藩院的册子,昨儿使人寻三哥借出来的……”说到这里,看了两眼曹颙身上穿着的吉服,道:“这是接人回来了?看来这人数还能再加上一笔。” “卓礼克图亲王与世子都到了,随从中还有王府近支子弟数人。”曹颙不待他多问,将十六阿哥所关注的说出:“都说科尔沁富庶,果然不假,这次王爷随行带来的装有财物马车就有十几辆。” 十六阿哥眼睛闻言,眼睛闪亮,笑着说道:“是么?看来爷得同老王爷好生亲近亲近了。” 曹颙寻了把椅子坐下,道:“方才皇上已经吩咐,晚上为亲王与世子设宴,诸位皇子作陪。想必,稍后三阿哥就该使人过来传旨。” 十六阿哥挥挥手,打发赵丰等人出去,凑到曹颙身边道:“孚若,你想过没有,我同十五哥都闲,为何皇阿玛就点了你去出迎?” “还能有什么?一个皇子出迎与两个皇子出迎分量能一样么?卓礼克图亲王身份虽尊贵,毕竟是闲职王爷,上面还有扎萨克亲王,外蒙古还有汗王。要是他来朝,两个皇子出迎,往后扎萨克亲王、汗王来了,岂不是要三位、四位皇子出迎?”曹颙随口回道。 十六阿哥皱眉道:“就是这样?总觉得不止这个缘故。皇阿玛不会无缘无故就如此,照你这样说,多加个和硕额驸,份量说轻不轻、说重不重,有什么意思?” 听他这么一说,曹颙想起卓礼克图亲王父子打量自己的眼神,道:“是有些不对头,今晚陪宴的,除了几位皇子阿哥,两位大学士与礼部、理藩院堂官,还有我。这招待外藩,怎么也扯不到户部的头上啊?” 十六阿哥向来伶俐,这会儿功夫,脑袋里已经转了好几个弯儿。 他想到一个可能,迟疑了一下,犹豫道:“孚若,还记得同姨母身世相关的传言么?那其中同伯王与皇阿玛有关的女子,有人说就是被追封为慧妃的博尔济吉特氏。那位博尔济吉特氏其父是科尔沁国公,就是卓礼克图亲王旁支。” 这一下子就扯到几辈子之前的事儿,曹颙听得恍然:“不会吧?皇上到底是何用意?” 十六阿哥摸着下巴,说了个可能:“莫非是皇阿玛助孚若寻亲?李家同你家早生嫌隙,外人不知道,皇阿玛却是晓得的。如今你小小年纪,支撑一大家子,没有助力,也不容易。” 曹颙听了,哭笑不得,道:“十六爷,我已经二十八了,不是十八。再说,就算真有亲,隔了几代人,又离得这么远,怎么做助力?” 对于曹颙的年龄,十六阿哥不以为然。 就像他有的时候,无法接受自己已经奔将到而立之年一样,他也无法接受曹颙即将步入中年的事实。 但是曹颙说的后半段话,却是实打实的道理。 十六阿哥疑惑道:“那是其他的缘故,爷猜错了……” * 卓礼克图亲王行帐中,巴特麻坐在榻上,将手中的奶茶一饮而尽。 随着蒙古女奴的传话声,世子进了帐子。 “都打听清楚了?”巴特麻用蒙语问道。 “阿布,儿子都打听清楚了。这个曹颙就是曹寅与李夫人的嫡长子,曹寅康熙五十七年病故,曹颙之前在守孝。守孝前任过太仆寺卿与内务府总管。守孝期满,直接点为户部侍郎,正二品。”世子近前低声回道。 “皇上倒是真器重他……看来额吉的遗命,还是有理……”巴特麻长吁了口气,说道。 世子却是有些不以为然,道:“阿布,都隔了这些年,就是皇上也没有使人来要这些财物,为何还要主动送来?旗人跑马圈地,日子比咱们过得富裕,又不缺这些。为了凑这些财物,都将咱们王府掏空了。” 巴特麻摆摆手,不让儿子再说:“你祖母是个明白人,不会平白地留下这个遗命。这不仅仅是你祖母的遗命,估计还是太后生前的旨意。都是为父无能,前些年因王府花销大,动了其中财物,如今才凑全。” 世子还是有些不服,道:“这是白送的财物,就算阿布少给些,旁人也不知道。” “长生天看着,科尔沁没有背信弃义之人。”巴特麻瞪了儿子一眼,说道。 世子闭了上嘴,没有再多言。 其实,他心中疑点重重,怀疑是不是皇上缺银子,又不好明着讨要,太后生前才对祖母吩咐这一句。 要不然,就算是几十年前皇室寄放在王府的财物,也该明着交给内务府,为何要私下交到臣子手中…… 第九百一十六章 会亲(下) 第九百一十六章会亲(下) 正如曹颙所想,十六阿哥一见卓礼克图亲王世子,就起了“亲近之意”。 晚上的接风宴上,三阿哥谈笑风生,同卓礼克图亲王相见欢;十六阿哥则是同世子“相见恨晚”,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两位随扈而来的大学士,都上了年纪,笑眯眯地当摆设。 有几位皇子在,理藩院侍郎与礼部侍郎没资格上前,也干陪着。 众人中,曹颙这个户部侍郎,就显得有些凸显。 曹颙的座位,设在诸皇子之下,两位大学士之上。原本他是不好意思做两位大学士上首的,但是十六阿哥说尊卑有别,不让他往下坐。 四阿哥与十五阿哥的作为相邻,两人又不像三阿哥与十六阿哥那么忙活,就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偶尔也接着三阿哥的话茬,同巴特麻说上一两句。 蒙古人喝酒不用酒盅酒杯,都是用碗的。眼下,这首席上,就摆了半个巴掌大小的玉碗做酒器 几碗酒下肚,巴特麻已经有些上脸。 虽说明日才能朝见皇帝,但是这数位皇子与高官陪宴,已经是体面非常。年年来朝,就今年接风宴的份量最重。 看来,上个月上折子,还是对了。 从亲长吩咐至今,已经过去四、五年,他心里也没底。怕京里来人催,怕皇上以为是亲王府这头起了贪念。 想到这里,他有些羞愧。 因为慧妃娘娘早夭,而后直到太皇太后薨天,也无人提及这笔财物,所以亲王府这头才开始陆续挪用。 他没有见过那位姑姑,那位姑姑早在他出生前,就离开了科尔沁。但是他小时候,听母亲提过那位进宫养育的姑姑。 关于那位姑姑的身世,说法各异。 有说是他祖父的亲女,有说是他祖父的侄女,反正早先是养在科尔沁。 先帝在世时的两位皇后,都出自科尔沁。被废的元后是他的亲姑姑,继后是他同曾祖父的堂姐,与继后同时入宫的还有继后的妹妹淑惠妃。 听说,这几位科尔沁贵女都不得先皇欢心。这慧妃被送到京城,要在她成年后封贵妃的,就是为了以防先皇再次废后。 当时,有太皇太后在,这皇后之位,就是科尔沁贵女的。 那位慧妃姑姑地位不一般,预备的嫁妆就非常丰厚。听说是太皇太后亲自预备的,宝石玉器、古董字画不计其数,只说金子,就有十万两。 这都是父母在世时,偶然提及的那位姑姑时,留下的只言片语。 巴特麻总觉得有些不对,既然这位姑姑注定要做贵人,那为何太皇太后还将这么一大笔钱财从京城送到科尔沁? 只为了给这位姑姑添嫁妆,要气派些? 他是个随性的人,想不明白,就不去再想。 他是闲职王爷,每年的收益有限,开销又大。 为怕宫里讨要这笔财物,所以对于其中贵珠宝玉石,他也不敢妄动。只有金子,被挪用干净。 想到这里,他越发觉得脸烧的厉害,举着酒盅,装作不经意地望了曹颙一眼。 曹颙此事,正被十六阿哥拉着,倒了世子那席。 “阿勒坦,你不是想认识认识曹颙么?我给你介绍。”十六阿哥带着几分醉意说着,而后笑着指指曹颙:“这是我的侄女婿,按照亲戚论起,也当称你一声表叔。” 方才在席间,阿勒坦格呼勒有意无意提了曹颙几遭。 十六阿哥是什么人?如何能看不出这个蒙古亲王世子对曹颙“异乎寻常”的关注。 他本就怀疑皇父钦点曹颙出迎亲王父子,就有让曹颙认亲之意,眼下见阿勒坦格呼勒的举动,对曹颙并非一无所知,就有些推波助澜的意思。 “表叔?”世子一听,笑着望向曹颙,倒是来了兴致。 虽说是王府暂时保管的财物,但是偌大一笔数字,直接交给陌生人手中,总叫人心里不痛快。 要是成了自家晚辈,有了亲戚,这说起来总算好受些。 加上昨儿他听父亲的那番话,晓得这个曹颙是皇上看重的,所以对于自己一下子跃居长辈,就有些得意。 说到底,他还是没离开过科尔沁的缘故,在父亲的庇护下,没什么心机。 曹颙见十六阿哥说得热闹,神色有些僵硬。 这还真认起亲来,这叫什么事儿? 自己除了是和硕额驸,还是朝官啊,是京堂,这要是传到哪个御史耳中,一个“私结番邦”的帽子下来,就是个“居心叵测”之罪。 “十六爷,您喝多了……”曹颙挪了挪身子,凑近十六阿哥,低声说到。 十六阿哥“哈哈”两声,只做没听见,对阿勒坦格呼勒道:“世子,别看曹颙文质彬彬的,他早年在御前做过侍卫,骑射是一等一的好。不是我吹牛,等明儿达尔罕王府来人你就知道了。听说贝子苏赫巴鲁的箭术在科尔沁也是排的上的,曹颙的箭术不逊于他。” 阿勒坦格呼勒听了,却是有些不尽信。 虽说他与苏赫巴鲁隔着两、三百里,但是那达慕会盟时,也曾见过几遭,两人还比试过。苏赫巴鲁的马术与箭术都有口皆碑,只有摔跤略逊于他。 见他不信,十六阿哥扬了扬下巴,道:“今儿太晚了,明日上午,咱们校场上见真章去!” “十六爷这般说,指定是真的。要是曹额驸没有蒙古人之风,也不会得太后他老人家的偏爱。”阿勒坦格呼勒大着舌头说。 这话听着却是有点儿意思,十六阿哥亲自把盏,给阿勒坦格呼勒斟了一碗马奶酒,道:“世子说的正是,皇祖母生前对曹颙这个曾孙女婿甚好,我们这些皇孙都要靠后了。” 阿勒坦格呼勒仿佛有些不解,看了曹颙半晌,才开口问十六阿哥道:“曹家太夫人祖上也出自科尔沁么?” 十六阿哥挑了挑眉,道:“世子怎么想起问这个?这个我倒是没留意,只晓得太后对曹太夫人视如己出,常常宣召进宫的。” 阿勒坦格呼勒听了,点了点头,自以为得了答案,道:“那就没错了,她指定是咱们科尔沁的血脉。科尔沁人最是护短,要不是自家骨肉,太后也不会留下遗命将慧妃姑姑留下的嫁妆转赠给曹家太夫人。” 这样说着,他看曹颙,就少了几分疏离,伸出簸箕大的手掌,使劲地拍了拍曹颙的肩膀,笑着说道:“咱们真是亲戚,或许论起来,你也当称我声表舅。” 他头脑简单,只是随口说出,却是最接近事实的答案。 曹颙神色如常,脑子里却被“遗命”这两个字镇住。 十六阿哥也有些怔住,这李氏的身世之谈,虽在京里传了多年,但是因为涉及皇家阴私,又没有明确证据,所以不少人只当是以讹传讹。 毕竟,除了太后生前对李氏另眼相待些外,皇上没有认女,裕亲王府也没有人出面认亲,这皇女王女的传闻,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如今,怎么又扯出慧妃来? 那明明是早已淡出众人视线,被人遗忘的人物。如今又因所谓的太后遗命,被提到人前,这其中到底有何用意? 阿勒坦格呼勒说完那热络的话,正看着曹颙,见他不说话,面上就有些抹不开,瞪着眼睛,喝道:“曹大人不愿认咱们科尔沁这门亲戚么?” 原本帐篷里,大家各自聊各自的,他这一嗓子,却引得众人都往这边席面看过来。 卓礼克图亲王微微皱眉,望向儿子的目光,带了几分责怪。 四阿哥神情晦暗不明,三阿哥面上笑吟吟的,眼中已经多了探究,十五阿哥嘴角上调,添了就讥讽。 两位大学士,惯会装聋作哑的,只看了一眼,就恢复常态。 末席枯坐的两位侍郎大人,则是少不得心中吃味。 同样是二品侍郎,因曹颙爵位高,跟在皇子身边;他们却只能是奴才。 曹颙早已醒过神来,从十六阿哥身前取了酒壶,将席上空着的几个玉碗摆在阿勒坦格呼勒与自己面前,一一斟满,而后端了一只酒碗,道:“世子误会了,曹颙没有半点轻狂之心,只是世子如此厚爱,曹颙实是受宠若惊。听说在科尔沁,新朋友见面,都要干三碗酒。曹颙是晚辈,就干六碗!”说完,他一仰脖,“咕咚咕咚”几口,将手中的一碗酒一饮而尽。 而后,他撂下空碗,将剩下的几碗酒也一一饮进。 蒙古人性子豪爽,也喜欢豪爽的朋友。 这六碗酒喝下来,不仅阿勒坦格呼勒恼意全消,就连卓礼克图亲王脸色,也添了几分欣赏。 “好汉子,是我说错了话,你也别恼我。辈分不辈分的且不说,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阿勒坦格呼勒将眼前的三碗酒都喝了,带着几分兴奋,勒手舞足蹈地说道。 这九碗酒,就将席上两个酒壶都倒空了。 十六阿哥挥挥手,示意内侍重新上酒,而后看着曹颙,怕他喝醉。 这马奶酒虽比不上烧酒辛辣,却也不像米酒那般口感柔和,曹颙一口气喝了这些,也有些头重脚轻。 阿勒坦格呼勒却来了兴致,要回敬曹颙,自然也是一次三碗。 要是在京城的酒桌上,曹颙才不会犯病拼酒,早就寻由子下桌了。但是同蒙古人往来,要是酒桌上不行,就要被鄙视。 曹颙自不会露怯,甚是豪爽地举起酒碗,道:“谢过世子,干!” 这一来二去的,阿勒坦格呼勒望向曹颙的的眼神,就跟看自己兄弟无二了。酒喝得高兴,之他前要将慧妃嫁妆送给曹家的不舍也没了,想要充充大辈,占占曹颙的心思也歇了。 十六阿哥却是看着眼前又空了两个酒壶发愁,再喝下去,就算这世子能受得住,曹颙也受不住。 想到这里,他赶紧插一道,将阿勒坦格呼勒的注意力从曹颙身上转到自己身上。从方才一对对的喝酒模式,变成他与曹颙二对一。 在阿勒坦格呼勒前襟尽湿,胳膊已经抬不起来,晃晃悠悠地趴下时,酒桌上又多了几只空酒壶。 这时,帐子里其他人早就散了。估计是瞧他们三个喝的热闹,没有来打扰他们。 十六阿哥与曹颙对视一样,两人都带了苦笑。 一下子灌了这些酒下去,他们两个也脚软了。 十六阿哥还保持着一丝清明,使赵丰换了几个人,将大家送归各处。 八月初的草原,温度比京城低得多,入夜尤其明显。 曹颙由两人搀扶着,原本只是脚软,头脑还算清明。这出来一见夜风,他只觉得肠胃里翻江倒海一般,已经忍不住,推开二人,蹲在地上,狂吐起来。 晚上吃席,他多是喝酒,没有用几筷子菜,秽物不多。吐了一会儿,就没什么东西。 被扶起来时,他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已经睁开眼。 耳边传来小满与魏黑的声音,曹颙心中一安,放纵自己沉沉睡去…… 曹颙再睁开眼时,已经是次日中午。 他本不想起,但是耳边“嗡嗡嗡”个不停,只觉得头胀欲裂,而且口干舌燥,嗓子眼儿里要冒火。 他只好翻身起来,却是同十六阿哥对了个正着。 十六阿哥坐在一边的椅子上,正揉着额头,见曹颙起了,没好气地说道:“唤了你有一刻钟了,再不起爷就要凉水侍候。” 曹颙脑袋还有些迷迷糊糊,从床边扯了个袍子穿上,打了个哈欠道:“十六爷怎么有空,大早晨的过来?” 十六阿哥见他这迷糊样,不禁失笑,道:“眼看就要申初(下午三点),还早。你快收拾收拾,卓礼克图亲王那头,还等着咱们过去清点财物。” 这会儿功夫,小满已经将洗漱之物准备好。 曹颙用冷水洗漱完毕,头脑也清醒几分,问道:“就是昨儿世子所说的那个?慧妃娘娘的嫁妆?” 十六阿哥点点头,道:“正是那个。你睡了一上午,不知道方才的热闹。“ “哦?”曹颙听了,有些不安。 虽不知那所谓的慧妃嫁妆价值几何,但是他不缺银钱。他是担心,太后的心血来潮,让母亲再牵扯到是是非非中,扰乱现下平静的生活。 十六阿哥脸上有些古怪,道:“皇阿玛说了,秉承太皇太后生前旨意,要追封慧妃为后……” 第九百一十七章 横财(上) 第九百一十七章横财(上) “追封皇后?”曹颙听了,颇为意外。 这可不是小事儿,按照规矩,要加封后族,要恩萌其子弟,等等行事,繁琐不已。 不过,因是“追封”,而且这个慧妃并没有留有皇子,所以不涉及储位,相对来说,还算便宜些。 就算要加恩科尔沁,也不用翻出几十年前的妃子来追封。 而且这位妃子是在宫中待年,未册封就薨了的。 十六阿哥见曹颙神色这般平静,倒是有些佩服。他哪里知道,曹颙压根没有想要这位慧妃娘娘会同自己有什么干系。 他从庄先生获知的,是外祖母同吴三桂有干系,是吴三桂的孙女或者外孙女。初瑜从权贵圈中的推测,曹颙的外祖母是固伦淑慧大长公主寡居后所出之女。 十六阿哥之前虽偶尔与他提过血脉之亲,也是含糊。毕竟为尊者讳,就算有万般猜测,也不好宣之于口。 “皇上不会是看到内库有银子,才想起这么一出吧?”曹颙茫然不解,开口问道。 难道历史又要发生不知的变化,这康熙目前已经册封过三位皇后。元后赫舍里氏,继后钮祜禄氏,继后佟佳氏。 不能不说,按照民间的说法,康熙这位帝王的八字太硬了。垂髫之年失了生身父母不说,还接连丧了三房妻子。 许是康熙自己也晓得这点,自打康熙二十八年第三位皇后去世后,就后位虚置,没有再次册封皇后。 时隔三十多年,又想起这个,难怪曹颙不厚道的以为康熙是吃饱了撑的、钱多烧的。 十六阿哥见曹颙如此懵懂,诧异一声,道:“孚若不晓得慧妃同姨……嗯,同令堂的渊源?” 见十六阿哥正经八百地相问,曹颙抬头,道:“此话做何讲?” 十六阿哥不禁摇了摇头,道:“这里头杂七杂八的,我也不过听过皮毛,若说没有猜错,这位慧妃娘娘就是姨母的生母。” 说完,他使劲拍了拍自己的嘴巴,道:“瞧我,一时还是改不了口。” 自从听康熙说要追封慧妃为后那刻,十六阿哥就已经确定,李氏不是自己的表姐或者是堂姐,而是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姐姐。 慧妃家族,往上追溯,就是太宗、世祖两代后族,不过是给科尔沁锦上添花。 这样一来,唯一的好处,就是变相地宣告李氏身份贵重而已。 “那位慧妃真是出自科尔沁?没有同吴三桂扯上干系?”曹颙有些恍然,想起庄先生生前所说,有些不敢相信。 十六阿哥点了点头,道:“反正是慧妃身上留有科尔沁血脉是真。估计卓礼克图亲王与阿勒坦格呼勒父子也晓得此事,才会对你另眼相看。” 若真是如康熙的意思,追封慧妃为后,那母亲岂不是固伦公主的身份? 曹颙微微皱眉,有些不解。 按照庄先生所说,母亲身世定有涉及皇室阴私不为人道之处,那康熙如何大张旗鼓,所谓何事? 要说这个帝王,想起来心疼女儿,给女儿一个名正言顺的封号,曹颙才不相信。 要是他有心补偿,也不多等了五十多年。 十六阿哥同曹颙一样,也觉得圣心难测,不知皇父此举用意何为。 想不通,他就先不想,对曹颙道:“用不用吃些东西?虽不知多少东西,但是能使得太后巴巴嘱咐一句的,指定少不了,清点起来也得废些个功夫。” 曹颙带着宿醉,哪里有胃口吃饭,喝了碗奶茶后,就随十六阿哥出来。 正如十六阿哥所料,卓礼克图亲王从御前下来,就同世子一道,等着曹颙与十六阿哥来接收财物。 没想到,等了半晌,十六阿哥与曹颙没到,倒是等来御前总管魏珠带着几个内侍过来。其中,有个满脸褶子的老太监,牙都掉得差不多,还有几个小太监跟着,手中抱着尺半的木匣子。 根据魏珠所说,这个老太监是太后宫里留下的老人,来“协助”曹伯爷清点财物。 阿勒坦格呼勒只觉得皇帝老爷子好啰嗦,直接让曹颙将这些东西拉走就是,有什么好“协助”的?这个老太监看着见风就倒,都记账,还是能搬东西? 卓礼克图亲王见状,却是暗暗庆幸。 看开正如他所想,这批财物宫中留有清单。要是生出贪心来,别说是借着慧妃姑姑的光加恩,怕是要问罪了。 魏珠笑眯眯地落座,等着曹颙与十六阿哥过来。他的眼角扫到两个内侍怀中的木匣,心里猜测这批财物到底有多少。 既然这笔财物是太皇太后留下的,那数额指定不能少了。 要是慧妃娘娘真如皇上所想,追封为皇后,那位就成了中宫嫡出的固伦公主。 固伦公主爵位虽等同于和硕亲王,但是公主开府到底比不上亲王开府,要几十座庄子,合计几十万的家底。固伦公主府的陪嫁土地,嫁妆有十几万两就到头了。而且,公主没有嫡子的话,这些土地与嫁妆在公主薨天后,还要收回内务府。 眼前这批财物,却是太后“赐予”李氏夫人,同内务府无干系,也不用在内务府登基造册。 不可说,不可说啊。 魏珠垂下眼帘,端起茶盏,吹了吹上面的茶叶。 看来,他的眼光还不粗,曹家的地位,会越来越稳当。就算不会明着加封,经过这一出,诸位皇子阿哥也当晓得皇上的心意。 这李氏夫人的年纪,可是比三公主还年长。 少一时,十六阿哥与曹颙联袂而至。 魏珠与卓礼克图亲王皆起身,十六阿哥先见过王爷,随后笑着对魏珠道:“老魏,你怎么得空过来,是奉了皇阿玛旨意?” 魏珠笑着指了指身边的老太监,将方才对卓礼克图亲王的话,对十六阿哥与曹颙又说了一遍。 不过,接下来他却没有留下“监看”的意思,从袖子里掏出个巴掌大的小匣子,递给曹颙:“曹伯爷,这是皇上叫奴才给伯爷的的钥匙。皇上说了,这位田公公是慈宁宫的副总管太监,太后身边的老人。太后既厚爱伯爷,伯爷也为太后尽尽心,往后就让田公公到伯爷府上当差。” 一席话下来,曹颙与十六阿哥都变了脸色。 太监向来为皇宫与宗室权贵所用,即便是宗室中,也只有入八分国公品级及以上才有资格趋用。 民爵中,别说是伯爵,就是公侯府也没有资格,否则就是逾越,要论罪的。 所谓太后“赐予”的财物,曹颙还能硬着头皮给替母亲收下;但是太监是直接以他的名义来的,这岂不是将他驾到火上烤? 这虽是 那田公公精瘦精瘦,六十来岁的年纪,弓着腰,听魏珠说完,就对着曹颙跪拜下去。 曹颙哪里能受,忙一把搀扶,道:“公公请勿多礼。公公既是太后老人家用过的老人,身份不比旁人,还是不要折杀曹颙了。” 慈宁宫的副总管太监,是正六品,在宫里也是排的上号了。 曹颙要是因“当差”一句,就跟他摆架子,才是不知好歹。 曹颙心中已经想来几个说辞,这东西能收,这人是万万不敢收的,总要想个法子辞了去。 魏珠见了曹颙的谨慎,笑着对众人别过,走前示意曹颙出来。 曹颙见他仿佛有话要说,就借着送人的名义,跟着魏珠出了帐子。 出了帐子几步,魏珠压低了音量道:“瞧着曹爷的模样,像是吓着了?” 曹颙苦笑道:“不吓着才怪,君恩甚重,不是曹颙能受得了的。” 魏珠低声道:“曹爷想要推托,做做样子意思一下就好。皇上向来乾纲独断惯了,未必会轻易改变心意。你推得狠了,反而伤了田公公的面子。”说到这里,顿了顿,声音越发低:“皇上不会害曹爷的,这位田总管早年曾在御前当过差,几十年不显山不露水,却也是几十年不倒。皇上安排他到曹爷府上,定有思量。” 曹颙心中还惊疑不定,但是魏珠好心提点,他少不得躬身谢过。 魏珠见他仔细听了,承了自己的人情,心满意足地回去交差。 曹颙转身折回帐子,就见众人都等他回来。 田公公身后是两个十几岁的小太监,手中抱着的木匣上,都挂着铜锁。 曹颙见状,明白魏珠给他的钥匙,就是开匣用的,将钥匙递给田公公。 这会儿功夫,他也听出魏珠刚刚那番话的用意,这个田公公怕是推托不了了。也罢,回去就给这田公公收拾出一个清静院子,好吃好喝地供起来,只当他为太后尽心,安排太后身边的老人在自己“养老”。 这也算是活招牌,让世人都能晓得太后对曹家的另眼相待。 曹颙自我安慰一番,心里就淡定了。 两个抱匣打开,每只里都是满满一下子单册。 田公公看了一眼,抬头对曹颙道:“伯爷,这清点查看,拆箱封箱,少说也需要十来个人手。您看……” 曹颙此次随扈,只带了小满、魏黑、钱立,赵冈四人。钱立与赵冈也是曹家家生子,钱立是管事钱丰的侄儿,赵冈是赵同的叔伯兄弟。 这几年,曹颙身边的长随,不是出京,就是做了园子、庄子总管,就新补了四个长随。 除了钱立、赵同,还有两个,一个是小满的堂弟惊蛰,一个是老总管曹福的外孙王瑞。随扈出行的官员,能带的长随数都有限定,所以他们两个留在热河,没有跟来到塞外。 十六阿哥晓得曹颙身边只有四人的,对曹颙道:“让赵丰去叫人,除了小满他们几个,再将我身边那几个叫来,凑凑就差不多了。” 虽说内务府随行的司官甚众,还有伊都立在,使多少人手,不过一句话的事儿,但是十六阿哥想着稳妥,不愿牵扯到太多外人。 看这帐子里堆得半帐子,都是箱子,想来曹颙昨儿说过的亲王府那十几辆马车的财物,应该都在这儿了。 十六阿哥不说,曹颙也得寻他帮忙。 听十六阿哥这般说,曹颙自然是点头称是。 赵丰出去寻人不提,卓礼克图亲王轻咳两声,状似随意对曹颙道:“曹大人,有些箱子因年头久远,加上搬运往返,封条有所缺损。” 其实,封条破损或者没封条的箱子,都是有数的,就在这堆财物的边上,有七八口箱子。同那些带封条的箱子相比,这几口箱子的漆色要新得多,在这些财物中,也显得扎眼。 曹颙不是贪婪之人,不会去计较亲王府到底会多些物件,还是少些物件。 按照十六阿哥所说,这些东西,都是太皇太后在顺治朝时预备的,由卓礼克图亲王府代管,那至今最少六十年,经过了王府几代人。少一口箱子,挪用些财物,也算寻常。 说句心里话,他巴不得亲王府将这份“嫁妆”多挪用些,那样一来,少剩下些,他接受也不烧手。 只是看如今这架势,皇上手中有账册名录,卓礼克图亲王面上也是坦然之色,这份财物应该就如账册名列所列,不会短少了。即便亲王府曾有所挪用,也当补得差不多。 “太后厚爱,曹颙也就只能代家母先承了恩典。只是使王爷费心了,曹颙羞愧。”曹颙抱拳道。 见曹颙礼貌周全,满脸诚挚,卓礼克图亲王摸了摸胡子,甚是豪爽地笑了。 月末过了一刻钟的功夫,赵丰带着曹府诸人,还有四个小太监过来,众人开始清点。 田公公从匣子里的拿出个册子,递给曹颙。曹颙接过,与十六阿哥一起看了,却是不由吸气。 这册子上,列在第一行的,就是黄金十万两。 再往下,是些大的金器,其中金佛就十来尊,如意二十来柄,金壶、金碗、金杯、金碟子,金筷子,就有两箱。 十六阿哥看着曹颙,恭喜的话也说不出了。 曹颙只觉得后背僵硬,硬着头皮到:“就说第一项清点吧!” 少一时,在卓礼克图亲王的示意下,小满带大家将那七、八口没有封条的箱子打开。 都是金子,金灿灿的,曹颙只觉得晃眼…… 第九百一十八章 横财(下) 第九百一十八章横财(下) 帐子里没有秤,自然也无法称出这七、八口箱子里的银子到底是多了,还是少了。 不过,曹颙与十六阿哥对视一样,两人的决定都是一样的,那就是“速战速决”。就算他们两个,一个打理内务府,在内务府银行也见过百十万两银子;一个数年筹划,悄悄积攒下百万家财,但是都没有这十万两金子摆在眼前晃眼。 这每口箱子金子的清点,就少了腾箱称重这一项,曹颙只是让小满每口箱子寻个地方,将那一处的金条依次拿出来,一直到底,如此一来,这其中是否整箱是金子就一目了然。 不是他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是这笔金子的数量太大,他不知康熙有什么后续安排。要是不过在他手中转一遭,随后还要回到内库,那缺斤少两不怕,怕得就是以其他的充金子。 那样,他就说不清了,岂不是要倾家荡产,去凑这“十万两金子”。 若是康熙晓得,自己的这般“厚爱”,让曹颙战战兢兢揣了十二分小心,怕是要骂曹颙一声“没出息”。 他却不想想,君臣之别,尊卑之别,其实他“心血来潮”的恩典,就能淡化的。 相处十几年,曹颙对康熙的喜怒难辨、反复无常,已经见识得够够的,自然是怕他发作到自己身上。 因为金子分量沉,为了好运输,这十万两、六千余斤黄金,分装了八口箱子。 这八口箱子都不算大,所以不过一刻钟的功夫,这些金子就已经重新装好,上了锁,复又在锁上贴了封条。 卓礼克图亲王见状,暗暗松了口气。 这部分总算没出纰漏,其他的箱子,要不然从没开启过,要不就是有所破损,也是虫鼠所蛀,不干王府事体。 不只是他,连清点查看的小满、魏黑等人也都跟着松了口气。 这可都是金子,随便拿出一块,就够百姓人家生活半辈子的。这些金子都归了自己老太太,他们既是高兴,也不免跟着担心。 直到合上箱子,看不见了,他们才踏实些。 这会儿功夫,帐子外有王府管事过来禀事。达尔罕亲王罗卜藏衮布到了,过来给从叔请安,现下已经在王帐等候。 卓礼克图亲王祖父乌克善与罗卜藏衮布的曾祖父是亲兄弟,清朝最初加封蒙古各部时,乌克善为亲王,执掌科尔沁左翼旗务,与执掌右翼旗务的土谢图亲王共理科尔沁;满珠习礼为郡王,为兄长左右手,镶赞旗务。 顺治亲政后,废了元后,也厌恶吴克善这位与多尔衮亲近的舅舅,但是毕竟是母族,不好直接夺爵问罪,就赐了另外一个舅舅满珠习礼达尔罕号,将左翼旗政交由那一支,算是夺了吴克善的权,使得卓礼克图亲王成为闲散亲王爵。 康熙即位,推封嫡母家族。嫡母就是顺治继后,出自满珠习礼这一支,康熙就将达尔罕郡王晋封为亲王,使得这支地位越加稳固。 虽说蒙古人早年,对嫡次之分,并不像汉人那般看重,但是满珠习礼同吴克善兄弟感情还算亲近,不愿因晋爵疏离了兄弟交情,反而让外人笑话,因为两个王府常年保持往来,子弟之间,也比同其他族人要亲近。 因此,达尔罕亲王罗卜藏衮布虽是与卓礼克图亲王爵位相同,甚至因执掌旗务,又是公主所出的缘故,说起来身份比卓礼克图亲王还高半阶,但是仍是以子侄礼,主动过来请安。 卓礼克图亲王同十六阿哥与曹颙说了一声,随着管家去了,留着儿子阿勒坦格呼勒随曹颙他们清点。 直到掌灯时分,这批财物,才清点了三分之一。 从早先的晃眼,到现下随意地瞅一眼,曹颙与十六阿哥都有些麻木了。 唐朝的笔架,宋朝的玉枕,明朝的香炉,这东西五花八门。林林总总,其**同点,那就是不是俗物,值钱的很。 他们翻了翻其他册子,看出这批财物的特点。 除了金子与金器这些物件外,剩下的玉石漆器、砚台摆件什么,再剩下就是几箱子珠宝首饰。像瓷器、琉璃那样容易破损的东西鲜少,偶尔有一两件,都是极小,看着结实些、不怕颠簸的。 虽说现下,还没有人对他们两个说,这是太皇太后早年“赠”慧妃的,但是他们也能瞧出,这些东西,不是蒙古之物,指定是从关里流传出来的。 要说这些东西是科尔沁为慧妃预备的“嫁妆”,那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十六阿哥在内务府,有机会看到宫廷密档。 不管是当年世祖皇帝大婚,吴克善送女进京时的“嫁妆”,还是嫡母赫舍里氏进宫时的“嫁妆”,十六阿哥都都晓得一二。 固然也是华丽多财,但是看着体面,实打实的算起来,压根不如眼前这些财物值钱。 这其中,竟然还有几箱子上等衣料。 时隔这么久,不知保存得如何,十六阿哥使人先将那几口箱子打开了。 这衣服料子中,不知放了什么香料,竟是没有被虫蛀,只有最上面几层变色,像是被水浸泡过。 下边的簇新,还保持着鲜亮的颜色。 曹颙有兴趣的,则是那箱子字画。虽说这批财物,有百十来口箱子,但是字画书籍,只有一口箱子。 书籍看不出什么特别的,都是民间常见的《千字文》、《百家姓》这些,还有几本佛经。因年头久远,纸张都变得枯黄。 这些字画,的损毁程度要严重些。除了中间部分几幅保持完好外,不少都有水渍霉点。 曹颙轻拿轻放,看着一个个耳熟能详的印鉴,眼睛越睁越大。 若不是有旁人在场,他真是想跳脚。 这才是宜传家的软黄金啊,既不像金子那样招眼,又是实打实的值钱。 十六阿哥为求稳妥,安排大家用了晚饭后,连夜清点。 曹颙见田公公年岁大,就请他先回去休息。 田公公犹豫一下,道:“伯爷,老奴尊皇上旨意,已经出宫当差,这下处,还请伯爷安排。” 曹颙的帐子,除了他自己一处办公住宿用,就是小满、魏黑他们四个的住处,总不好让这身份不一般的老太监跟他们挤一处。 曹颙只能求助地望了望十六阿哥,最后还是十六阿哥让赵丰领他们先去安置。 随便寻个内务府司官,多领个帐子出来,对十六阿哥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 看着田公公身后两个小太监跟着田公公去了,没有“分道扬镳”的意思,曹颙转过头,低声问十六阿哥道:“这两个小太监是跟定了田公公?” 既是皇上口谕,只提了田公公,他可不想多留人。 民爵府中有太监,实在是扎眼了,这田公公已过花甲之年,好好供养他几年,消停去了,就会渐渐让大家忘了这茬。这两个小太监,可是不过十三、四的年纪。 十六阿哥瞥了他一眼,道:“难道一个六品副总管,身边还没有个把使唤的人?你别胡思乱想了,想了也没用,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说到这里,他看了眼面前堆积成小山的箱子,心中也隐隐地吃味。 这些财物,别说是一座公主府的家底,就是四、五座亲王府的家底也有了。自己这位姐姐,虽没得公主的封号,却是实惠的多。 而这些实惠,最终多落在曹颙这小子身上。 哼哼,看来,往后这兄弟是没得做了。自己不仅是叔岳父,还是他的亲舅舅。 想到向来尊敬的姨母成了异母姐姐,十六阿哥心中的吃味变成无奈。想来,跟他比起来,母亲那边会更别扭,表姐成“女儿”,这叫什么事儿? 想着这乱七八糟的亲戚关系,十六阿哥真是哭笑不得,先前那点小心眼也不知不觉烟消云散。 喝了好几盏浓茶顶着,连看着最结实的阿勒坦格呼勒都有些撑不住了,这百十来口箱子才清点完毕。 这个时候,外头已经是东方破晓,旭日初升。 十六阿哥伸了伸腰,同曹颙携手出了帐子。 晨风习习,带着几许清冷,吹到人脸上,使得人也清醒不少。 有些话,曹颙的身份不方便说,十六阿哥就不客气地替他代劳,对阿勒坦格呼勒道:“世子,汉人有句话,叫财不露白,省得外人眼气,生出是非。若是往后有人同世子打听这些财物,还请世子帮忙,往少了说。金子说成银子,十亭里说一亭就好。” 至于旁人信不信,那不是十六阿哥所考虑的。 他只是想着连自己都眼红了,几位兄长还不知什么心思,不得不防。 阿勒坦格呼勒虽不明白其中的弯弯道道,但是十六阿哥专程嘱咐了一句,他就拍着胸脯应下。 待世子离去,只剩下曹颙与十六阿哥的人,十六阿哥对赵丰与几个小太监说道:“要是近期有人亲近你们,变着法儿的打探这批财物多寡的,你们能瞒就瞒着,实在瞒不住了就说有黄金五千两,白银十万两,其他的东西,也往少了说。都对好话,仔细别说露了,给曹伯爷生事。”说到最后,带了几分犀利。 赵丰等着躬身应了,曹颙晓得十六阿哥是为自己好,虚虚实实的,淡化这笔财物的价值,省得徒生事端。因此,他对小满他们也交代两句。 箱子能帖封条,总不好在行营中,将这帐子也贴上封条。 但是,这么大一笔财物搁在放着,要是真有人寻机会偷走一个箱子、两个箱子,那损失可是不菲。 十六阿哥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对曹颙道:“孚若,这东西如今清点完毕,也不好还在蒙古王公营地搁着,咱们去递牌子请见吧,看看皇阿玛是什么安排。” 除了那十万两金子,剩下的东西,往少说也能值个五、六十万两,曹颙也没其他法子,就叫魏黑他们再坚持守一会儿,他同十六阿哥两个去御前请旨。 原本他们两个应先回去洗漱更衣,收拾利索再去面君,但是十六阿哥怕等会儿官员多了,人多口杂不好回事儿,就拉着曹颙直接过去。 因为天色还早,御帐行营前,没有其他官员候见。 十六阿哥请内侍传话请见后,没一会儿功夫,就有人出来穿康熙口谕,宣他们面君。 虽说还不到卯正(早上六点),但是康熙已经用了早饭,十六阿哥与曹颙二人进去时,魏珠正带着几个小太监,将膳席撤下。 十六阿哥用眼角扫了一眼,见席上有两个空着的粥碗,看来皇父胃口不错,心情也当不会太糟。 两人跪见,康熙用茶水漱了漱口,才摆摆手,叫二人起身。 “曹颙都清点完了?”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落在曹颙身上。 “回皇上的话,都清点完了。接下来,该如何处置,还请皇上示下?”曹颙躬身回道。 康熙稍加沉吟,道:“就拨五百护军,明日启程,护送回京城。左右现下无事,你也跟着回京。见了你母亲,就将太后赐之事如实告之。” 曹颙听了,心中纠结不已,价值百万的财财物,已经让人心里没底;这又加上五百护军相送,就越发惹眼了。 偏生这财物,是按照太后遗命,“赐给”他母亲的,并不属于他所有。他有资格代母亲领受,却没资格自作主张,跟皇帝客气客气。 他只能做老实状,乖乖领旨。 十六阿哥在旁,心里寻思着,这财物也“赐”了,内侍也“赐”了,剩下得是不是就要“赐”人口奴婢? 没想到,却是猜个正着。 只是不是赐下奴婢下人,而是开口将曹颙这虚职佐领,变成实的。 这世袭佐领,与爵位不同,不用降袭。 曹家本是正白旗包衣,曹颙的父祖辈也是世袭包衣佐领。等到曹家抬到正白旗满洲旗,这每旗人口数、佐领数都是固定的,曹家虽仍领着佐领的俸禄,但是并没有管辖旗人,世袭佐领已变得名不副实。 如今,这一句话,就是给曹家一个天大恩典。 说起来,曹家原本的世袭佐领,在内务府包衣三旗,身份低微,这管辖的也是内务府世仆。 如今,抬到满洲八旗,这世袭佐领的分量就今非昔比,在八旗中就了领兵权与参赞旗务的权利。 曹家虽在入关前就入了旗,但毕竟是汉人。这份恩典,就显得格外不一般。 在八旗中,能得到这样恩典的汉人,一个巴掌数的过来。曹家不是后族,没有军功,这样的恩典,只能说“旷世天恩”。 康熙兴致勃勃,曹颙真是胆战心惊。 就算要施恩,也当慢慢来,这接二连三的,真是怕人。 想都不用想,等消息传回京城,这曹家又要成为权贵茶余饭后的谈资。 十六阿哥见康熙脸上的“慈爱”,都想翻白眼了。 还想怎么着?就差要昭告天下,曹家伯太夫人身份尊贵,是正宗的金枝玉叶。 他就不想想,数十年不闻不问,这一朝加恩,难道他还等着女儿“感恩戴德”地磕头谢恩? 别说现下曹颙还糊涂着,李氏更是不会知晓内情;就算李氏晓得了,他怎么解释这突如其来的“父女情分”? 外人可以猜测君心,探究一二;也可以以讹传讹,当成闲话。这局中人,该是什么滋味? 只要没有明文天下的公主册封旨意,李氏固然是天家血脉,也是“私生女”身份。 就算金银财务给了,太监派了,李氏的身份,也还是曹府的伯太夫人。 见了内廷女眷,贵人以上,她都要行礼;见了外头的诰命,就是国公府的侧夫人,她也要屈居人后。 厚爱越多,只能让她身份更尴尬。 之前羡慕这位姐姐得皇父青睐,现下十六阿哥想通透,只能跟着叹气。 怪不得曹颙自打昨日开始,眼神就晦暗难明,丝毫不见欣喜。 这般“加恩”,固然能圆了皇上的慈父心,却是扰乱了曹府的平静…… * 京城,国公府,内院上房。 李氏拉着曹颐的手,脸上满是欢喜,长吁了口气,道:“佛祖保佑,总算是好消息。寿哥儿已经七岁,是该添个小兄弟了。” 曹颐脸上也尽是温柔,轻抚了小腹,道:“晓得母亲惦记,才得了消息,就使人跟母亲报喜。原想着再等一个月,扎胎稳了,就回去看母亲。倒是劳烦母亲来看女儿,都是女儿不孝。” 李氏拍了拍她的手,道:“我的儿,你还是好好养着,我还没到老的迈不动步儿。这一胎亲家太太盼了好几年,如今终于怀上,也不枉老太太吃斋念佛求了这许久。” 曹颐点点头:“是啊,婆婆虽没说,可我们爷独子过继,固然是皇上恩典,但是总要有子孙承继公公香火。” 有句话她没有对李氏说,那就是这一胎要不是儿子,那她就要主动为丈夫纳两房良妾繁衍子嗣。 不是为了昭显贤良,只为了报答婆婆十几年视如己出的慈爱。 婆婆上了岁数,总不能让老太太见不了孙子就闭眼。 虽说按骨肉说,寿哥也是老太太的嫡孙,但是这过继到国公府,就是国公府的小少爷,不是老太太的承继孙…… 李氏哪里想到女儿心中想这些,笑着说道:“上回你同你嫂子就赶到一块儿,这会儿又赶到一块儿,你们姑嫂两个倒是有缘,咱们家真是双喜临门……” 此时,她对于康熙的“恩典”还一无所知,并不知道,这不久后,曹家的“喜事”就跟响鞭一样,霹雳扒拉了…… 第九百一十九章 “筹备” 第九百一十九章“筹备” 蒙古,圣驾行在。 因为次日就要起行,十六阿哥与曹颙顾不得一夜没合眼,又忙活小半日功夫。不为别的,就为那装了十万两银子的八口箱子。 那八口箱子,块头不大,每个却重八百多斤,五、六个青壮才能抬得动。卓礼克图亲王来说,带着不少蒙古奴隶,搬运这些, 那些奴隶连汉话都不会说,也没有几个会去寻思主人家到底装什么。 这由八旗护军送这批财物回京,就算先装好了车,不用他们搬运,但是一辆车只拉一口箱子,谁都会觉得蹊跷。 曹颙与十六阿哥想到这点,就从内务府又腾出二十多口箱子,将这些金子分装,箱子里空余的地方,就用砖头填充。 如此一来,一口箱子两、三百斤,就算旁人觉得沉,也只会想到是银子。与十六阿哥让人对外说的,十万两银子的数目倒是大概齐地对上了。 曹颙虽领了皇命要回京,但是他毕竟不是早先的侍卫,这户部还有些差事要交接出去。 因此,待他回了帐子,沐浴更衣,用了午饭后,便去四阿哥的帐子回事儿。 四阿哥并不在帐子里,听说被三阿哥请去,同几位内务府大臣,安排近日行围之事去了。 左右还有半日功夫,曹颙也不着急,就先从四阿哥行帐出来,回自己的帐子。 小满站在帐子口,正睡眼朦胧地同田公公身边那两个小太监说话。 田公公坐在帐子前的凳子上,佝偻着身子,眯着眼睛晒太阳,就像个慵懒的老猫。 曹颙这才想起来,早晨在御前时竟忘了回田公公这茬。他不由抚额,都是被康熙护军相送、佐领下人给闹的。 田公公见曹颙过来,站起身来,躬身请安。 曹颙虚扶一把,请他起了,稍加思量,道:“田总管,皇上口谕,命曹颙明早押解这批财物回京。这一路上,许是要赶得急些。要是公公没有其他安排,可以先随曹颙同行,到热河后再慢慢回京,可使得?” 他原本是想将田公公托付给十六阿哥,等到圣驾回京,再领回家的,但是那样的话,就驳了康熙的安排,怕引起那位的不快。 要是直接领回家,他怕吓到家里人;再说,还要提前预备房子,再问问岳父与姐姐,看看内侍供养有什么要求、忌讳没有。 田公公抖了抖满脸折子,看不是悲喜,尖着嗓子道:“多些伯爷体恤老奴,就尊伯爷吩咐。” 说完这一句,他就不再多说,带着两个小太监回去收拾行礼了。 看着那佝偻的身影,曹颙不得不怀疑,这老太监堵在自己帐子门口,就是为了等这一句话来的。 他抽了抽嘴角,对小满道:“去寻十六爷,请他帮忙的再弄一辆马车。” 小满应声去了,曹颙又叫住他,道:“见完十六阿哥,你就回去歇吧。” 小满揉了揉眼睛,道:“爷,小的还是在这边候着吧?魏爷他们几个都在那边帐子守着,爷身边总要留个人侍候,要不然不便宜。” 曹颙摆摆手,道:“不碍事儿,你自去歇,晚饭时起身就好。我也乏了,要眯一眯。” 小满去寻十六阿哥不提,曹颙进了帐子,直觉得头昏眼花。 他前晚醉酒,昨晚熬夜,今日又折腾半日功夫,现下也有些耐不住。 他往床榻上躺了,阖上眼睛,少一时,就昏昏睡去…… * 行营东北,三阿哥行帐。 四阿哥坐在椅子上,端起茶盏,送到口边,用了一口。茶水已经没了颜色,他心中有些不耐烦,抬起头来看了三阿哥一眼。 三阿哥以商议行围之事,使人请他过来。坐了半个时辰,这东一句、西一句没丁点儿正经话,迟迟不进入“正题”。 行围不过是幌子,这正题若是所料不差,就应是慧妃追封皇后之事。至于所谓太后“赐”李氏财物之事,就算三阿哥想要掺合,也说不上话。 五千两黄金,十万两白银么? 四阿哥撂下茶盏,想起与三阿哥同母的皇姊固伦荣宪公主。 那位皇姊向来得圣心,以妃嫔所出得封固伦公主不说,家底也颇为丰厚。 若是李氏身份属实,那得到的“赐予”当不比荣宪公主少。 这五千两、十万两什么的,当是十六阿哥为了掩人耳目所露出的。毕竟,这宫里宫外探听消息的,同曹家人一时半会儿打不上话,同十六阿哥身边的内侍着手要便宜得多。 虽说晓得那是笔数目不菲的财物,但是四阿哥并不眼气。这其中牵扯到几代人,还有个流落在外的长姐,四阿哥可没有那么厚的面皮,去盯着这笔财物。 四阿哥等到不耐烦,三阿哥也终于忍不住,清了清嗓子,道:“四弟,昨日皇阿玛所说,追封慧妃为后之事儿,你怎么看?” 四阿哥抬起眼皮,淡淡地说道:“弟弟身为臣子,自是不好揣测皇阿玛心意。” 三阿哥被噎得咽了口吐沫,挺着脖子道:“天子无家事,博尔济吉特氏养在宫中待年,未进御而逝,慧妃本就是追封。如今再次追封,还是酬以后位,实是于礼不合。” 四阿哥听了,不动声色,看着三阿哥如何往后说。 他执掌礼部,这追封皇后之事就是礼部的差事,要是有所话说也算是不唐突。只是他真想做直臣,御前陈述,才算本事;如今背后说这些,顶什么用? 三阿哥见四阿哥不接话,倒是有些说不下去了,只能心里诅咒几句。 帐子里静寂无声,四阿哥掏出怀表瞧了瞧,起身道:“三哥,这是礼部的差事,弟弟也说不上话。等三哥有了章程,弟弟在聆听三哥教诲。” 三阿哥神色有些僵硬,站起身来,讪笑着说:“都是我的不是,四弟是大忙人,本不当耽搁四弟的功夫。” “三哥客套了,那弟弟就先行一步。”四阿哥稍稍欠身,转身出了帐子。 三阿哥脸上的笑意凝住,有句话在嘴边转悠两圈还是没敢说出口。 那就是“加封”之事,这后宫不仅没有皇后,贵妃也只有一人,还有一个贵妃的缺。 老爷子上了年纪,想要追封皇后,干他这做儿子的什么事儿,他怎么会巴巴地充那个愣头青,打头里拦着。 慧妃没有进御,自然更不可能有皇子,追封不追封的,不过是个面上光,碍不得他的事儿。 他心里惦记的,是想着借着这次“封后”之势,让后宫妃嫔跟着晋位,那就是另外一种格局。 “贵妃之子”,三阿哥想到这几个字,就觉得有些兴奋。 满洲人讲究“母以子贵”、“子以母贵”,要是能让母妃晋位“贵妃”,那自己的身份就比其他兄弟高一级。且长且贵,储位不是名正言顺么? 但是,这后宫四妃中,宜妃与德妃似乎更得圣眷,所以三阿哥才忍住没在四阿哥面前露出口风。否则,要是最后便宜了旁人,他岂不是自己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要是皇姐在就好了!”三阿哥想了想去,还是没有周全的法子,就想起去年搬回京城公主府的姐姐,叹了口气道。 * 对于“封后”,四阿哥心里,没有三阿哥的算计,但是这两日心情也不算好。 他是晓得慧妃真实身份的,并不赞成皇父大张旗鼓地追封。 这妃与后不同,皇后是国母,妃不过是帝王庶妻。在史书上,妃不过是一笔带过,这皇后却是不能三言两语交代。 虽说过去五十多年,知道隐情的人也数,但是总让人心里不舒服。 尽管如此,他没有迁怒曹颙,反而因真正同曹颙“过了半个明面儿”做甥舅,心里觉得更亲近一些。 因此,回到帐子,晓得曹颙曾来过来,四阿哥就溜溜达达,一个人溜达到曹颙的帐子。 帐子门口,不见人,四阿哥唤了两声,见没人应答,微微皱眉。 他已经得了消息,晓得曹颙明日就要启程,押送那批财物回京。 是去蒙古营地了? 四阿哥犹豫一下,想着自己来这边还情有可原,去蒙古营地找曹颙,却是有些不便宜;想要使人去寻,又没有当人出来。 他正犹豫,就听有人道:“小的见过王爷,请王爷安。” 四阿哥抬起头,就见有人迎面而来,给自己见礼,二十四、五岁年纪,看着有些眼熟,像是曹颙身边侍候的。 他点点头,道:“你家大人去了何处?” “回王爷话,我家大人就是帐子里。昨晚上熬了夜,这会儿许是没精神,没听见王爷过来,小的这就去给王爷通传。”那人躬身道。 来人正是小满,他从十六阿哥处回来,刚进自己帐子,就听见四阿哥唤人的声音,赶紧出来答话。 四阿哥摆摆手,打发小满进帐。 小满进了帐子,就见曹颙在睡榻上睡得沉沉。即便在梦中,他也锁着眉头,看来是为这几日的事情发愁。 小满有些踌躇,想了想自家爷向来对四阿哥非同一般的恭敬,这又是四阿哥主动来访,他还是上前几步,走到曹颙床边,道:“爷,醒醒,四爷来了。” 他也不敢唤太大声,怕外头四阿哥听见不恭敬,连唤了几声,曹颙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曹颙使劲地摩挲摩挲脸,起身弹了弹衣服上的褶子,出去迎四阿哥进来…… 第九百二十章 行进 第九百二十章行进 曹颙请四阿哥上座坐了,四阿哥打量着曹颙,见他难掩乏色,眼睛里都是红血丝,丝毫没有“沐浴天恩”的自得与欣喜,心情颇为复杂。 既为他能这般稳重、荣辱不惊欣慰,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之意。 养母孝懿皇后,生前以贵妃身份,执掌凤印,统摄六宫。她身份尊贵,又因是皇父嫡亲的表妹,也得皇父敬重。 只是有身份,却少宠爱。她性格温良贤淑,从没有用自己的身份行夺宠之事,只是偶尔在养子面前流露出些许怅然,并不是为自己的无宠,而是羡慕丈夫与孝诚皇后的恩爱。 不知她到了地下,有没有见到孝诚皇后,晓不晓得孝诚皇后也有羡慕的人。 想到这些,四阿哥心里叹了口气。 逝者已矣,先顾惜活着的人吧。 照理来说,曹颙不是愚钝的,也当晓得这太后“赐予”,实际上皇上恩典。对于李氏真实身份,他也当知晓个七七八八,却不知他打算如何应对。 欣慰与酸涩过后,四阿哥只剩下好奇。 他不晓得,曹颙心里也好奇,正纳闷四阿哥到底所谓何来,怎么就皱眉打量人,这眼神委实叫人不自在。 但是四阿哥不说话,他只能稍加思量,掂量着开口说道:“方才臣去求见王爷,王爷不在。皇上有口谕,命臣明日返京。户部文书,臣已整理完毕,交由郎中罗德。王爷可有什么交代臣下的,还请王爷吩咐。” 四阿哥听了,望着曹颙,正色道:“也没什么特别交代的,只是你回到京里,不可因圣驾不在就怠慢了,还应勤勉办差。”说到这里,顿了顿,道:“张伯行可谓是能臣,有什么不解之处,可虚心请教。” 曹颙起身肃手听了,躬身道:“王爷教导,臣感激不已,定恭谨办差,不敢负王爷慈心。” 说出“慈心”二字,他直觉得自己的牙根儿都要酸倒。 无奈,四阿哥端出尊长的架子,又是“苦口婆心”的模样,曹颙只能跟着配合。 四阿哥点了点头,像是颇为满意曹颙的知趣,目光柔和许多,声音却越发冷冽,越训越来劲,颇有气吞山河之势。 从曹颙少年沉迷商贾之事,耽搁课业开始,到曹颙行事不圆滑,在京城与人交恶,林林总总,都是不满。 要不是隔着远,这吐沫星子就要喷到曹颙脸上。 曹颙只觉得额头冷汗都要流下来,平素里瞧着自己也没有那么不堪,怎么四阿哥这副“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难道自己费心经营十多年,在这未来帝王眼中就是这个印象? 他却不知道,还是他那方才那句“慈心”惹的祸,使得平素板着脸的四阿哥转眼就化身“话唠”。 四阿哥的姐妹中,长成的只有八位,其中六位抚蒙古,就算有外甥,也隔得远,身份有别,;轮不到他这个舅舅管教。 嫁到京中两位公主,一位是他同母所出的和硕温宪公主,嫁到佟家两年后病故,没有留下一儿半女;另一位是和硕悫靖公主,下嫁给孙承运,前年死了额驸,带着儿子寡居。 这位悫靖公主不仅同雍亲王府鲜少往来,还同十四福晋年龄相仿,交情甚好,孙承运生前也是围着十四阿哥的屁股转。 四阿哥不迁怒都不错了,哪里还会同这个妹子亲近? 曹颙失父,又是他打小看了长大的(杭州相遇开始算),所以四阿哥眼下被曹颙的“慈心”一句勾得慈心大发。 加上,方才他在三阿哥处憋了火,这般发挥一下,也觉得身上畅快了。 见曹颙脸色越来越白,他才兴致未尽地收了口,口气转为温和道:“你已不小了,往后行事不可肆意,凡事谋定而后动。要是遇到拿不准主意的,可来寻我。” 曹颙被四阿哥发作的,有些战战兢兢,小心地应了。 四阿哥见他恭敬有余,亲近不足,有些不满;想着他同十六阿哥的亲近,就有些不舒坦,道:“十六阿哥虽与你有同窗之谊,但却是你的尊长,不可怠慢!” 咦?这都哪儿跟哪儿? 曹颙被四阿哥的跳跃式发言弄得有些懵懂,不过还是先老实地应了。 四阿哥见他“孺子可教”,真有些自家骨肉的感觉,心满意足地起身走人。 曹颙亲自送他出了帐子,转身在回帐子时,丁点儿睡意都没了。 他将四阿哥的话掰开了,揉碎了,还是猜不出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十六阿哥哪里得罪了四阿哥? 许是这两日,“惊喜”太多,惊得曹颙有些麻木。即便四阿哥将他贬的一无是处,他只在听的时候忐忑,过后就平静下来。 四阿哥以为他是“庸才”不是更好,就不会想着点他出头做“改革先锋”,也算合了曹颙的心意。 但是十六阿哥身为宗室,往后境遇如何,都在四阿哥一念之间,曹颙可还惦记他混上铁帽子,自己能多个靠山。 想到这点,曹颙有些迫不及待,但是现下就去找十六阿哥又太惹眼。万一传到四阿哥耳中,自己不是成了“冥顽不灵”? 他站起身来,踱了几步。 以十六阿哥的伶俐,当不会得罪四阿哥才是,到底哪里出了纰漏?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他正寻思,就听有人道:“孚若,听说方才四哥来了?” 挑了帐子门口进来的,正是打着哈欠的十六阿哥,身后还跟着伊都立。 有伊都立在,曹颙有万般疑惑,也只能先压下来,招呼他们两个落座。 “十万两白银,恭喜孚若,真是叫人羡慕。”伊都立满脸羡慕地说道。 就算他家资富足,但是对于这么一笔数目字也觉得乍舌。而且,这银子只是一部分,还有其他贵重之物。 财帛动人心,这背后的体面,更是常人不能想的。 伊都立笃定,关于李氏身份的传言不是空穴来风,早年有太后的另眼相待,还有“三柄如意”;如今,还有科尔沁王公拿着慧妃娘娘的“嫁妆”,尊太后“遗命”交到曹颙手中。 流落在民间的公主,说起来像是古时话本小说中所述。 只是早年没相认,现下也不过是打着太后的旗号加恩,看来皇上没有认祖归宗的意思。 曹家得了银子不假,失去的却是固伦公主的封号,这样看来那些财物就不显得重了。 曹颙只能苦笑,这两日发生的事情跟打仗似的,接二连三。 伊都立不提,他还暂时想不起,那十万两金子的处置,也是令人头疼之事儿。 十六阿哥见曹颙如此,岔开话道:“老伊先别羡慕他,这没几日就到中秋,中秋后就要行围,孚若可是赶不上了。不仅如此,还得罪五百护军,真是可怜。” 伊都立听十六阿哥提了曹颙明日返京之事,才跟着他过来看曹颙的,关于护军那个,却是不解:“咦?五百护军?要说旁人手痒痒,去护军行营单挑还有可能,孚若不会那般鲁莽吧?” 曹颙晓得十六阿哥的意思,这八旗青壮,向来以参加木兰围猎为荣。而且历年木兰秋弥,都有皇帝加恩赏银。 如今因为了押送曹家这批财物回京,拨了五百护军,这些人就失去了参加木兰围猎的机会。这些人虽不敢违抗皇命,也不敢以下对上,但是心中腹诽咒骂是少不了的。 曹颙只觉得大脑“嗡嗡嗡”的,若不是十六阿哥指点,他还想不起这个。 看来,如何安抚这些人,也当想个法子,既弥补了他们不能参加围猎的损失,又不能惹眼,有施恩的痕迹,这其中还得妥当思量。 这会儿功夫,十六阿哥已经同伊都立说了缘由。 伊都立笑着说道:“就算参加行围,满洲、蒙古十来万兵丁。有头有脸的还能分些银子,寻常兵丁也就三五两银子的事儿。护军营地位高些,人头十两银子也到头了。五百人,孚若舍个几千两银子,也就摆平了,十六爷还替他愁这个?” 十六阿哥看了他一眼,装恼道:“你们都是财主,倒显得爷是个小气人儿了……” 伊都立同他熟惯了的,晓得他不是真恼,也不害怕。同曹颙说笑几句,就先忙其他的去了。 十六阿哥心存好奇,少不得问问四阿哥的来意。 听说只是训了曹颙一番,还告诫让曹颙对自己恭敬,十六阿哥不由笑出声来,看着曹颙,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地看着曹颙道:“即是长幼有别,咱们是不是先换了称呼……来,小曹颙,唤一声十六……十六叔听听……” 那句“舅舅”还是没说出来,笑闹可以,但是其中牵扯到李氏,就显得不敬了。 曹颙见他不以为意,道:“十六爷仔细想想,真没有得罪那位的地方?” 十六阿哥摆摆手,笑着说道:“你就放心吧,自从四哥送我经书,我正‘沿袭’佛法,时常同他请教一番,关系只有亲近的,哪里还会有过节?四爷不过随口一说罢了。他就是这样的性子,这些年不显,早年见到年幼的兄弟,就爱多说几句,我也被他训过。” 听他如此说,曹颙才放心,不过还是决定,往后在人前同十六阿哥“礼数周全”,省得被挑出不是。旗人重规矩,没事找事的,就爱拿规矩发挥。 说完这个,两人还是说到那五百护军上。就算曹颙也银子,也不能大喇喇地送银子。 皇上赐银是恩典,众人只有感激的;他这个伯爵送银子,说不定还要得罪人。 商议过后,两人还是觉得,就算要弥补这些护军的损失,也不能曹颙出面。既然他们是护送太后赐李氏的财物回京,那还是当以李氏的名义,安排答谢,才不容易叫人挑出错处…… 从圣驾行在到京城将近八百里,到热河四百多里。 要是早出发两日,还能到热河过中秋,如今却是有些来不及。 曹颙为了安抚这些人,少不得借着十六阿哥的便利,从行营带走几车肉脯奶干,给大家预备路上过节之用。 这五百护军由一个正三品护军参领统领,直到行了两日,驻地闲话时,曹颙才晓得,这些护军大半来自正白旗第五参领,小半来自第四参领。 曹家抬旗后,就是正白旗第五参领下。 这第五参领下,原有十五佐领,其中满洲佐领十一,蒙古佐领二,新满洲佐领二。这十五个佐领,都是世管佐领。 曹颙这个新出炉的世管佐领,并没有抢了旁人的位置,而是由其他佐领下多余的人口数,划拨过三百多户过来,成为正白旗第五参领下的第十六佐领,因此倒是没有得罪什么人。 相反,因这个的缘故,随行的护军校中,有好几个主动巴结曹颙。原因无他,只是因为他们有亲戚族人,划归到第十六佐领下。划归的时间,是在年初。 这第十六佐领的旗民,暂时有淳王府的属官纪兼掌管。 直到此时,曹颙才晓得,康熙的“加恩”不是心血来潮,怕是早有此意。 同那些一口一个“伯爷”、谄媚的小校不同,随行的护军参领达力是个不苟言笑之人。 不过,每当曹颙问起旗政时,达力都不厌其烦地交代一番。 例如身为佐领,就同大户人家的族长一般,对佐下三百多户旗民的生计前程,乃至婚丧嫁娶,都要掌握得一清二楚。 对上,还要应付参领与都统。 实际上,这参领与都统都是皇上任命的,不比佐领是世袭统管。所以,说起来,佐领算是旗民的第一层主子。 这佐属下的旗丁,不管前程多飞黄腾达,在曹颙面前都要执卑下礼。 因为正白旗是皇帝亲掌,没有王爷贝勒分管旗务,曹颙这个佐领,也就不用像下五旗佐领一样,上面还要侍奉个王爷主子,也算是万幸。 曹颙每日学着这些,将八旗内务了解个大概齐,倒是不觉得路上乏味。 五日后,众人回到热河。这时,已经是八月十七,中秋过了两日,曹颙叫人包了热河城中最大的几处酒楼,慰劳了大家伙两顿。 田公公带着两个小太监留在曹家别院,同吴盛一路,缓行回京。 前些日子,蒋坚身子不舒坦,在热河养病,没有随着曹颙去塞外。如今,他已经痊愈,却是被曹颙的动静吓了一跳。 曹颙与五百护军在热河修整了一日,再次启程。 每日八十里,四日后,到底京城。 这十来天的功夫,从圣驾行在早已有消息传回京城。 曹府门外,探头探脑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 几百护军,护送着二十来辆马车,就在无数人中的窥探中,徐徐往曹府行进…… 第九百二十一章 悲愤 第九百二十一章悲愤 曹府门口,曹元已经得了消息,带着人迎了出来。 曹颙翻身下马,低声问道:“东西都预备下了?” 曹元忙道:“都预备了,晓得爷今儿进城,曹方已经带着钱立、赵冈两个过去候着了。” 曹颙点点头,这会儿功夫,达力也跟着下马,往曹颙这边走过来:“曹伯爷,即是办完差事,下官先带大家回营,改日再来给伯爷请安。” “这一路上,多些大人指点。”曹颙这声“谢”,却是真心实意的。 他也看出来了,这达力并不是善言之人,但是对自己这一路,也是没少废嘴皮子,虽不知看谁的情面,这份好意曹颙得领情。 见曹颙正经八百的,达力倒是有些不自在,抱了抱拳带着五百护军回营去了。 等到过了西单牌坊,就见有几辆大车停在马路边,马车旁站着几个管家装扮的人。 那些人正盯着路口,见达力带人近前,就上前扬声道:“请问马上可是护军营达大人?” 护军营是天子亲军,这装扮都有定制。加上天子不在京城,数百护军进城,想要不惹眼都不行,所以来人倒是不怕认错。 达力勒马,板着脸道:“正是达某,你是何人?” 话虽说出口,但是心中已经有数,是曹府的人。因为在这几个人中,有两个正是前些日子跟在曹颙身边的长随。 昨日在客栈就不见他们,想来是先一步回京。 就听其中一人近前两步,扬声道:“回大人话,小人是曹府下人曹方,奉我家伯太夫人之命,特来答谢诸位大人。”说到这里,他指了指那几辆大车,道:“因为护送伯太夫人财物,累的诸位大人错过行围大事,伯太夫人甚为不安。这里是伯太夫人专程使人预备的稻香村饽饽匣子,是我们伯太夫人一点心意,还望大人体恤。” 达力开始还在马上听着,听到“伯太夫人”时就下了马。 若是寻常伯爵府女眷,倒是不会让他这般顾及,但是从塞外回来,关于那位伯太夫人的猜测,他也知晓一二。 别说是他一个小小三品参领,就是京城的王爷、贝勒,也没资格在那位面前托大。 他心里明白,这明面上是饽饽匣子,但是里面少不得有银钱,要不然曹家也不会专程使人安排这些,还点出误了大家行围之事。 他一敢驳那位太夫人的面子,二是这管事扯着嗓门回话,身后不好兵校都听见了,要是他开口回绝,反而里外不是人。 达力只能苦笑,这个曹颙,看着是个实在人,处事却是滑不留手。 要是曹颙在路上或者在曹府门口,来这么一出,达力都能义正言辞地回绝;如今打着太夫人的名义,巴巴地马路上,达力只能硬着头皮,谢过太夫人的赏…… * 曹府,兰院。 李氏是昨儿才得消息,晓得儿子今日回京的。 消息突然,她原本还担心,是不是儿子又受了伤什么的,但是听人回话,说儿子没有丝毫闪失,只是奉命回京,心里才踏实。 放心后,她就觉得好笑起来。 她晓得儿子媳妇感情好,还以为儿子是得了媳妇怀孕的消息,寻了由子请旨回京的。 好笑过后,她也多少有些吃味儿,有点埋怨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想着早年在江宁时,丈夫忙着差事,自己还是独守空闺的时候多。 虽说如此,还是爱子之心,平息了她的不忿,欢天喜地的等着儿子回来。一上午的功夫,就使人去二门问了好几遭。 曹颙进二门时,李氏已经按捺不住,带着初瑜在门里等着。 见儿子进来,她近前打量了好几遭,还是有些心疼,叹道:“清减了许多,脸色儿也晒黑了。” “母亲怎么出来了……”曹颙将手中的包袱交到旁边的婆子手中,上前两步,走到李氏面前, 见她满脸宠爱,想着方才听曹元所说京城已经有所风声,曹颙心里有些不安。 “你大老远出门回来,我这当娘的,又不是七老八十,迎迎自己的儿子怎么了?”李氏笑着说道:“还不快看看你媳妇,她这些日子没少遭罪,幸好你回来了,我也能念阿弥陀佛了。” 曹颙望向妻子,就见她的小脸瘦了一圈,望向他的眼神带着欣喜,但是也难掩乏色。 她穿着宽松的衣服,软底鞋,三个多月的身孕还不显怀。 曹颙的实现落在妻子腹部,心中的不安更盛。早先还只是怀疑,如今却是证实了他同妻子是近亲。 这个孩子……天慧……他只觉得心乱如麻…… 看见他神色异样,半晌不说话,李氏不由露出几分担心,初瑜的心也提了上去。 曹颙察觉气氛不对,长吁了口气,对李氏道:“先回母亲那边吧,儿子有话对母亲说。”说完,对初瑜道:“是家事,你也过来。” 等到了兰院上房,曹颙将带着的那个包袱打开,露出里面几个檀木匣子,用钥匙开了锁,摆在一旁,对李氏道:“这是太后赐给母亲的财物,儿子提前从蒙古回来,就是为了押送这些财物回京。这些是单子,还请母亲收好。若是看上什么物件,使人按册寻来。” 李氏闻言,不由诧异,道:“太后她老人家,太后她老人家……不是已经薨了么?” “这批财物,早先由科尔沁那边的亲王府保管,太后早年留有遗命,所以他们今年带到御前。”曹颙简单回道。 太后生前数年,年年要赏好几遭。 如今听还牵扯到外藩、太后的娘家,李氏真有些受宠若惊了。 她随手拿起儿子递过来的一个册子,看了一眼,就变了脸色儿,手也跟着颤了起来。 “是记差了,还是这遗命传差了?怎么可能?”李氏使劲地睁大了眼睛,确信自己没有看错,皱眉问道。 初瑜陪坐在旁,直觉得心里“突突”直跳。 既是草原运回来的财务?不是当同巴林部运回么,怎么还牵扯到科尔沁? 她还以为婆婆是已故皇曾姑奶奶的私生女,只当这些是皇曾姑奶奶留下的私财。 有些话,曹颙不能再瞒母亲,但是也不好在妻子面前提这些,就岔开话,道:“除了这些东西,皇上还指了个人过来,是太后生前的老人。说是过咱们家当差,实际上不过是寻个养老之地罢了!” 说到这里,他对初瑜道:“这人早先是太后宫的副总管太监,带着品级的,不好慢待,使人收拾出一处安静院子,他过几日就到了。” 指来的人是太监,初瑜满脸讶然,李氏也跟着怔住,露出几分惶恐。 曹颙给了妻子一个眼神,初瑜借口安排晚饭,避了下去。 见媳妇出去,李氏再也忍不住,不安道:“怎么皇上还往咱们家派太监?是不是因那些金子的缘故?就算天下掉馅饼,这也太大了些。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别再是我给咱们家招灾了吧?” 从圣驾行回京这一路,曹颙都在寻思怎么跟母亲说这个,毕竟他自己也是连猜带蒙,除了康熙与太后的异常态度外,没有旁的证据。 “母亲,前些年外头编排的那些闲话,母亲还记得么?”曹颙试探地问了一句。 “闲话?说我是大长公主之女,或是宗室贵女的?”李氏说道:“怎么提起这个,不过是外人眼气太后厚待我,无事生非罢了。若我真是淑慧大长公主的女儿,就算不好养在蒙古,京城这么多权贵人家,也不必送到南边去。” “宗室贵女呢?母亲想过没有?”曹颙追问道。 李氏倒是有些踌躇,在京城这些年,对于王公府邸妻妾争斗之事,也多有耳闻。 这几年,她心中不是没有疑惑过,自己到底是李家的女儿,还是李家的养女。 若真是李家的女儿,太后见自己何故失态?若是头一回是认错了,后几年的恩宠不断,总要有些缘由。 若不是李家的女儿,那自己的生身父母到底是谁?为何遗弃自己?数十年不相认? 李氏不能想,也不敢想。 “即是贵女,何须寄人篱下?既是寄人篱下,还哪里有什么贵女?”李氏脸色泛白,咬牙说道。 虽说曹颙也觉得康熙不厚待,但是却不愿母亲因身世之故郁结在心,开解道:“许是母亲的长辈有不为人道的苦衷,才无法与母亲相认。” 李氏抬起头来,看着儿子,带着几分悲愤道:“你可是又听说什么了?快说……那所谓长辈……那所谓的长辈到底是哪个?” 看着母亲如此激动,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曹颙忙道:“母亲,还请静些,不要气坏了身子!” 李氏抚了抚胸口,道:“我没事儿,你这孩子,还不快说,是要急死我么?” “若是孩子所料不差,母亲生母,当是太后的娘家人,被追封为慧妃的博尔济吉特氏。”曹颙说道。 “追封?”听到这两字,李氏的脸色刷白,半晌才留心到后头还有“慧妃”,不由讶然出声:“怎么会是后宫嫔妃?不是说同宗室王爷相干系么?” 她性子良善,向来不以恶意揣测人心。即便晓得自己有可能是弃儿,也为遗弃自己的父母想了数个不得已的理由。 却从没想过,自己的身世,会与丈夫效忠了一辈子的那位帝王扯上干系。 若说其中详情,只有康熙本人才知。 曹颙掂量着,将庄先生当年所述的,转述给母亲,只除了慧妃身世猜测那段。庄先生以为慧妃是吴三桂外孙女,才无法在后宫立足,这点显然是猜测错了。 看这批嫁妆的数目,堪比国母。 曹颙更相信,这位慧妃是真正的科尔沁贵女,要不然让太皇太后与太后都另眼相待。 人人都晓得康熙与裕宪亲王兄弟最是相得,为了弥合兄弟感情,放逐一个女子,倒也说得过去。 只是为何珠胎暗结,又为何不能养在宫中,曹颙就不得而知。 李氏听了这蒙古格格因得皇帝与裕亲王兄弟爱慕流落民间,怔了半晌,摇头道:“会不会皇上误会了?你外祖母确实是旗人不假,但是与你外祖父成亲,才有了我,怎么可能是那位蒙古格格?” 这句话,却是听得曹颙发懵。 这里的“外祖母”,肯定不是指高氏。 如今这旗民不婚的禁令,虽说是在满清入关伊始时,多尔衮制定的,但是这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真正联姻时,入了旗籍便是。 就像这高氏,就是地道的汉人,如今虽也在旗,却是在南方生活惯了的缘故,仍是以汉人自居。 “从八岁起,我便晓得自己是庶女,并不是老太太所出。生我之人,是父亲纳的外室,生我之母,产后而亡。”李氏的声音,带了几分惆怅:“那时候胆子小,怕老太太恼,就装不知道。” “母亲怎么会晓得这些?”曹颙见母亲面露哀痛,心中沉甸甸的。 “是我无意听到大老太太劝老太太的话,才晓得老太太恨你外公……”李氏想起往事,越发难过。 曹颙总算明白,为何母亲为养成这样软绵绵的性子,那种自以为是“庶出”而小心翼翼看人脸上长大,性格不压抑才怪。 “天家血脉,怎可儿戏?若不是笃定,太后与皇上也不会接二连三地加恩。或许,误会的是李家与老太太。听庄先生说,当年随同慧妃娘娘一起出宫的,还有一位满洲贵女,许是那位才是外祖父的如夫人。”曹颙想了想,说道。 “颙儿的意思……”李氏脸色白得怕人,看着儿子问道。 “据儿子看,母亲却是皇家血脉。”曹颙肯定地回道。 随着御前消息在京城的传开,这闲言碎语是少不得的,曹颙希望母亲心中有底,省得到时吓到。 “要是如此,为何太后不认我,为何皇上……为何皇上不认我?”李氏压抑着满心悲愤,低声道。 “帝王之事,一言一行都要列入史书,许是这早年往事,有不容于史笔之处……”曹颙上前,轻扶住母亲的肩膀,安抚道:“母亲,他们不认就不认识,咱们一家人不过得挺好么?谁还稀罕多几个亲戚不成?” 李氏再也说不出话,拉着儿子的袖子,眼泪簌簌落下…… 第九百二十二章 交心 第九百二十二章交心 李氏病了,病情来势汹汹,两三日功夫,神容清减,卧床不起。 曹颙心中,后悔不已。他只想着告之母亲真相,让她心里早做准备,省得从外人口中听到这些措手不及,却忘了母亲是年过半百的人,又不是心志坚韧的性子。 初瑜已经从丈夫口中得知婆婆身世,虽说表姑祖母成了亲姑母,有些惊诧,但是也不减她对婆婆的恭敬之情。 夫妻两个衣不解带地在兰院侍疾,长生、天佑他们也乖巧许多。 李氏怕过了病气给孩子们,不让他们过来,但是他们这几个小的,还是每日隔着帘子给李氏请安问好。 看到孩子们乖巧,曹颙夫妇这般孝顺,李氏只觉得胸口发堵,鼻子酸酸的。 昏昏沉沉中,李氏想起许多。 想起自己打小羡慕的李煦嫡女,想起同自己一样寄居李府的王嫔,好像回到了大家还是孩子的时候。 高太君对她冷淡,她早就晓得,但是她不敢有半点埋怨。以庶女的身份,养在嫡母的名下,没有短了吃穿,没有打骂,这已经是她的福气。 想得越多,她就越难过。 小时候不懂事,也是淘气的性子,跟着比自己年长三岁的侄女学舌,管堂兄李煦叫爹,管堂嫂韩氏叫娘,直到五、六岁才改口。她那时最羡慕的不是旁人,就是自己的侄女李非。 她常常想,自己要是李非就好了,是嫂子的女儿。 等到李非进宫了,李氏心里偷偷欢喜,因为往后就没人跟自己争嫂子。但是,堂兄的小妾生了儿子,抱到嫂子身边养,就是李鼐,她这个小姑子就要靠边站,连她最爱吃的桂花羹,嫂子也记不得叫人做了。 为了讨嫂子欢心,李氏就见天地围着李鼐的摇篮转,不肯离开嫂子的屋子。 后来,不知是堂兄心疼嫂子,还是嫂子嫌自己了,同高太君说了什么,使得高太君板着脸训斥她一顿,不许她再去嫂子房里。 她人前没露出什么,晚上在被窝里哭了半宿,她实在是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待着。 幸好王嫔母女投奔过来,都是失父孤女,同病相怜,她同王嫔倒是成了小伙伴。 那以后,李氏就不再“淘气”,同王嫔一道,老老实实地跟着嬷嬷们学女红针线,成了“温柔贤淑”大姑娘…… 初瑜晓得婆婆是伤心所致,但是身为媳妇,也不好提旁的,唯有尽心侍候。李氏怕累着她,叫她去歇着,她也不听。 曹颙在无人时,少不得开解母亲几句。 往事已矣,如今一家人安安稳稳地过活,何必为旁人伤心。 李氏每每闻言,只有垂泪不语。 她这一病数日,连芍院的高太君也不安稳。 这日,高太君过来探病,打发曹颙两口子下去休息,她留在兰院陪李氏说话。 “淑卿,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好的就病下,可是颙哥儿惹你生气?听说他从热河回来,带了不少行李,是往家里领人了?”高太君看着病榻上的李氏,带着几分担忧,拉着她的手说道。 她眼中都是慈爱,即便语气并不温柔,但是以她素来刚硬的性子,能这般软和说话,已经是难得。 “娘……娘亲……”李氏心中百感交集,哽咽着说道。 高氏拍了拍她的手,道:“你打小不声不响的,性子看着绵和,却是脾气不小。小时候,李非抢你的果子,你就能哭得闭过气去,过后将李非的荷包扔到鱼缸里;李鼐害病,怕过了病气给你,不让你去你嫂子屋子,你就整整一年没去,过后就是再去,也再不肯亲近你嫂子。真是小白眼狼,全然忘了你嫂子待你亲闺女似的养,生生叫她伤心。真是叫人操心。如今你都有孙子了,还忍心让我老婆子为你挂心么?” 听高氏絮絮叨叨提及自己的儿时旧事,李氏只觉得老脸发红,之前的感伤竟莫名其妙的少了许多。 李氏回握高太君的手,看着她白发苍苍的模样,想她不到二十就守寡,真叫人可叹可悯。 “娘,爹……爹去的时候,您还年轻,膝下又没有……没有儿子,为何不改嫁?”沉吟半晌,李氏终于问出自己早就想宣之于口的疑问。 听李氏提起守寡,高氏还以为她是为思念亡夫病倒的,毕竟眼看要到曹寅的三周年。 “改嫁?你伯娘劝了我二十年。直到你出阁了,她还说过。”高太君说起往事,陷入回忆:“你父亲没时,正是我们成亲第一年,我才十六……他兴致勃勃地参加乡试,不想却因写了违禁的字儿落第。你亲祖父、亲祖母没的早,你父亲由你大伯、伯娘抚养长大。你大伯当时在河南任按察使,听说你父亲落第的消息,怕他心里郁结难过,就写信过来,叫他去河南府游学。你父亲考试不中,自觉颜面有失,正想出去溜达溜达,就听了你大伯的安排,出了京……这一去,就再没回来……” 说到最后,她不知是哭是笑,神情怕人。 不仅没回来,还给妻子留下个“庶女”么? 李氏心中还有好多疑问,例如自己怎么到了李家?为何会被当成是李家庶女? 但是见了高太君如此,她什么也问不出。 若说她那是有一分苦楚,那高太君的苦楚便是十分。 将心比心,若是她在高太君的位置上,丈夫没了,还多了个庶女,也会心如死灰。别说将那个孩子养在自己名下,不迁怒就不错了。 高太君固然待她不算亲近,却也将她当成亲生女儿待,要不然的话,以她的性子,也不会在文太君过世后,就住到曹家来。 丈夫早夭,五十多年的母女情分成空,这对老太太的打击更大, 想到此处,李氏的头脑清醒几分。 她是晓得高太君的性子的,自有风骨,最怕占人便宜。要是她晓得,与李氏并不是母女,那说不定立时就要收拾行礼回南边。 早年李家老太爷给儿子们分家时,怜惜这个弟媳孤儿寡母,依附李家生活,要给她们母女分一份田地,就被高太君坚辞了。 她变卖自己的嫁妆,将其中半数银子交到文太君手中做母女两个的生活费,剩下半数留给李氏做嫁妆。 等到李氏出嫁时,听文太君说起,才晓得此事。文太君自然是不肯要高太君的银子,只是因她性子倔强,就留在手中,给李氏添妆用了。 想到这些,李氏望向高太君的怜悯,又化作满心羞愧。 早先只觉得老太太脾气大,待她不亲,却是猪油蒙了眼,看不到高太君对自己的好。 不管生她的是谁,养她的却是高太君,是李家人。 她,是李家的女儿,曹家的媳妇。 什么金枝玉叶,龙子凤女,都一边去。 李氏只觉得醍醐灌顶一般,长吁了口气,道:“娘,往后女儿定好好孝顺娘,回报娘亲的养育之恩。” 高太君摇摇头,道:“都是自家骨肉,说什么回报不回报的?颙哥儿与二丫头、三丫头都是孝顺的,你是有儿女福的,我倒是不担心你。就是你哥哥那边,这些年胡闹的厉害,白得叫人担心。我晓得,颙哥儿不爱亲近他舅舅家。但是正如老婆子早年对你说的,咱们娘俩欠你伯娘家太多。两代抚育之恩,若不是你伯娘容留,我一个寡妇人家,如何能太太平平地将你拉扯大?这辈子老婆子谁也不亏欠,就亏欠了你伯娘。往后,能帮衬就帮衬吧,到底是骨肉至亲。” 李氏点点头,道:“母亲放心。颙儿只是不爱交际热闹,并不是冷清之人,该帮衬的,他不会不管的。” 说了这些话,高太君心里也畅快许多。 见李氏精神头看着好心,她劝道:“你要想开些,别让走了的人不安生,且顾惜活着的人吧。你这病再不好起来,孩子们就要倒下了。颙哥儿打外地回来,一日没歇;孙媳妇也带着身子,要是有闪失了,可没地方哭去!” 李氏点点头,高太君又陪着她说了会儿闲话,直到看着她用了药,才让她安置,自己拄着拐杖,回芍院了。 待她走了,李氏挣扎着坐起身子,叫人去请梧桐苑请儿子过来。 曹颙此时,正给初瑜揉小腿肚子。 这两日,许是侍病累着的缘故,她的小腿肚子老抽筋。 “母亲那边,还是我照看。你不能再病下了,那样家里就乱了套。”曹颙说道。 “心病还得心药医,婆婆那边,还得额驸小心劝解,总要婆婆想开了才行。”初瑜道。 曹颙揉了揉额头,道:“都是我不好,不该直接下猛药,当徐徐图之才对。” 夫妻两人正说这话,听到兰院的丫头过来请曹颙。 曹颙就站起身来,吩咐乐春接着给初瑜揉,又对初瑜道:“叫厨房熬些大骨头汤,你每顿饭用上一碗,这是治腿抽筋的民间小偏方。” 其实,这是补钙的方子。曹颙记得上辈子听说提过,缺钙的话,也容易腿抽筋。 初瑜自是信丈夫的,立时吩咐乐夏去厨房传话。 曹颙到兰院时,这边一片寂静。 李氏坐在炕上,倚着炕柜,看着炕桌上的几个檀木匣子发呆,不知想些什么。 曹颙瞅那几个匣子却觉得眼熟,那正是装慧妃“嫁妆”册子的匣子。 才半个时辰不见,李氏就有些不一样了,原本笼罩在她身上的哀伤淡化许多,她的神情也平和下来。 “母亲……”曹颙近前两步,从衣服架子上,拿下件氅衣给李氏披上:“眼看进九月,屋子里有些凉了。” “颙儿……我是李家的女儿,吃着李家的米长大,拿着李家的嫁妆出的门子……”李氏转过头来,看着曹颙道。 曹颙闻言,不知她何意,难道是高太君说什么了? 就听李氏接着说道:“老天爷待我不薄,我有个好娘亲,嫁了个好丈夫,还有个好儿子。也当惜福了。”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道:“再求旁的,就是贪心,老天爷都要眼红了。” 说话间,她转过头,视线又落在炕桌上的檀木匣子上:“这些东西虽贵重,却不是我应得之物。这些东西,只会提醒旁人,我不是李家女儿,而是什么劳什子金枝玉叶。这不是笑话么?遮遮掩掩的,不能认祖归宗的‘金枝玉叶’,不就是‘私生女’?这茶馆能添新谈资了。就连……就连没了的人,说不定也要挖出来说嘴……” 李氏声音不大,但是神情坚定,看来已经拿定了主意:“你同媳妇说,我不管外头人如何说,咱们府里不能四处传闲话,也不可传到老太太耳朵中。老太太眼看七十了,听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怕是受不住。” 曹颙点点头,心中千回百转,直接拒绝太后的“恩赏”,这是“大不敬”之罪,看来要帮母亲想个妥当的说辞。 说实在话,对于那些东西,他有些舍不得。金子还是次要的,那些古董字画却是可遇不可求。 旁的不说,单说仇英那几幅画,后世看拍卖会,都是千万起价。就是现下拿到市面上,也能值几万两银子。 值钱不值钱还是次要的,有副和田玉的围棋子,还有副象牙的象棋子,都是世面少见的珍品。 曹颙没事也爱下两盘消磨时间的,早先还打算跟母亲说说,将这两个拿出来,摆在书房里。 不过,东西再好,也比不上母亲的安危重要。 曹颙只想让母亲顺心如意,可不愿让母亲因这个添了心病,自然是乖乖地顺着母亲的意思。 至于康熙那边,因为晓得了这层亲戚,曹颙心中的畏惧倒是减了几分。 他不能认女归宗,本就对李氏存了愧疚,不会太为难李氏。 只是东西可以不要,这个“皇帝老爹”能不认么? 连内侍都派了来,也要追封慧妃,康熙即便不能册封女儿为公主,也想要在驾崩前父女相认吧? “母亲,按照规矩,我既到京,将这些东西送到母亲跟前,就要代母亲上谢恩折子了,这折子当怎么写?”曹颙稍加思量,问道。 李氏叹了口气,道:“就写我叩谢太后恩典,不胜感激。只是无功不受禄,实不敢拜领天恩。太后身边的人,我会好生奉养,这些东西,不是常人有福享的,还请皇上体恤……” 第九百二十三章 “贵客” 第九百二十三章“贵客” 李氏本是心病,决定了拒绝这次赏赐后,就慢慢地好了起来。不为旁的,实在是舍不得儿子媳妇受累。 她自己这一病,闹出的动静,不是一星半点儿。 曹佳氏姐妹,都过府探母。 李氏是又欣慰,又难过。欣慰的是,孩子们孝顺;难过的是,因自己的缘故,不知会有什么闲言碎语,到时候孩子们心中也不好过。 她却是不晓得,曹佳氏同曹颐两个都满头雾水。 她们毕竟是在宅门里,就算晓得些消息,也不过是李氏得了太后遗赠。 这本是好事儿,怎么好好的就病了? 而且李氏并不是喜怒不形于色之人,虽没有对女儿们说什么,但是曹佳氏与曹颐也瞧出她强颜欢笑。 她们待李氏用药安置后,就同初瑜回梧桐苑,想要问问详情。 曹颙已经在这里等着她们了,连李氏的身世,对外能含糊,但是他不想瞒着自家人。 听说李氏是慧妃所出,这位慧妃要是没有意外,近期还要追封为皇后,曹佳氏与曹颐都跟着皱眉。 “皇上是何意?既然慧妃能追封,为何不能名正言顺地认回母亲?赏赐再丰厚,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对于母亲的身世,许是之前听过的传闻太多,如今落到实处,曹佳氏倒是并不算诧异,只是满心为母亲不平。 “这挑明了关系,还不能相认,这不是更让人伤心?母亲就是为这个病的?”曹颐担心的,是李氏的病情。 曹颙长吁了口气,道“母亲已经做了决定,不受这份赏赐。” “啊?”曹颐已经诧异出声;“这是抗旨之罪……” 曹佳氏倒是镇定的多,看了曹颙一眼,道:“应该不怕,皇上既是对母亲心怀愧疚,就会担待一二。只是若这些真是慧妃娘娘留下的嫁妆,皇上也不会收回去,最后怕还是要落在母亲身上。” 这点,曹颙这两天也想明白了,不过他还是支持母亲“拒绝”。 这恩典重,曹颙这大半月一直忐忑,只是他没有开口的余地。如今,让李氏做足姿态也好,算是让那些观望此事的人明白,曹家没有贪心。 初瑜在旁,见他们姐弟三人都阴沉着脸,没有欢喜的模样,实是忍不住有些胡思乱想。换做旁人家,知道自己的皇帝的外孙,不是当欣喜么? 曹家虽说现在抬旗,但是到底是汉人,根基有限。直到初瑜进门,皇上又联系加恩,这才好些,但是同那些满洲权贵也无法相比。 曹佳氏因出身不高的缘故,早年也受了不少气。只是她肚子争气,连生了四个儿子,同平郡王夫妻感情也好,这福晋的位置的稳稳当当的。要不然,郡王府也不会一个侧福晋都没有。 也只有曹家的儿女能如此,对于权势金钱都不关注,以“孝”为首。 这会儿功夫,曹佳氏心中已经寻思通透,叹了口气,道“即便母亲不受这些,这该受的恩典也受了。早先我还寻思,皇上对咱们家恩太重些。即便祖母有抚圣的情分,这些也过了。现下才明白,我能指婚平郡王府,弟弟能娶初瑜,三妹夫能袭国公爵,看得不是祖母与父亲的情分,而是看在母亲的情分。” 说完这些,兄妹三个面面相觑。 曹颙也没指望康熙真将这些东西收回去,不过是寻个台阶,既顺了母亲的意,另外就是解决那十万两黄金。 这天下,没有绝对的秘密。 国穷而民富,这不是招灾么?十六阿哥使得那个法子,一时半会儿能瞒住人,但是瞒不住康熙。 曹颙还是盼着,将那十万两黄金退回去。 虽然黄金是好东西,看着也晃眼,但是说句实在话,曹家并不缺这个。 曹颙这些年的家底,要是算起来,也攒下百八十万两白银了。只是他不贪,晓得点到为止,要不然想国家发财的点子不容易,这小打小闹的,再倒动出两个老字号来,也不是难事。 如今看来,他们除了谢恩,还真没资格多说什么。 就算这其中有委屈,也只委屈了李氏一人。 想到这些,他们这三个自诩孝顺的,就有些不自在。 “早知如此,当初……”曹佳氏嘀咕出半句,剩下的却是说不出。 早知如此,又能如何?难道她能不嫁,曹颙能不娶,曹颐能拦着丈夫不承嗣? 想到这些,大家都觉得不是滋味儿,讪讪地说不出话。 最后还是曹佳氏下了定论,道:“咱们做儿女,还是可着太太的心意来吧。” 曹颙明白这个姐姐的意思,这是要照顾李氏的情绪,只当“流言”是“流言”。既是皇上含糊,他们弄那么清楚做什么。落到外人眼中,倒显得他们轻狂。 曹府的反应,还真是使得不少人诧异。 这些日子,皇上要追封慧妃为后的消息已经传回热河与京城。 热河行宫中,德妃与宜妃两个虽气得半死,但是谁都晓得慧妃是禁忌,不是她们能提的人物,只能强忍下,探听御前与京城的消息。 圣驾已经传旨礼部,筹备此事,要等圣驾回京后,就正式下旨追封。 王嫔则不知是喜是惊,对京城的李氏有些担忧,少不得以曹寅三周年的明年,打发人送礼回京,主要是探望李氏。 京城中,荣妃与惠妃两个,也有些坐不住。 她们两个,都是康熙最早的嫔妃,其中荣妃还是皇上大婚前就开始侍候的,对于“慧妃”也听说过。 别的不说,就说那位科尔沁贵女,养育在太皇太后宫,还差点成了太皇太后义女之事,她们隐约还记得。 当时,她们都以为那位身份贵重的科尔沁贵女,会被册封为贵妃,没想到却得到赐婚臣下的旨意。 这些日子,连皇后的日子都不好过,战战兢兢的。 不少人传言,皇帝亲政,容不下鳌拜,也容不下索尼同遏必隆。 皇后位置不稳,毕竟太皇太后与太后都是科尔沁贵女,她们想要再立个科尔沁的皇后也不算稀奇。 但是,又有人说,那位科尔沁贵女,早先是要许给老皇爷的。 虽说没有正式到老皇爷身边侍候,但是有半个庶母的名份,所以太皇太后不许皇上收用。 荣妃与惠妃当初不过是进御的庶妃,连贵人的封号都没有,对于这些册后封妃之事,只是当新闻听的。 后来,那位贵女到底没嫁了,却是在宫中病故。没有进御,就追封为妃号,也只有与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同宗的科尔沁贵女,才有这个体面。 就是这个,皇上还觉得委屈了那位,同皇后闹腾了一番。 没想到,隔了五十多年,皇上又旧事重提,这两位宫妃如何能不震惊。 “额娘,那位慧妃娘娘真是皇阿玛的青梅竹马?怎么这些年,都没听人提起过?”最先耐不住的,是固伦荣宪公主。 她已经收到三阿哥的书信,晓得御前发生的事儿,也晓得三阿哥的心思。 她虽同三阿哥一样,没打算拦着,但是心中却有些不舒坦。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皇父最疼爱的女儿,对于自己得封固伦公主,也暗暗有些得意。 在京城中,她公主府的体面,丝毫不比那些亲王府、郡王府差。 没想到,这突然之间,就要追封一个皇后,而且还有真正的嫡公主。 殿里没旁人,所有的人,都打发出去了。 饶是如此,荣妃仍是压低了音量,道:“慧妃刚病故那边,宫里也有人说嘴,单说太皇太后宫,就打死了十多个,皇后宫的宫女、内侍更是换了个干净。从那以后,这就成了宫中的禁忌。后来隔得年头久了,更是没人提了。现下看来,若是李氏真是慧妃所出,那当年的‘病故’是假,出宫是真。” 荣宪公主听了,总觉得其中有什么不对。 既是太皇太后、太后、皇上都护着的人,那就算皇后不容,怕也不敢轻易动手。除非,是那几位有人默许慧妃离宫,她才能出了这九门宫阙。 皇父之所以隔了五十多年都没有忘记,是因为那位慧妃娘娘弃宫而逃吧? 荣宪公主看着荣妃,心里替自己的母妃委屈。 自己的母妃,是最早在皇父身边侍候的,连折了四个阿哥,如今虽位列四妃,但是早已无宠,连这后宫大权,也都被德妃、宜妃把持。 贵妃称号,母妃就算想要,能要到手么? 荣宪公主只觉得心乱如麻,既是告诉自己要看开些,又忍不住想要为自己的母妃争一争。但是,真得能争得到么? 知子莫若母,她这一犹豫,荣妃就瞧出不对。 荣妃拉起女儿的手,道:“你平素不是不爱掺合这些么,如今怎么犯了执拗?皇上就是皇上,岂是我们能随意揣测的。额娘只盼着你同三阿哥都平平安安的,就心满意足了。皇上的恩典,给的就受,不给的就不要惦记。额娘胆小,你们莫要吓额娘。惠妃这些年是怎么熬的?若不是她怕自己没了,孙子们无人照应,早就过去了。额娘可过不了那样的日子,若是让额娘提心吊胆的,额娘这条老命也就差不多了。” 这一席话,听得荣宪公主心中唏嘘。 是啊,不可争。 要是弟弟真有那个福气,以长子身份登上储位,额娘也有册后之日;若是弟弟没那个福气,以亲王终了,额娘晋位,只会引得新皇忌惮…… 李氏哪里晓得,自己还没露面,就已经被固伦公主厌弃。 正如她不想打破自己平静的生活一样,旁人也不喜欢她“横空出世”。 公主虽没有继位权,但是正因为如此,公主的身份才更诸位皇子阿哥关注。拉拢了,就是助力,永远都不会成为敌人。 因此,曹寅“三周年”这天,曹府不告而来的贵客,就不是一个两个…… 第九百二十四章 求 第九百二十四章求 曹府,客厅。 气氛很诡异,弘曙坐在十三阿哥下首,有几分不自在。 “一、二、三、四、五……”弘曙不禁犯嘀咕,除了五阿哥与七阿哥没来,留守京城的几位皇子阿哥都来了。 十三阿哥同十七阿哥与姐夫往来交好,弘曙是晓得,却不知九阿哥、十阿哥、十二阿哥这三位何来? 不是他犯嘀咕,十三阿哥与十七阿哥对视一眼,却是有些苦笑。 他们两个,不过是看在曹颙面上,临时起义过来拜祭曹寅,谁会想到竟赶上这般热闹。 九阿哥只是斜着眼睛望向曹颙,怎么看都不顺眼,暗自冷哼一声。 自己的亲外甥?不过是曹家的奴才秧子,这就要抖起来了? 皇阿玛莫非老糊涂,就算有个私生女在外头,也不必大张旗鼓地宣扬,生怕旁人不晓得皇家丑事。 坐在九阿哥下首的是十阿哥,他耷拉个脸,脸色儿却是难看得紧,看模样不像是到人家造访的,倒像是专程讨债来的。 除了这四位,还有一位皇子阿哥,就是刚刚才进门的十二阿哥。 曹颙带着堂弟曹頫敬陪在末座,心中也迷糊。 这“烧三周年”本不算大事,通常都是自己人与近亲凑到一起,去坟前祭拜,或者是祠堂祭拜。 因这个缘故,曹颙也没想着张罗,只同曹頫两个早早出城,到曹寅墓前,摆了祭品,拜祭归来。 没想到,这一回到府上,就是满屋子“贵客”。 弘曙是曹颙的小舅子,曹家姻亲,过来走个过场情有可原;十三阿哥与十七阿哥两个,溜达过来,同曹颙见过面,也不算稀奇。但是九阿哥、十阿哥、十二阿哥这三位所为何来? 曹頫跟在堂兄,给各位皇子爷请安,心里也没底。只是他也晓得,没有他说话的余地,所以就老实退到堂兄下首作壁上观。 人一多,大家伙儿的话反而少了,厅上就有些冷场。 堂上众人中,除了曹家兄弟与弘曙,其他五人都是皇子,所以就按叙齿排坐。 九阿哥与十阿哥分别是左右第一把椅子,九阿哥下首是十二阿哥、十七阿哥,十阿哥下首是十三阿哥、弘曙,曹家兄弟末座相陪。 “没听说十二弟同曹颙有交情啊,十二弟是有事儿寻曹颙?”九阿哥端起茶来,用了一口,吃出是蓬莱仙毫,心里就有些泛酸,嘴上没话找话地随口问了一句。 这个问题,也是其他人所好奇的,一时间十二阿哥就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讪讪道:“呵呵……也没大事儿,不过是前些日子同十六弟同信,信中提到曹颙,我就过来转转……” 九阿哥见他畏畏缩缩的,心里瞧不上,但是也没想当众给他没脸。听他提及十六阿哥,倒是找到话头,同曹颙问了两句烟嘴儿、烟斗之事。 虽说这买卖让内务府占了,但是卷烟把持在九阿哥手中。 他看着曹颙,早先的厌恶倒是减了几分,寻思这小子要是乖乖听话,不知要省多少心。 这厅上气氛委实古怪,十三阿哥怕生出事端让曹颙难做,等九阿哥与曹颙谈完,就借口有事儿,同众人别过,带着十七阿哥离去。 见他们两个走了,十二阿哥也不多留,连之前寻的那个理由都不顾了,也同众人别过。 弘曙本想留下,问问姐夫大家因何而来,但是见九阿哥、十阿哥稳如泰山,没有离开的意思,只能提心吊胆地回去,寻七阿哥拿主意。 客厅只剩下曹家兄弟与九阿哥、十阿哥,这压抑却半点不减。原因无他,实在是十阿哥神情太阴沉了,望向曹家兄弟也跟射刀子似的。 这会儿功夫,曹颙心中已经打了十多个转儿,将自己近些年的所作所为想了个透,确实没有开罪十阿哥的地方。嗯,至于十一年前之事,隔得太久远,经手的人又少,当不至出披露。 想完这些,曹颙底气就足了。 见九阿哥有一搭没一搭地扯闲篇,曹颙也就一句一答地应着。 他不急,曹頫可是有些急了。他瞧出这位十爷来者不善,有些担心哥哥,心里不禁埋怨十三阿哥、十七阿哥不厚道。 要是晚点走,留点缓冲的余地也好。 他却是不知道,这十阿哥的性子,要是真寻曹颙的不是,哪里会消停这许久。十三阿哥与十七阿哥也晓得这点,才安心走的。 见九阿哥扯了半天闲篇,十阿哥有些坐不住了,板着脸对曹颙道:“曹颙,听说早年在皇阿玛跟前侍候过的方种公在你们府上,爷府上福晋有些不舒坦,你使人叫方种公来,随爷走一遭。” 见他终于讲明来意,曹頫暗暗松了口气,曹颙的心却是沉了下去。 十阿哥的原配福晋,前些年病故,如今这位继福晋,膝下无所出,同十阿哥的感情也是出了名的不好。十阿哥能为继福晋求医,才是蹊跷。 怕是为十阿哥的“隐疾”。 自打康熙五十年后,十阿哥府上再也没添过小阿哥。除了继福晋外,也再也没指秀女,早些年还没人说什么,时日长了就有人在背后支吾两句。 康熙五十年的时候,十阿哥还不到而立之年,到底是何缘故才子嗣不兴? 十四阿哥这十来年没添小阿哥、小格格是因当年伤了肾水的缘故,那十阿哥是什么缘故? 十阿哥倒是不在意子嗣,只是当了十来年“太监”,这滋味儿实在不少受。 偏生那个方种公盛名在外,曾在御前侍候过不说,就说让曹颙长女从眼盲治到目明,就能当得起“神医”之名。 十阿哥心中,早就蠢蠢欲动,只是因是“隐疾”,总怕露之痕迹,遮遮掩掩的,犹犹豫豫的,等拿下主意,说什么也要求医时,方种公已经携女离京。 十阿哥虽决心治病,也拉不下脸来,使人追出京城去,只能叹两声,再寻其他方子。 如今,总算是得了信,晓得那位“方神医”又来京了,就住在曹家,十阿哥就按捺不住,拉着九阿哥上门了。 别说是清朝,就是几百年后,这男人不举,也是“难言之隐”。 曹颙也是男人,自然是晓得那所谓男人的尊严是怎么回事儿。 方种公要是趟了这个浑水,怕是不能善了。 见曹颙踌躇不语,十阿哥已经站起身来,怒道:“怎么,爷巴巴来求,你还不应?这神医能去老十三府里,能去七哥府里,能给十七阿哥开方子,就不能去给爷……给爷的福晋开个方子?” 他本就满心恼怒,厚着面皮来的,岂容曹颙拒绝? 九阿哥冷眼旁观,丝毫没有拦着的意思,反而不阴不阳地说道:“十弟也太实在了,不拿自己当外人了不是?七哥是曹颙的岳父,十三弟与十七弟同曹颙也交好,咱们算那个牌位上的!” 十阿哥听了,脸色越发难看,死死地瞪着曹颙。 看那样子,要是曹颙拦得狠了,他就要动手。 见他横眉竖目的,曹颙只觉唏嘘。 当初给十阿哥下药之事,本就不是曹颙的主意。害人不举、断人子嗣,这本就太缺德了。 说起来,十阿哥除了性子骄横跋扈,并无太大劣迹。要不然,轮不到旁人,康熙也饶不了他。 从血缘上讲,这位是亲舅舅,曹颙心中有些古怪。 固然不亲近,但是也没有早年那般厌恶,愿意留一线余地。 但是,他不会为一时心软就害方种公入险境。因此,他开口说道:“十爷,方老确实在我府上。只是他上了年岁,从福建千里迢迢地过来,前几日又在岳父府上连着施了几日针累着了。连岳父那边,他都停了施针,怕是福晋那头,他有心无力。” 十阿哥听了,满脸通红,浑身发抖,眼看就要忍不住。 曹颙见他没有通融的余地,只有接着说道:“要是十爷能等,就容方老先休养两日。省得他精神不足,白跑一趟,不能为十爷分忧。” 十阿哥满肚子邪火,已经忍不住想要动手出气,听曹颙没将话说死,才哼哼着看了曹颙一眼,道:“那就后日,不能再晚了。爷倒是会打发马车来接,让他到爷府上住一断日子。” “十爷,不仅岳父那边等着方老再施针,家母今日犯了宿疾,也需要方老照看。您看……”曹颙带了几分为难道。 十阿哥眉头皱得死死的,但是他也不是不讲理之人,再说这里面还有七阿哥与李氏的面子。 所以,他心里恼是恼,仍痛快地应道:“行了,不用在啰嗦,爷晓得了,耽搁不了七哥与令堂那头。” 曹颙见他应了,就不再多说。虽与十阿哥接触不多,但是他晓得十阿哥傲气得很,不会轻易食言,对皇子间的手足情分也算顾念。 说完正事儿,十阿哥就待不住了,同九阿哥两个离开。 曹颙带着堂弟亲自送两位皇子出府,见他们骑马远去,两人才松了口气。 曹頫抹了把头上冷汗,长吁了口气,低声道:“瞧着十阿哥的架势,哪里是来求人的,简直是来抢人的。怕是大哥要是吐出一个‘不’字来,他就要撸袖子。虽说他那小身子骨,就算再有两个也不是大哥的对手,倒是一个皇子郡王,跑到咱们家挥胳膊,就要引得人侧目。” 十阿哥瘦,比早年郁郁寡欢的十三阿哥还瘦。 想到因当年京城疫病时的纠葛,魏黑盲了一目,曹颙心中生出那点不好意思就烟消云散。 不仅如此,他还有些不甘心。 要是魏白下药的不是十阿哥,而是九阿哥就好了。 就算当年彼此有过节,出面耍横的人是十阿哥,这背后指使的也是九阿哥。 曹颙挑了挑嘴角,暗骂自己两句。 自己有些糊涂了,真当大家都是亲戚了不成? 别说是从不往来的王爷贝子府,就是被旁人视为“一荣俱荣,一损具损”的李家,同曹家也不过是利益结合,所谓亲戚情分,不过是块遮羞布。 同为内务府包衣出身,家族地位不显,曹李两家因姻亲结盟,同守江南,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按照古人的宗族观念,要是族人中,有能靠得住的,也不比与外姓接援…… * 兰院,上房。 除了东府兆佳氏婆媳过来,曹家出阁的三姊妹与李氏的义女韩江氏都来了。 早上高太君也过来陪着女儿说了会儿话,后来见人多,她就回芍院去了。李氏晓得她不喜热闹,就由她去了,只是叫厨房多置办一桌席面,送到芍院。 虽说大家没有出城祭拜,但是李氏堂屋里摆着曹寅的牌位,从兆佳氏开始,大家都在牌位前敬了香。 曹佳氏身份尊贵,有她在,不仅小一辈媳妇拘谨,连兆佳氏说话也不敢肆意。 还好,王府离不开人,她祭拜完父亲,陪了母亲一会儿,不到午时就走了。 这下,兆佳氏才自在些,拉着李氏念叨起置办年货的事儿。 虽说现下才九月,但是想要山货的话,该使人出关了。 李氏笑着说道:“今年不用再使人专程过去,颙哥儿从热河回来时安排了那边别院的人。” “要是老二与老四能回来就好了,要不然那边府里实是冷清。”兆佳氏叹了口气,道。 李氏听了,笑眯眯望向初瑜。 要是再添个孙子就好了,多个小毛头,府里就要更热闹。 李氏怕折腾这半日累着她,就见她们小一辈的去梧桐苑说话。 大家跟着初瑜往梧桐苑说话了,这边只剩下李氏与兆佳氏老妯娌两个。 “嫂子,方才怎么影影绰绰地听说有几位皇子爷过府?”兆佳氏带着几分好奇,开口问道。 李氏心里直抽抽,挤出几分笑道:“许是路过吧,颙儿同十三爷、十七爷向来关系较好。” 兆佳氏听了,抱怨道:“十三爷都三十多了,开府十几年,什么时候能封爵,皇上不会是忘了他吧?,老爷子也不年轻了。” 早先身为旁观者,李氏只觉得皇帝心狠,十三阿哥处境堪称可怜。如今,晓得自己身世,李氏不由失神。 那位,并不是慈爱之人。 兆佳氏在旁,接着嘀咕道:“要是十三爷能去吏部多好,我们小五两年后也能分个好差事……” 第九百二十五章 追封 第九百二十五章追封 曹颙代母谢恩的折子,递上去大半月,也没有回信。 李氏虽心智果决,但是到底对帝王存了畏惧,怕因自己的缘故,给儿女们惹祸,所以她也没有催儿子快点想法子退东西。 反正她是拿定主意,不动那些财物一丝一毫。 就是对外,她也不再应酬,以礼佛为名,闭门不出。 外头的人能不搭理,但是府里还有个田公公在。 初瑜听了丈夫的吩咐,使人将府中西北角的一个小院子收拾出来,给田公公与那两个小太监安置。那两个小太监管田公公叫“爷爷”,是田公公的徒孙,一个叫小林子,一个叫小安子。 李氏不能理直气壮地将自己当成贵人,但是对皇家的抵触,并不减她对太后的敬爱。 说也奇怪,她同太后见过的次数,一个巴掌数得过来。因太后不会汉话的缘故,交流也甚是有限,可太后的慈爱却是毫不掩饰。 因这个缘故,李氏对田公公也十分客气。 听着田公公念叨太后生前的事儿,还有太后对科尔沁的想念,李氏也恍然。那位与太后同样出身于科尔沁的慧妃娘娘,如果从没离开宫廷,又会是什么模样? 外头虽有不少人盯着曹家,但是见李氏闭门不出,曹颙如常办差,时而久之,也就失去了兴趣。 毕竟,能探知李氏身份的都是权贵人家,这些人心里如何寻思,也不会宣之于口。 一般官宦人家,眼下最关注的就是选秀。 等到圣驾回京后,八旗选秀才能拉开帷幕。 曹家虽没女儿入选,但是因四姐、五儿年岁渐大,这次没赶上,三年后一个十五、一个十四正好候选。 就连曹颙,也要为选秀操心了,谁让他身上担着世管佐领的职。让他庆幸的,是他这佐旗人,是散户,除了曹家,主要姓氏还有四家,虽说都是满人,但是背景相对简单,没有同那几户显赫的满洲贵姓联系起来。 曹颙这个佐领,总领民政,手中有着每家每户的户籍。 有两户人家,是独女,按照规矩,独女可以报免选,但是要上报到佐领处,而后佐领还要禀告到统领处,确认核实。 还有两户人家,报得是父母孝期,这得登记在册,延后下次再选的。 还有一户人家,报得是病。曹颙就要与统领处的人一道,带着大夫去这户人家,为候选的秀女诊断。 林林总总的,正经折腾了半个月。 转眼,到了九月末,圣驾回京了。 每年十月初一,都要大朝会,今年也不例外。 圣驾还留在畅春园,曹颙就只能按照常例,凌晨起床,赶在丑正(凌晨两点),从西直门出城。 他的马车,外头看着平平,里面却是舒服得紧。加上从畅春园到西直门都是青石板铺成的官道,所以曹颙在马车里眯了一觉。 因为是大朝会,七品以上京官都来了。 曹颙看着怀表,掐着时间,就不着急下车,只在马车里养神。 今日大朝会,不过是个过场,颁布明年年历,遣官员祭陵什么的。曹颙心中寻思的,是自己当如何,用不用递牌子请见什么的。 寻思半响,他还是决定“以静制动”。 这会儿功夫,就听马车外小满的动静:“伊大人……” 曹颙睁开眼睛,就听车帘外有人道:“你家爷在马车里?” 是伊都立的动静,曹颙没等小满作答,就挑开帘子,要下马车。 这片是畅春园外空地,附近听了不少马车。伊都立摆摆手,不让他下车,自己躬身进了马车。 马车里宽敞,坐两个人倒是也不挤。 这还是伊都立随扈回京后,两人第一次见面。 伊都立压低音量,道:“孚若,自圣驾从热河回銮这一路上,御前可是热闹。原因,就是慧妃娘娘的谥号,礼部拟的是‘怀’与‘平’,皇上却是要从‘元’、‘正’中二择一。” 这谥号,自古分美谥、平谥、恶谥。 康熙前三任皇后,谥号分别为“孝诚皇后”、“孝昭皇后”、“孝懿皇后”,都是美谥。 这慧妃生前没有进御,追封为后,已经是帝王肆意。 看来,礼部几位堂官,还算爱惜名声,做不出媚主之事,这谥号拟得都是平谥,还算公正。 康熙拟得则是过了,这“元”、“正”谥给大臣还好,谥后妃的,却是含嫡正之意。 就算慧妃追封为后,名位也要列于其他三位后,如何能担当起这个“元”,或者“正”字。 “吵出结果没有?”曹颙闻言,皱眉问道。 对于康熙的追封闹剧,他从最初的怜悯,眼下已经有些厌恶。若是康熙真纲常独断,将慧妃追封为“孝元皇后”、“孝正皇后”,那其他三位皇后的外家会做如何想。 就算赫舍里氏现下衰落,这佟家与钮祜禄氏不能说权倾朝野,也是京城数一数二的人家。 曹颙本就是最厌烦麻烦之人,自己避之不及,要生生被康熙牵连,能痛快才怪。 “听说两位大学士跪谏多日,才使得皇上没有下旨。不过,如今圣驾已经到京,这谥号到底为何,也当差不多定下吧。”伊都立小声回道。 自打曹颙带着五百护军离开圣驾驻地,这各种传言就在驻地流传开来。 伊都立的心中,早就跟小猫抓似的,充满好奇。他有心寻曹颙问一句,但是这里头又牵扯李氏,到底不恭敬,就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这会儿功夫,东方破晓,天色渐白。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曹颙就同伊都立一起下了马车,随着文武百官,一道进了园子,在二宫门外,等着康熙临朝。 少一时,宗室王爷、贝勒也列队,十六阿哥正在其中。 曹颙有心问他几句,但是人多眼杂也不便宜,只好挨到大朝会后,才叫了十六阿哥,去僻静处说话。 “皇阿玛是有些过了,就算再缅怀慧妃娘娘,那两个字是能随意用的?孚若放心,几位大学士同礼部堂官在前拦着,皇阿玛总会明白过味儿来。要是真任由皇阿玛拟了这两个字,那几位大学士就要被世人嘲为弄臣了。”十六阿哥倒是不担心,对曹颙道:“开始听皇阿玛提出那两个字儿时,我也跟着心慌,不过路上这七、八天,皇阿玛就算冲动,也当平复了。” 听十六阿哥这般说,曹颙才算安心。 活着的时候不珍惜,这死后哀荣,又当什么用?不过是求自己心安,倒要惹旁人的清净。 “三爷、四爷那边怎么说?”曹颙问道。 “什么也没说,就算三哥执掌礼部,身为人子,也没有说话的余地。不过,瞧着皇阿玛的意思,倒是因礼部拟了两个平谥的字儿迁怒于他,发作了一番。四哥那边,脸色儿就不好,他同孝懿母后母子情深,怕是不愿慧妃娘娘的谥号强过孝懿母后。”十六阿哥回道。 曹颙听了,不由不抚额。 这康熙想一出是一出,这叫旁人如何是好? 其实,十六阿哥却是想差了。 四阿哥因这谥号之事,心情确实不好,却不是为自己的养母报不平。他是少数得知当年那段宫廷秘辛的人,自是晓得博尔济吉特氏玉荫的真正身份。 同玉荫的尊贵比起来,给什么谥号都能说得过去。 但是,这“尊贵”是不能宣之于口的。虽说时隔五十余年,当年的知情人不是被灭口,就已经老死了,但是总有蛛丝马迹留下。皇父这般大张旗鼓的话,少不得要引得有心人侧目。 有个李氏在,要是顺着曹家、李家追根溯源,就能看到冰山一角。要是再去彻查科尔沁王府三代,真相就依稀朦胧。 要是真相被世人探知,那这有悖伦理之事,还不知怎么文人攻歼。 当年因太后“下嫁”,杀了不少文人,禁了多少本书。四阿哥不想皇父颜面受损,心中一直踌躇,要是皇父一意孤行,自己是不是“忠言逆耳”。 就是四阿哥的踌躇中,曹颙焦躁中,十月初三,慧妃的谥号终于下来,自此康熙朝就有了第四位皇后——“孝齐皇后”。 康熙圣驾从畅春园回宫,亲至太庙宣告天地。 皇后母家,也得以赏赐。 一场闹剧,终于落幕。 曹颙想着后世史书上,并没有这位皇后的记载,不知是不是四阿哥使人删除这段历史。 按照规矩,康熙朝的历史,要等到康熙驾崩后,四阿哥上台后,才整理修订存档。所以,所谓的历史都不能尽信。 他却是不知道,四阿哥心中正想着此事。 姑侄逆伦,实是了不得的丑闻,只要想起就叫人心中不舒坦。 虽说在塞外这几个月,四阿哥奉命出面招待了不少蒙古王爷,但是三阿哥也是如此,所以四阿哥心中还是拿不准。 他觉得皇父好像是选定了自己,又像是要在他同三阿哥之中二选一。 要是说起出身,三阿哥占了个“长”字;四阿哥养育中宫,占了“贵”字,两人不管立谁,都名正言顺。 这样一想,四阿哥就有些慌。 这个时候,四阿哥府却是迎来一件大喜事,侧福晋年氏平安生下一个小阿哥。 虽说是襁褓中的婴儿,但是仍有不少人侧目。 四阿哥府的三阿哥虽说已经十八,但是四阿哥并没有立世子之意。年氏父兄显贵,这个小阿哥说不定就是雍亲王府的继承人…… 第九百二十六章 胁迫 第九百二十六章胁迫 乾清宫,东暖阁。 曹颙跪在地上,只觉得热气腾腾,额头上瞬间渗出薄汗。 圣驾在皇宫时,就在这里召见臣子。曹颙当年进京后,第一次陛见也是在这里。 “起吧!”康熙的声音年老而无奈。 对于今天的召见,曹颙并不意外。从追封皇后的旨意明发天下,他就等着康熙的传召了。 想要私下认女儿也好,还是那十万两金子的处置也好,总要有个决断。 曹颙却是误会康熙了,这位年老的帝王,只是单纯地想要给心爱的女人一个名分,使得死后能名正言顺地合葬,也想要弥补自己的女儿。 当年,任由女儿流落在外,是因为他心中有恨,也因为顾及到太皇太后。 种种原因,使得这件事成为帝王心中不可触摸的隐痛,他不敢去触。直到年迈,直到太后捅破这层窗户纸,他才真正能去惦记这个他最心爱的女人留下的女儿。 “那些东西,是太皇太后早年为孝齐皇后准备的。孝齐皇后不在了,理当归于你母。早些年……早些年朕不知当如何面对你母,原是打算等朕百年后交代嗣皇处理此事……如今……”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如今,朕方知朕错了……” 虽说后面的话含糊,但是前面的意思却是分明,那些金子与财物确确实实归到李氏手中,康熙没有再收回的意思。 康熙像是疲倦至极,说了这段话,就开始闭目凝神。 直到过了半晌,他才幽幽地叹了口气,道:“这几日密嫔身子不舒坦,叫你母亲递牌子进宫吧。” 曹颙听了,只有领了谕旨。 随后,康熙就摆摆手,道:“跪安吧!” 曹颙退了出去,长吁了口气。这是要借着王嫔的名义见人,母亲那边,即便心有不满,又能如何。 在帝王面前,所有人都要匍匐在地,被帝王的喜怒主导。 所谓的“至爱”,或许不过是帝王心中模糊的梦。说白了,还是“求不得”的缘故。 若是慧妃娘娘在世,还在后宫之中,处境也不过同惠荣二妃一样,年老珠黄,看着丈夫不断地宠爱年轻的妃嫔罢了。 曹颙正沉思,暖阁们外的魏珠已经上前,低声道:“曹爷……” 曹颙见他眉头紧蹙,像是有话要说的模样,就开口道:“魏总管今儿见到十六爷没有?我正寻十六爷,不知他今儿去衙门当差,还是在阿哥所?” “回曹伯爷的话,奴婢也不知。乾清宫的水果要换缸,奴婢也正要寻十六爷,要是曹大人也往内务府本衙去,倒是能同路。”魏黑挤出几分笑,道。 “啊,如此来说,正好顺利,大总管请。”曹颙侧开一步,伸出胳膊道。 “伯爷客气了,伯爷请。”魏珠还是没有托大,少曹颙半步而行。 他早已从乾清宫副总管转正,如今算是后宫内侍第一人。就是皇孙们见了,都要称呼他一声“谙达”。 曹颙见他待自己客气,也不敢再皇宫里惹眼,还是退后一步,与魏珠并肩而行。 魏珠见状,眼神越发黯淡,隐隐地露出几分绝望来。 出了乾清门,眼前侍卫内侍少了,两人走在长长地甬道上,往内务府衙门本堂去。 “曹爷,奴婢怕是要枉死了……”魏珠压低了音量,说道:“早年还存着侥幸的念头,如今被爷们抬举到这个份上,想要不死也难。” 曹颙听他不像是无的放矢,跟着低声道:“公公遇了为难事儿?” 不是他自找麻烦,而是魏珠巴巴地说这些,定是有所求。 曹颙本心,也愿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魏珠一把。 认识十多年,魏珠从乾清宫跑腿小太监成为御前第一人;曹颙也从三等侍卫,成了二等伯,和硕额驸。 在外人眼中,他们两个都算发迹了,只有他们自己晓得其中的步步惊心。额 难得的是,魏珠这十多年,对曹颙始终保持善意,也多多少少过帮过他几次。曹颙是吃软不吃硬的人,却不耐烦亏欠人情,对魏珠自然也不一般。 只是因身份所限,不能摆在人前,两人都保持了一种默契。 “有人占了我家,使人传话,将我家小三的小辫递给我。”魏珠的声音,带着了几分不安。 他口中的小三,就是他收养的第三个嗣子。 早年前,康熙赐了他宫外的宅子。他就托人从老家亲戚中挑了两个男孩,收为嗣子,想要给自己养老送终。 想法虽好,但是京城可不是太平地界。他又是内侍身份,皇帝身边离不了的人,有时候几个月也不能出宫一次。 他身份又惹眼,家中这两个半大少年,少不得有人勾搭。 十几岁的年纪,不仅吃喝嫖赌都沾,对这个内侍养父还颇为微词。 魏珠心气高,哪里受得了小崽子的气,使人打了一顿,撵回老家去了。 他长了记性,只当不是自己带大的不亲,所以再挑的嗣子,就是刚满周岁的婴孩。 如今两三年过去,这个“小三”应该也三、四岁,牙牙学语的年纪。 京城权贵人家,谁都晓这个“小三”是魏总管的眼珠子、心尖子。 以上,只是大众所知的说辞。 实际上,被撵回去的两个少年中,才有个是魏珠亡兄幼子,他最为看重的亲侄子。 驱子再收子的主意,还是曹颙给他出的。 实在是,外头盯着魏珠的人太多,那两个少年少不得受了人算计。 魏珠在宫里多年,焉能看不出那些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已经是后悔不跌。将侄子带到京城,陷入这谭污水,怕是惹祸上身。 只是孩子们已经在人前露面,就算是送回老家,有心人想要利用也轻而易举。 当他请曹颙暗中照顾侄子们时,跟曹颙提过隐忧,曹颙就给了他出了这混淆旁人视线的法子。 这样一来,不仅淡化魏珠前两个嗣子的影响,还能避开众人的不怀好意。毕竟,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大家就算想要利用,也无处着手。 如今,太平了几年,终生事端。 因为魏珠出宫的机会少,所以对宅邸平安格外重视。他使人到沧州,以高价买了几十个壮丁做护院,护卫向来森严。 没想到,没听到任何来报,这宅邸就已经被旁人掌控在手。 曹颙听了,真是心里一激灵。 魏珠就是御前侍候的,要是劫持“小三”那人,提出什么过分要求,魏珠就算照做了,怕也难逃一死。 “对方求什么?”曹颙问道。 “要皇上近期的方子。”魏珠低声道。 说到这里,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中的骇色。 这窥视皇子方子的,不用想,也是惦记的那几位,只是不知是哪个。 曹颙稍加思量,道:“怕是在试探公公。若是真是那几位,想要皇上的方子,从太医院更便宜些。” 若是试探成功,抓住魏珠的痛脚,接下去就不知是什么要求。 “我也想到此处,正在惶恐,不知当如何是好。”魏珠皱眉道。 那所谓的“爱子”,不过是族亲处抱来的孩子,这几年他见过的次数,不足十次,又哪里有什么骨肉之情,自然威胁不到他。 他只是因敌人隐藏在暗处,怕打草惊蛇,祸及己身,才心慌意乱。 “有皇上在,还是请皇上做主的好。”曹颙低声道:“不管怎样,忠心总是没错。” “若是得罪的,是以后的……”魏珠露出几分难色。 “守着一个‘忠’字,错也是对。失了这个字儿,怕是要万劫不复。”曹颙说道。 在魏珠这个位置,多少人盯着,要是有半点差池,等着拉他下来的人不是一个两个。 魏珠,压根就没有旁的选择。 魏珠心里也晓得这个,只是多少有些不甘罢了。 听曹颙开解这两句,他倒是踏实下来。 想着襁褓中从老家抱过来的嗣子,想着自己每次抱那孩子,都要瞅几眼那孩子的“小辣椒”,魏珠平添了几分惆怅。 这会儿功夫,已经走到内务府衙门。 今日正有贡品入库,十六阿哥手上拿着司官们送来的账册,正在拟定分配适宜。 见魏珠与曹颙结伴来,他倒是有些奇怪。 魏珠不过是寻由子同曹颙单独说话,同十六阿哥说了果子换缸之事就回乾清宫去了。 十六阿哥扫了曹颙一眼,见他穿着补服,道:“才从御前下来?” 曹颙点点头,道:“方才皇上口谕,说姨母身子不舒坦,让我家老太太递折子进宫。” 十六阿哥听了,自然心里通透,道:“怪不得昨儿瞧着额娘没精神,原来是‘不舒坦’,那我一会儿去给额娘请安。” 衙门中,隔墙有耳,不是说话的地界,曹颙也就没有多说,出宫去了。 十六阿哥看着贡品单子,在给宗亲的分派中,将伯爵府也添在下首。 次日,德妃、宜妃就得了消息,晓得王嫔娘娘外感风邪,卧病在床。 随着帝王的老迈,后宫的嫔妃也都步入了老年,请脉吃药都是寻常事,所以除了十五福晋、十六福晋到王嫔前侍疾外,也没太惹人关注。 不想,三日后,王嫔的表姐伯爵府太夫人李氏递了折子,想要请旨意进宫请安。 德妃、宜妃虽执掌宫务,但是皇后印信,却在后宫最高品级的贵妃手中。 后宫公务,都是有她们两个先加盖小印,再有贵妃宫盖凤印。 这外命妇入宫都有规矩,并不算难事,只是李氏身份特殊,又是在刚追封了“孝齐皇后”不久后,就格外引人关注…… 第九百二十七章 “争见”(上) 第九百二十七章“争见”(上) 何为“死士”,为主人悍不畏死,可称死士。 自春秋战国开始,豪门大户,养士成风。从满清入关开始,因有关外遗风,八旗都是皇帝的奴才,哪里还有什么“士”? 就算权贵府中养着壮丁,也不过是豪奴。 然而,就在内城一个小胡同的宅子里,就出现了“死士”。 隆科多站在院子里,看着被人拖过来的几十具具尸首,面色阴沉地怕人。 这几具尸体后,还摆放着几具尸体,两个穿着锦衣的少妇,一个三、四岁的孩童,还有几个丫鬟、仆从打扮的。 没有一个活口,而且都是在他们闯进大门前杀戮的。 血色鲜红,院子里是浓浓的腥气。 隆科多领兵多年,也带了几分彪悍之气。看着这些尸首,也不过是挑挑眉。 从穿衣打扮上,也能看出这些人的不同。 那两个少妇应是魏珠的两房小妾,孩子就是魏珠的嗣子。 魏珠宫外这处外宅,被屠戮殆尽。 除了这些被屠戮的,还有些青衣家奴装扮,身上无伤的,七窍流血而死。 隆科多看着眼前的一切,眯了眯眼,心中却是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 魏珠虽不过是无根贱奴,但是却是御前当差的。 这外头的算计都到御前了,皇上如何会忍? “去叫衙门中最好的仵作过来。”隆科多对身后随侍吩咐一句,而后又指了指那三尺孩童的尸首,叫人将其妥善安置,这可是魏总管的心尖子…… * 这边的杀戮,丝毫影响不到曹颙。他还不晓得,自己给魏珠的小建议,就轻易断送了几十条性命。 不过,若说将这些人的死亡归罪于曹颙身上,又不公平。因为这行阴谋的不是他,动手的不是他,最后露面围了宅子的也不是他。 “巳时了……”曹颙站在窗前,看着手中的怀表,低声自语道。 “大人!卑职求见。”门外,是文书蒋坚的声音。 “进!”曹颙收了怀表,转过身来。 蒋坚拿着文书,递到曹颙面前,道:“大人,吏部那边,已经办好了。山东范县知县,明日在户部钱庄兑了银子,就能挪卷宗。” 曹颙点点头,这说的是为郑燮补缺之事。 早在热河时,曹颙就想着为郑燮补缺。 郑燮虽是才子,但是就其私德来说,实不好为人师。曹颙虽有爱才之心,但是也不会不顾孩子们的名声。 从听到曹元来报,说郑燮与书童有染后,曹颙就晓得,这人不能再留了。 但是好聚好散,瑕不掩瑜,没得因这个就断了彼此的交情。 曹颙相信,以郑燮的才华,总有名扬天下之日。正征得郑燮同意后,曹颙就人在衙门给其捐了官身。 今年是会试之年,没有选进翰林院的新进士,经过数月学习后,相继补官,所以这七品实缺,倒是难弄。 曹颙想着以郑燮的文人心性,最好补个辅官,不过想着自己的长随赵同补的就是知县,要是让郑燮补个从七品、八品,倒是显得怠慢。 在权贵阶层面前,这八股取士也是笑话。寒窗苦读几十年,好不容易中个进士,若是寒门,无人提点,还真不如高门大户的家奴外放后仕途亨通。 曹颙却是不知道,郑燮是蹉跎半辈子,怀才不遇,生计窘迫,才养成怪诞不堪的性子。他这一插手,一成全,鼎鼎大名的扬州八怪就少了一人。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看曹颙面带忧色,蒋坚晓得他是担心今日入宫的李氏。只是,这些事不是他一个幕僚能说得上话的,他就退了出去。 曹颙看着蒋坚的背影,但是真心钦佩他的豁达。同为读书人,蒋坚却没有功利之心。 不仅如此,三十多岁的男人茹素、禁欲,比和尚还像和尚。 想到这个,他又想起智然来。 父亲晓得智然的身世后,会是什么心情面对这个儿子?今日召见李氏的康熙,又是什么心情? * 康熙的心情有些乱,虽说他故作寻常,但是魏珠侍立在旁,还是看出来。 坐在小凳子,拿着御笔,代康熙珠朱批的张廷玉也瞧出来了。今日康熙老爱跑神,刚批完的折子就忘,开口又问张廷玉。 没过半盏差的功夫,就见康熙询问什么时辰。 张廷玉不明所以,只晓得后宫正在大选。不过,以皇上的年纪,当不至再册新嫔妃。 魏珠却是通透,晓得今儿是曹家李氏夫人进宫“请安”的日子。 少一时,康熙将折子都看得差不多了,摆摆手叫张廷玉跪安。 康熙从炕上起身,眯着眼睛,又望向炕桌上的八宝座钟。 已经是巳初二刻(上午九点半),康熙沉默半晌,道:“摆驾!” 外头,早有辇车候着,康熙升辇,往王嫔所在长春宫行进。 * 王嫔虽不是妃位,但是受宠多年,早在正式册嫔前,就住在的长春宫。只是早先规矩所致,没有资格住在正殿,就住在后殿;册嫔后,移到正殿。 除了她之外,这前后配殿还安置着两个贵人,两个答应。 王嫔的日子,过得倒是滋润。三十年多年圣宠不断,这几日更因“生病”的缘故,得了不少赏赐。 虽说她出身低,又因汉人的身份不能跃居高位,但是就凭着这几十年不断的圣宠,使得执掌后宫的德宜二妃,也对她有所顾忌。 还好她性子糯,为人恭顺谦卑,并不参合宫里的是非,这些年也算养尊处优。 今日,她坐在炕边,拉着李氏的手,眼角泪珠闪现。 无它,这表姊妹两个正说起早年的李家故事,都有些唏嘘感怀。 对于这新露出的“母女”关系,她们虽心知肚明,但是只有尴尬的,丝毫察觉不出欢喜。只到提起少年往事,才将这尴尬抹去。 李氏看着王嫔,心中是酸涩的,这个人是同她一起长大的表妹,是她最为交好的闺中密友。 进京这些年,虽说进宫的次数有限,但是两人关系却是越发紧密。如今,这叫什么事儿? 王嫔想得更多,李氏虽不算十分美貌,但是端庄大方,少女时温柔可亲。 王嫔是康熙二十八年到御前的,不是选秀进宫,而是在圣驾南巡时,被表兄送到御前。那个时候,李氏已经出嫁。 三十年,际遇不同。 在早年孤独无依时,王嫔也曾想过,若是进宫的是表姐,嫁入织造府为继室的是自己又如何。 却不知,这人的际遇,早在投胎之时就分了三六九等。 她的心中,尴尬散去,竟生出几分古怪。 虽说都是寄居李府,都是孤儿寡母,但是李氏是李家侄女,高太君同文太君关系又好,各项待遇同李家女儿同例;王嫔是李家老姨奶奶王氏的侄孙,如何能受文太君待见? 早年,都是她做李氏的小跟班,收李氏的照拂;如今李氏见她,却需要叩拜,往后不仅分尊卑,还要分长幼。 仿佛看出李氏的难过,王嫔低声道:“皇上是看重你的,想想颙哥儿他们吧。” 旁的话,她也劝不出口,只是心里松了口气。管她什么辈分,这都是同她相伴数年的好姐妹,对她有照拂的姐妹。自己想太多,反而没意思。 只是不知,十六阿哥同曹颙投缘,是不是骨肉相连的缘故。 李氏点了点头,木木地道:“晓得了,都是皇上恩典。” 她向来胆子不够大,即便觉得愤怒,即便对那些金银珠宝等物不觉得稀罕,也没勇气去承受天子之怒。 在让儿子谢恩的折子中,她能回绝那些东西,但要真到了御前,她不知自己是否有胆子。 她的脑中,都是见驾的镜头。 因为江宁织造府才多次迎接圣驾,她这个女主人,也曾服侍婆婆到御前磕头;后来在京中,她也曾在太后宫见过康熙。 但是因为见驾的时候,不许直视龙颜,所以康熙对她来说,就是闪亮的龙袍。 少一时,外头隐隐传来响鞭开道的声音。 王嫔站起起身,轻声道:“圣驾到了。” 李氏身子已哆嗦,一时之间,竟不知是悲是愤。 这会儿功夫,圣驾已经到了长春宫。 门口的太监宫女,见到帝王辇车,都跪倒在地,匍匐不敢仰视。 “皇上驾到!”随着魏珠扬起的公鸭嗓,康熙下了辇车,只觉得自己的脚步有些不稳。 他面上平静无波,心里却是无限悲凉。 还以为生前,不会揭开此事,破坏她平静生活;终是不放心,终是忍不住。 王嫔没有带着李氏出来恭迎,毕竟她眼下是“病人”,圣驾又突然而至,没来得及出屋子也情有可原。 康熙只带了魏珠进殿,王嫔带着李氏跪迎。 康熙的视线,落在李氏头上。 对于这个女儿,他有慈、有爱,早年更多的确是恨。若不是为了保她,玉荫怎么会一命呜呼。 或许是因为当年少年轻狂,还不能理解“生死离别”。使王兄选了王府接生婆子,却忘了嘱咐一句,未及时保大人。 那王府嬷嬷,只当玉荫肚子里是自己王爷的孩子,金贵着呢,怎么会以大人为主。 除了迁怒的恨,更多的是会悔。 过去五十年,他却仍能记得第一次见到姑姑的情形。 追封个皇后之名,不过是为了安抚自己个儿。自己,到底是失言了。 第九百二十八章 争见(下) 第九百二十八章争见(下) 骨肉相认,通常是什么情景? 若是李氏十岁,或许是怯生生地问一句“您真是我爹吗”;二十岁,会带着恼怒与悲愤,质问一句当年为何对自己不闻不问。 现下,她已经年过半百,儿孙满堂。即便最初有震惊与委屈,这一个多月的功夫,心情也渐渐平复。 竟是,相对无言。 除了最初王嫔与李氏跪迎,康熙开口命二人起身,就再也没说一句话。 他说不出,他想问一问李氏相求什么,可有什么心愿,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一场相会是枯燥无味的,年迈的帝王,半百的老妇,若是抱头的痛哭,才是怪诞的吧。 王嫔低眉顺眼地坐在凳子上,已经是如坐针毡。 她以为圣驾到后,自己会退出,但是却见证了这场“父女相会”。 “抬起头来。”隔了半晌,就听康熙幽幽道:“叫朕看看你。” 虽说他没有点名,但是李氏也晓得说的是自己。 她的心微微颤抖,还是慢慢地抬起头,望向几步外坐着的老人。 无法掩饰的老迈,让她心中一颤,竟然莫名生出些许酸涩。 康熙也望着她,像是试图在她的脸上寻找爱人的影子。 越是濒临死亡,少年时的种种就越发清晰。 他回顾自己这一生,才发现自己沉浸在帝王的荣耀中,淡忘了许多。直到帝王的无上权势,也不能阻拦渐进的死亡,他才发现,自己缺失许多。 他想要开口解释,告之李氏她是金枝玉叶,尊贵的公主。也想说之所以养在民间,不是他这个皇阿玛无情,而是遵从她母亲的心愿。 最终,康熙什么也没说,李氏什么也没说,大半个时辰的功夫,这屋子里就是一片静寂。 看着帝王坐着辇车远处,李氏只觉得眼睛酸涩难挡。 王嫔在旁,幽幽地叹了口气,伸手握着李氏的手,道:“想开些,你是有福之人,且想好的。” 李氏转过头来,看着王嫔,缓缓地点了点头…… 李氏没有在宫里久留,康熙离开后,她就要告辞离去。 王嫔到底不放心,使小阿哥去寻了十六阿哥来,想要叫十六阿哥送李氏出宫。刚好十六阿哥也正好往这边来,与小太监捧了个正着。 因此,就由十六阿哥送李氏往神武门去。曹家的马车,就候在神武门外。 路上途过储秀宫,就见有一队秀女要进储秀宫。领队的内侍,认出十六阿哥,侧身让路,给十六阿哥请安。 那些待选秀女,面庞都带了几分稚嫩,倒是低眉顺眼的,倒是看不出哪个特别出挑。 十六阿哥扫了一眼,只觉得麻烦,大踏步引着李氏离开。 李氏倒是好奇,多看了秀女们一眼。因为都低着头,穿着一样的衣服,倒是看不出什么。 当年,颜儿也是这样入宫吧?再过三年,东府的两个侄女也要这般进宫遴选。 想着这些,方才父女相见无语的悲凉,竟不知不觉淡了。 明年孙儿们就要送官学,听说家中夫子要补官,不知新先生秉性如何。长生的耳朵,去年生了一次冻疮,今年冬天别在犯了…… 民间老话,“老儿子,大孙子,老两口的命根子”,真如王嫔所说,她是有福之人。守着两个命根子不说,年长的儿女,也没有不孝顺的…… 脸上挤出几分笑意,低头那刻,却是泪落满襟…… 神武门外,穿着补服的曹颙,站在自己马车前,正同曹元低语。 今日李氏进宫,是由大总管曹元带人护送过来的。初瑜原要随婆婆来,被李氏留下。 看到李氏出来,曹颙、曹元都迎上前去。 十六阿哥同曹颙常见的,倒也没什么话说,看着李氏上了马车,就同曹颙别过。 曹颙的侍卫腰牌,早在离职守孝时,就交回侍卫处。因此,他想要回户部衙门,就要绕远。 不过,他担心母亲,没心思去衙门,早已同衙门那边安排妥当,直接回府。 马车直接赶到二门外,曹颙亲自扶着李氏下马车。 看到自己熟悉的垂花门,李氏吐出一口浊气,紧绷的精神,才总算是放松下来。 “母亲……”见她素素淡淡的,曹颙怕她心中难过,低声唤道。 李氏仰起头,拍了拍儿子的胳膊,道:“无事。” 这会儿功夫,初瑜也得了消息,带着两个丫头快步往二门来。 李氏已见了二门,见媳妇匆忙,忙道:“慢行,别惊了肚里的孩子。” 初瑜顺从地放缓脚步,道:“一直等着二门的消息,竟是睡过去了。” 李氏已经近前,扶了媳妇的胳膊,道:“已经显怀,正是渴睡的时候,巴巴地出来做甚?”说话间,视线落在她的肚子上,满脸慈爱。 初瑜与曹颙对视一眼,对于李氏这般平静的反应觉得诧异。 回到兰院,初瑜就避了下去,将屋子留给她们母子说话。 “母亲,在宫里……”曹颙开口问道。 李氏抬起头,道:“见着皇上了……皇上瞅着比前些年看着显老……”说到这里,顿了顿道:“我原以为他会问我求什么恩典,我都寻思好了。他要问,咱们就将科尔沁那些东西,还有太后当年赐下的如意交回去,省得留在手中惹祸……到老他什么也没说……我便也没多嘴……” 说完这些,她竟没怎么难过,反而担心起儿子来,道:“这些金子,搁家里太平么?会不会生出是非?” “当初十六阿哥放出话,将金子说成了五千两,剩下的都是银子。只是金银重量大小不同,若是有心人探查,怕是也瞒不过去。不过没什么,这是太后名正言顺赐下来的,母亲就安心收着吧。只是太后娘家那两座亲王府,咱们当预备些礼过去。他们在京城也建有王府,倒是的不用送到关外。”曹颙想了想说道:“再有就是太后那边,再有一个多月,就到太后祭日,母亲拿出几百两金子,舍给寺里,为太后祈福也好。其他的财物,暂且就不动为好,左右咱们家也不缺这个。” 李氏听儿子安排的妥当,自是点头道好。 她从外头回来,还没更衣梳洗,曹颙就没有久坐,回梧桐苑了。 初瑜本还提心吊胆,听曹颙说了,才算安下心来。 曹颙还要去前院寻郑燮,就换了补服,穿着半旧的家常衣服,往前院书斋来。 书斋中,郑燮正教授孩子们画技。 早先钱陈群在曹府时,最喜欢的弟子是妞妞;如今郑燮在曹府就馆,最得意的学生是双生子中的弟弟左成。 原因无他,只因左成在画画上颇为天分,入了郑燮的眼。 从这也能看出,这两位确实自有儒家风骨。不会因坐席曹府,就巴结天佑、恒生这几个曹姓弟子,轻慢他人。 曹颙站在门口,看着屋子里俯身作画的小萝卜头。 自打长生来上过一段学后,东府的天护也开始启蒙。 按照曹颙的本意,并不想将自己的孩子分出三六九等来,想让他们安安稳稳的长大。 不过,却是事与愿违。 就拿八旗官学来说,只有爵位或者世袭爵位的八旗子弟才能入学,要文官五品、武官三品以上子弟才能入学。 那边收学生的限制,十岁到十八岁。每年每旗只收四十到六十人,这其中满旗、蒙旗、包衣都有定数,竞争可谓激烈。 曹頫当年就勉强入学,不过是因为曹家正风光,那一辈又只有他一个入八旗官学。 等到孙礼入学,则是占了包衣旗的光。就像他的庶弟孙初,就没有资格进八旗官学,就在八旗官学附近外的一处私学就读。 曹颙本想明年将天佑他们都送到官学,让他们也能接触些同龄的伙伴朋友,省得养在宅门中不刚强。但是,这入学却成了一道坎。 天佑有爵位,又是伯爵府嫡长子,身份是够的。恒生没爵,但是以曹颙的身份,走动走动多送个儿子入官学也非难事。这左住、左成两个,却是难办。 不仅他们两个,等天护长大些,也是没资格入官学的。 想到这些,曹颙不禁皱眉。但是又不能为了一个“公平”,就将天佑、恒生也束在府里。 这世间,哪里又有真正的公平可言? 这会儿功夫,郑燮已经看见曹颙。交孩子们先画,他出来同曹颙说话。 听说已经补了实缺,七品知县,他激动不已,望着曹颙,这感谢的话,不知当如何宣之于口了。 客居京城数载,他也晓得补官不易。纳捐容易,补实缺却是得用银子砸的。 不说这些杂牌子捐官,就是正途出身的进士,要是没有银子打点,候个三、五年也是寻常。 这七品知县,又是正印官,按照规矩只授进士的。杂牌子出身的,想要补上,更是难上加难。 就算有曹府出面,这补官的各项银钱,也是少不得。 想到这些,他已经肃容,给曹颙做了个长揖,道:“大人恩义,学生铭感五内。能得大人周旋,就是学生的福气,所费银钱几何,还请大人告之。有朝一日,学生定如数归还。” 这七品知县的俸禄不过几十两银子,曹颙这些为郑燮补缺,却花费了两千多两。只因今年不是纳捐年,又有新进士,所以这补缺的费用也水涨船高。 不过,曹颙却不打算同郑燮细说。 他斟酌一下,说道:“克柔,我早年也任过外官。外官不易,‘三节两寿’的上官孝敬,各项往来,都要抛费银子。朝廷俸禄又低,官场上贪污成风。京城有些破落户,家中实在缺银子了,就典借些银子,捐一任官,三年后就攒下一份丰厚的家底。以克柔的品行,怎会如此行事?我确实为克柔抛费些银子,但是于我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克柔若是想要归还,就挑几副字画与我。克柔大才,总有扬名天下之时,到时我还占了克柔的便宜。” 说到最后,他脸上已经带了笑意。 不待半点轻慢,眼睛中是笃定。看着郑燮的眼神,不像是看着个破落的秀才,而像是看着士林大家似的。 郑燮当然不知自己曾经在历史上留下一笔,还以为曹颙是“慧眼识珠”,不仅相信自己的人品,还肯定自己的画作。 他只觉得胸口热乎乎的,鼻子酸酸的,深深地做了个长揖。 多少年后,他名扬天下,也始终对曹颙恭敬如父兄,不曾有变…… * 长春宫中,十六阿哥听王嫔讲述完这出“父女”相会,也说不出什么,倒是想到自己的麻烦,道:“额娘,儿子身边侍候的人够了,求额娘常往储秀宫溜达溜达,省得哪位在想起儿子,给儿子指两个下来。” 王嫔犹豫了一下,道:“昨日,德主子倒是提了一次。她不是有两个侄孙女候选么,听宫里的风声,弘明那边怕是没戏。瞧着那意思,若是不指给弘明,就要给你同你哥哥。那两个姑娘,前些日子被德主子带到热河,我也见过的。虽说容貌不十分出色,但是瞧着性子温柔,也是不错的孩子。” 十六阿哥冷笑一声,道:“她倒是爱操心。” 自打李氏病故,十六阿哥身边除了嫡福晋,其他的侍妾通房,一个侧福晋都没有。所以,这次选秀就有风声出来。 德妃与宜妃明争暗斗半辈子,十六阿哥可不想殃及己身,怎么会乐意同德妃的娘家人沾边。 “她也没法子,好好的两个姑娘,送进宫来调理了一年,要是都撂了牌子,这德主子的颜面何在?”王嫔道。 “额娘能拦就拦下,实是拦不下,额娘就请宜母妃先下手,指两个寻常人家的下来,省得不安分,闹腾得儿子头疼。”十六阿哥退而居其次。 王嫔晓得,儿子面上自己嫌烦,实际上是心疼媳妇呢。 她也不恼,只是想起两个孙子都是庶出,多少有些遗憾:“听说七阿哥府上有求子的方子,你也打听打听,给你媳妇的张罗张罗。” 十六阿哥听了,点头应了,心中却是苦笑。 十六福晋上次生产后血崩,送了半条性命不说,也再也不能生育了…… 第九百二十九章 绝杀令 第九百二十九章绝杀令 紫禁城,永和宫。 平素稳如泰山的德妃,此刻已是如坐针毡。 从早起,她就觉得太阳穴“突突”直挑,她还以为是这几晚没睡好的缘故。自从皇帝追封“孝齐皇后”,她就有些失眠。 她自己也说不上是什么缘故,老是想起早夭的儿女,精神很是不足。 对于李氏,她也是好奇的,少不得使人在长春宫跟前守着。 听说圣驾在长春宫滞留将近一个时辰,德妃少不得胡思乱想。 没想到,过了不久,就有小太监传来消息,十四阿哥回京了,现下正在乾清宫见驾。 这个幼子可是德妃的心头肉,她忙使人去乾清宫外守着。 早先儿子能得偿心愿,领兵出征,德妃虽担忧,但是也为儿子欢喜。谁想,这一去,就是四、五年的功夫。 听说西北苦寒,战事艰难,已经折了好几个都统、提督、总兵官,德妃心里就七上八下的,全部的心思都用在祈祷儿子平安上。 虽说晓得有圣旨,儿子年前会进京,但是他还以为最早也要冬月,没想到这就到了。 她坐立难安,使人吩咐内膳房添菜,又将十四阿哥这几年使人从**送回来金玉法器拿在手中把玩, 少一时,先前打发去乾清宫前守着的小太监已经回来,后边去没有十四阿哥。 德妃在坐上,脸色已经阴下来。 十四阿哥确实已经从御前下来,但是并没有往东六宫来,而是直接回了阿哥所。 皇帝前几日过来时,说起弘明嫡妻人选,属意完颜氏。因这个缘故,德妃对十四福晋已经是一百个不待见,如今儿子回来了,又不先来看望她这个做娘的,她真是怒火中烧。 她是极为护短的性子,自是怪不得自家儿子身上,只有越发恨媳妇不良,辖制了十四阿哥。这是越想越气,只觉得自己已经瞎了眼,才会觉得小儿媳妇好…… 阿哥所,十四阿哥处,上房。 屋子里只有夫妻二人,宫女与内侍都退了下去。 夫妻一别数载,十四福晋却没有重逢的喜悦,只觉得满心惶恐。她对面,站着的就是刀锋已经出鞘的十四阿哥。 “说,吴氏之事,是不是同你相干?”十四阿哥瞪着眼睛,咬牙切齿地问道。 瞧着那模样,十四福晋要是说谎或是有胆子隐瞒,他就不吝啬给妻子一剑。 对着杀气腾腾的丈夫,她终是跪倒在地,拉着十四阿哥的衣衫,含泪道:“爷,爷,真不干妾身之事。妾身晓得吴氏是爷心尖上的人,就算嘴上敢酸两句,却生不出胆子害人啊。”说到最后,已是委屈无限,忍不住嘤嘤地哭起来。 她只是想要刨白自己,却是弄巧成拙。 十四阿哥慢慢地腰刀入鞘,嘴角露出几分讥讽,眼神晦暗。他不是鲁莽少年,自是不会真的怒极杀妻。 成婚二十年,他晓得妻子没有那个胆子安排人害吴氏,但是她向来自诩有几分小聪明,在妃母前推波助澜是少不了的。 她刚刚不是也承认了么?嘴上“酸两句”。 这实实在在是冤枉了十四福晋,那推波助澜,等着看他们夫妻离心、母子不合的另有其人…… 十四阿哥是中午进城,等到晚饭时候,差不多的人家,就都得了消息,曹府也不例外。 曹颙正在书房,手边有两封信,是西安巡抚衙门的属官寄来的。 年羹尧去西安不过数月,闹腾得却是欢实。他正在查钱粮亏空,弹劾西安知府与凤翔知府,还有原总督与原巡抚的幕宾。 这其中的弯弯道道就多了,这两省总督,弹劾属下知府,还算凑合;这没有官职的幕宾都弹劾上了,这显然看着主人打狗。 这原任总督与巡抚,可都是在十四阿哥面前卖好的,年羹尧这么一来,算是跟十四阿哥撕破脸。 虽说这个局面是康熙爱看到的,却也是给年羹尧埋下祸根。 这一省钱粮,要查下去,还不知要牵出多少根萝卜出来。 要是能查下去,那年羹尧这个陕西总督就算是将陕西拿下,以后定要越发跋扈;要是查不下去……不可能查不下去,康熙对下头的贪墨心知肚明,不过是爱惜名声,加上不愿得罪权贵阶层,才一忍再忍。如今,年羹尧乐意出头做大瓣蒜,康熙指定会“成全”他。 年家老爷子才是大智慧,看出次子这跋扈的性子已经改不了,就果断分家。 三日后,大朝会。 圣驾还出来,穿着铠甲的十四阿哥先出现在朝臣百官面前。荏得是威风凛凛,器宇轩昂,颇有几分气势。 一时之间,大家有都有些兴奋。又不好喧哗,这压低了音量,口称“将军王”请安问礼的不计其数。 九阿哥站在队列中,见十四阿哥眉飞色舞,不由翻了个白眼。 瞧这轻狂的,也不知谁前两天哪个要死要活的。 那个女人,就这个引得人上心? 想到这个,九阿哥眯了眯眼。吴氏他也见过两遭,虽有些姿色,但是也不算什么,更不要说如今已经不年轻了。 莫非,是“内秀”? 想到这个,九阿哥就觉得胯下一热。看来,该叫李煦再寻几个江南美人过来,自己后院添两个,也送十弟两个。 十阿哥这些日子,就在府里“养病”,今日朝会也没有露面。 曹颙也在看十四阿哥,心里想的却是讷尔苏。如今,西北帅印在讷尔苏手中,不知姐夫会惊会喜。 少一时,礼乐声起,圣驾到了…… 朝会上说的,还是那些,哪里需要赈济,何处工程开工什么。曹颙听得昏昏欲睡,直到兵部尚书上前禀告,福建水师提督施世骠病故,他才精神起来。 施世骠死了,这就死了。 他六月里平定台湾,中秋后得了恩赐,东珠、黄带子、四团龙补服,极至殊荣。这才不到两个月的功夫,就“病故”,实令人骇然。 曹颙脑子中,出现的第一个想法是康熙“卸磨杀驴”,毕竟这施家父子,两次平定台湾,在西南名声太盛,怕已经为帝王所忌;第二个想法是,这施世骠怕是功劳太大,晓得帝王难封赏,为了保全家族,才自己“病故”。 不过,想想这位福建水师提督,曹颙将这两个想法都否定了。 康熙爱名,就算真容不下施世骠了,也会等些日子再动手,绝不会现下就动手,惹人嫌疑。 而这施世骠,也不会在朝廷赏赐刚下来的时候安排这一出。 同样是出身名门,镇守一方,年羹尧的彪悍是故作声势,施世骠才是真正的悍将。 他十五岁就出战,随父收复台湾,开始军中生涯。而后凭借军功,在战后封为三品参将,那是真正的少年得意。 而后在平定葛尔丹时,他随着圣驾出征,再次立下赫赫战功,官运亨通。 这样一个人,五十出头,如何说“病故”就“病故”了…… 想到此处,曹颙心里沉甸甸的,有些急切。 散朝后,曹颙没有回户部,而是直接回曹府寻方种公。 “方老可是七月中旬从闽地启程?”曹颙也不啰嗦,直接开口问道。 “正是七月十六,中元节后,随着曹爷府上管事上京。”方种公见曹颙急色匆匆,说道:“可是闽地又生变故?” “福建水师提督施世骠病故。不知为何,总叫人生出几分不安。”曹颙皱眉说道。 “啊?莫非是绝杀令!”方种公惊诧一声,说道:“老朽上京前,曾听人提过,说是洪门门主已经发下‘绝杀令’,要杀尽叛侯施琅子孙,为闽地百姓‘报仇雪恨’。” “洪门门主?”曹颙听了。不由挑眉,道:“不是说洪门二十年前就已经灭了么,怎么还闹腾?” 方种公看了眼曹颙身上的补服,脸上已是懊恼不已,自己怎么说出这些来。 曹颙察言观色,已是看出方种公的异样。 福建,可是洪门老巢,方种公也是的凭借拳脚功夫与医术在地方小有名气,同洪门的人有所交往也不算稀奇。 “曹爷是京官,怎么想起问这个?”方种公避而不答,反问道。 “我问这些,不是为施世骠,而是为他的兄长漕运总督施士纶。施总督早年曾在户部当差,做过曹某上峰。他是清官!”曹颙说道:“真正以百姓安居乐业为福祉,是个好官!”曹颙正色道。 他心中,生出几分怒气。 方种公没有多说什么,但是“绝杀令”、“杀尽”露出的讯息就已经能够让人心纠。 洪门前任掌门已经死了二十年,这掌门印信被自己埋起来,怎么还有人以门主的名义“号令”杀人? 可笑,三百年后,看金老爷子的小说时,对红花会那些大侠还推为推崇。 现下,却要对这真实存在的洪门嗤之以鼻。 他们“反清复明”,他们宣称要为汉人报仇,要杀“鞑子”、杀“狗官”,却没有人敢到长江以北闹腾,没有人敢直接拿皇帝开刀。 是不是该提醒下施世纶,让他加强戒备?只是,这个以什么名义说。 那是谁啊,那是后世话本中提及的“施公”、“施青天”。出仕三十多年,仍能保持操守,曹颙是真心敬佩…… 第九百三十章 流光 第九百三十章流光 看着曹颙动容,方种公没有说什么,心中却生出几分疏离。 或许,这次进京就错了,不该再同曹家有什么瓜葛。 曹家是入旗的,自向着鞑子朝廷说话。施家对鞑子朝廷来说,是立有大功;对闽地百姓来说,却是大仇人。 台湾岛上,多是闽人过去讨生活的。每次朝廷大军指向台湾,闽地百姓就要有成千上万的人家失了儿郎。 方种公瞧不上扯大旗的朱一贵,但是也看不惯朝廷大军的严剿。 说到底,还是鞑子朝廷对汉人欺压过甚,地方狗官盘剥成性,老百姓实是活不下去,才会扯旗造反。 曹颙官场历练这些年,察言观色的功夫自然是格外的炉火纯青。 见方种公不说话,想着他的身份与立场,曹颙也不好多说什么,问了两句王府看病的话,两人就散开。 到底是谁做了洪门门主? 是那个“大洪山山主吴天成”么?虽说过了二十年,但是曹颙对于那枚戒指仍记得清楚。 以他的本意,希望洪门就此沉寂。 以民间力量,抵抗国家机器,只会让更多的百姓流血。 庙堂之高,江湖之远。 书本中所谓的笑傲江湖,抹杀不了违法乱纪、逞凶杀人的事实。 想到这里,曹颙摸了摸下巴,施世纶那边,看来得想个法子警示一下,但是不能放在明面,需要想个妥当法子。 想了想,他还是唤了小厮,过去找魏黑过来。 旁人经手,他也不放心。出于对清官名宦的敬意,能帮就帮一把,但是也只是帮一把而已。绝不会因管闲事,将自家牵连进去。 听说“绝杀令”,魏黑也诧异。 这洪门已经趁机二十来年,怎么又开始露头? 两人商议一番,几日后,前门外福建会馆中,有人往漕运衙门递了一封信。 曹颙能做的,只有这些。在他心中,因这“绝杀令”三字触动颇深。 早年得到那枚戒指时,他还想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要是能寻到线索,就将那戒指交出去。 现下,他却全没有这个想法。甚至他心中,还颇为懊悔,当年实不该讲戒指埋在御碑下,当直接沉入秦淮河才好…… 户部衙门的差事,一下子多了起来,马上就是一年之中最忙的月份。 曹颙这边,更是忙的脚打后脑勺。年羹尧在西安打官司,受累的却是远在京城的他,这叫什么事儿? 因为年羹尧弹劾的前任总督与巡抚的钱粮账目,所以户部陕西司这边,也要将近相关账目整理出来,交由大理寺备案。 前任总督鄂海,就是淳王府五格格的公公,同曹家说起来还是姻亲。他是康熙五十二年,就开始任陕西总督的,所以这陕西司的账目要整理近十年的。 不过,即便再忙,曹颙也留心着十四阿哥的消息。 听说最近宗室王府,都在轮番做东,请十四阿哥宴饮。十四阿哥嫡子弘明,由康熙指了嫡福晋,正由内务府张罗迎娶事务。 一句话,十四阿哥炙手可热。 西北战事,对于京城百姓来说,不过是一伙准格尔人不知好歹,占了**。**同朝廷求援,而后大将军王领兵出征,将准格尔人打跑了。 谁会知道,十几万兵马,陈列西北,真正与准格尔人短兵相接的次数都说得出来。 准格尔人不是被打跑的,而是将拉萨劫掠一空,自己扬长而去。 蒙古人的优势,永远在马背上。 同十四阿哥的吹风得意相比,四阿哥的心情则是阴云密布。 所谓“大将军王”,所谓皇上最宠爱的皇子阿哥,这一切一切,都有人在背后操守,为十四阿哥造势。 造势的不是旁人,正是九阿哥。看来他是安分不下来,早先辅佐八阿哥,现下鼓动十四阿哥,居心叵测。 皇父到底是真器重、还是假器重十四阿哥,四阿哥不得而知。 他只晓得,十四阿哥回京五日,皇父在永和宫留膳三次,每次额娘都会使人到阿哥所传十四阿哥。 这个消息,使得四阿哥心中堵得慌。 虽说他早就知道九阿哥同十四阿哥是一伙的,早就晓得额娘偏心幼子,但是也没眼前这般恐慌。 就在曹颙的繁忙与四阿哥的压抑中,到了月末。 十月三十,四阿哥同李氏的生日。 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往曹家送寿礼的,除了交好往来的人家,还多了不少王府宗亲。 似乎,一切有了不同;似乎,一切还是如常。 李氏借着“礼佛”之名,寿筵也免了,但是一家人还是凑到一起吃了顿团圆饭。东西两府的主子,出阁的几位姑奶奶,还有李氏的义女韩江氏都来给李氏贺寿。 用罢午饭,曹佳氏她们几个出阁的女儿就先走了。 天慧同江蕙玩儿得正好,舍不得她回去,将央求祖母留人。 江蕙同四姐同岁,今年十二,已经小少女的模样。 虽说韩江氏的性子冷冰冰的,不苟言笑,这江蕙却是温柔和顺的性子。不知怎的,就投了天慧的缘,同妞妞感情也甚好,几个小姑娘每次见面,都要难舍难分。 李氏上了年岁,不爱见外人,却是越发宠溺孙子孙女,就同韩江氏说过,留江蕙在这边住几日。 韩江氏不愿扫她的兴致,自是应了,仔细吩咐了江蕙几句,才带着下人走了。 兆佳氏坐在一边,看着江蕙,却是目光闪烁,像是有什么话说。 李氏见状,就叫四姐带着小姑娘去东屋耍。 “嫂子,我瞧着这韩江氏不会有其他心思吧?”兆佳氏最快,孩子们一出去,她就忍不住开口道。 “这话的怎么说?”李氏不解。 “这两年,她几年,她来咱们家的次数可频了,而且越来越爱带这小丫头过来,莫不是打天佑他们几个的主意?这边府里,男孩儿一把。”兆佳氏说道。 李氏听了,不由皱眉,道:“弟妹想多了。孩子们才多大,再说蕙儿她娘也不是那样的人。” 兆佳氏撇撇嘴,不以为然,道:“还小,天佑都十岁了,再过两年都有屋里人。这小丫头姿色倒也不错,只是身份低了些。”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道:“不过谁不晓得韩江氏是个大财主,当年在江宁时,他们家就是数一数二的人家。到了京城,也是富裕。只是到底是商贾,又没有父兄扶持。” 说着说着,她想起早年听过的韩江氏手握百万家财之事。 韩江氏的家财是嫁妆,夫族人辖制不了她,她又没有嗣子,这所有的家产岂不都是这个养女的。 百万家产,兆佳氏想想,都觉得兴奋。 小五不是要纳良家女为妾么?这个江蕙正是好人选。素芯又是贤惠的,定不会拦着此事。虽说江蕙现下小点,也没什么,明年就十三。旗人家的女孩,不就是十三开始选秀指婚么? 只是人家守着百万家产,什么样的男人找不着,会送上门给她儿子做小妾? 要是做不得妾,就说给天护为妻。天护是丫头养的,又是东府长房,往后继承不了家业,娶个有钱的媳妇也算终身有靠。 可是除了老四家的天阳之外,曹颂他们三个亲兄弟现下只有天护这一根苗……这怎么行…… 兆佳氏说韩江氏的坏话,还扯这些没影的,李氏却不爱听了,她能爱屋及乌将江蕙视为外孙女,但是到底越不过亲孙子去。 这婚姻大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听说哪个正经人家,是私自相授的。 自家府里男孩多是不假,淘气鬼五、六个,但是女孩也不少。看来往后要吩咐下去,将这规矩都摆起来,孩子们到底大了…… * 东屋,炕上。 女孩们围坐一圈,听妞妞给大家讲述孙猴子大闹天空的故事,竟也听得津津有味。 这一个回合讲完,妞妞口干舌燥,不肯再讲,叫大家玩旁的。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也没定下来玩什么,便问江蕙。毕竟,场上六人,只有江蕙不住在府里。 “要不,玩嘎拉哈么?”江蕙笑着说道。 这游戏是要讲究眼明手快的,天慧恰恰是弱视,做不得这个游戏。 所以,江蕙说完,没有人接茬,都小心翼翼望向天慧。 天慧小脸平静如常,只是跟着问了一句:“表姐寻来了?” “嗯!”江蕙笑着点点头,将自己鼓鼓囊囊的荷包拿出来,倒出里面的东西。 里面是四块朱砂染过的骨头,看着同“嘎拉哈”相似,但是个头要大上好几倍。 “嘎拉哈”本是京城女孩常玩的东西,只是百姓人家有羊嘎拉哈,俗称“耍羊拐”;大户人家,多用鹿嘎拉哈,因为更洁白小巧。 “叫人寻了羊的同猪的,还是猪的好。就是个头大,不能抓耍,咱们可以搬花儿。”江蕙笑着说完,而后将这几块猪嘎拉哈递到天慧手中。 天慧的小手,哪里抓得住这些,掉在炕上两块,抓住两块。 她望向炕上那两块,一块是“针”,一块是“肚”,嘴角已经弯弯。 妞妞在旁见了,冲江蕙伸了伸大拇指。 香玉却是盯着天慧手中的嘎拉哈,心里像是明白什么。天慧是伯爵府嫡女,身份尊贵,所以大家都围着她转。 小孩子的心里直泛酸,她竟是开始盼着表叔母再生个女儿出来,那样天慧就不在这边府里唯一的嫡小姐了…… 前院,影壁前,站着两个小少年,不是旁人,正是左住、左成两个。 虽说是双胞胎,但是一眼就能分辨出哪个是兄长,哪个是弟弟。 左住作为长子,已经有小大人的模样,蹙眉看着左成,道:“真决定了?” 左成重重地点了点头,道:“决定了,我要同义父说,留下先生身边学画……” 第九百三十一章 结症 第九百三十一章结症 曹颙回府时,是被人扶下马车的,搀进院子的。 今日十三阿哥与十六阿哥都去了四阿哥府上,而且,风头正劲的十四阿哥也亲自过去给四阿哥拜寿,这席面上的气氛,看着那叫一个“好”,所以连曹颙都被多灌了几盅。 最让曹颙囧的是,平素不爱搭理人的十阿哥,今儿亲自敬了他一盅酒,有“致谢”之意。看来,方种公这些日子的针灸疗法,已经初见成效。 要说这位十阿哥,却是个有心的,外人只道他鲁莽,其实心中明白。 他也晓得,曹颙同自己没什么仇怨,当年时疫封他的王府也是为了遏制时疫的扩散。虽说折损了他的面子,但是隔了这些年,再说这个也没意思。 如今,经过皇父“追封”这一出,他才晓得曹颙不仅是自己的侄女婿,还是自己的亲外甥,倒是真生出几分亲近。 就连早先将方种公“封口”的想法,也淡了。 十阿哥这一示好,可是将九阿哥给恶心坏了。 早先不过觉得曹颙这小子不简单,让人颇为顾忌,现下却成了亲戚,往后要是他再想收拾曹颙,就是“以大欺小”。 为了李氏的身世,他亲自问过生母宜妃,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 见平素不待见曹颙的十阿哥都对曹颙缓和了颜色,九阿哥哼哼几声,也跟着凑趣。 谁让曹颙喝酒就上脸,一副“不胜酒意”的模样,让九阿哥存了坏心眼,想要灌醉他,让他出个大丑。 这来吃酒的宗室王爷贝勒们,见这两位都对曹颙“慈爱有加”,少不得就有人跟着凑热闹。 这些人,论起身份,都比曹颙尊贵;论起辈分,都比曹颙高,压根没有曹颙回绝的余地。 于是,喝来喝去,曹颙“醉了”。 还是十六阿哥出面,同四阿哥说了一声,叫人送他回来。 左住、左成兄弟见曹颙如此,忙上前唤了一声:“义父!” 曹颙哪里是真醉了,不过是见九阿哥歪缠不过,“酒遁”脱身。 如今进了自己院子,他就推开扶他的人,自己站得好好的。 “你们两个怎么跑到这来了?用了晚饭没?”曹颙摸了摸这小哥俩的脑袋,说道。 “义父……儿子……”左成养着小脑袋,支吾着。 曹颙虽没喝醉,到底多喝了几盅,觉得有些口渴。见两个义子有事要说,他就带着两人到前厅说话。 听说是想要跟着郑燮出京,曹颙有些皱眉,道:“这是你的主意,还是夫子对你说的?” 这一刻,他心中有些恼。 他就是因郑燮品行有瑕疵,会影响孩子梦的名声,才想着以捐官的名义,打发其离开,怎么还会让左成跟过去? 只是左成十岁,能自己有这样的主意么? “是儿子想同夫子学画。”左成的回答到是毫不迟疑。 “哦?那夫子怎么说?”曹颙端起茶盏,用了两口,追问道。 左成涨红了脸,小声说道:“还没同夫子说,昨儿同我娘说了。娘说,要听义父的。” 曹颙看了他一眼,倒是颇觉欣慰,还好这孩子没有直愣愣地跑到郑燮面前求学。 他撂下茶盏,道:“你想要学画,义父不拦你;但是随同夫子出京,不妥。夫子是外放当知县,乃一地父母,公事繁忙,哪里有授课的功夫?”说到这里,顿了顿,道:“如今内廷有几位供奉,都是画坛高手。你要是真心求学,义父为你张罗。” 左成听了,却不见欣喜,小心翼翼地说道:“义父,就同夫子说不行么?儿子不会给夫子添乱的,服侍夫子笔墨,做个书童也行了。” 前面曹颙还耐心听了,听了这“书童”二字,曹颙的脸就黑了,盯着左成。 要是真让左成做了郑燮的“书童”,那还了得。郑燮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这是私德,曹的颙管不着,但要是敢牵扯到自己孩子,他可不管是不是历史名人。 气氛一下子凝固下来,过了半晌,曹颙才开口道:“父母在,不远游。大人尚且如此,何况孩童?你这么大,固然不怕长途跋涉辛苦,也要体恤亲长。况且,明年还有童子试,学问不能耽搁。” 这些日子,他也想好了,让左住、左成兄弟参加童子试,好入顺天府官学。说起来,比八旗官学还名正言顺,往后就算不走科举仕途,混个举人功名,日后不管选择做官,还是选择为民,都两相便宜。 左住、左成到底头一回听说这个,望着曹颙,说不出话。 说起来,曹家子弟,曹颙这一辈还真没有人参加童子试的,都是纳捐成监生。就是东府的探花郎曹项,也没有经过童子试。 “好好用功,考出功名来,也给你娘赚个诰命出来。”曹颙对左成道:“既渐大,要分清轻重缓急。课业为主,画画为主。往后你要孝顺你娘,还要娶妻生子,总不能靠画画为生。” 不是曹颙古板,而是这个时候的职业画师身份低微,画作也不值钱。只有那些士林名家、名臣名宦,才会偶尔风雅一把,挥毫一次,赚得丰厚的润笔费。 左成听了,小眼神有些暗淡,点了点头。 左住倒是对童子试留心,开口道:“义父,大哥与恒生弟弟也参加吗?” 曹颙笑着点点头,道:“自然参加,只是听说,这童子试也不好考,现下到明年秋还有十个月,你们可得用功!” 科举传家,才是这个社会家族不败的根基。凭借的帝王的恩宠与姻亲关系,不过一代人富贵。 左住听了,眼睛发亮。 东府两位叔叔都是进士,他的未来岳父也是进士,使得小家伙这两年也存了好强,一心要考进士。 原还以为要等到十五、六后,才能跟叔叔们一样,参加乡试,没想到明年就要考试。 左成耷拉个脑袋,晓得义父说得是正经。 曹颙这几日正犹豫请什么人到家中做馆,秀才的话,怕学问不够;举人的话,这每次会试就要耽搁一年,做不长久。 太年轻的,怕不安分,往后生出事端,连累曹府邸名声;太年迈的,不知变通,不会带孩子。 虽说是家学,但是对孩子们来说至关重要。《红楼梦》中,黛玉的先生是丢官的贾雨村,同落第秀才不可同日而语。 同两个义子说过后,他倒是有了主意。 要请,就请最好的,明儿就使人打听有闲赋的官员。正经童子试、乡试、进士科,一层层考下来的,又经历过宦海沉浮的,到时候给孩子们将八股应试,还能讲些官场见闻,善莫大焉。 他这边心定,左成却是心中沉甸甸的,难受得不行。 回到梅院,左住直接拉到他小书房,道:“你怎么还想不明白,方才义父不是说得清楚么?就是义父,也是十五、六才离开父母出门的。” “可是,我想跟夫子学画,还舍不得砚香。平素放了学,夫子都教我们两个学画的,如今他指定要跟着夫子去。”左成嘟囔道。 听到“砚香”,左住皱眉,道:“有什么舍不得的?瞧他平素阴阳怪气的,不许同他玩儿!” 左成叹了口气,倒是也不同哥哥相争…… * 东府,南跨院。 兆佳氏站在西厢门前,推开门往里看了两眼,见收拾得利利索索,随时能安置人的样子,脸上添了笑模样,迈步走了进去。 小小的两间屋子,分了里外间。 她仔细看过,觉得还算满意。毕竟这屋子是空的,没有住人,所以她看了一眼就出来。 素芯跟在婆婆身后,晓得她又要旧话重提。 怕是去西府吃酒,看了初瑜与曹颐的肚子刺激的。 素芯心中酸酸的,生出几分悲凉。这日子日复一日,如枯井一般。她倒是真心盼着能有个孩子,不拘男女,往后就有了指望。 回到上房,兆佳氏果不其然开口道:“从上半年,你们爷就说要添人,这半年都过去了,怎么还没动静?媳妇啊,这子嗣大事,可不好耽搁。你也放宽心,在这个家里,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会任由儿子们闹什么‘宠妾灭妻’。妻就是妻,妾算什么?那个爷们的玩意儿,生孩子的母马,不必放在心上。” “媳妇晓得了。”素芯垂下眼睑,淡淡地应道。 兆佳氏满脑子都是江蕙的小模样,拉着素芯坐下,倒是添了几分热络。 “你们爷不是一心想要从良家纳妾么?可有了人选?正经人家的姑娘,谁会巴巴地上门做妾?不会是外头有狐媚子,勾搭上小五吧?”兆佳氏问道。 素芯无语,这半年,她冷眼旁观,丈夫却是没有纳妾的心思,夫妻两人忙着“子孙大业”,只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上个月她经期延迟了三日,曹頫兴奋地好几晚没睡好,恨不得立时就请太医过来诊治。一到吃饭的时候,就盯着她,问她恶心不恶心,想不想吃酸的。 结果,太医没请呢,她开始行经了。曹頫虽没说什么,但是其中失望可想而知。 想到这些,素芯幽幽地叹了口气。 因为丈夫比她小,长得又英俊风流,所以她原不肯抛一份真心,就是不愿做个怨妇。 五年了,丈夫倒是让她刮目相看。 就是她娘家给预备的两个陪嫁丫头,他也一个没收用。 她倒是不知自己是幸还是不幸,早年没有真心,想要为他纳妾时,他不纳;如今,这夫妻之间感情渐深,却为无子困扰,此结症,如何能解? 第九百三十二章 暖心 第九百三十二章暖心 兆佳氏自说自话,倒是越说越觉得有影儿。 毕竟这个小儿媳妇比儿子大五岁,容貌也不过是端庄,夫妻两个情分淡些也是寻常。 她抬起抬头,将屋子门口侍候的两个大丫头仔细看了两眼,却是耷拉下脸。这两个丫头都是十四、五年的年纪,正是花骨朵的时候,但是长得平平。 她早先屋子里的人,也都是这样的,不过是防着丈夫偷吃。如今见媳妇屋子里也是这样的丫头,她就不乐意了。 这倒是真冤枉素芯,这两个丫头是曹頫选的。 去年素芯身边的丫头大了,要往外放人,静惠就打发婆子带着十来个家生子给这这院补人。 刚好曹頫回来,见妻子犹豫不定,就代她挑了这两个。就是为了院子里清净,怕颜色好的,生了不该有的心思,让人心烦。 素芯低着头,还在为无子苦恼,哪里晓得婆婆已经给了自己定了罪名。 “你比小五大,本当心疼他……”兆佳氏说了一句,见素芯低眉顺眼的模样,想到她打小没娘,十来岁就进宫当差,可怜见地,倒是说不下去,叹了口气,道:“你也糊涂,你们爷心气高,不愿收用家里的,你就当外头进来的好?家里的丫头,做通房也好,抬举个妾也好,都是你的奴才,随着你处理。外头正经纳来的,名份就不同,要是生了儿子,更要淘气。你怎么就想不明白?” 说到最后,她倒是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思,道:“你也是见过世面的,这点还不晓得?我晓得你从你嫂子那边得了方子,在调理身子。可是这三年两载地怀不上,你心里也烦不是?挑两个老实丫头,添个一儿半女先养着,这心里不是也踏实?” 要是婆婆恶言恶语,素芯还不难受;现下这一席话,却是真心有几分为她着想。 “知道了,太太。”她既是感激,又觉得无力,喃喃道。 兆佳氏见她柔顺,先前的不快也都烟消云散,拍了拍她的手,回自己院子去了。江蕙那小丫头虽好,但是年纪在哪里,就算真要说亲,也得等两、三年后,兆佳氏还想着抱嫡孙,自然有些等不及。 将婆婆送到院子门口,素芯回到屋子,就有些晃神。 看来这太平日子到头了,她垂下眼,只觉得乏。 这一辈子,什么时候能到头? 她到底是无福之人,要不然也不会孤零零地一个人。二嫂虽是孤女,却有亲姨母疼惜,自己有父祖,有母舅,却是十来年的宫门相隔,疏离了骨肉情分。 曹頫挑了帘子进来,就觉得屋子里气氛不对, 他止住脚步,就见妻子在炕边静坐。 虽说她没有流泪,却是比流眼泪更叫人难受。 他微微皱眉,退出屋子,伸手换来个小丫头,问道:“老太太来过了?待了多久?” 那小丫头点头道:“来过了,没待多久,看了会儿西厢房,同太太在屋子里待了会儿就走了。” 曹頫心思通透,自然听了就明白了,不由有些懊恼。 他摆摆手,打发小丫头下去,重新挑了帘子进屋。 这会儿,素芯也听到外头说话的动静,起身迎了出来。 “爷回来了。”素芯面色如常,迎丈夫进来,吩咐丫头端热水过来,侍候曹頫更衣。 曹頫心里叹了口气,坐在炕边,道:“听说西北大军正在议和,战事就要结束。等二哥回来,咱们就分出去住。” “啊?”素芯闻言,诧异出声,抬起头来,看着丈夫,有几分迷糊。 从她进门开始,她就晓得这个家往后总要分的,但是以婆婆的脾气,未必舍得小儿子搬出去住。所谓分家,也只是四伯那一房而已。 “早先内务府银行拍卖抵押房产时,大哥领我去过一遭。我买了两座宅子,都是三进的,一处大些,有三十多间;一处小些,有二十多间。四哥是哥哥,人口也比咱们多,大的自然要留给他们。小的那个,虽说屋子少些,但是就在海子边上,夏天里凉快。”曹頫不急不缓地说着,如话家常:“往后在庭院里养个大水缸,放上几尾金鱼,在栽几棵葡萄树,摆上几把藤椅,指定跟在庄子里似的悠闲。” “为什么不栽石榴?”素芯只觉得心乱如麻,竟鬼使神差地问上这一句。 “你若喜欢,也栽,只是你不许多想。这儿女都要靠缘分,咱们只要等着就行了。不说旁人,就是大伯,也是年过而立,才有了二姐姐。我今年才二十,就算再等十年又如何?”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这子嗣之事,不仅仅是女人的干系。庄王爷那边,妻妾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不是也没有开花结果。还好,现下方太医在西府,明儿我请太医给我看看。” 毕竟是男人,没有几个乐意承认自己不能“播种”的,所以说到最后,他也有些不好意思,低声渐低。 然而,就是这渐低的声音,就跟小锤子似的,砸得素芯的胸口生疼。 她竟不知是喜是悲,一时之间,眼睛涩涩的,说不出话。 “要是我不妥当,你也别嫌我,咱们两个也照旧能过日子。你瞧瞧大哥大嫂,那些个孩子,不是自己生的,不是也能当成自己的养?”曹頫站起身来,扶着妻子的肩膀,轻声说道。 对于自己的妻子,他本来情分淡淡的,称不上什么恩爱情深。 只是这几年一起生活下来,这个外圆内方的妻子,引得他心疼。他不愿看她孤零零的模样,也不愿委屈了她。 素芯的眼泪,再也忍不住,终是滚滚而下…… * 进入十一月,曹颙越发忙了。 书案上,文书叠了半人高,他每日里要忙到黄昏时分才能从衙门里出来。 十一月初六,宜出行,郑燮带着家眷出京赴任,随行的还有书童砚香与师爷范生。 这砚香是曹府买来的小厮,就是因为他,曹颙才晓得郑燮还有喜好娈童的嗜好。 最早听闻时,曹颙是恼的,但是使人叫来砚香,见他并无委屈怨愤之意,愿意继续侍候郑燮,也就默认了。 照顾规矩,要是送人给郑燮,这身契是要交到郑燮手中的。 曹颙却没有那样做,而是使人拿着他的身契,消了他的奴籍,还给他预备了二十两银子。 “若是你真心乐意跟着郑夫子,就随着他去;若是不乐意,等出京后,就寻机会走吧。”曹颙单独留下他,对他说道:“实在没地方去,就去城外的庄子寻个差事。” 因为大清律上禁止官员嫖娼,所以这官场上爱男风的并不少见。 闽浙出来的官员,风气更甚。 曹颙毕竟是男人,对于这种男男相奸之事,骨子里还是不能坦然接受。 这个砚香,并不是府里家生子,外头买来的。也识书认字,要不然家道中落,也不会沦落为奴。 所以,他对这个比天佑大不了两岁的孩子,心中有愧。 “谢谢老爷!”砚香拿着自己的身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涨红着脸,道:“小的……小的想随着夫子学画……” 曹颙见他眼圈红红的,满脸果决,道:“可是因你父祖的缘故?” 原来,这砚香姓严,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孩子。祖父生前曾做过内廷画师,但是因死的早,名声不显。后来不知为何,家中惹上官司,倾家荡产,人也死得差不多。 “是,小的想要学画……”砚香回道:“小人祖父生前,曾嘱咐小人,要学画……” 看着这孩子这般懂事,曹颙在心里将郑燮骂了又骂,原来的那点同门之情也烟消云散。 “想去就去吧,等到学成,想回京时就回来。”曹颙道。 砚香郑重地给曹颙磕了三个头,才起身出去。 外头,左成早已等着。 见他出来,左成上前去,苦着小脸道:“这一分开不能同你比画了。我本就比不过你,往后更要拍马比不上了。” “怎么会?成少爷有才,夫子也夸过的。以前不是成少爷比不过小的,是小的比成少爷早练笔几年,四岁时,我就拿画笔了。”砚香轻声道。 左成嘟囔着小嘴,还是有些舍不得,将手中的一盒湖笔递过去:“你要随先生去了,这是我送你的仪程。” 砚香在书斋当差两年,随着郑燮出入琉璃厂,自是晓得这盒湖笔价格不菲,忙道:“还是成少爷留着使吧,小的怎么配使这样好的笔?” 左成却不听他的,直接塞到他手中,道:“给你你就拿着,啰嗦什么?好好用,这是我特意出去买的。”说到这里,又递上一个荷包,道:“这里有些零钱,你带在身边,路上买些好吃的。好好学画,你那么用功,会成画师的。” 砚香本不想要,但是见左成坚定的模样,只好收了,道:“住少爷呢?” “大哥同大家伙儿去夫子院子送行去了,咱们也过去吧。”说话间,两人一道往偏院去。 曹颙站在廊下,看着这两人远去,心中倒是熨帖不少。 他最满意的,就是自家这几个孩子,既懂得世情规矩,又不势利,心底良善…… 马车是从车行雇用的,总共三辆车,两辆坐人,一辆拉行李。 曹颙封了一两百银子,送郑燮做程仪。郑燮大人情都受了,也就没在清高,道谢收了。 他妻子许氏年初添了个女儿,如今还没满周岁,就不同丈夫同行,要等到明年暖和了,再过去与他会合…… 第九百三十三章 童戏 第九百三十三章童戏 初瑜怀孕已经五个多月,肚子开始显怀,人也变得乏动嗜睡。 偏生临近年底,府里杂事还多,曹颙不放心,就请田公公帮衬。田公公进府两个多月,将内宅家务相托,也算“名正言顺”。 不是曹颙托大使唤他,而是他主动开口求的。 毕竟皇上口谕,是叫他来曹府当差,这样待下去他骨头都锈了。 除了田公公,田氏与妞妞也常在梧桐苑,近年跟在初瑜身边,学着管家。妞妞是这两年才学,田氏还在紫晶在世时就学了。 虽说田氏母子三人如今在寄居曹府,但是等到左住兄弟长大,娶妻生子时,还是要自立门户的。 自从广州的生意收了,曹颙就田氏的那份本金给她一部分,剩下的的陆续置了地与铺子。如今,这几块账册都是田氏自己掌着。 妞妞则是因年岁渐大,过几年就要出阁,所以由初瑜带在身边教导。 两人名为姑嫂,可是谁不知道,初瑜是将她将孩子疼的。 三年一次的选秀,终于尘埃落定。 宗室王府贝勒府,不少人家张罗喜事。就是寻常官宦人家,也借着年底的功夫行聘。 淳郡王府的四阿哥弘昕指了嫡妻董鄂氏,论起来是九福晋的族侄女,因是偏支,父祖官位不显,祖父生前做过道台,父亲现下任吏部给事中。 弘昕今年二十,按理说三年前就当指了。但是当时正赶上纳喇氏身子不好,府中乱糟糟的,也没心思办喜事,就耽搁了。 这个小舅子,打小就爱粘着初瑜与曹颙的,同天佑他们感情也最深厚。 他非嫡非长,往后就算封爵,也不过是镇国将军。所以曹颙与初瑜两个,就按照当年弘倬的例,预备了一块的好地送他做私产。 十四阿哥嫡子弘明的婚期也定了下来,就在十一月三十,直接在宫里迎娶。 十六阿哥也得了两个妾,听说是宜妃给指的。因为身份不高,所以也没张罗酒席。 最懊恼的就是德妃,她那两个娘家侄孙女,原想着弘明处不行,就指给十五阿哥与十六阿哥为侧福晋,不想被康熙驳回来,说身份不够。 虽说是实情,到底伤了德妃的颜面。 她本借着身子不舒坦“休养”,不过十四阿哥老过去请安,不知如何劝慰的,总算是渐渐好起来。 那两个侄孙女,既留了牌子,总要有个交代。但是这时,皇孙阿哥与爵位高的宗室都指得差不多了,无奈之下,就指了两个宗室将军了事。 各处都是办喜事的气氛,每日乘马车上衙门,路上都能听到鞭炮的声音。 偶尔休沐,出去应酬,也都是各家婚宴。 看着旁人娶妇嫁女,曹颙想到家中的孩子们,也生出年华老去之感。 就在这太平日子,却是平地惊雷,有人叩阍。 河工效力革职笔帖式聂大鍹,叩阍控告河道总督赵世显侵欺修帑金及纵容家人受贿。 真是一是惊起千重浪,引得朝野沸沸扬扬。 即日,就有旨意下来,河道总督赵世显进京听审,印务由武英殿总编陈鹏年署理。 这河道衙门,牵扯到六部诸省的差事,就是块大肥肉。这咬得人多了,大家自然怕攀咬出来,自是巴着脖子等着。 这负责主审此事的是吏部尚书张鹏翮,他宦海沉浮数十年,哪里不知其中的厉害。 闹得轰轰烈烈,最后还是雷声大、雨点小。 那个叩阍的笔帖式被定为“虚诬”,赵世显因选官不当,降了六级调用。反是河道的两个属官,背了侵吞“芦课”的罪名,解部质审,从重治罪。 这次叩阍,也殃及户部。 不过户部有四阿哥坐堂,行事有条不紊,这同河道衙门之间的账目倒是清晰可查,挑不出什么来。 只是,曹颙冷眼旁观,越发心惊。 这官场之上,真是步步惊心。品级低的,就算恪守本分,说不定何时为上官顶罪;品级高的,天子近臣,则要背皇帝的“黑锅”。 想着曹项在外,曹颙就有些不放心,兄弟之间往来的书信,也比过去勤些。 到了十二月,叩阍案余波未了,山西巡抚苏克济丁母忧解任,内阁学士德音署山西巡抚事。 虽说按照礼教,官员丁忧是成例,但是旗人不像汉人执重孝。汉官丁忧,鲜有夺情的;满官这块,就要看皇帝心情。 就像闽浙总督觉罗满保,也是丁母优,夺情留用。 像曹家与李家,因是皇家包衣,皇上要的是忠心,自也免了丁忧。 苏克济失了圣心,早有行迹可循。 今年二月会试后,查询“舞弊案”,最后虽没有什么证据,但是被康熙点名的臣子中,就有苏克济,他的两个侄子在榜上。 这已经是一年当中,离职的第三位总督。前两个是云南总督蒋陈锡,被下令送粮入藏;还有原任陕西总督鄂海,前往吐鲁番种田。 这几位都是老臣,都是早年被康熙下旨嘉奖过的。 原本,曹颙还以为是云南与陕西地理位置的缘故,使得康熙忌惮,将这两处的臣子换下,省得他们与西北大军中的十四阿哥连成一片。 这回,连河道总督与山西巡抚都换下,这其中就费思量。 要知道,这代替赵世显署理河道总督的陈鹏年,是出了名的耿直之人。为官十多年,一直在江南,先后得罪两任江南总督,先头一次受诬论斩,从宽免死;后一次是败给噶礼,被召回京城修书,这一沉寂就是十来年。 这样一个人,半点根基都没有。 另外一个内阁学士德音也是名声不显,初次展露人前。 这是在处理老臣啊,曹颙暗暗心惊。 不知康熙这番用意,到底是存了保全臣子之心,还是为了以防万一。 一个新上任的督抚与连任多年的督抚,在地方的影响力不可同日而语。 明年就是康熙六十一年年,曹颙对于这一年的事儿,只记得两件,一件事康熙幸王园遇弘历,一件就是康熙驾崩。 不知为何,想着这些,使得人心生紧迫之感。 转眼,到了腊月初四,弘昕娶妻正日。 曹颙夫妇两个带着天佑、恒生去淳郡王府吃酒,天佑与恒生第一次见到雍亲王府的弘历、弘昼兄弟。 这两位小阿哥与初瑜的异母弟弘景同龄,雍亲王府与淳郡王府同在镶白旗,这几个皮小子在镶白旗官房碰见过,不知怎地有了交情,倒是比其他堂兄弟亲厚。 这天佑是郡王府的外孙,同这几位小阿哥在一处,倒也不算生分。 天佑的长相,结合父母长处,端得是眉清目秀,弘历、弘景也乐意同他亲近。恒生虎头虎脑,憨直可爱,倒是对了弘昼的胃口。 弘昼活泼爱动,嫌婚宴无趣,听说恒生力大,非拉着恒生,跑到校场玩耍。虽说大家伙是初见,但是小阿哥热络,恒生自然也就笑嘻嘻地听着。 弘景、弘历他们两个,却是觉得外头冷,要带天佑去的弘景的院子看万花筒。天佑本不放心弟弟,要随恒生同去,被弘历劝下。 校场边上,挂着一块铸铁,平素是府中教头召集护卫用的。 如今,正值天寒地冻时节,这铸铁外就挂了一层白霜。 弘昼向来是捣蛋惯了,围着这块铸铁转了两圈,就站住脚步,有了主意,视线落在恒生身上。 恒生傻乎乎的,浑然不觉,还比量着地上的几个石头墩子,要给新认识的朋友显摆显摆力气。 “恒生,你过来!”弘昼眼珠子乱转,笑得贼贼的,招呼恒生过去。 “干嘛?”恒生起身上前,不知这新朋友为何笑得这般欢快。 “恒生,你瞧,这是什么?”弘昼指了指挂着的铸铁:“这是铸铁泛出的糖霜,可甜了。” 恒生歪着小脑袋,却是有些疑惑。 弘昼眼睛闪亮,从铸铁上抿了一下,送到嘴里,笑着说道:“可真甜!” 小孩子都爱甜食,恒生也不例外,只是初瑜怕孩子们吃怀牙,对他们的甜食都有所控制。 恒生听着弘昼的话,心里不明白,为何这外头的东西会有糖霜。 弘昼见他不吱声,拉下小脸,道:“小爷还蒙你不成?不信,你自己个儿舔舔。” 恒生哪里经得住这个,生出小胳膊,要学弘昼的样子,蹭铸铁上的霜。 弘昼拦住他的胳膊,道:“直接用舌头舔,更甜。” 恒生不疑有他,挠了挠后脑勺,憨笑着说道:“那我可这边舔,其他的留给哥哥与几位阿哥。” “嗯,嗯!”弘昼笑着点头,看着恒生往铸铁前凑。 这数九天气,热乎乎的小舌头,到了铸铁上,一下子就粘住了,哪里还能退回来。 不仅舌头,恒生连半个嘴唇都粘在铸铁上。 恒生只觉得舌头发麻,想要说话,却是不能,只能“呜呜”向弘昼求救。一时之间,小脸憋得通红,眼泪已经出来。 弘昼恶作剧得逞,本想要大笑,但是见恒生这可怜模样,也有些惊住。 “闭上嘴,把舌头退回来!”弘昼上前,慌张道。 恒生一使劲,没有从铸铁前退回来不说,这舌头也麻疼麻疼的。 这会是要哭不能,要喊不能,他只觉得喘不上气,嘴角都是哈拉,小脸已经由通红变得惨白…… 第九百三十四章 “教导” 第九百三十四章“教导” 气氛颇为凝重,恒生小脸上都是泪。 这会儿功夫,他已经被人从铸铁旁救起,但是必经是生铸铁,嘴唇与舌头都褪了一层皮。 他眼泪止不住,却不仅仅是疼,还有满心的委屈。他拉着天佑的胳膊,望向弘昼的目光带了几分恐慌。 天佑小脸紧绷,侧身站在弟弟身前,望向弘昼、弘历等人,眼中带了懊悔,隐隐地存了防备。 弘历则是皱眉,望向弘昼的目光带了埋怨。 弘景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看了厅上坐着的三人,心里直打鼓。 一边是他的堂弟,一边是他的外甥,都是由他招待,却闹成这样。 若说这几个孩子中,现下看着最可怜的,不是恒生,而是骇白了一张小脸,哆哆嗦嗦站在那里的弘昼。 最为难的,就是七阿哥。 恒生虽不是初瑜肚子里出来的,但是这些年来,都同天佑一道来王府请安,跟亲外孙差不了多少。 要是被别的孩子欺负了,他这做外祖父的,自然要为其做主;偏生这始作俑者,是雍亲王府的阿哥。 四阿哥排行比他靠前,爵位比他高,有四阿哥在,也没有他训侄的余地。 曹颙的神色还算淡定,却是心疼的紧。 这个他亲自接生的孩子,呵护了八、九年,何曾让他受过这样委屈。要说埋怨,却要埋怨自己个儿,不多教教他人情世故,让这孩子这么实在。 这份敦厚实在,面对家人是好;面对旁人,却要被人欺负小瞧。 孩子到底是自家的好,即便晓得弘历是未来的皇帝,弘昼是尊贵的和硕亲王,曹颙仍是心里恨得牙痒痒,恨不得将这两个小崽子揍一顿。 弘昼且不说,没轻没重地欺负恒生;就说弘历,方才回众人前后因果时说得头头是道,面上看着算是公正,但是话中少不得为弘昼开脱两句。 这倒是显得兄弟情深了。若是他们欺负的不是恒生,曹颙少不得还要夸一句,瞧瞧这番伶俐,若不是养在王府大院,外头十一、二岁的孩子,都有这般利索。 都说“人前教子,背后训妻”,但是四阿哥此刻,显然没有当面收拾儿子的意思。他的脸阴沉的怕人,盯着弘昼的模样,跟要吃人一般。 弘昼虽低着头,但是仍察觉他的怒意,小腿一软,已经跪倒。他心中惧极,真是后悔死了。要是能选择,他宁愿自己去舔一口,而不是哄曹家这二傻子。 见四阿哥这般,七阿哥暗道要糟。 四阿哥持家向来严谨,如今弘昼闹这一出,又是在外头,落了他的颜面,回去少不得一顿板子。 弘昼固然顽劣,欠教训,但是此事毕竟同曹家有关系,要是四阿哥打了儿子后,心里存了芥蒂,就伤了两家情分。 他忙冲曹颙使眼色,曹颙也感受到四阿哥的怒意。 要是按照曹颙的本意,巴不得四阿哥立时就踹弘昼两脚。但是人皆有护短之心,就算错在弘昼,四阿哥当真责罚了,过后迁怒曹家也算寻常。 曹颙站起身来,先走到恒生跟前,拿着手帕给他擦了擦脸上的泪,轻声道:“疼么?” 恒生撂开天佑的手,双手搂住曹颙的脖子,蹭在他胸前,“呜呜”大哭起来。 恒生长得比同龄的孩子高大,虽说比弘历、弘昼小两岁,但是个头却差不多高。 四阿哥原只觉得他被哄骗住,固然是弘昼调皮可恶,也太愚钝些。没想到,这哭起来,想个小儿。 七阿哥看出他心中所惑,道:“这孩子长得高,实际上八生日。” 恒生与王府二格格一个生日,所以七阿哥记得清楚。 听了这话,四阿哥望着自己儿子的目光更犀利了。不过,看向曹颙的目光也不善。早先,就晓得曹颙行事不爽利,“妇人之仁”,如今算是亲眼见着。 礼法讲究“抱孙不抱子”,曹颙眼下婆婆妈妈,实在没有严父样子。 跪着的弘昼,听说恒生比自己小两、三岁,也生出几分内疚。 “行了,别哭了,知道自己儿哪错了么?”就在七阿哥要开口圆场时,曹颙放下恒生,开口问道。 “不该……不该离了哥哥身边……让父亲操心……”恒生虽满心委屈,但也没有推脱责任。 因今日王府办喜事,曹颙夫妇来时就交代他们小哥俩要在一起,别走散了。 恒生交了新朋友,就跟着弘昼跑了,虽然眼下委屈是委屈,也有些羞愧。 曹颙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瓜子,心中叹息,这孩子最大的错儿就是轻信人言,对人无防备之心。 “既晓得错了,就别哭了。”曹颙说道。 恒生向来乖巧,听了曹颙的话,使劲吸了吸鼻子,抿住小嘴,生生地止住哭声。 曹颙掉过头去,对四阿哥道:“四爷,可否容我同小阿哥说两句?” 四阿哥虽不知曹颙用意,还是点了点头。 曹颙上前两步,扶弘昼起来,甚是平和地问道:“五阿哥,晓得铁霜粘舌头么?” 弘昼立时将脑袋瓜子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道:“不知道,我没想怎么样,只是想哄哄他,谁会想到他真信……” 看来,他是想起王府家法,眼下正惴惴难安,拿曹颙当成救命稻草:“大姐夫,我说的是真的,真没有骗人……”说到最后,他自己也红了眼圈。 “恒生实在,脑袋不会转弯,分辨不出什么是玩笑,什么是真的。五阿哥能不能帮我个忙,往后好好教教恒生,让他以后别这么实在?”曹颙开口道。 “咦?”弘昼没想到提的是这个,小脸红红的,到底没有那么厚的面皮再为自己开脱,只是支支吾吾的说不利索:“大姐夫,我……我……” 恒生在旁,听了这番话,刚擦干的眼泪又簌簌落下,那模样别提多可怜。 “小阿哥是恒生的舅舅,又比他年长两岁,正该教导他。今日是亲戚之间玩耍,他不过是疼上一疼;要是旁人哄他,还不知怎么受欺负。早日有人教导,也能受吃些的苦头。”曹颙继续说道。 弘昼见曹颙“挚诚”,恒生又委实可怜,倒真生出几分仗义之心,将小胸脯拍的啪啪响,仰着头道:“大姐夫,你放心,我来教恒生,就算不能他教成人精子,也绝不会让旁人欺负他!” 曹颙挖着坑,就是等他往里跳。听他这般说,笑着道:“那小犬就劳烦五阿哥费心了。” 弘昼见恒生畏畏缩缩躲在曹颙身后,一把拉住他,道:“别怕,往后我护着你。我教你三十六计,都是欺负人的,绝不会被人欺负!” 一时得意,他多说两句,听得屋子里几个大人哭笑不得。 饶是曹颙这般示好,弘昼这一顿板子到底没少。只是四阿哥的怒意减了不少,这板子也只是打了十个,作为惩戒。 曹府这一晚,却有些不太平。 恒生晚饭后,开始发高烧、做噩梦,折腾了一晚。 初瑜与曹颙夫妇两个守着,幸好有方种公在,开了退热的方子。 无法与权贵抗衡,让儿子白白受委屈,讨不回公道,这让曹颙很懊恼。 还好,次日一早,恒生就幽幽醒来。 曹颙使人往衙门里请了假,专程陪儿子养病。 郑燮走后,府里西席,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就由七阿哥府荐来的老夫子曾进暂时充当。所以,当天佑想留在葵院,照顾弟弟时,曹颙没让。 初瑜守了半夜,怎么劝也不走,直到恒生醒来,她才安心回去补觉。 曹颙亲自喂恒生喝粥吃药,觉得这小家伙一下子蔫了。 他心中一动,道:“恒生可是埋怨我没有替你做主,没教训那个五阿哥?” 恒生抬起头来,低声道:“父亲,五阿哥欺负我,不敢欺负大哥,是因我不是母亲生的么?” 关于恒生的出身,曹颙夫妇并没有瞒着他。 “为什么要这样想,五阿哥是那种坏透了的损小子?难道非要投胎到你母亲肚子里就好?你母亲身体不好,要是你真投胎到她肚子里,说不定就没有天慧与现下她肚子里的宝宝了,恒生愿意那样么?”曹颙说道。 在这家里,恒生最敬的是曹颙、初瑜,最亲的是天佑,最宠的就是天慧了。 加上天慧落地眼疾的缘故,天佑与恒生都将这个妹妹当成眼珠子的疼,从不肯让她受一点点委屈。 听了曹颙的话,恒生想也不想,使劲摇头道:“不愿意,不愿意,我要妹妹好好的!” 曹颙点点头,道:“恒生虽没有生在你母亲肚子里,却是草原上上的神灵赐予咱们曹家的。当时,你哥哥随同你祖父去了江宁,你母亲正盼着儿子,结果你就来咱们家了。” “草原?”恒生扬起头来,有些好奇,道:“父亲,草原离京城远么?咱们什么时候去看草原啊?” “等你长大了,我就带你去。”曹颙说道。 这句话,倒不是假装。等到恒生想要知道自己生身父母时,他会带着恒生去探查那段过往。 恒生却没有想那么多,只觉得自己虽没投胎在母亲肚子里,但是却是在母亲需要自己的时候来的曹府,他脸上也添了欢喜。 昨日五阿哥欺负你,想不想报仇?要是所料不差,那小子过两日就会来咱们府。要不然,咱们想个法子,教训他一顿?” 恒生听着,开始时眼睛发亮,随后有些迷糊,道:“父亲,他不是舅舅么?” 曹颙心中冷笑,管他舅舅不舅舅,欺负他的儿子就要收拾回来,想着弘昼所说的三十六计,他就开始给儿子讲“腹黑”之道。 第九百三十五章 问子(上) 第九百三十五章问子(上) 正如弘昼担心的那样,四阿哥回府后,就没饶了他。 进了院子,他直接叫人将弘昼驾了,使人轮起来了板子。那几个受命的心中叫苦不迭,但是谁也不敢在四阿哥面前动手脚,只能一板子一板子轮下去。 弘昼这个时候哪里有骨气扛着,少不得哭爹喊娘,叫得好不凄惨。 四阿哥见儿子这般赖皮,越发着恼,只叫人狠狠地打,瞧着那模样,恨不得自己上手。 弘历早就察觉不对,一回到府里,便溜到后院搬救星。 所以,弘昼挨了十几板子后,四福晋就急匆匆赶到了。 弘昼见了,一口一个“大额娘”嚎得越发凄惨。 虽说这几年,年氏先后生下两子一女,但是除了刚满月的那个小阿哥,其他两个都先后夭折。弘昼做了十年王府幼子,虽是庶出,但是四阿哥、四福晋也难免有些娇宠,所以才使得他养成这般顽劣的性子。 如见,见他挨打,四福晋也心疼,但是不敢大喇喇拦着,直好道:“爷回来了,年氏今儿有些不舒坦,下午才请太医看过,爷还是快些去看看吧。” 年氏身子孱弱,如今虽出了月子,但是也整日里药水不断。 四阿哥听了,瞪了四福晋身后的弘历一眼,冷哼了一声,往内宅去了。 这轮板子的几个,也是伶俐,不用人吩咐,就住了手。 “五弟,没事吧?”弘历上前,将弘昼搀起,带着几分关切问道。 弘昼方才鬼哭狼嚎的,分散了精力,倒是不觉得怎么疼。如今这板子停了,他却疼得直抽抽,可怜兮兮道:“四哥,疼。”说着,看想四福晋,带着颤音道:“大额娘,都是儿子不好,惹阿玛生气了。” 四福晋见他额头都是冷汗,后衣衫都暗红色血渍,不知道伤得如何,忙让人将他送回他的院子,又使人请太医。 弘昼只说无事,四福晋这才问起他挨打的缘故。他倒是没隐瞒,低着头将自己在淳郡王府戏耍曹家小儿的事情如实交代。 四福晋听了,撂下一张脸,道:“你素日调皮是调皮,但是也当晓得是非好歹。那孩子是你堂姐的养子,辈分年岁都比你小,你做堂舅的,正当好好照顾。谁家的孩子不是父母的心肝儿,你生生欺负了,往后有何脸面见你大姐姐?” 宗亲中,四福晋对初瑜夫妇有些偏爱,倒是比对其他晚辈要亲近得多。加上那两口子给人的印象,都好老实厚道人,这教出来的孩子,可想而知也是本分乖巧的,要不然也不会受了弘昼的糊弄。 弘昼想着恒生嘴唇上都是血的模样,也甚不安,涨红了脸,道:“大额娘,儿子晓得错了……赶明儿就去给大姐姐赔罪……” 四福晋见他老实认错,心中的恼去了几分,道:“你渐大了,不比小时候,万不可再任由了性子胡闹。爷最忌讳这些,不仅伤亲戚情分,还要抹了爷的脸面,下次就不是十几个板子能了的。” 弘昼使劲地点点头,道:“大额娘,儿子再不敢了……” 这会儿功夫,弘昼的生母耿氏与养母钮祜禄氏都得了消息,赶来相看。见他这样子,真是又心疼,又可气,少不得又是红着眼圈唠叨一番。 还好,等到太医检查过,不过是皮外伤,没有伤了筋骨。 等到四福晋与耿氏、钮祜禄氏都走了,弘历将丫鬟打发出去,兄弟两个说悄悄话。 “告诉我,为何收拾曹小二?总不会是为弘景前头挑唆的那几句,他是耍心眼子,要拿咱们当枪使,我就不信你没看出来。”弘历搬了小凳子,坐在炕边,看着弘昼道。 “谁想收拾他?不过是赶巧罢了,谁会想到校场那挂着的铸铁同这边府里一样。几年前,三哥在校场哄我舔上面的霜,我没上当,还让他身边侍候的的冬生舔了。有四、五年了,我六、七岁时都不信的!他大爷的,长个傻大个,我只当他跟咱们差不多大,肯定不会上当,谁会想到那小子这么实在!”说到这里,弘昼倒是不知该叹自己倒霉,还是叹小恒生倒霉。 弘历听了这些,却是皱眉紧皱,道:“三哥欺负你,你怎么不早说?” “算不上欺负,四哥放心,如今他要是想跟弟弟交手,占不了便宜。”弘昼信誓旦旦道。 弘历看着他,半晌方道:“弘景不厚道,往后少同他一块玩儿。” 说起来,这兄弟两人不过相差数月,但是弘历稳重,弘昼调皮,相处起来倒是颇有长兄幼弟的架势。 所以,对于弘历的说教,弘昼也不陌生,笑着道:“那家伙,那点心眼子,算计不到我,四哥就放心吧……” * 弘昼只消停两天,便跟四福晋请示过,要去曹府赔罪。 两家关系甚好,四福晋自不愿意因孩子的缘故疏远了情分,见弘昼确实无碍,就允他出府。与弘昼形影不离的弘历,当然是跟着前往。 因李氏身边不一般的缘故,四福晋还专程为两位小阿哥预备了礼物。 曹颙去了户部衙门,并不在府中。 初瑜听说两位堂弟来了,亲自到前院接待。 她虽是恼弘昼的胡闹,但是晓得丈夫重视雍亲王府的往来,也就格外看重些。 听说两位小阿哥不仅上门赔罪,还要给李氏请安,初瑜不敢自专,使人回内院请示李氏。 李氏原是不见的,但是听说这两位小阿哥十来岁,又是尊奉了四福晋的意思,只得出来相见。 前几个月,关于李氏身世的传闻沸沸扬扬,弘历弘昼也听过。 他们虽不会天真的直接喊“姑母”,但是也趁机打量李氏。不说旁的,就是这细眉细眼的,确实有些爱新觉罗家人的影子。 只是穿着宽袖汉服,梳着圆髻,丝毫没有满洲贵妇的华丽与气派,看着倒是比其他长辈要可亲几分。 李氏也想到血脉之事,想着这两位小阿哥是自己的侄儿,心中颇为古怪。 见弘昼真心赔罪,她倒是埋怨不起来,只是嘴里说着请两位小阿哥往后多照拂天佑兄弟的话。 弘昼最惦记的就是恒生,方才听初瑜说过恒生这两日“养病”,他就有些不安,好说歹说要亲去探视。 其实,恒生前日不过是吓到了,论起伤来,还不若弘昼身上的厉害。 只是曹颙想着以弘昼好动的性子,这两日指定要过来,就让恒生停了课业,在葵院“休养”。 关于这次事件,曹颙叫孩子们记住三点,一是不要轻信人言,要多思多想;二是要晓得,除了父母亲人,旁人不会无缘无故对自己好,要多留个心眼,分辨好坏;三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就算心中记仇,也不要挂在嘴上。 他倒是不怕将孩子们教成小肚鸡肠,他宁愿孩子们都是自私凉薄的性子,这样未来的人生才能少受一些伤害。 见弘昼阿哥真如父亲所说的来探病,恒生倒是不知怎么说好了。 嘴唇上的伤口虽好些,但是舌头上的伤口好的慢,如今还生疼生疼的。 若说恒生心中不怨弘昼,那是假的,但是他恪记父亲的吩咐,将自己的不满抛开,“诚惶诚恐”只说是自己的错。却是说话漏风,支支吾吾不清,看着更是可怜。 这时,初瑜已经使人从书斋叫了天佑回葵院。 天佑少不得在旁提上两句,弟弟如何高烧不退,父母如何守了两天,弟弟如何只能吃粥,还不能带盐味的,云云。 说得连弘历都不好意思,更不要说始作俑者弘昼。 从曹府出来时,弘昼的心里比来时更加内疚。 “四哥,弘景不是说这个恒生是曹家养子么,不像啊?”弘昼闷声道:“不会是大额驸在外头私养的吧?” 弘历瞪了他一眼,道:“浑说什么?这个恒生是大额驸从蒙古带回来的,这事儿不是秘密,瞧恒生长相,脸阔,颧骨高,正是蒙古人的模样……” * 户部衙门外,曹颙看着眼前蒙古装扮的汉子,心中不解。 这汉子二十五、六岁,留了短须,看着有些面熟,身材高大威猛,身上穿着宝蓝色团福袍子,身后跟着几位个健壮仆从。 这位哪位?竟然直接找到衙门来。 这关系到蒙古番邦事务,是由理藩院负责,也不该找到户部衙门来,又是指名道姓。 他看着那汉子,那汉子也在打量他,神情却是有些复杂,像是怨愤,又像是其他的。 “是阁下寻曹某?”最后还是曹颙先开口。 “我叫格埒克延丕勒,从扎萨克图旗来,尊奉汗妃之命,来见曹大人,询问孩子下落。”那汉子汉话说得生硬,缓慢。 扎萨克图旗,这是曹颙无法淡忘的名字。 曹颙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因恒生的缘故,曹颙对西北蒙古也颇为关注。只是因他们远的缘故,每年塞外朝见,不像东北各部这样都来朝见,都是轮班,所以曹颙也没有机会见到王府中人。 这个“格埒克延丕勒”的名字,曹颙并不陌生。这是扎萨克图汗王族侄,前几年已经正式请封汗王嗣子。 直到现下见了他,曹颙才明白,为何老汗妃要将恒生送出蒙古。 收续婚,在蒙古各部中并没有杜绝,但是小王妃在丈夫孝中怀孕,这对汗王府是天大的侮辱。这经手人是新收的嗣子,更让人觉得可恨…… 第九百三十六章 问子(下) 第九百三十六章问子(下) 西单牌楼,某茶馆。 有些话,不好在衙门口说,曹颙也不远冒然领人回府,就带着格埒克延丕勒一行人,寻了个安静的茶馆说话。 “汗妃身体可好?汗王也不好几年没有入朝了。”曹颙喝着茶,嘴上问着扎萨克图旗的情况。 据他所知,老汗王还在世,眼前这人还没有继承汗号与郡王爵位。 “阿妈还康健,阿爸……前年中风,不怎么认人……”格埒克延丕勒看着敦厚,但是却出人意料是个伶俐人,闻弦知雅意,只说了这一句,就将扎萨克图旗的情况说得明白。 既是老汗王中风昏聩,那如今汗王府做主的,自然是他这个朝廷赦封的世子。 “那个孩子的父亲是谁?”曹颙看着格埒克延丕勒的眼睛,淡淡地问道。 恒生虽不是曹家骨肉,但他们夫妻疼若亲子,娇养了八、九年,自然不会为了个所谓血脉名分,就任由他们安排恒生的命运。 格埒克延丕勒直了直后背,还不犹豫道:“是我,他就是我的长子。我不想为自己辩解,可是我并不知他的存在,当年我不在王府,回去时只听说他们母子双亡。直到前年,阿爸中风后,阿妈才告之。” 见他回答的爽利,没有犹豫与推脱,曹颙总算心里舒服些。 “世子所来何意?”曹颙接着问道。 这时,就见格埒克延丕勒站起身来,郑重道:“曹大人,你的恩德格埒克延丕勒永远记在心上,我此时来京朝见,就是为了带他回去。” 曹颙此事,神色越发寡淡。 若是十六阿哥在旁,定能看出他是怒极。 凭什么?因一时纵欲,种下恶缘,害的恒生孤苦;如今老汗王瘫了,无所顾忌,就大喇喇地说要接走恒生。 “尊驾莫非没纳妃?”曹颙问道。 格埒克延丕勒闻言,倒是一怔,半晌道:“康熙五十三年朝廷赐婚,是肃亲王府的多罗格格。” “小王妃无出?”曹颙又问道。 格埒克延丕勒像是明白曹颙用意,神色也郑重起来,道:“诞育两子。” 曹颙垂下眼帘,道:“那世子的用意,就是为了给自己添个庶子么?” 曹颙并不以嫡庶看人,但是这个社会,却是嫡庶分明的,更不要说,西北蒙古那边受儒家影响不大,保留蒙人古风,家产爵位就算不留给嫡长,也留给嫡幼,哪里有旁人的事儿。 曹颙自认能护儿女一生安乐,自是不肯让养子去西北吃沙子,做王府地位尴尬的“庶子”。 说了这些话,格埒克延丕勒也没有早先的理直气壮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道:“曹大人,可否让我见见那孩子?” 曹颙看着他,点了点头。 格埒克延丕勒见他不反对,甚是欣喜,忙道:“可否明日就去贵府拜访?” 曹颙道:“若是明日世子有空,曹某在鸿宾楼给世子接风。” 虽不反对带恒生见他,但是曹颙也没想到让他登自己的门。实在是他的容貌与恒生有几分像,要是进了自己府里,还不知下人背后会如何编排。 格埒克延丕勒只要能见到儿子就好,并不一定就要去曹家,忙不迭地应下。 曹颙不愿多应酬他,就起身拱拱手,两相别过。 上了马车,曹颙的脸色儿就黑下来。 只希望这格埒克延丕勒是个明白人,不要借着是恒生生父的缘故,就任意妄为。 曹颙能体恤他的爱子之心,但是也在心里鄙视这家伙,真是让人手痒痒,想要揍上这小子几拳。 回到府里,曹颙便听说雍亲王府两个小阿哥才走。 听说这两位小阿哥不仅是来探望恒生,还奉了福晋之命,给李氏请安,曹颙有些恍然。 未来的皇帝与亲王组合,这就出入自己府邸,是不是该收拾得字画,让弘小四现下就盖上私章、提上两笔,说不定往后就能值银子了。 从兰院给李氏请安后出来,曹颙就去了葵院。 刚进院子,就听到屋子里孩子唧唧咋咋的声音。 屋子里,七、八个孩子围在炕桌边,不知在看什么。 见曹颙来了,孩子们都息了声,开始叫人。 曹颙点点头,上前几步,就看见炕桌上是个拳头大小的红铜小狮子。他拿起来一看,原来狮子肚子下有个拧紧发条。 他将发条拧了两圈,将小狮子搁在的桌子上,就见这小狮子自己往前走。 类似的发条玩具,曹颙并不陌生。上辈子的自己,小时候就有个绿铁皮青蛙,原理同这个小狮子一样。 这个东西,搁在三百年后,也就是几块钱的玩意儿;但是在现下,却是个稀罕物。 这是西洋手工制作,万里迢迢的到中国,没有百八十两银子,绝对拿不到手;就算有百八十两银子,也未必能找到买的地方。 “父亲,这是五阿哥拿来的。我不收,他偏给,说不给就是记仇。儿子是不是不该收?”恒生见曹颙不说话,小声说道。 曹颙摇摇头,道:“即是推辞不了,收就收了。只是你要晓得,来而不往非礼也,收了旁人的礼物,就要有合适的回礼,要不然就失了礼数。还有这东西少见,想必是五阿哥心爱之物,你要记得,虽是不好推辞地收了礼,却也夺君子所爱,也要回赠份合人心意的才好。” 恒生使劲地点点头,曹颙见外头渐黑,摆摆手,打发孩子们散去。 屋子里只剩下天佑、恒生两个,看着恒生依恋地看着自己,曹颙什么也说不出。 明天还是随意吧,恒生还是太小了,过两年等到他心性成熟些,再同他将身世来历。 回了梧桐苑,曹颙同初瑜一块用了晚饭。 待桌子撤下去,初瑜就将一张礼单送到曹颙手上,上面陈列物件不多,但是都是上品,怎么也值个七、八百两银子。 “两位小阿哥的礼?”曹颙扬了扬眉,有些意外。 同雍亲王府礼尚往来多年,还数这次的礼重。 “是两位小阿哥带来的,听说是四伯娘预备的。”初瑜道:“四伯娘这是同老太太示好,如何回礼?是年礼加三成,还是让天佑、恒生他们‘还礼’?” “还是让天佑他们送过去。”曹颙道。 说完这一茬,曹颙就打发丫鬟们出去,将格埒克延丕勒的来意告之。 初瑜听了,脸色刷白,抬头道:“这……这……好没道理,说不要就不要,说要回去就要回去么?恒生是咱们家的孩子,为何好好的京城不待,要去蒙古吃沙子?” 恒生抱来时,正是她最思念天佑之时,满腔母爱,移情到恒生身上,真是同自己的骨肉无二。 曹颙握着妻子手,倒是不担心格埒克延丕勒会将恒生带走。他是害怕,有朝一日,恒生得悉自己身世,会选择回喀尔喀。 养儿方知父母恩,真是不假。 只是想想,就让人难受了,不知当年曹颙李氏送子进京,忍受了怎样的生离苦楚。 “且安心,不会让恒生走的。”曹颙拍了拍妻子的手,安慰道…… 转眼,到了次日。 曹颙与格埒克延丕勒约是申时,他便同妻子说了,安排妥当方去衙门。 如今的衙门里,已经有点后世办公司的意思,小憩的时候大家少不得吞云吐雾一般。 多是用着烟嘴,还有直接用卷烟的,说是抽着够味。 曹颙吸着二手烟,哭笑不得。这穿越的小翅膀,虽煽不起西洋的波浪,却是添了这些。 就连蒋坚,如今荷包里也装着一个烟盒。他倒是没有烟瘾,只是为了更好的融入,会在小憩时,随着大流寻安静地方吸烟。 他虽挂着文书的名号,实际上是曹颙的私人幕僚,自是当仁不让地充当曹颙的耳目。 进入腊月后,户部衙门这边就剩下对账核算了。 曹颙中午没休息,一口气忙到下午,才抽出身来,从雁门出来,往鸿宾楼赴约。 曹家的马车已经到了,只是听说曹颙还不到,曹元就没有让两个小主子下车。 格埒克延丕勒站在马车前,直勾勾地盯着马车帘,倒是有些近乡情怯的意思,舍不得移开眼,又小心翼翼不敢上前。 “曹某来迟,还请世子恕罪。”曹颙说着,示意曹元唤孩子们下车。 虽说下车两个男孩,但是格埒克延丕勒的视线直接落在恒生头上。无需人介绍,他就晓得,这个是自己的儿子。 恒生倒是被盯着难受,小手抓了天佑的袖子,死活不肯撒手。 天佑侧身挡住弟弟,望向格埒克延丕勒的身影,带了几分警戒。 格埒克延丕勒缄默了,直到大家都入座,他也说不出个之所以然来。 他只觉得心里酸酸的,看着天佑、恒生对曹颙的崇敬,越发觉得难受。 在他眼中,恒生绝不是单纯的“庶子”那个简单,而是他与最爱的那个女人的最亲密的关联。 恒生的眼睛,就落在格埒克延丕勒腰间。那边别着一把蒙古刀,看着很有气势。 天佑侧是看格埒克延丕勒一眼,再看恒生,却是越看越不安。 格埒克延丕勒显然已经察觉出恒生的注目,立时将的蒙古刀摘下来,送到恒生面前。 恒生却不接着,只侧着头,望向曹颙:“父亲……” 第九百三十七章 留刀 第九百三十七章留刀 曹颙听到恒生的低语,看着恒生,没有替他做主。 恒生见状,想着父亲昨日所说,收礼还礼那套很复杂,摆了摆手,脆生生道:“我不要,我已经有蒙古刀了!” 他有好几把蒙古刀,都是没开刃的,有曹颙给的,有十六阿哥从蒙古带回来的。 格埒克延丕勒这把蒙古刀把柄上镶嵌了红宝石,所以恒生才多看了两眼。他想着的是这宝石挺大,要是能给妹妹淘换就好了。 想是想,待到对方真送他,他觉得麻烦,就晓得不能要。 弘昼阿哥是同他有过节,送了东西陪情,要是不收的话,就抹了其面子;眼前端坐这个人,却不同他有什么相干,不好收他的重礼。 格埒克延丕勒见恒生眼神清明,不见贪鄙,拿着蒙古刀,倒是不知如何是好。 天佑见状,低声对曹颙道:“父亲,夫子留了课业,明日要查,儿子同弟弟能不能先回去?” 虽是低声,倒是坐上诸人都听到了。 恒生在功课上向来吃紧,听了这话,倒是有些着急,小声接道:“是啊,儿子还有十副大字没写。” 曹颙看了看儿子们,又看了格埒克延丕勒一眼,唤来曹元,吩咐他将天佑、恒生送回去。 曹元俯身应了,天佑与恒生早已从座位上起身,同父亲与客人别过,才随着曹元出去。 格埒克延丕勒看着恒生的背影,神色有些抑郁,半晌方道:“总有一日,他会晓得自己不是曹家子孙。” 曹颙没有接话,此事本没瞒着恒生,不过是因他现下年纪小,没有详细告之。 “他是我的儿子!”将曹颙不接话,格埒克延丕勒抬起头来,脸上颓废之色渐消,露出几分坚定来。 曹颙看着他的眼睛,道:“曹某只晓得,恒生是曹家的孩子。他的去留,他的未来,旁人无权做主。等到他十八岁,王爷再来说这些吧,是留在京城,还是回喀尔喀,都由恒生自己个儿拿主意。” 格埒克延丕勒虽懊恼父子无法相认,但是也不是不知好歹之人。昨日曹颙的话,虽没有明说,也提点的明白,有世子妃与两个嫡子在,恒生即便带回喀尔喀,处境也尴尬。 格埒克延丕勒没有收回手中的蒙古刀,而是摆在曹颙面前,道:“恒生是我的儿子,我不会没名没份就接他回去。这把刀,是我扎萨克图旗第一代汗王遗物,历来为每代汗王所有,在汗王府传来几代人,前年由阿妈交到我手中,如今留给恒生,请曹大人代为保管。”说到最后,他已经带了几分恳求。 他的意思,表白得明白,留下表记来,说明传位之心。 曹颙丝毫不觉欣喜,但是关系到恒生前途,也没有独断专行地回绝,只是道:“世子托付,曹某就代为保管。至于恒生最终要不要这把刀,曹某还是那句老话,等到恒生十八岁,由他自己个儿抉择。” 他乐意为恒生谋个更好的出身,却舍不得孩子远去蒙古。 要是能袭了王爵,留在京城,就圆满了。可哪里有实权蒙古王爷离开封地的,就算想要驻守京城,也要到有世子或者世弟留守。 一时之间,曹颙心乱如麻。 格埒克延丕勒却是只有欣喜的,虽说这两日曹颙没有让他痛快认子,但是出发点都是为了恒生。 儿子失母,能有曹颙与初瑜这样身份的养父母抚养,也算是有所依靠。 他叫了两个健仆过来,对曹颙道:“这两人,一个叫巴拉,一个叫赤那,骑射功夫还能入眼,就送给曹大人做奴才,还请曹大人不要嫌弃。” 明面上说送给曹颙,实际上是送恒生的。 曹颙仔细打量两眼,这巴拉、赤那都是常见的蒙古名字,前者是“虎”的意思,后者是“狼”。 这两人的长相,倒是真有些同名字相吻合。 巴拉身形高大魁实,比赤那高大半头,就算不到两米,也差不多。不过他年岁不大,眉眼之间,还是带着几分少年的拘谨。 赤那看着比巴拉年长些,瘦长脸,半边脸上有几道泛红的疤痕,周身带着一股狠厉。 见曹颙打量他们,格埒克延丕勒道:“巴拉没搏过虎,却是我们旗的大力士,几拳头就能锤死一匹马。赤那虽没巴拉力气大可性子机灵,箭法也好,十五岁就手刃过狼王。” 大力士还算寻常,这狼性狡猾,草原上的狼王都有灵性。赤那能手刃狼王,不仅需要搏击的技巧,还有缜密的思维。 “既是世子身边当用的,那给了曹某,是不是大材小用?若是屈尊了两位壮士,岂不是曹某的罪过。”曹颙稍加思量,道。 这人才好是好,但是毕竟是格埒克延丕勒留给恒生的。恒生年岁小,未必辖制得住,若是性子不逊,留在曹府,也叫人不省心。 格埒克延丕勒忙道:“曹大人肯收下他们,就是他们的福气,什么屈尊不屈尊的?”说到这里,他从怀里掏出两张身契,同那蒙古刀搁在一处,道:“这是他们的身契,往后他们就是曹大人的奴才,生死全凭曹大人定夺。” 曹颙见他如此,就晓得这两日的违和感从哪里来了。 格埒克延丕勒太过平静,原来是进京前,就做了两手准备。能不能带走恒生,都是的他能从容应对。 这个男人,倒是有几分算计。 曹颙点了点头,意思是答应收人。 虽只见了两面,但是他相信格埒克延丕勒,相信其拳拳爱子之心。 格埒克延丕勒大喜,用蒙语对巴拉道:“从今以后,你就是曹大人家的奴才,你的老母幼弟会由汗王府奉养,你不用挂心。”而后又对赤那道:“你的副队长职位,会由你的侄儿接替,你的寡婶,会由王府安排差事。” 两人听了,先是给格埒克延丕勒磕头,随后又郑重给曹颙磕头,算是认下新主人 曹颙是懂蒙语的,听了这番话,没有觉得格埒克延丕勒的安排有什么不妥,反而因王府的牵制,对这两人放心。 要真是无牵无挂两个孤儿,他就算要了,也不敢往孩子们身边安排。 格埒克延丕勒安排完这些,方松了口气。 眼看就要过年,他要留在京城,年后才能返回喀尔喀。问过曹颙,是否这些日子,能再见恒生两面。 曹颙没有拒绝,但是也说明自己的顾虑,不希望他上门。 格埒克延丕勒应了,两人就此别过。 曹颙让小满将身契与蒙古刀收好,带着众人回府。 格埒克延丕勒不是小气人,这人都给了,马匹自然也留下。巴拉与赤那两个就上了马,跟在曹颙马车后。 今日随着曹颙出门的是魏黑、小满、王瑞、赵冈这几个,小满揣着两人身契,自是明白这是旁人送的下人。 官场旧俗,这送下人奴仆并不是稀罕之事。 只是曹府行事,自打祖辈起,就不用外人的。就算有外头送的奴才,不是转送,就是闲置。 因曹家身份有异,也没人挑曹家的理儿。 等到曹颙这辈,远离了江宁,少了些避讳,也曾有人送下人。曹颙还是尊旧俗,东西收的,人鲜少收;就算偶有推脱不过的,也多是打发了,从不留在府里。 因这个缘故,曹府虽不是铁板一块,但是也少了不少下人是非。 旁人没见到格埒克延丕勒,小满却是见着的。那与恒生少爷肖似长相,是不能瞒人的。小满摸了摸胸口,倒是舒服许多。 留人就留人吧,总比带人走强。别说是爷与太太舍不得,就是他与媳妇乌恩也舍不得。 这些年,他虽没有领旁的差事,但是就因他与曹颙一起长大,情分不同,就是天佑、恒生见他,都要叫一声“满叔”。就是他老子与伯父,也没有这般体面…… * 葵院,书房。 天佑支着下巴,看恒生写大字。 恒生虽背书慢,但是大字写得也算勉强能入人眼。无他,唯有勤能补拙罢了。 恒生倒是不分心,一口气写了好几张也不停。 天佑怕他手酸,道:“二弟先歇歇,吃两口茶再写。” 说是茶,但是因小孩子脾胃弱,这准备的都是果茶。山楂干与金银花泡出来的,给他们解渴用。 恒生听话地撂下毛笔,吃了两口茶,想起一事儿,嘴里说着“哥哥等等我”,而后“蹬蹬”地跑到上房,抱出一只锦盒来。 天佑认出是装西洋铜狮子那只,笑着说道:“昨儿晚了半天,还没玩够?” 恒生摇摇头,道:“不是我玩儿,是想着叫人给妹妹送去。咱们都见过了,妹妹还没见过。” 天佑道:“那也不用巴巴送去,倒是让姑母多心。眼看就要腊八,王府里事务也忙,说不定妹妹过两日就回来了。” 恒生抓了抓后脑勺,道:“大哥说的是,我鲁莽了。那大哥帮我想想,用什么给弘昼阿哥回礼。父亲不是让咱们这两日过去给四福晋请安加还礼么?” 天佑想了想,道:“他们是王府,内造的东西,比咱们家还多,用不上;要不然,咱们也寻件西洋玩意儿回礼?” 早年魏信在广州做生意,每年往京城送的东西中,最不缺的就是西洋各种小玩意儿。除了收起来的,剩下的就在上房百宝格上摆着。 恒生听了,直点头,兄弟两个去了正房,站在百宝格子望着。 兄弟两个的视线,都落在一只两尺来长的银制西洋帆船模型上。 “就这个吧,看着不张扬,又值些分量。”天佑笑着说道。 恒生有些犹豫,道:“这是哥哥心爱的物件儿,还是送旁的吧。” “咱们稀罕的,旁人也会稀罕啊;咱们不喜欢的,弘昼阿哥也未必见得喜欢。那个小狮子,咱们都瞧着好,难保不是弘昼阿哥的心头好。一好换一好,不是正应当么?”天佑说道。 恒生见状,便也点头。 天佑唤丫鬟进来,移开帆船外头的玻璃罩,仔细将帆船收到锦盒中。 “给弘昼阿哥的礼有了,弘历阿哥那边也不好拉下,再挑一样给他。剩下的,请母亲预备就好。”天佑说着,又从百宝格前,挑了对银质西洋仕女烛台,也叫人包好。 做完这些,兄弟两个相视笑了。 “都是银子做的,顶哥哥同我一年月例了,能给妹妹添多少好玩的。”恒生摸索着锦盒,有些舍不得。 天佑道:“是啊,这回让那两位阿哥赚了。这两样东西,不算顶好,也比那狮子值钱。” 天佑的丫鬟核桃与恒生的丫鬟小榭在旁,见两位小爷叽叽咕咕的,不禁失笑。 “大爷,二爷,这两样都是老爷、太太早年给两位爷的,两位爷要送礼,是不是要同太太说一声?”核桃说道。 天佑点点头,道:“正当如此,就请核桃姐姐与小榭姐姐走一遭。就说除了让母亲把关,还请母亲帮着预备给四福晋的礼。等二弟写完大字,我再同弟弟过去看母亲。” 核桃与小榭应声去了,天佑与恒生折返回书房,接着做功课不提…… 梧桐苑中,初瑜见了帆船模型与烛台,没有说什么,只是叫人捧出账册,又添了两样西洋物件,用来给弘时与年侧福晋所出小阿哥的。 虽说孩子们是礼尚往来,但是要顾及到方方面面。 旁的礼单,她也早已拟好,就按照每年给雍亲王府的年礼,再加上几样,作为李氏送四福晋的回礼就好。 左右现下就要到腊八,也到送年礼的时候。 让曹颙带着孩子们同去,也显得恭敬郑重。 安排完这些,初瑜打发小榭回去回话,留下核桃。 “你是个姑娘家,本不当同你说,但是你老娘是个没主意的,你转年又二十一,不好再耽搁。你在大爷身边多年,功劳苦劳都有,倒是往后有什么章程,你心中可有计较?”初瑜问道。 核桃满脸绯红,全无平素的爽利。 她小时候,老是跟乌恩叨咕要外嫁,要买地做地主。长大后,也算明白过来,做百姓也不容易,未必有豪门做奴舒心。 这府中外嫁的丫鬟不是没有,但她与她老娘是半道进曹府的,孤儿寡母,没有亲戚张罗,想要外嫁,也没有什么合适人选,不是身体有残障的,就是做填房。 她心气高,也不愿意,事情就耽搁下来…… 第九百三十八章 喜重逢 第九百三十八章喜重逢 “太太……奴婢不想出府……”核桃吭哧半晌,终是说出这句话。 初瑜听了,点了点头,道:“你是姑娘家,要是有什么不好对我说的,就多同曹满家的商量。要是有觉得合适的,就同我说。我这边,也替你留意些。” 核桃红着脸应了,两人正说着话,就听见乐春挑了帘子,进来禀道:“太太,喜云姐姐回来了,在院子里求见太太。” “啊?”初瑜闻言,站起身来,忙道:“喜云?快传……”说着,自己却等不及,迈步迎了出去。 廊下,站着一个汉装打扮的小媳妇。上身粉底宽边女袄,下系蓝缎底四季平安百褶裙,隐隐地露出紫缎绣花鞋。 她头上盘了发髻,插着两朵金钗,露出一双耳朵,挂着镶宝石的金葫芦坠子,胸前挂着金三件,手上也是带着两个宝石镏子。 虽说这出装扮,未必比梧桐苑时做大丫环时富贵多少,但是却是地道的汉家装扮。 乐春、乐夏她们见了,都觉得新奇不已。她们是从梧桐苑的小丫鬟补上来的,自是晓得喜云身份不同,态度上也恭敬有加。像乐青、乐红她们外头补的,则是觉得稀奇。 初瑜哪里顾得上看喜云的装扮,看到喜云那张脸时,就已经红了眼圈。 喜云与喜彩两个,打小伴着她一起长大,又随着她陪嫁到曹家。没想到,虽嫁给曹府下人,却都随着丈夫出京。 喜云也受不住,已经跪了下去,哽咽着道:“格格,奴婢回来了!” 当初张义他们夫妻随魏信出京时,初瑜以为他们两、三年就能回转,没想到这一去就是两个三年。 “赶紧起来,屋里说话。”初瑜俯身,搀扶她起来,强笑道:“总算回来了,当欢喜才是。” 主仆二人挽手进了屋子,核桃已经退到乐春旁边。 喜云已经看见核桃,将其还是姑娘装扮,微微一怔,点了点头致意;再看其他人,有的面熟,有的脸生,颇有时过境迁之感。 “多咱到的?之前不是说年前赶不及么?”进了屋子,初瑜便开口问道。 “刚到,奴婢实是想格格了,便直接过来给格格请安。奴婢家那口子,现下同大爷在前院说话。在门口时,刚好碰上大爷回府。”喜云低头拭了眼角的泪,笑着回道:“因从广东出来的晚了,年前赶不及到京的,但是奴婢家那口子惦记着府里的年货,一路上紧赶慢赶,总算是年前赶到了。” “孩子呢,怎么没带过来?”初瑜问道。 “因为赶路,他有些着凉,不敢过来。怕过了病气给格格,就使人先抱回去安置了。格格是双身子,奴婢本也不当直接过来。”喜云道。 “哪有那般金贵,就算你不过来,我晓得你回来了,少不得也要过去瞧你。”初瑜笑着说道。 主仆分别数年,自是一肚子话要讲。 乐春亲自奉了茶,而后就退出门口。 核桃同喜云相熟,但是眼下也说不上话,就同乐春打了声招呼,先回葵院去了。 前院,曹颙同张义也在说话。 原本,按照曹颙的打算,张义夫妇去年冬就该回京。但是广州那头的生意,出了些纰漏,张义就滞留了大半年,今年才回来。 “范世慎吞了范家?”曹颙对于这个消息,并不意外。因为曹家当时拉扯范世慎一把,就有推波助澜的意思,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原以为以范家那样的资历,就算落败,也得几年功夫。 范世慎是个很有野心的年轻人,从他孤注一掷,与曹家合伙做生意就可见一斑。 “也不能全怪他,实在是他那个哥哥不仁义。见不得他好,明明两不相干,还不给他留条活路。范二实在没法子,只好联合艾家二姑娘,将范家的船队给吃了。如今那些族老,都指望他养活,也没人敢说一声不好。”张义说道。 “艾家其他人就没说什么?”曹颙挑了挑眉,问道。 张义笑道:“艾家在广州的势力都握着艾达手中,旁人说什么也不顶用。再说,她将自己许给范二,端的是理直气壮。两人已经订婚,就等明年范二出孝后成亲。”说着,张义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匣子,送到曹颙面前:“爷,这是广州的房产地契,还有范家船行四成股的认可书。小的按爷交代的,只要三分的,但是范二算是懂事,硬是给了四成。剩下的六成,他自己给留了四成,二成给了艾家二姑娘。艾家二姑娘也爽快,直接将这两成写在外甥名下。” 艾家二姑娘吉娜的外甥,就是魏信与艾达的儿子魏加里。 “范世慎到有几分魄力!”曹颙道。 看着虽像是吃亏了,舍了六成祖产,却是将曹家与艾家跟范家绑在一块。曹家是京城权贵,使人打声招呼,地方官府也会给几分面子;艾家在南洋地位非常,范家拍马也赶不上。 “爷不知道,艾家二姑娘越来越有派了。瞧着那架势,说不定过两年,就要吃下艾家给自己个儿做嫁妆。范二这两成股份,送得不亏。”张义道。 广州的房产、地契,没有以曹家的名义置办的。他在澳门几年,通过艾家二姑娘,弄了个澳门户籍,这广州的房产、地契,就是以那假名置办的。 曹颙使他安排这些,控股船队,不过是抱着狡兔三窟的想法,算是最后的后路。 实际上,就算宦海凶险,只要不掺合到造反,鲜少有抄家灭族的。曹颙如此,不过是求个心安而已。 即便不喜欢官场,可曹颙也没魄力举家迁往西洋。 人离乡贱,更不要说那九死一生的海上航线。 瞧着张义风尘仆仆,面带乏色,曹颙同他说了一会儿话,便打发他下去熟悉更衣,道:“晚上给你接风,咱们再细说。” 张义下去,曹颙将面前的匣子与先前的蒙古刀一起,抱在怀里,拿回了梧桐苑,吩咐初瑜收好。 旁的还好说,这把蒙古刀,倒是看得初瑜很纠结。 待晓得是格埒克延丕勒留给恒生的信物后,她原本欢快的心情也沉寂下来:“真要接走恒生么?” 曹颙见她如此,开解道:“还有十来年的功夫,想这些作甚?说不定到时候他不使人来接,你还觉得委屈恒生。” 对于恒生这个养子,他们夫妇两个虽当亲子一般疼爱,但是总有给予不了的东西。例如,爵位与权势。 就算恒生不是养子,是初瑜嫡出,但是因为行二,就没有资格继承爵位。 格埒克延丕勒留下的承诺,是蒙古汗王旗主,兼朝廷钦封的郡王,在外蒙古藩王中数的上名号。 听丈夫这样说,初瑜叹了口气,道:“若是真让他继承了王爵,我宁愿恒生留在京城尚主,也好比去蒙古吃沙子。” 曹颙没有接话,若是恒生真是翱翔高空的苍鹰,他不会因父爱束缚其留在京城;要是恒生追求一声安乐,他也不会让权势拖儿子下水。 屋子里气氛有些沉默,天佑与恒生兄弟两个来了。 曹颙陪儿子们说了几句话,听说他们想要去雍亲王府,想着自己两日后有空,就使人递帖子过去。 初瑜手中,还有喜云留下的年货单子。 初瑜从中挑了几样新奇的,添在给四福晋的礼单上。这样一来,就算今年年礼比照往年都厚几分,但是因馈赠给四福晋,也不显得惹眼。 否则的话,水涨船高,其他王府的礼也要加厚。 是夜,曹颙在前厅摆了一桌酒,叫上魏黑、郑虎、吴茂、小满等人,给张义接风。 至于新入府的巴拉与赤那,曹颙直接叫管家安排了一个院子,同府中护院一个待遇。 他们是要给恒生做下人的,曹颙不打算捧着他们。蒙古人对待奴隶是冷酷与残忍的,有的时候奴隶甚至比不过羊马。 曹颙不会这样对巴拉、赤那,但是也不会让他们养成不逊的性子。就算是虎是狼,也要拔了爪牙,才能放心搁在儿子身边。 说起来,张义在曹颙身边也算数的上的。他这几年,在南边独掌一面,在外人看来也体面,倒是不比赵同那个七品知县差多少。 如今,广州的差事,由曹方接手,张义也算卸了差事荣归。 曹颙怕大家拘谨,陪着吃了几盅,就先退席了。 大家兴致高昂,少不得举起酒盅来,敬张义几盅。 张义想着早年大家伙儿在主子身边做长随的日子,也有些恍然…… 曹颙从席间下来,没有直接回梧桐苑,而是去了巴拉与赤那隔壁的院子,那里住着曹甲、曹乙等人。 曹甲、曹乙都在,他们听曹颙讲了巴拉与赤那,倒是生出几分好奇。 练武之人,力气大些是寻常,但是真能几拳头打死一匹马或者手刃狼王也不容易。 曹颙之所以交代一番,不过是让他们明日先探探底,等观察观察这两人品行再决定往不往恒生身边放。 若是恒生身边有大伴当,那天佑身边也当有了。曹颙就请曹甲、曹乙两位供奉帮忙选人,看到底谁妥当。 他们两个,明年都要入正白旗官学的,长随小厮也当开始预备。 说到这些,还有左住、左成兄弟那边,田氏已经开始陆续买仆人,但是男仆有限,还是人手不够,也要添人…… 第九百三十九章 人才 第九百三十九章人才 过了腊八,户部衙门,多是核账类的事物。曹颙正经忙了两日,直忙得头晕眼花。 即便是忙,他也没忘了带儿子们去雍亲王府拜访之事。 说也好笑,他与四阿哥两个同衙为官,虽说每日都能看到,但是一个月到头说不上几句话。他送年礼过来,四阿哥专程腾出时间,两人在雍亲王府的客厅,做了一番清谈。 这清谈的内容无他,就是年羹尧在陕西打官司的事儿。 关于这件事,曹颙也只有佩服年羹尧的。真查起来,地方每个省都不干净。年羹尧执掌四川十几年,更是肥得流油。 四阿哥已经捏着一个条陈,振振有词地说起陕西每年的火耗银子。 这火耗银是直接留给地方银库的,陕西虽是中等省份,但是每年的火耗银子也蔚为可观。 地方官员贪了这些火耗银子不说,还要将手伸到朝廷税银上,其心可诛。 听他的意思,似乎已经有了火耗银子的想法。 曹颙不好插话,只能听四阿哥侃侃而谈,话中对年羹尧极尽支持之意。 曹颙听了,心中冷哼,若是没有四阿哥做靠山,年羹尧也不敢闹这么大动静。 年羹尧图什么?还不是为了震慑陕西地方官员,将陕西总督的实权抓在手中。他却忘了中庸之道,他将陕西梳拢的越好,说不定往后越范忌讳。 王府内宅,四福晋处。 四福晋看着天佑、恒生,满脸慈爱。原本不应在内宅见男客,但是这两个年岁小,又是孙子辈,就没那些个避讳。 见天佑白白净净,行指有度,四福晋有些恍然。她嫡子夭折时,比天佑小不了多少,也是乖巧可人得很。 “额娘,别累着……” “额娘,给您松子糕……” 稚声在耳,使得四福晋钝痛不已。 弘历、弘昼被叫人陪客,见四福晋神态不对,对视一眼,各有思量。 这会儿功夫,四福晋已经醒过神来,又问了恒生两句话。 恒生嘴唇上伤处已经结痂,四福晋见状,想起其由来来,少不得又说了弘昼两句。 弘昼皮实惯了,厚着脸皮听了。 四福晋见他伶俐,舍不得多说,打发他与弘历带着曹家兄弟下去。 “咱们去四哥那,有好东西给你们瞧。”出了福晋屋子,弘昼就露出皮猴子的模样,手舞足蹈。 天佑与恒生头一次来雍王府,自是带了拘谨,老实地跟在两位阿哥身后。 对于弟弟这种爱显摆的毛病,弘历有些不以为然,但是也没有在外人面前说什么,就领着众人往他的住处去。 大家伙儿进了书房,就见书房书桌旁,有个三尺高的檀木支架,支架中间是直径两尺来长的一个铜球,铜球表面有各种条纹图案。 “就是这个,十三叔原本要做镇殿之宝,让四哥淘换来了。”弘昼上前两步,说道。 这东西确实是头一回见,天佑与恒生两个也露出好奇之色。 弘昼得意洋洋,伸出小手,将那铜球转了一半定住,指了指其中巴掌大的一块,道:“这是地球仪,这块儿就是咱们大清国。这是欧罗巴那边的人造的,上面这圈圈点点的是洋文。” “这个我见过,父亲书房就有洋文书。”恒生点点头道。 弘昼笑笑没说什么,弘历却是想着曹颙是十六叔的伴读,这洋文八成是宫里学的。 几个小孩子凑到一起,少不得研究一下为何大清在一个球上,欧罗巴到底有多远什么的,倒是聊得津津有味。 天佑想着家中有人从广州回京,少不得趴在地球仪前,找一找哪里是广州。 四福晋留饭,不愿拘了他们,直接使人送到弘历院子。 半日厮混的下来,几个孩子倒是熟了不少。 弘历与天佑还好,一个端着身份,一个守着礼数,彼此瞧着可亲,也没有外露;弘昼是话涝,对憨头憨恼的恒生很有好感。因为不管他说什么,恒生都老实听了,还接上一句半句,使得他心中熨帖。 曹颙在前院留饭,可没有天佑与恒生的自在。 吃饭时,自然是遵行礼数,闭口不言。 雍亲王府对外简朴,这器皿也不过是官瓷,食材也不是稀罕之物。绿汪汪的油菜,金黄的蒜苗,粉嫩的水萝卜,再加上两道火锅。 看着还是偏素一些,但是在寒冬腊月,这些东西可也算稀罕之物。也就是王公府邸,权贵之家,自己有暖棚,或者从内务府淘换些。 四阿哥看来极重养生,一口饭菜要咀嚼多下,方才咽下;饭量上,也不过是一碗米饭,不肯贪食。 曹颙跟着撂下筷子,不再多用。 下人撤了桌子,送上茶水。 四阿哥端着茶盏,沉思许久,目光幽暗,道:“西北战事,你怎么看?” 曹颙已经瞧出,这位冷面王性子别扭。他明着问西北战事,实际上想问的是曹颙对十四阿哥怎么看吧。 十四阿哥回京这些日子,风头一时无二,逢迎的大有人在。加上弘明娶亲,是康熙亲自指婚,亲自过问迎娶适宜,更是令人浮想翩翩。 要知道,皇孙之中,只有皇长孙弘皙有过这个待遇。 就算早先尊奉儒家正统,看好弘皙的那些人,也有不少做墙头草。 “还是那句老话,‘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若不是王爷在户部百般筹划,这数十万大军也不会坚持到今日。西北太平,指日可待,非战之功,全赖皇上恩德。”曹颙斟酌着,说道。 不过几句话,不仅送了四阿哥一定高帽子,还将十四阿哥的所谓“功绩”抹得一干二净。 四阿哥的心里,立时就熨帖许多,冰山脸也有渐消融的意思。 西北大军号称三十万,实际上有十八万。就这十八万,这三、四年的功夫,每年都要上千万两银子的抛费,朝廷早已不堪重负。 花了这些银子,要是能将准格尔灭了,涨涨朝廷威风也好。偏生去了三、四年,同反叛主力都没碰到过,只零星打过几场战役,战况也是狼狈。 就是这个,兵部那些人还有脸要要为“收复”拉萨立碑文,都不嫌寒碜。 真相便是如此,偏生这京城最不缺的就是锦上添花之人,给十四阿哥脸上贴金,将攻击夸得没边。 就连德妃,也是一副小儿子有出息了的架势,看得四阿哥直想要吐血。可是,以他的身份立场,又一个字也说不得。 要说他心中不嫉恨十四阿哥,那是假的;更多的,是瞧不起。 如今见曹颙是个明白人,四阿哥真是老大宽慰,这屋子里的气氛,立时就不一样。 曹颙小心惯了,饶是四阿哥热络许多,他也不敢放肆,恭恭敬敬地应答完毕,带着儿子们出府回家。 四阿哥回到内宅,少不得问四福晋两句,曹家的孩子人品如何什么的。 四福晋赞天佑乖巧、恒生憨实,都是好孩子。 另外,关于恒生的养子身份,四福晋也提了两句。她的心中,何曾不想要自己的孩子。只是身份所限,皇室血统不容混淆,要不然她也想要养个孩子再身边。 四阿哥与四福晋成亲三十来年,老夫老妻,自是能猜测她所想,道:“要是觉得冷清,明儿就使人接四格格过来吧。” 四福晋闻言一怔,随后摇了摇头,道:“算了,眼看过年,我这边乱糟糟的,等过了年后再说。” 他们所说的“四格格”是十三阿哥嫡女,今年八岁,长得冰雪可爱。四福晋同十三福晋向来交好,常接四格格到王府小住。 提及十三阿哥府,四福晋心中发苦。 同她相比,十三福晋的福气真是满当当了,已生了三子两女不说,如今肚子里又有了…… 被十三福晋怀孕触动的不只四福晋,还有十六阿哥。 曹颙回府时,十六阿哥已经在等着他。听着十六阿哥一番埋怨,曹颙直瞪眼。 这怀孕不怀孕的,还能攀比?就算他们两口子,同十三阿哥府邸一般恩爱,但是这能否怀上,也是靠运气。 只能说,十六阿哥两口子时运不济,所以才会连折了三个嫡子。 十六阿哥长吁短叹,懊恼不已,将过错都归罪于自己个儿头上。 十六福晋同十三福晋一样,都生育五个儿女,但是后果却不相同。十六福晋嫡子相继夭折,只有两位小格格傍身;十三福晋却是儿女成行。 “十六福晋还年轻,十六爷急什么?初瑜这次怀孕,不是就离上次生产相隔了数年。”两个大男人,说这些怀孕之事,曹颙直觉得古怪。 十六阿哥像是也察觉此处,咳了两声,道:“方太医给九哥治得如何了?说好了,爷可等着呢,看完九哥那边,就当轮到我。” 曹颙瞥了他一眼,道:“这话,十六爷叨咕十来回,放心吧。” 十六阿哥讪笑两声,道:“记得就好,记得就好。今日过来,是因南边贡来的那些果子,冬日里添个果盘,看着也鲜亮……”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见门外道:“老爷在否?” 是小满的声音,曹颙扬声道:“进来吧!” 小满应声进来,先见过十六阿哥,随后才对曹颙道:“爷,几位供奉在校场,像是要较量新人。魏大哥使小的过来,问爷是否过去观看。” 这是要探巴拉与赤那的底儿,曹颙眼睛一样,倒是真想看看这虎狼之士到底有多厉害。 十六阿哥听着有热闹瞧,就坐不住了,撺掇曹颙起身,一道往校场去。 校场就在曹府西南,在书斋与车轿库之间,现下已经站了不少人。 曹甲、曹乙、曹丙、曹丁这几位不用说,都在场上,除了主角巴拉与赤那之外,还有魏黑、郑虎、任氏兄弟、张义与惊蛰等人。校场边,则是府中的男孩子们,天佑、恒生、左住、左成、长生等人。 他们多是认识十六阿哥的,见曹颙与十六阿哥联袂而来,少不得俯身见礼。不认识的,也就随大流了。 十六阿哥摆摆手,叫众人起了,视线落在巴拉身上。 实在是巴拉的身高太惹眼,加上两百来斤的体重,有点一个顶俩的架势,不容人小觑。至于赤那,虽带着几分彪悍之气,但是有魏黑、郑虎在,就不显得惹眼了。 校场边上,有几只石墩子,是从护军营校场淘换来的,武举的标准配置,分别为三百、二百五十斤、两百斤重。还有两只,每只分量为五百斤,平素不过做个摆设用。 巴拉听说叫他提石墩子,直接奔着那两只五百的去了。 什么叫千金力士,这就是了。 这石墩子上都有石梁,他一手抓一个,竟是丝毫不觉吃力,甚至还能挥着胳膊,舞动两下。看得曹甲等人挑眉,魏黑、郑虎则是赶紧将天佑、恒生他们护在身后。 侍卫营也好,护军营也好,都不乏勇武之士。不过,像巴拉这样着眼的,到底少见。 他不仅力气大,身子也不显笨拙,任氏兄弟上去,比了会儿拳脚,落在下风。曹兵拿着兵器,游斗一会儿,巴拉也不慌乱。 “这样的人物,孚若从哪里淘换来的?要是放在军中,可是一悍将。”十六阿哥看着直抽气,侧过头来问曹颙。 若不是巴拉撂下石墩时震得地皮跟着颤,他都要怀疑那到底是石头,还是豆腐了。 现下人多眼杂,曹颙不好多说,就道:“这位有击虎之力,那位有搏狼之才,十六爷且看。” 听他这样说,十六阿哥又望向场上。 赤那先是演示了箭法,九射全部中把心。待到郑虎下场同他比试时,他手中亮出一把蒙古刀,神色狰狞,竟是拼命的架势。 几个回合下来,郑虎就已经不支,衣裳上划出几道口子。 曹乙见状,游动两步进场,也不知使得什么功夫,几招下来,卸了赤那的胳膊关节,夺了赤那手中的蒙古刀。 赤那显然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呆愣在哪里,满脸地不可思议。 曹乙将蒙古刀递还给他,随手帮他将关节弄好,道:“小伙子不错,有点意思!” 赤那满脸通红,退还到巴拉身边,望着众人,胸前起伏不定。 他在蒙古时,被人誉为“勇士”,十八岁就担任汗王卫队的副队长,也带了几分傲气。 王爷直接将他与巴拉送人,他心中多少有些不服。 没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般轻易被人卸臂夺刀…… 第九百四十章 喜庆 第九百四十章喜庆 “喀尔喀嗣王所送?”十六阿哥听曹颙所讲,不禁瞪大了眼睛:“这样说来,咱们小恒生就是未来的扎萨克图汗王?这是好事啊,孚若怎么还愁眉苦脸。” “格埒克延丕勒有嫡子,是显亲王府的外孙,这承爵之事,提之还为时尚早。”曹颙道:“再说扎萨克图在外蒙古,距离又委实远了些。还是等恒生长大后,看看再说。” 十六阿哥的眼睛闪亮,道:“有嫡子又如何,这世子册封,还是要经过朝廷,总不会让恒生这小家伙吃亏。” 曹颙见十六阿哥兴致勃勃,打量他两眼,总觉得他有些热心过头。 如今,老汗王在世,格埒克延丕勒袭爵都不知道多少年后,提恒生的世子位是不是有些早。 十六阿哥已经摸着下巴,问道:“恒生比天佑小,是五十二年,还是五十三年生人来着?” “五十二年八月十四。”因是曹颙亲自从小王妃肚子里刨出来的,所以他记得非常深刻。 十六阿哥听了,面上欢喜更盛,点头道:“比我家大格格大四个月,刚刚好。” 曹颙听了,不禁莞尔:“十六爷,大格格才几岁,您就惦记找姑爷?” 十六阿哥哼哼两声道:“转念就九岁了,就是再宝贝,还能留几年?也就是现下,不流行童婚了,搁在国朝初年,十来岁出阁的姑娘还少了?” 曹颙听了,想到妞妞与天慧,不由讶然。 十六阿哥横了他一眼,道:“叫我看,天佑与恒生这两个小家伙都不错,若不是差着辈分,将我家大格格给天佑更好。不过,恒生这小家伙也不错,心眼敦实,没那么多弯弯道道的。”说到最后,他已经带了几分正经。 曹颙听了,没有同十六阿哥做什么口头约定。 十六阿哥的一厢情愿,只适应于恒生成年后回喀尔喀承王爵后;若是恒生没有承爵,以伯爵府养子的身份,娶个官宦人家的女儿不是难事,要是想要取皇子嫡女,则是不匹配了。 “还有十来年的功夫,十六爷忒心急。等他们长大后,再看吧。真能得十六爷青眼,也是恒生的福气。”曹颙说道。 十六阿哥露出些许感伤,叹了口气,道:“不是我操心早,只是想让福晋有些盼头。今年选秀之年,除了给宗室拴婚,还往蒙古指了不少宗室格格。福晋每次听人提及,都要哭上一鼻子,就是不放心我家大格格。这抚蒙古的格格,开国至今,有百十来个了,且不说骨肉分离,不得相见之苦,有几个能长寿的?要是小恒生,是养在你身边的孩子,这人品心底都差不了,福晋也能放心些。” 想着早年嬉笑肆意、诸事随心的十六阿哥,在看眼前的“二十四孝”老爹,真是恍如隔世。 “虽说孩子前途重要,但是说句实在话,我真舍不得恒生回喀尔喀。”曹颙沉默半晌,道:“可是又不知留他在京城对不对,这孩子心眼太实秤。离我太远,我不放心;留在京城,怕就失了王爵显位。” 十六阿哥不是外人,曹颙也就没瞒他。 若是为了曹家百年计,恒生就应该送回外蒙古承爵,这样在一南一北都留了退路;可是曹颙到底不是铁石心肠,不会算计到这个自己亲手抚养大的孩子身上。 见曹颙如此,十六阿哥反而劝他:“还有什么犹豫的?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就算恒生不想袭,你这做老子的也得给他争。蒙古王公,在京城开府的不乏其人,就算袭了王爵,也不是没有机会留京。” 说到最后,他倒是主意笃定。 只是眼下孩子们小,旗人也没有定娃娃亲的规矩。不过,可以先告诉福晋,让她心里跟着欢喜欢喜…… * 过了腊月十五,钦天监就占出封印的日子,是腊月二十二,小年前一日。 曹颙的公事越发繁忙,四阿哥也像是少了几分避讳,在衙门中也时常传曹颙过去。 他给曹颙看的一份文书,是各省的田亩数与税银数。 从资料上看,三藩之乱后,各地人口激增,新垦荒的田亩也比八旗进关时多了将近一倍,但赋银增加有限。最大的根本是土地兼并日益严重,土地多集中的官僚地主手中,这些人利用身边之便,少缴或免剿税赋。 曹颙拿不住四阿哥的用意,不知道他是不是拿定主意认准“贪丁入亩”。 这个是德政,四阿哥登基后能使得,曹颙费劲脑子想雍正朝三大模范总督的下场,只知道李卫不长寿,鄂尔泰活到乾隆朝,与张廷玉有“党争”,还有个天文镜还是尹继善,好像还算善终。 曹颙打定主意,要身在其位谋其政,这差事要当的,但是绝对不能出头。 自古权臣,除了篡位的,罕有下场好的。 这些日子,户部最忙的,不是几位堂官,而是李卫这个司库郎中。 这入库、出库,多集中在年末,使得人恨不得一天十二个小时看着,否则出了纰漏,就不是摘了顶戴的事儿。 还好,如今人人都知道他是四阿哥的门人,没有人敢惹他,日子倒是过得顺风顺水。 只是到底身份所限,面上没人说他什么,背后里却要吐上两口吐沫,骂一声“狗奴才”。 十四阿哥得晓此事,本想借题发挥,但是将李卫的背景查过后,也就撂在一边。 李卫不过出身乡绅,五品郎中,实没什么分量。外头说他是雍亲王府门人,也没见他入旗,不过是往雍亲王府走动两遭,纳了四福晋身边的丫鬟为妾。 这样攀附权势之人,哪个皇子府不是一抓一把,李卫实是不打眼。 曹颙每次见到李卫,都觉得心惊。 当年那个没心没肺的土财主,如今已经有些能臣的模样,对待衙门里的排挤荣辱不惊,压根不理会那些鄙视与小瞧,官威初显,颇有脱胎换骨之感。 他仍是仗义脾气,说话嬉笑怒骂,不同那些书呆子,但是行事越发老辣。 就算这几年被打上“雍亲王府奴才”的标记,却是换得下辈子青云直上。这个不知算李卫的福气,还是李卫的磨难。 若是没有四阿哥的慧眼识人,就没有呕血勤勉,不会有能臣李卫,也不会损了寿元。 不知为何,曹颙总将四阿哥、十三阿哥、李卫这几个人联系到一起。 这几个,可都是出了名的能干,又都是短寿之人。 乾隆朝对曹颙来说,太过遥远,又太过陌生。要是雍正朝能多个十年二十年,且不说中国会是什么模样,就是曹府也能少些波动。 想到这些,曹颙真是顿足不已。 百无一用是书生,要是他有妙手回春之术,让这几位长寿些,那曹府三十年之内就稳当了。 他虽心里懊恼自己的无能,但是也不愿束手待毙,专程使人包了一包好参,带给李卫补身。 李卫真是几分受宠若惊,只是自己没病没灾的,也用不上滋补。 曹颙见他不以为意,道:“年前你若得空,就到我那边走一遭,让方老给你看看。有备无患方好。” 李卫虽觉得自己皮实,不至于如此,但是也颇为触动。 方种公是谁,他一清二。要是前几年的方种公,给他李卫看看,不算什么,现下的方种公是钦封的太医,专门为几座皇子府出诊。外头的人,就是贝勒、国公府,也未必能求到他。 他本就打算封印后,带着妾室去趟雍亲王府,再去曹府一趟的,就应下曹颙的话。 早先,他怕给曹府添麻烦,入仕后就断了同曹家走动;待依附四阿哥府后,也小心翼翼。直到这两年,眼见雍亲王府与曹府往来亲密,他才随意些。 这还是听了老友蒋坚的话,过犹不及,顺其自然的好…… 到了腊月二十二,衙门封印,曹颙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如今,安心等着过年就好。 小二在西宁,在西北军副帅纳尔苏跟前当差,不用说这是曹颙拜托姐夫纳尔苏安排的。不求功绩,也不在十四阿哥跟前晃眼,省得为其所累。 小四在外任,还有两年才任满。 小五庶吉士期满后,多是入翰林。 兄弟们前程都尘埃落定,曹颙只觉得自己能缓口气。 他才从衙门,就有管家来报,弘曙来了。 弘曙是送年礼来的,不过今年的年礼却是不与往年同,而是送的是人。 七阿哥晓得外孙明年入旗学,身边需要人手,就从王府下人中挑了几个健仆,连带家眷,一道送给初瑜,倒是也名正言顺。 曹颙正缺人,自是不胜欢喜。 巴拉与赤那身手再好,曹颙也不会厚着脸皮分一个给天佑。他们的身契虽在曹家,但是格埒克延丕勒为恒生挑的人。 可是,总不能弟弟身边有保镖了,天佑这个长子身边反而没有人。 府中的人,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七阿哥是曹颙的岳父,是他能信赖的人之一。 弘曙原还不明白,曹府怎么还会缺使唤人,听曹颙说过,才晓得外甥们明年要入旗学:“原来如此,那我这做舅舅的也当表示。我成亲时,收过几方好砚,改日预备两份给天佑与恒生。” 曹颙关心的,是弘曙年后是否与十四阿哥出京。 西北谈判在即,十四阿哥不可能在京城久驻,最迟明年三、四月份,就要折返西北。 他说出心中疑惑,弘曙回道:“阿玛前几日给玛法上折子了,让我代他曙理礼部的差事。折子虽没批回来,约摸也差不多。按照几位太医所说,阿玛还得在床上养半年。”说到这里,难掩愤恨,道:“恶奴背主,若他没死,我真恨不得生刮了他!” 直至今日,七阿哥的坠马,在外人眼中是“意外”,在所谓“知情人”眼中,就是弘曙以为的这样,真正的“真相”谁会想到呢。 曹颙听了,有些紧张。 若是折子真批下来,不仅弘曙不用随十四阿哥出京,郡王长子的册封也当下来了。 果不其然,腊月二十五,淳王府大喜。 王府大阿哥弘曙,得封郡王长子,成为王府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这是继三阿哥府、五阿哥府册封亲王世子后,第三位得册封的皇孙。 有了这个名分,不仅每年有俸禄三千两、禄米三千斛,还可以**开府,等同贝勒府制。即便不开府,也有相应的内侍属官。 要知道,三阿哥府与五阿哥府世子,这两年已经独当一面,同叔叔伯伯们一道,或者随扈热河,或是参赞朝政。 七阿哥是真心高兴,大办宴席,整整热闹了三天方歇。 初瑜随曹颙也回了趟娘家,却是为了探望嫡母。 她怕七福晋心中郁结,想要劝解。 七福晋倒是看得开,她没有亲生子,弘曙还是好的,孝顺知礼,不管亲不亲近,也不会对自己这个嫡母失礼。嫡庶有别,只要自己活着,侧福晋便不会越过自己去。 这个王府,往后的当家人,不是侧福晋,而是弘曙之妻博尔济吉特氏。 早知今日,当年就不该为了外甥女的事儿,同博尔济吉特氏生分。 七福晋心中虽后悔,但也没有婆婆同媳妇陪小心的道理。左右她也看开了,不争什么,多以也不会特意去讨好媳妇。 初瑜见七福晋气色均好,并无不平之气,心中也松了口气。 从七福晋院子出来,见了生母时,初瑜唬了一挑。 侧福晋看着眼睛闪亮,但是厚厚的粉也遮不住脸上的暗色。 “额娘……”看着生母如此,初瑜不禁垂泪:“额娘是病了么?怎么不使人告诉女儿一声?” 侧福晋转过身去,咳了两声,道:“不过是小毛病,吃两副药就好了,还折腾你做什么?” 初瑜知道,生母同嫡母一样,都有心结。 嫡母怕弘曙册长子,生母是他册不上。 “大弟终于得了册封,额娘往后就宽心些。弟弟们都娶了媳妇,府里的家务事,也让弟妹们跟着学学。”初瑜拉着侧福晋的手,说道。 侧福晋点点头,道:“总算是了了一桩心事,这辈子我也没旁的盼的了。” 见她语出不祥,初瑜不禁心惊肉跳。 侧福晋却怕过了病气给她,没有留她多呆,说了几句话,便撵她回去…… 第九百四十一章 除夕夜 第九百四十一章除夕夜 回到曹府,初瑜想到生母状况,惴惴难安。曹颙瞧着妻子不对,还以为是七福晋那边的问题,觉得不好插嘴,就没有多问。 对于自己的两个岳母,从感情上来说,曹颙自是亲近侧福晋,但是对七福晋也不减恭敬。按照礼法来说,七阿哥府上,不能说宠妾灭妻,也差不多了。 如今,弘曙册封,七福晋心中不舒坦也是寻常。 初瑜压下心中焦虑,没有告之丈夫。毕竟马上就是新年,让丈夫跟着担心徒劳无益。她将府上的好人参,收拾了两份,打发人给王府那边送去。只等着挨过新年,回娘家侍疾。 早些年,因打小养在嫡母身边的缘故,初瑜对生母的情分有些生疏。直到生了天佑,为人母后,才更感念亲恩。 李氏不知媳妇焦虑的缘故,见她精神头不足,权当是她身子重的缘故,便使人请东府的静惠与素芯过来,叫她们两个准备祭祀与年夜饭。 兆佳氏闲着无聊,便也过西府来,拉着李氏说话打牌。闲暇之计,她不免唠叨两句,除了想念远在西北的长子,就是抱怨庶子曹项。 去年还罢,曹项始上任,来不及往回送年货也是有的;今年原是说要打发人回来的,这眼看要三十了,还不见人进京,兆佳氏难免愤愤。 不想,这头一天才抱怨,次日曹项派回的人到京。 年货是有,拢共有两车。兆佳氏叫静蕙念了单子,丝毫不见欣喜,反而勃然大怒。 金银一点也没有,多是河南土仪,只有几块南阳玉料,还算值几个银钱。 “这小白眼狼,这是有了私心,攒私房银子……”兆佳氏恨恨道。 静惠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提醒婆婆“喜事”:“老太太,四婶有了身孕,是不是挑几个婆子过去侍候?省得他们两口子出门在外,人手不足。” 兆佳氏听了,越发着恼。 她盼了几年嫡孙,都没有消息,却是让春华怀上了。 “人手不足,让他们自己个儿买去。他们黑了良心,将银子都密下,还要这边填补不成?”兆佳氏摇摇头,道。 静惠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心中有数,晓得这个事情不能跟婆婆商量,还得跟小叔子知会,让小叔子出面,省得寒了曹项的心,疏远了亲戚情分。 绿菊不过是妾,当年在外任怀孕,曹家都打发婆子过去;没道理春华这个正房太太,反而无人理会。 曹颙这边,也收到曹项的家书与年礼。 年礼无他,就是几块上好的南阳玉料。 曹颙晓得他没有往京城送银子,颇为心安。早在曹项外放前,曹颙就对他提过这学政差事的凶险。 虽说是个体面的差事,但要是搅合到地方**上,就要断送前程。 这学政是晋身之道,三年任满,熬个翰林学士或者进内阁,都有了资历。 他倒是不担心堂弟会贪银子,有早年在洛阳府的经历,那场贪墨案,就发生在曹项跟前,曹项总也要思量思量。 见信中提及春华有身孕,曹项对即将到来的嫡子嫡女充满期待,曹颙丝毫不觉欣喜。 因为想到绿菊与天阳母子,许是先入为主的缘故,加上绿菊早年典当嫁妆保全曹项,曹颙在心里上更亲近与她们母子。 想起早年为了绿菊,曹项放弃科举晋身,现下夫妻琴瑟相合,绿菊母子已经靠后,这不过数年的功夫。 但是这是堂弟房中事,曹颙这做堂哥的,也没有拦着弟弟、弟媳妇恩爱的道理。 他撂下家书,叫人预备一千两银子,打算年后给曹项送去。 绿菊与天阳那头,他少不得叮嘱初瑜两句,让妻子多为照看。 初瑜嘴上应了,心中却是为春华高兴。 春华看着娇憨,但是小小年纪,就大度从容,使得初瑜对这个弟妹向来另眼相待。加上春华出身宗室,两人是同祖,就有些将她当成妹妹相待。 她心中想着,不知自己与春华谁先生产;又想着春华远在河南,不如京中便利。 等见了静蕙,妯娌两个说起春华,都只有为她高兴的。 到底是妻妾立场不同,在她们心中,绿菊再受曹项宠爱,也不过是婢妾之流,只有春华,才是正经的曹家媳妇。 她们高兴虽高兴,到底估计素芯,怕她多心,不愿在她面前多说。 其实,就是静惠,也为无子困扰,只是丈夫在西北,兆佳氏唠叨不到她头上…… * 转眼,到了腊月三十。 平郡王府内院,比照平素要热闹许多。即便是曹佳氏,也满脸堆笑,乐不可支,因为福彭从宫里回府过除夕。 平郡王不在,他这个王府嫡长子正月里要代父亲各处应酬,到正月十五才回宫。 一道宫墙相隔,这一年到头来,相见的次数一个巴掌数得清。骨肉团圆半月,曹佳氏如何不喜? 虽生了四个儿子,倒是这当娘的,对头生子的感情还是不同。 她晓得,自己这辈子能依靠的,不是丈夫的宠爱,而是这个长子。 讷尔苏去西北四年,身边如何能没人服侍? 虽说军中不让带女子,但是地方官员伶俐,给置办外宅,并不是秘密。 曹佳氏早就得了消息,晓得丈夫收了两个人身边服侍。 开始还有些酸意,而后想想,她也就只能看开了。 丈夫刚过而立之年,总不能让他当和尚。况且,他自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并不耐西北苦寒。 他出京时,就专程带了王府的厨子。 连口腹之欲都止不住的人,指望他禁欲几年,也是痴人说梦。 不过,就算收了两个又如何,即便带到京城,也不过是通房之流;生了儿子,比越不过王府的四位嫡子去。 讷尔苏的信中,从未提及此事,曹佳氏也只做不知。说开了,反而没意思。男人啊,有的时候,也得给他留几分面子。 福彭转年就十五,在三个弟弟面前,已经颇有长兄的气势,考问了几个弟弟的功课,还点评了几句。 看得曹佳氏直恍然,想起自己早年第一次见到丈夫的情景,这心里头就不知是什么滋味。 福彭在宫中四年,练就了一副火眼金睛,自是瞧出自己额娘的感伤,低声宽慰道:“额娘,听十四叔公的意思,阿玛明年年底、最迟后年年初,就应该能回京了。准格尔求和呢,这仗打得差不多了。” 曹佳氏点了点头,道:“还是早些回来的好。只是到底耽搁了你,要是你阿玛在京,今年选秀说不定就给你挑个媳妇出来。” 在弟弟们面前,福彭到底有些腼腆,忙道:“不急的,儿子还小。” 三年后再次选秀之时,福彭十七,娶妻也正好。 曹佳氏心中叹了口气,三年后天慧十一,还是太小。自己那点儿私心,未必能如愿…… * 曹府,祠堂。 曹家众人祭祀完祖先牌位,就往李氏所在的兰院吃年夜饭。 因初瑜大肚子的缘故,这年夜饭就有静惠安排。 还是按照往年的例,女眷两桌,男人一桌。 七岁的长生与天护,都跟曹颙兄弟同座。 曹颙还不觉得什么,曹頫看着半桌小脑袋,却是心中酸酸的。 早年还不觉得孩子有什么好,盼着妻子早生下一儿半女,也不过是不忍她被母亲责难。 等到大年夜,看着天佑他们几个“父亲”、“义父”地围着堂兄打转,他只有孤零零的一个,真叫人倍感凄凉。 他下首坐着侄儿天护,老实地坐在椅子上,看着众人说话。 曹頫见状,心中一软,摸了摸侄儿的头,做出一个决定。 等到孩子们吃完,出去放烟花,座位上只剩下堂兄时,曹頫道:“大哥,将天护过给我吧!他毕竟是孩子,留着支持三哥门户又能如何?总要有父母照顾才好。就算做了我的儿子,也能给三哥供奉香火。” 天护是曹硕独子,按照规矩,等到东府分家时,他要代替死去的曹硕,同叔叔伯伯们均分家产。 若是过继到曹頫名下,名义上就是曹頫的儿子,不再同家产相干。 曹颙闻言,道:“五弟,你晓得疼惜侄儿是好事,不过这种事儿不当你独断,还是要看弟妹的意思。左右也不着急,等你同弟妹商量商量再说。” 当年曹颂疼天护,要养到自己名下,终是因静蕙不乐意不了了之。 这过继亲侄,同添个庶子不同,是要以嫡子名义养的。曹颂是东府当家,身上又有爵位,静惠有私心,也情有可原。 曹頫是幼子,身上无爵,牵着的干系还小些。 但是,养孩子毕竟是养个阿猫阿狗,若是曹頫一时热乎地过继了侄儿,往后有了亲生子,处理不好也是是非。 曹頫见堂兄不点头,已是红了眼圈,半晌方低声道:“大哥……弟弟有难言之隐……怕是子嗣上有碍……” 曹颙听了,张着嘴,过了好一会儿,才起身道:“这不是说话的地方,随我到书房说话。” 兄弟二人缄默着,走到前院书房。 “什么时候晓得的?前些日子使方老查的?别是误诊,再请几个男科大夫好生瞧瞧!”曹颙关切地问道。 难道是阳痿?还是早泄? 自己这个五弟向来洁身自好,成亲前连个屋子里都没有,怎么就得了这种隐疾? 对于男人来说,这可是大问题。轻则伤了自尊,失去自信;重则性子暴虐,一蹶不振。 虽说是堂兄弟,但是这种私密话题,曹頫还是涨红了脸,不好意思多说。 曹颙怕他心中难过,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对男人来说,这不算什么。有时候累了、身子虚,补补就好。万不可讳病忌医,早年我也有身体不妥当的时候,后来你嫂子寻了药给我补了半年才好。赶明儿我寻寻药方子,看你能不能用。” 曹頫已经不是懵懂少年,自是听说堂兄“自曝其短”有宽慰自己的意思,又是感激,又是觉得好笑。 “那就劳烦大哥了。不过我还是想要过继天护,嫡庶有别,往后他出仕成亲总要便宜些。”曹頫道。 曹颙见他主意已定,便道:“若是弟妹也愿意,过继就过继吧。天护、天阳的娶妇之资,我这做大伯的早就预备好的。这点,你可以先告之弟妹。” 曹頫知道堂兄给四哥一千两银子之事,当时就觉得不该收。毕竟东府、西府早已分家,东府已经占太多便宜,没道理一直占下去。 曹颙当时说道:“我只有你们这几个弟弟,就算给点银子算什么?外任应酬多,开销大,能贴补就贴补几分,总比在外的人手中窘迫强。” 这些事,本不该曹颙操心,但是东府收入有限,兆佳氏再银钱上又小气,曹頫只能无奈。 今日,曹颙又提及小辈们的娶妇之资,曹頫更是无地自容,忙道:“大哥,我们也不是小孩子了,既为人父,就该担当为父之责。大哥全都担了,弟弟们连赚银子的劲儿都没了……” 他向来只会读书的,小时候喜好琴棋书画、曲艺这些,这两年长兄不在,才初通世务。 这晓得分家之时,东府占了多少便宜。自家兄弟几个,受大伯与堂兄照顾良多。 曹颙听他提及以后,问了问他将来得打算。 官场上,父子兄弟不得用衙为官。两年后,曹项学政期满,回翰林院的话,曹頫就不能留在翰林院。 曹頫看来也想到这一点,眨一眨眼睛道:“大哥,要不然我就进六部做司官?要是赶上吏部,冰敬炭敬多,岂不是大善?” 曹颙听了,倒是颇为意外。他原以为堂弟喜欢修书,舍不得翰林院。 “不想做翰林了?”曹颙问道。 曹頫坚定地摇摇头,道:“不做,都不能养家糊口的差事,有什么稀罕?熬成冯先生那样,不是叫人呕死。” 冯先生就是接替郑燮的曹府新夫子,是个致仕的老翰林,半点家底都无。到了曹家后,连吃了三天肉,吃得腹泻不止,看了叫人唏嘘。 兄弟两个,说起闲话,倒是没了方才的尴尬气氛。 等到了午夜,给长辈们拜年后,兄弟两个就各自散去。 次日一早,曹颙就去前院寻方种公。 曹頫说自己有“隐疾”,开始时曹颙还以为是真的,不过见他说这些时只有尴尬,不见其他情绪,曹颙心里就生疑。 曹頫的情绪,太过正常,就显得不正常了…… 第九百四十二章 过继 第九百四十二章过继 对于曹颙的询问,方种公沉默半晌,道:“曹爷,小老儿答应五爷对此事封口。小老儿只能说,五爷是条好汉子,五太太是有福之人。” 有了这句话,曹颙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对于自己那个小堂弟,他真要另眼相待。 因是正月初一,要带着儿子们出去拜年,曹颙没有在方种公处多待。 这一天下来,跑了好几处,直到下晌,曹颙才带着天佑、恒生回府。 晚饭后,曹頫来了,满脸笑意地对曹颙道:“大哥,素芯应了天护过继之时,是不是在十五前挑个好日子?” 曹颙点头道:“好,那就找人挑个吉日。” 今年康熙六十九岁,按照民间习俗,要办大寿,算七十整寿。 宫里举行了“千叟宴”,初二日为八旗满洲蒙古汉军文武大臣及致仕退斥人员,初六为汉文武大臣官员及致仕退斥人员,都是年六十五岁以上之人。 为者这个“千叟宴”,李煦专程奉旨进京。因这个缘故,高氏带了香玉回李宅过年。 等到了初六,是出嫁女回娘家的日子,李煦就使人过曹府接李氏过去看戏。 初瑜身子不方便,李氏便携妞妞同去,看了半日戏,而后与高氏、香玉同归。 对于自己这个便宜舅舅,曹颙没有再多说什么。 不管如何,对李氏来说,李家十几年的养育之恩不能抹杀。 他到底是心硬之人,知道李家岌岌可危,也没有援手的意思。 对外人清冷,对自己人就越在意。天护过继之事,曹颙专程请人选了吉日吉时。 正月十五前,只有初八是好日子,曹府就开了祠堂,由曹颙执笔,在族谱曹頫下添了“长子霄”三字。 曹霄,就是天护的大名,是曹颙应了堂弟之请为侄儿取的。 对于此事,兆佳氏开始是不同意的,而后曹頫应说,使得她终于点头。 素芯神色平平,看不出欢喜还是什么,只是叫人将院子中的东厢三间房收拾出来,做天护起居之处。 在祠堂拜祭过祖宗后,天护就给曹頫与素芯磕头,正式改口,从“五叔”、“五婶”,改为“父亲”、“母亲”。 曹頫显然是欢喜至极,顾不得摆严父的谱,亲自扶起天护,送到妻子面前。 素芯拉着天护小手时,压抑住心中的酸涩,笑着说道:“好孩子,往后由五爷与我疼你。” 明明当是欢喜的场面,这夫妻两个脸上也都带着笑,却是令人莫名感伤。 曹颙晓得前因后果,看了素芯一眼,心中叹了口气。这个女子在宫里呆了小十年,见识不比寻常宅门闺秀。也许,她比曹頫想的通透。 初瑜瞧瞧摸了下自己的肚子,更加可怜素芯。 静惠的眼神有些慌乱,心中隐隐不安,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她又打心里生出几分舍不得,这几年天护是在她身边养大的。 李氏没有多想,只当是曹頫心疼侄儿。 兆佳氏心思则是复杂的很,看着小儿子,再看看小儿媳妇,不知是当心疼,还是愧疚。 曹颙见兆佳氏这般安静,对于素芯和颜悦色,比女儿都亲近,心中明了。看来曹頫在母亲面前也坦诚了自己的“隐疾”,才使得兆佳氏对多年无出的媳妇,彻底没了埋怨。 孩子们自是没有大人们想得多,他们心里还糊涂着,为何天护从三叔家的儿子变成五叔家的儿子。 等到仪式完毕,兆佳氏带着儿女回东府,曹颙夫妇也回了梧桐苑。 “看来五叔是真疼天护,听二老太太说,他使人将西厢收拾成书房,说是以后要多教导天护。”初瑜说道。 曹颙听了,道:“过了十五,天佑与恒生就要去正白旗官学,书童与长随,也该定下了。巴拉与赤给恒生预备的。岳父那边送的几个人,挑两个出色的在天佑身边,剩下两个给天慧。” 初瑜心中也这般打算,正是称好。 夫妻两个又说了会儿闲话,方各自忙去。 十四阿哥虽没开府,但是因年前应酬太多,正月里为了的回请,就包了西单附近的一处馆子宴客,派了不少帖子,初九请吃席。 曹颙也收到请帖,使人打听了一圈,晓得宗室姻亲差不多都受到帖子,就坦然而往。 与十四阿哥姻亲的伊都立、永胜都在,曹颙就到他们那席坐下。 看了十四阿哥是下了大手笔,请了好几个班子,这席面也是正宗的鲁菜,海鲜鱼翅,多是富贵菜,但席间气氛,却不如想象中的热烈。 本当春风得意的十四阿哥,这笑得也僵硬,看了叫人难受。 曹颙见状,暗暗好笑,怕是为了四阿哥去关外祭陵之事。 若是能跳出局外,十四阿哥就当发现,这几年来明面上皇上对三阿哥、四阿哥并重,实际上三阿哥已经淡出,四阿哥分量日重。 只是身在局中,加上身为皇帝“最宠爱皇子”的傲气,蒙蔽了十四阿哥的心智,使得他看不到这些。 永胜在军中多年,身上带了肃杀之气,待人不如以前活络。 旁人只当他年纪渐长的缘故,曹颙却是瞧出来,他将自己个儿的堂弟、也就是十四阿哥的嫡亲小舅子推到人前,自己则有些回避的意思。 明面上,是看在十四福晋的面子,抬举堂兄弟;实际上,未尝不是同十四阿哥保持距离。 曹颙见状,心中为其欢喜。 如今都康熙六十一年了,十四阿哥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远点安全。 伊都立见曹颙心情好,想起一事儿,道:“孚若,听说年前你找了几个琉璃厂的师傅在家中,是修补古画么?” 曹颙点点头,道:“确有其事。” 就是从蒙古运回的那些财物中的字画,因破损严重,曹颙就请人修补。 用了两、三个月的功夫,才勉强修补好。 那两位古画修补师傅,都是古董行的名人,这在曹府待了这些日子,也瞒不了行迹。曹颙请他们之前,就同他们说过,不要将字画的详情外露。 这两位师傅都应了,出曹府后也没有宣扬。 不过早在曹家那批财物运回京城时,就有不少人盯着。这请了两个字画师傅,有心人也便猜到一二。 “孚若,我有位堂兄,是个画痴,不知怎么听到你手中有古画,托我跟你打听呢,能否一观?他若看好了,还惦记请孚若割爱。”伊都立道。 曹颙想了想,道:“大人同我说这个,我本不当推辞。只是那些东西,是太后所赐,家母要留做念想的,随意示人到底不恭,我更无权处置。” 伊都立点点头,道:“孚若说的正是。我也这样同我那位堂兄说的,偏生他不肯死心,硬是央求我传话。如今话以带到,我也能同他回话。” 在官场上,这古董字画可是好东西。 应酬往来,送金银是行贿,触犯大清律;送古董字画,则是透着风雅,不落痕迹。 而通过各大古董店寄售、当铺典当的形式,这古董字画又转换成银子,委实方便。 按照曹颙的本意,这名人字画就当金子存的,只是现下不方便出手罢了。加上,曹家暂时不缺金银,自不会因一时人情,就开这个先河。 只要让伊都立的堂兄看了,那往后旁人提出同样的要求,回绝了就要得罪人;不回绝,就要麻烦不断。 伊都立同曹颙交好十来年,也晓得他的性子,并没有因他回绝就着恼。 两人吃了席,从馆子里出来,骑马而行,走了没多远,就碰到十三阿哥轿子。 少不得下马寒暄,十三阿哥见他们吃酒回来,闲暇肆意,就请他们到十三阿哥府小坐。 伊都立微醉,舌头有些大,聊着聊着也带了几分肆意:“十四爷当自己是最受宠的皇子,这不是自欺欺人么?让他挂着虚名,到西北吃沙子就是宠了?当年十三爷那才叫宠。” 曹颙听了,不由愕然,目光转向十三阿哥。 这些陈年旧事,本是十三阿哥隐痛,如今搁在台面上,伊都立实是失礼,叫人难堪。 十三阿哥听了,却是神色如常,只是眼神越发深邃。 曹颙已经从十六阿哥口中得了消息,晓得正月十五后圣驾巡行畿甸的随扈名单中有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终于要回到御前。 康熙此举,是心疼十三阿哥,还是为四阿哥铺路? “十三爷,腿疾可好些?”曹颙岔开伊都立的话,问道。 十三阿哥笑着点点头,道:“好了,骑马射箭当没问题。听小十六说,你府中来了两个身手好的护院,改日我也去会会。” 他挺直腰板,眼中带了几分锐气,再也不见早年的颓废之色。 曹颙听了,不禁苦笑。 这京城本不就没有秘密,曹府向来不要外头的下人,这就接受了蒙古郡王的馈赠,总要对外有个交代。 恒生生父,不知是否怕曹家阻扰他认子,对于见曹颙与赠人之事,都不算私密。 十三阿哥同曹颙亲近是真,但是言谈之间,鲜少涉及两家私事。 这番话,不知是他真好奇,还是替旁人问的。 曹颙的选择,只有一个,就是如实交代。 十三阿哥显然没想到恒生会有这般身世,瞪大了眼睛,半晌方道:“你养大的儿子,指定错不了……” 第九百四十三章 直言(上) 第九百四十三章直言(上) 十三阿哥明明是夸奖的话,却听得曹颙心惊。 同嬉笑无忌的十六阿哥不同,十三阿哥看着和气,但曹颙从不敢怠慢分毫。就怕他在逆境中,心里不对劲,将好心当成恶意。 未来的佐政亲王,现下就当是四阿哥的左膀右臂了吧?曹颙压下心中的狐疑,只做寻常,说当不起十三爷谬赞,云云。 伊都立在旁听了,瞪目结舌,道:“原来外头说孚若家收了两个蒙古家奴是真。早先还以为是因太夫人之故,没想到扯到恒生身上。孚若倒是有蒙古有缘。” 是有缘啊,曹颙想着自己在每次随扈蒙古,都是惊心动魄,险死还生。而且,还远千里,抱回个蒙古儿子,少时好友智然弃了主持之位,去外蒙古哲布尊丹巴大喇嘛名下学佛。 十三阿哥见曹颙说完恒生身世就缄默,这才想起此事毕竟是曹府私密。恒生能否认祖归宗还不知定数,曹颙不愿多提及此事,也是正常。 偏生伊都立不知趣,还来了这么两句。 其实,曹颙虽觉得刺耳,并没恼伊都立。他自是晓得因为两人相处十来年,关系亲近,所以伊都立说话才少了几分顾忌。 他只是在反省自己,往后在十三阿哥、十六阿哥面前也留心,且不可因太熟悉而失了分寸。 十三阿哥只当他不高兴,岔开话道:“对了,王全泰这两年在四川立了功,兵部那边拟票,要升游击。” 游击是从三品,王全泰可谓是平步青云。 这里头,有十三阿哥府的招牌,有年羹尧这个四川总督的提挈。 十三阿哥府门人出去外放的,王全泰是第一人。 “这可是喜事,王老七晓得了,还不知该如何欢喜。”曹颙顺着十三阿哥话,道。 伊都立后知后觉,晓得自己方才孟浪了。说恒生尚可,闲话提及李氏,实是失礼。 他倒是老实地闭了嘴,听着十三阿哥与曹颙说了会儿闲话。 等到曹颙起身告辞,伊都立也乖乖地跟着出来。 “孚若,方才对不住。”上马前,他带着几分羞愧,对曹颙说道。 曹颙摆摆手,道:“无碍,大人又不是故意的,不必放在心上。” 伊都立仔细看他两眼,见他没有责怪之意,也就放下不自在,说起内务府衙门中听到的各种趣事。 过了西单牌楼,两人各自归家。 曹颙的神色平平,心中却是郁闷难挡。 从十三阿哥问及恒生那刻,他就有不好的预感,要失去那个儿子了。即便恒生还养在曹府,他的未来也不再是他自己或者曹家能决定的。 这种感觉,很不好。 就像当年的曹颙,身为曹家嫡子,身不由己地上京,一步一步走向名利场。 他本想以一己之力,庇护自己这几个子女安乐无忧。 进了大门,曹颙就听到孩子的嬉笑声。 转过影壁,曹颙就见天佑他们几个小家伙,手中拿着鞭子,在青石板上打陀螺。 见曹颙进来,孩子们忙停了玩耍,趋步上前请安。 “怎么在这里耍?”这句话曹颙是问孩子中最年长的天佑的,平素孩子都在校场玩耍,那边是从城外拉的黄土铺地,就算跌倒,也没有这青石板的疼。 “回父亲的话,那边不平整。”天佑小声回道。 今天已经初九,过了十五孩子们都要上学,也不能玩几天了,曹颙就没啰嗦什么,只是吩咐道:“慢些跑,小心跌倒。” 孩子们老实应了,曹颙就进了内宅。 回了梧桐苑,初瑜在屋子里,一边服侍曹颙更衣,一边道:“额驸,老太太先头打发人过来,叫额驸回来后过去一趟。” “母亲说了何事没有?”曹颙问道。 “许是关于舅太爷那边的,今儿舅太爷打发人过来,好像是定下了归期。”初瑜道。 曹颙点点头,让初瑜好生歇着,他自己个儿去了兰院。 兰院上房里,曹元家的也在,见曹颙来了,带着个小丫头侍立在一边。 有外人在,曹颙也不着急说话,给李氏请安后,挨着炕边寻了把椅子坐下。 李氏转过头,吩咐曹元家的道:“这门亲事是太太保媒,你也当去歇歇大太太。” “老太太说的是,奴婢这就去给太太磕头。”曹元家的俯身道。 李氏笑着点点头,又道:“这个小丫头看着不错,即是你孝心,我就收了。至于你那两个孙子,明儿也抽空叫太太瞧瞧。” 曹元家的听了,满脸堆笑,再三感恩地下去。 她身后那小丫头,十二、三的年纪,是个美人坯子。眉眼之间,却是不俗。 李氏吩咐丫鬟带她下去安置,随后才对曹颙道:“是为她三小子娶媳妇的事儿来的。年前给媳妇给配的,是天佑身边的核桃。还有她两个孙子,也惦记当差呢,” 这曹元三子,就是小满的堂弟,曹颙身边的长随惊蛰。 这门亲事,明面上是初瑜做主,实际上是乌恩帮着做的媒。核桃与惊蛰在乌恩家碰到到两次,算是认识。 “走关系走到母亲这里了?”曹颙说着,有些不快。 李氏道:“天佑、恒生要出府读书,她们自是盼着自己儿孙能给两位小主子做书童。你同媳妇这两日抽空功夫,挑几个人出来。既要忠心,晓得护主;还要老实,省得将好好的孩子都拐带坏了。” 曹颙没有再说什么,李氏想起叫儿子来的缘故,带着几分期待道:“你大舅打发人来,说是定下日子,十六出京。你看,是不是预备两桌席面,给你舅舅践行?” 第九百四十四章 直言(下) 第九百四十四章直言(下) 对于李家,李氏委实难以割舍,但是又不愿惹儿子不快,这言谈之中,就带了几分小心翼翼。 曹颙想了想,道:“说起请舅舅来吃饭,十五那日正好。不过,偏生那日宫里有赐宴。明日我过去瞧瞧,看看舅舅十三、十四是否有闲暇,过来吃顿便饭。” 李氏见曹颙应了,红了眼圈道:“不是给我儿找麻烦,只是你舅舅七十多了,往后还不知何时能进京……” 她与李煦名为兄妹,但是因年岁相差了二十来年,她心中将堂兄当成长辈敬的。 曹颙没有多说什么,在外人面前避了嫌疑就好,要是真让李氏割舍李家,她也狠不下心。 不过,现下李家还风光,就狠不下心,那以后李家败了,李氏会如何? “母亲,关于太后所赐,舅舅问没问?”曹颙道。 在初六那日,送李氏去李宅前,曹颙就专程叮嘱过母亲,少提此事。即便李煦问起,也不要说实话;若是李煦借银子,就都推到曹颙头上。 李氏迟疑了一下,道:“你舅舅就随口问了一句,我含糊过去,没有说什么……他倒是真提借银之事,我只说自己个儿做不得主……” 若是没有这般做作,看在李煦年过古稀,曹颙不至于犯糊涂,借银子给他,但是也能客气几分。 如今,听着这老家伙算计母亲,曹颙心中不禁冷哼两声。 这个时候借银子给李家,同李家绑在一条船上,那不是作死是什么? 见曹颙不高兴,李氏忙道:“听着你舅舅的意思,为了偿还亏空,他们日子确实紧巴。就连小三娶媳妇的花销,都是从外头告借的。” 这句话,李氏相信,曹颙却是不信的。 李家世代官宦,又在织造任上三十多年,家底比寻常官宦之家殷实许多。 这一点,从李家的吃穿用度,古董字画上就能看出。 就是这次李家送曹家的年礼,也比往年丰厚,丝毫不见窘迫。虽说这里面有维持两家交好的意思,但是也能看出李家所图不是小数目。 “母亲……不是儿子小气,实是舅舅在江南亏空巨大,三十年间,估计不止百万之数。”曹颙稍加思量,说道。 李氏闻言大骇,道:“怎么会这么多?那岂不是倾家荡产也还不清了?” 若是李煦真肯倾家荡产,填补亏空,那还会不会抄家? 答案是否定的,李煦这些年陷入夺嫡浑水太深,已经万劫不复。 “母亲,舅舅在江南多年,不止是亏空问题,怕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登基就要清算老臣。不过母亲也不必太过担忧,舅舅没有大过错,涉及不到生死。”曹颙说道。 李氏听了,觉得浑身跟泼了冰水似的,道:“真到了这个地步了?那咱们也不能干看着啊?” 曹颙抬起头,看着李氏的眼睛道:“母亲,若是曹家没有搬回京,怕下场也是如此。如今,曹家只有保全自己,往后才能拉扯旁人。要是跟着往前凑合,叫人查起祖父与父亲江南旧账来,曹家会如何?” 李氏听了,脸色泛白,哆嗦着嘴唇道:“这般凶险?” “保不准。所以母亲对舅舅家来人要格外留心,像忙着隐匿财物这样的事,是要累及曹家跟着抄家的。” 李氏身子晃了晃,脸上尽显哀色。 曹颙虽心疼母亲,也不愿她因一时心软,给曹家埋祸。 过了半晌,她才叹了口气,道:“宴请你舅舅之事,你自己个儿看吧……要是不便宜,也就算了……你外婆那边,改日我使人去查下,看是否有隐匿财物之事。” 说完这些话,她像是衰老了十来岁,脸色灰败。 “母亲不必太担心,等以后舅舅家脱了官场是非,需要银子时,儿子绝不会束手。总要代母亲将李家的养育之恩还干净,让母亲安心才是。”曹颙道。 李氏点点头,显然不愿意多说什么,摆摆手叫曹颙退下。 梧桐苑中,曹元家的已经走了。 初瑜想起核桃要待嫁,就使丫头到葵院传人。 对于配给惊蛰,是核桃自己个儿点头的。惊蛰跟核桃同岁,大总管之子,在家主身边当差,也算是堪称良佩,她自是满心愿意。 听说初瑜是见完她未来的婆婆后要见她的,八成是婚期之时,核桃就手足无措起来。 见她这般模样,初瑜想着自己个儿待嫁前的模样,不由地抿嘴笑。 她叫喜春将早已预备好的两个匣子,递给核桃,算是给她添妆用的,随后道:“你是大爷身边当用的,等到开春,二爷又要搬松院,算下来两位小爷身边的人手就不足。我叫喜紫、喜蓝两个过去,一个给大爷,一个给二爷。你比她们都大,这些日子,就好好教导教导她们。” “太太身边的姐姐,都是个顶个儿的,哪里轮的着奴婢多嘴?”小核桃谦卑地说道。 这喜紫、喜蓝虽是梧桐苑大丫环,但是年纪不过十五、六。 初瑜看了看,到底不放心,道:“能教就教些……总要何大爷心意才好。” 核桃乖巧地应了,就听外头有丫鬟道:“太太,老爷回来了。” 随着说话声,曹颙挑了帘子进屋。 他倒是认出小核桃,等核桃走后,对初瑜道:“核桃的身契,早年连同她娘的,都给了田氏。如今将核桃配给惊蛰,同田氏那边说过没有?” 初瑜笑着说道:“额驸就放心,在给核桃配人前,我就同田嫂子与核桃她娘问过。这个女婿人选,也是核桃她娘点头应下的。” 夫妻两个又说起给天佑选书童之事,如今他们两个全部心思,就是孩子们的前程安排上。 依照曹颙的意思,就是要使家族子弟科举晋身,如此才是长久流传之道。 初瑜开始有些舍不得,怕孩子们太过辛苦,经由丈夫劝说,最后还是从了丈夫。 “旁人科举额晋身还有些指望,咱们恒生……”初瑜想着恒生背书慢,道:“咱们恒生怕是走不通这条路……”说到最后,带了几分黯然,看来是想着喀尔喀汗王想要带着恒生之事。 “文的不行,就考武状元。有个目标,总是好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让他们好好学习几年,总比无所事事的强。”曹颙说着,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这年前年后,想着天佑与恒生进旗学,曹颙心中也不安,生怕儿子们结识纨绔,跟着学坏。 如今给他们套上科举这条项圈,总要让他们有些压力,才会专心在学习上。这样,熬过青春期,孩子们就定了性,无需人操心…… 第九百四十四章 点睛 第九百四十四章点睛 到了正月十四,曹颙亲往李宅,送了些回礼过去,算是给舅舅践行。 这舅甥两个,寒暄半晌,李煦的话中就带了功利,曹颙则打了半晌太极。不过是家道艰难,兄弟子侄需要操心的太多,京城居不易,云云。 李煦面上虽带着笑,但是望向曹颙的眼神却开始变冷。 他不过是试探一二,曹颙却是半点情面也不讲,直接将话堵死,如何不使得人恼? 他自持长辈身份,到底带了几分心气,冷笑一声,道:“外头都说曹家豪富,稻香村日进斗金,没想到外甥日子还成这样,莫非是以讹传讹?” 曹颙垂下眼帘,看着手边的茶盏,真想回一句“干卿底事”。 说曹家豪富,那是曹家在江南时。如今曹家在京,田地不过百十顷,宅邸不过几处,不过寻常权贵之家。 稻香村是有些收入,不过这几年随着南点铺子越开越多,出现了“桂香村”、“藕香村”等不少跟风的铺子,使得收入不比早先。 真惹人眼的,就是太后赐予那笔财物。外头传是白银数万两,古董字画数车。 这是李煦怎么就不动动脑子,竟是惦记这笔财物。难道一个亲戚名分,就可以这般理直气壮的算计。 “许是舅舅说得正着。”曹颙撂下茶盏,淡淡地说道:“外甥的日子措施不好过。” 李煦被噎得不行,但是他又能如何?再说扯其他的,不过嘴上痛快了,同曹家撕破脸对李家绝无好处。 他几个兄弟都相继病故,侄儿中没有才成之人,剩下几个子孙,也难以支撑李家门户。 李家已经是个空架子,看着体面,实际上岌岌可危。 在皇帝心中,曹李两家从来就不同。皇帝能加恩曹家三代,对李家却是早已不耐烦。不过是顾念老臣,才没有动李煦的位置。 想到这些,李煦带了几分颓废,倒是没有方才的锋利:“曹颙,老朽也不知你何时对李家存了芥蒂,但在老朽心中,始终当你亲外甥待。你少年早慧,防范之心甚重,其实大可不必。我同你父……早年也是意气相投的好友至交,而后行事有异,方渐行渐远……我只是后悔,当年没有听你父一言,早日将亏空当成大事,如今有心无力,李家怕是行运不久矣!” 虽说当年曹府买地还亏空时,曹颙还小,但是仍有幸在曹寅的书房中,见过织造府的账册。 曹家当年的亏空,百万两不止;李家生活奢靡,李煦又是出名的慷慨之人,这亏空只会多不会少。 要是李家从十几年前就开始张罗,未尝就填不满。 曹颙叹息一声,倒是佩服起孙文成来。 同样是织造府,曹李两家看着体面,接驾数次,恩泽家人,实际上替皇帝被了一屁眼子饥荒,就面上好看,背后也是血泪史。 孙文成则是不温不火的,老实当皇家奴才,半点是非不沾。 见曹颙不说话,李煦忍不住开口问道:“外甥在京,眼观六部、耳听八方,不比老朽消息闭塞,可有指点舅舅之处?” 他最关注的,自是储君之事。 眼下扑朔迷离,他也不敢再笃定是十四阿哥继位。皇上对四阿哥愈加看重,让诚亲王世子与皇长孙弘皙在吏部当差,为十四阿哥嫡子大张旗鼓迎娶正妻。 一个“大将军王”似乎圈定了十四阿哥,又似乎若隐若现有其他安排。 加上这两年,孙儿李诚反复在李煦面前提过的,曹家同四阿哥府的关系,都让李煦惊疑不定。 曹家确实同四阿哥走得近些,但是又不像是站队。 李煦到底是心有不服,无法相信曹颙的眼光会高过自己。 曹颙自是听出他话外之音,只是不想说什么。祸从口出这个道理,曹颙入了官场后,就牢记在心。 关系储位传承之事,在十六阿哥面前,曹颙都不肯说一句准话,如何会在李煦面前多嘴。 “亏空少一些,总比多一些好。舅舅既想到这些,用家财填补,日后也能少些责罚。”曹颙想着四阿哥性子,是最容不得贪官的,就这般说了一句。 李家的亏空,固然有为接驾花费的,还有不少是用在李家自己人身上。 花费万两给戏子置办行头,这不就明晃晃地顶着“贪墨”的帽子么? 康熙顾念情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四阿哥可是眼中揉不进沙子。 等到抄家时,若是李家家徒四壁,说不定四阿哥就高高抬起、低低放下;若是抄出些金银财宝,那李家的罪名就要加一等。 李煦“唰”地一声,站起身来,盯着曹颙,沉声道:“在你眼中,我李家必败?” 曹颙抬起头,看着他道:“别说三十年,经营同一地方十年上的外官中,全身而退的有几人?” 李煦听了,渐渐平静下来,叹了口气,道:“老朽真糊涂,竟是置李家于死局。” 曹颙想起母亲这几日病怏怏的,心里也不好受。 按照世人的说法,他为保全自己,疏远母族,到底违背了孝道。 他在母亲面前,允诺李家败落后会施以援手不假,可是李家要是真在风口浪尖上,曹颙绝不会做殃及己身之人。 说到底,是他从开始就没有将李家当成真正的亲戚。 李煦似乎信了,又不甘心,想了想,又道:“这次进京,我带了两万两银子,原本是算孝敬……后觉得京城行事叵测,才没有节外生枝。李家败在我手中,是我一人之罪。若是殃及子孙,我即便死了,也无颜见李家列祖。厚颜求外甥一次,还盼外甥施以援手。这两万两银子,可否请外甥代为保管?” “何必费事,即便这两万两银子现下能留下来,真道了清点苏州织造府账册时,这银子也当收缴的,隐匿不出,曹家就要跟着承担罪名。外甥实是无能为力,还请舅舅体恤。”曹颙不软不硬地说道。 人的贪心,就是这样奇怪。 那些银子,明明是李煦从织造府账上弄来的,并不是天生属于李家。李家却忘了它们是偷来的,理直气壮的占有。 李煦表演了半晌好舅舅,见曹颙还是油泼不进,半点情分都不留。 他心中恼得不行,强撑着应酬了几句,送客出门。 曹颙回首,瞧了瞧李宅大门,真是感叹李煦这个老糊涂。 明明是露出话,叫李煦行“苦肉计”变卖家产,谋从轻的机会;李煦却是给搅合乱了,而且极有可能生出藏匿家财的意思。 说到底,还是一个“贪”字。 曹颙决定回去后查查儿子们的“账册”,好好教育他们,既要享受生活,也不被金银诱惑。 这样想着,曹颙就没有回梧桐苑,而后直接到葵院,检查两个儿子的账册。 天佑与恒生兄弟两个,是两个爱银钱的“钱串子”,老老实实地将账册的交给曹颙查看,另外还低声问用不用再去拜年? 他们随着曹颙出去拜了几日年,红包手的手软,得了一堆金锭子、银锭子。所以他们就开始盼着拜年,喜好不觉得枯燥。 那些金银都让初瑜叫人收着,但也是他们自己个儿“赚“出来的,账册上多了好几行,心情才跟着好些。 曹颙翻看着他们两个账册,不外乎何时何地花费几文,倒是清清楚楚。 他刚想同儿子们多说几句,培养培养彼此的默契,就见小榭进来禀道:“老爷,太太打发人过来请老爷回去。” 曹颙站起身来,跟儿子们吩咐了几句,转身往梧桐苑去。 刚进院门,就见初瑜穿着外出的衣裳,带着几个丫鬟往外走。 她脸色惨白,眼角隐隐泪光闪烁,上前两步,扶住曹颙个胳膊,带着哭音道:“额驸,阿玛使人传我回王府……” 曹颙闻言,也是一禀。 因不放心侧福晋的病,这半个多月的功夫,初瑜已经两回王府。因她是双身子,又显了怀,想要侍候生母,每次都被劝回来。 今日却是主动来接,联系到侧福晋身上,怪不得初瑜害怕,他忙道:“别着急,我同你一块儿去。” 说话间,夫妻两个一起出了曹家。 淳王府的气氛分外压抑,几位阿哥都在。 初瑜进了内院,到侧福晋住处。几位少夫人都侍立在七福晋身后,站在堂上。 七阿哥也在,坐在七福晋跟前,神色有些憔悴。 何须这般阵仗?初瑜低下头,只觉得心如刀割。 果不其然,七阿哥轻声道:“去看看你额娘吧!” 初瑜点点头,同父亲与嫡母别过,进了里屋。 侧福晋躺在炕边上,看着女儿进来,视线落在她的肚子上,哑着嗓子道:“不是叫你少来,你怎么还回来?” 初瑜上前两步,拉着生母的手,眼泪簌簌落下。 侧福晋看着初瑜,面上也露出哀色…… 前院,客厅。 弘曙他们几个,都没有吱声。 二门里传话的人到了,众人闻声色变。 涉及生死,倒是少了些避讳,曹颙也随着弘曙兄弟进了内院。目的只有一个,将娇妻领回去……护着妻子…… 第九百四十五章 大计 第九百四十五章大计 从正月十四这天,淳王府侧福晋病重。大部分的时间,她都在昏睡,偶尔有醒来的时候,也不过是睁会眼睛,没力气说话。 不管初瑜与弘曙他们心中多难过,关于侧福晋身后之事,已经在悄悄预备。 从这日起,七阿哥就留在侧福晋房里,喂药喂饭,不再假手于人。 王府的几位少夫人,碍于公公在,不好跟着侍疾。如此一来,只有初瑜这做女儿的,不用避嫌疑,继续留在屋里。 她大着肚子,七阿哥本是要叫女儿随曹颙回婆家,但是拗不过女儿的一片孝心,终是让她留下。 初瑜的心中,不无震撼。 父亲照看人虽笨手笨脚,但是在妻女面前再无平素的淡定冷清,而是真心宠溺。 初瑜看着,心中酸涩不已。 她晓得,对于父亲这片深情,生母都晓得。因为她每每醒来,虽不说话,但眼睛里就只有丈夫一人,是依恋、是崇敬,再无其他。就连大女儿站在炕边,也不能让她转过头看一眼。 正月十五后,衙门开印,初瑜不在,曹颙就开始两头跑的日子。每日从衙门回来,都要往淳王府走一遭。 圣驾已经出京,除了七阿哥、十四阿哥、十七阿哥与最小的二十三阿哥、二十四阿哥,其他皇子阿哥皆随扈,其中就包括十三阿哥。 重归御前,远比十三阿哥重返朝廷,更令人张目。 弘曙原是在随扈名单的,因生垂危,所以告假侍疾。 侧福晋昏昏醒醒了四、五天,于十九日凌晨病故。 曹颙当晚就得了消息,到王府守夜。等到“接三”完毕,他才带着初瑜回家。 初瑜心中悲恸,寝食难安,但是顾及到腹中胎儿,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多吃多睡。 几日下来,她就有些受不住。 曹颙与李氏轮班开解,也不能叫她释怀。直到有一日下身见红,太医来看过,说是母体忧思过重,有碍胎儿,要保重。 这一番忙碌之下,李氏忙着开解媳妇,对李煦出京之事,就不再关注。 曹颙也曾遭丧亲之痛,虽心如刀割,但是也不会像初瑜这般懊悔自责。 夜半无人之时,曹颙摸着妻子的肚子,仔细询问她缘故。 初瑜缄默许久,总于在丈夫的追问下,说了实话。 原来,在侧福晋去世之前那几日中,她在床前侍疾,曾听七阿哥说过一席话,提及侧福晋宿病缠身的缘由。 原来,侧福晋的病是早年思女所致。 当年,七福晋刚进门,侧福晋已经生了初瑜与弘曙。 弘曙当时尚未满月,七福晋就使人抱走了初瑜。 侧福晋在月子中,思女成疾,就落下了病根,而后调理二十多年,也未能全好,到底折了寿元。 提及往事,七阿哥是懊恼的,初瑜则是愧疚难安。 回想在娘家十几年,她因养在嫡母身边,身份丝毫不让嫡出的五格格。顾及到嫡母,她鲜少同生母亲近。 “额驸,我犯了不孝大罪……”说到最后,初瑜已经是失声痛哭。 曹颙搂着妻子的肩膀,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抚道:“这些陈年往事,追究起来有什么意思?岳父没有照顾好额娘,是岳父的过错;你当时不过是襁褓中的婴儿,又能如何?额娘即便去了,也是盼着你好。你这般胡思乱想,伤了身子,岂不是让额娘走后都不安宁?” 初瑜泪如雨下,道:“我如此不孝,定是伤了额娘的心。若是没有我这个女儿,额娘许是就能长命百岁。” 曹颙见妻子钻牛角尖,忙道:“这叫什么话?且不说额娘平素对咱们的照顾,就是这小一辈中,额娘也最疼天佑。她那样疼你,你再说这些,才真叫额娘心灰。” 初瑜擦了泪,沉默了半晌,方道:“额驸……我不敢见大额娘,也不想见……” 虽说早年就晓得养母同生母争斗,但是初瑜多是置身事外,让自己不牵扯进去。她只是觉得生母有生母的苦衷,嫡母有嫡母的委曲求全,两个都是可怜人。 如今晓得这其中惨烈,初瑜脸色就沉下来,实是没力气再在嫡母装模作样。 曹颙不愿妻子添了心结,道:“生老病死,是人间常态。去了的要恭敬,留下的也当珍惜。你不要迁怒福晋,真要是论起过错,那为了妥协、为了后院安稳将你送给福晋之人,岂不是错上加错?” 说到这里,他露出几分郑重道:“生恩牢记在心,养恩也不当相忘。你若此时钻了牛角尖,迁怒福晋,才是真不孝。十几年的养育之恩,总不是假装。” 初瑜也知丈夫说得不假,但是心中到底难安。 曹颙见她如此,道:“离额娘‘三七’还有些时日,到时你若是真的不愿再见福晋,就不必回去,我去替你执礼。” 初瑜点了点头,胸口的浊气挥之不去。 侧福晋是郡王侧福晋,上了玉牒的皇家人,这丧事都有内务府使人预备,王府那边倒是井然有序。 曹颙“头七”、“二七”都去了。 这期间,因初瑜养胎,七福晋除了使人问病,还专程使婆子送了几筐芦柑,说是初瑜早年最爱吃的。 初瑜盯着那几筐芦柑,心中叹了口气,打发人将这些芦柑分了…… 曹颙除了当差,就是回家照顾妻子,看着忙忙碌碌的,实际没啥正经事。。 曹颙日子过得轻松,旁人却越发不自在。因为,今年是大计天下官员之年,这考评如何,关系到日后仕途。 曹颙虽不八卦,但是架不住说得人对,对这次大计天下官员也就生出不少兴趣。 直到大计天下的结果出来。曹颙才晓得自己几年前多么幸运。未及弱冠的年轻道台,因善待地方百姓的缘故,就得了个“卓异”的考评。 要知道,这大计天下官员,三年一次。一次也不过出十几个“卓异”。 曹颙当年远在山东,就得了这样的照顾,看来真是恩自上从。 如今曹颙在户部,想要得个“卓异”,却是不容易。毕竟他是副堂官,有了功劳是正堂的,没了功劳就要替正堂背黑锅,这也正式副职的尴尬之处。 虽说大计天下三年一次已惯例,但是这倒了最后,朝野中人都揣测纷纷。 这被褒奖的“卓异”官员少,像其他“贪酷”、“年老”、“有疾”、“不谨”、“罢软”、“才力不急”、“浮躁”罪名的官员却多,小两百人。 等到这两百人收到处分时,大家后知后觉,才发现不对劲。 这些人中,多是皇子府的门人,或者其他乱七八糟的关系。 就是原本要升职的王全泰,而今也因考评得了个“浮躁”,暂时与升职无怨。 曹颙冷眼旁观,暗暗心惊。 看来康熙在清理皇子们爪牙,好让新皇安稳登基…… * 郭里口,御舟上。 十三阿哥拿着手中的折子,神情有些疑惑。 王全泰虽是十三阿哥门人,但是出仕这几年,都凭着真功夫立功。而今,莫名其妙地丢了新缺,这考评中永远地留下一笔。 十六阿哥刚好来寻他,站在舱门口,见着十三阿哥脸色晦暗看信。 他迟疑一下。寻思要不要进去,十三阿哥已经抬起头,露出笑来,道:“十六来了……” 十六阿哥也没有什么正经事,说了几句,也将话题说道大计天下之事。 十三阿哥闭口不提此事,只是静静地听十六阿哥讲述。 十三阿哥晓得,自己回不去过去了,再没有鲜衣怒马的轻松。 若是早年,他身边的人受了委屈,他绝不会忍,想着暴跳出来,给妻子长脸。如今,他到底多了胆怯,晓得留三分雨滴…… * 转眼,到了二月初十,曹颙带妻子回淳郡王府,为侧福晋做“三七”。 不知道是否想明白了,初瑜在七福晋面前神色重复,这多少失了兴致。 忙了半日功夫,曹颙正闲着,就同几个小舅子坐一道,加深感情。 丧母之痛,显然这几个青年人措手不及,样子憔悴不安 曹颙见状,不由皱眉。 这埋怨福晋的话,初瑜作为出嫁的女儿,偶尔能说一下。只要不流传出来,也无伤大雅。弘曙作为王府未来的继承人,却不能这样做。 真相如何,已经过去。弘曙要是真记恨上七福晋,闹出旁的出来,就是两败俱伤的下场。 他思量再三,还是决定旁观,不参合进去。等到有机会。告诉岳父。也是罪过。 侧福晋“三七”过去没几日,圣驾回銮。 这“大计天下”也留下了尾巴,关系到小两百官员的仕途胜率,这四下里钻营得还少了。 就连曹府,都接连招待了两位客人, 一位姓曹的知府,浙江金华人,并不是曹府族人,但是祖上有曹府有往来。他须发皆白,依仗着年岁大,提及两家祖上的交情。 一个姓孙的郎中,就是孙文成的堂弟,是孙家嫡子子弟。 曹寅在时,这两人就曾上过家门,所以曹颙也认识。 他们倒是真当曹府是亲戚了,半点不含糊,理直气壮地说出所求。 曹颙看着两人,只觉得脑袋里是浆糊,转而渐渐清明。 他已知道,这次大计,多是清理的皇子家奴。 眼前这两人,官不高,名不显,却是不知不觉地择了门墙…… 第九百四十六章 京察 第九百四十六章京察 这次“大计”后,圣驾回京,就轮到“京察”。 曹颙那位远方表叔孙郎中,就败在“京察”上。 所谓“京察”,就是对京官的考核,曹颙也未能幸免。只是孙郎中是五品官,有顺天府衙门负责考校;曹颙这个二品侍郎,则是直接参加吏部与督察院的考试。 没错,这京察的主要手段就是“列题”、“引见”与“会核”。 列题是关于朝政撰写条陈;引见是由吏部开具履历单引见给皇上;会核则是衙门长官对下属的考语。 这考核标准,并不是凭借长官主观,而是有标准。 以“四格”、“六法”为考核标准。所谓“四格”,就是指“才”、“守”、“政”、“年”。 “才”是才干,分为长、平、短,曹颙是长;“守”是操守,分为廉、平、贪,曹颙得了个“廉”;“政”是政务,分勤、平、怠,曹颙是勤;“年”是年龄,分青、中、老,曹颙是青。 “六法”则是指六个方面的缺失,“不谨”、“罢软无为”、“才力不足”、“浮躁”、“年老”、“有疾”。有了这六个方面的确实,分别要革职、降级、勒令致仕。 “京察”成绩分三等,“称职”、“勤职”、“供职”。 这“四格”曹颙考核都是上,“六法”又半点不沾,所以即便他这两年在户部没有什么显著功绩,京察成绩很是惹眼,就是京官中的第一等“称职”。 有了这个考评,曹颙三年任满,即有资格升转。 曹颙成绩骄人,李卫的考核却是惨不忍睹。 他是捐官,又是土财主出身,自不如科班出身的同僚的眼。加上他执掌库务几年,太过勤勉,使得旁人少了不少油水,就惹了人嫉恨。 李卫归到四阿哥门下,并没有大张旗鼓,所以户部这边真没有谁给李卫面子。 等到“京察”,“四格”中,李卫是“平、平、平、中”。任谁看了这份考评,都会认定他是碌碌无为之官。 “六法”中,李卫占了三条,“不谨”、“才力不足”、“浮躁”。前一当罢官,后两条应降职。 他到户部任上三年,正是升转的关键时刻,这“京察”一番下来,怕是连任都成奢望。 看到盖了户部尚书印鉴的这份“京察”折子,四阿哥勃然大怒,几乎要拍案而起。 李卫是他看重的人,留意了好几年,自然晓得李卫状况。李卫不过是因捐官的缘故,才学有些不足,若说政务,甚是勤勉,操守上也能当一个“廉”。 实打实的说,李卫的考评,就算比不上曹颙,也能是中上的“勤职”。 四阿哥没想着放李卫出京,打算让他在户部在干上一任,磨磨性子,以后好大用。 没想到,这“京察”下来,好好一个能吏成了庸官,四阿哥如何能不气得仰脖。 要是他不认识李卫,不知李卫这几年所为,单单看这“京察”折子,那就要使明珠蒙尘。 这份认知,使得四阿哥暗暗心惊。 如今大学士有宰相之名,没有宰相之权,帝王权威至高无上。这又能如何?若是耳不顺、眼不明,还是会被臣子蒙蔽。 四阿哥虽向来行事隐忍,但是骨子里及其护短。 他认定了李卫当用,如何肯让旁人说李卫不好。就在这份“京察”折子上,他洋洋洒洒写了半页考评,都是褒赞李卫的,连当初庄亲王与李卫纠纷,也都位列其上。 虽说李卫是他的门人,但是他写得理直气壮。 直到撂下笔,他才吐了口胸中浊气,畅快了许多。 待到这份折子,送到御前,不仅看折子的康熙异色,连正在代笔的张廷玉也跟着吃惊。 因为,康熙笑了:“这个李卫倒是有趣,四阿哥举贤不避亲,命四阿哥速速引见。”说罢,将折子丢给旁边侍立的魏珠。 魏珠躬身接过,转身递给张廷玉。 张廷玉匆匆扫过折子,手执朱砂御笔,代笔批了折子。 能得四阿哥褒赞如此的,不知是什么人物,却是官职不高,名声不显。张廷玉心中,萌生出几许好奇。 因为这批得折子上,有“速速”二字,所以次日,张廷玉就见到了这位倍受四阿哥褒赞的李卫。 虽说不当以貌取人,但是张廷玉心中还是有些失望。 这跪着的人高马大的壮汉,抬起头来,就是满脸的麻坑,长得像个粗鄙武夫,实看不出哪里贤能来。 倒是康熙,从第一眼的失望起,倒是多了几分思量。他晓得儿子的脾气,冷冷淡淡的,实际上心高气傲得很。 能入了四阿哥眼的人,定不会是考核折子上所描述的庸官。 李卫还是在捐官出仕之初,随着不少人,由吏部官员领着陛见一次。 如此单独引见,还是头一遭,他就有些紧张。 二月中旬,春寒未消,他跪在地上,片刻功夫,就出了一脑门子汗。 虽说这几年,参加大朝会时,远远地见过康熙身影。当时并不觉得什么,只是觉得龙袍金灿灿的,看着惹眼。 如今,看着地上的金砖,听着康熙与四阿哥的对话,李卫神经绷得紧紧的,生怕出了纰漏。 这越担心,越是出乱子,等到康熙亲自问李卫时为何要向庄亲王追债时,李卫立时直起身子,扯着大嗓门,道:“回皇上的话,臣是依律行事,没旁的缘故。” 魏珠在旁,听了李卫的话,嘴角都忍不住直抽抽。御前对答,规矩大着,做臣子的,自然要说得软乎。 这个李卫长得丑不说,还是个愣头青,怎么就被四阿哥瞧上? 他这样想着,就用眼角余光去瞧四阿哥。 四阿哥倒是神色如常,丝毫不察觉李卫有什么不对。 康熙如今耳重,平素召见其他官员时,都要仔细倾听,生怕让人瞧出什么。如今,这李卫的大嗓门,正好合了他的胃口。 康熙又随口问了两句户部银库之事,李卫虽回答的直白,言辞不算文雅,但是也能瞧出他在差事上用心。 待打发李卫跪安,康熙笑着对四阿哥道:“确实不错,没枉费你夸他这一遭……” 四阿哥心中迟疑,要不然说出这次“京察”的弊端;犹豫片刻,终是没说出口…… * 御前溜达一圈,李卫的“京察”成绩就成了“勤职”。 一时之间,引的八方齐动。 那些在“大计”、“京察”中难逃罢官降级的官员,就开始不死心,四处钻营,惦记着托人陛见。 四阿哥对李卫的提挈,有目共睹。 曹颙晓得其中缘由后,倒是有些羡慕李卫。 史笔如刀,都说雍正是暴虐之君,但是曹颙晓得,这其中大有水分。不说旁人,就是李卫,按照历史上的走向,遇到四阿哥之后,是一路飞黄腾达到底。 经由丈夫开导后,初瑜渐渐从丧母之痛中走出来。 二月中旬有童子试的第一步,县试,天佑、恒生与左住、左成兄弟都下场。 这是科举考试第一步,极其繁琐。县试通过后,还要参加四月里的府试、八月里的院试,院试合格后,才能得到“生员”资格,入官学读书,或者参加乡试。 其实,权贵人家子弟,直接纳个监生,也能直接取得乡试资格;但是,曹颙还是希望孩子们自己一步一步、脚踏实地考出来。 这考试结果出来,并不出人意料。天佑在榜首,左住、左成兄弟也榜上有名,恒生落第。 小家伙怕是羞恼了,耷拉着脑袋,好几日没缓过神来。还是曹颙出面,带着儿子往西华门外的护军营走了一遭,让他见识下什么是男儿如刀,恒生才从失败的打击中缓过神来。 “做你爱做的。”说这句话时,曹颙并不坦然。因为他晓得,这五个字是什么意思。他能允诺的,只有恒生成年前这几年。 恒生仰着小脑袋,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道:“知道了,父亲,儿子以后还是当将军。” 他虽为自己才学不足懊恼,但是对于考试过关的哥哥们,并无半点相嫉之心。他不仅自己不再玩耍,多多的习武,还拦着哥哥们少玩游戏,催促他们多看书。 天佑心中,已经后悔了。 不该跟着左住兄弟一起参加县试,恒生背书都不利索,更不要说写文章。就算自己去,也当拦着恒生,不让他去参加,省得不过伤心。 想到这些,他吩咐丫鬟小楼道:“我去找二爷下棋,你去厨房要几盘点心送到松院。” 小楼原本正在磨墨,迟疑了一下,应声出去。 刚好小谢进来,听到天佑的话,不赞同道:“她虽放脚了,腿脚也不如旁人便利,大爷还老支使她。” 天佑道:“就是有裹足之痛,才当多走走,才能早日恢复如常。要不然,就算是放了脚,也成了废人。” 这个小楼,是李氏给天佑的。说起来,与曹府缘分不浅。 去年曹府买女孩儿,她就随人牙子进过曹府。当时,她在那些女孩儿中也算出挑,说了“燕窝好吃”,不像寻常人家女儿,所以初瑜、妞妞、田氏都没挑她。 刚好曹元家的,要买两个小丫鬟,一眼就看到小楼。 没想到,却是捡了个宝,这小丫头的女红十分出挑。 曹元家的调教了半年,孝敬给李氏。 前些日子,恒生从葵院搬走,兄弟两个身边侍候的人不多,初瑜将自己身边的两个大丫环指下来,李氏就挑了身边四个小丫鬟给两个孙子。 这小楼就辗转到了葵院,她本姓高,这小楼的名字,是天佑起的,晓得她识字,就命她在书房侍候笔墨…… 第九百四十七章 早春 第九百四十七章早春 松院,上房。 “哥哥想下棋?”恒生瞪着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哥哥,懵懂道:“象棋?下五道?还是连棋?我哪里是是哥哥的对手?除了姑姑,就属哥哥最厉害。” 天佑本是为开解弟弟来的,说想要同弟弟下棋不过是由子。 这下见他这么说,天佑就露出几分倦意,道:“那就不下,连着读书,实是太乏人。” “哥哥累了?那我给大哥捶捶肩膀?”恒生说着,已经起身,绕到天佑身后,挥动小拳头,给他锤肩。 因曹颙乏时,恒生常小狗腿地给父亲捶肩膀,所以这套动作甚是顺畅。 天佑只觉得舒服,眯缝着眼睛,很有“长兄如父”的威严。 门口进来个丫鬟,笑着说道:“二爷,热书已经预备好了。” 她是乐紫,早先在梧桐苑当差,现下在松院侍候恒生起居。 听她这一说,恒生才住手,道:“哥哥,我方才去校场了,出了一身汗,先去沐浴更衣。” 天佑摆摆手,叫他自去,随后留下乐紫,开口问道:“这两日二爷心情如何?可有不对劲的地方?” 乐紫闻言一愣,稍加思量,回道:“奴婢瞧着二爷心情还好,只是因大爷同住大爷、成二爷都忙着课业,二爷不愿去饶了爷们读书,往校场上待的功夫长些。想是费了不少力气,这两日吃饭都比寻常多两碗。” 天佑听了,不禁皱眉,道:“多两碗?怎么给他吃那么多,要是积食了怎么办?” 乐紫早就晓得自己两位小爷感情好,分到松院当差后,更是感同身受。 这兄弟两人自打记事起,就同吃同住,直到今年才分开。虽说只差了一岁,但是天佑对这个弟弟可是不放心,从吃到住,都要过问一遍。看着不像是做哥哥的,倒像是当爹的一样。 “回大爷的话,昨儿老爷太太问过,而后方太医给二爷看过,说是无碍,二爷正是长个子的时候。”乐紫回道。 她是曹府家生子儿,早先没进梧桐苑当差前,就听人说过两位小爷。一个是嫡长子,一个是养子,在曹府下人中,自是晓得谁是真主子。虽没有人敢明着怠慢恒生,但是私下里没什么恭敬,只叹他命好。 进了梧桐苑,她才晓得,大家的猜测都是枉然。恒生这位二爷,得到的宠爱丝毫不亚于嫡出的大爷。 天佑听说儿子没事,放下心来,道:“最近谁值夜?二爷睡觉老踹被子,又是春寒,叫人留心些。” “回大爷的话,是奴婢同秦英值夜。老太太给了鸭绒褥子,二爷用着直说好,只说半点都不冷。”喜紫道。 两人正说着,就见有人道:“喜紫姐姐,葵院的小楼姑娘来送东西……” 喜紫望向天佑,天佑道:“我让她向厨房要的饽饽……” 喜紫见状,出去将小楼迎进来。 虽说按等级,喜紫是大丫环,小楼是小丫鬟,但是因她是李氏给的,相貌人品又出众,天佑也“另眼相待”,所以喜紫也不好托大。 廊下,小楼亭亭玉立,身后跟着一个提食盒的婆子。 “劳烦妈妈跑一遭了。”乐紫摸了一个铜钱,塞到提食盒的婆子手中,打发她下去,而后才亲自提了食盒,招待小楼到上房。 “大……大爷……”看着天佑望着自己,小楼脚下有些踌躇。 天佑瞥了她一眼,自是没错过她额头上薄汗。 “都是什么饽饽?”他开口道。 “玫瑰饼、枣糕、杏仁酥同金糕。”小楼回道。 天佑听了,皱眉道:“怎么都是甜的?祖母与田婶子都喜欢吃甜的,你一会儿去厨房再预备两份,给这两处送去。” 小楼闻言,身子直打晃,还是白了脸下去。 天佑看着她的背影,倒是觉得自己有些无聊,干嘛同一个小丫鬟置气。 回头跟喜蓝说,打发她去针线上,少在院子里晃荡,省得整日里梗着脖子,叫人不自在…… 原来,天佑这几日可劲支使小楼,目的没有他说得那么好,而是存心为小榭出气的。 小榭十五,个子矮,又长了个娃娃脸,所以初来乍到的小楼只当她同自己差不多,就少了几分恭敬。刚好让天佑瞧见,就有些不喜。 但是又不好在乐蓝同小榭面前发作,他就开始寻各种机会使唤小楼。 如此二日,他自己也觉得无趣。 小楼出了松院,只觉得脚底火辣辣的,生疼生疼。 她虽为奴数年,但是进曹府前,一直没有放脚。直到进了曹府,这边的女孩儿都是天足,她才开始放脚。 裹了七、八年的小脚,即便放了,也不良于行。 偏生这两日,她在内宅各院跑个不停。 她不是傻子,自是能看出主子的不喜。只是她不知该如何求饶,许是她也没资格求饶。 她挨着墙根站定,低头瞧了瞧脚下。因为鞋小,全部都遮在裙子下,一点也看不出。 当年娘亲不顾她哭喊,给她裹脚时,可曾想过是这小脚也成了女儿的罪过。 想着想着,她实是忍不住,蹲下身子,的眼泪簌簌落下。 这时,就听旁边有人道:“咦?你哭了?” 小楼抬起头来,泪眼朦胧中认出来人,不是旁人,正是曹府七爷长生。 “没哭……”她迅速擦了泪,回道。 长生却是上下看她两眼,道:“谎话精!” 小楼被噎得无语,将方才的懊恼自怜丢出去,只想着赶紧去完成任务,回去交差。 长生却没有的放过她的意思,侧身一步,拦住她的路,鼓着腮帮子,恶狠狠的道:“你不是老太太身边的丫头么?跑哪里去了,也不见你回兰院!” 小楼说了自己的新差事,长生扥扥脚,往兰院去了…… 兰院,上房。 曹颙才从衙门回来,过来陪母亲说话。 李氏的意思,是想要再寺院中供些高香,为初瑜肚子里的孩子祈福。 “虽在孝期,但是双身子,尽孝也要仔细些。”李氏喋喋不休,道。 对于媳妇这胎,她是盼着添个男孙,为曹家开枝散叶。 她看着儿子,倒是有些理解当年老太君给丈夫纳妾的作为。老太君是重规矩之人,没有与媳妇夺权的意思,老人家之所以接二连三这样做,不过是为了曹家子嗣。 若是媳妇不是出身高贵的郡主,她是否也会主动张罗为儿子纳妾,她也说不准。想到这里,她望向曹颙,眼中倒是带了几分嗔怪。 正说这话,就见长生打外头进来,直接扑向李氏。 李氏俯身抱他在怀中,道:“我的儿,这是打哪儿跑来?瞧着一脑门子的汗。” 长生却是体会不下去母子情深,只当自己受了小楼之托,要问个究竟。 这会儿功夫,他才看到哥哥曹颙。 长生有些紧张,忙从李氏怀中跳出来,抄着手,道:“大哥。” 他记事起,曹寅已经病故,曹颙身兼父职,所以他对这个哥哥格外恭敬。 曹颙问了两句课业,就起身回梧桐苑。 等到走后,长生就开始央磨李氏,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想要接小楼回来。 李氏被磨得没法,只好答应他先使人看看…… 侧福晋“三七”后,初瑜就没有回过娘家。 她只闷闷的,不说话,而后摸着自己的肚子,忍下悲伤。 今日,曹颙却是专程同妻子商议事情的,那就是今年的万寿节贡礼。 这东西年年贡,使得大家早已没了激情。 初瑜随口说了几个,曹颙还是不甚满意,心中想着是不是改日约十六阿哥,跑趟琉璃厂。 二月底,曹颙发了笔小财。 几位督抚进京陛见,恨不得在六部里撒银子似的,好一番巴结。 曹颙这个副堂官,有背景、有前途,大家自然乐意往他身边凑。 就在这仲春世界,春光灿烂之时,曹颙见识了一把,什么叫“诛九族”。 去年押解进京的朱一贵等人,都按谋反律处置。 主犯朱一贵族九族,包括襁褓中的幼子;从犯李勇等六人诛三族十六岁男丁,七人女眷给功臣之家为奴。 朱家男丁尽屠,死了的祖父挖坟鞭尸,原因并不是“谋反”,而是朱一贵“冒称”明朝后人。 曹颙没有受虐倾向,自然不会巴巴地去这血腥场面。 只是,等到衙门中同僚讲起时,他也恍然。 听说这几家的女眷都入了镇守福建的几位大吏家,曹颙越发坚定想法,要给曹家家规上添一条,不买罪臣家眷。 转眼,进了三月。 曹颙有些累,有的时候不知自己忙什么。 妻子有孩子,自己不是当有事业? 昌平的桃花不知开了没有,这念头一出来,他就有些坐不住。 好不容易挨到休沐,他就约了十六阿哥一道出城溜达。 因春光明媚,这出城游春的马车络绎不绝。 十六阿哥见状,精神头立时增加。如此一来,同曹颙的暮气沉沉对比起来,更加鲜明。 十六阿哥见曹颙没精打采的模样,不由失笑,道:“孚若,有话就说,有屁就放,看十六叔能帮你什么?” 曹颙听了,翻了个白眼,不结他的话茬。 等到了庄子,曹颙就泡温泉去了。 雾气缭绕中,曹颙原本麻木的心,渐渐鲜活起来…… 第九百四十八章 牡丹园 第九百四十八章牡丹园 三月十二,傍晚,天空晴朗少云。 京郊之地,已是柳绿花红,春意盎然。似乎,这是个寻常的日子。 康熙坐在銮驾上,眯缝着眼睛,想得是前几日使魏珠回京之事。 那日,魏珠听了他的口谕,当即就跪倒在地,险些骇死过去。但是天子金口玉言,岂有收回的道理? 魏珠侍候他十几年,他也不忍,终是开口道:“你可有什么心愿,说与朕知?” 魏珠闻言,立时哭倒在地,强撑着回道:“奴婢是比猪狗还卑贱的身份,能在皇上跟前儿侍候,已经是祖上有德,岂敢再生贪念……若说恩典,请皇上赐奴婢一个体面,允奴婢……允奴婢跟着侍候皇上……” 康熙盯着魏珠半晌,点头道:“朕允了,好好当差去吧……” 想到这些,康熙透过帘子,看了看骑马随从的魏珠一眼。 魏珠比过去显得越发稳当了,只是无悲无喜,周身再无一丝生气。 外人瞧着是大总管越发威严,就连皇子阿哥到了他跟前,也不自觉的软上三分,更不要说是寻常大臣。 有人说,魏珠得到的宠信,已经超过当年的梁九功。 这些,康熙都晓得,却不想理会。 没事儿的时候,他就看一眼魏珠。人若是晓得自己的死期,岂能没有恐惧之心? 在死亡面前,他这个九五之尊与魏珠这个低贱阉人,并无什么不同。有人陪着他一日日熬日子,倒是也减了几分清冷。 皇上幸王园,本是帝王家事,不干曹颙这个外臣之事。 偏生这一日,是户部轮班,曹颙随着两位尚书到御前禀事,被康熙瞧见,就命他随行。 曹颙后知后觉,随着十六阿哥策马而行,到了圆明园外,才晓得去的是四阿哥家。 “咦?……不是三爷最爱请上游园子么?怎么今年三爷没动静,轮是四爷?”下马后,曹颙小声问出心中疑惑。 十六阿哥迟疑一下,低声道:“他倒是请旨了,不过前天因郑家庄营房之事受了训斥,所以皇阿玛没有去那边,反而来了这头……” 听到“郑家庄”三字,曹颙心里一激灵,不再多嘴。 郑家庄,名义是因八旗兵丁愈多,新设的旗营。从八旗每佐领下派出一人,驻防在此。派去的旗丁,重新编为十佐。 旗人进关七、八十年,这旗丁孳生本是常事。然后,最要命的不是新的旗营,而是那里盖了一座亲王府邸。 郑家庄是昌平,离京城数十里。十佐兵丁,就是数千人,加上旗丁家属,万人不止。 八旗入关前后封的王爵,有十数人,王府都在内城。 郑家庄修建王府,并不是秘闻。 早在康熙五十七年,修缮郑家庄行宫时,就开始在行宫旁边修建了王室。 原本曹颙还以为是康熙要赐给哪个儿子做行园,但是这数千旗丁一驻防,明眼人就都瞧出来了。 那王府,九成九是给废太子预备的。 废太子是何人?元后所出中宫嫡子。 除了他,旁人继承皇位都是名不正、言不顺。不管他有再多过失,在世人眼中,他都是皇位的正统继承人。 康熙以父教子,可以圈他在咸安宫;等到新皇即位,二阿哥的处境就尴尬,新皇也会为难。 对待这位嫡兄,稍有不慎,史书上就要留下不光彩的一笔。 “弘皙怕是要疯了……”十六阿哥低声道,话中满是幸灾乐祸。‘ 弘皙想着效仿建文,偏生康熙不愿学明太祖。要是真属意他即位,那怎么会想着将二阿哥迁出宫? 等到二阿哥封爵出宫,弘皙这个嫡子,也要随着往郑家庄了。 那儿,就是个大监狱。 想着曾不可一世的弘皙,如今夹着尾巴做人的样子,曹颙只是觉得可怜。 天子无骨肉,康熙是将他这些儿孙折腾惨了。 曹颙随着十六阿哥,跟着康熙銮驾进园,心里却是直犯嘀咕。今天春光这么灿烂,康熙也像心情颇佳的模样,为何自己就眼皮直跳,觉得不自在? 是今儿起得太早,还是日光刺眼的,总觉得脑子有些不够使唤。 直到随着康熙游了半个园子,到牡丹园旁的凉亭,曹颙才醍醐灌顶一般,醒过味来。 今天,绝不是寻常的一日,因为这就是后世正史杂记都提及过的“祖孙会”。 果不其然,在康熙落座,四阿哥亲自奉茶后,就提及两个两位皇孙尚为御前觐见。 十六阿哥在旁,但笑不语。 怎么叫没觐见过?正月里举行千叟宴时,皇子皇孙一起给老臣把盏,弘历、弘昼也位列其中。 不过是皇孙实在太多了,弘历、弘昼非嫡非长,没有机会到御前跟前儿而已。 曹颙站在十六阿哥身后,却是支愣着耳朵听着。 自己,也见证了历史,这种感觉有点古怪,还有点儿刺激。 他心中沸腾不已,想着自己是不是也能著本《孚若杂抄》什么的,对后世还原这一刻的真相。 康熙品着新茶,吹着晚风,明显心情尚佳,笑着说道:“早先就听人提过,你府上阿哥读书甚好,今儿正好见见。” 四阿哥虽没喜形于色,但是出亭子找人传话时,脚步都带了轻快。 康熙的视线,落在亭外的牡丹园,看着眼前花团锦簇,不知想什么。 亭子里的气氛立时压抑起来,因他轻车简从而来,所以随从而来的除了几位领侍卫内大臣,就是十六阿哥与曹颙。 十六阿哥见状,借着茶盏空了的是当,上前两步,把盏倒茶。 康熙这才抬起头,瞅了十六阿哥一眼,又看了看到他身后的曹颙,道:“胤禄,曹颙,看着这夕阳、再看这春花妖娆,你二人可有所得?” 能有什么所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康熙没有掩饰他的寂寥。 “桑榆暮景,水木清华!”十六阿哥正儿八经的望了望天边晚霞,与眼前的牡丹园,朗声道。 只一句话,就将这问题全部转到风景上,对帝王的弦外之音,不置可否。 十六阿哥不是人精子,谁是人精子。 曹颙脑子里也想成语,却是没有合意的,见康熙与十六阿哥都望向自己,只能硬着头皮,躬身道:“最美不过夕阳红。” 这话说得直白不雅,但却不使人生厌。 康熙显然来了兴致,道:“何解?” “万里长空皆祥瑞,夕阳西下多从容。”曹颙脑子里想起上辈子有位喜欢舞文弄墨的师兄为老师贺寿时,曾拽过一文,标题就是“最美不过夕阳红”,主要是颂师恩的。 具体内容他有些记不清了,好像有这么两句。 这随口一句,却是取悦了康熙,亭子里的气氛瞬间暖和不少。 他倒是没有赞扬曹颙的意思,反而冷哼一声,道:“平仄不对,寓意不通,回去将李杜诗词读上几遍!” 曹颙听了,躬身应了,倒是虚心接受。 不为旁的,就为他父亲是个才子,儿子也开始学诗了,他却丝毫没有建树。 为了以后在儿子面前的尊严,他就算诗词不精,也不能做个草包。 康熙训完人,看来是去了心中邪火,这脸色都松快许多。 这会儿功夫,四阿哥已经带着弘历、弘昼过来。 想来是两位皇孙已经得了教导,恭恭敬敬地跪下,给康熙请安。 康熙叫起,命两人近前,问了两句功课。 曹颙冷眼旁观,终于明白康熙为何会看上小弘历。 这少年,不过十二、三岁,对答从容,芳华内敛。说句实在话,他眉眼修长,有点女相,但是身板挺着直直的,抿着嘴角,添了几分少年的英气, 他没有乍见天颜的畏畏缩缩,也没有少年皇孙的骄奢之气,继承了四阿哥的低调,却没有四阿哥的刻板。 再看同龄的弘昼,则是同寻常孩子一样。对于自己这位至尊无上的亲祖父,带了几分畏惧,回答错后,望向严父四阿哥,更是不禁瑟瑟发抖。 还是弘历,悄悄地拽了弟弟的袖子,给了他安抚的眼神,才使得他镇定下来。 一瞬间,曹颙生出几分亲切。不为旁的,就为弘历对弘昼的维护提点之意,有长兄之风,跟自家的天佑差不多。 少年间的小动作,显然也没有逃脱康熙的眼。 他目光更加深邃,看着两位小阿哥道:“既都读了唐诗,现下就背一首牡丹诗。” 唐诗中,最不乏的就是牡丹诗,李杜等名家多做过牡丹诗。 “落尽残红始吐芳,佳名唤作百花王。竞夸天下无双艳,**人间第一香!”弘历还没变音,带着几分童稚的清脆,朗声读道。 不知旁人如何,曹颙在旁,直觉得很雷很雷。 牡丹诗那么多首,弘历瞬息之间,就择了这一首,唐朝皮日休的《牡丹》,不知是不是天生“王霸之气”的缘故。 这又是“王”,又是“天下无双”,又是“人间第一”,大气得没边了。 寻常小孩背这些没什么,皇家的小孩背这个,真要费思量。 可是康熙是随口问之,弘历是随口答之,也就免了四阿哥提前筹谋的嫌疑。 不管怎么看,只能说弘历“傲骨天成”,没有小家子气。 康熙显然也有所感,看了弘历好几眼,方命弘昼背诗。 弘昼背的是王维的《红牡丹》,“绿艳闲且静,红衣浅复深。花心愁欲断,春色岂知心”,虽无出彩之处,也算过关。 晚霞映空,天色渐渐幽暗下来。 康熙见过两个孙子,没有再久留,移驾回畅春园。 曹颙回城已经来不及,就邀十六阿哥同往自己园子而去…… 第九百四十九章 明媚 第九百四十九章明媚 海淀,曹园。 就着香椿炒鸡蛋、苤菜丝儿、干炸小黄鱼、拌杏仁,十六阿哥喝了好几碗小米粥,才撂下筷子。 “瞧你这小日子,真叫人羡慕。”十六阿哥看着曹颙,若有所悟道。 曹颙舒舒服服的靠在藤木摇椅上,摸了摸肚子,道:“十六爷倒是好应对,清粥小菜就羡慕。” 十六阿哥哼了一声,也学着曹颙的样子,在旁边的摇椅上坐下。 “今天,你怎么看?”十六阿哥说道。 “步步为营”曹颙的脑子里闪出这四个字,嘴里说出的却是另外的词儿:“风云际会!” “年大总督,怕是要白忙一场!”十六阿哥眯缝着眼睛,话中难掩讥讽。 曹颙则是想着十二岁的小弘历,这未来的乾隆皇帝,可是一心要效仿祖父康熙,结果弄个不伦不类的“十全老人”出来。 十六阿哥见曹颙不再答话,晓得他的顾虑,只是心中叹息一声。虽说打小就知道,同为皇子阿哥,也分三六九等,但是如今皇父迟暮,皇兄们风云涌动,他冷眼旁观,滋味儿并不好受。 “皇阿玛能厚待手足,因为少年登基,手足又少……如今,皇阿玛儿子多,以皇子封,还能得个贝子;若是以皇弟封,国公也是有的。真要是到了那时,日子拮据,孚若可要帮我。我还盼着有朝一日开府,接额娘奉养。”十六阿哥长吁了口气,道。 十六阿哥平素大大咧咧,难得说起这个,如今提及,显然也是瞧出康熙开始挑选继承人。 这回,不再是阿哥们入局厮杀,而是康熙真要从中择一。 “我不是说了么?十六爷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正是富贵双全的命数。我还等着十六爷照拂,到时十六爷门槛再高,我都要厚着脸皮寻庇护了。”曹颙笑着说道。 十六阿哥并不是头一遭听这话,翻了个白眼,道:“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听着都没谱儿;要是从罗瞎子嘴里出来,那爷就要放三天炮仗!” 听到罗瞎子,曹颙觉得耳熟:“就是去年年羹尧回来算过命的那个?” 十六阿哥点点头,道:“都说是真正的高人,要不是怕忌讳,我也想寻他算一遭。” 神学命相之说,曹颙上辈子也是不信的。 这辈子,连借尸还魂都有了,对于玄学也就有了畏惧之意。 曹颙心中一动,若是这罗瞎子真精通玄学,那要是有人拿着康熙的八字去算康熙的死期,岂不是也能掌握先机。 只是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如此一来,风险也堪称巨大。但凡有半点泄露,那就是“谋逆”,就算是皇子,怕是难保性命。 他只晓得康熙是今年驾崩,具体月份,却是不晓得。 只凭康熙带弘历回宫抚育半年看,就应是下半年的事儿;因是驾崩在畅春园,所以不会是十月前,因为十月前圣驾在热河。 如此一来,也就是十月、十一月、十二月,那九十天。 想着康熙的训斥,还有他手上的老人斑,曹颙心里沉甸甸的。 不管旁人如何评说这位帝王,不管他到底有何功过是非,他确实对得起曹家。 只有他在,曹家才屹立京城权贵中;他的离去,就使曹家失了根基。 自己只有收了懈怠,努力行事,才能使得曹家稳当…… * 白云观,西角门外,值房。 这边,原是观中小道士的门房,后来开了西门,此处角门就封了,这两间值房也就闲置下来,成为游方道士的落脚之地。 京城大名鼎鼎的罗真人,就栖身在此。 传说中,这位罗真人通玄学、知生死,他每日一卦,极为灵验。而且还人不二卦,以方外人自居,不收金银,只收馈食。不管旁人送什么吃的,他都一顿饭吃尽。听说他饭量极大,一顿要吃斗米饭,鸡蛋三百枚一啖而尽。 曾有人恶作剧,卦后送他两斗生姜,他片刻功夫,就吃个干净。 总之,在世人眼中,这就位大有神通的人物。背后大家称他“罗瞎子”,因为他双眼紧闭,从没有在人前睁过眼;当面却是都称他“罗神仙”、“罗真人”。 这晚,他对面坐着一人。 罗瞎子却是没有算上一卦的兴趣,因为他今日的卦已完,在清晨之时。 “罗真人,小人是奉命行事,还请真人不要为难小人。”对面那人央磨半晚,见罗瞎子油盐不进,显然失了耐心,抽出腰间的钢刀,重重地摔在桌子上,恶狠狠地道。 “东七、南三、北六、西四,东南十五、西北十四、西南十八、东北十三。”罗瞎子慢悠悠地的说道。 “什么?”对面那人恼道。 “劫,居士的劫!”罗瞎子吐出这几个字,就不再开口。 那人看着桌子上烛影摇曳,身子一颤,终于明白罗瞎子的意思。 他完不成主子交代的任务,又没有对罗瞎子的必杀令,倒是对罗瞎子束手无策。 罗瞎子是“瞎子”,这屋子里怎么点灯?显然,他央磨这半晚,外头也盯了半晚。 方才罗瞎子所报之数总计八十,那是埋伏在四周的眼线人数吧? 如何突围而去,如何不牵扯到主人身上,这不是劫是什么? 男人慢慢拿起桌上的钢刀,看着眼前这穿着灰袍子、脏兮兮的道士,带着几分懊恼离去,迅速隐身在夜色中…… 桌子上的蜡烛一下子灭了,屋子里立时幽暗下来。 罗瞎子起身,躺在炕上,左手、右手之间,手指翻飞。 九日之内,若不能逃脱,也是他的死劫…… 没等到到九日,罗瞎子就等到他要等之人。 这是一个生辰八字,请罗瞎子算命数的。 来人算是熟客,数日前曾来过一遭,显然他晓得罗瞎子的规矩,“同人不二卦”,所以叫同来的一个年轻人出面问卦。 罗瞎子是不睁眼的,自是叫人念了八字,捏着手指算了半晌,方道:“笔墨。” 来客显然早已准备,将纸笔预备好,放到罗瞎子右手边。 罗瞎子提笔,连着写了好几张纸,中间还在砚台中沾了几回墨,看得来客中的年轻人讶然不已。 等他写完,来客中老成那个小心将罗瞎子写的这些收好,连带着笔墨纸砚,也都装到包袱中,道:“罗神仙,我已在桂香村交了银子,稍后就有人送饽饽过来。” 罗瞎子并不吱声,微微点头,算是作答。 等到来客出门,外头已经有蓝布马车候着。等到两人钻进马车,那年轻人终是忍不住,低声问道:“亲爷爷,您平素不是最不喜欢‘桂香村’、‘耦花村’什么的么?” 除了御膳房的饽饽,宫外的饽饽,宫中内侍最推崇的就是稻香村的南点。 只是宫廷门禁森严,这外食是大忌。他们这些内侍,也只有在出宫后,才能吃上几块。至于后来的铺子,他们看来都不正宗。 “孙儿,话多了……”那老成的人,低声说道。 马车中,立时安静…… * 转眼,到了三月十八,万寿节。 因正月初六已经办了“千叟宴”,这万寿节就显得冷清许多。加上从三月十六开始,礼部祈雨,京城停止宰牲三日,市井上都沉寂许多。 虽说康熙下令,停止宴筵,但是王公大臣、文武百官还是起了个大早,前往畅春园恭贺圣寿。 康熙升殿,接受百官恭贺后,就散了朝。 曹颙则是头一次见到新升任的四川布政使戴铎,传说中这一位就是四阿哥心腹谋臣,后世二月河小说中坞思道的原型人物。 只是若是这位老兄真这么重要,四阿哥为何不将他留在身边,反而外放? 他哥哥为王府属官,倒是时常抛头露面。 在曹颙料想中,戴铎即为谋臣,那就当是诸葛亮、刘伯温那样的人物,没想到见到人,感观却是大不相同。 戴铎没有端着高深莫测的架子,谈吞文雅,偶尔带了书生意气,若不知早知他身份,更像是个学问高深的翰林。 他找曹颙,是为了四川司账目而来,不过是为自己这一任做准备。 他是雍王府旧人,待人自有一番手段,没有年羹尧的倨傲,说话之间使人如沐春风。 原本以戴铎与四阿哥的关系,他就算不打点户部,也不会有人挑他什么;但是他这几千两银子一撒,却是卖了好,还衬着年羹尧不会办事。 那些打点的银子,曹颙没留,都让四川司郎中安排了。孝敬堂官的,分给司官的,都是按照户部约定俗成的规矩办事。 他的心里,对这位戴铎好奇到极点,但是顾忌颇深,也就远观。 陕川总督是年羹尧不说,还将这位雍王府旧人调任到四川,就在三月十二幸王园后,想必三阿哥、十四阿哥几个要酸死了。 没想到,数日后,三阿哥、十四阿哥还没什么动静,康熙圣驾再次幸王园。 这一次,曹颙没有赶上。 听说雍亲王府弘历阿哥舞剑,得了皇上的圣赞,而后携这个孙子返回畅春园。而后有旨意下,弘历养育宫中,入上书房。 听到这个消息的十六阿哥并不意外,他正同几位内务府总管安排四月圣驾出京之事。今年随扈的名单,比去年更多,这一路的车马供应都不是玩的。 只是,没想到这弘历不是交由他亲祖母德妃娘娘教养,而是由和妃教养。 在后宫嫔妃中,和妃算是年轻的,比王嫔还要小的几岁,今年不过四十来岁。对于这位妃母,十六阿哥只见过一遭,还是康熙五十七年,和妃由和嫔册妃时。 早年这和妃宠爱一般,压根无法同王嫔相比,只是因出身满洲大姓,名位一直比王嫔高。 直到近几年,后宫鲜少再添新人,其他宠妃相继老去,这和妃才宠爱渐深。 原因无他,只因这和妃面相特别年轻,四十来岁看着还跟二十许人。 既有年轻女子的美貌,身上又沉淀了中年妇人的温婉,自是合了康熙的胃口。 虽说见识过不少美女,但是想到和妃,十六阿哥还是觉得口中发干。想到自己竟然生出过这样的花花肠子,他不禁暗暗骂自己两声禽兽。 思量之间,却是有些恍然。 幸好二阿哥被废多年,要不然这位和母妃怕是也难逃其手…… 虽说关注着“历史”的走向,但是曹颙自己的日子还是得过。 到了三月底,侧福晋过了“五七”出殡,初瑜产期将至。 经过一个多月的调养,她的身子骨看着比正月时壮实不少,但是腿脚浮肿得厉害,走路都要打颤。 虽说早先怀天佑与天慧时,她脸上长过斑,都是都不如这次厉害。 这次,她不仅双颊上都是蝴蝶斑,胸前更是一片一片。 随着产期临近,她脸上的斑点颜色越来越深。 天下女子,无不爱惜容貌。 她不敢照镜子,也不敢太悲戚,就怕伤到腹中胎儿。 想到女儿小时候遭的几年罪,她又带了惶恐。 如今,她整日里在佛前祈祷,只盼腹中胎儿健健康康,使得曹家血脉繁盛。 战战兢兢中,熬到了四月,产期以至,孩子却迟迟不肯落地。 连着请了几拔太医,都说脉象正常,稍安勿躁。 曹颙跟着悬心,想着当年天慧是难产,对于妻子这一胎也就有些害怕。 进了四月后,天气渐热,初瑜开始发虚汗,每次里净水擦拭身子,如此这般,还起了热疹。 方种公见状,对曹颙说了顾忌。 如此下去,孩子还不落第的话,怕是要在胎里做病。 曹颙听了,如坠冰窟。 女儿失明那几年,连他这个大老爷们,都曾落泪几遭。 他真的无法接受,让自己的孩子再遭罪。 一夜之间,他满嘴是泡。 若是三百年后,不过似乎刨妇产罢了;在现下,却是只能听天由命。 还好,老天总算开眼。 次日,初瑜开始胎动。 这孩子怕是在母体中久了,如今晓得心疼母亲,不肯再折腾。从胎动到落地,总共才两个多时辰的功夫。 如此,四月十二午时,梧桐苑中响起婴儿的啼哭声。 刚落地的婴儿,红彤彤的小脸上带着点点白斑,胎发比其他初生的婴儿要浓密许多。 产婆的声音嘹亮而谄媚:“恭喜伯爷,太太添了个小少爷……” 第九百五十章 麟儿 第九百五十章麟儿 新落地的婴孩,从早到晚,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睡觉。 看着这小婴孩闭眼嗜睡的模样,天佑、恒生、天慧都屏气凝神。曹颙站在孩子们身后,看着他们小心翼翼的模样,脸上不禁带了笑意。 “真小……”天佑伸出一只手指,轻轻摸了摸婴儿的小脸蛋,轻声道。 恒生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婴儿的脸,试图从他脸上瞧出父亲、母亲的样子。听说,血亲之间,长相都有相似之处。从哥哥与妹妹身上,他就能看出来。 若是可以选择,他宁愿生在母亲的肚子里,跟哥哥长得相似;不过现下也没关系,他长得高高壮壮,就可以保护哥哥。 刚进旗学时,有人嫉妒哥哥的功课好,得了夫子的称赞,想要找事儿。他带着巴拉与赤那,将那人堵在胡同口,装狠耍横一番,就那人唬得屁滚尿流。 他在哥哥面前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背后也带着几分得意。 倒是赤那,当晚叫他去校场,缚了条半大的黄狗,令他味刀。 “没有真本事,永远是被捕杀的羔羊。只有成为真正的苍狼,才能抵御虎豹。”赤那话声音不大,却是听着恒生心中一颤。 堵人之事,他也没有万全之策,不过是受不得哥哥受欺负,加上倚仗自己有两个好侍卫。 恒生提着刀,走向那黄狗,这黄狗眼珠黑黑的,直觉得它眼里满是祈求地望向自己。 恒生的手发抖,脚步就停了下来。 “赤那师傅,巴拉师傅……”恒生回去头去,望望这个,望望那个,小脸上竟然露出同黄狗一样的神态。 “不能做苍狼,就要做受人捕杀的羔羊。若是今天那个小子,随从比二爷多,侍卫比我同巴拉厉害,那二爷如何能为大爷报仇?”赤那沉声说道。 恒生无语了,他之所以敢将同窗堵到胡同口,却是是瞧着那小子长随不多的缘故。 他有些迷茫,既觉得赤那说的对,心地纯善的本性,又无法上前将黄狗杀掉。 这时,他听到叹气声。 回过头去,缓缓而来的是他敬重的父亲与长兄。 曹颙面沉如水,天佑明显还糊涂中。 曹颙没有同恒生说话,而是对天佑,道:“恒生今日武学的课业,就是杀了这条狗,但是好像他有些害怕,你说当如何是好?” 天佑认真听了,看了看恒生,又看了看前面缚着的黄狗,使劲紧了紧拳头,随后走到恒生跟前,从他手中拿过那把刀,上前两步,冲黄狗砍去。 到底年小力单,一刀下去,不过在黄狗脖子上添了个刀口。 黄狗吃痛,吠声凄厉。 天佑的胳膊一颤,钢刀掉落在地。 “哥哥……”恒生倒是顾不得怕了,忙上前去。 天佑俯身,提起钢刀,瞪着眼睛砍向黄狗的脖子。 狗头落第,热乎乎的狗血喷溅到天佑的脸上与胸前。他回过头,却是冲弟弟露出几分笑,道:“二弟,你瞧,没什么好怕的!” 恒生只觉得心里堵得慌,险些要哭出声来。他打记事起,就同哥哥坐卧在一块儿,自是晓得兄长的脾气秉性。 哥哥心最善,去温泉庄子时,跟着小厮喂了几日鸡崽后,就半年没吃鸡肉;他向来喜欢狗,每次去外公家时,都要围着弘景舅舅的小狗转悠半天。 这样的哥哥,为了鼓励他,毫不犹豫地动手砍杀了黄狗。 “嗯,我不怕了,我不怕了!”恒生从哥哥手中拽过钢刀,在狗尸上使劲地砍了几刀,倒是没了之前的畏惧。 曹颙在后,倒是露出几分笑意。 不是他心狠,过早就逼迫孩子们接触这些,而是因为孩子们入了旗学,开始走向外界。他不能让孩子们被自己的纯良左右。 恒生今日想着为哥哥出头是好,考虑得却不周详。要是对方狗急跳墙,或者身边也有巴拉与赤那这样的侍卫,那恒生就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现下,该同两个儿子好生唠唠嗑,总要告诉这两个小子,这世上杀狗的法子,不止挥着钢刀,还有其他法子。 于是,那个晚上,在校场中,曹颙就给儿子们讲起了杀狗的法子,毒包子诱而傻子,铁夹子伏而杀子,深坑陷而杀子,驱巨犬搏而杀子…… 这其中,涉及《孙子兵法》、《三十六计》,听得天佑与恒生目不转睛,巴拉与赤那都变了脸色。想必在他们心中,终于能体会“中原人狡诈”是什么意思…… 曹颙正想得出神,就觉得袖子动了动,低下头,就见天慧带了几分紧张,低声问道:“父亲,弟弟怎么不睁眼……” “因为他昨儿才出生,小孩子两三天后睁眼都是正常的。”曹颙回道。 “真的么?”天慧长吁了口气,添了欢喜。 曹颙晓得女儿方才担心什么,他心里也没谱。 带着三个孩子看过幼子,曹颙就使吩咐天佑带弟弟妹妹下去。 外屋睡着小的,里屋睡着大的,曹颙心疼妻子产子受罪,就只能先顾不得天佑他们。 看着襁褓中熟睡的婴儿,曹颙的心境,比照天佑落地时又不一样。 长子要承继家族希望,背负太多;幼子却是使人心疼,使得人想要宠爱。 “水……”里屋传出微弱的声音,初瑜醒了。 曹颙起身,从保温壶中倒了半碗热茶,端着进了里屋。 初瑜脸色苍白,嘴唇没有半点血色,眉眼之间却不见其他,只见平和。 曹颙上前,喂了妻子喝了半盏差。 “孩子呢?”初瑜抬头道。 “正睡着。”曹颙道。 “额驸,好饿……”初瑜伸出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说道。 不饿才怪,她从昨日中午产子厚一直昏睡,已经一天一夜没见食。 待乐春、乐夏带人上了吃食,初瑜用了饭后,才想起一事儿,道:“圣驾……额驸今年不用随扈了?” 曹颙摇摇头,道:“还得去,圣驾今日出京,我请了假,推迟到十八日出京。夫人辛苦,我本当陪你出了月子。只是今年中原又承大旱之年,衙门里差事多,我只能随扈御前。” 户部有个分管直隶、山东、山西、河南几个省的侍郎告病,不再任上,他的那份差事,就由曹颙同另外两个分管。 三个侍郎中,曹颙是唯一钦点随扈的,另外两位留京,所以这杂七杂八事务还真离不开他。 初瑜听了,虽有不舍,也没有啰嗦什么,再次昏昏沉沉睡去。 次日新生儿“洗三”,七福晋、曹佳氏都来了。曹颐二十天前生下次子,如今正在月子中,就使人过来。 对于宅门里的女人来说,有了嫡次子,似乎这辈子就有了安心同倚仗。 大家只能说初瑜是有福的,不用再为曹家子嗣之事忧心,如今只等着娶媳妇。 同曹家的热闹相比,汤泉行营则肃静得多。 四阿哥站在窗前,心里想着平地消失的罗瞎子。 罗瞎子不见了,九门提督隆科多正使不少人手,四处寻找罗瞎子。传说中,是为他的宠爱的问卦。 传的有模有样,四阿哥却是不信。 自己这个舅舅,出身后族大家,最是晓得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若不是得了旨意,他才不会公器私用。 看来,罗瞎子是真不能再出现了。 魏珠到底去问了什么,罗瞎子是否“泄露天机”? 四阿哥正想着,就见人禀道:“王爷,魏总管带了四爷来了!” 四阿哥点点头,起身相迎又不至于太过。 这会儿功夫,魏珠已经走到门口,旁边并肩的是四阿哥弘历。 说起来,父子两个已经大半月没见。 四阿哥到底说不出软话,哼着嗓子,将他重头到尾地说一遍。 弘历本就是人精。焉能看不出父亲训斥中带了亲近,并不招惹人。 看着旁边的魏珠,四阿哥眉头动了动,问道:“大总管,能不能晚些带弘历回去?” 魏珠躬身道:“回四爷的话,只要四阿哥申时前回去即可。” 既是养育宫中,坐卧行止都有人打理,四阿哥这个亲老子,反而不能插嘴。 四阿哥听了,便打发他去寻弘昼。 弘历旬月没见弟弟,早已不像过去那般外露,但是眼中的雾气,却是越来越浓。 屋子里,只剩下四阿哥同魏珠。 没等四阿哥想着如何从魏珠口中套话,魏珠已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求四爷,救奴婢一救!” 四阿哥晓得,自己先前猜测的,**不离十。 “魏总管请起来说话,若有能用得胤禛之处,胤禛自会尽力。”四阿哥的声音,听起来还是一如既往的古井无波。 魏珠却不肯起来,反而一下子坐在地上,眼泪簌簌而下,嘴里嘀咕着:“四爷,奴婢自成了废人,再无别的念想,只盼着能长命百岁,往后过两年轻省日子……” 四阿哥见他如此凄惨,一时之间倒是不好说什么。 魏珠已经抬起头,哑着嗓子道:“四爷,奴婢无所求,只想安生活到养老的功夫……” “魏总管就这么厌烦宫里?”四阿哥心中有底,反而不着急问罗瞎子之事,随口道。 过了半晌,魏信方道:“厌烦不厌烦,奴婢说不上,就是想要种种菜、浇浇水,多活几年……” 第九百五十一章 解说 第九百五十一章解说 “你是皇阿玛身边得用的老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算看在皇阿玛面上,胤禛也乐意拉魏总管一把。”四阿哥稍加思量,道:“却不知魏总管遇到什么难处,惶恐至此?” “奴婢……奴婢无意窥得天机,怕是要遭‘天谴’……”魏珠带着颤音,流泪道。 从康熙看他的眼神中,他就知道,皇帝大限之时,就是自己亡身之际。不为旁的,就为自己离皇帝太近,看到、听到了许多不该看到、不该听到的东西。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 他心中焦急不已,但是在康熙面前却是半点不敢露,只做已经认命等死的模样,才逃过杀身之劫。 要杀他的,是帝王;能救他的,只有下一代帝王。 下一代帝王是谁,外人不知,对魏珠来说却不是秘密。 他小心翼翼地熬了这许多天,终于得空与四阿哥相见,自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等到了热河,人多眼杂,怕是更难相见。 “天机?”四阿哥沉吟不已,望向魏珠,似乎要从他脸上看出答案。 魏珠已经重新跪好,缓缓回道:“王爷,上个月奴婢曾尊皇命两次出宫,往白云观罗真人处问卜!” 四阿哥闻言,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声,身子已经僵了。 他在御前有眼线,在城里有粘杆处,自是清楚魏珠两次出京,两次找罗瞎子之事,心中也猜测一二。然而,现下听魏珠说话,好像拨云见日一般,只是不知接下来的话,是印证自己的猜测,还是有什么意外之事。 这时,就听魏珠道:“第一次,在三月初七,奴婢辰初(早上七点)出院,辰正(早上八点)进京,往白云观罗真人处,问的是一个八字……第二次,三月十五,奴婢从王爷处要来四爷的八字次日,再往罗真人处,问得亦是一副八字。” 魏珠是御前太监,是不识字的。但是罗真人是瞎子,不能目视。魏珠奉命问八字,这八字既然是记得极熟。 四阿哥的心跳如雷,不肖说,这第二次问的是弘历的八字,那第一次问的是谁的?皇父心中最属意的皇子是哪个? “第一回什么……八字?”四阿哥沉声问道。他面上不显,心中是惊涛骇浪,隐隐地还带着几分期盼。 “回王爷的话,奴婢记得真真的,是戊辰年、甲寅月、癸未日、辛酉时。”魏珠老实回道:“奴婢虽不识字,但是记性却不算赖。更何况皇上主子念叨了好几遍。” 四阿哥听了,直觉得遍地生寒。 这两年皇父器重,他虽人前不显,私下里也切切欢喜。不为旁的,就为自己这几十年的努力,终于入了皇父的眼。 戊辰年,肖龙,正是十四阿哥的八字。 为何自己努力十几年,在皇父心中还比不上虚张声势的弟弟? 四阿哥郁闷难挡,竟生出几分愤怨来。 他却是不知道,魏珠为求自保,这话说得半真半假。不为旁的,就是要引得他对康熙心中生怨。要是他对康熙没有怨愤,那一个“孝”字下,断不肯为魏珠一个低贱阉人违逆父命。 说起做戏,这宫城就是一个大戏台,魏珠既能熬到大总管任上,那这做戏功夫炉火纯青。 “八字何解?”四阿哥咬牙问道。 “回王爷的话,罗真人写了四张字儿,奴婢不识字,不过是睁眼瞎。回去交差,皇上的脸色却不好看。只是瞧着那样子,并不像太意外的模样。”魏珠回道:“皇上很失望,那两日膳食都少用了不少;而后到去王爷家园子那日,皇上在吃食上才痛快些。” 四阿哥只觉得胸口堵得慌,是了,江山社稷,岂能真有一癫疯道士决断。 十四阿哥的八字,想必皇父早就使人算过,有什么不妥当,但是不死心,就使魏珠找的据称“小有神通”的罗道士算上一次。 不管旁人如何努力,只要不是皇父宠爱的儿子,就是白忙活。当年的二阿哥如是,而今的十四阿哥又如是。 虽说京城民间“大将军王”名头响亮,但是四阿哥执掌户部,对于西北开销一清二楚。 哪里有什么正经功绩,也就兵部那些人脸皮厚,才奉承十四阿哥,心口胡吣,将有影的说没影的。 “第二个八字?”四阿哥压着嗓子,道。 “辛卯年、丁酉月、庚午日、丙子时。”魏珠回道,看出四阿哥要冒青烟,没等四阿哥说完,他就主动说道:“当初奴才在把八字告之罗真人后,罗真人极为震惊,言到尘缘已聊。等回去交差,他在过来同大家续饮。皇上那边,当晚失眠,次日天亮才睡。 第二个“八字”,是弘历的。 四阿哥并不觉得兴奋,反而还觉得难受。连他的儿子都得到皇父的认可;他这个操劳几十年,却得了半点好处。 “我允了你了,有生之年,定护你周全。”四阿哥带着几分发泄的意味道。 怪不得魏珠唬成这样,原来是在那两个八字上。皇父最宠爱十四阿哥,就算不传位给他,也护他到底…… * 曹府,书房。 曹颙听了蒋坚所述,哭笑不得,道:“怎么会这样?” 京城第二大南点铺子桂香村,被卷到官司中,“毒死”两个游方道士。这入口之物,本就忌讳不洁,这”毒杀“两字,更是引人侧目。 “是旁人在算计?“曹颙道。 不是他敏感,而是这风波初来,总要有所缘故。 权贵之间,谁不晓得桂香村是九阿哥的地方,谁敢轻易去拽老虎胡子? 不想,上月底开始,罗真人“消失”后,就有传言出来,说是吃了桂花村饽饽才没的。 如今,却是谁也不知他埋骨何方。 曹颙对于这些京城绯闻,不过是一听。不过听到最后,他也明白罗道士的消失,怕是根源在内侍出没白云观。 隆科多还在满城找人,但是任谁都晓得,罗瞎子怕是凶多吉少了。 最后,消息都传到内宅,连李氏都听说消息了,还同曹颙念叨一遭:“可惜了了,那才是真神仙。九阿哥这般不老成,怕是总有摔跟头的时候。 转眼,到了四月十八。 曹颙早早起身,用了早饭,告别妻儿母亲,带着恒生出京。 曹颙本想将四个儿子都带上,但是天佑他们三个要参加四月里的府试,府试过后还要准备八月的考试,所以只能留在京中备考。 圣驾出京,一日不过行三十里;曹家的马车,却是每日都要行百里。如此一来,三日后,曹家父子就在王家营追上了圣驾大队人马。 在帐篷中,曹颙洗漱完毕,就叫人给恒生弄吃的。 远远的,就听见有火器的声音。曹颙听了,心中生疑,就叫恒生先吃,他出了帐篷。 虽说朝廷有火器营,但是火器是违禁之物,是禁止带到御前的。 这时,枪声又起,曹颙举目四望,终于在一处安静地方地方,看到几条熟悉的人影。 十六阿哥、二十一阿哥与皇孙弘历,瞧着那意思,是十六阿哥教弘历火器。 看到曹颙,十六阿哥已是满脸欢喜,道:“怎么这么快,还以为你月底才能到热河。如今你来了,倒是正好。” 曹颙见十六阿哥猴急的模样,笑着说道:“正好什么?十六爷是不是又算计蒙古王爷的钱袋子了?” 十六阿哥“嘿嘿”笑了两声,道:“知我者,孚若也!” 这会儿功夫,二十一阿哥与弘历已经走过来。 二十一阿哥,就是曹颙菊花表姐陈氏所出,算是曹颙的表侄儿。他与弘历同岁,叔侄两个站在一块儿,倒像是兄弟一般。 他们两个年岁虽小,身份却尊贵,曹颙只能躬身问好。 二十一阿哥生母是汉女,在宫里不过是个贵人,这些年多受曹家照拂,心里对曹家自是亲近。 更不要说曹家的家主,他的“表舅”曹颙,是个他素来喜欢的人物,他自然就不会端皇子阿哥架子。 他虚扶一把,道:“侍郎大人快起吧,十六哥自打出京就念叨,可下把侍郎大人盼来。可喜可贺。”说到这里,他转过头去,笑着对弘历道:“说起射箭,我不过是半调子,曹大人才是厉害的,你若得了他做师傅,这射箭上就不用再操心了。” 弘历笑着说道:“二十一叔不过是想偷懒,偏生说得这般好听。曹大人公务繁忙,出入运动场的次数不做准,有空指点我是好,没空指点我,也是我的不是。” 曹颙听着这话中之意,二十一阿哥竟做了弘历的箭术老师,有些不解。 二十一阿哥不过是半大孩子,能有多高超的箭术,怎么就给弘历做老师? “皇阿玛自己选的,名为师徒,,实际上不过是做个玩伴儿。可怜我这个大老爷们,也被皇阿玛拉来凑趣,给弘历做火器老师。”十六阿哥看出曹颙的问题,还有他不开窍的模样。 十六阿哥叫二十一阿哥与弘历随意,他带着曹颙,去探望十三阿哥。 自打康熙四十七年一废太子后,十三阿哥还是头一次随扈。 十三阿哥精神甚好,见曹颙来了,问起他新添的幼子,少不得恭喜一番。 十六阿哥没有嫡子,听着眼馋不已…… 第九百五十二章 宿命 第九百五十二章宿命 四月二十七,圣驾到抵热河。 同京城日益燥热的天气相比,四月末的热河还带着几许清冷,早晚微寒,要换上带衬的夹衣,才会觉得暖和些。 曹颙很是不得清闲,到热河当日,便在官署核对半年前批给兵部的一笔银子。那些银子,名义上是年前犒赏福建八旗旗丁的。 因去年台湾叛乱的缘故,康熙对福建绿营有提防之心,调了不少驻京八旗的旗丁过去。待到战事平定,这些人就要北上,回归驻地。 这些八旗大爷,哪个不是抱着过去捞一笔的想法去的? 不想,已故福建水师提督施世膘是水上悍将,没等他们这些八旗大爷到福建,就带着水师平定了台湾。 这些大爷少了战场立功,已是不满,专心等着朝廷恩典。原以为朝廷会有大赏赐,没想到,等到的却是裁减马粮的消息。 福建将军黄秉钺,假借要使人进京奏请复行给予裁减马银为名,扣了这些旗丁大爷的银钱,还许诺若不行事,就将这些银子归还。 说来说去,不过是寻由子克扣兵饷罢了,在地方绿营是常见之事。 但是,这个八旗大爷们,哪个是好相与的? 他们在京城,游手好闲,只有占便宜的,哪里有吃亏的时候? 这千里迢迢,跑趟福建,不仅没捞到赏银,还赔进去三个月粮饷,这些大爷如何不恼。 待他们得了消息,晓得黄秉钺截留了银子,没有使人进京走动,而是都孝敬了一个包养的粉头,这些大爷就不干了。他们夤夜聚哗,围垒将军大门,要找黄秉钺算账。 黄秉钺自是避之不及,哪里敢同这些大爷对峙。而后,惊动了巡抚衙门与都统衙门,两处长官过来,劝了半天,才叫众人散去。 按照大清律,不管是何缘故,兵丁擅自聚哗就是大干法纪,要处以严惩。地方不敢瞒下,自是将参与闹事的数百旗丁都收押,报之朝廷,等着朝廷处置。 曹颙要做的,就是掉出去年的账目,查看下半年往兵部拨的银钱数目,还有查找关于福建一地的养兵花费。 查出来的结果,是去年十二月的这笔马粮银钱,压根就没有缩减,全数拨到福建。 若是那些闹事兵丁所招供的是实,这个福建将军黄秉钺不仅克扣半数马粮银钱,还克扣了旗丁三个月的兵饷。 虽说地方吏治不太平是真的,但是黄秉钺如此贪婪,也委实过了。 涉及到福建一地,曹颙就颇为敏感,总觉得这不仅仅是武官克扣粮饷引发兵丁聚哗,更想有什么在幕后操守。 心中虽惊疑,但是曹颙只是户部当差,能做的就是将相关账目整理成册。 账册整理完,就到了五月初一。 随扈的亲王阿哥、王公大臣,就都到御前听政。朝会上,有一条消息,漕运总督施世纶以病乞休,工部侍郎张大有驰驿前往西安,接手施世纶的差事。 不知为何,曹颙脑子里一下子想起“绝杀令”来。他想着自己先前写的那封信,也不知施世纶警醒没有。 等到散朝,十六阿哥过来寻曹颙,曹颙才晓得自己所料不差,施世纶的“病”确实不寻常。 这位被辖地百姓称为“施青天”,被康熙赞过“天下第一清官”,遇到歹人,被捅了几刀,如今正是万分危机。 朝廷不仅要派人下去接手小夏的差事,关键地还有救命的太医。 “方老虽在医院的册子上,但是对于宫廷规矩并不相熟,还请孚若使个人回京,请方老早日往西安的好。”十六阿哥道。 曹颙点头应了,就见十六阿哥带着几分踌躇,低声道:“二品大员,竟遭这般待遇,皇阿玛震怒,怕是年羹尧也跑不了好。” “怎么了?”曹颙问道。 十六阿哥的眼神就周遭扫了一圈,确定无人,才道:“影影绰绰,好像又将年羹尧搅合里头。听说这一年功夫,年大总督在西安耍尽威风。旁人都畏惧他奴大,只有施世纶是刚正不阿的心性。如此一来,外人眼中这两就对上了。” 曹颙听了,不禁幸灾乐祸起来,大家都不容易。 年羹尧耍完了威风,就要晓得承受恶果。康熙允许臣子不和,却不会喜欢官员彼此之间下黑手。 不过,想到施世纶年过花甲,曹颙又笑不出。 同十六阿哥别过,曹颙没有回官署,而是回到曹园,写了亲笔书信一封,请魏黑回京走一遭。 若是传信,自用不上魏黑这样的心腹。实是到了京城后,还要护送方种公去西安。到底干系不干系洪门,曹颙心中好奇不已,想要探究一二。不为其他,只为自保。 到了热河,恒生没了小伙伴,也不觉得孤单,整日里随着巴拉与赤那练习,倒是投入非常,成效显著,武课业上成绩大涨。读书则是由蒋坚代为辅导,虽没有成为神通,但是也慢慢地开窍。 曹颙答应儿子,让他好好练习骑射,等到圣驾行围之时,就带着儿子去见世面。 转眼,到了端午节。 十六阿哥、十七阿哥使人送来各种吃食,也难掩曹颙父子二人**过节的清冷。 恒生是直肠子,待人是真好,被十六阿哥戏弄了几次,也不记仇,看着就叫人欢喜。 在忙了几日黄河决口的赈济账册后,曹颙正打算回去好生歇息,就赶上四阿哥传召。 在曹颙心中,即将登基的四阿哥,比康熙还难应对,自是十二分小心应对。 四阿哥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话中问了几句差事,随即就问道曹颙来热河所带子侄上。 曹颙有些糊涂,实不知四阿哥为何会提及这个,仍是老实答了:“回王爷话,臣此次随扈,因长子霑恰逢童子试,所以只带了次子霖同来。” 四阿哥神色不明,半晌方道:“听皇阿玛的意思,是要在亲贵子弟中,为弘历寻伴读。若是所料不错,皇阿玛本是属意你家长子的。只是霑不在,霖定在名册之中。”说着话,他死死地盯着曹颙,对他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都不放过。 曹颙听了四阿哥的话,先是惊愕,随即是苦笑,道:“王爷,不是臣谦逊。实话实说,犬子资质不足,武事上尚好;文事上,不过是晓得读写而已。” 他的神情天然,没有半丝作伪。 四阿哥见状,倒是对曹颙生出几分敬佩之意。换做其他父母,得了这个恩典,还不知多欢喜。曹颙妇人之仁不假,但是这怜贫惜弱的心也算可贵。 怪不得几个和尚见过曹颙,都说曹颙有慧根,想必是因这个的缘故。 曹颙直觉得心中发苦,难受得不行。 虽早就知道恒生的未来,不是有他掌控,但是此时就要由上头安排恒生的未来,还有接受各种嘲讽,这滋味儿实是不好受。 他早年也做过伴读的,自是晓得伴读是什么。为主子与人打架,还要受先生的责罚。 次日,曹颙休沐,十六阿哥就领了皇上口谕,到曹园接他们家父子进避暑山庄见驾。 曹颙心中沉甸甸的,恒生则是仰着小脑袋,不解地望向十六阿哥。 十六阿哥摸摸他的大脑门,道:“既是圣命已下,就算怕得不行,也要过去溜达一圈,这才不使得你父亲难做。” 恒生似懂非懂,还是听话回去更衣。 盏茶的功夫,曹颙换上衣衫,带着儿子,随着十六阿哥进了避暑山庄。 康熙所在的地方,外有已经有几位大臣等的,见曹颙来了,压低了嗓子,上来寒暄。 少一时,就见内侍出来传旨,传曹颙父子觐见。 康熙坐在炕上,看着眼前这一大一小,不知在想什么。地上两个心中忐忑,面上到底不显,只小心等着皇上的吩咐。 原本想要问两句恒生课业什么的,但是见他憨直,康熙也懒得再说应付之词。 恒生年纪虽小,到底是大家子弟,好生教养出来的,举止都是规矩至极。就连康熙命他们父子起身,他都上前一步,搀了父亲起来。 看到这点,康熙越发满意。 曹颙心中叹息不已,看来恒生做伴读的已经**不离十。 果不其然,两日后,曹颙就收到圣旨,恒生为皇孙弘历伴读,即日起随弘历一处读书。 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就算没有娇惯,也不曾受过半点委屈,如今却是要侍候人,看人颜色度日。即便侍候的是未来的皇帝,对一个孩子来说,也未必是好事。 亲自送恒生到避暑山庄门口,曹颙看着侍卫引着恒生进去。 恒生转身,看到父亲站在那里,使劲地摇了摇小胳膊。 对于恒生为自己的伴读,弘历也是意外不已。 这些日子,祖父对他的指点与教导,也使得他隐隐地明白什么。 这次随扈,祖父专程安排了十六叔叔与二十一叔做他的师傅,并不是那两位武功如何高超,而是弘历在宫中,不好依附祖母与养母,需要走动,需要叔侄关系进一步热络。 看到恒生,弘历想起自己弟弟骗他舔冰之事,瞧着恒生就顺眼几分。 进宫这一个多月,弘历见多了人精子;难道有个没心机的,他露出几分笑,倒是真心欢喜起来…… 第九百五十三章 成才 第九百五十三章成才 不管曹颙做何想,恒生为弘历伴读之事已成定局。 十六阿哥拍着胸脯,对曹颙保证,断不会让恒生在行宫里吃亏的,叫曹颙放心。 现下在热河,所谓皇孙伴读,不过是几个随扈的小皇子与皇孙跟着翰林学士读书,或者是随同其他人学骑射。弘历是好性子,并不是刁蛮无理之人,况且还有福彭与二十一阿哥在,这两位同曹家都有渊源,对待恒生也会客气三分。 等到回京,就更不用担心。十六阿哥家的弘普就在上书房,彼此也能有个照应。 曹颙晓得十六阿哥说得有理,也就心下稍安。按照他的本心,宁愿让天佑为伴读,也不愿恒生去。 天佑长子长孙的身份,使得他从小就跟在父祖身边应酬,心智比同龄的孩子成熟。就算入宫位伴读,以他的脾气秉性,待人接物会比恒生自在从容;恒生则憨实了些,少了些圆通。 事已至此,曹颙能做的,就是每日晚上多陪恒生一会儿。父子之间,就一天发生之事来番恳谈。 曹颙不再将恒生看成是孩童,像面对大人似的,给予他鼓励与支持。 对于父亲态度的转变,恒生是甚是开心。 他今年十岁,正是从孩童成长为少年的时候,对于这个世界也渐渐有了自己的认知。心里最尊敬的父亲,这般听他说话,认同他所说,他有些窃喜。 原本有些木讷的性子,不知不觉中竟添了些许活泼。见父亲乐意听,恨不得将一日里发生之事事无巨细对曹颙说一遍。 曹颙听了小半月,见恒生并无委屈愤愤之色,看来同旁人相处尚可。 只是,随着恒生年长,随着今年明年政局的变化,恒生需要面对的还很多。 这一日,曹颙在进行完父子闲话后,对恒生道:“早年为父没进京前,赶上你太祖母病故,你祖父送我去寺院里,还让为父读了不少书,恒生想不想知道都是什么书?” 父子每天都小聚,但是谈话都是以恒生为主,这还是的曹颙头一次对恒生提及自己少年之事。 恒生听了,眼睛发亮,连忙点头道:“想知道,想知道。” 曹颙长吁口气,将一叠书的推到恒生面前,道:“就是这些,为父当年看了好几年。你也大了,当看看这些书。” 恒生乖巧地应了,丝毫不觉得看这些书会辛苦,而他平素是最不喜读书的。这些是父亲曾读过的书,对父亲的崇拜之心,使得这个小小少年心里甜丝丝的,恨不得立时就将这些书读完,让自己去接触了结父亲的世界。 不用说,这些书,就是曹颙在清凉寺时曾看过的《名臣传》、《佞臣传》什么的。早年被曹颙带到京城,恒生被点为伴读后,他使人专程回京取来。 当决定使人取书时,他终于明白父亲当年的感受。 既想让儿女拥有睿智的头脑,勇敢地面对这世界,又怕这世界伤害到自己的儿女。 父子两人用完晚饭,曹颙在书房处理杂物,恒生回他住的西院读书。 没翻几页,屋子里就幽暗下来。 恒生正看《佞臣传》的《秦赵高》一章,直看得心惊胆颤。作为太监,地位卑下之人,只因为皇帝近侍,就假传圣命,杀了大秦帝国名正言顺的太子扶苏,而后车裂了政见不合的宰相,最后在汉高祖起义后,还杀了秦二世皇帝胡亥。 天下竟然有这样不忠不义、丧心病狂之人。 恒生看后,直皱眉,不知为何脑子里就出现皇上身边的近侍魏珠魏大总管。 入行宫伴读这小半月,恒生碰到这位大总管数次。虽说魏珠没有行什么“狐假虎威”之举,但是恒生也晓得,就算尊贵为皇子皇孙,十六阿哥与弘历都不敢怠慢这位大总管。 这个赵高,就是同魏总管一个身份。 恒生正想着,小榭已经捧了烛台过来。 一尺多高的银烛台上,插了好多根小孩手臂粗细的蜡烛。 蜡烛都已点燃,瞬间将恒生这个小书房照得如白昼一般。 恒生觉得不对,多看了两眼,竟是点了六根蜡烛。 他不由皱眉,道:“姐姐,怎么点这些蜡烛?” 曹府虽是富贵之家,但是在生活起居上,曹颙与初瑜从没有娇惯过天佑与恒生。晚上多用油灯,偶尔点蜡烛,顶多是双蜡,不让他们晚上读书,就怕晚上读书伤眼。 “是老爷使人来吩咐的,说二爷要是看书,就点六根蜡烛,仔细伤眼。”小榭回道。 听说是父命,恒生倒不好说什么,只是望着那一圈蜡烛发愣。 这时,小榭又使人抬进一个半个身子大的西洋镜子。摆在烛台后,屋子里又亮了几分。 恒生瞅着好奇,小榭见状,对于这个效果也是讶然不已,道:“还是老爷懂的多,老爷专程使人送这镜子过来,就是给二爷看亮使的。” 虽说离开家,远离母亲与兄妹手足,但是能得父亲这般关爱,恒生满心都是欢喜。 他耐下对赵高逆行的震惊与对魏珠是不是佞臣的怀疑,决定将父亲给的这些书专心攻读一遍再说。 小榭在旁,见他捧着书眉眼都是笑,心情也跟着大好起来。 看来,二爷被点为伴读,并不是坏事。早先,她还担心自己主子功课不好,在行宫里受到折辱与刁难,如今看来老爷比她这个小丫鬟更担心。 有老爷安排,二爷当能周全了…… * 同热河的恒生相比,京城的天佑、左成、左住也没闲着,他们已经通过了府学考试,如今已经是“童生”。左住、在成达成最初的目的,已经有资格入顺天府官学读书。 天佑这边,是要今年一口气将“院试”也考过。 院试考过,才是真正取得功名,也就是“秀才”。这院试三年两次,避开会试之年,今明两年都有。 其实,就算今年不过,还有明年。但是范夫子与钱陈群都赞成他们兄弟今年下场。 明年是乡试之年,参加院试的人数会多过今年。这是两位翰林的经验之谈,天佑自是记在心上。 天佑这一发狠,左住、左成兄弟就坐不住。加上左住的岳父家使人进京,专程有人到曹府请安,还探望了这兄弟两个。马俊也颇有岳父自觉,给女婿写了封信,多是问他课业学习的。 左住就有些坐不住,他年岁渐长,自是晓得没有在义父家住一辈子的道理。他与弟弟总有自立门户,到时候他这个长兄就要担当起奉养母亲、教导弟弟的责任,还有自己……未来的妻子与儿女…… 虽说义父从没苛求他们兄弟什么,但是连天佑、恒生都晓得科举晋身,不依赖家族恩荫,他们兄弟两个怎么会厚脸皮,指望义父给安排锦绣前程。 他与左成是双胞胎,心意相通。他这一发狠,左成也多了几分正经。 左成想的是,哥哥这般在意功名,自己也不好闲着。自己努努力,到时候就算哥哥落榜了,还有自己在使劲。他想让哥哥欢喜些,想让母亲跟着欢喜些。 虽说心思各异,但是天佑他们三个小家伙都是卯足精神读书。 天佑白日要去旗学,旗学里的老师虽也都是进士出身,但是哪里比得过曹颙专程请来的范翰林? 所以,每天回家后,天佑就去范翰林的院子问功课。 这般突击下来,这三个小家伙的功课不能说突飞猛进,也是进展不小。 以范夫子的本意,是不赞成曹家这几个弟子今年就下场的。总觉得他们年岁小,见识短,文章作出来生涩。要是好好磨上三年再下场,天佑说不定能争个“案首”(院试第一名)。 但是天佑他们心切,曹家家主又点头允的,范夫子自不好说什么。 没想到,除了功课差的恒生,天佑与左住、左成顺利地考过了县试与府试。 如此一来,范夫子就有些激动。 入曹府数月,他已经晓得曹家前几位西席的情况,名声不显的郑燮先不说,就说几位弟子的蒙师钱陈群,那可是誉满江南的大才子。 如今,自己的弟子就要参加院试,这范夫子少不得仔细传授一番心得。这三个小小少年,不过十一岁,往后还有无数的岁月。 若是三个弟子,都能顺利通过院试,那范夫子绝对是自豪的。那样,他也觉得自己没有辜负曹家的厚待。 等到六月府试考完,天佑只觉得自己快要累死了。 他三天没有读书,就算在课堂上,他也能闭着眼睛假寐,可见疲惫到什么地步。 他想着已经被钦点为伴读的弟弟,心中对于今年院试就有了执念。要是他的功课超好,并且通过院试,那说不定龙椅上那人也会让他做伴读。 独留下弟弟一个,天佑实有些不放心,所以三日后,他又开始使劲读书。 见儿子废寝忘食,小脸都熬瘦了一圈,初瑜自是心疼不已。她已经出了月子,顾不得两个小的,使人熬了不少药膳,调理儿子的身子…… 旗学中,开始有人巴结程海。不少人上前巴结,开口闭口都是曹家好气派,天佑功课多好,云云。 天佑听了,只是淡笑…… 第九百五十四章 会亲酒 第九百五十四章会亲酒 五月底,科尔沁和硕卓礼克图亲王巴特麻来朝。同行的,是他的三子固山额驸拉锡。 因那笔嫁妆,曹家与亲王府有所往来。去年年底,曹颙曾以母亲的名义,给王府预备过一份礼。王府那边,则以亲王福晋的名义,使人往曹府给李氏请安。 虽没有揭开说,但是李氏与曹颙都默认了科尔沁是李氏外家的事实。 实在是玉荫的真正身世牵扯到当年的皇家秘辛,隔得年头又委实久远了些。所以,留在外人前的线索,玉荫就是科尔沁贵女。连身为当时人后代的李氏与曹颙,也以为如此。 她出宫产女,许是牵扯到先帝储妃,许是牵扯到康熙与裕宪亲王,所以不为世人所知。 就连巴特麻的子侄,也当“慧妃”是科尔沁近支贵女,李氏身上流着科尔沁的血脉。所以,他们对曹颙与恒生,也是实心实意当亲戚待的。 刚到热河的第一晚,他们就同曹颙与恒生喝了会亲酒。 论起辈分来,曹颙要称巴特麻一声“舅舅”,称拉锡一声“表弟”。 曹颙这些年,几次随从塞外,跟蒙古人打过几次交道,对蒙古人印象颇佳。不说旁的,就是那年太仆寺卿任上,去口外牧场巡查,若不是遇到蒙古牧民援手,他就要葬身在那场白毛雪中。 巴特麻虽是亲王,但是大半辈子都生活在科尔沁,依旧是豁朗的性子,喝起酒来,不让年轻人。 拉锡比曹颙年轻几岁,还是头一遭见这位表兄,倒是相见甚欢。 他这次来,是专程随着父亲陛见的。若是不出差池,这父子陛见后,巴特麻就要为儿子递请封折子。 拉锡同苏赫巴鲁处境相似,都是嫡幼子。要是搁在早年,蒙古人由幼子继承家业;如今受儒家文化影响,蒙古各王府也以嫡长子继承为主。如此一来,其他嫡子地位就有些尴尬,无权继承爵位,既不好像庶子一样完全依附王府。 进京当差,寻求建功立业的机会,也成为蒙古王公子弟的一个出路。 卓礼克图亲王府虽有子弟在京,但多是旁系,身份不显。 曹颙身份炙手可热,如今又是户部实权堂官,能帮衬一把最好,巴特麻想到此处,只觉得欣慰。 早年,科尔沁的女人在满洲顶半边天。太宗皇帝在世时,后宫五妃三位出自科尔沁;世祖皇帝在世时,科尔沁女子虽没有得到帝王的宠爱,但是却占据后位;等到今上登基,满洲已经坐稳天下,不再需要科尔沁的援手,所以蒙古贵女入宫极少。 相反,爱新觉罗家格格,却是源源不断地嫁入蒙古,使得蒙古人多成为爱新觉罗家的外甥。 就像朝廷防备蒙古人一样,蒙古人也防备着满洲人。 从朝廷指婚旨意下来,巴特麻就对拉锡说过,格格必须要迎娶,但不管那位格格品貌如何,都不能做他孙子之母。 如此做,只是为了黄金家族血脉的传承。不是担忧有满洲血统的孙子,而是担心身为爱新觉罗氏外甥的孙子,会成为朝廷攻陷蒙古人的软刀子。 这样的事儿,并不少见。 朝廷寻由子问责于蒙古王公,夺爵论罪,而后令宗室贵女所出的台吉承爵。既名正言顺插手蒙古内务,又变相地掌控蒙古各部。 当倪端初显时,这些蒙古王爷就想法子抵制,这也是为何嫁入蒙古的宗女那么多,能真正生儿育女、繁衍后代的都是少数。能生下孩子的,要不是公主,身份尊贵,不受王府辖制;要不是身份极低,指得又是远支。 像宝雅一样,能平安生下两个嫡子的,实是不容易。这其中,还要多亏了那位侧福晋,因她的高调受宠与一双儿女,使得宝雅的下嫁去了繁华,不为人注目。而后,宝雅年轻的活力与“雍容”,多少也使得她的郡王丈夫生了恻隐之心。 那一家子的故事,要是真说起来,也能洋洋洒洒几大篇,这里就暂且不提。 酒过三巡,巴特麻说话直爽,不会拐弯抹角,以长辈的身份,敬曹颙三盅酒。不过是一片慈父心肠,请他多照拂幼子。 曹颙不敢托大,站起身来,连道“不敢当”。 说实话,拉锡是亲王府嫡出,最差也能封个国公,身份爵位要比曹颙显赫。就是出仕,以拉锡的身份,就算没有任何履历,也是从二品起。 巴特麻喝了大半斤,已经有些舌头硬了。见曹颙没有痛快硬衬,老爷子就有些恼,拍着桌子一会儿蒙古话一会儿汉话同曹颙叫板。 曹颙见他扯着嗓门,脸红脖子粗的,忙点头应下。 就算巴特麻不说这些话,拉锡进京,他能帮还是会帮的。方才说“不敢当”是说不好长辈敬酒,也不好托大,去“照拂”平辈的表弟。 巴特麻见状,这才眉开眼笑。 还是拉锡觉得不好意思,趁老爷子不注意,低声对曹颙道:“阿爸醉了,还请表兄多担待。” 曹颙摆摆手,叫他不要放在心上。 次日,巴特麻父子见驾,拉锡被赐封辅国公。说起来,封的实在不高。 对于这个结果,巴特麻父子心中如何所想的不好说,但是对外表现得都是欢喜,要宴了两日客,曹家父子就是座上宾。 恒生这小家伙,从开始的小心翼翼,到扯着脖子喊“舅公”、“舅舅”,连个“表”字都不带,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巴特麻的亲孙子。 显然,巴特麻对于外界的误会,有些乐在其中。他还专程使人做了几身小蒙古袍,送给恒生。 恒生虽满心好奇,只觉得这些衣服颜色鲜亮,他可不好意思在人前穿。只有巴拉与赤那两人,看到这簇新的袍子,恨不得小主人立时就穿上。不过,他们也没有多嘴,进京半年,他们也晓得什么是“顾忌”。 六月中旬,曹颙收到魏黑的信,得知他同方种公已到西安。 施世纶伤的很重,几乎要挺不过来,瞧着魏信所说的这些,应该是过了危险期,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曹颙心中,莫名松了口气。 随后几日,户部官署就为盛京米谷价值之事,闹到御前。 自打前些年,朝廷有下令八旗屯田垦荒之事,如今算似乎熬出头来。这垦荒数年年增加,收获甚丰。 然而,这垦荒得来的米谷,就成了大问题。 这米谷一多,就使得民间谷贱。偏生朝廷有律法,东北是龙兴之地,另外就是封了海港,禁止米谷下海进关。 曹颙听了,皱眉不已。 就为朝廷的规矩,使得关外谷米盈余,南方诸省无粮赈济。 曹颙想来想去,唯一的主意就是将关外谷米的运输与管理合理化。 首先,是船。 不能用私船,满洲八旗进关后,心中并不踏实,总担心八旗会被赶出关里。最好的法子,就是动用官船。 其次,将南方几个省份近些年的情况写个条陈。有了这个条陈,曹颙心里踏实多了,康熙虽爱惜名声,但是死防后门,饿死地方需要赈济的百姓,他也做不到。 数日后,有圣旨下,“盛京盛京米粮,不必禁粜,听其由海运贩卖”。不过这海运,却不是常人能掌控得了。朝廷自不会允许外头势力插手,应该会用到漕运。 至于这些南下的米,运到何处,康熙圣旨上也写得清楚。福建、广东、浙江,总计三十万石。这些米不走关,不上税,也不用承担运费。 虽说这运米之事,最后交由漕运衙门,不干户部之事,但是曹颙也颇为欢喜,尽自己的力量,让更多的人安康,这似乎也是不错的行径。 * 京城,曹府。 今日是院试放榜之日,天佑去了正白旗官学,并不在家中。左住与左成兄弟两个,则是在府中私塾同夫子读书。 两人坐在几案后,摇头晃脑地背书,看着同平素不无不同。但是瞧着这兄弟两个,一模一样不停瞅门的动作,就知道他们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镇定。 直熬到中午,范夫子教完今日的功课,叫学生们散去,兄弟两个还没有等来消息。 “不会是落第了吧?”左成带着几分忐忑道。 左住听了,皱眉道:“就算我同二弟落第,还有霑哥。许是放榜耽搁了,也保不齐。” 兄弟个正说着话,就听到外头传来喧嚣声:“中了,三位爷都中了。还不快给老太太、太太报喜!” 兄弟两个对视一眼,都怕自己听差。 直到有人过来寻他们,是早晨去顺天府衙门看榜之人,这兄弟两个才真正相信。 不过片刻功夫,后院女眷便都知晓这个好消息。 虽说权贵人家,这“秀才”功名实不算什么,也没有几个人乐意这样一关一关地考下去。就算有爱读书的子弟,直接捐个监生,而后直接参加乡试,不再少数。 田氏房中,田氏真真是“喜极而泣”。 她跪在亡夫的牌位前,面上带了几分虔诚,有些异常的执着,就那样絮絮叨叨地说着,丝毫没有注意两个儿子已经归来,就站在她身后。 左住与左成已经双双怔住,若是他们没有听错,那方才是不是提过自己父祖。 小时候,对于为何父亲是个木头牌子,他们也不解,后来稍稍记事,便晓得这是父亲,父亲得病没了,为何如今涉及到“冤屈”与“枉死”? 第九百五十五章 美人计 第九百五十五章美人计 十一岁,已经不是懵懂孩童。 所以,看着田氏的慌张,听着母亲磕磕巴巴、生硬无比的托辞,左住兄弟两个,心里越发惊疑。 只是,这份惊疑,面对母亲的泪眼时,兄弟两个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缄默,没有再追问。 田氏还以为儿子们被自己的谎言说服,暗暗松了口气。不是她不想告之儿子们实情,而是还记得曹颙说的话,让孩子们太早知道这些没什么好处。让他们无忧无虑地长大,等大了些再告之也不迟。 说到底,还是她这做娘的自私,舍不得儿子过早背负这沉重的过往。 兄弟两个按捺住心中疑问,只说院试中榜的喜悦。这过了院试,有了功名不说,还能入顺天府官学读书,要是再用功些,考个“廪生”,每个月还有能领钱粮。 等他们兄弟以后中了举人、进士,就给母亲赚一份诰命。 田氏收了泪,听着越发觉得酸楚。虽说孩子们孝心可嘉,但是她可不好坦然受之,道:“若是你们兄弟以后真能科举入朝,我也当不得这份荣耀……虽说主母已故,但却是你们的嫡母。她身份尊贵,可亲可敬,是咱们母子当感激之人,你兄弟二人要永记在心……” 虽说寄居曹府,不用看夫家人脸色,但是田氏向来以婢妾自居,早晚三炷香供奉着丈夫与主母的神主。 离开宁府前,她只见过主母两次。 一次是大奶奶刚进门,长媳名正言顺地接掌内务,让管家婆子将府中下人都带到她面前过目。 过目,只是过目,当时她记得清楚,大奶奶手中拿着名册,旁边有管家媳妇,指着每个人,说着某某姓甚名谁,何处当差,云云。 当时,她不过是厨房当差的小丫鬟,给几位灶上的大娘打下手。 大奶奶一袭红衣,就坐在那里,听着管家婆子刮噪,半个字都没有说。尽管如此,也没有人敢吭声,谁都晓得这年轻的女子,就是府中的女主人。 第二次见面,是在田氏出府前。 当时,老爷与大爷已经入狱数日,府中人心惶惶。田氏心中,因着大爷之前的一夜宠幸,更加惶恐不安。 见是大奶奶身边的人来叫,田氏险些魂飞魄散。 她只觉得自己冤得慌,浑身张嘴也说不清楚了。要是自己大爷平素荒唐还罢,偏生大爷有风流之名,却是很少染指府中丫鬟。 许是在旁人看来,就是她主动引诱了主子。 大奶奶这回,只问了她一句:“爷要了你几回?” 田氏初还怔住,随后才反应过来,已经羞臊得无地自容,半晌才带着哭音道:“奴婢只是怕……不太记得了……” 大奶奶盯了她好一会儿,才叫人带她下去。 而后,田氏就同看木偶一般,被带上马车,离开宁府,离开京城。 再以后,就是听到大奶奶殉死之事…… 这一转眼,就是十几年。 因曹家照拂,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田氏并没有吃什么苦。只是午夜梦回,想着要是主家没有出现变故,自己又过着什么日子…… 瞧着母亲陷入沉思,左住、左成对视一眼,借口去找天佑,离了梅院。 从屋里出来,兄弟两个的小脸就僵了。 “大哥,娘亲到底瞒下什么,难道咱们是罪臣之后?”左成小声问道:“义父容留咱们,是不是犯了忌讳?” 左住长吁了口气,道:“完颜伯父不在京中,岳父那边……怕也轻易不会开口告诉咱们……” “那怎么办?总不能干憋着不问,叫人心里发慌。”左成道。 左住皱眉沉思一会儿,道:“义父是和硕额驸,完颜伯父是伯爵府嫡长子,岳父也是官家子弟。父亲既然能与这三位相交,想来也是官家子弟。你我是康熙五十一年出生,父亲去世是在当年三月……就有‘冤’,定是要先‘入狱’,只要使人查康熙五十一年春的案子,就能知晓一二。” 左成听了,眼睛一亮,道:“真的?太好了,五舅在刑部当差,咱们去求五舅。” 左住却没有弟弟的欢喜,苦笑道:“就算能查到,晓得的也不会比义父多,说不定还要暴露身份,惹祸上身。” 左成有些糊涂:“大哥,到底查不查?” “一切还是等义父回来再说。”左住道。 “咦?等义父回来?大哥,不是说榜单下了,霑哥就领咱们去热河么?”左成问道。 左住摇了摇头,道:“不去了,要是随便去权贵云集之地,真叫仇人认出来,岂不是给义父添麻烦……” * 热河,曹园。 曹颙真遇到了麻烦,并不算大麻烦,但是却让人不快。 九阿哥不知怎么,心血来潮,到曹园坐了一回客,到了饭时不走,蹭了一顿晚饭。晓得恒生做了伴读,他还专程叫恒生露面,见了见自己的“侄外孙”。 而后,这“九姥爷”就给恒生准备了一份见面礼,四个娇嫩的小美女。 都是十四、五岁,花朵一样的年纪,娇嫩可人得狠。 他仗着“长者”身份,不允曹家父子托辞;加上是送“侄外孙”,不是送给侄女婿的,所以他大手一挥,那叫一个理直气壮。即便是七阿哥再次,怕是也不好说什么。 等他扬长而去,曹颙立时叫管家将这四个女子带下去安置。 这几个女孩,虽都是少女,但是她们身份雕琢的痕迹甚重。这种痕迹,曹颙十几年前恰好见识过,那就是那对“扬州瘦马”出身的姊妹花。 这四个女孩即便不是扬州出来的,也是豢养久了,教导过的。那眉眼间的风情,带着处子的羞涩,又染了风尘的魅惑。 这样的女子,别说留在儿子身边,就是赏给下人为妻,曹颙也是不愿的。 恒生显然也是被“九姥爷”这大手笔给吓到,在管家带这四个女子下去后,对曹颙问道:“父亲,这是‘美人计’么?” 曹颙点点头,道:“应该是了!” 恒生挺了挺小胸脯,抬起下巴道:“恒生才不会上当。走路都不利索,颤颤悠悠的,都是花粉味,还充什么美人?” 曹颙听了,不禁莞尔。 看来恒生真是随他了,不待见这“小脚美人”。 九阿哥确实行的是“美人计”,矛头还是指向曹颙。 曹颙专情发妻,没有婢妾,并不是秘密。但是这天下男人,哪里有不偷腥的,只要这四个小美人住进内宅,日日在眼前晃着,谁能忍着不吃一口。 到时候寒碜曹颙两句,看他还充什么君子?九阿哥是这样想的,只当是个恶作剧,等着看笑话。 曹颙只是寻常男人,加上被九阿哥灌了两壶酒,回房时就带了些许醉意。 不知为何,他脑子里闪过那几个江南美人,自己不禁揉了揉额头。 初瑜怀孕后,夫妻两个并没有断绝房事,直到侧福晋病故,夫妻守孝,才分房而居。 这算起来,禁欲小半年了。 曹颙不是圣人,断不了欲念。 他眯缝着眼睛,有些想妻子。他日子能过得这样舒心,也因从妻子的家书中得知,幼子一切都好,眼睛没问题,听力也没问题。 先他一步来热河的,是梧桐苑的乐秋、乐冬。 见他回来,这两人已经准备了温水与毛巾,上前服侍曹颙梳洗。 平素还不觉得,而今曹颙正心猿意马,这婢女的近身服侍,就让他有些不自在。他摆摆手,叫两人下去,自己去了大衣服,洗了把脸。 这会儿功夫,又有小丫鬟端来脚盆,搁在炕边,乐秋上前两步,蹲着身子,服侍曹颙去了鞋袜。 平时曹颙从不让人这样侍候的,现下他喝了酒,动作迟缓些,就没有阻拦。 直到乐秋的小手,将他的脚放在脚盆中,曹颙才睁开眼。 入目的,就是乐秋一条乌油油的辫子,还有半边雪白的脖颈。 一时之间,曹颙竟有些移不开眼。 乐秋起身,刚好与曹颙的目光对上,却是一哆嗦,退后了一步。 曹颙这才醒过神来,忙将视线转向旁处,从脚盆中拿出脚,摆摆手叫她们都下去。 屋子里只剩下曹颙一人,曹颙躺在炕上,却是半点睡意也无。 他歪在炕上,从炕柜的抽屉中翻出一个小匣子。 里面是十来本书,曹颙随便拿出一本,露出几分苦笑。 咳,既是做不了圣人,禁不了欲,又不忍做妻子伤心之事,他只能“自食其力”。 待发泄出来,他瘫在炕上,倒是羡慕起九阿哥。 这天下的男人,哪个不爱色? 说到底,还是不忍心。 他吹了蜡烛,将书撂到一边,沉沉睡去。 这书也是太看进去了,这一晚上,真是巫山**,太虚幻境。 次日早起,曹颙换下黏糊糊的亵裤,只觉得神清气爽。 再看丫鬟们,他也散了绮念。 成亲十数载,他晓得,自己的小妻子,并不是大度的人。他在外应酬的多,才不乐意让家中也不安生。 倒是恒生,玩了几日“老舅爷”巴特麻送的蒙古马,想起“九姥爷”送的“小脚美人”,只问曹颙道:“父亲,是不是先让她们放脚?让她们每次送信儿走路,要不然就成残废了。” 不用说,这是天佑对家中的小脚婢女小楼使的法子。 只是,这法子,小楼当用,这几位小脚美人却不当用。 小楼出身良家,六、七岁才裹脚,而后卖身为婢后,时放时裹的,还可以行走当差。 这几位小美人,出身不清,不过看着一色的三寸金莲,多半是娼门出身,哪里是能干活的…… 第九百五十五章 “送礼” 第九百五十五章“送礼” 转眼,就到了七月初一,是曹颙二十九岁生辰。 按照民间说法,今年是曹颙的凶年。自打除夕过后,曹颙所有的鞋垫上,都绣了小人儿,寓意“踩小人”,图个平安而已。 他的左手腕上,是一串雕十八罗汉的手串,是请高僧开过光的。这是李氏年初为他求的,让他戴上,不许他离身。 曹颙心中晓得,今年确实是“凶年”,未必是自己的“凶年”,而是这个国家的“凶年”。 帝崩在即,局势步步惊心。 出门在外,又不是整寿,曹颙并没有想张罗。但是随扈来的户部官员,可不敢坏了规矩,短了“三节两寿”的孝敬。 他们往曹园一折腾,旁人也就想起这件事,十六阿哥与十三阿哥一道,带着几个小阿哥过来凑趣。弘历也听说了,下了课,便与恒生同来。 加上拉锡、伊都立与曹颙早年几位侍卫处的同僚,也凑了两、三桌。当年与曹颙一什的侍卫,经过这十几年官场历练,多在军中任职。 二十阿哥年纪稍大,今年已经十七,平素跟着十六阿哥在内务府当差,今日便与十三阿哥、十六阿哥同席;二十一阿哥、二十二阿哥,与弘历同龄,今年不过十二岁,就有恒生做东招待。 平郡王府大阿哥福彭,今年虽也随扈热河,但是被他姑姑宝雅格格接到蒙古去了,所以今日没有露面。 对于这几位皇子皇孙阿哥,恒生入值伴读一个多月,已然相熟。 二十一阿哥是个好脾气的,同自己有亲;二十二阿哥不爱说话,性子有些急;至于弘历,在恒生眼中,非但不可亲,甚至还有些可恶。 他记性还好,年前发生之事,还在脑中。 弘昼阿哥戏耍自己,弘历晓得真相,还是全心维护兄弟,只当自己尊贵,这使得恒生记了仇。而恒生之所以能点伴读,好像同这个小阿哥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偏生这样弘历一个人,人前人后半点礼数不缺,愣是让人挑不出半点不是来。 即便而后雍亲王府与曹家子弟往来,偶有些孩气的小打小闹,也多是落到弘昼头上。 今日,所谓“拜寿”,也不过是打着幌子,实际上弘历是想借机回趟家中。即便养育宫中,他立足的根本,仍然是雍亲王府。他非嫡非长,只有得了父亲与嫡母的欢喜,才能在兄弟之中胜出。 因此,弘历入席后,用了两筷子,便要起身告辞。 恒生在他身边一个多月,别的见识的不多,这偷偷回家的场面,见过了两、三遭。 这孩子心中急得不行,总觉得不能便宜了弘历。过去的不干自己事,就懒得理会;今日却是以父亲的寿辰做幌子,恒生就忍不住了。 真真是福灵心至,恒生脑子中一下子就想到九阿哥送自己的“礼”。 想到这里,恒生站起身来,装作小大人似的,端起茶盏,对眼前三位道:“三位爷,恒生向来鲁莽,嘴又笨,三位爷不嫌恒生笨,还照顾恒生,恒生好生感激。给几位爷预备了份小礼,还请几位爷给个面子,笑纳笑纳。” 曹家的东西,有些是外头买不到的。这个认知,宫里的二十一阿哥、二十二阿哥都明不白。 因此,虽嘴里说着“无需客气”,但是他们两个眼睛却是骗不得人,瞧那样子,似乎马上就要得到玩具一般,恨不得立时问点什么。 恒生却不肯再说,只说稍后就奉上。 弘历虽也好奇,但是耐不住想要回家的欲念。 恒生不再挽留,亲自送了出来。 弘历骑在马上,在侍卫的簇拥之下,扬长而去,带起一路烟尘。 恒生看着弘历的背影,却是难得露出几分笑模样,美滋滋地,还不忘回去陪席。 二十一阿哥与二十二阿哥已经猜了半晌,实不知恒生心血来潮下的礼物是什么。 只是恒生偏不说,笑嘻嘻地陪着两位阿哥吃了饭,而后才吩咐一个婆子,给两位爷上礼。 见带来两个汉服妙龄少女,两位阿哥都有些晕,只觉得见着了,就再也拔不开眼。 看得恒生都跟着诧异,难道这几个小脚婢子就那么好? 不过,送给两位小阿哥的,并不是这两个少女,而是少女手中端着的小匣子。里面是几样西洋物件,小孩子喜欢的东西。 同疑惑的恒生相比,弘历此刻更是一个头两个大,因为他前脚才进府,正同弘昼一道,在嫡母跟前回话,恒生给他预备的“‘谢礼”就到了。 这“谢礼”不是旁的,正是那小脚美人中年幼的两位。 四福晋见了随人而到的拜帖,看着两个庶子,有些摸不清章程,便使人将那两个小婢带上来。 弘历只觉得自己吃了个哑巴亏,弘昼则是好奇不已,看来即便出身王府,也不比旁人自在随意,有生以来,他还是头一次收人做礼物。 这会儿功夫,管家媳妇已经带人进来。 十三、四的年纪,羸弱的身体,容貌稚嫩,体态苗条,因走路疾额头上汗津津的。 四福晋见状,眼神更加晦暗。王府现下最受宠爱的年侧福晋,就是这样娇柔之态。 她使人将这两个丫鬟带下去,而后才对弘历与弘昼道:“真是胆子够大,什么都敢收,要是传到王爷耳朵里,怕又是一顿鞭子。” 一句话,倒是让弘昼清醒不少。 “恒生这混蛋,指定是自己搞不定,才祸水东引!”弘昼低声咒骂着,竟也不见愤怒。 他只是觉得恒生这家伙,怎么突然开窍,倒是比唯唯诺诺的情形好些,少了几分生疏。 四福晋却有些不高兴,雍亲王府,岂是随便就能入的。看似小孩子的嬉闹,不知这背后有多少看不见的弯弯道道。恒生是小孩子,想不到这些,曹颙这做父亲的,也不好生管管。 换做牵扯到其它家,四福晋怕是早就要发作。因是曹家,经手的又是十来岁的童子,她也不好多说…… * 曹园,上房。 恒生端着醒酒汤,送到曹颙手中。曹颙今日多喝了几盅,头有些疼。 见儿子殷勤小意,曹颙立时就瞧出不对,笑着说道:“这是怎么了?遇到为难事了?” 恒生扬起头来,嘴角直往下耷拉,道:“父亲,儿子方才给弘历阿哥与弘昼阿哥送了份礼……”说到这里,声音转小,反省了几个时辰,他似乎明白自己有些过了。 见恒生露出心虚的表情,曹颙不禁挑了挑眉,道:“什么礼?” 恒生最不惯说谎,又是在自己父亲身边跟前,老老实实地说出了答案。 想着弘历风流的性子,曹颙不由一笑。随即想到这几个女子是九阿哥送来的,幕后有什么自己还不清楚。这般送到雍亲王府,委实有些草率。 不过,送就送了,他也不想因此太苛责恒生,反而好生开解他两句。 父子二人,又说了几句话,曹颙有些乏了,就沉沉睡去。 同曹府的宁静相比,雍亲王府花园可谓是雷霆密布。 四阿哥见了儿子,何曾有说话软乎的时候;今日听说送上门两个美婢,四阿哥就火了。 瞧着那样子,哪里像能听儿子求饶的,恨不得立时打折他的腿,老实安分才好。 弘历觉得自己冤枉死了,开始念着恒生的名字磨牙。 这一番“痛定思痛”的训斥下来,弘历的腿儿都直了,没精打采地回宫。 恒生还不晓得,他这一时不忍,出了口小气,等着他的,就是弘历的诸多后招, 倒是曹颙,不仅没有责怪儿子“送礼”,反而因此想到剩下两个女子的安置法子,直接送给科尔沁亲王巴特麻。 想到就做了,自然还是以恒生的名义。 巴特麻刚好帮恒生从科尔沁弄了几匹小马驹,恒生的谢礼也算正当时。 这几匹小马驹,是恒生为家中几个哥哥预备的。 早先巴特麻送他小马驹,他欢喜中,就有些不安。因为单单他有,旁人没有。 而后在兄长的家书中,提及他们几个或许在院试后来热河,恒生就同父亲商议,托巴特的麻给他们预备小马。 如今,小马驹已经送过来,就在园子里圈着。 关于曹家这边的消息,九阿哥是数日后才知道的,自己送“侄外孙”的礼,都让“侄外孙”转送他人。 他有些撂不下面子,对着十阿哥抱怨了几句,无非是不知好歹什么的。 那四个处子,虽是他的人教养出来的,但是丝毫不比正宗的“扬州瘦马”差。因晓得十阿哥没有带妻妾随扈,他原是使人送到热河,要给弟弟暖床的。 十阿哥却是一个都不要,如今他隐疾渐愈,还在调理中。 他已经是不惑之年,并不急色。他只想调理好身子,在秀女中正经地纳几房妾,添几个小阿哥。这娼门女子,如何有资格成为他儿女之母? 九阿哥见他不要,自己身边姬妾又数目庞大,这才半开玩笑地推给了曹家。 就算没指望这几个女子能充耳目,也是想要看看曹家的热闹。没想到,曹颙无耻之尤,打着儿子的名义,将这四个女子尽数扫地出门。 九阿哥没看成热闹,自是觉得气闷。 倒是十阿哥,去了早年浮躁,劝解了九阿哥一番…… 第九百五十七章 抽身 第九百五十七章抽身 听十阿哥为曹颙说情,九阿哥心里直腻歪。 说起来,这些年同曹颙打过数次交道,九阿哥委实没占着什么便宜。换个小心眼的,早就跟曹颙不死不休。 因顾及曹家的背景,而后又闹出李氏的身世之谜,才使得九阿哥强忍了这口气。 他毕竟是皇子阿哥,天之骄子,在京里不能说横着走,也差不多,偏上到曹颙这里,踢了铁板,自是一直惦记想要着补回来。 这两年,他捞了一笔外财,日子过得也算舒心。之所以使人开了“桂香村”,不过是给曹颙添堵。 如今,不过是个恶作剧,也未能如愿,已经够烦躁。眼下,听十阿哥这“苦口婆心”的话,九阿哥就有些抹不开脸,变了脸色:“哼,不过是介绍个江湖郎中,十弟就被曹颙收买了?” “九哥,不干方太医之事……八哥已经去了,九哥行事,也要想想往后……”十阿哥同他一块长大,感情最好,倒是不会为他一句话着恼。 十阿哥平素是鲁莽暴躁的,打小性子就“骄横”。跟在八阿哥、九阿哥在一块儿混后,他以八阿哥为中心,以九阿哥为脑,鲜少有多话的时候。 如今,听他说出这样稳重的话来,九阿哥直觉诧异。 他抬起头来,望向十阿哥,看着他消瘦苍老的容颜,看着他花白的胡须,九阿哥直觉得眼眶发热。 是啊,八哥死了,十弟被顽疾折磨了十多年,已经老了。 自己闹腾的再欢实,剩下的也是一地冷清。 十阿哥见他似悲似泣,犹豫了一下,终是开口道:“九哥……十四弟那边,九哥还是尽早抽身吧……” 九阿哥听了,挑了挑眉,道:“这是什么话?这十亭已经走了九亭,为何要回头?我还指望着赚个擎天拥立之功,给哥儿几个赚个前程出来。” 十阿哥满脸不赞成,问道:“就算得个实权王爷又如何?不还是一样是皇帝的奴才。到时候,累死累活的,去六部当差,还要担心高处不胜寒,有什么好?” 九阿哥闻言,有些怔住。 他本不是勤快人,除了在经商敛财上有兴趣外,对朝廷大事素来不理的。早年八阿哥在时,为图大业,他还勉强自己去六部当差。八阿哥没了后,他虽转向支持十四阿哥,但是也不过是钱财上使劲,才不会让自己去费心劳神。 早年扶持十四阿哥,不过是赌气为之,他也不知道是想要将十四阿哥捧得高高的,再让他惨败;还是以十四阿哥为刀,去对付那些曾与八阿哥夺嫡的兄长们。 不知不觉这些年过去,都成了习惯,使得他忘了初衷。 “一百多万两银子砸进去了,难道我要做赔本生意?”他低声道。 十阿哥道:“前两年就劝过九哥,九哥只是不听。” 要说九阿哥最爱什么,那绝对是黄白之物。一百多万两啊,九阿哥摸了摸脑门子,自己之前怎么就那么大方。 “这次西征,不能说惨败,但是也无甚功劳……十四弟这一回,终章虽没露出来,但已经是输局……”十阿哥并不是多话之人,但是他实不愿意自己交情最好的哥哥,因为意气之争,身陷险境。 九阿哥眯了眯眼,道:“就因小弘历入宫之事,十弟就觉得那位有胜算?皇阿玛教导皇孙,弘历并不是头一个,有弘皙与弘明在前头,不还是撂开手?要我看,老三那边胜算也不少,皇阿玛让他代天招待蒙古诸王,弘晟前些日子转吏部,如今可谓是皇孙中当用第一人,倒是比弘皙与弘明还体面。” 十阿哥叹了口气,道:“不管是老三,还是老四,总之不会是十四弟。要是皇阿玛有让他承位之心,就不会让他远离朝廷中枢。只是王驾,还没有封王。前些日子,吏部报入藏有功之人名单,要是皇阿玛真认定他,就当借机封王。这几年,给他请功的折子也有不少,皇阿玛都压下了,可见……皇阿玛对他失望了……就算早年有立他为储的心思,怕是也散得差不多……” 听十阿哥一口气说完,九阿哥倒是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 其实,还有句话,十阿哥没有说。怕说了,倒引得九阿哥犯拧。那就是曹颙那小子“胆小”,进京十多年,向来是趋吉避凶,滑不留手。 然而,在诸多皇子府中,除了岳父家不算,曹颙唯二亲近的就是四阿哥府与十三阿哥府。 不管是早年在位时的太子,还是占了“贤”的八阿哥与占了“长”的三阿哥,曹颙从来都是避而远之,生怕有半点牵连。 以曹家天子近臣的身份,如此避讳立储之事,也说得通。但是这样的曹颙,怎么会仅凭幼时的“救命之恩”,就对同样涉足夺嫡浑水的四阿哥与十三阿哥“另眼相待”? 人性本恶,十阿哥向来不排斥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心。 曹颙还不到而立之年,当年京里沸沸扬扬闹夺嫡时,他还不到弱冠之年。 外人提起曹颙,都要赞一声“茶童子”、“善财童子”,十阿哥却是不信这些神神叨叨的。 要知道,曹家上一任当家人,不是旁人,而是自小在御前长大、被倚为皇帝心腹的曹寅。 那位曹家大家长,在没有军功的情况下,恩封到二等伯,凭借的绝不单单是迎娶了李氏。 曹家两代人执掌江南五十年,在织造任上,行修书编书之责,替朝廷安抚、交好江南士林,可谓之功在社稷。 而后,曹家不贪恋江南富贵,举家上京,避免遗祸之孙。曹寅曹织造,从来就是个聪明人。 这样的聪明人,默许儿子同四阿哥与十三阿哥交好,为的是什么? 人在高位,身不由己。 曹家所行之事,实际上同九阿哥并无不同,只是行事更加隐讳罢了。 既讨好了四阿哥,又不会惹得其他皇子碍眼,又不担“结党”、“站队”的名儿,这“救命之恩”的招牌,却是管用。 十阿哥“宿疾”渐愈后,才能静下心来想这些,不想剑走偏锋跳出局外,竟窥的一斑。 “要是十四真败了,我那百万两银子就打水漂了……”九阿哥顿足,直觉得肉疼。 十阿哥晓得哥哥爱财的性子,翻了个白眼,不接他话茬。 谁不知道,九阿哥这两年吞了纳兰府的产业,占了女婿的百万家财。连骨肉至亲都靠后,他才不会为了十四阿哥,让自己的银子打水漂。这些年,他虽资助过十四阿哥,但是也从军需上狠赚了一笔。 九阿哥伸出自己的肥巴掌,做了个抓的姿势,自言自语道:“不行,总要想法子捞回点来,可不能便宜了老十四……”说到这里,又露出几分阴笑,道:“替他操了这些年心,也不能便宜了这小子,就算他败,也要让他一败涂地,永世不得翻身才好。明儿就使人将吴氏送到西宁去,先给他添个罪名再说。” 十阿哥晓得,因八哥死得凄楚,自己这位九哥心中始终憋着一股火。 他转了性子,啰嗦这许多,就是怕九哥将火撒错人,引来祸事;引向十四阿哥,这痛打落水狗总比虎口拔毛安全得多,虽有些不厚道,但是十四阿哥也不能说全然无辜。 * 曹颙还不晓得,因十阿哥苦劝的缘故,使得自己免受九阿哥的刁难。 他正忙着计算钱粮之事,福建广东诸省,今年是百年不遇的洪灾,如今朝廷正调漕粮南下。中原与西北地区,却是旱情延续到六月,使得大批庄稼减产乃至绝收。 今年,是不太平的一年。在甘肃有地动,在江浙有海啸,皇家御苑中,还遭了天火,焚毁了两处殿堂。 中国地大物博,每年这里天灾,那里**的并不稀奇。 曹颙已经不能坦然说自己无神论者,所以当这一桩桩天灾下来,他就跟着心惊肉跳,想着此时的康熙会做何想。 帝王将相,自诩为天上星宿下凡,对于“老天示警”什么的越发关注。要不然,他们为何喜欢祥瑞,也避讳灾难。在愚民的时候,他们也蒙骗住自己个儿。 进入下半年,距离康熙驾崩之日也成了倒计时。 十四阿哥不在京中,三阿哥鲜少接触兵部与八旗兵丁,驻京八旗都统,这些年换下不少人。资历老、爵位高的,多是调到地方。 几年下来,驻京八旗的都统、副都统,差不多换了一遍,即便他们不是康熙的心腹,也闹不出太大风浪来。 如此种种,不过是弱化八旗都统对兵丁的掌控力,为了京畿稳定。 曹颙将自己能做的,该做的,都做了,如今只等着皇帝换人。 想到这些,他就淡定了。 加上魏黑再次来信,提及施世纶已经渐好,再调理两个月就能恢复如常,也使得曹颙心情好上许多。 康熙已经指派新的漕运总督人选,施世纶虽清廉无二,到底上了年岁。等到他伤痊愈后,要是不出意外,这老爷子就该调进京做堂官,或者入内阁了。 能与这样一位流芳后世的名宦同朝为官,曹颙也带了几许期待。 日子过得正好,就出了一件大事。 陕西四川总督年羹尧,又开始打口水官司。 要说这位爷,“骄横”二字,在他身上一览无余。明明是“过江龙”,却丝毫没有自觉,上一次,他状告陕西巡抚衙门与布政使司衙门前任主官与属员,将陕西上上下下大小官员都牵扯进去,闹得沸沸扬扬的,最后朝廷也不过是处置了几条小鱼小虾米。 这一回,年大爷又挥刀指向进藏官兵。 一句“公策旺飘天文学打尽。 要知道,这个时候,正是吏部议功的时候。 进藏这些官兵,虽没有同准格尔兵真对上,但是一个“收土”之功是跑不了的。这几位带兵的主官,不能说连升三级,也算立了军功,前程一片大好。 年羹尧一个疏折,就将这些“有功之臣”尽数变成“待罪之人”。 这般胆大,直令曹颙也要钦佩几分。 曹颙都有些怀疑,日后四阿哥容不下年羹尧,是不是因为这家伙太爱得罪人。 这被弹劾的又是国公、又是都统的,也都有些权势背景,如何肯束手待毙。 在年羹尧弹劾旁人的折子送到御前时,弹劾他的折子也到了。什么年羹尧听信喇嘛与知府微员捏造之言,阻挠毁谤将军官员,擅奏撤兵,云云。 这官司打到御前,总要有个结果。 除了驻**主将策旺诺尔布不动外,其他年羹尧所弹劾的那些官员与被弹劾折子中提及的喇嘛与知府,全部离职回京待审。 如此一来,看着是正反双方一视同仁。实际上,却是便宜了年羹尧。因为这几人空的缺,除了康熙指派几个,其他几个康熙命总督年羹尧举荐。 想来,后世小说话本中鼎鼎大名的“年选”,就是此时开的先河。 要知道,康熙近年来,因年老体衰的缘故,对于督抚大员多有防备。有几个督抚,最后落马问罪时,因“举荐”、“补缺”的缘故,还加重了罪责。 现下,康熙却是在明发天下的旨意下,给予年羹尧“荐人”权力,堪称隆恩。 这场御前官司,还没有开打,年羹尧已经赢了。 曹颙想起八面玲珑的年老爷子,只能叹息几声。 到了七月底,由钦天监敲定了行围的日子。 恒生欢喜不已,如今就盼着去见识这大场面。这些日子,他每天骑马去热河行宫伴读,偶尔还随着几位小阿哥在行宫外的草场上跑马,马术精湛许多。骑射功夫,也比过去精准。 这之前,曹颙还担心今年行围之事泡汤。 户部轮班时,曹颙见过康熙两遭。一时之间,倒是看不出气色好坏来。六十九岁的老者,垂暮之年,即便再精神矍铄也难掩老态。 康熙的屋子中,甚至有了腐朽之气,那是生命即将逝去的味道。 若是不出意外,这是康熙有生之年最后一次行围了…… 第九百五十八章 熊 第九百五十八章熊 到底是塞外,进入八月,就已经能感觉到秋意浓浓。 所谓的行围,更像是一场练兵。十来万八旗兵丁,簇拥着圣驾,从热河起行,一路往北,前往木兰围场。 因所在地是木兰,多在七、八月份举行,所以又称“木兰秋弥”。 这种几万大军齐动的壮观场面,曹颙已经见过数次,并不觉得稀奇,心里反而很市侩地算着这一次“秋弥”的费用是多少。 不说旁的,但说皇帝赏赐参加行围的八旗兵丁与来朝的蒙古王公银钱,一次行围下来,没有百十来万是打不住的。 不过,这行围也必不可少。 对内,练兵是否真有成效不好说,但是让八旗上下认定皇帝为共主是必不可少的。对于旗丁来说,参加一次或者数次木兰行围,是可以对儿孙吹嘘一辈子的资本。 对外,通过这种形式,加强与蒙古王公的联系不说,还变相地加恩蒙古兵丁。 蒙古人,就在这一年一年的“恩赏”中,褪去了狼性,成为满清的看门犬。 这一次行围下来,要二十来天。 除了大规模的几次围猎外,其他时间,就是各种宴饮比赛,加上正赶上中秋佳节,营地上很是热闹。 十六阿哥的日子却是不好过,本来就忙,又赶上肠胃不舒坦,腹泻不已。 曹颙得到消息,过来探看时,不过两日功,十六阿哥已经熬得小脸蜡黄,双眼都洼陷。 曹颙见状,唬了一跳,道:“不会是痢疾吧?” 痢疾的话,可是传染的,虽不会飞沫传染那样眼中,但是通过粪便污染土地与水源,人畜交叉感染。 如今可是在围场,十几万兵马驻扎,要是真的诱发痢疾,也是件很麻烦的事儿。 十六阿哥白了他一眼,不满道:“你就不能盼着我好些?不过是前儿见弘历他们几个烤鹿肉,跟着吃了几块,许是没什么熟。” 曹颙听了,倒是想到自己儿子身上。不过恒生在安置在他的帐子中,这两日活蹦乱跳,并不什么异常。 想到这里,曹颙看了十六阿哥一眼,倒是带了几分鄙视。 这家伙,自打离了上书房,就开始养尊处优,身子虚胖。如今,连几块烤鹿肉都受不了了,早年可是一顿能吃两只烤鹿腿的主。 “行了,有这样探病的么?是来看爷笑话吧?”十六阿哥见曹颙憋着笑,没好气地说着,视线却落到曹颙提着的小包裹上:“还好,没有空手来。带了什么好东西过来,爷难得病一次,你可不能糊弄爷。” 曹颙不理他,径自在榻前寻了把椅子坐下。 十六阿哥满心好奇,哪里按捺得住,探起半个身子,抢过曹颙手中的布包。 “什么东西,这么轻?”他一边嘟囔着,一边打开这个小布包。说它小,真的小,不过比成人拳头大一些;分量也轻,顶多不过半斤。 里面装的,竟是几十株白色蘑菇。 这种蘑菇,十六阿哥常见,叫做“口蘑”。口外每年会进贡一部分,多是干品。鲜品是菌中上品,在热河时曾吃过几遭。 “今早带着恒生溜马时采的,给十六爷熬汤吧。我同恒生早上就喝的这汤,很是鲜美。许是前些日子下雨的缘故,如今这草原上的蘑菇真多。旁的不认识,这个是吃过的,应当没问题。”曹颙说道。 十六阿哥低头看着这蘑菇,想着曹颙低头采蘑菇的情景,很是不厚道的笑了。 曹颙挑了挑嘴角,看来就不该可怜他。 今日可是有场大行围,曹颙惦记十六阿哥,没有跟着去凑热闹。 “这蘑菇,熬汤好,烤着更好吃。孚若忘了,这蘑菇烤着烤着就出蘑菇汁了,就在伞冒中,还不流出来,端的是鲜美无比。”喝了两日白粥,提起吃的,十六阿哥眼睛发亮,举着个口蘑,咽着口水道。 那好像是许多年之前的事了,看着满脸雀跃的十六阿哥,曹颙有种时光倒流的感觉。 十六阿哥来了兴致,再也躺不住,已经翻身下榻。他穿着小衣,坐在榻边,扬声道:“赵丰!” 赵丰本在帐外候着,听着动静,忙挑了帐门进来。见十六阿哥已经起身,他生前两步,道:“爷是要梳洗更衣?” 十六阿哥低头瞧了自己一眼,才先到自己还没洗漱。 “端些水来,而后使人去寻个烤炉,再要几副铜箅子。”十六阿哥吩咐道。 旁人不知道十六阿哥怎么病的,贴身近侍赵丰却是晓得的。 现下,一听说十六阿哥张罗要烤炉,赵丰就苦了脸,想要劝说一二。 十六阿哥兴致正高,如何肯听他啰嗦,不待他开口,便摆摆手,道:“速去,速去,爷正饿着!” 赵丰无奈,只能不情不愿地下去。 见十六阿哥耍起小孩性子,曹颙道:“太医怎么说?” 十六阿哥干咳了两声,道:“还能说什么,不过是叫净净肠胃。” 少一时,热水送进来,十六阿哥洗漱更衣不提。 这烤肉炉子,还是早年曹颙的“创造”,就是后世马路边烤串用的那种,用几片铁焊住的炭炉。后来不知不觉流传开来,听说连蒙古那边也有。 等烤肉炉子送到,赵丰就苦着脸问道:“爷,要准备什么吃食?” 没等十六阿哥吩咐,曹颙插话道:“去膳房讨点青菜,黄瓜、豆角、土豆、豆腐干什么的,能切片的都洗净切片。”说到这里,他将那包口蘑递给赵丰:“这个好好洗洗,一半熬汤,一半洗净了送上来。” 赵丰听了,正合心,立时应了,一溜烟地出去预备。 十六阿哥见状,笑骂道:“这奴才,倒是忘了爷才是正经主子。” “不过就这几日,十六爷就再忍忍吧。”曹颙晓得十六阿哥是无肉不欢的主,劝道:“要不然小毛病拖成大毛病,遭罪的还是自己个儿。” 十六阿哥听了,坐在椅子上,叹了口气,道:“原还盼着这几日能猎熊,好好吃顿熊掌补一补……” “猎熊?”曹颙听了,只觉得自己像是忘了点什么。 十六阿哥见他疑惑,道:“今日行围在围场东山,不比在草原上,只有狍子与鹿什么的,正经有大家伙。” 曹颙听了,有些坐不住,站起身道:“今日恒生随着弘历阿哥也去行围。” 十六阿哥见他如此,委实好笑,道:“你又不是没参加过行围,瞎操心什么?既跟在弘历跟前,那是最平安不过的,就算真遇到熊,还能伤到他们不成?” 这行围,是几万大军从大包围圈,将猎物都赶进小包围圈。而后,皇帝射第一箭,随后皇子皇孙再射,而后才是大军齐动,屠杀收割猎物。 弘历是皇孙,跟在御前,上百侍卫簇拥,数千护军包围,的确不会有什么危险。 “十六爷说的也是。”曹颙晓得自己有些婆妈了,倒是有些不好意思。 十六阿哥冷哼一声,道:“恒生那小家伙不只是你儿子,还是爷的女婿,不单你一个人惦记。” 这做儿女亲家的话,十六阿哥玩笑间提过几遭,曹颙都没有多话。 宗室格格的指婚权,都在宫里,并不在十六阿哥手上。就算十六阿哥想要为女儿做主,也要恒生真袭了汗王爵位,才能身份匹配。 见曹颙淡笑不语,十六阿哥也想到此处,叹了口气,道:“换做其他人,见爷主动要做亲,早就巴上来。你就不能算计些,就算恒生不成,将天佑送爷做女婿也成啊。咱们旗人做亲,只讲年岁想当,并不拘泥与辈分。”说到最后,倒是带了几分认真。 二格格夭折后,他只剩下一个嫡子儿女,就是现年九岁的大格格。在他心中,对这个嫡女的宠爱已经超过了其他庶子庶兄。 虽说大格格距离及笄还有数年,现下提亲事太早些,但是想到那些抚蒙古的公主格格的凄凉下场,十六阿哥不得不为女儿提前筹谋。 听十六阿哥这么一说,曹颙吓了一跳,心里已经将天佑与十六阿哥家大格格的辈分算了一遍。 天佑的曾外祖父,是十六阿哥大格格的祖父,四代之内的血亲。 “十六爷,近亲婚配,不利子嗣。”曹颙见十六阿哥眼睛发亮,忙道。 他说旁的还好,毕竟曹家是汉人,对礼教上守得更严些,咬住辈分问题,十六阿哥也不会多说什么。说起这近亲问题,却是半点力度皆无。 十六阿哥瞥了他一眼,道:“哼,难道你家天佑他们兄妹三个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曹颙哑然,摸了摸下巴,看着赵丰带人将烤炉蔬菜都搬进帐子…… * 东山围场。 远远的都是兵丁的吆喝声,康熙已经下马,端坐在一把鎏金的檀木龙椅上。 在他面前,是随扈的皇子皇孙交上来的猎物,多是鹿、羊之类,还有些狐、兔参杂其中。 恒生穿着行服,同弘历一道,跟在二十阿哥身后,同侍卫们一道清点那些猎物。 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十三阿哥在龙椅后侍立,人到中年,已经失了少年锐气,懒得再跟年轻人一道去折腾。 这时,就见有十来个侍卫,扛着个木排过来。 木排上,黑乎乎的,竟是一头大熊。 “皇上,奴才们猎了一头熊。”其中一人,疾行几步,上前跪禀道。 看了半天的羊、鹿,难道有个大家伙,康熙也来了兴致,道:“好,好!” 那头熊,有七、八尺长,远远地就传来一股腥膻之气。 康熙行围数十年,也曾亲手列过熊。这几年年老体衰,每次行围不过走个过场,多是侍卫代劳,鲜少自己去狩猎。 今日这只熊,不用说,还要记在他的名下。 康熙站起身来,脸上添了笑意,仿佛身上多了把力气似的。 六十九岁的帝王,还能猎熊,这也是男人的荣耀。 见他起身,那些抬熊的侍卫,将熊尸放下,尽数跪倒。 康熙没有急着叫他们起身,而后一步步走像熊尸。 三阿哥、四阿哥等人,自是跟着在他身后。二十阿哥见状,侧身到一边,避到十三阿哥身后。 只有弘历,拉着恒生两个,避到康熙左手边。 康熙最近身子并不算好,鲜少在人前行走,就是因为他不只左臂麻痹,右腿左腿也有些僵硬,走路有些不稳当。 弘历是晓得这点的,在行宫时,偶尔康熙出行,弘历都是站在左侧,为祖父充当拐棍。 现下,在侍卫与诸位伯父叔父面前,弘历没有去搀扶祖父,但是也不敢离了太远。 离熊尸还有几步远,浓浓的血腥味,更是扑鼻而来。 虽没有看到侍卫们猎杀黑熊的情景,但是从木排上殷红的血迹,与熊尸上累累箭痕上能看出当时的惨烈。 康熙看着跪着的十数侍卫,刚要叫众人起身。 霎时,就见惊变。 那倒地的黑熊,一下子站立起来。 随着一声刺耳的兽吼,这头黑熊红着眼圈,要向前方扑过来。 它的前方,就是康熙。 就在很多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弘历已经侧身一步,挡在康熙面前。他的手上,已经搭了把弓,弓箭所指,正是那头黑熊的咽喉处。 只听“嗖”的一声,箭只飞了出去。 到底年小力薄,这箭只射下去半寸,松垮垮地挂在熊颈处,不起什么作用。 这时,众人已经反应过来,大呼“救驾”。 这黑熊距离乾隆不到一丈,就在众人的疾呼声中,它已冲到康熙面前,眼看就要将康熙扑到在地。 众人的视线定格,谁都不敢想象,接下来会是什么场面。 就听“砰”的一声,那熊哀鸣一声,重重地往旁边倒去,击起一阵烟尘。 康熙将手中的火枪拢回袖中,低下头看了看贴在自己身前的两个小身影。 弘历手中还拿着弓,肩膀崩得紧紧的;恒生脸色骇白,手中拿着把锋利的蒙古刀。 侍卫们已经醒过神来,拿着钢刀,在熊身上又添了几刀,确认它死透了才安心…… 三阿哥看着身上染了熊血的小弘历,心中莫名生出几分惶恐…… 第九百五十九章 恶年 第九百五十九章恶年 木兰围场,弘历帐子内。 恒生涨红了脸,低着头从屏风后走出来。长了这么大,还没有这么丢人过。就算他是十来岁的孩童,知晓得人不多,他也臊得不行。 羞臊之下,倒是将方才遇熊的骇意消减不少。 弘历站在那里,面色平静下来,上下打量恒生两眼,道:“身上没伤到吧?” 旁人不知,弘历却是知道的,那黑熊冲上来时,肚皮就贴着他与恒生的脸。要不是这熊委实高壮,他与恒生已经伤到熊掌之下。 提及这个,恒生还有些双腿发软。 他顿了顿,才使劲摇了摇头,道:“没伤着。衣服上都是熊血。”说到这里,看了看弘历道:“四爷衣裳也脏了,先更衣吧,我先回去。四爷的衣裳……” 这外衣还好,亵衣裤既穿了,怎么能还回去? 弘历摆摆手,道:“不过是一套衣裳,还啰嗦什么?快些回去吧,估计这功夫,曹大人也听到消息,指定要担心的,早看到你早些安心。” 听他这样一说,恒生惦记父亲,片刻不耽搁,告罪一声,小跑着去了。 弘历见他出了帐子,身子一晃,险些跌倒。 裆里湿乎乎的,叫人难受。他跌坐在椅子上,这场凶险,吓到的,不止恒生一个。 只是身为皇孙阿哥,他已经学会了掩饰与伪装。掩饰自己的怯懦,伪装自己很勇敢…… * 曹颙这会儿,已经得了消息,正疾步往弘历帐子来。 这传话的人,也不过是说得一知半解。大意是狩猎有熊,差点攻击到皇上,恒生与弘历就在皇帝身边。 他这半日心神不宁,这才想起自己忘得是什么。 后世野史中,弘历遇熊,而后才有康熙召见弘历生母之事。 没想到,所谓遇熊就发生在今日。 走到一半,就见恒生迎面跑来。 见到曹颙的那一刻,小家伙眼睛瞪得提溜圆,慢慢地染上水汽,扬声唤道:“父亲!” 曹颙停下脚步,上下左右打量了儿子好几遍,确然他毫发无伤,才松了口气。 “吓坏了吧?”曹颙摸了摸儿子的脑袋瓜子,问道。 恒生摇了摇头,不是他逞能,而是不愿意让尊敬的父亲知道自己的胆小怯懦。他“嘿嘿”两声道:“要是巴拉在就好了,说不定三五拳就将那熊瞎子打倒。” 他虽掩饰,但是到底不是弘历那样的人精子,如何能逃过曹颙的眼。 他只说没事,但是见到曹颙后,就使劲抓着父亲的袖子不肯撒手。 曹颙也不揭穿他,只做闲话,东一句西一句,引得恒生暂时忘了惧怕。 父子两个溜溜达达的回了营帐,曹颙便让人将剩下的口蘑拿下去熬粥,父亲两个热乎乎的喝了。 天色将暮,恒生这一日经历众跺,已经乏极,吃了饭没一会儿就开始打瞌睡。 曹颙这个帐子不小,后边单独隔出半个帐子安置恒生。 往年行围,他都不带丫鬟侍女,今年要照顾恒生,就让乐冬与小榭同来。 乐冬擅长小灶,负责两位主子吃食。小榭打小就恒生身边侍候,照顾他起居数年。 就是今天恒生出门前的衣服,都是小榭服侍着穿的。 这穿回来的衣裳,虽也是蓝色宁绸大褂,外罩藏青色马甲,却不是早晨出去时的。这宁绸上的暗纹却不是早先的“寿”字纹,而是“卐”字纹,马甲也不是一子襟的,成了琵琶襟。裤子也是颜色相近,多少有些不同。 这外头穿得颜色、样式还算相近,这贴身的亵裤,却是同恒生常穿的截然不同。这是上等的纺绸料子,颜色淡青。恒生早上传出去的亵裤,是细棉布的,浅灰色。 曹府虽是富贵之家,但是子弟供养并不奢华。 天佑、恒生他们除了外出的大衣服,贴身的亵衣亵裤与家常衣服,多用细棉布。 若是在外头淘气,脏了衣服,换了其他人的衣服还说得过去,为何这里头的小衣也换了……小榭俯身给恒生掖着被角,心中惊疑不定,不知该不该开口相询。 恒生却是从被子里伸出小手,抓住小榭的胳膊,低声道:“姐姐别走,我怕……”说话间,已经是带了颤音。 小榭服侍他这许多年,这场景还是头一回见。 这个小主子向来是小老虎似的,活蹦乱跳,如此孱弱的模样,倒是少见。 小榭轻轻地拍了怕恒生的手,道:“二爷让奴婢值夜,也得容奴婢先去取铺盖。” 恒生点点头,睁着眼睛,只盯着小榭,不肯移开眼。 帐子后门,连着个小帐,是乐冬与小榭的住处。 小榭摸下腋下别着的金三件,用其中的金签子挑了挑灯花,让帐子中亮堂些,才去后帐抱了铺盖过来。 恒生见她要打地铺,坐起身来,道:“地上凉,怎么能铺地上?” 曹府待下人向来优容,不管是早年的葵院,还是后来的松院,即便有丫鬟值夜,也都有竹榻,没有席地的规矩。 现下出门在外,却没有那么便宜。 那地上不让铺,主子床上打死小榭也不会铺,最后褥子就铺在恒生场下的踏脚处。一尺多宽,半尺高的木板上。小榭年岁不大,身量不足,倒是刚好躺得下。 恒生翻来覆去的,后半夜才睡着。 小榭虽早已眼皮子打架,但是瞧着主子情况有些不对劲,就强忍了困意,一直没有睡。 第九百六十章 口风 第九百六十章口风 到了围猎结束,大宴来朝的蒙古王公时,康熙已经卧病,鲜少在人前露面。营地中,风声就有些不对,但是没有人敢揭开来说,所有的人都在小心翼翼的窥探着。 随扈皇子阿哥众多,连着数日宴饮,加上朝廷的例行赏赐,使得这些蒙古王公满载而去。 看着蒙古各部行营拔营后,十六阿哥低声咒骂两声,问曹颙道:“要到什么时候朝廷才能不用再饲养这些塞外狼群?” 曹颙晓得,十六阿哥这是犯小心眼,心疼内库那一百多万两银子了。 行围虽有练兵之实,但是名义上还是天子狩猎,康熙爱惜名声,这相关支出,多出自内库。 偏生这几年进项少,开支多,又什么修园子,铺路什么啊,银子跟流水似的往外趟,十六阿哥子自然要跳脚。 曹颙没有接十六阿哥的话,朝廷固然防范蒙古人,但若是蒙古人没了,怕是他们也不得安心。 如今国家人口数,数千万,满人不到百分之一。对于庞大的汉人人口数,满清朝廷始终存了畏惧之心。 他们极力推崇礼教孔道,就为了让百姓更加顺从,为了更好的统治这个国家。他们却忘了,在他们想要同话北行的时候,他是便坐便赢。 蒙古人始终不安身,时不时地来场小动乱,这也引得朝廷一吱对外,转移了视线。要是四海升平,还不知道会生什么事端,所不定朝廷就要将重点放到内部。 十六阿哥不过是抱怨一句,该忙还要去忙。 今日蒙古行营移营,明日圣驾就要启程回热河。 曹颙反而清闲下来,公文三日一阅,今日正得闲。 他同十六阿哥别过,漫步往自己帐子去,走到一半,就遇到独行的十三阿哥。 “十三爷!”曹颙趋行几步,近前道。 十三阿哥穿着行服,笑吟吟地看着曹颙道:“现下得空不?明儿就拔营了,去跑一圈马?” 前几日,每日都有骑马摔跤比赛,蒙古兵丁对战满洲八旗。十三阿哥身份尊贵,又过了少年热血的年纪,一种同其他皇子阿哥一眼,端坐于高台。 他心里,可是憋得慌? 看着十三阿哥不经意流露出的希翼,曹颙将婉拒的话又咽了下去,点了点头,道:“好,那臣现下去换衣取马,稍后再同十三爷会和。” 十三阿哥应了,两人约好了汇合地点,各自去准备。 曹颙回了帐子,换下身上的补服,也穿着行卦,牵着自己的枣红马,叫了几个随从,到了两人约定之地。 两人虽都随扈御前,但是反而没有说话的机会。 十三阿哥早年被厌弃,就是因交游广泛,涉及太子废立之事。这一下子,就趁机了十几年,早已磨平了十三阿哥的锐气。 因这个缘故,十三阿哥如今行事,不能说战战兢兢,也是中规中矩,不敢有半点差池。 在人前,别说是曹颙,就是四阿哥,十三阿哥也鲜少主动招呼。 这样的十三阿哥说起跑马,许是有三分兴致,另外七分,便有不同的意思。 少一时,十三阿哥在侍卫的簇拥下到了。 出了营地,转过东边小丘,就是一块辽阔的操场。 晚秋时节,格外晴朗,瓦蓝瓦蓝的天空,连天的草原,远处有河流蜿蜒。这朗阔的景致,看得人心里也豁达几分。 十三阿哥让侍卫们与曹家的随从留守,指了指远处的河流,对曹颙道:“就是那河边,看谁先到!” “好!”曹颙翻身上马,等十三阿哥一声令下,就舞动马缰,冲了出去。 因为草原上视野辽阔,那条河流看着不远,但是一阵疾驰下来,也足有十来里的距离。 等到曹颙带着喘息,在河边勒马叫停时,就见远处那留守众人都成了小黑点。 曹颙输了,不是他骑术差,或者故意让十三阿哥,而是十三阿哥得了匹好马。御苑中精挑细选的马,又值壮年,速度不错。 十三阿哥翻身下马,任由马匹去吃草喝水。 他长吁了口气,脸上已经没有早时的笑模样,眉头成了一个“川”字。 “曹颙,皇阿玛身体怕是不大好。”十三阿哥揉了揉眉心,直言道。 曹颙闻言,心里跟着一颤。 看来,营地中,并不如表现出的那般太平。康熙健康与否,多少人关注,但是谁也不敢明着露出点什么。就是十六阿哥所知,也是有限。 十三阿哥对曹颙说这一句,固然是显示两人亲近,却也将曹颙拉下水。 即便两世为人,曹颙也从不敢小瞧这些皇子皇孙的智慧。 要是为求谨慎,曹颙就当摆出义正言辞的模样,劝诫说:“十三爷,还请慎言。” 不过,如此一来,就得罪了十三阿哥。 曹颙不知十三阿哥此举是试探,还是旁的,听完后不管心里想什么,眼神已经直了。 十三阿哥只当吓到了他,道:“只是猜测,没事就好。” 曹颙收敛自己的厉色,乖巧地跟着十三阿哥旁边。 十三阿哥侧过头,叹息一声,道:“我实是要憋疯了,偏生这些要命的东西,还不能不晓得。” 曹颙听得云里梦里,想不通十三阿哥的意思。 “曹颙,我晓得不该说这些,只是我怕了。十五年前的事太过惨烈,我怕重蹈覆辙。”十三阿哥沉声道:“你看事向来准,爷想同你讨个主意” 见十三阿哥如此小心翼翼,曹颙一时之间,倒是不知当说什么。 在他以往的认知中,十三阿哥一直是依附四阿哥的角色。如今夺嫡硝烟尽显,十三阿哥不是正当理所当然的的享乐,一看便知。 没想到,事到如今,十六阿哥就说跟人牵扯到魔都,不过是经受账册的。 曹颙,你累吉、百合来按着曹家的大姑娘。 “若是束手旁观,我怕他怨我。”十三阿哥沉声着道:“要是我帮了,下半辈子就要遭报应。一个不忠不孝的帽子,就要扣到死。” 十三阿哥没有点名是谁,但是他口气看,没有旁人,就是他最敬仰信赖的兄长。 其中辛酸,让人不忍言。 但是十三阿哥说得没错,再好的旁边有是壮大单子须你想见的,吴家已经继续他再嫁的对象。 跟了自己几年,真佩服价格,i 到底为何闹到这个地步,曹颙也不清楚。 “十三爷,诸事随心吧。”曹颙开口问道。 自打弘历拦熊,也算是将四阿哥父子推倒风口浪尖。联系人一栏中,只有一行阿拉伯数字,曹少就是不反复做而已。 十三阿哥拍拍衣襟上的灰尘土,优雅起身,道:“曹颙,爷都不镇定了,你还是这副不怕雷劈的模样,什么时候能看你急一把?这副样子,倒是有些小时候的乖巧。”曾经后来最朋友,但是两人也输得起。 说起曹家早年的故事,十六阿哥倒是真心笑了几分。 他压低了音量,道:“曹公当年在京的人手,在我手中。皇阿玛许是恨我,见不得我这不忠不孝的儿子有个好下场。” 曹颙这次,是真的惊住了。 父亲进京后,差事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轻松,曹颙是晓得的。曹颙经历过的,虽没有同父亲正经问过此事,但是也受惠,得过几次不为常人道的秘密消息。只是没想到,康熙会让十三阿哥负责那一滩事务中。 这本不是能见光的职业,半点后路也不留,最让人忌讳。曹寅是臣,康熙是君,两人身份高低立现,自不会有旁的。十三阿哥现下是皇子,握着这只秘密武器,并不是幸事。 十三阿哥与曹颙没有多待,两人说完几句闲话,就骑马回营地。 曹颙看着十三阿哥的背影,心里有些难受,看着自己尊敬的人,明着算计自己,这味道有点苦涩。 不管是十三阿哥为了四阿哥拉人,还是十三阿哥为了自己拉拢曹颙,他都成功了。 夺嫡大戏,终于要落下帷幕。 曹颙有些庆幸,幸好是这个时候知晓这个秘密,不会陷进去多少。 次日,圣驾从围场拔营,五日后回到热河。 不知是为了平复流言,还是真好了,康熙连着几日召见臣子,并无什么不适之处。一时之间。,关于皇帝“病危”的流言渐渐散去。 曹颙也忙,这眼看就要年底,多少事情等着他。 等到曹颙忙过一阵,才听说年羹尧又打御前官司了。这回他弹劾的是甘肃巡抚,内容是关于今年庄稼收成好坏的。巡抚上报朝廷的是五、六分熟,年羹尧报的是好年景。 上回官司没结清,这会又是战鼓声起。年羹尧已经横扫西北,再无匹敌的对手。 曹颙连佩服都不佩服了,甘愿给帝王做刀之人,就要保持头脑清醒,防着伤了自己。年羹尧从翰林学士外放,还能凶悍张狂成这样,半数是他的缘故,半数就是帝王的无上恩宠。 士为自己者死,前提是死。 想道后来,曹颙都懒得想了,自己告诫自己要长记性。能亲眼见证一代宠臣的崛起,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令曹颙高兴的,是魏黑回来了,带着施仕纶的亲笔信。无非是感谢他援手,方太医医术如何高超什么的。 正如曹颙所料,施仕纶身体好得差不多,如今已经回京城休养…… 第九百六十章 口风(下) 第九百六十章口风(下) 十三阿哥没有点名是谁,但是他口气看,没有旁人,就是他最敬仰信赖的兄长。 其中辛酸,让人不忍言。 但是十三阿哥说得没错,再好的旁边有是壮大单子须你想见的,吴家已经继续他再嫁的对象。 跟了自己几年,真佩服价格,i 到底为何闹到这个地步,曹颙也不清楚。 “十三爷,诸事随心吧。”曹颙开口问道。 自打弘历拦熊,也算是将四阿哥父子推倒风口浪尖。联系人一栏中,只有一行阿拉伯数字,曹少就是不反复做而已。 十三阿哥拍拍衣襟上的灰尘土,优雅起身,道:“曹颙,爷都不镇定了,你还是这副不怕雷劈的模样,什么时候能看你急一把?这副样子,倒是有些小时候的乖巧。”曾经后来最朋友,但是两人也输得起。 说起曹家早年的故事,十六阿哥倒是真心笑了几分。 他压低了音量,道:“曹公当年在京的人手,在我手中。皇阿玛许是恨我,见不得我这不忠不孝的儿子有个好下场。” 曹颙这次,是真的惊住了。 父亲进京后,差事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轻松,曹颙是晓得的。曹颙经历过的,虽没有同父亲正经问过此事,但是也受惠,得过几次不为常人道的秘密消息。只是没想到,康熙会让十三阿哥负责那一滩事务中。 这本不是能见光的职业,半点后路也不留,最让人忌讳。曹寅是臣,康熙是君,两人身份高低立现,自不会有旁的。十三阿哥现下是皇子,握着这只秘密武器,并不是幸事。 十三阿哥与曹颙没有多待,两人说完几句闲话,就骑马回营地。 曹颙看着十三阿哥的背影,心里有些难受,看着自己尊敬的人,明着算计自己,这味道有点苦涩。 不管是十三阿哥为了四阿哥拉人,还是十三阿哥为了自己拉拢曹颙,他都成功了。 夺嫡大戏,终于要落下帷幕。 曹颙有些庆幸,幸好是这个时候知晓这个秘密,不会陷进去多少。 次日,圣驾从围场拔营,五日后回到热河。 不知是为了平复流言,还是真好了,康熙连着几日召见臣子,并无什么不适之处。一时之间。,关于皇帝“病危”的流言渐渐散去。 曹颙也忙,这眼看就要年底,多少事情等着他。 等到曹颙忙过一阵,才听说年羹尧又打御前官司了。这回他弹劾的是甘肃巡抚,内容是关于今年庄稼收成好坏的。巡抚上报朝廷的是五、六分熟,年羹尧报的是好年景。 上回官司没结清,这会又是战鼓声起。年羹尧已经横扫西北,再无匹敌的对手。 曹颙连佩服都不佩服了,甘愿给帝王做刀之人,就要保持头脑清醒,防着伤了自己。年羹尧从翰林学士外放,还能凶悍张狂成这样,半数是他的缘故,半数就是帝王的无上恩宠。 士为自己者死,前提是死。 想道后来,曹颙都懒得想了,自己告诫自己要长记性。能亲眼见证一代宠臣的崛起,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令曹颙高兴的,是魏黑回来了,带着施仕纶的亲笔信。无非是感谢他援手,方太医医术如何高超什么的。 正如曹颙所料,施仕纶身体好得差不多,如今已经回京城休养…… 第九百六十一章 利器(上) 第九百六十一章利器(上) 九月初七,热河雍亲王府花园。 秋寒渐重,花园中百花凋零,只有菊花怒放当时。钮祜禄氏低着头,跟随四福晋身后,来到康熙面前。 按照规矩,直视龙颜是大不敬之罪,钮祜禄氏不敢有半点差池,低眉顺眼,看着前面四福晋的后衣襟,跟着行规矩。 虽说她没有抬头,但是身子也绷得紧紧的,因为有人在打量她。那目光就像是冰水一般,激得她身子一激灵。 打量她的,正是康熙。 在来四阿哥花园前,钮祜禄氏的资料已经呈到御前。 她父亲品级不高,但是论起出身,也是满洲大姓之女,是开国五大臣弘毅公额亦都曾孙女,孝昭仁皇后族侄女。 再观外貌,个子高挑,有满洲女儿的飒爽之风。脸型丰满,只是因低着头,看不清眉眼。 “你就是弘历生母?抬起头来!”康熙朗声道。 钮祜禄氏直觉得心里跟打鼓似的,但是因身份使然,习惯了柔顺,仍是遵命地抬起头来。 她三十出头,已经褪去年轻女子的娇媚,只剩下平和温婉。 许是自十几岁就在四福晋身边侍候的缘故,受四福晋影响颇深,神情举止都带了四福晋的大气雍容。无疑,这一点取悦了康熙。 四福晋与二福晋一样,是康熙亲自挑选的媳妇,在皇子福晋中最得圣心。 钮祜禄氏能有几分像四福晋,这在康熙眼中,就代表了贤良宽厚。 “好,好,确是有福之人。赏!四福晋教子有佳,赏!”康熙点头道。 侍立在旁的太监魏珠与赵昌,各执一个银盘,送到四福晋与钮祜禄氏面前。 四福晋面前的,是一柄白玉如意;钮祜禄氏面前的,是一柄金镶翠吉祥如意…… * 避暑山庄外,六部官署。 曹颙看着手中的公文,陷入沉思。这甘肃到底是旱,还是不旱?按照巡抚所说,就是雨水不足,大旱,钱粮入库就少了;按照年羹尧所禀,雨水充足,丰收之年,这钱粮就应该比照丰年。 两人这口水官司,最终以甘肃巡抚受申斥告终,但是这递回来的钱粮单子,却是比照不足之年的。 要是康熙认定甘肃巡抚妄言,那这钱粮单子,户部就不能接。 算算日子,这甘肃今年的税赋,当已在押解途中。 同甘肃相比,陕西今年报得是大荒年景。税赋留着赈济与备兵饷之外,并不往京城运送;四川虽没报灾,但是税赋也都留在地方。 这些还是次要的,关键是户部现下没银子了。康熙这几年一再加恩,减免了不少地方的税赋,加上中原几个省的税赋直接供应西北军需,这户部库银只靠江南与湖广等地支持。 入的少,开销却半点不减。 每年秋冬,都是河工修缮河道之时,今年却因银钱不足的地方,只开工了几处。 怨不得雍正上台就抄家,不抄家没有银钱支持,朝廷大事举步维艰。 曹颙叹了口气,他这个户部侍郎,更多的时候,就是干文书的差事,没有点石成金的本事。 当时康熙曾与他做生财的约定,最后两人没有核算。不过,算起来,内务府招投标,内务府银行,而后卷烟与烟斗买卖,背后都有曹颙的影子。真是论起来,曹颙也不算辜负皇命。 “民生大计”,这间官署墙上挂着这四个大字。 曹颙盯着这四个字,有些悟了。自己太拘泥了,满脑子只想得是银两数,入了小道。他是官员,不是商人,最关心的不该是户部库银的多寡,而是百姓生计是否比过去渐好。 只要官场规矩如故,吏治如斯**,这银库中的银子越多,养得蛀虫越多,并不能使得国家得益、百姓受惠。 想到这里,曹颙从案牍上挑出个江苏布政司衙门报上来的公文,是关于江南试验二季稻的。 二季稻早在江南试行数年,成果显著。将亩产二、三石稻米变成亩产四、五石,使得产量的翻了一番。只是比较挑地,挑水分。 南方双季稻,加上各地土地贫瘠地区推行番薯与苞谷,先解决了粮食问题再说。 想到这里,曹颙觉得身上有了力气。 他坐到书案后,就杂粮推广以及培养高产粮种之事,写了个折子。原本还想提一下地方粮食储备,但是这地方粮仓的**,牵扯太多,不是曹颙能插手的。 对于地方粮仓**,早在康熙初年,三藩之乱时就引发过朝议。 当时,国家初定,派下去为官的八旗权贵,为了他们自己与身后的主子,使劲地刮地皮,这粮仓是肥肉,更是要狠狠咬一口。 等到三藩乱起,需要调粮食时,才发现各地粮仓多是空设。 朝廷这边震怒,但是随之就是庆幸。因为三藩之乱席卷了南方诸省,因粮仓都空着,三藩兵马为了筹粮饷,不得不拿地方乡绅开刀,引得地方乡绅反弹,倒戈向朝廷,使得三藩成了失了民心,失了胜算,败于朝廷大军。 而后数十年,不管人口孳生几何,地方粮仓鲜有增设。对于地方诸多名目的粮仓,除了关键用途的几处,其他的朝廷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曹颙在山东为道台时,还曾为地方粮仓空仓而震惊;到了户部,站到高了,才看清楚朝廷不整顿地方粮仓的用意。 写完条陈,曹颙又将需要回复的公文,仔细看过。 处理完这些,已经是中午时分。 初瑜没有同来热河,自不会有人给曹颙送午饭。 他撂下笔,招呼蒋坚出去用饭。 六部官署不远处,就有几家馆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随扈当值的六部官员,多在这几处馆子用午饭。 两人挑了包间坐下,蒋坚仍是茹素,半点荤腥不沾。许是在曹府为幕这几年,不沾刑名,使得他褪去了早年的戾气,看着道骨仙风,温文儒雅。 曹颙最近肠胃消化不好,就着几样小咸菜,用了两碗粥。 用罢午饭,还有空闲,两人就让小二上了一壶茶,在包间里说话。 “再有数日,圣驾就要回京,非磷大喜之日不远矣!”曹颙笑着说道。 蒋坚前几年回乡,有宗亲长辈给订了门亲事,书香门第家的姑娘。春日里书信往来,定下今年年底送人进京完婚。 自打曹颙得了消息,就使人在曹府后街置了房产,就是给蒋坚预备做新房的。 四十多岁的童男子,曹颙看着蒋坚,不厚道地笑了几声。 蒋坚在寺庙里长大,受佛学影响,清心寡欲的性子;而后游侠各地,多在地方府县为幕,经手的刑名案子,不外乎奸淫盗杀这些。 看得多了,倒是越发使得他对女子敬而远之。 若不是宗亲长辈迫得厉害,他压根就没有娶妻的念头。 因此,听了曹颙的话,他丝毫没有欢喜,反而剩下几分无奈,道:“还是我贪恋红尘,不愿伤了长辈慈心,红颜白发,徒误佳期,到底不是良配。还不若入了山门,才是大自在。” 曹颙摇摇头,道:“人活一世,总要有些担当。要是出家就能自在,那这世间就没有俗人了。非磷还是欢欢喜喜地等着做新郎倌吧。身边没个女人照顾,终不成事,非磷已是耽搁太久了。” “大人放心,钟氏小小年纪,北上待嫁,坚定会照看妥当,不让她受委屈。”蒋坚点头道。 提及出家,曹颙想到智然身上,他已经大半年没有书信回来。 两人共同生活不过三年,但是骨肉至亲,另有一番情义。 因在外头,不便说政事,两人又闲话几句,便结账回官署。 恒生与福彭站在官署外,已经等了好一会儿。 见曹颙回来,两人上前见过,福彭说了来意,他们两个是奉十六阿哥之命,过来接曹颙去行宫西校场的。 虽不知十六阿哥所为何事,但是曹颙还是在官署交代一番,随着二人同去。 福彭去蒙古探望姑母,前几日才回热河,舅甥两个也是数月未见。 这一路中,曹颙问了几句宝雅近况,福彭一一答了。 期间,还说起他在蒙古做客的情形。对于蒙古的民风民俗,曹颙是晓得的,恒生却不尽知,只听得津津有味。 他最关心的,就是草原上的野马群,还有狼与家犬杂交生出的狼犬。 有蒙古王公今年来朝,进贡两只小狼犬。康熙赐给弘历,恒生每天见着,喜欢不已,还专程同曹颙念叨过几遭。 曹府有犬舍,是配给护院用的。对于饲养狗做宠物,曹颙并不赞同。这个时代,没有狂犬育苗,曹家孩子又多,出了闪失岂不是悔之晚矣。 已经有曹顺的前车之鉴在,曹颙自然更是小心。 恒生已经十岁,对于生老病死,已经有所认识。曹颙并没有忌讳过往,对儿子说起自己夭折的弟弟,点名这养狗之害。 恒生听了,当时就变了脸色,再也不提在家中养狗的话。原因无他,家里小孩太多,七叔小,弟弟更小。 虽说不惦记在家中养了,可他对狼狗的喜爱之心不减,只是不再像过去那样亲手饲养小狗。不是他胆子小,怕被小狗咬,而是不愿让父母操心。 从去年腊月被弘昼捉弄后病倒,恒生就认识到,病在己身,疼在父母心的道理。 弘历看着这番转变,只说以后淘换到了,送恒生做猎犬。养在外庄,做狩猎之用,既用得威猛,还不会担心什么。 恒生知道这个东西少,也不甚执着,不过听过就罢了。 今日,听表哥福彭提及蒙古之行,他少不得关注下自己最喜欢的马群与狼犬。 “草原上的狼常见的,姑母府上也有狼犬,除了尾巴之外,看着与狼一般无二。是姑母一手养大的,对旁人凶猛得紧,却甚是听姑母话。”福彭见表弟对狼犬有兴趣,就多数了两句:“要是表弟喜欢,我就写信给姑母。这杂交狼犬还是性子烈,等这狼犬再生小狗时,许是野性就去了。” 恒生摇摇头,道:“谢谢表哥,还是不要了。我只是瞧着稀罕,要说饲养,也没多大功夫。家中几位哥哥都过了院试,独有我读书不成,实是丢人。今科不成了,明年我参加武试。” 福彭是郡王府嫡长子,自落地起身份就非同一般。不过,他从没有因自己是宗室,就轻视过包衣出身的母族。 他晓得,曹府是他们母子最后的依靠。 身为王府大阿哥,打小结识的都是权贵子弟,他实在无法理解表弟对科举的执念。 以曹家的门第,子弟恩荫出仕,升迁绝不会比那些科举出身的官员慢。 不过,曹颙这做家长的都没说什么,福彭这外姓人更是不好说什么。 他对这个性子不温不火的舅舅有些看不透,要说将养子视同亲子养,曹颙并不是独一份。但是骨肉天伦,终有亲疏。 曹家却因恒生是次子的缘故,比排为长子的天佑更受宠爱。 偏生这份宠爱,如此自然从容。使得淳郡王府跟着爱屋及乌不说,连皇上都跟着凑热闹,点了恒生为皇孙伴读。 上书房的皇子皇孙伴读,哪个不是勋爵之后?恒生看着憨实,但绝不是池中物。 一行人说着闲话,到了行宫西校场。 这里是僻静之地,远离行宫殿堂,十六阿哥带着二十阿哥、二十一阿哥、二十二阿哥、弘历在此。 他们围着一个条案,不知在说什么,几十步外立着一排靶子。 见曹颙来了,十六阿哥冲他招招手。 曹颙走上前去,见过几位皇子皇孙阿哥,视线落到条案上。 条案上,铺设着红绒布,上面摆着几只手枪。 没错,就是手枪,七、八寸长,看着已经有了后世电视剧常见的左轮手枪的模样。 要知道,这火器本是民间禁忌的东西,权贵之家,就算收着,也多是老式黄铜手统,真到关键时刻,近身相搏还不若匕首便利。 这手枪,曹颙还是头一回见。 魏信出海前,曹颙嘱咐了又嘱咐的,就是这西洋手枪。没想到,等了数年,未能如愿,如今却在这里看到。 “这是法兰西进贡来的手统,一次能装六枚子弹。”十六阿哥拿起一只手枪,递给曹颙看。 曹颙在上书房时,曾学过火器,但是对于这新式手枪,还是生疏的。 拿起手枪,他的手微微颤抖。这是他早年盼了多年的东西,当时以为的有了这个,性命就能安稳几分。 十六阿哥见曹颙目不转睛的看着这手枪,笑着说道:“是不是太过精巧,看得人移不看眼?” 曹颙点点头,十六阿哥犹豫了一下,说道:“若是寻常的手统,孚若喜欢,我帮你说一声就是。这个是贡品,只有几支。皇阿玛说这东西过利,有违天和,不让外流。这四支还是我磨来给他们几个练习用的。想着孚若指定也喜欢,叫你也来射几枪……” 第九百六十二章 利器(下) 第九百六十二章利器(下) 举着沉甸甸的手枪,曹颙对着远处的靶子射去,在震动之下,虽还在靶上,却不在红心。 恒生与弘历都盯着靶子看,看到这个结果,都有些讪讪的。 曹颙倒是没什么,他是头一回摸这个,没有打到靶子外已经不错,还能一下子成神射手不成。方才子弹出鞘那刻,他的胳膊震得厉害,要不是之前就留心,都未必都射到靶上。 十六阿哥瞥了的恒生与弘历一眼,弄好了枪膛,让他们两个射。结果,这两人一个脱靶,一个射在靶上,却是隔壁的靶子, 在大家面前,这两个孩子有些不好意思。弘历还看不出什么,恒生已经涨红了脸,低头退到曹颙身后。 他方才,虽对父亲没有中靶心意外,但是并没有因此轻视父亲,只是怕父亲在众人面前尴尬,为他着急。 虽说大家跃跃欲试,但是同这枪配套的弹子有数。 众人说说笑笑一两个时辰,每个人不过射五、六枪罢了。 曹颙撂下手枪时,已经是爱不释手。 十六阿哥仔细将这几支枪收回盒子里,叫十五阿哥带着弘历他们练火统去了。那些虽不如手枪精细,原理差不多,练练准头也好。 只剩下曹颙与十六阿哥两人,曹颙就不啰嗦,直言道:“十六爷,这可是好东西,能不能淘换一支与我?” “你倒是不客气。只是这几支都在内务府登记造册,皇阿玛也没有要赐人的意思,怕是难求。”十六阿哥说道。 曹颙听这话没说死,追问道:“这是哪进贡来的?莫非除了这几支,还有在外头的?” “这是法兰西传教士从欧罗巴带过来的。你若是委实想要,回京后就往白晋那走一遭。新来的几个传教士,都是他安置的。”十六阿哥说到这里,顿了顿:“也别抱太大希望,前些日子皇阿玛在围场射熊,看着的人不少,怕也有人惦记这火器。” 曹颙本就不是执着的性子,听十六阿哥这么一说,就将去法兰西传教士处淘换枪支的想法去了。 这个东西,传教士能带进中国,商旅与海盗也能带到中国。 给曹方写一封信,让曹方从广州那头淘换更便宜些,也不像在京城这样惹眼。 远处,不停地传来火统射击的声音。 十六阿哥转过头来,低声对曹颙道:“皇阿玛身上不大好,三哥向皇阿玛举荐方种公,皇阿玛现下没点头,等回到京城会如何谁也说不好。方种公将施士纶从鬼门关里拉回来,又治好了十哥的顽疾,正是炙手可热。要是这样下去,往后有什么不对,说不定要牵扯到你身上。” 曹颙听了,心里沉甸甸的。 方种公本是民间杏林高手,如今在太医院登记造册,就失了自由之身。别说曹颙这个外人,就是方种公自己个儿,也未必能左右自己行事。 想着热河最近一段时间气氛的凝重,曹颙问出自己的疑问:“十六爷,皇上这几年秋冬身子都不太好,为何今年……为何今年各位爷们不同以往……” 其他人,曹颙不晓得,就看平素最淡定的十三阿哥与十六阿哥都“多言”了,可见他们对于康熙的健康都不太乐观。 十六阿哥低声道:“我虽没有封爵,没有门人奴才充当耳报神,却有自己个儿的眼睛。就看皇阿玛身边,向来爱财如命的魏信老实了数月,不再对人伸爪子;圆滑世故,不肯有半点差池的赵昌,连着被训斥两次,就能瞧出御前的不太平。” 见曹颙听得仔细,他歇了口气,接着说道:“听说这半年,弘皙同宗室中几个老王爷往来交好。孚若,到底赌不赌?” 虽说弘历入宫养育,使得四阿哥的人气风生水起,但是有被儒家尊为正统的嫡皇孙,还有手握大军的十四阿哥与这几年小心谨慎的三阿哥,在外人眼中,个顶个儿的不比四阿哥差。 十六阿哥问的,就是最后时刻这拥立之功了。 要是真能在新皇即位上出上力,亲王帽子不好说,一个郡王不是难事。 见十六阿哥目光炯炯,曹颙沉思片刻,道:“拥立之功,虽有厚酬,但是却容易遗祸子孙。十六爷要是想求一世安稳,还请三思。” 十六阿哥听了曹颙的话,有些糊涂。 不被其他阿哥拉拢,看好四阿哥,都是曹颙这些年明示暗示的结果。这十几年的往来交好,使四阿哥对十六阿哥这个弟弟也颇为看重,即便比不得十三阿哥,也照其他兄弟要亲热的多。 如今,这九十九步都走了,就差临门一脚,曹颙反而劝他三思,所为谓何来? 曹颙不是信口胡言之人,十六阿哥皱眉,思量曹颙的用意,半晌道:“孚若是怕‘狡兔死,走狗烹’?” 曹颙想想年羹尧与隆科多的下场,可不是正切合了这六个字。 “十六爷,施恩容易,受惠难。十六爷本就是局外之人,超然局外,更能从容以对,何苦最后去闹一身腥膻?”曹颙道。 十六阿哥叹了口气,道:“孚若,我也是俗人,不能断绝贪鄙之心。这回却是个大难题,是要保平安旁观,做个无权无名的宗室,还是为了赚个王爷的帽子却搏一搏,我心乱如麻,委实敲不定主意。” 外人不知,九门提督隆科多是四阿哥人,曹颙却是知道的。 有这样一位执掌京城驻防的武将,即便那传位的诏书上不是四阿哥的名字,四阿哥也有资格争一争。 要是历史没有太大变化,四阿哥的即位就在数月后。 十六阿哥此时赚个“拥立之功”,如愿的可能性极大,后果如何却不得而知。 曹颙能劝的都劝了,说多了反而没意思,就闭口不言。只是他脑子里莫名闪出一个念头,人都怕死,谁都希望自己长命百岁。 康熙四月时,身子还康健,遣走十四阿哥也说得过去;如今龙体不豫,是不是该下旨意,召十四阿哥回京? 即便不打算传位十四阿哥,也不会留他在西北掌兵吧? * 热河往南十里,山林中。 驿道上,两骑疾行而来,“塔塔”的马蹄声,打算山林静寂,惊奇一群飞鸟。 马背上两人,穿着寻常兵丁服饰,看着并不惹眼。因圣驾在热河,从京城到热河的公文往来,都是由驿站送达。所以,官道上常有驿丁出没。 待到一处拐弯处,却是有山石碎落,挡住了一半道路。 那两个驿丁忙勒马,要从旁边绕行。 随着“嗖嗖”的几声,寒光闪过,这两个驿丁被射透,哀嚎两声,从马背上落下。这两匹马被流箭滑过,被惊慌之下,开始嘶鸣。 山林两侧,出现几个浅灰色人影,将地上两个驿丁的尸体抬到马背上,而后将地上的血迹覆盖,牵着马匹,迅速隐入山林…… * 九月十六,圣驾启程回京。 当众人途径那处官道时,早已没有落石痕迹,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十三阿哥坐在马车里,心里却是不安生。 这马车因是供长途用,所以里面很是宽大。除了十三阿哥,马车里还坐着一人,穿着护军兵丁服侍,看着很是不起眼,道:“爷,尤四已经失踪了三日。两间房驿站的兄弟送信来,有人冒用了尤四的腰牌,双人双骑,往甘肃巡抚衙门处行文。” 十三阿哥点点头,道:“稍安勿躁,你使人留意些就是。” 那尤四不过是个小人物,那侍卫也没做他想,又回了几件杂事,才在间歇时,下了马车。 马车中,十三阿哥的眉头已经皱成一团,使劲地攥着拳头,脸上说不出是悲是喜。 旁人不知道,他却是晓得的,雍亲王府的长吏戴锦四日前回京,就在尤四出事前一日。 在这个时候,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使人费思量。 按照规矩,十三阿哥当立时将这些得来的消息禀到御前,等着康熙裁决。 然而,十三阿哥却是垂下眼睑,低声道:“终是到了两难之时……” 此时的四阿哥,压根就不知道,他最信赖、亲近的弟弟,手里已经抓住他的把柄。他的生死荣辱,许是就在十三阿哥翻手之间。 最自在的,莫过于曹颙。 他既能劝十六阿哥不要贪功,自己更不可能现下去抱四阿哥的大腿。嗣皇登基什么的,曹颙想都不乐意想了。 他前几日上的关于粮种改进与二季稻推广之事的折子,康熙已经批回来。让他拟详细的折子,曹颙上路后,就开始列详折。大致的意思,就是个浓缩的农业五年规划。 因许多农耕数据,都在户部,曹颙手头不足。所以他粗略拟定后,觉得不足,就没有递上去,只等着回京后,补充完后再说。 恒生不肯坐车,跟着弘历的几个侍卫,骑马而行,偶尔到曹颙的马车处,给父亲请安。 塞外生活半年,使得恒生变化甚大。因为他上边有天佑,小时候行事,全赖兄长定夺,如今这半年,所见所思,比他以往认知都多的多。 他仍是不善言辞,但是眉头已经添了坚毅之色。他还是打心里崇拜自己的父亲,认定这个并不算健硕的男人,是自己始终要仰望的大树。 这样的恒生,在看到京城的城墙时,却是不自觉地红了眼圈。 终于,回家了…… 第九百六十三章 醉酒 第九百六十三章醉酒 从四月离家,至今已经五个多月,家中变化最大的,就是曹颙的幼子天宝。原本曹颙想个自己儿子起乳名为“平”,但是与妞妞大名重了,就按照李氏的意思,乳名为“天宝”。 曹颙走时,天宝才出生几日,脸上的皱纹都没展平,如今已经是五个多月,白白胖胖的。这小家伙半点不认生,见到归家的父兄,眼睛黑亮亮的,“咯咯”直乐。 曹颙只盼着儿女安康,见幼子结结实实的,欢喜不已。 李氏说小孙子长得同曹颙小时候一般无二,曹颙仔细看了儿子几眼,也瞧不出什么来。 恒生将热河带回来的一串鎏金小铃铛挂在天宝的摇篮边,金灿灿的,引得天宝不停伸出小胳膊抓铃铛,使得铃铛发生清脆的响声。 兰院里,除了摇篮中的天宝,其他孩子也都来了。 看到天佑与左住兄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这几个孩子多了几分儒雅的味道,曹颙老大欣慰。 这三个孩子,才十一岁,就过了院试,迈出科举考试第一步。即便最后能不能进士及第,但是经过层层考试后,锻炼的不仅是孩子们的学问,还有相应的阅历。竞争与努力,也算是成长中的动力。 只有长生,面色苍白,鼻头红红的,身上穿着好几层夹衣,看着没什么精神。 不用说,这指定是又病了。他每年秋冬都要病两场,用了不少方子,虽比小时候结实些,身子还是比照其他人单薄。 因这个缘故,李氏舍不得他多念书,八岁了还养在兰院不撒手。就是他要看书,李氏也怕儿子熬神。 回到梧桐苑,曹颙就问起长生之事。 “中秋后病了一场,断断续续的用了大半月的药。前些日子已经大好了,这两日不知怎么着凉,又有些不对。”初瑜回道。 曹颙听了皱眉,道:“既是小弟这样,为何还要将天宝安置在兰院?老太太到底上了年纪,一个长生已经让她糟心,如今又加上天宝,也太劳乏些。再说,天宝还小,小弟又不断药,过了病气儿怎么办?” 初瑜听了,回道:“谁说不是呢。可是老太太说了几遭,我还能拦着不让天宝过去不成?” 听妻子话中有委屈,曹颙瞅了瞅她的胸脯。 早在天宝落地前,夫妻两个就说起哺乳之事,虽预备了奶娘,但两人还是觉得初瑜亲自哺育好。但是因产后带下,初瑜这半年一直在用药,孩子就由奶娘喂养。 “母亲好好的,怎么想起抱天宝过去?”曹颙有些不解。 家里孩子虽多,但是李氏最宠爱的只有两人,就是幼子长生与长孙天佑,其他人都要靠后。这次对天宝的态度,却是有些反常。 “还不是七叔,鬼灵精怪的!”初瑜提及此事,终是忍不住抱怨两句:“打开春开始,恒生与左住、左成搬了住处后,七叔就跟老太太央磨了几遭,也想要个单独的院子主。老太太不放心七叔,说什么也不肯松口。七叔主意就打到天宝身上,老太太将天宝接过去,就是七叔撺掇的。许是他觉得,老太太守着小孙子久了,就能管束他少些,让他搬出去住。” 曹颙听得一愣一愣的,道:“不会吧,多点大的孩子,哪里会想这么多?” 初瑜道:“我还能信口胡言不成?是七叔过来说的,还正经八百地给我致歉。说老太太这半年觉少觉轻,对旁的也不上心,连自家人都不爱多说。他又大了,也不能老留在兰院,将天宝养在兰院,就能添几分生气。” 曹颙听着,李氏这倒像是更年期症状,道:“使太医瞧了么?母亲可安好?” “太医只说是肾虚,给开了两个食疗的方子。”初瑜说道。 “赶明儿叫母亲身边侍候的丫鬟问问,是不是母亲这两年停经。”曹颙想了想,道。 李氏今年五十二,算算年纪,也该到更年期的时候。她性子温婉,从做媳妇到做婆婆,从没有与人为难之时。 初瑜小声道:“前些日子,问过绣莺,老太太从年前就停经了。” 身为媳妇,说起婆婆私事,她很是不自在。 曹颙见妻子如此,道:“按照中医来说,这是女子上了年岁,肾水不足;要是按照西医的说法,是更年期综合症,男女都有的。虽然身上看不出来,但是也不容小觑。要是处理不好,心里就做下病了。没想到,长生倒是仔细,他说得也在理。” 听丈夫这么说,初瑜晓得,幼子养在兰院,怕已成定局。 她很是舍不得,脸上有些惆怅之意。 曹颙伸出手去,覆在妻子手上,道:“这更年期综合症,顶多两年就好了。你要是委实舍不得,过后咱们再将天宝接回来。” 初瑜闻言,哭笑不得,嗔怪道:“感情额驸将天宝当成要药了。养在兰院就兰院吧,我这边每日里打理家务,也不能安生照顾他。” 见她如此忍让,曹颙抓着她的手,很是心疼:“都是我的不是,差事忙些,顾不得家里。若是我能有空在母亲面前彩衣娱亲,也不用小弟跟着凑热闹,使得你为难。” 初瑜原也是有些怨气的,但是见听了丈夫的话,早已将怨愤抛到脑后,反而替丈夫操心起来。怕他差事太多,太过辛苦。 * 葵院,上房。 炕桌上摆着几盘奶饽饽与干果,几个男孩围桌而坐。 长生只吃了半块奶饽饽就起身,他年纪小,却是长辈,有他在,大家都不敢放肆。想来,他也晓得这点,所以不肯多待。 天佑将他送到门外,又吩咐小楼送他回兰院,看着他去了,才转身回屋子。 恒生已经拿出两个酒囊,搁在炕桌上,道:“大哥、松哥、柏哥,这是马奶酒,是科尔沁的表叔给的。可好喝了,不醉人。” 不是他藏私,而是怕叔叔身子不好,受不住,所以现下才拿出来。 世家子弟,十来岁,喝酒不算什么。曹颙却是不许他们沾酒的,说是伤身,只这马奶酒,蒙古人当水喝的,恒生前些日子在热河跟着喝过两口。 这马奶酒是马奶炼制而成,酒精含量极低,所以曹颙才没禁止恒生。 恒生只觉得这个东西酸溜溜的,怪好喝的,想让哥哥们也跟着尝尝,也没怎么将这个当酒。 天佑听了,唤小榭取了套玛瑙杯子,用来盛酒。 这套玛瑙杯子,拢共有六只,比酒盅大不了多少。恒生亲自倒酒,将六只杯子都斟满,对天佑道:“哥哥,除了咱们四个的,那两杯是不是让小榭与乐蓝两位姐姐尝鲜?” 天佑点点头,让小榭端了两杯下去。 已经是九月末,屋子里阴冷阴冷的,生了个炭盘,也作用不大。 这杯子的马奶酒,喝起来,也是凉丝丝的。 这马奶酒看着奶白奶白的,淡淡地飘着些许酒香,入口又凉又滑,与其说是酒,更像是饮品。 小哥儿几个一边喝着,一边说起别后见闻。 左成说起院试时,隔壁坐着的七旬老翁;恒生说起围猎,说起那一人多高的黑熊,还有一次狩猎成千上万只獐鹿狐兔的壮观情景。 说得热闹,不知不觉中,那两袋马奶酒喝了个精光。 到底的是孩子,小哥儿多少有些上头,喝的最快的左住,眼神已经有些迷离,身体开始打晃。 天佑见状,怎么敢让他们几个就这么走了。父亲才回来,自己就带着弟弟们违背了父亲昔日的教导,开始不学好,他不禁有些胆战心惊。 他是长兄,惯会背负责任,自不会将责任推给拿酒过来的恒生。他却是忘了,恒生向来最听父亲的话,怎么会冒大不违让大家喝酒。 一番吩咐下去,少一时,就有人送了几盏酽茶,给众人醒酒…… 左住、左成兄弟两个离开葵院后,小风一吹,方才去了的酒意,又涌了上来。 “咱们去找义父!”左住拽着左成的的袖子道。 左成站住脚,不赞同道:“天都黑了,有什么明日不能说的?” “要是义父不在还好,眼下义父回来,我是一天也等不得。”左住道。 左成听了,知道哥哥纠结于生父“冤情”上,便不再顶嘴,板着脸跟在哥哥身后,往梧桐苑去。 曹颙与初瑜两个,小别胜新婚,正腻在一处说话。 少一时儿,初瑜就被丈夫腻得额气喘吁吁,脸上也添了春色。曹颙想要再进一步,却是被初瑜给拦住。 她生母孝期未过,自不好让丈夫再为所欲为下去。 曹颙晓得妻子顾虑,便住了手,看着妻子羞涩的模样,心里憋着坏水。 屋子里气氛古怪,还是丫鬟进来禀道:“爷,太太,松大爷、柏二爷来了,在院外候着。” 曹颙有些意外,起身对初瑜说了两句,便出了院子。 “义父……”见曹颙出来的那刻,左住唤上一声,已经语带哽咽。 见哥哥如此,左成也耷拉个脑袋,带了几分感伤。 两月前,从生母口中了身世的兄弟二人,原想写信给曹颙问及此事的,后来信写好了,始终没有寄出去…… 第九百六十四章 辩色 第九百六十四章辩色 “这是……有事儿?”曹颙见左住、左成这个模样,心一下子沉了下去。第一感觉就是这两孩子莫非受了委屈? “义父,可否便宜说话。”左住用袖子的拭拭眼角,低声说道。 曹颙眉头微蹙,看了两个义子一眼,点了点头,带他们到前院书房说话。 要说左住,平素里也是老实稳重的,今日喝了不少马奶酒,小家伙就有些忍不住。从梧桐苑到书房这一路,眼泪就止不住,糊了一小脸。 书房值守的小厮点燃了灯烛,小心翼翼地退出去。 “哭哭啼啼,成何体统,到底怎么了?”曹颙落座,开口问道。 “义父……孩儿父亲……到底是怎么没的?”左住仰着头,看着曹颙,直愣愣地问道。 曹颙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声,一下子站了起来,神情变幻莫测,说不出是悲是恼。 虽说左住、左成只是“义子”,但是他们在曹家生、曹家养,十几年来当曹颙是亲父一般。眼下左住这一句,固然是寻求父丧真相,但是见义父如此激动,他心中惴惴难安,总觉得自己不该如此让义父为难,即便念着生恩,也要铭记养恩。 真相埋藏了十一年,真的能说了么? 曹颙眼前浮起宁春嬉笑怒骂的样子,只觉得胸口发闷,叫人喘不上气来。他狠狠地扶着书案,心中天人交战。 落在左住、左成眼中,就是义父情绪激荡,脸色苍白,身体摇摇欲坠。 左住忍不住了,上前一步,搀住曹颙的胳膊,心中又愧又急。 义父才出远门回来,旅途劳乏,还没休息,就让自己兄弟请到前院来。既是瞒了十多年的秘密,指定是难以宣之于口,要不然义父也不会瞒了这许久。这般逼迫,他们已是违背了孝道。 左成见状,也跟着上前,搀住曹颙另一侧的胳膊,要同哥哥一道扶他入座。 曹颙坐下,看看左手的左住,再看看右手的左成,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他叹了口气,指了指书案前的椅子,道:“此事说来话长,你们两个坐下说话。” 既然天佑、恒生都小大人似的去应付外头的世界,他也不该再将两个义子当成不解事的孩童。 “那是康熙四十四年春,圣驾南巡,下驾江宁……”曹颙从织造府四友初见讲起,讲到四人的少年情谊,而后就是相继进京出仕。 宁春父子之死,涉及二废太子风波,真正的幕后真凶,多半是十四阿哥,否则就是康熙。这一点,曹颙却没有直说。 让两个孩子晓得真相是一回事,但是他不希望真相带着孩子们仇恨成长。 父仇不共戴天,只适用于民间纠纷,面对至高无上的皇权时,这句话就是自戮的匕首。 曹颙缓缓讲述道:“你们祖父在江南盐运使任上多年,向来受太子庇护,被视为太子门人。当年你们父亲与祖父入狱时,我在山东沂州任上,对于前因后果,还是后来从你们庆大伯处听说。那年,正是二废太子之前,你们祖父因江南任上的账目,被治罪入狱,你们父亲也受到牵连,被罢官关押。”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当时,你们马家伯父在长沙知县任上,鞭长莫及;我在沂州得到你们父亲入狱的消息后,使人斡旋,也迟了一步。只有你们庆大伯在京中,为你父亲四方求人,却是不得门路。这前后不过半月的功夫,你们父亲与祖父便在狱中自尽……你们嫡母是个刚毅果决的女子,安排仆人送你们母亲出京后,就吞金身殉了……你们庆大伯是义薄云天之人,叩阍为你们父亲洗脱罪名,却只落的个罢官流放、家谱除名的下场。” 要说曹颙平生抱憾之事,一是宁春之死,二就是永庆的境遇。 这洋洋洒洒一大篇,涉及朝廷庙堂,听得左住与左成都怔住了。 过了半晌,左住方低声道:“义父,祖父与父亲入狱……冤否?” 冤么?真不冤。 根据曹颙后来所知,宁春父亲在江南巡盐使任上八年,孝敬太子的银钱百万不止。 不说孝敬太子的,就说宁春家的奢华,也是曹颙亲眼见的。要知道,巡盐使不过是从三品,年俸不过一百多两,加上世袭佐领与爵位俸银,总计也不过三、四百两。 宁春在江宁时,不过是十五、六,就已经是秦淮河上的常客;进京后,遇到秋娘前,他也常混迹青楼妓坊,又挑剔,只嫖清倌,每月要开苞几个,每次抛费都是百两起步。 宁春父亲贪墨之事,有迹可循,断不会冤枉了他。 宁春身为嫡子,在他父亲进京前,八方周旋,真要问罪,也断不了干系。 要说不冤,他们死的不明不白,没有经过刑部与大理寺审核定罪,就莫名其妙地“畏罪自尽”。 要是真纠起来,这大清官场贪墨的官员还少了? 尤其像宁春父亲这样,背后有主子的,就是被主子撒出去捞钱的。有几个真正被问罪,还殃及子孙的? 就算宁春父亲当死,宁春也不当死,如何不冤? “虽说他们是受夺嫡风波牵连,才锒铛入狱,但是贪墨的罪名,却不是空穴来风。”曹颙斟酌着,说道。 出仕这些年,曹颙亲眼看着这官场的糜烂,对于吏治**感触颇深。所以,在教养几个孩子时,他就让他们明白,舒适的生活不需要奢华。而且,在银钱花费上,从他们入学后,就让他们自己记录收支账册。 曹颙到户部任职后,接触的地方物价的公文很多。他时常挑些来,讲给孩子们,让他们知道百姓生计。 说句实在话,左住、左成兄弟两个比天佑与恒生还要富有。他们两人名下的土地、房产,足以保证他们一辈子富裕生活。 曹颙的教导,并不是让他们想方设法去赚钱,而是让他们不要受金钱诱惑,不被金钱左右。 因此,这小哥俩听了曹颙肯定的答复后,都变了脸色。 他们素未谋面的父亲,竟是个贪官。 虽说的自古以来,子不言父过,但是这个打击也使得小哥俩发懵。 在他们心中,父亲既是与义父为友,定也是高山仰止,不流凡俗的人物,谁会想到,竟是与祖父同流合污的贪官。 一时之间,他们都熄了声。 曹颙见他们如此,道:“等你们大了,就会晓得,什么叫‘身不由己’。你们祖父在江南任职时,你们父亲不过十来岁,哪里是能说的上话的?就是你们祖父,贪墨虽不该,但也不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听曹颙给宁氏父子说好话,左住侧过脸,嘟囔道:“为人立世,总要讲究操守。为官者,不是当上报君恩、下抚百姓么?既起贪念,上负君恩,下愧百姓地方,已是……” 到底是亲长,又死者为大,这“不忠不义”四字,他还是说不出口。 不仅左住受打击,连左成也一下子消沉下来,道:“义父与二叔、四叔也为官,怎么没有‘身不由己’?” 曹颙摇摇头,道:“只是没与你们说知而已,老太爷生前,执掌江宁织造府数十年,亏空户部与江南番库库银数百万两,被人骂为国之蛀虫。只是这骂名不是为他自己背负的,那亏空的数百万两银钱,也都用在圣驾南巡上。你们四叔,考进士前,曾在河南府当差,受知府赠银数千两,与尘同光,才平安地度过两年;那些银子,分毫未动,都捐了国库,这是另一种保全。你们现下过了院试,以后还要考乡试、会试,等到入仕时,你们就要选择该以什么方式来保全自己。” 大人的世界,并不是孩子想象的那般纯净,并非只有黑白二色。 曹颙虽然觉得宁春家奢华,但是也没有觉得自家能好到哪里去。 曹家几代人忠心康熙的同时,也在享受天子近臣的恩宠。 那如流水般花去的几百万两借银中,除了接驾的,曹家也跟着占了便宜。固然后来曹家卖地卖家产,但是日子也比寻常官宦家松快自在。 听曹颙说了这些,兄弟两个有些糊涂了。 明明义父过去的教导是“不可受不义之财”、“不可起贪念”,如今他却是用“身不由己”来为他们的生父说好话;用“与光同尘”才点名曹家男人在官场上的表现。 说了这许多,曹颙觉得口干,放下茶盏,望向半晌不吱声的左住兄弟。 “义父……祖父家没人了么?”左住想着母子三人寄居曹府的情景,低着头问道。 “有你们祖父的继妻,还有她过继之子。因你们祖父问罪,他这一支的佐领世职,已经由其他族人承继,云骑尉的爵位,则是由那位过继之子袭了。”曹颙回道。 左住、左成没有在追问,为何他们不回家,为何曹颙给他们安排的将来,也没听过有认祖归宗的安排。 曹颙揉了揉太阳穴,今早随着圣驾赶路,起的早了些,眼下有些犯迷糊。 左住见他难掩乏色:“天不早了,孩儿同弟弟去安置,义父也早些歇息吧。” 曹颙点点头,起身带着兄弟二人出了书房。 进了二门后,曹颙道:“你们兄弟两个都是懂事的,当晓得当年旧事,就难过的莫过于你们母亲。在她面前,说话仔细些。有什么想要晓得的旧事,就来问我……” 理藩院下辖,官驿。 烛光摇曳中,响起低沉的诵佛声…… 第九百六十五章 生恩 第九百六十五章生恩 曹颙见到智然,已经是三日后。 轮到户部当值,曹颙随着户部几位堂官到畅春园面君。 从御前下来时,就见有几人在清溪书屋外侯见。因为有俗有僧,所以很是惹眼,曹颙就多瞧了一眼。 那俗家装扮的,是穿着鲜亮的蒙古袍;僧家装扮数人,为首一人正笑吟吟的望向曹颙,不是智然,是哪个? 曹颙止了脚步,久别重逢的喜悦还没露出来,就涌出几分惊疑,实想不到智然为何这个装扮站在人前。 虽说都是僧人,但是藏传佛教与内地的佛学有很多不同,僧衣也是各异。 智然早年常年是灰色僧衣,此刻已经是紫红色喇嘛服,站在诸蒙古人与喇嘛僧前,带了几分不一样的威仪来。 数年未见,智然看着并无太大变化,只是肤色不如昔日白皙,看着倒像是染了凡尘,添了不少人气儿。 “智然……”曹颙低声唤道。 智然嘴角含笑,看着曹颙,但笑不语。 这时,就见魏珠出来,朗声道:“传皇上口谕,宣泽卜尊丹巴胡土克图座下灵智上人觐见!” 而后,智然敛容垂手道:“贫僧领旨!” 曹颙在旁见了,不禁目瞪口呆。智然竟转奉了黄教,还拜在哲布尊丹巴胡图克图名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智然已经低着头,随着魏珠进了书屋。 户部几位堂官已经行迹渐远,曹颙犹豫一下,还是随着几位大人先出去。 出了二宫门,曹颙快行几步,上前同户部两位尚书告假。只说十六阿哥有事找他,不同几位大人回衙门了。 他与十六阿哥交好是众所周知之事,所以两位尚书也没有追问什么。 按照惯例,曹颙作为随扈官员,回京后有一旬假期。因他手上兼着两份差事,又感上年末汇账之时,所以他只歇了一日,便往户部衙门当差。 他这般勤勉了,两位尚书自然也就省事,让曹颙随意,而后就乘了马车回城去了。 曹颙等到二宫门外,没有急着出园。 二宫门外当值的几个侍卫,是认识曹颙的,微微俯首见过。 智然赴蒙古学佛,曹颙是晓得的,前些年两人一直有书信往来。只是,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 等了有两刻钟,才见被僧俗众人簇拥着的智然缓缓走来。 见曹颙等在前面,他停下来,转过身来对那些人说了两句,而后单独一人走到曹颙面前。 “曹施主!”他的笑容平和,声音还是那样清脆,站在那里,就好像两人没有经过这数年别离一般。 曹颙有些晃神,若说少年时的智然容貌有几分肖曹颙;那经过岁月的沉淀后,智然的容貌更像曹寅。 要说旁人看不出来,曹颙相信;要说康熙看不出,曹颙绝对不信。 “智然,你真转奉了黄教?”曹颙问道。 智然面上水波不兴,微笑道:“中土禅宗也好,西域黄教也罢,万源不离其宗。曹施主并不是执着之人,如何有了执念?” 曹颙苦笑道:“我原以为,你是受不得束缚的性子。” 外蒙古与内蒙古不同,虽不能完全说政教合一,但是泽卜尊丹巴胡土克图的地位不可撼动。 喀尔喀的汗王与诸蒙古王公,多是泽卜尊丹巴胡土克图的孙辈与曾孙辈;在蒙古百姓心中,大喇嘛就是活佛,是最应崇礼之人。在喀尔喀的蒙古包中,十之**会贴着泽卜尊丹巴胡土克图的小像。百姓心中,对这位活佛的尊崇程度,丝毫不亚于观音、如来什么的。 做泽卜尊丹巴胡土克图的弟子,绝不会像做清凉寺小和尚那般自在;在享受无上尊荣的时候,也套上了名利的枷锁。 曹颙与智然少年之交,自是晓得他的性子,绝不是喜欢权势富贵之人。 这层枷锁,真的是他自愿套上的么? 北风袭来,曹颙直觉得浑身冰冷。 智然静静地看着他,像是了悟他的猜测,道:“万生皆苦,小僧既尘世走一遭,岂可免俗?嬉笑怒骂,尽是虚幻,曹施主无需介怀!” 见智然有安抚之意,曹颙长吁了口气,没有说旁的,同他一道出了园子。 不远处,那些与智然同行的僧俗站在几辆马车前,都望向智然这边,没有要走的意思。 曹颙知趣,对智然道:“一别经年,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处相诉。不知何时有空,以述别情?” “大喇嘛后日到京,小僧今明两日要去黄寺,为大喇嘛驻扎做准备。要是曹施主方便,小僧想要明日酉时造访曹施主?”智然稍加思量,说道。 曹颙点头,与他别过,看着他带着众人乘车远去。 曹颙在原地沉吟半晌,拿下腰牌,在园门口叫了个内侍,请他传话给十六阿哥。 少一时,十六阿哥踱步而来。 “孚若找我?”十六阿哥问道。 “十六爷何时回京?”曹颙问道。 “今儿就回去,要不是皇阿玛下令要南苑行围,我早就当回去。”十六阿哥说道。 “南苑行围?”曹颙还是头一次听说,有些奇怪,道:“圣驾才从热河回来几日,怎么就又想起行围来?” “过几日,泽卜尊丹巴胡土克图带领喀尔喀诸王来朝,总要让他们见识一番八旗兵马的神威。”十六阿哥说到这里,道:“对了,我昨儿进了理藩院的单子,恒生的老爹也在名册上。” “十六爷可知灵智上人?”曹颙问道。 “灵智上人?这名字有些熟。”十六阿哥沉吟着,道:“是了,就在昨儿的册子上见的,布尊丹巴胡图克图的大弟子,名字排得很靠前。大喇嘛年将九旬,这大弟子年岁也不能轻了吧。只是早年却不得听闻,许是一直在外蒙古的缘故。” “若是十六爷进城,可否帮个忙?去理藩院查一查,皇上这几年有没有册封‘灵智上人’的旨意。”曹颙说道。 智然从游方小和尚到大喇嘛名下大弟子,这不能单单用一个“投缘”来解释。 “咦?孚若怎么还管起闲事儿来?”十六阿哥有些不解。 “十六爷,灵智就是智然。”曹颙道。 这会儿功夫,已经有侍卫牵了十六阿哥的马匹过来。十六阿哥摆摆手,却没有上马的意思,而是上了曹颙的马车。 智然同曹颙关系亲厚,在京城滞留数年,十六阿哥自是认得他。 听了曹颙的话,十六阿哥竟比曹颙还迫不及待起来。 马车进城后,十六阿哥便叫直接赶到理藩院。 因为十六阿哥要查询的不是秘旨,都在记档的,所以并没有费多大功夫,就查询到曹颙想要找的册封旨意。 那旨意颁布的时间是“康熙五十六年九月十七”。 这一日,对旁人来说可能是寻常一天,曹颙却是铭记的。因为,这一日是曹寅的“头七”,曹家也接到一份圣旨,就是赐曹寅谥号的旨意。 曹颙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毋庸置疑,这证明康熙早就晓得智然此人。选择同一日下旨,都是“加恩”曹家么? 只是,不知两人的联系,曹寅从中起了什么作用。 “六年前册封的,够早了!”十六阿哥也瞧出其中不对头来。 离了理藩院,他就低声问道:“莫非智然是皇阿玛的人?怪不得年纪轻轻就混个大弟子的名分。说起大喇嘛,徒子徒孙遍布喀尔喀,小和尚别说混个大弟子,就是挤进门混个小弟子,也是不容易。” 十六阿哥疑惑的,正是曹颙猜测的。不过猜测归猜测,真相如何,还得听智然分说。 十六阿哥带着狐疑,回宫去了;曹颙想了想,还是往户部衙门去。 忙到落衙,曹颙就直接回府。 早先对康熙即将逝去的同情,此刻全剩下了愤怒。智然虽流着曹家的血,但是并没有受过曹家半点恩泽,难道只因他是曹家子孙,就要任由康熙驱使么? 同自己这个借尸还魂的外来户比起来,智然才是真正的曹家长房长子。 曹颙顾及到李氏,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与智然兄弟相认,但是他心中,早已将智然划归在自己的庇护范围内。 原以为他坚持不还俗,能得个大自在,谁会想到同曹家的渊源,使得他深陷权势纠纷中。 在等智然造访这一昼夜中,曹颙想了许多。 对于所谓天家情分,也算是认识深刻。康熙到底是怀着什么心情,一边君臣情深,厚谥曹寅;一边将曹寅的私生子,套上了缰绳,变成了朝廷的眼线? “你去蒙古,不是自己的心意,是领了皇命么?”见了智然的那一刻,曹颙哑着嗓子问道。 智然点了点头,端坐那里,望向曹颙的双眼,带了几分慈悲。 “为何要承旨?”曹颙接着问道。 智然是方外之人,并不会将生死放在心上,能让他心甘情愿远赴蒙古的原因是什么? “不过是因果夙缘,曹施主勿要多想。”智然神色不变,淡淡地回道。 所谓“因果”,还是为了曹家的“生恩”吧? 曹颙叹了口气,道:“父亲在地下,也不会赞成你如此。” 曹颙不是厚脸皮之人,在智然受曹家所累后,还能平静以对。 智然一怔,慢慢垂下眼睑,低声道:“终是生恩,报了也好……” 第九百六十六章 南苑(一) 第九百六十六章南苑(一) 智然终于承认了曹家生恩,曹颙心中不知是悲是喜,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从袖子中掏出一只巴掌大的锦盒,递到智然面前,道:“这是父亲心爱之物,生前时常把玩过,留着做个念想吧。” 听到“父亲”二字,智然身子一僵,眼神中露出几分迷茫,随后既低下头,嘴里喃喃道:“佛言,我生于人间,长于人间,与人间得佛。” 再抬头时,他眼神已满是清明,再不见半点波动,淡笑道:“曹施主,因缘合乃成,因缘离散即灭,小僧业障已消,终得大自在。” 智然这一句,将曹颙含在嘴边的“兄长”堵在嘴里。 他原想着是否让长生与天佑他们出来见见智然,家人骨肉相见,然而智然如此,曹颙也就不再多事。 以智然此时的身份,与曹家的关系越亲密,越受牵制,这是曹颙所不愿看到的。 康熙还有数月就死,新皇的手未必能伸到喀尔喀,也未必能晓得康熙对智然的操控,正是摆脱束缚的好机会。 “一切属他,则名为苦;一切由己,自在安乐。愿和尚成大善业。”曹颙对了句禅语道。 “种稻得稻,种豆得豆,方便有多门,曹施主顺其自然就好。”智然看着曹颙,那一刹间,声音也添了一丝暖意,缓缓说道。 一时之间,两人的距离,像是远了,再也不能回到过去嬉笑怒骂随心的岁月;又像是近了,能明白对方眼神中的温情,许多话无需言说。 曹颙心中一暖,尽管事隔多年,小和尚仍是当年重情心软的小和尚。 他在佛门长大,有着最通透的悟性,却是被“养恩”、“生恩”牵扯,使得自己不能挑出红尘外。 智然没有久留,同曹颙说了几句就起身离去。 曹颙亲自送到大门外,问了句大喇嘛到京之事。 康熙五十二年,曹颙曾见过一次大喇嘛,印象颇为深刻。感觉就是有几分神通,可以愚人了。 那次见面,曹颙对那个大喇嘛是充满畏惧的;这些年过去,当年的畏惧早已散去。 带着喀尔喀各部投靠朝廷,接受朝廷的封号,以八旬年纪,数次朝见于御前。这个大喇嘛,与其说是得道的高僧,更不如说是看透世情的老人精。 想到这些,曹颙不禁多问一句,道:“大喇嘛带着喀尔喀诸王进京,只为朝见?” 智然额不肯多说,只是笑笑,就移步而去。 曹颙看着他的背影,想着大喇嘛进京的用意。去年就沸沸扬扬的和谈,直到现下也没个结果。不知道大喇嘛此举,是不是避嫌。 转过身去,曹颙与神色变幻莫测的大管家曹元对个正着。 “爷……”曹元望了望远处的背影,带着几分压抑道:“智然师傅……” 他向来恪守本分,不是多话之人。想必是没想到智然相貌会蜕变如此,才震惊之下失了分寸。 曹颙没有怪罪之意,也没心思多解释,含糊道:“没错,就是智然。”说完,他直接去客厅去了。 客厅几案上,平平整整地摆放着曹颙方才拿出来的锦盒。 曹颙打开来,里面是只两寸来高的白玉弥勒佛。弥勒佛眉眼弯弯,大肚朝天,看着憨态可掬。 曹颙摩挲着,眼前浮起父亲手拿刻刀的模样。 没错,这尊小佛,正是曹寅生前亲手雕刻而成。他一刀一刀,都极其用心。直到他病故前不久,这尊小佛才雕琢完。 佛座下有四个小字,“慈悲一切”。曹寅虽没有明说,但是曹颙晓得,这个小佛就是留给智然的。 曹颙长吁了口气,将玉佛重新装入锦盒中,拿到书房,放到书桌右侧第二个抽屉中。这是曹寅生前搁这个锦盒的地方…… * 次日,曹颙到了衙门没一会儿,就有理藩院司官过来,拿着康熙御批的折子,过户部来支取银两。 总计八万两,做帐篷、毛毯等购买之资,还有外藩赐宴。 李卫接过折子,不肯直接支银,反而闹到曹颙面前。 “大人,您瞧瞧,这购买帐篷三千顶,岂不是笑话?又不是木兰行围,何至于一次用这些帐篷?”李卫带着几分不忿说道。 他在银库当差,自是晓得银库不宽裕。 如今,兵部、工部等大头还没到,这理藩院一次就要拨八万两,李卫如何能不着急。虽说是御前批过的,但是保不齐有人蒙蔽圣听。 曹颙听到“行围”二字,却是想起十六阿哥前几日所说。看来,这数千顶新帐篷,是要在南苑牧场使用。 “这事情本官知道,李郎中先去将银子支出。”曹颙说道。 李卫听了,一时语塞,但不会怀疑曹颙什么,安安静静地带了人支库银去了。 过了半个时辰,李卫回本堂衙门交差。 曹颙叫他坐了,三言两语说了圣驾即将移驻南苑行围之事。 李卫听闻,张了嘴,半晌合不拢。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嘟囔道:“就那么上瘾?这是打猎啊,还是打银子?” “又玠不想去见识见识?”曹颙挑了挑眉,道。 李卫现下整日里围着算盘子转,是个合格的司官,说话之间圆滑许多,但是骨子里的侠气仍在,对武事兴趣不减。 “户部要使人过去?”李卫果然心动,眼睛亮亮地问道。 曹颙摇摇头,道:“礼部、兵部、理藩院、内务府这几个地方都会使人过去,户部不好说。难得不用出京,你若想去,我就同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说说。” 十七阿哥年初去理藩院挂职,十六阿哥则是随着几位内大臣一道,专门负责此次南苑行围。 其实,李卫想去,直接让四阿哥安排也行。如今的理藩院尚书,就是九门提督隆科多。 李卫听说有戏,欢喜地手舞足,嘴里不住口地说道:“哎呀,俺好几年没拉弓了,得去买把好弓。就算去瞧热闹,也不能太丢人。” 这一瞬间,李卫眉眼间的欢快遮也遮不住。 以他的性子,比照起当文官,更适合做习武事。 曹颙也被他的欢快感染,觉得心里舒服许多。 李卫回去忙了,曹颙也不能白答应李卫一回,正想着是托十六阿哥,还是直接找十七阿哥帮忙。 这时,就有笔帖式过来传话,道是雍亲王爷相传。 曹颙听了,不由蹙眉,这李卫前脚功夫才走,后脚四阿哥的话就到了,耳目够灵通的。 等见到四阿哥,户部其他堂官也在,他才晓得,四阿哥寻他并不是因为李卫,而是为了仓粮之事。 今年漕运耽搁,几批漕粮八月末才入通州官仓。因此,这往年七月初支取下半年禄米,也推到了九月初领取。 这王公属下、八旗旗丁、文武官员,都挤在了一块儿。 旁人还好,人微言轻,不敢到官仓大放厥词。这诸王府、公主府,从上到下,需要支取的禄米是个大数字。 就拿亲王为例,每年禄米万斛,五千石。一石一百二十斤,五千石总计就是六十万斤大米。 王府有执事的当差人,又按照品级不同,领一份禄米。 这加起来,每个王府领的禄米,就不是小数。 这些米,如何能吃完,多是在自己产业下的米铺贩售,或者直接供应给大的粮食商人。 这领取的米是新米,还是陈米,这价格就差了好几倍。 如此一来,这些人领米,就不按照顺序来,反而要拣新仓支领。 有开头的,就有随从的,一家两家都如此,将官仓闹得沸沸扬扬。负责官仓的仓廪侍郎张伯行终于顶不住,告到四阿哥跟前。 这其中牵扯的,都是宗亲王府,四阿哥真的为难了两日。他晓得这其中利害,要是闹出来,就要得罪几家王府。 最后,四阿哥还是决定公事公办。 官仓就是大问题,是摊理不清的乱账。好不容易得了个由子,能名正言顺地清查,四阿哥真舍不得放弃这个机会。 几位侍郎都不吭声,因为他们晓得,在上司与顶头上司跟前,说了算的不是他们。 两位尚书却是脑门子冒汗,满脸的苦相,委实叫人觉得好笑。 曹颙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心里算着时间。要是真的清查仓粮,没有十天半月的完不成。 南苑行围就在数日后,两下里的时间有些冲突。 如今已经进十月,康熙的寿命,是十月,十一月,还是十二月终止? 四阿哥性子刚愎自用,他同几个人说仓粮之事,并不是寻求大家的意见,虽然他拿出个关于仓粮混乱的折子,叫大家联名。 两位尚书叹了好几口气,还是哆哆嗦嗦地提起笔。他们两个都应了,几位侍郎更是无话说,老实地在折子后署名。 而后,众人散去。 曹颙回到自己办公处,愣了半晌。 不知不觉,四阿哥已经由隐忍内敛变得强势起来。 这种转变的原因是什么? 接下来的南苑行围,理藩院尚书的责任是重中之重。理藩院尚书隆科多,身为九门提督,他有没有能力,掌控南苑的兵力? 曹颙直觉得右眼皮跳个不停,似乎要发生什么,让人心惊肉跳…… 第九百六十七章 南苑(二) 第九百六十七章南苑(二) 黄寺,清远偏殿。 泽卜尊丹巴胡土克图盘腿坐在炕上,长长的寿眉耷拉下来,倒是添了几许慈眉善目。他比较富态,看着不像是年将九旬的样子。 “三王爷,四王爷……”他年岁大,身份高,见了两位皇子亲王,也不过稽首为礼。 三阿哥与四阿哥倒是不敢有丝毫怠慢,穿着礼服而来,奉命来探望大喇嘛。 当年若是没有大喇嘛力挽狂澜,带领喀尔喀诸部臣服朝廷,外蒙古也不会如此太平。他在外蒙古的震慑力,既让朝廷满意,又让朝廷忌惮。 既是奉了皇命,虽没有指明以他为首,但是三阿哥也是当然不让。谁让他是兄长,就是朝会排班,他也站在四阿哥之前。 “大喇嘛远来辛苦,皇阿玛已经念叨几遭了。”三阿哥用蒙语与大喇嘛寒暄。 四阿哥的视线,却是落在侍立在一侧的智然身上。 自从智然造访曹府,四阿哥就得了消息。当时还有些糊涂,不明白为何大喇嘛的弟子会同曹颙扯上关系。他还想着,是不是曹颙早年去外蒙古时结下的缘分。 直到此刻,见了智然,四阿哥才明白,所谓的大弟子灵智上师就是曹颙的方外故交智然。 智然像是察觉到四阿哥的注视,抬起头来,微微地颔首致意。 四阿哥想起早年两人在十三阿哥府说禅之事,只觉得一阵恍然。 三阿哥同大喇嘛寒暄两句,不见四阿哥吱声,回头看着。四阿哥已经从智然身上收回视线,只望向炕桌上供奉的紫檀香炉上。 三阿哥挑了挑眉,笑着问道:“四弟莫非是瞧见什么佛家宝贝了?” 四阿哥抬眼看了他一眼,并不作答,只对泽卜尊丹巴胡土克图道:“大喇嘛燃的好香。” 泽卜尊丹巴胡土克图听了,笑着回道:“这香叫冰珀茯苓香,最是安神醒脑。老僧此次上京,原带了些过来,都贡与宫中。四王爷要是喜欢,过些日子老僧再配一些给四王爷。” 听了这香的名字,四阿哥更是心下笃定。 这个香的方子,早在四阿哥的案牍上,就是早年智然所赠。只因制这香需要冰片与琥珀,四阿哥觉得太过奢靡,才束之高阁,只用草木香。 “既如此,就劳烦大喇嘛了。”四阿哥稽首道。 泽卜尊丹巴胡土克图看见四阿哥手腕上的菩提佛珠,嘴里已经换了称呼:“居士客气了,不过举手之劳。老僧要在京城逗留些时日,怕也有赖居士费心之处。” 两人客气来,客气去,三阿哥被晾在一边,恶心得够呛。 他狠狠地盯着四阿哥的手腕,心里将四阿哥骂了好几遍。这家伙,打着吃斋念佛的日子这许久,装模作样的,让人生厌。 他不耐烦看那两人,少不得看看殿内第四人智然,只觉得这青年喇嘛容貌倒是清秀看着面善,不像是番僧。 若不是大喇嘛说这是他弟子,单看面相说是大喇嘛的徒孙或者曾徒孙,也有人信的。 为何会觉得此人面善,莫非自己也同佛家有缘? 甭管泽卜尊丹巴胡土克图有没有神通,指定有长寿方子,要不然也不会年将九旬还这么结实,奔波数千里,进京朝拜。看起来,比七旬老翁来硬朗几分。 就是他这个大弟子,既是首座弟子,年岁不能轻了,但是看着二十许人。 三阿哥顾不得嫉恨四阿哥,摸着自己的胡子,倒是有几分心动。 泽卜尊丹巴胡土克图淡淡地看了三阿哥一眼,见他满脸遮不住的**,微微地的皱了皱眉…… 就在三阿哥与四阿哥奉旨到黄寺这一日,圣驾也从畅春园回到宫中。 次日,太和殿大朝会。 从太和门到太和殿,乌泱泱都是人。甬道;两侧,都是肃穆威严的将士。太和殿广场两侧,摆放着全副的帝王的仪仗。 低沉礼乐声起,随同大喇嘛来朝喀尔喀王公贝勒,就是在这隆重庄严的气氛中,觐见了的康熙。 他们昨日才到京城,还没有见识到京城的繁华,就先领教了宫廷的无上庄严。 顺着那长长的甬道,迈进这巍峨的太和殿时,他们都带了几分虔诚。 蒙古人,是崇尚“强者为尊”的民族。 他们都是成吉思汗的后代,是黄金家族的后裔。尤其是年轻的一代,没有经历过战争,听着老祖宗的独霸草原的故事长大。对于顺服与满洲人,他们并没有那么心甘情愿。 这几年,策妄阿拉布坦带着准格尔人在西北同朝廷对峙。他们派出一批一批的说客,想要劝说喀尔喀诸部与准格尔结盟,恢复蒙古人的荣光。 喀尔喀蒙古,并不像内蒙古那样同朝廷亲近。因地理位置的缘故,这些年虽纳入大清外藩,但是他们的统治更自在些。 这些自在,就助长了年轻王公们的野心。 喀尔喀各部人心浮躁,泽卜尊丹巴胡土克图怕生出变故,才强硬地带了这些年轻的王公南下进京朝见。 就是告诫这些年轻人,不要“坐井观天”。 泽卜尊丹巴胡土克图想要保住喀尔喀蒙古的太平日子,并不觉得顺服朝廷有何不对。不过是个名儿,每年供上九白贡,也废不了几个银钱。 等觐见完毕,从太和门退下去,跟着理藩院官员回到理藩院安排的别在中,这些被大朝会气派镇住的年轻人才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曹颙穿着二品顶戴,站在队列之中,在朝见的蒙古王公中找到了格埒克延丕勒的身影。 原以为他去年朝见后,就要三、五年见不着。毕竟外蒙古不像内蒙古那样,王公每年都要觐见,他们多是轮班。 没想到,这还不到一年的功夫,他再次来到京城。 今年的恒生,已过一年锻炼,同去年截然不同。 左住、左成兄弟两个念念不忘生父,恒生对自己的生身父亲定也有几分好奇之心吧? 等到格埒克延丕勒随着蒙古王公退下,接下来,就是升转的即将赴外任的官员,陆续上前叩首谢恩。 这一番折腾,直到午时,才散了朝会。 曹颙虽有些饿了,但是也没着急走。既是答应李卫南苑之事,他少不得找十六阿哥,知会一声。 这南苑行围,本就是理藩院与内务府主持,各司协办。 十六阿哥摆摆手,道:“这有何难,等到了正经行围之日,各衙门都要使人听差,倒时候添上李卫就是。” 曹颙听了,想想户部还是不怎么贴边。要是有内务府出面,那往后动用户部库房就要少了。 “反正就托给十六爷了。是我主动引得李卫心动,要是最后累得他去不上,倒显得我不厚道。”曹颙道。 十六阿哥瞥了他一眼,道:“对他厚道,对爷可不厚道。让爷跟着操心,你卖人情,倒是便宜。” 见他没好气,曹颙摸了摸鼻子,不愿意往前凑,哼哈两句同一个让十六阿哥眼熟的官员,离开了皇宫,回了衙门。 午饭没用,就见笔帖式奉了四阿哥之命过来传曹颙过去。 四阿哥处,还坐着满尚书孙渣齐。 原来,关于清查仓粮的折子,康熙已经批了,令四阿哥领命勘察。这随从人员,包括世子弘昇、国公延信、九门提督隆科多、户部尚书孙渣齐、兵部侍郎查弼纳、户部侍郎曹颙、内阁学士吴尔台会同署理漕运总督张大有勘察。 曹颙见了康熙的手谕,上面说的清楚,“仓粮弊端,关乎八旗与京畿官民生计,应彻底清查。若遣他人,亦未能办”,因此才钦点了四阿哥主持,这些宗室大臣中的“能臣”协办。 “曹大人,明日起将本王将前往通州,不知曹大人是与本王同往,还是改日再赴通州?”四阿哥将他放下皇上手谕,开口问道。 既是钦点的差事,旁人也都相随,曹颙自是无话说,躬身道:“既是王爷首领,微臣全赖王爷吩咐。” 四阿哥对他的知趣,很是满意,看了孙渣齐一眼,对曹颙道:“若是曹大人手中差事不忙,明日与本王同往。其他几位大人许是不能立时起行,要耽搁几日。” 他说着话,目光扫向孙渣齐,口气中带了阴冷。 孙渣齐涨红了脸,使劲咳了几声。 曹颙不去看两位的斗法,老实地应下,告罪一声,下去交代手中差事去了。 到了年底,户部差事也繁重。曹颙手上的差事,可以交出一半,一半还得自己费心。同蒋坚商议后,曹颙就留蒋坚在京镇守,他自己带两个堂主事去通州。 安排完手中公务,同两位堂主事交代完出差之事,就差不多到了落衙时分。 曹颙与蒋坚乘车回府,进了二门,就见恒生与天佑迎了上来。 瞧着这小哥俩,倒像是专程来等曹颙的。 “有事?”曹颙问道。 天佑抿了抿嘴唇,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恒生见他慢腾腾的,反而着急,上前道:“父亲,过去日子南苑行围。大哥的同窗们都想法设法去看,大哥也想去看。” 消息已经传开了? 曹颙看着天佑,道:“官学里都知道了?” 天佑摇摇头,道:“没有,是儿子有个同窗,长兄是护军营的武官,才传了消息出来。” 看着他满眼希翼,恒生却是镇定如常,曹颙问恒生道:“弘历阿哥那边的了准信是不是?” “嗯。因这个缘故,弘历阿哥正狠练弓箭呢。”恒生道。 曹颙看了天佑一眼,道:“我明日要去通州出差,不知何时回来。家里没人,我也不放心,这些日子还得你看顾家里。且等等,若是我回来,在想法子带你去围场好不好?” 天佑虽对行围好奇,但是见父亲以家事相托,不自觉地挺了挺小胸脯,脆生生地应下…… 第九百六十八章 仓廪 第九百六十八章仓廪 差事要紧,曹颙叫初瑜收拾几套换洗衣服,次日天明就随着四阿哥前往通州。 至于被褥等物,则有管家曹元使人赶马车送到通州。 曹颙并不是头一次来通州官仓,但是不过是走马观花,今日才算见识到京仓的气派。 通州官仓,分西、中、南三仓。仓廪总督衙门通州驻地在中仓,所以先从中仓清查。一眼望不到边的仓廒,还有露天囤放的米石。 进入官仓,就是一股白石灰的味道。 曹颙随着四阿哥一道,随着仓场总督阿锡鼐、张伯行两个,查看了几个仓廒。 到了巳初(上午九点),被点名协办的各位王公大臣也都到抵通州,就连先前告假的户部侍郎孙渣齐也不例外。 想来是四阿哥先前已有计较,见众人都到了,就将差事分开指派下去。 国公延信、户部尚书孙渣齐与漕运总督张大有勘察中仓,恒亲王世子弘升、兵部侍郎查弼纳、户部侍郎曹颙勘察西仓;四阿哥同九门提督隆科多与内阁学士吴尔台勘察南仓。 从明日算起,五日之内勘察完毕。 任务有些繁重,曹颙心里想着早晨同四阿哥看到的账册。这通州仓总计仓廒数将近四百,露囤将近五百围。 五日之内勘察完毕,日子就有些紧。 四阿哥分派下差事后,众人就没有耽搁,各自散去。 弘升与曹颙早在上书房时就认识,他是五阿哥府庶长子,因五阿哥没有嫡子,以长子身份得封为亲王府世子。 五阿哥向来清心寡欲,虽为宠妃之子,又打小养在太后宫,但是资质有限,很是有自知之明,从不掺合权势之争。因此,五阿哥与同样淡泊的七阿哥向来投缘,比照其他皇子府往来要多些,两家的子弟也比较亲近。 加上弘升同弘曙交好,对曹颙这个堂姐夫也就少了几分生疏。 兵部侍郎查弼纳老姓完颜氏,是永庆的堂叔,今年才四十年,算是六部堂官中的少壮派,同曹颙也早就认识。 三人既都是旧相识,这一路同行,就少了几分冷清。 等到了西仓之时,已经是下午,将近饭时。 官仓附近,有码头,有驻军,商业依附而生,少不得客栈酒家。 弘升叫人寻了个干净的馆子,直接带着曹颙与查弼纳去用饭。他很是慷慨,除了三人的包间外,又在外头置了几席,安排其他随从之人。 “通州的烧鲶鱼可是出了名的,两位可得好好尝尝。”待酒菜上来,弘升笑着对两人招呼道。 查弼纳世家子弟出身,也是个吃喝玩乐的主儿。 听了弘升的话,他拿筷子夹了两筷子鱼肉,送到口中品了品,正经说出个三六九来。听得弘升眼睛发亮,全然是得遇知己的表情。 曹颙不动神色,心里却是佩服不已。 这个查弼纳,是滑而不油,官场人精子样。他是满洲勋爵之后,康熙四十七年恩荫出世,授吏部郎中,起点同曹颙差不多。而后十几年,三次升迁为兵部侍郎。正五品到正二品侍郎,升了五级。 一顿饭吃得是宾主尽欢,酒菜撤去,弘升还同查弼纳侃侃而谈,堪称是眉飞色舞。期间,他还不忘同曹颙说上两句,让人不觉得怠慢。 有些跑题了,这弘升还是有些不稳当,曹颙在旁,心中思量着。 五日的功夫本来就紧张,今日这半日正该好好商量筹划才是。 弘升到底年轻,就算想要交际,也要先摆出能干的姿态来才是。那样的话,就算而后偷懒,旁人也不会觉得什么;现下,第一日就懈怠了,而后再勤勉,给人的印象也是懒散。 以弘升的身份来说,他对查弼纳有些热络得过头了。 到底是何原因? 曹颙有些好奇,少不得多打量查弼纳两眼…… * 南仓,场地囤仓外。 虽说下来勘察,但是四阿哥并不是寻常官员,带来堂主事与王府属官数人,都是老成持众之人。四阿哥交代下去,只叫吴尔台带着众人下去,他自己反而不用亲自一处处勘察。 “查弼纳?两江总督?怎么会是他,长鼎怎么了?”四阿哥听了隆科多的话,诧异出声,低声问道。 两人所站之处,正位于空场之间,到是说话的好地界。 “像是被皇上抓了什么把柄。江南重地,皇上向来重视。新总督在六部里挑。查弼纳虽不是最适合的人选,但是他年轻,又没有经过外任。”隆科多说道。 年轻,就少了威望,没有根基。没有经过外任,所有人际脉络都在京中,能查个一清二楚。 四阿哥想起一事儿,道:“这查弼纳好像同舅舅有些交情?” 隆科多倒是不避讳,直言道:“他早年曾拜在揆叙门下,走八阿哥的门路出仕。” 四阿哥听了,心里就有些不自在。但是眼前这位“舅舅”,早年也做过“八爷党”,再说下去,让他多心反而不好。 四阿哥就岔开话,问了几句南苑行围之事。 隆科多一一答了,两人虽只是名分上的舅甥,并不是骨肉至亲,但是彼此表现都很切合身份。 四阿哥丝毫没有亲王皇子的架子,完全是晚辈的信赖与亲近;隆科多也不再像是在御前一样谨言慎行,嘱咐了好几句,话里话外都是对晚辈的呵护之意。 不过,对于勘察仓粮之事,隆科多兴趣缺缺,揉了揉眉心道:“你小舅母病了,这两日身子正不大好,我委实有些不放心。” 四阿哥听了,心中不快,面上却是不显。 隆科多话中的“小舅母”,就是隆科多的宠妾四儿。这个四儿,就是隆科多的逆鳞。为了这个四儿,这些年来隆科多私德多受诟病。 四儿虽不是命妇,但是却是执掌国舅府内务。大前面隆科多老父病故时,四儿以“子妇”身份,料理丧事,还引得御史弹劾,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因这件事,气的隆科多老母不行,没到半年就跟着去了。 此后,再也无人辖制,这个四儿就以佟氏女主人的身份,往来京城命妇之中,谁也不敢小瞧。 “福晋才得了些灵芝,难得的紫芝,改日给舅舅送去。”四阿哥说道。 隆科多听了,顿时来了兴趣。 四儿跟着他三十多年,如今已过不惑之年,红颜不再。虽说隆科多并没有因色弛而爱衰,但是这女人哪有不爱美的?对于灵芝首乌这些养颜之物,向来是京城贵妇的稀罕之物。 四阿哥见他说起私宠,全无避讳之意,很是无语。 一时之间,他竟觉得眼前这人陌生起来。 人多是如此,严于律人,宽以待人。自身能犯下行为道德错误,对于旁人的,多少会有些不屑…… * 五日后,曹颙顶着黑眼圈,随同弘升与查弼纳回到中仓。 这五日,弘升学着四阿哥,叫三人分头行事,勘察西仓的一百多处仓廒。 一处仓廒,就十几间屋子占地,储粮万石左右。一万石是什么概念,按照后世的算法,是六百吨,装货车的话,能装五十辆,装火车的话,能装一列。 每处仓廒都要勘察到,是否满仓,是否是新米,陈米是否霉变虫蛀。 如此下来,一个白天下来,能走十来处就不错了。 露天囤放的粮仓,勘察起来更琐碎,更累人。 曹颙虽带了主事过来,但是却不能撒手不理。 谁让他上面是四阿哥,曹颙“勤勉”了这些年,这回在四阿哥身边当差,断没有自毁形象的道理。 于是,他老老实实地,一处处地勘察下去。 白日里的时间不够用,晚上也腾出时间,又因防火的缘故,晚上不能检查仓廒,只能检查广场的临时粮仓。 这样实打实的忙了五日,连南苑牧场的围猎也没功夫去想,他终于在第五日完成了差事。 两位堂主事,跟在曹颙身后,看向曹颙的目光,已经从巴结到敬佩。 弘升都有些看不过眼,劝了他一遭,只道不必“事必躬亲”什么的。 曹颙虽身上乏,但是心里踏实。 不用站队,就凭自己“勤勉当差”这一条,落在四阿哥眼中也添了些许分量。 而后,就各处粮仓整里出来的样米,就霉变米、陈米等如何处置,众人在通州又滞留三日。 这期间,曹颙却是一反在西仓时的积极,少说少做,一副从大流的模样,并没有什么真知灼见。 多数的时候,他在养神。养尊处优惯了,忙了几日,精神还真有些吃不消。 回到住处,他也闭门不出,只是到头便睡。 以他的身份与品级,在众人中实在排不上数,这个时候出风头,才是傻子。 曹颙想得明白,之前的“勤勉”,只为四阿哥一人。如今,已达到目的,自不会徒生事端。 十月十六,众人算是完成差事,从通州返回京城。 这时的曹颙,精神饱满,气定神闲,已经恢复了出京时的从容。 十月十七,四阿哥上了折子,将此次勘察的结果禀到御前。 十月十八,曹颙到了户部衙门,便得了个消息,两江总督长鼎“以病退”,兵部侍郎查弼纳升任江南江西总督…… 曹府,兰苑。 初瑜看着手中的熏香帖子,皱眉道:“她怎么想起送帖子过来?” “谁呀?”将到李氏寿辰,最近亲戚往来往寿礼的多,却第一次见初瑜这个模样,李氏有些好奇。 “佟府那位大名鼎鼎的如夫人。”初瑜回道…… 第九百六十九章 感恩 第九百六十九章感恩 初瑜拿着帖子,有些为难。 不知佟府这位如夫人怎么想起曹家来,以给李氏贺寿的名义,送了重礼,而后带了她给李氏与初瑜的请帖。 如此一来,初瑜倒是不好随意推掉。 “吃酒?”李氏听了,不由皱眉,道:“我记得佟夫人去年没的,过世还没到周年,如夫人怎么会宴饮?” 身为婢妾,也要给主母服孝的。 初瑜合上帖子,道:“这般迫不及待的,能有什么,估摸是如夫人的诰封下来了。想来这两日,爷也会收到帖子。” 涉及到官场人情往来,并不能个人好恶来左右。 只是这个如夫人也太不知规矩,初瑜身上还戴着孝,如何能出去吃酒应酬? 这到底是旁人家的私事,李氏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身份所限,使得她对病故的国舅夫人多了几分同情,叹了口气。 等到曹颙从衙门回来,初瑜对丈夫提了隆科多宠妾送礼发帖之事。 “哪天?”曹颙想了想问道。 “下月初五。”初瑜回道。 “送得半月,送得够早。”曹颙随口回道。 圣驾行围的日子已经定下,就是十月二十,也就是后天。 隆科多既能定下半月后宴饮,是笃定圣驾能在半月内结束行围? 南苑牧场,是京城南郊,距离京城二十多里,说起来比畅春园离京里还近些。 此次行围,为了向喀尔喀蒙古诸王彰显国威,除了王公贝勒,三品以上文武官员,轮班随扈御前。 曹颙因才从通州办差回来,所以没有在第一批随扈名单上,要十月二十六去轮班。 对于天佑想要去看围猎的愿望,并不算难事。 虽说牧场是圣驾所在,守卫格外森严,但是天佑是伯爵府嫡子、淳郡王府外孙,并不是身份无名之人,跟随淳郡王府的几位舅舅或者平郡王府的表哥们一道,也能进入围场。 但是,曹颙想了想,还是决定找儿子谈一谈。 最近一段时间,左住、左成兄弟有些消沉,正是由孩童到少年的成长期,曹颙希望他们能健康成长。 “天佑,圣驾南苑行围,确实是京城上下关注的大事。你想要去见识一番,也是情理之中。只是,以你的年纪,与我父的身份,只能央求旁人,才能满足你的心愿。也只能带你一个,左住、左成却是不行。这些日子,你们几个有些疏远了,是因为不在同一处学堂读书的缘故么?”曹颙问道。 天佑点点头,道:“听左住的意思,官学的课业更繁重些,每日里上学放学的时间,也比旗学晚。加上二弟如今每日凌晨进宫,晚上回来休息的也早,大家伙就不像以前那样老在一块儿。” 说到这里,天佑也察觉出不对,皱眉道:“父亲,是不是使人去官学里问问,儿子瞧着左住、左成这些日子都没什么精神。钱先生在时曾说过,读书不可‘拔苗助长’。左成的身子本就不如旁人结实,再累了怎么办?” 看着天佑小大人的模样,曹颙道:“他们两个不是身病,而是心病。前些日子,我将他们的身世告诉他们,好像是的他们两个触动颇深。他们并不是庄先生的远亲,而是为父至交好友的遗腹子。” 而后,曹颙简单说了左住、左成家有变故,才使得他们一直寄居曹家。 “他们家是满洲旗人,祖上也是有世袭佐领与爵位的,要是没有发生变故,他们也有资格进旗学。”说到这里,曹颙叹了口气。 孩子最是敏感,虽说论起学习氛围,官学比旗学好的多,但是不同就是不同。一个需要苦读,才能获取入学资格;一个却是靠着家族,就有资格入学。 随着孩子们渐长,这身份等级不同就越发凸显。 “啊?”天佑听了,诧异出声。 曹颙起身,站在儿子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为父差事忙,你做兄长的,替为父多看顾他们兄弟一二可好。” 天佑点点头,迟疑了一下,问道:“父亲,马家伯父将女儿许给左住也是看在左家伯父的情分么?要是这样,父亲会不会将妹妹许给左住?” “怎么想起问这个?”曹颙有些奇怪。 天佑犹豫了一下,回道:“福宁说,外头都晓得母亲为妹妹置办了份厚嫁妆,要不是妹妹年岁小,早就有人上门说亲。那些人……图的是父亲母亲的钱……” 福宁是他在旗学里结交的朋友,家里虽比不得曹府显贵,也是勋爵之家。 见天佑带着担忧的表情,正经八百地说起此事,曹颙不禁莞尔,摇摇头,道:“你妹妹才多大?左成打小养在咱们家,跟天慧是兄妹,如何能做夫妻?” 天佑这才松了口气,道:“不是就好。要是换做左住,儿子也是不担心;左成老爱生病,不能照顾妹妹。” 天佑的心思,都放在为父亲分忧上,对于行围之事,也看得淡了。 从书房出来,他就直接往左住兄弟所住的枫院。 枫院同葵院结构相仿,只是院子更大些,正房更宽阔,是四破五,小五间的结构。所以左住、左成兄弟在此同住。 天佑过来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上房已经点灯。 院子里有小丫鬟子在扫地,见天佑进院,忙束手站好,请安问好。 左住、左成在屋子里听到动静,挑了帘子出来,将天佑迎了进去。 见左住要将自己往西屋引,天佑笑道:“怎么不去你屋里?” “那边乱呢,怎么待客。”左住道。 天佑听着只觉好奇,望向旁边的的左成。 左成道:“放才使木莲收拾些旧的被褥与衣服出来,还没有包好。” 说话间,三人到了西屋。 “恒生又没回来?”左住问道。 “嗯,说是留宿宫中,明儿再回来。”天佑回道。 西屋炕桌上铺了账册,还有个敞开的木匣子,里面有些银锞子与铜钱。 “官学抛费大不大?这些日子,你们也忙,咱们一处说话的功夫都少了。在外头不比家里,要是月钱不够使唤,千万不可委屈自己。父亲知道了,会允咱们涨月例的。”天佑说道。 左住摆摆手,道:“是去读书,又不是吃喝玩乐,除了买书,哪里有花钱的地方?”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今日收拾这些,是想着要帮一位同窗……是今年院试第二名,学问极好,家境贫寒。入了冬日,身上也只有一件旧袄。偏生他母亲近日又病了,连旧袄也当了买药,好不可怜。” “真是不容易,能帮就帮吧。要是银钱不够使,打发木莲去我哪儿取。”天佑道。 虽说他心善,但是并不是烂好人的性子。在旗学了大半年,更是见识了不少坑蒙拐骗的勾当,嘴里这样应着,心里已经想着明日要打发人,将左住这位同窗打听清楚,省得左住、左成兄弟受了糊弄。 “刚进官学时,我同弟弟功课跟不上,他甚有耐心地帮了我们。他也是跟着寡母长大……”左住说到这里,有些说不下去。 想着同窗每晚抄书赚铜板,想着他家赁居的两间破厢房,左住不知如何向恒生描述。 他们自小长在宅门中,接触的都是官宦之家,要是没有亲眼所见,是不会晓得什么是“穷苦百姓”。 吃的饭是高粱与棒子面糊糊,菜只有咸菜与大白菜。就是豆腐,都成了奢侈之物。 若是没有曹家庇护,他们兄弟的境况,会比那位同窗好么? 母亲早就说过,当初投奔到曹家时,只有些嫡母的陪嫁首饰。而后,这十几年中,义父将南面的买卖留了份利润出来,给他们兄弟两个积下产业。 等到他们成年,离开曹府自立门户时,也能衣食无忧。 左住、左成在曹府长大,原不太晓得生计,对于自家名下有产业,也没有什么想法。 进官学这几个月,接触的同窗,多是百姓人家子弟,还有不少是出身寒门,这兄弟两个也长了世面。 等去那位要好的同窗家看过后,他们才更深刻地了结到贫穷的滋味儿,也明白能在曹府长大的他们是多么幸运。 “哥哥是好心,只是那家伙性子倔,未必会受呢。上回去他家,正赶上他们家吃晚饭。他偏上我同哥哥吃。那棒子面窝头能硌掉大牙,我只吃了一口,就吃不下,他还给了我脸子。”左成皱眉说道。 天佑听着,倒是觉得此人很是孩气,道:“那人多大?” “比我同哥哥大两岁,十三。功课还好,为人却硬邦邦的,不会说话。”左成回道。 几个人又闲话几句,天佑才回葵院。 瞧着左住的模样,是要将兄弟两个攒下的月例银子都借给那位同窗,如此一来他们兄弟使什么? 天佑想了想,还是叫小榭取了二十两银子给左住兄弟送去。 * 安定门外,雍亲王府。 四阿哥站在书房,眉头皱得死死的。今日进宫,魏珠抽没人的时候,对他说了一句话,皇上近期似乎很关注西北的消息,问过几次十四阿哥的奏折。 十四阿哥没隔五日有奏折上来,但是皇上瞧着内容,似乎并不满意。 四阿哥想到此处,只觉得心乱如麻,皇父是要训斥十四阿哥和谈未果,还是想要召十四阿哥回京…… 第九百六十九章 围场(上) 第九百六十九章围场(上) 恒生是次日回来的,因要随弘历去南苑,要带的东西也多。 要带小毛衣服,还要带弓箭等物,初瑜叫乐蓝仔细收拾了,一一包好。 恒生原以为要哥哥也去,巴巴地到葵院来,听天佑说不去了,还有些缓不过神来。 兄弟两个打小一个屋长大,诸事不瞒。所以,天佑就将父亲昨晚告之的,对恒生说了一遍。 恒生沉默了一会儿,闷闷地说道:“如此,也不过自欺欺人。身份不同就是不同,即便是咱们家,哥哥与我,我与东府的天护、天阳,不是都有所不同么?长幼、嫡庶外人眼中也是有所不同么?如此一来,倒是委屈了哥哥。” 天佑见他有些反常,难得耍小性子,道:“都是自家兄弟,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倒是你,出门在外,不比家里,要是真辛苦,就使人给父亲传话,让父亲想法子接你回来。木兰行围你都见识了,这家门口的也不必非要从头到看尾。” 恒生抬起头,犹豫了一下,道:“要是哥哥在上书房读书,哥哥就能直接去了……哥哥,若不是我今年我同父亲去热河,就算要点伴读,也当点哥哥才是。” 天佑摇摇头,道:“伴读也什么好?还得替贵人挨手板。要不是皇上钦点,父亲、母亲是舍不得你去做伴读的。” “四阿哥功课极好,我没挨手板。”恒生低声说道:“只是去了上书房,才晓得尊卑之别,不随心意逆转。” 天佑见他感怀之意,很是不放心,道:“发生什么事儿?” “没什么,就是整日里‘奴才’来、‘奴才’去的,叫人气闷。偏生还有一干小人,还觉得这‘伴读’体面,整日里耀武扬威,欺软怕硬,真想狠狠教训他们一顿。”恒生撅着嘴说道。 恒生打小是爽快性子,今日说话却是有了不少愤懑,天佑不由皱眉:“有人欺负二弟?到底是哪个?父亲打小教导咱们什么,不欺人,亦不可被人欺。这不是能忍就忍的,要是被人家当成咱们家好欺负,往后还不知怎么难堪。” 恒生坐在那里,耷拉着脑袋,只说没有。 天佑再三追问,他方嘟哝道:“也没什么,不过是些酸话罢了,说了也污哥哥耳朵。父亲早先就教导过,让我行中庸之道。昨日校场射箭,我一时兴起,忘了父亲的话,得了个第一,老师夸了两句,就引得旁人冷鼻子冷脸的。” “所以他们就拿话刺你,还拿我来说嘴?”天佑心思灵通,想了想,问道。 恒生点点头,道:“那几个伴读,多是公侯府邸的嫡长子、嫡长孙。他们平素里在皇子皇孙跟前谄媚得跟哈巴狗似的,倒是想在我面前当大爷。谁理他们,我即便不是父亲亲子,也不会坠了咱们曹家的威风。”说到最后,他挺了挺胸脯,口气甚是坚决。 见他这般自强懂事,天佑笑着点点头:“怨不得父亲夸你,真是见了世面,不同以往了。” 恒生讪笑着,带了几分不好意思。 其实,他刚才说那番话,并不是同左住、左成生分了,而是心中有亲疏,还是将哥哥看得更重。加上哥哥为诸小之长,从小到大谦让兄弟太过,他有些心疼哥哥…… * 十月二十这日,圣驾移驾,出宫去南苑。 从十九日晚亥初(晚上九点)内城就戒严,从皇宫到正阳门,都用黄色幔帐将道路遮得严实,又有数千护军,道路两侧端立,以防民人冲撞圣驾。 李卫顶这个协办的名儿,跟着几个内务府司官一道,骑马随在大部队后头。 此刻,天刚蒙蒙亮,銮驾、王驾、侍卫、护军,上万人马,却是半点杂音也无。 连平素嬉笑无形的李卫,此刻也被这凝重的气氛感染,没有半点轻佻,只剩下肃穆。 南苑在丰台,出城南行二十来里。 因随扈人马众多,銮驾前行的速度缓慢,直行了二个来时辰,巳初二刻(上午九点半)才到抵牧场。 放眼过去,是连天的帐篷。 圣驾所在地,是要紧之地,李卫自然不得上前。 他同几位司官一道,安置在理藩院行在附近的帐子里。 将行李放好,他就出了帐子,远远地眺望着,乍舌不已。 同帐的内务府司官,得了十六阿哥的吩咐,对李卫多有关照。见他傻站着,笑着说道:“气派吧?其实这还不算什么,要是你有机会随扈热河就晓得了,木兰行围时,比现下气派多了。人多了没十倍,也有五倍。” “啧啧!既是如此,木兰行围不会也用帐子吧?圣驾年年去,木兰行宫指定气派得紧?”李卫问道。 那司官瞥了李卫一眼,道:“这话李大人可不能当旁人说,小心惹人笑话。这南苑牧场,就是仿木兰围场建的,这边一马平川,那边自然也不会有劳什子行宫。” 李卫向来厚脸皮,“嘿嘿”两声,摸着鼻子道:“皇上又不缺银子,为何要住在行帐里?夏日里还好,这个时节,天寒地冻的,岂不辛苦?” “哎呦,李大人哎,听您这话,就不是在旗的。皇上行围,为得是什么?是练兵,是同蒙古人结盟。要是皇上在围场修了行宫,那王公大臣就要跟着修别院,那还是围场么?皇上是八旗共主,出来练兵,自然要住在御帐中。”那司官侃侃而谈道:“再说,这次行围是为了招待喀尔喀诸王公贝子,他们那边,向来是帐子里的,住不惯屋子,在牧场才更自在。” 李卫听了,心里还是犯嘀咕,皇上明年就要过七旬大寿,还来外头住,倒是不怕有个闪失。 用这帐子,丝毫不比盖屋子省钱。 李卫想着前些日子从户部支出的数万两银子,又觉得自己想多了。就是他们这些随从官员的帐子里,都放了两个炭盆,御帐里还能冷了不成? 内务府与理藩院从半月前就预备行围之事儿,还能将皇帝冻着不成? 只是时值初冬,草木凋零,这牧场多是平原,偶有丘陵,要是这上万大军行围,猎物何来? 李卫只觉得自己是个乡下汉子,满脑子的不解。他同屋这司官差事繁忙,与他说几句,便去寻十六阿哥听差去了。 李卫心里一团浆糊,又守着规矩,不敢随意走动,便下定主意,少说多看,见识一番。 即日,康熙在御帐设宴,宴请泽卜尊丹巴胡图克图大喇嘛与喀尔喀诸王。 而后数日,就是理藩院为各部王公举行的赐宴。 这期间,又有各种露天盛会,使得随喀尔喀诸王同来的蒙古武士得意大展拳脚。自然,侍卫处、先锋营、护军营等几处,也都使出人高马大的兵将应战。 这几日天气晴朗,外头不觉得寒冷,去会场看热闹的王公贵戚、文武大臣也多。一时之间,牧场上气氛热闹非常。 李卫本就是挂名而来,没有什么正经差事,整日里守在会场,看得不亦乐乎。 这日,赶上摔跤比赛,八旗这边出的人选,不过是去了棉衣,穿着里面的单衣,蒙古王公带来的摔跤手,却是连单衣都去了,光着膀子,就上了场。 古铜色的肤色,一身鼓鼓的腱子肉,看着就带了几分彪壮之气。 “姥姥,真抗冻啊!”李卫看直了眼睛,不得不佩服。 这时,就听有人道:“李大人!” 李卫回头一看,笑吟吟的正是数日未见的曹颙。 李卫满心欢喜,可是众目睽睽之下,顾不得寒暄,先行了属下之礼。 “热闹不?”曹颙虚扶一把,笑着问道。 李卫搓着手,笑着回道:“真是见世面了,看得俺心里直痒痒,恨不得脱了这身官皮当兵去。”说到这里,他扬了扬拳头,道:“大人,俺李卫也是有两下子的,真要当兵,怎么也能当个伍长、什长出来。” 曹颙听了,笑而不答,视线落在会场上。 李卫不是旗丁,入伍只能进绿营。 战事起时,朝廷用绿营;太平年景,朝廷对绿营只有防的。绿营**,比旗营更盛,哪里是真养兵的地方。 那光着膀子的蒙古汉子,逛荡胳膊,换着左右脚跳着。他对面是个身材魁梧汉子,穿着单衣,看着打扮,应是先锋营的。 两人都将辫子盘起,转瞬之间,已经搭上对方的肩膀,角斗起来。 场合,一阵阵起哄声。 李卫忍不住,对曹颙低声道:“大人,蒙古人真禁冻。西北战事久持不下,是不是就因这个缘故?” “准格尔在西北,天山附近,新疆北部;喀尔喀在正北,幅员辽阔,大喇嘛驻地,往北数千里之外。到了七月中旬,那边就入秋;过了中秋节,就要下雪。对他们来说,京城现下这点温度实不算什么。”曹颙说道。 “真是苦寒之地,怨不得数百年间,他们都不肯安生。”李卫小声道。 会场上,两个摔跤手敌逢对手,还没比出高低;远处的高台上,坐着几个皇子与喀尔喀王公贝勒,处处都是和乐融融的氛围。 李卫这话,说得有些不应景。 “又玠还需慎言!”曹颙低声道。 李卫也觉得冒失,忙闭紧了嘴巴,全心看着场上…… * 看台上,十六阿哥坐在三阿哥与四阿哥下首,视线落在对面的扎萨克图汗世子格埒克延丕勒身上。 要是外人不会觉得什么,熟悉恒生的,仔细看格埒克延丕勒就能瞅出异样来。 想着恒生生下后,就由曹颙抱养的,这个格埒克延丕勒没有尽到半点为父之责,十六阿哥就有些愤愤。 还好这个格埒克延丕勒识趣,还晓得对恒生这个流落在外的长子给予补偿。要不然的话,绝对不能便宜了他,总要替恒生出了口恶气才好。 自打十六阿哥想着联姻之事,对恒生就多有关注。加上恒生在上书房,相见也便宜。十六阿哥寻由子,将恒生带回阿哥所几次,十六福晋对虎头虎脑的恒生也颇为喜爱。 自打生母李氏病故,弘普就去了小时候的活泼任性,极会看人眼色。这份小心翼翼,让十六阿哥瞧了心疼,开解了他几次。 弘普过后虽不那么拘谨了,但是父子之间,还是有什么不同。 恒生与弘普同龄,却是憨实可爱,十六阿哥想要儿子同他亲近些,但是却不见成效。 倒是养在十六福晋的六子,今年四岁,不黏同母兄弘普,反而最粘恒生。 格埒克延丕勒察觉十六阿哥的视线,抬起头来,举着杯子微微示意。 十六阿哥跟着举杯,笑容可掬,半点不肯失礼。 上座上,三阿哥与四阿哥看着两人的互动,不置可否。 一阵欢呼声,场上已经胜负,那旗丁被摔倒在地,蒙古摔跤手赢了。 加上这场,已经让蒙古人赢了三场,三阿哥心里有些不自在,心里直埋怨几位内大臣,不早早地挑几个能拿得出手的人出来。 心中腹诽,他面上还得“哈哈”出声,对旁边的蒙古王公道:“好样的,喀尔喀真是能人辈出,不知这是那部的英雄?” 他左手依次坐着一个亲王、一个郡王,格埒克延丕勒坐在第三位。 听三阿哥发问,他站起身来,道:“是我们扎萨克图的勇士。”说着,使人叫那摔跤手上来见过几位皇子阿哥。 那摔跤手踏步而来,给几位皇子阿哥磕头见过。 三阿哥称赞了两句,一个“赏”字,就有人端了铜盘上来。 铜盘上的红绸揭开,下面金灿灿的,几个金元宝。 这是这几日比较的规矩,只要上场的,赢了就有赐金赐银,自然都是以康熙的名义。 那摔跤手望向格埒克延丕勒,见他点头,才跪着接受了赏赐。 四阿哥在旁看着,眼里已经添了寒意。在蒙古人心中,只认他们的王爷,哪里将朝廷放在心上。 之所以,这些年,蒙古人乱了又乱,就是因为他们不认朝廷,更没有所谓“忠君爱国”的说法。 除了准格尔蒙古,内蒙古与外蒙古这些年都在修生养息。 内蒙古还好,抽了不少丁口,编入蒙古八旗,移驻京城,慢慢地驯化,去了野性;外蒙古,朝廷鞭长莫及,只能听天由命。 现下从他们归顺朝廷,不过两、三代,这些王公贝勒就蠢蠢欲动;时日久了,成了气候,就要成为祸患。 一个准格尔,十几万人口,扰得几十年不太平;喀尔喀人口,数倍于准格尔,若是南下,只有长城天险。 不能再放任蒙古人了,要防患于未然。 四阿哥眯了眯眼睛,想着该如何计较。 泽卜尊丹巴胡图克图是知趣之人,心向朝廷,没有野心。要是换做其他人,在喀尔喀又这么大威望,若是有不臣之心,那朝廷就极为被动。 此时的曹颙,已经同李卫离开会场,寻了处安静地方说话。 “大人,您不是后日才过来么,怎么今儿就来了?”李卫才想起这个,问道。 “田尚书身子有些不舒坦,御前禀过后先回城了,我就提前过来轮班。”曹颙道。 对于那位御史出身的老尚书,李卫到底真心敬重,听了唬了一跳:“没事吧?老爷子今年是七十二,还是七十三?都是坎儿年。” “来牧场前,我到尚书府看过,瞧着还好,太医也去瞧过,给下了方子。”曹颙回道。 这位老尚书,平素安安静静的,没有在左督衙门时的咄咄逼人。但是他的影响力,却是不知不觉地渗透在户部上下。 若是没有他的支持,李卫这个站着户部肥缺,却“不知好歹”的家伙,早就牺牲在人事倾轧中;曹颙这个户部侍郎,也没有成为尚书的传声筒,年纪虽轻、资历虽浅,却能得以独掌一面。 曹颙的愿望,就是希望田从典能在户部多待几年。有一位能保护下属,不与属官抢功的上司,这是幸事。 李卫想来也想到这些,道:“要是老尚书能年轻十岁多好,也不用每年冬天都叫人提心吊胆的。” 康熙朝的臣子相继老去,对于即将到来的雍正朝,曹颙很是没底。 他侧过头,看了李卫两眼,很是羡慕他。 李卫民人出身,挑出八旗权贵圈,更容易让四阿哥放心。 曹家这些年,虽经营八方,但是这好处,也是坏处。 自己除了在农事上能有建树外,还能做出点什么政绩,来稳定家族稳定? 曹颙摸着下巴,陷入沉思。 李卫见曹颙不说话,也转过头来看着他,道:“要是老尚书能熬上两任,大人也资历够了,就能接掌户部。” 曹颙听了,直摆手,道:“我在户部已经数年,只盼着能尽其责就好。至于尚书之位,倒是不敢想。要是有朝一日升正堂,我倒是宁愿去礼部养老。可惜的话,我又没有进士出身,想要讨那个轻省也不能。” 李卫听了,不由失笑:“大人还不到而立之年,怎么就想起荣养来?就算是熬十年,大人也不过是年将不惑,正是大展宏图的好时候。” 曹颙没有说什么,只是想着十几年后,就是乾隆朝了,自己岂不是成了三朝元老…… 第九百七十章 围场(中) 第九百七十章围场(中) 南苑行营,御帐。 魏珠与赵昌一道,站在帐门口内听差。 表面看来,魏珠行事不动如山,仿佛已经接受既定的命运,陪着自己侍奉的君王慢慢地走向死亡;实际上,他是极怕死之人,为了抓住那半点希望,不惜主动出击,以身犯险。 以康熙现下的性子,要是发现身边人同皇子阿哥勾结,怕是没有好性子听人巧言令色,直接就论罪了。 但是,最近一段时间,他心里说不出上心焦,就因为皇上对赵昌越来越器重。 赵昌二十多岁,原是内务府的掌案太监,被钦点到御前,做了传旨太监。 按照规矩,后宫太监不得识字,但是太监中不乏识字之人。 因为太监入宫的年纪不同,有的十几岁入宫,在外头识字也没法子。这样的人,通常不能在御前侍候,多是在敬事房、内务府这些衙门当差。 赵昌就是识字的太监,但是出身又与外头那些穷苦人家过不下去净身为侍的不同。 他是梁九功的侄外孙,襁褓中失父,梁九功当时正是御前当用第一人,在宫外也有私宅,想要过继儿子养老。老家亲戚中,推了不少少年出来。 这赵昌之母,是梁九功的亲侄女。 梁九功听说侄女孤苦,直接使人将赵昌母子接到京城。而后见五、六岁赵昌,小小年纪就晓得孝顺母亲,对了梁九功的脾气,梁九功就断了收继养子的心思,直接收赵昌为养孙。 而后没两年,赵昌之母因病身故,剩下爷孙两个,感情渐深。 不想,没过多久,梁九功因参合皇子夺嫡之事,犯了康熙忌讳,被拘押在景山。 这世上,最不乏落井下石之人。梁九功失了圣心,以无翻身之力,谁还会同他客气。 赵昌当年十五,见祖父问罪,有人惦记祖父的外宅产业,不是他螳臂当车能阻拦的,倒是干脆,直接将产业尽数变卖,折了金银在手,半数用来打点宫里,好让梁九功在景山少遭些罪,半数孝敬到十六阿哥跟前,不求旁的,就求进宫侍候祖父。 梁九功虽获罪,但也是御前风光三十多年,对王嫔也多有照拂。十六阿哥怎么会收这份银子,也不赞成赵昌入宫。 赵昌是个好的读书苗子,已经考取秀才功名。这样的人进宫为内侍,实是太可惜了。十六阿哥觉得那是造孽,怎么也不肯点头。 赵昌年纪虽小,心志却坚,花银子直接净了身,调理好了,才二次求到十六阿哥跟前。 这份孝义,使得十六阿哥也只能选择成全。 只是赵昌手上那批银子,是梁九功御前当差攒下的家底,十六阿哥才不会沾手,让赵昌存进钱庄,留着做梁九功的养老之资。 十六阿哥执掌内务府,收个小太监也便宜,就直接安排的赵昌去景山西园听差了。梁九功拘禁之地,就是景山西园。 梁九功见最疼爱的养孙净身,却是欢喜不起来,气了个半死,亲自执鞭子,将赵昌打了个半死。 赵昌只是跪受,最后还是梁九功下不去手了,收了鞭子,嚎啕大哭…… 这以后,赵昌就成了景山西园的小太监,每天里的差事,就是给“看守”犯监梁九功。 梁九功从御前第一太监,到高墙里的囚犯,加上最疼爱的养孙绝了人事,打击之下,就中风病倒。 赵昌床前侍疾,把屎把尿,从不言半点辛苦。 不知梁九功心中何想,就是当时听闻此事的魏珠也都觉得不可思议。 既是这般有主意的少年,又把着梁九功的家底,就算京城不得安身,离了京城就去,竟做到这个地步。 谁说太监六根断绝,得善终者少,梁九功有这样一个孙子,就算老死南园,也是有福之人。 梁九功这一病就是三年,赵昌做了三年床前孝子,梁九功才从病榻上起身。 虽说赵昌只有十八岁,又是无品级的小太监,但是景山当差的太监中,都对他敬重三分,连带着连梁九功的日子都好过。 做人要留三分余地,有赵昌这个孝孙在,谁都要思量。就算将他们爷孙逼死,落在外人眼中,也是妄作恶人。 梁九功病好了,将名名利利之事抛到脑后,只心疼孙子受苦。 赵昌渐大了,他总不能让孙子扫一辈子院子。他想让赵昌进宫城当差,趁着他还活着,舍了老脸,为孙子铺铺路。在宫里沉浮了大半辈子,梁九功晓得宫廷的黑暗,自是希望自己百年后,赵昌能个顺风顺水。 赵昌却是不放心祖父,说什么也不应,性子执拗气得人半死。 又过了两年,梁九功腿脚渐利索了,赵昌已经二十。 在梁九功的苦口婆心下,赵昌也不再执拗。 既做了宫侍,生死都不由自身。如今十六阿哥执掌内务府,对他们爷孙俩多有照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他们在西园自在;要是内务府换人,他们两个,一个是年老的罪人,一个是无品的小太监,哪里有安身立足之地? 他终是点头应了。 梁九功就托人传话给十六阿哥,请十六阿哥给赵昌安排个差事。 刚好内务府掌案的老太监病故,十六阿哥就让赵昌顶上,八品太监,品级不高,但是差事体面省心。 今年开春,不晓得皇帝怎么想起梁九功来,晓得他的养孙在内务府当差,就将他调到乾清宫。虽还是八品太监,没有升级,但是这传旨太监的位置,是炙手可热。 出宫的机会多,外臣都巴结,就是魏珠都有些吃味。 魏珠面上没有说什么,私下里却开始关注赵昌。 他年轻、谦卑,丝毫也不张扬。 魏珠还是觉得不对劲,在御前侍候二十来年,最是会看眼色。康熙虽没表现出来,但是对赵昌很是不一样,一个传旨太监,不过是皇上的传声筒,有什么可值得另眼相待的? 若说是皇帝念旧,顾念梁九功,那放出人来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直到前几日无意看到赵昌小手指上沾了块朱砂,魏珠才恍然大悟。 他心中没底,总觉得有什么脱离了掌控,让人提心吊胆。 赵昌察觉到魏珠的注视,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耳朵却是支愣着,听康熙与泽卜尊丹巴胡图克图两人说话。 两人说话的内容,不是国家大事,也不是蒙古与满洲的同盟,而是旁边站着的两个小少年,皇孙弘历与伴读恒生。 恒生长得同汉人有异,泽卜尊丹巴胡图克图一眼就看出他是蒙古人。 但是有皇孙在,泽卜尊丹巴胡图克图也识趣,同康熙一道赞起弘历来。 康熙听了,倒是真欢喜。弘历投了他性子,他瞧着好,自是希望旁人也瞧着好。 直到将老成的弘历赞得都红了脸,泽卜尊丹巴胡图克图才将话题转到弘历旁边的恒生身上。 听说是曹颙的儿子,泽卜尊丹巴胡图克图改变了原想要探问两句的想法,笑着同康熙岔开了话题。 康熙对弘历、恒生两人摆摆手,打发他们下去。 直到他们两个出去,康熙才转过头来,认真问道:“大喇嘛,朕这个孙儿如何?” 泽卜尊丹巴胡图克图微微笑了笑,道:“小阿哥如何,皇上不是早有定论?” 康熙摇了摇头,并不承认这个说法,但是关于其他的,不肯再说一句…… * 恒生随着弘历出了御帐,走了百步外,抚着胸脯道:“这老喇嘛看人的眼神扎人,神神叨叨的,倒像是真有两下子。” 弘历听他将泽卜尊丹巴胡图克图当成江湖骗子,哭笑不得。 前面溜达过来一人,是十六阿哥。弘历与恒生都侧上让路,给十六阿哥请安。 十六阿哥止住脚步,对弘历道:“这是从御前回来?御前还有谁在?” 弘历点点头,道:“大喇嘛在御前,陪着皇玛法说话。” 十六阿哥点点头,表示知晓,随后才对恒生说道:“恒生道,你父亲提前轮班,今儿已经到了,你去请安了没有?” 恒生听了,立时眼睛发亮,嘴里已经叫出:“十六姥爷。” 十六阿哥有差事,说完这句,就匆匆离去。 恒生转过头,看着弘历道:“四爷,您看?” 弘历瞥了他一眼,道:“要忙你就去忙,爷还会拦着你做孝子不成?” 恒生憨笑两声,同弘历别过,打听着去寻父亲去了。 曹颙此时,已经回了帐子,正同李卫两个推杯换盏。 许是受这几日赛场上的豪迈之气震撼,使得李卫也脱胎换骨似的,不再像过去那般拘谨。 “父亲,李叔。”恒生跟着送菜的仆人进了帐子,笑吟吟地同两人打招呼。 “李叔?”李卫眯缝着眼睛,转向曹颙道:“要是俺没记错,俺可是比大人痴长几分。” “叫李伯。”曹颙不会跟他辩论的什么,老实地叫恒生改口。 恒生见自己的疏忽,使得父亲受到连累挨了旁人的说,心里就有些不自在。 他老实地改了口,心里却是琢磨,一只叫李卫“李叔“,为何现下就不许了?莫不是李卫要升官,讲究起这些来…… 第九百七十一章 行围 第九百七十一章行围 李卫已经有些醉了,看着恒生,跟曹颙念叨起自己的长子。他儿子与原配在徐州乡下,养在他们家老太太跟前。 前些年,他想要接他们过来,但是老太太不爱离乡。这两年,他纳了妾,老太太担心这边生了儿子,委屈了长孙,来了好几封信,想让李卫将长孙接进京。 李卫顾忌多了,反而迟疑下来,拖到现下不成行。 他拿了空酒盅,倒了一盅,推到恒生面前,大着舌头道:“不过一转眼的功夫,二少爷就成了大小伙子,来,是爷们就喝一盅!” 恒生望向父亲,曹颙哭笑不得。 “过几年大了,再叫他陪你喝不迟。”曹颙笑着从恒生面前端起酒盅,让恒生给李卫斟满酒,两人对饮起来。 李卫一口干尽,叹道:“大人这样,才是正当爹的,俺李卫就是个混蛋。” 这涉及李卫家事,曹颙也不好多问,就将话岔开。 李卫又喝了几盅,起身告辞。 曹颙见他醉了,有些不放心,吩咐小满送他回去。 帐子里只剩下父子二人,恒生怕父亲喝酒不舒服,叫人上了浓茶,双手送到父亲跟前。 曹颙喝了半盏放下,问起恒生这几日牧场见闻。 “孩儿见到活佛了,就是朝廷封的那个胡图克图!”恒生兴致勃勃地说道:“父亲,他真的是佛么,长得也不像啊?” 曹颙听了,不禁莞尔,问了恒生与大喇嘛相见的情形。 听说康熙传弘历进帐见大喇嘛,曹颙心里直犯思量,莫非现下康熙就选定皇孙了? 关注弘历见驾的还有四阿哥,此刻他已经回了自己的行帐,听弘历说话。听说大喇嘛对弘历赞誉颇高,四阿哥的表情越发严肃。 大喇嘛不仅仅是喀尔喀的无冕之王,还是由**喇嘛与朝廷双重认可的活佛,释迦摩尼五百弟子之一的人间转世,在黄教中的地位非同一般。 弘历得到他的认可,皇父这样安排,有何用意? 他心中惊涛骇浪,弘历却显得安静许多。这会儿功夫,就有内侍进来禀告,御前总管太监魏珠来了。 四阿哥与弘历起身,叫人请魏珠进来相见。 “见过王爷。”魏珠执礼道:“皇上要寻弘历阿哥观棋,使奴婢来寻弘历阿哥过去。” 四阿哥点点头,弘历有些奇怪:“咦?今儿皇玛法不是要同大喇嘛吃素斋么,怎么这会儿要下棋?” 魏珠笑着回道:“皇上也是一时兴起,方才大喇嘛的弟子觐见,听说是个下棋高手,皇上兴起,说要同他下几局,叫阿哥过去观战。” 祖父有命,弘历自然责无旁贷,转过身来,要同四阿哥别过。 没等他开口,四阿哥道:“你大额娘怕你衣服单薄,昨儿使人送了几套新衣过来,你回去换一套衣服再过来。” 弘历一愣,这两日正是“小阳春”,并不觉得冷,而且嫡母也没使人送衣服过来。 不过,他是小人精子,自是晓得父亲不会平白无故吩咐这一句,乖乖地应了,转过身来,对魏珠道:“我去加衣裳,劳烦魏谙达稍后。” “阿哥且去,奴婢等着阿哥。”魏珠稍稍欠身,笑着说道。 弘历的帐子,在御帐附近,离四阿哥王帐正经有一段距离。 四阿哥请魏珠坐了,使人上了茶。 第九百七十二章 第九百七十二章 上茶的内侍下去,帐子里只剩下宾主二人,魏珠才敛了脸色,站起起身,低声道:“王爷,奴婢有要事禀告。” 四阿哥也起身。两人走到一处,口耳相接。 “王爷,皇上这几日好想拟了什么旨意下来。”魏珠用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道:“没用张廷玉,使得赵昌。皇上这两日使唤奴才出了几次御帐,赵昌手上沾了朱砂墨。” “旨意?”四阿哥听了,直觉得心跳加,哑着嗓子道:“有迹象没有“大概其是什么旨意?” 魏珠摇头,他确实不知。只是连他这个贴身近耸都瞒的,可见是真正的秘弃。 四阿哥问完,也想到此处。 这般机密之事,除立储,还有什么? 四阿哥眼中露出几分炙热,一时之间,竟不知是欢喜还是担心。十四阿哥命格欠好,弘历的命格好,皇父的旨意中,这储君的名字是哪个? 魏珠却没有那么乐观,皱眉道:“王爷,在皇上眼中,奴婢不过是个将死的废人,皇上连奴婢都瞒着,这密旨许是另有乾坤。这让奴婢觉得难安,要是有什么旨意送出京可走了不得” 他在御前当差多年,自是晓得康熙对十四阿哥的另眼相待。 一废太子前,他不过是乾清宫打扫的小太监,凑不到御前,只是听说皇上除亲自教导太子外,还溺爱大阿哥与十三阿哥;废太子后,他御前听差,亲眼见皇上与 十四阿哥虽跟在年长的几位阿哥身后,可是在康熙眼中,还是将他当作小阿哥看待。 皇上对年长的儿子们,是戒备的,提防的;对小阿哥们,反而多了几分安心与宠溺。 加上十四阿哥是德妃幼子,文武兼备,待手足有情有义,不像其他皇子将兄弟当仇敌似的算计,皇上对这个儿子很满意。 即便这几年十四阿哥离了御前,皇上同他一月数封信件往来,这父子情分比同旁的皇子阿哥也亲厚。 四阿哥听闻,立时变了脸色。 同母所出,在御前的待遇却是截然不合。一个操心吃力,却得不到一个好;一个只会耍乖卖好,却尽得父母溺爱。 对四阿哥来说,生母的偏心,皇父对同母弟的另眼相待,就是他心上个一根刺儿。 魏珠这席话,显然打破了他先前的镇定,让他忐忑起来。 魏珠该说的说完,道:“王爷,您多留心就是。若是真有旨意出去,总要有人去传旨不是。除非不传旨,要否则总是有迹可循。” 四阿哥看了魏珠一眼,道:“劳你操心,本王承你的情。” 魏珠忙道:“本是奴婢应当的,王爷折杀奴婢了。奴婢先去阿哥处候着,省得皇上等会儿使人催。” 皿阿哥点颔首,叫人送魏珠出去。 四阿哥在帐子里踱来踱去,越想越难安,叫了个人进来,叮咛他去请的隆科多。 那内侍应了,刚要出去,又被四阿哥叫住:“算了,还是本王亲自去吧。” 到了隆科多的帐子,却是有很多客人在,隆科多正在待客” 座上宾不是旁人,是十六阿哥、十七阿哥与曹颗。 原来,前些日子理藩院从户部支的几万两银子,都已经花尽了。隆科多与十七阿哥两个,就想着从户部再支银子集来。 户部的银钱也是有数的,像冬季行围、外藩赐金这些偶然之事,不乏先例在前,却难有这笔闲银钱。 就算是禀到御前,皇上也要考虑户部是否有银子。户部两位尚书,一个是安排,一个这两日又告病,隆科多与十七阿哥就想着找曹颗探探底。 谁都知道曹颗这些年,旁的政绩没出,敛财还是有一手的。只要说动曹额,即便户部没银子。也能想体例敛些银子来花费。 所以商议过后,隆科多就请曹颗过来,十六阿哥是偶遇十七阿哥,听说曹颗过来。跟看来凑热闹。 论起来,他还没有继承父亲的国公爵位,不过是一品武官,爵位比曹额低,更不要说两位皇子。 可是他是皇上的表弟,孝昭皇后胞弟,是皇子们表舅与明日母舅,这身份自然不一般。 别说曹颗。得给这位九门提督兼理藩院尚书面子,就是十六阿哥,也欠好随意,老实地听了隆科多提及支银之事。 曹额心中有数,眼前这位正是炙手可热,并且还要风光数年,不是自己能获咎得起的;可是轻易应许,被当作软柿子,往后有一有二的开口,自己也难办。 “大人既叮咛下来,下官自是领命。”曹颗思量妥当,沉吟一下,道:“可国库空糜,大人是晓得的。大人且容下官两日,下官去将今年的账册汇总一下,看能否为大人效命。” 虽没有立时答应,可是口气谦卑,没有回绝的意思。 隆科多对曹颗的反应,颇为满意。 他比十六阿哥、十七阿哥辈分高一辈,比曹颗更是高两辈,脸上笑眯眯的,看着曹颗多了几分温煦,竟抛开公务,闲话起家常来。对曹额的长子天估,还多了几句。 曹额嘴上应着,心中直纳闷。 天佑过了院试,得了秀才功名,并没有对外宣扬,怎么隆科多就晓,得了? 寻常苍生之家,许是会将秀才功名当回事儿;在八旗权贵眼中,秀才压根就不算什么,中了举人才算有了功名。几多人家的子弟,落第就纳了监生,有几个肯一关一关不耐繁琐去考秀才? 四阿哥就是在这时进帐的,隆科多起身相迎,想到自己的不当。 四阿哥掌管户部,想要在户部周旋银子,不该越过四阿哥去。皿阿哥性子苛严,不是大度之人,要是让他晓得,说不定就要多心。 四阿哥心急火燎地赶过来,正是有要事寻隆科多,哪里有心思却计较这些。 可是再急,也欠好在众人面前提及,落座后,他就兴致了了地听大家说话。 十六阿哥、十七阿哥与曹颗几个,都是识趣儿之人,见状便寻了个,由子,辞了隆科多出来。 第九百七十二章 添彩 第九百七十二章添彩 “秘旨?”隆科多听了四阿哥的话,诧异出声:“没见皇上使人传旨啊?” 为了延续家族富贵,他关注立储之事十几二十年,眼看皇上老迈,到了皇位传承之时,他自然舍不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四阿哥没有明说,但是隆科多也听出他话中之意。要是真有密旨出京,那就要便宜了十四阿哥。 他脸上阴晴不定,半晌方挑了挑眉,道:“即便送出京也不怕,走驿站也好,军站也好,那位在甘州,就算是八百里加急,也要有些日子才能到。要是回信到京中,这时日更久远。” 四阿哥听了,心中一动。 既然不知有没有旨意出去,不能拦截送出的,早早布置人手,拦截送回的消息也是一样。 只是这样的话,就算拦截成功,时日长了,在御前也遮掩不住。 四阿哥有些迟疑,隆科多低声道:“四爷,皇上最近有些短精神……” 四阿哥慢慢瞪大了眼睛,问道:“太医怎么说?” “不可劳心,宜安心休养。”隆科多回道。 岂能不劳心?西北战不了,和谈不了,十几万人马在那里耗着。喀尔喀又蠢蠢欲动,固然有个心向朝廷的哲布尊丹巴,也是年将九旬。等到他没了,还有谁能压住得住喀尔喀诸王? 要是准格尔与喀尔喀结盟,后头还有个虎视眈眈的鄂罗斯,大清北疆危矣。 西北对峙这几年,朝廷同准格尔兵小规模短兵相接数次,都没得什么好。除了将士不耐高原苦寒之外,就是因为对手手中有从鄂罗斯买来的火器。 而后朝廷虽也往西北军中运送过火器,但是大多笨拙陈旧不耐用,不过是做了个摆设。 四阿哥手心湿乎乎的,看着隆科多,不敢去思量他说这两句话的用意。 “舅舅……”四阿哥低唤出声。 隆科多已经恢复了平静,笑着说道:“皇上对弘历阿哥的偏爱,有目共睹。京中,还有哪个与四爷争锋?同没了的与远在西北的相比,四爷可谓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四阿哥躬身道:“外甥上无内廷助力,下无兄弟子侄可指望,全赖舅舅教导。还是皇额娘疼我,晓得我孤苦无依,引得舅舅来疼外甥。”说到最后,不由动容,已是红了眼圈。 提及故去的姐姐孝懿皇后,隆科多面上也露出几分慈爱,道:“虽说皇上有诸多皇子阿哥,养在姐姐跟前的,只有四爷一个。我不帮自己的外甥,还能帮外人不成?” 舅甥两个彼此对视一眼,各种亲近,不宜言说…… * 从隆科多帐子出来,十七阿哥便请曹颙与十六阿哥去他那边小坐。 曹颙没旁的事,就随两位阿哥同去。 “不知四哥何事寻隆科多,瞧着那模样,倒像是有急事?”十六阿哥耐不住心中好奇,开口对十七阿哥与曹颙道。 “四哥眼中,佟家才是母族,隆科多就是亲舅舅,却不知隆科多是不是乐意将他当亲外甥。那才是墙头草,当年抱八哥大腿,闹出拥立储君的官司,过后比谁都跑得快。”十七阿哥挑了挑眉毛,说道。 虽说隆科多出身后族,御前炙手可热之人,但是十七阿哥并无所求,反而不愿与隆科多多有往来;除了公事,两人私交甚少。 十六阿哥瞥了他一眼,道:“心里明白就好,说出作甚?哪日习惯了,在旁人面前没遮没掩的露出来,小心得罪人。” 十七阿哥往椅子里一靠,懒懒地说道:“若是在十六哥同曹颙面前都不能说两句真话,那我就要憋死了。什么玩意儿,那个如夫人四处撒帖子,宫里也没落下,都撒到我们福晋跟前了。我们福晋还为难呢,不知该照什么例送礼。” “是闹得不像话了,听说那位国舅爱妾不仅握着佟府的内务,外务也把着。外头进京的官员,都要给这位如夫人送份孝敬。”说到这里,十六阿哥看了曹颙一眼,道:“天佑今年十一,还是十二?” “十一。”曹颙不明白他怎么转到天佑身上,回道。 十六阿哥笑道:“那孚若可得小心了,隆科多的独生女儿,正是豆蔻之年,就是那位如夫人所出,正满京城的寻女婿。你家门第够了,家教又好,说不定已经被那位如夫人惦记上。” 曹颙听了,甚是意外。 权贵人家女孩,多以选秀拴婚宗室贵人为荣,佟家是两代后族,数一数二的显贵人家,加上隆科多现下身兼数职,风光无二,他们家的女孩儿,即便是庶出,也有资格嫁入宗室。 听十六阿哥说的这意思,隆科多那个爱妾,不想让女儿选秀嫁宗室,而是要与民爵人家结亲。 “高门嫁女、低门娶妇”,曹家虽是伯爵,不过是新贵,压根无法与被称为“佟半朝”的佟家相比。 不止曹家,满朝算起来,能匹配上佟家女儿的权贵之家,也寥寥无几。 早在曹项、曹頫两个做亲时,有人提及佟家旁支女孩儿,曹寅尚且不愿攀附高门,另选了人家。 如今是佟家本家的女孩,又有一对大名鼎鼎的父母,曹颙更是想也没想。 “就算是佟家女儿,有那样的生母,也是万万要不得的。曹颙你可得坚持住,实在不行,就先挑个差不多的订下,他们总不会厚着脸皮送女儿进曹家做妾。”十七阿哥说道。 曹颙无语,就算想要给儿子订个童养媳,也绝不是容易事。 曹家在旗,按照规矩,只能在旗人里结亲,不能与民人家通婚嫁娶。旗人家的女孩,没经过选秀,父母也没资格对外许婚。 现下能谈婚论嫁的女孩,多是去年选秀撂了牌子的,最小也有十四岁,最大则是十八。通常撂牌子的姑娘,出色些的,也多在选秀后就有人提亲。剩下的不是出身不好,就是姑娘性子相貌有瑕疵。 天佑的媳妇,是曹家宗妇,上孝顺亲长,下照看弟妹,承曹氏血脉,岂能随意挑一个? 曹颙抚额,自己成亲拜堂好像就在昨日,如今就要考虑儿女的婚嫁了……… * 京城,曹府,兰院,上房。 兆佳氏先是吃了两个鸭翅膀,喝了一碗老鸭汤,而后就着半碟子辣子油炸的鸡肘骨,一口气用了两碗饭,吃得津津有味,竟没有饱肚,还叫人添饭。 过几日是七侧福晋生祭,初瑜早起去寺里给生母做祈福去了,要黄昏才回。 兆佳氏听说她不在家,午后过来寻李氏打牌,到了饭时,李氏便留她用晚饭。 李氏知道她是无鸡鸭不欢的,除了一道八宝老鸭汤,还吩咐下去,加个道鸡肉菜。 兆佳氏常在这府里吃饭,厨子对于这位二老太太的口味也晓得,除了最爱吃鸭子,还爱重油的菜,所以就上了这道辣香鸡肘。 兆佳氏胃口好,李氏替她欢喜,但是见她吃这么多,不由地担心。 兆佳氏又吃了半碗,才撂下碗。 李氏怕她不克化,忙吩咐人给她泡一杯酽茶。 兆佳氏一口吃了半盏茶,长吁了口气,道:“这吃饭,还得有人陪着吃的香。若不是在嫂子这,对付两口就好了。王厨子的手艺越发叫人称赞,早知道他鸭菜做得这般好,当时就该讨了他去。” “不过是隔道墙,你想要吃了,就使个人来传话,你侄儿媳妇还能舍不得两道菜?”李氏笑着说道。 兆佳氏用帕子擦擦嘴,接话道:“侄儿媳妇向来贤惠,就算心里真舍不得,有嫂子在,也会孝敬孝敬我。只是我如意了,我家二太太就要没脸了。她虽精细些,也没有怠慢过我,我何苦贪图两口吃食,叫她心里难受?” 左右都是她有理,还不忘记随时吃哒小辈两句,李氏懒得同她计较,笑而不语。 兆佳氏撂下帕子,对李氏道:“嫂子,听说国舅府李夫人下个月初要宴客,嫂子也收到帖子了吧?” 李氏点点头,道:“有这么回事儿,下了帖子请我同你侄儿媳妇过去。你侄儿媳妇还在孝中,这位国舅如夫人也不考虑周全,委实有些失礼。” “那只有嫂子一个人去了?”兆佳氏问道。 “还有半月,到时再说。我也不耐烦应酬的,不过国舅府既发了帖子过来,也不好随意应对。”李氏回道。 “啧啧,如夫人做到这个地步,也是咱们大清头一人了。听说她手段了得,将佟国舅的小妾都料理了不说,连正室夫人,也是想打就打,想骂就骂的。佟夫人对外说是病故,真实缘故,又有谁晓得?左右佟家老太爷、老太太都没了,有佟国舅撑腰,李四儿自是能横行国舅府。”兆佳氏乍舌道。 兆佳氏这两年爱打牌,经常请亲戚女眷进府打牌,能听到这些闲话,而李氏还是头一遭听闻,不由皱眉:“即便是宠妾灭妻,也不当如此吧?” 兆佳氏见她不信,压低了音量道:“不止这个。我有个表外甥,在步军都统衙门当差,京官大计时想要升一升,寻了好几个人都没动静,直到听了旁人指点,换了三百两金子,压了个弥勒佛像给李四儿送过去,没几天就得了准信。虽说诰命还没下来,但是有国舅府这个靠山,谁不称她一声‘夫人’?听说是一身好肉,要不然一个婢妾,又是侍候过佟国舅老丈人的破鞋,怎么能这般风光?” 李氏听了,不禁摇头。 兆佳氏一口气说了这许多,才发现自己个儿跑题,忙收住李四儿的八卦,道:“嫂子,四姐与五儿两个渐大了,后年就要参加选秀。虽说到时都要看宫里贵人安排,但是我想着,还是让她们在人前露露脸儿,省得小家子气,缩手缩脚的,不成个样子。您要是去国舅府,也带您两个侄女去见见世面呀?我倒是想带她们去,身份又不够格,只能腆着脸来央求嫂子。” 要是搁在之前,她绝不会推庶女到人前。只是如今五儿容貌俊俏异常,不仅远胜四姐,比曹佳氏与曹颐颜色还要好上三分。有三丫头的例在前头,兆佳氏不愿让庶女跟自己个儿离心,倒是对她比过去好上许多。 四姐容貌只是清秀,父兄官位又不显,前程到底有限;倒是五儿,以颜色取胜,要是指入宗室为侧室,说不定还能有一番风光。 李氏不知道兆佳氏心里的弯弯道道,见她对庶女亲善,还以为她年岁大,转了性子。这又不是为难之事,举手之劳,她就点头应了:“听说国舅府有个没出阁的姑娘,年岁与四姐、五儿相仿,让侄女们去认识认识也好。” 兆佳氏见她点头,立时笑逐颜开,眯着眼睛道:“明儿得叫裁缝过来,给她们姊妹两个添两身衣服,咱们虽比不得那些显贵人家,也不能让姑娘们带着寒酸气儿,叫人瞧不起。” 听她这般说,李氏也来了兴致,唤丫鬟绣鹤吩咐:“前几日收拾首饰时,有两对宝石手镯,一对镶嵌琥珀的,一对镶嵌珊瑚的,去寻了来。” 绣鹤应声而去,少一时,捧了两个锦盒过来。 两对手镯,金灿灿的,配上蜜色琥珀、红色珊瑚,看着既显富贵,又不失活泼。 “侄女们难得出门,我也给她们添个小玩意儿。这是去年苏州那边送来的寿礼,我爱这喜气,留在外头,没叫人收起来。至于哪对儿给四姐,哪对儿给五儿,让她们小姊妹自己个儿挑去。”李氏笑着说道。 兆佳氏摸摸这个,又瞅瞅那个,晓得都是好东西,想着要分五儿一对,心里就有些舍不得。且不说上面这琥珀、珊瑚,一看就晓得是上品,就是只算这金重,一对也有半斤多金子,沉甸甸的,叫人看了移不开眼。 这会儿功夫,就听门外有丫鬟道:“老太太,太太回来了。” 随着说话声,有丫鬟挑了帘子,初瑜进了屋子,见兆佳氏在,蹲了蹲执礼。 李氏见她还穿着外出的大衣服,眼圈泛红,摆摆手,道:“累了一日,早些回去歇了吧。” 初瑜强笑,道:“不过是坐着诵了半日经,哪儿就累着了?妹妹们挑什么,听老太太说得热闹?” “喏,你二婶想让你两个妹妹出门去见见世面。你二婶要给她们姊妹做新衣裳,我这寻了两对镯子,给她们添颜色。”李氏回道。 初瑜看了那两对镯子几眼道:“都是好东西,两位妹妹有福了。媳妇比不得老太太好东西多,刚好有些几块琥珀与珊瑚,比不上这镯子上镶嵌的珍贵,好在看起来颜色差不多。拿去磨了,给妹妹们做耳坠子或是扣子,倒是能同老太太这两对镯子配一配……” 第九百七十四章 惊魂 第九百七十四章惊魂 兆佳氏回到东府,静惠与素芯得了消息,都过来婆婆房里侍候着。 兆佳氏有心卖弄,说了李氏过些日子带四姐与五儿姊妹两个去国舅府应酬之时,而后将带回来的锦盒打开,给两个媳妇看手镯的华丽,还有上面琥珀与珊瑚的成色。 其实初瑜只是说得谦虚,既是她收着的东西,那几块琥珀与珊瑚并不比镯子上的差。那琥珀金灿灿的,还透亮的很;珊瑚是正红色,不可多大的上品。 “大太太让做扣子呢,这么金贵的东西,做扣子可惜了的,还是做耳坠子。琥珀的珠子磨得小一些,做一串手串也使得,只是同镯子又重了。”兆佳氏拿着块琥珀料子,对两个媳妇说道。 静惠笑着说道:“四妹妹与五妹妹虽没及笄,但是出门见人也是大事,大伯娘与嫂子都疼妹妹们呢。媳妇是她们的亲嫂子,也不能干瞅着。既是大伯娘与嫂子都送琥珀与珊瑚,媳妇也凑凑趣,就送一只琥珀戒指一只珊瑚戒指。” 兆佳氏原以为静惠身为长嫂,怎么也得拿出给两个小姑娘添对绞丝金镯子。要是细些的,两对也用不了多少金子,五、六两就够了。既是出门,戴一对镯子显得单薄,手腕上还是当多套两对手镯,省得显得寒酸。 没想到,她话说得好听,却只肯给两个戒指。 出去琥珀与珊瑚成色不说,两只戒指的金子,不过是几钱重。 虽都是自己人,但是一面是女儿四姐,一边是媳妇,自然是有轻有重。 兆佳氏没来得及撂下脸,就听素芯开口说道:“既是大家都给两位妹妹添彩,那媳妇也跟着尽尽心,妹妹们出门戴的绒花,就交给媳妇。虽不值几个钱,但是好在是内造,如今正时兴的花样子。” 兆佳氏被两个媳妇的“小气”扰了兴致,意兴阑珊,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们都是好嫂子,我替她们姊妹两个承你们的情了!” 这会儿功夫,四姐与五儿姊妹两个也到了。 兆佳氏狠盯了这镯子与琥珀、珊瑚料子许久,方对四姐与五儿道:“这是你们大伯娘与大嫂子送的,给你们出门用。你们二嫂与五嫂还给你们添了戒指与绒花,还不赶紧谢过两位嫂子。” 四姐与五儿听着还糊涂,但仍顺从地走到静惠与素芯面前,屈膝齐声道:“谢过二嫂,谢过五嫂。” 静惠与素芯一手一个拉起,兆佳氏见她们一派热络,不由地冷哼一声。 静惠与素芯两个不动神色,却是都放下四姐与五儿的手。妯娌两个对视一眼,寻了个由子,一道退出去了。 兆佳氏还惦记让四姐挑珊瑚,巴不得她们早点下去,便由着她们出去。 等到视线重新落回锦盒上,兆佳氏已经改变了主意。 四姐不过小孩子,干嘛让她挑?她这做娘请的还做不了主不成? 琥珀冬天戴着看着暖和,但是珊瑚是海里出产的,比较稀缺,红色的还喜庆。 “珊瑚的你收好,琥珀的给你妹妹。”兆佳氏对四儿说道。 四姐犹豫了一下,道:“母亲,女儿肤色黑,穿不了红色,妹妹肤色白,衬珊瑚越发显得好看。要不,给妹妹珊瑚的,女儿用那套琥珀的?” 兆佳氏听了,看着一旁亭亭玉立的五儿,越发不顺眼。 “啰嗦什么?离国舅府设宴,不过十来日,有功夫同我闲磨牙,还不赶紧去做些女红。明日里使人给你们裁衣服,这戴着的荷包,不能用外头的,得你们自己做。时间匆忙,你们早些准备妥当比较好。”兆佳氏不耐烦地对四姐说道。 四姐对母亲有些畏怕,听她这般说,嘴巴抿得紧紧的,不敢再说旁的。 东跨院,上房。 丫鬟送了茶下去,屋子里只有静惠与素芯妯娌两个说话。 “老太太像是恼了,怕是埋怨我小气。”静惠慢声说道。 素芯正端着茶,送到嘴边抿了一口,回道:“我送的不过是绒花,要是说嫂子小气,那我岂不是更小气?” 静惠慢慢地低下头,心中疑惑,不婆婆怎么想的,竟想着让两位出去见人。安安静静地等到选秀之年,寻个关系撂了牌子,自家婚配,岂不是更稳当? 要是出门见人,四姐还好,不过是贤良淑德这些;五儿颜色可人,已经是个美人坯子,人言可畏,倒是想要撂牌子怕也不能。 素芯在宫里多年,最是火眼晶晶。 兆佳氏的出人意料,让静惠有些迷糊,她却是看得真真的。婆婆并没有转了性子,上演待庶女如亲生女的大戏,不过是因有平郡王福晋与曹颐的前例在,想着攀附权贵之事。 静惠说着说着,不由地为五儿的命运担忧。许是见到五儿孤苦,想到自己年少的时候,使得她对五儿向来多些关注。 要是丈夫在就好了,丈夫待手足最是亲厚,对两个妹妹也想来多有疼惜,当不会任由婆婆安排…… * 安定门外,雍亲王府内院。 听了太医的话,晓得福惠并无大碍,四福晋才松了口气。四阿哥不在,她盯着里里外外的事务,忙得不行。 没想到福惠又病了,如何能不叫人心焦。 福惠自落地就比寻常婴儿孱弱,日夜哭闹不停;如今周岁了,用了多少好药,使得四福晋也习惯府中有这样一位药罐子。 按照规矩,福惠要是生病,年侧福晋当使人告之四福晋,由四福晋使人去请太医过来诊治。 没想到四阿哥在时,年侧福晋温柔顺从,在四福晋面前也谦卑有礼;没想到四阿哥不在京,年氏却行事“乖张”起来。 不仅没有禀告四福晋,就使人出府请了王府不常用的太医;而且还打发心腹小厮出城寻四阿哥去了。 如此一来,不仅是没将四福晋放在眼中,而且也不相信四福晋了。 闹到四阿哥跟前,还不知是什么说辞。同府十数载,四福晋已晓得年氏的性子,总是柔弱的样子,实际上半点亏不吃的。 如今借着福惠病了的实际,还不知她要发作哪个? 早先,并不乏这样的先例。 只是当时被设计的四阿哥的其他妾室通房,四福晋不过是看个热闹;今日却是不同,总觉得眼皮不停地挑,好想要发生些什么,叫人心神不宁…… * 南苑牧场外,十六阿哥抬头望了望天上,正是月末,天上只有个细细地月牙。远处黑蒙蒙的,即便是马车,这么晚赶路,也是叫人不放心。 “四哥,非要晚上赶路?虽说都是官道,但是东边那些,不必南边这些平坦。那样也叫人不安心,最好等明儿天亮返程,也不差几个时辰。”十六阿哥劝道。 四阿哥摇摇头,道:“早点回去安心。” 现下是亥初(晚上九点),从南苑出发,到了南城后,顺着城墙外的官道,往西直门走。等到了西直门,不用等多久,就要开大门给水车放行。 得了儿子“病情危急”的消息,他首先担心的不是福惠,而是年氏的身体能接受打击。 他心底告诉自己,自己绝不是粘粘糊糊的人,对年氏的宠爱,不过是因为她背后有着无法断绝的娘家亲戚。即便是关心年氏,也不过是哄女人开心而已。 他这样告诉自己的,但是听说儿子生病时,他眼前浮起年氏柔弱的身影,竟是莫名地心中一痛。 他也不知自己个儿也是儿子难过,还是为自己的侧室难过。 直到别了十六阿哥,上了马车,四阿哥还没想明白其中究竟。 深夜时分,官道上的马蹄声越发“塔塔”直响。 马车前,几人骑马执灯,给马车引路。 突然,随着一声凄惨的猫叫,马车突然使劲颠簸了一下,停了下来。 四阿哥直觉得额头上生疼,伸手一摸,湿湿糊糊的,用手抹一把,不是血是什么?他使劲握着手腕上的佛珠,挑了帘子,问道:“出了何事?” 车夫脸色惨白,磕磕巴巴地回禀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方才有只野猫过马路,马车避散不急,将野猫碾死了。 四阿哥信佛多年,有几分慈心,听说这野猫死了凄惨,他心里也跟着一哆嗦。 撂下车帘子,马车继续前行,四阿哥闭眼养身。 因是顺着护城河外走,远远地听到城里传出打更的声音,已经是子时。 不远处,星星点点,都是送水车两侧挂着照路的火把。 有护卫上前请示,用不用先带人过去,让送水车让出一个道来。 四阿哥此事心绪已经平静下来,没有出南苑时那般急迫,摆摆手道:“不比多是,就排在后头等。” 护卫应声下去,四阿哥掏出怀表,看了一眼,还有两刻钟丑正(凌晨两点)。 他慢慢垂下眼,决定小憩一二。 迷迷糊糊中,就听到有人大声喊叫,四阿哥慢慢地睁眼眼睛,还没明白是何事,就听到一声马匹的嘶叫声,而后车厢剧烈地运动,四阿哥反应不及,已经从座位上滑到地上,后腰被长凳撞得半死。 他还来不及唤人,车厢已经向一侧倾向,四阿哥只觉得后脑一疼,双眼一黑,失去了清明…… 第九百七十四章 (二) 第九百七十四章(二) 一片迷雾,使得人看不到方向。 黑压压的暗影逼进,其中间杂着野兽的吼叫声,似虎似狼,叫人心慌得不行。 突然,远处闪过点点星光,打破黑的抑郁。 拼命地跑,拼命地跑,高一脚,浅一脚,直到四肢着地,才看见前面半步之遥,就是深不可测的悬崖…… 直惊的想要大喊,却是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 “爷,爷……”耳边传来熟悉的、带着关切的声音,四阿哥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入目就是四福晋泛红的双眼,四阿哥翻身坐起来,却是一阵阵眼前发黑。 他扶着额头,闭眼凝神了片刻,才使得脑子渐渐清明。 “福晋这是怎么了?”四阿哥看着憔悴异常的四福晋,变了脸上,急声问道:“莫非是福惠……福惠……” 他人过中年,子息凋零,常感叹自己子女缘薄。这福惠是幼子,又是宠爱侧室所出,他向来十分疼爱。 虽经历过数次丧子之痛,但是再经历一次,他还是觉得疼得喘不上气来。 四福晋见状,忙道:“小阿哥没事,爷别着急。太医来说过了,小阿哥只是有些着凉,肚子里进了凉气儿,吃了两副发汗的药,又经过这两日调理,已经好得差不多。” 四阿哥听了,松了口气,口气仍是有些冲:“你是这么持家的,任由这些奴才怠慢?好好的阿哥,就让他闹出病来?” 四福晋辩无可辩,只能收了声。 年氏是侧福晋,又是正当宠,她院子里的人事,只要不出格,四福晋也不好说什么。 四阿哥训斥完,也想到此处,看着默默无语的发妻,倒是有些不好意思。 这会儿功夫,他想起自己个儿昏迷之事,摸了摸额头被撞的地方,还有些痛意。想起那日的凶险,他脸色耷拉下来,看了看屋子里的灯盏,问道:“我这是躺了一日?” 四福晋摇摇头,道:“爷躺了两日了。” 四阿哥翻身下床,确认自己身上除了额头微疼、手脚酸软外,再无其他伤处,重新坐回炕边。 一时之间,竟是感慨颇深。 那晚马匹嘶叫、马车瞬间倾斜的混乱场面,好像就在眼前。 “我去见戴锦!”四阿哥心中疑虑重重,站起身来,对四福晋说道。 他躺了两日,还是有些虚,起身之下,就有些站不稳。 四福晋忙上前一步扶住,道:“爷两日米水未见,总要先进两口吃食。想要见戴锦,使人传他过来说话就是。他一日三次使人传话进来,怕是也等着爷醒着。” 四阿哥想了想,点了点头,道:“打发人去前院传他。这两日,外头有什么人来过没有?” “十三弟与十六弟、十七弟听说爷伤了,亲自过来一遭,晓得爷没事才离开。因为外头传的消息不确切,也有人打着给爷送寿礼的名义来探问消息的,多是让戴锦出面料理。”四福晋说道。 内务府正管着太医院,十六阿哥晓得了,十三阿哥与十七阿哥自然也晓得了。四阿哥这样以为,并没有多想,又问了两句王府家务。 “三阿哥与五阿哥日日过来给爷请安,四阿哥今早也回来了,在爷跟前守了一整天,我怕他熬病了,方才便硬劝了回去。”四福晋回道。 因想着四阿哥醒来后饿,小厨房里的灶台上,一直温着粥。 第九百七十四章(三) 第九百七十四章(三)() 四福晋吩咐下去,少一时就有丫鬟抬了饭桌进来。 两品粥盛在青釉盖碗中,一品是人参白果粥,一品是五仁粥,还有几个配粥的小菜。 人参粥热的火候过了些,吃着有些苦,四阿哥用了一口就撂下,将五仁粥用尽。 四福晋见丈夫意犹未尽,刚想吩咐丫鬟再去盛一碗,就见有丫鬟进来禀告,年氏来了,在廊下候着。 四福晋抬起眼皮,扫了眼地上的座钟,已是亥时将近,眼看就是子时。 四阿哥醒了不到一刻钟,年氏就巴巴的过来,这说明什么? 四福晋执家多年,倒是有几分自信,自己院子里使唤这几个没人敢去做年氏的耳报神。剩下的可能,就是年氏使人片刻不停地盯着这边院子,有点动静就去禀告。 这边使人去二门传话,又动用了小厨房,年氏晓得四阿哥醒来也不稀奇。 见四福晋不说话,四阿哥抬头看了她一眼。 四福晋挤出几分笑:“她倒是有心,爷要不要传她进来?” 这两日,四阿哥没大碍,太医诊断,不过是受了些惊吓,加上前些日子睡得不好,所以才躺了这许久;四福晋却是吓坏了。 她嫡子早夭,下半生的依靠系于四阿哥一身。 四阿哥固然逃过一劫,没有受伤,但是这般凶险,想想也叫人后怕。差一点,就要出大事,这阖府的女人就要守寡。 这一切的缘由,都是因年氏私下使人送信给四阿哥所致。 四福晋自是恨得牙痒痒,连平素的应付也懒得应付,就将问题递还到四阿哥手上。 第九百七十五章 狴犴 第九百七十五章狴犴 四阿哥看了妻子一眼,见她神色僵硬,难掩忿忿,并不觉得生厌,心里反而添了些暖意。 “让她进来看一眼,省得闹起来不安生。”四阿哥淡淡地说道。 四福晋点头,叫丫鬟出去请人。 而后,就见帘子挑起,疾步进来个身材高挑的旗装美人,正是年氏。 “爷……”年氏进了屋子,眼睛就黏在四阿哥身上,再无旁人。 “爷……”随着带哭音的低唤,年氏的眼睛立时蒙上水雾,转眼就汇聚成水滴,眼泪跟掉豆子似的,一颗颗滚落。 美人带露珠,正是最惹人怜惜的时候,四阿哥见了,也不免有些动容,安抚道:“不要哭了,爷没事。” 年氏的眼泪哪里收的住,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四阿哥。若不是顾及四福晋在旁,她就要扑到四阿哥怀中。 四福晋原就不喜年氏,见她如此作态,还用着她的地盘,更是恶心得不行。 还好,四福晋的运气不错,年氏没说两句,戴锦就到了。 除了四福晋,其他王府女眷都当回避。 年氏小嘴撅着,不情不愿,还是被四阿哥三言两语打发回去。 四阿哥寻戴锦,就是要问那晚的事故原因。 “是前面水车上木栏断了,使得两只装水的木桶从水车上滑落下来。一只砸了咱们王府的马匹,使得马受惊了,癫狂之下,带翻了马车。”戴锦道。 四阿哥听了,眉头紧皱,有些不信。 哪里有那么多的巧合?打小到大,他见多了不是意外的“意外”。 戴锦见他如此,道:“运水的马车,还有惊马,这两日奴才都使人仔细瞧过,确实没有动过手脚的痕迹。或许奴才还有什么疏忽的地方,天明再带人去看看。” 四阿哥听了,转念一想,自己前晚是临时决定回京的。就算有人算计自己,也不会那么快就布置好,使得自己遇险。 “真是意外?”他自言自语道。 戴锦还以为四阿哥是问他,道:“许是真的。陈四爱马成痴,有他日夜守着,旁人想在王府马匹身上动手脚也难。” 这陈四本是汉人,打小被卖到蒙古的奴隶,有一手驯马的好手艺,后来被人孝敬给四阿哥。 四阿哥喜欢他稳当的性子,所以才对这个马夫刮目相看。 “是了,有他在。那惊马后来如何,被陈四降服了?”四阿哥问道。 戴锦听了,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四阿哥的脸色,方轻声回道:“爷,陈四没了。奴才当时不在跟前,听同行的侍卫说,当时马匹受惊,将马车带翻,陈四怕爷出事,提前一步,想要扶住车厢,却是没站稳,扑倒在马车下……如此一来,他的腰身往下,都压在车下头……上半身,被惊马踩踏……” 怪不得车厢侧翻后,自己除了额头最初撞的那下,再无其他伤处,原来有陈四先行一步…… * 曹府,梧桐苑。 屋子里早已熄灯,却是气喘吁吁,声响不断。 直到雨散云收,曹颙才长吁了口气,轻声道:“这几日,我不在家,没有旁的事吧?” “没有旁的,只有二老太太整日过来,同老太太说起佟府宴请之事。还有就是昌平那几个庄子,今年侍候的好,庄稼比外头的多收了好几成,暖房里的青菜也能吃了,送了几筐过来。”初瑜回道。 曹颙点点头,搂着妻子,双手在她身后摩挲,道:“我休沐,给老太太过了寿再走。佟府那边,不要太当回事,礼数上不亏就是了。隆科多再体面,也不是我的上司,管不到我头上。” 夫妻两个小别胜新婚,说话之间,已经是缠绵异常。 次日一早,曹颙从炕上起来,看着自己已经空了的被窝,直觉得神清气爽。 两日功夫,转瞬而过,转到就到了十月三十,李氏的生日。 除了曹颙休沐在家,恒生也在头一日请假回来。 按照曹府这几年的规矩,这日并不请外客,只有东西府的晚辈过来,给李氏上寿。外姓人,只有韩江氏一个。 曹颙还是依照旧例,早起带着兄弟子侄给母亲上寿,而后就由女眷陪着李氏说话吃饭,他自己个儿则是换上大衣服,前往雍亲王府贺寿。 今年的寿礼,是两尊根雕,雕得并不是佛像,而是一对狴犴。 看着虽寻常,但这是前朝的物件,这期间又经由他手,常年把玩,使得表层润化,看着竟不像是根雕,更像是玉摆件。 狴犴在龙九子排行四,送给四阿哥做寿礼也算贴切…… 第九百七十六章 邂逅 第九百七十六章邂逅 但凡在京的时候,四阿哥的寿辰,曹颙都是要走一遭的。 其他皇子与宗室王爷、贝勒多来吃酒,曹颙不过是走个过场,取个礼多人不怪的意思。 今年,四阿哥四十五,逢五逢“暗九”,就比往年多摆了几桌酒,往来的人就多了许多。 王府的几位阿哥,都到前院来迎客。其中,以三阿哥弘时最年长,就由他引着宗室诸王去正厅;弘历与弘昼两个年少的阿哥,随着王府长吏,招呼其他官员。 曹颙因为自己母亲也是同日过寿,所以没有在雍王府久留,送了寿礼,同相熟的几个官员打了招呼就出了雍亲王府。 迎面浩浩荡荡,过来一行人,簇拥着两辆马车而来。 “爷,是佟府的马车!”小满眼睛尖,认出那马车上的装饰。 曹颙勒马,退避到一旁。 马车渐行渐近,在快到曹府一行人前,放缓了速度,到曹颙跟前,马车停下。 前面的车帘挑开,就见隆科多笑吟吟地端坐在上,望着曹颙,而后躬身下车。 他辈分高,既要打招呼,曹颙哪里还好端坐马上。他立时翻身下马,趋步上前,躬身道:“小子曹颙请大人安。” 这会儿功夫,隆科多已经下了马车,笑着搀扶起曹颙。他望了远处的雍亲王府一眼,道:“曹伯爷是打雍王府出来?” “嗯,小子家里有些俗务,所以先回去。”曹颙躬身回道。 隆科多眯缝着眼睛,笑了两声,道:“听说今儿也是令堂生辰,你正当早些回去。” 见他莫名亲近,曹颙想起十六阿哥前几日所说的,心里就有些没底。以隆科多的身份,若非有所图,真没必要这么殷勤。 正说着话,就见有个管事装扮的下人上前,低声对隆科多道:“老爷,夫人使小的问老爷,前边的可是淳郡王府大额驸,若是的话,夫人也想要见见。” 隆科多是国舅,论起来是初瑜的舅公;那位夫人没提曹府爵位,只论宗亲,这见外男就成了见亲戚晚辈,并不唐突冒失。 隆科多点点头,回道:“正是曹额驸,回去跟夫人说,不用下马车,大马路上,别在让人冲撞了,我同曹额驸说两句话,随后就带他过去。” 那管事应声下去,隆科多笑着对曹颙道:“内子很喜欢大格格,念叨了好几遭。她待小辈最是慈爱,你不要拘谨。” 曹颙听了,笑容有些僵硬。 李四儿的诰封还没下,以夫人的身份招摇过市,只是隆科多的家事,不干曹颙什么事儿;但是让曹颙一个超品伯爵、二品侍郎以晚辈礼拜见国舅府妾室,传出去就是个笑话。 落在旁人眼中,都会觉得曹颙是抱佟府大腿,忘了礼仪廉耻。 隆科多兴致正高,没有留心曹颙的表情,正盘算着时间,是不是该引曹颙过去。 曹颙已经抱拳,正色道:“大人,这般匆忙路遇,一无名帖,二无见面礼,就去拜见夫人,实是有失礼数。五日后,夫人要府中宴客,小子将奉家母同往,到时再正式拜见,方显恭敬。” 他说得真诚恳切,隆科多就算有些不高兴,也不好强拉了人过去。 隆科多耷拉下脸,道:“令堂过几日会出门?” 曹颙点头道:“既收到大人府上的帖子,自是领命。” 因为爱妾关注曹家,隆科多先前也多问了几句曹府的事,晓得李氏夫人守寡这几年,鲜少出门应酬。 李氏没有认祖归宗,但是宗室权贵都晓得她是皇室遗珠,身份并不比儿媳妇初瑜低。 想着爱妾能请得李氏夫人出来,隆科多的不快减了几分,道:“既是如此,那下月初五,老夫就等着伯爷来吃酒……” 看着隆科多上了马车远去,曹颙才将心放回肚子里。 他倒是真有些佩服隆科多,这般大喇喇的带着李四儿上雍亲王府贺寿。以李四儿的身份来说,压根上不得台面,却是以隆科多夫人的身份出面。 这回,恶心的该是四福晋了。 以四阿哥对隆科多的倚重,加上两人舅甥名分,四福晋不看僧面看佛面,也要将李四儿供起来…… * 曹颙回到府里,刚好看到曹頫从东府过来。 见他穿着常服,曹颙问道:“从翰林院回来了?” 早晨兄弟两个给李氏磕头上寿后,一个去雍亲王府,一个去了翰林院。 “点了个卯就回转了。对了,大哥,我碰到了钱先生,他还记得大伯娘生辰,原要过来拜寿,被几位老大人拖住离不开身,托我将寿礼带过来,方才我回来时,直接使人送到这边。”曹頫说道。 兄弟两个一边说着话,一边往院子里去。 想着兰院都是自家女眷,没有外客,兄弟两个便过了二门,直接往兰院去。 到了院门口,就听到上房传来丝弦之声。 有小丫鬟在廊下侍候,见曹颙兄弟过来,扬声道:“老太太,大老爷与五老爷来了。” 屋子里没有马上传来叫进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见绣鹤挑了帘子进来,笑吟吟地请曹颙与曹頫进屋。 曹颙脚步有些迟缓,低声问道:“老太太这里有外客?” 绣鹤抿嘴笑道:“老太太听说钟姑娘在京,也是今儿生辰,就使人接了钟姑娘过来。” 听他们两个说话,连曹頫都有些不好迈步。 “已经避进里屋了,两位爷放心进吧。”绣鹤见状,低声说道。 外屋,花团锦簇,大家或坐或立,陪着李氏与兆佳氏说话。 见曹颙兄弟进来,除了李氏、兆佳氏、曹颖不动外,其他人都起身施礼。 南窗旁边,摆着个几案,两个女说书先生抱着琵琶手鼓,退避到一边候着。 这满屋子的头油,呛得曹颙脑门直发昏。曹佳氏没有回来,只有曹颖、曹颐回娘家来拜寿,还算上一个韩江氏,是李氏的义女,算是半个曹家姑奶奶。 曹颙同这几人聊了两句,曹頫则是耍乖弄宝,逗得李氏与兆佳氏笑了好几句,兄弟两个才从兰院退出来。 “大哥,蒋和尚娶妻,有谱没谱?瞧着他清心寡欲的模样,不像是能安安稳稳下来娶妻生子的,别耽搁了人家姑娘。”曹頫虽没看到钟氏,但是想着蒋坚平素的模样,不免有些担心。 曹颙瞥了他一眼,道:“闲操心什么?非磷是个有担当之人,既是决定遵从族长长辈安排娶妻,就会承担起为人夫、为人父的担当。” 曹頫被堂兄说了两句,倒是不以为意,摸了摸鼻子道:“为人夫、为人父也不是那么便宜的,自打天护过来我们院子,我还愁呢。孩子念书如何,日后前程如何,往后娶个什么品行的媳妇……要是他能争气,像天佑、左住他们几个,稳稳当当地过了院试去官学就好了;要不然旗学进不去,官学没资格进,总不能一直在家里读书。” 曹颙摇摇头,道:“天护还小,慢慢来,等孩子大了看看再说,未必非要走科举这条路。你想要做严父,也要悠着点,别将孩子教成书呆子!” 晚辈这几个子侄,都在西府读书,如今的西席是翰林院退下来的老翰林,是个学问极其渊博的老先生,姓范。 曹颙问过几次孩子们的功课,范老先生都详细说过。 长生聪敏,但是爱杂学,在正经功课上反而只是寻常;天护勤勉是有了,天份却是有限,即便是勤能补拙,怕是成绩也有限;魏耀辉生**动,若不板一板性子,不过是识字不当睁眼瞎罢了;天阳年初才入学,年纪稚嫩,还看不出什么。 天护如今虽养在曹頫名下,却是曹硕之子。想当初曹硕在功课上就有些吃力,曹颙怕天护走父亲的老路,压低太大,反而不成事。 兄弟说着话,出了二门,就见蒋坚低头踱步,不知在想什么想得入神,曹颙兄弟两个走到他跟前,他仍没有察觉。 曹颙止住脚步,曹頫已是忍不住,“咄”了一声,唬了他一跳。 “蒋先生站在这儿,莫不是盼着能见嫂子一面?”他笑着打趣道。 四十多岁的童男子,不能说是京城独一份,也是不多见。 蒋坚抬起头来,竟然难得地露出几分腼腆来。 曹頫见状,笑声更盛。曹颙见他调皮,哭笑不得,招呼二人去前厅说话。 “非磷放心,兰院都是曹家女眷,没有外亲,不会惊到钟姑娘。”曹颙安慰道。 这“钟姑娘”就是蒋坚的未婚妻,十月初至京,这次并不是头一遭进府。她刚到京城时,曹颙就叫初瑜出面,接她来过曹府一次。 不过是看在蒋坚面上,看看这位姑娘嫁妆预备得如何。曹家这边,好酌情帮衬。 “她是乡下女子,小门小户出来的,我只是担心她不懂规矩,惹了老太太、太太们生厌。”蒋坚讪讪道。 曹颙摆摆手,道:“非磷外道了,我虽没见过钟姑娘,但是听家母与内子赞不绝口,就晓得指定错不了。非磷好福气。” 蒋坚脸上只有认命的无奈,并无欣喜。 这明日就是十一月,康熙宾天是十一月还是十二月? 曹颙突然想起此事,皱眉道:“非磷婚期定了么?” 他记得蒋坚提过年底前迎娶的,这离过年也只剩下六十天。 蒋坚摇摇头,道:“还没定。十一月只有初六与十六是好日子,日子有些紧,赶在腊月里,可选择的吉日就多了些。” “还是干早的好,钟姑娘寄住亲戚家,住着也不自在。左右该准备的都准备齐当,就差迎娶这一项。”曹颙道。 蒋坚点头道:“初六怕是来不及,那就十六,明儿我便去她舅舅家商定婚期……” 第九百七十七章 “热闹” 第九百七十七章“热闹” 若是十六,曹颙不保准能否成行;若是初六,确实急了些。 到底是蒋坚的人生大事,曹颙也不好催的太离谱,便道:“月中也好,关于酒席花轿这些琐事,便就吴盛去安排,你只等着做新郎官就好。” 蒋坚入曹府数年,也不同曹颙外道,躬身抱拳道:“如此,学生就谢过大人了。” 曹頫在旁,日子差不多定下,笑着道:“蒋先生既是定了十六佳期,这洞房之前,有顿酒却不能不吃的。要不然,到时候露了怯,仔细新娘子不依。” 蒋坚见他笑得诡异,扬了扬眉毛,心思转动之间,已经明白曹頫所指。 他素来清心寡欲,在男女之事上看得甚淡,因为要娶个少妻有些不好意思;对于其他女子,从没有放在心上,听了曹頫提及这个,他也不臊不恼,笑吟吟地回道:“五爷可是官身,学生就算要吃酒,也不敢当五爷作陪。五爷想要红袖把盏,别拿学生做筏子,学生可背不起这黑锅。” “好你个老蒋,这是开了窍是不是?这还没到正经开荤的时候,就先将爷甩到一旁,忒不厚道。”曹頫见他反过来打趣自己,哼了一声道。 几个人正说着话,就见曹元进来禀告:“老爷,十六爷同十七爷来了。” 众人听了,皆起身出迎。 刚迈出厅门没几步,就见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转过影壁过来。 这彼此见过,而后曹颙将两人迎进客厅。 曹颙望了眼座钟,还不到未时:“两位爷没等四爷府上开席就出来了?” 十六阿哥点点头,道:“你是出来的早,没有瞧着,那边闹得正厉害,就算开席,怕也让人食不下咽。我同十七弟借口要出城去南苑,先避了出来,又不能饿着肚子出城,便来你这里蹭饭。” 曹頫、蒋坚听了,都觉得好奇。四阿哥向来不拘言笑,被称为“冷面王爷”,哪个大着胆子,敢去他府上闹? 曹颙上午拜了一次寿,回来时刚好见过隆科多,心里约莫大概就是那位李四儿引起的动静。 “刚好有昌平庄子送来的新鲜菜蔬,记得十六爷最是爱吃菜心的,十七爷爱吃小萝卜缨的,我这叫人吩咐厨房,叫人加上这两道菜。”曹颙说道。 十六阿哥见曹颙岔开话,瞥了他一眼,道:“瞧着孚若的样子,八成是猜到因何热闹了?” 曹颙苦笑道:“我回来时,刚好遇到佟府的马车,隆大人有心让我拜见家眷,我很是费劲才脱身。” 十六阿哥听了,皱眉道:“瞧着他平素也是明白的,怎么在这女人身上就犯起糊涂来?幸好你推了,要不然,说不定就要有人迁怒到你头上。” 曹颙暗自思量,这能往王府拜寿的皇子皇孙,论起来都是隆科多的晚辈。长幼有序一条,就不会有人冒着忤逆尊亲的名声,却与隆科多硬碰硬。 其他宗室诸王中,只有庄亲王与简亲王身份最高,这两个一个爱才,一个好色,未必有闲情逸致去计较隆科多的家事。 说来说去,若是有争执,也是在内院中。 四福晋的性子是出了名的宽厚,四阿哥又是视隆科多为亲舅,即便四福晋看不上李四儿,也不会去触隆科多的逆鳞,不给这李四儿脸上。 有她在前,王府其他女眷也没有说话余地;这闹将起来的,当是去贺寿的女客。 “是哪位福晋忍不住发作?”曹颙问道。 十六阿哥回道:“不用理会隆科多的面子,又不怕四哥责怪的,除了八嫂,还有哪个?我向来佩服她,有一说一,有二说二,随性自在。李四儿被骂哭出来,扑到隆科多面前要死要活的,那才叫热闹。隆科多气得险些昏厥过去,又能如何?八嫂虽寡居,却是堂堂贝勒夫人,未必就要看他脸色。”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只是没想到,平素名声不显的简亲王福晋也是个有刚性的女子,听说李四儿过去,四嫂没法子,将她安排在简亲王福晋下首。简亲王福晋立时就起身离席,移步其他席面。李四儿脸上下不来,嘴里说话就有些不着调。八嫂在旁恼了,这才指着鼻子,将她狠骂了一遭。这李四儿哭哭啼啼地向隆科多告状,隆科多见不着两位福晋,便对上了简亲王。雅尔江阿是什么人?不过是大家面上好看,才应付隆科多一句,哪里容得他蹬鼻子上脸?要不是看在四哥的面子,怕是他当场就要翻脸。” “简亲王福晋,就是永庆大哥的妹子,三姐姐的旧友?”曹頫小声问道。 曹颙点点头,眼前浮出永佳的影子。 那确实是个骨子里满是傲气的女子,看来十来年的王府生活,并没有折损这女子的骄傲…… * 雍亲王府,内院,花厅。 永佳端着茶盏,看着里面淡黄色的茶汤,闻着这沁人的茶香,神色甚是平和。 十四福晋盯着她,看了半晌,方压低了音量,问道:“何苦同她计较?只当没看见就是了。姐姐是什么样的身份,她是什么身份,搅到一块反倒失了身份?” 永佳神色不变,道:“味道太大了。”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十四福晋听得糊涂,八福晋在旁,已经用帕子捂着嘴巴,笑出声来:“永佳说得没错,那个李四儿,生怕别人嗅到她的贱味,不知涂了多少粉,是够熏人的。” 永佳撂下茶盏,没有接话。 其他几个宗室女眷,就有开口顺着八福晋挑剔那李四儿的。 她们多是经过选秀,指到宗室做正妻。有嫡子的还好,在内宅还硬气些;没嫡子的的,少不得要与妾室置气。 隆科多的发妻赫舍里氏死的不明不白,李四儿不过是婢子出身的贱妾,谁能瞧得起她? 有八福晋牵头,大家嗤笑起来,便也痛快许多。 加上这四儿,在跟隆科多前,还曾服侍过其他男人,占了个“淫”字,更为这些贵妇所不耻。 话说得越来越难听,不仅永佳皱眉,连性子爽朗的八福晋也听不下去了,道:“好了,还说她做什么,没得污了大家的嘴!我可是许久没摸骨牌了,今儿可是惦记大家的荷包来的。” 正说着话,四福晋送走李四儿回转。 见大家说说笑笑,没有因不久前的争执尴尬,她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面上堆笑道:“八弟妹的牌瘾上来了,大家伙就等着赢钱吧,她可是有名的散财童子。” 八福晋带着几分撒娇道:“好啊,四嫂也来算计我!我还指望着借着四嫂的福气,赢几个脂粉钱,四嫂却是拿我做人情。” 两家府邸相隔一条街,妯娌两人向来比旁人亲近几分。 见八福晋难道露出小女儿态,四福晋上前,扶着她的肩膀道:“好好好,我的儿,我疼你。咱们先去吃席,一会儿就叫人给你拿钱。赢了算八弟妹的,输了算我的。” 没人问李四儿如何,好像这个人从没来过一遭,说笑着入席去了…… * 雍亲王府外,佟家马车渐行渐远。 李四儿脸上的胭脂被眼泪冲得不成样子,看着甚是狼藉。 隆科多不放心爱妾,同她上了一辆马车,见她哭个不停,直觉得心里火烧火燎的。想着简亲王的不假颜色,其他皇子阿哥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就生出滔天怒意。 “四儿,让你受委屈了!”他压抑住怒气,低声安慰李四儿道。 李四儿抬起头,哽咽着说道:“都是妾身不好,出身卑贱,叫人瞧不起,丢了老爷的脸。” 隆科多摇头道:“不干你的事儿,是为夫连累了你。早年我曾保过八阿哥,后来不参合这些夺嫡之事,八福晋嫉恨与我,才发作到你的头上。快别哭了。” 这两年,李四儿以妻自居,也招摇得意,不过多是在国舅府。今日在这些福晋、夫人面前,她才晓得即便顶着国舅府的名号,旁人也瞧不起她。 想到这里,她有了意兴阑珊,流泪说道:“妾身没有投个好胎,不能给老爷添彩。妾身不过是个丫头,老爷能容我,是我的福气;不能容我,我给老爷做老码子。只是玉柱他们兄妹两个,要因我的缘故,被权贵所不容了。” 对于这个爱妾,并不是轻易所得,而是隆科多经过百般手段,才从岳家夺过。自到手那一日,就视为珍宝,转眼二十年都不生厌。 除了四儿惊人美貌之外,就是这似水的性子,将隆科多拿捏住。 隆科多将一把将她敛在怀里,道:“浑说什么呢?什么丫头不丫头的?你是老爷的夫人,诰命爷都请好了,只是这几日南苑那边差事忙,顾不得到礼部去料理。放心,断不会误了你初五宴客。看到时,谁还敢小瞧你,看老爷不收拾他!” 李四儿扭了下身子,低声嘟囔道:“人家是什么身份,妾身是什么身份?就算做了老爷的夫人,妾身也没有体面的娘家,旁人瞧不起,谁又能说什么?” 隆科多带着几分心疼说道:“你呀你,才养好几日,就又寻思这些。老爷晓得了,定给你寻门好亲戚给你长脸……” 第九百七十八章 冬月 第九百七十八章冬月 虽说相关寿礼,在今日之前,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就使人送了。但是今日即是亲至,不见上一面也说不过去。 早先因真心亲近,十六阿哥对李氏一口一个“姨母”的,这两年才改了称呼。 叫“姐”名不正言不顺,叫“亲家太太”又委实生疏了,十六阿哥就折中,能不叫就不叫人,若是叫人,便只唤李氏“夫人”。 因曹颙之前打发人往二门传话,兰院贺寿众女眷都回避了开来,只留李氏与初瑜婆媳与两位皇子阿哥相见。 想着眼前这两个身份尊贵之人,是自己的手足兄弟,李氏有些恍然。 他们,是自己儿子的亲舅舅。 莫非是骨血天性,因他们是舅甥的缘故,所以才对了脾气,彼此投缘? 仔细瞧他们,与自己儿子长得又不像。说起来,这两位皇子的年岁,比自己的儿子还小。想想宫里的二十四阿哥,比天佑还小。 这乱七八糟的辈分,想起来就叫人头疼。 李氏决定将这些都撂到一边,还是做如常状,先请两位阿哥安,而后同十六阿哥问起王嫔近况。 在得到科尔沁这笔宝藏前,李氏就是这般同十六阿哥说话。 如此一来,倒是解了十六阿哥的拘谨,说话中几次都差点将“姨母”脱口而出。 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还要赶在关城门前出城,曹颙吩咐在前院摆席,除了招待两位阿哥外,还有他们的随从人缘,也都使人安席。 兰院,西厢。 这里是长生的书房,黄梨米书架上,摆满了各种书籍。虽没有什么罕见珍本,却是将这几年京城书坊所出的新书,差不多买了个遍。 这样的书房,在曹府并不是独一份。前院与葵院,也有两个差不多的小书房。这三处的书本都是一处买的。 曹颙不怕孩子们看书杂,多长些知识,见识广博些,总比他们见天捧着课本,成为书呆子强。 他不希望孩子们成为儒家子弟,而是能博彩百家之长。 因两位阿哥过来见李氏,静惠带着妯娌、小姑与韩江氏、蒋坚的未婚妻钟令嘉避到这边来。 看着半屋子的书,旁人还不觉什么,钟令嘉却是有些移不开眼。 早先在李氏房里,看着古朴的家具与摆设,她只晓得不凡,却说不出哪里好来。 她是乡下秀才家的女儿,虽认识几个字,但是见识定有限。只知道那些器物精巧,当得起一个“好”字,具体有多好、哪里好,她也不能说清。 要说表面光鲜,那些摆件,还不如乡间地主家收拾得“珠光宝气”。 她只晓得,书不便宜,尤其是这种装订考究的套书,价格更是不菲。她在老家时,家中也有些藏书,多是父兄借了旁人的书后抄录而成。 长生是李太夫人幼子,她上午是见过的,不过是个孩童,就能有半屋子书,可见真如舅母所说,曹家是显贵人家。 未婚夫在这样的人家做幕,不知艰难不艰难?她虽没见过自己的夫君,却是听着他的故事长大的,晓得他是“侠骨仁心”之人。 自己不过是个乡下女子,有什么能帮上未来的夫君的? 钟令嘉这般专注地看着书架,自是引起旁人侧目。偶尔有人望过来,她也浑然不觉。 只是她是客,旁人也不好多问数什么。 唯有四姐,是个实在人,只当她喜欢这些书,笑着说道:“钟姐姐可是看到心里稀罕的书了?这是七弟的屋子,旁人不好做主。但是这书架不仅兰院有,前院也有。姐姐只管记住书名,而后使人传话给蒋先生,让先生给姐姐淘换。” 钟令嘉点点头,道:“多谢四姑娘指点,” 说话间,就见绣雀挑了帘子进来,道:“二太太、五太太,十六爷、十七爷出二门了,老太君请请太太们并姑奶奶们回上屋……” 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回到前院,这席面也预备的差不多。倒是有半桌子新鲜菜蔬,看着碧油油的,引得人食欲大开。 两人吃得香甜,不用曹颙让,就吃个肚圆,而后就带着长随侍卫离去。 赶到的城门时,刚好守城校尉正带人要关城门。 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顺当地出了城,赶到南苑时,天已经全黑了。 曹府这头,早已席后散场,几个女眷都回自己个儿家。曹颙想着佟府之事,便移步到兰院。 李氏有些乏了,歪在榻上,由着丫鬟给她敲腿。 见儿子来了,她坐起身来,笑着说道:“都这晚了,怎么巴巴地又赶过来?” 曹颙没有立时就答,而且看着侍立的丫鬟们两眼。 李氏见状,晓得儿子有话要说,对绣雀、绣鹤摆摆手打发她们出去。 “这是怎么了?可是十六爷、十七爷有什么吩咐?”李氏带着几分忧心道。 曹家进京后,往来的人家比过去显贵,却也让李氏提心吊胆,生怕哪里有什么祸事或变故。 曹颙摇摇头,道:“不是因这个,是为旁的。” 他将十六阿哥讲述的,佟府如夫人李四儿大闹雍亲王府之事,讲了一遍,最后说出结论:“即便母亲端午要去国舅府,也不好带妹妹们同去,还是不要带她们出门了。” 以李四儿的脾气,倒时还不知闹什么花样出来,到时候乱七八糟的,还不知会成什么样子。 李氏听了,想着兆佳氏这些日子的用心,有些为难。 “你二婶想要让你两个堂妹出去见见世面,这些日子为了张罗这,张罗那,忙了这些,如今怎么能说不去?” 李氏这般迟疑,曹颙看出她的顾虑,道:“进了冬月,各府邸的应酬也多。到时候带着两个妹妹,也算当时。左右妹妹们还小,等转念初瑜出孝,带着她们往各府转悠转悠,也不过举手之劳。” 李氏想了想,也就点头…… 次日,曹颙仍是休沐在家,好好地歇了一日,连带着蒋坚都清闲起来。 他想着自己该去前门,除了商议婚期,就是问问聘礼与嫁妆什么的。 吴盛既得了吩咐,要帮衬蒋坚娶亲,自是与之同往,为他筹划迎亲相关事宜。已经定得差不多,如今就看父母了。 钟令嘉寄居处这位舅舅,并不是亲舅舅,而是堂舅舅,花甲年纪,见了蒋坚就要拉着他去喝酒。因是老乡,带着乡音,蒋坚只觉得熟悉,让人想要亲近。 因是平民家的女儿,钟氏身边并无侍婢。伴着她上京的,只有一位寡居的姑姑。 蒋坚同那位舅舅提了月内迎娶之事,而后又请老姑母来说话。 等老姑母到了,蒋坚将带来的银匣子奉上。这里面装着二百两银,是蒋坚给小妻子添妆…… 到了初三,曹颙假期完了,依旧回南苑轮班。 这日,从半夜就开始阴天,到了早晨,就开始下起雪来。 开始如撒盐,而后如扯絮。 曹颙在帐子中,处理这两日的公文,等觉得手腕酸涩,起身出来时,到了下午,整个驻地就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中。 “瑞雪兆丰年?”曹颙喃喃道。 进京这些年,他也算明白了,京城地界,十年九旱,想要给好年景很是不容易。 御帐内,四角摆了炭盘,使得屋子里温暖如春。 智然坐在康熙对面,两人中间摆着一盘局。与他博弈的,并不是康熙,而是康熙旁边的皇孙弘历。 康熙开始还望着棋盘,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头昏沉沉的,就有坐不住。 棋盘上,厮杀的正厉害,引得弘历与智然全神贯注与棋盘上,不敢有半点分心。 若是他们抬头或者转过头,就会发现康熙的脸上白的怕人,额头上汗津津。 棋盘上还在厮杀,康熙却有些坐不稳,身上已经开始颤抖。 最先发现不对的是智然,他方才抬头时,刚好对上康熙骇白的脸,不由地怔住。 弘历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到祖父的模样,唬得立时起身,道:“皇玛法!” 康熙点点头,望着满是依恋与担忧的弘历越发喜欢。 “皇玛法,您这是不舒坦?还是传太医过来吧。”弘历小心翼翼地说道。 康熙想摆手说不用了,身子一软,已经往旁边歪下去。弘历忙上前一步接住,心中带了几分慌乱。 “怎么办?”弘历向智然问道。 智然的视线从康熙身上转到帐子口,低声道:“不可张扬,蒙古人还看着!” 这会儿功夫,康熙已经幽幽醒来,直直地望向皇孙弘历。 弘历的眼泪簌簌落下,望向康熙,什么也没有说。 康熙心里叹了口气,道:“我朕没事,就是昨晚睡得晚些,今儿有些乏。你们先下去吧,朕要歇一歇。” 弘历与智然应了一声,退出帐子。 不远处,就见恒生与一个小沙弥候在那里。 看着恒生因冷风红扑扑的脸,哆哆嗦嗦的样式,智然不由皱眉。他张开嘴,想要说什么,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四爷出来了,瞧这雪如此,打雪仗最有意思了。二十一爷使人问了一遭,咱们去不去寻他们耍?”恒生问道。 担心着祖父的身体,弘历哪里有闲情逸致游戏,摇摇头,道:“冷呢,就算想要游戏,也要挑个暖和的日子…… 第九百七十九章 安排 第九百七十九章安排 康熙将智然与弘历打发下去后,并没有马上要安置的意思。 他闭上眼睛,缓了缓精神,随即吩咐赵昌去传隆科多与十七阿哥。赵昌应声而去,魏珠乖觉地将康熙先前搁在一边的手炉换了新炭。 帐子里除了原本的四个炭盆外,早已因下雪的缘故,又添了两个。加上这御帐下,为了取暖,笼着地龙,使得帐子里暖和的紧。 魏珠身上已经出了薄汗,但是因贴身侍候的缘故,他晓得皇上怕冷。 入冬以来,皇上身上的热乎气越来越少,越来越怕冷。 在魏珠换好手炉,双手举着恭送到御前后,康熙伸手去接。胳膊却是有些不稳,手指滑过魏珠的手背,冷冰冰的,使得魏珠心里一颤。 他偷偷望去,视线落在康熙的手上。除了布满老人斑外,这双手枯瘦不堪,露出青色的血管。 就在这时,康熙突然低头咳了起来。 魏珠飞快地看了康熙一眼,见他脸上呈现出骇人的青色,不由心惊肉跳。他忙低下头,急切道:“主子爷,要不要传太医?” 康熙摆摆手,魏珠不敢多言,忙斟了半盏温茶,端到康熙面前。 康熙伸手接过,喝了两口,才止了咳。 因方才咳的缘故,他脸上添了红润之色,气色倒是显得比方才好上几分。 这会儿功夫,赵昌已经回来复旨,隆科多与十七阿哥到了,在帐子外候见。 “传。”康熙端坐身子,做得笔直,再也瞧不出方才的老朽之态。 待两人跪下请安后,康熙开口问道:“行围的日子,定在初八?” 这是昨日就禀过的,不知康熙为何再问一遭,隆科多与十七阿哥都带着几分疑惑,躬身称“是”。 “喀尔喀诸王的归程……定在何时?”康熙问道。 隆科多与十七阿哥对视一眼,还是由十七阿哥出列,躬身道:“回皇阿玛的话,因哲布尊丹巴年岁已高,不耐苦寒,喀尔喀诸王归程定在明年二月开春后。” 康熙沉默一会儿,道:“哲布尊丹巴佛学渊博,德高望重,朕要留他在京城讲经,明年万寿节后,再送他出京……喀尔喀来朝诸王,行围后三日内赐宴荣归……十七阿哥与十六阿哥安排赐宴与赏银,隆科多安排行围与送行。” 隆科多闻言大惊,抬起头上,满心疑惑差点脱口而出。 还好,在开口那一瞬间,他记起眼前这个老人不只是自己的亲表哥,是自己的亲姐夫,还是他的皇帝主子。因此,生生地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皇上向来纲常独断,哪里有其他说话的余地。 只是如此一来,哲布尊丹巴的良苦用心,怕是要付之东流。他以自己身体为由,将来朝的喀尔喀诸王留在京城,目的就是坚定他们亲近朝廷的决心,防止因为他们的私心引起喀尔喀的动荡。 隆科多只是满心疑惑,十七阿哥却是暗暗叫苦。 眼下已经是初三,离初八行围不过是五日,离皇父给诸王定的最后归期也就是八日。 行围当日就要赐宴、赐金银,这是一份银钱;要是他们返回蒙古,还要有赐宴与相关的赏赐,这又是一份银钱。 原本以为喀尔喀诸王要年后才返回蒙古,这理藩院准备的赐银,多是行围之日充数之用,大头的赏赐并没有预备,想着年后再从户部支的。 八日之内,就要再预备出一份银钱,而且数目还不小,少说也要十几万两。看来,只能去央磨曹颙;户部实在磨不出来,就要借助内务府银行那头…… 出了御帐,隆科多与十七阿哥对视一眼,神色都有些沉重。十七阿哥筹钱固然糟心,隆科多这边也不轻省。 朝廷对外藩向来都是行笼络手段,这眼跟前却是要想法子撵人,这叫什么事儿? 但是,皇上金口玉言,断没有收回皇命的余地,他做臣子的,固然满心不赞成,也只得乖乖领命,还是想法子将差事办圆乎了。 要不然,出了纰漏,总不能说皇上圣裁有误,只能是他这做臣子的愚钝…… 两人别过,隆科多便往大喇嘛帐子去。大喇嘛是个有智慧之人,自己与其傻乎乎地去给诸王传话,还不若直接来见大喇嘛。 十七阿哥这边,则是直接往曹颙帐子去了。 才到帐子跟前,就听有人哀叹道:“隆科多是皇上眼前的红人,我就要得罪他,日后怕是有的受了。若是太苦了,熬不下去,还请孚若拉扯我一把。” 正是伊都立的声音,中间还牵扯到隆科多,十七阿哥不方便多听,咳了两声,扬声道:“曹颙在么?” 帐子里,曹颙听伊都立发了半天牢骚的,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听到十七阿哥的声音,忙同伊都立一道起身相迎。 见了伊都立,十七阿哥道:“没想到伊大人也在,正好劳烦你走一遭,请十六哥过来。皇上有口谕,命我同十六哥安排行围后的赐宴与赏银。” 伊都立应了一声,出去寻十六阿哥不提。 十七阿哥则是随意在帐内寻了把椅子,大喇喇地坐下,看着曹颙,苦着脸道:“孚若,户部库房如今还有银钱没?皇阿玛的意思,行围后,就要为喀尔喀诸王践行,这少不得也要赐些银钱下去,不是个小数目。” “福建司的税银昨日刚入库,只是等着这笔银钱开支的地方多。河务、漕运、西北兵事,西南赈济,处处都要使银钱。”曹颙想了想,说道。 十七阿哥听了,眼睛一亮,道:“同这几处比起来,这外藩赐银是小巫见大巫。不过是十几万两银子,孚若千万想想法子,帮了我这一遭。”说到这里,流露出几分黯然:“你也晓得,我病了数年,皇阿玛体恤我,让我挂了理藩院的闲差。我没想着出政绩,也不想被人当成废物点心。还请孚若帮我。” 曹颙认识十七阿哥十几年,哪里看不出他是故意在打苦情牌。 只是十七阿哥已经摆出这个姿态,即便曹颙晓得他是故意的,也只能做“仗义”状,道:“十七爷想要办好差事的心,臣也能体会。左右还有数日功夫,十七爷也别太着急。” 正如曹颙了解十七阿哥一般,十七阿哥对曹颙也是熟知的,最怕曹颙的漫不经心。 如今,见曹颙没有回绝,他的心就放下五分。想起方才在帐子外无意听的那一句,生出几分好奇,道:“伊都立做什么了,要得罪隆科多?瞧他那怂样,就算真得罪了,又能如何?他是十三哥的连襟,只要十三哥出面保他,隆科多还能吃了他不成?” 曹颙听了,多了几分了然。 伊都立是十三阿哥的连襟,隆科多是四阿哥的“舅舅”,十三阿哥与四阿哥关系最亲密。 这伊都立与隆科多两人,按理来说,都算是一个阵容的。即便两人真有了嫌隙,有十三阿哥在,隆科多也不会怎样。 想到此处,曹颙松了口气。 他不接话,使得十七阿哥越发急切:“嘿,孚若,别跑神,爷还等着听缘由。”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伊都立家太夫人不许他们夫妻赴佟府的宴请,也不许他们夫妻使人送礼。”曹颙回道。 “咦?这是什么缘故?李四儿已经得了朝廷正式诰封,成为国舅府的女主人,身份已经不同往日。”十七阿哥闻言,有些差异。 伊都立生在相府,出仕多年,当晓得人际关系的重要。太夫人即便性子在清高,看不惯新国舅夫人的出身,也当为伊都立着想,不敢这样独断。 “十七爷忘了,国舅府先头没了的那位夫人姓赫舍里,论起来就是相府太夫人的堂侄女。”曹颙道。 十七爷听了,想着关于国舅府的那些传闻,道:“有这个缘故,老夫人拦着儿子媳妇去国舅府赴宴也就说得过去了。也是个难得的,这世上,有几个人能为了死去的堂侄女,做到这地步的?” 曹颙与伊都立相交数年,又有同僚之情,这些年的交往中,也曾给赫舍里氏请过安。 印象中,就是喜欢安静、气质高雅的老太太。 曹颙心里,是赞同赫舍里的决定的;要是能随意些,他也懒得搭理国舅府。 两人正着话,帘子就推门而开,十六阿哥带着伊都立进来。 曹颙与十七阿哥皆起身相迎,十六阿哥点点头,算是同二人见过。 “让蒙古诸王回喀尔喀,这个时候?”十六阿哥有些糊涂:“他们可不在内蒙古,而是在外蒙,这寒冬腊月的赶路,好没道理?” “皇命难为,他们路上辛苦不辛苦,就不是咱们能操心的;咱们只要想着,眼前将这差事完结了就好。”十七阿哥回道。 见十七阿哥神色平静,曹颙脸上有些无奈,十六阿哥便晓得,这筹银钱之事就落在他身上。 想着曹颙这一年的悠哉日子,十六阿哥很是不厚道的笑了。也当给曹颙找点事情做,让他动动脑子。 尊十七阿哥吩咐,请来十六阿哥之外,伊都立见他们要说话,想要回避,被十六阿哥留下:“行围、设宴,理藩院说是主办,不过是挂个名,还得咱们内务府多出力。若是没有急事,咱们一起商量商量。” 十六阿哥既说了这样的话,伊都立也不好再说离去,便落座听众人说话…… 第九百八十章 演武 第九百八十章演武 既然喀尔喀诸王归期已定,曹颙还有件私事需要料理妥当。 那就是扎萨克图汗王世子格埒克延丕勒所请,安排他单独与恒生吃一顿饭。按理来说,格埒克延丕勒随着大喇嘛进京小一个月,早当安排父子相聚之事。 只是这次进京,不同去年,跟着其他喀尔喀王公同行,安置在理藩院下处;到了围场后,也是在给藩王预备的营帐中安置,行动并不便宜。 如今,格埒克延丕勒与恒生都在围场,也曾远远见过两遭,但是始终没有说得上话。 恒生如今安置的帐子,挨着弘历的下处,离御帐不远,正是重军把手、侍卫严防之地。格埒克延丕勒身为藩王世子,总要避嫌疑。 所以,他就寻了曹颙几次,偏生曹颙不是去忙差事,就是回京给母亲做寿,直到今儿曹颙回营,格埒克延丕勒才见着曹颙。 曹颙原还想着围场人多口杂,他是朝廷的二品大员,不宜与外藩多联系,想着等行围后回京再说。 谁会想到,康熙已经给喀尔喀诸王定下了归期。 如此一来,就要尽快安排恒生与格埒克延丕勒见一面了。 想到此处,曹颙心中有些不自在。也是辛辛苦苦养大的一个儿子,来了个亲爹,一天没养过孩子,仗着无法斩断的血脉,就这般理直气壮。 即便是蒙古汗王世子,即便有朝廷御封的郡王爵位,又有什么了不起? 扎萨克图旗,曹颙可是去过的;汗王府,他也见识过,还不抵京城权贵的大宅子。 曹颙在这里发呆,十六阿哥已经止住话茬,望向他带了几分犹豫道:“孚若,莫不是户部库房真挪不出银子了?瞧把你难的。” 他这样一说,十七阿哥与伊都立都望向曹颙。 曹颙听了,忙摆摆手,道:“不是因为这个,我在寻思旁的。” 格埒克延丕勒随大喇嘛来朝,就已经出乎曹颙意料。喀尔喀在外蒙古,远离中原腹地,不比科尔沁是内蒙古。 按照规矩,内蒙古诸王年年来朝,或是进京,或者在热河,或者是康熙巡幸塞外途中;这喀尔喀诸王,则是轮班朝见,根据距离远近,有的三年朝见,有的五年朝见。 上次别过,曹颙还以为在恒生成年前不会在与这位世子有什么瓜葛;没想到,不到经年又相见。 听曹颙这般说,众人还是望着他。 在他们看来,能让曹颙跑神的,定不会是小事。他们却是不知,曹颙只是后悔。后悔自己被“血缘”两字蒙住,待这个格埒克延丕勒太宽厚了。 恒生养在曹家十来年,难道因“血缘”二字,就要抛开这边的亲人,去接手所谓的汗王府? 若是恒生愿意还罢,若是恒生有丁点儿不愿,曹颙绝不允许格埒克延丕勒以“父亲”的名义左右恒生的人生。 看来,在恒生长大、有自己的决断之前,不能让格埒克延丕勒“认子”,占了“父亲”的大义。 这儒家教义,忠孝二字不可违逆。 曹颙视恒生为亲子,自不会乐意格埒克延丕勒为了自己心安,就安排恒生的人生。 见众人还看着自己,曹颙道:“真是家事,并无其他。” 虽然座上几人都是相熟的,但是曹颙还是不打算将恒生之事拿出来说。 去年轻率地安排恒生与格埒克延丕勒见面,曹颙此时已经是后悔。 若是自己当初安排的周密些,十六阿哥也不会关注到恒生身上。虽说两人交情深厚,但是十六阿哥为了爱女的缘故,推波助澜帮恒生取得汗王位,也是做得出来的。 或许,在外人看来,那样显贵,才是恒生最妥当的人生之路。 可是,就算继承了爵位,要是不能顺利留京,那就是骨肉生离。 恒生心地纯善,性子乖巧,待父母孝顺,待兄妹亲近,未必乐意承受这“生离”之苦。 见曹颙执意不说,旁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自去料理琐事,只有伊都立没有立时就走,磨蹭着到最后,待两位阿哥走了,才压低了音量道:“孚若是不是担心国舅府宴无好宴?若是等隆科多或是那位李夫人真提出婚事,孚若还回绝的话,可是扫了国舅府的脸面。” 曹颙闻言,有些吃惊:“大人也晓得国舅府在相女婿?” 伊都立挑了挑眉,道:“孚若忘了我家那三个小子了?老大今年已经十六,还没有议亲。我还知道,有人在李四儿面前提到我们家。只是那女人晓得我家老太太是赫舍里家出来的老姑奶奶,到底心虚,不敢结这门亲。” 虽说伊都立如今不过是三品,爵位也不过是个轻车都尉,但是论起门第来,有个宰相爹,有个相府千金的娘,并不比曹家差。 不管曹家如今爵位如何,在真正的满洲大户眼中,不过是暴发户,包衣出身的奴才因皇帝给了恩赏,得了体面。 与那些真正的勋爵之家,大宗下领着数个世袭佐领的满洲大姓比起来,曹家的根基还太薄。 “天佑幼时身体不好,家父早有遗命,不叫天佑早娶。”曹颙面色不动地说道:“我与内子遵从父命,从没想过叫天佑早婚。” 因提及曹寅,伊都立倒是没有想旁的,只是点点头,道:“既有老大人遗命,那他们也不能说什么。”说到这里,他也替曹颙松了口气,压低了音量道:“即便没有老大人遗命,孚若也要想法子避得远远的,万不能因隆科多一时显贵就允了这门亲事。盛极必衰,强极则辱。不管隆科多怎么会钻营,私德不检,夫妻成仇,父子反目,已呈破家之相。” 伊都立也在官场多年,自是明白什么叫“祸从口出”,能毫不忌讳地同曹颙说这些,也是真没有将曹颙当外人。 这份人情,曹颙不能不领。 他躬身作揖,正色道:“大人提点,曹颙感激不尽。” 他这样正经八百的,伊都立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摆摆手,道:“我辈分与年纪都年长与你,这些年来,却得你照顾甚多,我都没厚着脸皮受了。如今我不过啰嗦两句,孚若这是做什么?” 这伊都立虽风流了些,但是待人也算挚诚。 同那些寒门出身的官员不同,他在官场上并无钻营之心,不过是熬个品级,在宗亲中维持个体面。 没想到仕途却是一波三折,三升三降,直到年将不惑,才混到内务府总管。 换做其他人,到了这个位置,要不就捞银子得实惠,要不就当成跳板,外放到旗营里,过几年再回京,就是侍郎、尚书。 伊都立却什么想法都没,跟曹颙还念叨了两造,这内务府的差事好。挂着名的总管多,还有领差事的皇子与宗室王公,正经活计都是有数的。 送走了伊都立,曹颙想要叫人去寻恒生,但是看看外头,已经擦黑,便放弃了这个想法。 御营周遭,到了晚上,戒备更森严,即便是曹颙亲至,也未必能到近前…… * 次日一早,曹颙天亮就起床,直接奔侍卫处校场。 据恒生之前所说,恒生每早卯时都会同弘历到这里练习武事。他也知自己所居处把手众多,怕父亲寻自己不便宜,专程告之曹颙这个。 到了校场,天色还灰蒙蒙的,就见几个人在校场中陪弘历与恒生对练。 弘历与恒生手中拿着带刀鞘的刀,口中呼喊着,挥得热闹。 曹颙看着,有些手痒痒,早年在江宁府时,他也每日里这般勤练手脚,就是为了不成为手足缚鸡之力的大少爷。 恒生比照那时的自己,彪壮得多。弘历也少了几分秀气,在“对仗”中,神色凌厉许多。 待最后一个对手,身上也沾了石灰印,退到一边,弘历与恒生才收了刀。 弘历却丝毫不见欣喜,反而皱眉,对恒生道:“曹霖,他们束手束脚,不敢动兵器不说,空手也不敢使力,还是咱们过招,才实在些。” 眼前这些人,都是侍卫处的侍卫,在御前置守的。若是他们真的是六对二,还败给两位小少年,那不管他们出身如何,早就被替出侍卫处了。 恒生挥舞了这许久,正玩得上劲的时候,巴不得在耍一会儿,所以毫不犹豫地点头。不是他缺心眼,要以下犯上;而是身为伴读,这大半年与弘历交手的次数很多,都是拳脚与骑射,并没有兵锋相对的时候,但是他没有将这个太放在心上。 他摸了摸自己的刀鞘,看着弘历道:“四爷,砍中几刀算输赢?” 弘历看着他自信的模样,冷哼一声:“自然是一刀,你还想多砍几刀不成?” 恒生憨笑两声,扫了旁边侍立的那几位侍卫陪练身上。 他们穿着藏青色的短褂,上面还有浅浅的石灰印。有的在胳膊腿脚上,有个则是正在胸前或者腹部。 不用说,这在致命部位留下石灰印的,就是恒生。 在两个蒙古长随的培养下,恒生私下里学的都是搏狼伏虎的真本事,同弘历在宫里所学的有板有眼的刀剑功夫自是高了不知多少个台阶去…… 第九百八十一章 国舅府(上) 第九百八十一章国舅府(上) 恒生比弘历小两岁,但是因身体魁实,力气丝毫不比弘历弱。要是实在实的比起来,弘历压根就不是恒生的对手。 只是恒生这大半年伴读当下来,早已晓得伴读就是伴读,争强好胜是皇子皇孙的事儿。 因此,在场上周旋半晌,累的弘历满脑子汗,两人仍是平局对峙。 还是旁边看热闹的侍卫,见到曹颙过来问好,惊动了场上两位,才使得他们停手。 “父亲!”恒生眼睛闪亮,立时提溜刀跑过来。 弘历虽汗流浃背,没有赢过恒生,却是觉得耍得痛快,心满意足地长吁了口气,接过小太监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头上的汗,而后才踱步过来,与曹颙相见。 两人尊卑有别,弘历虽只是半大少年,曹颙也要全礼相见。 弘历却是会做人情,侧避开来,还了半礼。 “曹额驸专程过来,是来寻曹霖?”弘历笑着问道。 曹颙点点头,道:“臣午后要回京一次,若是便宜,想带犬子同归。” 在南苑围场,不比宫里上书房,弘历与恒生每日里功课很清闲。 听曹颙这么说,弘历没有多问,望向恒生的眼神却带了几分羡慕。 说起来,从圣驾移驻南苑,曹颙在这边的日子有数,但是来校场探子却有好几遭。同为人子,弘历这个皇孙却是没有这个待遇。 在牧场中,御帐里,他偶尔与父亲邂逅,也不过是得一顿训斥。 “现下奉皇玛法之命,在南苑教导我们读书的翰林院徐学士,最是好说话不过。曹额驸想要带曹霖回家,同他打声招呼即可;若是没空,我直接代为转告也好。”弘历说道。 又不是忙得抽不出功夫,让皇孙阿哥传话太轻狂了些。曹颙谢过弘历的好意,还是决定稍后自己去寻一趟徐学士。 恒生听说父亲要带自己回家,小脸涨得通红,难掩兴奋之色。父亲两个说了几句话,约好了午后相见,曹颙就先行离去。 东方旭日初升,红彤彤的朝霞使这冷清的冬日添了暖意。 恒生转过头看看弘历,犹豫一下,道:“四爷,奴才能带那只海东青回去么?” 前几日关外进贡海东青来,刚好弘历与恒生在御前,康熙就赐他们两个一人一只。 弘历听了,不解:“咦?海东青是狩猎用的,八日行围还要用,带回去做甚?” 恒生笑道:“带回去给几位哥哥瞧瞧,早年还是在外祖父家见过。明儿我回来时,再带回来。” 弘历无语,不明白恒生自己拿好了主意还要问他。他不知道,恒生只是习惯,谁让从小他都跟在哥哥身后,习惯让旁人为自己拿主意。 不过看着恒生信赖的目光,他还是头脑一热,道:“一只够不够,要不然将我那只也给你带回去?” 恒生闻言,瞪大了眼睛,道:“两只都让我带回去?” 弘历点点头,笑着回道:“不过是两只猛禽,又有什么?只是毕竟是皇玛法亲赐,在围猎时总要露一面的,有了闪失就好了。那个侍候海东青的鹰奴,是我们府的奴才,就让他随你回去照看。” 恒生听了,已经是觉得麻烦。 要是带一只海东青回去,是他自己的鸟,即便出点问题,也无所谓;另外一只是弘历的,要是掉毛、拉稀有不对的地方,那还要拖累父母。 “又不是去狩猎,有一只看看也差不多了。四爷这只,用不用让奴才带回去,给五爷瞧瞧?”恒生抓了抓脑袋,问道。 对旁人来说,海东青是稀罕之物;对长在王府的皇孙阿哥来说,这东西虽不能人手一只,也是常见的。差不多每家王府,都有专门的鸟房,饲养狩猎用的猛禽,还有赏玩的鸣禽、羽禽。 因此,弘历摆摆手,道:“若是我记得不差,我们王府还有两只海东青,哪里就稀罕这个……” * 明日就是国舅府宴客日,以曹颙今日的身份地位,这样的应酬避无可避。因此,他便决定今日下午回京,明日到国舅府走个过场后再回南苑牧场。 带恒生一起回家,是曹颙临时起意。 在安排恒生与汗王世子相见前,他有许多话要对恒生说,在外头不方便。 那位徐学士正如弘历所说,是个和气谦卑之人。 对曹颙过去给恒生请假之事,他半点废话都没有的允了。 因此,午饭后,曹颙便带着恒回城。那两只海东青,还有侍候鸟的鹰奴,少不得也随他们父亲同归。 父子同乘一车,曹颙倒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恒生的身世,不适合对一个孩子全盘托出。 寡妇生子,被老汗王所恨,被汗王妃安排遗弃,这其中的不堪,不是一个孩子能承受得了的。 可是要是假话欺骗,总有拆穿那日。 见曹颙沉默,恒生有些不安,仰头道:“父亲……有心事……” 曹颙低下头,问道:“巴拉与赤那的主人也在南苑,你见过没有?” 恒生摇摇头,有些茫然。 “他是外蒙古喀尔喀的汗王世子,随着大喇嘛来朝见的,这些日子寻过两遭,说想要见你一面。”曹颙斟酌着,说道。 听着这些,恒生脸上既没有不安,也没有明显的悲喜,反而露出好奇来:“巴拉与赤那的主人?父亲,他还会送人与我么?” “不知道。”曹颙回道:“不过,恒生忘了为父早年教导么?不可枉生贪念,要不然就要成咬钩的鱼儿,任由旁人算计。” 恒生听了,立时低头,道:“父亲教导,儿晓得了。” 自从身边有了巴拉与赤那位,恒生就心里不自在。从小他与哥哥都是吃住在一处,有什么好东西也是兄弟均分。 那蒙古人的馈赠却只有他,忘了他哥哥,他自是就不乐意。过后,虽说哥哥身边也配了护卫,但是总觉得不对劲, 恒生的贪念,也是为家人而生。 知子莫若父,曹颙看着这般老实乖巧的儿子,隐约猜到他心中想法,不由暗自叹了口气。 曹府这边,上午就有人传信。 虽说曹颙父子寿宴后离开家门,不过三两日,但是初瑜还是仔细安排一番,还专程吩咐下去,厨房用大锅滚水,使得他们父子回来就能沐浴更衣。 恒生给李氏与初瑜请安后,就先回松院去了。 曹颙回梧桐苑,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而后才问起妻子国舅府贺礼准备得如何了。 不管李四儿出身如何,既是成了诰命,往后总要打交道。 还有佟府的国公爵位悬而未绝,这推封后族的国公爵位,八成就要落在隆科多头上。到那时,李四儿就从夫人升级到国公夫人,比曹家这个伯品级高,就是李氏见了,也要避让。 “按照爷的吩咐,早已预备了四色礼。礼单老太太也看过,点过头的。”初瑜说道。 曹颙想起昨日随口对伊都立说的,将推脱儿子亲事告诉初瑜。 这四儿一扶正,她女儿就由庶女成嫡女,身份大不一般。他们家的姑娘只要放出说亲的风,不知有多少人强者上台。 初瑜的听了丈夫的话,心里踏实许多。她为人母,在儿女渐大事,也有自己的思量。对于长子妇,她不想要官宦人家的女儿,想要在宗室里找。 官宦人家的女儿,多是经过选秀,出色些的都要拴宗室,能自主婚配的不是身体不好,就是容貌也瑕疵的。 宗室女儿也好许多,寻个家教好的姑娘,比管家小姐还好妥当。 夫妻闲话的功夫,恒生已经亲自提着鸟笼子去哥哥的葵院。 这两只海东青都是白色带斑点的,站在鸟笼里的立柱上,看着甚是可爱。 不只天佑他们半大小子喜欢,就连小榭与乐蓝她们,也都说这鸟漂亮精神,也拿了松子来喂他。 晓得这海东青只能在府里留一宿,大家就有些舍不得。还是左成自告奋勇,叫人拿了笔墨纸砚,他想要画了几张…… * 次日,便是十一月初五,国舅府宴客的日子。 用过早饭,曹颙脚便去兰院,侍候李氏一起出门。初瑜也收到宴请的帖子,只是还没服满,不好出去抛头露面。 关于小一辈的亲事,曹颙在离家前,同李氏打了招呼,统一口径,就是天佑不宜早婚的那个。 佟府,内院正房。 李四儿坐在玻璃镜前,看了又看,还是觉得不满意,丢开手中的金发簪着恼。 隆科多在旁,喝着小米粥,笑眯眯地看着爱妾梳妆打扮。 见她不开心了,隆科多连饭也吃不下,忙问道:“怎么了?是不是为了张罗今儿宴请之事累着了?” 李四儿摇摇头,道:“都是下人奴才们张罗,我还什么还累的。只是今儿请的女客多,我怕自己太寒酸了,丢了老爷的面子。” 说是“寒酸”,才是亏心,这李四儿浑身上下,不说珠浑身光宝气,衣服也都是好料子。 只是这话说出口,隆科多就得哄着些,允诺再给她打两套头面收拾。 李四儿这才欢喜了,望向隆科多的眼神里满是柔情密语。 隆科多的视线却落在李四儿左手腕露出的紫罗兰色玉镯子上,神色有些僵。 京中规矩,每年四月金换玉,每年十月玉换金。李四儿冬月里还带着玉镯子,很是不合时宜…… 第九百八十二章 国舅府(中) 第九百八十二章国舅府(中) 曹颙并不是头一遭来国舅府,早在前几年佟家老太爷过世时,曹颙曾到过这边府里吊祭。 不过,因两家往来寻常,佟府吊客又多,曹颙不过是露个照面,意思一下。 这次,曹颙却是被管家迎进正厅,与几位宗室王爷贝勒在一处说话。 民爵中,有公侯封号的本就没几家。不是开国五大臣之列,就是后族恩封的。因此,曹颙这个伯,在民爵中也算是排的上的。 加上和硕额驸的身份,就是宗室贝勒贝子见了他,也要寒暄两声。 皇子阿哥中,只来了一位,不是曹颙所想的四阿哥,而是并不京城出来应酬的十阿哥。 十阿哥就坐在曹颙上首,他是多罗郡王的爵位,又是当朝皇子,这满屋子中的宾客中,只有庄亲王辈分比他高、爵位比他显,所以他肆意的很。 早年他是看曹颙不顺眼的,觉得其不过是个奴才秧子,却四处讨好卖乖,令人不耻。这些年,因身体的缘故,远离纠纷,反而看得清楚些。 曹家这些年看着风光,实际上根基不足。 曹颙这些年,所作的,不过是自保,从无主动谋算旁人。这一点,可谓是同他这个皇子阿哥同命相连。 他与曹颙并无什么不同,看似风光,却是步步惊心。 贵妃之子,初封为郡王,亲姨母是皇后,母族是后族,是开国勋爵、前顾命大臣之家,舅舅、表兄弟等在军中占有一席之地。 不管是出身,还是母族,除了二阿哥,就数他最显贵。 这显贵,带给他并不是福气,而是战战兢兢。 他的母妃位份高,却无宠爱,原因无他,就是因为身后有个显赫的家族。历朝外戚,这太后家族与皇后家族两代后族多有纷争。 十阿哥母族,虽是后族,却因其外祖父早年党附鳌拜获罪,在皇帝可以的冷落下,远逊佟氏与赫舍里氏。 这些同十阿哥并无干系,与十阿哥相关的,是皇父打小对他的忌惮。第一次入上书房,得了先生褒赞后,皇父望向他的目光不是鼓励,而是冷冰冰的厌恶。自那以后,十阿哥就晓得,自己是不能出头的。 “聪敏”二字,旁的兄弟许是当的,自己却是沾不得。 即便在生母病故后,他那位龙椅上的父亲也没有想着可怜这个儿子,而是继续防范于未然。 当时,他的外祖母仍在,想要在亲上亲,将堂孙女嫁给皇子外孙,好使皇子外孙有所依靠。皇上却是亲手插手十阿哥的婚事,将钮祜禄氏指给一个国公,将进京选秀的蒙古郡王女指给十阿哥为嫡福晋,断了十阿哥的外戚助力。 以贵妃子的身份,做了八阿哥的跟班,并不是表面上那样的“兄弟情深”。在宫里生活,即便十二岁失母,也不会是脆弱的少年。 八阿哥的温煦也好,小恩小惠也好,并不能让十阿哥折服。 之所以,选择与八阿哥与九阿哥为伍,更多的是不甘心。 争来争去,却是一场闹剧。 想着狼狈死去的八阿哥,十阿哥看着曹颙,倒是想起一个深藏多年的疑问。这一想起来,恨不得立时开口相询,只是在客厅里,人多口杂,不是说话的地界。 “曹颙,屋子里气闷,离开席还久,陪爷出去遛遛?”十阿哥压低了音量,道。 曹颙转过头去,看了十阿哥一眼。 虽说因方种公的缘故,两家化解了早年的僵局,有所往来,但是他同十阿哥的关系仍是平平,不是能交心倾诉的关系。可是,现下十阿哥明显是有话说的意思。 “臣也正想透透气,十爷请。”曹颙随满心狐疑,还是平静无波地答应。 主人隆科多正同上座的庄亲王说得热络,他的前宠妾、现任国舅府夫人李四儿拜在庄亲王福晋名下。 说起来,他是康熙族兄,隆科多是康熙表弟兼小舅子,两人本是平辈。这今儿开始,就成了老丈人与女婿,有些闹腾。但是京城中身份高、辈分高的命妇,还肯接受佟府的“好意”两家“结亲”的,只有庄亲王福晋。 才出了客厅,就见国舅府大管家引着四阿哥从影壁后过来。 看到曹颙与十阿哥在一道,四阿哥不禁瞥了曹颙一眼,而后面色如常地同两人见过,往客厅去了。 这院子人来人往的,并无安静之处。 十阿哥见状,不由皱眉,唤了那大管家近前道:“有安静的偏厅没有?爷要在开席前歇一歇。” “有有,十爷请同奴才过来。”大管家躬身回着。 十阿哥点点头,道:“前头引路。” 大管家应声,看着依旧跟在十阿哥身边的曹颙有些奇怪,但是也没多想,仍是老实地带着二人转过耳房前的角门,进了下一进的院子。 而后,他将二人引到西厢房。 这里,墙上挂着的都是字画,而且多是真迹。 曹颙因家中那批古董字画的缘故,跑过几次琉璃厂,对于字画倒是比过去长了几分见识。 除了四周挂着的字画,这屋子还有桌椅,十阿哥大喇喇地坐下,抬头看着曹颙。 这直愣愣的眼神,盯得曹颙头皮发麻。 他终是忍不住,抬起头来,问道:“十爷带曹某过来,不会真是歇的吧?” 十阿哥又打量他两眼,确实没有半点漏看的,才道:“曹颙,你当年拒绝做弘皙的伴读,拒绝三哥与八哥对你的拉拢,是真的胆小,不敢站队;还是你目光如炬,早就在心里有了主意,将宝压在旁人身上?” 十阿哥问得爽快,曹颙却只能来耍花腔:“时隔多年,臣哪里记得清?那是我还小,身边是父亲安排的管家与西席,大小事务多由这两人安排。我要说真敢站队,不用外人,我父亲就能抡板子打死我。 有些话,在好友十六阿哥面前都讲不得的,更不要说没什么交情的十阿哥。 十阿哥好奇心起,想要开口多问。 曹颙已经岔开话,从九阿哥的行踪问起,而后问起换匾额重新开业的桂香村。 十阿哥听他话里话外提了几次九阿哥,有些奇怪:“你不是同九哥不对付么,怎么还这么留心他?” 曹颙听了,忙摆了摆手,道:“臣只是好奇,九爷平素都是同十爷同进同出的,今儿怎么不见十爷。 “他忙,外加上前些日子,在雍王府八嫂损李四儿时,九嫂跟着的闹腾来着。以九哥的心气,自不会带着数日前的尴尬与矛盾,巴巴地到国舅府混吃喝……” * 前厅带着的人带进去的人。先杀了皇后老实。 又是关怀而细心的照顾,。 “前些日子,隆科多带着人出去喝酒,听说是个好地方,。就不知道享受享受。今天打听显得急么?”十阿哥带着酒气。嘟囔着道。 曹颙看着站头入口,望着里面的 盟友要求,希望房间有网线。 * 内宅,正院,李氏的处境,可不如曹颙自在。 庄亲王福晋与李四儿轮番说教,就是希望能达成李四儿心愿。。 李四儿则因同姓的缘故,嘴里已经换了称呼,一口一个“姐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是亲姊妹,私下里都要八卦两句。 李氏若做针毡,恨不得立时就回。 李四儿却是拉着庄亲王福晋打岔,没有放人的意思。反而借口请两人单独吃茶,将两人引到侧厅。 “早就听闻姐姐大名,早有结交之心,没行到今日才得偿所愿。”李四儿笑着回道。 “夫人客气了,老身实不敢当。”李氏说道,心中有些奇怪,莫不是儿子媳妇都猜错了,这个国舅夫人并无同曹家联姻的意思,否则怎么不见他们闹腾。 要是李四儿有这个打算的话,就当以晚辈礼说话。毕竟,联姻要是有谱的话,李氏就是亲家老太太。 李氏却是忘了李四儿的出身,要真的是行事有度的,也不会成为权贵圈的笑柄。 她正支着耳朵,听李四儿同老福晋聊天,心中将儿子媳妇让自己记得说几句话反复默念几遍。只等着李四儿开口,就要婉拒这门亲事。 李四儿却没有开口的意思,一口一个“额娘”,将庄王福晋哄得眉开眼笑。 而后,她才跟想起什么似的,对侍立在身后的丫鬟低声吩咐了两句。 李氏性子虽绵,这些年这来,也算有几分见识。看这国舅夫人不按场出牌,让人心里没底。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李四儿开始与庄亲王福晋说起自己的儿女。一会儿恨铁不成钢,一会儿又觉得骄傲。 李氏在旁,只有跟着叹气的。 原来。淘气的并不仅仅是他一个。 这时,就见丫鬟进来,低声在李四儿面前禀告。 李四儿笑容更胜,那瞬间芳华,使得庄亲王福晋与李氏都有些移不开眼。 有这样的姿色,其他的就不重要了,都给补过了。怪不得隆科多宠妾灭妻,这样的美人,搁在谁府里,也太平不了。 一时之间,这两位年长的嫡妻,都生出几分庆幸。 “额娘,姐姐,我膝下有一对儿女,他们听说您们在,要过来给您磕头。”四儿笑意盈盈地说道。 庄亲王福晋做了半天“义母’,看来兴致颇高,听了李四儿的话,道:“还还等的很么,赶紧让孩子们进来,我可要好好瞅瞅……” 第九百八十三章 国舅府(下) 第九百八十三章国舅府(下) 听李四儿说儿女都来拜见,李氏有些意外。 虽说头一回来国舅府,但是对于国舅府家事,李氏也有所耳闻。隆科多膝下共有三子一女,长子为元配发妻嫡出,已经成年,入宫为侍卫;次子为妾室李四儿所出,在旗学读书;三子是另外一个侍妾所出,幼年夭折;长女与次子同母,也是李四儿所出。 按照明面上的说法,去年国舅府嫡夫人“病故”,长子丁忧,在别院为母守孝;京城贵戚中的闲话,却是另一番说辞。 隆科多宠妾灭妻,父子反目。为讨妾室欢心,隆科多驱逐嫡子出府。 佟家既称为“佟半朝”,那台面上说上话的不止隆科多一个。有宗族调解,以别院守孝之名,掩饰了这桩丑事。 想到此处,李氏心中叹息一声,倒是对那失母的国舅府长公子生出几分怜惜。看着李四儿的张扬,越发有些碍眼。 这时,已经有两个俏丽丫鬟引着一对兄妹进了花厅。 这年长的是少年,十五、六的年纪,剑眉修目,带了几分英气;女孩年纪略小,也是豆蔻经年,长相与兄长肖像,并不类母,看来应该是肖父。 这相似的五官,长得男孩身上是英气勃勃,长得女孩身上则失了柔和。 他们兄妹一进屋,这屋子众人都变了脸色。不是这兄妹两个长相如何惊人,而是他们穿着一身素服,男孩着青,女孩着蓝,从头到尾没有一丝绫罗绸缎,而是一身的孝衣。 嫡母亡身,庶子庶女守孝三年,这也是礼数规矩。然而,李四儿岂是个守规矩的? 为了今日盛宴,她早就请了京里最好的裁缝,给这一双儿女裁制新衣。 儿子还好,搁在男人堆里,也能当得起俊秀,前程也好,在侍卫处已经过名,明年孝满就入宫当差;放在心尖上的女儿,容貌却不出众。原想着好好打扮打扮,再加上国舅府“嫡女”的名号,总会说门好亲。 谁会想到,这兄妹两个却是这般出场? 知子莫若母,儿子性子纯孝,断不会忤逆自己;只有女儿,是个左性子,被几个教养嬷嬷撺掇的,行事古板。 她气得半死,哆嗦着嘴唇,不知说什么好。 庄亲王福晋人老成精,立时就看出这母子三人之间的异样,倒是多看了这兄妹两眼。虽说生母低贱不堪,这两个孩子倒是比想象中的好些。 想来也是,毕竟在国舅府老太爷、老太太在世时,李四儿还没有这般招摇。隆科多嫡妻赫舍里氏出自他的母族,论起来两人还是隔房的表亲。 赫舍里氏也是出身后族的大家闺秀,规矩自是半分不错的。 即便没有亲自教养庶子庶女,这佟府选出的教养嬷嬷,也不是寻常人能担任的,尤其是姑娘的教养嬷嬷。 佟家的女儿,即便不是进宫做贵人,也是拴婚宗室,这打小学的不是小户人家的女红针线,而是规矩礼数。 李氏也多看了这兄妹俩好几眼,实没想到,在李四儿在国舅府一手遮天的时候,与之唱反调的是她的一双亲生儿女。 一时之间,她倒是不晓得该不该幸灾乐祸。 这老天爷总是有眼的。 众人都缄默,这屋子里气氛就有些尴尬。 庄亲王福晋瞥了李四儿一眼,笑着说道:“这就是我的好外孙与好外孙女了?” 李四儿抓着帕子,生生挤出几分笑,道:“额娘,这就是玉柱与玉敏。”说着,对那兄妹道:“还不快给外祖母磕头。” 早有丫鬟伶俐,在兄妹前撂了锦垫。 玉敏还迟疑,玉柱回头看了她一眼,兄妹两个才一道上前,在庄亲王福晋前行了跪拜之礼。 满屋子就听见玉柱清脆地声音:“孙儿见过外祖母。” 玉敏却是抿着嘴儿,不肯开口。 庄亲王福晋的眼神从玉敏身上移开,慈爱地落在玉柱身上,吩咐旁边的老嬷嬷道:“别累着哥儿姐儿,还不快上前扶起来?” 那老嬷嬷应了一声,上前要搀玉柱起来。玉柱道了声“不敢”,侧身起了;玉敏则是没等老嬷嬷近前,随着哥哥起身。 庄亲王福晋面上带着笑,眼神已经有些冷下来。 她年岁大,身份高,不仅是宗室命妇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就是偶尔进宫,后宫诸妃,也要待她客气三分,如何能受得了一个小丫头撂脸子? 李四儿浑然不觉女儿已经得罪人,还以为女儿为“外祖母”三字使性子,直觉得头疼,恨不得立时打发她下去。 “这位是曹府太夫人。”她对着儿子女儿道。 这回倒是不用磕头,兄妹两个上前一步,对着李氏躬身见过。 庄亲王福晋已经叫人给佟氏兄妹表礼,跟随李氏而来的绣鹤是个机灵的。早在李四儿说要叫一双儿女进屋时,她就在心里将给玉敏带来的表礼一分为二。 在两人见过李氏,李氏吩咐送上表礼时,绣鹤将东西分别送上,每份又多放了两个金锞子。如此一来,大面上也算过得去。 庄亲王福晋预备得则比较周全,玉柱是全套的笔墨纸砚,玉敏是金玉手镯,外加蜜蜡香串。 看着儿女这一身孝,李四儿直觉得太阳穴“碰碰”直跳。待庄亲王福晋与李氏送出表礼,她就迫不及待地打发他们出去。 庄亲王福晋笑了两声,对李四儿道:“哥儿是个好孩子,姐儿也端庄,你是个享福的。” 李四儿看了李氏一眼,见她但笑不语,讪讪道:“儿女都是债,让人操不完的心。早知今日,倒是宁愿没生下他们。我还有什么盼的,不过是盼着娶个好媳妇,找个好女婿罢了。” 这番话对着旁人说没什么,落在庄亲王福晋耳中却是不中听。 庄亲王府绝嗣,并不是秘密。庄亲王七十多了,纳了无数房侍妾,也没有生出一男半女来。他的几个侄儿,如今为了承嗣之事,正争得头破血流。 李四儿对李氏另眼相待,这其中目的并不难猜。只是不知道,她看上的是伯爵府的公子,还是伯爵府的姑娘。 庄亲王福晋心里嗤笑不已,乐的看李四儿的笑话,笑眯眯地说道:“都是好孩子,又生在这府里,婚配哪里用得着你操心?姐儿还小,多养两年也好;哥儿倒是要该挑得人了。要等到明年秋出孝才能说亲,迎娶往早了说也要后年,可不好再耽搁。” “谁说不是呢?玉柱今年十五,要是不耽搁,正是说亲的年岁。我是个上不了台面的,这京里头瞧得起我的又有几个?他的亲事,女儿少不得厚着脸皮求到额娘身上。”说到这里,李四儿已经在庄亲王福晋跟前拜了下去。 庄亲王福晋神色一僵,她原以为李四儿打的是曹府的主意。 曹府长子比玉敏略小,倒是也能做亲;曹府长女与玉柱年岁差得多些,但是众所周知,却有一副好嫁妆。 不说旁的,就是一个稻香村,不能说日进斗金,也比得上几个皇庄的出息。 只是不知道,李四儿想与曹府做亲,是想要嫁女,还是想要娶妇。 李四儿虽扶正,但是玉柱上面还有元配嫡子在。不管这父子关系如何,这嫡长子承爵是祖宗规矩。 佟氏一门两公,隆科多并不是大宗,要是闹腾狠了,上面还有族法宗约在。 听说,国舅府太夫人病故前,请了佟氏宗族的长辈过来托孤,就是为了保全长孙的地位。 如此一来,李四儿就算得了诰命,扶了正,玉柱由庶子成了嫡子,也很难撼动嫡长子的地位。 既然承爵无望,娶个有钱的媳妇,富贵太平一生也不错。 只是曹府如今的当家太太是淳王府大格格,未必会将国舅府当回事儿,李四儿想要如愿,怕是艰难。 没想到,李四儿的眼界真高,连伯爵府的小姐都瞧不上,直接奔着宗室格格来了。 宗室中最不乏的就是破落户,李四儿想要娶个格格做媳妇,倒是比惦记曹家更容易得多。 要是轻易就随了李四儿的心愿,就没有热闹看。真当宗室格格是路边的猫儿狗儿,谁都能惦记的,总要挑个泼辣的,让她自作孽才好。 庄亲王福晋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却是带笑说道:“上了年岁,不爱旁的,就爱个热闹。既是你托到我身上,我也不让孩子白叫我一声外祖母。少不得舍了我这张老脸,给他挑个好媳妇。” 李四儿见庄亲王福晋应了,不胜欢喜,接着说道:“听说简亲王府的六格格娴静有礼,品貌皆佳,只是不知我们攀不攀得上?” 简亲王府六格格,是王府继福晋所出嫡女,所没有册封,却是名正言顺的郡主身份,出嫁前少不得一个“和硕格格”的封号。 以简亲王在宗室里的身份,这位六格格不能说是最尊贵的宗女,也不比那些阿哥府的皇孙女差多少。 认庄亲王府做干亲,结简亲王府做姻亲,这隆科多倒是会给李四儿挑亲戚,也不怕折了她的福气。 别说庄亲王福晋意外,连旁观的李氏都讶然李四儿的托大。 有封号的宗室格格下降,都有宫里指婚,由内务府、宗人府在蒙古王公与勋爵子弟中,寻找适婚子弟婚配,哪里轮的着外头算计? 见庄亲王福晋迟疑,李四儿心里着急。 庄亲王福晋猜测的不错,她本是想要与曹家结亲,若是嫁不得女儿,就为儿子娶个嫁妆多的媳妇;但是五日前在雍亲王府受了折辱后,她就改了主意。 简亲王福晋折辱之仇,使得她不能相忘。 简亲王与福晋夫妻“相敬如冰”,并不是密事,这六格格是继福晋唯一的女儿,想来是她的心尖子。 若是娶了六格格做媳妇,简亲王福晋会什么脸色儿,李四儿很好奇。 既瞧不起她的身份,她偏要让她所生的儿子,去染指那尊贵福晋的女儿。 继福晋所出的格格,与她这个扶正侍妾所出的儿子,也算是匹配。 她有了这般执念,这关注就不仅仅是曹府。 庄亲王福晋,只觉得又好笑又好气,直想跟李四儿说两个字,“做梦”。 不过是个婢子出身的淫妇,还真能自己当成个阿物。若不是贪图国舅府的孝敬,庄亲王福晋才不会舍了老脸,认这个“女儿”。 “旁人家还好,我还能说上两句话。六格格不仅是简亲王福晋的心头肉,还是简亲王最宠爱的格格。简亲王福晋又是素来眼高的,这门亲事我可不保准。”庄亲王福晋摇着头说道。 她到国舅府应付李四儿,不过是闲着无事,打发时间罢了。即便得了万八千两银子孝敬,也不会真去自讨无趣,真去简亲王府给玉柱做媒。 简亲王可不是好相与的,得罪了他,即便自己占着辈分高,也未必能落下好去。 “宗室贵女拴婚,还不是要宫里主子娘娘说话?简亲王福晋虽是生身之母,也未必有说话的余地。我家主子娘娘是个不管事儿的,要不女儿也不会求到额娘头上。谁不晓得,宫里几位主事娘娘跟前,只有额娘是能说得上话的?”李四儿笑着说道。 佟家所出的孝懿皇后虽薨了,宫里还有位贵妃娘娘,这国舅府是名副其实。 瞧着李四儿这样子,是要越过简亲王夫妇,直接算计六格格的亲事。 庄亲王福晋心中冷哼一声,这哪里是做亲,这是要与简亲王府做仇,真是得意忘形。隆科多的脑袋是真浆糊了,竟任由李四儿胡闹。 李氏耷拉着眼皮,有些坐不住。 这般算计,要是搁在自己孩子身上,可是不叫人暗恨。 好好的干净女儿,真摊上李四儿这样的婆婆,下半辈子也难熬。 见李四儿咬着六格格不放,庄亲王福晋只好岔开话,道:“六格格才十来岁,即便真要指婚,也得及笄。柱哥儿等得,却是要耽搁敏姐儿。” “我使人打听过了,六格格是壬辰年生人,比玉柱小四岁,比玉敏小两岁。等到她及笄,也不算很晚。”说到这里,她望向李氏,道:“说起来,曹太夫人才是好福气,谁不晓得曹伯爷家长公子十一岁就得了功名。这八旗中,提笼架鸟的公子哥儿多,肯读书上进的少。” 庄亲王福晋就是想要将话岔开,见李四儿转到曹府头上,乐不得帮衬,笑眯眯地李氏道:“这话说的倒是不假,年初淳郡王侧福晋出殡时,我见过令孙一遭,不仅长得俊,那彬彬有礼的小模样,与他父亲一般无二。贵府门风又好,不知谁家女儿有福气,能给太夫人当孙媳妇?” 李氏来之前,就防着李四儿惦记到孙儿身上,听了这话,忙道:“我也盼着早抱重孙子,却是得落在我那二孙子头上。我这长孙幼时身体不好,我们老爷请清凉寺的大和尚看过,只说要好生将养,不宜早娶的命数。还好,这二孙子只比长孙小了一岁,他要是能早娶个孙媳妇进门,也用不了几年功夫,我就能见重孙子的面。” 按照大清律,男十六,女十四婚配。这民间百姓,并不按律,或早或晚都是有的。 李氏一句“不宜早娶”,就使得李四儿的算计落空。 她的脸一下子耷拉下来,瞪着李氏不说话。 李氏倒是提及“二孙子”,既是只比长孙小一岁,那就是给雍亲王府小阿哥做伴读的那个养孙。 李四儿谋算曹府,是惦记给女儿寻个好女婿。这出身为名、寄人篱下的养子曹霖,绝不会是她想要的人选。 “这十七、八算晚,二十多也算晚。大公子是太夫人长孙,身上干系开枝散叶的大事,终身大事岂是好耽搁的?”李四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还不若太夫人寻个妥当的,等到差不多,迎娶就是。只要不早娶,就当算晚婚。” 李氏只做未见,道:“既是我们老爷遗命,别说是我这个不管事儿的老婆子,即便是我那当家的媳妇,也不好说什么。我家媳妇脾气好,这些年来,亲戚家想要送女儿给她做媳妇的不是一个两个,其中不乏入了他们两口子眼的。只是一个孝字当头,即便老爷过世,他们做儿子媳妇的,也只有遵从的。” 一席话不卑不亢,却是说得清清楚楚。 曹家长男不宜早娶,要晚些议亲,而且即便晚些议亲,也不会肖想国舅府小姐,曹颙夫妇心中自有人选。 庄亲王福晋,差点就要拍手叫好。 外头都说曹府这位李夫人性子好,可不是走了眼?这不过几句话,就将李四儿想要结亲的打算给堵死。 即便李四儿脸皮再厚,也不好刚在李氏面前,说了想要求娶简亲王府六格格的话,就改口到曹府小姐身上。 这两家结亲的路,彻底堵死。 玉敏若是小些,还能等几年再旧话重提;偏生她比曹家长男大两岁,等到曹家长男十六、七再议亲,她就要过了花期。 李四儿这几年过得顺风顺水,万事随心。 这一番为女儿筹划的心思,就这么落了空,她哪里受得了,望向李氏的目光,就带了凶气。 隆科多虽还没正式袭爵,但是以他的身份,加上皇上的器重,这已故老太爷身上的一等公爵位,还是要落在隆科多身上。 到了那时,李四儿就是国公夫人,品级比李氏还高。 她厚待李氏,巴巴地送了厚礼过去,本是为了两家结亲,眼看结亲无望,只剩下满心愤恨。 简亲王福晋那日羞辱自己的模样,与眼前李氏冷淡拒亲的神情重合在一起,使得她恼羞成怒,眼看就要发作。 庄亲王福晋瞧着不对,忙道:“才想起来,我正有点儿急事,要去寻大格格。曹太夫人要是便宜,可否陪着老身走一遭?” 李氏除了是伯夫人,还是皇家的“金枝玉叶”。 若是真在她面前受辱,那她这个亲王福晋也要担干系。庄亲王福晋活了七十多岁,这点见识还是有的,怎会容李四儿在自己个儿眼前放肆。 李氏早已不耐应付,巴不得立时就走,听了庄亲王福晋的话,正合心意,自是随口应下。 李四儿皱眉,就要开口,被庄亲王福晋抓住胳膊,使话堵住:“好女儿,今儿是你大喜的日子,你客人也多,陪了我这半晌也尽够了。我同曹家太夫人先行一步,你且去忙,过几日得空,再过我那儿,咱们娘们好说话。”说话间,她还不忘使劲捏了捏李四儿的胳膊。 今日,换个其他人,她巴不得李四儿失态,看个热闹;换做李氏,身份特殊,她可不想因看热闹惹得一身骚。 被庄亲王福晋这一打岔,李四儿的情绪稳定不少。 她不怕李氏,却是要顾及庄亲王福晋的。 既是庄亲王福晋这般发话,她只有堆着笑,亲自送二人出门。 庄亲王福晋只见过初瑜几遭,哪里有什么正经事寻她。等到上了马车,同李氏一道离了曹府,她就开始在马车里想措施。 总不好到了初瑜面前,大喇喇地说是为了给她婆婆解围才托辞而来,那样的话倒好像是卖弄人情,叫人笑话…… * 画室中,曹颙想着十阿哥的话,在那句隆科多近日多带着人喝酒上。 隆科多是九门提督,近日距离康熙要驾崩不远,这是多敏感的时刻。 隆科多此举,难道只是为李四儿“造势”? 曹颙不信,这是清朝,妻以夫荣、妻以夫贵的时候。李四儿不管什么出身,只要隆科多地位牢固,旁人就算在耻笑李四儿的出身来历,当面也要当成诰命夫人待。 想到这些,他直觉得心惊肉跳。 这时,就听门口有人笑道:“十哥与曹颙倒是不见外,在这里躲清净。” 是十三阿哥与十六阿哥到了,曹颙忙起身相迎。 十六阿哥瞥了他一眼,道:“姨……咳,太夫人也来了,方才我同十三哥来时,正瞧见她同庄亲王福晋离去。” “庄亲王福晋?”对于李四儿认母之事,曹颙过来这半晌,也有所耳闻,只是不知道母亲怎么会同庄亲王福晋在一道。 见曹颙担心,十阿哥抬头道:“老福晋是个妥当人,令堂与她同在,只有长见识的,你不必担心。” 这话中竟带了安抚之意,听得十三阿哥与十六阿哥啧啧称奇…… 第九百八十四章 五福 第九百八十四章五福 庄亲王福晋的马车没到,初瑜就已经得了消息。是李氏打发绣鹤先行一步回来,省得媳妇待客匆忙。 在以前的往来应酬中,初瑜见过这位亲王福晋,但是说起庄亲王府与曹家并无多少往来,更不要说登门造访。她心中狐疑不定,猜不到这老福晋的来意。 既是从国舅府而来,难道是被李四儿说动了,来做说客? 外头说起庄亲王府,都晓得庄亲王是个贪财昏庸的,这庄亲王福晋却不是糊涂人。要不然,庄亲王府早已不成样子。 初瑜换了件蓝色素纹女袍,往手上添了对银镯子,头上也加了支珠花。虽是孝服,整个人看起来,立时大气雍容许多。 她一边呆着丫鬟婆子出迎,一边问绣鹤李氏在国舅府的详情。 听闻李四儿提及自家天佑,婆婆李氏说了“早娶不宜”的话,初瑜微微点头;待听到后头,李四儿神色不对,庄亲王福晋没等国舅府吃席,就拉着婆婆来自己做客,她的脸上难看起来。 她与婆婆之所以给李四儿面子,不过是看在隆科多的面子,不愿得罪佟府,使得曹颙难做。 要是李四儿真的无礼,就算初瑜能忍下,曹颙身为人子,也不会忍下这口气。 想到这里,初瑜心中有了主意,暂时将李四儿撂在一边,只想着眼跟前如何接待庄亲王福晋。 庄亲王福晋,是她祖母辈,别说来曹府,就是去淳郡王府,七阿哥与七福晋也要在大门外相迎。 因此,初瑜就直接到前院等着,使小厮到胡同口盯着。 等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小厮回禀,马车已经进了胡同。 马车到了曹府门口,李氏先行一步下了马车,婆媳见过,随后到庄亲王福晋的马车前,恭迎福晋下车。 庄亲王福晋笑着看着初瑜,受了她的礼。 而后,初瑜请庄亲王福晋上了软轿,她与李氏步行,带着丫鬟仆妇,簇拥着老福晋进府。 因为庄亲王福晋是打着寻初瑜的旗号来的,随意在经过兰院的时候,初瑜没停,直接引着众人往梧桐苑去;李氏则是同庄亲王福晋告了一声罪,先回兰院更衣。 进了梧桐苑,仆妇们放下软轿。 初瑜亲自上前,搀了老福晋下了轿子。 庄亲王福晋还是头一遭来曹家,一边扶着初瑜的手进了上房,一边留心这屋子里的陈设。 这梧桐苑是在初瑜嫁过来前新修的,上房的家具都是初瑜的陪嫁,用了十几年,却仍是七、八成新。说起来,已经是曹家东、西府最好的屋子,比李氏的屋子还要精致几分。 饶是如此,落在庄亲王福晋眼中只是寻常。 她出身王府,平素往来的也多是其他王府的女眷,见惯了王府内院的华丽。 外头都说曹家当家人生财有道,曹府豪富,如今一见,不过尔尔。 初瑜打扮的,已经比寻常隆重三分,庄亲王福晋看着,还是觉得她收拾得单薄了些。手腕上只有一对手镯,头上只有两支发簪,衣服上只是细布纽扣。 在看这屋里侍候的两个丫鬟,姿色平平,一水天青色的褂子、秋香色的比甲,脸上也素淡。 “老婆子说来就来,可是扰了大格格?”庄亲王福晋接过初瑜亲手送上的面茶,笑眯眯地说道。 她突然过来,又正赶上饭时,要说初瑜不为难,那是假的。 只是人已经来了,初瑜只能想着招待。这话还没说,直接叫开席,也叫人不自在;要是说话耽搁了,误了饭点,饿着老福晋,也不合适。 因此,初瑜就使人直接预备面茶给老福晋。 这面茶喝着暖和,吃着还垫饥。正好能给厨房余出功夫,置备一桌上等席面,也让她们娘俩先说一会儿话。 因上了年纪,老福晋早上用的手,眼下肚子真有些饿了。用了几调羹香甜的面茶,只觉得浑身热乎乎的,舒坦了不少。 “福晋这样的身份,能到孙女家,是孙女的福气。什么扰不扰的,孙女只有欢喜的。”初瑜笑盈盈地说道。 根据绣鹤所说,这庄亲王福晋拉着李氏出国舅府,有为李氏解围的意思。就凭这一点,初瑜心中只有感激的。 庄亲王福晋见她言语恭敬,点了点头,觉得自己没有白跑一遭。 她撂下面茶碗,又接过初瑜奉上的半盏清茶,漱了漱口,又用帕子擦了擦嘴角,道:“这面茶味道怪熟的,是不是稻香村的?” 初瑜听了,倒是有几分意外,笑着说道:“正是,家里厨房也炒面茶,却不如铺子里大师傅做得可口。我家上至老太太,外加下边的孩子们,都爱吃这个。” “这面茶炒不好就腻人,只有稻香村的面茶,放的好桂花,既吃着香甜,又不使人觉得油腻。我用了好几年,每天都要来上一碗……”说到这里,她看了剩下的半碗面茶,道:“今儿在你这用的,好像比稻香村的买来的味道还好些。” 稻香村往外卖的是用大锅炒出来的,曹府自用的是师傅用小锅炒出来的。外加上,这其中使用的牛骨髓油与桂花都是上品中的上品,所以口感更胜一筹。 谈起吃的,气氛就轻松许多。 “我家老太太与孩子们都爱吃甜的,这家里吃的面茶,就比铺子里的多放了一份桂花。福晋要是吃着合口,孙女少不得借花献佛,孝敬孝敬福晋。还望福晋心疼孙女,给孙女这个体面。”初瑜说道。 老福晋眼睛眯了一条缝,笑着指了指初瑜道:“瞧瞧,这当家太太好算计,别以为几包油炒面就打发老婆子。既来你这一遭,少不得讨你半坛子‘五福酒’回去。” 京城各大府邸,多有佳酿,这“五福酒”则是曹府自己酿的酒。 就是用桃脯、杏脯、梨脯、枣脯、青梅脯五种蜜饯,加上佛手、木瓜、香圆、广柑、枇杷五种鲜果,用桃酒泡制泥封窖藏。 一年下来,酒色微黄,饮之甘甜;三年以后,酒色如琥珀,醇香四溢。 这是曹颙自己倒腾出来的酒方,最初的目的,是解决昌平温泉庄子那满山遍野的桃树。桃树所结的果子,除了做桃脯或者桃汁供应稻香村外,剩下的就做成了果酒。 结果,因这果酒太多,口味又单一,大家都不爱喝。后来,曹颙就倒腾出“五福酒”。 这各府佳酿,都是爷们喝的酒;曹府这“五福酒”,全用干鲜果子泡制,只适合内眷饮用。 入口的东西,不好轻送,偶尔亲戚往来送些应酬,也是关系密切的人家,才送上一坛两坛,没想到一来二去倒是有了几分名气。 庄亲王福晋曾在平郡王府喝过一遭,印象颇深。 “哪里比得上福晋府上‘香白酒’?福晋不闲寡淡,别说是一坛子,十坛子也有。”初瑜接话道。 几句闲话过后,这主宾二人就比方才亲热许多。 庄亲王福晋见火候到了,瞥了边上侍候的丫鬟一眼,对初瑜说道:“大格格,侍候我出来的这几个嬷嬷也跟着出来半日了,要是便宜,让你这几个丫头,带她们下去歇一歇。” 初瑜心领神会,笑着说道:“都是孙女怠慢了,大中午的,正当让几位嬷嬷喝口茶。”说着,她吩咐喜春引几个嬷嬷下去安置,又不忘对喜夏交代两句,打发她去兰院去见李氏,问席间如何安置什么的。 这哪里需要李氏拿主意,不过是知会她一声,老福晋要单独同初瑜说话,不用急着过来作陪。 屋子里只剩下初瑜与庄亲王福晋二人,庄亲王福晋面上露了几分无奈,半点没替李四儿遮掩,将李四儿上午那些话,以及最后对李氏的无礼,讲述了一遍。 这些事儿,即便她不说,李氏也会说的,她自是乐的卖人情。 初瑜听着,先是意外,在是皱眉,最后是怒极反笑了。 她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蹲了下去,正色道:“多亏福晋在,才保全了我们老太太的体面。要不然国舅夫人闹出来,即便我们老太太不理亏,也要被人说嘴,成为旁人笑柄。孙女谢过福晋庇护。我们老爷不在,等他回来,我们再一道给福晋磕头。” 庄亲王福晋见她承情,心中得意,扶起初瑜,拉着她的手,道:“都是亲戚,说这些就外道了。什么国舅夫人?不过是个不知好歹的婢子。我们王爷的秉性,你也晓得。隆科多送了一万两银子的孝敬,求到我们王爷跟前,我又能说什么?说起来,真叫人臊等慌。啧啧,这样的干女儿,我认得本就憋屈,如今蹬鼻子上脸,又逼着我给她做媒。我差点气得背过去,谁来懒得搭理她?只是有隆科多给她撑腰,也要提防这恶妇。她瞧上你家恒生了,太夫人虽回绝,但是这恶妇未必死心。” 有件事,她没有说。 那就是隆科多除了孝敬庄亲王一万两,还私下里孝敬了庄亲王福晋一万两,这才请得她出面。 只在国舅府做了半日,“母女”相处了半日,庄亲王福晋就已经悔青了肠子。 这来曹府的路上,她想得都是自己个儿,晓得自己要是处理不当,就要被李四儿拖累,成了京里的大笑话…… * 兰院,上房。 李氏换了外出的大衣裳,挑了件九成新的袄子换上,没等去梧桐苑陪客,就被兆佳氏堵在屋中。 李氏没有带四姐与五儿出门,用的托辞就是佟府有没婚配的庶子。 兆佳氏当时还不以为然,毕竟佟府嫡夫人去世不足经年,没有现下说亲的道理。只是李氏坚持,兆佳氏再羞恼,也不过讥讽几句,回去自己个儿生闷气罢了。 等到今日,国舅府宴客正日,兆佳氏就使人盯着西府。 李氏何时出府,何时回府,她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听说李氏早早回来,同来的还有庄亲王福晋,兆佳氏就坐不住,急匆匆地赶到兰院。 “既是出去吃酒,这还不到饭时,嫂子怎么就回来了?”兆佳氏进了屋子,见屋子不像有客的样子,扬着嗓子开口问道:“听说来了贵客,怎么不见?” “老福晋是寻媳妇来的,直接去了媳妇院子。”李氏回道。 见兆佳氏目光闪烁,李氏怕她存了心结,接着说道:“倒是叫我猜着了,国舅夫人今儿这顿酒,真是为了儿女说亲,也不怕旁人说嘴,真是叫人又好气又好笑。” 兆佳氏听了,好奇得紧,挨着炕沿坐下,道:“莫非真是瞧上咱们家的姑娘?她倒是不瞧瞧自己出身,谁会舍得脸去同她做亲家?别说是四姐,就是五儿,我也舍不得。” 话是这样说着,她却是有些心动。亲生的四姐,是舍不得去嫁那样的人家;要是五儿的话,能为国舅府为媳妇,倒是比指给宗室为侧室好。 佟家权势显赫,是真正的皇亲国戚,要是能与佟家结亲,对几个儿子的仕途都大有助力。 兆佳氏是个嘴碎的性子,又关系到六格格闺誉,李氏就隐下这段,只说李四儿要挑宗室格格做媳妇。 兆佳氏听闻,有些羞恼,吐了口吐沫,道:“什么东西!从她肚子里出来的,正经官家小姐都未必配得上,还肖想宗室格格?真是骨头轻贱,不知道自己个儿几斤几两!” 李氏跟着点头,对李四儿也是满心不喜。最可惜的是佟府那对兄妹,摊上这样的生母,还不知往后是个什么下场。 兆佳氏唠叨完,想起一事儿,看着李氏,带着疑惑道:“不是说佟府还有位庶出的姑娘?嫂子这么早回来,莫不是那个李四儿提天佑了?” 虽说她说得正着,李氏不愿多生是非,没有承认,随口道:“没有,是她孝中说亲,引得老福晋不爽快,老福晋就拉了我出来。” 拉着庄亲王福晋做借口,兆佳氏真信了,没有多问,只道:“到底是个上不了台面的,闹出这样的笑话。孝中说亲,她倒是一点儿脸都不要了……” 佟府,前厅,已经开席。 曹颙坐在十六阿哥下首,听着桌上几人说话。四阿哥的座位,就在隆科多旁边,这两人把盏,正说着什么…… 第九百八十五章 规矩 第九百八十五章规矩 这一晚,好几家都不太平。 送走了客人,繁华落幕,李四儿心中没有扬眉吐气的爽快,只有满心的羞恼。她心中最恼的,不是李氏的婉拒亲事,而是女儿使小性子,让自己没脸。 因此,这送走了做客的女眷,她就使人将女儿身边侍候的**与丫鬟都传了来。 “姑娘小,你不会劝着些?还是你存心叫我们母女反目,好挟持姑娘,受你的摆布?”李四儿横眉竖目,恶狠狠地看着地上跪着的妇人,呵斥道。 那妇人不敢分辩,唯有磕头讨饶。 她姓秦,四十来岁,是玉敏的**,李四儿早就瞧着她不顺眼。只是这秦嬷嬷平素老实小心,挑不出半点错处,男人又是早先在老太太身边当差的,李四儿不好轻易发作。 如今老太太已经不在,又得了这个机会,李四儿如何会放过? “如今姐儿大了,早不需**在屋里侍候,怎容你还在身边嚼舌?来了,打二十板子,撵出府去!”李四儿正没处撒气,扬声对侍立在旁的管事媳妇说道。 那媳妇应了一声,唤了两个健硕的仆妇,将秦嬷嬷拖到一旁。 秦嬷嬷见李四儿目光阴狠,心里一激灵,晓得不能善了,却是再也不敢求饶,更不敢拿玉敏说嘴,就是怕激起李四儿凶性。 李四儿见她呆呆傻傻的,话也说不出,冷哼一声,目光又望向跪着的两个丫鬟。 这两个丫鬟一个长着容长脸,笼烟柳眉,看着稳重温顺;一个圆脸,皮肤白皙,嘴唇上有粒小米粒大小的胭脂痣,平添几分俏丽。 她们两个是玉敏身边的大丫环,侍候玉敏多年。 上午姑娘穿着素衣见客,她们就晓得不好。没想到这回夫人是往狠了发作,连秦嬷嬷都挨板子被撵,更不要说她们当丫头的。 旁边,已经传来抡板子的声音。 秦嬷嬷不敢喊叫,但是这忍痛传出的闷哼声,更令人心惊。 “谁掌着姑娘的衣裳?”李四儿慢悠悠地端起一盏茶,饮了一口,问道。 那圆脸丫鬟面色一白,带着颤音道:“回太太的话……是奴婢……是奴婢掌着姑娘的衣裳……” 没等李四儿发作,就听外头有丫鬟道:“太太,姑娘来了……” 话音未落,就见有人挑了帘子进来,一袭蓝衣,还是白日里的装扮,不是旁人,正是李四儿的亲生女玉敏。 她先是看了一眼被推搡倒地,挨了十来板子的秦嬷嬷,又看了眼跪着的两个丫鬟,然后抬起头望向李四儿,小脸绷着紧紧的,道:“不知秦嬷嬷坏了什么规矩,引得您恼她?按规矩,您料理家务,本无女儿说话的余地,只是她到底奶女儿一场,与女儿有养恩。还请您手下留情,给女儿留几分体面。” 虽是求情的话,但是硬邦邦地说出来,听的李四儿越发火大。 外加上这“规矩”来,“规矩”去的,戳中李四儿的跳脚。 “姑娘既晓得规矩,还多说什么?听说姑娘这些日子在抄《地藏经》,姑娘倒是好孝心,既要孝顺死了的嫡母,还要孝顺活着的乳母!”李四儿怒极而笑,咬着后槽牙,喝道:“你将我搁在何处?还是你自觉尊贵,忘了自己本是小老婆养的?” 她最终容不下早已失势的赫舍里氏,谋夺了这嫡妻的名分,都是为了一双儿女的前程。其中,对于相貌不出众的女儿,更偏爱几分。 没想到,女儿对她尽是疏离,没有半点亲近。 玉敏听了,小脸涨得通红,半晌方道:“您放心,女儿从不曾忘了自己个儿的身份……只是身份如此,更不敢乱了规矩,使亲长蒙羞……” * 曹府,梧桐苑。 曹颙入夜方回来,带了几分醉意。初瑜服侍他换了衣服,又使人预备了解酒汤。 “眼看就到年末,京城不太平,明儿起,叫曹元好生约束下人,行事不可差规矩,不管是在府里,还是府外。若是有不服帖,闹出是非的,直接送官府法办,不可姑息。”曹颙揉着太阳穴,眯着眼睛说道:“东府那里,明日我会同五弟说。你见着二弟妹时,也知会一声。我还得去南苑,八日行围。蒙古王公十一日离京,算起来还要在那边耽搁几日。” 隆科多的异常,使得他警醒。 他没有贪图拥立之功的意思,也不愿莫名被牵连问罪。 这帝位更替之时,正是权利倾轧之际,要是自己成了倒霉蛋,跟谁说理去? 初瑜见他说得郑重,心里添了几分不安,低声问道:“是不是……宫里有什么消息?” 康熙这两年身体不好,并不是秘密。 曹颙点点头,轻声道:“说句大不敬的话,这个年不好过。” “啊?”初瑜诧异出声,抚着胸口,半晌方镇定下来,附在曹颙的耳边道:“额驸,咱们怎么办?要不要回王府寻阿玛商量商量?” 曹颙握着她的手,道:“不好轻举妄动,落了行迹,反而添了罪过。岳父向来不参合储位之争,即便有风浪,也波及不到他身上,你不要担心。” 听了曹颙的安慰,初瑜稍觉心安,不过想起佟府新夫人,心里拿不定主意,开口问道:“额驸,若是……到了那时,隆科多的九门提督还做得稳不稳?” 九门提督执掌京畿宿卫,位高权重,不是帝王心腹,不足与担当此任。 曹颙沉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道:“隆科多的发迹,就在眼前,许是还要风光几年。他那个继夫人,即便再不堪,亲事虽不可做,但是也不要轻易撕破脸。” 初瑜叹了口气,道:“晓得了。我预备份厚礼,明日使人送过去,总要将这件事圆过去。” 见她忧心匆匆,曹颙有些不落忍,道:“行了,面上过得去就行,你也不用太惦记。咱们不求飞黄腾达,只求平安,这点也不算贪心。” 夫妻两个说了几句话,就各自安置…… 次日,用了早饭,曹颙没有着急出府,而是让人将曹頫请来,交代了一番约束下人的话。 曹頫在翰林院学习一年半,没有染上酸腐之气,心思还是那么活络。 听堂兄吩咐这一句,他当然不会觉得曹府的谨言慎行,是因为胆小的缘故,还以为堂兄年纪轻轻就升为侍郎,遭人嫉妒。 他在京城多年,也听说官场倾轧之事。 翻手云覆手雨,半点都错不得。 曹颙向来洁身自好,就算旁人盯着他,也难挑出什么错处。最容易抓的,就是下人出纰漏,一个治家不严的帽子就要落在他身上。 曹寅生前被弹劾免官,也是“治家不严”的罪名。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如何能让人掉以轻心? 因此,曹頫痛快地应了,还有些自责自己没有想到这些。 恒生前日随同曹颙回府,见了这两只神气十足的海东青,大家都爱不释手。其中,尤其数妞妞最欢喜。 “什么时候,咱们也能出去打猎就好了。”妞妞如是感怀道:“还是在昌平庄子的日子自在,总能让人透透气。” 她这两年,开始学着女红针线,没有再跟着夫子读书,但是骨子里爱动的天性不减。 恒生见她如此,怕她心里不痛快,闷坏了身子,答应等到围猎结束,就将自己那只海东青给妞妞养,这才哄着她展颜。 今日一早,妞妞也随着天佑他们几个,给恒生送行,眼睛却是粘到恒生那只海东青身上。 “姑姑,八日围猎,完了我就使人将它送回来。”恒生说道。 妞妞使劲地点头,脸上欢喜不已,道:“瞧它们两个这么威风,指定能大展神威。”说到这里,视线落在恒生身上,慢慢收敛笑容,道:“皇家打猎行围,听说人数甚多。到时人言马嘶,乱糟糟的,你也要留意自己个儿,别让哥哥嫂子操心。” 虽只比恒生年长两岁,但是辈分在,妞妞如此嘱咐也是理直气壮。 恒生垂手听了,老实地应道:“姑姑吩咐,侄儿记下了。” 看着他们小大人似的对答,李氏与初瑜不由莞尔。 妞妞转年就十三,离及笄就剩下两年,她们婆媳两个说起,都只有感叹的。若是妞妞是曹家女儿,反而诸事便宜些。 时辰不早,曹颙与恒生父子,便别了众人,出府去南苑。 父子二人,到达南苑围场时,已经是巳时。 送恒生到御帐附近,看着儿子去了,曹颙才回转去自己帐子。 今日是礼部轮班,明日就是户部轮班。 曹颙坐在书案后,将明日要禀奏的要事,写了节略。 不同的说辞,都是一个目的,就是要银子。西北大旱,江南水患,西南地动,东南安抚台湾府。 要赈济灾民,要修水渠,漕运船舶维护,户部京仓修缮,无一例外都是要银子。 外加上明年是康熙七旬圣寿,他口口声声说不大办,但是礼部官员都按照康熙五十二年,他六旬大寿时预备。这又是一笔银子,尽管这笔银子,许是花不上,但是现下户部就要开始预备着。 如今各省税银相继抵京,大家都卯足力气,惦记这笔银子。 离喀尔喀诸王出京没几日,曹颙想起十七阿哥所说。不管旁人如此,十七阿哥这个忙,曹颙却是得帮的。 两位老尚书,平素待自己很是客气,这个面子应不会驳的。只是他们两个如今都不在南苑,想要料理这事还得回衙门一趟。 今早出来匆忙,忘了这一茬,只能等明日小朝后再说此事…… 第九百八十六章 毒气(上) 第九百八十六章毒气(上) 次日,户部轮班。 在御前陛下奏闻的人并不多,只有三人,既掌部亲王四阿哥,尚书孙渣齐,还有曹颙这个侍郎。 首先出列禀奏的是四阿哥,还是为得京仓之事。 除了需要修缮仓廪与增设仓廪之外,就是追究之前京仓的亏空问题,追缴相应官员的责任,著其用家产补赔,本身交部议。 这涉及司官十数人,个个脱不得干系,都是官仓的硕鼠。 所谓“部议”,不过是看他们补赔的银钱多不多,后台硬不硬,再分成三、六、九等问罪。倒霉成了弃子的,跑不了一个罢官流放;有主子保的,不过是降职或者调任。 明面上看,他们不过是微末小官,品级顶高的,也不过是五品郎中,多数还是六品、七品;实际上在京城要地,要是没有倚仗,他们怎么敢侵吞国孥? 这一查下去,说不定就要揭开那张遮羞布。到时候,朝廷颜面何在? 以康熙平素的性子,为了“明君”的好名声,断不会准四阿哥如此大动干戈。 不想,今日却是有些反常。 康熙听了四阿哥的禀奏,竟吐出一个“准”来。 曹颙讶然,忍不住偷偷地望了康熙两眼。 乍一看,只觉得康熙气色还好,面色红润,容光焕发;仔细留意,就会发现他额上都是细汗,面颊上的潮红也有些不对。 曹颙心中一紧,收回视线,心里“噗通”、“噗通”的狂跳。 三百年后,世人说起康熙驾崩、雍正登基这段,也是说法各异,没有准确版本的。不过,大致提到的地点,都是畅春园。 对于这点,曹颙从不怀疑。 因为近几年来,圣驾在京时,多数驻扎畅春园,在宫里的日子数得过来。 后日就是南苑行围,瞧着康熙的样子,已经有些勉强。 曹颙的心里,有些慌乱,不是感怀什么骨肉亲情,而是晓得曹家的大树要倒了。 康熙在一日,就会念曹家旧情,有老太君、曹寅、李氏三人情分,这才有曹家六十年、三代人的荣光。 等到四阿哥登基,这一切的优势都不在了。 四阿哥也是念旧情之人,却是念的有些走入极端,好恶变化太过,使得人心里不踏实。 这时,孙渣齐已经颤颤悠悠出列,言及修缮畅春园、小汤山、避暑山庄三处行宫之事。 康熙听了,沉默片刻,沉声道:“户部帑金,非用师赈饥,未敢妄费,谓此皆小民脂膏故。修缮之事,容后再议。” 轮到曹颙出列,禀得就比较琐碎了。 今冬明春的河工,需银三百万两;甘陕三府十八县因大旱绝收,数十万百姓需要赈济;江南七府二十五县水患成灾,除了赈济,还需减免明岁赋税,等等。 总共有七、八处,这详细的折子,曹颙今早就已经递过来。 曹颙禀奏时,康熙已示意赵昌将折子找出来,发还给曹颙:“河工一条,准奏,其他再行部议。”说完这句,他就示意众人跪安。 曹颙跟在四阿哥与孙渣齐后,没等退出御帐,就听到康熙压抑的咳声。 孙渣齐慢悠悠地迈着方步,恍若未闻;四阿哥皱眉皱起,犹豫了一下,还是出了帐子;曹颙的思绪又想到隆科多身上。 南苑行围,来的是八旗护军,畅春园那边,也有驻防八旗。这京防八旗的都统、副都统,都是康熙指定,很难有异动。 九门提督衙门,封锁京城么? 难道有大动静? 曹颙心中犹豫,是不是自己该寻个由子告病,避过这风口浪尖。随即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在这动荡时刻,远离中枢,消息就要闭塞,凡事就要被动。真若有变,连个缓冲的余地都没有。 这会儿功夫,四阿哥回头与孙渣齐与曹颙说了两句,就步履匆忙地去了。 孙渣齐颤悠悠的,也要先行一步。曹颙有事儿寻他,便与之同往,说了理藩院用银之事。 不用曹颙多说,孙渣齐也晓得这银子是急用。后日行围,这银子马上就要预备出来。 这干系到朝廷颜面,理藩院还站着个炙手可热的隆科多,又是曹颙开口,孙渣齐才不会找没趣。 不过是让他具名,他很是乐意卖这个人情给曹颙。 只是宦海沉浮久了,不失谨慎。回到帐子,他嘴里应得痛快,却没有立时提笔具名,而是摸过老花镜,仔细看了一遍,才写下自己的名字。 因上了岁数,孙渣齐很是怕冷,这帐子里留了两个小厮侍候炭盆。帐子门口的棉垫,也用了好几层,遮得半点冷气都进不来。 不过,因前几日老是下雪的缘故,这炭有些湿,使得帐子里匆忙浓浓的二氧化碳味。 曹颙一进帐子,便察觉出不对。 他用鼻子吸了吸,又告了一声罪,走到炭盆前看了一眼,确认自己猜测没错,方道:“大人,湿炭产生煤气,与人身有碍。大人还是使人换两盆炭吧,屋子里的煤气也要消散消散。” “煤气?”孙渣齐撂下笔,摸了摸胡子道:“开始还觉得呛鼻子,熏了两日,老夫都有些适应了,当不碍事吧。” 曹颙见他不以为然,道:“大人这两日可否觉得晕眩、恶心、心悸,浑身无力?” 孙渣齐迟疑下,点了点头,道:“确实如此,只是早起时如此,过后出去溜达一圈,就好些了。” “这就是湿炭的缘故,大人万幸,症状交轻,要不然可是危险地紧。”不是曹颙夸大,这煤气中毒的危害,半点不容人掉以轻心。 他有个堂姐,在新婚旅行归来当晚,与丈夫双双死去,死因就是煤气中毒。 同僚两年,孙渣齐晓得曹颙不是多话之人,这般嘱咐几日,不过是为自己好罢了。 他想了想,确实也是。在帐子里久了,就会觉得头晕气闷;出去透透气,才使得舒坦些,这帐子里是有不对。 他满脸真诚地倒了谢,送曹颙出了帐子。 汉尚书田从典因病休养,不好再拿公务扰他,所以不用再专程寻他具名,倒使得曹颙省了一回事儿。 接下来,只要再将这折子让四阿哥过目,就能递到御前。因此,从孙渣齐处出来,曹颙就往四阿哥的帐子去。 四阿哥的帐子,在御驾行营正东,附近几个帐子,都是宗室王府贝勒府的。 曹颙却是跑了一场空,因为四阿哥不在帐子中。 曹颙虽好奇四阿哥去何处,但是一个皇子亲王的形迹,也不是他有资格问询的。他只好说了自己有事儿就见四阿哥,下午再来之类的话。 手中的折子,明早要递到御前,在那之前定要让四阿哥过目,省得被他挑出错处来。 没等回到行帐,就看到小满寻自己而来。 “我不是说过了么?没有要事,不可轻易离驻地。”曹颙皱眉道。 只要有康熙在地方,就是波动中心,曹颙不愿有半点隐患,早就跟带来的几个家人吩咐过。 “是二爷来了,在帐子里等爷回去。没想到,那个世子也巴巴地到了。小的没法子,只能出来寻爷。”小满擦了擦头上的汗,说道。 曹颙掏出表,看了一眼,还不到午时。 格埒克延丕勒想要见恒生,曹颙满心不愿意,也给安排了一次,就是在今日下午。没想到,这爷俩都有些心急。 曹颙加快了脚步,小满勉强才跟得上, 曹颙帐子里,父子相见的场面,却显得有些冷清。 格埒克延丕勒贪婪地看着恒生的脸,哑着嗓子道:“你比去年高壮许多,容貌也长开了……越来越……越想越像你阿妈……” 相对他的激动,恒生则镇定许多。 对于眼前这个以父亲自居的男人,恒生是陌生的,带了提防的。 回家这两日,曹颙与他做了一番恳谈,提及他的前程与未来。 在恒生眼中,曹府才是真的家,而不是远在千里之外的所谓汗王府。 听了格埒克延丕勒的话,恒生神色不变,没有接话。 格埒克延丕勒见他缄默,心里很是不落忍,曹府再好,寄居就是寄居 他只当恒生受了委屈,终是忍不住,道:“过几日我就要回喀尔喀了,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你随我回去吧!” 这确实违背了他去年同曹家默认的协议,只是他丝毫不内疚。 曹府的养子,皇孙的伴读,看着体面,实际上不堪一击。 围场这些日子,偶尔相遇,格埒克延丕勒看着恒生如小跟班似的在弘历身后,心里很是不乐意。 恒生仰起头来,神色清明地望着格埒克延丕勒。 父亲说得没错,眼前这人,真的打着“亲长”的旗号,来左右自己的人生。 格埒克延丕勒见他不说话,只当他心动,道:“你是我的儿子,汗王府的小主子,扎萨克图的子民都会匍匐在你的脚下,那是一处水草肥美,天地辽阔的地方,你定会喜欢上那里。” 恒生闻言,眼中生出几分疑惑。 据父亲所说,眼前这个“父亲”,另有妻室,还有两个嫡子。 嫡庶有别,在曹府不显,外头可是讲究得很。没有嫡子在,庶子承爵的道理,这道理小孩子都晓得,这人为何要哄骗自己? 恒生这些年耳闻目睹,对于自己是蒙古世子“庶子”的身份的,有点腻歪。 恒生朗声回道,口气分外坚定。“我要在京城读书……” 第九百八十七章 毒气(下) 第九百八十七章毒气(下) 听到恒生口气坚决,格埒克延丕勒依旧不死心,带着几分哄劝,说道:“扎萨克图也有知识渊博的学者,还有传播佛法奥义的高僧。不管你想要学什么,都会得偿所愿。” 恒生看着格埒克延丕勒,有些糊涂,不明白为何这人执意要带自己走。 因为他是自己的“父亲”吗? 想到这两个字,恒生就有些坐不住。 在他心中,唯一信赖认可的父亲,就是养父曹颙。眼前这人,虽与自己有骨肉之亲,但是并不能叫他全然信赖。 扎萨克图的百姓是否淳朴,草场是否辽阔,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那是极其遥远的地方,远隔数千里,往返一次要半年的功夫。 要是被带走,就再也看不到父母,看不到兄长与弟妹,看不到府里其他人。 想到此处,他“腾”地站起来,瞪着格埒克延丕勒,带着几分戒备说道:“您不要再说了,我不会离开京城,不会离开我的家人!” 见他如此,格埒克延丕勒没了耐心,皱眉道:“你别忘了自己是黄金家族的子孙,你是草原上的苍鹰,总要回喀尔喀。曹家再富贵显赫,自有曹家子孙担当,又同你这外人有什么相干?” 恒生生性纯良,心胸开阔,鲜少与人口角。 此刻的他,脸上却带了薄怒,梗着脖子道:“我姓曹!不是外人!” 见他这般,格埒克延丕勒站起身来,脸色也难看起来。 这时,就听人道:“不错,恒生姓曹,身是曹家子,曹家荣辱如何不相干?” 随着说话声,曹颙挑了帘子进来。 “父亲……”恒生迎了上去,满眼孺慕之情,脸上的怒气也渐渐平息。 曹颙冷冷地看了格埒克延丕勒一眼,心中很是恼怒。 原本听到这父子二人说话,他还不想进帐子,想着给他们亲近的机会,没想到格埒克延丕勒越说越没谱。 恒生没落地前,就是他曹颙接生的。除了从扎萨克图回京那两个月,其他时间恒生都养在曹家;曹家的户籍上,也有恒生的名字。 不说他自己个儿,就是初瑜,曹颙也敢打包票,待恒生视如己出。 如此疼爱了十来年,将恒生拉扯大,到格埒克延丕勒嘴里,竟成了“不相干”。 曹颙如何能忍受。 他承认自己存了私心,为了让恒生长大后有更富贵的人生选择,纵容了格埒克延丕勒的“认子”行为,但是他绝没有将这个儿子彻底送人或是还人的想法。 “起了北风,要下雪了。你去寻张义说一声,下晌饭添道白肉锅子。”曹颙低下头,对恒生说道。 “是,父亲,儿子这就去。”恒生脆生生地应下,欢快的去传话了,没有再看格埒克延丕勒一眼。 格埒克延丕勒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使劲地握着拳头,问道:“曹伯爷这是何意?” 曹颙心中存恼,自不会有好脸色。 他从容寻到主座前坐了,看着格埒克延丕勒,眼中没有半点温度:“曹某还要问问世子何意,什么时候恒生竟姓不得曹了?” 格埒克延丕勒却也不心虚,挺了挺胸脯,道:“曹伯爷对恒生的养育之恩,格埒克不敢相忘,不过恒生终要回喀尔喀的!” 曹颙闻言,怒极反笑:“世子莫非健忘,忘了曹某去年说的了?恒生现下还是我曹家子孙,他的去留不劳世子操心。” 格埒克延丕勒自己反复,到底有些理亏。 见曹颙是真恼,他也晓得“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现下与曹家撕破脸,对他没有半分好处,别说不能带走恒生,往后父子想要见一面也未必容易。 他倒是能屈能伸,见事态不对,立时换了态度,躬身道:“骨肉生离之苦,使格埒克乱了分寸,还请曹伯爷亦为人父的情面上,原谅格埒克的拳拳爱子之心。” 对于格埒克延丕勒,曹颙本是有几分同情的。爱人身亡,骨肉离散。 恒生的身世,老汗王不晓得,汗王妃却是尽知的。 格埒克延丕勒以承继子的身份,污了寡嫂。即便在不讲究儒家礼教的蒙古人眼中,这也是罪责,而且还是轻慢死者的罪责。 格埒克延丕勒的日子,想也是并不会太好过。若是过得自在舒心,他不会对故去的小汗妃这般执念,将恒生这个流落在外的孩子当成自己的继承人。 不过,见识了格埒克延丕勒的反复后,这点同情也被恼怒取代。 “恒生还小,曹某希望他太太平平地长大。还是那句话,一切等到他长大再说。若是世子等不得,那曹某也只能顾小的,顾不得世子了。”曹颙淡淡地说道。 他语气平平,话中却是直白地威胁之意。 格埒克延丕勒没想到曹颙如此咄咄逼人,甚是意外,一时之间,说不出话。 这会儿功夫,恒生已经回转。 他肩膀上落了几枚雪花,小脸红扑扑的,对曹颙回道:“父亲,张管事先前就使人加了锅子。如今席面已预备得差不多,叫儿子来请示父亲一声,是否未初(下午一点)开席。”说到这里,他才想起看格埒克延丕勒一眼,低声道:“父亲宴客,儿子在便宜么?要不,儿子还是去寻四阿哥?” 曹颙道:“若预备妥当了,就未初上席。有什么不便宜的?左右客人你也认识,你就陪为父一起待客。” 想着格埒克延丕勒那些带他离开的话,恒生满心不自在,却也没有在“客人”面前失礼,老实地应下,出了帐子寻张义回话去。 格埒克延丕勒死盯着恒生的背影,直到帐子的棉帘垂下,才依依不舍地移开眼睛,对曹颙道:“是不是太打扰曹伯爷了?” “不过一顿饭。世子回程在即,诸事繁忙。今日曹某这席酒,亦算是提早给世子送行。”既是早就答应安排这顿席,曹颙断不会因格埒克延丕勒引得他生气,就狂暴地取消这顿饭。 少一时,张义带着人将席面抬进来。 一人一席,连恒生都有份,拢共三席。 这厨子是曹颙像十六阿哥临时借的,听说是在宫中膳房上灶的大师傅,做的一手地道鲁菜。 鲁菜中多以海珍、海鲜为主,蒙古人却是不吃鱼的,离海边又远,压根就没人吃海鲜。 曹颙便叫大师傅做了几道禽肉类的大菜,外加几种暖棚里出来的青菜,汤汤水水,红红绿绿地弄了一桌子,外加一个热腾腾的白肉火锅,勾的人食欲大振。 格埒克延丕勒却没甚胃口,幽怨地看着坐在曹颙下首的恒生。 恒生在曹颙身边长大,耳濡目染多年,许多小习惯都同曹颙一般无二。单独看时不显,这父子二人同在时,就成了有目共睹。 他习惯握着筷子的筷尾,习惯先喝汤再吃米饭,就连口味都同曹颙差不多。不怎么碰那些青菜,只专心吃离他最近的芙蓉鸡片。 格埒克延丕勒心中酸涩不已,却也不得不承认,恒生与曹颙两个在一处,更像是父子两个。 这顿饭,他吃得如同嚼蜡。 饭后,同曹颙作别时,格埒克延丕勒什么话也没有说。 外头雪势凶猛,皑皑白雪像是扯絮一般。 曹颙已经叫人准备了油纸伞,送与格埒克延丕勒用。 格埒克延丕勒道了声谢,接过油纸伞,并没有打开,而是夹着暴风雪一步步远去。 那背影给人的感觉满是寂寥,让人看了心里沉甸甸的。 曹颙长吁了口气,同恒生回了帐子。 “雪大了,仔细路滑。使个人传话给弘历阿哥,今晚你就留在这边吧,左右地方也宽敞的。”曹颙揉了揉眉心,说道。 恒生听了,却是立时变了脸色,伸手抓住曹颙的袖子,带着颤音道:“父亲……父亲不要儿了……” “男子汉,流血不流泪。不要害怕,只要你不想,没有人能带你离开京城。”曹颙正色道。 恒生老实听了,眼睛仿佛粘在曹颙身上。 外头北风呼啸,曹颙的帐子里,却添了几分温情…… 次日一早,曹颙醒来时,恒生已经不在帐子里。曹颙掏出怀表,瞅了瞅时辰,正是恒生每日去校场的时候。 待小满送热水进来,曹颙一问,果然恒生是去了校场。 梳洗完毕,曹颙想要出去透透气,就出了帐子。 天空碧蓝如洗,地面上的积雪能没了脚面。 明日行围,曹颙住帐子不便宜,怀念起家中洗浴用的木桶,盼着能顺顺利利的举行,自己还早些放出去回家。 他不知道,这个看似平静的早晨,康熙的御帐中,却是狂风巨浪。 “主子爷……”赵昌跪在地上,面无血色,哆嗦着嘴唇,道:“主子爷,奴婢也不晓得为何如此。这对海东青,向来为主子所爱,奴婢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轻忽它们……因昨夜雪大,还怕冻着它们,使人送到帐子里照看……” 若是换做往常,轮到康熙震怒之时,他们这些内侍,谁敢辩解,都是一句“奴婢万死”。 现下,看着康熙黑得怕人的脸色儿,赵昌却不敢说那四个字。他怕说了,皇帝主子真叫他去死。 他的身前,两尺多高的大鸟笼,里面正是一对白羽黑点的玉爪海东青。 可惜的是,它们失了素日的神气,倒毙在笼子里。 康熙的视线,落在鸟笼中。 毙鹰,这是的老天爷给他的警示么…… 第九百八十八章 落日(一) 第九百八十八章落日(一) “呈上来!”康熙的视线粘在鸟笼上,没有去看地上跪着的赵昌。 即便是与此事不相干的魏珠,被这帐子里的压抑所感,此刻也战战兢兢,提了十二分小心。 听了康熙的话,他直觉地望向赵昌。 赵昌没有动,皇帝不叫起,谁人敢起?见他如此,魏珠不敢耽搁,蹑手蹑脚地上前,捧了那鸟笼,双手承到御前。 “玉爪海东青,好鹰,好鹰!”康熙望着这对海东青,喃喃道,精神却有些恍惚起来。 好像,有一年,也曾有一对毙鹰呈到自己跟前。 那是哪一年来着? 康熙只觉得有些画面是那样清晰,有些却是被云雾笼罩,自己也瞧不真切。 那时自己已经对二阿哥彻底死心,二废太子;那时,那个出身卑贱却为自己诞下皇子的女子,已经病故许久…… 想起来了,那是康熙五十三年,那对海东青是八阿哥的孝敬。 想到八阿哥,八阿哥的模样在康熙脑海中渐渐明朗起来。 甚至,连他眉间抑郁而形成的“川”字纹,都那样清晰。 他的眼中,尽是哀伤无悲愤。他直直地望向康熙,再无平素的胆怯,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好像破釜沉舟了一般。 他的声音很小,但是康熙却听得清清楚楚:“驱子厮杀,皇阿玛要养龙蛊么?” “不……”康熙挥动着手臂,不想让八阿哥近前,却是眼前一黑,身子直愣愣地前仆下去。 魏珠正跪在御前,一边捧着鸟笼给康熙查看,一边小心翼翼地留心康熙的喜怒。 因此,在康熙到底的那瞬间,魏珠立时就察觉出不对。 他想也没想,立时将鸟笼丢开,伸出双手要去搀扶康熙。终是迟了一步,不仅没有扶住康熙,还被康熙给扑倒在地。 仓促之下,魏珠双手触地。地上却铺着地毯,他却是钻心的疼。 看来是大力之下,手腕错环儿了。 魏珠疼得眼泪都出来,却是不禁松了口气。因为他做了肉垫子,没有摔到皇上;要是真摔到皇上,可不是谁能担待得起的。 这边,一口气没呼完,他就觉得脖颈处一阵湿热。 他还没醒过神来,就听到赵昌惊惧的呼叫:“皇……皇上……” 魏珠直直地看着自己眼前的地毯,从自己脖颈之上滴落在地的,鲜红鲜红的,是什么? 康熙在他背上,仍是一动未动,甚至听不到他的呼吸声。 魏珠直觉得寒毛耸立,眼睛已经直了。 “大……大总管……”赵昌平素再镇定,年岁在那里放着,此刻见了这番变故,直接望向魏珠,等他拿主意。 魏珠的眼睛眨了两下,看着不远处的鸟笼,慢慢地回过神来。 “还不快随我扶主子起来?”他强自镇定,哑着嗓子说道。 康熙这两年老病,消瘦得厉害,但是因他们两个怕得厉害,手脚酸软,费了番力气,出了一身汗,才将康熙扶回榻上。 康熙双目紧闭,面白如纸,嘴角还有血迹,看着同尸体无二。 赵昌与魏珠两人对视一眼,脸上都是惊惧不定,拿不定主意。 虽说康熙这两年时常卧病,但是像今儿这般昏厥还是头一遭。加上还呕了这么多血,这看着并非吉兆。 “大总管,是否当传御医……”赵昌擦了擦额上的汗,硬着舌头说道。 眼看就是进早膳的时辰,御膳房会送早膳过来,请求陛见的官员也会递牌子。 如今御帐里只有他们两个侍候,要是有半点不妥当,他们两个怕也要给眼前这生死不知的主子陪葬。 还是魏珠胆大,伸出手去,在康熙的鼻息下探了一探。 这皇帝主子,是生是死,至关重要。 若是死了,就凭地上的鹰笼,还有魏珠脖颈上的血迹,他与赵昌两个怕是都难逃生天;若是活的,那就另有一番说辞。 可以假命传太医,然后呢? 这会儿功夫,魏珠的脑子里已经转了好几个弯,终是将口边那句“请四阿哥”压下。 “先请十六阿哥传太医。”魏珠说渐渐平静下来,说道。 他只侍候过一代帝王,不知这种情况下,应当找哪个做主。 若是在禁宫之中,皇帝如此,多半有太后或者皇后做主。今上后位空虚,上无太后,下无储君,若是此事处置不好,就是滔天大祸。 魏珠心里,可没有什么国泰民安、忠君爱国那一套,不过是想要保住自己的小命罢了。 皇上眼前虽昏厥不醒,但是谁能保证就醒不过来。若是他们这个时候行错一步,就算不被皇帝处死,也会成为权势漩涡中牺牲的可怜虫儿。 十六阿哥执掌内务府,管着太医院,最先告之他,名正言顺。 且他是宫中皇子,在宫外与朝堂上都没势力,不用担心他借机逼宫。 赵昌进宫十几年,也不是笨人,听了魏珠这一句,立时将反应过来,忙不迭地出去请十六阿哥。 十六阿哥这会儿洗漱完毕,正坐在饭桌前用早点。 今儿早点用道水晶包子,是十六阿哥平素喜欢吃的,就着胭脂米粥,他将一碟包子吃个干净。 赵丰在旁侍候,见十六阿哥进的香,上前道:“既是爷爱吃,要不奴婢使人去膳房瞧瞧,再给爷端一盘来?” 十六阿哥摆摆手,道:“大早上的,差不得吃得了,明儿叫他们直接上两盘就是。”说罢,将手中的半碗粥吃尽,撂下了筷子。 “这不是你平素爱吃的么,赏你了。”十六阿哥指了指饭桌上的那盘肉末烧饼说道。 赵丰忙躬身谢了十六阿哥的赏,上前拿起那碟烧饼,直接往嘴里送。 这是规矩,主子赐吃食,多数要当面食尽。 虽说这烧饼带了肉末,但是到底是干饼,赵丰吃了半个,就噎得脸红脖子粗。 十六阿哥见状,笑着踹了他一脚,道:“行了,别在爷跟前卖乖,滚下去用!” 赵丰使劲咽了咽,才将堵在嗓子眼的烧饼咽下去,笑嘻嘻地招呼小太监撤膳桌。 这时,赵昌已经到了帐外,顾不得等人通传,直接扬声道:“十六爷在否?奴婢赵昌求见。” 十六阿哥听到有人在帐外高声,不由皱眉,不想没等他心里不爽快,就听到“赵昌”二字。 赵昌虽只是八品首领太监,但是这两年在御前当差,十六阿哥也是相熟的。虽不能与魏珠分庭相争,但是他身为梁九功的养孙,正合了康熙顾念老臣的心思,连魏珠也要礼让三分。 “进吧!”十六阿哥心中疑惑,开口道。 赵昌这会儿已经不见慌乱,近前先是给十六阿哥请安,而后方低声道:“十六爷,奴婢要急事密禀。” 十六阿哥听了,笑容在脸上凝固,挥了挥手,打发赵昌与门口侍立的两个小太监下去。 赵昌这时才露出几分惶恐,身子前倾,附耳道:“十六爷,皇上昏厥,魏总管使奴婢请十六爷传太医。” 不过一句话,却惊得十六阿哥立时起身。 他瞪着赵昌,脑子里飞速运转,似是要辩明这句话到底是何意。若是皇父真有万一,自己近前,是福是祸? 魏珠平素虽与自己亲近,却无其他干系,他使人来找自己,有何目的? 就听“扑通”一声,赵昌已经双膝跪下,带着颤音道:“十六爷……耽搁不得……” 十六阿哥闻言,身子一颤,满脑子顾忌立时散去。 那位虽是皇上,却也是他的皇阿玛。若是因他计较得失,有了闪失,那他就算苟延残喘,这辈子也不得安生。 “听大总管的,你去传太医,我去瞧皇阿玛!”想着皇阿玛不知如何,十六阿哥心急如焚,恨不得立时到御前。 他急冲冲地吩咐赵昌一句,便疾步出了帐子。 出了帐子十几步,就见十七阿哥、弘历、恒生迎面而来。 见十六阿哥大踏步而来,三人都停了脚步,一边侧身避让,一边给十六阿哥见礼。 十六阿哥眼睛直直的,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御帐,哪里还顾得上看别的。 只“嗯”了一声,算是见过,而后他脚步不停息地从三人身边走过。 十七阿哥向来与他交好,鲜少看到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禁生出几分惶然。 弘历却是望着十六阿哥帐子的方向半晌,方回过头,道:“十七叔,赵昌从十六叔帐子里出来,往西北去了。估计是皇玛法传十六叔。” 十七阿哥凝神远望,瞧着十六阿哥的身影,确实往御帐方向,才算放下心,对弘历道:“你们在校场也耍许久了,快回去用早膳。别忘了叫人预备碗姜汤发发汗。” 十七阿哥的帐子就在近前,弘历躬身应了,带着恒生两个,同十七阿哥别过…… 十七阿哥目送两小离去,而后方眯着眼,望了望东边的御帐。 金轮初生,朝霞似血,红光满天,莫名带了几分肃杀之气…… * 这会儿功夫,曹颙已经遛完弯儿,回到帐子中。 昨日他递的折子,除了一条,都被驳回部议。不过,现下就孙渣齐与他两个在南苑,也议不起来,还得等回到京中再说。 身在南苑,案牍之上只有些邸报与公文,并不需要向往年那样盯着各司的年帐。一时之间,他竟觉得自己轻省起来。 得了半日闲,是在帐子里偷懒,还是寻十六阿哥他们去练练骑射,省得明日围猎时丢脸,曹颙摸了摸下巴,寻思着…… 第九百八十九章 日落(二) 第九百八十九章日落(二) 曹颙并没有去故意打探,但是中午时分,还是听到上不豫的消息。 圣驾回驻畅春园,除了十六阿哥之外,其他随扈皇子阿哥继续在留在南苑,参与行围。 康熙年将七旬,来南苑半月款待喀尔喀诸王,已经极尽荣宠。 他此次回畅春园,也没有在蒙古王公中引起太大波动。因为大喇嘛还不若康熙,只在南苑驻扎两日,便回京去黄寺安置。 其他奉旨来参加行围的满汉臣子,听了这个消息,也没有什么异色。谁都晓得昨日下了场大雪,雪后天气更冷,皇上龙体尊贵,受不得行营苦寒,也是有的。 只有曹颙,听闻这个消息时,正在喝茶。 惊诧之下,他险些掉了杯子。 只有他晓得,康熙驾崩就在六十一年的年底,明年就是雍正元年。 曹颙站起身来,心中惊涛骇浪。 他踱来踱去,却只能等待。 二等伯,二品户部侍郎,在外官眼中算是高官显爵,在京城权贵云集之地,实算不得什么。 隆科多有能力康熙驾崩后封锁九门,控制京畿政局。 对于这点,曹颙从不怀疑。 这九门提督是俗称,并非只节制九门守卫,还是步军都统衙门的主官。这步军都统衙门,辖制满蒙八旗步军,同时还节制南北中巡捕三营,既绿营马步兵。 除了内城,南城与畅春园所在的城北,都是巡捕营防守之地。 京畿兵力,隆科多掌握三分之一。 若是在京城有臣子能翻云覆雨,只有隆科多能一人能做到。 雍正登基三年,只有加恩隆科多的,半点不敢削减他的权利,除了对他有所顾及外,也是借他震慑宗室与八旗权贵。 看这些日子隆科多对李四儿,已经是宠到极点。 而这个李四儿,观其以往行事,绝不是良善之人。若是她真因曹家拒婚而嫉恨曹家的,那对曹家还真是个大麻烦。 连雍正都要一口一个“舅舅”,做足恭敬状,岂是曹家能抗衡的。 曹颙直抚额,原盼着雍正上台,结束夺嫡大戏,朝局能平静些。谁想这临了临了,又跑出个李四儿,让曹家犯了小人。 却是没有回旋的余地,不管佟家女儿如何,就凭佟家盛极而衰,曹家就不能与之结亲。 这个李四儿不是在肖想简亲王府的格格做媳妇么?看来,得祸水东引才好。过几日,初瑜生辰,是否让她对完颜氏透个话过去。 虽说这样有挑拨嫌疑,但是不是做君子,就能避开小人的。 曹颙正胡思乱想,就见有人挑了帘子进来,正是喘着粗气的十七阿哥。 见曹颙神情阴晴不定,十七阿哥道:“孚若,理藩院的赏银请下来没有?” 曹颙闻言,瞥了书桌的方向一眼,苦笑道:“还没。孙尚书已经署名,只是昨儿没见着四爷,所以折子没递到御前。” 十七阿哥闻言,皱眉道:“这可怎么好,明日就开始该撒银子了?” 曹颙心下一动,道:“十七爷,要不现下去寻四爷?” 十七阿哥目光微闪,随即点头,道:“也对,干着急有什么用?咱们去寻他。” 曹颙走到书桌前,将那个理藩院请银子的折子的拿了,随同十七阿哥出了帐子。 十七阿哥的脚步甚快,曹颙紧赶慢赶,才跟得上他。他的脸上没有了方才的急切,眉头紧蹙,带了几分凝重。 这种感觉,有些奇怪。 曹颙脚下飞快,心思急转。 十七阿哥寻自己,不像是为银子,更像是为了寻四阿哥找个说辞。 这些皇子们,对于康熙的龙体不豫,怕也是惴惴不安。 却是扑了个空,四阿哥并不在帐子里。 十七阿哥露出几分急切,追问在帐子里值守的太监。 这太监叫陈福,是雍亲王府得用的内侍,在王府中的地位虽比不上王府内总管苏培盛,但是这两年也常在四阿哥身边侍候。 只是他年岁不大,资历没有苏培盛老,所以没有苏培盛的傲慢,待十七阿哥与曹颙还算恭敬:“十七爷,奴婢还是方才那句话,奴婢实不晓得。我们主子送圣驾出南苑后,回过来一遭,只坐了片刻,就出去了,具体去何处,主子没留话。” 曹颙在旁听了,有些奇怪。 十七阿哥已经来过四阿哥帐子?那这会儿又过来,是何意? “我可是急事儿寻你们主子!”十七阿哥坐下来,一副等人的架势,气冲冲地说道:“这眼看到下晌饭的功夫,你们主子总不能不吃饭吧?” 陈福不敢说什么,只好叫小太监去泡茶。 他确实不晓得四阿哥何处去,但是身为奴才,也不好让十七阿哥一个皇子干等。要是有什么赶紧事儿耽搁,他怎么担待得起。 但是也不能使人没头苍蝇地出去乱找,他有点为难,一时不知怎么是好。 因差事的缘故,曹颙这些日子来过四阿哥帐子几遭,同这个陈福还算相熟。见他似有为难,就在旁解释一句:“有个户部折子干系到理藩院的,要等着四爷审阅后递到御前。昨日我就该等的,是我疏忽了。” 陈福听了,只是户部衙门的事儿,这才松了口气,冲曹颙感激地点点头。 这会儿功夫,十七阿哥的情绪也稳定些,对曹颙道:“早就跟孚若打了招呼,孚若竟拖到今日,这不是生生叫人着急么?” 他的口气中带了几分抱怨,望向曹颙的目光还是如常。 曹颙点头称是,心里却是明白,十七阿哥这番话是像陈福解释的。 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这宦官体残,性子健全的少,多阴险毒辣之人。十七阿哥久在宫禁,自是晓得不能轻易得罪他们。 陈福常在四阿哥身边,却没有感染四阿哥的刻板,反而是个心思通透、性子伶俐之人。 见十七阿哥将火气压下,他看了眼立在书案旁的座钟,而后亲自奉茶,送到十七阿哥手边,笑着说道:“十七爷别急,这都快要未正(下午两点)了,我们爷差不多也该回来用膳。” 十七阿哥点点头,道:“你们主子这些日子还斋戒么?” 陈福点点头,道:“自来了南苑,我们爷就一直茹素。我们爷慈悲,见不得杀生,这围猎又是杀戮之事,我们爷早晚都要颂一个时辰的经。” 曹颙听了,心里直抽抽。 四阿哥信佛不假,行的却是怒目金刚之事,同“慈悲”实在扯不到一堆儿去。 十七阿哥听了,却是颇有几分趣味,对曹颙道:“也就是四哥,才能这般虔诚。换做是我,三天不吃肉,五脏庙就要反天了……” 这说着,就听到帐外有脚步声,十七阿哥不由止住话,望向帐门口。 挑了帘子进来的,正是板着脸的四阿哥。 十七阿哥与曹颙皆起身见礼,四阿哥见他们在帐子里,微微一怔,随后视线在两人脸上扫过。 “你们……寻我……”四阿哥点头回礼,回了主座,宾主坐下,而后才沉声问道。 有十七阿哥在,曹颙并不着急作答。 十七阿哥起身道:“四哥,是喀尔喀围猎后赏银之事!明儿就要用到了,户部还没将银子请下来。” 四阿哥闻言,望向曹颙:“你昨日来寻我,就是为了此事?” 曹颙起身道:“回四爷的话,正是。只是四爷不在,卑职就回去了。本当昨晚再来请四爷示下,是卑职疏忽了。”说着,他拿出折子,双手送到四阿哥跟前。 四阿哥看着他,接过折子,原本刻板的脸色瞬间竟有些柔和。不过,转瞬之间,又回到老样子,使得曹颙要怀疑自己看错。 即便这折子昨日他看过,今早送到御前,也没有什么用。 皇父龙体不豫…… 皇父离开南苑前,只见了十六阿哥与太医,没有传召旁人。 四阿哥心中有些不安,偏生那几个太医,直接随圣驾去畅春园。十六阿哥也只是露了一面,众目睽睽之下,又有旁人在,也不好说什么。 只是目光相对之际,十六阿哥的嘴唇快速地动了一下。 为?魏?纬?危? 四阿哥骇然,生怕自己看错,直直地盯着十六阿哥。 十六阿哥却颇有顾忌,不敢再有什么动作,骑马扈从圣驾出了围场…… 直到方才,四阿哥才得了准备消息。 圣驾在早膳前就传了太医,并没有传早膳,而后圣驾中午才出京,可是除了进御药,御帐也没传午膳。 即便是病得厉害些,总要进些膳食的;连膳食都没传,那就不仅仅是病得厉害,怕是进不了米水。 想到此处,四阿哥哪里还坐得住,直接寻隆科多打探消息。 隆科多那里也没有准信儿,两人狐疑不定,实不敢妄动。 没想到回到帐子,曹颙送上个折子来。 既是这笔银钱催得这么急,那么他去畅春园求陛见,也在情理之中。 四阿哥挑了挑眉,刚好说话,又咽了回去。 他怎么忘了,皇阿玛年老后最是多疑,若是老爷子没自己想象中的病重,给自己按个“刺探病情”、“居心叵测”的罪名,那岂不是冤枉? 小心谨慎了数十年,越是到了紧要关头,越是当沉得着气。 “既是理藩院等和急用,就请曹大人跑趟御前,请皇上示下。”四阿哥思想清楚,将折子重新递还给曹颙,说道。 曹颙接过折子,有些犹豫。 这龙体不豫,才从南苑行营走没多久。这会儿功夫,曹颙要是快马往畅春园的话,说不定没到畅春园就能追上圣驾。 只是,这样。是不是打扰圣驾“清净”? 这个时候凑上去,说不得就要惹一身腥。 “四爷,明日就要用银子,从户部支有些匆忙了,要不然让十七爷先从内务府银钱贷,过几日等户部银子到了,再补上那头?”曹颙很是真诚地对四阿哥说着,期间还不望看十七阿哥几眼,眼中露了几分恳求之意。 四阿哥摆摆手,态度很是坚决:“明日上午行围,晚上宴饮,还有一天半的功夫周旋,没必要将内务府拉进来!” 他说的坚决,曹颙要是再推脱,怕是就要得罪人。 曹颙硬着头皮应了,等四阿哥在折子后具名后,就收好折子,同四阿哥与十七阿哥别过。 直到他离去,十七阿哥脸上才露了几分焦急,看着陈福,若言又止。 四阿哥知趣,打发陈福下去,十七阿哥急切地问道:“四哥,皇阿玛到底如何?早晨我碰见过十六哥。现在想想,十六哥当时的脸色很是难看,见了我同弘历几个,连说话的功夫都没有,就急匆匆地往御帐去。弘历还瞧见赵昌从十六哥帐子里出来,而是奔着太医临时官署去了。” 四阿哥听了,面色越发沉重下来。 他尽管多疑,倒不会怀疑御前内侍私结十六阿哥。 他同十六阿哥、十七阿哥这两个小兄弟能相处得兄友弟恭,就是因为他们两个没有夺嫡资本,亦从不掺合这夺嫡大事。 先找十六阿哥,再传太医,这只能说明,龙体不豫到连亲自传太医都不能…… 不能进膳,亦不能传太医,那皇父是什么情形,就并不难猜。 狐疑半日,此刻才算得了准确消息,四阿哥直觉得脑子“嗡”地一声,呼吸越来越急促,四肢都木了,半点动弹不得。 见他不对,十七阿哥唬得脸色发白,说话带了颤音:“四哥,您这是这么了?四哥!” 十七阿哥连唤了几声,四阿哥才醒过神。 他使劲地吁了口气,抬起头,幽幽道:“十七弟,为防人心动荡,还请慎言!” 十七阿哥点点头,道:“弟弟晓得,除了四哥,弟弟也没想着同旁人说……” 四阿哥关心则乱,却是疏忽了,若是康熙没醒,单凭十六阿哥,哪里还得胆子下令移驾。 没错,此刻,康熙已经醒了。 只是他精神头很是不足,眯着眼睛似睡非睡。 魏珠在銮驾里侍候,屏气凝神,不知为何,想起城里那个“大仙”来。 对于皇上“归期”,那个“大仙”已经算出来了吧,只是看出那个八字贵重,说是不敢泄露天机,实际上天机已露。 皇上就是晓得这点,才说了让自己殉葬那些话。 想到此处,魏珠打了个寒战。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 没有什么殉葬的口谕,即便皇上怕孤单,有后宫的嫔妃,哪里需要自己这个阉人殉葬? 四阿哥答应保自己平安终老…… 想到此处,魏珠才发现自己慌乱之下,竟忘了给四阿哥传信。 他耷拉着脑袋,正想寻什么机会使人传话,就听康熙道:“传……八福晋与弘旺畅春园觐见……” 第九百九十章 日洛(三) 第九百九十章日洛(三) 曹颙虽是奉命前往畅春园递折子,但是也没有那么不知趣的快马加鞭。 圣驾因龙体不豫移驻畅春园,他巴巴地跟过去,即便赶在圣驾前到抵畅春园,也不可能白痴似的递折子。 只是四阿哥既开口了,曹颙还得“恭顺”。 回到自己帐子后,他就使小满去准备马车。他换了件大毛衣服,穿在官服中御寒,这南苑到畅春园四、五十里,要走两个时辰。 等他到那边时,最早也是黄昏时分,递不了折子也是情有可原。 明日一早,该当如何,听听十六阿哥的意思再说…… 圣驾还在官道上缓缓而行,赵昌已经骑在马上,随着几名侍卫脱离銮驾队伍,直接往京城去了。远远的,另有几骑尾随在身后。 四阿哥也好,三阿哥也好,哪里是束手待毙之人? 不管康熙是真病重,还是假病重,他们都布下层层眼线,盯着圣驾这边。 等见到赵昌从廉顺郡王府出来时,旁边还有八福晋的车轿与皇孙弘旺时,就有人快马加鞭往南苑赶了。 因此,没等八福晋与弘旺到达畅春园,四阿哥已经得了消息。 既是下旨,那是圣驾醒了。没有传召皇子与宗室,是暂时还…… 四阿哥不知是失望,还是安心,一边吩咐人继续打探,一边提笔匆匆写了几句,用蜡封好使人送回京给戴锦。 八福晋这边,是稀里糊涂的接旨,稀里糊涂的使人套了马车。 她孀居在家,消息不如外头灵通,还不知龙体不豫之事。只是晓得圣驾在南苑行围,很多皇子皇孙都去了。 八阿哥府,只有一子弘旺,虽没有正式册封郡王长子,但却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可是,即便如此,南苑这场盛事,也同八阿哥府不想干。 屈指一数,八阿哥已经薨了六年。 八福晋对康熙的怨恨,却不曾有过丝毫弱减。因此,当她被莫名传召时,虽是疑惑,可没有畏惧。 弘旺已经十五,在府里随着两个老师读书。 他没有八福晋的镇定,心中很是不安,但是身为皇孙的教养,使得他没有缩手缩尾。只是他身子板得紧紧的,拉着马缰的手,青筋蹦出,泄露了他的紧张。 赵昌扫了一眼,心中诧异。 他进宫晚,没有见过八阿哥,但是这宫里内侍闲话时,说起诸位皇子阿哥,都要赞一声八阿哥好风采。八阿哥生母良妃出身虽低,却是艳绝六宫之人。 弘旺身上,却看不出什么风采,言行间多了几分小心,少了几分贵气。他长得有点敦实,五官并不出众,也不像弘皙、弘历、弘明几位那样,有着爱新觉罗家的丹凤眼。 八福晋虽跋扈,弘旺却是八阿哥府唯一的小阿哥,为了老有所养,八福晋也当善待弘旺几分才是。 然后,就刚才一罩面,赵昌就看出,这母子之间的淡漠。 八福晋傲气凌然,没有亲近庶子的意思;弘旺只是畏惧生疏,没有去讨好生母。 赵昌心里叹了口气,曾经门庭若市八阿哥府,随着八阿哥的薨逝,已经没了生气。 他们这一行,申初二刻从八阿哥府出来,到达畅春园时,已经是酉初,天色将暮。 此时,圣驾已经进了畅春园。 因为有赵昌,所以八福晋的马车直接进了园子。 曹颙也到了园子外,使人传了话给十六阿哥,正等十六阿哥出来。 他不认识八福晋的马车,却是见过弘旺的。 旁人或许一时猜不到康熙传召媳妇与孙子的目的,曹颙却见过曹寅病危。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智然母子,本是曹寅阴私;连死之前,他还是留书给曹颙,将他们托付给儿子。 康熙要不行了,想起青年病故的儿子,也是情有可原。 虽然天子无家事,但这是皇室之中的小事儿,并不影响国家运程。可还在南苑的喀尔喀诸王,却关系着北疆的安定。 明日行围,四日后诸王启程离京,康熙能坚持了这四日么? 想到此处,曹颙脸色有些沉重。 这会儿功夫,就见有几人出了园子,疾步而来。 前面的正是十六阿哥,后边跟着几个内侍,都眼生的紧。他打量曹颙两眼,有些意外:“孚若怎么来了?” 曹颙从怀中掏出那个给理藩院请银子的折子,递给他道:“还能为什么?十七爷催我来的。明日围猎后,就要开始使这笔银子,今儿还没着落。” 十六阿哥接过折子,眉头皱得紧紧的,道:“这折子我能帮你递过去,但……功夫紧,你也别太指望……明日中午要是还没消息,就叫老十七使人去银行支……” 这个结果,曹颙并不意外。 他看了园子门口一眼,宿卫还同过去差不多,没有加派人手。 看来,还能太平两日。 就算两人是好友,曹颙也晓得避讳。他点了点头,道:“晓得了。近日天寒,十六爷也要好生保重。” 十六阿哥明白他话中所指,点了点头,看了看西边落日,道:“回城是来不及了,回南苑更远,你今晚如何安置?” 曹颙道:“回我家园子安置一晚……明日中午过来等十六爷消息可好?” 他看出来,十六阿哥现下说话不便宜,试探着问道。 “就这样吧。”十六阿哥露出几分疲惫,说道。 曹颙看着十六阿哥进了园子,才慢慢踱步到停马车之地,上车离开。 自然,这动静之间,也落入旁人眼底。到底如何揣测,就不是曹颙可知的…… * 不说曹颙,就说八福晋,猜测了一路,寻思皇上传召会说些什么。 若是前几年传召,或者她会忍不住,为八阿哥问过公道;如今隔了多年,怨恨依旧在,火气却没有那么足。 高声几句,即便不问罪,也不过同小丑似的。对去了的与或者的人,都没有什么益处。 没想到进了园子,她与弘旺等到掌灯时分,都没有见到圣驾。 等到有小太监过来传旨时,也不是召见他们的旨意,而是让他们立时出园。 八福晋险些气炸了肺,却也不敢抗旨不尊。 等出了园子,北风渐起,吹得马车车窗哗啦啦之想。回城也回不了了,总不能在马车里安置。 八阿哥府在海淀是有园子,但因是八阿哥殒身之地,八福晋这些年来都没有踏足一步。 如今,却是北风凛冽,天寒地冻之际,来到伤心地,八福晋再也热不住,悲声痛哭起来…… 这一夜,曹颙睡得很不好。 曹家园子这边,这几年很少住人,只留了家仆下人看守打扫。尤其是曹颙的住处,更是几年没有住过人。 屋子里阴冷,被子也有种霉味。 管事送了几个炭盆,又拿了几个羊毛毡子铺在褥子下,收拾了一番,才勉强能住人。 曹颙失眠,并不是因这些。 巡捕营虽会来城北巡视,但是畅春园附近,驻扎的是满洲上三旗,天子亲掌的亲军。 即便隆科多的手再长,也伸不到这里去。 若是四阿哥真是篡位,那在史书外,就是一场血雨腥风。 曹家兄弟四人,两个在京,两个在外,都扯不上干系。 可是,却是莫名让人心惊肉跳。 辗转反复,直到东方破晓,曹颙才昏昏沉沉睡去。 睁眼时,天已经大亮。 虽与十六阿哥约的是中午,但是南苑那边也要往回送信。 用了早饭,曹颙就唤来小满,吩咐两句,让他回南苑给十七阿哥回话。 早饭后,他又眯了一会儿,看到快要到午时,就再次往畅春园去。 到了院子门口,没等寻人传话给十六阿哥,就见赵昌从园子里出来。他的手上,捧了一份黄绫包,看着大小长短,像是圣旨。 不远处,已经有几个侍卫牵马等候。 见曹颙在,赵昌停了脚步见过,而后问道:“曹大人是寻十六爷?” 曹颙面上应着,心里却是多了提防,不明白他一个传旨内侍关注这个用意为何。 “奴婢方才听到十六爷吩咐人过来察看,才多嘴问曹大人一句,曹大人莫怪。说起来,还要恭喜曹大人。”赵昌哑着嗓子说道。 若是魏珠,平素同曹家有些交情,这个赵昌平素基本没什么往来,此刻却刻意寒暄……曹颙的视线扫过那张圣旨…… “皇上有旨,公塞什图为正白旗满洲都统。”赵昌小声说道。 满洲都统,这是武官中的大员,从一品高位。 可是,曹颙如何能欢喜得起来? 这个时候任上三旗都统,是好是坏,就要听天由命。 他面上却是不显,随手将一个鼻烟壶塞到赵昌手中,笑着说道:“真是大喜事,如此就劳烦首领大人。不知,这回除了家妹婿,还有别的大人高升没有,我好早些叫人预备贺礼,省得怠慢了。” 赵昌笑道:“还真叫曹大人说着了,皇上钦点,十二爷为镶黄旗都统,公吴尔占为镶白旗都统。奴婢奉了旨意,这就进城给三位爷传旨去。” 等在远处的侍卫见赵昌出来,过来问询何时出发。 “如此,曹某就不耽搁首领大人。”曹颙见状,对赵昌道。 赵昌倒是没有着急走,而后回来唤了个小太监,吩咐去帮曹颙请十六阿哥。 曹颙少不得谢过,赵昌这才同曹颙别过,上了马,在几位侍卫簇拥下远去。 乍一看,皇帝新任命三旗都统,好像并不显然,但是在十月底,康熙刚更换完正红旗与正黄旗的都统。 如此一来,五旗满洲都统都是新任。其中,上三旗三位,都是宗室。 想着塞什图,曹颙真是跟着悬心。 偏生这个时候,一句话也不能多说。要不然,说不定就埋下祸患。 少一时,十六阿哥漫步而来,看着倒是比昨日轻松许多。 他身后跟着两个内侍,手中也捧着黄绫包。 十六阿哥摆摆手,打发他们去了,方从袖子里抽出折子,递还给曹颙道:“还好,方才皇阿玛瞧了几个折子,我就将这个递过去了。” 曹颙接过,打开一个,朱笔御批,一个“准”字。 第九百九十一章 日落(四) 第九百九十一章日落(四) 方家胡同,国公府。 前厅,塞什图穿着蟒袍,摆着香案,跪接圣旨。 接到圣旨那一刻,他面上不胜欢喜,接旨的时候胳膊都哆嗦着。旁边的管家伶俐,早已预备了银封,双手奉到赵昌面前。 这是赵昌传旨的第二家,还有吴尔占处没有传旨,他便没有耽搁,又说了两句恭喜的话,就同侍卫们匆匆离去。 塞什图亲自将赵昌送到大门外,返回府内时,脸上却没了笑模样。 因为赵昌颁完旨意后,没有将圣旨留下,塞什图就晓得这不是传给他一个人的旨意,状似随意地问一句,知道十二阿哥与吴尔占亦承旨。 “恭喜主子,您看何时置酒?圣旨明发,最迟明儿大家伙就都晓得主子高升的消息,府里是不是提前预备着?”管家躬身跟在身后,问道。 塞什图停下脚步,道:“摆什么酒?多一事……”说到这里,他却是改了口:“就明日吧,不请外人,除了本家的几位爷与夫人,只请几位舅爷、舅太太过来,热闹热闹。” 管家低头应了,下去准备不提。 塞什图脚步匆匆,直接进了二门,而后往西北去。 西北这有个角门,同西邻的宅子相通。西边宅子里,住着他生母喜塔拉氏。 刚到角门,就同曹颐对个正着。 曹颐见了他,有些意外:“爷,不是说有内官来传旨么?这会儿就走了。” 塞什图去西宅,正是为寻妻。 国公府的次子福哥儿百日后,就让他们夫妻两个送到西宅老太太处。这两日天气转冷,福哥儿有些不自在,曹颐白日里就过去照看。 “已经走了!”塞什图说着,夫妻两个转回正房。 “这次换了都统,都是宗室。加上上个月换的,八旗满洲都统换了大半。有点不对头,正好明日要摆酒,你去大舅家送帖子,看看大舅有没有什么话交代。”塞什图道。 曹颐听丈夫这样说,也带了几分忐忑:“是要八旗点兵么?” 康熙龙体不豫之事,还不广为人知;西北打不下、谈不拢,僵持数年,曹颐却是晓得的,所以这般猜测。 她并不是有野心的女人,家中婆母年迈,两个儿子还小,实不希望丈夫远行。要是像平郡王讷尔苏出兵西北那样一去就是七、八年,老太太哪里受得了。 “若单单是出征是就好了!”塞什图心中感叹着,怕妻子担心,没有说出来,只道:“谁知道呢,大哥在南苑,同十六爷、十七爷他们也近,消息许是灵通些。” 见丈夫郑重,曹颐没有耽搁,使人预备了马车,换了件出门的氅衣,往曹府去了。 初瑜得到消息,知道三姑奶奶来家时,正对着两个八寸长的小木匣发呆。 这两只木匣是小满奉了曹颙的命令,才送回来的。总共送了两只,曹颙还专程嘱咐一句,曹颐爱吃这个,让初瑜使人送一匣过去。 这匣子里,并不是稀罕物,不过是柿饼儿。这是常见的蜜饯,家家都有,大喇喇地送到国公府去,初瑜总觉得不妥当。 她没有想太多,还以为是丈夫昨日去了海淀园子的缘故。那边园子宽敞,栽了不少果木,出息除了鲜果,还有蜜饯。 “咦?”初瑜听说曹颐这会儿来了,有些奇怪,看着那两个木匣越疑惑起来。 这么巧? 心里疑惑着,她起身去兰院见客。 兰院,上房。 李氏拉着曹颐的手,满心欢喜:“国公高升了,这是大喜事,当摆几日酒!” 曹颐陪笑道:“我们爷不爱招摇,说只请亲戚热闹一下就成了。母亲可要同弟妹们过去溜达溜达,我们老太太早上还念叨母亲来着。” “这是好事儿,你不叫我,我同你兄弟媳妇也要过去凑趣的!”李氏笑着说道。 等初瑜进来,听了这个好消息,少不得又道贺一番。 她存了心事而来,不禁多看曹颐两眼,发现其说笑之间,带了几分忧色。 初瑜寻了个由子,请曹颐去梧桐苑小坐。 李氏晓得她们姑嫂有体己话要说,倒是也不恼,只是使人预备曹颐最爱吃的两样奶饽饽送过去。 回到梧桐苑,初瑜将丫鬟们都打发下去,只留下姑嫂二人说话。 曹颐脸上的笑模样没了,忧心忡忡地道:“嫂子,我们爷说有些不对头,这旨意来的不是时候,不知道宫里是什么意思?莫非要点兵?我们爷让我回来问问,哥哥有什么交代没有?” 听到“交代”二字,初瑜不由皱眉,回头看了半晌炕桌上的木匣。 “嫂子?”曹颐见她不吭声,低声唤道。 初瑜若有所悟,拿起那只木匣,推到曹颐面前,道:“可是巧了,就在三姑奶奶进府前,老爷使人送回来这个,还巴巴地嘱咐一句,给妹妹送一匣过去。” 曹颐打开来,睁大了眼睛。 “这……这……嫂子可知大哥是什么意思?”曹颐饶是再伶俐,一时之间,也没从这半匣子柿饼中看出什么。 初瑜摇摇头,没有多言。 祸从口中,有些事儿,即便是自家人,也不好宣之于口。 曹颐收起小匣子,带着几分糊涂离去。 李氏这边,则使人去请兆佳氏过来。初瑜有孝,是不好出门应酬的,既是三姑奶奶家的喜事,不好落下兆佳氏…… 曹颐身为国公府女主人,毕竟不是无知妇人。亲戚女眷闲话,时而也会带出些朝廷大事。 等到马车将近国公府时,她低头看着那匣子,数着柿饼儿的数量,只觉得浑身发软,心里“噗通”、“噗通”乱跳…… * 南苑,围场。 十七阿哥穿着行服,竟也带出几分英姿飒爽来。 “幸不辱命!”曹颙拱手道:“折子已经送回户部,天黑之前,应该能先送一部分银钱过来。其他的,还得十七爷使理藩院司官过去支取。” 十七阿哥盯着曹颙的脸,带着几分激动道:“这样说,折子批了?” 曹颙点点头,道:“批了。皇上不仅批折子,好像还有旨意连着传出来,我瞧着有几个内官带了侍卫出园。” 不是他多嘴,而是他晓得,这些话不单单是十七阿哥想听,后头还有个四阿哥。 都到这个时候了,能多卖一份好处,曹颙自不会吝啬。 若是能批折子,说明圣驾尚好;可是连着传旨意……十七阿哥有些拿不定主意。 他迟疑了一下,问道:“孚若既见了十六哥……那十六哥如何?” 曹颙斟酌着回道:“许是累着了,瞅着有些乏,但是瞧着身边侍候的人倒是比过去多。” 十六阿哥不耐烦拘束,寻常身边就算带人,多半也是赵丰一个。 十七阿哥同曹颙打了半天机锋,听了这一句,有些忍不住,皱眉道:“这话儿怎么说?” 他猜测不出御前是否有变故,低声道:“孚若,你怎么看?” 曹颙露出几分认真,凝神片刻,而后摇摇头,道:“看不透。” 这个时候,充当明白人,才是傻子。 十七阿哥“哦”了一声,倒是没有追问曹颙,站起身匆匆离去。 曹颙送完十七阿哥回来,坐在书案后,思量这两日的种种。 看来,十七阿哥已经彻底依附四阿哥。对他其来说,这也是幸运之事。 自己已经将十六阿哥行动不便之事露出去,若是十六阿哥在这关键时刻对四阿哥有什么怠慢之处,四阿哥也会体谅几分。 塞什图那边,也透了风过去。 曹颙长吁了口气,自己好像没有什么再操心的,只要等消息就好。 他却不知,是日,御前奉命回城传旨的太监,不仅仅是他看见那两批。 在黄昏时分,还有一个内侍捧着黄绫包袱,进了曹府大门。 曹颙这边,放下心事,正听恒生讲今日行围的热闹。 这次行围,喀尔喀诸王、宗室诸王、文武百官以及八旗护军总计有一万五千余人参加,虽赶不上木兰围场的人数多,但是南苑围场地上有限,这万马奔腾的场景,蔚为壮观。 恒生射了一筒箭,猎得一只黄羊,三只兔子。这个成绩不算理想,但是曹颙是晓得恒生的骑射水平的,不能说例不虚发,也差不多了。 猎物少,更多是因为人多的原因。 小点的猎物还好,抢的人少;大些的猎物,即便射中了,猎物身上也不只一支箭翎。 恒生的性子,不会主动与人争猎物。 “儿子笨,有了海东青也不会用。四爷用海东青抓了一只活兔。要是儿子也能抓到就好了,送回家给妹妹养着。”说到最后,恒生带着几分不足道:“没猎到鹿,射鹿的人实在太多。儿子答应给妹妹做副‘嘎拉哈’,这下要失言了。” 曹颙道:“你方十岁,这个成绩已经很不错。将这些猎物送回去,老太太与太太都会欢喜的。” 恒生听了,却没有欢喜,反而带了几分踌躇道:“父亲……那位使人送了几头鹿给我,我不肯收,他的管家也不肯拿走……当怎么退还?” 格埒克延丕勒三日后就要离京,曹颙绝对不会让恒生随他走,恒生自己也不会选择同他走。 他明白这点,这两日没有来再来寻曹颙。 今日围猎后赠鹿之举,并无其他目的。不过是看见恒生几次射鹿,都让旁人抢走了猎物,发了慈心而已。 曹颙虽不知详情,但是也没有要他们父子反目的意思。 上次不欢而散,如今顺着台阶,化解了先前的尴尬也好。 想到这些,他道:“长者赐,你就收下。你明日就要回城,世子大后日离京,未必有机会再见。明儿走之前你过去道个谢,也算承了他的情……” “儿子不想要。”恒生耷拉着脑袋,小声说道:“儿子不爱听那些离不离京的话……” 曹颙拍怕他的肩膀道:“放心。我家小二身价极高,可不是几头鹿就能将人换走的。别说是区区几头死鹿,就是送我十头百头金鹿,我也不换!” 恒生听了,仰望着父亲,忍不住“嘿嘿”起来,嘴角咧到耳边。既是父亲没有打发他走的意思,他就安心了,开始寻思起那些鹿来。 好像是四、五头鹿,要是做‘嘎拉哈’的话,能做好几副。除了妹妹,也给姑姑与表妹做…… 行围后,照理要举行宴饮。 圣驾不在,不能动用御帐,总不好在露天摆席,理藩院就临时安排了几个挨着的帐子,作为宴饮之地。 行围诸人,按照身份与品级不同,分别在几处营帐就坐。 不用说,这喀尔喀诸王都在尊客的位置上,宗室百官权当陪客。 如此一来,就少了几分热闹。还不到戌初(晚上八点),众人就散了。 没等回到帐子,曹颙就被伊都立追上。 他带着些许醉意,递给曹颙一个牌子,道:“今日不少猎物,都归到内务府。今晚这席面,用的有限,还剩下不老少。用这牌子,可以领五头鹿或二十只羊。虽不值几个钱,但是给老太太尝尝新也好。” 曹颙先是谢过,而后道:“大人,如今我早就不在内务府,这样岂不是叫大人为难……” 伊都立摆摆手,絮絮叨叨:“你在内务府待过,还不晓得这里面的弯弯道道……左右都是拿,谁拿不一样?我这牌子,是他们发下来的。谁让我挂着总管,总要分个大头与我。共有十份,你家人多,我本多给你几份,可是我这里要送礼的人也多……还好,十六爷虽不在,他那份大家可都给他留着。宫里哪需要这些?到时候,十六爷指定留大头给你……” 听他这说,曹颙才收下。 伊都立打了个酒嗝,又同曹颙闲话两句,由小厮扶着,晃悠悠地去了。 * 四阿哥帐子,四阿哥饮尽一碗醒酒汤,而后拿起一个折纸,上面一条一条列着今日京中的大小事件,还有畅春园里所能探知的消息。 最后几行字引起他的侧目。 内侍常青午后到宗人府传旨,追封廉顺郡王为亲王,廉顺亲王庶长子弘旺袭郡王爵。 内侍赵昌午后至十二阿哥、塞什图、吴尔占处传旨,三人分别为镶皇旗、正白旗、镶白旗满洲都统。 内侍王钦酉初至和硕额驸曹颙府,传旨曹府伯太夫人李氏,收回太后所赐如意三柄,赐下皇庄两座…… 第九百九十二章 日落(五) 第九百九十二章日落(五) 次日,曹颙使人拿着伊都立给的牌子,去内务府临时官署领了五头鹿,加上昨日格埒克延丕勒给的,恒生猎的,装了一车,使人先行一步送回曹府。 今日恒生可以随曹颙回府,明日再往宫中读书。 在离开围场前,曹颙带着恒生去了格埒克延丕勒的帐子。 格埒克延丕勒处有几位喀尔喀王公在,说话也不便宜。他的眼睛落在恒生身上,带着几分苦楚,几分慈爱,却是再也没有先前的理直气壮。 恒生见他没有再提什么离京不离京的话,心下大安,按照曹颙的交代,认真地谢过格埒克延丕勒的赠鹿之情。 格埒克延丕勒见状,哭笑不得。 他本想让儿子早日认祖归宗,将荣华富贵送给这个他有所愧疚的儿子,但是儿子却同他生疏,更重视曹家的养育之恩;如今不过几头鹿,却得到他大礼相谢。 曹颙记得,恒生曾开玩笑似的提过,要是见到世子,就再讨要几个人给父兄做长随。不知是他忘记,还是其他缘故,直到与格埒克延丕勒别过,提也没提。 待离开围场时,恒生的脸上没了笑模样。 曹颙怕他因身世之故郁结在心,道:“不要想太多。这些年,他虽没照顾你,但是骨肉亲情,血浓于水。这半年,你也长了不少见识,当晓得什么叫不得已。” 恒生点点头,闷声道:“父亲,儿子没有怪他。没养在他身边,养在父亲身边,也是儿子的福气。只是儿子寻思,是不是叫巴拉与赤那同他回去。”说到这里,他侧过头来,看着曹颙道:“父亲,儿子应将他们两个打发回去么?留他们两个在……他就以为儿子是乐意同他走的怎么办?” 换做其他人,身为养子,晓得有身份高贵的生身之父,怕是会不胜欢喜。到了恒生这里,却成了一段心事。 这些日子在围场,他耳闻目睹,晓得朝廷对外蒙藩王的优容。 格埒克延丕勒身为汗王世子,是外蒙古数一数二的人物,就是皇子亲王,对他也礼遇三分。 若是他以权势逼人,恩将仇报,说不定就要给曹家生出麻烦。 在恒生心中,见过两面的陌生人生父,如何能同他待了十年的曹家相比? 他有些不安,恨不得同格埒克延丕勒再无任何干系才好。因此,他才这样相问。 曹颙的眼力件,如何看不出恒生的担忧。 “不用多此一举。就算他这次有些话说的过了,目的也是心疼你,想要与你亲近。即便将巴拉与赤那送回去,也抹不去他与你有生恩。若是你不能将他当成父亲,就只当多了个亲人,以长辈待之就好。”曹颙说道。 恒生似懂非懂,终是点了点头。 回到曹府时,恒生已经恢复往日无忧无忧虑的模样。 李氏去国公府吃酒了,曹颙进门时,就听大管家曹元说了昨日圣旨之事。 曹颙听了,又惊又喜。喜的是终于解决了烫手的三柄如意,惊的是康熙昨日安排,通透些的,都能看出是在安排后事。 “老爷,那两处皇庄在三河,需十日内安排人随内务府属员去交割。”曹元躬身道:“只是这次赐庄,同上回赐给老爷时不同,庄上包衣人一并赐下。” 曹颙听了,点点头:“如此,就使人去内务府办好人地交割手续,庄子那边暂时不要动。” 曹元应了,曹颙回了梧桐苑。恒生先随父亲过来给初瑜请安,而后亲自送海东青去榕院了。 初瑜打发丫鬟们下去,夫妻两个说话。 “额驸使人送回的柿饼儿,已经叫三妹拿回去。看来,三妹夫也吓到了,接了旨意后就巴巴地使三妹妹回来打听消息。”初瑜说道。 “再小心几日吧,许是熬不了多久就能太平。”曹颙揉着眉心道:“佟府的礼送去没有?瞧着李四儿是什么意思?” “这会儿就算是咱们想要提亲,怕是她也不应。”初瑜笑道。 “这是什么缘故?”曹颙有些好奇。 “还能有什么?还是顺着老太太不宜早娶的话,说了实在不行,到时候只有给天佑早纳良妾,省得耽搁了开枝散悠然喝茶的,竟是本当在南郊斋所斋戒的四阿哥。 “主子,那小子熬得差不多了。”进来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四阿哥的心腹幕僚戴锦。 四阿哥撂下茶杯,道:“很好,给他送些吃的,而后就让他执笔。若是他不听话,就同他提提梁九功。”说话间,他望向窗下的几案。 戴锦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上面有个黄绫包裹,那是赵昌这次从御前带出来的。 见到它的那刻,戴锦也是惴惴。 弘皙是嫡皇孙,若是圣驾有传位之意,那他就成了从逆谋反。 这“争位”与“篡位”一字之差,却是天差地别。 他帮四阿哥争位,为尽谋臣行事,许是还能得善终;他助四阿哥篡位,涉及帝王阴私,怕就是死路一条。 戴锦并不是傻子,也不像他弟弟那样狂热地推崇四阿哥。他只是泥足深陷,明白过来时,已经抽身不能。只能竭尽全力,赌一赌宾主情分,搏一线生机。 还好,这份诏书并没有提旁的,只是命弘皙准备将二阿哥一家移居郑各庄王府之事。 圣旨虽没旁的,但是劫持了内侍,杀了四个侍卫,早已没了退路。 戴锦应声下去,四阿哥慢慢皱起眉,盯着那皇绫包袱,低声道:“皇阿玛,您还在犹豫什么……” 畅春园,清溪书屋。 魏珠站在门旁,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却是难得太平。 “逆子!”康熙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药碗掷出。他瞪着眼睛,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瞧那模样,像是要将眼前的人生吞活剥了去…… 第九百九十三章 日落(崩) 第九百九十三章日落(崩) 虽卧床数日,积弱不堪,但是康熙盛怒之下,这掷碗的力气亦是惊人。 药碗砸到跪地那人的额头上,立时砸得头破血流,加上碗中汤汁溅了他满脸,沥沥拉拉地落到他前衣襟上,模样甚是狼狈。 然而,那人仍是直直地跪在地上,动也不动,望向康熙的眼神,充满矛盾。 “皇阿玛……”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压抑:“除了四哥,还有谁堪当储君人选?皇阿玛不是也晓得这些,这两年才对他多加器重么?” “不、忠、不、孝、的、东、西!”康熙气得浑身发抖,哆嗦着嘴唇,一字一顿道。 “皇阿玛,儿臣辜负皇阿玛信任,确实罪该万死……儿臣也可独善其身作壁上观。只是……待缤纷乱起,流的还是爱新觉罗子孙的血!”那人叩首道。 康熙怒极,瞪眼道:“朕将‘青眼’交给你这逆子……是让你掣肘朕?” 地上那人,还是叩首。 他额头鲜血直流,刺眼的鲜血与他脸上的药汁叫提成行,使得他看起来跟地域修罗一般。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十三阿哥。 他的右手边,放着一个黄绫包。里面是康熙昨日发下的圣旨,这旨意是的发给远在甘肃的“大将军王”十四阿哥的。 旨意上,只是召十四阿哥驰驿回京,并无点出传位之意。 然而,这个时候,这个旨意若是流出去,十四阿哥会如何认为,就不得而知。 关键是,他手下还节制十几万兵马。 即便康熙在军中另有安排,只要十四阿哥拉出几万兵马回京,那就是一场惊天风波。 准格尔尚未平定,喀尔喀还在观望,背后还有个窥视大清的鄂罗斯。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十三阿哥不能冒这个险。 十三阿哥不晓得,皇父为何改变了主意,或者在他心中根本就无法接受有人会对自己取而代之。 “皇阿玛,就算您改了主意,这京城之中,谁又能与四哥匹敌?”十三阿哥没有回答康熙的话,带着几分恳切道:“四哥这些年能力卓越,都在皇阿玛眼中。他虽不善言辞,却是爱国爱民,定会承继皇阿玛大业,使得百姓安居乐业,大清江山稳固,国祚绵长!” 听着十三阿哥振振有词,康熙有些恍然。 似乎,又回到那日,八阿哥所说的“龙蛊”。 九子厮杀,剩下的这都是什么玩意儿? “青眼”经过多年沉寂,即便而后由庄席、曹寅收拢,人手也是有限。这也是为何康熙能放心将它交给十三阿哥的原因。 没想到,就是这个他已经不放在心上的耳目势力,如今却束住帝王的手脚。 即便晓得十三阿哥说得有道理,康熙还是无法接受这个情景。 他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嗓子眼腥咸,强忍了才没有晕倒在床上:“你真当朕杀不得你?” 十三阿哥叩首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康熙冷笑几声,看着他说不出话。他虽病着,人却不糊涂。 十三阿哥专断妄为,劫回圣旨,已是死罪。 到了这个时候,十三阿哥却只有担忧,没有计谋成功的得意,眼中也没有多余的欲念。 他所担忧的,是什么?他竭力想要阻止的,是什么? 想到此处,康熙直觉得心中一揪,喘不过去,木然问道:“隆科多……是老四的人……” 他死死地盯着十三阿哥,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十三阿哥。 同十三阿哥私劫圣旨相比,这点对康熙打击更甚。 看着十三阿哥没有否认之意,他眼睛一黑,人已经直直地倒了下去。 十三阿哥见状,骇得魂飞魄散,立时起身向前,扶住康熙。 十三阿哥扶住双眼紧闭的父亲,轻轻将他放倒在炕上,眼泪再也止不住,簌簌落下。 若是有其他选择,他也不想走这一步。这些年来,不管受了多少委屈,眼前这人都是他最尊敬的皇父。 随着这几日皇父的时而昏迷,外边已经是悄然巨变。 除了四阿哥与五阿哥之外,从三阿哥到年幼的二十四阿哥,皇子们都来畅春园侍疾。 就在大家还在揣测储君归属时,畅春园外八旗步军与巡捕营,已经将畅春园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起来。 就算偶尔有人注意到这点,也当隆科多是奉旨宿卫。只有十三阿哥晓得,康熙压根就没有下过这样的旨意。 如今,就算不成定局,也成死局。 康熙只是一时昏厥,当十三阿哥的眼泪落在他脸上时,他就已经醒了。 看着十三阿哥哭得与孩童似的,康熙竟想起十三阿哥幼年的模样,原本愤怒的心,渐渐平息下来。 这四、五日,每次醒来,他都陷入矛盾中。 他恨四阿哥这些年的蒙骗,不想让其继承皇位,但是现下想要寻其他人做储君人选,谈何容易? 康熙怕的,也是儿子们兄弟喋血、手足相残。 到了现下,却是他自己已无力掌控。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惊醒了正伤心落泪的十三阿哥。 “皇……皇阿玛……”十三阿哥很是紧张地问道。 康熙慢慢闭上眼睛,沉声道:“滚!” 十三阿哥还想再说什么,犹豫再三,还是闭上嘴,应了一声,退到门口。 魏珠此刻,手心都是汗,双腿微微发抖。 隆科多与十三爷都是四阿哥的人,看来自己赌对了。 虽不知皇上为何较劲,执意不立四阿哥,但是的有隆科多在,在京城之中,还有谁能与四阿哥抗衡? 十三阿哥退出门口,却没有魏珠的乐观。 皇父御宇登基六十又一年,早习惯了乾坤独断,岂会就这样心甘情愿受辖制。 果不其然,屋子里,康熙睁开眼睛,已经是神色清明:“使人去传十五阿哥……侍疾……”说完,他阖上眼睛,胸口跟风箱似的喘息不已。 魏珠俯身应着,心中惊疑不定。 为何是传召十五阿哥,而不是十六阿哥? 若是十六阿哥,向来为皇帝宠爱,留在身边侍疾,还情有可原,为何莫名其妙地换了十五阿哥? 他心中疑惑,脚下却是没有耽搁,他蹑手蹑脚地退出去,使小太监去传康熙口谕,又使人将康熙的药再熬一份过来。康熙刚才气愤之下,摔了药碗。 十五阿哥此刻,正同三阿哥、九阿哥、十阿哥一道,在清溪书屋正南的藏拙斋里候见。 原本七阿哥、十六阿哥、十七阿哥也在。后来,见七阿哥腿疾发作,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就送七阿哥去十六阿哥的住处暂歇。 三阿哥与九阿哥向来是不对盘的,现下大眼瞪小眼,都懒得装笑脸,偶尔瞥过对方,也不过冷哼两声。 十阿哥很是无趣,向门口张望着,对九阿哥道:“老十三跑哪儿去了?午后就没见着。” 九阿哥闻言,耷拉下脸子,望向门口的目光晦涩难明。 三阿哥与十五阿哥对视一眼,彼此也看出对方的疑惑与戒备。 十三阿哥虽是无爵皇子,背后却站着四阿哥,若是他动什么手脚,谁会晓得会引发什么后果? 他们正胡乱猜测着,就见有小太监过来传口谕,命十五阿哥到御前侍疾。 一时之间,众人的视线都落在十五阿哥身上。 十五阿哥有些混沌,只当自己听错。然而在众人火辣辣的注视中,他晓得这并非是错觉,皇父确实传召自己。 他侧过头去,望向三阿哥。 刚好三阿哥也在看他,两人视线交替一下,十五阿哥能看出,三阿哥的神色已经有些生硬。 十五阿哥见状,心中叹息一声,没有说什么,随着小太监去御前。 没等他离开,九阿哥就嗤笑出声,扬起下巴望向三阿哥。 三阿哥平素以长子自居,装腔作势惯了的。如今,这代天祭祀的是四阿哥,御前侍疾是十五阿哥,压根就没有他这个“长子”什么事儿。 因八阿哥之死,九阿哥迁怒的他这几个兄弟,其中最恨的就是三阿哥、四阿哥与十四阿哥。只因这几人,有问储之心,是八阿哥的死敌。 三阿哥虽读多了书,反应有些慢,但是并非无脑子之人。 九阿哥的眼神那般轻蔑,三阿哥如何能看不出他的意思,脸涨的通红,板起脸来,就要开口训斥。 九阿哥却不打算买他的帐,回头拍了拍十阿哥的肩膀,扬声道:“十弟,坐得乏了,出去溜溜?” 十阿哥向来是以他为马首,听了他的话,自是老实地应了,兄弟俩个结伴出了屋子。 屋子里只剩下三阿哥一人,他脸上露出愤愤之色。可是又没有什么法子,只能等十五阿哥回来再探听消息。 有着这样想法的,不止他一个。 如今,龙体不豫,没有太子。剩下的皇子阿哥,连向太医多问两句的资格都没有。 大家伙儿在畅春园守了两日,都没有见上皇父一面,心中各有思量。 没承想,直到掌灯时分,都不见十五阿哥回来。 三阿哥的心情变得凝重起来,做了将近五十年父子,他不能说是多能揣摩上意,却是晓得皇上对十五阿哥向来淡淡的,不见有什么亲近。 若说想起什么,偶尔传十五阿哥过去,还能说得过去;没道理一直留十五阿哥在御前侍疾。 旁人也添了狐疑,尤其是与十五阿哥同母的十六阿哥。 等到亥初(晚上九点),还不见十五阿哥回来,他就再也忍不住,直接去清溪书屋外寻人。 圣驾在此,他身为皇子,没有旨意,也不能硬闯,只能使小太监传话给魏珠。 不想,魏珠竟不再御前。 再问其他的,小太监却半个字也不肯多说。 十六阿哥望着清溪书屋里的灯火,总觉得眼皮子跳个没完。 北风呼啸,天上浓云遮月,洋洋洒洒地飘起雪花来。雪花打在他的脸上,落在他的脖颈中,激得他打了个寒战…… * 圆明园,福乐堂。 四阿哥还在沉默,从十三阿哥到后,他已经沉默了两个时辰。 这一日,十三阿哥又是跪、又是流血,加上忙了这一日,米水未进,此刻坐在椅子上,憔悴不堪。 只是他想着心事,连肚子里饥饿都理会不得。虽说心下着急,但是有些事,即便是亲兄弟,也不能代为决断,十三阿哥只有等。 若是此时,有外人进了屋子,定要觉得诧异,因为屋子里除了四阿哥与十三阿哥两位皇子外,还有御前总管太监魏珠。 十三阿哥都熬得,魏珠却是有些熬不住。 他奉命与十五阿哥一道,前往清河大营,至今已经出来三个多时辰。 若是皇上用了药睡了还好,等两位爷想出法子,说不定他回去还能糊弄过去;若是皇上没有睡,出来三个多时辰,还没有回园,就有些说不过去。 他肚子又饿,心中又急,却不敢催促四阿哥,直能猛给十三阿哥打眼色。 十三阿哥扫了眼地上的座钟,道:“四哥,皇阿玛若是等消息不至,说不定会再派人手出来。” 四阿哥的脸上,没有憧憬,没有激动,只有深深地疲惫。 终于要走到这一步!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看着十三阿哥道:“十三弟……事到如今,皆非我愿。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怕是,这回要央求到十三弟头上。” 十三阿哥起身,道:“四哥为难处,弟弟都晓得。有事儿四哥尽管吩咐,弟弟愿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 四阿哥看着他,目光渐渐转为刚毅。 屋子里一片寂静,过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才听到四阿哥沉声道:“既是如此,就请十三弟去清河大营,将三旗兵权收归手中!” 十三阿哥闻言,不由瞪大了眼睛。 清河大营,驻扎着满洲正黄旗、镶黄旗、正白旗三支京营,是天子自领亲军。 若是掌握了清河大营三旗兵事,那可是了不得。 若是十三阿哥有不臣之心,凭借这三旗兵事,也能与隆科多周旋一二。 毕竟,在名分上,隆科多只是宿卫京畿,上三旗三营才是真正的天子亲军。 四阿哥如今已经潜龙腾空之势,能放心让十三阿哥去接掌清河大营,这其中的信任可见一斑。 怕是换做隆科多,四阿哥都不会放心。 “四哥……我……我……”十三阿哥带着几分激动,看着四阿哥。 对于四阿哥,他心中不是没有愧疚的。 四阿哥庇护他多年,向来对他推心置腹,十三阿哥却是将接手“青眼”之事瞒了下来。虽说并无恶意,但到底失了坦诚。 没想到,在四阿哥人生最关键的时刻,他这般义无反顾地信任十三阿哥。 “弟弟定不负四哥所托!”十三阿哥压抑住自己的激动,掷地有声,转身对魏珠道:“大总管,咱们走!” 此刻,已经是亥正(晚上十点)时分。 魏珠空着肚子,带着几分忐忑,随十三阿哥出了畅春园。 这接手大营岂是上嘴皮碰下嘴皮那么简单?即便他们手中有皇牌,有魏珠这个大总管,还有盖了玺印的“手谕”,也是前途叵测。 因为康熙不能执笔,赵昌又不在,这“手谕”由十五阿哥执笔。 换做其他人,不熟悉康熙笔迹的,许是还不会生事,这镶黄旗新上任的都统却是十二阿哥。 身为皇子阿哥,如何能不熟悉康熙的笔迹? 十三阿哥却是镇定许多,从容地出了圆明园,上马而行。 魏珠原还以为四阿哥会派人手相随,没想到竟是没有。他与十三阿哥,仍带着十三阿哥的几个侍卫、长随,往清河大营去。 因为乌云遮月,北风呼啸,视物艰难。 即便打头的侍卫举着风灯,也不过是照亮眼前一点。 如此艰难赶路,等到众人赶到丰台大营时,已经是丑初(凌晨一点)。 十三阿哥策马站在大营前,眯了眯眼睛,稍加思量,而后道:“先去正白旗……” * 畅春园,清溪书屋。 康熙倚在炕头坐着,手边的小几上,摆着青花小碗,里面是早已凉透的药汁。 他瞪着眼睛,使劲地望着地上的座钟,却是模模糊糊地看不真切。 “来人……”他想要大声,但是发出的不过是“呃呃”的动静。还好值夜小太监机灵,听到动静,躬身上前,道:“皇上主子?” 康熙用了不少力气,抬起了胳膊,指着那窗下方桌上的座钟。 小太监顺着康熙的胳膊望去,将方桌的胆瓶、珊瑚桌屏都过了一遍,最后确定到座钟上,小心地回道:“皇上主子,卯初二刻(凌晨五点半)了。” 康熙直直地望向那座钟,似是不敢相信。 这小太监是魏珠的徒孙常青,也是个机灵的。见康熙如此,他就掂掂地退身到窗前,抱了那座钟到炕边,双手高举着,送到康熙眼前。 这么近的距离,即便康熙老眼昏花,也看得清清楚楚,确是卯初。 他的脸色越来越白,眼睛越来越红。 此时此刻,若是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处境,那他就白当这六十多年皇帝。 他咽了口吐沫,润了润自己肿着几乎不能发声的喉咙,慢慢地问道:“都哪些阿哥……在园中……” 常青听了这话,愣了一下。 应该是问,哪个阿哥不在园中吧?皇帝都病了,没有差事的阿哥,自然都要侍疾。 “除了四阿哥、五阿哥与十二阿哥外,其他皇子阿哥都在园中。”常青斟酌着,回道。 直到此时,康熙才明白十三阿哥为何要阻挠自己做其他安排。 皇子阿哥都在畅春园,隆科多所在步军都统衙门与巡捕营不是吃素的。他们既筹划至此,畅春园驻军中,肯定也有不忠之人。 要是事情拖延下去,最需防备的就不是四阿哥,而是隆科多。 若是他再“不甘”下去,爱新觉罗家的江山危矣。 在这之前,康熙原以想了好几个法子,叫四阿哥与十三阿哥兄弟反目。帝王的骄傲,使得他容不下背叛,即便是他的儿子,他的骄傲也不能容忍。 然后,此刻,他的心情也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信错了人,将京畿三分之一的人马交到隆科多手中。 隆科多背后,可是被称为“佟半朝”,一门两公的佟家。 他既野心不小,为贪擎天拥立之功,背弃了自己几十年的信任;难保不会丧心病狂,再生出其他什么心思。 康熙再也支撑不住,眼睛一闭,失去了意识…… * 清晨的清河大营,校场上传来兵丁操练的声音。 北风已歇,雪已住,天上碧蓝如洗,东方金轮初升,红光万丈。 寒冬时节能有这样的好天,使得操练的士兵心情也好些,大家喊号子的声音都亮堂了不少。 一切似乎都同往日一样,没有什么不同。只有几个心细的参领,发现都统与副都统今儿都没露面。 不过,也没人多想,谁都晓得这几日新都统刚上任。 新上任的都统都是黄带子,平素在城里想来是享受惯了的,初到兵营早上起不来也是情有可原。都统不露面,副都统为了避上司锋芒,自然要避讳些。 他们却不知道,除了镶白旗都统这两日请假没有回营外,其他几位都统、副都统,都在镶黄旗都统的官署中。 说是官署,不过是镶黄旗西北处的五间营房。 八旗编制,每旗设都统一,副都统二。 这清河大营营地,总计当有三位都统,六位副都统。 然而,此刻,在十三阿哥面前,只有两位都统与三位副都统,另外三位副都统,早已变成尸体,扶尸在地。 他们的死,并非“师出无名”,而是背负着“勾结内臣,用心叵测”的罪名被斩杀。 其他人,则是“奉命”留守清河大营,以待“皇命”…… 没想到,这一待就是一昼夜。 直到十三日丑正(凌晨两点)才有内侍来大营传旨,着十二阿哥与十三阿哥畅春园见驾。 这一昼夜,十二阿哥一句话都没有同十三阿哥说。 那晚,他是在被窝中,被十三阿哥与魏珠叫起的。 就在他迷迷糊糊间,手中被塞了钢刀,而后在十三阿哥的“助力”下,斩杀了镶黄旗的副都统。 这个副都统出身满洲权贵,早年在御前做侍卫,向来为康熙所倚重,称得上是帝王心腹。 十二阿哥当时还懵懂,真以为十三阿哥是“奉旨”行事。等到过后,发现十三阿哥已经掌控清河大营,他才反应情形不对。 可是连后悔药都没地方买去,他犯下如此祸事,就算到御前,也摘不干净。 他小心翼翼这些年,生怕背负半点是非,实不明白为何平素看着与人为善的十三阿哥竟这般算计自己。 不知道十三阿哥是不是觉得理亏,也是一路缄默,没有主动说什么。 等他们兄弟两个到清溪书屋时,这边已是灯火通明。不止三阿哥、七阿哥等人都在,连几个小阿哥也都在。除了皇子阿哥之外,等着候见的唯一的外人,就是九门提督隆科多。 少一时,就有内侍出来传旨,传众人觐见。 因康熙所在内室地方有限,所以只有几位大阿哥与隆科多被传至御榻前,十六阿哥以下的小阿哥,则是跪在帘外。 康熙侧过脸来,视线直直地落在隆科多身上。 隆科多虽俯身在地,似乎也察觉到康熙的视线。他的身子一僵,没有抬头,只是将脖子压得更低,将额头磕到金砖上。 康熙长吁了口气,将已经到嘴边的话又咽下。 他的视线移开,在每个皇子阿哥身上扫过。这都是他的儿子,他曾引以为傲的儿子,他曾厌恶诅咒过的儿子。 三阿哥的发辫乌黑,看来是染了头发。前些年,他曾进贡过染剂,康熙没有用。只希望他像爱惜自己头发那样,爱惜自己的羽毛,安安分分的做个宗室亲王。 七阿哥的身子佝偻着,同三阿哥相比,他反而是显老的厉害。这个儿子,打小就忧思过重,二十出头就有白发。都说无欲则刚,他因身体残疾,母族不显,注定与龙椅无缘,本当过得自在些。但是身为皇子,又有那么多强悍的兄弟,使得他不得不竭思苦想、步步为营,只为自保。 九阿哥性子太阴柔,行事又太偏激。康熙对这个儿子,是又恨又爱,恨的是他没有正形,没有皇子阿哥的稳重与上进;爱的是他天性自然不作伪,从不掩饰自己的贪鄙之心,是皇家少有的直性之人。只是他是皇父,能忍下这样一个儿子;那个人,是能忍的么? 康熙的眼神一暗,又转向九阿哥身边的十阿哥。 这个儿子,外粗内巧,大智若愚。即便曾涉及夺嫡之争,也是从属之流,没有在风口浪尖上。加上有个显赫的母族,不管是谁上台,当不会太难为与他。 十二阿哥……还是一往的畏畏缩缩,带着几分胆怯与几分小气,叫人只有叹气的份。如此也好,这般怯懦,总不会碍了旁人的眼。 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 康熙的目光不知飘向何处,声音沉稳而清晰:“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这一句话,如霹雳一般,将众位皇子阿哥给震住了。 即便无人敢在御前喧哗,但是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满脸的不可思议。 九阿哥膝行两步,想要说话,被十阿哥一把拉出,堵住他的嘴巴。 康熙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地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 九阿哥还在挣扎,却被十阿哥紧紧拉住。他体型肥硕,十阿哥却是骨骼清瘦,拉着他很是吃力。 十三阿哥见状,走到九阿哥另一侧,同十阿哥一道,将九阿哥驾了出来。 这会儿功夫,十六阿哥、十七阿哥带着二十、二十一、二十二、二十四的几位小阿哥也退到书屋外。 没有人吱声,大家都沉默着,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皇父的意思,是当着他们的面立储?可是储君何在? 若是“遗命”的话,那他们现下是不是就该准备着拥立四阿哥登基,给四阿哥叩首分“君臣”:若不是“遗命”的话,他们还得继续守在这里,尽人子之责,给皇父送终。 九阿哥使劲挣脱开来,打掉十阿哥的手,怒道:“为何拦我?我要寻皇阿玛问过清楚,他是不是受了糊弄……呜呜……”话没说完,又被十阿哥给捂住嘴巴。 “九哥,还请慎言!”十阿哥的面上带着几分郑重,望向九阿哥的眼神带了些许安抚与关切。 九阿哥冷哼一声,望向眼前这些兄弟,刚好与正在打量他的三阿哥对了个正着。 九阿哥挑了挑嘴角,不再多言。 趁着众人没留意,十三阿哥凑到隆科多跟前,低声问道:“四哥何时来?” “一个时辰前皇上使人去南郊传四阿哥。”隆科多轻声回道。 十三阿哥听了,不由皱眉。 畅春园至南郊斋所六十来里地,这又是深夜赶路。再说了,局面如此紧迫,四阿哥如何能放心在斋所,原本多半是在圆明园。 现下晓得有钦差传旨,他还得连夜跑到南郊,在那边承旨。 这一番折腾下来,怕是一时半会儿到不了畅春园。 幸好有十阿哥劝诫,将想要闹事的九阿哥压下;三阿哥虽也是心有不服,但是他向来爱惜名声,不敢冒抗旨不尊的罪名说什么。 康熙已成不渐之势,十六阿哥与众人商议后,将其移到清溪书屋正寝。 除了年幼的二十四阿哥,年方七岁,浑不知愁,早已在十七阿哥的怀中沉沉睡去;其他的皇子阿哥,都被“寿终正寝”四个字,压得心里沉甸甸的。连满心不忿的九阿哥,也再没了动静,只在寝殿外凝望。 从寅时到天亮,从天亮到巳初(早上九点),短短几个时辰,对于众人来说,却像熬了几天。 四阿哥,终于来了。 他疾行而来,再无平素的稳重,“蹬蹬”地留下一串足音,顾不得同守在外头兄弟打个招呼,就直接奔进康熙的寝殿。 众人看着他消失的背影,神情各异。 大家都晓得,或许从今日起,兄弟之间就不同,他们少了位皇弟或者皇兄,多了个新皇主子。 这一日,越发显得漫长。 除了四阿哥三次进寝殿问安之外,再也无人得到宣召。 除了进寝殿问安外,其他时间,四阿哥随同众人一样,都在寝殿候见。 说得好听,是“候见”,大家伙心知肚明,不过是等着皇父“宾天”。 康熙已陷入昏迷,太医每隔半个时辰,进寝殿请一次脉。 戌初(晚上九点),一代帝王,康熙大帝,崩! 第九百九十四章 钟声 第九百九十四章钟声 曹府,梧桐苑。 曹颙躺在炕上,睁着眼睛,许久不能入眠。圣驾在畅春园,龙体如何不是他这个臣子能晓得的。他只知道,户部折子,已经压了三日没有批。 御前批下的折子,最晚是在十一月初十;那以后,户部递上去的折子,就石沉大海,没了消息。 李氏前几日去国公府,多吃了几盅酒,而后见了风,这两日有些不舒服。初瑜既要侍奉婆母,还要看顾幼子天宝,早已乏极,躺在曹颙身边,沉沉睡去。 就在这几日了吗? 塞什图本就不是固执之人,加上这几年国公做的,早已不是吴下阿蒙。他当会顺势而为,自保应该没问题。 曹家这些年,在曹寅、曹颙父亲两代人的小心经营下,也将隐患消除。 曹颙闭上眼睛,心中担心的,早已不是以前惦记的抄家灭族之祸,而是畅春园有异变,四阿哥当不上皇帝。 要是皇帝不是四阿哥,那曹家未来的政途,就是双眼一抹黑。 四阿哥登基,最大的保障是隆科多,最大的变数也是隆科多。 迷迷糊糊中,就听到远处隐隐地传来钟声。 曹颙心下一激灵,从炕上坐了起来。 他伸手撩开幔帐,钟声越发清晰。 少一时,像是其他寺院道观有所相和。 曹颙起身下炕,从衣服架上随后抹了件衣服,披在身上。 他走到屋外,在寂静的夜里,悠扬的钟声分外清晰。除了钟声,还有络绎起伏的犬吠声。 曹颙的心绷得紧紧的,钟声长鸣,国丧日始。 夜半风疾,曹颙却丝毫不觉寒意。他的思绪都飞到畅春园,恨不得立时得个结果。 这时,就听到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伴着远处而来昏黄的灯光,门外响起敲门声:“哪位姑娘值夜,快开门?” 梧桐苑的规矩,曹颙在时,上房不留人值夜。 但是院子里也不能不留人侍候,要不然上房主子喊人,还得去后院排房叫人不成?因此,就在东厢房的小厨房旁,僻出一间来,做了梧桐苑的值房。 每天晚上,由一个大丫鬟带着一个小丫鬟轮值。值班的灯火,是彻夜不灭的。 所以,听到敲门声,立时有人在屋子里应了一声,随后就见一个丫头挑了帘子出来,几步奔到门边,隔着门问道:“王嬷嬷?” “是我,姑娘快开门!二总管有急事请老爷!”那人带着几分焦急回道。 出来的是乐青,她将门栓打开,道:“嬷嬷轻声,太太这两日乏呢……” 今天是十三,天上月亮将满,映射一地清辉。 乐青背着上房,没有看到;王嬷嬷却是正对着上房,一眼就看见在廊下站着的人影。她唬了一跳,还没来不及反应,上房的灯亮了。 这下子,窗里的灯光,天上的月亮,使得王嬷嬷认出曹颙。 “老爷,二管家有急事请老爷,正二门候着。”王嬷嬷上前两步,躬身道。 曹颙点点头,道:“我晓得了,你先回去,我更衣后过去。” 王嬷嬷应了一声,提着灯笼去了。 初瑜听到丈夫的声音,也披了衣服出来。 远处的钟声还在敲着,初瑜的脸色立时变得刷白,带着几分不安唤道:“额驸?” 曹颙回过头,将她拉到屋里,轻声道:“别怕!” 初瑜方才听到曹颙交代王嬷嬷那一句,拿了衣服,却有些犹豫:“额驸要进宫?衣服……” “圣驾在畅春园,就算要进宫,也得等天亮,我到前院看看,先这么穿吧。”曹颙道。 初瑜服侍他穿好,一肚子话要相问,但是又怕曹颙着急,话到嘴边又咽下。 要说她不惦记是假的,七阿哥腿疾未愈,就往畅春园侍疾,如今赶上国之大丧,还不晓得他那边如何。 她将琉璃八角莲花灯点上,要给曹颙照路用。 曹颙摆摆手,道:“用不着,不过几步路,月光又亮。” 曹颙走后,初瑜早已没了睡意。 皇玛法宾天……婆婆那边……初瑜有些不放心,也穿戴好衣服。 乐青听到曹颙出了院子,到上房侍候。见初瑜要去兰苑,乐青就寻了大毛披风给初瑜系好,主仆两人提着琉璃灯,往兰院去。 兰院上房已经掌灯,初瑜进去时,李氏正披着衣服,坐在炕边发呆。 见了初瑜,李氏也不意外,摆摆手,道:“先去看看天宝,小孩子耳朵灵,方才外头的动静惊了他。这会儿功夫才哄好。” 天宝就安置在兰院正房的东暖阁中。 李氏畏寒,原本与小孙子同睡,都歇在暖阁的;不过因她前几日病了,怕过了病气给小孙子,就搬回西屋。 初瑜见状,原想接天宝回梧桐苑,不让李氏小迁,李氏却是不肯,怕小孙子小,禁不起折腾,换了地方也睡不好。 见婆婆执意如此,初瑜也不好多说,只是在侍疾的时候越发精心。 到了暖阁,见天宝在**的照看下,已经沉沉睡去,初瑜就又退出西屋。 “钟声还在响……”李氏盯着窗户,喃喃道。 初瑜坐在凳子上,小心地打量着婆婆,不知说什么好。 就算是京城百姓,也晓得这连绵不断的钟声,宣告着国丧伊始;婆婆养在官宦人家,又嫁入官宦人家,这点见识还是有的…… * 前院,前厅。 就在曹颙过来这功夫,大总管曹元也听到钟声,赶了过来。 自打张义携妻从广州回京,曹方就去了广州,接手张义先前的差事。自然,曹颙在广州还有旁的安排。 广州是曹颙给自己留的后路,随意换做其他人经营,他也不能全然放心。 张义这边,就接替了曹方,当上了府中二总管。 “胡同口有兵丁把手,内城戒严了!”张义的陈述,带着几分惊恐。 谁都晓得,他们曹府几十年的荣辱,全在老皇帝身上。如今,皇位交替之际,怎能不叫人忐忑…… 曹颙挑眉道:“何处的兵马,可问仔细了?” “小的亲自去问的,是步军都统衙门的兵马。那个领头的小校,早先做过傅家大爷的手下,还晓得咱们府。听小的相问,他就多说了几句。他也不晓得缘由,只晓得出动了不少人,将内城的官邸都宿卫起来。”张义回道。 曹颙听了,心中冷笑。 名为“宿卫”,实是“防范”,怕宗室与权贵在这个时候闹事。 不过也好,如此有了双保险,四阿哥这龙椅坐得也稳当了。 虽不知康熙什么时辰驾崩,但是寺庙钟声响了这许久,内城已经执行戒严,那皇舆回宫怕也用不了多少时间。 想到这里,曹颙对曹元道:“即日起,阖府挂白,上下服丧。”说完,又对张义道:“使人准备马,我稍后去皇城。” 方才出来匆忙,没有在兰院驻足,现下回来,曹颙直接进了兰院。 李氏此刻面上都是残泪,见儿子进来,忙低头擦拭干净。 “母亲,节哀顺变。”曹颙心里叹了口气,轻声安慰道。 李氏红着眼圈,摇了摇头,道:“我有什么好哀的。算起来,我活了五十多年,见过……的次数,两个巴掌都数的过来……年将七旬,也算小高寿……” 她嘴里说得明白,但是眼中悲苦却是遮不住的。 这几年,她心中虽有怨恨,可也晓得自己一介孤女,到底是沾了血缘的关系,才过得比世家千金还要滋润。 现下晓得皇上驾崩的消息,李氏还如坠梦中,不敢相信。 她本就病着,乍听到这个消息又就有些支持不住。与儿子、媳妇说了两句后,她就不再要强,歪倒在炕上,险些推倒了那副绣着竹兰的插屏。 曹颙与初瑜小心地将她扶好安置。 李氏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媳妇,道:“我乏了,要睡一觉。曹颙明儿开始,还有得忙,你们回去早点安置。 曹颙是寅初(凌晨三点)从府里出来,到金水桥前时,早已经有不少王公大人在。 大家就跟在菜市场似,闹闹哄哄的。曹颙望了望远处的马车,看来自己选择骑马过来是明智之极。 接下来,曹颙就跟看大戏的感觉一般无二。 天亮时,大行皇帝的皇舆在大军的簇拥下,缓缓而来。 也不知是谁带头,大家相继跪下,立时哭声震天。 瞧着他们鼻子眼泪都出来的,如丧考妣的模样,曹颙真是瞪目结舌。还好,他早做准备,袖口擦了生姜,想要眼泪也便宜。 在满目赤红时,他想起初上京时陛见的情景。那个时候的康熙,真像个慈爱的长辈。他不是石头心肠,要说不感激康熙的庇护是假的;只是后来发生太多事,使得那些感激都了无踪影, 接下来,曹颙看了一场大戏。 雍正扶着皇舆,双眼含泪,徒步随行。亲手扶至宫门。 诸位王公大臣与皇子阿哥,都拼了命的嚎叫。 听说七阿哥留守唇畅春园后,曹颙最后那点担心也都烟消云散。 四阿哥在御辇旁,已经没有早先的内敛与低调,只剩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势。, 曹颙关注着四阿哥,四阿哥似乎留意到,也望向曹颙看了两眼。 将大行皇帝安奉在乾清宫后,四阿哥就使人召礼部官员,安排大行皇帝装裹之事。 因刚才看到曹颙,四阿哥想到李氏身上。 等到礼部官员跪安,四阿哥才想起方才礼部所拟,大行皇帝大殓时,王公贝勒 文武百官近前寄哀思;公主福晋们的也能就近照看。 李氏的身份是外命妇,不能近前瞻仰致哀…… 第九百九十五章 大殓 第九百九十五章大殓 太和门外,一片缟素。 曹颙站在队列之中,脸上被寒风吹得有些僵。从卯初(凌晨五点)进宫,他已经站了几个时辰。 站了这许久,加上他昨晚没有睡好,精神头不足,就有些昏昏沉沉。幸好虽食欲不振,出来钱他还是就着小米粥吃了半盘子花卷,倒不至于饥肠辘辘。 他看着队列前,身子如风中枯叶的老臣,很是不厚道的想,怕是一场国丧下去,就有几个老臣得“面君”去了。方才七十多岁的工部尚书,就是昏厥在地,让人抬出去的。 直等到酉初(下午五点),才有礼官过来,引着百官顺着甬道,缓缓地往乾清门去。 按照世祖驾崩时的规矩,二品以上文武大臣在乾清门内列队,从二品以下汉文官列队乾清宫广场东侧的景运门外,汉武官列队广场东侧的隆宗门外,满蒙官序立乾清门外。 根据吏部记档,至康熙六十年,文职京官有两千五百五十余人,武职京官四千三百余人。 总计将近七千京官,这还不算宗室与在京候缺的官员。 总不能让这些人全都涌入乾清宫外,所以只有正五品以上官员入内,五品以下、七品以上官员在太和殿广场致哀,七品以下至不入流小吏,则只能在宫门外列队。 饶是如此,这乾清门内外,聚集的王公百官也数以百计。 曹颙于乾清门内,随着其他文武大员列队。在文武大员之前,是宗室王公。公以下宗室将军,则是随同其他满蒙官员,与乾清门外列队。 在宗室王公前,乾清宫前的丹陛上,则是大行皇帝的子孙。 曹颙眯着眼睛,望了望丹陛上的皇子皇孙,有些奇怪。 按照世祖时的国丧礼仪,这皇子皇孙是在丹陛下,宗室王公前;丹陛上列队的应是公夫人以上的宗室命妇、县君以上宗女。 以曹佳氏、曹颐、初瑜的身份,都要进宫来举哀。 现下,却是不见她们的身影。 又站了小半个时辰,天色幽暗下来,乾清宫内外掌灯,立时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等到戌初(晚上七点),哀乐声起,大行皇帝大殓。 乾清宫门前正中位,四阿哥失声痛哭,跪倒在地。 乾清宫广场内外官员侍卫,也随着尽数跪倒,一时之间,哭声震天。 大殓后,四阿哥亲入内,于梓宫前设几筵,致奠。王公百官随着,行了大礼举哀,如是而三。 这一番折腾,直到戌正(晚上八点),才算礼毕。 皇子皇孙、宗室王公与大学士、内大臣、侍卫要在宫里守夜,曹颙则随着其他官员,列队出宫。 明日起,他只需要在早、午、晚祭时,到乾清门内哭临即可。 还没等上马,他就听到有人说起新皇今日下的几条旨意。 因要为大行皇帝举哀,新皇哀痛方深,心中繁乱,无法顾及政务,因此命三阿哥、十三阿哥、隆科多、马齐为总理事务大臣。除了新皇藩邸事务外,其他政务都交由这四大臣。 七阿哥、十三阿哥俱封亲王,皇孙弘皙为郡王。 十四阿哥驰驿回京,西北军务,由公延信与四川总督年羹尧接管,大将军印敕暂交平郡王讷尔苏署理。 户部尚书孙渣齐署理工部事务,两江总督查弼纳暂理礼部事务,乾清门一等侍卫拉锡暂管理藩院事务。 十三阿哥与隆科多的当权,曹颙并不意外;另他意外的是,岳父七阿哥在这个时候晋升亲王。 不过仔细想想,也能说得过去。大行皇帝诸子中,排行靠前的几位皇子,都已经得封亲王,四阿哥无法再加恩。 这个时候,他还没有正式登基,要是只加封十三阿哥一个的话,显得有些任人唯亲;使得七阿哥升一级,加恩兄弟,也利于宗室安定。 并没有发生新皇登基,就立时抄家之事。 曹颙松了口气,这样平稳过渡很好。生生站了一整天,现下这腿脚、腰好像都不是自己的,骑在马上,他觉得自己都坐不直了。 再看其他官员,也都比他好不到哪去。 入夜的京城,处处都是白灯笼,看得人心里发怵。 终于回到家中,曹颙下马时,已经有些站不稳。 进了大门,看到蒋坚在,他才想起蒋坚的婚期定的是十六,因在国丧期,怕是等推迟了。这音乐嫁娶,官禁百日、民禁一月。 蒋坚跟着曹颙在户部当差,虽只是书吏,但是也不算民了。看来,这婚期要推到明年三月。 “非磷,使人往钟氏处送几腔羊。”曹颙随**代道:“婚期改期之事,也早日说一声比较好。” 这国丧开始,京城四十九日之内是禁止宰牲的,城里过两日就没有猪羊肉卖了。 幸好曹颙这边,不仅有他从围场拿回来的那十几头鹿,还有十六阿哥后来使人送来的七、八车羊髁子。 蒋坚躬身道谢,曹颙又对曹元交代两句,让他准备七阿哥府、十三阿哥府准备贺礼。 听说初瑜还没从宫里回来,曹颙就没有回梧桐苑,而是直接去了兰院。 兰院上房,天佑、恒生、长生都在,围着炕桌,陪李氏说话。 曹颙见了,颇觉欣慰。他与初瑜都不在,李氏病尚且没好利索,有孩子们在跟前,也省得老太太过于伤怀。 见曹颙进来,除了李氏,众人都起身见过。 不管是旗学,还是上书房,今儿都停了。 李氏见儿子回来,满腹疑问,不知该从何处相问。 曹颙见状,就借口夜已深,打发几个孩子下去安置。 长生年岁小,熬到这功夫,已经打着瞌睡,满眼泪花;天佑却不肯就走,犹豫一下,道:“父亲,既是母亲未归,儿子与弟弟去前院候着,等母亲回来再安置可好?” 即便女眷比外臣延迟出宫,也当晚不了不少功夫。 曹颙估摸初瑜也差不多快到家了,便点点头,成全了儿子的一片孝心。 李氏少不得嘱咐几句,外头风大,让孩子们加件衣裳,仔细吹着什么的。 等几个小的出去,曹颙坐在炕桌边,道:“母亲这边,有什么现成的吃食没有?儿子站了一日,可是饿得狠了。” 李氏伸出胳膊,摸下儿子的手背,触之一片冰凉,不由皱眉:“难道是在宫殿外头站着?”说着,她又唤绣鹤去给曹颙准备吃食。 “殿里都是宫妃与宗室命妇,岂是外臣能进的?”曹颙见她关切,道:“儿子还好,前头站着的一个尚书体格肥硕,给儿子挡了风。可怜那些老大人,冷风了吹了一日,明儿能不能爬起来,都是两说。” 李氏有些怔神,过了半晌,方低下头,轻声问道:“皇上……走得可安……” “昨日丑时觉得不行的,将皇子阿哥都召到御前,说了遗命,令四阿哥继位,戌时没的……大殓时,新皇命王公百官近前瞻仰。大行皇帝神态祥和,想必去的安宁……”前边一句,是曹颙听说的,后边则是他猜测的。 四阿哥虽让王公百官近前,但是人数众多,前面真能到棺寝前探看的,除了皇子就是宗室王爷了。 不知道,四阿哥叫众人上前,是不是为了表示青白,以显示大行皇帝确实是寿终正寝。 曹颙只知道,若没有四阿哥的安排,列队一整日的文武官员,不会对康熙驾崩前动静知晓的这么详细。 他多嘴说这些,不过是担心李氏 李氏听完,长吁了口气,见儿子满脸担心地看着自己,红着眼圈说道:“颙儿放心,我虽为皇上崩难过,却无丧亲之痛。我知道,因太后的另眼相待,这些年来外头说什么的都有……可是,皇上终没认我,我也不会厚颜自认为帝女……在我心中,皇上就是皇上,是咱们曹家三代效忠之人……” 曹颙看着母亲,安慰道:“有失必有得,母亲虽没有在尊贵身份,却比旁人多了几分自在。” 李氏却是不赞同的摇了摇头,道:“妻以夫贵,母以子贵。同宗室贵人比不得,与外头的人相比,我已经是极满足,怎就不尊贵了?往后,就等沾儿孙的光了。” 曹家的伯爵,已经是封得够高。 如今不像开国初,没有军功,想要封公,只有是外戚推恩。这京城人家,民爵中封公的不超过十家,曹颙这个伯爵,也算能拿得出手了。 “儿子怕是没机会转武职,等恒生大了,赚了军功,给母亲捞个公太夫人的诰命回来。”曹颙说道。 说起儿孙,原本有些伤怀的李氏也露出几分笑模样:“都是好孩子。天慧虽没回来,也使人回府来请安了……” 母子二人正说着话,初瑜回来了。 这会儿功夫,绣鹤已经使人备好了饭桌,过来请示李氏摆在何处。 李氏见儿子、媳妇都带着了乏色,道:“耗了一整天,你们也都累了,回自己屋子吧,饭桌也摆那边。” 曹颙与初瑜应了,一道回了梧桐苑。 梳洗完毕,夫妻两个饿得没力气说话,先把空了一日的肚子打点好。虽说晚上不该多用,但是现下也顾不得。不只曹颙吃的多,连初瑜也多喝了两碗粥。 等他们刚吃完,李氏又使人送来姜汤。 曹颙吹了一日,这会儿身上有些发热,趁热喝了两大碗姜汤下发汗。 等丫鬟们将饭桌撤下,夫妻两个上炕安置,初瑜才讲起这一日遭遇。 原来,她本随着宗室命妇在乾清宫前丹陛上排班,后来新皇恩典,允她们进乾清宫,与内命妇后排班。 “宜妃娘娘怕是要倒霉了!”初瑜心有戚戚然道:“头晌皇玛法遗体刚到乾清宫时,宫妃跪拜,宜妃娘娘站在太后身前。皇伯父正好进来,虽没有当场发怒,那眼神可怕人。” “咦?”曹颙听了,有些好奇。 后世电视剧中,好像有这样的桥段,曹颙还以为是杜撰。宜妃能在后宫风生水起数十年,熬成四妃之首,不至于这样没脑子,众目睽睽之下压新出炉的太后一头,没想到竟是真的。 “说句实在话,也不能全怪宜妃娘娘。德妃娘娘既成皇太后,内侍都巴结着,请她列首位,她却是仍将首位空出来。贵妃娘娘本在东边首位,见德妃娘娘如此,都没敢与之比肩,硬是空了两位出来。宜妃娘娘来的晚,许是没留意,就还在首位站了……”初瑜说道。 听着这内殿波折,曹颙想起一事,那就是德妃与四阿哥母子不和,不接受太后封号之事。 宜妃这个时候出差池,怕是要成为四阿哥母子反目的炮灰…… 第九百九十六章 失踪案 第九百九十六章失踪案 次日,曹颙与初瑜还要进宫,夫妻俩起了个大早。 昨日还不觉得什么,这一觉起来,只觉得浑身骨头酸涩,曹颙揉了揉自己的腰,让初瑜寻出一匣子虎骨膏,烤了两片膏药,贴在腰眼上,才觉得好些。 曹颙看着这匣子虎骨膏,想起岳父七阿哥。 七阿哥原本留守畅春园,但是昨日下午也回到宫中守孝。他腿脚不便利,怕是比常人更累。 还有十三阿哥那边…… 曹颙家中这虎骨膏,是同仁堂**,用得上好的虎骨。 说起虎骨膏,并不算稀罕之物,算是常见膏药,京城稍大的药房,进去都能卖到。但是这虎骨难寻,市面上多是鱼目混珠,用豹骨、黄獍骨,甚至牛腿骨冒充的。 即便偶尔有真的虎骨膏,也多是用年老故去之虎,或用病虎的骨头熬制,药效如何,就无法考证。 反正不管真假,市面上的虎骨膏多掺了麝香、冰片都贵重药材,看着就够唬人的。 难得同仁堂入秋收购了一幅上好的虎骨,是山中猎户猎得成年公虎的完整骨架。 现下乐家的同仁堂还没有后世的名气,但是曹颙信服。他在内务府当差时,曾提挈过乐家,使得乐家成为内务府药房的生药供应商。 乐家家主感念曹颙这番恩情,这些年来逢年过节都要带着子侄亲到曹府给曹颙请安。 曹颙则是投桃报李,将乐氏父子介绍给十六阿哥,算是给乐家在内务府找了个大靠山。 这做虎骨膏时,乐家就留下胫骨与头骨,单独做了几匣子给曹家送来。又顾及曹颙夫人年轻,这麝香一味不利子嗣,便舍弃不用,另添了几样温和的药材,中和了虎骨的药性,又盖住虎骨的腥气。 制好后,用巴掌大的玉匣盛了,也不过得了四匣。 前几日才送来,曹颙原打算使人给十三阿哥送两匣去,又赶上去通州查官仓,而后去南苑,这一路忙下来,竟忘了这茬。 今日想起来,十三阿哥那边却是不能送了。 十三阿哥咋升高位,最是需要忌讳的时候。 四阿哥乐意器重十三阿哥,却未必愿意见到十三阿哥私结大臣。 “寻两匣出来,给岳父送一匣……剩下的,我寻个机会给十六爷……”曹颙说道。 初瑜听了,有些意外:“额驸不是觉得用的好吗?咱们不留一匣?” 早先曹颙提对她提过一句,说要分一半给十三阿哥。 曹颙道:“十三爷那边,先不送了……剩下两匣,留着咱们自己使……” 初瑜已经知晓十三阿哥封亲王,授命成为总理事务大臣之一,听了丈夫的话,想到其中关键,便没有多问。 少一时,夫妻俩用了早饭,双双去兰院请安。 李氏已经起了了,坐在佛龛前诵《金刚经》,直到儿子媳妇进来,才放下手中的佛珠。 她是命妇,亦要为大行皇帝服丧,去妆剪发,浑身缟素。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想开了,她看起来气色倒是比昨日好些。 她问了两句,晓得曹颙只是早、午、晚哭临,其他时候还回户部衙门办公,便没有多说什么,转过头去问初瑜,道:“天佑他父亲还能出宫,你就要在宫里守一整日了吧?” 初瑜点点头,道:“应是了,都是女眷,出入避讳之处多,总不好一日三遍的折腾。” 李氏点点头,拿出两个荷包,递给初瑜道:“这有包饴糖,还有包炉果,带着身上,饥的时候填吧填吧,省得伤了胃。” 初瑜没想到婆婆这般体贴,屈膝接过,带着几分感激。 李氏温煦地看着儿子、媳妇道:“家中之事,就交给我,你们放心去吧。只是要记得爱惜自己。如今天寒地冻的,要是病了,可是要遭罪。” 曹颙与初瑜应了,又陪李氏说了几句闲话,才一道出府进宫。 早祭在卯正(六点),过程比昨日大殓时简便的多,曹颙不过两刻钟就完了差事。 若是寻常,这外臣进宫都要搜身的,禁带违禁之物。 这两日国丧,京官进宫的多,这搜查就含糊起来。左右以曹颙的身份,即便侍卫处搜查,也不过是走个过场,没有谁不开眼的,会去翻他身上。 因此,他直接将一小匣虎骨稿揣在怀中,早祭完了,直接去阿哥所外,等十六阿哥。 见到十六阿哥回来那刻,曹颙唬了一跳。 十六阿哥脸色青白,满眼血丝,下巴上都是胡茬,双眼已经佝偻下去,眼下一片乌黑。 曹颙晓得,世人习俗,重白事更甚于红喜事,皇家尤其如此。 “十六爷也当悠着点儿,这大丧日子还长,还要且熬。”曹颙忍不住劝慰道。 十六阿哥挤出几分苦笑,叹了口气,道:“孚若,既是来了,还是进屋里说话。” 曹颙见他神态有异,心中纳罕,随着他进了阿哥所。 赵丰带着几个小太监候着,见十六阿哥回来,就端上三只小碗来。一碗装的是浓黑的药汁,两碗是冒着热气的姜汤。 赵丰侍候十六阿哥多年,与曹颙是相熟的,便对十六阿哥道:“既是曹爷来了,奴婢就自作主张,使人多送了一碗姜汤来。” 十六阿哥端着药喝了,而后又喝了姜汤,对赵丰笑骂道:“就你伶俐,还巴巴地说一句,爷就是小气人,舍不得一碗姜汤吗?” 赵丰只是笑,亲手端了剩下的一碗姜汤,送到曹颙面前。 曹颙接过,道:“劳烦你惦记我,下回出宫,我请你吃燕翅席。” 太监异于常人,多有些嗜好,以泄心中不平。 魏珠爱财,赵丰却是个吃货。若是得了恩典出宫,他就穿了常服,混迹于四九城的饭庄子。 听了曹颙的话,他腆着脸,道:“若是曹爷真疼奴婢,燕翅席就免了,就将府上的‘五福酒’赏奴婢两盅,让奴婢解解馋。” “这有何难,等除了服,你便使人去取。别说两盅,就是两坛子也有你的。”曹颙道。 赵丰听了,忙开口道谢。 曹颙还没说什么,十六阿哥摆摆手,对赵丰道:“出去看顾些,叫爷肃静会儿。” 赵丰见状,晓得十六阿哥要同曹颙说话,应了一声,带着小太监下去。 屋子里只剩下曹颙与十六阿哥两人,十六阿哥起身,两步走到曹颙跟前,顾不得上首下首,坐了。 曹颙见他脸色沉重,心情也跟着紧张起来。 “孚若,我现下心乱如麻,要寻你商量善良。”十六阿哥压低了音量,侧身在曹颙耳边道。 曹颙不由怔住,只觉得后背都僵了,侧过头轻声道:“十六爷……莫非有什么不妥当……” 他心里揪得紧紧的,话含到嘴边,不敢相问。若是涉及皇家阴私,知道的越多,那就死得越快。 如今大行皇帝新丧,最让人担心的是什么?不过是大行皇帝是否“寿终正寝”,还有新皇即位是否“名正言顺”。 事情已经发展到现下,四阿哥虽还没登基,但是现下已经以嗣皇的身份操办国丧,明日就要将大行皇帝遗诏颁布天下,再过几日就登基为帝。 即便十六阿哥现下发现什么不妥当,最稳妥的法子,也是烂在肚子里,省得说出来,图生波澜。 十六阿哥见曹颙想歪了,摇摇头,道:“不是国家大事,是干系到十五哥。” 曹颙还是头一回听说,斟酌着道:“十六爷是担心十五爷受三爷与十四爷牵连?虽说十五爷同那两位都有干系,但是毕竟是从属,即便四爷要迁怒,也当不会太严厉才是。” 十六阿哥闻言,脸色越发惨白,眼中露出几分焦虑道:“怕是不仅是牵连!皇阿玛宾天前一日,传了十五哥侍疾,而后十五哥便不见了……同时不见的,还有乾清宫总管太监魏珠。现下,魏珠好好的在乾清宫守孝,十五哥则是‘病’了,在畅春园‘养病’……我使人查过了,他根本就不在畅春园。” 曹颙听了,惊诧莫名。 十五阿哥平素不显山不露水的,曹颙实是想不到在康熙驾崩前的紧要时刻,他会充当什么角色。 但是,以四阿哥的脾气,连平素针锋相对的三阿哥,这个时候都加封为总理大臣,若是十五阿哥没有什么纰漏,他不会背负“苛待手足”的名声,拿十五阿哥开刀。 “十六爷,还请稍安勿躁。”曹颙稳了稳心神说道:“如今,事情如何,还是在揣测中,冒然出手,反而引得四爷恼。” “我等得,十五嫂等不得,她已经哭到额娘跟前。若不是永和宫守卫森严,她都要去求太后了。”十六阿哥皱眉道:“现在太后与四哥正僵着,晓得了十五哥的事儿,怕是又要借机发作,到时候倒霉的还是十五哥。” 曹颙仔细听了,道:“那嫔娘娘怎么说?” 十六阿哥长吁了口气,道:“额娘的意思,与孚若一样,告诫我不要轻举妄动,让我等等看……且不说骨肉至亲,我没有旁观的道理……就是在旁人眼中,我与他同胞手足,亦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黯然之色,道:“我是个男人,倒是不怕什么。只是额娘与福晋他们,往后怕是要因此受苦了……若是早年封了爵还好,有份产业守着,有个地方猫着,新皇不待见,远离朝廷就是……我同十五哥连爵位都没有,又到了该开府的时候……” 看来,他的焦躁不安,除了十五阿哥“下落不明”外,还有对前途的悲观莫测。 听说十五阿哥“失踪”,曹颙的第一感觉是,莫不是揣了密旨去西北了?随即觉得不对,这还牵扯到一个魏珠。 魏珠能囫囵个地待在乾清宫守孝,说明他即便不是四阿哥的人,也没有做过任何有损四阿哥利益之事。 两人同时不见,一人“失踪”,一人出现,不怪十六阿哥担心,十五阿哥九成九是落在四阿哥手中。 若不是有什么阴私之事,四阿哥也不会假借“患病”,不让十五阿哥到梓宫前致祭。 在康熙驾崩前,涉及的**,估计是这辈子都不能对人言说的。 即便四阿哥不杀十五阿哥灭口,怕是也不会轻易让他出现在人前。 十六阿哥不是愚钝之人,曹颙能想到的,他也当能想到,所以才这般焦虑。 曹颙思量半晌,开口问道:“十六爷,您想怎么办?” 十六阿哥很是颓废,道:“若是有法子,我就不愁了。思来想去,竟是没有半条可行之路。实在不行,只有去求十三哥,请他同四哥说情。” 曹颙听了,忙摇头道:“万万不可!十三爷乍升显位,看似风光,不过是如履薄冰。若是有半点不是,怕是就要背个‘持宠而娇’的罪名……” 十六阿哥已是双眼通红,道:“我虽怨十五哥多事,却也不能在这个时候,袖手旁观……” 曹颙皱眉,沉思片刻,道:“许是十六爷想左了。若说得罪四爷,三爷、九爷、十四爷,个顶个都称得上四爷的死敌。即便四爷要发作,也不会拿十五爷做筏子。即便十五爷现下在四爷手中,也说明不了什么……若是他真心狠,不顾念名声,那就不会安排十五阿哥称病……现下既还让十五阿哥活着,那就不是什么天大的罪过……嫔娘娘说的对,十六爷还是静观其变的好。即便四爷想要发泄发泄早年的怨气,还有大个的在前头排着,轮不到十五爷身上……” 十六阿哥听曹颙这般分说,生出几分希望,巴巴地看着他,道:“真的?” 曹颙想了想自己所知的历史,按照过去的历史,四阿哥是发泄怨气了,也只是发泄在八阿哥与九阿哥身上,其他皇子阿哥好像并不相干;现下八阿哥早薨,没机会在四阿哥上台后掣肘,九阿哥的命运也成了不可预测,十五阿哥的分量,还敌不过九阿哥。 “十六爷放心吧,想来想去,十五阿哥的平安眼下都不成问题……”说到这里,曹颙正色道:“只是十六爷要记得,您不只十五爷一个兄弟,大行皇帝数子,都是十六爷的手足兄弟。往后,什么一荣俱荣、一损的俱损的话,十六爷还请慎言!” 十六阿哥被说得怔住,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曹颙的用意,带着几分无奈道:“往后,我们同胞兄弟之间往来,也不能随性了吗?” “若是十六爷还惦记嫔娘娘与福晋,怕是要记得这点才好。”曹颙直言道。 有了这样的风波,即便十五阿哥不死,也失了圣心。十六阿哥与他凑太近,只会让四阿哥厌恶。虽说他们是同胞所出,但是有四阿哥与十四阿哥的例子在,即便疏远些,也不会让四阿哥觉得十六阿哥寡恩薄义;相反,若是近了,他就该疑到十六阿哥身上。 十六阿哥脸上露出几分寂寥之色,缓缓地点了点头…… 第九百九十七章 宫辛(上) 第九百九十七章宫辛(上) 就在六部九卿沸沸扬扬,议论新皇即将登基事宜时,曹颙忙的脚打后脑勺。 除了一日三遍哭临,次次不能拉外,其他的功夫他就被拴在户部衙门。 户部两个尚书,满尚书孙渣齐本就是不当用的,如今又去署理工部,安排皇陵修缮之事,顾不得户部这头;汉尚书田从典的病本养的差不多,不过到底是古稀之年,这几日国丧折腾下来,已经是气喘吁吁、咳个不停,每日里勉力支撑。 四个侍郎,有一位上个月因办差不利,降三级调用,新人选还没补来。 因此,曹颙不仅要料理自己名下的差事,还要同其他两位侍郎分担旁的差事。 这还不算,既是国丧,这花费银子的地方就海了去了。 丧宴,停灵,皇陵修缮,从京城到皇陵之间的道路也要修整;新皇登基,各项事宜;还有慈宁宫修缮,大行皇帝妃嫔移宫,林林总总,处处都要使银子。 户部早已寅支卯粮,就是上月曹颙帮十七阿哥挤出来的十几万两银子都不容易,如今更是显得吃力。 曹颙他们这三个侍郎,每次里恨不得扒拉算盘子,从各处找节余。 哪里是那么容易的?真有点应了那句老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最后还是户部以“借”的名义,从内务府银库支了五十万两、从内务府银行支了五十万两,合计一百万,用来应付眼前开销。 就在户部众人的忙忙碌碌中,礼部颁布了大行皇帝遗诏,议定新皇登基日期,就在本月二十。 曹颙忙着银钱之事,也留心着宫里的动静。 虽说这几日,不过是临祭时见一见四阿哥的背影,但是对新皇的“孝道”,曹颙也有所耳闻。 每日五次哭临不说,他还早晚到永和宫给太后请安。另外,在大行皇帝的后事上,他更像是的寻常人家的“孝子”,处处以“笑道”为先。 中间还夹杂着不肯吃饭啊,几位内阁大学士,内大臣如何数次进言什么的。 听得曹颙直瞪眼,他实没想到四阿哥能做到这个地步。 那可是端着架子被称呼“冷面王”的四阿哥,怎么变得这样感性起来? 不敢深思,深思令人心惊。 曹颙决定尽好自己本分,不去想那些没用的。 户部空糜是大事,没有银子,就没有倚仗,许多朝廷大事就要耽搁。四阿哥执掌户部多年,当晓得钱粮的重要。 但是即便他心中有新政,登基伊始,定也不敢妄动。最快的法子,就是以追讨户部亏空的名义,抄家充国库。 李家……何时被抄家…… 想到李氏,曹颙心里有些沉重。 李氏虽不是李家骨肉,但是以李家女的身份养在李家,同恒生现下的处境有异曲同工之意。 早年曹颙只是嫌李家麻烦,还有些不能理解李氏对李家的亲近,恨不得让母亲同他们断的干干净净才好,甚至还以自己的安危与曹家的名声相逼,现下看来对母亲来说过于残忍。 等到李家落难,李氏怕是也要受重创。 不是曹颙冷血,他现下倒是盼着四阿哥赶紧登基,将李家处理了,省得这些拖着,让人心焦。 等处理完毕,曹颙能帮一把的,自会帮一把,好使得母亲安心。 他正想着,就听有人道:“大人……” 曹颙听了,抬起头上,却是看到一个熟人。 李卫来了,瞧着他手中捧着的账册,曹颙道:“银子入库了?” 这银子,是就是前面所提的那一百万两“借银”。 “回大人的话,都入库了,不过内务府那边等着催户部官押,说是之前的手续有些不足,请户部再出据一份好备档。卑职做不得主,特来请几位大人做主示下。”李卫躬身道。 曹颙听闻,心里明白,所谓“手续不足”,不过是托辞,怕户部这边扯皮是真。 内务府银库的银子还好,是皇帝私库,户部这边再没有银子,也会挤挤还上;内务府银行那五十万,却是没谱。 但是户部要是开了这个头,拖欠内务府银行的银子,那京城其他衙门还能放过银行? 内务府银行,以后怕就要成为朝廷的“提款机”。 内务府那边要的,应是户部准确的还款日期。 毕竟这次“借银”,是为操办国丧事宜,内务府那边没有说“不”的权利。 这衙门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就算现下他们这几个堂官都出据公文,言及户部何时能还上这笔银子,又如何?这是公事,户部要是能没银子,内务府能怎么着? “田大人在,稍后还是听听老大人的意思。”曹颙想了想,说道。 虽说内务府那边,不管是十六阿哥,还是伊都立、董殿邦,都是曹颙的熟人,但是曹颙也没有公私不分地去就此事指手画脚。 李卫应了一声,没有立时就走。因为曹颙方才话中提及“稍后”,想必是有话吩咐。 曹颙不着急开口,请李卫坐了。 看着荣辱不惊的李卫,他只有羡慕的。雍正登基,曹颙还得经营臣子之道;李卫却是飞黄腾达在即。 “又玠是不是要外放?”曹颙没有啰嗦,直言道:“什么地界儿,有消息没有?” 前天,就在大行皇帝故去第四日,也是礼部将大行皇帝遗诏颁发天下之日,四阿哥下了一个旨意,解了顺天府府尹俞化鹏的差事,擢工科给事中陈守创为顺天府府尹。 在京城皇权更替之际,换上新府尹,这人选定不会是寻常人。 这个陈守创,康熙三十三年进士,在翰林院做了三年庶吉士后外放为知县。这一做就做了二十四年,做了三地八任知县,直到去年才调回京城,任工部给事中,正五品。 二十多年不得升任,并非是他为官碌碌,而是因为他是汉人,又出身寒门,朝中无人。 这样一个人物,在这敏感时刻被擢为顺天府府尹,如何能不引起八方关注。 一年之内,这个老进士,从七品知县到五品给事中再到三品府尹,升了六级。 天下帝王,没有不多疑的,四阿哥能这般信任这个陈守创,这个陈守创怕是早已投到四阿哥门下。 除了陈守创升任顺天府府尹,曹颙还听到一些风声,前几年问罪罢官的年希尧要起复。 如此一来,四阿哥要犒赏潜邸众人的话,李卫应该也能占个便宜。 四阿哥向来赏识李卫,但是以李卫的履历,想要委以京堂的话,还有些资历不够,外放再调回京城的可能性更大。 “却是让大人说着了,昨儿刚听戴先生提过,说是外放直隶为道台。”说到这里,李卫露出几分苦笑,道:“我有几斤分量,大人还不知道?在六部里混口饭吃还能应付,真下到地方,我自己都没底气。” 这做京官与外官是两套路子,若是不刮地皮,怕就要被生吞活剥,怪不得李卫不见喜色。 “多寻几个好师爷跟前,我当年也是两眼一抹黑,还不是熬过来了。瞧着上面的意思,多半是让你历练一遭,而后就要大展宏图了。”曹颙道。 李卫苦笑:“大人身后有曹家,我一个捐官,却是连陈守创都不如。什么宏图不宏图的,不过是瞧着上边的心情。” 他还惦记自己的差事,没有多待,去田从典官署了…… * 紫禁城内,永和宫。 永和殿前,四阿哥站在台阶下,泪如泉涌。 这几日理丧,他早已身心俱疲,但身体上的疲惫,不能同此刻绝望的心情相比。 这正殿里之人,是他的亲生母亲。在他得以承继大统,使得她也能跟着儿子“母以子贵”时,她却是将儿子当做了仇人。 从大行皇帝大殓后,她就托病没有再出永和宫,对于每天早晚两次来请安的儿子,也是一次也没见,只让内侍出来传话。 今日已经是十一月十八,后日便是登基大典。 按照规矩,他这个新皇帝要给太后行礼后,才到太和殿接受百官朝贺。当礼部将奏本递到太后宫时,太后却叫人传话,只说皇帝登基,理应受贺,至于是否给她行礼,又有何干系。 话里话外,竟连母子情分都抹杀了。 这天子家事,礼部不好太干涉,接下来就是几位总理大臣上折子请太后受礼,太后仍是不允。 最后没法子,只能四阿哥亲自过来央求。 世人最重孝到,若是他这个新皇在“孝道”上有失,那就要被臣民唾骂。 太后却是没有给四阿哥面子,依旧是将他拒之门外。即便四阿哥在殿前站了半天,也不见太后有回心转意的意思。 四阿哥知道生母性子有些偏执,可没想到她会做到这个地步。 这哪里是母子,分明就是仇人! 四阿哥这些日子,倒是诚心守孝,前几日不吃不喝,而后在群臣恳请下,终于进米水,也不过是每次里喝几口粥,身体早已羸弱不堪。 这站了三、四个时辰,又是冷风吹着,四阿哥就有些受不住,身体摇摇晃晃的,只觉得头疼欲裂。 这时,就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四阿哥低头拭了泪,转过身时,脸上已经恢复平常之色,眼底现出几分怒火。他不能将怒气撒在生母身上,还撒不到旁人身上吗? 他明明下旨,太后“凤体不适”,永和宫内外现下以侍疾为主,不得随意打扰,谁敢无视他的命令,过来生事? 待看到来人时,他却是一愣。 来人看着三十来岁的模样,眉眼修长,嘴角含笑,一身缟素,平添了几分妩媚。 来人看来也没想到四阿哥在,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露出几分惶恐与手足无措来。 要是换做其他人,愣了这会儿都不上前见礼,怕是四阿哥早就恼了;可是,现下四阿哥却没有恼的意思,反而生出几分怜惜。 这定是被旁人算计了,要不然也不会冒自己的忌讳,过来永和宫。 “和母妃可是有事?”四阿哥依用了旧日称呼。 来人正是大行皇帝这几年最宠爱的妃子和妃,弘历进宫后,就养在她身边,她对于弘历与四阿哥也始终保持友善。 “是御膳房首领太监禀到贵妃娘娘处,说是太后这几日饮食不调,贵妃娘娘不放心,便使妾身来劝慰一二。”和妃轻声说道。 因四阿哥没有登基,潜邸女眷尚未进宫,这六宫事务仍由大行皇帝妃嫔打理。 荣、惠二妃年迈,早已不理事多年,德妃成了太后,“静心养病”;宜妃则是前几日在梓宫前失了规矩,存了心病,这几日也养病不出。 如此一来,这宫务又交回到佟贵妃手中。 佟贵妃享了半辈子清福,哪里是管事的料? 实是没法子,她就拉着了和妃与密嫔两个协办。和妃与密嫔都是稳重人,如此一来,总算没出什么纰漏。 没想到,不过太平几日,就有人不安分。和妃自是看透这点,才说了前因后果,又扯了贵妃做大旗。 她以为四阿哥既是孝懿皇后养子,对隆科多又器重有加,那对佟贵妃定也另眼相待。却不知,这后宫诸妃中,四阿哥最厌的就是佟贵妃。 这佟贵妃是孝懿皇后亲妹,比四阿哥只大十岁。 在她选秀前,孝懿皇后常接这个妹妹进宫。四阿哥称之为“姨”,也曾打心里亲近。 孝懿皇后薨前,佟贵妃已经进宫为庶妃。 皇后久病,晓得自己要不行了,最不放心的自然就是养子四阿哥。她曾在病榻前,拉着小妹的手,请她以后看顾四阿哥。 佟贵妃信誓旦旦的应下,等孝懿皇后薨后,却是因忌惮德妃,对四阿哥避而远之。连带着,连佟氏家族对四阿哥都疏远了许多。 四阿哥由人人羡慕的贵妃养子,成了生母不亲,养母家族拒之门外的可怜皇子。其中苦楚,只有他自己个儿晓得。 即便后来,他开府后重修了与佟家的关系,与贵妃姨母也始终亲近不起来。 现下听和妃说这些,四阿哥丝毫没有顾念佟贵妃的意思,反而觉得和妃天性纯良,可怜可敬。 “太后饮食不调,是怎么回事,您仔细说说?”四阿哥说道。 他虽没有登基,但是宫里上下早已改了口。 和妃不过奉命而来,具体详情,又哪里说得出来。 见四阿哥郑重,她也不敢随口糊弄,正犹豫着该如何措辞。 四阿哥见她沉吟不语,还以为其中有不可言说之事,不由皱眉,扫了她身后跟着的太监宫女一眼,道:“外面风大,还请和母妃入殿堂说话。” 说话间,他指了指西配殿…… 第九百九十八章 宫辛(下) 第九百九十八章宫辛(下) 永和宫的西配殿,原住着一个贵人。 大行皇帝驾崩后,德妃“子以母贵”成了太后。短短几日,这永和宫的待遇已经大不一样。 因嗣皇与几位总理大臣早晚出入永和宫,这边随宫居中的几个贵人与常在也都迁往其他宫暂住。左右等到新皇登基后,她们都会随着太后,移居慈宁宫。 四阿哥每次过来请安,德妃都避而不见,这西配殿就成了四阿哥偶尔小坐之地。 在这里召见德妃身边的内侍、太医,过问德妃起居,他也算是尽人子之责。 和妃听了四阿哥话,心里越发忐忑。看着四阿哥黑着脸的样子,实是怕人。 对于四阿哥与德妃母子不协之事,和妃早有耳闻。 今日奉贵妃之命,过来探视,她也是避开早晚四阿哥来请安的时辰。还以为没事,没想到这样倒霉,碰了个正着。 虽是忐忑,她也没胆子,在这个时候说个“不”来,还是应了一声,带着宫人,随着四阿哥进了西配殿。 她没有阿哥傍身,后半辈子只能在宫里养老,还要看新皇的脸色吃饭;加上在大行皇帝驾崩之前这几年,颇为受宠,树敌不少,其中就包括当权的德宜二妃。所以,她是万万不敢得罪四阿哥。 见她如此恭顺,四阿哥原本晦暗的心情微微好了少许。 不过是对答几句,拢共就半盏茶的功夫,和妃额头就出了一层细汗。 四阿哥一句都没有问到太后,而是问佟贵妃与宜妃两宫的情形,对于贵妃宫问的是佟家的动静,何人何时进宫请安什么的;对于宜妃,则是就“养病”之事,多问了两句。 和妃协办宫务,对两宫动态自是知晓。 她的忐忑,已化作满心恐惧。 新皇这是要做什么? 佟贵妃家背后有个一门两公的佟家,宜妃有两个已封爵的皇子,都不是可轻动之人。 瞧着新皇的意思,倒像是对这两人不待见。 要是有恩怨纠葛,新皇帝想要对付两个年老宫妃,有无数种让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法子,为何要在她这个外人面前说这个? 和妃只觉得浑身发寒,想起两个字,“生殉”。 本朝,从太祖皇帝开始,太祖、太宗、世祖三代帝王,死后都有宫妃殉葬,只是数量多少不同罢了。亲王以下诸王公,也屡有妻妾奴仆生殉之事。 现下,是大行皇帝驾崩第六日,后宫诸妃都在观望。 康熙十二年,皇帝曾下旨,禁止人殉。后宫无子诸妃,也就盼着新皇能记得这条,不要用宫人殉葬。 虽说没儿没女,如今又成了寡妇,但是和妃并不想死。 她忍着满心恐惧,放柔了声音,道:“几日不见弘历阿哥,也不知他过得怎样,穿的暖不暖,没有没吃饱?这进了数九了,天一天比一天冷……” 这本是有心为之的几句话,不过是点出自己曾“抚育”过弘历,盼着四阿哥顾念旧情。 听到四阿哥耳中,却是浑身一震。 他望向和妃,只觉得满脸慈爱的和妃与他记忆中的“额娘”重叠在一起。 他胸口堵堵的,直觉得喘不上气。 养母也曾如和妃这样,絮絮叨叨,只为关心养子的起居。 这种絮叨,却不惹人心烦,只让人倍感亲切。 他已经年过不惑,早已不是留恋父母慈爱的年纪,但是这几日在生母处受的委屈,让他更加思念养母慈恩。 若是养母在世,也会关心他穿的暖和不暖和、有没有饿着,而不会将他当成仇人似的,在他最艰难的时候送他一顶“不孝”的大帽子。 和妃被四阿哥盯着,心里一哆嗦,还以为他不耐烦自己啰嗦,随即见四阿哥满脸惨白,抚着胸口浑身战栗,方觉得不对。 和妃唬得花容色变,立时站起身来,惊呼道:“皇上?” “额……娘……”四阿哥将这两个字,在嘴里含了一圈,辛酸得不行。 他晓得自己状态不对,使劲地长吁了口气,又闭上眼缓缓了精神,方道:“朕无碍……就不耽搁和母妃了……” 和妃满心狐疑,可好奇心仍抵不过她的满心惧意。 听了四阿哥这一句,她恨不得立时消失,可是那样又显得太凉薄,怕是要得罪四阿哥。 她站起身来,只能忍着满心雀跃,露出几分担忧,甚是挚诚地说道:“皇上身份贵重,不管是前朝、还是后庭,还有诸多事宜等着皇上做主。皇上虽诚孝,也要多保重龙体才好……” 不过是随口几句,却是取悦了四阿哥,使得他对于这个庶母又多了几分好感。 他站起身来,微微躬身道:“劳和母妃教诲,胤禛记下了。” 和妃哪里见过这样乖顺的四阿哥,神色一僵,不过迅速掩饰过去,起身告辞,带着太监宫女离去。 四阿哥的心情,意外地好起来。 他望了望永和宫正殿的方向,不再像过去那般心痛。 看来,是他强求了。 生母没有因为他是新皇帝,对他巧言令色,这对他说不定也是好事。起码,就少了许多顾及与掣肘。 若是生母对他如沐春风,再跟他为十四阿哥求高爵显位的话,他还真为难。 如今这样,明着撕破脸,生母不顾及他这个做儿子的心情,他这个做儿子的,自然也就能不顾及生母的感受。 他这边想开了,离开永和宫的和妃却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她将与四阿哥之间说的话,翻来覆去琢磨了好几遍。确定四阿哥的态度,在她提及弘历后,越来越温和,她才松了一口气。 看来,四阿哥还是领自己情的。 由此,她又想到康熙。康熙专程让她抚育弘历,而没有让德妃这个亲祖母抚育,是不是想到身后事,为自己寻个好靠山。? 想到这些,和妃的眼泪就止不住了。她低下头,用帕子拭泪。 她却是没有留意,打从她从永和宫出来,就有人盯着她的行迹,这落泪拭泪尽入他人眼底…… * 从衙门出来,曹颙与几位堂官一块儿进宫。 等到晚祭结束,已经是戌初(晚上七点)。 天有些阴,洋洋洒洒地下起雪来。 宫门外,有曹家下人抱着防雪的披风等着,是初瑜使人送来的。 曹颙骑在马上,看到落雪,首先想到的是,今年冬天雨雪多的话,明春直隶当不会再大旱了吧。 直隶挨着京畿,是第一紧要大省,最是乱不得的。 旁的省份,遇到天灾**,朝廷还能选择救不救济、如何救济,可量力而行;换做是直隶,朝廷就没得选择,不仅要救济,半点不容有失。 地方官仓没米,国库没银子,曹颙这个户部的副堂官,切切实实地感觉到,这“风调雨顺”四字对国民生计的重要。 回到府中,刚一下马,就听管家曹元上前报道:“老爷,十三爷来了。” 曹颙听了,挑了挑眉,甚是意外。 十三阿哥这个时候来曹家,所谓何事? 就听曹元继续道:“小的原是请十三爷进客厅小坐,好使人去给老爷送信,十三爷却说,今儿是来瞧老太太的,叫小的使人通传。老太太那边,得了消息,就由太太陪着,出来与十三爷说话。” 曹颙听他说完,带着几分不解,直接去客厅见客。 客厅中,李氏看着眼前的物件,久久无语。 眼前总共摆了四样,一尊犀牛角雕的文殊骑狮坐像,一尊紫金兽耳香炉,一对象牙雕花鸟笔筒,一对白玉龙凤纹环形玉佩。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抬起头来,道:“十三爷,这些东西太贵重,奴才不敢收。” 十三阿哥见她如此生疏,道:“这是皇上的意思……皇上说了,皇阿玛大殓之日,本当请太夫人同去,但是听他事务繁忙,疏忽了此处,过后甚是不安。这些东西,是皇阿玛生前用过之物,留给太夫人做个念想……不只太夫人这边,诸位皇兄皇弟,也都分有皇阿玛遗物,不过要等到皇阿玛出殡后才分赐下去……” 这份礼遇,让李氏感动,却也让她不安。 只是这新皇四阿哥威名在外,李氏心中惴惴。 若是这些东西,只是十三阿哥送来,她还能措辞推脱;既是新皇钦赐,哪里有拒绝的道理? 李氏本就不是善言之人,看着十三阿哥,竟不知当说什么。 这会儿功夫,曹颙到了。 他只听了十三阿哥所说最后那一句,不过听到“遗物”、“分下”,再看到李氏面前摆着的物件,也就猜得差不多。 见曹颙回来,十三阿哥对曹颙道:“为了来你这儿跑腿,爷还没有用晚膳,今儿可是厚着脸皮,要好好吃你一顿。” 曹颙听了,道:“只要十三爷不嫌弃寒舍饭菜粗鄙,别说一顿,就是十顿百顿也是有的。” 十三阿哥闻言,不由莞尔:“好啊,在你眼中,爷就是个吃货不成?” 两人说口这两句,倒是化解了厅上原来的沉重气氛。 李氏看着那些东西,晓得自己没有回绝的余地,只是不知这受了御赐之物,用不用跪地磕头谢恩。 想了想,她还是问曹颙道:“颙儿,皇上有东西赐下,你是不是当随我叩头谢恩?” 没等曹颙说话,十三阿哥摆摆手,道:“没有外人在此,太夫人不必多礼。皇上说了,等福晋们进宫后,就请太夫人多多走动……” 李氏见状,点了点头,对曹颙道:“我身份所限,怕是无缘陛见。你赶明儿见了皇上,要记得代我叩谢皇恩。” 曹颙躬身应下,李氏便请十三阿哥慢坐,她带着初瑜下去预备素席。 十三阿哥起身相送,待李氏婆媳走了,才瞥了曹颙一眼,冷哼一声,道:“曹颙,莫非爷近日得罪你了……” 第九百九十九章 责问 第九百九十九章责问 曹颙有些愕然:“十三爷……这话儿从何说起?” 十三阿哥见他不知所谓的模样,冷哼了两声,道:“若是爷没得罪你,为何你的虎骨膏四处都送到了,就是落下爷?” 这可是“欲加之罪”,那虎骨膏,曹颙拢共就送了七阿哥与十六阿哥两人。 见十三阿哥虚张声势,曹颙先是觉得好笑,随后猛然警醒。 七阿哥处的虎骨膏是初瑜打发管家去送的,若是外人晓得也没什么;十六阿哥处,是曹颙在说完私话送的。 北方人多风湿,权贵人家,虎骨膏也算常见的。十三阿哥若是没有准确消息,也不会笃定十六阿哥处的虎骨膏是自己所送。 十六阿哥只是个无权无势的无爵皇子,为何还这般受关注?莫不是因十五阿哥的缘故,受了猜忌? 曹颙心里转了几个弯,面上露出讪讪之色,道:“是前些日子得的四匣好膏药,原想着孝敬十三爷的……只是十三爷如今身份不同……” 以十三阿哥的通透,不难猜到曹颙的心思。这个时候诸多辩解,还不若实话实说。 果然,十三阿哥见他实诚,面色好看些,带着几分责怪道:“你呀你,思虑太多,也不怕长白头发。即便爷封了爵,就不是爷了?就让你对爷避而远之?若是你只是朝臣,爷还能体谅体谅你;你身为和硕额驸,爷的亲侄女婿,这关系是能断得了的?” 口气中虽带了责备,但是他心中并没有真生曹颙的气,反而因他的“退避”感触颇多。 从十四日,被封亲王、委任为四个总理事务大臣之一,至今不过短短五日,十三阿哥府从过去的门可罗雀到如今的车水马龙。 因十三阿哥差事繁忙,上门的男客多是为了送礼而来,多是由管家打点;这女客,有的还是宗室长辈,十三福晋只能陪着应酬,一天到晚,不胜其扰。 十三阿哥见状,心疼妻子,想要闭门谢客。十三福晋是女人,想得多些,怕因自己的缘故,使得丈夫名声受损,被戴上“狂妄”的帽子,劝阻了丈夫,勉力支撑。 十三阿哥沉寂多年,尝遍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对于这些“锦上添花”之人,多是嗤之以鼻。 越是有这样人比对着,越是显得当年“雪中送炭”之人的可贵。 岳父家、连襟家、曹家……他们对十三阿哥府这些年的援手,十三阿哥牢记心头。 乍升高位,他虽是提着十二分小心,也不愿因这个缘故,就断了同曹家的往来。那样的话,他岂不是成了忘恩负义之人? 听着十三阿哥的责怪,曹颙只能带了几分惴惴听了。 他想起十三阿哥壮年病逝之事,不由地收敛了脸上尴尬,正色道:“十三爷,有句话臣说了,许是逾越,却不吐不快。” 十三阿哥听了,倒是生出几分意外。 他晓得曹颙的性子是极谨慎的,凡事都按照规矩来,鲜少有不合规矩之事。 “有话就说,客套什么?”十三阿哥道。 曹颙斟酌着,说道:“十三爷,虽说您如今正当盛年,可早年劳损过甚,这几年身子才不过刚养好些。如今又是国丧,又是国事,十三爷您也当多多保重身体为要……若是积劳成疾,使得皇上担忧,倒辜负了皇上这番器重之意……” 十三阿哥闻言,颇为动容。 这般单纯的关切,除了十三福晋,也就只有曹颙。 他叹了口气,道:“外头都说爷‘大器晚成’,爷定会好好爱惜自己,多给皇上当几年差。”说到这里,顿了顿,看着曹颙道:“你也不必因怕给爷惹嫌疑,就避而远之。皇上是个重情分的,晓得咱们两家这些年的交情,万没有因这个怪罪你我的道理。” 曹颙无意与十三阿哥辩论,只能默默。 四阿哥是重情分不假,但是皇帝就是皇帝,出发点与常人不同,忌讳的事情也多。今日恩重时,什么都没错;明日论罪事,对也成了错。 十三阿哥见曹颙不说话,只当他听进去自己的话,心里松快许多。 这会儿功夫,初瑜已经置了素席送过来。 十三阿哥忙了一下午,倒是真饿了,就着几道烧蔬菜,吃了两碗米饭,才撂下筷子。 看看座钟,时辰已经不早,十三阿哥道:“快别藏着掖着了,赶紧地把你的好药给爷拿出来。爷这几日,真有些骨头酸。别只拿一匣,皇上那边你也得孝敬些。” 曹颙听了,晓得十三阿哥好意。 四阿哥既赐下东西,以示亲厚,曹家除了恭顺,就要回之以亲近,才能让新皇心里舒坦。 曹颙使人传话梧桐苑,少一时,就有婆子将两匣虎骨膏送来。曹颙接过,打开看了。 其中一匣,已经用过一次,但是此刻已经让初瑜挑平,倒是看不出什么来。 十三阿哥笑着接过,道:“别舍不得,爷保证,你这礼不白送。到时候,爷还要恭喜你。” 曹颙见他这话说得肯定,心下一动,道:“十三爷,莫非田大人要高升?” 户部汉尚书田从典,不管是政绩,还是人清廉,都是汉官中的翘楚。四阿哥既厌贪官,那对清官自然是另眼相待,尤其这田从典执掌户部几年,与四阿哥关系甚谐。 田从典高升,也就不令人意外了。 曹颙虽在满旗,但是身为汉人,充汉缺也不算什么。 能让十三阿哥恭喜的,除了升职还有什么? 十三阿哥点点头,道:“不过听皇上提了一句,想让田从典掌吏部,如今六部京堂,年老不当用着甚多。以你的能力,加上皇帝对你的器重,升上一级,也不算稀奇。” 曹颙听了,却只有后背冒冷汗的,没有半点欣喜。 四阿哥登基后,就是清查亏空,这户部尚书岂是好做的?一不小心,就要成为皇帝的替罪羊。 他脸上露出惊诧之色,躬身道:“还请十三爷援手!” 十三阿哥见他如此,笑容凝结在脸上。 他慢慢地皱眉,盯着曹颙,沉默半晌道:“此话怎讲?” 曹颙自不会傻的实话实说,告诉十三阿哥户部是个烂摊子,自己打死也不愿意接。 他带着几分挚诚道:“十三爷,臣是康熙三十三年生人,转年也不过而立之年。虽出仕十余年,多是恩萌,又有几任是实任?六部之中,以臣的年纪与履历,任侍郎已是令人侧目。幸好是副堂,上面有尚书大人坐镇,两年来总算没出纰漏,如何敢不自量力,窥视正堂之位?不堪驱使,坏了前程是小;影响民生大计,辜负皇恩是大。真若到了那时,臣岂不是罪该万死?” 听曹颙剖析得清楚,十三阿哥有些踌躇,道:“你向来行事谨慎,即便到时不出什么政绩,也当不会出太大纰漏才是……” “十三爷,户部乃国之重器,关系朝廷命脉。皇上登基伊始,正当选能臣执掌户部,以创佳绩。”曹颙恳切道:“不说旁人,就说张伯行张大人,就是不二能臣。” 十三阿哥摇摇头,道:“张伯行不行,听皇上的意思,有意点张伯行接管礼部。” “前漕运总督施大人,也是以清廉擅政闻名。”曹颙想了想,说道。 看来,四阿哥是要大力提拔清官,那接下来就该开始清查贪官、整顿吏治。 施仕纶自遇刺受伤后,就卸了漕运总督职位,如今还没有起复。 听了曹颙的话,他沉吟片刻,道:“倒是忘了他,他倒是上好的人选……” 曹颙见状,心里松了口气。 十三阿哥看了他一眼,道:“荣辱不惊,重国事甚于重视名利权势,这点爷不如你……这几日,爷也有些轻浮了,日后也当同你学习,不勉力行事,凡事以国事为重。” 对于十三阿哥的褒奖,曹颙有些汗颜。 送走十三阿哥,曹颙立时去了兰院。 四阿哥心血来潮,赐了康熙用过的旧物来,怕是李氏睹物思人,图添感伤。 还好,初瑜在这边陪着说话,李氏神色如常,并无哀色。 “御赐之物贵重,要是留在外头磕着、碰着,反而是咱们的罪过,让媳妇收起吧?”提及十三阿哥过府之事,李氏带着几分问询,对曹颙道。 曹颙自是点头,同意母亲的提议。 见气氛有些沉重,初瑜岔开话道:“爷,今儿大姑奶奶回门,还专程到西府坐了半晌,说是有事请爷帮忙。” “哦,何事?”曹颙有些意外。 曹颖性子是有些怯懦,可骨子里也带着几分刚性。 她与孙珏分产别居,但是仍是孙家妇的身份。虽说偶尔回娘家探望亲长,可鲜少有开口求助的时候。不为旁的,不过是为了儿女,怕落下口舌,使得孙氏宗亲迁怒到孩子身上。 “是孙礼从学堂里得了信儿,说是明年要加开恩科。孙礼想要下场,大姑奶奶想要请老爷帮忙,给孙礼纳监。”初瑜说道。 孙礼在景山官学读书,那里收录的内务府包衣三旗子弟。 曹颙听了,不由皱眉,道:“既是想要明年下场,怎么没参加今年的童子试?” 孙礼的年纪比天佑大四岁,要是真有信心参加乡试,就不该规避童子试。 这纳监参考,虽说省事,但是年轻人还是当稳当些好,不宜取巧。 没等初瑜回答,李氏开口道:“这个我晓得。你二婶念叨了几次,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二月里,你外甥原准备下场参加县试的。不想,他兄弟出水痘,开始时怕是出花,他一是不放心家中,而是怕自己出门将花染给旁人,才没有参加考试。这样一来,接下来的两场也就都耽搁了。” “还是大姑奶奶教养的好,是个懂事知礼的孩子。”初瑜跟着赞道。 “谁说不是,摊上那样一个不着调的老子,还能长成这样,确实是好孩子。”李氏道。 听了这其中隐情,曹颙也跟着点头。 “不是什么大事,等新皇登基大典过后,使曹元去料理就是。”曹颙道。 明年恩科,明年的正科就要挪到后年,连着两年乡试,对于读书人来说,也是天大的机会。 天佑他们几个,还是年纪太小,学问有限,要是再大几岁,也能跟着下场…… * 次日,已经是十一月十九。距离二十日的登基大典,只剩下一日。 早起,十三阿哥在梓宫前祭拜完毕,就随着三阿哥往太后宫请安。 太后还同前几日一样,称病不见。 三阿哥失了皇位,心中正是愤愤难平,即便得了总理大臣的缺,又顶什么用?从明日开始,或者说从十三日皇父驾崩那一刻,他与四阿哥就分了君臣。 见太后这般执拗,三阿哥乐不得看热闹,面上却带着几分忧虑,道:“明日就是登基大典,皇上要带着王公大臣到太后宫见礼的。太后既凤体不豫,这可怎生是好?” 十三阿哥见他幸灾乐祸,心中着恼,但是两人长幼有别,又不好在新皇登基前起嫌隙,只能强忍了。 待三阿哥离开,十三阿哥使人叫过这几日驻守永和宫的内侍陈福,道:“皇上今儿可来过来?何时来的?” 陈福俯身道:“回十三爷的话,皇上来过了,五鼓(凌晨四点)时过来的。” 十三阿哥望了望永和宫正殿,暗暗叹了口气,没有再多问,直接转身回乾清宫寻四阿哥。 不管怎样,还得求太后受明早受礼。 四阿哥因哀痛方深,不忍安居内殿,以乾清宫东庑为倚庐,自国丧日起居乾清宫东庑。 十三阿哥到时,隆科多与马齐正引着礼部官员,请示明日登基大典的相关细节。 居丧数日,四阿哥的脸上难掩乏色。 听着诸人奏请相关事宜,四阿哥说了几句,不过是为尊崇大行皇帝,不从梓宫前上辇什么的。其他的,则是让礼部按照大行皇帝登基大典安排。 说完这些,他像是乏极,摆摆手叫众人退下,只留下十三阿哥一个。 “额娘仍是没有见你们。”他用平述的口气说道。 十三阿哥点点头,道:“四哥,您再过去求求吧。太后只是因大行皇帝驾崩,心中郁结。许是见四哥挚诚,心情就好了……” 四阿哥面上露出几分讥笑,道:“我没求吗?不说这些日子早晚请安,昨儿我去了五回,又抵什么用?她心里不自在,不是因皇阿玛驾崩,而是以为我抢了她小儿子的皇位。我总不能,为了哄她欢喜,就将皇位拱手相让。” 十三阿哥听他话中冷意森严,心中一颤,道:“母子天伦,太后总会想明白的。” 四阿哥看着十三阿哥,过了半晌,道:“十三弟替我跑一趟太后宫,告诉她,若是不想要幼子平安,明日就随意!” 十三阿哥听了,大惊失色:“四哥,万不可如此……这样一来,岂不是伤了母子情义……” 四阿哥苦笑道:“我都不再自欺欺人了,十三弟还装糊涂吗?哪里又有情义可伤……” 第一千章 新皇 第一千章新皇 十一月二十,新皇登基日。 曹颙丑正(凌晨两点)就起了,寅正(凌晨四点)就到了乾清宫前广场。 入八分国公以上宗室、从二品以上文武大员,齐列队与此。 接下来,就是四阿哥一个人的表演。 先是浑身素服,至梓宫前,上香,告受命于大行皇帝,行三跪九叩头礼。受命毕,至东偏殿,易礼服,率王公大臣诣永和宫皇太后前。 永和殿中门大开,太后端坐与中殿高位上,受了新皇行礼。 虽说她冷着一张脸,不见欢喜,但是毕竟是在王公大臣跟前露了面,受了新皇全礼,使得原本想要看热闹的人都失望不已。 只有十三阿哥,晓得其中详情,站在亲王队列,担忧不已。 昨日,是他过来做说客的。 他虽不愿涉足新皇与太后母子纠葛中,但是却别无他法。 身为人子,以同胞手足的安危来威胁亲母,这已经违背了“孝道”。 若是传出去,就是宫禁丑闻。 既是“丑闻”,自然是越少人晓得越好。 昨日他直闯永和殿,冒着激怒太后的风险,就太后身边侍候的人都打发下去。 他自不会将四阿哥的威胁直言相告,只是婉转地请太后顾念四阿哥与十四阿哥手足关系。若是他们母子不谐,新皇与十四阿哥若是有嫌隙,何人能出面化解? 太后沉浮后宫五十年,哪里还听不出十三阿哥弦外之音。 十四阿哥树大招风,又有军功,为兄长忌惮。能够保全他的,只有自己这个生母。 永和殿的灯光,亮了一个晚上。 今早,太后终于开了宫门,出现在永和宫正殿,接受新皇叩拜。 她嘴唇抿得紧紧的,望向四阿哥的目光带了几分冷意。 随即,她就移开目光,看向宗室王公。 三阿哥、五阿哥、七阿哥、九阿哥……十六阿哥、十七阿哥……连最年幼的二十四阿哥都在…… 却是独独没有看到养子十五阿哥的身影,她不由皱眉。 她不是傻子,这些日子,能进永和宫的,除了四阿哥与几个王大臣,只有四福晋与十三福晋,再不见旁人,她当然晓得自己这里出入已经受限。 她满心诧异,却也不好在这个时候发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四阿哥带着王公大臣远去。 她仔细回想,才发现不仅今日,自打大行皇帝驾崩起,十五阿哥就再也没有露面。连大行皇帝大殓与新皇登基都不露面,这是怎么了? 虽说不是她亲生骨肉,但是十五阿哥打小养在她身边。对于这个养子,要比四阿哥这个亲生子还要亲近些。 十三阿哥昨日所说的话,犹在耳边,太后直觉得心里发寒…… * 太和殿上,四阿哥在礼官的引领下,升宝座。 因在国丧期间,除了钟鼓齐鸣,其他乐器只做陈设。 接下来,就是繁琐漫长的朝贺礼。 而后,又是颁诏书大赦天下,定年后为雍正,明年为雍正元年。诏内恩款三十条,一一由礼部官员唱和出来。 饶是免宣朝贺表,一番礼仪下来,也用了两个多时辰。 最后则是再次颂赞大行皇帝的丰功伟业,以及为大行皇帝尊谥与皇太后上尊号之事。 等到圣驾移驾,王公百官跪送圣驾,已经是过了午时。 曹颙随着众人出宫,心里隐隐地还是有些欢喜的。 雍正登基,十三阿哥也封了总理大事大臣,历史大方向没有变动。 不管这宫禁中,母子争斗也好,兄弟倾轧也罢,总的来说,这王位交替还算太平。 因是新皇登基御宇之大喜,今日就不用在衙门里坐衙。从宫里出来后,曹颙直接回到家中。 这出去大半天,他早已是饥肠辘辘。 等饭菜上来,又是满桌子素菜,曹颙的食欲一下子就减了不少:“明日使人炸些蘑菇酱,整日里吃素,嘴里里寡淡。” 按照规矩,这臣子要为大行皇帝斋宿二十七日。 换做其他人当皇帝,曹颙定不会这样乖觉。他可是无肉不欢的主,就算偶尔吃腻大肉,禽蛋鱼虾也是少不了的。 不过,想想康熙对曹家的“恩典”,还有传说中雍正皇帝无孔不入的粘杆处,曹颙还是决定老老实实地吃足二十七日斋饭。 等他刚用完,就有丫鬟拿着拜帖来报,总管传话二门,前院来客了。 曹颙漱了漱口,接过拜帖看了,是李卫来了。 曹颙想起前几日李卫所说,将要外放道台之事,八成是因这个缘故。 他没有耽搁,换上件素服去前院待客。 李卫现在虽说不过是正五品郎中,但是在短短数年之内,将会成为封疆大吏。曹颙虽有爵位,但是到时候真论起来,未必有李卫体面。 他就是怕曹元按品级待人,早就交代下去,李卫过来,直接引到正厅。 因此,李卫此刻,正由曹元陪着,在正厅吃茶。 对于曹家的礼遇,李卫存着心事,并没有觉得受宠若惊。说起来,前些年他曾寄居过曹府,不管是先前的脱牢狱之灾,还是后来的纳官,都是靠曹颙援手。 他今日过来,却是厚着脸皮来的。 想着曹家过去的恩情,自己半点没报,如今又大剌剌地上门来,饶是李卫是粗人,也生出几分不好意思来。 只是时间紧迫,京城中又无人旁人可求,他只能厚颜登门。 见曹颙来了,李卫站起身来,拱手道:“曹爷!” 曹颙疾行两步,进了厅上,道:“又玠来了,昨日还同非磷提起你,想着你许是年前就要出京,这是有消息了?” 李卫点点头,道:“直隶驿传道,年后赴任。” 曹颙听了,倒是生出几分意外。 他还以为四阿哥看重李卫,会给他个紧要的确,同样是道台,这管辖事务不同,权利与影响就各异。直隶驿传道,算是个清闲的缺了。 “衙门在保定?”曹颙问道。 李卫回道:“是,离京里不算太远。” 曹颙记得,李卫最后是要督抚江南的,想必这个闲散道台不过是个过度。与李卫同僚,对于李卫的能力,曹颙也甚是佩服。 虽读得书不多,可李卫行事坦荡,办事尽职尽责,而且从不贪墨财物,这点在官场上尤为可贵。 这也同李家豪富有关,李卫家是徐州大地主,有良田两千顷。 只是他并不是娇贵的性子,上面还有老太太把持家中经济,所以到京城也没有什么排场。外人眼中,不过是乡下土财主。 谁会想到,这个“土财主”的家底,丝毫不比京城的一品大员家底薄。 曹颙也是听程家说起,才知道李家在徐州的风光。就是程家,祖上也曾往李家嫁过女儿。 曹颙没有想到,家底殷实的李卫,今儿登门竟是来借钱的。 “四爷……皇上使人传话,叫我接家眷进京。我们老太太年过花甲,我这做儿子的,累她老人家远离乡土,已经是不孝,怎好再在生活起居上委屈了老太太?可是,京城不易居,南城鱼龙混杂,怕饶了老太太清净;内城的宅子,价格又高。我买得又急。想要买个好些的宅子,没有几千两银子下不来。这些年,老家那边虽使人送了几次银子上京,但是曹爷晓得,这官场上的人情往来,最是要命,哪里还有剩余?如今情急之下,只能来央求曹爷了。等年后从老家取了银子来,立时奉还。”说到最后,李卫已是带了羞惭之色。 曹颙只是微微意外,倒是没有太放在心上,道:“多大点事儿,还值当玠这般为难?你是大财主,我还信不过你不成?既是伯母要进京,这安身之处,自是要寻个妥当的。”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要不你明儿去寻十六爷,看看内务府银行那边积压抵债的宅子。那边都是官宦人家修的宅子,布局修缮,想来要精致些。” 李卫听了,眼睛一亮,道:“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内务府的宅子。外头的看了几处,不是空置太久,破旧不堪;就是宅子小,不宽敞。听说内务府那边每年年底拍卖好些宅子,也能有个挑选的余地。” 曹颙笑道:“可不是吗?这宅子不比其他,总要寻个合心的,多花几个银钱也使得。” 说完,曹颙叫小厮叫曹元过来,让他去找初瑜取银票。 李卫既要在内城买大宅,几千两银子都未必够用。他就让曹元取内务府银行一万两银子的银票来,递给李卫。银票每张一千两,总共是十张。 李卫见了,忙道:“用不了这些,太多了!”说着,数出五张留下,剩下的要交还给曹颙。 曹颙道:“你还是先拿着,伯母既来,嫂子与侄儿、侄女们指定也都要跟来……听说大侄儿也十几岁了,离娶媳妇也没几年,宅子小了,怎么够住,还是宽敞些好……” 李卫是豁达之人,听曹颙这样说,也就郑重地道了谢,没有再啰嗦,道:“那我李卫就谢过曹爷了,还请曹爷传下纸笔!” 虽说曹颙很想大方地说一句,不用立字据,但是又怕李卫多想,便使人奉了纸笔过来。 倒是李卫,见曹颙听了他要纸笔后神色淡淡的,有些不好意思,道:“曹爷请勿多心,不是李卫小家子气多事。只是李卫即将赴外任,要是有个闪失,还是凡事稳妥些好……” 曹颙听着这话,有些古怪,倒不像是去做官,怎么像是去送死的。 “又玠此去……另有旨意不成?”曹颙压低了音量,问道。 李卫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不瞒曹爷,听皇上的意思,还让我缉盗……” 曹颙愕然,这直隶宿卫京畿,重军镇守,最是太平不过的地界,怎么还闹出“缉盗”来…… 第一千零一章 置产 第一千零一章置产 曹颙不明白直隶何处有匪可剿,但是瞧着李卫的模样,也是混沌。这个话题就此打住,两人都没有多说。 随意揣测上意,是为不恭。 那人已经从铁面王爷成为九五之尊,他们这些做臣子,只能越发谨慎行事。 少一时,李卫提出想要去见蒋坚。 他们两个是老友,离别之际,自也有话交代。 曹颙就没有跟着同去,唤了个小厮,带李卫过去蒋坚所在的跨院。 李卫对蒋坚说什么,曹颙不得而知。 因李卫提及买宅子之事,曹颙也留心起内务府银子宅子之事,对初瑜说道:“咱们要不要挑两个宅子?” 说起来,西府这边,在城里并无旁宅,只有初瑜陪嫁两处。一处四进的宅子空着,一处三进的住了韩佳氏母女。 韩佳氏撤出稻香村股份时,那处宅子的地契与房契就让初瑜赠给韩江氏。 韩江氏本不肯收,耐不住初瑜挚诚,最后还是收下。只是因内城只能住旗人,这相关手续还没有办。初瑜只是在地契与房契外,附上自己加了印的手书,将转送之事分说清楚。 曹颙想得是以备李家抄家后,安置李家进京来人;初瑜听丈夫这样说,还以为他是想要给儿女置产。 “是该寻宅子了,天慧、妞妞,过几年都要嫁人,需要陪嫁。恒生与小叔也渐大了,趁着这几年,也该就近寻宅子。又不是天天有卖宅子的,正经寻到可心的也要有些日子。”初瑜带了几分雀跃道:“前几年田嫂子买时,咱们就当买。这几年房价、地价都帐了。还是早买早安心,省得过几年再涨。田嫂子前些年买的三进的宅子,拢共才花了八百两,现下几个八百两也打不住。” 她是当家主妇,对于民生经济也都晓得些。 内城的宅子贵,寻常小四合院也要四、五百两银子,两进的小院,就要上千两;三进四进的大宅,则是几千上万。 不过,曹家还真不缺银钱。 不管是初瑜手中的银钱,还是曹家广州生意的进项,买几处宅子都绰绰有余。 “母亲名下,除了给长生买处宅子外,再使人买两处宅子,不拘位置,要房间数多些的。”曹颙想了想,说道。 初瑜听了,有些不解。 曹颙稍加思量,便将自己关于李家兴衰的“猜测”讲了讲。没有说的那么详细,只说李家在江南多年,早年又曾倒向过二阿哥与八阿哥,怕是新皇难容。 初瑜听了,露出几分担忧:“会不会牵扯到老太太与爷身上?” 在世人眼中,李家到底还是曹颙的母族。 曹颙摇摇头,道:“应当不会。母亲的身份,并不算秘辛。这些年,只差没有归宗,其他的也算过了明路。加上我同父亲这些年,只做纯臣,皇上还清算不到我们头上。皇上赐东西下来,也是向咱们示好。” 初瑜听了,这才放心。 想起之前丈夫嘱咐了几次,要留意李家来人,原来是这个缘故。 曹家在内务府有股份的,每年年底内务府拍卖,都有曹家的帖子。但是那边押的宅子,多是大宅,小些的宅子供不应求,价格并不低,曹家未必能拍上。 因此,除了等着内务府那边的帖子,初瑜也同曹元商量过,让他留意内城的宅子。 不提曹家怎么留意新宅,就说朝廷上,如今风头正劲的不是直接封爵为亲王的十三阿哥,而是总理大臣隆科多。 十一月二十三,新皇登基第四日,下恩旨,佟国维遗下的一等公,由隆科多原级承袭。 虽说在隆科多夫妇眼中,此公爵早已是他们囊中之物,但是在佟氏宗亲眼中,并非如此。 这礼仪传家,讲究的是嫡庶之分,长幼有别。 真要是承袭爵位,也不当落到隆科多身上。 隆科多只是佟国维三子,虽说他上面两个兄长已经病故,但是却有长房嫡子在,就是已故温宪公主额驸舜安颜,当今皇上的亲妹夫。 因早年党附八阿哥,舜安颜被削了额驸,禁锢在家,后来虽释免,却再也没有起复。 在皇命之下,这宗法族规就不算什么。 谁都晓得隆科多现下红的发紫,谁会有心思为一个被削爵的额驸说话?再说,佟家嫡支两门,长房佟国纲一支早已不如二房佟国维一支显赫。两家家主是堂兄弟,长房也不好就二房家务事指手画脚。 隆科多发妻赫舍里氏身故,侧室李氏扶正,自是妻凭夫贵,得了国公夫人的诰命。 正当旁人想着怎么巴结新国公时,雍正在几位总理大臣与大学士面前,又亲口下了一个恩旨。 那就是隆科多的身份,是新皇的嫡亲舅舅。往后奏折中,不许直书“隆科多”,要在其名前加“舅舅”二字,称“舅舅隆科多”。 不仅几位大学士诧异,连三阿哥与十三阿哥都怔住,没有像往常那样应和。 直接在名号前书长辈称呼的,本朝也有先例,都是在皇上即位时小,叔王辅佐,才会给此尊崇。 隆科多不是宗室诸王,皇上也不是幼年登基,这样的尊崇有些过了。 这不像之前的承爵,只涉及佟家家务;这“舅舅”之号冠上,隆科多的身份,就不单单是臣子,不仅所有的大臣见了隆科多都要执礼,连宗室诸王也不能幸免。 隆科多听了,也甚是意外,连出列跪下,道:“奴才惶恐,还请皇上收回成命!奴才未建寸功,德行有限,怎敢厚颜妄承皇恩?” 雍正见状,起身亲自搀扶起隆科多,道:“朕说过,在朕面前,舅舅不必跪,舅舅忘记了?皇额娘去的早,舅舅这些年对朕多有看顾,朕都记在心上。” 旁边原想劝谏的几位大学士,听了这话,都合上嘴巴。 太后与皇上关关系冷淡,皇上登基伊始,尊崇养母一族,也算报养恩,不容外臣说嘴。 三阿哥则是低头冷哼,如此礼遇佟氏一门,不外乎抬高自己的地位,以继后嫡子的身份来说明得位名正言顺。再怎么热闹,养子就是养子,他生母出身低微,母族不过是包衣奴才,有什么自欺欺人的。 十三阿哥则是心惊,在众人见驾前,他已经到御前。雍正只提了隆科多如今任总理事务大臣,差事繁忙,步军都统衙门需加派人手。 步军都统衙门,宿卫京畿,关系重大,皇上想要安插自己的人手也说得过去。 那个时候,雍正提也没提“舅舅”称呼之事。 看似热络,实际上也是心存防备,才会在人前如此作态,已做安抚。 果不其然,扶起隆科多,使得众人对“舅舅”称呼没有其他意见时,雍正以隆科多差事繁忙为由,提了步军都统衙门之事,著护军统领衮泰署理步军统领事。 众人听了,不由地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知雍正是真尊崇隆科多,还是要架空隆科多。 隆科多身上,除了九门提督外,还有理藩院尚书。大行皇帝驾崩,他被任命为的总理事务大臣后,理藩院尚书就由旁人署理,如今步军都统衙门又有人接手。 形势有些叵测,连隆科多心里都有些没底。 雍正似乎也看出他的疑虑,叫众人跪安后,只留下他一个人说话。 不知雍正是怎么安抚的,隆科多从御前下来时,脸上已经重现笑意。 到乾清宫西侧的临时公署里,他很是坦荡地受了三阿哥与十三阿哥的半礼,马齐的全礼。 三阿哥原还盼着他与四阿哥反目,见希望落空,心里咒骂几声,嘴上却是奉承着隆科多,随着雍正也叫起“舅舅”。 十三阿哥冷眼旁观,只觉得隆科多性情大变,跳梁小丑一般,再也没有早年的内敛与缜密,心中叹息不已,对自己也多了几分告诫。不管皇恩如此浩荡,都要恪守臣子之道,不失谨慎之心,才是立足根本。 曹颙知道这“舅舅”之事时,已经是次日,旨意明发六部。 尊崇隆科多,这是他已知之事,倒是没有太过意外。 隆科多贵在出身,两代后族,不是寻常官宦人家能比上的。户部众人提起来,也不过是说一句新皇厚待母族。真让大家嫉妒的,是杂牌子出身的郎中李卫。 李卫升迁的旨意已下,如今正在户部办理交接之事。 户部三库众人,早先因嫌李卫不知变通,挡了大家财路,这几年明里暗里的没少挤兑李卫。 即便晓得他是雍亲王府门人,也没有人认为四阿哥会将他当回事儿。不管是李卫的学识履历,还是他待人接物,距离“人才”二字都相距甚远。 谁会想到,四阿哥承继大统,李卫成了潜邸之臣,冲天之势,锐不可当。 早年算计李卫的,给李卫下绊子的,如今背后说几句酸话,人前却是得笑脸巴结李卫。有过节的,更是不惜大出血,备下丰厚的仪程,就是怕李卫记仇。 若不是国丧期间,不能宴饮,他们怕是要一天十二个时辰把着李卫不放。 从送银子,到送小厮、长随、侍婢,无所不送。大家如此热络,也是带了几分试探。毕竟以李卫早先的脾气,并不是好相与之人,要是真记仇了,往后在官场上狭路相逢也难堪。 没想到,李卫是来者不拒,统统收下。 一时之间,这同僚关系,其乐融融。 曹颙见了,暗暗点头。李卫能扶摇直上,不单单是靠雍正器重,与他活络的性子也有关系。 在户部守着银钱入库大事,关系紧要,不容有失。他要是稍有懈怠,就要陷入深渊,万劫不复。这个时候,就算得罪了同僚,也不可生贪念,得罪皇上。 外放为官,远离京畿,就没必要再与京官结怨,能化解的矛盾都化解,省得往后因此受累。 真要做个耿直的清官,像张伯行,沉沉浮浮,仕途大半光阴,都被浪费在应付同僚的攻歼与中伤上。 他不知道,李卫之所以敢放开手脚,收受同僚馈赠,是因为雍正已经调教过了。 雍正是敬重清官不假,但是也不希望自己潜邸出来的奴才成了“孤臣”。 “清官如木偶,被名声束缚,反而行事碌碌,不堪大用。只要守着忠心,略作变通,以便更好当差,没什么不好。”这是雍正召见李卫后交代的话。 李卫心中有底,自是笑眯眯地收银子。 他早就眼红户部三库这些孙子,个顶个儿都贪得肠肥脑满,富得流油。这几年,被他们冷嘲热讽的,李卫没少受气。如今既能让他们破财,还能让自己富裕,有何不好的。 因此,他倒是小发了一笔。 等到腊月里,国丧完毕,内务府拍卖开始时,李卫手中已经收了五千两银子的程仪。 他花了四千八百两拍下个四进的宅子,位置在安定门内菊儿胡同。位置距离皇城虽远了些,但是宅子大,还肃静,李卫甚是满意。 从曹府借来的银子,李卫还上八千,剩下的两千,留作修缮宅子,添置新家具之用。 在这次拍卖上,曹家也拍得两处三进的宅子。因为初瑜是打算给天慧与妞妞做嫁妆用的,挑地都是距离曹府近的宅子。 这挑了位置,价格不免就有些高了,两处拢共花了六千三百两。 初瑜没有动公帐,拿了自己的私房。 “妞妞明年就十三,说亲不过这两年的事儿,这宅子算我送她的陪嫁。”初瑜这样对曹颙道。 听到“十三”,曹颙有些皱眉。 这旗人家女孩,到了十三岁就要“大选”、“小选”。 妞妞与孙颖之女孙娴,都是包衣三旗,按照规矩要备“小选”。 新皇登基,还没有正式立后册妃,明年宫里指定要大量进新宫女。 妞妞早年有恩典,在内务府记档,倒是不用参选;孙娴却是位列名册上,本应今年就备选的,因赶上国丧耽搁。 “大姐上次回家,没提孙娴之事?总不会让外甥女真进宫当宫女吧?”曹颙问道。 “老太太也问过此事,好像孙家那边另有安排。听着他们的意思,是想要求恩典,免了‘小选’,参加后年的‘大选’。”初瑜回道。 包衣三旗中出来的女孩,父祖品级高的,皇上器重的,也要免“小选”,参加“大选”。曹颙的胞姐,就是如此。 曹颙听了,想起东府的两个堂妹,她们两个同孙娴年岁相仿,过两年也要参加选秀,到时候留了牌子,指婚有指婚的苦;撂了牌子,在外人眼中,又成了被皇室挑剩下的。 等到儿子们婚娶,自己这做老子的,也未必能做主…… 第一千零二章 新差事 第一千零二章新差事 腊八前两天,曹项从河南府使回来的管事,押送着曹项置办的几车年货与曹项的几封家书,到抵京城。 原本,他明年当任满,是继续留任,还是调回京城,还要看京城堂兄边般筹划。他在给堂兄的信中,就提到此事。 因为河南离京城路途遥远,所以这派回来的人,十一月初就从河南府出发。彼时,大行皇帝驾崩的消息,还没有到地方。 曹颙思量着,明年既加恩科,后年就是接着乡试,时间匆忙,吏部未必会更换学政。 如此一来,若是曹项能连任一任,会历经两次乡试,容易出政绩。与其回京,还不若再河南府熬资历。 这样想着,他就到吏部打探一番。 路途较远的一些省份,学政若是考绩无过失,多是连任;路途近的几个省份,具体如何,还没有准确消息。 河南府距离京城不算近,但是同远的省份相比,也算近的。所以这学政是否更换,还没有准信。 曹颙没有多说什么,并没有刻意为曹项谋缺。 曹项今年二十二,起点已经比旁人高太多。这个时候,不管是他回京,还是继续留河南,都各有利弊。 不管曹颙怎么告诫,曹颂去西北军中任职多年是真。雍正是否会迁怒,还是个未知数。 在曹颂的前程未落定前,曹项太过招眼,对他来说并不一定是福气。 同父辈相比,如今曹家兄弟都在仕途,成绩已经比父辈好过太多。 倒是初瑜,听说曹项来信,给春华预备了一份回礼。 春华生下嫡子天南,百日前,初瑜曾随着大家送过不少东西过去;如今再准备一份,是因为这次春华送了一对平安扣过来。是从南阳淘换的好玉料,用南阳最有名的雕刻师傅雕琢成的,说是已备做天宝的周年之礼。 饶是初瑜见惯了好玉,也能瞧出这对平安扣价格不菲。 无功不受禄,她对性子纯良的春华是真行疼爱,不愿白受她的东西。就收拾了不少上好的衣服料子,还有人参、鹿茸这些,装好好几大包。另外,又给春华嫡子天南预备了不少小孩子喜欢的玩具。 东府那边,静惠的日子却不好过 因到年底,不知兆佳氏怎么想起问起家中账册来。瞧着庄子上的效益不好,她开始留心起府里另外两处房产,就是曹頫之前在内务府拍卖上买的那两处宅子。 那两处宅子,都在国子监附近。 “明年不是要开恩科吗?那举子又该进京了,这两处宅子空着也是空着,早当租出去吃租子。”说到这里,兆佳氏不满地望着长媳:“家中并不富裕,你男人在西北吃沙子,也不过熬个百十两俸禄。这一处宅子,一年下来,怎么也能进项个一二百两银子,两处下来,就是三、四百两,怎么就好白空着?” 静惠只觉得气闷,早先她曾同曹頫提过吃租之事,被曹頫给否了。 曹頫使人将大些的宅子收拾出来,想着要是曹项回京,住在府里不自在,就可以分院别居。小些的一个,曹頫则是带素芯去过一次,让素芯按照自己心意布置。 素芯只说不急,并不肯在正式分家前,多说什么。可是曹頫已经兴致勃勃,安排哪里住书房,哪里给素芯摆绣架,哪处留给天护。 并非他不孝顺,不友爱兄弟。 实际上,是因为他看了太多书,加上耳濡目染,听到那些兄弟失和之事,心里存了警醒。 有句老话说的好,“远的香,近的臭”,就算是单单他们兄弟几个,也有口角的时候;这拖家带口的,上面还有个老太太,里里外外更容易起摩擦。 日积月累起来,兄弟间起了嫌隙,妯娌间交恶,反而伤了家人情分。 曹頫还知道自己的母亲是爱挑事的,嫂子侍候着辛苦。他没有想着自己躲清净,跑的远远的,而是想着要是不在一起住了,没事接母亲到自己那边住上几个月,也能让嫂子歇歇。 长媳不易当,尤其是嫂子还没有儿子。现下大哥不在,母亲说不出什么;等到大哥回来,若是嫂子还无子,还不知老太太怎么折腾。 见静惠不说话,兆佳氏不乐意了。 有心刺静蕙几句,又顾忌富察家。 傅鼐现下虽闲赋,但是他少年时就开始在四阿哥身边当侍卫。随着四阿哥登基为帝,傅鼐起复在即,也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 她强忍不快,道:“以前就算你疏忽,往后不可再如此。这勤俭持家,才是当媳妇的道理。使人去寻中人,或是直接交代管家下去,年后将这两处宅子租出去,早一个月早一份租子也好。” 她说得毫无余地,静惠除了气闷,却不能再缄默下去。 “老太太,那两处宅子买完后,就由五叔在安排,媳妇怕是插不上手。”静惠说道。 兆佳氏听了,不由皱眉,狐疑地看了静惠一眼,道:“小五一个男人,插手家事作甚?” 对于曹頫的用意,静惠也知道些。只是,现下在兆佳氏面前,“分家”之类的话题,不是她一个当媳妇的能涉及的。 “许是五叔有什么安排,媳妇也不甚清楚。”静惠含糊地说道。 兆佳氏听闻,却是想到旁处。 她立起眉毛,嘟囔道:“他一个庶吉士,不好好学习学问,能安排什么?” 话说如此,她心中可是满心好奇,不确定幼子是不是用那两处宅子中的一处“金屋藏娇”。 曹家有曹寅留下的族规,不得纳妓女为妾。 曹頫最尊崇伯父,当不会违背此族规;若是良家女,怎么不告家中,就偷养在外头? 想着想着,她越想越觉得有谱。 一时之间,她竟是有些发起愁来。要是儿子真闹将出来,激怒董家,就糟了。 董家根深叶茂,现任家长又谨慎,使得他们在皇位交替之际,不仅没有受创,反而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不仅长媳往后要忍着,小儿媳妇也要多哄着,兆佳氏皱皱眉,心里憋屈的不行…… * 到了腊月十三这日,雍正召曹颙陛见。 君臣一番对答,说的就是土豆与苞谷的种植与产量。 国库没银子,雍正很着急。要知道,旁的支出还好说,若是明年春哪里需要赈济,这国库没银子,老百姓岂不是就要饿死? 想到此处,雍正就想起曹颙。 他使人将曹颙守孝那两年多的大小事情,都列了详表,发现曹颙确实将农事放在眼中,并非沽名钓誉。 “苞谷一亩劣田真能亩产三石米?”雍正带了几分郑重,问道。 曹颙接到旨意,这一路还在想着雍正传召自己的用意。他一下子想到敛财上,心中七上八下,想着寻什么机会脱身。 实没想到,雍正开门见山地同曹颙说起农事。 曹颙认真回忆了下自己曾记录过的数据,道:“回皇上的话,确实如此。臣成用坡上干旱劣田种植过几亩苞谷,产量三石;换上中等田亩,亩产能到五石;上等田亩,灌溉充裕的话,产量还能再高两、三石。” 雍正听了,带着几分兴奋道:“那样说来,上等田苞谷亩产能达到亩产七、八石,八、九百斤?” 曹颙点点头,道:“京畿的几处庄子,臣都使人试重过,能达到这个产量。其他地方的田地,臣实在不熟,亩产具体能达到多少,臣现下也说不好,还是要等试种过来,才能得出数目。” 他这般谨慎,倒是入了四阿哥眼。 “番薯产量虽高,可储存不易,这个苞谷却是极好的东西。”他背着手,踱了几步,停在曹颙面前道:“如此试点,如何推广,如此代替稻、谷,储备地方,你给朕仔细拟个章程来!” 曹颙听闻,不由怔住。 据他所知,在三百年后,他居住的那个年代,国家储备库里存的主要粮食就是玉米。 玉米容易存放多年,不易霉变,比其他粮食更适合储备。 雍正有信心是好,曹颙却不敢立时应答。因为他现下还不知道玉米是否能推行下去。关系到地方粮仓,一方百姓的救命稻草,他不想要轻慢。 四阿哥见他不说话,挑了挑眉毛:“怎么?怕吃苦?” 让堂堂户部侍郎,接手稼穑之事,是有些强人所难。 曹颙听了,忙摇摇头道:“臣不该称苦,只是关于苞谷贮藏,臣实是不知。京畿也有散种苞谷之人,除了青苞谷卖做小食外,苞谷成熟了,多充作口粮,不知有没有贮藏的。 雍正原没想到这点,听了曹颙的话,有些迟疑,道:“既是如此,你就先拟推广的法子。至于储存之事,收集些苞谷,送到通州官仓那边,使那边的人看看。” 从御前下来,曹颙觉得自己的脚步都轻快几分。 或许在旁人眼中,这关注稼穑之事是冷清差事,曹颙却是甘之如饴。 利于民生经济,还能不去沾身“追缴的库银”,哪里还有比这个差事更妥当的? 人逢喜事精神爽,曹颙回到衙门,处理公文的效率都高了不少。 等到落衙,曹颙就骑上马,急冲冲地往自己家走,脑子里是守孝那两年的侍农日记,还有家中留下的几百斤粮种, 结果,没等到家,在西单牌楼,他就让人应对堵个正着。 “大舅爷,我们奶奶使奴才过来求大舅爷过去……”来的是孙颖家中的管家徐升,气喘吁吁,呼哧带喘地说道。 曹颙见他如此匆忙,脸上乌青一块,衣服上皱皱巴巴,像是与人动过手,心中不由一沉:“怎么了?可是有什么急事?” 徐升张开嘴,又合上,反复两三次,才挤出一句话:“我们大爷回来了……” 第一千零三章 清洗(上) 第一千零三章清洗(上) 曹颙听了,不由皱眉。 怪不得曹颖使管家过来寻他,曹颖与孙珏虽别居,但是孙珏要是回京,曹颖也没有理由拒之门外。 只是,这个时候,孙珏进京,意欲何为? 孙宅,前厅。 孙珏端坐在主人位上,眼睛从四周挂着的古董字画。有几件瞧着眼熟,他眯起眼睛,那烫印着八仙过海的檀木插屏,正是曹颖的陪嫁物什之一。 这个东西,一尺半高,半尺来宽,内造的工艺,看着韵味十足,是曹颖陪嫁中较为精致之物。说起来,年头久远,是曹家老太君早年的陪嫁,当年给长孙女添妆用的。 孙珏当年曾拿着这个插屏,在前门的当铺当了一百二十两银子。 “这个物件,是打哪里来的?”孙珏耷拉下脸,指着插屏问道:“莫非当年姑老太太给你的,不是一件,是一对?” 想到这种可能,他望向曹颖的目光,也带了几分凌厉。私藏嫁妆,这虽不算恶行,但是也不是贤惠妇人所为。 曹颖与他做了十几年夫妻,听着这话,自是明白他弦外之音。 她气的浑身发抖,咬牙道:“我的嫁妆,到底有多少,你不是向来比我自己还知道得清楚么?” 这些东西,都在早年被孙珏当到国公府的当铺中,是曹颐心疼姐姐,单留出来,转赠给姐姐的。 曹颖好强,不肯白要,要折银子给曹颐。 曹颐哪里肯收,压根不容姐姐回绝,使人直接送过来。 同为曹家女儿,看到两位妹妹过的如意,自己却如此狼狈,曹颖心中也不是滋味。 她念着曹颐的好,终是将东西收下,但是也不愿就此白占了便宜。趁着妹妹生子,她也预备了重礼过去。虽说还比不上她被当掉的这些嫁妆值钱,但是也花费了千八百两银子。 当年分府别居时,她手上原本有些银子,后来怕坐吃山空,在她的小庄子跟前多置办了几顷地,如此一来手上的余银有限。 饶是如此,仍是无法抹去曹颖的羞愧之心。 她是曹家二房长女,在父亲故去后,不能照拂弟弟妹妹,反而让他们为自己操心,如何能不羞愧? 眼前这个男人,本当爱她护她,是她最亲近的人,却虚伪好色,没有德行,令她受辱。 她直了直腰身,早年曾在她眉间驻留的懦弱之气已荡然无存,只剩下刚毅与果决。 孙珏被妻子抢白,面子上过不去,瞪着眼睛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爷还贪了你的嫁妆不成?你这黑心的女人,胳膊肘向外拐,勾结娘家图谋孙家产业,不事翁姑,不敬丈夫,实是无法无天!” 曹颖见他信口雌黄,不由冷笑,道:“图谋孙家产业?孙家有什么产业,是值得曹家惦记的?你我分院别居,本是老爷允的,大爷现下还拿来说嘴,有什么意思?” 孙珏被噎住,使劲地咽了口吐沫,道:“出嫁从夫,好好的日子不过,你偏生闹这些妖蛾子!爷大人不计小人过,不同你计较。” 曹颖见他耍无赖,自说自话,只是挑眉看着他,并不接茬。 孙珏穿着半新不旧的大毛衣服,腰间挂着锦缎荷包。荷包上绣着鸳鸯戏水,绣工还算精致,只是穗子配的颜色有些艳,看着添了几分小气。 孙珏见妻子如此反应,不由着恼。他以为自己已经放低了姿态,给足了曹颖面子,曹颖就该趁机陪句软和话,大家彼此都好过。 对于妻子,他是晓得的,性子怯懦没什么主见,哪里能独掌门户? 如今儿子们大了,要进学;女儿已经豆蔻之年,当预备选秀,这阖家上下正是需要他这个家主之时。 想到这里,他扬起了下巴,露出几分得色。 至于他在徐州花光了银钱,无法立足,听康熙驾崩想着大赦,到京城来寻时机,这些内情,他自然不会对旁人说。 为了节省银钱,他只雇了一辆马车,带着个小厮,两人进京。徐州的宅子,变卖抵债,剩下的几个家人丫鬟,都让长妾谢氏带回杭州。 到了京城,结清车钱后,他浑身上下也不到五十两银子。 若是真跑官,需要银子,也需要关系。不回到妻子处,他从哪里淘换银子? 他早年虽有过失,受得惩处,但是并不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也当在这次赦免之列。 做了两年的民,他越发怀念当官的风光。他父亲品级不高,但是有个伯府的小舅子,想必补个官,也不是难事。 孙珏越想越美,曹颖看着,嘴角露出几分讥笑,只是盘算着曹颙过来的时间,犹豫着要不要再使人过去,省得两下里错开,等不到人。 就在这时,院子里香起脚步声。 而后,就听到管家徐升的声音:“奶奶,大舅爷来了!” 曹颖听了,暗暗松了口气,起身出迎。 孙珏这边,听闻“大舅爷”三字,眸子立时发亮,也跟着妻子起身。 “大姐!”曹颙进屋,见了曹颖,欠身说道。 “孚若来了!有些日子没见你,瞧着你倒是清减了。”孙珏甚是热络地挤上前,说道。 曹颙虽不愿与孙家撕破脸,但是也不会放心孙珏留在曹颖处:“姐夫进京了,走,去庆福堂给姐夫接风!” 庆福堂是城里有名的馆子,在鼓楼附近。 孙珏正想要同曹颙拉关系,闻言自然是乐不得想要跟去。 他脸上几乎要笑着一朵花,脑子里早已忘了两年前正因为曹颙做主,才使得曹颖大获全胜。 他挺了挺胸脯,对曹颖道:“爷去同孚若吃酒,你使人预备好醒酒汤,再叫厨房多烧些热水,爷稍后回来沐浴!” 曹颖刚想说话反驳,曹颙已经是讶然出声:“姐夫要留在这边?不是分产别居么?这宅子在大姐名下,怎么好随意留男子过夜?”说到后来,望向曹颖的目光带了几分责怪。 曹颖见堂弟出声帮自己,当然晓得下台阶,道:“大弟误会了,大爷不过是路过回来看看,并没有打算留在这边。” 这姐弟俩一唱一和,将孙珏堵得哑口无言。 他狠狠地瞪了妻子一眼,转头看着曹颙不说话。 曹颙心里不耐烦,面上仍道:“既是如此,那咱们就过去吧。” 换做孙珏以往的脾气,不能得偿所愿,早就要闹将出来。现下到底忌惮曹颙,强忍着怒意,跟着他出门。 门口影壁前,孙珏的小厮提溜着孙珏的行李,正在那里待着。因身上穿着单薄,瑟瑟发抖,看着好不可怜。见孙珏出来,立时上前。 孙珏见了他手中的行李,脸色更黑了。 曹颙在旁,瞧出孙珏的不同。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以孙珏的人品,这求的不是权,就是钱。不管哪样,曹颙都不愿意侍候。 少一时,到了庆福堂。 曹颙要了一桌上席,又使人开了一坛子酒,不过半个时辰,就将孙珏灌得开始胡言乱语:“兰诗,你等着爷,爷淘换了银子,就给你赎身……抬你回去做姨奶奶……” “爷是可正五品的六部司官……要是钻营妥当了,就是升个知府、道台也不是难事……” 这话却是同曹颙的猜测印证上了,曹颙好笑地看着孙珏。 真是人至贱无敌,孙珏走时声名狼藉,如今不过才两年功夫,他倒像是没事人儿似的,开始发昏做白日梦。 曹颙使人结账,让小满带人送孙珏寻客栈安置,他则又返回孙家。 孙礼与孙初兄弟两个下学回来,连同孙娴一道,出来给舅舅请安。 曹颙看到孙礼,想起之前初瑜所说之事,问了他几句应试的话。孙礼将课业进程,攻读何书,老师如何点评督促,一一说了,条理十分清明。 曹颙听了,添了几分欢喜;想起两个堂弟,也都是十五、六岁下的场,他点点头道:“既是想去,那就去吧。你四舅、小舅也是这个年岁就下的场。不过你到底年岁小,不要想太多,省得心思过重,集中不了精神,反而耽搁考试。” 曹项兄弟两个,都是进士,其中曹项还是一甲探花。 在孙礼眼中,曹颙这个伯府当家人舅舅,是要敬畏的;曹项兄弟,则是他想要亲近与仰望的。 因此,听曹颙这样的鼓励,孙礼不禁热血沸腾。 曹颖心中有事,脸上的笑容有些生硬,打发孙礼他们几个下去。 “大姐,不用担心!”曹颙看出她的不安,安慰道。 曹颖不由苦笑,道:“如何能不担心?虽说我有分产别居的文书在手,但是这到底是孙家,他是我的丈夫,礼哥儿的父亲,又哪里能将他拒之门外?若真是那样做了,引得四邻看热闹,以后礼哥儿还如何做人?” 曹颙沉吟片刻,道:“既是如此,还得想个法子将他逐出京城才好……” * 紫禁城,月华门外养心殿。 “孙家有动静?”雍正听着十三阿哥的话,挑了挑眉道:“杭州离京城可不远,多大的动静,这会儿就传到京城来?” 十三阿哥摇头道:“不是杭州孙文成那边,是孙文成的长子、已罢职五品郎中孙珏今日抵京,先去嫡妻曹氏处,随后见了曹颙……” “孙珏,纳妓为妾,德行有亏的那个?”雍正听了,脸上松快许多:“孙文成当差谨慎,正想着没由子罢他的官……” 第一千零四章 清洗(中) 第一千零四章清洗(中) 孙珏次日醒来时,只觉得头有些沉,鼻子堵得不出气,嗓子眼干得不行。 他本就有些贪杯,在徐州这两年,更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曹颙这顿老酒灌下去,孙珏就有些受不住。 他趿拉着鞋,坐在炕边,打量着自己住的这间屋子。 地方不大,除了半面炕,南窗户下摆着八仙桌,上面有几盘子干鲜果品。靠着西墙,摆着高低柜,上面有铜镜,旁边有脸盆架。这炕上的幔帐,用的是干净的细蓝布,炕上的被子缀着雪白的罩头,看着干净的很。 孙珏打量了一圈,脸色越来越难看。 窗外是客栈伙计应对客人的身份,孙珏脸色更是黑得不行。 “七禄,七禄……”孙珏心中焦躁,扬声唤起自己的小厮。 昨晚,他喝的那么痛快,除了是酒瘾上来,更多的是刻意而为。他以为凭借自己同曹颙的关系,自己醉酒后,自然就被带回曹府安置才是正理。 自己是曹颙的姐夫兼表哥,给自己接风洗尘,安置自己不是曹颙正应当么? 他实在没想到,曹颙会送他到客栈安置。 他站起身来,铁青着脸,想着是哪里出了差池。 “爷……”七禄听到孙珏的动静,从门口进来,恭声道:“爷起了?现下净面么?小的这就使人向厨房要热水!” 孙珏揉了揉“砰砰”直挑的太阳穴,道:“昨儿爷是怎么回来的?给爷说说。” “是大舅爷吩咐了满爷,满爷雇了马车,送爷过来的。在柜上结清十日的银钱,还压了十两银子,说是备着给爷点菜使……”七禄回道。 “满爷?曹小满?他算哪门子的爷,不过是个赐姓家奴!”孙珏闻言,不由嗤之以鼻。 曹颙使人送她到客栈,是有所怠慢,但是这之后的一番安排也算周全,不好挑出什么礼来。 孙珏想了想,道:“叫水,在出去叫辆车,一会儿回宅子那边看两位小爷。这两个小崽子,晓得爷回京,也不知道过来请安!” 这般说完,他自己也信了,越发理直气壮起来。 七禄却没有立时下去,道:“爷,两位小爷一早就过来了,就在外间候着。” 孙珏听了,没有感念儿子们的孝心,反而心里咒骂两句。 他出了外间来,才发现这屋子是个小套间,里间是卧房,外头是个小厅。 椅子边站着两个少年,正是他的长子孙礼,次子孙初。 “儿子给父亲请安。”见他出来,兄弟两个上前一步,齐声道。 孙珏的视线略过次子,直接落到长子头上。不过两年不见,当年这个半大少年,已经蹿得比他这个做老子的个子还高。 孙珏冷哼一声,走到主位上坐了,摆出父亲的谱来,问了几句功课。 饶是孙礼回答得再小心,孙珏也挑出几处不是,横鼻子竖眼地骂了一通,这才觉得心里爽快些。 他原是想要以见儿子的借口,回孙宅找妻子淘换跑官的银子,现下儿子到了,他依旧是不肯死心,皱眉道:“一晃眼的功夫,你们兄弟也大了,依旧不成样子。这般混日子,往后讨饭都没地方讨去?你们母亲就是无知妇人,如何能教导好子女?你们还好,再不成样子,日后家里多照拂一些就是,大姑娘可怎么好?不行,我得去见她。好好的姑娘,都给带坏了。” 这话里话外,都是曹颖的不是。 孙礼心中愤懑,面上淡淡道:“回父亲话,妹妹前些日子叫外祖母接过去了。说是同四姨母、五姨母一道学习规矩女红,转年才家来。” 孙珏听了,脸青一阵、白一阵,恼得不行,却是碍于曹颙,不敢同曹颖撕破脸。 连同儿子叙家常的心思也没了,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打发两个小的出去。 直到出了屋子,孙初才吐出一口气,小声道:“大哥,父亲真怕人。瞧着父亲方才的样子,像是要打咱们!” 孙礼直觉得心乱如麻,他在景山官学读了两年书,开了眼界,自是晓得什么是“众口铄金”,什么是“人言可畏”。 虽说前年父亲签下分产别居的文书,但是只要自己还在母亲身边住,父亲就有借口与理由回孙宅。 要是母亲不容,落在外人眼中,反倒是母亲不是。 谁让这个社会,对女子苛刻,对出嫁的女子尤为苛刻。 这都到了腊月中旬,再有半月就过年。父亲这个时候上京,怎么肯年也不过,就折返徐州或者苏州。 这个年,怕是会过得不消停…… * 曹颙昨晚回去就晓得,自己的一番安排,不过能稳住孙珏几日。这几日,孙珏还舍不下脸面,心有顾忌,过些日子要是发现他得不到所求,怕是就不会要脸了。 要是不顾及曹颖母子,曹颙真想使人一棒子将孙珏打蒙,卖到西山小煤窑去。 孙珏虽不像李鼎、李诚叔侄那样有心计,但是虚伪做作,做婊子还立牌坊,更是令人作呕。 可要是放任孙珏,曹颖熬不住不说,还耽搁孙礼备考。 可是他想来想去,都想不出妥当的法子,处置孙珏。 今日一早,在去户部衙门前,曹颙就去寻了魏黑一趟。 “能不能想个法子牵制住孙珏,让他安份两月,等着孙家过来带他回苏州。还不能闹出太大动静,省得影响孙礼的前程。”曹颙同魏黑说道。 魏黑想了想,道:“能牵制人的,除了赌,就是嫖。诱他去赌的,他不像个晓得轻重的,真要是输狠了,还是会打主意到大姑娘处。剩下的只有嫖了,以的孙珏的操守,这个应是极容易的。” 主意有些缺德,但只要有效就行。 大过年的,曹颙可不想因孙珏的缘故,闹得一家人过不好年。 虽说有句老话,叫“劝和不劝离”,但是这个时候,曹颙还是希望曹颖与孙珏能保持距离,这样一来,以后孙家有什么不稳,也少牵连到她身上一些。 孙文成与李煦不同,向来谨慎过了,但是即便这样,这织造位也不会稳当。这是油水丰厚的衙门,雍正自然要收回来犒赏从龙的心腹臣子。 “他囊中羞涩,即便有胆子,也未必有心去嫖。使银子雇两个粉头去客栈耍,让他顾不上忙旁的。”曹颙琢磨了一下,道。 魏黑点点头,也赞成这个法子。 曹颙将此事交给魏黑,自己踱步出来。 再有七天就是小年,钦天监已经卜出今年京城衙门“封印”的日子,腊月二十一。 今天已经是腊月十六,在过五天,就要开始年假,自己的时间有些紧。 要统计每省的田亩数,从税赋记录估算每省山地旱田的比例,再查询各地农事与雨水天气表,了结大致的农作物周期,推算当地的大致气温。 虽说雍正交给他的任务,是全国推广,但是落实到实处,不是一句话,一个旨意就能周全的。 到了户部衙门,两位他属下的本堂郎中已经到了。 曹颙这两日已经将所需要查询的差事,做了个简单分配。他做了主官,自是不会事必躬亲,将自己累的半死。那样的话效率低不说,还阻了属下立功升官的机会,引得下边人怨恨。如此费力不讨好,曹颙怎么会去那么做? “大人,卑职昨晚已经安排下去,三笔帖式,两书吏,保证三日内,完成大人的吩咐。只是现下天儿短,衙门里落衙早,卑职许是要得带着他们几个在衙门加班。大人,您看……” 曹颙点点头,道:“你将名单列下来,我去同田大人打招呼。” 那郎中已经准备妥当,听曹颙说完,就从袖口中掏出折纸来,双手奉给曹颙:“大人,就是他们几个。虽说平日里这几个人不着眼,但处理公务都仔细,都是两三年也没有出纰漏的人。” 曹颙点点头,道:“你就是妥当的,你挑的人,自然也没错。” 这郎中姓江,六十来岁,在户部沉浮了二十来年,虽官升的慢,但是行事最是稳当。曹颙将较繁琐的数据统计,都交给他,正是看重他这点。 江郎中被曹颙赞得,有些欣喜,还有些不好意思,自谦道:“不敢当大人的夸。不过是年岁大了,看的多些,心中有了计较。” 另外一个郎中姓海,忍着心中的不自在,说道:“大人,卑职亦有事禀告。” 他三十多岁,算是本堂司官中办差较为出众之人,自是瞧不上江郎中“倚老卖老”。 曹颙望向他。道:“可是钦天监不让你阅读他们的晴雨表?” 海郎中长吁了口气,道:“他们说了,那些档案涉及国家要事,轻易不对外显示,除非有圣旨。” 在这之前,他是拿着户部开的票据,直接去钦天监,想要查询相关文档。结果,碰了个软钉子。 曹颙听了,道:“若是他们的规矩,就遵了吧。让你白跑一趟,是我的疏忽,一会儿我就去请旨。” 海郎中闻言,心中说不出的感动。换做其他人,没有料理好上官交代下的差事,怕是一顿骂都是轻的,重的还要影响前程。 没想到,曹颙不仅没责怪他。还从容承认是他自己疏忽…… * 听儿子回来讲述了去请安时与孙珏的对话,曹颖就悬着心。 她对丈夫早已绝望,但是却是不敢太决绝,就是怕儿子长大后难做。 她每日里跟预备战斗似的,等着孙珏过来好应付。 没想到,这三、五日过去,孙珏都没有动静。 曹颖心里没底,怕他琢磨坏法子对付自己母子,便使徐升去客栈打探。的回来的消息,却是让曹颖心中跟翻了五味瓶似的。 原来,孙珏抽不开身的缘故,是那家客栈中住进一个因病滞留京城的寡居少年妇人。那小寡妇不知怎的受了孙珏的援手,便认下孙珏做哥哥,如今两下里正往来的热闹…… 第一千零五章 清洗(下) 第一千零五章清洗(下) 孙珏这些日子,很是意气风发。 他剃了须,染了发,只觉得做新郎官时,也没这么意气风发。他腰间挂着的鸳鸯荷包,早就换成了簇新的葫芦形荷包,蓝底褐边,压金绣锦,带着几分奢华。 这荷包,再配上他从头到尾一袭新衣,脚底一双新靴子,看着添了几分富贵气象。连客栈的伙计,每次都要多到孙珏面前露两面,殷勤小意。 孙珏虽囊中不足,仍不忘摆大爷的款,叫七禄绞了块五两重的元宝,将碎银子装了半荷包。 要是在“干妹妹”面前,就大方得很,或者丢给客栈伙计一块,或是丢给“干妹妹”身边的老妈子一块。 他这身行头,都是他这新认的“干妹妹”所赠。 他这“干妹妹”,娘家姓花,夫家姓王,徽州人士。她年岁不大,双十年华。她丈夫在张家口做生意,在发妻亡故后,使人从老家又说了一房填房,就是花氏。 不想,数月前她丈夫染疾,一病呜呼。 她本要收拢丈夫的产业扶灵归乡,却是被继子与管事联合排挤,无奈之下,只能带着嫁妆与私房银子暂避京城。不想继子仍是不休不止,使人追到京城来,图谋她手中银钱。 她身边只跟着一个婆子,一个刚留头的小丫鬟,遇此境况,只有嘤嘤哭泣。 正好被孙珏见到,出头喝退王家“恶仆”,才使得花氏得以周全。 孙珏虽被花氏姿色所诱,又惜她境遇可怜,可是开始时并没有想要如何。 他也是读了多年圣贤书的,即便好色,也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 这偷孝中寡妇之事,在穷乡僻壤、消息闭塞之地,神不知鬼不觉做了还可;这在京城首善之地,客栈之中,他还是晓得分寸。 因出门在外不便,花氏没有一身缟素,但是只着淡青色素衣,映衬着人从容淡雅。 孙珏不过是借着“关照”的名义,多往花氏处跑几遭,用眼睛吃吃豆腐,言语间调笑两句。 不过,在听花氏的婆子抱怨两遭后,孙珏的色心就开始蠢蠢欲动。 这花氏出嫁的时候以为自己是做填房,结果丈夫死了,听继子所说,才知道丈夫压根就没有将她入族谱。 她当年出门子后,就随着丈夫北上张家口,婚礼从简,所以竟是说不明白。 如此,“名不正言不顺”,即便被继子所欺,她也只能含泪往肚子里咽了。 孙珏想到的却是旁的,既然花氏是妾,不是妻,那这孝期不孝期的,就不用太当回事。 除了美色使人生淫念,还有就是财帛动人心。 听着花氏的意思,是想等到明年春暖,买船南下,带着这一大柱银钱回徽州娘家。 如此一大块肥肉,送到孙珏嘴边,怎么还能放过? 在徐州混了两年青楼妓院,他也算是花间高手,自然晓得如何在女人面前温柔小意。除了嘴上殷勤,他出手也“大方”,直接跟掌柜的说,将花氏的房费算在他账上。 花氏主仆的吃喝,也从每顿饭几个小菜,变成顿顿都是外头馆子叫来的上席。 孙珏装大方,囊中却不宽敞,不过是打着曹家的旗号,在账上挂账。 前两顿,花氏还道不敢生受,带着小丫鬟过来致谢。而后,见阻不住他,便邀请孙珏主仆同吃。 一桌上席,十几道菜,即便五人用,也是吃不完。 孙珏乐的卖人情,时而送账房两盘,时而送伙计一盘,落得个众人欢喜。 如此朝夕相对,这男女大防也就说不得了。无人之时,拉下小手,拉下胳膊,都是有的。 再进一步,却是不容易,毕竟面对的又是良家女子,孙珏还端着不肯太放浪。 这日,花氏许是想起亡夫,午饭时就吃了两盅酒。 看着这随席而来的豆面卷、羊肉烧卖,花氏直觉得烦腻,想要吃那边的定胜糕与桂花年糕,便遣了婆子出去买。 因将近新年,还要买些其他物件,花氏又借了七禄随那婆子同去跑腿。 孙珏见机会难得,就另有盘算。他先回自己屋子中,将行囊中带着“助兴”之药,吞了一丸,随后才回到花氏屋子。 看着花氏霞飞双颊,孙珏直觉得心里麻酥酥的,像有个小爪子在挠。 花氏浑然未觉,只醉眼朦胧,眉头微蹙,抚着胸口,倒是添了不少风流。 孙珏心中一动,对小丫鬟杏儿道:“如今客栈人杂,我那屋没上锁,你去看着些,等七禄回来再过来。” 杏儿不过十来岁大,见自己奶奶没有出言反对,就乖乖地听了“舅爷”的话出去了。 孙珏见她出去,这才面上带了几分关切,站起身来,走到花氏身边,扶着她的肩膀道:“好妹子,这是怎么了,可是不舒坦?” 花氏抬起头来,看着孙珏,也不应答,眉眼之间,水波流转,甚是勾人。 孙珏大半月没挨女人身子,眼下只觉得浑身燥热难挡,他咽了口吐沫,手从已经从花氏肩膀,移到她额头上,眼睛**,嘴里却道:“脸这么红,是不是病了?” 花氏只是笑,软软地倚在孙珏身侧,嘴里说着听不真切的醉话,看来是醉的不轻。 孙珏心中天人交战,手已经开始不老实,从花氏额头移到她耳边,摩挲她光洁的脖颈,只觉得入手滑腻,动人心魄。 花氏醉意朦胧之下,闭着眼睛,往孙珏身上蹭了蹭,低吟了一声:“老爷……” 孙珏只浑身火烧火燎的,额头上已经冒了热气,哪里还忍得住,直接将花氏推到炕上,来了个吕字…… 这不过才是午后时分,屋子里正亮。 花氏却是不肯睁眼,嘴里一口一个“老爷”,娇吟喘喘,承恩正浓。 孙珏知她是醉中思恋亡夫,竟莫名生出几分妒意来,心中骂着“小淫妇”,就越发卖足力气,誓要将花氏收服。 等到花氏受用不住,睁眼求饶时,看到孙珏,惊得花容失色,僵在哪里。 孙珏哪里容她想旁的,拿出那青楼里学着的手段,只将花氏弄得飘飘欲仙,嘴里娇声唤的,已经从“老爷”换成了“好哥哥”…… 有一就有二,两人孤身在外,又无亲长掣肘,自是**,夜夜不相离。 连客栈里的账房与伙计,见了孙珏,都要道声恭喜。 孙珏自以为得了如花美眷,也就想不起曹颖来。加上花氏说了,上回吃了不明不白的苦,就算要改嫁,也要名正言顺做大房。孙珏更是合拢了嘴,对于自己妻儿之事,只字不提。 若是花氏追得紧了,他便只说妻子嫉妒跋扈,早已休离,平素只有一长妾照顾自己起居,如今那长妾回了苏州大宅, 花氏似不尽信,私下里,拿银钱哄着七禄又问了一遭。七禄早已得了孙珏吩咐,自然是同孙珏说得一样。 花氏这才心安,与孙珏恩恩爱爱地过起日子。 对于孙珏说的想要补官之事,她也是双手赞成,只是又自怜自己这商家妇,怕配不上孙珏这官家老爷。 第一千零六章 弟归(上) 第一千零六章弟归(上) 孙珏贪她色,爱她财,自是“心肝宝贝儿”挂在嘴上,赌咒发誓地,许以正房之位。 两人认识,不过十来天,就做起老夫老妻,蜜里调油,商议着只等着过了年,挨到十五衙门开印,再筹划补缺…… 孙珏这番“风流际遇”,并没有背人,曹颙、曹颖自是对此事一清二楚。 曹颖说不伤心是假,两人少年夫妻,结缡十数年,心中多多少少的,终是还存着一丝念头,盼着他日后能“浪子回头”,这下终是彻底灰了心,却也偷偷松了口气。 既是找了有钱的寡妇做外室,那该想不起折腾她们娘几个了。 丈夫的脾气,她是晓得的,哪里是长情的人,如此看来,现下可怜的不是她,是那个“有眼无珠”、“行为不检”的花氏。 这样想着,她的心绪渐渐平息,便将过年的东西准备齐全,又亲自去曹家接女儿回家过除夕。 兆佳氏见她过来,说什么也要他们娘几个都到这边过年。 静惠与素芯也听说孙珏进京之事,亦都再三相劝。 曹颖想起儿子每次回家都要问门房几句,出门也是嘱咐再三,就是怕他不在时,孙珏过欺负她。 只要孙珏还在京中,儿子心中的不安就不能消除。 曹颖沉默半响,终于答应带着孩子们回娘家过年。 李氏听说此事,也觉得曹颖应该在这边过年。既是曹颖带着孩子们回曹家过年,初瑜这个做舅妈的,也不能不表示。 可是时间紧,现裁新衣也来不及,初瑜就挑了两棵好人参,外加几匹做春衫的好料子,使人给曹颖送去。孙礼备考,需要补身子,正是曹颖需要之物。 孙礼、孙初兄弟两个各是笔墨纸砚一套、新书两匣;孙娴是对镶嵌珊瑚的纽丝金手镯、内造四季绒花一匣。 还给孙初生母梁氏预备了一份,玛瑙戒指一对,衣服料子两块。 梁氏留在孙宅看家,没有随曹颖过来。收了初瑜的赏后,她还专程回曹府一趟,给初瑜磕头,又给两府主子拜早年。 她虽是被孙珏收房,抬举为姨娘,但是守着本分,忠心不背主,这使得曹府的女眷都若有所悟。 要知道,曹府可是有好几个待龄的女孩儿。 为了此事,初瑜还专程同丈夫提起:“三姑奶奶早年受气,就是带了外头买的丫鬟陪嫁,结果都是不安分的,白白地生了许多闲气。咱们天慧,可不能再如此。现下天慧身边那几个,二姑奶奶给的不必说,是王府的包衣奴,调教过的,懂得规矩。其他几个,杜兰是家生子,芳兰却是外头买来的。等到年后,还是从家生子儿中再挑些小丫头子上来才好。” 曹颙听了,哭笑不得:“天慧转年才十岁,说这些是不是早了?她可是咱们的宝贝闺女,不满十八岁,我可是舍不得送她出门子。再说,这丫鬟是否忠心,不止要看出身,还要看品行,家生子儿中就没有淘气的了?若想要不受欺负哄骗,还是要会看人识人,能压制住人才行。” 初瑜对丈夫关于丫鬟的说法不以为然,但是也不会丈夫辩个明白。毕竟这内宅之事,她只是同丈夫打个招呼,并不是来请丈夫做主。 “额驸怎么老念叨十八,上次说天佑、恒生要过了十八再娶媳妇,现下又天慧也要等到十八。男孩子早些晚些没什么,女儿要是晚了可不大好。”初瑜说道。 “长大些,定了性子,眼界宽些,总比还稚嫩着,战战兢兢出门当小媳妇强。”曹颙道。 他能对十五岁的小妻子下手,可舍不得宝贝女儿十五、六就被哪个混蛋欺负了去。 初瑜听了,则是想到怀孕生子上。若是年龄小,骨盆不开,这生子就是生死关。想到此处,她心中也赞同丈夫的意见,决定要留女儿过了十八再出门子。 她想起一事儿,道:“国公府那边,是不是听了什么消息,送年礼的婆子过来后,竟打听起恒生来!真是叫人纳罕,自从新皇登基,这去国舅府说媒的都要踏破门槛,他们什么样的挑不出来,又来打咱们家的主意?” 曹颙笑了两声道:“听说年羹尧前几日来信,替长子向隆科多提亲,被隆科多拒绝了。佟家炙手可热不假,年羹尧却是皇上最倚仗的心腹,又是皇上的大舅子。隆科多敢拒绝年家,旁人却不敢去刺年家的眼,这个节骨眼与佟家说亲。李四儿一心想要找个好女婿,不急才怪。” 初瑜闻言,不由担心:“那可怎么好?平白拖咱们下水,委实可恶。” 曹颙笑道:“不用担心,隆科多即便晓得恒生的身世也不怕,有十六爷在前头顶着。十六爷可是认准了恒生做女婿,十六福晋也喜欢咱们恒生。” 初瑜听了,跟着笑道:“也是,前几日恒生从妞妞那里淘换了不少小玩意,都是带进宫去给大格格……” 曹府这个年,过得比往年热闹。 虽说长一辈中,曹颂与曹项都不在京城,但是小一辈渐大,给府里添了不少生气。 而且,曹颙已经得了消息,曹颂不日就要回京。 最早派到西北军中的上三旗侍卫,都随着十四阿哥回京。 大行皇帝次日,新皇曾下旨给西北军中的十四阿哥,命他驰驿回京,距今已经四十多日,算算行程,也差不多该到了…… 曹府,兰院。 用罢年夜饭后,东西两府众人都齐聚李氏上房守岁。 只有高氏年迈,加上想着自己只是曹府的外戚,不好坦然受晚辈的礼,就早一步回芍院安置。 香玉则是被妞妞、天慧留下,跟着大家一切守岁。孙娴也在,带着恬静的笑容,跟在两位小姨母身边。 六、七个女孩与初瑜她们几个小妯娌同坐,或是活泼、或是娴静、或是娇憨,花团锦簇,叫人移不开眼。 李氏与兆佳氏妯娌俩个,坐在炕上,看着屋子里花团锦簇,脸上也都是欢喜,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 曹颖坐在一边,听着两位长辈说话。 人丁兴旺,才是旺家之兆。 兆佳氏现下虽只有两个庶孙,尚未抱到嫡孙,略有不足,但是她也不灰心,因为还有四姐与五儿。 旗人家的姑娘,有的时候,可是比儿子还顶用。 旁人家的不说,只看曹家嫁入宗室的两位姑奶奶,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大行皇帝驾崩,新皇登基,为了为先皇祈福,从宫中放了一批宫女出来。 兆佳氏得了消息,厚着面皮,走了趟怡亲王府,求了十三福晋,礼聘了一位从储秀宫退下来姑姑,教导四姐与五儿礼仪规矩。 虽说西府也有礼仪姑姑,但是初瑜的人,兆佳氏也不好多用。 等到后年,两个女儿同时选秀。 兆佳氏也看出来了,以这姊妹两个的长相来说,五儿前程更远大;可是四姐贵在是嫡出,又有几个好兄长。 虽说父兄品级不高,但是亲祖父曹玺可是追封了二等伯的。如此一来,指入宗室也未必不可能。 因这个缘故,近些日子,她将全部心思,都放在调教两个女儿身上。 即便对庶女五儿,也多了几分和蔼。 李氏的视线,则是落在孙娴、香玉身上。 两个都是她的侄孙女,都是包衣在旗,可是一个是孙家嫡长孙女,一个是李家庶子所留庶孙女,这嫡庶之间,就差别大了。 孙家不会让嫡长孙女去参加“小选”,李家却是连有没有记得香玉这个孤女都是两说。 李家当家太太王氏,论起来是香玉的亲祖母,却是不知因何缘故,对这个孙女很是厌弃。 这几年使请安的婆子过来,话里话外,关注的都是高太君,对香玉这个正经的李家孙小姐,却是提也不提。 李家的人虽不看重香玉,可是高太君却对这个重侄孙女,甚是疼爱。 十来年养育在身边,看高氏对香玉的慈爱,有的时候李氏心中都要吃味。同时也明白,老人家孤单,这香玉承欢老太太膝下,自己也当承情。 屏风外,另设一桌,坐着曹颙兄弟与两府的小子们,外加孙家兄弟。曹家的小一辈中,只有襁褓中的天宝不在,连最小的天阳也都位列在座。 天护与天阳两个都是庶出,虽说这半年天护过继到曹頫名下,但是怯懦的性子早已养成,说话行事就多了几分缩手缩脚,带了小家子气。 天阳则是受生母影响,小小年纪就开始学会看脸色,失了活泼。 同他们兄弟两个比起来,西府的男孩子则是个顶个儿的出色。 不仅天佑与长生出众,就连恒生与左住兄弟也都不差。 不管是“养子”,还是“义子”,这都是大哥的儿子。自己却是半点骨血也无…… 曹頫想打此处,看着堂兄,倒是不知该佩服堂兄教子有方,还是该嫉妒他好运气,随便捡个孩子,都是蒙古小王子;收留对双胞胎义子,如今又成了对少年秀才。 曹颙察觉到他的目光,转过头,道:“五弟怎么了?” 曹頫自然不会说自己小心眼犯了,嫉妒堂兄儿子多,随口道:“没什么,就是想起二哥,还以为他能年前到京。先皇驾崩,已经一个半月,若是驰驿进京,也该到了。” 十四阿哥在甘州西北军中,甘州距离京城六千多里路。这驰驿需要多暂时日,曹颙不清楚。 他只是听说,从西安到京城的八百里加急折子,六日便能抵达京城,西安距离京城四千里。 曹颙听了,心里估算着圣驾在路上的时间,还有十四阿哥返程的时间,察觉出不对来。 若是没有变故,十四阿哥早就当到了。 若是有变故……曹颙的心不由地沉了下去。 李卫终是没有去直隶任道台,而是改授云南盐驿道,前几日就出京赴任去。他之前的道台之位,则是由雍亲王府一个二等侍卫补了。 “剿匪”,不会是要对回京奔丧的十四阿哥痛下杀手吧? 想到这里,曹颙只觉得后背直冒冷汗。 他当然不会同情十四阿哥的处境,也不会质疑雍正的选择,可是随同十四阿哥回来的,有他最亲近的弟弟。 随即,他又觉得自己想左了。 雍正才登基,根基不稳,怎么会在这个关键眼上给自己添罪名的。 “许是路上耽搁,十五之前,怎么也都到家了,五弟别急。”曹颙淡淡地说道。 远远地传来“二踢脚”的响声,还有霹雳扒拉的鞭炮声。 曹颙抬起头来,看了看旁边高低柜上的座钟,指针正指向十二…… 第一千零六章 弟归(下) 第一千零六章弟归(下) 西直门外,曹颂骑在马上,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他揉了揉鼻子,寻思自己是不是病了;这些日子,从甘州到京城,一路驰驿,换马不换人,已经累倒了三个侍卫。 因要赶路,耽搁不得,这三个侍卫就都在客栈中休养,等着好些了再回京城。 就算病了,他也只有庆幸的,起码这已经到京城,即便生病,在家里总是舒坦些。 在曹颙身前,一身孝服的十四阿哥端坐在马背上,望着眼前这黝黑紧闭的城门,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半晌,才听十四阿哥沉声道:“上前,叫城门!” 有人应了一声,下马上前去扣城门。 高大的城墙,将世界分割成两个世界, 里面,正是阖家团圆,欢度除夕 外面,却是北风呼啸,寒风刺骨,使人心里冰凉。 大将军王回来了! 守门小校听人来报,只觉得腿肚子转筋,使人举着灯笼,登上城门楼,带着几分谦卑,扬声道:“来人若是十四爷,还请稍等。卑职并无权夜半开城门,卑职这使请人去禀告提督大人。” 十四阿哥听了,只觉得双眼发黑。 他风风光光的做了几年“大将军王”,四月出京,更是百官相送;如今却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被个城门小校怠慢,如何不气的要吐血。 他再气,又有什么用。城门楼上的小校喊完话,不等十四阿哥这边分说,早已遁去,让他连想要骂两句,也找不到主儿。 北风渐起,雪花已经比方才落得快些,曹颂看看缄默的十四阿哥,再回头看了看身边与身后诸人。 这次,随十四阿哥一道从甘州回京的,除了两位副都统、一位宗室国公、十名御前侍卫,还有四十个四川总督年羹尧旗下的督标。 曹颂只是性子鲁莽些,并不是傻子,自是瞧出其中关键。 圣驾冬月十三驾崩,却是过了一个月,十四阿哥才听到消息。彼时,年羹尧已经到了甘州。 隆科多得到消息时,正是同妻儿守岁后要上炕安置。听到十四阿哥回京,不由地坐直了身板。 实在是十四阿哥的身份太过敏感,新皇胞弟,太后幼子,先皇在世时最宠爱的皇子之一。 一个处理不妥当,就要惹祸上身。即便是新皇心腹,隆科多也不敢随意处置十四阿哥。 “备马,去宫里!”隆科多还是觉得,这种兄弟恩仇之事,还是让局中人自己绝对当如何才好。 此时的雍正,满心悲愤,大踏步离开永和宫。 自从登基大典后,太后就推说养病,不见雍正。 今日除夕,雍正带着福晋、侧福晋,还有三位小阿哥,一起到永和宫热闹,就是盼着太后看在媳妇与孙子面上,变得软乎,彼此都给个台阶。 可是,太后一句“我乏了”,就漠视了儿子媳妇的孝顺,叫人送客了…… “老十四回来了?”听了这个消息,雍正微微皱眉:“现下不见他回宫,这是往哪去了?” 对于这个弟弟,他只有妒忌、提防的。他没有忘,先皇驾崩前,可是一心想要调这十四阿哥回来的,其中用意,不好深究。 加上太后的这一个多月的异常反应,使得雍正都猜测不已,不知道皇父生前,是不是留了密旨给十四阿哥,或者是生前曾对太后说过什么话…… 听隆科多说十四阿哥还在西直门外,没有进城,雍正沉吟道:“舅舅您看,怎生是好?皇额娘在等着他,可是我实不耐烦同他扯皮!” 隆科多稍加思索,道:“十四爷奔丧而来,总要进城。先皇灵柩停在景山,十四阿哥是存了孝心回来的,乐意守灵,也是情理之中。就是太后晓得了,也只有感念这份孝心的。” 雍正原为如何安置十四阿哥闹心,听了隆科多的话,觉得这主意再好不过。 “谢舅舅教朕,只有舅舅能为朕解忧!”雍正带着几分激动道。 隆科多神色飞扬,连说都是自己当做的。 他还要去西直门,便没有再逗留。 雍正有些不放心西直门的情况,就打发自己身边一等侍卫拉锡随同隆科多前往…… 第一千零七章 敏曹颂 第一千零七章敏曹颂 养心殿内,灯火通明。 曹颂跪在同僚之中,只觉得腿肚子乱颤,身上有些支不住。不下马还不觉得,一下马,才发现身子跟散了架似的,无一处不酸,无一处不疼。 除了疲惫,剩下的就是惶恐。 曹颂早年是做侍卫的,自是晓得面君的规矩。 现在,众人经过数千里跋涉,狼狈得实是不成样子。 雍正看着地下跪着的众人,脸上辩不出喜怒。 现下已经是丑正(凌晨两点),已经是雍正元年。 想着自己的年号,雍正骨子里生出几分傲然来。 不管皇父曾立过谁,不管皇父曾宠爱过谁,现下成为天下之主、位于龙椅上的不是旁人,是他雍正皇帝。 “尔等何时从甘州启程,何时抵京?”雍正缓缓开口,问得是那两位副都统。 这两人,一个叫阿尔纳,一个叫阿林保,其中阿尔纳正是十四阿哥麾下,阿林保是平郡王讷尔苏麾下。 听雍正相问,就见阿尔纳抬起身来,禀道:“回皇上的话,奴才等人随同十四贝子腊月十五从甘州出发,每日奔行八百里,因路上驿站马匹不足,少了换马的次数,有所耽搁,今日子正方抵京。” 听到“十四贝子”四字,曹颂心中大惊。 他早已得了堂兄告诫,向来对十四阿哥避而远之。这几年有讷尔苏的庇护,在西北军中,与十四阿哥打过的交道也是有限。 饶是如此,对于十四阿哥的情形,曹颂也有所耳闻。 这个副都统阿尔纳,正是十四阿哥帐前最倚仗的心腹之一。 十四阿哥虽没有正式册封,但早已领亲王俸禄,用亲王仪仗。不管是西北军中,还是朝臣这边,都要叫声“王爷”。 曹颂记得清楚,就在众人随着隆科多进城前,阿尔纳还一口一个“王爷”,跟在十四阿哥鞍前马后。 这才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王爷”就换成了“十四贝子”。 雍正心中盘算着阿尔纳所说的日子,暗道庆幸。 幸好提前知会年羹尧,将往西北军中的消息,延迟了二十日。如此一来,大行皇帝的谥号庙号已定,大行皇帝的后宫,也追封的追封,加封的加封,诸事尘埃落定。 要不然,以十四阿哥的性子,外加上一个太后,还不知要怎么闹。 其实,就算十四阿哥提前回来二十日,也影响不了大局,不过是让大家面上难堪,过不了太平年罢了。 晚回来二十日,更是没有他发挥的余地。 想到这些,四阿哥只觉得心中的郁结之气也都散得差不多,烦躁之心渐渐平定下来。 他望了望阿尔纳身后跪着的几个侍卫,就见他们去了帽缨,身上罩了素服,道:“你们都是大行皇帝所信赖的臣子,西北苦寒,这几年你们生受了,皆升一级犒劳。即日起放假一月,假满后,不分内班、外班,皆调入御前当差!” 一时间,数人叩谢恩典,有两人却是僵在那里,没有随着诸人谢恩。 雍正见状,脸一下耷拉下来,只觉得胸口中生生地憋出一口浊气。 他知道十四阿哥经营西北数年,不是没想过其使手段结交拉拢众人,但是眼前这几个是宫廷侍卫,他们只应有一个主子,那就是这皇宫的主人。之前是大行皇帝,现在就应该是他,新皇雍正。 不承他的旨,这是要显“忠义”? 雍正嘴角露出几分讥讽,道:“你二人要抗旨?”话中,不掩怒气。 僵在那里没有谢恩的,正是曹颂与一个三等侍卫叫贵喜的。 两人听了雍正的话,忙叩首,齐声道:“奴才不敢,奴才有下情禀奏!” 两人都挂着腰牌,一个二等侍卫,一个三等侍卫。 “禀来!”雍正的视线落在曹颂身上。 曹颂虽没有抬头,但是仍被雍正的注视刺得头皮发麻。 他咽了口吐沫,稳了稳心神道:“回皇上的话,旷世恩典,奴才心中感激不尽……”说到这里,他举起断指的手掌,道:“只是奴才身有残疾,要是在御前污了皇上的眼,就是奴才死罪……”说着,又连磕了几个头。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曹颂的后背已经湿透。 要是激怒了新皇,断送了他自己的前程是小,影响了曹家上下,他可就是家族罪人。 他这头,磕得响亮,未曾没有去嫌疑、表忠心的意思。 果然,雍正见曹颂如此,神色稍缓。 他看着曹颂的残掌,见小手指齐根而断,道:“这是在西北伤的?” 曹颂此时,除了惶恐,就剩下羞愧,低头道:“奴才不敢妄语,这……是奴才少年荒唐所致……奴才本无用之人,借父祖之光,萌先皇恩典,才得以在侍卫处外班当差……” 如此老实话语,倒使得雍正多看了他几眼,只觉得面善。 雍正蹙眉,道:“你是谁家子弟,以前朕是不是见过你?” “奴才曹颂,祖父与伯父生前曾任江宁织造。奴才有幸,曾在十三爷府上得见圣颜。当时奴才还小,皇上还曾问过奴才功课。”曹颂回道。 雍正恍惚有些印象,想起曹家二房是与十三阿哥府有姻亲的,这个曹颙的堂兄弟,好像是十三阿哥的内亲,心里就对他就亲近几分。 对他没有承旨,也就不那么恼恨了。 “朕没那么娇贵,不过是断一指,还吓不到朕。你还是安心承旨吧。”雍正的声音已经温和下来。 “奴才接旨,奴才谢主隆恩!”曹颂带着几分“激动”,再次叩谢恩典。 雍正满意地点点头,视线转向另外一个侍卫贵喜,淡淡地说道:“你也有内情?” 贵喜叩首道:“回皇上的话,奴才也是身残不敢承旨。前两年奴才不耐西北严寒,生了冻疮,坏了右脚两个脚趾。” 这手上的伤,一目了然;足上的,掩在靴子里,没什么对外暴露的机会。 雍正盯着贵喜半晌,命旁边侍立的内侍陈福领贵喜下去查看。 贵喜退出之时,雍正打量他的右腿,行走之间,看不出不妥的模样。 少一时,陈福带贵喜回来复命,以证贵喜所言不虚。 雍正面上没说什么,心中却是觉得这个贵喜不错。换着其他人,既是伤在不着掩之处,说不定就欢欢喜喜地承旨了。 方才的芥蒂,早已烟消云散,他又命人赐金,而后方叫众人谢恩。 两位副都统每人三十两金子,七位侍卫每人二十两金子,数目虽不多,但是毕竟是御前亲赐,都用黄绫带装着,众人捧着,都觉得体面无比。 虽说身上疲惫,但是这加官与赐金下,众人也兴奋着,出了宫门,各自散去。 等曹颂回到家中,已经是寅初二刻(凌晨三点半)。 此时,过了除夕的喧嚣,正是寂静之时。 曹颂的叩门声,就分外清晰辽远。 连兆佳氏在内宅,都依稀听到动静,嘴里嘟囔一句,翻过身接着睡去。 静惠这边,也听到了。 因得了消息,晓得丈夫近期回京,她心中诸多牵挂。怕道路艰难,天寒地冻,丈夫路上吃苦;又怕是随着十四阿哥回来,被新皇迁怒。 她隐隐地听到前院有喧嚣声,一下子坐起身来,侧耳聆听。 前院的动静又住了,她叹了口气,只当自己错听了,嘴里念叨了一句“二爷”,方又躺下。 曹颂此时,已经大踏步进了二门。 路过兆佳氏的正院时,他的脚步缓了缓。不过见院子里乌黑一片,他还是直接回自家所在的东跨院去了。 静惠正辗转反侧,听到院子里“蹬蹬”的脚步声,喃喃道:“又是错觉?” 直到听到推门的声音,静惠才一下子清醒,忙起身下炕掌灯。 外屋值夜的丫鬟,也听到动静,披着衣服起身。 静惠此刻已经趿拉着鞋出来,举着灯火走到门前,隔着门问道:“二爷?” “快开门,爷乏得很!”曹颂道。 静惠激动之下,只觉得手上一哆嗦,烛台差点掉落。 她忙打开门栓,红着眼圈,看着风尘仆仆的丈夫。 曹颂也顾不得有人没人,一把搭在静惠肩上,道:“爷困得狠了!” 静惠半搀半扶地送他进了内室,嘴里吩咐着跟来的丫鬟,叫她们预备热水。 曹颂已经睁不开眼,摆摆手,道:“熬不住了,明儿再洗吧。”说罢,他往炕上一躺,须臾功夫,就打起鼾来。 这也不怪他乏,一口气行了半个月不说,还在御前跪了一个多时辰,又是耗尽心血地御前对答,使得他身心具疲,再也熬不住。 静惠见状,脸上露出几分心疼,挥挥手打发丫鬟们下去。她自己俯身,动作轻缓地帮曹颂脱了靴子,又拿了自己的被子给丈夫盖好。 而后,她侧过身去,看着丈夫的睡颜,觉得心里踏实多了,好像有什么一下子溢满…… 曹颙是初一早上,正打算带着天佑与恒生两个出去拜年时,得知曹颂已经回来。 想着兄弟久别重逢,他哪里还顾得上别的,急忙快步去了东府,正与曹頫碰个正着。 “你二哥呢?”曹颙望向曹頫身后,没看到想看的人,开口问道:“怎么不见?” 曹頫道:“方才同我们老太太过去看了,正睡着。许是累得厉害,呼噜打得震天。听二嫂说,二哥是寅时才回的府,约莫着怎么也要睡到中午去。” 曹颙点点头,同曹頫又问了几句,晓得曹颂除了黑点儿,身上并无什么异样,心里才踏实。 兄弟两个都要出去拜年,行程紧,便没有多耽搁,各自出府拜年不提。 因想着曹颂,曹颙上午走了几个人家,其他的人家,便让曹元带着天佑、恒生去,他则是直接回了东府。 曹頫想来也惦记兄长,也已经从外头回转。 使人去东跨院问了两遭,曹颂还是在睡着。静惠已经犹豫着,是不是唤丈夫起来;兆佳氏却是心疼儿子,不许静惠叫人。 曹颙无法,总不好直接闯兄弟媳妇的屋子,便回西府等消息。 因是大年初一,来曹府拜年的客人也是络绎不绝。 曹颙接待了好几茬拜年的客人,喝了一下午的茶水。天佑与恒生兄弟两个已经回来,带回来不少荷包,金银锞子。 此时,李氏也听说曹颂回来的消息,使人出来问了好几遭。 等到吃晚饭时,李氏还同儿子商量着,是不是要过东府瞧曹颂。被曹颙劝下,只说曹颂是在休息,不碍事。 这一天没见曹颂露面,李氏心里有些不踏实。 就连曹颙,都开始算着的曹颂睡觉的时间是不是太久了些。转念一想,旅途劳乏,再加上“小别胜新婚”,睡上一天一夜也不稀奇。 等到夜渐深,李氏熬不住,要安置了,曹颂才疾步而来。 “伯娘,侄儿给您请大安,给您拜年了……”曹颂进了屋子,就在李氏面前,行了大礼。 他身后跟着曹頫,见曹颙夫妇都在兰院,给兄嫂见了礼。 李氏见曹颂跪下,起身亲手将他扶起,看着他黑红的面庞,红着眼圈道:“回来的好,回来的好……”说着,又将他上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两遭,见他完好无缺,才长吁了口气:“祖宗保佑……” 曹颂张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来。 他转过身去,又对着曹颙与初瑜作揖:“大哥,大嫂,小二回来了……” 初瑜随之回礼,曹颙直觉得眼睛发酸,使劲拍了拍曹颂的肩膀,点了点头。 李氏满脸慈爱,目光从儿子身上,转到曹颂兄弟身上,对三人道:“出门再好,也不如在家安心。往后你们兄弟互相扶持,不图大富不贵,只要平平安安就好。” 兄弟三人垂手听了,齐声应喏。 李氏将曹颂叫到眼跟前,又絮叨了好几句,才叫他们兄弟下去。 “叫厨房送些吃食过来,我同二弟、五弟要好好喝几盅。”曹颙对初瑜道。 初瑜笑着应了,曹颙带着两个兄弟到前院书房说话。 这叙起别情来,曹颂对天佑进学之事极为关注,对天护过继到曹頫名下也多问了两句。 “科举传家,是世家正道,咱们曹家后继有人,大伯在天上也能安心了。”曹颂如是说道。 曹颙则是想着曹颂的一等侍卫,道:“历来,外头的武官大员,都要在皇帝身边应个卯。你升了一等,外放武官最少是从二品副将。接下来,只要熬资历就可。只是伴君如伴虎,往后行事要越发恭谨。” 曹颂嘴里应着,心中想起陛见时的骇人情景,心里直发怵…… 第一千零八章 遮羞 第一千零八章遮羞 同曹家兄弟的其乐融融相比,雍正皇帝与十四阿哥,这对同母兄弟的相见则显得剑拔弩张,气氛不那么令人满意。 景山,寿皇殿,大行皇帝灵柩前。 十四阿哥赤红着眼睛,瞪着雍正,道:“我是皇上亲弟,拉锡阿鲁络特氏下贱,若我有不是处,求皇上将我处分;若我无不是处,求皇上即将拉锡正法,以正国体!” 他脚边,跪着的正是乾清门一等侍卫拉锡。 拉锡是凌晨奉旨,随同隆科多迎十四阿哥进城。其他众人都进宫面君后,只有十四阿哥与辅国公揆慧两人以宗室身份,先入景山拜谒大行皇帝灵柩。 等到揆慧拜完,往御前递牌子请安,十四阿哥却是没有动静。 显然,他没有那么“迫不及待”地想要给新皇磕头。 他在大行皇帝灵柩前,睡着了。 他不知道,这寿皇宫周遭,有新皇潜邸侍卫四十人,正是为他一人而设。 即便他想要离开寿皇殿,也未必能如愿。 因为今日是大年初一,虽说雍正免了朝贺,但是这一日也忙得不行。要安抚宗室,安抚蒙古王公,还要去太后宫请安,要召见几位大学士,要颁布雍正元年年历,还要颁外官总督以下的训谕。 雍正没功夫理会十四阿哥,十四阿哥睡到晚上,却是自己个儿醒了。 他是冻醒的,这寿皇殿是安置大行皇帝灵柩之地,殿堂里的温度,虽不能说滴水结冰,可是也暖和不到哪里去。 十四阿哥是累得狠了,直接席地而卧。 等到醒来时,他已经觉得头重脚轻,身上又饥又冷,境况好不凄惨。 十四阿哥翻身跪在灵柩前,脑子里浑浑噩噩,过了好半响,才想起自己还有一个人可依靠,那就是自己的生母,如今的太后。 可是拉锡早已领旨,要留十四阿哥在寿皇殿,如何肯放他走。打得旗号,就是皇上口谕,命十四阿哥守灵二十七日。 十四阿哥是什么脾气,哪里是一个侍卫传旨,就能留下的? 见十四阿哥执意,拉锡无法,只能近身阻在十四阿哥身前。 他是蒙古人,身材十分健硕,以勇武著称,从亲军校升的侍卫。 十四阿哥却是千里跋涉,加上外感风寒,体衰力竭,身上实没什么力气。 两相碰撞之下,十四阿哥立身不稳,跌落在地,就挨了个屁股堆儿。 从统帅十几万兵马的“大将军王”,到被侍卫所辱,十四阿哥悲愤莫明,气的险些昏厥过去。 不管是面前的拉锡,还是四周露出的人形。 他终是看出来,自己想要出寿皇宫的院子,已是万万不能。 但是若让他就此束手待毙,他又实咽不下这口气。 新皇越是防范他,他就越是相信,皇父属意的储君就是他自己。想着那个位置本应是自己的,如今却是让胞兄篡夺,他悔恨不已。 早知如此,他就不该贪功,抓着西北军权不放。 却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他向来不是大度的人,满腔愤怒正无处发泄,只觉得这殿里殿外的太监侍卫眼神都不对,好像是在嘲弄自己是个败军之将。 十四阿哥冷笑几声,正琢磨想什么法子,处置了这些恶奴,远远地就传来响鞭声。 他凝神望去,在宫灯照耀之下,一着龙袍之人,在众人的簇拥下,移步而来。 他眼睛立时血红,恨不得生吞了此人。 旁人眼中,这位“冷面王爷”吃斋念佛,无欲则刚的模样,十四阿哥却是不信的。 如今诸事尘埃落定,也验证了他当年对胞兄的提防不无道理。 这会儿功夫,雍正已经走进寿皇殿院子,在距离十四阿哥几步外停下。 十四阿哥的身子微微发抖,他晓得,按照规矩,自己当趋步上前,行跪拜之礼,恭贺新皇正位。 可是他的傲骨却禁锢了他的脚步,使得他迈不出那一步。 雍正身后,跟着隆科多与十三阿哥。 十四阿哥晓得,再这么迟疑下去,说不定自己这位好哥哥就给自己按个罪名处置了。他怎么能容他得意? 于是,他拉过旁边的拉锡,就有了开头的那一幕。 拉锡反应的倒是快,被拉到御前后,直接跪倒在地。 俗话说得好,“打狗还需看主人”,拉锡既能受命看守十四阿哥,那自是雍正信得过之人。 看到十四阿哥高声喝骂,雍正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因为他晓得,十四阿哥明着是指着拉锡,实际上怒目横张的瞪着的是自己。 “此处是大行皇帝停灵之地,你如此大声咆哮,成何体统?”雍正带了怒气,口气也犀利起来。 “哈哈哈!”十四阿哥仰头大笑,脸上只剩嘲讽,不见半点悲戚。 他笃定自己才是真正的的嗣皇,因此认定自己难逃一死,反而破罐子破摔,心中原本的那点惧意也都抛到九霄云外。 “我不成体统,皇上是要赏我一杯酒么?”他扬着下巴,带着几分不屑看着雍正。 雍正没想到他会放肆到这个地步,涨红着脸,死死地盯着十四阿哥,已是起了杀心。 十四阿哥的存在,就像是心头刺,让他每每想起,就气闷难当。 如今十四阿哥这般撕破脸,雍正心中竟隐隐有些兴奋。 或许,兄弟之间数十年恩怨,可以就此了断。 十三阿哥站在雍正身后,瞧着这兄弟两个的互动,心里却是暗叫“糟糕”。 他知道雍正不待见十四阿哥,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皇其登基伊始就背负“屠弟”恶名,最关键的是这兄弟之间,还有一位太后。 太后之所以低头,不再公然与新皇为难,为的就是保住幼子十四阿哥。 若是十四阿哥真有闪失,以太后爱子之心,还不知要生出什么波澜。 即便大清国的太后,不参与前朝政治,却是有权利召集宗亲。 世人皆重“孝道”,一个“不孝”的皇帝,如何能得到群臣拥护、百姓爱戴? 想到此处,十三阿哥出列,扶住十四阿哥的胳膊,道:“十四弟,你醉了!” 十四阿哥直等着雍正给自己一个痛快,没想到十三阿哥会出面,有些怔住。 雍正也是皱眉,不解地看着十三阿哥。 “皇上,十四弟醉了,臣弟请旨,送他进偏殿安置。”十三阿哥躬身对雍正道。 十四阿哥此刻的模样,委实有些狼狈。 削瘦的面庞上,胡须横生,嘴唇干裂,身上的衣褂,也都皱皱巴巴不成样子,哪里还有半点皇子阿哥的尊贵。 加上他正晃神,目光呆滞,痴痴傻傻的,叫人看了心酸。 雍正的满腹杀意,对着这样的十四阿哥,也消减不少。他心中叹了口气,对十三阿哥点了点头。 十三阿哥见状,忙拉着十四阿哥的胳膊,引他去偏殿。 十四阿哥醒过神来,还要说话。十三阿哥使劲地捏了捏他胳膊,才使得他住声。 雍正的视线,从十三阿哥与十四阿哥身上,落到眼前跪着的拉锡身上:“怎么回事?” “是奴才不好,拦了十四贝子的路。”拉锡用很是生硬地汉话回道。 雍正不仅没有怪罪,反而眼露赞许之意。 忠于职守,何罪之有? 只是众目睽睽之下,雍正不好说什么,便随意交代了两句,仍留拉锡留守寿皇殿。 这会儿功夫,十三阿哥从偏殿出来,面露担忧之色。 雍正见状,心中一阵烦闷,道:“他又怎么了?” “皇上,十四弟虽还清醒着,但是也差不多要昏厥,身上烧得厉害,得请太医。”十三阿哥回道。 雍正来之前,就听人报过十四阿哥这一日的行迹,晓得他在灵柩前席地睡了一整日。 他虽然不待见这个弟弟,可是会愤怒之下斩杀,却不会落井下石谋杀,就让他这么病死了。 因此,他吩咐道:“既是如此,就传太医。”说到这里,他看了看偏殿方向,道:“此处是大行皇帝停灵之地,不宜喧嚣,使人将他安置到永恩殿。” 永恩殿在寿皇殿东侧,现在空置。 十三阿哥闻言顿了顿,将要嘴边的疑问咽下,躬身领旨。 不管皇上对他如何器重,对太后与皇上母子来说,他依旧是外人。有些逆耳忠言,即便是他,也说不得…… 直到初三这日,曹颂还没看到孙珏来拜年,才觉得不对劲。 只是他也发现,对于此事,众人都语焉不详,就没有在人前多问。回到房里,他就追问起静惠来。 听静惠讲过康熙五十八年发生的官司后,曹颂险些气炸了肺。 得知孙珏来京谋缺,曹颂就生出其他心思,次日一早便去西府找堂兄。 “大哥,这般黑心的东西,可不能留他在京中碍眼,总要想个法子撵了才是。”曹颂带着几分不忿说道:“大姐这样贤惠,谁得了不好好爱惜,凭什么让他如此糟蹋?如今虽是分府别居,他也没得着什么教训,反而落得个自在。” “稍安勿躁。此事年前就安排了,只等着看好戏就是。”曹颙笑吟吟说道。 曹颂听了,眼睛一亮,道:“就知道大哥不会纵着他,计将安出?” 如此如此,曹颙三言两语讲过。 曹颂瞪大眼睛,道:“这样也行?要是孙家的人赶不及这个时候上京怎么办?别又推到大哥这边,还是咱们受累。” 曹颙笑道:“就算找到咱们这边,衙门也不是咱们开的,耽搁几日也是有的。” 曹颂摸了摸下巴,寻思用不用费几两银子,让孙珏狠吃一顿苦头,随即想到一双外甥身上,终是哼了一声道:“如此,倒是便宜了他!” 说曹操,曹操就到。 兄弟两个正说着孙珏,孙珏带着小厮,上门拜年了。 按理来说,他应当初一、初二就过来,今日初四,已经有些迟了。 谁叫他囊中羞涩,提前又没有算计。等到想起这一茬时,这市面上的买卖铺子都已经休年假歇业。 可是曹家东府可以不去,西府他不得不来。 他还惦记着出了十五,就央求曹颙出面帮他补缺,如何肯在这个时候少了礼数。 他对花氏开口,花氏倒是大方,直接拿了一锭五两重的金子给孙珏。 他用这锭金子在客栈柜上换了几十两银子到手,换了新衣裳,走遍了前门,才在个没歇业的小铺子里置办了干鲜果品、点心饽饽,包成了几大包。 虽说他也知道,这东西太寒酸,实是拿不出手,但是也自我安慰,这些百姓人家的东西,高门大户也不常见,给众人尝尝鲜儿也好。 于是,他就厚着脸皮来曹家了。 没想到,除了曹颙,曹颂也在。 就在来的途中,他还为找到花氏得意,眼下见了五大三粗的小舅子,他讪笑几声,有些不自在。 曹家兄弟几个中,就数这个曹二最浑,十几岁时,就在江宁市面上称王称霸。长大后,做了侍卫,一直在行伍之中。 曹颂却是要等着看笑话,反而没有自己挥拳头的心思。见孙珏打扮得花里胡哨,胡子剔着溜光,跟个小白脸子似的,他憋着笑说不出话来。 落到孙珏眼中,却是这个小舅子升了一等侍卫,鼻孔朝天瞧不起人。 他心中暗恨,口里却仍是说着奉承的话。 曹颂见状,直翻白眼。 这个姐夫,早年端着架子时,虚伪地可笑;如今没了架子,更是不成样子。 曹颙兄弟重聚,心情正好,没耐烦多应付孙珏,招待他喝了一盏茶,就寻了个由子送客。 孙珏灰溜溜离了曹府,并不觉得曹颙薄情,反而狐疑是曹颂说了什么,使得曹颙中间难做。 对于曹颂,他到时不怕。若是曹颂正生是非,大不了他厚着脸皮去找曹颖。 他心里想着的,是花氏那两只梳妆匣,不知道装了多少宝贝。 想要补个好缺的话,除了有人疏通,就要肯砸银子。 等过了初六,市面上的铺子就相继开始挂幌子,是不是要先寻个当铺或者钱庄,将花氏的细软换成银子…… 曹家这边,等孙珏走了,曹颂已经是忍不住发问:“是他嫖人,还是人嫖他?快四十的人了,怎么这样儿?寒碜不寒碜?” 曹颙听着,想起孙珏初上京的情形。 那时,他品行固然有瑕疵,到底还要一张脸;十来年宦海沉浮,他连那块遮羞布都不要了…… 第一千零九章 美人局 第一千零九章美人局 转眼,到了正月初六。 这一天,叫“马日”,市面的店铺,在休过年假后,都在这一日开始挂幌营业。 按照京城风俗,这一日也是出嫁的姑奶奶回门探亲的日子。 初瑜前一日就使人回淳王府打听过,晓得五格格这日归省,她就留在婆家,招待归省的姑奶奶。 毕竟她是当家太太,府里也离不开她。既然今年有妹妹回去,娘家也不至于冷清,她就不必非这一日归省。 曹家三兄弟,早早地用罢早饭,出门接姑奶奶们。曹颙去了平郡王府,曹颂去了孙府,曹頫则是去了国公府。 三家离曹府都不远,巳初(上午九点),姊妹三人的马车就相继到了。 兆佳氏带着两个媳妇,都在兰院候着。她也晓得,她要是不来,曹颐也不会回东府。再说,她还想奉承曹佳氏,便巴巴的来了。曹佳氏是郡王福晋,在宗室女眷中向来好人缘,往后四姐与五儿选秀时,还得她帮忙料理。 因为今年曹颖姊妹三个都回来,静惠与素芯便都留在婆家,没有回娘家走亲戚。 今日说起来,也算双喜临门。 曹颂回来了不说,讷尔苏也有消息回来,他已于腊月二十五交了西北军的印信返京,约莫过了在正月中下旬就能抵京。 讷尔苏一去五、六年,曹佳氏一个女人,拉扯着几个儿子,委实不容易。总算是熬出头来,众人都为她欢喜。 兆佳氏看着雍容华贵的曹佳氏,再看看端坐浅笑的曹颐,只能心中抱怨几句,都是老太君乱指鸳鸯谱,才使得曹颖嫁错郎。 孙家从孙文成起,都是孤拐性子。换做其他人家,只看曹家这几个兄弟姐妹的权势,就不会错待曹颖。 曹颖却是看开了,对于两个妹妹过的比自己好,生不出嫉妒来,只有感激的。 在她看来,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也不错。等儿子大了,进了学,娶个贤惠儿媳妇;女儿让几个舅舅留意,寻个老实的人家。 至于结发之夫孙珏,只要不来烦她,她就念阿弥陀佛。 曹家三姐妹,除了嫁入宗室的不说,即便是曹颖,因夫妻别居时分了庄子,有所收益,日子过得也算尚可。 她们回娘家,这礼都是早就预备好的,并不从街面上采买。这寻常百姓人家的妇女走娘家,多是从饽饽铺子买几包饽饽,再从果子局买上些干鲜果品,就算全了礼数。 于是,这一日,稻香村的生意,就甚是火爆。 尤其是前门总店,因位置好,过往行人多,这买饽饽的人,直排到街尾。 还好,稻香村开了好几年,掌柜的早有经验,初四起就有伙计加班,开了炉,将硬面饽饽提前烤制出来不少。 这边,前街的赵二碰上了邻居陈春,两人吆喝着打了招呼。 “二哥买果子,这是嫂子回娘家?”陈春问道。 赵二笑眯眯应了,道:“大春,你小子怎么也来买饽饽了,婶子不说你?” 陈春挠了挠后脑勺,讪笑着道:“是我娘让我来的,说是要带我回丰台姥姥家。” “上回听你嫂子说,婶子想要从从娘家给你说媳妇,看来是真的了。”见他红脸,赵二打趣道。 两人正说着话,旁边的绸缎庄中,一阵喧嚣。 两人齐住声,都往那边望去。 却是看热闹的多,将绸缎庄门口围个正着,让人看不真切。 两人想要看热闹,又顾及着队伍,只能巴巴地伸长了脖子。 就听有人高声道:“放开我,我不是骗子!” “一车上好绸缎,四百多两银子,不是骗子是什么?”有人冷言道。 这被伙计们推搡着,行动不能自主的,正是狼狈不堪的孙珏。 今天是年后第一日挂幌,就遇到这样的事儿,掌柜的直觉得晦气。加上看着孙珏的打扮,富不富、贵不贵的,他就越发认定自己上当。 孙珏直呼冤枉,七禄也在旁讨饶不已。 原来,今儿一早,花氏便对孙珏要上街买些绸缎,说是要让老乡带回徽州她娘家处。她有嫁妆田,还有两处铺子,都由娘家兄弟管着,就算要收回,也要先安抚一二。 孙珏听了,自然乐意相陪,他还想着怎么撺掇花氏将细软都换成银子。 到了绸缎铺,花氏就捡那些贵的绸缎,每样都来上几匹,挑了足有上百匹。因她出手阔绰,又说是送礼使,掌柜的只有欢喜的,也没疑什么。 等到结账时,花氏打开随身带来的小匣子,却是苦了脸。 匣子里,都是金玉宝石,极为华贵的珠宝首饰。原来是她拿错了匣子,将装金子的匣子落在客栈中。 她问孙珏要了二十两银子,交到柜台上为定金。孙珏痛快地付了,他还等着花氏将金子都取出来,兑成银子给他使唤。 而后,花氏又说那归乡的人家时间紧,打发婆子去送绸缎,自己则带着小丫鬟回客栈取金子。 四百多两银子的祸,才付了二十两定金,掌柜的怎么放心让花氏走,不仅打发伙计跟车,还使了个伶俐的,同花氏一道回客栈。 这些不过是习惯,他倒是不相信,真有人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到九阿哥的铺子里诈骗。 没想到,等了大半个时辰,不见花氏回来,只有两个伙计愁眉苦脸地回来。 掌柜的混迹市井,虽说没碰到过此事,但是也听说过,真是气得直瞪眼。 孙珏还不信,这花氏在他身上已经花费了近百两银子,怎么会贪图几匹布,就将他这个未来的官老爷扔了。 可是,等掌柜的再次使人去客栈问过,确定花氏主仆三人了无踪迹,孙珏不信也得信了。 见掌柜的与伙计们凶神恶煞一般,孙珏再也硬气不起来,忙说出自己的身份,杭州织造府的大公子。 这掌柜的是皇子府家奴,哪里会将个五品外官放在眼中。 只是,有人敢老虎头上拔毛,这如何处置,他还不好自己做主,便叫人将孙珏捆了,他自己个儿则打算亲自去请九阿哥示下。 孙珏本不是胆大之人,见他们真敢动手,已经是熊了,嘴里就将曹府与平郡王府都说出来。 掌柜的还没走,听到这一句,使人将孙珏拉到内堂,仔细问了两句,这才出的门。 这会儿功夫,看热闹的人也都散了,只是三三两两的,仍是议论这事儿,多是佩服这骗子胆大。 这天子脚下,青天白日的,就能骗走一车绸缎。 跟前的买卖人家,晓得绸缎庄底细的,则是笑那骗子愚蠢,骗到谁头上不好,竟骗到九阿哥头上,这不是作死是什么。 那骗子不止愚蠢,神经还不大好,说自己是王府、伯府的亲戚,也不撒泡鸟瞧瞧他那德行…… 九贝子府,客厅。 今日女儿三格格与女婿过门,九阿哥心情大好,使人置了酒席,正与女婿永福吃酒。 一代权相,明珠府邸,嫡系子孙凋零。 揆叙临终,将侄子们托付给九阿哥。九阿哥不负所托,三年功夫,就从纳兰家划落了数十两银子的外财。 九阿哥倒是理直气壮,女婿还小,这家财他这个做岳父的不把着,谁把着? 至于还不还,就无需那么外道。 自打揆叙故去,他对永福与其胞兄永寿,也算是照拂有加。 没想到,这个时候,门下奴才求见。 九阿哥晓得,这些掌铺面的奴才,要是没有紧要事儿,是不敢随意扰他的,便直接使人带那掌柜的到厅上说话。 掌柜的见扰了九阿哥吃饭,心中惶恐,跪在地上,将孙珏过铺子骗绸缎之事说了。 九阿哥听说有人到自家铺子闹事,面色就沉了下来;待听说是一车绸缎,三百余量银子,他眉头皱成了“川”字。 俗话说的好,人情送匹马,买卖不饶针。 即便是绸缎庄,利润颇丰,这三百多两银子也不是小数目。九阿哥是买卖人的心性,吃喝享乐上大方,生意上却是半点不肯吃亏的。 不过,待听说那进铺子骗布之人自称“孙珏”,与平郡王府与曹侍郎府有姻亲,九阿哥挑了挑眉,反而笑了。 “原来是他,没想到孙文成倒生了个活宝!”九阿哥笑着说道:“既是敢到爷的地盘撒野,不能惯着他,拿着爷的帖子,扭送到顺天府去。” 掌柜的见状,心里称奇。他还以为主子会大怒,没想到主子不怒反笑。 永福在旁听着,却是觉得这“孙珏”的名字耳熟,开口问道:“岳父,这孙珏莫不是曹家的大姑爷,杭州孙织造的长子?” 九阿哥点点头,道:“正是此人,你也认的?” “我不认得,只是大哥同曹家二爷往来交好,这孙珏之妻正是曹家二爷胞姊……岳父……这最好还是别惊动衙门把……”他带着几分迟疑,说道。 九阿哥冷哼了一声,道:“曹家算什么东西,爷为何要给他们留面子?平素他们不招惹爷,爷懒得同他们计较;如今既惹到爷头上,也别当爷是吃素的!” 自打八阿哥病故后,苏州李家就开始走他的门路。没想到,这新皇一登基,他这个九贝子还没失势,李家的年礼孝敬就比照往年少了一半。 九阿哥心里正窝着火,碰到与曹、李两家有关系的孙珏撞到他手中,如何跟轻易罢休。 收拾了孙珏,不仅能震慑李家,也给曹颙打两个巴掌,让他晓得之前不是避其锋芒,是懒得搭理他…… 曹颙是中午就得了消息,不是九阿哥使人来传话的,而是魏黑回来所说。他已经将花氏等人送出京城,将各种痕迹抹去。 关于孙珏被九阿哥府家奴扭动到顺天府衙门,曹颙也得了眼报。 他晓得,这回孙珏定要吃些苦头。九阿哥没有将孙珏送步军都统衙门,而是送顺天府衙门,就是因为顺天府衙门更好动手脚…… 第一千一十章 罢孙(一) 第一千一十章罢孙(一) 曹颂是一心等着看孙珏的笑话,但是听说其中涉及到九阿哥时,还是变了脸色。 “大哥,就算要教训他,也不当将九阿哥牵扯进来。九阿哥这些年,对大哥始终没有善意,若是借此闹到大哥身上,可怎生是好?”想到此处,他迟疑着说道。 “若不是九阿哥,京城之中,谁会为几百两银子得罪曹家?”曹颙悠哉地说道:“再说,借九阿哥的手教训孙珏,是好事。” 曹颂听着糊涂,曹颙却是就李家投靠八阿哥、九阿哥之事,说的这一点。 在外人眼中,曹、李、孙三家连络有亲,可曹家进京十来年,并且从不涉及立储事务,与新皇与十三阿哥也向来友善。 剩下的李孙两家,李家是墙头草,孙文成是个胆子小的。执掌杭州织造将近二十年,就算没有主动去结交皇子阿哥,但是对于皇子阿哥的勒索也没抵挡之力。固然是被动,可是细究起来,这罪过可大可小。 李家曹颙能彻底束手,孙家真要罪名大了,就要波及到曹颖母子三人身上。 这孙礼、孙娴都是曹家的外甥,曹颙这个做舅舅的不能不管。 在曹颖的管教下,这两个都是孝顺知礼的好孩子。曹颙可不愿他们被家族所累,断送了一生前程。 之所以选择去九阿哥名下的铺子演这出大戏,就是因为曹颙算准了以九阿哥睚眦必报的性子,不管孙家有没有孝敬过他,他都不会将孙文成放在眼中,都会逮住这个机会,隔山打牛,不会放过。 “怎么会是好事?”曹颂想了半响,还是不解。 “江南一带,早年曾是二阿哥与八阿哥先后敛财之地,让九阿哥教训下孙珏,也使得孙家摆脱勾结皇子阿哥的嫌疑。”曹颙细心地对曹颂说道。 曹颂听了这话,有些不甘心,道:“如此一来,岂不是太便宜了孙珏?不过受些皮肉之苦,却是大有好处。” 曹颙没有说话,若是没有料错,等过了十五,雍正说不定就要对李家与孙家下手了。 他登基伊始,立足不稳,想要酬谢从龙功臣,早点收拢些银钱,又不想让朝野太震荡,最好的法子,就是拿内务府名下的这些肥缺赏人。 “九阿哥既要借此羞辱我,定要将此事闹开。孙礼那边,要准备乡试,分心不好。你是他亲舅舅,安排他去海淀园子读书,让他避开这段纠纷。”曹颙想起一事,吩咐曹颂道。 曹颂应了,在送曹颖回孙家时,便提起此事。 这乡试是大事,士子考前闭门读书,不见外客,也是常有的,曹颖没有多想,反而感激兄弟细心。 不过孙礼是她下半辈子的全部指望,放孙礼一个人去园子读书她也不放心。 再三思量后,她就决定带着女儿,一起去海淀园子。只是那边,不是她的地界,少不得她又回了趟娘家,同初瑜说起此事。 在这之前,曹颙已经同妻子打过招呼,初瑜这边自然是没意见。听说曹颖母女也要同去,少不得让人就在园子书斋的附近,另收拾出一个小院子。 只有兆佳氏,听说孙礼要去读书,自是赞成的;但是对曹颖要带孙娴同去,却是有些不乐意:“姐儿十四了,若是按照亲家的意思,参加大选,好多规矩都要现学,到园子那边去不是耽搁了?” 曹颖听了,不由皱眉,道:“母亲,即便公公求了恩典,以我们这样的人家,哪里有资格同八旗贵姓同时遴选?到时候,指到哪个府里做格格,还不若早早地撂牌子,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 兆佳氏不是不疼外孙女,但是却不愿她低就。不是想要攀龙附凤,而是被孙珏给闹的,有些怕了。 “高门大户再不好,还有规矩在,总有说理的地方;小门小户的,没有规矩,说不定生出什么幺蛾子。你都吃了这样的苦,难道还要让姐儿再吃一遭?”兆佳氏冷哼一声,道。 曹颖被说得无语,默默地坐在那里,也为女儿的亲事发愁。 女儿毕竟姓孙,是孙家人,她的亲事,不是自己一个妇道人家能做主的。 知女莫若母,见女儿缄默,兆佳氏哪里还不明白她的顾虑,伸出手来,戳了戳曹颖的额头,道:“木头脑袋,姐儿是孙家的姑娘不假,也是曹家的外甥女。就凭这个,也能说门体面的亲事,断不会让孙家随意糟蹋。” 曹颖听着,想着不仅堂弟为自己出头,亲兄弟也晓得体恤自己,心中直觉得暖乎乎的。 在曹颂的游说下,过了初十,曹颖就带着一双儿女去海淀园子,孙宅家务托给梁氏料理。 曹颖庶子孙初舍不得哥哥,原要随着兄姊同去,被生母拦下。 梁氏晓得曹颖的苦楚,也亲眼见过孙礼的刻苦,晓得科举对母子二人的重要。偏生去年的“童子试”,因她儿子的缘故,累及孙礼弃考。即便过后,曹颖母子没有说什么,梁氏心里也不好受。 如今,孙礼为考试闭门,梁氏怎么会允许儿子去打搅。 之所以让曹颂这么迫不及待送曹颖母子出城,是因为曹颙晓得九阿哥不会拖延太久。 今年是新皇登基第一年,新年新气象,正月初八,京城各大衙门就开笔办公。 曹颙关于直隶、山东、安徽、河南等省份农耕计划的折子,也早在年前就递到御前,只等雍正召见。 没等他等到雍正传召,就等来顺天府的差役上门。 这也是在意料之中。 早在曹颖出城后,曹颂就交代过梁氏与孙宅的管家,若是有外人上门,直接都推到曹府。 曹颙心中算了算日子,孙珏初六被送到衙门,至今已经过了三天,该吃的苦头也都吃到了,孙家的人也该差不多到了。 他自己也没露面,只让曹元拿着他的帖子,走了趟顺天府衙门,“保释”孙珏。至于花费多少银钱,他都没有放在心上,毕竟这个会由孙家最后买单。 此时,上任没多久的顺天府府尹正陈守创正愤怒不已。 原本以为孙珏不过是个坑蒙拐骗的市井无赖,他就没放在心上。没想到,等到开衙一审问,还审出个前任吏部郎中的身份出来,背后是曹家、孙家、平郡王府。 更没想到,在他这主官还没过堂前,孙珏就吃了苦头,衣服下再无一块好肉。要不是孙珏吃痛不过,在堂上喊出声来,他这个府尹还要被蒙在骨子里。 那些人不是没威胁过孙珏,只是孙珏实是怕了。他也当过官,听说过这衙门里的弯弯道道。 以他的身份,本就不该送顺天府衙门,更不要说还要受私刑。如今不该受的罪都受了,他也晓得自己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想来想去,却不知仇家在何处。 直到现下,回想起花氏的温柔小意,他还是不愿去相信自己遇到的是女光棍。要是自己真遇到骗子,那对方拐了东西跑了就是,自己怎么还会遭罪? 想到花氏所说,花氏的继子是穷凶极恶的人物,孙珏就以为自己找到了仇人。 因此,等到了大堂,他就不管不顾地闹出来。 陈守创让人撩了孙珏的衣服验看,伤痕累累,一眼就能看出是新伤。 他想要清查一番,可是这衙门里的师爷、皂隶,都是老油子,这其中手段哪里是他一个言官都对付来的。 查了半天下来,一点线索都没有,竟好像这衙门里太太平平的,他这个新任主官无事生非一般。。 这其中的盘根错杂,不仅仅是师爷、皂隶受贿贿赂以泄私愤,已经影响了他这个主官的权利,无法再姑息 陈守创虽只是三品府尹,但是因在天子脚下当父母官的缘故,是有权直接递牌子请见的。 这公衙之地,本是正国法的地方,若是这里都不消停,那百姓还去哪里讨还公道。 换做其他人,许是会想着立即将孙珏送步军都统衙门,与自己脱了瓜葛。这陈守创却是铁面御史出身,怎么会如何求全? 他不仅面君上奏了顺天府衙门里的情弊事端,还另外写了折子,弹劾杭州织造孙文起“教子不严”。 这弹劾孙家的折子,他上的不是第一封,也不是最后一封。雍正不过扫了一眼,撂倒一边;关于顺天府衙门里情弊之事,却是让他黑了脸。 他早就盯上孙珏,孙珏被骗,被扭送顺天府他早已一清二楚。这背后,有九阿哥推波助澜,他也没有当回事。 可是,他没想到,九阿哥的手伸得这么长,能在顺天府衙门中任意横行。 其实,是他想多了。 之所以顺天府上下将孙珏好一番收拾,不过是应了一句俗话,“有钱能使鬼推磨”。 至于文书皂隶彼此包庇,在主官面前半点口风不露,那也是小人物的生存之道。 雍正身在高位,想的却是自己的龙椅稳不稳当。 他想的是,顺天府衙门有府役,人数还不少。九阿哥将手伸到顺天府衙门,意欲何为?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为旁人筹谋? “查,彻查!”雍正想到此处,沉声说道。 陈守创朗声应了,他心里打的也是这个主意。既能入雍正的眼,可见他操守颇佳,如今新官上任,被下边小吏联手蒙蔽,他如何能受得住? 到了此时,是否会得罪九阿哥、得罪曹家、平郡王府,对他来说,已经无关紧要。 对他来说,就是要彻查顺天府的硕鼠,不能让他们继续为恶。 因此,等曹元到了顺天府衙门,就没有能够将孙珏给“保释”出来。 接下来,顺天府衙门中,就有了一番“严查”。 从孙珏入狱开始,经手的书吏、衙役,就一个都没跑,依次被拉到大堂上,“噼哩叭啦”地打起了板子。 这一狠招下去,就有受不住的,开始攀咬出来。为了脱罪,大家可是不嫌人多,将自己晓得的私事都掰扯出来。 即便同孙珏案子不相干的,也没几个干净的。 这涉及的案子,竟有十几宗,占顺天府衙门关押犯人人数的半数。涉案金额数万两银子,背后涉及的官宦人家十来家。 一时之间,朝野震荡…… 第一千零十一章 罢孙(二) 第一千零十一章罢孙(二) 九贝子府,客厅。 九阿哥怒不可赦,将手中的青花盖碗,狠狠地摔到地上:“欺人太甚,这是拿爷做筏子么?” 十阿哥坐在下首,看着暴怒的九阿哥,皱眉道:“九哥,如今已经定局,还是稍避锋芒的好。” 九阿哥怒极反笑:“十弟,这是避得了的么?你瞧瞧,自从皇阿玛驾崩这几个月,我都要当缩脖王八了。结果如何,不过是教训个孙珏,倒让他抓到小辫子!” 十阿哥犹豫了一下,道:“毕竟没有明着指到九哥身上,九哥还是稍安勿躁……今日已经非同往日,十四弟、十五弟就是前车之鉴……” 九阿哥听了,扬了扬眉,嘴角倒添了几分笑:“倒是忘了这茬了,老十四还在景山守灵,老十五畅春园‘养病’,偏生这两个都是太后最看重的儿子……” 十阿哥见他笑得诡异,眼皮直跳,道:“九哥,就不能忍一忍么?” 九阿哥长吁了口气,带着几分自嘲道:“十弟以为他是个心胸宽广的?我能忍,他却未必能饶了我。趁着他现在椅子还没做热,我还能自在些,出几口恶气。怕是我的下场,连老大都不如。哼,爷这辈子该享的福祉也享过了,还怕了不成?他总不敢背负‘屠弟’的恶名。连老十四他都留着,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十阿哥听着,忧心忡忡。 他晓得,九阿哥对新皇的不满不是一日两日。 新皇登基,尊封先帝后宫,佟贵妃尊封为皇考皇贵妃,和妃尊封为皇考贵妃,定嫔与王嫔尊封为妃。原本为后宫第一人的宜妃,却是没有得到任何尊封。 先皇的四大宫妃中,惠妃被大阿哥连累,沉寂多年;荣妃年老体衰,近些年也是缠绵病榻中,只有宜妃,没有贵妃之名,早已行贵妃之事。 以宜妃在后宫中的身份地位,尊封为皇考贵妃也是在情理之中。 偏生,雍正行事,却是随心所欲,丝毫没有顾及宜妃的脸面。 “九哥,不过是个虚名,争这个有什么意思?听说老三与五哥最近要上折子,迎几位妃母出宫奉养。骨肉相聚,不是比那虚名强。”十阿哥见九阿哥愤愤不平,行事越发古怪偏激,心中甚是担忧,苦口婆心劝道。 十阿哥虽晓得他是好意,但是向来要强惯了,心里还是不以为然。 这时,就见管家匆忙来报:“爷,伊泰使人来了,说是老王爷怕是不行了……” 九阿哥闻言,面上露出几分喜色,起身对十阿哥道:“十弟,走,咱们瞧瞧去!” “伊泰?”十阿哥只觉得这名字耳熟:“庄王爷的侄子?与福苍争世子位的那个?” 九阿哥点点头,道:“那小子还算开眼,知道来爷这边撞大钟!庄王府富可流油,我正愁插不上手。” 十阿哥是晓得九阿哥性子的,最是爱财。 插手其他王府立嗣,本是犯忌讳之事,但九阿哥身上挂着宗人府左宗人的职,在职责范围内,到时也有一定便利…… * 紫禁城,养心殿。 曹颙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实在是这位皇帝,熟是熟,但是他在后世名气太大了。 而曹颙,又真实地见证了粘竿处的存在。 即便他相信,自己对没登上皇位的四阿哥有所了解,但是对于登上龙椅的这位雍正皇帝,曹颙还是不敢轻易揣测。 曹颙是人,所以将心比心,能揣测人心一二。可是他毕竟只是人,没有做过人君。 到目前为止,雍正表现出来的,同他早先的性子都不符。 若不是曹颙关注皇室二十年,做了十来年的京官,对雍正的过去有所了解,他都要认为雍正这个皇帝,实在是人情味儿太浓了。 就如现下,他手中拿着曹颙的折子,脸上竟露出几分慈悲,道:“五年的时间,太长了。民生多艰,早一日将这两种作物推广出去,就能多救数万苍生!”说到这里,他望向曹颙,提高了音量,道:“朕让你主持此事,你也太小心了。莫非是怕担了责任,才用这些老成持重的法子?” “回皇上的话,实是事关民生,臣不敢懈怠。这苞谷虽是耐寒高产作物,但是各地土质不同,实际收成如何,臣不敢笼统说之,而番薯存储也是问题。臣虽不侍农耕,但‘因地制宜’四个字,却不敢相忘。”曹颙低头,回道:“皇上将此两种作物推行天下,本是为恩泽百姓,若是因臣等疏忽,为民成了害民,臣等死不足惜,却是可怜百姓苍生,不能沐浴皇恩。” 雍正听了曹颙这话,神色稍缓,对曹颙慢吞吞的性子,也不以为意:“不贪功,能处处以百姓苍生为念,可谓良臣。”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只是国库空糜,只凭推广苞谷、番薯,不过能救一地百姓。遇到天灾,还需朝廷赈济。你是随着朕查过京仓的,也曾任过外官,这地方官仓情弊,也晓得一二。朕要你想个法子,要不丰盈国库,要不填补官仓,总要让百姓困苦时,朝廷有能力援手才好。” 说到最后,他身子微微前倾,望向曹颙的脸上,带着几分希翼。 十三阿哥站在一侧,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 他心里明白,皇上这是逼得没法子,才将希望寄托在曹颙身上。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十三阿哥是接受户部三库后,才知道朝廷财政多紧迫。 可以这样说,国库不仅没有存银,还有内务府的一堆外债,都是为了大行皇帝丧事所花费。 曹颙听了雍正的话,却是大惊。 这地方上的官仓不比京仓,京仓是负责八旗与宗室百官禄米的,即便有人大着胆子,动些手脚,也不过是陈粮换新米,少些分量什么的,并不敢太过放肆。 地方官仓,那就是掉到狗窝里的肥肉,哪里还有剩? 要是自己真去碰地方粮仓,拨出萝卜带出泥,自己就要成为雍正的枪了。 因此,曹颙甚为“为难”的道出自己的难处,自己对地方粮仓真的不熟悉。当年他外放时,还是弱冠少年,所谓外放,也不过是担个虚名。 雍正想了想,曹颙在山东一年,确实没有没有政绩。那个时候,曹颙身边,有个庄席,与先皇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庄席。 “既是如此,官仓之事便罢。除了农耕,你将丰盈国库之事,也要放在心上,这也是你职责所在,有什么难处,可以去寻你十三爷!”雍正想到先皇对曹颙的照拂,想到这是自己的亲外甥,语气也温和许多。 曹颙口中应着,却还是拘谨的很,雍正见状,摆摆手叫他跪安。 等曹颙下去,雍正带着几分抱怨,对十三阿哥道:“朕就那么骇人不成?就是过去,朕也没有这样温言过,曹颙过去还亲近朕,现下却这般生疏了。” 他是真有些失望,他门人少,如今初登大宝,正是用人之际,这曹颙是他想要重用之人。但是曹颙这优柔寡断的性子,又使得他有些不喜欢。 他是果决的心性,也喜欢性格爽利的臣子。 十三阿哥心中叹了口气,面上却笑道:“皇上威严,岂是臣子能担当的?曹颙即便心里亲近皇上,这‘敬畏’二字却不得不守,这方是臣子本分。” 听十三阿哥这般说,雍正直了直腰身,真有几分天威莫测的模样,眼中却露出追忆之色:“光阴似箭,初见曹颙时,他还是孩童,如今也成长为大清的栋梁之才。十三弟,还记得咱们下江南么?” 十三阿哥笑着说道:“怎么不记得?还弹劾了杭州知府,摘了他的顶戴,为民除害……” * 内务府,本堂。 曹颙微怔:“这么快?” 十六阿哥手中拿着个账册,摇了摇头,道:“不算快了,我不是告诉过你么,早在年前,皇上就调过江南三个织造府的账册。” “贡品浸水,这罪名能有多重?”曹颙问道。 他有些意外,原本以为凭借雍正的心性,就算要将江南三大织造换人,不是先拿苏州李家开刀,就是先罢江宁卢家。 毕竟,孙家向来表现得本分,而李家最招摇,接替曹家的卢家,资历最浅。没想到,雍正先查的是孙家。 “罪名大小,要看孙文成还有没有其他把柄落在皇上眼中了。许是孙家倒霉,江宁织造与苏州织造,每年三、九月进贡,杭州织造四、十月。杭州去年进贡的又是素帛,正好用在大行皇帝丧事上。加上,孙珏那小子,又闹这么一出,使得皇上想起此事。”十六阿哥说道。 曹颙想起方才养心殿面君之事,雍正正为无钱困扰,这位“抄家皇帝”也当开始展开“抄家”大业了。 “孙文成要是罢官,李煦怕也不远了。你同娘娘打声招呼,省的到时候吓到娘娘。”曹颙说道。 虽说十六阿哥与李家不亲,其母密妃却是李煦的亲表妹,又是从李家进奉御前的。 提起母亲,十六阿哥立时有些泄气,道:“孚若,皇上到底何时想起叫我开府?我眼看就到而立之年,还是个宫里住着的皇子。近日,几位年长的哥哥要接妃母们出宫,我到底何时才能熬到开府?”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发亮:“我晓得了,这开府要耗费银子,如今不管内库也好,还是国库也好,都没有银子。孚若啊孚若,爷想要的自在,还要落在你头上。你可得帮爷想想法子,早点赚些银子,让爷能早些开府!慈宁宫就那么大,皇阿玛的遗妃又多,我可不想额娘受委屈!” 说起这个,曹颙总觉得自己好像疏忽了什么。 十六阿哥见他不言语,瞥了他一眼,道:“亏得爷还信你,也盼着能落个从龙之功,混个王爷的帽子戴戴,结果别说王爷,连贝子也没捞到。” 嘴里这样说,他心中却没有埋怨过曹颙。 新皇确实慷慨,七阿哥晋亲王,十二阿哥晋郡王,最铁杆的“四爷党”十三阿哥直接封亲王。 而他,有个得罪新皇的同母哥哥,别说封爵,就是不牵连到他身上,他已经觉得庆幸。等到王嫔尊封为妃,他对新皇就只剩感激的。 曹颙听到“王爷”二字,终于想起自己疏忽了什么。 “听说庄亲王病了,十六爷晓得详情否?”曹颙问道。 “不过是上了年岁,年前国丧时累着了,如今养着……”十六阿哥不以为意地回道:“毕竟是宗室中仅存的长辈,皇上对那边颇为重视,使我带太医去过几遭。前儿我还去了,瞧着精神好上许多。听太医的意思,等天气暖和,病也就该好得差不多。他那两个侄儿,闹得太不成样子,上回我过去时,正赶上老福晋瞪着眼睛撵人……” 话音未落,就听到有人扬声道:“十六爷可在?” 十六阿哥收了话,抬起头来,道:“谁?” 步履匆忙进来的,是御前太监陈福:“十六爷,奴婢来传皇上口谕!” 十六阿哥与曹颙都起身,就听陈福道:“皇上有旨,召十六阿哥即刻养心殿见驾!” 十六阿哥口中承旨,而后问道:“陈总管,皇上召我何事,这般匆忙?早上我才递过牌子。” 陈福想来是走的急,额头上汗津津的,吁了口气,道:“方才简亲王递牌子见驾,庄亲王薨了,还请十六爷节哀!” “啊?”十六阿哥诧异出声。 曹颙在旁,却是心中窃喜。 十六阿哥承嗣,就是在这个时候吧! 十六阿哥满心疑问,没有多耽搁,同曹颙交代一声,便随陈福去见驾。 曹颙却想着十六阿哥之前的话,这庄亲王的病是快好了的,如今突然薨了,不知道同他那两个侄子相不相干。 但凡有半点干系,皇上夺嗣也就说的过去了。 等曹颙到从衙门回府,府里已经收到丧报。 曹颙与初瑜两个,少不得换上素服,一道往庄亲王府奔丧。 作为宗室中长辈最高的人,庄亲王一薨,这奔丧的人络绎不绝。执掌内务府的十六阿哥,奉了皇命,料理大丧事仪。 曹颙与初瑜没有久留,见过了老福晋与十六阿哥就回府了。 等过了十五,顺天府衙门清理得差不多,陈守创终于想起将孙珏移交步军都统衙门。 孙珏的案情,并不复杂,说到底还是被蒙蔽所致。 仔细论起来,他并无大罪责。虽说他与妻儿别居,但是宅子与地,说到底都是孙家产业。加上在京城有好几门贵亲,万没有为几百两银子铤而走险的道理。 所以,等到他移交步军都统衙门后,就被孙家人“保释”出来。 此次,收到曹颙书信后,孙文成依旧是叫兄弟孙文千进京。除了要看着孙珏不让他闯祸外,就是为了安排孙家长孙科举之事。 却是迟了一步,直接到衙门外接的孙珏。 没想到,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孙珏出衙门这一日,雍正便有明旨下来,杭州织造孙文成因“效力不当”罢了织造…… 第一千零一十二章 罢孙(三) 第一千零一十二章罢孙(三) 日落西方,红霞消退。 曹府,客厅。 因厅堂宽阔,有些清冷,孙文千坐在椅子上,额头上却都是汗。他下午跑了内务府,寻了相熟的人家,想要打听打听哥哥被罢官之事,结果却是越打听越心惊。 新任杭州织造的人选已经定了。 孙文千不知为何会有这番变故,这织物浸水,虽是渎职,但是早年也是有的,并不算大过失,哪里会想到因此获罪。 再说,这运往京城的织物,都是内务府的船、内务府的船工,都是作熟的,就算一船货物有所浸泡,数量也是有限。 加上他侄儿,遇到了女光棍不说,还进了顺天府大牢。 孙文千觉得孙家霉运不断,让人心中惶恐不安。 孙家在京城的族人都是远支,孙文千能想到帮忙的,就是曹家了。 孙珏没有同来,从衙门里接出来后,他就熬不住。他虽不是豪门公子,也是养尊处优,没有吃过苦的人。在顺天府衙门待了数日,经历的惊吓与痛楚,非是一句话能说清楚的,使得他送了半条命进去。 曹颙并不知家中有客,提前从户部衙门出来后,就随着六部几位堂官去了黄寺。 外蒙古活佛泽卜尊丹巴胡土克图,前日圆寂。 皇上昨日亲临,今日百官吊祭。 除了是黄教活佛,大喇嘛还是喀尔喀已故老汗王之子,土谢图已故老汗王之弟,是喀尔喀蒙古王族中长辈最高之人。 大喇嘛虽在京城圆寂,他的佛龛却是要运回喀尔喀。如此一来,就要趁着天气没有转暖出发。 身为大喇嘛大弟子的智然,就要随之返回喀尔喀。 因此,除了随同众人走个过场外,曹颙还私下见了智然。 “大喇嘛既圆寂,就要开始寻找新活佛转世,到时候你这个大弟子的身份,也是尴尬。你就没有其他打算?”曹颙问道。 智然虽有朝廷的册封,但是他不是蒙古人。喀尔喀名义上归属于大清版图,实际上确却是蒙古人的天下。 跟在大喇嘛身边,智然还能学习些佛法奥义;大喇嘛已经圆寂,他实没有必要将自己束缚在喀尔喀。 智然神色平静,淡淡地说道:“昨日,皇上曾召见小僧!” 曹颙挑了挑眉,雍正固然打着信佛的牌子,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帝王。这个时候召见智然,自不会是为了交流佛法。 曹颙只觉得心里沉甸甸,智然本在五行外,却是被康熙拿捏住,能牵制他的,除了曹家,还有什么。他实不愿意,让雍正继续拿捏智然。 智然似乎看出曹颙的担忧,微微地露出些许笑意。 他本就长的好,如今褪去少年之气,也是个青年俊和尚。这一笑,眉眼弯弯,依稀带了几分曹寅的影子。 曹颙见状,微微一怔, “不要担心,他是命小僧料理寻找大喇嘛转世灵童事宜。等到寻到了,小僧自然要回京复命。”智然笑道。 曹颙见他说得轻松,摇头道:“哪里有这么便宜?从大喇嘛圆寂时算起,几年算是少的,要是寻的慢了,十几年也是有的。” 智然道:“不会那么久,即便朝廷等得,喀尔喀那边也等不得。现下就是大喇嘛圆寂的消息没有传回去,等到传回去,自然就有人将灵童寻出来。” 若是真的如此简单,雍正还专程关注此事? 因为蒙古人都信教,胡图克图在喀尔喀是凌驾于诸王的存在。襁褓中的转世灵童,这里面可做的学问就大了去了。 雍正这边,为了喀尔喀的安定,肯定不希望大喇嘛的转世灵童出现在喀尔喀几个汗王府中。那样的话,以灵童为招牌,背后的喀尔喀王公就变相地统一了喀尔喀。 朝廷以喀尔喀为外藩屏障不假,但是一个统一的喀尔喀,就是卧榻边的凶狼,如何能叫人安心。 智然身为大喇嘛的大弟子,插手寻找转世灵童之事也名正言顺,但是顺了哥情、失了嫂意,要是他站在朝廷的立场,就成了喀尔喀诸王的公敌。 到了那时,他的小命,说不定就要给喀尔喀诸王的野心祭旗。 “螳臂当车,以卵击石!”曹颙沉声道:“既是晓得喀尔喀诸王的野心,你还不抽身出来,这算什么?” 见他面色不善,智然沉默半晌,道:“既是艰难,换了他人,更难成事。不过是个臭皮囊,曹施主莫要放在心上。” 智然固然能勘破生死,曹颙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送死。 他皱眉道:“既是还没有离开京城,就能再筹划一二……喀尔喀诸王既盯上灵童这个位置,想必早有准备。不管大喇嘛何时圆寂,他们想要找个出生年月年仿的孩子,都不是难事……若是想防止喀尔喀诸王控制灵童,只有一个法子……”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那就是让以朝廷的名义宣布,转世灵童不从喀尔喀找……” 智然闻言,眼睛一亮。 成吉思汗的后代,遍及北疆,除了内蒙古、外蒙古外,新疆、青海、**也有蒙古人…… 曹颙操了这份闲心,只是顾及智然的安危。他还不知道,就因他这段话,确定了喀尔喀呼图克图活佛的转世灵童的寻找方法,使得喀尔喀地区宗教与地方政权对峙多年,始终不能融为一体。 等到两百年后,转世的呼图克图与地方王府勾结在一起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脱离中央政权,称帝建国。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就说曹颙从黄寺回府时,天已经全黑了。 孙文千在客厅里等着失去了耐心,若不是曹家早已今非昔比,不是孙家能匹敌的,他都想咆哮两声,问问曹家的待客之道。 其实,曹家也不算怠慢他,大管家曹元始终在陪客。 这茶盏里的茶水,都换了三次,孙文千等得眼睛都要直了,才看到曹颙的影子。 听说孙文千等了将近两个时辰,曹颙也有些不好意思。 他虽然对孙珏不感冒,但是对孙文千的印象还算良好。同孙文成的伪善、孙珏的无耻相比,孙文千恩始终以理服人,是孙家的明白人儿。 加上他是已故孙太君的亲侄子,就凭这两条,曹颙都愿意敬他三分。 “叫四表叔久候,侄儿这里告罪。四叔即是到京,怎么也没来信说一声,当侄子过去请安才是。”曹颙道。 孙文千虽等得烦躁不已,但是见曹颙穿着补服就来了,态度又如此温煦,那些烦躁立时烟消云散。 他站起身来,带着几分羞愧道:“孚若贤侄,如今孙家风雨飘摇,我只好腆着脸上门了。”说着,他郑重地向曹颙道谢。 虽说孙珏是他“保释”出来的,但是他也听孙珏提了,曹颙使人去衙门打过招呼,使得他这几日好过些。因此,孙文千还是很承曹家的情的。 曹颙听了,厚着脸皮笑了几声,嘴里谦虚两句。 说是打招呼,真是打招呼,他并没有叫曹元在顺天府衙门走动。 孙珏之所以后来这些日子,住上了单间,没有再遭罪,是因为顺天府尹陈守创的安排。 孙文千没有啰嗦,直接说起孙文成之事。 如今,孙家能央求的,只有曹家。孙文千很是担心,怕大哥在不经意间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孙家在朝没有势力,根基实在是太单薄了。 “不管怎么样,还是请大表叔先回京再说。”见他谈起正经事,曹颙也收起脸上笑容,正色道。 现下,曹颙能祈祷的,就是孙文成表里如一,少贪些银子。 孙文千听了,有些不死心,犹豫着说道:“大哥在杭州织造上,已经将近二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同样是织造,曹家不必说,鸡犬升天;李家稍差,但是李煦兼了十多年盐政,身上又挂着户部侍郎的衔儿;只有孙文成,兢兢业业小二十年,只是一个五品郎中。 曹颙见他想不开,叹了口气,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四表叔,这您还不明白吗?大表叔即便没有过错,这任职久远,盘踞地方,就是错。” 孙文千闻言,立时变了脸色,喃喃道:“这样说来,李家难道也……” 曹颙点点头,道:“不仅李家,还有江宁织造卢家,说起来也在任十来年了……” 孙文千的脸色渐渐平静,心倒是踏实下来。 见孙家“祸不单行”,他还以为孙家被人算计;如今晓得江南三大织造都要换人,他心中的担心少了几分。 “原来如此,幸好有孚若指点迷津,要不然我跟个没头苍蝇似的,都不知该怎么办是好。”孙文千松了口气,道。 既要新旧接替,少不得要查织造府旧账,看着孙珏早年的花销,孙文成确实不像个贪的。但是真实情况与否,曹颙也不能确定。 “前些日子,因大表哥之事,有御史弹劾大表叔。如今四表叔在京中,最好也少走动,省的叫人算计了去。”曹颙想了想,说道。 不知道孙家最后的罪名前,曹颙不愿意冒险,将曹家牵扯进去。 孙文千听了,忙点头称是。 今日他来曹府,除了寻曹颙问问孙文成罢官详情外,还有一件事要开口:“孚若,你姐夫的情形有些不大好,有伤不说,还受了寒,怕是得养些日子……客栈中人来人往的,实不是养病的地界。你看,能不能同你大姐说一声,叫你姐夫回宅子去养病……” 孙家的宅子,虽动用的曹颖的嫁妆银子,但是却是变卖了孙家老宅后换的新宅。 虽说“夫妻别居”后,宅子分给曹颖母子居住,但是等到孙文成阖家进京,还是要回到孙宅安置的。 因此,曹颙很是痛快地说道:“大姐最是贤惠,晓得四表叔的难处,定是应的。再说,不仅大表哥,表叔也不好一直住在客栈中。今儿太晚了,明儿我便使人去海淀告诉大姐四表叔来京的消息。若是大表叔进京,也要提前做准备。” 孙文千听了,谢了又谢。 曹颙又陪着说了几句,孙文千见天色已晚,起身告辞。 等到次日,曹颖收到曹颙的消息,就带着一双儿女回城。 不管夫妻情义如何,这父子之情却是骨肉天伦。孙珏既卧病,孙礼身为人子,当床前侍疾。 见曹颖这般贤良,孙文千只有感叹的。他心中倒是存了个念头,若是借此让大侄儿与侄儿媳妇夫妻破镜重圆,对孙家也算是好事。 孙家与曹家虽有亲,但是孙太君故去多年,如今已经是曹家第三代当家。若是曹颖与孙珏夫妻关系不协,也影响曹孙两家的关系。 孙礼面上甚是恭顺,听从母亲的安排,早晚在孙珏床前奉药,很有孝子的做派。只是无人时,他嘴角挂着冷笑,望向床上的孙珏,眼中没有半点温度。 最后,还是孙文千顾念孙礼要考试,劝着孙礼去读书,才不让他再奉药。他也是想借此,让曹颖去照顾孙珏。 曹颖为了儿子的名声,能安排儿子“尽孝”,自己却不能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充当“贤妻”。因此,她就安排梁氏去照看孙珏。 梁氏本同曹颖年岁相仿,虽是妾室,到底没有曹颖操心多,面向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几岁。 孙珏见了,想起她旧日的温顺,竟是生出十分爱来,动手动脚地痴缠。 梁氏虽认他为夫,心中却是晓得,他不是能靠得住的,自己要依附的是曹颖。因此,她奉上半日药,就再也不肯进孙珏房里。 曹颖见她如此,劝了她两句,终是不好强她,另安排了一个平素略显轻佻、老爱在孙礼面前晃悠的丫鬟去照看孙珏。 孙珏见不着梁氏,少不得在孙文千面前抱怨几句,直说曹颖是醋汁子泡的,不肯容人。 孙文千让他少说两句,孙珏还有些不高兴。 孙文千心中,却是巴不得曹颖能吃吃醋。没想到,孙珏没闲着,当晚就让那侍药的丫鬟侍奉枕席。 曹颖次日听了婆子的禀告后,就将那丫鬟开了脸,抬举做了通房, 孙珏见状,只当曹颖不敢违逆他,十分得意;孙文千听说此事后,却添了几分担忧。 就在曹颖想着往后自己该何处安置时,曹颙终于等到杭州那边的消息。 孙文成已经从杭州出发,举家北上…… 庄亲王府,内堂。 除了庄亲王福晋之外,屋子里就只有雍正皇帝与御前太监陈福。 今日,是庄亲王博果铎“头七”,雍正皇帝亲临致祭。 在灵前祭拜完毕,雍正就在内堂召见庄亲王福晋…… 第一千零一十三章 天上掉馅饼 第一千零一十三章天上掉馅饼 雍正虽是九五之尊,但是庄亲王福晋却是长辈,所以雍正带她也甚礼遇,使人给她设了把椅子。 庄亲王福晋放下发辫,穿着孝服,面容有些憔悴,态度却依旧恭谨,谢了恩典,坐了椅子边。 “福晋,朕今日请您过来,是想要问一问立嗣之事。老亲王无子,早年曾同先皇提及身后事。瞧着他的意思,似乎并不属意伊泰兄弟。”雍正稍加思量,说道。 庄亲王福晋听了,却是一怔。 庄亲王亲侄七人,如今只有伊泰与福苍在世。这兄弟两人,为了承嗣之事,争了十多年,无所不用其极,官司都打到御前。 后来,还是康熙命雅尔江阿将他们兄弟训斥一顿,才使得他们兄弟老实些。 庄亲王福晋虽瞧着这两个侄儿不顺眼,但是心中也早有准备,丈夫无子,爵位多半要落到他们兄弟身上。 这兄弟两人,伊泰为长,但是庄亲王生前,却是比较看好福苍。他的意思,即是侄子们都不争气,就看侄儿媳妇。找个贤惠孝顺的,也省的老妻受气。 庄亲王福晋却不以为然,反而觉得福苍妻出身低微,不配为王府的女主人。伊泰之妻,性子虽爽利泼辣,却是大族出身,更懂得规矩礼数。 夫妻两个意见不一,这立嗣之事就始终没有拿定主意。 等到庄亲王病重,曾递了遗折,请雍正在两个侄儿中二选一。 他的意思,是有一层皇命,也算对侄子的制约,使得老福晋日子过得舒心些。 老福晋是晓得这个的,所以现下才觉得意外,不知雍正此话和解。难道不过继近支,还过继远支不成? 她古稀之年,也是人老成精,颤颤悠悠地,顺着雍正的话道:“那两个都是不争气的,这些年来闹出多少事端,说出来都叫人寒颤……” 雍正点头附和道:“福晋此言不虚。就是皇阿玛生前,也恼过他们兄弟。听说,老王爷先前的病养的差不多,被他们兄弟忤逆,才病情加重……” 老福晋闻言,不由色变。 “忤逆”可是大罪名,说这话的还是九五之尊的皇帝,若是这罪名落实了,伊泰兄弟两个别说是前程,能不能保全性命都两说, 不管平时怎么厌弃他们兄弟两个,他们都是丈夫的亲侄,老福晋怎么会这个时候落井下石? 要说他们兄弟,也是出身郡王府的阿哥。只是后来其父惠郡王博翁果诺丢了王爵,才成了闲散宗室。 庄亲王虽厌恶侄子们闹腾,但是看在已故的亲兄弟博翁果诺面上,并没有真的恼过他们。要不然,修理他们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哪里还容他们蹦达这些年。 “皇上,这也是阴错阳差……王爷年寿已高……”老福晋带着几许感伤说道:“王爷生前,就不放心这些侄儿、侄孙们,往后少不得还要请皇上多多教导……” 雍正冷哼一声,道:“伊泰不是抱着九贝子的大腿么,哪里需要朕教导?听说九贝子曾探望福晋,可有此事?” 这不过片刻功夫,他就变了脸色,老福晋哪里还坐得住。 九阿哥是已故八阿哥的铁杆,又倚仗宜妃娘娘的势,早些年行事肆意;八阿哥薨后,又扶持十四阿哥夺位。 说起来,正是新皇的死敌。 想到此处,老福晋直觉得心惊肉跳,道:“回皇上的话,九贝子确实到过我这里,瞧着他的意思,是想要为伊泰说情。” 雍正点点头,神色稍缓,道:“老福晋还是坐下说话。” 老福晋小心翼翼坐了,直觉得手心中都是冷汗,后怕不已。自己之前竟还想着顺着九阿哥的意思,主张立伊泰承嗣,却是忘了九阿哥早已不再是那个嚣张肆意的九皇子,而是新皇的眼中钉、肉中刺。 “十六阿哥这几日在王府操办老王爷后事,老福晋瞧着他如何?”雍正垂下眼,摸着手中的青花盖碗,开口问道。 老福晋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面上却挤出几分笑道:“十六阿哥自然是好的,做事周全不说,为人也细心……忧心我年岁大了,专程安排太医一日三次的请脉……又怕我哀伤过度,饮食不调,从内务府拨了不少青菜、细果子过来……” 雍正听了,道:“十六阿哥为人孝义,先皇生前也盛赞的。伊泰、福苍不当用,老亲王的大事,总要有人出面料理,若是老福晋点头,朕就命十六阿哥料理此事。” 虽说是商量的口气,但是哪里有让老福晋说否的余地。 老福晋再次站起身来,带着几分激动道:“皇上大恩,老奴代王爷叩谢皇上隆恩。”说话间,就要往下跪。 雍正忙命陈福扶了,又安慰了几句,才带人离开。 老福晋亲自送到二门,再回房时,直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这一刻,她恨不得自己就死了。如此丢了丈夫的爵位,死后如何见丈夫? 十六阿哥此刻,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听说雍正见罢老福晋,就过来恭送皇上出府。雍正心情大好的样子,问了几句丧仪之事。 十六阿哥奉命而来,这几日忙的都是这个,回禀起来,自然是井井有条。 说起来,也不用太费什么心思,毕竟亲王薨,该如何治丧,都有先例可循。 雍正却是赞了他几句,而后就交代他,从即日起,出面理丧,预备庄亲王出殡事宜。 这操办丧事,与出面理丧,不是一回事。前者是代表内务府,过来当差的;后者代表庄亲王府,充当孝子贤孙,招待来悼祭的亲朋。 庄亲王虽没亲子,却有亲侄两人,侄孙十来个,重侄孙数人,都穿着重孝,在灵前守灵。 十六阿哥虽也是庄亲王的侄子辈,却是堂侄,论起亲疏来,自是比不得伊泰等人。所以,他听了雍正的话,才觉得迷糊。 雍正见他混沌,心情越发好上几分,很是温煦地说道:“不仅要好好料理老王爷大事,还要好生侍奉老福晋,多尽人子之责!” 话已经点明,十六阿哥哪里还有不懂的。 他猛地一下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雍正,眼圈渐渐红了,哽咽着说道:“皇上,臣弟、臣弟……” 雍正只当他是激动,带着鼓励点了点头,道:“好好干,不要辜负朕的心意。” 十六阿哥甩了甩袖子,跪倒在地,叩首道:“臣弟叩谢皇上恩典。” 他的身子微微颤抖,声音已经带了哭腔。 雍正低头看他,似是明白他的感动。 从无爵的皇子,到铁帽子亲王,没有几个能淡定的。就是十三阿哥,得封亲王时,也同十六阿哥这般激动。 想到十三阿哥,四阿哥有些踌躇。 可以这样说,他能顺利登上皇位,十三阿哥可谓是头号功臣。 如今十三阿哥也是和硕亲王,但是比起十六阿哥承继的世袭惘替的铁帽子,还差了一级。不患寡而换不均,要是十三阿哥因此心中存了芥蒂,实影响兄弟之情。 四阿哥心中想着,扶起十六阿哥,又交代两句,才带着随从,瞧瞧离开庄亲王府。 对于天上掉下这大馅饼,十六阿哥心中却说不出是悲是喜。 要说平白得了个王爵,不窃喜是假的,但是这开府分封,与过继承爵,压根就不是一回事。 昨日正月十五,皇上有恩旨下来,恩准先帝有子宫妃出宫就府。 为了此事,十六阿哥还专程去探望了生母密妃,请她稍安勿燥,自己想法子早日请旨开府。 才过了一日,自己就成了别人的儿子,想要迎母亲出宫,已经是名不正、言不顺。 十六阿哥与曹颙相熟,晓得塞什图家事。 即便是亲生母子,这出继过后,想要尽尽孝心,也要隔了一道墙。那还是在国公府再无长辈的情况下,如今庄亲王福晋尚在,就是十六阿哥想要同生母隔府而居也不合礼数。 想到此处,十六阿哥的欢喜都化作酸楚,不知为何,竟想起多年前曹颙在颐和园稻田边说过的话,喃喃道:“倒是叫他说着了,竟是真得了个王爵……” 次日,便是庄亲王“头七”大祭,宗室王公与朝廷文武百官,齐来致祭。 十六阿哥身着孝子服饰,站在庄亲王的侄子、侄孙前,招待往来吊客。 自打庄亲王薨了,外头也有不少人留意王府承继之事,还有些无聊的,私下里都开了局,押伊泰与福苍谁能胜出。 没想到,异军突起,代表丧家出面料理庄亲王大事的,竟是十六阿哥。 众人惊诧不已,有羡慕的,有嫉妒的,有赶紧巴结的,让十六阿哥见了不少势力嘴脸。 只有曹颙,对于十六阿哥出继之事早就心里有数,看着甚是平静,抽着无人时,给十六阿哥道了两声贺喜。 十六阿哥与曹颙相识多年,彼此了解颇深。 见曹颙如此反应,十六阿哥就觉得不对劲。 自己以先皇皇子之尊出继给宗室亲王为子,是开国以来头一遭。之前皇上又没有半点先兆,自己现在还如在梦中,曹颙怎么这般平静。 十六阿哥将曹颙带到偏院僻静之处,上下打量着曹颙半响,脸上神情变幻莫测。 直看得曹颙发毛,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衣服是素服,靴子与腰间的荷包都是青色的,正是吊祭的装扮,并无什么不对之处。 十六阿哥见他如此,“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因没有外人在,他一下子瘫在椅子上,抱怨道:“站了一头晌,腰都要断了。” “一个铁帽子到手,再累些也值了。”曹颙实话实说道:“只是天上掉馅饼是好事,也得小口慢咽。外头都晓得庄亲王府家底最是丰厚,十六爷也要想个法子,好好处理,省的惹人眼气不说,自己还不得安生。” 他说这话,是因为先前看到来吊祭的九阿哥。 九阿哥盯着十六阿哥的目光,不无愤怨。 十六阿哥伸出手去,敲了敲自己的后腰,道:“哪里用想法子,这不是明摆着的?”说到这里,他压低了音量道:“我于皇上并无大功,皇上为何平白无故地赏了个爵位给我承袭?孚若放心,我不是贪财的,自是晓得该如何行事。” 曹颙听了,点了点头。 眼下,十六阿哥的靠山就是雍正。能讨得雍正欢心,比死守着博果铎的遗财要好的多。 博果铎搂了一辈子的银钱,其中不乏乘着在六部当值时贪墨的。庄亲王府的银库,就有十来间。 外头都传言,庄亲王府的银钱,数以百万计。 雍正安排十六阿哥承继,绝不是单单地加恩兄弟。 皇子开府建衙,连宅子带庄子带人口下人等,少说也要十几万两银钱。 十六阿哥出继,不仅省了这十几万两银钱,还能使得雍正能变相接收博果铎的遗财,正是一举两得。 十六阿哥直起腰身,看着曹颙,犹豫片刻,道:“孚若莫非真有相人之术?” 曹颙闻言,颇为不接地望向十六阿哥。 “那年,颐和园,稻田边……说我为王的那些话……”十六阿哥说道。 曹颙心下一动,自是不能说出实情,面色如常,道:“十六爷是先皇爱子,得封王爵,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为这个缘故?那你说的那些天庭地格什么的……”十六阿哥还是有些不死心。 曹颙看了看十六阿哥道:“我没说错,十六爷面相确实好,十六爷寻几本相书看看,也能见人说出个三六九来。” 十六阿哥哼了一身,翻了个白眼道:“爷就知道你是信口浑说……” 同曹颙说笑几句,十六阿哥之前的郁闷也去了不少。 他觉得自己不能太矫情了,毕竟是占了大便宜,只是面对老王爷的侄子、侄孙们时,还是觉得有些心虚脸红。 自从惠郡王被夺爵,他的儿孙都依附庄亲王府。原以为身为承泽王的嫡支后代、老庄亲王的侄子、侄孙,这庄亲王的爵位,总要落到他们中的一人身上。 没想到,最后反而便宜了十六阿哥。 不说十六阿哥在庄亲王府的忙碌与安抚,淳郡王府中,七阿哥也开始忙起来。 根据雍正所下的恩旨,七阿哥也能接生母回府奉养。 这选定的相关住处,自然要全部翻新,家具摆设,也要预备最好的。 仓促之间,寻不着合适的木料,七阿哥便请女儿女婿帮忙。 曹府中,存了不少上等木料,是曹家下人从广州运回来的,都让初瑜收起来,留着过几年给天慧打陪嫁的家具。 听说是为了奉养太妃用的,曹颙与初瑜自是无二话。 关于孙文成罢官之事,李氏已经知晓。 老一辈的人,对亲戚更看重些,少不得在曹颙面前多唠叨几句,让他往后照拂一二。 曹颙自是应了,他并不缺银子,只要孙家屁股干净,不给他惹麻烦,他愿意看在已故老太君的情面上帮衬一二,不过是举手之劳。 还没等到孙家到京,李家就出事了…… 第一千零一十四章 雷霆雨露 第一千零一十四章雷霆雨露 雍正元年,正月二十,李煦因奏请欲替王修德等挖参,而废其官、革其织造之职。 雍正下旨,该地巡抚等严查其所欠钱粮,将李煦之子并办理家务产业之所有在案家人,以及李煦衙门之亲信人等俱行逮捕,查明其家产、店铺、放债银两等,由该巡抚及地方官汇总另奏。 消息传出来,户部众人望向曹颙的目光,就变得诡异。 孙家虽是曹家的姻亲,但是与曹颙关系并不算亲近。孙文成的罢官,还让人想不到曹颙身上。到了李家这边,京城中人对他的印象,就是曹家的姻亲,曹颙的舅家。 不管李氏夫人真实身份如何,名义上的娘家是李家。 旗人重视外戚,舅家、岳家与连襟。 曹颙现下虽在户部当值,但是曹家执掌江宁织造五十年也是不争的事实。如今,孙、李两家姻亲,都罢官的罢官,问罪的问罪,曹家会不会被翻旧账? 曹颙面上露出几分忧心,很是附和大家的预想,心中并没有怎么着急。 李家败落之事,已成定局。早日将案件了结,曹颙也等着看看情况,量力而行,给与李家家眷援手,省的让李氏难过。 李家的抄家就算不能幸免,曹颙也能自信,不会牵连到曹家身上。他与曹寅父子两个,在二十年之前,就为消弭今日之祸开始努力,若是不见成效,那他这二十年岂不是白忙活了。 他笃定,旁人却不能像他这样自若。 李煦庶弟李炜正在京候缺,得知这个消息,胆战心惊。他是李士桢花甲年得的老来子,与李鼐年岁差不多,四十多岁。 李煦兄弟六人,为父李士桢妻妾四人所出,早在李士桢故去后就分了家。如此一来,就算李煦问罪,也牵连不到他兄弟身上。可是,他是李家这一分支的长房,若是他真被新皇厌弃,那他的兄弟子侄哪里还谈得上前程。 现下从名面上看,李煦提及“挖参”,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罪名,可是不知为何后果这样严重。 李炜担心其中有什么内幕,就到曹府来探问。 因高氏在曹府,李炜少不得给老太太请安见过,与堂姐李氏也诉了几句家常。 虽说他没有说什么,但是眉头上的焦虑却是瞒不得人的。 高氏还以为他是为补缺担心,原想多问两句,想着自己的身份不合适,最后没有说什么;李氏却是一下子想到苏州李家那边。 这几年,曹颙在她面前露了口风,说的就是李家落败之事。 因此,从得知孙文成罢官起,她就睡不踏实,每天晚上想的就是李家被问罪之事。 她随着丈夫在江南宁任上待了二十多年,江南官场又是宦海沉浮之地,这官员被缉拿问罪并不算稀奇之事。 只是怕高氏担心,在她面前,李氏也不敢多问,只能按捺下心中忧虑。 曹颙这一日落衙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十三阿哥府。 不管他心里亲近不亲近李家,该过问的还是要过问,要不然落在旁人眼中,就成了凉薄之人。 这是人情大于律法的时代,曹颙生活在这里,就要适应这里的生存法则。恩 十三阿哥如今虽分管户部,但是因他身上还有其他差事,比较忙,所以并不在户部坐衙。 十三阿哥府内堂,却是一片愁云惨淡。 在世人眼中权势赫赫的总理事务亲王,此刻只觉得心中充满了无力感,拍了拍妻子的手,道:“想开些,你同四嫂向来交好,往后想四格格了,多进宫几次就是了。” 兆佳氏反手抓着十三阿哥的胳膊,眼泪已是止不住:“再进宫又能如何,四格格才十岁,宫里哪里是好待的……” 只说了这一句,她就哽咽着说不下去,脸上满是凄苦。 “还有二哥家的六格格与十六弟家的大格格,大格格与四格格同岁,两人做伴,也不会太孤单。六格格我也见了,今年已经十六岁,是个乖巧懂事的,也会晓得照拂两位妹妹。你就放宽心……”十三阿哥劝道:“就是先前,四嫂也不是常接了二格格与四格格过去么?不过是换了个院子住,你就当女儿是走亲戚,又不是见不到了…… 兆佳氏泪如雨下,哭着说道:“爷,这样的恩典……这样的恩典如何不叫人心痛如割?皇家的公主,岂是那么好做的?皇上膝下没有公主,点了几个侄女进宫,用意何在?四格格往后,四格格往后定要抚蒙古……爷,这可怎么是好?” 十三阿哥叹了口气,道:“爱新觉罗家的女儿,多是如此。即便四格格不进宫养育,身为亲王之女,婚姻也不得自专。” 兆佳氏晓得丈夫说的是实情,可是想起女儿,还是难受得不行。 十三阿哥从她手中抽出帕子,轻轻地帮妻子拭了眼泪,道:“不要再哭了,明儿你还得过去谢恩,着了行迹,反而不好。有四嫂在,总不会让四格格吃苦。” 兆佳氏抽咽着说道:“是我的不是,倒叫爷担心了……能送女儿中宫抚育,外头不知多少人要眼红……” 十三阿哥看着妻子,没有说话。 不管外人怎么羡慕,这份恩典都不是他们夫妻想要的,但是他们也没有回绝的余地。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外人看来,十三阿哥正是风光无限,只有他自己晓得,自己正应了那句古诗,“无限风光在险峰”。 看起来繁花似锦,身后就是万丈悬崖,荣辱都在雍正喜怒之间。 从先帝驾崩那日起,兄弟就不再是兄弟,只是君臣。 拿着令牌,挟制清河大营,固然是立下拥立之功,也在皇上心上扎了个刺。十三阿哥晓得,自己下半辈子,再也不会与兵权沾边。 见丈夫不说话了,看着他削瘦的下巴,黑黑的眼圈,兆佳氏生出几分心疼:“今儿爷早些歇吧,连着熬了这些天。每日只睡两个时辰,就是铁人也受不了。” 十三阿哥露出几分疲惫,揉了揉眉心道:“新皇登基,百废待兴,我又管着户部,正是忙的时候。等过些日子,就好了……” 夫妻两个正说着话,就有内侍来报,和硕额驸曹颙上门求见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想了想,猜中大概原由;兆佳氏听了,却是心下一动,拉着十三阿哥的胳膊,带着几分急切道:“爷,曹颙养子可是蒙古小王爷?” 十三阿哥看着她,目光晦暗,道:“福晋也别多想了。十六弟那边早就预定了,恒生进宫伴读的日子,每隔三、五日,就要被接到阿哥所去……我们有二格格留在京中,已经是莫大的福气,不可太贪心……” 兆佳氏闻言,身子一颤,长吁了口气,艰难地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目送丈夫出门。 前院客厅,曹颙坐在椅子上,看着屋子里熟悉的摆设,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十三阿哥得封亲王,已经赏了新宅子,只是还需要修缮整理,暂时还住在旧宅。 十三阿哥进来时,就见到这样端坐的曹颙,笑道:“难得,你还能想起爷来……” 按理来说,如今两人都在户部,往来更便宜些;可是实际上,到时不如过去亲近。 曹颙起身见过,带着几分忧心道:“本不当来扰十三爷,只是李家的官司,叫人心慌。可是相隔的又远,苏州那边的情景也不清楚,只好来寻十三爷探寻一二。” 他说的坦荡,十三阿哥略有深意地看了他半晌,道:“你既来寻爷,爷少不得也要嘱咐你一句。李家正是风口上,你不要往里凑合。” 曹颙面上讶然,迟疑了下,道:“十三爷,不管怎么说,家母姓着一个‘李’字……” 十三阿哥瞥了他一眼,道:“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令堂同李家相不相干,你我心知肚明,如今又提这些,有什么意思?” 曹颙一副受教的模样听了,见十三阿哥没有提李家获罪详情的意思,就收了话,寻了个由子,告辞离去。 十三阿哥叫管家送曹颙出门,看着他的背影,面上也带了几分凝重。 皇上要换下江南三大织造,用肥缺犒劳从龙功臣之事,十三阿哥早就晓得。 只是没想到,皇上对孙李两家的态度截然不同。对孙家是高高拿起、低低放下;对李家,却是一副大动干戈的模样。 李家不在十三阿哥心上,他却是觉得自己亏欠了曹颙人情的。 不管现在锦上添花的人有多少,真正能让十三阿哥放在心上的,还是当年落魄时雪中送炭的那些人。 只有经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才能看清楚什么是真心,什么是假意。大家现在奉承的,不是他十三阿哥,而是他身后的权势,他虽然应付着,却是心里明明白白。 京城权贵,没有几个会将李家当回事儿,但是李煦的事情闹大发了,曹颙就要被大家看笑话。 因这个缘故,早在皇上拟旨要处理李煦前,十三阿哥就已经在御前婉转为李家说了好话。话中自然不会牵扯到曹颙,而是提及先皇,毕竟李煦是先皇优容的老臣,若是能网开一面还是网开一面的好。 可是,雍正拿出两个册子,让十三阿哥看了。 一个册子上面列着李家近二十年的花销私帐,上头一笔一笔的,早已不是李煦俸禄所能承担的。 不说远的,只说康熙六十一年,李府的开销就有五万八千余两,这已经是李煦俸禄的百倍。 “国之蠹虫,却是被百姓称为佛子,岂不可笑?”雍正的话中,不掩愤怒,看来对李煦的愤怨,绝不是一日两日。 十三阿哥则是为这账册心惊,李家在千里之外的苏州,皇上却能拿到近二十年的账册,这说明什么? 是皇上在二十年前,就在江南安插耳目? 他心中惊异不定,拿起另外一个册上,这本账册同李家无关,记载的是一些文武大员的资料,有京城的,也有在外任的,无一例外,都有贪墨行为,而且涉及的银钱,都不是小数字。 十三阿哥这才晓得,雍正这是要行雷霆手段,是为了整治贪官,并非针对李煦一人。 只是这些话,不好对曹颙说。 虽说现下是在他府里,但是也不是可安心说话之地。就如门口侍立的小太监,看着不显山不露水,却是最爱同厨房的送菜仆人凑趣。那个送菜的仆人,每隔三天,就会去隆福寺,在一个果子铺里,与老板说上几句话,买上几种果子。 而就在他离开后,那老板就会将一个纸折子送到隔壁的书画铺子。那书画铺子,正是原雍亲王府的产业…… 曹颙出了十三阿哥府,心中暗暗松了口气,正如他所料,雍正没有将曹家牵连进去的意思。 李家“心智高远”的李鼎早就故去,李鼐性子老实本份,并不是生事之人,即便为父亲所累,罪名也有限。 后世李家之所以那么惨,除了站错队伍外,还因为曹家当时也不稳当,三大织造复兴无望,落井下石的人太多。 如今,曹家屹立不动。就算旁人想要落井下石,也要顾及一二。 看来,除了李煦,李家其他人多半是有惊无险。 曹颙想通这点,觉得心里松快不少。李氏已经五十多了,又因老来产子,损了精力,这两年身体已经不如早先。 曹颙不会将李家人放在心上,却也舍不得母亲太难过忧心。 他心中有数,可是回到府中,面对李炜时,却不能保证什么。毕竟一切都是他的猜测,会不会发生其他变故,都不好说。 他只是提了一句,自己专程为此事寻了十三阿哥,可是碰了软钉子。 李炜此来,除了打探消息,就是想要求曹颙寻门路帮衬李家一把。 曹颙与十三阿哥亲善,并不是秘密。 可是曹颙的话,使得李炜将央求的话又咽了下去,少不得请曹颙多留心一二,才带着几分沮丧离去。 天色不早,曹颙已经饿了,送走客人,就回了内院。 刚进内院,就见李氏屋里的小丫鬟在那里候着,传李氏的话,请曹颙去兰院…… 第一千零一十五章 为母则强 第一千零一十五章为母则强 “颙儿,你六舅舅今日过来,可是因苏州那边有了什么变故?”见儿子过来,李氏没有啰嗦,直接问道。 她声音有些暗哑,曹颙抬头仔细看了母亲一眼,发现她眼中都是红血丝,满心担忧溢于言表。 李家的事情闹大这样大,不是曹颙想隐瞒就能瞒下的。 李氏身为伯爵府太夫人,也要出门往来应酬。与其让她从外头听到消息,曹颙宁愿自己告诉她。 到底怕吓到母亲,曹颙换了翻柔和的说辞,道:“母亲,江南三大织造,本是内务府下设。除了完成内务府的差事外,还有其他任务。因此,能担当此职的,都是皇上所信赖的心腹。如今新皇登基,有自己的人手……” 李氏蹙眉,认真地听着,却没有放下心的模样,反而追问道:“除了罢官,你舅舅还受了什么处置?你前些年不是同我提过,你大舅舅在苏州风光太劲了些,与京城阿哥也往来不清,怕是要埋下祸患。如今,不单单是给新织造腾地方吧?” “母亲?”见李氏这般冷静,曹颙有些意外。他原以为母亲会感念李家的养恩,为李家担惊受怕,央求自己尽力帮忙什么的。 李氏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神晦暗不明,直直地盯着曹颙,静等他的回答。 眼前这人,是自己那个性子柔弱绵和的母亲么? “还有些织造府账目上的问题,如今皇上下旨,命江苏巡抚勘察。”曹颙思量着,说道:“皇上并不是无的放矢之人,既是提及此事,想来大舅舅在这上有些首尾。只是母亲不必担心,也不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就算问罪,也有回旋的余地。” 李氏听了儿子的话,叹了口气,盯着炕沿半晌,方道:“跟你媳妇说一声,不要在内宅传私话,你外祖母到底上了年岁。” “是,母亲。”曹颙老实应了,等着李氏其他吩咐。 李氏却住了声,只是带着心疼,看了看儿子,道:“一个、两个都来寻你,你也不要太着急上火,这大一大家子还要指望你。朝廷那边,要是有人欺负你,你也别尽忍着,记得寻十三爷、十六爷撑腰。” “是,母亲也且安心,不要太过忧心。大舅舅已是古稀之年,也到了养老的岁数。”曹颙怕她忧虑伤身,多说了一句。 李氏体会儿子的孝心,点了点头。 她想起一事,道:“方老现下在昌平,还是回到十三爷府上?” 她说的方老,就是方种公。自他治好十阿哥的病,就成了京城权贵人家争先惦记的人物。 他本闲云野鹤,实是不胜其扰,差点就要离京回乡。刚好十三阿哥的嫡长子弘暾身子不好,十三阿哥与十三福晋央求到方种公身上。 弘暾是康熙四十九年出生的,正好是十三阿哥被圈在阿哥所那两年。 十三福晋既为丈夫担忧,还要被宫人克扣常例,做胎就有些不稳。后来,虽是保住胎,生下来还是有些先天不足。 十三福晋对这个嫡长子存了愧疚之心,平素更是当眼珠子似的疼爱。就是几个小的,也打小在母亲的要求下,对这个哥哥多几分爱护之心。 如此一来,先天不足,加后天溺爱,更将弘暾养的孱弱得跟大姑娘似的。 方老一看,就晓得这身体是太娇养了。十几岁的小子,正是该淘气的时候,像弘暾这样多走几步就呼哧带喘的,可怎么好。 于是,方种公就对症下药,说服十三阿哥与十三福晋,带着弘暾去十三阿哥在昌平的温泉庄子调养去了。 “国丧那些日子在京,过后又回昌平庄子了。”曹颙道。 李氏长吁了口气,道:“听说李诚这几年身子很是不好,等他回到京中,请方老帮着看看。” 曹颙一怔,就见李氏眼角水光闪现。 她能想到李家家眷回京,怕是也想到李家的罪责,不是一个罢官就能了结的。 李氏说完这一句,就摆了摆手,道:“天色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歇着!” 曹颙心里沉甸甸的,离开了兰院。 就在院子门口,初瑜站在那里,见丈夫出来,低唤出声:“额驸!” “怎么在这里站着?”曹颙上前两步,低声问道。 初瑜没有立时说话,而是引着他往梧桐苑方向走了十多步,离兰院有些距离了,方低声回道:“李宅钱管家来了,要求见老太太。我来等额驸拿个主意,要不要先问问他缘故,再报到老太太跟前。都这么晚了,总让人觉得不对劲。” 曹颙闻言,止住脚,道:“我去见见他。” 话虽这样说,却没有立时就去前院,而是回了梧桐苑,换下官服,又吃了晚饭,才往前院去见人。 不是他拿架子,而是同这钱伯睿打过交道,晓得他不是善茬。 李家六老爷才走,他这个李宅大管家就上门求见李氏,若说其中没有算计,曹颙才不信。 李煦远在苏州,李炜这个庶出老爷,还未必有钱伯睿这个大总管体面。 钱伯睿不管这个时候想要做什么,都是自专,这也是李煦对他的信任。 不管李煦对这大管家信任如何,钱伯睿对李煦是否忠心,都不干曹颙的事儿;可是算计他的家人,他就不能在好脾气的应付。 前院,偏厅。 钱伯睿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已经是戌正(晚上八点)。他是戌初(晚上七点)进曹府的,如今已经等了半个时辰。 晚上上门求见内宅女眷,却是不合时宜。可是李氏是他们李家的老姑奶奶,也不算是外人。 如今,李家正是顷门之祸,这个时候,能救李家的只有曹家。 即便曹颙想要置身事外,他这个受老爷重托的李家奴才也不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 曹家一门的荣光,源于孙氏太君,却是因李氏发扬光大,从奴到主,跃居为人上人。 他在京城,关于李氏夫人身世传闻也尽知。 直到现下,他心中还犹自不平。即便李氏是金枝玉悠地踱步过来。 钱伯睿俯身见过,两人各自落座。 “钱总管要见我们老太太?真是不巧,她这两日有些不舒坦,歇得早。”曹颙道。 钱伯睿堆笑,道:“见不着老姑奶奶,见一见我们二老太太也好。” 曹颙看着他,眉头微皱,道:“外祖母年寿已高,早就不耐烦见客。” 见曹颙回答的坚决,没有半点转还的余地,钱伯睿心中暗恨,却仍是陪着笑脸,道:“若是二老太太也见不着,小人就想求见一见我们姑娘。我们老爷对姑娘甚是惦念,专程使人预备了不少东西过来,吩咐小人来探望姑娘。” 这样的说辞,谁会信。 曹颙挑了挑嘴角,看着钱伯睿,慢悠悠地道:“钱总管在京城多年,是个有见识的,为何还做此举?有半点着了痕迹,就给大舅添了罪名,实是要不得。” 他虽不喜钱伯睿,也不愿见李家事态继续夸大,故意点化。 这京城内外,处处都有皇帝的耳目。 钱伯睿却被曹颙接二连三的拒绝激出来一点火气,没听出他弦外之音,脸色有些僵硬道:“曹爷想多了,不过是我们老爷给二老太太与姑娘准备的嫁妆养老之资,怎就添了罪名?” 曹颙闻言,不耐烦应付他,道:“不要跟爷废话,忠心是好的,也要小心办坏事。即便你想要给你主子添个‘转移财物’的罪名,也别到爷眼前来。” 一句话,道破钱伯睿的用心。 他脸上红一阵、青一阵,却也不敢同曹颙翻脸。事情还没有报到李氏身边,还有转还余地。 “曹爷误会了……”钱伯睿讪笑两声,道。 曹颙看也不看他,直唤人送客。 等钱伯睿离开曹府,曹颙便寻了曹乙,请他暗中跟着钱伯睿,看钱伯睿接下去做什么。 结果当晚前伯睿却是什么也没做,直接回的李宅。 曹颙没有掉以轻心,仍是请曹乙帮忙盯着。 次日,就有消息传回。 钱伯睿去了廉郡王府,求见了廉郡王福晋。而后,就有两车财物,送进的郡王府。 曹颙听到这个消息,真是瞪大了眼睛。 这个廉郡王福晋,忒不晓得收敛。她寡妇家家的也不容易,丈夫生前又是龙椅上的那位死敌,本当夹着尾巴过日子,她的排场却是越来越大。 这个钱伯睿也糊涂,送财物入郡王府,他就不怕都折到里面。 就在曹颙的惊诧中,廉郡王福晋出府,直奔雍亲王府,去寻四福晋。 四福晋,还没有正式册封中宫,所以还没搬进内廷。如今,她正准备进宫事宜。 两家隔街而居,不管兄弟两人如何勾心斗角,妯娌之间相处得还算和睦。 廉郡王福晋,是为李家的事情,到四福晋前求情的。 四福晋听了,晓得她是心疼嫁入李家的养女,虽怜惜她没有亲生子女傍身,但也没有为其破坏规矩的意思。 朝廷大事,本就不是她们内宅女子能指手画脚的…… 第一千零一十六章 三把火 第一千零一十六章三把火 李家被问罪之事,在权贵圈里传了两日,便被两件新事件所取代。毕竟,在京城权贵眼中,李家实不算什么。 李煦坐镇苏州三十年,固然昭显了先帝王的宠信,却也使得李家远离权利中枢。加上李煦兄弟虽多,并无成大器可相互扶持之人,子孙凋零,成才者寡,这就使得李家越发显得单薄。 这两件事,就是诚亲王门下大儒陈梦雷获罪,流放黑龙江;新皇下旨,九贝子派往军前,驻劄西宁。 这其中涉及到先皇时期的实权皇子,新皇两个手足,自是引得朝野侧目,远非李家的影响力所能比拟的。 三阿哥与九阿哥的反应,各不相同。 陈梦雷名义上是诚亲王门人,实际上早年侍奉诚亲王读书,实为王师。 他少年成名,十二岁中秀才,十九岁中举人,二十岁中进士,与康熙朝名相李光地为同年,而后两人又同入翰林院。 入翰林院后,他回福建老家省亲,赶上靖南王耿精忠在福州举兵反清,网罗士人,强迫入福州军帐前。 因老父被抓,陈梦雷无奈入幕,却是不愿从贼。 他自言与同被迫入福州的李光地相约,两人一人在内,一人在外,图谋请朝廷发兵平叛。他还起草了请朝廷发兵的折子。 而后,李光地独自奏表,因此闻达于御前,开始名相之路;陈梦雷则是在三藩平定后,被耿氏叛逆攀咬,入狱论斩。 陈梦雷请李光地为其作证,被李光地拒绝。两人官司打到御前,孰是孰非,成为不解之谜。 康熙看重李光地之才能,自是维护自己的臣子;士林之中,却是同情陈梦雷的人更多。 陈梦雷在监狱了待了两年,时任刑部尚书的徐乾学是他的同年,为他周旋,脱了死罪,发配奉天。 他在奉天待了将近二十年,手不释卷,著作甚丰。 康熙三十七年,康熙北巡时,爱其才,召他进京。 进京这二十五年,除了侍奉诚亲王读书外,他就是在修书处修书,远离朝政。 新皇拿这个倒霉的家伙开刀,实在有失厚道;诚亲王应对的表现,更是令人心寒。 对于这样无师生之名、却有师生之实的当世大儒,诚亲王身为皇兄,出面求个情,也不算艰难之事。 不想,他不仅没有帮忙,还生怕将自己牵扯进去,配合着刑部的调查,给陈梦雷添了好几个罪名,将陈梦雷说成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人。 可怜诚亲王,修了几十年书,在士林中积攒的那点好名声,就此消失殆尽。 他这样落井下石,不仅刑部官员诧异,连雍正都有些看不过去,将几条要不得的罪名划去,免了陈梦雷的死罪,只判他流放黑龙江。 可怜陈梦雷,古稀之年,又开始走上流放之路。 大家说起来,多是可怜这陈梦雷,心中不耻诚亲王所为。 有心思通透的,想想诚亲王的尴尬处境,也就明白他为何如何小心,有如惊弓之鸟。 与诚亲王的小心谨慎不同,九贝子这边,却是丝毫没有收敛性子的意思。 即便新皇点他去西宁,他也拖延不去,只说要等到先皇百日孝后。 有个“孝”字顶着,也算名正言顺,等到百日过后,他会去西宁否? 如今大家都在等,想要看看九贝子二月会不会奉旨离京。 有无聊之人,已经暗中设局,要赌新皇与九贝子之间的博弈结果。 相信九贝子能赢的,觉得九贝子再不堪,还有个太妃母亲,还有亲王哥哥;新皇再不喜欢,也要留几分余地。 笃定新皇赢的,则是觉得眼下这个情景,正应了老话,“新官上任三把火”。 年前,新皇初登基,有先皇的丧事要料理,有宗室百官需要安抚,自是大方的封赏加恩。 如今,两个多月过去,新皇将局面安抚的差不多,有些动作也正常。 既是圣旨,金口玉言,岂是轻易能更改的,能容九贝子推一次,还能容他再推脱不成? 没想到,新皇这边应允了九贝子延迟出京,那边就使人抓了九贝子近侍太监何玉柱;同时被抓的,还有宜妃宫中的总管太监张起用等十一人。 涉及的罪名就多了,私去东北挖人参,勾结外臣,谋取财利。 最后这十二个太监,都籍没家产,流放关外。 京城权贵,没有谁会留心几个失势太监的下场。在他们看来,这是新皇给九贝子抗旨的教训。 除了这十几个太监,九贝子府大管家秦道然,也被问罪,雍正下旨,命两江总督清查秦道然在江南的家产,追缴银十万两,充作西北军费。 雍正眼中,看到的除了九贝子的不逊,就是贝子府的豪富。何玉柱不过是个卑贱的太监,名下的家产就有数十万,九贝子府的豪富,可见一斑。 等着看九贝子热闹的人,要失望了。 就如诚亲王没有出面保陈梦雷一般,九贝子也没有出面保秦道然,只是“告病”在家,没有像诚亲王那样落井下石。 这日,九阿哥手中把着个酒壶,醉眼朦胧着看着空旷的院子。 随着何玉柱的问罪,秦道然被拘拿,这贝子府的气氛就压抑起来。 主子们脸上没笑脸,奴才们自然也是小心翼翼的。 九阿哥坐在廊前的台阶上,看着眼前两棵光溜溜的光溜溜地石榴树,将手中的酒壶往地上洒了一些,喃喃道:“皇阿玛,小九如今也只能做乌龟了!”说罢,他将酒壶举起,往嘴里倒了半壶酒。 酒水有些流到他的前襟,顿时添了一片水渍,有些则是顺着嘴角,流进他脖颈之中,他却恍然未觉。 瞧着这落魄样子,哪里还有半月前的倔强与傲慢。 五阿哥站在几步外,看着他的模样,不禁红了眼圈。 九阿哥听到动静,抬起头来,直觉得阳光刺眼。 他抬起胳膊,遮住日光,眯着眼看了看五阿哥,起身道:“原来是五哥,还以为是十弟……是了,十弟已经去蒙古了,不在京里……” 五阿哥见他满身酒气,身子都站不稳,上前几步,扶住他的胳膊,皱眉道:“怎么在外头吃冷酒,如此糟蹋自己个儿,算什么?” 九阿哥自嘲两声,低声道:“这样活着,实非我愿,若是就这么去了,才是我的……” “九弟!”见他越说越没谱,五阿哥厉声打断他的话:“母妃下月就要就府,你不想着怎么承欢膝下,反而说这样不详之语,成何体统!” 九阿哥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五阿哥,面上已经是一片肃穆:“五哥何必自欺欺人,新皇将我流放西宁,我还有不去的余地么?‘伊等俱系极恶,尽皆富饶.如不肯远去,即令自尽,护送人员报明所在地方官验看烧毁,仍将骸骨送至发遣之处’,这些话是说给谁听的,五哥还不知道么?” 五阿哥听了,面色苍白,幽幽地叹了口气,像是老了十几岁,道:“既是让你,你就去吧。等过两年他消气了,我便请旨接你回来……” 看着忠厚略显怯懦的兄长,九阿哥直觉得嗓子眼腥咸。 自从新皇登基,他就晓得自己不会有好下场。他并不畏惧,已是准备要不失皇子尊严,就算要死,也要出口恶气,给雍正扣两个屎盆子。 可是,就在雍正迫不及待地要收拾他时,他这个傻哥哥跑到御前,跪了一整天。 九阿哥晓得,自己死不成了。 就算活着比死更艰难,为了自己的兄弟与额娘,他也没有任性赴死的资格…… * 同九阿哥府的愁云惨淡相比,曹府的日子则是波澜不惊。 初瑜得了曹颙的嘱咐,对于李氏的饮食起居越发关注。 私下问了绣鹤几个,晓得李氏最近忧心浅眠,没有胃口,初瑜就每顿安排药膳,亲自侍候李氏用饭。 李氏见媳妇如此,晓得是自己让儿子、媳妇担忧了,除了膳食都用了不说,还主动请太医过了,开了个安眠的方子。 不知是真宽心,还是药力所致,李氏睡了几个安稳觉,精神渐渐缓和起来。 连高氏见了,都安心几分。 她以为李氏之前的憔悴,是辛劳所致,还劝她不要太娇养长生,也别总想着将小孙子天宝绑在眼前。 李氏也是心力憔悴,听了高太君的话,就对初瑜说,叫她将天宝抱回梧桐苑养育,又让她挑处空院子出来,准备让长生移居。 初瑜心中惊喜交加,可是转念一想,有孩子在跟前牵制,婆婆也没功夫胡思乱想;若是孩子们都搬出来,冷清之下,婆婆忧思成疾,就不好了。 这样想着,初瑜按捺住接儿子到身边的想法,道:“七叔打去年开始就念叨着想要自己的院子了,这会儿老太太发话,指不定要多欢喜。天宝这边,还请老太太怜惜媳妇,多看顾些日子。我们大姑娘这些日子,正开始学管家,小尾巴似的,跟在媳妇跟前。少不得照看她一下,怕顾不得天宝……” 李氏心中,本也舍不得天宝。 人上了岁数,就怕冷清。 这空荡荡的大屋子,有了婴孩的动静,也添了生气。 所以,吩咐完媳妇,她就有些后悔。 听了初瑜的话,忙不迭地说道:“既是如此,就让天宝还在我屋子里养着……大姑娘十岁了,也当学着知晓世事……”说到这里,倒是来了兴致:“她这几日学什么?” “在学认衣服料子与各种绣样。她眼睛不好,不能拿针线,可是也不好对女红一窍不通。”初瑜带着几分心疼说道。 李氏晓得她是担心女儿将来,安慰道:“有你与老爷疼着,大姑娘定会福泽深厚。” “承老太太吉言。”初瑜道:“老爷那边,已经拟了份教导单子,叫媳妇按单子行事。他思量得周全,拟了好些条,要是大姑娘都按照单子学过了,下半辈子当不会吃亏。” “哦?”李氏听了,有些好奇:“教养女儿,本是母亲之责,他这做老子怎么还想起掺合来?都写了什么?” 初瑜笑道:“五花八门的,可多了。媳妇专程拿来,请老太太过目。”说话间,从袖子里拿出个纸折,双手送到李氏跟前。 李氏打开看了,看着还笑吟吟地点头,后来神情却古怪起来,指着一处,道:“叫姑娘们读《大清律》之《户律》……怎么说?” “老爷说了,咱们这样人家出去的姑娘,都是知书识礼的,行事都有章程。国法家规,国法在前,家规在后,让姑娘们晓得国法,行事才能有度,即便拘于内院,也能多些眼界。”初瑜回道。 因为梧桐苑内书房,就有一套《大清律》,是曹颙常翻看的书。 所以初瑜看过这条后,专门查询了下《户律》的内容。 《户律》内容庞杂,都是生活中休戚相关的法规。从人口户籍,到田地赋税,到婚姻商说,都有提及。 若是嫁出门的姑娘,熟读《户律》,增长了见识不说,以后掌家,也不会轻易被下仆蒙蔽。 李氏听了初瑜的话,点了点头,接着看下去。 虽说这折子里要学的东西不少,但是一条条看下去,都昭显曹颙的爱女之心。例如那记账、查帐之法,养生之术,御奴的招数。 “难为他了,衙门事多,还能将大姑娘的事想得这么仔细。”李氏合上折子,说道。 初瑜笑着应承道:“是啊,同老爷一比,媳妇给大姑娘定的功课,倒显得小家子气了。老爷说了,以后曹家的女儿都这么教导,定把她们教养的自尊自强,不叫她们在婆家吃亏。”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道:“倒是东府那边,现下有好几个女孩儿,可是如今分了家,也不好多说什么。老太太您看,要不要将这折子,给东府送一份?” 李氏想了想,道:“四姐与五儿两个,你婶子是一心要送去大选的,如今专程请了教导嬷嬷,我们要是多事,又要引得你婶子闹腾……倒是二姑娘与三姑娘那边,你给静惠抄一份,你定会承你的情……” 婆媳两个正说着话,就见曹颙挑了帘子,面上带了几分喜色:“母亲,今儿有好消息!” 李氏止住话,带着几分期盼道:“什么消息?” “皇上正式下旨,十六爷袭封和硕庄亲王!”曹颙笑着说道。 十六阿哥母子与曹家关系亲厚,李氏闻言,倒是真心为其欢喜,笑着说道:“阿弥陀佛,这真是大喜事,沸沸扬扬了半个月,总算是尘埃落定……” 第一千零十七章 叹君恩 第一千零十七章叹君恩 转眼,进了二月。 护城河边的柳树抽出新芽,春寒消退。曹佳氏自从收到丈夫返京的消息,早就掐算着日子,约莫差不多要到了,天天使人出城相迎。 经过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这日平郡王讷尔苏抵京。 与王府管事相见后,讷尔苏叫他们带了亲兵、行李回王府,自己则从马车里出来,骑马往皇宫外递牌子请求陛见。 来迎侯的管事见除了王爷的马车,其他几辆大车都是装行李的,心下诧异。 等讷尔苏离开,那管事就寻了自己的亲侄子,讷尔苏身边惯用的一个长随,低声问道:“不是说爷身边添了两位姨娘?” 那长随道:“二叔,不过是侍候爷起居的丫头,哪里就称得上姨娘了?更别说还带回来,仔细让福晋听了,心里不舒坦。” 管事的听了,疑惑道:“不是说还添了一位小格格?” 那长随摇头道:“不过是青霞姑娘的侄女,让爷见了,留在身边稀罕了几日。” 管事听了,不禁愕然。 自打福晋得了消息,还专程使人往西宁送了不少东西。这次听说王爷回来,也收拾出小格格的屋子。 那就听那长随笑道:“王爷向来疼福晋,怎么会不给福晋留些体面,带着外头的人回京?那青霞姑娘服侍爷几年,温柔恭顺,没有半点错处;虹霞姑娘姿色非凡,是个娇滴滴的大美人。听说爷打发她们回家,青霞姑娘要绞了头发做姑子,虹霞姑娘则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好不热闹。您猜爷怎么着?爷直接使人找到个姑子上门,让青霞姑娘自便;又叫人传了虹霞姑娘的父母,直接给了五百两银子,说是给虹霞姑娘料理后事用的。结果,两位姑娘都老实了,乖乖地随着父母亲人回家。” 管事听了,摸着胡子,没有多言,只觉得王爷这般厚待福晋,也不枉福晋这些年费心劳力地操持王府内外事务…… 紫禁城,养心殿,东暖阁。 听到内侍禀告,晓得平郡王讷尔苏请求陛见时,雍正皇帝心情正大好。 今日,他正式请太后“懿旨”,立嫡妃那拉氏为中宫皇后,已经命礼部筹备立后事宜。 等到吉日,正式立皇后,雍亲王府女眷就要移宫居住,开始分封妃嫔。 不管是他心中尊敬的发妻那拉氏,还是这几年宠爱正深的年氏,雍正很乐意让自己的女人们分享自己的尊荣。 “宣!”他看了讷尔苏的折子后,朗声道。 少一时,讷尔苏随着内侍进来,雍正收敛脸上的笑意。 “奴才讷尔苏恭请皇上圣安!”讷尔苏进来,恭恭敬敬行了大礼。 雍正挑了挑眉,并没有立时叫起:“何时到京?这一路可还太平?” “回皇上的话,奴才未初(下午一点)进的城,直接进宫求见。一路还好,只是途经太原时,赶上大雪阻路,耽搁了几日。”讷尔苏回道。 雍正点点头,又问了两句西北军务,便给假一月,命讷尔苏跪安。 讷尔苏叩谢了恩典,退了出去。 雍正从手边的小几上,拿起个厚厚的折子,上面密密麻麻地记载了讷尔苏在西北七年的动静。 之所以能这样心平气和地召见讷尔苏,这是因他手中的这份密折。 这折子上,写了几个字,“王与大将军不睦”,还有讷尔苏与十四阿哥在西北数年几次摩擦的前因后果。 撂下这个折子,他捡起另外一份,是记录京城这边动静的。 平郡王福晋与十四福晋的关系,随着她们丈夫在西北关系的紧张,也渐渐断了往来。连福彭与弘明的关系,也从亲近到疏远。 正是因这个缘故,雍正在召集十四阿哥回京奔丧时,才放心将西北军务交到讷尔苏手中;如今召他回京,并非是疑他,而是已经决定和谈,结束西北战事。 “希望年羹尧早点将西北军务料理清楚!”雍正心中道。 他已经下旨,命西北老弱兵退回原驻地,只能精兵镇守。 派往准格尔和谈的人,早在年前就从京城出发,算算行程,也应到了西北军前。 “朝廷无银啊……”雍正肃容,沉默了半晌,指了指炕桌上的酥酪,对侍立在旁的陈福道:“传朕的旨意,十六阿哥辛苦了,赐酥酪一碗。” “嗻!”陈福躬身领命,捧着酥酪下去。 退到外间,陈福低声唤了个小太监,取了食盒与黄绸,将酥酪放好,才叫人提着,出了养心殿。 紫禁城西,庄亲王府,西路花园。 看着眼前的亭台楼阁、湖石假山,曹颙感叹道:“京城王府,有这样大花园子的,十六爷这也算独一处!” 十六阿哥带了几分得意道:“这算什么,你随爷来,这儿有好东西。” 曹颙随着他,绕过眼前的假山,又走过一片浅湖,来到花园南边。 没到跟前,就有淡淡地花香随风而来,入目就是两株盛开的玉兰。现下正是盛放期,每株玉兰树上,绽放的玉兰花有数百上千朵,花色紫中带白,十分娇嫩。 “好大的玉兰树,看着得有些年头了。”曹颙仰头道。 玉兰花是春花,算是京城的常见花木,曹府的兰院就植了一株。只是像眼前这样树龄,这样花色的,却是罕见。 十六阿哥点点头,道:“是王府初建时从西山潭柘寺移植过来的,听说是前朝栽的,树龄已过百年。” “有了这两株玉兰,这花园的春景就够看了。”曹颙带着几分羡慕道。 曹府也有花园,却因宅子里地方有限,不过半亩地大小,种些常见草木。 十六阿哥扶着树干,抬头看着这绚烂的木兰花,带着几分惆怅道:“额娘最爱玉兰,我这做儿子的,却没有资格请她老人家来赏玩。” “世事难两全,十六爷也看开些。娘娘还年轻,总有机会下降到十六爷身边,母子团聚。”曹颙劝说道。 十六阿哥回头,眺望四周,见无人,方低声道:“这些日子我良心也坏了,竟也盼着……盼着老福晋早些……实是要不得的念头,如此不孝不义,会损了福泽。往后,还是找机会多进宫几趟,其他的只能顺其自然……” 见十六阿哥心中明白,曹颙便不再多说,只道:“娘娘所期盼的,是十六爷过的好。只要十六爷这边舒心自在,娘娘在宫里也安心。” 十六阿哥点点头,道:“对了,前些日子,额娘将他一些体己交给我,叫我换成银钱,存成三份。一份给十五哥,一份给我,另外一份,却是给李家预备的。额娘心中,念着李家的人情。” 曹颙听了,想起一事,道:“十六爷,府库可都清查过了?” “查过了,不能说富可敌国,也是京城王府头一份了。不算古董珠宝那些,只说金银钱财,就有十二万两金子,一百二十一万两银子,三万余贯铜钱。”十六阿哥道。 对于这个数字,曹颙并不意外。 庄亲王府,原为承泽亲王府,始王是博果铎之父、太宗第五子硕塞。他曾随多铎、阿济格等人,南下中原,为满清天下开疆辟土。 当时积攒的财富,没来得及花销,硕塞便英年早逝。 而后博果铎继承王位,改封为“庄亲王”执掌王府六十多年,是个只往里划落,从不外开支的主儿。 七十多年的时间,两代亲王,这庄亲王府积下的财富,可想而知,该有多么丰厚。 “怎么孝敬宫中,孝敬几成,你都拿定主意了?”曹颙问道。 雍正之所以让十六阿哥承爵,除了加恩,怕也是盯着这一大笔王府财富。 提起这个,十六阿哥有些犹豫,道:“我倒是不贪什么,只是想着要留些给老福晋做私房,还有老福晋大事的银子……老王爷侄儿、侄孙那边,也不好让他们银爵两空……” 十六阿哥是个厚道人,只觉得自己承爵,虽是奉旨,多少也有些对不住老王爷的侄儿、侄孙们,想要弥补一二。 曹颙见他如此,摇了摇头,道:“不可,其他的还好说,银钱这块儿,十六爷最好还是不要自专。即便要加恩旁支,也不当十六爷来加恩。” 十六阿哥也是心思通透的,听曹颙说完,也就明白自己想左了,拍了拍额头,道:“是了,万事有皇上顶着,我充什么大瓣蒜?皇上要的,是个听话的小兄弟,不是个好人缘的庄亲王。”说到这里,带着几分感激,看着曹颙道:“多谢孚若点醒我,要不我就要得罪皇上了!” 曹颙摆摆手,道:“十六爷关心则乱罢了。当不得谢,别嫌我啰嗦就好。”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到远处传来声音:“主子!” 是赵丰小跑着过来,十六阿哥见了,不由皱眉:“做什么慌慌张张的?” “主子,宫里来人了,是皇上身边的陈福公公。”赵丰近前,匆匆地给曹颙躬身见过,而后对十六阿哥道。 十六阿哥听了,与曹颙对视一眼,两人都想到方才所提的府中库银上。 十六阿哥清了清嗓子,道:“我去前院看看,孚若先等我一等。” 曹颙道;“十六爷请便。” 十六阿哥叫赵丰引曹颙去自己平素坐卧的茶室暂歇,自己个儿往前院见去陈福。 听说是赐下吃食,十六阿哥向着紫禁城方向,跪下了恩典,而后双手从陈福手中接过乳酪,当着陈福的面吃个干净,才站起身来。 他摸出一张内务府银钱的银票,塞到陈福手中,道:“这些日子劳烦公公了,这点小意思,请公公吃茶。” 陈福道了谢,笑眯眯地收了。 “我正想着递牌子,给皇上请安,不知皇上这两日有闲暇没有?”十六阿哥说着,压低了音量:“心情如何?” 陈福笑着回道:“今儿皇上下了立后旨意,心情正好。十六爷想要递牌子,尽管递,皇上昨儿还同十三爷念叨十六爷。若是不惦记十六爷,也不会巴巴地使奴婢送酥酪过来。” 该带的话带到,陈福回宫复旨去了。 十六阿哥神色郑重起来,去茶室寻曹颙。 曹颙正拿着个玻璃杯,看着里面娇嫩的茶叶芯在水中沉浮。这玻璃杯,看着已经与后世的玻璃杯差别不大,只是透明度不如后世的好,有些发淡绿色。 “咦,看这个做甚?”十六阿哥坐下,问道。 “这不像是海外进来的玻璃杯,是皇宫玻璃处的?”曹颙问道。 他在内务府当过差,晓得紫禁城里有一处皇宫玻璃处,是康熙三十六年建的,专门研制各种玻璃物件。 “嗯,正是。那边烧的玻璃虽不少,多是上色吹瓶。这个东西虽不值几个银钱,但是因产量少,只有几个王府有。”十六阿哥道。 曹颙想起后世那些小说中,靠烧玻璃赚钱的,对十六阿哥道:“十六爷,这玻璃物件,往民间推广些如何?” 十六阿哥摇摇头,道:“这都是易碎的东西,又不便宜,寻常百姓人家,谁用这个?商贾富户,条件好些,想要华贵之物的,也会选金银器皿,不会用这个。” 曹颙拿着杯子,道:“如此一来,这玻璃就没有生财的路子?” 十六阿哥道:“不过是往精细里做,鼻烟壶,花瓶,玻璃镜子,玻璃屏风什么的。宫里用的都是最好的匠人,这些年内造的玻璃器皿,就算赶不上欧罗巴进口的,也不乏精品。” 十六阿哥说的这几样,精致是精致了,但是产量有限,压根不流向市场,只供皇上与后妃自用或赏人。 曹颙有些不死心,抬头正好看到窗户,脱口道:“做玻璃窗呢?” 十六阿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道:“大块的玻璃难烧。” 曹颙指了指那窗户格子道:“不过是巴掌大小,算不上大块。” 十六阿哥站起身来,在窗户跟前看了半晌,方转身道:“早年听皇阿玛说过,要是日后烧出透明玻璃,就将宫里都换上玻璃窗,后来烧出的玻璃,颜色都不好,就一直没换。孚若说的,是个生财的法子。尤其是从宫里开始换,这京城权贵人家也就跟着流行起来。” 说到最后,他不禁眉飞色舞。 曹颙见状,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希望这个商机能执行下去,丰盈下雍正的内库,省的他这个当皇帝的,老惦记着外财。 曹家李氏名下,可还握着一笔横财…… 第一千零一十八章 孙家(上) 第一千零一十八章孙家(上) 这新作物的推广,并不是一句话两句话的事儿。还有有国家机器在,倒是轮不到曹颙事必躬亲。 前些年,玉米与番薯就在河南府试种,旋儿推广开来。这次要将玉米与番薯在山西、陕西推广开来,这所需的种子,就要从河南府筹集。 雍正下了指令,命地方官员用官仓里的谷子换购这玉米与番薯。又怕地方官员为了政绩扰民,定了兑换的比例,一斤谷子换一斤玉米或者换三斤番薯。 同时,京城这边也没拉下,雍正在通州划出一片官庄,供玉米与番薯的育种用,命曹颙督办此事。 玉米、番薯虽不为富人熟知,但是京郊农户也偶有种植。尤其以昌平曹家庄附近种植的较为集中,自然因为曹颙的影响。 虽说曹家有井地,但是这一片田地多以山丘坡地为主,北方又是十年九旱,所以原本农作物产量都不高。 后来,曹颙丁忧那两年,常留心农耕,尤其在玉米与番薯两种作物上上心,在庄子周围开辟了几块试验田,结果产量颇丰。 庄子里的农户见了,便也陆续换了玉米、番薯这些作物。即便是年头不好,也不会再跟东家赊米度灾荒。 如今,户部收种子,曹颙也没有什么藏私的,就直接使人到昌平去收。 谷子就是没脱皮的小米,说起来也算是粗粮里的细粮。用一斤玉米换一斤谷子,农户们都只有欢喜的,恨不得连种子都不留,尽数换了去。 因此,不到十来天的功夫,京城这边的玉米就筹集了七万多斤,番薯三万六千斤。 曹颙又请教几个经年的农官,从这些玉米与番薯中,选了五万斤玉米种,三万斤番薯种。 剩下的玉米与土豆,则直接入了内库。 春耕在即,耽误不得。作为主理此事的官员,曹颙少不得带几个司官,跑了趟通州官庄。 玉米每亩需要种子五斤,番薯每亩需要种子两百斤。 曹颙在昌平筹集的种子,可以播种玉米一万亩,番薯两千五百亩。等到这些种子都分发到农户手中,播种完毕,已经到了二月末。 曹颙人在通州,却留心着京里的消息。 雍正以追缴亏空为由,罢免抄家了一大批官员。到了此时,同那些封疆大吏,显赫一时的人家相比,苏州李家反而不显得惹眼。 曹颙心中,暗暗地松了口气。 除了罢官抄家这些雷霆手段,对外,雍正还晋封了数位带兵策应朝廷西征大军的蒙古王公的爵位;对内,他则是在加恩了庄亲王府的旁支。 虽没有恢复惠郡王的爵封号,他却在惠郡王的子孙中,挑了长房一个老实本分的嫡孙球琳著封为多罗贝勒,将惠郡王原有佐领属下人等俱著给与。 如此一来,他们也算名正言顺地袭了祖上这一支的荣耀,再拿庄亲王府说嘴,反而是名不正,言不顺。 等曹颙回到京中时,孙文成已经携家眷抵京数日。 他还算幸运,只是顶着个“办差不谨”罢官,织造衙门中查出来的亏空也不过是八千多两。在他从杭州北上时,就已经填补上亏空。 这些日子,因亏空钱粮被革职的官员数目多,背后牵扯着京城各大权贵的利益。 开始还有人观望,不敢触新皇的锋芒。等后来,就牵扯的官员数目庞大,少不得就有人存了“法不责众”的念头,想着补上亏空,继续谋求原职复任,因此四处钻营走动。 没几日,就传到雍正耳中,下旨给吏部,为避免贻累百姓,革职官员不得留任催追,而是勒令以家产追还。若清完亏空的,实在有居官好的,政绩卓越,就有该督抚等奏明。 孙家因初到京城,能说得上的话的曹颙又不是京城,所以孙文成闭门不出,对比之下,显得比旁人老实的多。 雍正为了解决国库空糜的难题,虽行雷霆手段,但是也的心有忐忑,怕牵一发而动全身。 毕竟吏治是大问题,在先皇时期,就算晓得弊端丛生,也因牵扯太多,不敢大刀阔斧地整治。 孙文成的老实,正合了雍正的心思。只是如今正是查亏空的时候,不好出尔反尔,让孙文成起复。 他的这些心思,旁人不知,众人自以为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孙家已成昨日黄花。亲朋故旧,多避而远之。 孙文成谨慎了一辈子,落得个罢官免职的下场,心中不免凄然。这仓皇北上,也是心力交瘁。 偏生长子革了功名,在仕途上无望,其他几个儿子,多不成才。虽有长孙在,但是之前儿子不堪,孙子随儿媳妇分府别居,如今虽在一处,还不知他们母子会不会埋怨孙家。 虽不能说一夜白头,但是不过一个半月的功夫,孙文成老了十多岁,身子都佝偻了。 安氏则是提心吊胆,为家中生计愁苦。 孙文成虽在杭州织造任上将近二十年,但是因行事小心,手中并没有多少积蓄。兄弟宗亲,投奔到他处的又多,花费嚼用甚大。 即便在杭州置办过几处铺面与两处小庄,也不值几个银钱。临时变卖,又亏了些,到手的银钱,不过一万多两银子。 补上织造府数年前的亏空,孙家几十口人,就只剩下这几千两银子傍身。 京城郊区的二十顷小庄,早在康熙五十八年,孙珏与曹颖析产别居时,就归在孙家长孙孙礼名下;这宅子,也因孙珏变卖了妻子嫁妆,归在曹颖名下。 虽说曹颖还是尽子妇礼,对待的公婆一如既往的恭顺,可是安氏却是浑然不自在。 因这边宅子大小有限,孙文千没有再跟哥哥嫂子挤在一处,已经另赁了个二进院子,安置妻儿。 尽管如此,孙宅这边一大家子,住着个三进宅子也不宽敞,除了孙珏这一房,还有孙文成已成亲的次子孙瑾一家、没成亲的三子一女。 孙文成共有七子三女,长女、长子、三子、五子是安氏嫡出,其他四子两女为庶出。其中,长女出嫁后病故,三子四子与次女少年早夭,长成的只有六人,现下都在孙文成身边。 安氏虽心疼长孙,但是也溺爱幼子孙班。 她当年那么大方地同意将京城的小庄归到长孙名下,是想着自己只剩两个嫡子,京城的产业归给长房,杭州的产业归给孙班,也两下便宜。 没想到,如今变卖了杭州产业,添到衙门亏空中,孙家在京城,唯一的出息,就是那处二十顷地的小庄。 “老爷,即是没有分家,没有将公中产业归到一个孩子身上的道理……老五要说亲,老六、老七两个也要读书,处处都是花银子的地方……还有这宅子,明明是孙家的,归到媳妇名下算什么事?”安氏存了不甘,就在丈夫跟前念叨。 若说孙文成现下最大的指望,就是嫡长孙孙礼的应试。 尽管他心中凄然,他还是掩饰住自己的焦躁,让长孙不要为家中琐事担忧,安心备考。 夫妻几十年,听了妻子的话,孙文成哪里还能不知道她心中所想。 “过去的事情,还提来做甚?你若埋怨,就找孙珏算账去?若不是他花光媳妇的嫁妆,也不用拿宅子补上;庄子那边,归在孙礼名下又如何?媳妇已经将去年的出息交到你手中,你就安份些吧!”孙文成皱眉道。 安氏尤自不服,嘟囔道:“那班儿怎么办?用什么娶媳妇?” 孙文成见她痴缠,直觉得太阳穴“突突”之跳,抚额道:“闭嘴!孙珏少德行,已经伤了媳妇的心,如今媳妇还晓得孝顺你我,已经是孙家的福气,你偏要闹腾,断了曹家这门亲不成?” 安氏被吼的委屈,却也不敢多说,只在心中腹诽不已。 夫妻两个正冷着脸,就见小丫鬟进来禀告,前院来客,曹家大舅爷来了。 安氏听了,眼睛一亮。 曹家几位舅爷都做官,曹颙又是和硕额驸身份,安氏晓得,自己丈夫能不能起复,还要看曹家肯不肯帮忙。 孙文成听了,脸上也露出几分期盼来,疾步往前院去见客。 前院,客厅。 曹颙坐在椅子上,看着手中的青瓷盖碗。他是昨日回京的,在户部交代完差事后,就寻曹颂,问了孙家的事。 晓得孙文成这些日子,没有走亲访友,只是闭门不出,曹颙很是叹服。 孙家能从杭州织造任上全身而退,不无道理。 正想着,就听到动静,就见孙文成大踏步进来。曹颙忙站起身,道:“侄儿请表叔安!” 他这些日子,在农庄忙乎,嗮得黑瘦黑瘦的。 孙文成见过他几次,都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如今见他这样,却是一怔,虚扶一把,宾主落坐。 前些日子,曹颙虽不在京,孙家乔迁时,曹颂却是带了下人在这边帮忙的,所以孙文成到也不会误会曹家势利。 跟家产被查封、儿子下人都入狱的李家相比,孙家已经幸运太多。 “听说你前些日子为李孙两家奔波受累,辛苦你了。”孙文成叹了口气,道。 见他实心实意地相谢,曹颙到是有些不好意思。 所谓奔波,不过是往十三阿哥府上吃了两次茶,寻由子与十六阿哥说了两次话。 “都是侄儿当做的。”曹颙面上谦逊道。 “尽心就好,剩下的就等皇上的旨意吧,不要将曹家牵连进去,总要保全一家,才能扶持守望。”孙文成道。 “是,侄儿听表叔的。”曹颙借坡下驴,应道…… 第一千零一十九章 孙家(下) 第一千零一十九章孙家(下) 孙文成见曹颙不端伯爵架子,礼数上半点不缺,感概万分。 虽说他不是爱求人,但是这一大家子人,总不好坐吃山空,儿子们总要自食其力才是。 因此,他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本不该麻烦贤侄,只是这大一家子人,总不好无所事事。我上了年岁,你二表哥与五表弟都不小了。这个时候,我又不好出面打探,能否请贤侄帮忙问一下,若是我罢官干系到他们兄弟身上就算了,若是没有干系,能不能让他们兄弟两个去考内务府笔帖式。他们两个在杭州时,就帮我处理过文书,通汉文与国文。” 这说的是他次子孙瑾与五子孙班,孙瑾还好,比曹颙大三岁,已过而立之年;孙班只有十八岁。 “表叔,今年开恩科,明年也是大比之年,五表弟年岁还小,与其当差,还不若同礼哥儿一起下场。”曹颙说道。 孙文成现在虽有五子,只有长子孙珏与五子孙班是嫡出,孙珏前程无望,已成废人;往后要支撑孙家门户的,就是五子孙班。 孙文成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我原也盼着他能科举晋身,但是不过有些小聪明,实不是做学问的材料。考个笔帖式,虽不是正途,熬上几年,也能博个前程。” 他做家长的都决定了,曹颙便点头,道:“既是如此,侄儿明儿就使人去内务府打探一二。” 曹颙并不是空手而来,荷包中装着个小庄的地契。虽说庄子不大,但是都是熟田,二十顷,每年的出息也有千八百两银子。 这是他给孙家预备的。 只是见孙文成所有计划,还不到那个地步,曹颙便没有多事。 他愿意援手孙、李两家,却没有将三家绑在一条船上的意思。 “升米恩,斗米仇”,这个道理,他还是晓得的。 原本因住的远,三家往来并不亲近,没道理这个时候他大包大揽,给孙、李两家造成错觉。 见过孙文成后,他没有多待,待了两刻钟,便起身告辞。 孙文成亲自送他出来,刚出客厅,就见孙珏没头苍蝇似的,在影壁前走来走去。 见曹颙出来,他带了几分兴奋,迎上前来,道:“孚若来了,正想着寻你。” 孙文成见长子三十多岁,还毛毛躁躁的,不由皱眉,冷哼一声。 孙珏见状,不由一哆嗦,讪笑道:“老爷,儿子确实有正经事儿寻孚若。” 孙文成瞪了他一眼,止住他的话,对曹颙道:“贤侄既忙,我这就不留贤侄,代我同你母亲问好。我本当到京后便该过去请安的,因现下避着嫌疑,不好随意走动。” 曹颙听了,应了一声,冲孙珏抱抱拳,转身离去。 孙珏想要开口拦下,又碍于父亲在旁。 等到曹颙骑马走了,他才带着几分抱怨道:“老爷怎么不让我说,我是想要给礼儿借园子。礼儿四月要下场,家里乱糟糟的,也看不好书……” 孙文成脸上带了讥讽:“给礼儿借园子?不是你说家里人多,又不方便出门,想去郊外住些日子么?” 孙家到京这些天,孙文成的日子过得很不自在。 他因“无德”丢了官,外人不知,家里人是知晓的。不说几个庶出的兄弟,就是同母兄弟见了他,也不过是面上过得去,眼中少了几分尊重。 加上安氏的唠叨,孙文成的呵斥,曹颖的疏离,使得孙珏无地自容。 现下,被父亲说破,他腆着脸,道:“左右空着也是空着,借住些时日又有什么?” 孙文成见他这般没脸没皮的,心下着恼,板着脸道:“你姓孙,为何惦记占亲戚的便宜?若是你想要清静,就去自家庄子去住,少提这些不着调的话!” 孙珏垂着手听着,不敢反驳。 孙家城外的庄子,是有个院子,不过比庄户院子大些,如今住着庄头。孙珏就算要躲清静,也受不了山居的寂寥。 曹家的园子就不同,虽在海淀,却是在畅春园附近,权贵云集之地。若是能得遇贵人,结交一二,说不定前程就有了。 孙文成见他口中应着,眼中却是不以为然,越发恼怒,立时横眉竖目,道:“整日里就琢磨这些歪门邪道,失了做人的根本,成何体统?” 孙珏不知父亲为何突然之间来了邪火,有些迷糊,就听有人道:“大哥,这是怎么了,在门口训人?” 是孙文千来了,身后跟着的是孙文成的次子孙瑾。 见兄弟来了,孙文成神色稍缓,招呼到到前厅说话:“如何,有合适的院子么?” “看了三处,两处内城,一处南城。内城的院子,要价太高了,二进的院子,也要上千两银子。南城的,在九弯胡同,两进十八间房,五百五十两。”孙文千回道:“若是大哥不反对,明儿就交定钱。” 孙文成听了,迟疑道:“南城鱼龙混杂,哪里有内城清静?” 孙文千看了他一眼,道:“跟前隔着两个胡同,就是菜市、果子市,日常嚼用,定会比内城省,又是在胡同里,还算肃静。是才翻盖了三年的房,家具摆设俱全,进去就能过日子,这个价钱也是难得。” 孙文成不愿让兄弟赁房居住,想着他跟在自己身边二十年,帮自己料理内务事务,没功劳也有苦劳,便从安氏那里拿出一千两银子来,叫孙文千买个院子。 今儿,孙文千带着侄儿跟着房产经济看房去了。 听孙文千这样说,孙文成点点头,道:“即使你满意,就买了,左右是给你买的院子。剩下的银钱,交给弟妹。你晓得家中银子不多,我这当哥哥的,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孙文千低头应了,胸口却是堵得慌。 哥哥这些年但小慎微,账目上还能出现八千两的亏空,罪魁祸首不是旁人,正是他这个亲兄弟。 虽没有像旁人那样,贪墨大笔银钱,但是通过这十几年的入库出库,他利用身边之便,趁着给哥哥帮忙的时候,几十两、上百两的挪用。 这些银子,有的填补孙府的开销,还有一部分,让他攒做私房。因他们一家四口,花销都在公中,所以正经攒下不少银子,总计将近三千两。 兄长因此罢官,他羞愧难挡,却没有勇气认错。 他晓得哥哥嫂子的心性,哥哥是不爱多事的,嫂子略有些刻薄。要是事情说开,怕是兄弟就要变成仇人。 孙文成看着他,目光复杂,终是没有说什么,打发孙文千先回去。 客厅里只剩下孙文成父子,他才对孙瑾交代道:“每年内务府都有笔帖式考试。你这些日子好好看书,过些日子与老五考笔帖式。” 内务府笔帖式也是有品级的,按照资历不同,分为七品、八品、九品。 虽说品级不高,但是资历熬够了,极容易升官,说起来到是不比科举仕途差。 孙瑾听了,欢喜不已,忙恭敬地应了。 孙珏却是难受的不行,自己曾做过五品郎中,前途无量,却是都败在女人身上…… * 回到家中,曹颙将田契交给初瑜收好。 初瑜见他没送出去,有些意外:“孙家叔老爷没要?” “瞧着孙家还好,只是罢官,不像伤筋动骨的模样。再看看吧,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曹颙道:“倒是大姐姐那边,改日寻个由子,接她回家来,仔细问问,可受了什么委屈?若是与孙珏待不惯,别瞒着,咱们再想法子。” 初瑜带了几分迟疑,道:“礼哥儿要备考不说,娴姐儿也该做亲。如今受祖父罢官之累,她怕是参加不了大选。小选又早就在内务府报备过免选,剩下就要由本家自择婚配。就算孙珏有不是处,为了儿女亲事,大姐也多半不会出来的。况且上面还有公公婆婆,要是叫人误会了,传出‘不孝’的闲话,也要连累到礼哥儿与娴姐儿身上。”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是曹颖的人生,最后得曹颖自己选择。 不过,曹颙相信,现下的孙家,巴结曹颖还来不及,当不会为难曹颖。 为了孙文成所问的内务府笔帖式之事,曹颙专程去了趟庄亲王府。 再有几次,就是老庄亲王“七七”出殡的日子,十六阿哥如今正料理出殡事宜,除了偶尔进宫,就留在王府。 那笔王府库银,前些日子由十六阿哥“献”给雍正。 总算皇上还晓得体恤十六阿哥,只使人拉走了那些金子与一百万两银子,剩下的二十多万两银子与几万贯铜钱,则是留给十六阿哥花销。 十六阿哥很是满足,如今庄亲王府旁支也有了爵位,不用他再惦记。老庄王爷出殡大事,又由内务府包办,不需要他掏腰包。 唯一惦记的,就是老福晋那边。怕老福晋手中不宽敞,心中跟着不爽快,十六阿哥就将十万两银子,装了两口大箱子,使人直接送到老福晋房里。 老福晋口中虽说着“无需如此”,但是多少有些动容。 她原本担心从今往后要看嗣子嗣妇的脸色过活,但是十六阿哥是个孝敬知礼,又会哄人,使人心生亲近。 之前,十六阿哥有五子三女,夭折的多,只剩下两个阿哥与大格格。大格格没有父母迁居王府,直接让那拉氏留在宫中养育。 两个阿哥,弘普十一岁,弘明五岁,都是已故侧福晋李氏所出,养在十六福晋身边。 弘普大了,已经懂事;弘明年幼,离不开人照看,十六福晋却是挺着大肚子,产期将近,老福晋就接小孙子到她那边安置。 弘明正是爱淘气的时候,老福晋却觉得屋子里有了生气,亡夫之痛也减了几分。 十六福晋迁居到王府没几日便生产,生了个小格格。 老福晋嫁到王府五十多年,始闻婴啼,还是自己名正言顺的孙女,心中竟是别样滋味,少不得亲自吩咐厨房,给十六福晋汤汤水水地补身体。 不知不觉,她同十六福晋也自然而然地亲近起来。 如此一来,少了许多摩擦,连十六阿哥都觉得自己最近太走运。 一家和乐,府银解决了,同母兄那边得了消息,说是即将病愈回宫;密太妃那边,雍正也交代下来,虽在宫中颐养天年,但是每年冬至到十五,可以接到宫外团聚。 虽说十六阿哥晓得,不能接到庄亲王府,但是只要十五阿哥开府,就有母子团聚的地方。 所有的担忧,都解决了,养心殿还换上了玻璃窗,丰盈内库的大业即将展开。 十六阿哥只等着出殡事了,就大干一场。 见曹颙上门,他带了几分欢喜,笑吟吟地说道:“莫非是得了消息,到爷这讨赏谢礼来了?” 倒是将曹颙听糊涂了,不知十六阿哥说的哪一遭。 十六阿哥笑着将玻璃窗的事讲了,道:“皇上直说好,说要将太后宫与中宫都换上了。如今叫匠人们将其他的都停了,只烧平玻璃。新皇妃嫔少,需要更换的不过几处。等到半月后,就能供应宫外……” “贵么?”曹颙问了一句。 十六阿哥摇摇头,道:“不贵,一间屋子的窗户,有二十两银子就够了。” 曹颙听了直咋舌,这还不贵,都顶半间屋子的钱了。不过,这只是对寻常百姓来说;在权贵眼中,这实不算什么。 京城权贵人家,就爱追时兴,穿个衣服、吃个饽饽,都推崇宫里流传来的样子。 等宫里装上的玻璃窗,外头自然开始效仿。 看着十六阿哥心情大好,曹颙心里也松快许多。他问了内务府考试之事,十六阿哥道:“你怎么想起问这个?新皇正叫我整理名单,清退那些功名在身的笔帖式,让他们参加乡试,如此一来,少不得又要补进一批笔帖式。” 曹颙说了孙文成请托之事,十六阿哥挑了挑眉,道:“到时难得,没有歪缠你请托起复。叫他们来考吧,瞧着皇上的意思,还是预备要用孙文成的,前几日还问我内务府有没有五品郎中的缺。” 曹颙听了,心中踏实许多。 同那些信奉“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贪官比起来,孙文成执掌杭州织造二十年,只查出八千多两的空亏,操守已经是强出太多。 相信,雍正也看到这一点…… 第一千零二十章 晋爵 第一千零二十章晋爵 孙家似乎没有什么危机,李家京城的产业,已经被封。 情况很糟糕,连李煦的六弟李炜,也被缉押了几日,问了口供。晓得他们兄弟分家多年,李炜没有在苏州织造府当过差,他才被放出来。 李炜唬得不行,不敢再出面蹦蹬,连补缺之事也不了了之。 这一切,都瞒着高氏。 高氏整日吃斋念佛,不通俗务,也没有察觉出有什么不同。只是偶尔同李氏念叨,不放心的只有重侄孙李诚,希望他身子骨能结实些,早日繁衍子嗣。 李氏听了,想起大侄李鼐忠厚老实,受家族拖累,待罪狱中,实是可怜。又想到自己的庆幸,若不是丈夫与儿子两代人用心经营,曹家就是又一个李家。 在外人提及此事时,曹颙也露出几分焦急之色。 他这些日子,忙着通州御田之事,清减了不少。落在旁人眼中,还以为他为李家担心,多是说些安慰的话语。背后,也不乏幸灾乐祸。甚至有早年与曹家有怨的,已经在想法子,如何借着李家获罪的时机,构陷曹家。 只有曹佳氏,晓得自己这个兄弟与李家向来不亲的,断不会为李家事担心。就算有忧虑,也是怕牵连到自己曹家头上罢了。 她专程使人叫曹颙过来,问了高太君与李香玉的安排。 高太君是李煦寡婶,就算多年由李煦奉养,有李氏这个“亲女”在,走动走动关系,也不会牵连到她身上;李香玉却是不同,是李煦在室的庶孙女,少不得受家族所累。 姐弟两个上回相见,还是月初讷尔苏刚到京时,当时的客人多,也没说上几句话。 一个月没见,曹佳氏的气色大不相同。上回见,也是欢喜,但多少带着疲惫之态;这回见,却年轻了几岁似的。 她穿着水绿底彩绣花蝶牡丹纹旗袍,梳着旗头,插了两支镶金八宝簪,雍容不失俏丽,看着跟二十出头一般,水灵灵的,哪里能看出是要做婆婆的人。 “这下人保不住,连家眷也保不住?”曹颙见姐姐操心此事,有些意外。 若是罪及到香玉身上,李诚等男孙更是没有理由幸免,那样的话李家就真的彻底败落。 曹佳氏看了他一眼,道:“李家本就是内务府包衣,若是丢了官爵,少不得要在内务府下执役。内务府小选,不比大选是十三岁以上,女孩儿七、八岁进宫也是有的。若是无人关注,咱们同十六爷打声招呼,就能使得她免选;如今李家正是被皇上盯着,这个时候,咱们只能看着。大姐家的娴姐儿是提前打了招呼,要不然怕是避不开这头。” 曹颙虽不喜李家人,但是这个小香玉养在自己家好几年,李氏颇为疼爱,与曹家这些孩子相处得也算友爱。想着她才十岁,丁点大儿的孩子,又是锦衣玉食长大的,要进宫当宫女,委实叫人不忍心。 “就算不能免选,能不能想个法子,照拂一二?”曹颙问道。 曹佳氏笑道:“不用你操心这个,十六爷会有分寸的。他也是李家的表亲,现下没有援手李家,往后也会给李家些情面的。香玉虽不过是李家的庶出孙女,却是在曹家养大的。只为了咱们曹家的脸面,十六爷也不会袖手旁观。” 曹颙一想,也是这个道理。 “外头虽说什么的都用,实际上归根结底,还是因李家早年太招摇,大剌剌参合皇家之事,犯了忌讳。老实认罪,等皇上将这口气都出尽了,就太平了。跟母亲说,不用她操心,有你我姐弟在,真会让李家人落魄的讨饭去不成?”曹佳氏压低了音量道。 她一个王府女眷,留心这些事,也不过是心疼李氏罢了。 曹颙应了,道:“这些话,我也同母亲说过。姐姐也不必太牵挂,母亲会想明白的。” 姐弟俩说了会儿话,曹佳氏便使人去看讷尔苏回来没有。 “是你姐夫撺掇得我找你,这临了临了宫里又来了人。他可是嘱咐我,要留下你,他也有话同你说。”曹佳氏道。 曹颙也有话想同讷尔苏说,就不着急回府,一边与曹佳氏说着家常,一边等讷尔苏回来。 等了一个多时辰,才见讷尔苏姗姗来迟。 听说曹颙早就到了,他没有换大衣服,就过来告罪。 在弟弟面前,曹佳氏没有说什么,但是也用眼刀剜了几刀。讷尔苏却混不在意,眼角尽是欢喜,走路都轻飘飘的。 曹颙见状,挑眉道:“姐夫,莫非有喜事?” 讷尔苏“哈哈”两声,道:“叫颙弟说着了,是天大的喜事,原本想也不敢想的。” 听了这话,曹佳氏与曹颙都望向讷尔苏,静待后续。他却偏生要卖关子,笑吟吟地说道:“福晋与颙弟猜猜,是什么喜事?” 曹佳氏想了想,道:“莫非皇上让爷去宗人府?” 以讷尔苏的身份,即便不能任宗令,也是宗正,是宗室中是极清贵体面的差事。 曹颙则想着近些日子朝廷的动静,没什么特别的消息,只是听说皇上要整顿京城八旗驻军,会从宗室中选王公,分左右翼查八旗武事。 这个人选,怎么也不会落到讷尔苏头上才是。 皇上即便相信讷尔苏与十四阿哥没有勾结,但是对于已经在西北领兵数载的王爷,实没有再让他在武事上立功的道理。那样的话,威名过盛,绝不是一个帝王乐意看到的。 “如今六部掌部王公还有空缺,莫非姐夫是要进六部?”曹颙道。 讷尔苏到京后,放假一个月,眼看假期快要满了,接差事也是正常。 康熙在世,儿子太多,六部多是由皇子把持些。 雍正的几个儿子,只有三皇子年纪稍长,开始当差,其他的不是在襁褓中,就是在上书房读书。如此一来,宗室诸王,反而机会更多。 讷尔苏笑着摇头,道:“颙弟猜错了……”说到这里,转向曹佳氏道:“福晋猜对了一半,皇上已经下旨,点我为左宗正……令人欢喜的不是这个,而是我在西北熬了这六年,总算得了犒赏,皇上晋我为和硕亲王了!” “啊?”曹佳氏闻言,已经是诧异出声。 曹颙连忙抱拳道:“真是大喜,恭喜姐夫高升!” 从郡王与亲王,看着只升了一级,但是从俸禄人口下人,相差了一倍。尤其讷尔苏这个王爵,还是世袭惘替,升爵是恩泽子孙后代的大事。 曹佳氏眼中已是泛了泪花,插蜡似的福了下去,哽咽着说道:“恭喜爷达成所愿!” 讷尔苏扶起妻子,点点头,道:“西北六年,虽没立功,总算尽职,没有给祖宗丢脸。” 他打小养育宫中,十几岁就承袭爵位,早年总想着效仿祖上,在马上建功立业。 西北六年,他不只在驻军处,也曾进过一次**。 无需敌人,只因道路艰险、高原病症,就使得兵马减员三成。他也得了一场大病,险些死去。因怕妻子担心,他瞒下了这段,却是在生死之间,将功名心看得都淡了。 这次回京,他本没想过得到什么赏赐。作为掌军务的王爷,能不被新皇猜忌,就已经是万幸。 没想到,今日被传召宫中,就是为自己晋爵之事。 曹佳氏虽不知丈夫还经历了这生死劫难,但是想着夫妻这六年的分别,终是流下了眼泪。 讷尔苏见妻子这样,也觉得心中酸涩难挡,红了眼圈,“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失态,道:“这是喜事,哭什么?” 口中说着嗔怪的话,他手中却是轻柔,亲自给妻子拭泪。 见他们夫妻情意绵绵的,曹颙在旁有些待不住了,道:“赶上姐夫大喜,本当陪姐夫一醉方休。只是不好同姐姐抢功夫,今儿还是留给姐姐姐夫说体己话。” 一句话,听得曹佳氏臊红了脸,道:“好啊,你这当弟弟的,不想着琢磨份大礼,倒晓得打趣人了!” “别着急走,我还要同颙弟吃酒!”讷尔苏赶紧说道。 曹颙摆摆手,笑着说道:“明儿再吃也不迟,这是大喜事,我也早些回去告诉母亲高兴高兴。” 讷尔苏见他执意要走,边道:“既是这样,那明日我就同你姐姐过去给岳母请安。” 曹颙道:“那感情好,母亲定会欢喜不已。” 送曹颙出门,讷尔苏想起一事,道:“对了,不止我有喜事,十四爷要晋郡王,十七爷开府封郡王。就是七叔那边,也有好事,皇上点他掌左四旗旗务。” 虽不关自己之事,但是都是姻亲好友,曹颙心中亦是不胜欢喜。 说得现实点,这些人都体面,曹家被李家牵连的阴影也淡去许多。那些想要趁乱打曹家主意的,都要思量思量曹家这几门贵亲。 待曹颙回家,将众人晋爵当差的消息说了,李氏与初瑜也不胜欢喜。 “皇上仁爱,你姐夫很好,十七爷也很好。”李氏笑着说道:“七王爷更是能干的!” 她是真心为众人欢喜,对于同自己关系向来不算亲近的十四阿哥,因李家的缘故,也盼着他能好些。 若是皇上连跟他夺位的手足都原谅了,那对下边的大臣奴才迁怒也有限。 初瑜关注的是父亲掌旗务这件事,固然是天大的体面,也是费心劳力的差事,不知父亲的身体能不能受得住。 曹颙想的,则是另外一件事。 最近京城与地方官员,多有调动,其中以年羹尧任下的陕西、四川、甘肃三省官员变动最多。 这三省的主官,罢的罢,调的调,升任的多是省内的知府、道台,这就是赫赫有名的“年选”…… 第一千零二十一章 虎骨(上) 第一千零二十一章虎骨(上) 安定门内,年宅。 年遐龄带着嫡孙年熙,品级装扮,跪接圣旨。来宣旨的,正是御前太监陈福。 自从二月中旬,年氏封贵妃,不足一个月的功夫,陈福已经往年家跑了好几趟,传了好几回旨意。 前两年,年遐龄虽做主让两个儿子分家,年羹尧虽不在京中,却是来信反对此事。 年遐龄却执意,可是年家二房在京城只有一子年熙,又身体孱弱,宿病缠身。 思来想去,老爷子实在不忍,就在后街买了个宅子,在步军都统衙门处将年羹尧一房子孙登记别户。 如此一来,虽隔府而居,也能对孙子照拂一二。 他是年氏一族族长,又是一家之长,年希尧与年熙虽不赞成,却也无力阻止。 年遐龄不过是未雨绸缪,免顷族之祸,能不能成事,不可尽知,毕竟天威难侧。 去年大行皇帝驾崩当月,免官闲赋的年家长子年希尧就起复,署理广东巡抚。临行之际,年希尧不放心家中八旬老父,做主让侄子迁回老宅。 随着雍正登基,年氏封妃,年家风光,一时无二。 美中不足的是,年家长孙,年羹尧的嫡子,雍正最喜欢的内侄年熙,正月里犯了宿疾,在家中休养。 陈福晓得年家是御前红人,宣完了旨意,便叫人搀年遐龄与年熙祖孙二人起来。 就跪下这会儿功夫,白发苍苍的年遐龄还没什么,年熙额头已经渗出冷汗,气喘吁吁,身子跟风中枯叶一般,站不稳了。 陈福见状,唬了一跳,忙道:“前些日子,贵妃娘娘不是指了太医过来么?怎么年御史的病还不见好?” 年熙虚弱得不行,强撑着,说道:“已是大好了,昨晚睡得迟些……有些乏……” 陈福见他如此,不敢留他说话,对年遐龄道:“老大人,奴婢也是常来的,圣旨已经宣完了,快叫年御史下去歇息吧。” 年遐龄见年熙冷汗直流,也是心疼孙子,道:“如此,就不恭了。”说着,使人扶着孙子下去安置。 陈福看着年熙的背影,脸上露出几分为难,道:“晓得奴婢过来传旨,贵妃主子定会召奴婢问年御史的病情,这可如何是好?” 年贵妃身子本就孱弱,现下又怀孕七月,实是不能有什么闪失。 “还请公公帮着隐瞒一二。年熙前些日子吃了太医的药,已是看好,这两日天气突冷突热的缘故,就有些不得劲,休养几日便好了。”年遐龄道。 陈福见年遐龄神色镇定,想来年熙确实无大碍,便点头道:“既是如此,奴婢就尊老大人吩咐。” 早有管家在旁,递上银封,陈福着急回去复旨,与年遐龄闲话两句,便带人回宫。 年遐龄站在堂上,看着香案前摆放着的圣旨,脸上没有半点欢喜之色。 这封旨意,是封年羹尧为三等公的。 管家杜忠在旁,已是美滋滋道:“老太爷,二老爷如今封三等公,是不是过些日子也要推封到老太爷身上,咱们家就是公府了?” 年遐龄摇摇头,道:“不可妄言,老二是因西北办差得力获封,未必就推封三代。” 杜忠听了,有些糊涂,道:“老太爷,不是因为贵妃娘娘么?迎陈公公进府前,奴才打听了一句,他是从皇后娘家与佟家过来。” 杜忠所说,年遐龄先前就有所耳闻。 皇上追封皇后之父原任内大臣步军统领费扬古为一等公,致祭一次修理坟茔,其子孙袭封一等侯;追赠一等公佟图赖为太师,一等公佟国纲、佟国维俱为太傅。 年遐龄所担忧的,正是今日的圣旨上。 皇后娘家兄弟侄儿只袭一等侯爵,自家也是外戚,儿子以贵妃之兄的身份封了三等公,实是太过惹眼。 这之前,年羹尧已获封二等轻车督尉世职,又加了太保,自己也加了尚书衔,已是昭显皇恩浩荡。 今天这道封公的旨意,更是将年家推到风口浪尖。 年遐龄叹了口气,只觉得满心疲惫。他没有再同老管家说话,拄着拐杖去探看孙子。 年熙这些日子,病情加重,并非是因季节变换的缘故,而是因为拖着病体,给父亲年羹尧写了数封长信,耗费心血,疲劳所致。 年熙此时,倚在炕边,口中咳声不断。 炕边有个着桃红色衣裳的丫鬟,二十来岁的年纪,修眉细眼,神态温柔,手中端了温水,每到年熙咳声稍止,就送到年熙嘴边,给他润嗓子。 “大爷心思太重了,老爷体面是好事,二爷、三爷虽在老爷身边受重用,谁也越不过大爷去……”她是年熙身边的近婢,晓得他病重的缘故是忧思过重的缘故,轻声劝道。 年熙听了她的话,唯有苦笑。 他这半月,挣扎着父亲写信,写了有七、八封,洋洋洒洒上万言,就是劝父亲收敛,早日交出西北军权,谋求京缺。 年家如今已成烈火油烹之势,仅次于佟氏,压过太后与皇后家,成为显赫的外戚。 佟氏两代后族,一门两公,孝懿皇后还是今上的养母,有招摇的资本。 年家祖上是包衣,顺治朝因年遐龄之父中了进士,才举家脱了奴籍,入汉军旗。同那些八旗勋贵比起来,年家的根基太薄了。 落在旁人眼中,他这做儿子的,竟是不希望父亲体面似的。 年熙想起继母与几个异母兄弟,只觉得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年遐龄进屋时,就见孙子眉头紧皱,不知在痴想什么,上前道:“百岁儿,莫忘了医嘱,不可费神!” “祖父!”年熙见他进来,从炕上起身,要穿鞋下地。 “好生坐着!”年遐龄说着,做了个手势,不许年熙折腾。 年熙起得急了,头晕目眩,身子倒向一边。那丫鬟忙扶了,才没跌到地上。 见长孙如此,年遐龄心疼得不行,挥挥手打发那丫鬟下去,而后道:“不要自己吓自己,年家还不到那个地步。我这老头子都不着急,你操心这些没用的,做什么?从今天开开始,不许你再给你父亲写信!”说到最后,已经带了几分严厉。 年熙抬起头,问道:“祖父莫非也认为……孙儿此举,是为了与二弟、三弟他们争父亲宠爱?” 年遐龄听着这话不对,横眉道:“说什么糊涂话?你是年家长房长孙,已经二十多岁,难道还会行三岁童子之举?我知道你担忧什么,我心中也是惶恐不安。只是你父的脾气,最是刚愎自用。我这做爹的说两句,他还顾及几分;你这做儿子的啰嗦,又能有什么成效?如此白费力气,还累坏自己个儿,行之何益?” 年熙无语反驳,只是看着祖父,不减忧色。 年遐龄还要再劝,便见丫鬟进来报,前院来客,管家在二门外请示老太爷示下。 年遐龄叫孙儿好生歇着,而后拄着拐杖,去前院见客。 前院的来客,不是旁人,正是今日休沐的曹颙。 曹颙心中实不愿同年家扯上瓜葛,但是年遐龄发了两次帖子,请他过府。他再不来,就有些说不过去。 两人寒暄一番,宾主落座,年遐龄就直言说了请曹颙过来的用意:“听闻贤侄府上收着一副虎骨,能否割爱一二?本当上门求取,只是因老朽行动不便,只能厚颜请贤侄过来?” 老爷子虽不能说是满面红光,但是也精神矍铄,哪里有半点“行动不便”的模样? 所谓的行动不便,不过是年家成了外戚,不好与朝臣之家往来过密,省的落在皇上眼中成不是。 曹颙心知肚明,也不多说,只道:“晚辈家的下人,年前是从广东送了副虎骨,只是让十三爷讨去不少,剩下的亲戚又分了些,所余无几,既是您这边要用,随后晚辈就使人送来。” 见曹颙痛快,年遐龄带了几分感激,道:“如此,就谢谢贤侄了。你也晓得,我那长孙身子骨不算结实。都说虎骨能强身健体,我这做爷爷的,少不得替他张罗张罗。” 年羹尧虽隆恩不断,但是这偌大的年府,只剩下年遐龄与病怏怏的年熙在,暮气沉沉。 曹颙心中感叹,面上不动声色,陪着年遐龄说了几句话,就寻了个由子,告辞离去。 年遐龄要亲自相送,被曹颙留住。 年遐龄是国丈了,曹颙可不敢托大。 回到家中,曹颙便叫初瑜寻几块好些的虎骨,打算使人早点给年家送去。 曹颙认识年熙,对他印象颇佳。年熙没有纨绔之风,也没有其父的骄奢之气,是个难得的青年才俊。 “爷,就剩下两块了。大姑奶奶今儿回来,求了两块去。听说是孙家老太太有风湿之症,如今季节交替,犯了病根。大姑奶奶求两块回去泡酒,给孙家老太太祛病。二老太太跟着过来,也挑了两块过去。”初瑜犹豫了一下,对曹颙说道。 曹颙听了,不由皱眉,道:“不是早先就往东府送过去了么,二老太太怎么还要?” 曹颂、讷尔苏、弘曙等人去西北苦寒之地待了数年,落下了风湿病。曹颙得了虎骨,除了十三阿哥处,就挑了几份好的,给他们三个送去。 自己手中所留的不多,又炮制了些虎骨酒。 “说是泡酒给天护、天阳强身用!”初瑜回道。 曹颙听了,摇头道:“荒唐,这是小孩子能喝的?你同二弟妹打声招呼,别叫二老太太胡闹,适得其反。” “我也这样想的,却是想着问一问太医,得了准信再同二婶说。左右泡酒也要阵子功夫,一时半会儿喝不到嘴里。”初瑜道:“只是剩下的两块虎骨都不大,加起来也就一两斤的分量。” 等初瑜将剩下的虎骨拿上来,曹颙觉得有些少了。 虎骨骨质坚硬,两斤分量,加起来也不过半个巴掌大。 “年家老太爷还盼着这个调理他孙子的病,罢了,将炮制的酒,也挑两坛出来,一并送去。”曹颙道。 初瑜应了,曹颙亲自写了个帖子,使人连着虎骨与酒一块,当日便给年府送去…… 第一千零二十二章 虎骨(中) 第一千零二十二章虎骨(中) 因赶上康熙驾崩,蒋坚的婚礼延迟到今年三月。 这天,就到了迎娶的正日。 他入曹家为幕,已经六、七年,同曹府众人相处甚好。跟着曹颙在户部当差,也有几个关系亲近些的同僚。加上江西会馆那边的老乡,山西会馆那边的旧友,到他成亲之际,正经派了不少帖子出去。 曹颙早早就从衙门回来,参加蒋坚的婚礼。 他身居高位,又是蒋坚的东主,不好喧宾夺主,在吉时之前,就到了位于曹府后街的新房,亲自道贺,一会儿在宾客盈门前,他就要先回曹府。 曹府这边,除了曹颙,曹颂休沐,带着魏黑、郑虎、张义、曹元等人也过去吃酒。曹頫在衙门被绊住,已经先打发人送了贺礼过来,说晚一些过来吃酒。 曹颙送蒋坚的新婚贺礼,都是初瑜预备的,除了金银绸缎这些,还有一坛子虎鞭酒。 蒋坚年过四旬,还是在室男,曹颙对他只有佩服的。 在婚礼前几日,郑虎与张义两个,闹着要带蒋坚去开荤,被蒋坚婉拒。他茹素又不近女色,大家嬉笑间都叫他“蒋和尚”,私下里少不得怀疑他是否有隐疾。 众人之中,带着江湖气的魏黑与郑虎向来同他交情最好,两人就使人去前门红粉之地划拉了不少春宫图与助兴之药,准备送给蒋坚,省的他洞房之夜露怯,冷落了新娘子。 曹颙听说,也跟着凑趣,除了先前已经预备好的贺礼,又送过去一坛子虎鞭酒。 蒋坚还以为是虎骨酒,只说自己身子壮,用不着这强身的东西。 魏黑他们则是打趣他,新娘子正是如花的年纪,他这个四十多的老童子,真要留心身子骨才好。 他平素言辞机变,今日做新郎,却带了几分腼腆。 只有曹颂,听曹颙说了,晓得这酒里泡的不是虎骨,而是半截虎鞭,便“嘿嘿”笑着,逼着蒋坚应下,今晚洞房里用这酒做交杯酒。 蒋坚晓得,曹家酒窖里的酒,都是昌平庄子那边烧制出来的,比外头买的酒好。因此,听曹颂这么说,他也没想旁的,点头应下。 少一时,就有客人陆续上门,见到曹颙,知晓他身份,不是腆着脸上前巴结,就是拘谨得不行。 曹颙见状,便同蒋坚打个了招呼,先回曹府。 蒋坚也晓得他不自在,亲自送出来,道:“代我谢谢老太太与太太的礼,明儿我带她过去给两位请安。” 曹颙想起那坛子虎鞭酒,忍了笑,“咳”了一声,道:“**苦短,非磷不用着急起得太早,明日赶上过来用晚饭就好。” 蒋坚见他有打趣之意,也不接话,只道:“一个月的假,是不是太长了?实用不着,忙过这三、五日,我就能上衙门了。” 曹颙摆摆手,道:“急什么?衙门里这些日子也没什么要紧事。一辈子结这一次婚,休息一个月的应当的。嫂子千里迢迢、离乡背井地进京待嫁,又赶上国丧,耽搁这许久,很是不容易。趁着这暮春时节,不冷不热的,非磷带嫂子好好逛逛京城也好。” 蒋坚想起即将进门的小妻子,眼中也多了分温柔,道:“既是如此,这些日子,我就偷懒,使大人受累了。” 曹颙笑笑,打发他回去待客,自己则溜达着回府。 经过兰院,就见几个婆子提着大食盒进去。看着那食盒,不像是府里常见的,倒像是外头的样式,每只足有三层,两尺多高。 曹颙好奇,移步跟了进去。 走到廊下,就听到屋子里传出李氏的声音:“实是太破费了,又不是旁人。倒是借着他的光,今儿咱们也热闹热闹。” 这会儿功夫,已经有丫鬟看到曹颙,少不得曲膝见过,扬声通禀。 曹颙挑帘子进去,就见堂上摆了一溜的食盒,进了里屋,李氏正拿着个单子,与初瑜同看。 见曹颙见来,李氏笑着说道:“今儿咱们跟着吃喜酒呢。” 听了这话,曹颙才知道是蒋坚从饭庄里订了席面送过来。 他接过菜单子瞧了,是鲁丰堂里出来的上等燕翅席,几个大菜,是芙蓉燕菜、扒燕脯、三丝鱼翅、黄焖鱼翅、葱烧海参、凤凰鱼肚、蛤蟆鲍鱼、红烧熊掌、金钱驼峰等。 就是曹家这样的人家,这些山珍海味,也不是经常吃的。 “倒是叫非磷破费了,这样的席面,一席怎么也得二十两银子。”曹颙常在外头应酬,知道行情,随口道。 李氏听了,笑道:“这个蒋坚,实是外道了。看来,明儿新娘子过来,咱们得准备大封,要不然可好不意思拿出手。” 曹颙道:“只是老太太喜欢就好,不过是尝个新鲜。这个鲁丰堂,就在海子边上,是吃鲁菜的好地界。他们家不比寻常堂子,掌勺的师傅,是曲阜孔府里出来的,鲁菜做得最是地道。而且还洁净,我与同僚也去过两遭。” 李氏使人去接了东府兆佳氏婆媳与孩子们,又接了高氏,热热闹闹地用了席面。 一时之间,李氏情绪颇高,似乎李家待罪的阴霾已经不在。 曹颙与初瑜见状,不觉轻松,更添忧虑。 席间,李氏多吃了几盅酒,等到众人散去时,她已经带着些许醉意。 曹颙与初瑜服侍她躺下,她长吁了口气,对曹颙道:“园子那边收拾得如何?进了四月,我就带着你外祖母过去住。八福晋来了两次帖子,下回怕就要直接上门了。” 李家正月里问罪,现下已经过了两个多月,用不了不久,案子就该查得差不多,李家众人,就要发落。 到时候,纷纷扰扰的,怕就要瞒不住。 李氏月初就让曹颙收拾海淀园子,要带高氏过去避一避。 “母亲,还是等圣驾移驻畅春园再说吧。到时候,儿子也过去,咱们都在那边过夏,省的京城暑热。”曹颙道。 李氏摇摇头,道:“早些过去好,那边比城里清静,你外祖母也是爱在那边待的……”说到这里,她转向初瑜,有些迟疑,道:“你若是舍不得孩子,我就将天宝留下……” 初瑜见婆婆语气中带着不舍,道:“在老太太身边,有什么舍不得的?只是四月里天宝要‘抓周’,是在园子里办,还是在府里办,还请老太太示下?” “自是在府里办。园子离城市又不远,想要回来,也不过一两个时辰的功夫。倒是长生,现下正是淘气的年纪,留在这边跟先生读书,得你们这做哥哥嫂嫂多操心了。”李氏道:“我屋子里的绣鹦年岁不大,却是个老实稳重的,就让她去长生院子里侍候。” 长生如今有了自己的院子,就在李氏的院子旁边。 曹颙与初瑜应了,李氏说了几句话,醉意上头,昏昏沉沉睡去。 曹颙俯身,给她抚平被角,又同初瑜两个放下幔帐,才放轻了脚步,出了兰院。 天上圆月当空,撒下满地清辉。 曹颙与初瑜两个没有提灯笼,在月色下,并肩回了梧桐苑。 梳洗完毕,夫妻两个都没有睡意。 “李家,会如何呢?”初瑜轻声问道:“老太太虽没说什么,心里定不好受……” 她也是出嫁的女儿,想到自己对娘家那边的牵挂,多少能体会到婆母的无奈与辛酸。 “有些眉目了,还是从织造府亏空这边查起。名面上,不会太重的罪名。李鼐虽不在织造府名册上,但是这些年李煦老迈,他这做儿子的少不得要帮着打理织造府事,怕是难脱罪。几位头面上的管事,身上都有些不干不净,也会问罪。家眷儿女,少不得被牵连。具体如何,还要等等看……若是亏空额度太大,惹恼了皇上,就不是抄没家产那么简单……”曹颙想了想,道。 “八婶正四处请托。只是如今,九叔去了西宁,十叔去了蒙古,十四叔在景山,除了咱们家,她也寻不到旁人。”初瑜说道。 “既是来了两次帖子,你就代老太太过去瞧瞧吧。告诉她,不要让她再四处折腾,刺皇上的眼,这样闹腾,只会让皇上更厌恶李家。还是等南边审查完了再说,”曹颙道。 “嗯,我明儿就过去走一遭。八婶心疼养女,固然可悯,只是这般大张旗鼓地为李家关说,倒显得咱们冷清,使得老太太与额驸的立场尴尬。”初瑜道。 “八福晋是真性情的人,我不如也。”曹颙道。 与他相比,敢爱敢恨,不惧皇权的八福晋,更像是三百年的后的人。 “是啊,八婶虽口碑不好,行事却重情义。八叔虽不在了,八婶还不忘在惠妃娘娘处进孝。听说其他王府都上折子请太妃们就府荣养,八婶也叫弘旺阿哥上了折子。就说这一点,也当称赞的。”初瑜叹道。 曹颙倒是不担心八福晋会像后世历史上记载的那样,生前休归母家;死后挫骨扬灰。 八阿哥已病故多年,与雍正结怨有限,就算雍正记恨,也不会舍了脸面,太严厉地处置寡居的兄弟媳妇。 次日,曹颙早早起了。 今日,虽不是朝会之日,却是轮到户部当值,所以他早早就赶到东华门外,随着户部几位堂官进宫。 除了户部堂官,御前当值的,还有几位大学士,与三阿哥、十三阿哥两位王大臣。 雍正的心情大好,手中拿了个折子,是河南巡抚所上。 河南部分府县去年大旱,然去年冬今年春,百姓安定,没有冻死之骨,也没有流民。原因无他,就是因这几年推广玉米与番薯,使得百姓手中有积粮。偶尔有地方,百姓缺粮的,也从临近府县调了粮食过去。 市面上,粮食价格稳定,没有出现往年粮价上扬的现象。 雍正举着手中的折子,朗声道:“河南地界,山地丘陵多,又挨着黄河。不是旱,就是涝,十年里,倒是有七年需要朝廷赈济的。如今,却是因推行了这两种农物,使得百姓在天灾之年得以果腹。先皇仁政,惠及万民,社稷幸甚!”说到最后,他已经带了几分激动。 他是夸着先皇,但是谁都晓得那时候是他执掌户部,掌管民生经济。大家自是乖觉,一边附和雍正的话,一边拍着用雍正的马屁,说什么皇上圣明。 这个时候,才不会有不开眼的,说一声,这玉米与番薯在河南的推广,也有九阿哥的功劳。当年,这两种农物刚推广时,就是九阿哥去河南府负责的。当然,那是他主要负责的是卷烟,这两种农物的推广是顺便。 只有曹颙,熟悉这段,想着被前几日被强行押送出京的九阿哥,心中多少有些古怪。 早先他还觉得在康熙诸子中,九阿哥习商贾事,与社稷民生无益。现下看来,总有过些许贡献。 这个时候,雍正的目光已经落到曹颙身上。 旁人不晓得,他却是记得清清楚楚,这玉米与苞谷之所以在河南得以推广,还是曹颙丁忧时农耕引起的因果。 现下,面对这济世之功,曹颙却面色平静,没有半分得色。 肯做实事,又不贪功,确实是老实本份人。 雍正本就对曹颙印象好,现下见他如此,反而不想匿下他的功劳,笑着对众人道:“河南百姓,当谢曹颙。若不是曹颙留心,这苞谷与番薯也不会上至天听。” 众人中,只有曹颙与十三阿哥年纪略轻,三阿哥也是中年,其他人都过了半百,几位大学士更是白发苍苍。 见雍正如此盛赞曹颙,没有哪个嫉妒,只是看着曹颙,羡慕曹寅留下这么个当用的好儿子。 这夸得有些过了,曹颙可不敢应承,要不然回头对景就是错。 他躬身道:“微臣不敢贪天之功,是先皇与皇上隆恩,才使得河南百姓承受福泽。” 雍正见他不骄不躁,更是满意,寻思是不是要晋升曹颙。可曹颙而立之年,就跃居二品,已经是显位,再升则尚书了,还是资历有所不足:“曹颙之功,不可抹灭,著给与世袭三等轻车都尉。” 曹颙听了,忙跪下谢恩。 三等轻车都尉不算什么,他孩童时就得了这个爵位,难得的是“世袭”二字。 如此一来,除了嫡长子天佑,他的子孙,还有一支能得了世袭爵位。 雍正最近封赏四方,隆科多加了太保,年羹尧封三等公加太保,年遐龄加尚书衔,十三阿哥的庶长子封了固山贝子,成为皇侄中除弘皙之外,第一个封爵的阿哥。 所以,曹颙对今日的赏赐,面上惶恐感恩,心里很是坦然…… 第一千零二十三章 虎骨(下) 第一千零二十三章虎骨(下) 除了恩赏曹颙,雍正还议了户部的几件公务,其中就是有一条,免四川与陕西康熙六十年以前未完的钱粮。 名义上是兴兵以来,累两省地方甚多;实际上,谁都能看得出来,这份恩典,只为一人故。 如今各省,都在清查亏空,只有陕西、四川官员,得以幸免。 除了十三阿哥早就晓得此事,其他人还是头一回听说。 雍正对年氏一门的隆宠,众所周知。 外有年希尧、年羹尧两位封疆大吏,内有登上贵妃位的年妃,年家隆起之势,锐不可当。 皇后嫡子早夭,雍正诸子中,年贵妃所生皇子虽才三岁,没有叙齿,但是出身最为显贵。 若不是前面还有个被康熙教养过的弘历在,这个小阿哥就是皇太子当之无愧的人选。 就算弘历被先皇教养过,到底能如何,还是两说。 虽没有人现在就站队,但是关系到年家的事情时,众人都要思量再思量。 同封公晋爵这些恩宠比起来,减免两省钱粮,这样的恩典,就有些过了。 旁人还不觉什么,隆科多心中则开始冒酸水。 同样是外戚,他是皇上的舅舅,出身佟家,又在皇上登基时尽了大力的,却是与年羹尧一起加太保。他不过是继承祖上爵位,袭了一等公,年羹尧是封二等世袭轻车都尉,旬几又封三等公。 如今又因年羹尧的缘故,保全陕西、四川两省官员。 年羹尧何德何能,被皇上推崇至此? 只是隆科多素来有城府,心中再不满,也不会在人前显露。 少一时,户部官员跪安,御前只剩下几位大学士与两位总理事务亲王。 “先皇大殡在即,监察御史年熙上书请除豁山西、陕西乐户贱籍,此乃恩泽百姓之举,诸位觉得如何?”雍正带着几分期待,开口问道。 山西、陕西乐户贱籍,是永乐年间,对建文旧臣的处置。 本是清贵之门,忠臣后裔,却是要罚入“贱籍”,女子世代为娼,男子也只能从事“贱业”。子子孙孙,生不如死。 年熙上折子“除贱为良”,也算是“拨乱反正”。 雍正本就是重视民生的皇帝,对于此施恩百姓、青史留名的善举,自是打心里赞成。 十三阿哥与他兄弟多年,晓得他的脾气秉性,待他问完,就带头出面附和。 众人见状,也跟在十三阿哥后,赞成此事。 隆科多低着头,嘴里也说着附和的话,眉头却不禁皱起。 又是同年家相关的事。 年熙已经休假旬月,不在衙门中,怎么突然想起上折子? 他一个浙江道监察御史,怎么进言山西、陕西的事来? 隆科多才不相信,年熙一个病秧子能这般勤勉。在他眼中,这善举是皇上欲加恩百姓,之所以托年熙之名,不过是白给年熙一份功劳。 雍正见众人附和,心情大好,便金口玉言敲定此事。 又议了半个时辰,说了几件朝廷大事。多是圣心独断,众人唯唯。 等众人从御前退下,十三阿哥便出宫往户部。 如今,他不止执掌户部三库,还总理户部。到了户部,他就直接过来寻曹颙。 陕西司、四川司都是曹颙制下,之前皇上下令,追缴亏空,这两司司官忙了旬月的功夫,整理两省旧账,这一句“清免”,就使得这些人做了白用功。 曹颙这个主官,除了传达皇上旨意,还要留心众人的情绪。 官场上,虽上下级尊卑有别,制度森严,但是若是上下关系不协调,也影响办事效率。 曹颙出仕多年,自有一套御下心得,同僚关系处理得还算融洽。 除了人际关系,他就要头疼陕西、四川两省的支出预算。这两省康熙六十年之前的钱粮免了,但是今明两年的支出缺半点不免。有些地方,如河工、屯田还要加大支出。 曹颙坐在几案后,正看着面上两省账册头疼,就听到外间司官道:“下官见过王爷,给王爷请安。” 而后是十三阿哥的声音:“衙门办公之地,无需大礼。” 随着说话声,就见十三阿哥从外间见来。 曹颙见状,忙起身相迎。 十三阿哥扫了眼他的案牍,笑着说道:“曹侍郎,是否为陕西、四川两省的课银发愁?” 这间屋子,除了窗下的长几案,在北墙矮炕上,还设有座位。 曹颙请十三阿哥上首坐了,自己下位相陪,亲自奉了茶,而后方道:“正想着寻王爷援手。今明两年陕西、四川划银甚多,若是单凭康熙六十一年的课银,入不敷出。而且,王爷也知,这两省去年课银,并未全入国库,有大半直接入了地方藩库。” 十三阿哥吃了两口茶,撂下茶盏,道:“难为你,既忙着推广良种,还不忘留心这一摊。放心,皇上已有安排,今年茶课、盐课徽银直接入国库,以补陕西、四川两省赋税之不足。” 曹颙听了,讶然出声。 这茶、盐两课徽银,每年有四百多万两银子左右的进账,过去都是入内库,供宫里开销。 像皇上出行,修缮行宫,赏赐蒙古诸王什么的,都是从内库拿银子。 据曹颙所知,现下内库也没银子。 如今,将这份大头收入转为国库,内库怎么办? 十三阿哥看出曹颙的疑惑,笑着说道:“这丰盈内库的责任,少不得落到十六弟头上。皇上说了,十六弟是有才干的,只是早年被皇阿玛宠的,素来惫懒。往后他想要享清闲,怕是不能。” 这关系到皇上与宗室的远近亲疏,曹颙不好多言。只是想到十七阿哥封了郡王,随后就点了礼部,颇有与三阿哥分权的嫌疑。 雍正重用这几个兄弟,也不是没有缘由的。他能信赖的人,实是有限…… * 台基厂,廉郡王府。 初瑜到时,才晓得今日八福晋邀请的不止是李氏与她,还有七福晋。 见过主人八福晋,初瑜少不得与嫡母大礼相见。 七福晋拉了她,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望向八福晋的目光则带了几分狐疑,笑着说道:“真是可巧,我们娘俩在弟妹这见了。”说到这里,又转过头来,对初瑜道:“你这孩子,这两日起风呢,也不说加件衣裳。” “出来前见太阳还足,就疏忽了。”初瑜轻声回道。 八福晋见她有维护之意,抬着下巴道:“行了,七嫂,我这儿难道就是登不得门的,还会吃了你家大格格不成?” “瞧你这张利嘴,都大多的人了,还半句不肯让人。”七福晋听她说得直白,不好接话,笑着说道。 “七嫂真是偏心,我这还什么都没说,就要叫我让人了?”八福晋亦是笑吟吟,眉眼间却带了几分刚强与果决。 七福晋见她越说越没谱,但笑不语,只是心中琢磨八福晋请自己与初瑜过来的用意。 八福晋见她当闭嘴葫芦,就转向初瑜道:“大格格如今倒是贵人事忙,我想请都请不来。都说你家太夫人是个和善人,怎么就偏偏想起给我没脸?难道我这破落户,就入不得你们眼不成?”说到最后,已经带了几分薄怒。 初瑜见状,忙站起身,道:“八婶勿恼,都是侄女的不是。自打正月来,我家老太太身子就不好,这两个月一直在家将养。不单单是婶子这里,旁人家也是不去的。我们额驸身上又有差事,前些日子不在京里。侄女虽有心过来给婶子请安,也抽不开身,这才延迟到今日,给婶子来请罪。” 八福晋听了,神色稍缓,道:“你们老太太病了,怎么外头没听说?” “也是宿疾了,只请太医开了两个方子将养。”初瑜回道:“我们老太太吩咐了,不叫声张,不愿在这个时候生事。” 她的话说的虽隐讳,却也点出李氏处境尴尬与为难。 八福晋闻言,这才将心中的怨愤压下。 她摆摆手,打发丫鬟婆子们下去,而后对初瑜道:“你家太夫人到底身份不同,就是新皇跟前,也当有几分体面。若是她能出面为李家求个情,皇上还能巴巴地抓着个奴才不放?这都过了两个多月,你们夫妻俩倒是待得住,就不怕背了薄待舅家的恶名?” 七福晋在旁,不由皱眉。 八福晋尽量平和,但是话中对曹家诸人也多有指责。又是当着她这个岳母的面,说了她的女儿、女婿与亲家,很是失礼。 若是单说她与曹颙,初瑜也就不多话了,毕竟八福晋是长辈。可是说到婆婆身上,她身为子媳,也不好干听着,便为李氏辩解道:“我家老太太是外命妇,没有宫中懿旨,连宫里都进不去,更不要说御前。” 八福晋“哼”了一声,不以为然:“谁不知道,十六阿哥是你家的常客。若是李氏真有心为李家求情,岂会没有法子?” 她向来傲气,丈夫死后,说话更无顾及。 听初瑜维护婆母,她先前压抑的不忿,又涌了出来,语气就带了几分不客气。 初瑜是晚辈,虽恼她的失礼,也不好与她拌嘴。 七福晋见初瑜为难,挑眉道:“弟妹,还请慎言!就算你心里不痛快,也没有当着你侄女念叨亲家老太太不是的道理。若是有一言半语传出去,外头还以为是我们大格格不敬家姑。” 八福晋晓得自己失言,讪讪道:“我又不是成心的,还不是为李家的事着急。不管曹家太夫人身份如何尊贵,明面上还是李家出来的姑奶奶。这个时候,她不帮李家,谁帮李家?” 关于李家的事,七福晋只是听说两句,因此含糊着劝道:“弟妹既晓得这个道理,就该知道这个时候,心里最难过的还是亲家老太太。若不是担心李家,她也不会说病就病了这许久。既是关系到朝廷的事,就不是咱们女人当问的。弟妹也放宽心,你不过是心疼女儿女婿。侄女婿还在读书,祖父办差不利,怎么也不会牵扯到孙子头上。” 八福晋听了,哪里放心得下,嘟囔道:“皇上要杀鸡骇猴,这李煦的罪名能轻了?若是无人周旋,牵连到子孙头上也不稀奇。” 七福晋道:“既是晓得皇上的意思,弟妹还要出面张罗,岂不是火上浇油?” 八福晋闻言,顿时无语。 这些厉害关系,她岂能不知。只是因牵挂养女,到底还是“不忍心”,才无法袖手旁观。 初瑜见两人说到这里,也跟着说道:“是啊,八婶,我们老太太不敢轻动,也是顾及此处。皇上正对李家憋着火,这个时候实不宜横生枝节。李家有婶子的女儿、女婿,也有我们老太太的侄子侄孙子,谁会不拉扯一把呢?” 八福晋被她们母女说得泄了气,不复之前的理直气壮,道:“如此,就真要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有些沮丧,没有心情闲话家常。 七福晋见状,便告了个罪,携初瑜一道出了郡王府。 “难得你出来一趟,跟我家里去坐坐。”七福晋携初瑜的手,道:“昨儿宫里召了我带你七妹妹进宫,想来不久,就有指婚的旨意。” 说话间,她拉着初瑜,上了她的车架。 “七妹妹明年才及笄,现下议婚太早了吧?”初瑜想起自己这个异母妹妹,自己出阁前才出生,比妞妞才大一岁,道。 “不早了,你当年也是十四岁指的婚。今年选定人家,明年出嫁,正是好年纪。现下皇上看重你阿玛,只盼着七格格有福气,指个京城的勋爵子弟,省得到蒙古吃苦。”七福晋道。 自打五格格出嫁后,七福晋身边寂寞,就带了七格格在身边教养,所以对这个庶女,也有几分真心。 初瑜想着自己出嫁的姊妹三人,两人留京,比照其他王府,已经幸运太多。七格格要是也留在京里,那就是无上恩典了…… 马车刚进东江米巷,就见有管事迎上来,隔着帘子道:“福晋主子,宫里来人了,王爷让奴才来迎福晋回府。” 七福晋听了,心中惊诧,转头对初瑜道:“莫非是七格格指婚的旨意下来了,怎么这么快……” 王府前厅,陈福不见七福晋,笑着对七阿哥,道:“要不,王爷先接旨?” 七阿哥道:“如此也好。”随即,就带着几个儿子跪接旨意。 陈福正色宣旨:“封和硕淳亲王允佑女为郡主,婿三等公年羹尧子年熙为和硕额驸,钦此!” 第一千零二十四章 势同水火 第一千零二十四章势同水火 等七福晋与初瑜两个,乘坐马车到二门外下车,双双赶到王府前厅时,陈福已经宣完圣旨走了。 七阿哥的脸上不见喜色,使得弘曙兄弟几个也都惴惴不安。 将众人都打发下去,弘曙方低声问道:“阿玛可是觉得年家太招摇了?” 父子多年,对于七阿哥谨慎处世的性子,他这个长子也心知肚明。 年家是外戚,又是正当红的显贵。与他们家结亲,不用送女儿去蒙古吃沙子,搁在其他王府,多半是觉得欢喜。 然,七阿哥行事向来低调,倒未必乐意结这门亲。 七阿哥抬起头,将四个字搁在肚子里,没有说出来,那就是“盛极必衰”。 五格格的婆家,也是满洲勋爵,公爹早年为封疆大吏,现下又如何?越是惹眼的人家,起伏越大,家族兴衰,只是帝王喜怒之间。 这会儿功夫,七福晋与初瑜到了。 弘曙见状,忙躬身给嫡母见礼。初瑜跟在七福晋身后,也给七阿哥请安。 七福晋叫他起了,视线却落在香案上的黄绫圣旨,带着几分激动问道:“王爷,可是七格格指额驸……” 七阿哥点点头,道:“正是,封了郡主,指给年羹尧嫡长子年熙……” 听到“年熙”时,七福晋与初瑜两个都诧异出声,皱起眉来。 七阿哥见状,晓得有异,叫众人坐了,而后问道:“福晋,可是有什么不对?” 七福晋犹豫一下,道:“有些内宅女眷里传的闲话,也不知是真是假……都说这年家大公子,八字极硬,幼年克母,少年时随父上任,克死了继母所出的小兄弟,还差点克死年羹尧,后来父子分开,才使得年羹尧逃过一劫;前几年说亲,都下了大定了,又克死了人家没过门姑娘……” 对于八字什么,七阿哥是不信的。 他在宫里长大,见过的鬼蜮魍魉多了,自不会像无知妇人那样迷信八字五行之说。 不过无风不起浪,从这闲话中倒是能听说年羹尧与年熙父子关系不算相谐。就算是之前父子关系好,也有人希望他不好,要不然也不会出现“父子相克”这样的闲话出来。 七阿哥的心,莫名安了许多。 见初瑜也忧心碌碌的模样,七阿哥转过头,问道:“你也听过这些闲话?” “前几年听过一句,没有额娘听到的详细,还听说年羹尧继夫人与年熙关系有些疏离,具体原因就不得而知了。女儿担心的,是年熙这几年没有断药,前几日年家老太爷还从额驸这讨了虎骨过去。”初瑜说道。 听了这话,不仅七福晋着急,连七阿哥与弘曙也都有些动容。 可是圣旨已下,不管对方是否如何,谁敢违旨…… 气氛有些沉重,初瑜道:“具体如何,还不得知。许是年家老太爷疼惜孙子,比寻常人家娇贵一些也是有的。” 不过是安慰的话罢了,七福晋见七阿哥不说话,对初瑜道:“回去跟额驸仔细打听打听……若是……咱们也打听着,寻个好大夫是正经……” 王府这边,除了安排七格格待嫁,能做的,也只有这个。 初瑜点头应了,少不得又说了几句好话,宽慰七福晋几句。 见七阿哥与七福晋都没精神,初瑜便没有多待,陪着说了几句话,就先起身出府了。 * 曹府,兰院,上房。 曹颙穿着补服,坐在椅子上,跟李氏说了今儿封世爵之事。 李氏听了,不胜欢喜,最开心的,不是家族中又多了一个子孙得以传承的爵位,而是儿子的善政,使得成千上万百姓避免流离失所,冻饿而死。 “你父在时,就爱惜百姓。如今我儿青出于蓝,你父在九泉之下,亦会欣慰。”李氏想起亡夫,红着眼圈说道。 曹颙见她清减许多,也是动容,道:“儿子不求飞黄腾达,只盼着能积几分福祉,保佑母亲长命百岁,让儿子能孝顺母亲膝下。” 李氏看着儿子担忧的眼神,颇为不忍,含泪点头道:“颙儿不用担心,我虽没什么大用,总算还能帮你与媳妇看看小孙子。总要等到颙儿封阁拜相,长生、天佑他们几个娶妻生子,我才能安心。” 说到这里,她泪眼朦胧,道:“这些日子,老想起你小时候。那时老太太与你父亲都在,你姐姐还是个黄毛丫头,我接了你到身边,使人送你去家学,没几日就中暑了……后来老太太接了你去,再后来,你被拐了,我的心肝都要碎了……我知道这些年,这个家拖累了你,你本是喜欢自在的性子,却为家族的缘故,小小年纪就进京当差,还要操心这一大家子人……我怎么舍得让我儿再受累……你只要好好的,保全自己个儿,就是对我最大的孝顺……” “母亲还年轻,因何这般感伤?想想小弟,再想想天宝,哪个是能离得了母亲的?”曹颙劝慰道。 母子两个正说着话,就听到廊下丫鬟的请安声,是初瑜回来了。 李氏忙低下头,用帕子拭去眼角的泪,在抬头上,脸上只剩下欢喜。 初瑜进了屋子,就觉得气氛有些沉重,但是婆母脸上又带着欢喜。 她心里有些糊涂,面上不显,同婆母交代了与八福晋见面的情形,对于偶遇嫡母,回了趟娘家也提了一句。 当然,像八福晋吃哒李氏不是、讥讽曹家母子的话,初瑜按下没说。只说八福晋为李家着急,没有头绪才四处撞钟。如今听了七福晋同她的劝告,已经答应暂时先不动,等江南那边的消息。 李氏闻言,松了口气,道:“如此,甚好。她虽与李家有姻亲,毕竟是郡王福晋,这般大剌剌的为李家说项,还要使得你舅舅多了私结宗室的嫌疑。”话说出口,才想到八福晋如今寡居,说“私结”有些不对劲,忙改口道:“总之就是不妥当。” 都是自家人,曹颙与初瑜也不会多想什么。 李氏不愿儿子、媳妇老想着李家的事,岔开话提及曹颙封爵之事。 初瑜听了,亦是欢喜不已,心中想着不知道这世爵以后会落到恒生与天宝哪个头上。一个是她怀胎十月生的,一个是她长子被带走后的寄托了全部母爱的,手心手背都是肉。 她笑眯眯地看着丈夫,心中生出几分骄傲。 京城权贵人家的女眷,往寺庙里捐几个香火钱,腊月里施上半月粥,就觉得是做了大善事。她的丈夫,却是推行良种,活天下万千百姓。 欢喜之下,七格格的事顾不得问。 等夫妻两个陪着李氏用了晚饭,回到梧桐苑后,初瑜才说了七格格指婚年熙之事。 曹颙听了,有些愣神。 他毕竟不是清史专家,对于雍正朝的历史,只晓得几个显赫的人名罢了。对于年羹尧家族,也只是晓得皇上家恩过甚,过后又翻脸无情。 至于年熙寿元几何,娶了谁家姑娘做嫡妻,曹颙怎么晓得。 “上回去年家,只见到老爷子,没见到年熙。看着老爷子精神还好,想来年熙当无大碍。”曹颙想了想,道。 他这回,却是失算。 年遐龄人老成精,心中如何想,怎么会露在脸上。 初瑜闻言,却是松了口气,抚着胸口道:“若真是如此,那真是菩萨保佑。这些年,朝廷推崇礼教,即便是宗室格格,也鲜少有再嫁的。若是指得额驸身子不好,七妹妹就要遭罪了。” 现下看来,雍正与年羹尧这对君臣相得,也算是一段佳话。 不仅年羹尧自己封公,又加恩他老父与长子身上,若说雍正是作态,也不像。 只是这份真心实意,遇到什么变故,使得他改变心意,将年羹尧一贬到底,最后杀之。 看来,这世上最不可信的,就是帝王的恩宠…… * 雍正加恩臣下宗室的好心情,并没有延续几日。 两日后,是仁寿皇太后圣寿节。 按照规矩,有礼部安排王公贝勒、文武百官,到太后宫外行庆贺礼。 慈宁宫虽已修缮一新,先皇遗妃也相继安置,但是太后却不肯移宫,仍住在永和宫里。 就是“仁寿”这个尊号,也是雍正自说自话地加到太后头上,她本不肯受。 自打新皇登基礼前,母子两个撕破脸后,就再也没有相见过。 雍正为显“孝心”,每日到永和宫请安,也是选了寅初(凌晨三点)过去。这个时候,太后尚未起身,雍正不过是在殿外行礼,走个过场。 一来二去,也有些母子不合的闲话传出来。 如今到了圣寿节,这宗室百官的朝见礼,却是免不了的。 十三阿哥作为说客,前两日就到了永和宫,请太后给皇上留几分体面,接受宗室百官朝贺。 太后这回,却是说什么也不肯再妥协。即便十三阿哥提及十四阿哥,也没能使得太后改变心意。 “他若不怕身后骂名,尽管处置自己的亲弟弟。他不是只认隆科多为亲舅舅么,本宫哪里有资格为太后?就是他心里,也没有当本宫为太后过,何苦还要在人前装模作样?”太后的话尖锐中透着刻薄,还有浓浓的恨意。 十四阿哥回京三个多月,哪里是能瞒住的。 她已经晓得十四阿哥被拘景山之事,先前让十三阿哥带话给四阿哥,想要见小儿子,被四阿哥拒绝。 她倚仗自己的身份,想要出宫,被侍卫拦截在永和宫宫门内。 折腾一番,雍正不好处置她,却是将她身边的内侍宫女尽数杖毙。 太后惊怒交加,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心中恨意越深。母子之间,连表面上的和谐也不能再维持。 就是面对皇后,太后也不再有好脸色…… 对于这天家母子之间的矛盾,曹颙听说过一二。 今日,他随着宗室百官,列队于永和宫外,晾了一上午,最后是雍正亲自从永和宫里出来传太后懿旨,今日免朝贺…… 第一千零二十五章 恩与罚 第一千零二十五章恩与罚 众人从永和门退下来时,都是静悄悄的。 不管心中如何思量,也没有人敢去仔细探看雍正的情绪如何。本该是吉祥喜庆的日子,却多了几许低迷。 之前还是听闻,今儿众目睽睽之下,看着半晌不开启的永和殿正门,大家也算是明白皇帝与太后关系不协并不是传闻。 众人随着礼部官员,出了东六宫,走到甬道上来,方算自在些。 十六阿哥落后几步,等曹颙并行,低声道:“随爷走一遭!” 曹颙听了,便也放慢脚步,随着十六阿哥拐向内务府衙门方向。 离众人远了,十六阿哥就重重地松了口气,低声道:“谢天谢地,总算没闹将起来,要不然真不知当如何收场!她们母子斗法,看得额娘与我都跟着悬心,若是将十五哥牵连进去,岂不是冤枉?” 母子成仇,说的就是这个。 曹颙晓得十四阿哥有惊无险,活到乾隆朝的。太后现下这般折腾,压根就没有意义。到了今日,母子两个不过是争一口闲气。 你封“舅舅”,加恩佟家;我就不受尊号,不认你这个儿子。 只能说太后老了,失去执掌六宫时的沉稳与睿智,陷入义气之争。 倘若在她心中,真断绝了母子情分,老老实实地登上太后的位置,就算不能干涉前朝事务,一个“孝”字,也能迫得雍正束手束脚。 这般怨愤之下,未必没有真情。 “该牵连的都牵连了,十六爷劝太妃娘娘安心就是。”曹颙说道。 十六阿哥想想也是,就放开这话不提:“平玻璃出来了,我随我去瞧瞧。” 曹颙应了,两人说着话,到了内务府本堂衙门。 十六阿哥的书案上,放着个半尺来高、一尺见方的玻璃匣子。打开来,里面是一叠平板玻璃。 曹颙拿起一片看了,颜色发淡绿色,已经比较透亮。 “如何?”十六阿哥挑眉道:“这样的玻璃,已经烧制了几十匣。皇上说了,这两日就先将宫里几处紧要处换上。” 曹颙点点头,道:“厚度够了,看着比较结实;颜色也还好,虽还不能无色,但是看着也通透。” 十六阿哥面上露出几分得色,道:“无色的也烧出来一些,但是不容易烧成,废料太多,一窑下来,也烧不出两片得用的。这个色儿,爷瞅着就挺好。” 曹颙晓得,十六阿哥巴巴地叫自己过来,绝不会是炫耀这几片玻璃,就静待下文。 果不其然,接下来,十六阿哥说了意图:“孚若,为了多制这玻璃,内务府在琉璃厂添了五个窑。可是要等从宫里慢慢往后流行,快了也要一年半载,慢了则要两、三年的功夫。皇上将盐课、茶课今年的税银都拨到户部,内库就算还有些银子,也撑不过一年去。我还指望用玻璃窗上的收入来填内库的窟窿,孚若你得帮衬一二。” 曹颙听了,笑道:“十六爷可不是舍近求远?即使打着为内库筹银的旗号,还用得着旁人帮衬?” 一道圣旨下来,自是水到渠成。 十六阿哥这些日子,也算是春风得意。 早先谁也瞧不上他这个汉庶妃所出的皇子,如今得袭了和硕庄亲王,在朝会列队排班时,仅次于康亲王、简亲王、肃亲王,是亲王班第四位。 在他之后,才是三阿哥、五阿哥、七阿哥、十三阿哥等人。 他摆摆手,道:“孚若,盐茶税赋拨过去,使得你差事松快了,你也得成全成全我。六部九卿,京里有堂官做班的衙门,统统都换成玻璃窗。如此一来,官宦人家,就会留心此事,动静就大了。” 曹颙一听,确实是不错的好主意。 他想了想,问道:“十六爷,这一匣玻璃多少银子?” “五两如何?这一匣子下来,就是三尺见方,三匣子就够一间屋子使的。京里的衙门,堂官常用的屋子,就是都按三间算,也不过四十五两银子一人。”十六阿哥抖了抖袖子,露出个巴掌大的象牙小算盘,三下五除二的算着。 曹颙见状,嘴角直抽抽。 眼前这人,莫不是是九阿哥上身了? “京城三品以上文职堂官,也就四十来人。再算二品以上武官,也不会超过百人。如此,也就是五千两银子的事儿。”十六阿哥扒拉着算盘,说道:“孚若想个妥当的说辞,这点儿银子从哪里能挪出来了。” 曹颙听了,道:“户部每笔支出,都有先例可循,岂是能随便编排理由的?这种新支出,只要皇上允了,旁人也不会说什么。以我看,与其十六爷与我筹划,还不若求了皇上旨意,以恩旨的形式下来,也能使得文武大臣沐浴皇恩。” 十六阿哥摸了摸下巴,笑着说道:“如此,大善!” 十六阿哥既然将收银子的愿望,搁在玻璃窗的推广上,曹颙少不得说上一句:“十六爷,这玻璃的价格不低,若是真推行到外头,少不得有人见利润眼红,跟着烧制的。十六爷若是想借此生财,还要杜绝民窑烧制才是。还可以对比这些上好的玻璃,再烧制些中下的,价格定得低下,如此就是寻常富户想要跟风,也能换得起。双管齐下,总能把着三、五年的收益。” 两人说了一会儿,十六阿哥还是决定按照之前推行烟斗、烟嘴时的先例,将这些玻璃都添加内造的标识,既能区别外头的仿品,也能提高这玻璃的身价。 说完这个,十六阿哥又说起过几日送先皇灵柩发引之事。 除了皇帝带着宗室诸王与先皇子孙亲送外,文武大臣也要跟过一半。 十六阿哥说道:“不管怎么说,皇阿玛素来待你不薄,你都当送一程。想来,御前拟的单子,也该有你的名字。”说到这里,不由有些黯然:“却是我,虽得了亲王爵位,子孙就要承庄亲王一脉的香火。” “孝不孝顺,不在这些。不管名分如何,十六爷还是先皇皇子、今上亲弟。”曹颙道。 十六阿哥闻言,眉眼间添了几分傲气:“不错,我虽戴了个王爷帽子,还是先皇十六皇子允禄……” * 养心殿,东暖阁。 除了在炕上盘腿坐着的雍正,屋子里还有两人,那就是穿着大礼服的十三阿哥与十七阿哥,兄弟三个议着大行皇帝发引之事。 过几日,就是大行皇帝驾崩百日。 钦天监,早已择了吉日吉时。 雍正手中有个折子,正是礼部拟定的送殡人选。 先皇诸子中,压根就没列十四阿哥的名字,在诸孙中,也少了十四阿哥一支。 “他到是乖觉!”雍正叫折子撂下,嘴上露出几分讥讽,道。 这说的是三阿哥了,十三阿哥与十七阿哥是做弟弟的,也不好说什么,只做未听见。 雍正沉吟片刻,道:“如此一来,叫王公百官看了,倒显得朕小气,容不下亲兄弟……十四贝子身子不好,扶灵不便,封其长子弘春为固山贝子,率十四阿哥诸子送灵。” 十三阿哥与十七阿哥听了,皆诧异不已。 要知道,弘春虽是长子,却是庶出。嫡出的弘明不封,封了庶长子,爵位还与十四阿哥等同,这也是变相地将十四阿哥一支的权利,交到弘春手上。 如此一来,十四福晋与弘明的处境就要尴尬起来,一家人如何相处? 不过即便晓得这点,他们也没有多言的意思。 太后今日这般不留情面,皇上迁怒到十四阿哥身上也不稀奇,只是便宜了弘春。 几位王府的世子、长子不算,除了皇长孙弘皙外,平素不怎么为人知的弘春,成为皇侄中第二位封爵的阿哥。 雍正随口赏出个贝子,心下好些。 他端起茶盏,用了一口,对十三阿哥道:“在四位长公主的列队后,加上李氏。” 他说的四位长公主,是如今住在京城的固伦纯禧长公主、固伦荣宪长公主、固伦恪靖长公主公主、和硕悫靖长公主。 其中,纯禧长公主是大行皇帝养女,其他三人是大行皇帝亲女。 虽说她们在京城都有公主府,但是除了的悫靖长公主下嫁孙承运、荣宪长公主因先皇宠爱住在京城,其他两位公主都是鲜少回京城。 现下几位公主,能齐聚京城,就是为了大行皇帝的发引之事,想要以女儿的身份,最后再送皇父一程。 平素一切以雍正为马首的十三阿哥,此时却不敢承旨,踌躇道:“皇上,为尊者讳……皇上想要加恩李夫人,未必非得如此。” 但,皇上哪里是能听人劝的。 雍正冷笑两声,道:“朕晓得,有那一起子小人,说朕寡情少恩。朕倒要让他们瞧瞧,朕可曾亏待了哪个?晋爵的晋爵,封王的封王。李氏是大行皇帝爱女,朕虽不能违逆皇父,让李氏收入皇家御牒,却能全了皇父与她的父女情谊!” 事关曹家,十三阿哥与十七阿哥都分外留心。 同十三阿哥的担心不同,十七阿哥则是带了几分欢喜。 他之前领命,去修缮皇陵,为大行皇帝移灵做准备。因差事办的好,得封郡王,这中间的喜怒哀乐,不好详述。 只是因雍正的另眼相待,短短数月间,让他这个无权无势的皇子,也尝到了什么是“狐假虎威”的滋味。 皇上点李氏随着长公主班送灵,算是挑明李氏与皇家的关系,对于曹颙未必没有好处。 那些想要算计曹颙的,看到皇上有维护之意,也要掂量掂量自己个儿分量…… 第一千零二十六章 侍郎 第一千零二十六章侍郎 曹颙回到户部衙门时,已经有人在等着他。 不是别人,就是从仓廪衙门调回本堂的户部侍郎张伯行。 现下户部四位侍郎,除了曹颙与张伯行外,还有李周望与赫成额。 这李周望出身名门望族,曾祖与祖父都是曾在士林中名震一时的大儒,父亲曾官至吏部侍郎,加尚书衔致仕。 他本人是康熙三十六年的进士,而后就入了翰林院,二十多年来一直是学政官,官至国子监祭酒,去年才调户部。论起来,曹项还是他的学生。 早年曹项初入国子监时,曹颙还曾以长兄身份,带着堂弟去拜访过李周望。如今却是同衙为官,说起来也算缘分。 赫成额跟其他人比起来,则是名声不显。他是从六部主事,一步一步熬上来的,并无什么卓越政绩,只是出身满洲大户,人情练达而已。 张伯行已过古稀之年,但是端坐在那里,腰板挺着直直的。 见曹颙回来,他起身,平礼相见。 曹颙心中,对这位“天下第一清官”还是敬佩的,忙请他上坐。 张伯行主政江南时,与曹寅也有旧,见曹颙如此,谦让一番就坐下,说明来意。 原来,他是为玉米种子来的。 因南北交通不便利,许多省份的玉米试点要从明年种起。河南府官仓中囤积的玉米,除了部分调往各省做种子外,剩下的就要运回京城。 “口外垦荒?”曹颙听了,有些疑惑。 朝廷可是禁止百姓出关的,张伯行此举根本行不通。 张伯行道:“这两年朝廷都拨大批银子饲养官马,却是受气候变化的缘故,多有损耗。眼下,曹大人推行这苞谷,不仅种子可养民,秸秆还可饲马,正是一举两得之事。口外土地辽阔,几处牧场到张家口之间,鲜有人踪。正可以移百姓,填口外。” 曹颙没有张伯行的乐观,这老爷子没有去过口外,只是看着户部的土地丈量册子,才有这样的提议。 曹颙早年做过太仆寺卿的,亲自跑过口外的。 那边虽在朝廷的掌控内,但是却坐落着几处牧场,还有八旗练兵场。算起来,也算是军事要地,怎么会让百姓过去混居。 那是大清与蒙古的缓冲地,就算朝廷真惦记那边的土地,也要顾及能蒙古人的想法。 “大人,朝廷可是有禁令,禁止百姓随意出关。大人想法虽好,行起来却是艰难。”曹颙想了想,道。 这条禁令,主要是防止汉人与蒙古人联系到一处。若是汉人与蒙古人恩有所关联,那满人的天下如何还坐得稳当? 张伯行虽是出了名的耿直,但是也出仕数十年,不会不知道这点。今日说起这个,定有后招。 果不其然,就见张伯行抚着胡须道:“移京旗,填口外,也能解决八旗生计。” 曹颙方才是疑惑,现下是惊诧了。 张伯行身为汉官,妄议旗政,已经是逾越。按照规矩,六部之中,只有满、蒙尚书,才有资格参议旗政。 见曹颙如此,张伯行从袖子里掏出个折子,递给曹颙。 曹颙接过来看了,原来上面记载的是近二十年直隶的人口与土地增减与各种赋税。 近二十年的功夫,人口与土地增加了四成,赋税却不见减少,反而下降了两成。 曹颙稍加思量,明白其中缘故。垦荒再多,也比不过土地兼并的速度。 只是这与八旗生计似乎扯不上关系,曹颙道:“还请大人解惑?” “八旗丁银甚重,朝廷已无力负荷。长此以往下去,每年国库收入,就要拿出半数来支付八旗丁银。”张伯行说着,又递给曹颙个折子,又是几组数据。 话说到这个地步,曹颙算是明白了,原来张伯行想说的是“出旗为民”这一条。 将京城闲散旗人出旗为百姓,出口外垦荒。 说起来,这也是老调重弹了。 曹颙当年刚进京时,就听过类似的言论。士林中,有不少人支持相应。 想法是好,可是曹颙晓得,这是不可能的。 在满清皇帝眼中,坐稳天下的保证,就是八旗铁骑,而不是书生们的清谈。 八旗制度,虽与国家有损,养出了一大批不学无术的八旗子弟,却也将满人栓在一条绳上。 张伯行提议的,虽是更利于民生,但是绝不会被皇帝采纳。而且,若是让外人晓得此事,少不得还要弹劾张伯行“居心叵测”、“窥查旗务”。 “大人,还请三思。准格尔蒙古尚未平定,内蒙古与外蒙古更是不容有半点波澜。若是有半点闪失,引起兵戈,受苦的还是百姓。”曹颙带了几分郑重道。 张伯行听了曹颙的话,有些犹豫,道:“可这苞谷确实是好东西。若是多囤积一些,灾荒之年,也不至使得百姓流离失所。” “口外不行,西北却是正好的。大人不提,小子就疏忽了。朝廷正在新疆与甘肃屯田,若是将苞谷与番薯推广过去,就能建两个粮仓,足可以养兵拒敌。”曹颙道。 他只去过一次西北,入眼还是连天的草原。 只是他晓得,东北地区在三百年后主要农作物就是玉米,华北地区玉米与比较普及。西北纬度与东北差不多,温度应该不会差多少,这玉米腿种植当不成问题。 张伯行最关心的就是民生经济,他之所以连“出旗为民”的昏主意都想出来了,不过是瞧着国库空糜,经不起天灾**,才心中着急。 曹颙的提议,表明上与他之前提议的不搭界,可若是施行起来,却是节省了西北军费开支。 一个“开源”,一个“节流”,殊途同归。 因此,老爷子眼睛都亮了。 只是,老爷子不是清谈之人,已是迫不及待想要回去查询西北共垦荒多少顷地,换做苞谷会增产多好。如此,不仅能解决西北大军的口粮问题,还能省了养马的银子。 他站起身来,打量了曹颙一眼,道:“好,很好,曹大人沉着稳重,有忠正公遗风!老朽就不打扰曹大人了,曹大人且忙。” 曹颙跟着起身,口中谦逊着,亲自送张伯行出去。 望向张伯行的背影,看着那细细的花白辫子,曹颙暗暗松了口气。 这老爷子实是不容易,希望他能得临了临了,得个善终。 当年康熙对张伯行,先是捧得不行,而后一下子摔打到地上。调回京城十几年,也都是冷落着。换做其他人,早就熬不住,请辞回乡教养孙子去了,张伯行却依旧想着百姓民生,不管放到什么职位上,都兢兢业业,恪尽职守…… 张伯行走了没一会儿,就有笔帖式过来传话。尚书孙渣齐那边,召唤几位堂官过去。 户部衙门这边,同地方官衙不同。 在两位尚书的带领下,几位侍郎与下边司官都各司其职。只有逢五逢十的日子,众人才齐聚堂上,聆听两位尚书大人的教导。 今天,是三月十九,还不到齐聚的日子。 曹颙虽然疑惑,还是起身往孙渣齐处。 他的屋子离孙渣齐最近,所以他到时,只有孙渣齐与田从典两位尚书在,其他几位侍郎还没到。 曹颙给两人见过,右侧椅子第一位坐了。 这是几位堂官平素议事的小厅,每个人的位置都有固定的。 少一时,其他三位侍郎也到了。 赫成额与张伯行居左一左二,李周望位于曹颙下首。 瞧着他们的三个的样子,张伯行与李周望一切如常,只有赫成额,神色有些恍惚。 曹颙见状,心中纳罕。 没想到,此次的孙渣齐请众人过来,正是为了赫成额。 皇上已经有旨意下来,赫成额差往归化,侍读学士托时署户部侍郎。 众人听了,面色各异。 六部堂官,出京办差,并不稀奇。可是派出去了,自己的差事就有人署理,这就使人费思量。 众人的目光,都望向赫成额。 赫成额面色灰败,却是强笑着,起身与众人道:“本当与两位大人与众位同僚作别,只是皇上命我后日出京,功夫有些仓促,在下就不能全礼了。” 到了这个时候,任是谁也瞧出,他是受贬谪。 这几个月,雍正对外行雷霆手段,发作了不少地方大员,但是对京官,还是以加恩为主。 就拿户部来说,孙渣齐与曹颙都得了世爵。 直至今日,看到赫成额,众人才明白,什么叫“雷霆雨露”。 一时之间,众人都缄默,厅上气氛有些沉重。 孙渣齐“咳”了一声,道:“同衙为官数年,本当为赫大人设宴践行。既是赫大人行程仓促,那明日赫大人与托大人交接完毕,我等就在衙门中给赫大人作别吧?”说到最后,却是望向其他等人。 官场上规矩,除非是不能缓和的死敌,否则都要留三分余地。 赫成额虽无大功,毕竟是户部老人,在户部的资历还在其他侍郎上。 摸不清皇上的心意,也不敢设宴为其践行,但是该有的送别礼数,还是要有的。 赫成额见尚书大人顾全自己的脸面,百感交集,哆嗦着嘴唇,躬身道:“不敢劳烦诸位大人。这几年,多受诸位大人照拂,还请受在下一拜。”说着,已经是抱拳环拜。 孙渣齐与田从典只受了半礼,其他三人都起身侧避…… 第一千零二十七章 金枝 第一千零二十七章金枝 曹府,前院,正厅。 看着管家曹元送传旨的内侍离去,李氏与初瑜婆媳面面相觑。 李氏有些恍然,总觉得自己听错了,开口问道:“媳妇,皇上这口谕,到底是什么意思?” 初瑜心中,亦是惊诧莫明。 大行皇帝临终前,收回三柄如意,是保全李氏,同时也是隔断李氏与皇室之间的纠缠。 大行皇帝驾崩后,新皇也只是赐下遗物,并没有传李氏灵前祭拜,看着也像是默认了大行皇帝的决定。 如今,新皇却像是改变了主意,叫李氏随着几位长公主车架后送灵。 “许是皇上对婆母存了体恤之心,才下了这道恩旨。”初瑜斟酌着,说道。 李氏神色变幻不定,退后两步,挨着一张椅子坐了,露出几分疲态,低声道:“好好的闹这个,又要叫人看笑话。” 初瑜侍立在旁,也不知皇上这“恩典”对自家是好是坏。 李氏摇摇头,道:“先皇……是满百日就发引么?” 初瑜想了想,道:“具体安排,媳妇也不晓得。只是到时要祭先太庙与家庙,要等着吉日吉时,才能发引。想来也不会耽搁几日,估莫月底前就要出京。” 进了四月,天气就热了。 “这样说来,没有几日了。”李氏道:“既要出门子,相关琐事,就要劳媳妇操心。” 初瑜见她面色不好,就陪着她先回兰院。 李氏回到兰院,犹豫半响,道:“这要出门十来日,怕是瞒不住你外祖母那边。原是说好了,这几日就去海淀园子的,却是要耽搁了。罢了,若是她问及,只说外命妇都要跟着去。” 初瑜应了,跟着绣鹤两个服侍着李氏去了外头的衣裳。 李氏上炕坐了,初瑜告罪一声,回梧桐苑安排出行之事。 虽说皇上口谕中,没有提及初瑜,但是婆婆出门,她这做媳妇的总要跟着侍奉。 “老太太与我的马车罩子全要换成素色的,马车上坐卧的,也用青色细布赶制一套。”初瑜使人传来几个管事媳妇,挨个吩咐道。 “跟着去的丫头小厮,也要重新制几套素衣。” “带去的行李物件,不能见绸缎,不能带绣花。” “银锞子准备两匣子,银制钗环准备两匣子,供老太太赏人使。” 初瑜有条不紊的安排着了,而后扶着额头,想着还落下什么。 想着要出门十来天,府中总要有人当家。曹颙是二品侍郎,若是没有意外,多半也要随圣驾。 初瑜有些迟疑,旁人都好说,交代好管家闭好门户,叫东府小叔帮着照看外头的事就好。 内院之中,却有个高氏,是长辈。 若是李氏与她都不在的时候,高氏听说李家的事,可是不大好。 虽说在宅门中,鲜少见外客,也要提前做好准备。 只是这个,得等曹颙回来,让丈夫做主。她是做媳妇的,要顾及到婆母的情绪,不好直接做主安排此事。 曹颙回来,就听曹元听了宫里来人传旨让李氏随着几位长公主送殡之事。 说起来,这也算是“恩旨”了。 想着今天在永和宫外雍正清冷的声音,曹颙也猜测不出雍正的想法。 明明是母子斗法,怎么这个时候想起曹家来? 他心中虽诧异,却还是想着衙门里的事儿,吩咐曹元道:“使人打听打听,赫成额家有什么变故……或是他们家在外任职的族人有什么动静……” 赫成额是户部的老人,惯在六部当差的,总不会莫名其妙就碍了皇上的眼,总有点事端才行。曹颙与他同僚数年,对他为人处事也多少了解些,不像是有胆子违法律条的。 是雍正要整顿六部,还是清洗异己? 曹元身为曹府总管,平素负责人情往来,也晓得赫成额是哪位。 “老爷,赫成额有个弟弟,在四川任道台。”曹元想了想,道。 “四川……”曹颙一下子想起年羹尧来,心中有些不自在:“嗯,那使人这两日好生打听,看看有什么不对。准备一百两银子,再准备两斤上好的烟叶,前几年十六爷送来的白玉嘴的烟斗也找出来,明早一道交给小满,带到衙门去。” 赫成额是个烟枪,早年烟袋锅子不离手,这几年则是换了烟斗。 十六阿哥前几年推出的烟斗、烟嘴,赫成额都买了好几套。 作为君子之交的同僚,曹颙预备这份程仪,也算够了。 安排完这些,曹颙才回内院。 李氏刚从芍院回来,在兰院门口与曹颙碰个正着,母子两个一起进了院子。 到了上房,她拉儿子到炕边坐下,摸了摸他身上的吉服,道:“怪沉的,不过穿着,显精气神。” 曹颙见她并无异色,道:“十六爷在造玻璃,要不母亲这边也早点换上玻璃窗?” “玻璃做窗户,太靡费了,岂是寻常人家能用的?这窗户纸都是月初新糊的,五月里又换窗纱,哪里用得着玻璃?”李氏摆摆手,道。 京城夏季炎热,夏天都是换纱窗的。 曹颙笑道:“如此一来,十六爷的发财大计怕是要等到中秋后才能奏效。” 李氏听了,少不得过问两句。 曹颙就将十六阿哥筹银之事说了,李氏听了,犹豫了一下,道:“颙儿,外头怎么有闲话,说十六爷捐了王府家财,你看咱们这边……” “母亲,既是闲话,何必放在心上。不管如何,那是十六爷与皇上兄弟之间的事,同咱们家有什么相干?”曹颙道。 李氏听了,松了口气,道:“谁又稀罕那些劳什子,只要你平平安安的,我吃糠咽菜也欢喜。” 曹颙晓得,她是被李、孙两家的变动吓到了,安慰道:“皇上能想起使人来传旨,可见是个顾情分的。母亲且安心,就是舅舅那边,也终会太平的。” 李氏不愿同儿子提及这个,说起出行之事,她道:“要一直跟着几位长公主的仪仗么?都不熟悉,遇到岂不是要生出尴尬?” 曹颙就将几位长公主的情况大致提了一句,其中荣宪长公主与下嫁孙家的悫靖长公主因久居京城,李氏也曾在平郡王府见到过。 李氏想了想,道:“能不能不随公主列,跟着命妇班?” 曹颙不明白雍正此举的用意,道:“明儿我寻十三爷打探打探,看看皇上的用意再做安排。” 大行皇帝出殡,宗室命妇多要去送殡。 像七福晋、十三福晋、十六福晋、十七福晋都与曹家相熟,平郡王福晋也会去的。 可是李氏即便不随公主列,按照规矩,也没有资格与这些亲王、郡王福晋同行,要列于众人之后。 “问问好,能换就换,要不然,我总觉得忐忑,不好见人……”李氏长吁了口气,道:“有你们几个,我早就心满意足,实没有攀附富贵的心思……” 母子两个说这话,初瑜也过来了。 少不得提及四月里乡试之事,天佑早央求了曹颙,提前在顺天府挂了名。左住、左成虽眼馋,但是他们院式考得成绩靠后,反而没有资格直接参加乡试。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儿子上进是好事,但是曹颙也怕他累着。 “算算日子,到时候差不多也从皇陵赶回来了。只是这些日子,你多看顾些,不要叫他太累了。”曹颙道。 初瑜点头,对长子也有些不放心。 众人正说着家常,就听到院子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是曹頫来了。 他身上还穿着制袍,看来也是才从翰林院回来。 他进了屋子,先给众人请安,李氏问道:“这般找急忙慌地赶过来,可是东府有什么事?” 曹頫笑道:“能有什么事儿,不过是侄儿想伯娘了,过来给伯娘请个安,顺道跟大哥说说礼哥儿下场之事。” 李氏见他如此,还以为他是听说有内侍传旨担心自己,才过来探望,笑道:“没事就好。” 曹頫素来与李氏亲近,陪着说了几句话,眼角却一直瞄向曹颙。 曹颙见状,起身道:“母亲,我刚好有事儿寻小五说话,我们先去书房。” 李氏摆摆手,道:“去吧去吧,只是一会儿就要摆饭了,小五不许走。今儿昌平庄子送了不少野菜过来,叫人给你做野菜饽饽。”后一句,却是对曹頫说的。 曹颙与曹頫两人应了,挑了帘子出去。 出了兰院,曹頫便急声道:“大哥,麻烦来了,可如何是好?” 曹颙听了,心里“咯噔”一下,道:“仔细说,怎么了?” “有个女子寻上门了,找二哥。”曹頫涨红着脸道:“这叫什么事?大着肚子,瞧着那样子,怕是有六、七个月了……二哥今儿当值,不在家中,管家不敢往里报,安置在门房里,使人迎了我……”说着,带了几分埋怨:“二哥也忒糊涂,二嫂这几年苦熬,他还这样,这不是打二嫂的脸么?” 曹颙听了,皱眉道:“从哪里来的女子?姓甚名谁,可都打听清楚了?” “只说是从西宁来的,其他的不肯说,说要见了二哥才肯说。”曹頫道。 曹颙揉了揉眉心,心中着恼。 曹颂去西北是从军,容留妇女,抡起来还是罪名。若只是露水姻缘,怎么又招到家中? 静惠过门十年无子,若是兆佳氏晓得此事,不管曹颂与静惠夫妇如何想,怕她就要将这妇人安置下来…… 第一千零二十八章 春雷(上) 第一千零二十八章春雷(上) 曹颂要明早才能从宫里出来,也总不能将来路不明的女子,就这样收留一晚。若她肚子里真是曹家骨肉还好,若不是岂不是成了笑话? 要一个血气方刚的大男人,禁欲六、七年,也是艰难。曹颙虽埋怨曹颂,但对他的行为也理解,毕竟这与三百年后不一样,对男人来说,三妻四妾是常态,没有忠诚于婚姻那么一说。但,曹颙却仍是得顾及静惠的感受。 兆佳氏性子不着调,东府全靠静惠掌家,曹颙实不愿意曹颂与她夫妻之间就此生了嫌隙。 这会儿功夫,兄弟两人也走到前院。 曹颙缄默一下,叫了个小厮,吩咐道:“去叫张义两口子过来。” 曹頫还在等堂兄拿主意,道:“大哥,要不您先去见见?” 曹颙横了他一眼,道:“胡闹!别告诉我,你亲自去见了?” 曹頫讪讪道:“二哥不在,管家不敢拿主意……” 东府虽有好几个孙辈,但是曹颂这一房却没有儿子。这女子又大着肚子上门,想来管家也不敢随意怠慢。 曹颙却没有去见的意思,长兄为父,他要是去见了,就要使得静蕙处境尴尬。 他踱步走到书房,心里想着西宁与京城的距离,四、五千里路。 一个孕妇,即便有婆子、苍头照看,也是吃力。按照常理来说,即便想要寻曹颂,多半也是当生下孩子,等孩子结实些再上路。 如今她大着肚子上门,却是有违常理。 想到这里,曹颙不由皱眉。 这般迫不及待地,难道是怕曹颂没有亲眼所见会不认账? 什么情况下,曹颂会不认账? 娼门? 曹頫见曹颙脸上阴晴不定,踹踹着说道:“要不,先使管家送她到客栈安置,等二哥明儿回来再说?” “她怀孕几个月了?”曹颙没有回答,随口问道。 “肚子挺大的,具体多少,我也不晓得……只是看她穿着宽松,走路扶着腰,管家说,想来有六、七个月……”曹頫道。 曹颙见他说的没底气,只觉得好笑,心里却在往前推日子。 西宁到京城四千多里,妇道人家赶路,最少得需要两个多月。怀孕的妇人,三月才作胎稳当。 这女子的肚子,最少在五个月以上。 “暂且别动,她大着肚子,出入曹府,落在旁人眼中,怕是要牵扯到你头上……”曹颙道。 曹頫听了迷糊,随即明白过来,红着脸道:“我岂是那种不知忠义的东西?” 国孝期间纳妾,那是罪过。 即便曹頫心底坦荡,也要顾及到人言可畏,于名声有污。而曹颂那边,就算能对人撕巴清楚,**的时候不是在国丧期间,或是消息还没到西北的时候,谁又会去体恤他独寝不易,多是会说他德行有失。 这眼看着,又是先皇大殡的关头。 想到此处,兄弟两个对视一眼,都担忧不已。 若是真有人留心此事,借题发挥,曹颂怕是难逃一劫。 书房里气氛有些沉闷,就听到窗外传来脚步声,是张义夫妇随着小厮到了。 “老爷、五爷!”夫妻两个进了屋子,见过曹颙与曹頫。 曹颙摆摆手,叫他们起了,打发小厮下去,而后方对喜云道:“东府来了个妇人,你去替太太见见,要盘问清楚了,是否良家,怎么与二爷认识的,何时受孕?这一路行来,要过不少关卡,她总要有衙门开具的路引,要验看一二。告诉他,曹家不会接待来历不明的客。能多聊就多聊聊,探清她的底细。” 喜云仔细听了,一一记下。 曹颙又对张义道:“你们夫妻两个在广州待了几年,见过的各省人多,留心他们的口音,听听是否有变音。这就过去吧,跟那边大管家说,是我打发你们两口子过去的。” 张义应了,带着喜云下去 关系到曹颂的前程,与曹家的名声,曹颙必须得做万全准备。 曹頫犹豫了一下,道:“大哥,用得着这么费事吗?等明早二哥回来,不就是什么都晓得了?” “你二哥的脾气,向来是怜惜弱小,一时脑大,说不定就顾不到你二嫂那头。过后,即便后悔,夫妻感情出现嫌隙,想要弥补就万难了。”曹颙道。 静惠名义上有娘家,实际上却是孤女,若是曹颂伤了她的心,怕是连个哭诉的人都没有。 觉罗老太太虽还活着,已是年将九旬,静惠向来孝顺,怎么会拿这些惹老太太忧心。 曹颙一提,曹頫也想起嫂子处境不容易,道:“不管二哥如何,我可是站在二嫂这边的。” “先探探那女子的底细再说。若确实是侍候过你二哥的,良家的话,就安置在客房;若是出身娼家,就挑个空院子送过去。”曹颙道。 曹寅生前,定下的族规中,为了门风,就有一条,不得纳娼妓为妾。 更不要说,东府如今还有几个未出阁的姑娘,更不可能让娼门女子进门,影响到姑娘们的闺誉。 不是曹颙封建,而是活在这个世界,就要遵守这个世界的法则。 听曹颙这般说,曹頫也想起伯父制定的这条族规,肃穆道:“我倒是疏忽了这个。” 曹颙闷闷地吃茶,心中将曹颂骂了个半死。 眼看都要三十的人,还惹出红粉官司来,让兄弟跟着操心,这叫什么事儿。 曹頫则是想起自家母亲的脾气秉性,即便不待见这女子,也会在意她肚子里那块肉。 自打晓得小儿子有“难言之隐”后,她就放弃了给五房纳妾的心思,面对小儿媳妇,也是因愧疚多爱惜几分。 相对比,她就越发将全部心思都放在曹颂身上。至于天护,虽也是她的亲孙子,但是因长相肖生母,被她所不喜。 兄弟两个等了有半个时辰,张义夫妇才回来复命,脸色却都有些古怪。 “可是有什么不对?”曹颙见状,心里一沉,问道。 先是张义回道:“老爷,小的与那苍头聊过了,确实是西北口音。也看了他们的路引,确实是西宁人,却不是打西宁过来,而是从甘州来。” 曹颙听了,点点头。 是了,大军中军开始驻扎西宁,后来平定**叛乱后,就移驻甘州,这地方倒也对得上。 只是瞧着这两口子欲言又止的模样,也不像是没问题的。 “到底哪里不对,是娼门出来的?还是肚子里的孩子有问题?”曹颙问喜云道。 喜云犹豫着回道:“老爷,那女子叫青霞……说是在平王爷身边侍候了六年……肚子里是平王爷的骨肉……” 曹颙一听,不由皱眉:“既不同二爷相干,她怎么找到曹家来?” “说是在王爷身边侍候多年,与二爷也相熟的,晓得二爷是王府的舅爷……她过来寻二爷,是想求二爷带她见见二姑奶奶……”喜云回道。 曹颙听了,不由大怒。 若是他兄弟弄出来的官司,他还会左右为难;既是讷尔苏惹出的是非,他还操心什么? 曹頫在旁,亦是愤恨不已,道:“哼,想见二姐姐,她也配?既是姐夫没带她回京,可见另有安置。她既跑来了,找正主就是,为何还要找二姐姐?是要给二姐姐按个不容人的恶名,还是想要逼着姐姐做‘贤惠’人收她进王府……” 是讷尔苏的烂事,曹颙可没心思为他善后,吩咐张义道:“你跑趟平王府,告诉平王爷此事,就说我说的,请他自己使人料理。” 曹佳氏如今已经有四个嫡子,长子福彭与皇子弘历交好,别说外边收的婢女,就是宫里赐下出身名门的侧福晋,也未必能撼动曹佳氏的地位。 更不要说,曹佳氏是李氏所出,论起来比讷尔苏与皇帝更亲。 张义应声去了,曹颙也打发喜云自去。 这时,李氏使人打发过来叫他们兄弟过去吃饭。 曹颙使人往东府送了信儿,而后与曹頫回兰院。 兰院上房,天佑、恒生、长生、天慧都在,正围坐在李氏旁边,看着她怀里天宝,教他学说话。 初瑜站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大家伙说笑。 天宝快要满周岁了,白白胖胖,张着嘴咿咿呀呀,露出几颗小白牙,看着十分招人稀罕。 李氏摸索着他的头发,满脸满眼地慈爱。 见曹颙兄弟进来,天佑他们几个都站起身来,见过二人。初瑜是长嫂,也算看着曹頫长大的,倒是不需要避讳。 曹頫此时,已经不复刚才的心态,变得悠哉自在起来,问了天佑应考之事,又问问恒生与长生现下的课业,最后还不忘跟天慧说道:“你五婶听说你要正在学打络子,做了几匣子花样出来,说改日给你送来。” 天慧听了,抿嘴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道:“正好盼着呢,可要好生谢谢五婶了。” 李氏听他们叔侄说起这个,抬头对初瑜道:“记得前几年宫里曾赐下两匣子络子,一直搁着。使人找了出来,一匣子给你东府两个妹妹送去,叫她们耍去,一匣子给咱们府里这几个丫头。” 曹頫在旁听了,坐到李氏身边,跟孩子似的,拉着她的胳膊,笑着说道:“伯娘,既是分好东西,可不能偏心落下您侄儿媳妇!” 李氏指了指他的脑门子,笑骂道:“瞧你这猴急模样,倒舍得下脸皮,为媳妇求东西……” 第一千零二十九章 春雷(下) 第一千零二十九章春雷(下) 见曹頫像孩子似的撒娇,天佑他们几个都憋着笑。 曹頫向来也不在侄子们面前端长辈的架子,看了他们一眼,接着对李氏道:“伯娘瞧瞧,几个小的都笑话侄儿……您可不能让侄儿空手而归……” 他倒不是真贪图东西,不过是引着李氏说笑罢了。 李氏笑着摇摇头,道:“多大的人了,也没个正形。罢了,罢了,难为你晓得心疼媳妇,我就成全了你。” 说着,她就抬头吩咐门口的绣鹤道:“去里屋将前两日找出来的那首饰匣子拿过来。” 绣鹤应声去了,而后从里屋抱了个包金的檀木匣子过来,仔细搁在李氏面前。 李氏打开匣子,里面一层层的,都是翡翠与玉的首饰,都钗、有钏、有镯,还有玉佩指环、耳坠子这些小物件。 玉有白玉、青玉、碧玉、黄玉、墨玉,看着成色,都是上品。 李氏将匣子推倒曹頫面前,努嘴道:“喏,既是要哄媳妇,就挑吧。” 曹頫见状,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更不好意当着堂兄、堂嫂的面挑长辈的东西,随手拿起个白玉指环,笑着说道:“伯娘的东西,都是好的,就是这个了。” 李氏睨了他一眼,打趣道:“嘴上说得厉害,这会儿怎么脸皮薄了?” 曹頫只是笑着,把玩白玉指环不说话。 李氏见状,从匣子挑出支白玉宝石簪、一对葫芦形耳坠子,又翻出一枚同颜色的白玉双瓜玉佩,拿了个锦帕包好,塞到曹頫手中道:“安心拿着吧,你哥哥嫂子们都有。” 说着,她交代初瑜道:“你将这首饰匣子收好,得空将首饰拿去分了。你外祖母、二老太太每处四件,姑娘们与你弟媳妇们每人两件首饰,兄弟每人一枚玉佩……别忘了老三他们那份……哥儿们就算了,男孩子不能太娇气。大老爷小时候,可是不沾这些东西。” 京城旧俗,每进四月,权贵人家的女眷多半要换玉首饰,李氏也正是因此,才想起使人找出这匣子玉首饰,分给众人佩戴。 初瑜应了,使人将首饰匣子收好。 孩子们听提及曹颙旧事,都看着他,想听下文。 曹颙“呵呵”笑了两声,这还是被绑架后的后遗症。除非见人的时候,或者贴身佩戴的玉佩,平日里他绝不往身上堆积那些招眼的东西。 等到孩子们大了,这两年出去上学,曹颙也跟初瑜交代过,不要让他们身上带贵重东西,就怕引来歹人的窥视,生出祸端。 曹頫想起少年时,自己喜欢华衣美器,爱在同窗朋友间显摆,只觉得汗颜。 屋子里其乐融融,婆子已经到廊下候着,请示何时开饭。 初瑜请示过李氏,吩咐摆饭。 因孩子们都在,李氏就叫人摆上大圆桌,老少三代一个桌子坐了。就是初瑜,李氏也叫她在曹颙下首坐了。 除了天宝由**抱下去,剩下八人坐了满满一桌子。 李氏坐在正位,看着儿孙们,白日接到圣旨时的迷茫与凄苦都已烟消云散。 没等曹颙用完饭,就有丫鬟传话,道是前院来客。 曹颙心里有数,是平王府来人。 他也不着急,悠哉地用了晚饭,才同曹頫一道从兰院出来。 张义在二门外候着,原来过来的不是王府管事,竟是讷尔苏亲至,现下在客厅吃茶。 想来是不想惊动李氏,才吩咐张义含糊着请曹颙出来。 曹颙兄弟进客厅时,就见讷尔苏耷拉着脸,看着心情很是不好,不知道是否是恼羞成怒。婢妾到嫡妻娘家闹事,说出去也是大笑话。 曹颙心中哼了一声,可没有心思看他的脸色。 讷尔苏与曹颙打了个招呼,而后对曹頫道:“给小五添麻烦了,改日姐夫请你吃酒。” 曹頫摆摆手,道:“没事没事,若说麻烦没什么麻烦,不过是唬了一跳。” 讷尔苏看了看曹颙,却没有立时说话。 曹颙见他神色不对,竟是咬牙切齿,浑身难掩戾气,心中纳罕不已。 他想了想,对曹頫道:“小五你先回去,我同王爷有话说。” 曹頫也察觉出讷尔苏神色不对,不像是尴尬,倒像是无边的愤怒。只是这是他身边婢子闹出的事,想也迁怒不到曹家头上。 “既然如此,弟弟就先回去了。”曹頫心中疑惑,挣扎了一下,看到堂兄给自己递眼色,还是起身先离去。 见曹頫走了,讷尔苏长吁了口气,道:“我刚才先去了东府,见了那贱婢……那贱婢……那贱婢竟然同吴氏结伴来京!” 曹颙听了,亦是变了脸色。 西北军中,能让讷尔苏顾忌的吴氏,除了十四阿哥的那位名满京城的宠姬,还有哪个? 雍正之所以给讷尔苏升爵,是相信他没有与十四阿哥勾结;若是这个时候听说两家内眷结伴上京的消息,会如何想? “那个吴氏,怎么才回京?”曹颙问道:“她既然十四爷看重的人,怎么这般自在?” 讷尔苏恨恨地拍了下椅把,道:“都怪我一时心软,才有今日之祸。” 去年十四阿哥接到旨意驰驿回京,他就吴氏暂留甘州,说过些日子再安排人送她回京。 十四阿哥在时,京城的相关消息还封锁着;十四阿哥一走,各种流言就多了起来。 有说十四阿哥是被押送回京的,有说新皇既登基,定不会让十四阿哥平安到京。 吴氏听闻,放心不下,就带着几个下人准备回京。 没等她启程,讷尔苏就得到消息。他知道吴氏是十四阿哥心尖上的人,也不愿太过为难她。想着趁着还没人想起吴氏来,放她一条生路也好。 没想到吴氏打了个回马枪,隐匿在甘州,等讷尔苏离开后,去撺掇他身边放出来的婢子青霞来京。若不然,青霞一个弱女子,怎么有魄力跋涉数千里地。 讷尔苏摩挲着脸,苦笑道:“想来是吴氏以为能借着青霞,央求到我这边……她却是不知道,我这个王爷,也是没分量的……自打太宗朝开始,皇家明面上对礼烈亲王一系加恩不断,可是却也时时刻刻盯着、防着……” 开国分封的八大铁帽子王爷,礼亲王一系就占了三位。 除了这三家王府,礼烈亲王的子孙还有数人得封郡王贝勒。 曾有人数过,宗室有封爵的王公中,礼烈亲王的后代子孙就占到四成。 这个比例,已经远超过太宗皇帝的子孙,可见礼烈亲王一系的影响力。 除了人多、爵位多,礼烈亲王一系,还占着个嫡字。 礼烈亲王代善,是太祖皇帝元妃所出的嫡子。 满清以汉制汉,推崇礼教,以嫡长为尊。 太宗皇帝却是太祖庶子,为了让自己的继位名正言顺,太宗皇帝开国上尊号时,也只是尊封了一位太祖皇后,就是他的生母。太祖发妻元妃,反而没有得到皇后封号。 尽管太宗对礼烈亲王多有提防,却也不能不承认,在满清开国夺天下时,礼烈亲王的子孙是出了大力的。 一直到圣祖康熙,对礼烈亲王的子孙,也都是外松内紧。看似荣宠不断,实际上寻机会夺了好几次爵位,换了好几次承宗,使得这一系的王公成为一盘散沙。 看着白日里皇上与太后的交锋,母子二人已然是撕破脸,那十四阿哥下场还能有了好去? 这个时候与十四阿哥沾边,谁知道会引来什么祸事。 讷尔苏这般愤怒,未尝没有心中惊恐的缘故。 曹颙眯着眼睛,想了想,道:“姐夫,明儿你还是递牌子请求陛见,将这事情摆在御前说清楚,省得皇上听到风声,误会姐夫。” 讷尔苏听了,犹豫道:“用琐事叨扰皇上,会不会小题大做? 曹颙摇摇头,低声道:“难道姐夫没听说过‘粘杆处’?自己去交代,总比不清不白被定罪好。” 讷尔苏闻言,脸色刷白,半晌方点了点头,道:“我晓得了……” 见讷尔苏失魂落魄,曹颙到底不忍心,劝道:“姐夫不比太过担心,皇上还是比较重人情……太后与同母弟都同皇上不亲,姐夫表现得亲近些,皇上会高兴的……”说到这里,他说了今日内官来传旨叫李氏送灵之事。 讷尔苏神色渐渐清明,松了口气,道:“就这样办,我真是怕受池鱼之祸,连累这一家子……” 讷尔苏走时,使人将青霞主仆三人也带走了。 次日,钦点的署侍读学士托时来户部报道。四十多岁的年纪,许是在翰林待久了的缘故,他带着几分学究气。 他这样儒雅的做派,在其他衙门或许会显得清高持重,让人多敬三分,可是在户部衙门却是只让大家伙一乐。 几位堂官中,除了曹颙与李周望,其他人都是古稀之年,什么没见过?就是李周望,在翰林院的资历比托时只强不弱。 到曹颙这边,最是务实的,听托时说话文纠纠的,说话之间也不像通经济的样子,对于这个委署侍郎只有担心的,哪里还会留意他姿态儒雅不儒雅,清高不清高? 倒是赫成额,行事间已经带了从容,没有昨日的不安与窘迫。 虽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可是临别时,仍是叫人唏嘘不已。 当日,曹颙就得到确切消息。赫成额确实是受他弟弟连累,他弟弟在四川得罪了年羹尧,已经是免职拘押,正在押回京城的路上…… 一个二品京堂,竟是因被迁怒而罢官,雍正对年羹尧已经不是荣宠那么简单…… 再次见到讷尔苏,已经是几日后。 因礼部已经定了大行皇帝发引的日子为本月二十七号,所以六部衙门都开始忙起来。 尤其是曹颙这个级别的官员,多半都要随着圣驾一道去皇陵,更是要将离京这几日的安排交代好。 尽管如此,他还是留心着平王府那边的消息。 听说,平亲王讷尔苏在养心殿回话时,激怒了皇上,便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第一千零三十章 甜枣 第一千零三十章甜枣 曹颙能看出来,讷尔苏的心情是极好的。 讷尔苏见小舅子关切地看着自己,知道他是为自己担心的,便将御前的详情讲述了一遍。原来,他不止挨了训斥,还被罚了半年俸禄。 大抵的罪名,还是军中收容女子这条。毕竟关于十四阿哥的话题都比较隐晦,皇上再不待见这个弟弟,也不会昭告天下。 曹颙见讷尔苏说话之间带着得意,全无被处罚后的羞恼,奇道:“莫非还有后文?” 讷尔苏点点头,道:“正是,皇上骂了我,过后又赏赐了我两匹上等御马。” 皇家御马,有价无市,代表的是皇帝的青睐与荣宠,价格可比罚的那半年俸禄只高不低。 曹颙听了,心下了然,这是打个巴掌、给个甜枣,有安抚拉拢之心。同厌恶猜忌相比,这是最好的结果。 雍正眼中,讷尔苏至此,算是自己人了。 其实,讷尔苏的欢喜,半数是真心,半数是刻意,只是不愿意小舅子再为自己操心罢了。 这次御前坦诚,固然免了皇上的猜忌,却是暴露了吴氏的行踪,算是彻底得罪了十四阿哥。十四阿哥不可怕,上面那位太后娘娘却是极护短的…… * 转眼,到了三月二十五,离大行皇帝发引还有两日。 曹颙、曹颂兄弟已经有了准信,都要随扈送葬的。初瑜这边,也将出门的事物都安排好。 初瑜与李氏商议后,使人去东府请兆佳氏婆媳过来。 内宅人多,她们实不放心就交给十三岁的妞妞与十岁的天慧,便想着请曹頫、素芯夫妻过来坐镇几日。 兆佳氏听了,却是不愿意:“侄儿媳妇身边能人多,哪里轮的着董氏显能?” 她是不高兴李氏越过她去,即便西府没人,也当托付给她管家才是。 李氏同她做了一辈子妯娌,哪里不明白她的小心眼,说道:“厚着面皮累侄儿、侄儿媳妇,还不是为了天佑?你大侄孙子今年要下场。可怜见地,他老子又不在跟前,由小五教导几日,也省得他小孩子家家的怯场。谁不知道小五的功课最好?” 兆佳氏虽爱挑剔曹颙夫妇,对天佑却是有真心疼爱的。这话中还夸了曹頫,她只有欢喜的,道:“多点儿的孩子,就让下场?可是比他几个叔叔当年下场还小几岁。”竟是允了曹頫夫妇过来帮忙的事。 初瑜见事情谈妥,就寻了个由子,带着静惠与素芯退出去,到梧桐苑吃茶。 说是请曹頫夫妇,实际上还是不放心内宅。毕竟老的老,小的小,一大家子人。 在这之前,初瑜已经私下里同素芯提过。只是得需要兆佳氏首肯,今日才又在李氏面前提一遭。 她们妯娌刚进屋子,就见天慧与妞妞两个坐在炕桌边,头碰头不知在做什么。 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两人齐回头,见是她们来了,忙起身见过。 素芯有些日子没见妞妞,看她乌黑的辫子,粉白的小脸,身量窈窕,已经有少女之态,不由多看了两眼。 静惠看到炕桌上摆放着笔墨纸砚,笑着说道:“姑侄俩这是画画呢?” 天慧抿嘴笑,妞妞笑着说道:“二嫂,是想着怎么布置大姑娘的屋子呢。” 众人听了,少不得问上两句。 静惠与素芯两个,心里已经盘算着预备什么礼物。 初瑜想着女儿要搬出梧桐苑,有些舍不得,可是姑娘已经十岁了,身边要添侍候的人,总不好还挤在一处。 静惠看着天慧列好的单子,大到家具陈设,小到茶杯水碗,一色齐全,又是一手极俊的字。她想到自己的两个女儿,还满是孩气,暗叹一声。 想到四姐与五儿两个如今被拘着学规矩,自己的两个女儿怕是也不能幸免。虽说吃苦,却也是女子必经之路。 像天慧这样无忧无虑的,又有几个? 素芯坐在静惠下首,就着她的手,也看了几眼,笑着对初瑜道:“姑侄两个连算盘都不忘写上,看来是跟着大嫂学好了管家的本事。” 初瑜笑道:“这些日子这两个小魔星正新鲜,想一出是一出,想出好几个法子,说要开源节流,多是不成个样子。我被她们两个闹得烦了,才派她们收拾院子差事,让她们自己收拾去。若是收拾的妥当,再说其他的。” 静惠好奇道:“什么法子?” “前些日子教她们认衣服料子,弄了不少尺头。她们姊妹闲着无事,就学着给天宝做小衣服。剩下的边边角角的,想要扔的,被婆子看见,说了做咯膊。她们就稀奇了,非跟着瞅了一遭,才知道是做鞋垫、鞋底用的。她们姊妹两个,就惦记着开个鞋店。因这内宅的丫鬟婆子多,差事又轻省,给她们们找个差事,也能赚些零嘴钱。”初瑜道。 天慧有这样的父母,哪里是缺银子;就连妞妞,虽是姨娘所出,上无父母庇护,但是在曹家的庇护下,也早已预备好嫁妆。 姑侄两个寻思开店,不过是听多了曹颙生财的故事,自己也想要尝试一把而已。 静惠听了,只有羡慕的,想到自己女儿身上,有心想让女儿跟着学着些,却又开不出口,这个时候说这些,好像是占天慧与妞妞便宜似的。 就听初瑜道:“这两个小魔星,自己折腾还不算,还想惦记拉着二姑娘、三姑娘入伙。” “这是为何?我家那两个,满是孩气,可不如姝平与天慧懂事。”静惠道。 初瑜笑道:“还不是学着他父亲,说不用劳动二姑娘、三姑娘,要送她们小姐妹红利买零嘴吃……” 说笑之间,就有丫鬟过来传话,兰院那边要开饭了,初瑜带两个妯娌过去侍候不提。 天慧收好炕桌上的东西,对妞妞道:“姑姑,母亲同意咱们开店了,前几日不是还说不许么?” “嫂子是怕咱们一时兴起,没常性,还得害管家们白折腾。见咱们都做计划书,又将开店的本钱都预备出来了,嫂子就晓得咱们是认真的,自会应允。”妞妞道。 天慧想了想,道:“要是能像母亲的稻香村似的,开满十家店都好了。” 妞妞摆摆手,道:“想也别想。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爱吃饽饽。稻香村的东西既体面,又不贵,就是老百姓走亲访友也能买上半包。咱们要做的鞋店,却是卖朝靴的,这京城里的官儿总是有数的。” 天慧本还想着,用不用再开一间铺子卖女鞋,而后一想,官宦人家的女眷没有几个买外头鞋的,就熄了这个念头…… * 当晚,曹颙也听说了妞妞与女儿的“赚钱大计”,不由奇道:“怎么会想起官靴?京城的鞋店多,专卖官靴的却不多。” “开始时想买鞋,被张嬷嬷劝住了。寻常百姓,都是自家做鞋;大户人家,又有针线上人。只有官靴,才从外头买。”初瑜道。 曹颙的脑子里,想起后世老北京人谝富有句口头禅“顶马聚源,脚踩内联升,身穿八大祥,腰缠四大恒”,不由笑道:“看来咱们家又要出个老字号!” 初瑜只当她娇惯女儿,道:“都是你纵的。”想着女儿正经八百的模样,自己也跟着笑道:“可是尽心,将攒下的月例银子还有零花钱都拿出来了,还跟我商量,要是不够的话,能不能用跟哥哥们借。” 曹颙也想看看妞妞与天慧能做到哪一步,道:“咱们只看着,让两个小的自己个儿拿主意。别的不说,制靴师傅,就得找专业的,这可不是一句话就能办成的事儿。” 这点却是与初瑜不谋而合,夫妻两个说了会话,安置不提。 因为送殡正日要起早,所以次日,初瑜就请素芯过来,见了西府的管事娘子,将对牌交给素芯。 为了让他们夫妻两个待着便宜,初瑜还专程将曹頫过去的院子收拾出来,给素芯做起居用。 无人之时,初瑜说了自己的顾忌。 素芯此时才明白,初瑜请自己过来,不是担心府里没大人,下人们怠慢小主子,而是防备高氏与李家有首尾。 “大嫂,大老太太那边……”素芯很是为难,已经后悔冒然接下这事,李家毕竟是李氏的母族,西府的舅亲。要是真有人上门,还能拒之门外不成? “这是我们老太太的意思,到底是正经亲戚,该帮的还会帮的,但是不能这个时候掺合。如今正在案中,咱们家早年也在织造任上,稍有不慎就要被攀咬进去,总要加倍小心才好。”初瑜道。 素芯仔细看着初瑜,见她说话坦荡,想想她也不会在大事上隐瞒李氏自专,终是点了点头应下…… 到了三月二十七这日,曹颙与初瑜丑初(凌晨一点)就起了。 虽说出门在外,但是因为李氏的车队要随着公主车队的,也不好太简便惹人轻视。婆媳二人带了八个丫鬟、四个婆子,连人带东西前后用了八辆车。 曹颙这边,出京之后,要随着六部堂官同行。李氏与初瑜这边,就安排曹元、张义带着长随、小厮跟着。 刚出府门,曹颂、曹頫兄弟就来了,见过李氏与初瑜后,就骑马与曹颙并肩而行,护送车队往景山行去…… 第一千零三十一章 “包衣”(上) 第一千零三十一章“包衣”(上) 景山前街,道路两侧全部是护军营官兵,也已经拉了围幔。 早有礼部的官员等候于此,来送殡的宗室百官,都由礼部官员安排排位。要不然,乱糟糟的,成何体统。 李氏是民爵诰命,但是礼部官员,却是将她引到几位公主身后。初瑜见状,有些踌躇,但是也不好跟上去。 李氏低着头,心里跟打鼓似的,酸酸涩涩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原以为自己会在车上,跟着大队伍出城,哪里想到发引时还有自己的位置。 景山,寿皇殿外,已经站定不少人。 东边是以雍正为首的大行皇帝皇子皇孙重皇孙,西侧是皇后、公主、大行皇帝诸媳诸孙媳皇孙女。 这是行国礼前的家礼,只有大行皇帝子孙参加。 宗室王公与宗室命妇,则在寿皇殿院门口。 文武百官与外命妇,则是要列队景山门口了。 李氏低着头,随着礼部官员,一步步地来到寿皇殿外。而后,又在礼官官员的带领下,站在固伦纯禧长公主、固伦荣宪长公主身后,固伦恪靖长公主、和硕悫靖长公主身前。 纯禧、荣宪两位长公主在京城开府,悫靖长公主则是嫁到京城,三人对李氏的身份,早有耳闻。 虽说心中也好奇,但是彼此之间也没有刻意往来。早先不知道还罢,只当她是平郡王福晋之母、民爵夫人;现下,既是知道她身份不同,还巴巴地见面,如何见礼? 岂不尴尬。 没想到,先皇没有让李氏认祖归宗,今上却如此抬举李氏。只是,皇上既是要加恩,为何不先赐个名正言顺的封号? 她们哪里晓得,雍正确实动过这个念头,一是显得自己厚待手足,二是扶持李氏,与荣宪长公主抗衡。 荣宪长公主,自持是先皇亲封的固伦公主,成为外命妇中的第一人,在王公贝勒府邸,多有影响力。 只是因内库吃紧,册封公主便宜,公主开府却要得十几万两银子。 四位长公主中,只有恪靖长公主,久居归化,前些日子才奔丧回京,还不晓得李氏的身世。 但在宫里长大的公主,自不是无知妇人,晓得礼部官员,不可能这这么重大的日子,在众目睽睽之下,闹出什么纰漏。 这位,当也是皇父的公主,且年岁在自己稍长。 恪靖长公主之母贵人郭络罗氏,是宜妃娘娘亲妹,只是姊妹两个一个是四妃之首,一个到死都是小小贵人,也有些恩怨情仇在里头。 大行皇帝诸公主中,多抚内蒙古,离京城近;只有恪靖长公主,抚了最远的喀尔喀,听说其中还有宜妃的“功劳”。 却也正是因这个缘故,使得雍正对这个异母妹多了关照,并没有因宜妃与九阿哥的缘故迁怒到她头上…… 在低沉的礼乐声中,繁琐漫长的仪式终于过去,众人列队随着大行皇帝梓宫出了景山。 曹家的马车,早已分了两拨等候。 下人与行李马车,随同其他王公贝勒府下人的马车,候在前门外;李氏与初瑜的马车,则是随着福晋夫人们的马车,候在景山前街。 李氏回马车时,仍有礼部官员带着。 却不是回她的马车,而是到了一辆朱轮马车前。 李氏开始还以为是初瑜的马车,随后一看,才发现不是。同样的青布下,露出金皇缎,盖角垂檐皆红缘。 李氏见状,心中有些慌乱。 她现在的身份,乘坐这样的车轿是逾越。 她正想着如何是好,就听到“蹬蹬”地脚步声,回过头一看,是疾步而来的十七阿哥。 两人此事相对,李氏面色如常,已经拜了下去。 十七阿哥忙侧开身,道:“您快请起,说起来还是我疏忽了,要不然当使人将马车先给夫人送府里。” 说起来,不能怪十七阿哥。 是昨儿十六阿哥进宫,与十七阿哥一道给密太妃请安,说起李氏出行之事。密太妃提及李氏的车驾,两位阿哥才想起疏忽。 李氏的位置,既是在几位长公主中间,这民爵夫人的马车,就显得太扎眼。 到御前一提,雍正也想起不对,忙叫十七阿哥按制准备车轿。 直到今早,才算准备妥当。 李氏长吁了口气,道:“十七爷,这与制不符!” 随同长公主们见礼,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己只是奉旨,没有什么后患;这马车却是太招摇了,若是自己坐了,说不定什么时候翻出来,就是罪过。 十七阿哥像是看出李氏顾虑,从怀中掏出一道黄绫圣旨来。 除了眼前这马车,还赐下暖轿一顶,侍婢十名,包衣六户,还有从今年每年从内务府领取俸银四百,禄米四百斛。 自然,因旨意仓促,这轿子、侍婢、包衣,都要等从皇陵回来后再交割。 李氏跪听圣旨,只觉得迷迷糊糊。 还是十七阿哥扶起李氏,道:“且安心乘坐。” 李氏接过圣旨,才反应过来,这银米正合固伦公主的的俸禄。 她心中惊骇不已,只觉得手中的圣旨烫手。 十七阿哥却不容她多说,道:“还是请先上车吧。将要启程,不好耽搁。” 李氏无法,只得上了马车…… 曹颙骑在马上,看着前面浩荡的队伍,有些担心李氏。 与他骑马并行的,是侍郎李周望。两位尚书大人,则因年老体衰,乘坐马车。 见曹颙小脸绷得紧紧的,不发一眼,李周望就多看了他几眼。 曹颙察觉,转过头去,望向李周望。 李周望有些讪讪,随口道:“正是农忙时节,也不知曹大人的良种育的如何了。听说那两样作物都是高产,甚能备荒。” 曹颙虽回京半月,但是对于通州御田那边的情景,也是关注的。早有专门负责此事的农官驻通州,将御田农作物的生长情况都记录仔细。 因此,曹颙信口答来,丝毫不废力气。 李周望听了,倒是心中称奇,两人虽同衙为官将近一年,但是各有差事,平素打的交道也有限。 李周望是翰林出身,骨子里带了几分清高,只觉得曹颙是荫官,这般年轻就越居高位,即便谨慎小心,也不成什么事。 此刻,看着曹颙侃侃而谈,再看看他黑瘦的面容,李周望暗道“惭愧”,面上还是问着户部钱粮差事。 曹颙显得身在高位,事必躬亲的少,每次里大半日的功夫,就在看钱粮账册。所以李周望问的这些,丝毫难不倒他。 一时之间,两人你问我答,来来往往,倒是消磨了不少功夫…… 等到申初(下午三点),圣驾奉大行皇帝梓宫至杨家闸行宫。 曹家虽一家三口都来送殡,倒是男女有别,却没有安置在一块。 李氏与恪靖长公主安置在一个院子,上房五间,李氏的屋子居东,恪靖长公主的屋子居西。 见了这般安排,恪靖长公主更是铎定,李氏不仅比自己年长,身份尊贵犹在自己之上。因此,两人碰面时,恪靖长公主就不肯受李氏的礼。 只是她心中也奇怪,若李氏生母是有身份的内命妇所出,那为何要养在宫外。 这半天的经历,已经使得李氏疲惫不已,便早早地回了屋子。 恪靖长公主如此,使得跟随的内务府嬷嬷看不过眼,回到屋子后,在公主前念叨了两遭。 这会儿功夫,初瑜已经带着曹府的丫鬟、婆子过来。 听说是婆婆与脾气温顺的恪靖长公主安置在一处,初瑜不由松了口气。 恪靖长公主听着嬷嬷讲古,才晓得李氏生母是前两年追封的孝齐皇后,李氏虽没归宗,但是先太后在世时,对其最是厚待。 关系到皇家,那嬷嬷也不敢多说,直道:“毕竟是没有封号,怎么就越过主子去?” 恪靖长公主听了,暗暗乍舌,只想着李氏的生母身份会尊贵,没想到却是位皇后。 李氏的身份,竟是中宫嫡女,别说是自己,就是纯禧长公主与荣宪长公主身份也不如李氏。 恪靖长公主有些坐不住了,想着自己要不要去东屋拜会。瞧着李氏的模样,好像精神不足,身边竟一个下人都没戴,使人不放心。 没等她起身,就有丫鬟过来通报,和瑞郡主来给姑母请安。 恪靖长公主久不在京城,对于侄子、侄女都不熟,但还是使人请进来说话,这才知道初瑜是李氏的媳妇…… * 京城,曹府。 大门外,有个穿着半新不旧蓝袍子的中年人,正央求门房通告:“老哥,小人是苏州过来的,过我们二老太太请安的……” 门房早已得了交代,但凡听到苏州、李家的都要留心,找高氏的更要仔细。眼前这人,上午已经来过一遭,因说话含糊,在请示了五太太后,没有往里通传。 想在不到两个时辰的功夫,竟又过来纠缠。 门房横了那人一眼,道:“浑说,没听说哪家给堂亲请安用男仆。哪里来的无赖,什么苏州杭州的,还不快走远点。” 那中年人听了,不由着急,道:“小人确实苏州李家的下人,先前已经来过一遭,有急事求见老太君,有孙家五爷能给小的作证. 第一千零三十二章 “包衣”(下) 第一千零三十二章“包衣”(下) 不远处,站着一少年,耷拉着小脸,冷冷地看着门房。他身后跟着的青衣小厮,一脸焦急地劝着那少年什么,那少年冷哼几声,只是不应。 孙文成前些日子带着儿子们过来请过安,门房还记得,见状不敢拿主意,回头去通报管事吴盛。 吴盛听说是“孙五爷”,想起是哪个,就是大姑爷家的同胞兄弟。 这除了李家,还牵扯到孙家进来,吴盛不敢自专,只是请代掌西府内务的素芯拿主意。 那少年正是孙班,见李家下人报了自己的名字,曹家门房没有上前请安,反而闭门自去,小脸气得通红。 他不顾那小厮的阻拦,“蹬蹬”地上前几步,抬头看着匾额,道:“如此势力寡情,真是叫人不耻!” 地上那人见这紧闭大大门,本以绝望,听了孙班的话,回头跪在他面前,泣道:“还请五爷给小的做主,如今南边情况有变,早先只是拘拿了老爷、大爷与几位管事的,家眷只是不许出门,如今却是连三少爷都被拘了去。三少爷身子本就不坚实,哪里禁得起这个。若是再无人援手,三少爷……小的还是机敏,才得以躲在府外……”说到最后,泣不成声。 他是李诚的奶公,名叫王贵。因娶的媳妇,是孙氏的陪嫁,早年常派往杭州走礼,见过孙文成。 李家祖孙三代都在牢中,是孙氏抽了时机,打发王贵上京的,本是让他去找孙家,请娘家帮忙走动。 孙文成没有见王贵,只打发管家赏了他二两银子,打发他出门。理由也充分,如今这边满门没有一个有品级的,如何去官场上走动关系? 孙班正好遇见此事,很是不甘心,李家是孙家的姻亲不假,还是曹府舅家。凭什么这个时候,李家锒铛入狱,孙家闲置在家,唯有曹家风光? 因此,他就给王贵指路,让他到曹家来。即便曹家不肯帮忙,还有个李家的二老太太在,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家族晚辈受难。 曹家门房不给通传后,他又过来参合一脚。 他们这一哭闹,少不得引得路人侧目,不会儿功夫,就有三三两两的人站在不远处看热闹。 众目睽睽之下,孙班觉得颜面有失,一脚踢开那人,呵道:“哭什么?” 刚好素芯得了消息,带着几个丫鬟婆子到前院来,就听到大门外的喧嚣声。 素芯问清了只有三人,就吩咐吴盛使人将他们“请”进来,省得在大门口乱七八糟的,叫人看了笑话。 至于来人,若是实在撵不走,就寻个由子拖延几日。那个孙家五爷,则使人请孙家的人来管管教好了。 孙班见有管事出来,已经带了几分得意,抬着下巴走进来。 待到偏厅,他就端着了架子,道:“许久没来了,我去给老太太请安。” 他也是留了个心眼,想着李氏是李家出来的姑奶奶,说的她点头,曹颙这个做儿子的也得听。 吴盛只扫了一眼,就瞧出这孙班言语嚣张、眉眼闪烁,不是个老实的。之前还顾念他是表亲,现在得了素芯的话,心中已是有了计较。 他早年在江宁曹寅身边当差,回京后作为曹府的头面管事,往来权贵之家,已经练就好口才。 随便使了个小厮去二门传话,而后就动拉西扯,全无一句实在话。 又极会奉承,一口一个“五爷”,将孙班捧得找不着北。 还是王贵年岁大,多几分见识,见这管事只管歪缠,很是着急。 孙班吃了两盏茶,还不见小厮来回话,就催促吴盛再打发人。吴盛满口地应了,又使了个小厮去传话。 王贵已经忍不住,躬身道:“管家大爷,既是见我们姑奶奶不便宜,见我们二老太太也行。” 吴盛睨了他一眼,只皱着眉问孙班道:“五爷,这是哪个?胡乱插嘴,好生不晓得规矩。” 孙班也恼王贵失礼,瞪了他一眼,道:“这是苏州李家的管事王贵,奉命来给两位长辈请安。” 吴盛一听,站起身来,抱拳道:“原来是王管事,怠慢了。不知王管事是奉舅老爷家哪位爷的吩咐,可有书信来?” 他这般问,是因为晓得王贵来过一遭,只说求见却没提家书。 若是有家书,他早就拿出来证实自己身份,而不是央了孙班过来。 果然,王贵支吾着说道:“奉了我们大奶奶之命……没有家书……” 吴盛听了,心中越发笃定,立时板起脸来,道:“没听说哪家奴才随意上门要给亲戚家的主子请安的!若都是如此,那这伯爵府岂不是猪狗马牛都能进了?” 说到这里,他转向孙班,道:“五爷,这真是舅老爷的管事,您没有认错吧?我们舅老爷家是官宦世家,怎么会有这么不懂规矩的管事?别再是他生了旁的心思,哄骗五爷?五爷久居南边,不知道京城地界鱼龙混杂,行坑蒙拐骗之术的人如过江之鲤。” 随着说话声,他还打量了孙班几眼。 孙班见他眼中有怀疑之意,将自己当成了容易上当受骗的土包子,很是恼怒,道:“他是从我家出来的,哪里就认错了?家父还赏了他二两银子。” 吴盛却不动声色,拉着长音道:“既然真是舅老爷的下人,怎么就空口白牙地上门?还大喇喇地要求见主子?不会是犯了什么事,被撵出来,还打着舅老爷的旗号吧?” 孙班道:“有信,是给家父的。他是忠仆……” 竟“噼里啪啦”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吴盛仔细听了,才晓得本没自家什么事,看来生事的就是眼前的孙班,心里恨得牙痒痒。 孙班一口气说完,才有些后悔嘴快,不过还是没当回事,催促吴盛使人去通禀李氏与高氏。 吴盛只说小厮们淘气,叫孙班稍作,自己亲自去催。 孙班摆摆手,叫他去了,而后眼睛就滴溜溜地看着这屋子的摆件陈设,多是寻常之物,并不见金玉奢靡,不由低声道:“莫非是空架子……” 吴盛从偏厅出来,就在门房吃茶,过了没一会儿,就有小厮就见小厮进禀告,孙家二爷来了。 吴盛已经起身,亲自出来迎孙瑾入内,过了影壁,却不动了,只指了指偏厅那边,道:“二爷,五爷……五爷他……有些话做下人的本不当说,但是五爷毕竟是曹府的表亲,还是我们大姑奶奶的亲小叔……要是有个闪失,可怎生是好?” 孙瑾闻言,大惊失色,道:“怎么了?” 吴盛拿了个银封,塞到孙瑾手中,道:“还请二爷同五爷说一声……京城繁华,也是藏污纳垢之地……有些事情,千万别沾……这边是亲戚家,不会让五爷……若是旁人,五爷……” 他每一句话,只说半句,更是听得孙瑾提心吊胆。 孙瑾还想在问详情,孙班已经在偏厅听到动静,探头往外看。 见到孙瑾,“咦”了一声,走了出来,道:“二哥怎么来了?” 当着他的面,孙瑾不好再位,道:“五弟,家中有事,父亲吩咐你回家。” 孙班从厅里出来,只觉得奇怪,家中怎么了,为何父亲会晓得自己在曹府。 他是瞒着家中来曹家的,也不敢多待,怕说漏了嘴,就急匆匆地跟着孙瑾同去。 王贵见孙家兄弟走了,还不肯死心。吴盛怕他出去浑说,哄了几句,只是家主不在,不好拿主意,请他过些日子再来。 王贵无法,只好怅怅地去了…… * 吴盛料理完差事,跟素芯一一禀告过,连给孙班教训这块都没落下。 吴盛是奉命打发人,使些的小手段并不算什么,只是孙家毕竟是表亲,素芯面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是明白,奴随主意,曹孙两家的关系,并没有因孙文成上京而缓和。 连李家的人都不见,可见对于李家入狱,曹家已经选择了旁观。 等到曹頫从翰林院回来,听说此事,沉没半晌道:“大哥如此,也是无奈,正月里大哥忙里忙外,就是为李家张罗……后来得了十三爷的告诫,怕拖累家里,只好狠心了……” 这是曹颙的决定,素芯做兄弟媳妇的,更没有质疑的余地,便岔开话。 曹頫心中,是顶瞧不起孙家人的,听说吴茂给了孙班教训,就使人盯着孙家那头,要等着看孙家的笑话,这是后话不提…… * 杨家闸行宫,恪靖长公主处。 除了初瑜来请安,过后平亲王福晋曹佳氏与曹颐又联袂拜访,都是陪着几句话,而后就去东屋李氏处。 恪靖长公主见李氏女儿体贴、媳妇恭顺,心里羡慕不已。 李氏却是哭笑不得,母女、婆媳难得团聚,却是在皇帝行宫中。 曹佳氏与曹颐已经看过圣旨,两人都乍舌不已。除了没赐公主府,这车马下人俸禄,都是固伦公主的的待遇。 李氏不爱招摇,告诫她们姊妹两个,明白开始就不要再来,省得叫旁人闲话。 皇帝行在。 雍正这看江南递过来的密旨,正是李煦一案。 待看到李家搜出来的银钱,只有三、四千两时,他不由地皱眉,嘴角出现几分讥讽。 他才不相信李家只有这点家底,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转移了资财,一种是去抄家的人藏匿太多。 再看管外头没收回来的账,就有两匣子借条,少的几十两,多的上万,最多一笔本息三万四千两银。 即便在京城,权贵云集之地,能借出几万两银子的人也屈指可数。 再看房产、宅田、各种家具摆设,雍正的脸色就越来越黑…… 第一千零三十三章(上) 第一千零三十三章(上) 从京城到皇陵,送殡的队伍共走了五日,四月初二到抵景陵。 此处巍峨壮观,是大行皇帝皇陵,从康熙十五年开始修建,康熙二十年竣工,大行皇帝已故后妃,都葬于的景陵内。 先有皇上率领宗室王公、文武大臣恭谒暂安奉殿,行礼、奠酒、举哀、次诣,又祭拜了几位皇后的陵寝与配殿,最后才在景陵碑亭南,跪迎梓宫。 低沉哀声的礼乐声中,曹颙心中也生出一种感伤。这梓宫中是后世功过是非不好判定的帝王,也是一个曾对他表达过慈爱与善意的长者。 随着梓宫的到来,雍正放声痛哭,跪着的王公百官自然是相合。一时间,数百王公大臣,数千的八旗护军,齐声哀嚎,那哭声真是撼天。 曹颙跪在地上,只觉得耳膜振得的“嗡嗡”直想,原本那点感伤只剩下看大戏的荒谬之感。却也不敢特立独行,少不得要随着大流,用袖子蹭蹭眼角。 姜汁的辛辣,刺激着泪眼,顿时泪如泉涌…… 等到梓宫奉安于享殿,少不得又举哀悲恸。不少上了年岁的老大臣身子摇摇欲坠,嚎哭地嗓子都沙哑了。仪式完毕后,都需要人搀扶。 曹颙手上,也搀扶一个,正是户部侍郎张伯行。 他身子已经打晃,却是坚持落在百官后,看着享殿,毕恭毕敬地行了三跪九叩大礼,口中振振有词,不知在说些什么。 曹颙扶起他,道:“先皇英灵已远,还请大人节哀!” 张伯行点点头,道:“使曹大人受累,老朽失态了!” 曹颙没有再说话,默默地陪着他,跟在众人身后,步行回行宫。他早已擦净眼泪,若不是前襟尽湿,双眼都是红血丝,也看不出他曾哭得那般失态。 送完张伯行,曹颙回到住处,精神有些恍惚。 即便晓得康熙是自己血亲,又君臣了十几年,但曹颙多数的时候,还是将自己当成一个旁观者。 多数的时候,自己都在提防吧? 他揉了揉额头,唤小满道:“有没有老太太与太太的消息?” 小满回道:“太太使人传话过来,说是老太太与太太将随太后、皇后等谒陵、行礼。” 曹颙闻言,点了点头,心里想着不知道太后这回没有生事,乖乖地来执礼,不知是对大行皇帝的恭顺,还是因牵挂十四阿哥。 在已知的历史上,十四阿哥在雍正朝的下场是“守陵”。 曹颙想到此处,望了望窗外,青山环绕之中,重兵把守之地,若是能心平气和的待下去,倒是能修生养性。 此时的太后,可没有曹颙想象的那般镇定。 在行宫住处,她抓着椅背,手背上青筋毕露,狠狠地瞪着雍正道:“老十四呢,本宫要见老十四!” 这还是年后,母子头一次相见。 她原本身体丰硕,此刻却是枯瘦羸弱,满头白发,明明才六十几岁的人,看着却是七旬老妪更显苍老。 毕竟是生身之母,雍正不由有些心软,刚想说话,就见太后恨恨道:“若是他有半点闪失,我到地下,也诅咒你不得好死!” 雍正闻言,身子一趔趄,直觉得心如刀割。 太后见雍正失态,还以为自己说个正着,一下子慌乱起来,起身一把抓住雍正的胳膊,尖声道:“你到底将十四阿哥怎么了?” 她的脸上,满是惊恐与不安,还有浓浓的关切与惦念,眼泪已经“簌簌”落下。这一切,都是为幼子的缘故。 雍正的心,却一下子硬起来。 他挑了挑嘴角,露出几分嘲讽之意,道:“朕金口玉言,应允下来的,自不会失言;只要太后做好了该做的,当然就会看到十四弟。” 太后瞪着他,挣扎了片刻,撂下了胳膊,淡淡道:“本宫知道了!不扰皇上,请皇上跪安吧。” 雍正听了,转身就走,片刻都没有停留。 院子里,皇后带人候着,见他面色不豫地出来,带着几分不安,上前道:“皇上,该谒陵、行礼了,太后她老人家……” “使个人请太后吧,她也当预备的差不多了。”雍正说道。 皇后闻言,暗暗松了口气,太后要是再不出来,只能请太医过来“请脉”,而后以太后“凤体有恙”为名,由她这个皇后带着内外命妇行礼。 那样的话,少不得又有人猜测,什么太后与皇帝母子不和什么的。 毕竟关系到孝道,即便贵为国君,也要顾忌“人言可畏”四个字。 接下来,太后虽没给皇后什么好脸,但是一干礼仪,总算在礼官的指引下,施行完毕。 在回行宫,太后终是见着了十四阿哥…… 虽无人知这母子说了什么,但是相见过后太后就病了,十四阿哥则在次日圣驾回宫后,接到旨意,于陵寝附近汤泉居住。 因这消息并没有刻意隐瞒,所以很快就传到王公大臣的耳朵里。 有的人幸灾乐祸,有的人则是松了一口气。首恶都留下了,那这些年向十四阿哥献媚的大臣,是不是也可以逃出生天? 同去时的沉重相比,回京的路程,众人的心情要愉快许多。 曹颙的好心情没愉快几日,刚回府,就从吴盛口中得到消息,李家使来京城的管事,已经被九门提督衙的拘拿。 曹颙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不是为李家的命运,而后想到雍正的粘杆处。 王贵只是个不起眼的管事,怎么会将在他离开曹家不久后拘拿?自己这府上,有多少皇上的眼睛? 李氏与初瑜这边,由素芯带着丫鬟婆子在二门外恭迎。 李氏有些累了,回到兰院就准备小憩,打发小辈们下去;初瑜就带着素芯,回了梧桐苑。 见初瑜神色尚好,没有劳累的症状,素芯就将这十来天府中的事务讲了一遍,而后交还对牌。 初瑜再次谢了素芯,妯娌两个虽不如初瑜与静惠那样的感情,但是说话也相投,说起别后详情。 说话间,却是有小丫鬟禀,大姑奶奶回来了。 初瑜还不觉得什么,素芯已经神色微动,迟疑了一下,对初瑜道:“大嫂,大姑奶奶这些日子有些不对……” “什么不对?”初瑜有些疑惑:“孙家的人又欺负她了?孙家需要央求咱们家的事情还多,怎么还敢欺负大姑奶奶?” “不是这个,自打大哥大嫂出城那日起,大姑奶奶可是来了三回,每次都来西府……”素芯回道。 “咦?”初瑜听了,诧异出声。第一回还罢了,许是有什么事上门;而后晓得主人不在,还来第二回、第三回则显得有些失礼。 曹颖虽是曹家女儿,娘家却是在东府,这接二连三的过来,不得是何用意。 这会儿功夫,曹颖已经到了,初瑜与素芯两个到廊下相迎。 陪着吃了半盏茶,初瑜就发现曹颖的异常。 曹颖瘦了一圈不说,脸色是不正常的青白。 “大姑奶奶,您最近可好,有没有不舒坦的地方?”初瑜轩想了想,问道:“瞧着清减的厉害,如今换季,要是有不舒坦的地方,还是当早请太医,不要耽搁了才好。” 曹颖摇头道:“没有不舒坦,只盼着你们能早点回来。” 初瑜见她不愿意说,就岔开话,随意聊起家常。 曹颖却有些急切,支支吾吾的,说明来意,是借人参来了。孙家五子孙班十天前受了家法,被打得狠了,很是不好,需要人参养着,外头又买不到好人参。 素芯在旁,看着曹颖这般说,不由皱眉。 初瑜笑笑,没有放在心中,叫了乐春,吩咐了两句。 曹颖见状,端着茶水,却是打了个哈欠,眼角有些湿润。 少一时,乐春捧了只锦盒进来,里面有根人参。 曹颖捧着人参,望向素芯的目光带了几分不满,素芯唯有苦笑。 曹颖拿到了东西,没有久坐,告辞出府了。 初瑜与素芯对视一眼,眼中都是担忧。 “上回来,就瞧着大姑奶奶不对,旁敲侧击了几下,才知道是大姑奶奶在服‘福寿膏’”素芯道。 初瑜听了,诧异道:“福寿膏?那可是要命的东西,大姑奶奶怎么会咱沾这个?” 素芯没有接话,还能有什么缘故,多半是孙珏的关系。只是曹颖是她嫡亲大姑姐,她也不好多说。 初瑜摇了摇头,示意乐春上前。她手中捧着个锦盒,比方才给曹颖的那只更大。 初瑜接过,推倒素芯跟前,道:“她前几次,也是求人参吧!以弟妹的行事,定是不愿从账上支付的,多半是自己填补了。这有几只人参,弟妹收起来用吧。” 素芯不肯收,耐不住初瑜央求,终是点头…… 孙宅,前厅。 听说是内务府来人,孙文成亲自作陪。 他虽不知对方来意,但仍小心应承。 第一千零三十五章 走亲(下) 第一千零三十五章走亲(下) 曹颙扫了那两个丫鬟一眼,对曹颖道:“弟弟有几句话,想同大姐单独说一说。” 曹颖闻言,心中惴惴,一边打发丫鬟们下去,一边猜测曹颙要说何事。 莫非是因为人参,十日的功夫,跑了四次曹府,不是她脸皮厚,而是借由子出门,去了国公府两趟,将她的私房银子细软分送了过去。 厅上只剩下姊弟二人,曹颙道:“大姐,听说你近日吸‘福寿膏’?” 听曹颙提的是这个,曹颖松了口气,笑道:“不过是瞅着你姐夫吸,跟着尝了两次,却是好东西,吸了长精神。我还推荐给弟妹了,颙弟当差若是累了,也吸上几口,比旱烟更解乏。如今京城吃烟的人家,不少改吸这个。” 曹颙听到鸦片蔓延,心中惊骇不已:“姐夫是从药铺买的?” 虽说鸦片这东西,早就有了,但是以他的了解,这东西早先只局限于药铺。 在世人眼中,多信一句老话,“是药三分毒”,怎么还会从药铺中买这个日常吸食? 曹颖笑着说道:“还真不是,因我想着这个是好东西,想要推荐给母亲与弟妹,就多问了两句,说是从‘珍仪坊’买的。” 曹颙闻言,变了脸色。 “珍仪坊”是九阿哥名下的铺子,经营的物品多是已备官场或者民间往来应酬的,从古董字画,到内造瓷器,到西洋物件,五花八门。 曹家“稻香村”的经营模式,使得九阿哥受触动,所以前几年开“珍仪坊”时,也采取得是内外城便开分店的方式,总共开了九家铺子,内城五,外城三,还有一家开在通州。 或许九阿哥只是为了敛财,但是雍正却是晓得鸦片的危害的。内城前些年,还曾小规模的查过鸦片的销售情况。 九阿哥有门人在海关任上,想要买入鸦片,不费吹灰之力。九家铺子同时销售,不知有多少人要因此家迫人亡。 “这是毒,岂是能沾的!”曹颙见曹颖还在笑,皱眉道:“大姐夫用了多少日子了,大姐这里呢?” 曹颖见他不快,收敛脸上的笑,小声道:“他是在徐州时就吸过,只是那边不好淘换,到了京城,才采买也便宜些。” “吸了这个东西上瘾,厌饮食,少睡眠,开始数日一吸,到一日数吸,只熬得人精血枯干,倾家荡产。大姐为何不想想两个孩子?莫非,真要等到外甥、外甥女失父失母那日?”曹颙道。 曹颖听了,如遭雷击,面色变得雪白,哆嗦着嘴唇道:“颙弟……此话当真……” 曹颙叹了口气,道:“上不上瘾,大姐自己不知?前几年二婶的烟草铺子为何关闭?就是有管事不察,进了鸦片的缘故。这个东西,祸国殃民,朝廷也是不容的。” 曹颖脸上褪尽血色,已经红了眼圈,喃喃道:“我不知会如此。” 曹颙道:“若是吸食的时日短,也能戒掉,就是遭些罪。那些吸食成瘾的,被烟瘾操控心智,家破人亡,卖儿卖女的,并不是一两个。大姐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曹颖已经坐不住,站起身来,带着哭音道:“我当如何,还请颙弟教我。” 曹颙站起身来,从袖子中掏出一个折纸,递给曹颖,上面有十六阿哥早年戒毒时的方法,还有稍微能抑制住毒瘾的汤药方子。 曹颖捧着手中看了,方松了口气,满脸感激道:“多谢颙弟,是我糊涂了,往后再也不敢沾这个。” 曹颙点点头,犹豫了一下,道:“大姐,不管是外甥,还是外甥女,他们最后能倚仗的,还是孙家。孙家有体面,才是他们的体面。” 曹颖听着糊涂,抬起头来,不知堂弟为何说起这个。 “父亲不当用,还有祖父在,也可照拂他们兄妹。若是孙家落魄,不管大姐手上攥着多少私房银子,外甥、外甥女的前程都艰难。我虽是舅舅,也不好越过他们父祖去安排外甥们的前程。”曹颙看着她道。 曹颖被揭开私心,直觉得脸上火烧火燎,讪讪地谁不出话。 这些话,前几日曹颐就劝过她,她只觉得不入耳,不想再做一次糊涂人,让自己两手空空。没想到今儿堂弟也这样说…… 第一千零三十四章 众口铄金 第一千零三十四章众口铄金 “老爷,难道真让三姑娘当宫女去?”安氏得了消息,皱眉道:“她虽不是我生的,却养在我跟前,要是真送她进宫侍候人,外头还不知怎么嚼舌根,说我薄待她……” 她如今在丈夫面前叫屈,实际说起来,还真不见她对庶子庶女宽厚。 孙文成正心烦,听妻子啰嗦个没完,瞪了她一眼,道:“闭嘴!” 安氏抿了抿嘴唇,还有些不服气,但是看着丈夫阴沉的脸,又不敢多言。 孙文成闭上眼睛,半晌方睁开眼睛,对安氏道:“不要再啰嗦,三姑娘是晓得眉眼高低的,入宫也好。” 安氏不敢再啰嗦,讪讪地下去。 孙文成次子孙瑾恭立在一边,见父亲面带颓败之色,道:“父亲若是不放心三妹妹,咱们央求陈贵人帮忙照拂一二可好?” 孙文成摇摇头,道:“贵人虽诞下皇子,份位不高,现下又附居慈宁宫,哪里有能力插手宫务?你三妹妹年纪虽小,这些年依附嫡母而居,受了不少委屈,如今看来之前的磨砺倒是她的福气。皇上此举,是让大家看的,咱们老实领受就是了,包衣就是包衣,是内务府的奴才。享了几十年福,我有些轻狂了。早年孙家的老姑奶奶,进宫当差也是常有的。” 孙瑾闻言,不在多话。 孙文成看了他一眼,道:“你长兄昏庸,老五又被太太惯得不成样子,少不得要让你多受累。这些日子,不用操心旁的,专心预备功课,同你叔叔备考。” 孙瑾应了,恭敬地退了下去…… * 曹府,梧桐苑,上房。 曹颙听了曹颖造访之事,不由皱眉:“孙家日子窘迫到这个地步了?” 他虽不能为孙文成张罗起复之事,但是也不好眼睁睁看着孙家揭不开锅。孙文成是孙太君最疼爱的娘家侄子,孙礼、孙娴兄妹又是曹家外甥儿,于情于理,曹颙都当照拂。 先前,听闻孙家罢官起,他就使人买了个二十顷地的庄子。 不过没有在孙家进京后就的送过去,总觉得还不到那个地步,现下太大方了,会给孙家人造成错觉,可以任意索求。 曹颙是最讨厌麻烦的,自不会让自己陷入窘境。 而后,在蒋坚的建议下,他又使人将这庄子一分为二,留待分赠孙、李两家。 不是他变得小气,舍不得这几个银子,而后要考虑到雍正的喜好。他是最厌恶贪官的,曹家的银钱虽不是贪来的,毕竟曹颙父祖两代都在织造任上,不能给他留下曹家豪富奢靡的印象。 “听说孙家账上本还剩下几个银子的,这前几日徐州过来人讨账,就没剩下几个钱。大姑爷与孙家老五都受了家法,孙家太太惦记大姑奶奶的私房,大姑奶奶却咬定了说没有。孙家太太心疼儿子,就逼着大姑奶奶回娘家张罗人参,大姑奶奶避不开了,又不敢回娘家,怕二老太太听到要大闹,就来了几次西府,头一回,五弟妹拿了人参给她,第二回、第三回来的时候,五弟妹只说没有。”初瑜回道:“我瞧着,大姑奶奶并不是十分想求人参的意思,许是被孙太太逼得没法子了,才过来走个过场。只是怕是五弟妹前两回抹了她的面子,她有些不自在。” 孙班挨打的缘故,曹颙已经听吴盛说了;孙珏之事却是头一回听说。 孙家到了这个时候,虽不能说山穷水尽,但是积蓄也有限,这个时候出现讨账的,真是雪上加霜。 偏生孙文成又是惜名的,断不会赖帐不还,如此孙家的经济就越发艰难。 经过数日跋涉,曹颙夫妇两个也累了,说了会儿话,就早早歇了。 次日一早,曹颙出门去衙门前,交代吴盛往孙家送帖子,晚饭后去孙家拜访。 蒋坚没有休满一月,随着曹颙一道去衙门。 因已经是四月,衙门里都换衣换帽,看着大家都多了不少精气神。 没等到中午,曹颙就听到一条有鼻子有眼的传言,十四阿哥“爱美人失王位”。 十四阿哥是皇上胞弟,又征战西北有军功,即便不封亲王,也当封郡王。他虽没有正式封郡王,但是早在康熙五十七年就是享郡王俸禄。 皇上登基后,兄弟中已经加封、晋封四位亲王、郡王,还让十六阿哥袭了庄亲王爵位,对于同母而出的十四阿哥更当加恩才是,却是一直没有动静。 如今,大家才晓得,皇上这样做是有缘故的。十四阿哥实在太不像话,宠爱一青楼妓坊出身的女子,朝夕不离,使得阿哥府十几年无婴啼不说,还带到西北大营,连回京奔丧也带着这女子。 皇上本想加封弟弟王爵,被他这任性举动气的,迟迟不肯下旨。 就是前些日子,先皇大殡,十四阿哥还带了爱宠去皇陵。太后见状,气吐了血…… 虽说之前,也有皇上与太后不和,所以不待见十四阿哥的传闻出来,但是多虚无缥缈,毕竟皇上与太后母子到底如何相处,也没有几个人能说出来。 至于十四阿哥曾有夺储之心,兄弟因此反目的话,只能是众人心中腹诽,无人敢去质疑皇上继位的合法性。谁要是敢说这些话,那才是祸从口出。 从太后生病,至今不过五天功夫,这传言就传遍六部不说,还有不少佐证。例如,谁曾赁过什刹海边的房子,与十四阿哥的外宅前后院;谁的兄弟在西北军中当差,见过十四阿哥带着宠妾跑马;谁的二大爷家的三小子的小舅子,是皇陵守军,看见十四阿哥与美妾起居在一处。 男人也爱八卦,又是牵扯到美人艳情的八卦。 曹颙听了,只觉得佩服。 十四阿哥不管是一直圈着,还是放出来,一顶“好色不孝”的帽子是戴实。 男人好色,并不是大恶,但是好色到耽搁军国大事、不孝父母、疏离妻妾儿女,就是不忠不孝不义的失德之人。 这时,就是再提“大将军王”,也只剩下了讽刺。 同时,即便太后患病的消息传出来,也没有人会想到皇上身上。 这才是真正击垮十四阿哥,曹颙终于见识到什么是“众口铄金”。 更令人佩服的是,这传言七分真、三分假,虚虚实实的,谁也不能站出来理直气壮为十四阿哥辩白。 曹颙见识了这个,心中对孙、李两家更为慎重。 要是自己真的不管这两家,落在外人眼中,便是人情淡薄、驱利避害的小人。真若有人借此攻讦他的话,还真是没地方喊冤枉去,谁让他素来是“温和良善”的曹颙。 从衙门出来,他没有直接去孙宅,而后随同蒋坚一道回府。 “大家都被十四阿哥的传闻吸引,没有人留意到戴铎解了四川布政使,发往年羹尧军前效力。”蒋坚低声道。 “他的兄长戴锦呢,不是说补了云南迤西道么?”曹颙道。 戴家兄弟是王府包衣下人,同年家兄弟比起来,对雍正更为忠心,只是因身份有别的缘故,仕途上的成就不如年家兄弟显赫。 对于戴锦外放一事,曹颙很意外。 虽说还没到“狡兔死、走狗烹”的时候,但是戴锦是雍正潜邸幕僚,掌握王府核心机密。 这样的人,都不灭口,似乎也说明雍正并无不可对人言说之事,承继大统时也是合法的。 “自打皇上登基,就无人见过戴锦,对外只说是外放,学生觉得不尽然。若是真没有变故,戴铎也不会失了布政使,让年羹尧在西北一家独大。”蒋坚道。 曹颙听出蒋坚的意思,这戴锦许是早丢了性命。 只是他是王府幕僚,身上又兼着王府属官的职位,要是直接消失不见,少不得引起有心人揣测。 一个“外放”下来,又是数千里外的西南边陲,就这样名正言顺地淡出京城权贵视野。 回到府中,曹颙换了常服,揣上一张田庄的地契,而后使人从账房支了五百两银子,带着几个小厮长随前往孙宅。 孙文成早已准备好待客,心中也在疑惑,曹颙的来意。 他已经看出来,曹颙是“明哲保身”之人,连李家入狱都不帮一把,更不要说亲戚关系更远些的孙家。 孙珏听说曹颙要来,挣扎着起来,要来前厅陪客,被孙文成板着脸骂了回去。 前院客厅,孙文成只留下次子孙瑾。 听说曹颙到了,孙文成便携次子出迎。 曹颙见到二人,彼此见过,随着他们父子到客厅宾主落座。 孙瑾比曹颙年长,听曹颙唤他“二表哥”,神情中恭敬不减,陪坐在父亲下首,不肯多言。 虽说见过的次数寥寥无几,但是曹颙对于孙家诸子的情况也算知晓得清楚,晓得这孙瑾虽是庶出,却是孙文成真正倚重的儿子。 孙文成看着比一个月前老了好几岁,但是说话仍是慢条斯理,一派从容。 曹颙陪着寒暄两句,而后道:“有几句话想对表叔说,不知表叔得不得空?”说话间,扫了眼孙瑾。 孙文成闻言,点了点头,对孙瑾摆手道:“你且去读书,不用在陪客。” 孙瑾老实应了,又同曹颙作别。 曹颙起身回礼,待他出去了,才又坐下,道:“二表哥成熟稳重,表叔有子如此,实是大福气。” 孙文成顺着儿子的背影,带着几分羞愧道:“都是我不好,早年只想着留着他帮我料理琐事,没有让他早点出仕…… 第一千零三十五章 走亲(上) 第一千零三十五章走亲(上) 曹颙见孙文成如此,安慰道:“二表哥不过是而立之年,正是当用的时候,又是如此稳重懂事,表叔且安心才好。” 孙文成苦笑,同曹颙说起先皇大殡之事:“我本想到御道两侧叩头,跪送先皇,又怕落在旁人眼中,说我造作,便只在院子里,冲着皇城磕了几个头。” 曹颙听了,便将梓宫何时到景陵,皇上如此哀痛,场面多么肃穆,简单提了两句。 孙文成肃容听了,面露羞愧之色道:“都是我无能,丢了官,辜负了先皇的恩典。” 虽说杭州织造,是内务府属官,只是五品,但是自打曹寅北上、李煦失宠后,江南的秘折,就有他负责恭进。 君臣之间,也算相得。 在织造这个油水丰厚的衙门,当了二十来年的主官,帐子只差几千两银子。 京城有一处田庄,杭州有两处,一处是御赐,一处是近些年才添置上。虽说没有一文不取,当不得一个“清”字,但是如此操守,就是曹颙也要佩服一声。 官场上,不贪更难立足,尤其是江南官场,折了多少人进去。孙文成却是夹着尾巴做人,经营了二十来年,始终如一。 曹颙从袖子里掏出地契,推到孙文成面前,道:“若是表叔给侄子留几分体面,就收了这个,这是侄子的一点孝敬……”说话间,叫人将银子捧过来:“还有些银子,是送给二表哥的,原当预备银票,但是又怕给表叔惹嫌疑,就直接送了银子过来,还请表叔与二表哥勿要嫌粗鄙。” 孙家数月前才因亏空之事罢官,若是被人瞧见去钱庄银行兑换银子,说不得要被人怀疑有隐匿之财。 见曹颙如此,孙文成变了脸色,忙摆手,道:“受不得,受不得,还不到这个地步,贤侄好意,我心领了,这还是收回去!” 就听曹颙接着说道:“表叔,乡试过后,内务府就要招考,听说二表哥学问扎实,想来是错不了的,前几日十六爷还问过一句……若是差事到手,同僚上司那边,应酬的地方也多,总要手上有点银子才好。我同二表哥见过的次数少,也不知送什么合表哥的心意,只能直接送银子。表叔要是嫌弃侄子,侄子就要恼了。” 孙文成涨红了脸,看着曹颙说不出话,不是恼羞成怒,而是没想到曹颙会如此。 说起来,还是孙家同曹家先疏远的。早在曹寅在世时,孙家与曹家就不亲近了。 就像曹寅觉得李煦招摇,容易取祸一样,在孙文成眼中,曹家的烈火有烹,看着也叫人胆颤心惊。 他素来是个胆小的,所以也顾不得旁人说他“忘恩负义”,疏远了与曹家的关系。等到曹寅病故,曹颙当家,两家关系更是淡薄。 在他看来,曹家能庇护孙礼兄妹就不错,毕竟他们两个是曹家的外甥儿。有曹家这门外亲在,孙子仕途,孙女亲事,都多一份便宜。 这也是并不磊落的私心,既想要借光得几分便宜,又想着不受牵连,招惹是非。 李家参与夺嫡,犯了皇家忌讳,看着曹颙袖手旁观,他觉得心里凄然,却也能理解。因为换做是他,他会做出同曹颙一样的选择。 因这个缘故,他更是想也没有想过,曹颙会主动帮自家。十六阿哥是天之骄子,若没有曹颙进言,哪里会想到孙家庶子? 曹颙见孙文成不说话,只当他默认,道:“表叔,若是便宜,侄子想见见大姐。” 孙文成这才从惊诧中醒过神来,看着那装银子的木匣子,仍是摇头,道:“贤侄,真不必如此,若是生计艰难,我会同贤侄开口……” 曹颙却是态度坚定,道:“表叔,都说了是给二表哥预备的,表叔如此生分,让侄子往后如何同二表哥亲近?” 孙文成听了,心下一动,起身躬身道:“如此,我就愧受了!” 曹颙起身避开,道:“表叔不必外道。” 孙文成见他如此,就不再多说,只叫了个小厮去请大奶奶曹颖过来。 两人又说了几句家常,少一时,就见曹颖带着两个丫鬟过来,先给孙文成请过安,而后方与曹颙见过。 曹颖穿着半新不旧的雨过天晴色旗袍,头发梳得流光水滑,簪着两朵绒花。除了耳朵上带着一对翡翠耳环,周身上下再无一件首饰。 再看她身后的两个丫鬟,也都是一身的旧衣服,没有宅门婢子的体面。 孙文成看着她们主仆三人的装扮,长吁了口气,对曹颖道:“你兄弟难得过来一趟,你陪着说说话吧。”说罢,又对曹颙道:“贤侄稍坐,我过会儿再陪贤侄吃茶。” 曹颙起身道:“表叔且歇着去,侄子同姐姐说几句话就回,不劳表叔再折返。” 孙文成此刻心乱如麻,点点头,道:“如此,我就不送贤侄了,一会儿叫你表哥送你。” 曹颙应了,目送孙文成离去。 对于这个堂弟,曹颖是有些畏惧的。见他同公公关系竟十分熟稔的模样,她心下直纳罕。 曹颙仔细看她几眼,面容是比旬月前消瘦,眼圈下青黑一片。想到初瑜提及的“福寿膏”,他不由皱眉。 曹颖见他目光冰冷,不由讪讪道:“颙弟怎么得空过来?往返皇陵,想来也乏了,当多歇几日方好。” 第一千零三十五章 走亲(下) 第一千零三十五章走亲(下) 曹颙扫了那两个丫鬟一眼,对曹颖道:“弟弟有几句话,想同大姐单独说一说。” 曹颖闻言,心中惴惴,一边打发丫鬟们下去,一边猜测曹颙要说何事。 莫非是因为人参,十日的功夫,跑了四次曹府,不是她脸皮厚,而是借由子出门,去了国公府两趟,将她的私房银子细软分送了过去。 厅上只剩下姊弟二人,曹颙道:“大姐,听说你近日吸‘福寿膏’?” 听曹颙提的是这个,曹颖松了口气,笑道:“不过是瞅着你姐夫吸,跟着尝了两次,却是好东西,吸了长精神。我还推荐给弟妹了,颙弟当差若是累了,也吸上几口,比旱烟更解乏。如今京城吃烟的人家,不少改吸这个。” 曹颙听到鸦片蔓延,心中惊骇不已:“姐夫是从药铺买的?” 虽说鸦片这东西,早就有了,但是以他的了解,这东西早先只局限于药铺。 在世人眼中,多信一句老话,“是药三分毒”,怎么还会从药铺中买这个日常吸食? 曹颖笑着说道:“还真不是,因我想着这个是好东西,想要推荐给母亲与弟妹,就多问了两句,说是从‘珍仪坊’买的。” 曹颙闻言,变了脸色。 “珍仪坊”是九阿哥名下的铺子,经营的物品多是已备官场或者民间往来应酬的,从古董字画,到内造瓷器,到西洋物件,五花八门。 曹家“稻香村”的经营模式,使得九阿哥受触动,所以前几年开“珍仪坊”时,也采取得是内外城便开分店的方式,总共开了九家铺子,内城五,外城三,还有一家开在通州。 或许九阿哥只是为了敛财,但是雍正却是晓得鸦片的危害的。内城前些年,还曾小规模的查过鸦片的销售情况。 九阿哥有门人在海关任上,想要买入鸦片,不费吹灰之力。九家铺子同时销售,不知有多少人要因此家迫人亡。 “这是毒,岂是能沾的!”曹颙见曹颖还在笑,皱眉道:“大姐夫用了多少日子了,大姐这里呢?” 曹颖见他不快,收敛脸上的笑,小声道:“他是在徐州时就吸过,只是那边不好淘换,到了京城,才采买也便宜些。” “吸了这个东西上瘾,厌饮食,少睡眠,开始数日一吸,到一日数吸,只熬得人精血枯干,倾家荡产。大姐为何不想想两个孩子?莫非,真要等到外甥、外甥女失父失母那日?”曹颙道。 曹颖听了,如遭雷击,面色变得雪白,哆嗦着嘴唇道:“颙弟……此话当真……” 曹颙叹了口气,道:“上不上瘾,大姐自己不知?前几年二婶的烟草铺子为何关闭?就是有管事不察,进了鸦片的缘故。这个东西,祸国殃民,朝廷也是不容的。” 曹颖脸上褪尽血色,已经红了眼圈,喃喃道:“我不知会如此。” 曹颙道:“若是吸食的时日短,也能戒掉,就是遭些罪。那些吸食成瘾的,被烟瘾操控心智,家破人亡,卖儿卖女的,并不是一两个。大姐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曹颖已经坐不住,站起身来,带着哭音道:“我当如何,还请颙弟教我。” 曹颙站起身来,从袖子中掏出一个折纸,递给曹颖,上面有十六阿哥早年戒毒时的方法,还有稍微能抑制住毒瘾的汤药方子。 曹颖捧着手中看了,方松了口气,满脸感激道:“多谢颙弟,是我糊涂了,往后再也不敢沾这个。” 曹颙点点头,犹豫了一下,道:“大姐,不管是外甥,还是外甥女,他们最后能倚仗的,还是孙家。孙家有体面,才是他们的体面。” 曹颖听着糊涂,抬起头来,不知堂弟为何说起这个。 “父亲不当用,还有祖父在,也可照拂他们兄妹。若是孙家落魄,不管大姐手上攥着多少私房银子,外甥、外甥女的前程都艰难。我虽是舅舅,也不好越过他们父祖去安排外甥们的前程。”曹颙看着她道。 曹颖被揭开私心,直觉得脸上火烧火燎,讪讪地谁不出话。 这些话,前几日曹颐就劝过她,她只觉得不入耳,不想再做一次糊涂人,让自己两手空空。没想到今儿堂弟也这样说…… 第一千零三十六章 望子成龙 第一千零三十六章望子成龙 曹颖毕竟是姐姐,曹颙在她面前,不能像对弟妹一样教导。该说的都说到,曹颙便没有再多留,告辞离去。 孙瑾早已得了孙文成的吩咐,使人留意客厅这边,见曹颙出来,便过来送他出大门。 曹颙与孙瑾只见过几次,但是关于孙家这位庶子的履历已经在案牍上。 他少年学问也是好的,长得后反而不显,原想要参加科举,因长兄进京,其他兄弟还小,所以最终没有成行。开始时,不过是与下人管事差不多,打理家务;过了几年,被孙珏留在身边,接触织造府的差事。 他娶的是内务府高家的小姐,夫妻二人颇为恩爱,生有两子,并无妾室通房。 孙家进京后,孙文成闭门谢客,孙珏恙病不出,出面料理事务的就是孙文成之弟孙文千与这个庶子孙瑾。 走到门口,曹颙止步,转过身来,对孙瑾道:“既是到了京里,二表哥就不要外道,常过去走动才好。二表嫂那边也是,若是得闲,大姐姐回家时,跟着去坐坐。上回二表嫂过去给我们老太太请安,我们老太太过后可是一番好夸。” 他说的到不是客气话,李氏确实夸过高氏。 身为次媳,长媳不在家,换若其他人,早就想着管家敛权。高氏却晓得自己身份,只恭恭敬敬侍候婆婆,从不插手管家事务。 安氏原本防着她,到后来主动让她管事,她都借口照看孩子给推了,是个极聪慧的。 安氏待庶子只是平平,待这个庶媳妇却对曹颖还要亲近些。高氏却不是轻狂的,凡事都退曹颖一步,给长嫂尊重,使得妯娌之间亦是相处和谐。 娶到这样的媳妇,实是孙家的福气。 虽说曹颖是自家人,但是李氏对初瑜说起高氏时,还是觉得高氏更胜任家族长媳之职。两个孩子教导的也好,规矩礼数半点不缺,丝毫不比长房孙礼兄弟差多少。 孙瑾虽没有出仕,却是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有几分眼色。 见曹颙神情温煦,有亲近之意,便接口道:“先前只道表弟忙,也不好冒然打扰。早就想着多与表弟亲近亲近,只要表弟不嫌我刮噪就好。” 曹颙道:“这样说,就外道了。我巴不得二表哥多去几遭,家中也热闹热闹。我早先也在内务府当过差,二表哥若是去那边,我旁的忙帮不少,介绍几个昔日同僚还是能的。” 孙瑾听了,饶是平素再稳重,也不禁露了几分激动之色,躬身作揖道:“若是如此,就多些表弟照拂了。” 曹颙侧避开,没有手他的礼,只是道:“日后前程,还要靠表哥自己博取。我能做的实在有限,当不得谢。” 又寒暄了两句,曹颙骑马离去。 虽说敛了个人情在身上,但是曹颙并不后悔。 李家的案子已经有消息出来,李煦与家眷与涉案下人,已经押解进京定罪,其他仆人则是在苏州就地发卖,以补欠银。 李煦身上的罪名多达十几项,除了苏州织造的账目不清外,还涉及到江南盐政。从涉案金额来看,李煦即便不是斩监侯,也是绞监侯,能判流放的话就是恩典。 其实,这就是个恶性循环,先是以苏州织造府的名义从户部银库与地方藩库借银,而后挪用这些银子,备做康熙数次南下的接驾之资,而后在康熙的恩典下,挪用江南盐政的税银,来填补苏州织造府的窟窿。 自然,在这大额银子转来转去的过程中,李家的生活也渐渐奢靡起来。用万两银子给戏班子买缠头,资助还乡士子与官宦,接济流民百姓,使得苏州士庶提及李煦,都要叫声“李佛”。 早在大阿哥与二阿哥相争时,李家就开始涉及夺嫡之争,一直到康熙驾崩,李家都没消停,只是他们押来押去,最后想要押到雍亲王时,已经得了忌恨。 曹颙不愿去在这个时候帮扶李家,就只能帮着孙家。 他却是不知道,自己的到来,孙家人反应各异。 安氏捧着那田契,看了又看,笑着眼睛弯弯,嘴里念叨着:“跟南边比起来,京城的田价贵了好几倍,实是要人命。这处庄子,能值得南边的大庄子,总得要七、八千两银子。” 孙文成也晓得这个,知道礼重,叹道:“看看这买卖的日期,正是我刚被免官那几日,这个侄儿是有心的。却是生受了,也不知何时能还上这份人情。” 安氏见丈夫面露颓败之色,道:“不是说曹颙是善财童子么?要不然也不会年纪轻轻的,就当了户部主官儿。他财大气粗的,又是晚辈,老爷权当孝敬,也别太恼了!” 孙文成见老妻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丝毫不知感恩,无力地摇了摇头。 孙瑾这边,则是强忍下雀跃,直到回到自己屋里,只剩下夫妻两口,才露出笑模样…… 曹颖先去了儿子房外,看着埋首案牍的儿子半响;而后去了女儿房里,见了素净如丫鬟的女儿,拉着手心疼了半晌,终是长吁了口气,道:“到了四月了,姐儿的玉首饰,也找出来戴上吧。” “咦?”孙娴听了,很是不解,道:“母亲不是说,这些东西往后都不要戴……” 曹颖老脸一红,讪讪道:“是我的错,想糊涂了,委屈了你。以后还是该装扮就装扮,你是年轻女孩儿,正是当打扮的时候。” 孙娴迟疑了一下,道:“母亲,我是有首饰不戴,三姑姑是想戴没有。我见过她的首饰盒子,金首饰还有两件能见人的,玉得都是老姨娘戴过的,质地不好,样式又老旧。我有两对玉镯,又不能同时戴,能不能将那对青色的送三姑姑?还有姨母送的那两身夏衫,能匀一套给三姑姑么?上个月当制夏衫,祖母也没提。” 见女儿眼睛里一片清明,曹颖直觉得羞愧不已,道:“镯子想送就送,衣裳就免了。你三姑姑要进宫当差,不用穿外头的衣裳。说起来,首饰也不能戴的,不过是心意,可以给你三姑姑留作念想……” * 次日,就是四月初九,乡试之期。 曹颙与初瑜早早起了,今日他要送长子天佑下场。 换做寻常人家,这是关系到光耀家族门楣的大事,少不得焚香告祖,请求保佑。天佑年纪小,曹颙不愿儿子又太多负担伤神,就免了这繁琐仪式。 等他们夫妻用罢早饭,天佑、恒生、天慧就过来了。 兄妹三人先给父母请安,而后恒生与天慧又将准备好的礼拿出来给天佑。 恒生送的是“鲤鱼越龙门”的玉带扣,天慧则是送了双官靴。 都是费了心思的,又切合吉祥话,天佑一手捧着一样,只是咧着嘴笑。 “知子莫若母”,初瑜见他眼睛通红,精神不足,显然没歇好的模样,晓得他也紧张了,亲手给他换上玉带扣,又要给他换靴子。 前面还好,天佑老实让母亲摆弄,待见母亲要帮自己换鞋,忙退到一边,道:“母亲,这使不得。” 初瑜嗔道:“你是我养的,小时候没侍候你?今儿再侍候我儿一遭又何妨?” 天佑却是执意不肯,天慧见状,上前道:“母亲,女儿来。” 说话间,她从初瑜手中接过靴子,笑吟吟地看着天佑,道:“妹子送的靴子,妹子给大哥换上可好?” 天佑还是不肯,恒生已经上前,不让他起身,与天慧一道帮他换上新靴子。 闹了这一会儿,天佑倒是去了之前的紧张,自在许多,笑着给弟妹道过谢,而后一家五口去了兰院。 长生已经到了,正坐在一旁打哈欠,见他们来了,忙站了起来。 李氏拉过天佑,见他眼睛里有血丝,问道:“这是没歇好?” 天佑不好意思地笑笑,道:“孙儿功课不算扎实,怕考不好,翻来覆去没睡着。” 见他如此,李氏心疼地不行,抬头埋怨曹颙道:“你这当老子的,也不知道心疼儿子。这眼看着就热了,在那号棚子待上几日,怎么叫人受得了?” 到了此时,曹颙也有些后悔。 他原想着让儿子去熟悉熟悉,并没有指望其金榜题名,哪里会想到儿子这般上心。如今虽说是四月初,也是进夏了,天气一下子热起来,虽不能说是暑气逼人,也比不上八月天气凉爽来得舒适。 “祖母,父亲起先也不让孙儿去,是孙儿见有同窗的师兄们下场,跟着心痒,才央求了父亲。”天佑见父亲挨了训斥,忙道。 李氏听了,便不再埋怨曹颙,只问初瑜带去的饭食准备得如何。 初瑜道:“除了卤肉、卤蛋,还使人预备了猪肉脯、牛肉脯,还有几样小咸菜,都是极下饭、又不容易坏的。饭食预备了馒头与烧饼,还有几包他爱吃的细饽饽。” 李氏仔细听了,见预备得妥当,才算放心。 说话的功夫,府中其他人也过来相送。 说了几句话,见该出发了,李氏与初瑜婆媳等女眷送到二门,其他人将天佑送到大门。 马车已经备好,在这里等着。马车旁边,站着几人,是曹颂、曹頫与天护。 曹颙见状,只摇头,道:“这黑天把火的,折腾什么?” 曹頫笑道:“当年大哥送我们下场,现下我们送侄儿下场,不是正应当的么?” 曹颙指了指天护,道:“大人还小,侄儿还小,你这当爹的也舍得折腾?” 曹頫笑道:“这个大哥可不能埋怨我,是你这侄儿自己拿的主意,说是要借着堂兄的光去见识见识考场,往后也要努力考举人。” 听了侄子这有志气的话,曹颙也跟着高兴,道:“是个有志向的,可不比你这当爹的差。” 听了他们兄弟的对话,恒生他们几个小子都跃跃欲试,也想要跟着到考院外走一遭。 唧唧咋咋的,倒是不像是去送考生,倒像是去玩耍的。 曹颙见状,哭笑不得,到底没有驳了孩子们的兴致。 只是都坐马车有些挤,便只让天佑、长生、左成、天护四个坐了马车,恒生与左住由曹颙与曹颂骑马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往考院去了…… 第一千零三十七章 恶源 第一千零三十七章恶源 虽说曹家一行人来的早,但是在考院外头的街道上,已经拥挤不堪,都是送士子下场的车马。 曹颙见状,挑了一处空闲的地方,使人停了马车。让长随们在这边看护着,他与曹颂、曹頫两个,步行送天佑下场,又有两个小厮提溜着竹篮,跟在他们身后。 曹颙见天佑脸色儿不好,低声道:“一场要三日,不要着急,若是乏了,进号房后就先睡一觉。” 天佑点点头,别了父亲与两位叔叔,亲自提了竹篮,排队进场去。 曹颂要进宫当值,恒生也要进宫伴读,叔侄两个一同骑马去皇宫。曹颙与曹頫兄弟两个,则是将孩子们送回府里,再同行去衙门。 将要到户部衙门,曹颙继续往东,曹頫则要往南折,兄弟两个各往衙门而去。 到了户部衙门,曹颙便使人打听十三阿哥来了没有。 他原想等几日,好好调查京城鸦片的销售情况,写个正经八百的折子上书。而后,想着这鸦片利润高,除了九阿哥,保不齐还有其他权贵涉足此事,自己为何要出这个费力不讨好的风头。还是悄悄地与十三阿哥说知,不好落实到文字上的好。 刚好李家的消息传来,曹颙这做外甥的,即便想要袖手旁观,也得问上一句。因为高氏说起来也是李家的家眷,还有香玉,是李家的庶孙女。 少一时,就听去人回报,十三阿哥已经到了。 曹颙起身,前往中堂,请人通禀。 十三阿哥听到他的声音,扬声唤他进去。 对于曹颙过来,他并不意外,道:“李家的案子差不多了,想着你该坐不住。” 曹颙倒是有些不好意思,道:“又要叨扰十三爷。” 十三阿哥道:“你若是不来寻我,我还要嫌你见外。”说话间指了把椅子,叫曹颙坐下说话:“李煦父子已经押往京城,也十天半月的功夫,就能到抵京。令堂那边,你多宽慰些,请她安心,不要太过忧心。” 曹颙迟疑一下,道:“十三爷,您瞧着皇上的意思,会如何处置李家家眷?您也晓得,臣外祖母高氏带着重侄孙女,现下正住在臣家。” 十三阿哥站起身来,踱步走了几步,道:“曹颙,旁的我也不好多说,只跟你大致交个底。高氏对令堂有抚养之恩,皇上总要留几分体面。她又是李煦的尊亲,不是卑亲。李家即便有不是,当牵连不到高氏身上。至于李煦那个孙女,却是卑亲,又在内务府名册上,少不得要备‘小选’。” 这个结果,在曹颙意料之中。 可是在十三阿哥面前,他还是露出几分感激来,道:“皇上仁慈,王爷也跟着费心了。” 十三阿哥摇摇头,道:“算不上什么。按照我的本意,本想要帮李织造周旋一二,不为旁的,只为保全先皇老臣体面……可是这案子,牵扯到早年的一些事由,皇上到底恼了他……还有亏空之事,你在户部当差,也当晓得皇上的为难……” 曹颙叹了口气,道:“臣晓得,皇上也不容易,多少人看着……” 不拿这些失势的外官做筏子,如何整顿吏治,丰盈国库?国库没银子,皇帝怕是也心里没底。 十三阿哥从案牍上拿起一个折子,递给曹颙。 曹颙起身,双手接过看了。是李卫回禀公事的折子,雍正交十三阿哥处理。 “盐税锐减!”曹颙大致看了一遍,低声道。 十三阿哥点头道:“说的正是此事。盐井比早年还多开了几口,出的盐也多了不少石,盐税却只见少,不见增加。何故如此?只是贪官越来越多,贪墨的越来越多而已。李织造早年涉及皇家旧事,前几年又贪墨了盐税银子。不管皇上怎么判他,他都不冤枉。” 这是专程解释给曹颙的,就怕他因此惶恐,随意揣测上意。 曹颙也不好说自己不介意李煦重判,只好将话岔开,道:“王爷,有一事颇让人警觉,京城鸦片蔓延,过去只在药铺有鸦片,现下已经在其他商铺得见。” 十三阿哥是晓得鸦片危害的,皱眉道:“是啊,还不少人不识其害,将它当好东西,前些日子还有人孝敬我们那福晋一包。我已经同皇上提起,皇上正使人查。粤海关鸦片进口的数量都是有定数的,如此的蔓延速度,背后就有大批的走私鸦片。” 虽说现下距离鸦片战争还有一百多年,但是想着鸦片对中国人的影响,曹颙就无法袖手旁观。 英国利用“东印度公司”向中国倾销鸦片,是为了扭转对华贸易逆差的不利局面,从中国输出白银。 虽说国与国之间,出发点没什么可批判的,但是这方式实是太阴损。 曹颙没有改天换地的本事,也没有点石成金的能力,使得中国这个农业大国变成铜墙铁壁,却对抗工业帝王的历史碰撞。 他能做的,只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以“防患于未然”。 “十三爷,臣曾听说,云南也有鸦片种植。”曹颙道。 想来是十三阿哥真关注此事,也晓得这个,道:“是明朝末年开始就有的,只是当药材种植,数量不多。现下不知如何,这既抢粮地,又是祸根,实在不行,只有行禁令。” 曹颙道:“十三爷,据臣所知,这鸦片进口,一箱一百二十斤,却要五百两银子,一斤要四两银子。前几年臣下广州时,曾见过一个种土烟的。就在滇南,一亩罂粟,能熬两斤多鸦片膏。要是换做产粮,亩产稻米一石半到两石,课税不过三分到一钱银子。若是种罂粟,收五成重税,每亩地能收税银四两,是寻常田税的数十倍。若是开辟百万亩,管税银一年就能增收四百万两白银。” 听曹颙侃侃而谈,十三阿哥开始还听着津津有味,听到后来却变了脸色,不解道:“曹颙,鸦片是祸害,还是你告之我的,怎么又念起它的好来?我晓得户部库银紧,可是你也不能想出这样的法子!这是饮鸩止渴!” “十三爷,臣没有改变看法,这鸦片还是祸害。只是堵不如疏,内疏不如外疏!”曹颙正色道。 十三阿哥闻言知雅意,想了想,笑着说道:“就知道你不是糊涂人。只是这不是一句话的事,既是晓得它是祸害,还要往他国扩散,到底不够光明,有失国体。” “十三爷,这鸦片成瘾后,就是废人一个。若是准格尔蒙古上下都吸食鸦片,那也就不会在西疆闹腾这些年;若是俄罗斯臣民吸食鸦片,那再也不能再北疆耀武扬威。还能借着土烟,供应国内药用供给,断了东印度公司鸦片进口这一项,里里外外也能省得多少银子。”曹颙继续说服道。 这个想法,是早就有过的,只是早年不成形。 现下看来,鸦片就像一柄利刃,利用好了,也能利国利民。自然,对于其他国家的民生经济影响,就不是曹颙所关注的。 十三阿哥的眼睛已经发亮,道:“东印度公司是英国的,他们当知道鸦片不是好东西,还往大清走私贩运,也要让他们自作自受才好!” 如今,英国正开始殖民扩张,若不是鞭长不及,怕是早就惦记了中国。饶是如此,他们也没消停,在一百多年后占了个香港过去。 还有葡萄牙,占着中国的澳门,使得中国南海疆暴露在这些欧洲群狼的眼下。若不是中国实在太过庞大,人口又多,经济发展并没有落后世界多少,他们早就要撕咬上来。 “是啊,王爷,说不定用好了鸦片,就能拒敌于国门外,灭敌于萌芽中。”曹颙笑着说道。 十三阿哥欢喜不已,道:“正是。” 瞧着他的模样,竟迫不及待去御前,没有与曹颙多说,急匆匆地出了衙门。 曹颙回到东堂自己屋子,坐在书案后,端了茶盏用了一口,心中的浊气也散了不少。 李卫刚好在云南,国库又缺银子,自己这个“建议”,雍正多半会采纳。 国富民强,民强国富,这两点都是相辅相成的…… * 养心殿,东暖阁。 听了十三阿哥的描述,雍正的嘴角已经上弯。 他是皇上,不是君子。这用鸦片弱敌,虽手段不够光明,但只要有作用就好。 “曹颙能从鸦片蔓延,想到外销鸦片上,心思也算活络!”他笑着赞了一句。 就听十三阿哥说:“要臣弟说,他是被皇上接二连三的恩典给唬住,费尽脑汁地想着如何回报皇恩。要不然,也不会才晓得鸦片蔓延的消息,就想出这么个应对的法子。” 提及此事,雍正想起之前下的旨意,使人召见十六阿哥过来,问了对李氏赐婢与男妇之事。 十六阿哥昨日就整理出名册,今日正要请旨,见雍正发问,就将名册恭进。 雍正接过来看了,宫女子十名,都是去年小选进宫,学了一年规矩,还没有派差事的。挑的都是父兄无官职的寻常包衣家女子,那六户男妇,都是因罪罚没入包衣旗为奴的,不会因赐到臣下门下而心生怨尤。 十名宫婢,都有父母兄弟在内务府名册;六户男妇,也多有族人与亲戚在内务府当差。 雍正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十六阿哥,略有深意,道:“就按这册子赐人吧。” 十六阿哥恍然未觉,躬身领旨。 回到内务府,十六阿哥使人按册子将这些人都提到。 这一大批人过去,对曹家来说,就已经是大麻烦。 十六阿哥不愿再给曹颙添事,就免了叫她们自己收拾行李这一遭,省得夹带了东西。左右宫里的衣服,到了曹家都要换下。 虽说册子上写着宫婢十人,男妇六户,可是实际上还包括这六户男妇的未成年子女,共有十一人,如此总计赐给曹家的人口有三十三人。 估摸着曹颙落衙回府的时间,十六阿哥使内务府属官预备了几辆青布车,叫宫婢与妇孺分坐,六个男仆步行,带着往曹家去了…… 第一千零三十八章 宫婢 第一千零三十八章宫婢 十六阿哥进曹府的时候,曹颙也才回家不久,刚在梧桐苑换下官服。 听说十六阿哥来了,曹颙带着诧异,到前院见客。 “孚若,爷是奉命前来。”十六阿哥见了他,笑着说道:“还是前些日子的恩典,是赏给令堂使唤的人。 曹颙听李氏提及此事,倒也不甚意外,只道:“如此,是否请家母过来承旨?” 十六阿哥摆摆手,道:“旨意早就传过,今儿不过是履旨罢了,爷随着你过去探望令堂。” 曹颙听了,就使人先往兰院传话,而后请十六阿哥移驾前往。 十六阿哥将侍卫随从都留在前院,自己随同曹颙去二门。 “苏州有消息过来,李家不日就到京,你做做样子就好,不要牵扯太深。”十六阿哥低声道。 “这么快,不是说还有十天半月么?”曹颙道。 十六阿哥轻哼一说,道:“他们害怕担干系,自是巴不得赶紧押送到京城来。李煦不比前些日子自尽的陈谷,只是升斗小吏。他毕竟是先皇倚重的臣子,在江南士庶中也有贤名,还有你这个做袭伯的外甥在,还有我这个袭亲王的晚辈在,总有害怕的。” 曹颙听了,没有说话。 早在李煦定罪前,朝廷就派了新的苏州织造过去,是皇上的连襟,年家的大姑爷胡凤翚。 主审此案的江南诸官,看在曹家与十六阿哥的面子上,审案是审案,却也不会做得太绝,总会给李煦留几分体面。 这胡凤翚不仅是年羹尧的姻亲,还是他的心腹,早年在四川督抚衙门挂职。有年羹尧与年贵妃做靠山,他未必会将曹颙与十六阿哥放在眼中。 既是将李煦逼迫得几欲求死,那自然是刑责加身。 想到李煦已经是是古稀老人,到老却要遭这样的罪,曹颙心里也沉甸甸的。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兰院。 李氏与初瑜已经得了消息,在廊下等候。 见了十六阿哥,李氏要屈膝见礼,十六阿哥上前两步扶住,道:“别折杀我了!” 李氏见他如此,便也不再执意见礼,等初瑜给十六阿哥请了安后,众人便进了上房。 虽说前些日子送殡时,李氏曾见过十六阿哥,但是因为出行在外,耳目众多,说话也不便宜,不过是对答两句。 现下到了家里,将丫鬟下人也都打发出去后,李氏方道:“这两日见太妃娘娘了么?她怎么样……有没有心里不自在?” 原来,皇帝明发旨意上只提留十四阿哥守陵,实际上除了十四阿哥,还留着十五阿哥在景陵。 李氏听说此事,担心密太妃,故有此一问。 十六阿哥道:“您放心,额娘那边,听了这个消息,并没有忧心,反而松了口气。额娘说,十五哥还年青,能给先皇守上几年陵,收收性子也是福气。” 李氏点头道:“太妃娘娘能想开就好。”说话间,她从袖子中掏出一个半尺来长木匣,推到十六阿哥跟前,道:“只是想开是想开,娘娘心里的牵挂却是免不了的。你袭了王爵,却要养活一大家子人,哪里有那么多富裕?宫里宫外,处处都等着你打点。这里有些银子,你拿去使唤。若是不够,就再来同我说……” 十六阿哥听了,忙道:“您的好意,十六心领,只是日子还过得去。要是实在过不得,十六不会客气,会同您开口。” 李氏却不肯收回,道:“这并不是给王爷的,是给太妃娘娘与你嫂子她们的。虽说这些年,十五阿哥同我不亲,但是他是你额娘的长子,你额娘嘴上不说,也是牵肠挂肚。你袭了亲王,多少人看着,好好的当差就是,不要为了银子费心,给小人留下说辞。” 十六阿哥的日子确实紧巴巴,不仅要打赏慈宁宫,让生母日子过得舒坦些,还要想法子照看留在阿哥所的十五阿哥的家眷。 还有庄亲王府近支依附过来的宗亲,也有不少指望着王府过活。 可是,他还是不好意思当着曹颙与初瑜的面,受李氏馈赠。 那两个,是他的侄女与侄女婿,也是他的外甥与外甥媳妇。 李氏见他还不肯收,就看曹颙,让儿子想法子。曹颙笑着道:“母亲倒是同儿子想到一块去了,儿子也正准备孝敬孝敬太妃娘娘。十六爷不肯收,定是嫌母亲预备的少了,等会儿儿子预备双份。” 十六阿哥见曹颙掺合,使劲瞪他,这小子不仅“污蔑”,还当着他的面“污蔑”。他压根就没有打开过匣子,不知道李氏馈赠是多少,哪里就嫌少了? 曹颙只做未见,笑着将那匣子拿了,送到十六阿哥手中,道:“十六爷若不嫌少,就收了,也叫我省几个银子。” 话都说到这儿,十六阿哥不好不受,只得起身谢过李氏。 李氏红着眼圈道:“这不算什么,王爷富贵显赫,我现下做的,不过是锦上添花,哪里比不得当年王爷与太妃娘娘的雪中送炭?如今我没有什么盼的,只盼太妃娘娘长寿百年,盼着你们都顺心如意。” 十六阿哥想着李家落败,最难过的还是李氏,温言道:“皇上是重情分的,曹颙虽不是潜邸旧臣,却也算是半个嫡系,前程大好,您就等着享福吧!” “嗯,我等着。”李氏看着儿子,带着几分自豪道。 说了这几句家常,十六阿哥才说起正事,将下人名册递给李氏。 李氏如今不管家,不耐烦细看,扫过一眼,便转交给初瑜。 初瑜看了一眼,这上面的人已经在步军都统衙门报备后,从内务府划归到曹家为奴。那六户男妇还好,那十名宫婢却是“小选”入宫的。 她犹豫了一下,问道:“十六叔,女子进宫执役,多要放归的,这些女子?” 十六阿哥道:“从今日起,她们就不是宫婢,自不用从宫中旧例。既是曹家奴婢,生死婚配,自是由曹家人做主。” 初瑜听了,丝毫不觉轻松。 这些女子都有家人在内务府,曹家早年也在内务府包衣旗下。若是真轻慢了这些宫婢,落到外人眼中,就是曹家轻狂。 心中顾虑重重,她面上却是不显,笑道:“如此就好了,正想着家中人手不够用。” 十六阿哥睨了她一眼,也不多说,又同李氏提了暖轿之事。那是精细活,估计要过些日子才能制好送过来。 李氏只说不着急,别说轿子,就是那御赐的马车,她也不打算再坐。 从景陵回来,她就决定轻易不再出门,省得坐了御赐马车招摇,不坐御赐马车又显得不承皇上的情。 陪了李氏说了几句话,十六阿哥见天色不早,就起身告辞。 李氏要送,被十六阿哥拦住,只送到门口,目送十六阿哥随曹颙离去。 李氏回到屋里,看着那名册,道:“男妇还好,这十名宫女可怎生安排是好?” 初瑜想了想,道:“老太太,要不先请罗姑姑与常姑姑过过眼,看着品性,再定下来派到哪个院子当差?不管大小,总是宫里赐下的,都按照一等的例当大丫鬟,也省得让人说嘴” 李氏听了,很是满意,点头道:“就这么办,也请田公公掌掌眼。他老人家在宫里待了一辈子,什么人没见过。” 初瑜口中应了,心里想着这府里太监、宫女都有了,皇上心中,是真将自己婆婆当公主待的,这对曹家也算好事…… 这会儿功夫,曹颙已经送走十六阿哥,叫曹元安置那六户下人,又叫曹元家的带着那十名宫女婢到兰院。 李氏正同媳妇闲话,听曹元家的说将人带到门外候着,便叫领进屋子来。 都是同样装扮,一水的渐绿色纺绸衣服,梳着辫子,只鬓角带着红绒花。十个人,按照个子高矮,分成两排。 前面五个不过十三、四,面庞上还带着稚嫩;后边五个却是十五、六,都是眉清目秀,没有太出挑的,亦没有看着太粗笨的。 李氏与初瑜对视一眼,彼此心中都松了口气。虽说是皇上赐给李氏的,但是李氏也不能一个人使唤十个,随便指给旁人,又有失恭敬,少不得要往儿孙们身边放。要是真有狐媚的,她们还真不放心。 这会儿功夫,恒生从宫里回来,过来给李氏请安。 整日里在宫里待着,他自是一眼就看出地上这十来个少女都是宫女打扮。他也没有多看,只是给祖母与母亲请了安后,就退了出去。 等到初瑜回梧桐苑,恒生却在这边等着,甚是认真地说道:“母亲,宫中出来的女子多性子狡诈,若是祖母往各处分人,其他处尚好,妹妹处还是能免则免的好。” 见向来憨直的儿子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初瑜只觉得又欣慰又心疼,道:“晓得你心疼妹妹,不会往你妹妹身边派人。” 恒生这才安心,笑着去了。 初瑜看着他小大人的模样,对曹颙道:“一转眼,老大都下场了,老二也懂事了。今晚起风,也不知天佑在考院里如何?” 曹颙心中也担心着儿子,这科举第一场考的是八股,今科成绩如何,多是要看这第一场的成绩如何。 儿子要强是好事,但是八股文章对十多岁的孩子来说,实在傲神。偏生儿子是要强的,若是答的好还罢;答不好的话,怕是要难过一阵子。 只是不愿妻子担心,所以他道:“这都入夏了,哪里会冻着?” 怕妻子多心,他将话岔开。 曹颙没有将太将今日赐下的宫婢放在心上,他目前并无不可对人言之事,别说是赐到曹府,就算是直接赐到梧桐苑来,他也没什么可慌的。 他不放心的,是香玉去宫里执役之事。 “十六爷走前专程提了一句,叫准备送人备选。”曹颙想了想,说道:“孙家庶女也在备选册子上,这两天你带着香玉过去看看,让两个小姑娘见见,往后彼此能有个照应也好。” 初瑜闻言,道:“额驸,香玉才十岁,也委实太小了些……老太君那边,怕是不放人……” 提及这个,曹颙也甚是头疼。 随着李家即将到京,香玉的进宫,高氏那边,到了摊牌的时候…… 第一千零三十九章 出身 第一千零三十九章出身 次日,到了衙门,曹颙就听到一个消息,署内务府总管、署内阁学士、日讲起居注官伊都立升任兵部左侍郎。 “伊大人总算是熬出头了。”蒋坚与伊都立也是相熟的,笑着对曹颙道。 曹颙心中,也为伊都立欢喜。 毕竟是相府出身,上面还有个才德兼备的生母,伊都立除了好色点,倒是比寻常官吏能干许多。 他是十三阿哥的连襟兼儿女亲家,在皇上眼中,也当是自己人。现下被重要,也是在情理之中。 正说着话,就见窗外有动静。 是内务府玻璃处的小吏带人送玻璃,听说曹颙在,过来给他请安。只要是内务府老人,谁不晓得曹颙与十六阿哥关系最好。 “造好了玻璃,先给大人这边送来,不知大人哪日休沐,小人带人过来给大人装上。”那小吏请安过后,俯身道。 本堂中堂与两位尚书处的玻璃窗户已经换上,窗明几净,整个衙门添了几分新气象。 曹颙笑着说道:“不需要那么费事,若是人手宽裕,中午就过来几个人装上就好。” 那小吏自是乐的奉承,中午的时候,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手下,用了半个时辰的功夫,就将曹颙这边的窗子换好。 站在窗下,蒋坚低声道:“真没想到,玻璃还能这么用。夏天还不觉得,要是冬天,阳光晒进屋子,屋子里也暖和不少,衙门里也能省下不少木炭。” 曹颙听了,想着自己在昌平的庄子与海淀园子都有暖棚,秋冬时种些青菜。现下看来,这玻璃的用处又有了一个,十六阿哥那边也会多收些银子。 落衙回家,就见大管家递了两个帖子过来,一张是伊都立后日宴饮的帖子,一张是淳亲王府十六日请客的帖子。 “明儿使人到伊大人府上说声,就说我后日准到。”曹颙吩咐道:“伊大人爱古董字画,你去库房里寻几样,请太太定几个,当贺礼一并送去。” 曹元躬身应了,又禀起那六户旗下人的安置。 那六名妇人,来曹家前都是熟差,两个是针线上人,两个浆洗上人,一个灶上人,一个梳头的。她们的男人,两个木工,两个司驾,两个司农,曾打理过菜园。 “老爷,太太的意思,其他人差事不变,只是厨房重地,不好进外人,那灶上人,若是手艺寻常,就点她随便补个差事;要是手艺真好,就由她指点几位姑娘厨艺。外头这几个,太太请老爷拿主意。”曹元道。 “两个司农的留些,我自有用处,其他四个,总管看着安排。”曹颙道。 交代完这个,曹颙就回了内院。 路过梧桐苑时,见院子里人影绰约,上房里有笑语欢声传来,曹颙原本沉重的心情,也跟着舒缓几分。 “老爷回来了!”廊下已经有丫鬟看见曹颙,一边挑竹帘,一边扬声道。 随着曹颙进屋,说笑声渐歇。 除了李氏婆媳,东府兆佳氏与素芯婆媳也在。 有兄弟媳妇在,曹颙这个做大伯的不好多留,给两位长辈请了安后,就出了兰院。 李氏见状,便打发初瑜跟着出来。 “老太太心情甚好?是何缘故?”夫妻两个并行,曹颙问道。 “是二老太太出门,瞧见了旁人家的玻璃窗,回来同老太太说,妯娌两个约好了一起换玻璃窗。”初瑜说道:“二老太太是真上心,夸了半晌。还说老太太要是舍不得,她就掏私房银子给老太太换上。” 曹颙笑道:“难得,二老太太还有这么阔绰的时候。” 初瑜放低音量,道:“我瞧着二老太太的意思,是故意要哄着老太太开心。还说要腆着脸,随老太太出城避暑,让老太太早些安排。虽说她面上都是笑,可话语间显得很急迫,怕是还有其他缘故。我还想着私下问问素芯,没等开口,爷就回来了。” 曹颙闻言,顿了顿,道:“看来,二老太太那边也当听到李家被押解进京待罪之事。” 初瑜点头,道:“八成是了。要是搁在平常,听说宫里赏东西赏人过来,二老太太嘴上少不得刺探几句,说两句酸话,今儿却提也没提。” 夫妻两个刚回梧桐苑,李氏就使了个丫鬟过来,告诉初瑜要留兆佳氏婆媳用晚饭,叫初瑜安排加菜。 “王府今儿刚送了两蒌河虾过来,正好可添菜,记得爷也是爱吃的。”初瑜服侍着丈夫换了官服,说道。 曹颙原本想要今日跟母亲提李家之事,母子两个通过气后,好商量个与高氏摊牌的法子。见李氏今儿心情好,他不忍心扫兴,便想着推到明儿再说。 没想到,等到晚饭后,李氏主动使人过来请他去兰院。 李氏面上很镇定,将丫鬟都打发下去,只留下儿子,开口问道:“你大舅舅到底如何,你别再瞒我。连你二婶都晓得了,可见外头也极容易打听。还是告诉我实话,省得我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个儿。” 曹颙心中叹了口气,道:“听十六爷的意思,大舅舅他们过几日就能到京城。” 李氏闻言,却是丝毫不见惊喜。 她也做了多年的诰命,自是晓得地方官进京,除了奉旨陛见,其他的不是好事。 她面色煞白,看着曹颙道:“真的会判流放么?” 曹颙之前同她已经透过话,但是到了眼跟前,她还是觉得难过。 曹颙点点头,道:“如今怕是得要告诉外祖母了。” 李氏听了,有些慌乱,道:“别……到底上了岁数……要不就听你二婶的,这两天就收拾收拾,我带着你外祖母去海淀庄子避暑去?” 曹颙摇摇头,道:“怕是瞒不得……今年内务府小选册子上,有香玉的名字……” “啊?!”李氏诧异出声,怔怔的,半晌方道:“是进宫里当差,还是跟咱们家这些似的,随便赐到其他人家去?” 要是进宫当差,有太妃娘娘在,还能照拂一二;要是随意赐给臣子家,就要彻底为奴为婢。 看着旁人家的姑娘备选当差,只能说两句不容易;想着自己侄孙女备选,李氏只觉得浑身冰凉:“虽说是庶出,却是你外祖母亲自拉扯大的,这不是挖她老人家的心么?” “能得皇上赐宫女的人家毕竟有数,就算真赐到外边也不怕,说不定更容易照拂。”曹颙安慰道:“母亲不必太牵挂,孙家三姑娘也在备选之列。明日叫初瑜带她过去转转,两下结实下,往后也能有个照应。” 事到如今,李氏也只能往好了想。 她心里也明白,因有香玉这件事,高太君那边是再也瞒不住的。 打发走曹颙,李氏就去了芍院。 炕桌上点着灯,高氏坐在炕上,面前放着个细柳盆在捡佛豆;香玉捧了打了一半的络子,坐在一旁,一边打络子一边陪高氏说话。 香玉与天慧同岁,月份比天慧小,今年已经十岁。她继承了父母的好相貌,唇红齿白,又因在长辈身边长大的缘故,比同龄的孩子懂事不少,文文静静的,倒是比一般人堪怜。 李氏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就有些移不开。这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因不受亲祖母的待见,没有享过李家的福,却要受家族的拖累。 高氏见她站在门口不进来,嗔道:“还不进来!” 李氏醒过神来,进了屋子,坐在炕边。 香玉已经下炕,吩咐丫鬟泡茶,而后双手捧给李氏:“姑祖母,吃茶。” 李氏接过来,对高氏道:“母亲,颙哥儿媳妇明儿去孙家,大姐儿家的小姑子,比娴姐儿还小,比天慧、香玉大不了两岁,我的意思,叫她带着天慧与香玉去见见,亲戚家多走动也是好的。” 高氏听了,皱眉道:“眼看就大了,怎么还带着四处串门子?也不怕旁人说嘴。” 香玉在旁听着,神情中却带了几分期盼;见高氏不允,小脑袋一下子耷拉下去。 天慧还有出门的机会,被平王府接去,或是随初瑜回淳王府;香玉跟在高氏身边,高氏又是爱静的,鲜少有出府的时候。 换做平常,李氏还能说出“还小呢,不碍”,今儿李氏却是嘴里微苦,说不出什么。 高氏看看香玉的小脑袋瓜子,到底有几分心疼,道:“去就去吧,听说大姐儿家的礼哥儿今年也下场,要是能有个好消息,他们母子往后也有个依靠。” 李氏道:“我刚好要去看天慧,让孙女随我同去可好?” 高氏慈爱地看了眼香玉,道:“好,也让她消消食儿。晚上她吃了半盘子籽虾,我也怕她积食儿。” 香玉被说的不好意思,拉着她的袖子,低头道:“老祖……” 李氏见她们祖孙相得,挤出几分苦笑,起身道:“既是如此,我就带她先过去。” 高氏低下头抻了抻香玉的衣服,替她抚平前襟,而后才叫她们随意,自己仍低下头捡佛豆不提。 因是初十,天上半轮明月,满地清辉,夜风徐来,暖暖柔柔的,带着几分惬意。 前面有丫鬟提着灯笼领路,香玉任由李氏牵着,嘴角微微翘起,已经在想着明日出门的事。 等到李氏停下,她才发现来的不是天慧的槿院,而是罗姑姑、常姑姑所在的杏院。 香玉与天慧、妞妞每三日过来半天,跟着两位姑姑学礼仪,所以对这边也算熟悉。 原本空闲的两侧厢房,此时都亮了灯。 香玉好奇地看着,她也知道府里添的新人,就安置在两位姑姑处,昨晚还跟着妞妞悄悄来看过。 李氏没有停留,牵着香玉的手,直接进了院子,示意随着侍候的丫鬟通禀。 罗姑姑与常姑姑听到动静,忙出来将李氏迎了进去。 站在廊上,香玉回头看了一眼,东厢窗下有人影晃动,却是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喧哗。 杏院比其他院子小些,小小的三间上房,西边一间是两位姑姑的住处,其他两间是开间,平素两位姑姑在这里,教导府中几位小姐规矩。 两人虽不知李氏来意,仍是请她上首坐了奉茶。 李氏道:“这十个丫头,两位姑姑瞧着如何?” 两位姑姑对视一眼,罗姑姑开口道:“都是调教过的,规矩上不差。有两个大的,稍显伶俐些,却也晓得分寸。若是老太太急着用,现下也能接差事。” 李氏摇摇头,道:“不急,只是我这孙女好奇,要是便宜,唤过来叫她瞧瞧。” 香玉站在李氏身边,听了这话,眼睛弯弯,想着姑祖母真厉害,竟晓得自己心中所想;又想着莫不是偷看的事情叫姑祖母晓得了。 她微微抬头,偷偷看李氏,见她脸上不见恼,才算放心。 主家吩咐,两位姑姑自是无话,常姑姑告了声罪出去,少一时,带着十个宫婢进来。 她们今天量了身量,衣服要过两天才能赶制出来,所以身上依旧穿着浅绿色的宫女服,站在那里,一时分不出哪个是哪个。 “这是太夫人,你们就是由皇上亲自赐过来,侍候太夫人的,还不给太夫人请安。”常姑姑低声交代道。 “奴婢见过太夫人,给太夫人请安。”众人齐屈膝见礼,同声道。 李氏点点头,道:“起吧,昨儿匆忙见了一面,我也忘了问。现下既见了,报报名字,说说你们家里还有什么人,怎么进宫当差!”说着,指了指前排个子最矮的一个,道:“从你开始说。” “奴婢玉英,家中有大伯一家,还有老娘与同胞哥哥……我家去年备选的是本是堂姐,可临了堂姐病了,大伯就推了奴婢去……” “奴婢明霞,家中父母俱全,还有三个弟妹,到了岁数,在备选名册上,就进了宫……” “奴婢朝华……因祖父之罪,父母籍没入包衣旗执役……” “奴婢林……林儿……因祖父早年问罪,四年前籍没入宫……” “奴婢……” 十人中,包衣小选进宫的有七人,犯官女眷罚入宫有三人。 李氏一一听了,指了指第四个道:“你叫林儿?瞧着你几年也不大,进宫四年了?” 那女孩跪下道:“姑姑说,奴婢名字犯了姑娘的讳,叫奴婢先以姓为名,等派了差事,再请主子们赐名。奴婢同娘亲与姐姐是四年前入的宫,早年因年岁小,没有领差事,去年十二,才同刚进宫的姐姐们,一道学规矩……” 第一千零四十章 真相了 第一千零四十章真相了 从杏院出来,李氏便带香玉去了槿院一坐,而后使人送她回芍院。 回到兰院后,李氏叫人请初瑜,说了让她明日带天慧与香玉去孙家之事,而后道:“我瞧着那孩子是个懂事的,明儿回来后,我先好好同她说。她要是不哭闹,老太君那边也能少疼几分。” 初瑜应了,次日便带着天慧与香玉出府。 虽说早上先使人过去打招呼,但依旧是有些仓促。 曹颖得了消息,就跟公婆说了,等着迎接贵客。 她心中还诧异,不知初瑜所为何来。毕竟明日就是天宝“抓周”的日子,有什么事不能说,非要今儿专程过来。 初瑜带着两个女孩,却没有直接去孙家。她使人跟孙家打招呼,说是午初(上午十一点)过去,现下时间还早。 她先是带两个孩子到前门,这边前几日新买个铺子,已经收拾得差不多,这是准备给天慧开“内联升”用的。 这铺子,是按照前门商户的旧格局,前铺后厂,所以进深很阔。如今制靴师傅还没有开始上工,所以内院都空着。 正房三间,两侧各有一间耳房。上房东边一间,单独开门,是留着“东家”过来查账的雅室。 初瑜就带着天慧与香玉两个,将这院子都转转了,何处是库房,何处是作坊,都分得清清楚楚。 天慧与香玉两个脸上都带几分雀跃,转了一圈,随着初瑜在雅室坐了。 早有张义家的,带着几个丫鬟婆子,铺好了座垫,倒好了茶水。 “定好了开业的日子么?”初瑜问天慧道。 天慧道:“姑姑说,最要避开六月,许是要在五月底、或是七月初挑日子。” “收益如何分配,你订下来没有?”初瑜慈爱地看着女儿,问道。 “姑姑三成,玉妹妹与四姑姑、五姑姑各半成,二婶家两位妹妹,十岁起每人半成。”天慧回道。 初瑜听了,笑着点了点头。 谁都晓得这个铺子是天慧与妞妞合伙开的,给妞妞占大头是应当的,给姑姑、妹妹们分点胭脂银子,这样分配也挑不出错来。 这个铺子,本就是叫女儿开着玩的。 香玉在旁听了,却是有些不好意思,低声对天慧道:“慧姐姐,我什么也没做,怎么好白分银钱?要不我也跟姑姑似的,掏一份银子……只是我不如姑姑富裕,能拿出的银子不是很多……” 因曹府家风影响,孩子们都是自己掌管月例银子,还要自己学做收支账册,所以香玉手上也有些积蓄。 天慧摇摇头,道:“不用,我与姑姑的银钱尽够了。你不是帮着看了布样与染剂么,这也是帮了我与姑姑大忙。” 香玉听了,眼睛闪闪亮,抿着小嘴笑。 初瑜心里叹了口气,带着她们两个去孙家。 曹颖已经等了一会儿,听到客到了,就随着婆母安氏、弟媳妇高氏迎到二门外。 彼此见过后,众人就簇拥着初瑜往曹颖院子里去。 看到天慧与香玉皆不俗,安氏少不得多看几眼。听说香玉是李家的姑娘后,她却变了脸色。 李家已经问罪,曹家还大喇喇地护着李家姑娘;孙家只是罢官,曹家却眼睁睁地看着孙家女儿却要进宫执役,熟近熟远,一目了然。 安氏心中愤愤,可也晓得自己现下还得巴着曹家,强挤着笑,陪着初瑜说了两句家常,就出去了;高氏甚是知趣,见婆婆下去,也借口去厨房备席,告罪出去。 曹颖心中疑惑,在孩子们面前又不好多问,便吩咐女儿带天慧、香玉回她房里玩耍。 孙娴应了,天慧有些迟疑地看了初瑜一眼,见她点头,才带着香玉,去了孙娴所在的西厢房。 “弟妹,可是有事?”曹颖犹豫一下,开口问道。 她已经从婆婆处晓得堂弟赠庄之事,心下有些不安,怕曹颙是瞒着初瑜援手孙家。毕竟,十顷地价格不菲。 堂弟雪中送炭,虽让她心里感激,但是她也不愿因这个搅得娘家不安生。那样的话,她这个做姐姐的,就无地自容了。 “大姐,我今儿过来,主要是带香玉过来见你们家三姑娘。香玉也在内务府小选册子上,十五号要送进宫。我们老太太想着让她们认识认识,以后也能有个照应。”初瑜道。 曹颖听了,惊讶地说不出话。 孙家三姑娘还好,今年十三,正是小选年龄,进宫当差也不突兀;李家这香玉丫头,才十来岁,又是在李煦问罪的时候,倒像是犯官家属罚没入宫。 “明日天宝‘抓周’,大姐若是便宜,再带着三姑娘过去吧,眼看没几日,让她们姑侄两个多熟悉一下也好。”初瑜道。 曹颖这边没话说,忙不迭地应下,而后便使人请小姑子过来。 这位三姑娘豆蔻年华,身量不高,体态苗条,跟北方的姑娘不同,带着江南女子的灵气,容貌只是清秀,并不算出挑,说话带着南音,温温柔柔的,很是可亲。 初瑜送了对玛瑙手串做见面礼,而后曹颖便使人去西厢请天慧她们过来相见。 三姑娘已经晓得自己入宫之事,私下里哭了几遭,人前却是不吭不响。眼下见侄孙与两位表小姐无忧无虑,她站在一旁,只有羡慕的。 曹家姊妹中,初瑜与曹颖往来并不算亲密,并没有太多话可聊。 所以,初瑜并没有多待,用了饭就带着天慧与香玉回府。 李氏没有叫香玉直接回芍院,而是将她留在兰院。 将下人都打发出去后,李氏就提及香玉进宫执役之事。 香玉听得浑浑噩噩,小脸苍白,半响方小声问道:“姑祖母,就孙女一个去么?” “不是,还有孙家三姑娘。因李家是内务府包衣,这是没法子的事。不过你不用害怕,等过几年,就想法子接你出来。”李氏轻声道。 大滴大滴的眼泪,从香玉的眼里滚落。她面带祈求,拉着李氏的衣袖,哽咽着道:“姑祖母,孙女能不么?孙女害怕,不想当宫女……” 李氏拿住帕子,给她拭泪,道:“你祖父犯了错,你父亲怕是也要受连累。你进宫好好当差,也是尽孝心。” “可……可老祖怎么办?老祖喜欢孙女给她敲腿,还喜欢孙女陪她玩‘对胡’……”香玉的眼泪根本止不住,哭道。 李氏红了眼圈,将香玉搂在怀里,摸索着她的头发道:“正是因为晓得你老祖舍不得你,姑祖母才先同你说。你老祖上了年岁,禁不住大悲大喜……你要坚强些,省得让你老祖跟着放心不下……” 香玉在兰院待到掌灯时分,才回芍院。 高氏老眼昏花,也没瞧出她有什么不对,只问都去了何处,最后还不忘嘱咐一句,叫她往后不要惦记出去。在府里怎么淘气都好,外头却是不太平,不好心野了。 香玉口中应着,早早就上炕睡觉,在被窝里无声地哭了一晚。 次日,天宝“抓周”。 曹家并没有大宴宾客,除了东西两府女眷外,就只请了淳王府与几位姑奶奶家的客过来。孙家三姑娘也跟着嫂子过来,被天慧带到槿院,与大家伙熟了许多。 天宝已经开始学说话,不管谁抱着,都喊“mama”,叫大家爱不释手。 高氏平素不爱见客,外孙子的好日子,也穿戴一新,在兰院陪着说话。 随着年龄的老迈,她的性子也渐渐平和起来,与淳亲王福晋与世子福晋,也能聊几句家常。 想来曹佳氏与曹颐也得了李家的消息,一直留意李氏,见她神色如常,才稍稍放心。 闹腾了半日,天宝这个小寿星抓了块墨,算是皆大欢喜。 曹颙送走客人,便去什刹海边味全堂赴伊都立的宴请。 曹家这边,李氏就去了芍院,对高太君说了李煦问罪的实情,还有香玉即将入宫执役之事。额 高太君听候,静坐半响,什么都没有说。李氏不放心,在跟前陪到入夜,服侍她安置才离开。 这一晚,不管是芍药的高太君,还是兰院的李氏,两人都没有睡。 次日一早,李氏就去了芍院。她到底不放心,怕老太太焦虑之下,身子受不住。 高太君已经起了,正拿着梳子给香玉梳头。不过一夜的功夫,她脸上的皱纹越发深了,眼睛佝偻下去,里面布满红血丝。 香玉眼圈红红的,却是强笑了,道:“表姐的‘内联升’要是同舅母的铺子似的,也开遍全城就好了。那样孙女的分红多多的,就给老祖请个大金佛过来。” 高太君任由她唧唧咋咋,只专心地给她编辫子。 直到编好香玉的辫子,高太君才发现李氏已经来了。 她淡淡地看了李氏一眼,打发香玉出去玩。 香玉小心翼翼地看了李氏一眼,才听命出去。 高太君从炕桌的抽屉中,捧出两个匣子,推到李氏面前,道:“这里有些金子,是你大伯娘过身前留给我傍身的。我一个孤老婆子,能有什么用处?原分了两份,想着一份给李家的晚辈,一份给曹家的晚辈,也不白让孩子们孝敬我一回。现下却是要对不住你,一匣子你拿去孝敬王太妃娘娘,求她看在与李家有亲的份上,照顾香玉一些;一匣,买处院子,等李家家眷来了好安置……” 李氏却不肯收,道:“母亲,宅子与庄子,颙哥儿都预备齐当,断不会让他们受苦。太妃娘娘处,女儿也会求情,这些金子,您还是收着吧!” 高氏摇头,道:“你就拿着吧,我这里还留着棺材本,并不紧巴。”说话间,又捧了首饰盒过来,里面是首饰不多,却也算是精致:“这些使人去当了,换成的银子,给你大哥带着使……” 第一千零四十一章 舅甥会(上) 第一千零四十一章舅甥会(上) 在来见高太君前,李氏忐忑不安,却没想到高太君会这样安排。 她是知道高太君对李家的感情的,年少守寡,在李家生活了大半辈子,将自己当成李家人。 虽说有的时候见高太君偏疼李家儿孙,也使得李氏心中不自在,但想着自己是出嫁的女儿,老太太生活在李家,得了李家儿孙多年孝顺,便也能想开了。 她还以为高太君会让自己想法子,为堂兄脱罪;或是让曹颙走门路,免了香玉的差役。这两条都是违逆皇上心意,是李氏无法应承的。 她想了好几种说辞,都是婉拒此事;没想到,高太君什么也没说。 见李氏还愣神,高氏已经将几匣子东西都推到她跟前,道:“昨儿没睡好,我要眯一眯,快将东西拿走。只要你尽心,老婆子就承你的情,李家也总算没有白养你一场……” 李氏见她神色淡淡的,竟像是将她当生人待,只觉得心如刀绞。 高氏却不耐烦多说,唤丫鬟取了枕头与薄毯,侧身躺下,阖眼不再看李氏。 李氏见状,只好起身,却是没有叫人拿东西。 没等到门口,边听高氏道:“将这几个匣子抱去你们太夫人房里……” 回到兰院,李氏还在晃神,泪眼朦胧地看着眼前的几个匣子。 那两个装黄金的匣子,每只装有黄金十锭,每锭二十两,两匣子黄金总共是四百两。 那首饰匣子里,则是装了满满一匣子首饰。 都是簇新簇新的,其中有些样式,李氏瞧着眼熟,还是她这个做女儿的孝敬的;其他的,想来是近年李家晚辈孝敬的。 李氏看了,不禁泪流满面。 高氏的陪嫁首饰,都在李氏出阁前,添妆用了。老太太向来好强,怕女儿嫁妆薄了,在婆家受慢待…… 午后,初瑜来上房请示婆婆十六日淳王府赴宴之事,淳王太妃十五出宫就府,淳王府十六日宴请亲戚,算是为太妃暖屋。 走到廊下,还没等使人通禀,就见绣鹤轻挑了帘子,蹑手蹑脚地走出来。 初瑜见她如此举止,轻声道:“老太太这是再歇午觉?” 绣鹤犹豫了一下,道:“早上去了芍院,回来就哭了半晌,方才擦了脸躺下。” 初瑜虽有些放心不下,但是长辈之间的事,又关系到李家,不是她这个做媳妇的能插上话的,便低声吩咐绣鹤两句,转身回去。 刚出兰院,就见高太君身边的丫鬟青梅面带急色地疾行而来。 见了初瑜,她忙屈膝,道:“太太,老太君瞧着不好……” 初瑜听了,心里“咯噔”一下,一边使人去请太医,一边使人去兰院,自己匆匆跟着青梅去了芍院。 芍院上房,香玉伏在炕边,拉着高太君的手嘤嘤地哭着。高太君面上通红,双眼紧闭,看着十分骇人。 初瑜伸出手去,在高太君的额上拭了一下,滚烫滚烫。 “怎么烧成这样?还不快投了湿手巾来。”初瑜轻斥道。 青梅带着两个上房的丫鬟,出去端水弄湿手巾。 这会儿功夫,李氏也带了,走得急了,脚步都有些不稳。 她走到炕边,俯下身来,轻唤了两句,高太君方幽幽地睁开眼睛,哑声道:“不碍事……” 李氏哪里敢放心,少不得等太医过来…… * 曹颙落衙回来,就听说高太君病了。他心中猜测着缘故,先到兰院来见母亲,不想正碰上李氏歪在炕上,初瑜端了药碗在炕边奉药。 他唬了一跳,快走两步上前,道:“母亲病了?” 李氏摇摇头,道:“没有,是你媳妇小心,今儿请太医过来给老太君瞧病后,也给我瞧了瞧。太医说天气交感,有些脾胃不调,就给开了个方子调养。” 曹颙不放心,从初瑜那里讨了方子,仔细看了,确实只是温补的方子,才算放心。 他从初瑜手上接过药碗,坐在炕边,亲自送到李氏嘴边,服侍她喝下。 李氏眼睛酸涩,轻轻地拍了拍儿子的胳膊,道:“我没事,你不要担心。你外祖母……那边也还好……” 曹颙点点头,道:“晓得了,母亲也不要太焦心……外祖母终会想明白的……” 李氏见他还穿着官服,就打发他们夫妇两个回梧桐苑。曹颙正有事问妻子,便与初瑜从兰院出来。 “可是老太君让母亲为难了?”曹颙问道。 下午时李氏已经对初瑜说了高太君的话,现下初瑜就将那些花转述给曹颙。 曹颙听了,苦笑道:“真是令人意外……” 想着自己对高太君的提防与疏离,曹颙也有些不好意思。 不管如此,她到底养了李氏一场。她又没有亲生骨肉,待李氏自是如亲生一般。 “爷,老太太将金子与首饰匣子都交与我了。我想着即便真求太妃娘娘,也不好直接孝敬金子,要不就交给十六叔,请十六叔定夺……那匣子首饰,还是别当了,折成银子交给老太君,安安老人家的心。”初瑜斟酌着,说道。 “暂时都别动……先从帐上支银子……”曹颙道。 第一千零四十一章 舅甥会(下) 第一千零四十一章舅甥会(下) 初瑜稍稍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这些金子首饰虽是高太君私房,可也是李家家财,不知会不会担干系,在李家上下没处置前,不好轻动。 回到梧桐苑换下官服,曹颙就去芍院探病。 许是头疼的厉害,没进屋子前,听到高太君低声呻吟。等他进了屋子,高太君却熄了声。 倒是没有提让曹颙为李家请托之事,她只是硬撑着坐起来,问了几句李家涉案的详情。 听说除了涉及织造府与盐政亏空,还有东北挖人参与私结皇子等,老人家的脸色白了又白,喃喃地不知说了句什么,曹颙也没听真切,便让她打发出来。 回到梧桐苑,曹颙干坐了半晌。 李家都到了这个地步,若是他再袖手,世情上也说不过去。 虽说不好去为李煦脱罪,但是该照拂也得照拂,要不然落在旁人眼中,就是冷血无情。 次日,他便吩咐曹元,跑趟刑部衙门,打探李家案件的案情进展,以及李煦与家眷何时押解到京。 新皇即位后,六部堂官变动最大的就是刑部。之前的六位堂官,降的降,调的调,现下换上的两个尚书、四位侍郎,都是这两个月才上任的。 其中满尚书佛格是从内阁学士升上来的,是宗室,身上有辅国将军爵位。早年名声不显,新皇登基后,才封了内阁学士兼任礼部侍郎,而后不久,升任刑部尚书。 只是有隆科多与十三阿哥的荣宠在前,佛格这边就不那么扎眼。 不过曹颙心中明镜似的,这位新尚书定是“四爷党”,要不然也不会执掌刑部,成为皇帝的台前人。 曹颙不知道,雍正那边早就使人盯着曹家,就是要看曹颙如何应对李煦问罪之事。 曹家前一日请了太医,次日就使人去刑部打探,这也在情理之中。雍正看到这个消息,说了声“愚孝”就撂在一边,想着曹颙会不会上折子为李家求情。 等了三日,到十五,李煦父子押解到京,还没等到曹颙的求情折子。雍正倒是有些猜不准,不知曹颙是重情还是寡情。 “十三弟,这曹颙还没动静,倒是个能忍的!”他倒是有些不乐意,跟十三阿哥抱怨道。 十三阿哥听雍正如此说,心中犹疑不定,只当雍正要借李家的事,将火烧到曹家,小心说道:“皇上您是看着他长大的,又不是不知道他小心的性子,从不敢有半点逾越。就是曹家家奴,也有识字的跟他们念《大清律》,但凡有半点作奸犯科的事情,都不许下人们沾。李家虽是亲戚,他身为臣子,也不能公私不分,持宠生骄。倘若那样,不是辜负了皇上对他的看重。” 雍正听了,神色稍缓,道:“朕还想给他个恩典,他倒是乖觉。” 这才抱怨了没两日,曹颙亲到刑部探监的消息,就递到御前。 雍正见状,哭笑不得,跟十三阿哥道:“瞧瞧,这到底是聪明的,还是傻的,竟也不晓得避嫌,就不怕朕迁怒与他。” 十三阿哥听他嘴里骂着,面上却还带着笑,就晓得他不是真恼,顺着他的话说到:“还是皇上教导的好,曹颙不敢因私情妄议国事……却也不失本心,不是趋利避凶的小人……” 刑部大牢,向来是京城百姓谈之色变的地方,差不多每天都有犯人尸体拖出去。有些钱财的犯人还好,有钱能使鬼推磨;若是没有银钱打点的,进去就是跟在鬼门关似的。 李煦是官身,李鼐身上也捐着官,所以父子二人并没有关押在地牢,而是在外边的板房。加上曹家之前已经花过银子,所以父子二人没有戴刑具,并且得以同室关押,条件还算是不错。 只是李煦在江南时受刑,过后又千里押解,伤势拖延,至今未愈。 因此,曹颙来探望时,便看到李煦垂老病弱的模样。 他头发全白了,原本发福的体型变成皮包骨,满脸褶子,双眼浑浊,眼角糊着厚厚的吃模糊。 再也不见过去的意气风发,若不是穿着干净的新衣服,看着就像街头流浪的老乞丐。 “舅舅,大表哥……”想着家中病着两个,再看着眼前的古稀老人,曹颙原本想好的说辞,都说不出了。 李煦坐起身来,看着曹颙,只哆嗦着嘴唇,嘴里“呜呜”的,跟扯风箱似的,半天也说不清一句话。 曹颙见状,看向李鼐,道:“大表哥,舅舅这是?” 李鼐侧过身子,抹去眼泪,道:“老爷前几日上火,喉咙肿了,今早大夫已经给看过,说吃几副去火的汤药就好了。” 提及这个,他郑重地对曹颙拜了下去。 在江南时,他陪着父亲受刑,过得水深火热;到了京城,就有干净的屋子,新衣服与可口的饭菜等着,还能有大夫医治。 若是没有人援手,怎会如此? 能在这个时候,还会照拂李家父子并且有能力照拂的,也就只有曹颙了。 他原是认定八成,今日见曹颙亲至,就笃定是他。 曹颙避让开来,没有受他的礼,道:“我也没有帮上什么,当不得谢。” 话未说完,就觉得衣服发紧,侧身一看,是李煦拉他的衣服。 曹颙见他盯着自己,面露恳求,俯下身,道:“舅舅可是有话吩咐……” 李煦指着李鼐,用尽了力气,道:“保……保……全……” 李鼐见状,已经翻身跪倒,泣道:“老爷年迈,怎么能受得了刑罚加身?儿子愿以身待,还请老爷成全儿子孝心……”说罢,又求曹颙:“表弟,都是我的不是,父亲这几年多在养病,将衙门里的差事交过我,是我行为不检,才出了差池……” 在来之前,曹颙已经听说李煦在苏州时,先是不肯认罪的,而后受刑,父子二人才争相认罪。今日看来,是李鼐想要将罪行都敛到自己身上,李煦则是怕拖累儿子,两人都想早日结案。 李鼐还是天真,他即便做着父亲的副手,却是名不正言不顺,哪里有资格分担李煦的罪责。再说,李煦问罪,并不单单是亏空之事。 听李鼐这样说,曹颙倒想起一个疑问。 听说织造府去年亏空了六万多两银子,这么多银子去哪里了?早年的亏空,还能说是花在接驾上,这十几年的亏空怎么说? 单单是李家开销,当用不了这些。 莫非是给了西北的十四阿哥? 想到此处,曹颙只觉得眼皮直跳,扶起李鼐道:“大表哥如此孝心,弟亦敬佩。只是有些话还请慎言,言多必失,徒劳无益,反而令舅父难过,有违孝道。” 李煦定罪,已经是肯定的;李鼐若是执意往自己身上敛事,怕就要父子同罪,那是曹颙所不愿看到的。 李鼐见曹颙说得郑重,想着父亲也是不同意他顶罪,站在那里,看着病榻上的老父,只觉茫然。 李煦虽口不能言,却是听得清楚,使劲地点头,看来是极赞成曹颙所说。 李鼐心中一痛,耷拉着脑袋,退到一边…… 从刑部监狱出来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不知何时开始下起小雨,街上喧嚣渐歇,显得有些冷清。 曹颙皱眉,想着李家还没到京的家眷。 算算日子,她们也就这两日到京。李煦是流放还是什么,这两日也该有了准信…… 第一千零四十二章 弘历的殷勤 第一千零四十二章弘历的殷勤 曹颙到家时,李氏已经使人在二门等着。 等到曹颙到兰院,李氏已是迫不及待地问道:“见到没有?你舅舅如何?” “见到了,舅舅与大表哥都好。”曹颙将舅甥间见面的情形大致提了一句,其中隐下李煦伤病与为子求情这一段,省得李氏焦心。 李氏听了,长吁了口气,道:“我去告诉老太君,省得她惦记。” 曹颙看着母亲如此,晓得她忧心高太君,便陪她到芍院,将去刑部衙门探望李煦父子的情形又讲了一遍。 香玉已于前日入宫,这芍院一下子冷清下来。 明明是初夏时节,屋子里是浓浓的中药味,没有半点生气。 高太君仔细听着曹颙的讲述,看着他道:“使你受累了。” 曹颙斟酌着道:“舅母与表嫂她们已经在进京的路上,想来用不了多久,就能过来给外祖母请安。” 高太君听了,原本镇定的脸色,也有些动容,使劲点点头,道:“既是如此,老婆子就等着。” 该说的都说了,曹颙便先回了梧桐苑,李氏留在芍院,侍候高太君汤药。 梧桐苑上房,天慧也在,精神不足,见父亲回来,就先回自己院子了。 “闺女这是怎么了?”曹颙挑了挑眉,问妻子道。 “想着香玉呢。虽说平素里她同妞妞姝平更亲近些,但是同香玉也是打小一块长大的,还是舍不得。她还怕担心姝平与娴姐儿,特意来问了我,晓得她们两个不进宫当差,才算安心些。”初瑜道。 夫妻两个正说着话,就听到院子里传来“蹬蹬”的脚步声。 随后,就听乐春隔着帘子禀道:“老爷,太太,二爷来了。” 曹颙刚换下官服,换上家常穿的细麻衣服,觉得清爽许多,扬声道:“叫他进来。” 乐春应了一声,出去请恒生进来。 “儿子见过夫妻,母亲!”恒生进了屋子,恭敬地请安。 许是走得急了,恒生脑门子都是汗,初瑜见了心疼,将他招到跟前,用帕子给他擦了汗,又让人送上一盘子切好的西瓜。 恒生看了一眼,却不着急吃,而是对曹颙道:“父亲,今儿四阿哥告诉儿子,若是祖母与老祖因香玉表妹的事才病倒,他可以请后宫娘娘们帮着照看一二。” “哦?”曹颙闻言,有些意外,道:“你是怎么应对的?” 恒生道:“儿子记得父亲的教诲,不敢用自己伴读的身份谋私利。儿子就说,感激四阿哥的关切,只是家中的事情,有父母定夺,我这做儿子的不好随意。等儿子请示过家中父母,再看是否劳烦四阿哥援手。” 曹颙可没打算将儿子们教成不知变通的“大忠臣”,只是因为恒生如今做伴读,又是在未来的储君身边,所以同他讲过其中的厉害关系。不过是谨言慎行,不要轻易涉入皇家事务,凡事都要先想想利弊,再做决断。 弘历主动提及此事,是想要卖个人情给曹家。到底是年龄小,有些沉不住气。 虽说康熙在时,对弘历另眼相待;但是在雍正诸子中,还有个较他年长的弘时阿哥。 弘时阿哥已经二十岁,到了开府封爵的年纪,皇上却没有让长子出宫开府的意思。有些趋炎附势之人,少不得就要寻思,这其中有没有旁的用意。 曹颙是经历过九龙夺嫡的风云的,自是一下子就明白弘历的用意。 以雍正的疑心病之重,若是弘历真起了其他心思,说不定就要连累曹家。 曹颙皱眉,思量半响,道:“明儿你就跟四阿哥说,四阿哥这份心意,曹家领受。只是阿哥当以学业为重,臣下不敢拿这些琐事,扰阿哥学业。只有阿哥学业上尽心,才不负先皇与皇上的宠爱……” 恒生不知父亲这番话深意,只是在心中默念几遍,一个字不落地背了下来。 少一时,天慧也过来。 今儿天佑要从考场回来,张义已经带着人去考院外等了。 直到掌灯时分,才等到天佑回府,一家人小别重聚,驱散了府中沉重的气氛。连高太君与李氏两个,见天佑回来,精神也都好了几分。 次日,恒生见到弘历,在课间小休时,便低声转述了父亲的话。 雍正的后妃并不多,现有的熟人,都是潜邸的妻妾。 皇后是嫡母,对待庶子们也疼爱有加;年贵妃身体不好,不理俗务;镶理宫务的熹妃与裕嫔是弘历的生母与养母。 照拂个新入宫小宫女,对他这个皇子阿哥来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他是故意要卖人情给曹家,想着有恒生在前头,也没有皇子私结朝臣的嫌疑。没想到恒生认死理,凡事都请示父母;而曹颙,又拒绝了他。 弘历心中,就有些不自在,有些恼曹颙的不知趣,又有些疑惑,觉得曹颙素来圆滑,当不会这般直白地拒绝自己的示好。 只是他已有城府,面上丝毫不显,只笑着问恒生道:“曹大人可还有说其他的?” 恒生摸了摸后脑勺,笑着说道:“剩下的,就是教导我的话。” 弘历有些好奇,问道:“什么话?” 恒生想了想,板着手指头,道:“父亲叫我记住两条,一是吩咐我好好跟着四爷上学,恪守伴读的本份,别给四爷脸上抹黑;二是告诫我不可争强好胜,贪恋虚名,说先生们火眼晶晶,学生的言行品格都在心里搁着,有什么小动作都瞒不过,不好因小失大,惹了先生厌弃。” 说完这些,他带了几分犹豫,道:“四爷,往后到了骑射课,我的成绩还得退后几分才行么?” 其实,他心中跟着迷糊。他早在进上书房后,就晓得什么不能与皇子皇孙们争风头,也是尽量这样做的。 可是有个文武都出色的四阿哥在,他这做伴读的,文方面虽资质平庸了些,武事上则是成绩可嘉。 他要藏拙,每次射杀成绩都是中等偏上。 听到父亲告诫自己这些话,他就觉得有些委屈。他何时争强好胜了?也没有想过虚名什么的。只是父亲的教导,做儿子只有听的,万没有反驳的道理。 同困惑的恒生比起来,弘历心里却明白过来。 曹颙真正要同他说的话,不是前面那几句虚的,而是后对恒生说的这几句。 他嘴角微微上翘,细品曹颙的用意,只觉得醍醐灌顶,心中的焦躁与不安也都烟消云散…… 兰院,上房。 经过数日的调教与察看后,初瑜带着罗姑姑与常姑姑过来,回禀差事。虽说李氏已经交代,那十名婢子的安置让媳妇定夺。 可是这些人是御赐给李氏的,初瑜不好越俎代庖,还是来请示李氏。 “出身犯官的那三个姑娘,许是经历抄家罚没的变故,唬住了胆子,说话行事都带了几分小心,不敢有丁点儿差池;剩下的七个中,两个家中父兄在内务府做小吏的,规矩虽学的差不多,偶尔也露出些轻狂之态;其他五个,出身差些,却是肯吃苦,只是论起女红与厨艺来,不如前边几个精细。”罗姑姑将这几日观察的结果禀告李氏,道。 李氏仔细听了,对初瑜道:“原想着挑两个好的,搁在大姑娘屋里,只是姑娘渐大了,身边的人不好轻换,这次就按你说的,不往大姑娘屋里派人。若是大姑娘挑理,你这做母亲的去与她分说。” 初瑜笑道:“她年初才补了丫头,哪里就缺人了?昨儿她还说若是小叔叔与两位哥哥身边不够,就让曹元家的再挑家生子儿。” 李氏点点头,道:“既是如此,除了三个犯官家的姑娘,再在余下的人中挑三个老实的,长生、天佑、恒生他们叔侄一处两个。还是按二等丫鬟的例,毕竟是外头来的,将府中的都压一头,若是淘气反而惹人心烦。剩下的那四个,就补到我院子养着。左右府里也不缺人侍候,吩咐下去,不要让人为难她们。好好地养她们几年,能放的就放,不能放的就给好好安置,不枉她们进曹府一遭。” 初瑜听婆婆这样吩咐,晓得她是想到进宫的香玉,对赐下来的这些宫婢起了怜悯之心。 若是按照初瑜的意思,这十个人都养在兰院才好。 天佑与恒生渐大了,她才不愿放外头的人在两个儿子屋里侍候。 回到兰院,初瑜便使人传葵院、松院、枫香院的掌事大丫环过来。 葵院的是乐青、松院的是乐蓝,枫香院的是绣鹦。 “那几个丫头,是宫里赐给老太太的,老太太指几个到各院当差。毕竟不是家里的,你们都留心些。若是老实便罢了,若是怀了其他心思,想要带坏哥儿的,直接告诉我。老太太与我信着你们,才将几位哥儿托付给你们,不要出了差事,累到你们几个身上。”初瑜正色道。 乐青三人屈膝应了,她们早就得过初瑜吩咐,晓得自己主母是容不下丫鬟淘气的。 她们三个都是家生子,晓得以她们现下的身份,好好侍候小主子几年,得老爷太太一声赞,往后就有一份体面在。做管家娘子,外聘做小户奶奶,都是有先例的。 她们下半辈子的荣辱,都在几位小主子身上,自然是越发精心。 听完初瑜的吩咐,她们便去杏院领了新派下丫鬟。 回到各自院子,少不得将曹府的规矩给新人说了一遍。 听说是侍候小少爷们,有心中念“阿弥陀佛”的,有懵懂不觉的。还有的面上憨厚,心中却是懊恼…… 第一千零四十三章 定罪 第一千零四十三章定罪 进入四月下旬,天气一下子热起来。 往年这个时候,圣驾都要离京去热河,京城权贵不是随扈出京,就是要到城外庄子避暑热,今年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有心思活络的,猜测着是不是太后病着,皇上侍疾,抽身不开的缘故。只有耳目灵通的,才知道太后与皇帝母子之间还僵持着,没有和解的意思。 虽说皇上给太后上了“仁寿”尊号,现下皇家起居录以及相关旨意,也都书“仁寿皇太后”,可实际上太后屡辞不肯应,也不肯受册宝典礼。 从景陵回来后,皇上从每日一请安,变成五日一请安,仍是寅初永和宫院子中行礼,母子压根就没见着。 大臣们还好,不管心中如何嘀咕,只有恭待皇命的份儿。 王公大臣,享受惯了,都在热河有避暑庄子,这圣驾却还是没有避暑的意思,大家就有些坐不住。 按照《大清律》,宗室王公,无旨出京百里者,死罪。大家都圈在京城,能放风的日子,也就避暑那几个月。 十六阿哥就成了各大王公府邸争相截堵的对象,人人都想知道,皇帝到底何时能出京,到底还出不出京。 要是不出京,大家就要想法子去郊区避暑。 雍正没有旨意下来,十六阿哥也不好就说皇帝是去还是不去,只能说“不知”。 明明是实话,可谁信呢? 他一个汉妃所出无爵皇子,一下子承了铁帽子王,大家只是将他当成皇帝的心腹。 只将十六阿哥烦得不行,只能逮住曹颙,抱怨一通:“皇上也是,不去就不去,下个旨意让大家安心就是,就这么生拖着。” 曹颙心中,也觉得奇怪,问道:“十六爷,皇上才登基不久,不是正当去热河受蒙古王公的朝拜么,怎么不去了?” 十六阿哥闻言一笑,低声道:“我寻思着,皇上是舍不得这银子。” 这个答案,太令人意外了。 曹颙有些不解,道:“内库不是……丰盈了么” 登基半年,除了接手庄亲王府两代亲王积攒下的百万金银,雍正还抄了不少官员的家,家产无一不是罚没入官。 雍正最近屡屡赏赐臣子,看着挺大方的。前两天刚赐给礼部侍郎张廷玉房一所,银一千两。 天子赐宅,没有小于三进的,又位于皇城根脚下,寸土寸金的地方。这份赏赐,不可谓不丰厚。 十六阿哥摇摇头,道:“这边再慷慨,不过万把两银子的事儿。去趟热河,蒙古王公要赏,随扈的王公大臣要赏,行围的满洲与蒙古兵丁要赏,少说也要几百万两银子。内蒙古与外蒙古又不一样,来朝多年,建城而居,早已不复早年悍勇。皇上要加恩,直接召见出过花的蒙古王公进京朝觐就是,就算到时要赏些银子,也比北巡要节省的多。皇上近日频频召见工部两位尚书,看着那意思,是要行什么关系民生的大工事。国库还不富裕,皇上想要动用内库的银两也不稀奇。” 曹颙听了,不觉有些动容。 同康熙的重虚名比起来,雍正这位名声有争议的皇帝能以民生百姓为先,倒是令人敬佩。 十六阿哥自己说完这些,想是也想到此处,也再没有早先的抱怨,对曹颙道:“皇上是勤政之君,每日里寅前就起,子时方歇。古往今来的贤君,也就如此了。” 曹颙听了,心中无奈,这不是活该累死。 事必躬亲,只有干着急的。 若说用人,雍正还真不如康熙。 就算他现在重要几个心腹,却是不肯放权,事事要自己拿主意。 若是掌一部事,如此还好,可以杜绝弊端,了然政务。身为一国之君,如此熬神的话,真不是长寿之道。 后世传言,雍正是吃了太多丹药,汞中毒而死。 这宫廷里的弹药,不是用于床笫之欢的,就是用于提神的。从雍正的后妃数量看,他并不是贪色之君。 处理政务,经营这个国家,对他来说,当比在床笫之间征服女人要重要的多。 见曹颙沉吟不语,十六阿哥道:“想什么呢?这是?” 曹颙道:“十六爷,今年内务府的洋货,没有没新咖啡豆?若是方便,帮我弄些?” 十六阿哥好奇地看着他道:“你不是嫌那东西又烤又磨又煮的麻烦么?怎么又想起这个?” 现下虽说有商人将咖啡贩卖到中国,但是并不多见。魏信还在广州时,曹颙曾让他留意过这个,淘换到一袋咖啡豆。 只是曹颙又不是专业人士,虽使人将咖啡豆按照焙烤、磨碎、水煮、过虑的程序加工过两次,但是总觉得味道不对,便也撂下不喝,剩下的咖啡豆也早就不知丢到哪里去。 “眼见天长了,白日里在衙门犯困。这咖啡豆喝着虽苦,用来提神却是最好不过。”曹颙道。 十六阿哥听了,却是皱眉道:“若真有此功效,会不会上瘾?” 他是被鸦片弄的怕了,对于这些外来的东西就带了戒备。 曹颙道:“这个同茶叶似的,上瘾也不过是一日多喝几杯,倒是没什么坏处。” 十六阿哥这才放心,笑着说道:“孚若,既然是好东西,是不是当多淘换些,让大家也都跟着尝尝鲜?” 曹颙见他眼睛发亮,便笑着他又惦记着生财之道。 曹颙却是没有十六阿哥那么乐观,物依稀为贵,咖啡现下不知在西方如何,在中国却是花金子也买不到东西。 这口感又不如茶叶那般醇香温和,有几个能跟着改口味的。 他将这个对十六阿哥说了,十六阿哥的兴奋劲头就弱了几分,不过仍是答应给曹颙弄些…… 四月二十三,李煦案从刑部转交内务府慎刑司,钦命内务府总管大臣议罪。李煦父子也从刑部大牢转到内务府慎刑司拘押。 任是谁都瞧出,皇上的口风变了,从怒斥李煦辜负先皇恩典当“严加治罪”,到现在的“惟伊为皇父有稍尽力之处,且已年迈,将此交内务府总管大臣议罪可也”。 现下挂名内务府总管的,有十六阿哥、领侍卫内大臣马武、噶达浑、董殿邦四人。其中,以十六阿哥为主。 内务府总管,本就是侍奉天子的近臣。连皇帝都要抬手放过李家,谁还会不识趣的为难李煦,自是以十六阿哥为马首,不肯多言语。 在经过半日的堂议后,李煦的罪名就定下,替恶棍具奏采人参之事,是“疾病缠身、老弱糊涂、妄听人言”才犯下“逾越”之罪。 织造衙门亏空钱粮,多是近年来其子、家人趁李煦老迈,插手公务,谎支所致,李煦“失职”、“失察”。 盐政衙门亏空,李煦任内,自康熙四十五年所得各种商贾余银,因俱以急用预支,故以七十两为百两,或以八十、九十两为百两不等弹兑。李煦替商人赔垫,皆用足银,如数弹兑。此项装秤少秤共少给银三十七万八千八百两,商人理应补偿,还清国帑。 涉案四人,李煦,当革织造职解任,卸户部侍郎衔儿,削世职,发遣西宁军前,房屋、铺子、土地、家人俱都列册充公,填补以上所欠钱粮;李煦长子,候补知府李鼐,插手织造府公事,杖一百,革去功名,徒三年;李家家人钱仲璇、相公沈毅士,杖一百,流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 李煦的罪,议得不算轻。 发遣军前,这是重刑罚,仅次于死刑。 几位总管,都有些吃惊,却也没有多言,就在十六阿哥的折子上联名。 十六阿哥将折子递到御前时,雍正正看苏州过来的另一个折子。 折子是苏州织造胡凤翚所奏,提及康熙三十二年二月一笔两千两银子的买米钱,已经报销讫,所买米石并无存贮在仓。 雍正既已决定放李煦一马,再看这折子,就只觉得好笑。三十年前的账本,都能查得出来,这胡凤翚不可谓不用心。 虽说是奉旨勘察,但是做到这个地步,有咄咄逼人之态,雍正并不觉欣喜。 他想起年羹尧的性格,也是如此,不给人留转圜余地。这胡凤翚如此卖力地查李家的罪证,到底是忠君,还是因年羹尧与曹颙的私怨,要替年羹尧出气? 年羹尧执掌西北,是雍正的用意。雍正愿意为他撑脸面,让他在西北树威,却不愿他插手到其他事务上来。 想到这些,雍正心中有些烦躁。 看完苏州的折子,再看十六阿哥的折子,他就觉得心中舒坦多了。 他将此事转交内务府,除了给李氏与曹颙母子留脸面外,还想看看十六阿哥会如此处置。 毕竟论起来,十六阿哥才是李家的血亲。 这个折子,却是不显私心,很是合雍正的心意。 “李煦七十了,发遣军前也不堪驱使,流盛京吧。”雍正拿起朱笔,在折子上加注几字,而后批了个“准”。 十六阿哥听了,心中松了口气。 虽说旗人有规矩,“五刑不加身”,轻的改鞭、改枷,重则直接处死。但是也没什么人获罪,若是皇上亲自过问的案子,即便是旗人身份,该杖也要杖,该流也要流。 盛京又没有宁古塔的苦寒,没有新疆的遥远,流放盛京,算是千里之流,算是轻的了…… 第一千零四十四章 亲戚来了 第一千零四十四章亲戚来了 “侥幸!”曹颙得知李煦父子的处置下来,长吁了口气。 对于李家的下场,他只记得是下人卖了一年,因在旗无人改买;另外就是李煦流放宁古塔,冻饿而死。 现下看来,李煦只流盛京,雍正对李家也不像是深恶痛绝的模样。 他不知道,李煦现下,实不算侥幸。 历史上的李煦开始时只是革职抄家,等到曹家抄家后,才又翻起李家的案子,再次入狱,而后查出与结交皇子等罪状,雍正五年才流放宁古塔的。 现下,李煦的流放时间提前。 私交皇子这一项,随着八阿哥的早夭,十四阿哥不成气候,雍正也没有发作到明面上。 可是,曹颙不知这个,心中早已作了最坏打算。 现下这个结果,已经比他预期得好上太多。早年永庆也曾流放过盛京,那边距离京城不算太远,天气也比宁古塔好的多。 他回到府中,直接去兰院,将这消息告之李氏。 保全了性命,还没有牵连到家眷身上,李氏只有念“阿弥陀佛”的。 她一刻也等不及,带着曹颙去芍院,将这消息告之高太君。 高太君含着泪,道:“结案就好,结案就好!” 正说着话,就见初瑜过来寻曹颙。是前院的管事郑虎传话二门,有事情回禀。 曹颙闻言,站起身来,对高太君与李氏道:“外祖母,母亲,我前日使人去通州候着舅舅家家眷,既是有人回来,看来是到通州。” 高太君与李氏听了,都带了几分急色,竟似比方才更迫切。 虽说她们牵挂李家,但毕竟不是无知妇人,对于李煦心中也是有怨的,自然是关注李家妇孺一些。 曹颙见两位亲长如此,便使小丫鬟去二门叫郑虎过来回话,也省得她们着急。 他是估摸李家家眷将到差不多该到了,三天前就使张义与郑虎去了通州。 因李煦罪名没定,原也没指望能将李家家眷接出来,曹颙只叫他们多带金银,想着疏通一二,不要让李家众人受罪。 毕竟有女眷在,不好太难堪。 少一时,郑虎到了。 正是李家家眷到了,因今日回城不及,现在通州码头驿站安置,明早启程,中午便能到京城。张义留在驿站,已经打点妥当。 高太君听着,眼泪已经止不住,滚落下来,扶着李氏的胳膊,道:“淑卿,淑卿……真是你侄儿媳妇她们要到了……” 李氏也红了眼圈,道:“是啊,总算到了。您就安心些,调理好身子,才是我们的福气。” 曹颙示意初瑜劝慰,自己带郑虎下去。 “去了王瓜园没有?那边情形如何?”曹颙问道。 “张义昨儿去查了,还去通州衙门查询了备档。李家在通州的庄子虽不小,但只有十顷登记的是祭田,其他的是李煦后添置的私产,已经收没入官。那十顷祭田长房使人打理,除了每年祭祀的银钱外,剩下的收益则按七份,长房两份,剩下分给李家其他五房。那看坟茔地的是李家老人,八十多,是早年在李家老太爷身边侍候过的。因老太爷恩典,放了出身,是良民,所以没有被官府拘拿。”郑虎道。 曹颙心中大致算了一下,十顷祭田,每年收益几百两银子,留下祭祀用的,再分给六家后,就更少了,压根不顶事。 不过此事,也让他想起自家的祭田,登记了五十顷地。 因为这些祭田都是他自己掏腰包购置的,所以这几年的收益也都归到这边账上。他也坦然,没有想其他的。 他置办这些祭田,想着的是以防万一,想着是身后子弟们安稳,没想到自己生前的事。 现在看看,倒是可以按照李家的例,将这些祭田收益按五房分,算是给弟弟们添些收益。 不管他们以后是封阁拜相,还是因故断了仕途,多个几百两银子的收益,也算是后顾无忧…… 芍院这边,在李氏与初瑜的劝慰下,高太君终于收了眼泪,对李氏说道:“淑卿,既是你大哥的罪没有牵连家属,她们明天进京,是不是就不用再进衙门?” “那是自然,颙哥儿既使人过去,定会安排妥当。府里院子也都收拾好了,您就放心吧。”李氏道。 高太君听了,摇摇头,道:“不可,哪里有拖家带口登门做客的?颙哥儿是官身,多少人看着,行事也要顾忌些。若是房子还没买好,就先赁一个院子安置。” 李氏听了,道:“母亲,颙儿哥先前就买好了院子,登记在我名下。若是不好留她们在家里,就先去那边院子住,万没有赁居的道理。知道母亲心疼颙哥儿,只是他毕竟是李家的外甥,再怎么样也撇不干净。再说,我是李家的女儿,让娘家人住我的空院子,又有什么?” 高太君却是不依,道:“你虽是在李家长大,毕竟是嫁入曹家,成了曹家人。能照拂就照拂,却也不可能混到一块,那不是长久相处之道。亲兄弟,还要明算账,更不要说两姓之家。李家、孙家已经如此,往后还要靠着颙哥儿照应。颙哥儿要是因李家被拖累,别说这宅里上上下下的没着落,就是李家那边还能求谁庇护?” 即便为了儿子的颜面,李氏也不可能放任李家人去住客栈,便斟酌着对高太君道:“母亲,要寻合适的房子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的,侄孙们还小,尤其是诚哥儿身子向来孱弱,又经过这番变故,正当好生调理。先让她们去我名下的院子住着,等过几日买了新宅子再搬。就算旁人再挑眼,也不能越过道理人情去。” 高太君最不放心的,也是李诚。 听李氏这般说,她叹了口气,道:“那就先这么着。买屋之事,少不得央颙哥儿留心些。这个时候,房契不好写他们的名,就先买在我这老太婆名下。” 李氏见老太太松口,笑着应了,心中已经决定,将那处宅子到衙门过户,以安老太太的心。 说完这些,高太君又对李氏听了自己搬去与李家人同住之事。 李氏却是摇头,不同意这个。初瑜在旁,少不得顺着婆母的话,跟着劝上几句。 李家家眷虽没被牵连问罪,但是仓促北上,正经安顿下来,还得些时候,近期定是杂乱。高太君到底上了年纪,若是有个不妥当,可怎生是好。 高太君却是执意,对李氏道:“我知道你好心,除了宅子,定也安排了妥当的下人。只是李家现下的近况,实不宜再过呼奴使婢的日子。你大哥的罪,是亏空钱粮,变卖了下人家产,还剩下大窟窿。没有牵连到家眷身上,已经是万幸。我们就晓得收敛,要不然落在旁人眼中,就要给你大哥添罪过。就是让颙哥儿买的新院子,也不必大,够住就行。你大哥遇赦回来前,李家就要这样过日子,才能免祸。我要过去看着,省得她们不晓得轻重。见亲戚肯帮忙,就又轻狂起来。” 宅子那边的事情,李氏是亲自安排的,没想到却是疏忽了这些,不禁有些懊恼。 高太君要收拾东西,便打发李氏与初瑜下去。 回到兰院,李氏道:“老太君的话,你也听着了,看来先前预备的那处宅子不能用,那是三进的,大了些。” 初瑜道:“还好额驸还使人买了两处两进的院子,先从间挑个屋子多的使也好。” 李氏点头道:“只能如此了。” 因李家的案子已经结案,李氏心中也松快许多,对初瑜道:“老太君的那些金子首饰,以她的脾气,断不可收回的。首饰先搁在我这,我明儿那些银子给老太君……金子就看房价多少,剩下的再给老太君送去。” 既是李家要久居京城,也不急在这个惹眼的时候如何。还是先顺着老太君的意,等到风平浪静时,看着帮衬,总不会让她们吃苦就是。 既是婆母做主,初瑜自是应了,下去安排人手,连夜去新选定的二进院子收拾打扫。 还好买的时候,带着家具,只要清理干净,就能直接住人…… 通州,驿站。 此次李家进京的家眷,总共有十三口,有李煦妻王氏,妾赵氏、吕氏;还有李鼐之妻孙氏,妾胡氏,李鼎长子李诺,长媳全氏;次子李语,次媳晏氏,三子李诚,三媳何氏,以及李鼐五子李讲、五子李证。 李煦生性风流,府中豢养的婢妾十数人。只是多是旁人所赠,或者买来的美婢,正经有纳妾文书的,只有赵氏、吕氏两个最早的妾室。 所以家产抄没时,除了赵氏、吕氏这两个年老之妾外,那些婢妾也都罚没,留在江南官卖,等着取身价银补李家亏空。 李鼐之妾胡氏,是他庶长子李诺生母,上了李家族谱的,所以也没有被官卖。 虽说没有带刑具,但是这一路上,却是由江南总督衙门的属官带人押送,也是叫人心慌。 如今住上干净屋子,看着八碗八碟的席面,使人有劫后余生之感。 李诺带着李语、李诚两个,等不及用饭,就寻张义打听父祖的消息。听说有曹家照拂,父祖安好后,他们才算稍稍安心。 虽说心中各有思量,但是也只有静待天明,进京后再说…… 第一千零四十五章 枯树新芽 第一千零四十五章枯树新芽 因曹颙的安排,李家女眷免了进衙门的难堪,只在刑部衙门外打个转,便由郑虎引着到新宅安置。 白发苍苍的高太君站在大门外,看着众人的马车从胡同口渐渐行来。 骑马而行的李语已是认出她来,忙勒住缰绳,翻身下马,疾行奔到高太君面前跪下:“老祖……” 高太君扶起李语,往他身后看了看,皱眉道:“怎么就你一个,你大哥与三弟呢?” 李语回道:“刑部衙门那边还有些手续需要办,大哥跟着总督衙门的属官去那边了。三弟长途跋涉,身体疲弱,与四弟、五弟两个乘车。” 这会儿功夫,马车里的众人已经都下了马车,进近前给高太君请安。 高太君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忍了眼泪,带大家进了院子。 这虽是两进的院子,但是院子比较宽敞,前后进的房屋也不少,加起来二十多间房。 到来屋里,以王氏为首,众人又依次给高太君磕头。 家族变故横生,几个月下来,她们已经不复他想。如今却是高太君出面庇护,她们原本惴惴不安的心,终于踏实下来。 李语、李诚等人还好,不过是红了眼圈,女眷这边,已经忍不住哭出声来。 高太君的视线从众人脸上滑过,原本苏州李宅上下两百多口,京城近七十多口,不能跟显赫大族相比,也是官宦之家。 这取进门的媳妇,也不是贫门小户家的女儿,都是官绅家的小姐,没吃过什么苦。没想到,却受李家破败之累,连嫁妆都被充公。 高太君叹了口气,对李语、李诚道:“扶你们祖母起来。”说着,又对全氏几个小妯娌吩咐道:“也扶你们奶奶起来。” 众人应声,李语兄弟扶了王氏,全氏几个扶了孙氏,高太君指了座位,让她们两个坐了。 其他人是妾与重孙辈,皆站着听高太君教导。 虽说高太君今早出曹府时,想要独自出来,但是李氏哪里能让老人家如此,磨了半响,让她带了青梅、青桃两个出来。 现下,这两婢就候在门口,备高太君随时吩咐。 高太君待王氏与孙氏坐了,便唤青梅上前,吩咐了一句。 青梅应着,去东屋抱出个匣子出来,搁在高太君旁边。 高太君看了看王氏,见她头发花白了一半,已显老态,对她厌弃之心也淡了几分,道:“侄孙媳,你也是上了年纪的人,现下你们老爷不在,你也歇歇。往后这家里,就让孙媳妇操心吧。” 王氏闻言,大吃一惊,抬头望着高太君,说不出话来。 高太君在李家生活了大半辈子,从不插手李家家事半句,不过她并不是糊涂人,自是晓得王氏与孙氏之间的纷争。 早先在苏州时,她能视而不见,毕竟这婆媳之间最是难处,更不要说王氏还不是李鼐生母。 现下,正是李家艰难的时候,好生过日子都不容易,哪里还能允许她们内斗。 所以,高太君才如此做主。 见王氏诧异,高太君看了眼站在李诚下首的双生子,道:“五郎、六郎还小,身边还需要人教导,你这做祖母的,往后就多费费心。” 王氏见话有深意,神色一僵,道:“媳妇尊老太太吩咐。” 高太君点点头,让李语上前,将匣子送到孙氏座位旁的小几上,道:“这是五百两银子,你先收着,以作家用。” 孙氏起身,看了看神色不定的王氏,犹豫了一下,道:“老祖,早先是由太太管家,孙媳妇怕管不好。” 高太君摇头道:“你媳妇都娶了三个了,还说这个话。现下不比早先,你需要照看的就这十来口人。你婆婆上了年岁,你就,尽尽孝心吧。” 孙氏见说的这个地步,便不再推脱,屈膝应下。 高太君点点头,又叫青梅取了几个银封,道:“女人家,总要有些银子傍身方好。李家遭此浩劫,你们的私房与嫁妆也都付之东流。我这还有些银子,今日分给你们,数目不多,你们是想要赞下,还是想要添置些想要的东西,都自己个儿拿主意。” 说着,叫青梅依次分了,王氏二百两,孙氏一百两,全氏等三人六十两,赵氏、吕氏、胡氏每人二十两。 分完银子,她对李语、李诚道:“我这还留了两千两银子,一千留着给你们祖父花用,一千留着看是否能赎你们父亲的刑罚。” 李语、李诚听了,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既是欢喜,又是羞愧…… 曹府,兰院,上房。 看着地上跪着的李诺,李氏亲自扶他起来,道:“十多年没见,真是有些不敢认。都是自家人,作甚行此大礼?” 原来,李诺从刑部衙门出来,想着高太君还在曹府,又想着受了曹家的大人情,便过来给亲长们请安。 “多年没见姑祖母,孙儿不敢失礼。此番祖父与父亲在京,还多亏姑祖母与表舅照拂,孙儿正当叩谢。”李诺道:“老祖何在,请姑祖母先允了孙儿去请安,而后再陪姑祖母说话。” 他今年二十四,留着短须,看着老实稳重,像极了年轻时的李鼐。 李氏看着他,想到李鼐被其父拖累,断送了仕途,这几个孙儿不知能不能撑起李家门户。 “老太君放心不下你们,清早就离了这边,去新宅了。”李氏听他这样问,回道。 李诺听了,便陪着李氏说了会儿话,不过是讲述这几个月李家问罪的详情。 李氏听了,唏嘘不已。对于李煦,竟是说不出是怨还是怜。若是堂兄能听进劝诫,跟丈夫一样收敛光芒,早日筹划,何至落到这个地步。 说完家常,李诺犹豫一下,终是问道:“姑祖父,表舅可说过,祖父何时发遣?” 李氏道:“提过一遭,因你祖父前一阵子身子不好,现下正在调养,好像是在月底。你放心,总会让你去一面。” 李煦既已经定罪,就没什么可避家属的,又安排在内务府慎刑司,想要见一面却也不难。 李诺听了,道:“姑祖母,祖父年迈,孙儿想要与祖父同往,侍候祖父膝下。不知衙门那边会不会允,倘若不允,孙儿想求表舅……” 李煦年迈,李氏心中也不放心,但是李诺是长孙,李煦、李鼐都不在,这李家上下还需要有照看。 “怎么不是语哥儿去?你是你父长子,这一家子都是老弱妇孺,还得你照看。”李氏问道。 “二弟心思活络,比孙儿处事更周全,还是他留在京城更妥当些。”李诺道。 李氏见他执意,道:“既是如此,我就叫你表舅问问看。” 李诺再次起身谢过,因不放心家人,他告了个罪,离了曹府,由人领着去李家新宅。 李家新宅这边,高太君将银子的事交代完毕,就诸事不理,任由孙氏安排。 孙氏便安排了住处,王氏的屋子,是高太君指的,就在后院正房西间,高太君住了东间。 其他人的住处,则有孙氏安排。 两间耳房,住着三个妾室。后院东厢三间屋子,给李诚夫妇,西厢三间给李讲、李证兄弟。 前院堂屋三间,孙氏住了东边,西屋留做客厅。东厢给李诺夫妇,西厢是李语夫妇,倒座三间,做了厨房与库房。 李诺回来时,众人已经从高太君前散去,回去收拾各自的屋子。 李诺见新家不大,却井井有条,心中对高太君甚是感激。他先到高太君处请了安,而后说了想要侍奉祖父去盛京之事。 高太君也想着此事,毕竟现下李家没有下人,李煦年岁又大了,还不知能不能熬得过,总要有子孙在跟前才好。 晓得这个大重孙打小稳重,她还想着留他在京当家掌事,便想要劝他留下,安排李语前往。 李诺苦笑道:“老祖,李家已经败落,成了百姓之家,哪里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孙儿料理?三弟身子不好,又一心要应考,是动不得的。二弟虽寡言,却是个有主意的。今日虽借老祖的光,让孙儿们有地方安身,却也不能就这样干闲着。二弟有聚财之能,李家以后,还得靠他多费心。孙儿不过是偷懒,给自己选了个轻省的活儿。” 虽说李家现下萧条,但是见几个重孙辈都是懂事的,高太君也颇觉欣慰。 “我这里还有三千两银子,原想着等你父亲回来,再给他,让他买地或置产。既然你说二郎有这个能耐,那我就拿出半数给他,任由他施为可好?你可要想好,这三千两银子,是李家最后的本钱。若是折损,往后的日子就要更艰难。”高太君想了想,道。 “孙儿信二弟,定不会让老祖失望。”李诺道。 高太君沉吟片刻,道:“既如此,那就这么办……” 曹颙落衙回来,听李氏提及李诺来请安之事。 曹颙对他的印象,还是康熙四十九年那次见面,当初李诺七、八岁,因是庶出,行事甚是乖巧。 算算他现在,也不过才二十出头。 他是李鼐长子,在父、祖都不在时,由他照顾家人。他本能以管家为名,打发兄弟去流放地进孝,却是要亲往。 单这孝心,就让曹颙生出几分好感:“倒是承继了大表哥的忠厚,若是他真要如此,我定想法子,成全他这片孝心……” 第一千零四十六章 点醒 第一千零四十六章点醒 李煦是四月三十出京的,同行的还有长孙李诺。 曹颙与孙文成两个,都到城外为李煦送行。押送的兵丁,是内务府属下的,早已得了十六阿哥吩咐,并没有给李煦上枷,也给了他们说话的时间,没有催促着启程。 通过半月调理,李煦的伤势已经痊愈。 他先吩咐了留京的李语、李诚兄弟几个,不外乎是本分行事,好生奉养亲长,云云。 而后,他谢过孙文成来相送,又郑重谢过曹颙。 虽说李家所住的屋子名义上是高太君的,但是她是一老妪,没有曹家帮衬,哪里会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当。 只是,这份郑重相谢,倒也点出三家现下关系,再不复早年亲近。三家家主在此,对此是心知肚明。 曹家几兄弟都是青壮,业已出仕,家族已呈兴旺之势;孙文成虽免官,但是其兄弟与次子都进了内务府当差,他自身的罪名也不重,随时能起复;只有李家,断了两代人仕途,孙辈还不成器,能不能再列宦门,都是不保准之事。 李煦的心中,不无酸楚,可是看着孱弱的嫡孙李诚,他还是说不出“勤勉攻读”的话。 “立身方是孝之根本,不可过劲,一切量力而为。”李煦临行前,对李诚道。 “孙儿谨遵祖父教导。”李诚含泪说道。 看着李煦年迈的身影渐渐远去,曹颙叹了口气。 他转过身来,请孙文成上车。孙文成看了眼李诚道:“诚儿体弱,来与我同车。” 李诚躬身道:“谢外祖父体恤,只是孙儿还好,且能骑得马。” 孙文成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上了马车。 李语见状,眉头微皱,终是没有说旁的。 双生子李讲、李证两个站在旁边,看着孙文成与李诚说话,眼中带着几分失落。李鼐当年带他们出京时,他们已经六、七岁,都已经记事。 虽说这几年下来,他们已经接受自己是李家子孙的事实,但是更加怀念在孙家的生活。 嫡母可亲可敬,“父亲”宠爱,远不是李家这几年的锦衣玉食就能替代的。若是还在孙家,眼前这人就是他们的祖父。 曹颙见李诚如此,晓得他是怪罪外祖父没有援手李家。明明是打小就伶俐的孩子,现在却是糊涂。孙文成未必有能力援手李家,却有能力照拂李诚这个外孙。 眼看孙文成起复去内务府在即,李诚要是乖觉些,科举不成,就考内务府笔帖式,也是出仕之路。 曹颙想到李诚心高,怕他惹祸,少不得想着要嘱咐两句。不为旁人,就为让高太君与李氏少操点心。 想到这个,他抬起头来,对李语道:“万重,我有话对守真说,你先同五郎、六郎回去。” 李语道:“既是表叔吩咐,侄儿就先带弟弟们回去了。” 曹颙点点头,看着他带着双生子,随孙文成的马车去了,方对李诚道:“你外祖父自身尚且不能保,如何能援手李家?你若生怨,为难的只有你母亲。” 曹颙待人向来温煦,眼下却是有训斥之意,又说的是李家家事。 李诚的脸色变了又变,看着曹颙,有些不解他此话的用意。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若是可为,你外祖父不会袖手,任由你父问罪;我也不会旁观,让你姑祖母与老祖为李家日夜忧心。你还小,没有经历过先皇诸皇子阿哥夺嫡时的惨烈,以臣谋君,才是你祖父真正的取祸之道。”曹颙肃容道。 李诚听了,皱眉沉思,半响方道:“表叔此话,是指皇上在追究祖父早年献银九贝子、十四贝子之事?不是因国库空糜,整顿吏治丰盈国库?不是为了空出江南三个织造职,以待皇上心腹?” 曹颙道:“三者都有,后两者不过是以事论事,前者却是以事论人,无开解之道。” 李诚犹豫了一下,问出心中所惑:“观表叔行事,早年亦与皇子相交,莫非表叔目光如炬,早就辩得真龙?” 曹颙摇摇头,道:“如今在京城,有心人多,往后守真开口前还需三思。何谓真龙、假龙,诸位皇子阿哥都是龙子龙孙,我不过是守着‘无欲则刚’四字,与诸皇子坦诚相交。” 李诚心中犹疑不定,曹颙的话倒是不算假。 根据李诚所知,曹颙与诸皇子的交往,却是鲜少有私密不可对人的言的。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使得他没有被攻讦。 曹颙见他稍稍能听进去了,道:“不过,国库空糜也是真。对于官员亏空,也是皇上极为厌恶之事。你家京城的管家曾往廉郡王府上送过东西,他许是忠心,想要为李家留些余财,可却是好心办坏事。破财免灾,你不要舍不得。早日将这笔财物提出,送到户部补你祖父的亏空。虽不能抹平账目,但是能有这份心,也能让皇上心里舒坦。对你祖你父来说,都是好事。” 李诚听了,不由诧异,道:“表叔怎知此事?” 他是听妻子何氏所说,才知晓此事,正想着借端午节走礼的时候,将那些财物运回家。 如今下上十几口人,都要靠着老太君的养老银子过活,他这个做重孙的,也觉得羞愧。加上家中没有下人,有女眷们操劳家务,看着也是辛苦。 曹颙看着他,道:“百姓人家,还要想着隔墙有耳,未必能说私密话。权贵宅府,人多眼杂,哪里有私密可言?你只要晓得,知此事的,非我一人就好。” 李诚脸色苍白,躬身道:“侄子谢谢表叔,若不是表叔提醒,侄子就要误事,说不定也连累了岳母。” 曹颙见他明白,便不再多说,吩咐他上马,两人一道回城…… 进了五月,天气越发热了。 早先等着皇上出巡的权贵,现下也都等得失了耐心,收拾收拾去城郊避暑。 曹家开了冰库,每日里往各房供冰。 因天宝年幼,李氏虽是觉得暑热难熬,却也不敢多用冰,只是让丫鬟们早晚在庭院里多洒水。 曹颙见状,便劝母亲去海淀避暑。 那边园子草木繁盛,还引有活水为塘,比城里的宅子凉爽许多。 李氏知晓李家已经安顿妥当,高太君神经也还好,便放下心,决定端午节后去海淀避暑。 初瑜要跟着同去,被李氏拦下。 李氏带了妞妞、天慧与天宝,又约了兆佳氏,带着十几个侍候的下人,乘着几辆马车,去了海淀。 兆佳氏原想带着媳妇过去,又想着儿子身边无人侍候,只带了四姐、五儿两个。 曹颙见状,便在休沐日,携妻子过去探看。曹頫这边,亦是如此;只有曹颂,每次轮休,要休六天,带着妻子与两个女儿过去小住几日,惬意得多。 曹颙与曹頫见状,都羡慕不已。 曹颂因在西北当差妥当的缘故,已经升了一等侍卫,又是什长。不管宫里有什么赏赐,他这个乾清宫侍卫小头头都是双份,甚是体面。 加上他外憨内圆,从不以心机示人,所以人缘甚好。 就连皇上,也很喜欢曹颂。若不是因他年轻,出仕后又一直是侍卫,没有显露什么才华,资历不够,早就提拔重用。 曹頫的日子则不好过,庶吉士原本是三年之期,而后散馆。因今年开了恩科,为了给新庶吉士们倒地方,他们这一科庶吉士就要提前散馆。 如今就剩散馆考试,就剩下半年功夫。 到时评卷分三等,上等留馆,授翰林官;中等或留馆,或授六部官、知县;下等或被除名,或是回进士班候官,或是再留三年。 因曹项留在翰林,如今又坐稳了学政官,曹頫早先就奔着中等去的,想着在六部混个司官就行。到时候有堂兄照拂,日子也能过的轻松自在。 现下,考试提前,他倒是有些拿不准,自是着急。 毕竟,每科庶吉士只有二、三十人,都是进士中的佼佼者。曹頫想要稳当得中等,也不是轻易之事。 他固然没有争强好胜之心,但是也不远考个下等出来,被同年、同科们耻笑。如今侄子们都开始应考了,他这个叔叔要是被除名,那可就丢脸丢大发了。 因这个缘故,他少不得日夜耕读,看着那勤勉的劲头,倒是比科举前还上心。 看着弟弟们都很争气,曹颙这个做哥哥的,颇觉欣慰。 他自己这边,则是“居其位,谋其政”,除了尽好自己的本份,不参合其他的。 虽说朝廷严谨外官结交朝臣,但是官场规则在那里,没有人在朝中做靠山,做外官也不稳当。 “同年”、“同乡”、“同窗”都是交结的名号,曹颙是恩荫出仕,倒是省了此事。早年虽有江宁、丰润的官员上门来攀交,但是曹颙都是敬而远之。 外地督抚进京,孝敬京堂,不会落下曹府,但是也不会送重礼。因为谁都晓得,曹颙娶了个好夫人,自己又晓得生财之道,是不缺银子的。 如此,使得曹颙省了不少麻烦。 落到雍正眼中,便觉得曹颙继承了老父之风,要做纯臣,心中自是欢喜的。 每次召见,他对曹颙也和颜悦色许多。有一次提完公事,还留下他,叙了几句家常。 曹颙见状,心中称奇,却也没想旁的。 毕竟,他现下是“坦坦荡荡”,没有什么可心虚的。只能想着,雍正是不是看在李氏的面上,真当他是亲戚晚辈,才另眼相待。 十六阿哥端午节后,则有些忙,因为十七阿哥要出宫开府。没有旧王府可分,要建新王府。 内务府已经在东官园的草厂胡同划址,按郡王府制建新王府。 又因十三阿哥长子与十四阿哥长子都封了贝子,贝子府两所,也在此时赦造之列。 侄子们的府邸,十六阿哥不用太放在心上,十七阿哥向来与他交好,他很是留心郡王府建造。 他心中还有个念头,等到十七阿哥出宫,先皇成年皇子中,就只剩下十五阿哥没有开府。 就算是封个国公也好,即便十五阿哥在守陵,能将家眷迁出宫也好。这样,他这个做弟弟的,照顾也便宜些。若是能迎生母出宫奉养,就更好了。 因这两个缘故,他对盯着管事众人,想要早先建好郡王府。 没想到这边刚动工,皇上就下旨,命十七阿哥出京公干…… 第一千零四十七章 婚姻事 第一千零四十七章婚姻事 十七阿哥出京的旨意,没有明发。 要是按照规矩,郡王外出公干,王驾随从众多,少不得要惊扰地方。十七阿哥接的不算是密旨,京城这边耳目灵通的,也多晓得十七阿哥要出京公干,只是具体差事,说什么的都有。 有说去江南为皇上进花石,有说去西北参赞军务的。 其实,他要去的是云广,除了奉旨去视察云南盐政,还要去广州去查粤海关,另外一个隐藏的任务,就是在云南划定烟土种植区。 曹颙听了,心中有些不安。 虽说以鸦片外销来遏制鸦片在国内的蔓延,是他的主意,但是那毕竟是毒品,要是控制不好,也要受其祸害。 看雍正的意思,是要将种植区军管,这也算是个好办法,可需留心的地方还是不少。 十六阿哥这边,则是羡慕不已。 除了随扈出行,宗室王公能放外差,是极难得之事。十七阿哥去的又是远地方,这来来回回的,就能有大半年的功夫。 十七阿哥晓得曹颙这边有个家人,早年曾在广州,便在临行前,同十六阿哥过曹府来借人。 又是盐政,又是海关,曹颙并不想跟着掺合。 可是又是两位阿哥亲自登门,又不能直接开口回绝,一时之间,曹颙心中犹豫不定。 十七阿哥笑着道:“知道你谨慎,皇上晓得我来找你,你就帮我这次吧。” 十六阿哥也道:“若是孚若怕人说闲话,就先让张义在内务府挂个虚职,而后与十七弟去南边,也名正言顺。” 曹颙担心的,只有雍正而已。 既是皇上默许的,他哪里还会啰嗦,当即就答应让张义与郑虎随十七阿哥出京。 至于十六阿哥所说内务府挂职之事,则免了。张义还在曹家户下,想要挂职,其中还有好几道手续。 而且,曹颙早就问过他的志愿,并无出仕之心。 十七阿哥原想要一个,没想到得了一双。他认识张义与郑虎,一个出事圆滑,一个见识宽泛,都是可用之人。 十七阿哥起身,郑重谢过。 连十六阿哥都有些吃味,看着曹颙道:“刚才你还犹犹豫豫的,现下倒是大方起来。不行,爷也忙着,你也得借两个人给爷这边!” 曹颙笑道:“前一阵子,十六爷出宫就府,外头不少送人的,怎么还会短了人使?” 十六阿哥摇着扇子,道:“哼哼,人是不少,有几个是爷能放心的?与其让他们在府里生事,还不若用王府老人,也能让老福晋心里熨帖些。” 提起庄亲王府,十七阿哥想起一事,面带古怪地看了十六阿哥一眼,道:“十六哥,老福晋收了隆夫人为女,这样论起来,你岂不是要叫隆科多姐夫?” 提及这个,十六阿哥也头疼,道:“还真是了不得的亲戚。如今隔三差五,就要来王府一遭。偏生老福晋瞧着隆科多炙手可热,还特意吩咐我们福晋要跟她多亲近。哪里能说到一块儿去,我们福晋待了几次客,过后都直喊累心。”说话间,露出几分无奈:“也不知老福晋到底图什么,安生日子不过,瞧着那样子,是容不得我与福晋舒坦。” 曹颙与十七阿哥对视一眼,都没有接话。他们也都听说了,庄亲王福晋在亲戚家挑了两个女孩,接到王府,搁在身边亲自教导。 十六阿哥虽有几个妾室,但是李氏已经身故,其他人出身都平平,又没有生下小阿哥。亲王府几位侧福晋之位,都空缺着 只是既是老福晋的安排,十六阿哥这个做嗣子的都无权拒绝,曹颙与十七阿哥就更不好说话。 十六阿哥抱怨完,也察觉出自己失言,摇了摇头,道:“不提这个,不提这个。既是十七弟难得出京,总不能白到南边一趟。到了广州后,你就找曹方去,寻些精通洋货的能工巧匠上京,丰盈下内务府的作坊。” 十七阿哥听了,不由失笑,对曹颙道:“孚若,你瞧这哪里有亲王的模样,见什么都想着能不能赚银子,就差随手带着算盘。” 曹颙倒是赞成十六阿哥的话,因为内务府就是个聚宝盆。 官员三千多人,工匠过万,聚集国内做好的工艺。要是好好运用,一年收益几百万两银子不是难事。那样的话,就足以供应内库开支,就真的能将盐茶赋税收归户部,减轻国库压力。 十七阿哥启程的日子,就定在五月十六,至今就剩下三天。他需要处理的琐事还多,十六阿哥则是要安排几个内务府官员与十七阿哥南下,要将内库里的一部分金子运到广州去兑换白银。因此,他们两个没有多待,又说了几句话就起身告辞。 曹颙亲自送到大门外,目送两位阿哥带着随从侍卫远去,才转身回府,叫了个小厮,吩咐他去传张义与郑虎到前厅来。 不是他殷勤,即便十七阿哥不南下,他也想着派郑虎出京。 不为旁的,就为留在江宁的魏信的几个子女。 曹颙已经得了消息,魏信之父上个月病故,魏信之母也缠绵病榻,听着大夫的意思,怕也是这两三个月的事。 魏仁虽对侄儿们还算不错,但是毕竟主持中家务的还是他妻子。 魏信的三子两女,虽有魏信之妾桂姐照看,但毕竟不是嫡母,名不正言不顺。 当年曹颙探望过这几个孩子后,曾派了两个武师过去。这两年也有几封信回来,虽说在吃穿上没有短了几个孩子,但是没有父母照拂,多少要受些委屈。 曹颙本想亲自去一趟,但是江宁到京城,往返要月余,他衙门杂事还多,哪里能请这么长的假。 实是没法,他就便想派郑虎过去,将孩子们接到京城。 如今,郑虎随同十七阿哥南下也便宜。先去江宁看看孩子们,让他们好生准备,等到郑虎从云广回来时,再一同回京。 少一时,张义与郑虎先后脚到了。 听说能去广州,张义带了几分雀跃,道:“早先还不觉得,直回到京城,才发现那边有几个朋友舍不得。原想这辈子也没机会得见,如今还能过去一遭,真是叫人欢喜。” 郑虎笑眯眯地看着他,道:“什么朋友,这么牵肠挂肚的?不就是舍不得那几头洋马么?” 张义听了,笑着说道:“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开开洋荤,见见世面也好。”说到这里,道:“怎么就没人想着弄几头洋马到京城?西洋的不好弄,弄些东洋的也好,定会是门好生意。” 郑虎见他面皮厚,对曹颙道:“老爷您瞧瞧,这小子在在广州待了几年,心都耍野了。” 曹颙看着张义道:“心野不怕,中国这么大,你想去哪里转,我都不拦你。出洋的话,就免了。海上风险太大,有魏信一个下落不明的就够了。” 最近一段日子,张义话里话外问了好几次,都是出洋之事。 张义讪讪道:“老爷,小的只是好奇,想要去见识一下。不知为何,小的总是不信魏爷就这么没了。要是小的有幸,将魏爷找回来,就更好了。” 曹颙摇头,道:“海上风浪大,民船又不保准。等等吧,说不定过两年,十六阿哥就要组织船出洋贸易。到了那时,若是你还想去,我再替你安排。” 张义听了,眼睛一亮,道:“那小的就等着。” 因他们两个三日后要随十七阿哥南下,所以曹颙便放他们三日假。 回到梧桐苑,曹颙便是觉得不对。 他记得清楚,那年在广州,张义晓得自己能回京城,不胜欢喜,并没有表现出对广州的留恋。 毕竟,南北差异大,北方人未必能受得了广州那湿热的气候。 如今他却生出出洋之心,为了什么缘故?他在广州几年,如何不知道出洋是生死莫测之事。 将丫鬟们打发下去后,曹颙问初瑜道:“喜云这段日子,有什么异样没有?” 初瑜有些好奇,道:“爷怎么想起问这个?月初因病请过几天假,病好了,就消假了。瞧着有些清减,并无其他异样。” “你使人私下打听打听,张义他们夫妻因何生了嫌隙。早年他还抱怨过魏信不当出海,即便不为父母,也要顾念儿女。如今,不知何故,他竟生出出海的念头。”曹颙道。 初瑜听了,皱眉想了想,长吁了口气,道:“哎,这其中缘故,我大概其也是晓得。” “哦?何故?”曹颙也生出八卦之心。 “端午节前赵同、喜彩使人送回来节礼,当时有人说了几句,不外乎喜彩好福气,做了知县奶奶的话。喜云有些不自在,回去夫妻两个有了口角。喜云借病休了几日,我隐隐地听到缘故,只是她没有说出,我也就做不知。”初瑜淡淡地说道。 曹颙见她神色,似乎对喜云有恼意,道:“你也不必怪她,她不过是妇人见识。早年她在你跟前,比喜彩还体面几分,如今比不上喜彩,心中不自在也是寻常。” “主子赏出身是一回事,自己想要谋出身是另外一回事。还是额驸与我待下人太宽厚了,使得他们心里不安份。”初瑜道。 喜云是她的大丫鬟,出了这档子事,她这做主子的也跟着丢脸。 赵同之所以能外放当官,是因赵同有这个本事。他虽是长随,却喜欢读书,跟着曹颙去衙门,充当了几年文书案头,行的是幕僚事,熟悉官场规矩。 张义人际往来没问题,买卖也能上手,但是不爱读书,勉强认识字。 若是因他早年去广州几年,有了功劳,就要犒赏他,那还有吴家兄弟,这些年这功劳也不弱于张义。 “既是你的丫头,就你看着处置。张义虽风流些,但是顾家,待妻儿也细心。让喜云惜福,要是真将张义逼得出洋,哭的还是她。”曹颙想了想,道。 初瑜道:“都闹到额驸跟前,是该敲打敲打她……” 喜云还不知初瑜已经恼了她,听说丈夫要跟着十七阿哥出差,既是舍不得,又带了几分欢喜。 不过,她还是麻利地将准备的行李,嘴里已经说着,叫他好好当差,不要让王爷失望,丢了自己老爷的颜面什么的。 又道:“既是跟着王爷出门,不好叫人小瞧。今年虽制了新衣服,还是太简朴些,要不爷去成衣铺子,挑两袭新衣?” 张义听了,只觉得心里憋闷,揣了两锭银子,寻了个由子,出府去了。 喜云只当丈夫为十七阿哥的差事出门,并没有拦着。直到丈夫出门,才想算着广州那么远,丈夫这趟出门最少要小半年的功夫。 她有些欢喜不起来,坐在炕边发愣。 过了半晌,她还是决定出府一趟,给丈夫置办两身新衣。 她收拾妥当,就往梧桐苑来,想着跟主子请两日假。 还没到梧桐苑,便见乐春迎面走来。 乐春也见到喜云,疾行两步,走到她眼跟前,道:“太太正使我找姐姐,姐姐这是要去上房?” 喜云止住脚步,笑道:“太太寻我何事?我也正想着去见太太。” “太太说了,张管事要出门,叫姐姐的差事歇两日。”乐春道。 喜云闻言,笑道:“我也正想着到太太跟前请假,还是太太疼我。”说着,还打算往梧桐苑去:“我要去趟前门,不知太太有没有想带的小东西?” 后一句,她像是在告诉乐春,又像是自言自语。 乐春侧身拦住,轻声道:“姐姐糊涂了,老爷这会儿在呢。” 喜云听了,拍了拍脑门道:“瞧我,忙糊涂了。那我先去了,等明儿再给太太请安。” 她着急出门,说完这些话,便急匆匆离去。 乐春看着她的背影,轻轻地摇了摇头,心中却生不出幸灾乐祸的念头。 现下,她是梧桐苑大丫鬟之首;早年,这个位置上是喜云。 不管是做丫鬟,还是配人做媳妇子,还是要记得本份,才是自保之路…… 转眼,到了五月十六,张义、郑虎,随十七阿哥出京。 喜云到梧桐苑消假,初瑜吩咐让曹满家的接她手中的差事,吩咐她不用操心府里,尽心照看孩子就好。 喜云心中惶恐,不解其中缘故,却也不敢在初瑜面前歪缠。只好私下去找到乐春屋里,想要问问缘故。 “姐姐问得好没道理?还能有什么缘故,不过是老爷太太看重张管事同姐姐罢了。如今正热,谁耐烦跑前跑后的,姐姐倒是落个轻省。”乐春笑道。 喜云见乐春神色如常,担忧减了几分,去寻曹满家的交结差事。 乐夏与乐春同屋,刚好从正房回罩房,看到喜云从这边出去,道:“她怎么来找到这来?” 乐春不愿嚼舌,道:“太太让找那两匹缂纱找到了么?过些日子要拿去王府给七格格添妆使。” “找出来了,已经交给乌姐姐收起来了……”乐夏道:“听说年家的聘礼送了几十抬,都说年家老太爷极喜欢七格格。” “还是少说两句吧。”乐春压低了音量,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太太规矩,何苦非要闹得没脸,才长教训。” 乐夏伸了伸舌头,道:“再不说了,就是……又不是坏事……” 年家前几日已经往淳亲王府行了聘礼,两家定好了在六月底迎娶。 因七格格生母已故,淳亲王福晋这两年身子也不爽利,初瑜身为长姐,少不得费些心,预备些好东西给妹妹添妆。 没想到行聘没几日,八格格得了急症,夭折了。 因她年纪幼小,也没有治丧,用口小小的棺木装着,在寺里停了几日,就在王府墓地葬了。 她才四岁,算不上殇,按例无服。 饶是如此,也没有妹妹夭折不满月,做姐姐的就出门子的。这八格格虽是庶出,生母也不受宠,却是淳王府最小的孩子。 淳王爷主动去了年家,跟年老太爷请罪,将七格格的婚期延期到九月。 要知道年熙之前定亲的两家,都是在迎娶前出事的。如今与王府结亲,这眼看着就要迎娶,又出了这档子事。 即便是不信鬼神的年老太爷,心中都要犯琢磨,更不要说那些无知小人。 年熙“命硬”、“克妻”的闲话,又在京城权贵圈旧话重提。 有些无聊小人,甚至已经开堵,淳王府这位七格格的命格重不重,是被年熙克了,还是压住年熙,逃过一劫。 虽说年老太爷下令自己府中下人禁口,可年熙二十多岁,少不了出门往来,听了这些话,气的呕出一口心头血。原本刚气色的身子,又彻底病倒。 曹颙也听到这些闲话,他关心不是年熙“克妻”,而是年熙再次卧床。 “左右七格格还小,能不能跟岳父说说,让她晚两年再嫁。”曹颙道。 他虽不知年熙活到多大,但是年家雍正三年就失势。 因是御赐婚姻,淳王府现下不敢抗旨退婚,可要是这样稀里糊涂嫁了,年熙熬不住怎么办? 初瑜皱眉道:“七格格虽小,年熙却不小了。早先议婚期时,阿玛就想借口年羹尧不在京,拖两年再让七妹嫁的,可年老太爷却说他上了岁数,想要看着长孙娶妇,实是等不得……” 第一千零四十八章 新举人 第一千零四十八章新举人 天佑落第。 听到这个结果时,曹颙并不意外。像年熙那样,十二岁中举的,毕竟是少数。 要是十二岁中举,就有可能十三岁中进士。若是能考上庶吉士还好,还有三年馆学过度;若是考不上,直接外放,十三岁的七品正印官,不是闹剧是什么? 直隶是乡试大省,应试士子众多,天佑年纪阅历在,落第也不稀奇。 虽说如此,可天佑依旧很沮丧。 他没有请假,仍是每天去旗学读书,但是眉目间难掩失落。 曹颙曾开解他一次,同那些而立之年才过童子试的士子相比,他已经幸运太多。如今这一科,没有取中,也是正常。 旁人读书十几年、几十年,他才学习七年。之前能够以头等的成绩,过了童子试,就已经是侥幸。 若是他挫折一次,就如此沮丧,那寒窗苦读数十年,仍不能中举的读书人如此自处?考场上,最不乏四、五十岁的老儒,这个是他亲见的。 左右明年还开恩科,三年后再逢乡试之年,就算再考两次中举,也不过十五岁,比叔叔们中举时还小。 天佑听了这话,似是有些开解。 初瑜晓得儿子心高,怕他因落第不快,想要给他请几日假,让他去海淀庄子散心。天佑谢过了母亲,只说无事,还是如常去读书。 没想到,没几日的功夫,他就在旗学里昏厥过去,被学堂里同窗送了回来…… 葵院,上房。 送走了太医,看着炕上小脸惨白、阖着双眼的儿子,初瑜望向天佑身边的丫鬟乐青与白露,脸上带了几分怒意。 乐青手中奉着熬好的中药,带着几分忐忑送到初瑜手上。 初瑜俯身唤天佑,天佑睁开眼睛,看到母亲担忧的脸,讪讪道:“母亲……” 初瑜见他双眼洼陷,想着太医说他“郁结于心、心火过盛”,心疼地不行,含泪道:“你这孩子,既是心里不自在,为何还强撑着?这回不能听你的,我已使人去旗学给你请假,好生歇些日子再说。” 天佑虽早慧,到底才十二岁,又赶上患病,终是忍不住,低下头去。 他的眼泪一滴滴落在单被上,不一会儿就湿润了一片,看得初瑜也红了眼圈,揽过儿子,抱在怀里,哽咽着道:“早知你如此,就不该让你下场……” 天佑没有抬头,在母亲怀里,“呜呜”哭出声来,难得带了几分孩气。 他是长子,平素在父母跟前,都跟小大人似的,难得有这样的时候。 哭了一会儿,他有些不好意思,从初瑜怀里挣扎起来,低头用袖子擦了眼泪,闷声道:“儿子不孝,叫母亲担忧了。儿子无事,母亲先回吧……” 初瑜见他心结不开,哪里肯放心,正色道:“听说你这几日每晚读书到四更,所为何故?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样损身,熬的不是你自己,是我与你父亲的命。还有你祖母,最是疼你。如今正是暑热,若是得知你患病,会急成什么样,你想过没有?” 见一向慈爱的母亲不假颜色地训斥,天佑直了直身板,跟着郑重起来,认错道:“母亲,是儿子没出息,功课不扎实,没有做好弟弟们的榜样……” 初瑜见他仍钻牛角尖,就落第说事,摇头道:“谁告诉你只有榜上有名,才能做弟弟们的榜样?你父亲还没下过场,难道他就不值得你叔叔们敬重了?” 天佑听了,忙道:“儿子并无此意!是儿子不好……自以为是,老师曾教导过,皇上重民生,今年考题多与国民生计有关。儿子却是只读死书,短了见识,没有做出好文章……” 初瑜听了,哭笑不得:“你才多大,哪里就得忧国忧民了?考过就考过了,再这样放不下,才会让弟弟妹妹们笑话。” 天佑道:“可是父亲这么大时,已经能通经济,为祖父分忧。” 初瑜听了无语,不知当说什么。 天佑说完,就母亲没有接话,讪讪道:“儿子不是想同父亲比,只是想着若是能像父亲少年时那样,为父亲分忧就好了……” 话音未落,就听门口有人冷哼道:“我没什么忧让你分的,只要你不让我忧心,就算谢天谢地!” 是曹颙回来了。 旗学里的训导怕担干系,一边使人将天佑送回曹家,一边使人往衙门给曹颙送了信。 曹颙立时放下手中差事,火急火燎地赶回来,正赶上妻子开解儿子。 听妻子劝了半天,儿子都死脑筋,曹颙心里立时憋了一股邪火。 说话间,他挑了帘子,板着脸走了进来。 天佑见他面色不善,翻身下炕,却因身子发虚,有些站不稳,忙倚着炕边站好,低着头不敢言语。 曹颙见他露出孱弱之态,又是心疼,又是气恼,道:“真没想到,我曹颙的儿子,竟是如此娇贵,一次落第的打击都受不得,还考什么科举?将书都烧了吧,等到十六成丁,直接从武事。”说到最后,越发着恼。 却不知是恼儿子的死脑筋,还是恼自己不该心存侥幸,让儿子这么小就下场应考。 儿子这样苦读,未尝不是自己希望儿子走科举仕途,推波助澜的结果。旁人家这样大的孩子,还是天真烂漫,嬉戏玩耍。 天佑听了,脸色苍白,道:“父亲,儿子再也不敢了。” 曹颙瞪了他一眼,道:“前几日我劝你,你说自己想明白。如此损身伤神,这就是你这明白人干的明白事?曹家并不缺一个书呆子,与其让你母亲跟着你提心吊胆,这科举从此不考也罢!” 天佑被训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却也不敢分辨。 初瑜心疼儿子,低声道:“爷,天佑才吃了药,正发汗,让他先趟会儿吧?” 曹颙怕他想不开,下狠药道:“你这么在乎科举虚名,可是因你四叔、五叔中了进士,就嫌弃我这当爹的是监生出身?” 这真是诛心之言,天佑直觉得脑子“嗡嗡”之响,带了祈求道:“父亲,儿子没有……” 曹颙却不理他,转身就走。 天佑没想到父亲会这般恼怒,有些发懵地望向初瑜,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初瑜心中叹了口气,扶着他重新躺下。 天佑苦着小脸,道:“母亲,儿子心中,四叔与五叔加起来,都比不过父亲……” 初瑜道:“你父亲只是恼你不爱惜自己,你快些好起来,他就不恼了……” “真的?父亲好像很恼火……”天佑已经顾不上去思虑落第之事,带着几分小心,看着初瑜道。 初瑜用手指,戳了戳他脑门,道:“晓得怕了?那就等你病好了,让你父亲罚你跪几天祠堂出气。” “嗯,只要父亲能消气就好。”这会儿功夫,天佑倒是乖巧起来。 初瑜见他眼中虽流露出担心,精神却比方才好些,稍稍放心,坐在炕边,哄着他睡下,才放下帐子,走到外间来。 乐青与白露小心地跟出来,初瑜怕扰到天佑,到了西屋坐下,才满面寒霜道:“我放心将大爷交给你们,你们就这样侍候?晓得他读书到四更,即是劝不下,就不能移移贵步,去告诉我一声?” 乐青与白露两个,一个是从梧桐苑拨过来,一个是打小伴着天佑一块长大的,是葵院的大丫鬟。 她们两个都不敢辩,老实跪在地下。 初瑜见了越发恼,不过想着儿子打小是个有主意的,要是他发下话来,就算是年纪比他大的乐青与白露两个怕是也只等遵从。 她看着乐青,有些失望,道:“才从梧桐苑过来几年,看来我就管不得你了?若是你当不得这差事,就回梧桐苑去!” 乐青听了,道:“太太……请太太允奴婢将功赎罪,奴婢定好生侍候大爷……” 她这几年侍候的也算尽心,初瑜皱眉道:“降二等,革三个月月钱。若是还如此散漫,就不敢再劳动你。”说完,又转向白露道:“早先侍候大爷的那几个人,年岁大了,都放了出去。只有你年岁小,留了下来,又领了二等的月例。只当你懂事,没想到你这孩子不知轻重。乐青被大爷吓住,你也能被大爷吓住不成?你想过没有,若是大爷不是在学堂昏厥的,而在马上昏厥,那会是什么情形?” 那样的话,就要出大事,不是吃几副药养两日就能好的。 白露是大管家曹元幼女,早早地葵院当差,李氏与初瑜都不以寻常奴仆视之。 白露唬得脸色发白,红着眼圈道:“奴婢该死,奴婢早就当去禀告太太才是。” 初瑜道:“大爷是我的命根子,再有这么一遭,我也活不了了。既罚了乐青,也要罚你,降三等吧……” 处置完乐青与白露,初瑜又去东屋看了眼儿子,见他睡得安详,才回的梧桐苑。 曹颙在梧桐苑,已经等着心焦。 “那小子如何,还不进盐津?”见妻子回来,他迫不及待地问道。 “被爷骂的,顾不得科举之事,就想着怎么让爷消气呢。可是累得很了,现在睡得正香。”初瑜道。 曹颙闻言,这才放心,坐下道:“都是我不好,自打四弟、五弟中了进士,这几年就在孩子们面前念叨科举传家,让儿子负担太重。” 初瑜想了想,道:“爷,若是天佑不愿考了,就等他大些恩荫出仕吧?” 曹颙点点头,道:“当然,我虽念叨着科举传家,却从没想过逼着孩子们定走这条路。科举之途,变数太多,不是勤勉就能心想事成的。天佑之前过得太顺,又因是长子长孙的缘故,受了太多夸奖,如今失败了,才钻牛角尖。等他大些,就会明白这个道路……” 天上烈日炎炎,晒着人头皮发麻…… 天佑只觉得浑身跟浸在水中一般,衣服都贴在身上。额头上的汗,蜿蜒留下,有一滴直接滑过脸颊,落到他嘴里。 咸咸的,原本口干舌燥,现下觉得更渴了。 天佑使劲地咽了口吐沫,只觉得腿肚子打转。他身子有些站不住,就听到身后传来冷哼。 他唬得一激灵,忙又挺直了腰身。 恒生与左住、左成几个围着看怀表,告诉他道:“大哥,已经过了两刻钟,再站六刻钟就好。” 天佑有些无奈,直觉得嗓子眼要冒烟。 这时,就见父亲从他身后,转到他身前,道:“烧书!” 天佑只觉得糊涂着,就见小厮们从书房抬了不少书出来,堆在他面前。 随着火把点燃,这些书呼啦一下着了起来,火舌笨天佑面上卷来。 “火!火!”天佑唬得不行,忍不住挥着胳膊,高声唤道。 “大爷,醒醒,可是魇着了……”乐青听到里屋动静,忙过来探看。 新换上的幔帐,是宫造的薄纱,充作蚊帐用的,所以极轻柔。天佑睡觉不老实,挨着幔帐,不知何时来了一阵轻风将幔帐刮起,滑到他脸上。 天佑睁开眼睛,浑浑噩噩,还处于噩梦中,半晌方道:“水,好渴……” 同天佑的失落与沮丧相比,榜上有名的孙礼,日子要惬意得多。 孙文成已经让孙瑾去内务府官学给孙礼请了长假,又在家中收拾出个僻静的院子,单独给孙礼,就为了让他安心备考。 内务府那些老人,已经有人得了消息,晓得孙文成起复在即。 孙礼是孙家长孙,又是曹家外甥,少不得就有人上门,提及孙礼的亲事,想要借此修复与孙家的关系。 孙文成却不着急,他晓得孙子眼前最重要的就是备考,其他的都不重要。若是能中个少进士,那就有机会进考庶吉士。 要知道考庶吉士除了重视进士的学问外,还挑新进士的年龄。 就算孙礼今科不中,明年不中,下下科也不过是二十岁,还大有希望。为了孙子的功课,他曾专程拜访过官学的老师,晓得孙子功课扎实,科举有望。 未来五年三次会试,他相信孙子肯定会中的。 那样的话,长孙是成了科班出身的正途官,前途一片大好。 孙礼不骄不躁,每日里除了给祖父母与父母请安外,就在院子里攻读…… 第一千零四十九章 以母拜子 第一千零四十九章以母拜子 天佑打小锦衣玉食,并不像寒门士子那样,那科举当成出人头地的晋身之途。他之所以焦心,不过是觉得自己令父母失望,做不好弟弟们的表率。 如今,闹了这一出,被父母训一顿,晓得父母并没有将科举看得太重,他心中的郁结反而散了。 等到喝了两碗药,饱睡了一晚后,他就好了大半。 倒是恒生与左住他们,因天佑病了,都跟着忧心,恨不得立时请假陪着他。弄得天佑这个当哥哥的,羞愧不已,只说自己好了。 曹颙见孩子们每日去上学辛苦,想起后世的暑假。如今这孩子太辛苦,除了三节之外,鲜少有放假休息的时候。 他想着,要不然就让孩子们请上一月假,送他们去海淀庄子避暑。 初瑜听了,建议先问问田氏。毕竟左住、左成两个都进学,别再耽搁了课业。 田氏虽盼着儿子出息,可也被天佑的病给唬到。不过是功名也好,利禄也罢,在当娘的心中,都比不得儿子的健康平安重要。 因此,听初瑜说想让孩子孩休假避暑,田氏忙点头道好。 宫里那边,则是曹颙亲自替恒生请了假。 孩子们都送过去,也不好单留下个长生。曹颙便跟夫子说了,将家学也先转到海淀,几个小的也借此跟了过去。 左右那边地方宽敞,也安置得下。 如此一来,京城府邸这边,就剩下曹颙夫妇,静寂许多。 进了五月下旬,天气越发热得狠了。 虽说衙门里有冰盆,但是压根遏制不了暑热。曹颙实是没法子,整日里扇子不离手。 十六阿哥有次找他,见他这样,就送了一匣子扇子给他。上面是他的亲笔题字,还盖着他的小印,倒是有模有样。 十六阿哥得意洋洋道:“写得不错吧,如今外头求爷题匾,一个字几百两银子,爷都不耐烦理。” 名为求字,奉送“润笔”之资,实际上哪里只是为求字? 不过是十六阿哥袭了亲王,有受新皇器重,成了实权王爷,外头想法子孝敬罢了。这其中,又以内务府那伙人最活跃。 曹颙听了,看了他一眼,道:“不管旁人求不求,十六爷可是答应过天慧,要给她的铺子题字。” “爷记得,不用你这孝子爹爹提醒我。儿女都是债,什么时候长大成人了,才能叫人省心。”十六阿哥略有感触道。 如今京城这般炎热,大家都以为,皇帝就算不北巡,也定会移驾畅春园。没想到等到现下,也没有听说皇上有要出宫的消息。 等到五月二十四凌晨,京城再次响起了国丧的钟声,仁寿皇太后,崩于永和宫。 曹颙是隐约记得这一段的,倒是没有太意外。 只有初瑜,唤人掌灯后,神色有些沉重。曹颙见状,低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初瑜待丫鬟们出去,才轻声回道:“这些日子,有不少宫里的闲话出来……都不是什么好话,不外乎皇上不孝母后,苛待手足什么的……” 曹颙擦了把脸,道:“你理这些闲话作甚?旁人愿意说就说去,不会牵扯到岳父身上。岳父向来行事恭谨,皇上是知道的。” 嘴里这样说着,他心中却在思索。 九阿哥被押送到西宁,十阿哥去了喀尔喀,十四阿哥、十五阿哥两个在景陵“守陵”,剩下的就只有三阿哥与皇侄弘皙。 三阿哥的胆子怕是吓破了,只求皇上不找他算旧账就好,哪里还敢有小动作。剩下有嫌疑的,就是理郡王弘熙。 难道他以为抹黑皇帝,就能有机会颠覆帝位?那样的话,委实太可笑。 满清早先是有“八王议政”的说辞,但是在意名存实亡。现下虽还有议政大臣会议,但是与会者,不仅仅是宗室王公,还有内务府总管、领侍卫内大臣、大学士、六部满尚书。 后边这些人,都是以皇帝为马首的。 这所谓的议政会议,不过是走个形式,最终还是要顺承皇帝的喜怒办事。 初瑜犹豫了一下,低声道:“若是旁人说的还好,这些话却是从国舅府流出来……” “国舅府?隆科多还不至老糊涂吧?”曹颙听了,不由皱眉。 隆科多就算再张狂,也不至于得了便宜还卖乖,为太后说话。 “是白国舅府上。”初瑜道。 曹颙这才想起,如今还有个国舅府,说的是太后亲弟,雍正的亲舅舅一等公白启。 “话都传到你耳中,那定瞒不过皇上,且等着看吧。”曹颙道。 夫妻两个说着闲话,收拾妥当,乐春也带人送上早饭。 曹颙匆匆用了早饭,便穿戴了出门。初瑜这边,则是要等着天明候旨,听从礼部的安排。 因阴天的缘故,外头漆黑一片,远远地有灯光若隐若现。 等曹颙到宫门外时,这边已经是灯火通明、人影晃动。 虽说后丧与帝丧,同属国丧,但是帝丧涉及皇位更替、朝臣兴衰,大家都战战兢兢;若是皇后薨,大家还能琢磨琢磨,后宫哪里娘娘能当权,自家有有没有适龄的姑娘进宫,对储位影响什么的。 可现下是太后丧,还是与皇上不合的太后丧,听到丧音过来奔丧的王公大臣,则轻省多了。 明明是困得很,打着哈欠,眼里水汪汪的。却是怕落在旁人眼中,失了恭敬。要知道,自打满清开国,这几代皇帝都爱在丧事上迁怒人。一场大丧事下来,就有不少官员被摘了顶戴。 现下这起子人,却是变现得够热闹。他们或是扯出手绢,或是抻着袖子,往眼睛上揉。而后,眼泪就流个痛快,嘴里却念叨着,太后娘娘如何仁慈,云云。 曹颙见状,低头看看自己袖子。 等到寅末卯初,东方渐白,王公大臣也到的差不多。 礼部与内务府官员,带着小吏。已经运来白布罩衣,侍候着众人换服。少一时,宫门口便是一片白茫茫。 从敲响丧钟到现下,已经两个时辰,还不见有如何致哀理丧的旨意下来…… 永和宫,正寝。 太后躺在哪里,眉头微蹙,像是极力在忍耐什么。她的额角,乌青一片,看着很是怕人。 皇后脸色苍白,手中拿着个粉盒,站在炕边,小心翼翼地往太后脸上的伤处涂粉。不知是不是紧张,手中一哆嗦,粉拍落在太后胸前…… 雍正站在那里,就这样看着,神情比哭还难看。他紧紧地握了拳头,将牙齿咬得直响。 确认太后薨的那刻,他甚至是心存窃喜的,所以迫不及待地命人敲了丧钟。可丧钟过后,他就站在这里,看着炕上躺着这个女人,心中说不出到底是什么味道。 太后虽是凌晨薨的,可是她是在昨晚就开始闹腾的。 雍正本在养心殿忙着看奏折,心里想着是何处当麦收,不知今年年景如何;何处该修渠,又从哪里生银钱什么的。 这个国家,因吏治松弛**,已经千疮百孔。他这个皇帝,还没有开始帝王的享受,就先像个糊纸匠似的,东贴一块,西补一块,忙得脚打后脑勺。 没想到,太后竟破天慌地使人来请。 今天内务府新到贡桃,是太后喜欢吃的,雍正便使人送到永和宫。难道是这个缘故?他带了几分疑惑,些许期待,到了永和宫。 毕竟是母子,即便僵持成这样,他也多少寻着一丝丝希翼。 没想到,太后一见他,就是怒不可支的模样。 见到雍正,她也不多话,劈头骂道:“好恨的心,你真要害了老十四不成?你已经抢了他的皇位,还要谋他的性命?” 她没有避人,这寝殿上侍候的宫女内侍就有好几个。 雍正停在那里,看着眼前状若癫狂的太后,脸色一些子变得铁青。 “抢”?什么叫“抢”? 昨日有景陵都统的折子递过来,说是十五阿哥感染时疫,是否从京里延请太医,请皇帝定夺。 雍正虽不喜欢十五阿哥,到底要看在密太妃与十六阿二人的面上,便没有耽搁,传令太医院,选了两个好大夫速速出京去景陵给十五阿哥看病。 看来是太后得了消息,又不真切,只当出事的是十四阿哥,这才不管不怒地发作起来。 见雍正如此神情,太后越发愤怒,喝道:“你若是还认我这个额娘,就马上下令接十四回京!” 雍正淡淡地道:“若是朕不答应接老十四回京,太后就不认朕了?” 太后恨恨道:“你容不下老十四,就将我一道圈!” 母子之间,从最早的疏离到抗拒,到现下的猜忌与厌恶。 雍正被国事搅得焦头烂额,难得兴致冲冲地来了趟太后宫,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他终是累了,意兴阑珊道:“太后若是无其他事,朕就先回去。” 太后担心幼子,哪里肯放人,侧身站在他前面,咬牙道:“算我求你,放了老十四回京!”说话间,竟是要对雍正跪下去。 以母拜子,这是哪里的道理?雍正要是受了,怕天上就要响滚雷。 他移步避开,太后却是执着,还要往他前面跪。 雍正实是没法子,顾不上生气,忙伸手扶起太后。 太后却不领情,使劲地推开四阿哥,没想到没有推开雍正,反而自己向后倒去,连椅子带人一起摔到地上。 太后立时昏厥过去,额头却是添了新伤。因流血过多,半天后太后受不得,断了生息…… 第一千零五十章 “弑母”(下) 第一千零五十章“弑母”(下) 李氏是在正用早饭的时候,听到太后薨了的消息的。 她惊得不行,却也不敢耽搁,直接使请了兆佳氏过来,请她照看天佑、天宝这些孩子们,而后就急匆匆地登上了马车。与她一块回来的,还有妞妞与天慧。 一路上,碰到不少王公大臣家的马车。 都是在海淀这边避暑,得知国丧消息回京的。 李氏并没有用御赐的车架,还用着伯夫人仪制的马车。一路上,除了被旁人让了几次路外,曹府也给别的府的马车避让过两次。 不过,对方听说是曹府李氏太夫人的马车,就不肯先行。 在官道上僵持了一盏茶的功夫,眼看就要堵了路。李氏实是没法,只能使婆子过去跟那位贝勒夫人道谢,而后才先行一步。 因路上赶得紧,回到府时,不过巳初(早上九点)。 初瑜已经品级装扮,在府里候着。见婆婆回来,服侍装扮好,婆媳两个才一同出得门来,到宫门外候旨。 妞妞与天慧,则是得了吩咐,代替初瑜暂理家务。 等到午时,礼部已经请了圣旨回来,戌时(晚上七点)大行皇太后大殓,皇后及贵妃、妃、皇子等俱成服,亲王以下文武大小官员,王妃、公主以下八旗二品以上官员命妇,俱齐集举哀。 虽说还有三、四个时辰,但是也没有哪个敢说先回家歇一觉再等着。 时值酷暑,又穿着大礼服,年轻的还好,不过是多流些汗。上了年纪的,却是遭罪。摇摇晃晃的,就有些站不稳。 在众诰命中,李氏的年纪并不算长,饶是如此,也有些挨不住。幸好出门前,初瑜预备了两个荷包,请李氏笼在袖中。一个装的是梅子,一个装的是薄荷糖,都是生津之物。 熬到酉初,有礼官官员引着,将众诰命引到永和宫外。 哀乐了了,随着金乌西坠,天色也渐渐幽暗下来,倒是生出几分凉爽之意来。 永和殿前,从台阶到永和宫门口,都站满了人,却是人人皆屏气凝神,不敢有丝毫懈怠。 除了低沉的礼乐外,就只有皇帝的哀哭声。 等到戌时大殓礼成,众人却是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便又“恭送”大行皇太后的梓宫前往慈宁宫。 这一日,雍正下了四道恩旨。 设茶水于阴凉处,听大臣诰命们取饮,年老步履迟误者并不深究,稽察官员也不必过严。 外藩公主、郡主、蒙古王公等人,不必速来虔谒,省得人马中暑,依旧按照早先的旨意,八月前抵京陛见即可。 贝子允禵著晋封为郡王。 舅祖岳色,皇妣向欲加恩,今仰体慈怀,著授为骑都尉,准袭一次。 这四条旨意,都是以太后慈爱的名义颁下的,但是也让不少人看出点旁的意思来。 “恩封的是岳色,不是白启那一支?”雅尔江阿饮尽一盏酸梅汤,挑眉问道。 他对面,坐着几个宗室王爷,大家在永和殿前排了一下午班,都有些熬不住,寻了侍卫处的一处值房稍事休息。 他提起白启,有人才想起今日大殓时哪里不对。那就是太后兄弟,恩袭了一等公的白启没来。 提及此人,大家都有些看不上眼。 同门第显赫的隆科多不同,白启出身内务府包衣,早先不过是皇家的奴才。 皇太后虽是今上生母,可是出身低微。她小选入宫,原是宫女子,承幸后封贵人,接连生了皇子后才封嫔封妃。还是孝懿皇后生前,怕养子受生母出身所累,恳请先皇将皇太后这一支从满洲正黄旗旗下抬入正黄旗。 消息灵通的,却是晓得,昨日太后“弥病”前,白启这位“国舅爷”曾进宫给太后请安。 不过大家都晓得,哪里话能说,哪些话不能说,不过是打个哈哈过去。 只有雅尔江阿,前一阵子曾与白启有些摩擦,心中正厌了他,正想着看他的热闹,便叫了小太监过来,吩咐他去打听打听那位国舅老爷怎么没来。 少一时,就见小太监回转。 原来,白启报了病,没有进宫举丧…… 曹颙回到府家时,已经是子初(晚上十一点)。 看到兰院上房已经熄灯,曹颙就直接回了梧桐苑。 初瑜穿了件薄纱的家常衣服,坐在炕边,手肘拄了坑桌,阖眼假寐。 听到动静,她张开眼睛,见是丈夫回来,一边使人端水,一边打着哈欠,服侍曹颙更衣。 “既是乏了,为何不早点歇了,明日还有得熬?”曹颙见状,带了些许责备道。 “晚饭后,已经躺了会儿,缓过些精神。”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道:“倒是老太太那边,怕是过了暑气,晚饭也没吃什么。今儿出宫前,皇上有口谕传下,说是年过六十五岁年迈者或是有疾者,每日齐聚举哀一次即便,不需三次。要不然,就给老太太报疾吧,省得老太太熬不住。” 曹颙也正担心这个,听了初瑜的提议,但是满心赞同。 次日,夫妻两个同李氏提及此事时,李氏却不答应:“我虽没受过太后恩典,却欠皇上的人情。就算看皇上面子,这几天也要熬过去。” 曹颙无法,只好任由李氏。 还好有密太妃,怕李氏辛苦,早班举哀后,就使人接李氏婆媳到她的住处。与她同殿而居的,有十七阿哥生母勤太嫔,二十一阿哥生母陈氏。 她们与曹家婆媳都是相熟的,大家闲话家常,又有凉茶瓜果供奉着,日子倒是好熬些。 同女眷们相比,十六阿哥的日子则是不好过。 分管礼部的十七阿哥不在,在太后丧事上,十六阿哥就被抓了大头,协助十三阿哥统筹大丧示意,忙得团团转。 偏生这个时候,有太医院那边传来消息,皇太后胞弟、一等公白启病危。 那是皇帝的亲舅舅,十六阿哥这一两天虽也听说过白启的风言风语,但是也只是心中腹诽几句罢了,并不敢耽搁这个消息。 只能禀到御前,恳请圣裁。 雍正双眼红肿,没有先帝宾天时的哀痛,反带了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郁之气。 十六阿哥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思量其他的。 “太后薨逝,朕心甚哀,实无力出行。十六弟,替朕走一遭,探视一二吧。”雍正听了十六阿哥的禀告,沉默半响,方哑声道。 十六阿哥听了,心中一紧,却也没勇气拒绝,老实应了,从御前退下来。 少不得从药库这边支了些人参、鹿茸的药材,弄了好几大包。原本他还想带两个太医过去,仔细想了想,到底怕担干系,便只带了几个侍卫,提着大包小包的补药,前往国舅府。 到了国舅府,因他是奉旨来探视,便由白启的次子满群领着,去了白启的寝室。 进了屋子,十六阿哥就被屋里里扑鼻而来的秽气熏得不行。 白启躺在炕上,再也没有往日的得意。他脸色苍白,张着嘴,舌头耷拉在嘴角,口水顺着嘴角流下,胸前湿了一片,看着有些像中风的症状。 可是,十六阿哥晓得,这不是中风。 因为他这个模样,十六阿哥看着有些眼熟。宫里有宫女内侍因饶舌犯禁的,就要受到一种刑罚,那就是挑了舌下的筋。 想到此处,十六阿哥直觉得后背发寒,忙低下头,吃了两口茶,才将心神稳下来。 没有带太医过来,他感到无比庆幸。只是先前来过这府的太医,怕是性命保不住了,可惜了的,那位在给老人请脉向来稳当,太妃娘娘那边也用的是这个太医…… 三天的功夫,转眼而逝,太后梓宫由慈宁宫发引到景山寿皇殿。 当日大殓,三日发引,这样的安排,实是仓促。 已经有御史在权衡利弊,想着是不是该上折子言及此事,最后还是选择放弃。新皇的脾气,已经不少官员领受过了,无人敢主动触及锋芒,又是在这个时候。 宗室这边,私下里也有不少揣测,却都是明哲保身,不可多言。 只有回来奔丧的十四阿哥,不满意丧事如此料理,在灵前就闹腾起来,被几个悍勇的侍卫抓住,不知嘴里塞了什么,再没有动静…… 随着太后梓宫发引,六部九卿,各大衙门,渐渐恢复过去的模样。 往年这个时候,大家少不得邀约请客,去海子边的酒楼听曲儿。今年,国丧未过,他们也不好太荒唐,就生熬着。 曹颙本不耐烦应酬,正是合了心意,每日里出了衙门就回府,不肯多行一步。 然而,这一日,却是李语亲自上门来请,道:“侄儿能接到内务府的活计,全凭表叔的举荐。如今侄儿想尽尽孝心,还请表叔赏脸。” 不过半月没见,李语早已从个白脸书生晒得脸红通通的,看来这活儿也接得辛苦。 曹颙虽是帮李语引见一下,将他介绍给十六阿哥,可这却是十六阿哥主动提出的。使人私下打听了李语的做派人品后,他便寻了个本钱小的采买差事,交给李语料理,不过是希望李家有个子弟能支撑起门户,照顾好家眷妇孺,好让密太妃与李氏少操些心。 没想到李语完成得极好,十六阿哥都忍不住夸了两遭。 “心意我领了,吃席就算了。等日后得闲,你多往庄亲王府走两遭,总会有你的造化。”曹颙道。 李语见他执意不去,就不再强求,告辞没多久,就有酒楼送来两席雁翅席…… 第一千零五十一章 徐家 第一千零五十一章徐家 李语没有主动提要给李氏请安的话,瞧着他的模样,倒没有攀附的意思。不过,即便他想要给李氏请安,怕是也不能如愿。 因每天进宫排班举哀,过累的缘故,平亲王福晋曹佳氏小产。所以,李氏没有回海淀,而是去了平亲王府。 还好,不过是一个多月的胎儿,并没有使得母体太遭罪。饶是如此,曹佳氏与讷尔苏也沮丧的不行。 他们夫妻恩爱,育有四个嫡子,比一般夫妻已经强出太多。可是嫡女早夭,是他们夫妻心中隐痛。而后,却是因西北战事的缘故,夫妻久别。 如今,竟流了一个孩子。若是女儿…… 曹佳氏难过的不行,她自是晓得丈夫是多盼望添个女儿。 偏生她竟疏忽至此,只因过了几年独居生活,她的经期有些不准,虽吃药调理了些日子,但是偶尔也会或早或晚。 讷尔苏心中虽失望,却不愿让妻子多心,还是仔细宽慰了,又亲自接岳母过来,就是怕妻子郁结伤心。 “母亲,女儿这回是真信了,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之事。”曹佳氏脸色苍白,道:“女儿自诩聪明,平日里总是瞧旁人的笑话,自己却是犯下大错。 李氏见她眉头舒展不开,劝道:“想要格格,也没什么可心急的。好好养上一年,明年再怀就是。” 曹佳氏苦笑道:“怕是来不及,养在别庄那位,再有两、三个月就要生了。若是阿哥还好,一个庶子,当不得什么。若是格格,正合了王爷的心意,就算是庶出,也是金贵的。” 李氏闻言,拉着她的手,道:“就算你心中苦,也不要太计较。王爷这些年,已经护你太多,你不能好让王爷太为难。” 曹佳氏侧过头去,低声道:“女儿就是容不下。” 见她如此,李氏不由担忧,道:“浑说什么?要是叫人听了,又要冤枉你。你不要犯傻,如今你有四个嫡子傍身,还有什么可恼的?早年的那些闲话,好不容易才压下去,且不可因小失大,伤了夫妻情分。” 曹佳氏听了,也不知听见没听见,不再做声。 看着这样的女儿,李氏只觉得心乱如麻。外人眼中,都觉得这位福晋厉害,甚有手段,既能收拢住王爷,还有手段铲除庶子。 李氏却晓得,外人冤枉了自己的女儿。 这个女儿聪敏好强,却是行事素朗,比一般的闺阁女子多了几分大气。若非如此,也不会同讷尔苏琴瑟相合,结缡十数载鲜少有夫妻红脸的时候。 讷尔苏共有七子,长子、四子、六子、七子为嫡出,次子、三子、五子为庶出。嫡子都站下,庶子却先后夭折。 即便曹佳氏平素在人前表露得再贤惠,外头也疑到她身上。加上宗室中,鄙薄她的出身,嫉妒她受丈夫宠爱的大妇不是一个两个,风言风语地说起来,竟将她说成了恶毒之人。 也有不少人在讷尔苏跟前挑拨,巴不得他们夫妻早日反目。还好讷尔苏是明白人,不仅不受挑拨,还想方设法为妻子辩白。 却是没有几个人相信。 直到王府夭折了嫡出的大格格,这流言才渐渐地平息。 李氏心疼女儿,不愿她再次被流言所累;曹佳氏却想着丈夫没有将怀孕的婢妾带回王府,而是安置在别院,不知是不是真的疑到自己身上,心中越发地委屈。 想着这些年,她虽没有给丈夫纳妾,可通房丫鬟却开脸了好几个。若是她真是不能容人的,怎么还会安排两个妾室排班侍候丈夫枕席? 王府二阿哥福聪、三阿哥福彰、五阿哥福崇,其中二阿哥与五阿哥同母,侍妾吕氏所出,三阿哥是侍妾徐佳氏所出。 当初吕氏与徐佳氏都怀了身孕,说起来还是徐佳氏的肚子月份大。 结果徐佳氏胎动时,吕氏存了私心,想要让儿子占个庶长子的身份,好多得王爷几分看重,便吃了催产的药,使得两个小阿哥同日同时降生,而且运气好,早生了两刻钟。 徐佳氏出身的比吕氏高,原还指望生下庶长子,就能抬个名分,没想到却是求之不得。 因这两个庶子只比嫡长子小一岁,讷尔苏觉得有些对不住嫡妻,便没有为两位侍妾请封。 徐佳氏并不晓得讷尔苏的用意,只当是王爷怜爱自己,没有抬举自己,也不会让出身卑微的吕氏压自己一头。 她就将吕氏给恨上了。等到三阿哥夭折后,她看二阿哥时眼底都是凶光。 曹佳氏冷眼旁观,早已心知肚明,却没有多管闲事的意思。而后,等到吕氏再次怀孕,徐佳氏这边却因生三阿哥时难产伤身,再也不能受孕。 人人都以为徐佳氏在坐小月子,不见旁人,曹佳氏却得了消息,徐佳氏悄悄见了二阿哥的**。没几日,二阿哥就夭了。 曹佳氏心惊不已,私下使人去查,虽有些蹊跷,却是没有踪迹可循。 她虽没有证据将徐佳氏定罪,却是也不敢再留着她,怕她对自己的孩子也存了歹意。后来,又改变了主意。 只因这徐佳氏子逝后,将一腔母爱都转移到比三阿哥小一岁的四阿哥身上,对自己这个嫡福晋也是真心敬重。 吕氏孕期失子,哀痛伤身,数月后生下早产的五阿哥,用药汤着撑着,也没有活到周岁。 曹佳氏当初被流言所累,原也想要澄清,后来还是选择噤声。 若是真将徐佳氏推出去顶罪,她的小命就保不住;吕氏又成了苦主,即便出身不高,王爷出于内疚,多会请封抬身份。王府这边只剩下一个妾,又显得单薄,说不得就要被宫里指下新人。 早先她还觉得心里坦荡,丈夫也会相信自己;现下病中,她情绪低沉,少不得胡思乱想起来,又是在母亲面前,言语中就带了几分任性。 这时,就听帘外有人道:“容不下,就不容!” 是讷尔苏的声音,曹佳氏与李氏都变了脸色。 这会儿功夫,讷尔苏已经挑了帘子进来。 李氏怕他误会,仔细打量了两眼,见他面上带笑,并无恼怒之色,心里有些拿不定主意。 曹佳氏却觉得丈夫的眼睛里透着戏谑,又是要犯坏的样子。 等到李氏去了客房,曹佳氏睨了丈夫一眼道:“爷的意思,别庄那位生下的小阿哥、小格格,就由生母抚育?我这个嫡母,够不上手么?”说到最后,话中已经酸意。 “别庄?”讷尔苏皱眉道:“什么别庄?” 曹佳氏见他“装傻充愣”,心中的几分酸都化作怒,转而又觉得没意思。 讷尔苏已经想起别庄,看着妻子道:“原来说的是这个,还以为是岳母劝你给爷纳妾。你就安心调养,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青霞早没了,谁会想着你还记得她。” 曹佳氏听了,不由怔住,半响方道:“爷,不是说,她有了爷的骨肉……” 讷尔苏冷哼一声道:“若是她本份,收进府也没什么。可惜她外表柔顺,骨子里却是个不安份的。停了爷赐的药,图谋爷的子嗣,不过是小聪明,不算是大恶,爷也不愿同她计较;可惜她又去曹家闹腾,想要挟持福晋接她入府。她算计个没完,爷岂会再留她。” 曹佳氏虽震惊丈夫的狠绝,却也明白之前为何之前自己使人往别院送的东西,都被那边管家送了回来。并非是丈夫授意拒绝,而是那边压根就没有能受礼之人。 她却是好强,虽说心中不自在,却是不句不肯多问,就有了今日的误会…… * 曹府,槿院,上房。 “内联升”开业的日子,定在六月二十六,天慧与妞妞两个正商量开业之事。 “虽说届时国丧已过,却也不好在府里摆席,吃请这一项就可以免了。”天慧道。 “正是。”妞妞点头道。 以曹府现下的身份地位,若真要在府中宴客,那派出的帖子就不能少。要不然派了这家,落下那家,还不知出多少口舌是非。 另外,不过是小孩子小打小闹地弄出个铺子,也没有大宴宾客的道理。 “吃请能免,这开业的帖子却是还得派到。咱们这铺子,既请了几个好师傅过来,也得让他们亮亮手艺。”妞妞道:“若是大家伙满意,就会想着‘内联升’买了。 天慧听了,也赞同这个提议。 这几个月铺子虽说没有开业,可是铺子里的师傅已经到位,如今已经存了不少成品的鞋靴。 两个小姑娘,头碰着头,开始拟单子。 这铺子里的师傅,就是内务府出来的匠人,手意端得是不错。可是这些匠人,是徐佳氏介绍的,徐佳氏的幼弟徐云又出面帮了几次忙,天慧有些犹豫,按理当给徐佳氏与徐云预备一份礼酬谢,却又担心姑姑不高兴。 “小姑姑,徐姨娘与他兄弟的帖子与礼物怎么预备?”天慧问道。 “他们姊弟……”妞妞眼睛眨了眨,迅速低下头,手中摆弄着毛笔,道:“他们虽算不上亲戚,却是帮了大忙的……要不,先问问福晋再说……” 曹颙可没有心思去留心孩子们的心事,继续开始清查账目。要知道,太后移梓宫于景山,这国丧才进行了一小半,还有大殡在后头,那才是真正烧银子的。 还好,以追缴“户部亏空”的名义,皇上已经抄了十几家,家产都相抵,这户部的银钱,倒是比过去宽敞许多…… 第一千零五十二章 青海急报(上) 第一千零五十二章青海急报(上) 养心殿,东暖阁。 又到了户部轮班的时候,曹颙随着几位大人到御前陛见。 雍正端坐在书案后,案前放着着一白玉茶盏,散发着熟悉又陌生的气味,引得曹颙多看了两眼,忍不住抽了抽鼻子,动了动鼻翼。 说它熟悉,是因为上辈子日日离不了的;说它陌生,是因为这二十多年里,没见过几遭。 雍正坐在案后,看到曹颙的小动作,不以为意。他想着收到的密告,自从得了咖啡,曹颙每日都要喝上两杯。 这东西却是能抵御夏乏,雍正原本体恤几个大学士,曾赐下几杯。想着若是几个大学士喜欢,就常赐下。没想到,几个老臣都是喝药的表情,待他随口问起是否再喝时,都是避之不及的模样。 而雍正自己,则因勤政的缘故,已经离不开这个。 户部近期事务,由两位尚书禀告雍正。 雍正听着,想着眼前就有两大项开支,一是大行皇太后大殡,二是河工。 按理来说,大行皇太后的大殡,规格不会大于先皇,所耗费金钱也有限。可是因她是先皇五后中最后一位,要与先皇同寝,过后要封闭先皇地宫,这也是一项不菲的开支。 河工这块,虽要在秋汛后开工,可是相应钱粮也当开始预备。 户部虽有些余银,可是办完这两件大事后,怕是也不会剩下多少。 他已经得了奏报,江南旱情成灾,粮食减产。虽不至于使得百姓流离失所,却是影响今秋的漕粮。 原想从福建补漕粮,又收到闽南海啸的消息。 雍正只觉得心里沉甸甸,只有做到龙椅上,才知责任重大。这天下的百姓,都是他的子民。若是不能使得百姓安居乐业,那他这个帝王就是无能之君。后世史书上,会怎么书写? 他的情绪一变,这暖阁中的气氛就变得阴郁起来。 不仅两位老尚书回话越加小心,连低头列队的曹颙都觉得吃紧。 自太后薨,雍正的情绪就有些不对。早先行事,他还在乎百官的看法,隐忍有加;如今,却有些肆意。 他不再隐瞒太后拒绝尊号之事,也不再隐瞒自己与太后的不合。 太后薨,他下令当日大殓,三日移梓宫,居丧期间,不禁处理国事。虽说晋封十四阿哥为郡王,可是明发的旨意上却尽是贬斥之词,将十四阿哥说成是轻狂无礼、不知好歹之人。 有些老臣,对于这样的皇帝心中颇有微词,却也没有人敢为十四阿哥说话。明眼人都看得出,皇上这是秋后算账,兄弟之间的反目,还是因那把椅子。 皇上登基已过半年,又加封兄弟,稳定宗室,外地督抚能换的也都换了,不换的都是皇帝能信任的重臣。 如今,就算是皇上乾纲独断,也轮不到旁人说嘴。加上因太后薨,皇上满身哀怒,似是无从发泄,看的人心里惶惶的,更不要说主动触其霉头。 毕竟,这位皇帝登基前,可是出名的“冷面王”,不会给大臣留脸色;比不得先皇,重仁名,对于敢于谏言的臣子,虽不能从谏如流,却是多爱惜保全。 一时之间,竟无人触雍正锋芒。 大家都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倒霉。 “民生多艰,你们回去查各省地方拖欠钱粮,若是今年丰年之地,适量追缴;若是今年受灾之地,则要酌情减免。”雍正听完两位尚书的禀告后,道。 虽说他心中,恨不得将地方拖欠的钱粮立时收齐,好丰盈国库,可是却也知道百姓生计不易。一个处理不好,百姓只能卖地,从农户转佃户。土地大量集中到士绅手中,对于国家并不是好事。 众人听了,躬身领旨。 雍正想起一事,前些年为了西北战事之故,甘肃与陕西两地加收徽银做补养战马之资,用来填补西北战事中战马的损耗。 如今,策妄阿喇布坦远遁,西北渐安,原本驻扎在乌鲁木齐的人马,也在先皇驾崩时,撤回肃州,实没有再填补战马的必要。 而且陕西与甘肃两地,这几年都有旱情,局部地区庄稼绝收。这项加收的徽银,更是加重百姓负担,应当停止。 没等他开口,就听门口有内侍道:“启禀皇上,怡亲王有急事求见!” 雍正闻言一怔,对户部几个堂官摆摆手,道:“尔等跪安吧!” 第一千零五十二章 青海急报(下) 第一千零五十二章青海急报(下) 众人应了,退了下去。 退出养心殿后,众人就见十三阿哥脑门子汗津津地候在那里,刚要上前请安,已经有内侍出来传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顾不得同众人见礼,便步履匆忙地进了养心殿。 曹颙看着十三阿哥的背影,心中称奇。认识十三阿哥多年,还是头一次看到他这样急切的模样。到底的发生了什么大事? 曹颙回忆自己所知,除了雍正整顿吏治,重要三大模范总督推行新政外,对于雍正朝的事,他是是所知甚少…… * 东暖阁中,雍正听了十三阿哥话,已经变了脸色:“延信使人送来急报?莫非策妄阿拉布坦又有变故?” 从去年开始,朝廷与策妄阿拉布坦就互有来使,开始议和。只是因还谈不到双方都满意的条件,所以最后还没有敲定。 十三阿哥双手将延信的急报奉上,道:“皇上,臣弟虽受命,暂理兵部,可这急报上盖了加密,臣弟尚不得其详。” 既是属了加密,这这急报,就属于密折了。十三阿哥虽还挂着总理事务王大臣,还暂理兵部,也没有逾越。 雍正看着十三阿哥,看来是很满意他的做法。他器重十三阿哥不假,可他给十三阿哥权利,与十三阿哥主动染指权利,绝对不是一件事。 他接过密信,打开看了,神情变得凝重。 十三阿哥见状,心里跟着担忧,要是策妄阿拉布坦再起兵端,那朝廷的日子就更加艰难。 雍正将信递给十三阿哥,神情从凝重变成愤怒,使劲拍了下桌子,道:“蒙古人果然是喂不熟的狼!” 十三阿哥接过信,才明白雍正愤怒的原因。 蒙古人反了,这次不是策妄阿拉布坦那支准格尔蒙古,而是青海厄鲁特蒙古。 同一直游离于朝廷外的准格尔蒙古不同,青海蒙古早在太宗时就归顺大清,至今已经臣服百年。 青海与内蒙古一样,被视为内藩。 如今,顾实汗的孙子罗布藏丹津召集青海厄鲁特蒙古各台吉在察罕托罗海会盟,下令各部恢复各部汗号,煽动起兵反抗朝廷。因有部落不顺承他的旨意,他已经开了兵端,挑起了战火。看着他的意思,是想要先统一青海,再同朝廷对抗。 青海同准格尔不同,与甘肃、四川接壤。青海蒙古也不像准格尔蒙古那样还在游牧,而是在青海定居百年。 他们要乱,表面上看来,朝廷大军压境就能平定,远非准格尔蒙古那样难缠;可实际上,影响却比准格尔叛乱影响要大。 十三阿哥不敢想象,若是青海蒙古乱了,科尔沁蒙古与喀尔喀蒙古会不会有部落呼应。真若是蒙古人同声同气,那大清危矣。 如今养着西北军,已经使朝廷不复重负,朝廷哪里有钱粮双线开战? 十三阿哥后背,立时出了一身冷汗。 “十三弟,依你看,当如何处置?”雍正问道。 十三阿哥斟酌道:“当速剿,战事不宜久拖。” 雍正点点头,道:“朕也正有此意。只是你在兵部,也当知西北军详情。钱粮供应不足,想要大兵出动,还得休整数月。” 十三阿哥听了,晓得雍正的意思。 秋收之前,怕是朝廷没有粮草支持大军出动。 可现在才六月,距离秋收还有三、四个月,朝廷也不能任由罗布藏丹津统一青海。 他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对雍正说了自己的建议。 无他,不过是缓兵之计。一边派大臣去青海媾和,一边扶持青海其他部落内杠,阻止罗布藏丹津统一青海蒙古,消耗他的兵马。 雍正听了,甚合心意,却是对蒙古人的怒气未减,道:“十三弟,朕可不打算像皇阿玛那样,与蒙古人三战、四战。朝廷留着他们,是让他们做看门犬,不是让他们做噬主饿狼。十七弟有消息没,到了哪了?云南那边的烟土种植,要扩大三倍。朕不指望用这个赚洋人的银子,只要能让蒙古人安份了,我就给他记大功!” “前几日来信时,说是到了芜湖,现下算算日子,该到江南了。”十三阿哥回道。 “路途实是太远,早知如此,就不该让十七弟先去广州……还是先命李卫在云南准备……”雍正皱眉道。 他也是率性之君,说干就干,随后就亲笔给李卫写了道密旨。 十三阿哥见状,心中有些犹豫。 蒙古人虽需要防范,可是不能不说,蒙古人也是满人的盟友。满人人口数有限,若是中原不稳,满人对于汉人来说,毕竟是异族。到时候,满人能依靠的,就是同为游牧民族的蒙古人。 若是真推行鸦片大计,是能破坏蒙古人的战斗力,使得朝廷不在外蒙古人操心,却也失去臂膀。 只是,这些话,十三阿哥因为私心,却没有说出口…… 第一千零五十三章上 “良善” 第一千零五十三章上“良善” 刚出京的时候,还是酷暑难耐,等往西行半个月,过了中元节后,天气就渐渐凉爽起来。 天佑与弘普两个从最初的疲惫,随后的颠簸,到慢慢习惯远行。因他们半日骑马,半日坐车,原本白皙的小脸,经过风吹日晒黑了许多,褪去稚气同孱弱,添了几分少年的生动和活力。 随着离京渐远,弘普也在发生变化。原本阴郁寡言的性子,也舒展开来。 鲜少再端亲王府阿哥架子,听天佑自豪地夸起弟弟妹妹时,他也露着羡慕与想往的神色听着。 换做其他王府阿哥,曹颙即便礼貌应对,也巴不得敬而远之。弘普却是不同,他是十六阿哥实际上的长子。 因这个缘故,曹颙将他当成自己子侄待。 看着他跟从小刺猬变成与天佑形影不离,曹颙觉得十六阿哥之前的担忧实在是小题大做。 十一岁的孩子,幼小失母,有些阴郁自闭很正常,仍是读圣贤书长大,就算有些别扭,也不过是青年期罢了,还真能做出什么“恶行”不成? 弘普性格敏感,感念曹颙的亲善,也乐意同他亲近。 直到一日晚饭后闲话,提及西宁,提及年后被押送到西宁“军前行走”的九阿哥,弘普问道:“姐夫,听说九伯早年老欺负姐夫,姐夫就没想过要报仇?” 曹颙听了,很是诧异。 且不说这都是陈年旧事,就说九阿哥与曹颙之间,虽说前些年摩擦不断,可还不到不休不死的地步。 九阿哥与十阿哥因同雍正敌对数十年,被皇帝厌弃,这是众所周知之事。 就算九阿哥是落水狗,也不是曹颙一个外臣能“痛击”的,要不然别说旁人,就是十三阿哥与十六阿哥都会恼。 他挑战的不是落魄的九阿哥,是整个宗室的权威与颜面。 “不过是小事,谁还会去记它?曾富冠京城的九贝子,如今家产尽失,何时回京还是两说,哪里还有什么值得人报复的?”曹颙道。 “哪里是家产尽失?谁不晓去西宁前,九伯就将名下产业,大肆送人,连我阿玛这里,都强送了两个铺子?”弘普振振有词道。 确实如此,九阿哥将铺子送遍了半个京城。 这些,还是九阿哥被押送西宁后,才渐渐被人知晓的。 他许是晓得大势已去,早做打算。到底是热衷经营半辈子,他没有将产业转过五阿哥或是廉郡王府。想必他也知道,那样的话,不仅会激怒雍正,说不定还要使得雍正迁怒到五阿哥与廉郡王府。 他只送房产铺子,一家只送一两处,宗室王公有头有脸的,他送了个遍。有点亲戚的满洲勋贵,他也是不吝出手,做了一把“散财童子”。 如此一来,就算雍正心中恼怒,却不可能与所有宗室王公与八旗勋贵交恶,去收回九阿哥的产业。 至于为何留下金银,众说纷纭。 大多人数人还是猜测九阿哥只做一半,没有彻底做绝,还是顾忌到五阿哥与宜太妃。 曹颙则是觉得九阿哥是损人不利己,用自己全部产业给雍正挖了个大坑。 不管九阿哥怎么送的,宗室王公毕竟接了九阿哥的产业,在皇帝看来也这是打皇帝脸面,心中已经有了刺儿。 宗室眼中,则是看着皇上使人罚没了九阿哥留下的“金银万千”,物伤己类,随着提防皇上拿宗室开刀。 加上皇帝又指了十六阿哥承继庄亲王府,已经令人侧目。 两个加大一块,皇上与宗室关系不紧张才怪。 雍正使劲加封几个皇弟,连皇侄也开始封爵,怕也是要夸大在宗室里的影响力,以防宗室发难。 八旗勋爵那边,雍正抄了很多家,子弟官场不干净,提心吊胆的人家数不胜数…… “二阿哥觉得,我当如何行事?”曹颙按捺住心下惊疑,不动声色地问道。 弘普预备着一肚子话要说,没有注意到曹颙话中,已是换了称呼。 天佑在旁,听着两人闲话,看了父亲一眼。 “都说有仇不报非君子,听说当年九伯因母族才欺负到姐夫头上。如今他虽在西宁,可大军总有回京的一日。他转移产业,除了送宗室王公,还送了郭络罗家一部分。送给王公宗室的铺子,他即便想要回来,也不便宜;郭络罗家的那些,却是他随时能要回做买卖本钱的……”他说到有条不紊,想来是琢磨许久,绝不是信口说出。 曹颙听了,心一下沉了下去。 十一岁的孩子,在小心翼翼观察他半月后,开始耍“心机”。 只是在大人眼中,这“心机”却显得浅白可笑。 怨不得十六阿哥忧心忡忡,与什么都不能做的稚子不同,十一岁的弘普,已经开始伸出小爪子试探这个世界了。 他不是为了好奇,而是为了怨恨。 他说的是有些道理,打击郭络罗家许是能对九阿哥有些影响,可是影响最大的却是十六福晋。那只是九阿哥的表亲,却是十六福晋的娘家。 这会儿功夫,弘普已经说完,正满是希翼地望着曹颙,就差在脸上写上“快点头”。 曹颙见到他孩子气的模样,苦笑不得,心中却是生出几分怜悯。 李氏离宫时,弘普已经记事。 虽有十六阿哥宠爱,却是成了失母之子。 他摸了摸弘普的头,道:“今天中午小憩时,看的那块旱田,有何所想?” 见他岔开话,弘普愣了半天,好一会儿才缓过神,道:“虽说补种了豆子,可是老天还是不下雨,几亩地全靠那佃农一家从河沿背水,真不容易。” 曹颙道:“二阿哥有什么法子,能帮农民灌溉?” 弘普想了想,道:“是‘修渠’与‘打井’么?” 曹颙点点头,转向天佑,道:“二阿哥看到中午的旱田,想到农人背水辛苦,你想到什么?” 天佑起身道:“儿子听父亲与那佃户作答,说是一亩地年租五斗三升谷子,因春夏无雨,谷子多没抽穗,这才补种豆子。即便背水,这块地势不算低,靠人力浇水到底有所不足。等到秋收,这豆子能收到几成也是难说。就算收成够缴租子,也没有入冬的口粮。若是有积蓄还好,若是没有的话,就要举债了。” 曹颙接着问道:“那你说说看,用什么法子,能使得他们处境好些?” “要是种苞谷与番薯就好了。前者可以入官仓,后者种上一亩,阖家口粮就不缺了。”天佑道。 因曹家昌平庄子有这苞谷与番薯的试验田,外加上曹颙这半年的差事也多与这两种耐旱作物的育种与推广有关系,天佑又是喜欢农事的,所以并不陌生。 “苞谷与番薯若是能推广开,能活万千百姓。此次我去甘肃,除了巡视屯田外,就是再看看新划出的垦荒区。明年开始,就要有移民过来。你们两个多看多学多问,有什么好的建议,也可直接说与我听。若是有功劳,我为你们两个请封。”曹颙道。 听了这话,天佑小脸红扑扑的,带了几分兴奋。 并不是被名利所惑,而是被当成“大人”的激动。这个人,又是自己向来最崇拜与敬爱的父亲。 天佑挺了挺小胸脯,觉得自己真的长大了。 弘普只剩下惊愕,眼睛直直地看着曹颙道:“姐夫,您逗我们两个呢吧?您料理的民生大事,我与曹霑还小。” 不小了,都知道“借刀杀人”、“釜底抽薪”、“声东击西”。 曹颙笑得温煦,道:“又不是让你们两个理事,不过是让你们学着拾遗补缺,怎么不愿意?”说着,又望向天佑,道:“天佑,你呢?” 天佑使劲地点头,眼睛亮亮的,道:“儿子求之不得。” 弘普见天佑如此,挤出两分笑,道:“愿意。” 曹颙见他们两个都“懂事”,就没有再多留,回自己房去了。 直到他走了,弘普才醒过味来,自己先头的“提议”,曹颙没有给出答案。 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明白曹颙岔开话的意思,是不是“婉拒”他的“提议”。 他恨不得立时冲到曹颙身边,问个究竟,又心有顾忌。 寻思再三,他将视线落在天佑头上:“天佑,姐夫刚才到底是什么意思?会不会报复九伯?” 天佑看了他一眼,道:“当然不会。” 弘普听了,身子僵住,白着脸问道:“为什么?” 天佑笑着说道:“父亲说过,当记得‘良善’二字,与人要留三分余地。九贝子如今破落了,父亲怎么会落井下石?就算有没了的恩怨,也会等九贝子复起后再说。” 他也是宅门公子,有对好名声的父母,不代表他就是不知世事的羔羊。 曹颙教导他们几个时,说的是“若是不能一击致命,就不要撕破脸”,不要在明面上当恶人。还告诉他们,不要行“损人不利己”之事,做事情之前要先核算“成本”;不可贪婪,世间万物,因果循环,贪了一处,就要失了一处。到底是“占便宜”,还是“吃亏”就两说了。 弘普所提议之事,在天佑看来,就是“损人不利己”之事,有“落井下石”之嫌。 连他都看出这些,他自是晓得父亲不会如此行事,所以说的很是笃定。 弘普听了,却是说不出的失望,喃喃道:“哪里有这样的‘良善’,太迂了……” 第一千零五十三章下 “孝顺儿孙” 第一千零五十三章下“孝顺儿孙” 当曹颙听说青海蒙古乱时,才明白雍正诛杀年羹尧的真正原因。 现下的年羹尧,虽封三等公,贵为国舅爷,可是只是外戚,是幸臣,所有的一切都是雍正给的。只有建立战功,在军中有赫赫声势,才是真正为帝王所忌惮。 雍正从兵部点了个侍郎常寿,前往青海,名义上是调解青海各部争斗,实际上是与作乱的厄鲁特蒙古和谈。 虽说青海不稳的消息,也传到朝中,可青海蒙古归顺朝廷多年,又受气候恶劣影响,人口牛羊并不富足。因此,在朝臣眼中,并没有将这个当成大事。 只有八旗权贵,巴不得能获得军功,对青海这边的消息,倒是颇为关注。想着早年随十四阿哥去西北的八旗权贵,都回来的差不多,西北军中如今兵多将少,说不定自己能占个便宜。 曹颙则想着自己在户部,不过是为大军征讨西北预备银钱。没想到临了,却是也同他扯上干系。 雍正点他前往西北,巡查西北垦荒屯田事宜。不过离京的日子,不像常寿那样仓促,需要驰驿而行,允他妥善安排手中的差事后,七月初再出京。 曹颙有些不明白雍正的用意,难道是想要在西北推行玉米与地瓜?那样的话,这两样作物,就极容易传到蒙古地区。 雍正就这么放心,让蒙古人也解决粮食问题,繁衍人口? 他心中犹疑,少不得跑趟十三阿哥府,打探一二。 “皇上确实是为垦荒事情,才派你去的西北。不过除了垦荒,瞧着皇上的意思,还想要从关内移些人口过去。”十三阿哥道。 曹颙听了,心中纳罕。 同后世人口稠密不同,现下大清总人口并不算密集。户部登基的丁口数,还不到三千万,这部分人是年纪十六到五十的男丁。从此推算,总人口也就一亿出头。 中原腹地的土地,尚有荒芜没开垦之地,现下就去垦荒西北,有点言之过早。 康熙末年让西北军在甘肃到乌鲁木齐之间建立军屯,不过是为了让驻守官兵自给自足。 “十三爷,这是哪位大臣的意见?”曹颙问道。 按理来说,这种关系到国民生计的大事,正是户部主理。可曹颙并没有听户部几位堂官提及过此事,雍正之前也没有透漏过口风下来。 十三阿哥“咳”了一声,道:“是年羹尧上的密旨,他前年回京,沿途看到流民众多,就曾给先皇上折子提过此事。上个月他又提及此事,皇上本还犹豫。这次青海不稳,却使得皇上下定决心,解决此事。” 若是西北民生稠密,既能解决地方绿营兵源,还给供给大军粮草,朝廷就不会每次都因西北军情陷入被动。 想法虽好,可真正坐起来,却是不容易。 毕竟这个时候,百姓都重乡土情,鲜少有主动移民的。有官府操办此事,还不知搅得多少百姓不安定。 曹颙虽想到这些,却不好多说,这是年羹尧的提议,却也是雍正的决断。 雍正没有让他随常寿一起驰驿西北,也算恩典,如今可正是三伏天气,若是驰驿而行,好人也得熬掉半条命…… 李氏在平亲王府住了十日,眼看着曹佳氏渐好,精神头也足了,就提出回曹府。曹佳氏却是舍不得,还要再留她住些日子。 李氏原还在犹豫,却是得了消息,高太君病了。 她心下着急,想要过去探病,就再也留不住。 曹佳氏无法,只好叫人预备马车,吩咐四阿哥福秀送李氏去李家。 平王府的大阿哥福彭,早年养育宫中,新皇登基后,待这个族孙也颇为喜爱,仍留他在阿哥所,与几位皇子阿哥为伍。 瞧着那意思,是非要等福彭大婚后,才能放他出宫。 因这个缘故,平王府中诸阿哥中,就以四阿哥福秀为长。 曹佳氏卧床,李氏虽过来照看,但毕竟不是王府的主人,福晋饮食有需要调剂之处,李氏便请外孙福秀说话。 福秀今年十四,眉目俊朗,老成稳重,侍母至孝,待外祖母李氏亦十分恭敬。 李氏早听曹佳氏听过想要亲上加亲的话,心中也属意福秀,待他也比其他几个小外孙更亲近。 早在高氏在曹家时,福秀拜见过那位“曾外祖母”,如今听说她病了,也替李氏着急。毕竟是年过半百,着急上火的也伤神伤身。 结果祖孙两个火急火燎地赶到李家时,却是看到高老太君好好的,坐在炕上摘豆角,除了面色有些憔悴外,并没有其他不好。 李氏一路赶来,出了一身汗,见了这个情形,却是说不出话。 倒是高氏,见她没有打发人来说一声就过来,还带着亲王府的阿哥,心中诧异,道:“大热天的,你怎么来了?过了暑气怎么好,还带着四阿哥?” 她口中虽斥责,可心中仍是欢喜的,不迭地吩咐王氏与孙氏预备瓜果上来,又叫她们去厨房准备添菜,好留李氏与福秀用午饭。 因晓得李氏爱吃素菜,高氏还专程吩咐孙氏一句,要烧个糖醋白菜。 李氏过来一趟,想要陪高氏待半天,便打发福秀先回王府。 见高氏好好的,她晓得这定是不知哪里传错话。 可是见高氏带着欢喜,她也不好现下说出实情来搅高氏的兴致,便道:“今儿从亲王府那边回来,想着有些日子没见到母亲,便过来坐坐。倒是给嫂子与侄儿媳妇添麻烦。” 高氏道:“不过是一顿饭,能有什么?你侄儿那边,还是多亏了颙哥儿。这份人情,李家承的,也不会让颙哥儿破费,你侄儿已经吩咐李语,等到账上有银钱,先回颙哥儿这笔银子。” 自从李诚将寄存在廉郡王府的银钱取出充公外,雍正待李家的事情越加宽泛。李鼐的三年徒刑,也从不准赎成了准赎免。 这赎免的银钱,却需要五千两。 李家就算真凑出这笔银子,也得卖房,一贫如洗;不卖房的话,就要举债。 李鼐的意思,就是去服刑,见到李语、李诚兄弟后,交代他们不许筹银、不许提赎免之事,否则的话就是不孝。他宁愿去服刑,也不愿再因自己的缘故,让窘迫的李家雪上加霜。若是儿子们真要举债为他免赎的话,他宁愿一头撞死了。 兄弟两个也拿不定主意,既是不忍心父亲去受苦役,又怕激怒父亲,让他做了傻事。 还是曹颙那头,关注李家之事,听说皇帝准赎免了,晓得李家拮据,便去内务府交了五千两银子,亲自将李鼐赎了出来。 李鼐本想去奉天侍候老父,将长子换回来,又想着欠曹家的银钱,不好将全家生计都搁在儿子们身上。 在去信给李煦商议后,他还是决定先留在京城,等家中生计好些后,再去奉天换人。 听高氏提及银子,李氏道:“他现下又不缺这个,等以后什么时候侄儿宽裕了再说。倒是母亲这边,怎么真让侄孙媳妇们下厨不成?她们嫁进来前,也都是官宦人家小姐,如今跟着过紧巴日子,已是不容易,还是买两户下人侍候的好。” 高氏本是带着两个丫鬟回李家的,可是回来没两日,就将两个丫鬟打发回曹家去了。 那两个本是曹家的家生子,在曹府里也是拿的大丫鬟例,不过是侍候高氏起居。 到了李家,却是什么话都要干。又因有她们两个在,几位少奶奶还是想着使唤人,真是自己动手的时候,就有些不愿。 高氏见状无法,就将那两个丫鬟打发回曹家。 高氏摇摇头,道:“若不是借了你的光,李家上下怕是也都是奴。我已听说了,皇上在江南抄的那几家,除了李家不过是男人获罪,家眷幸免;其他几家,都是阖家问责,不是全家流放,就是罚没入官奴。如今能一家人太太平平的,不愁吃穿,已经是福气。人当惜福,她们以前再是娇小姐,如今也是小户人家的媳妇,就算再不适应,也得学着做家务。” 李氏早听说李诺与李语岳家,都因李家问罪,同李家断了往来;只有李诚那边,因娶的是廉郡王福晋疼爱的义女何氏,受廉郡王福晋照拂颇多。 廉郡王福晋得知义女在婆家要料理家务,很是心疼,送了几个婢子过来。何氏因长辈们都没婢子的缘故,亲自将这些婢女又送回郡王府。 廉郡王福晋虽没有生女儿的气,却对李家颇有微词。 “母亲心里念得虽是好的,可是当家的毕竟是侄儿媳妇。如今侄儿又回来了,行事难免有自己的主意。母亲还是放开手,让他们夫妻自己商量就是。他们也都是娶了媳妇、眼看要做祖父母的人,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李氏想到此处,劝道。 李家这边现下住着十二口人,女眷九人,就算是都要操劳家务,哪里就需要年过七十的高氏亲自动手? 若是孙媳妇、重孙媳妇们真孝敬,自不会让高氏还跟着做家务。 看着这摘了一半的豆角,素来好脾气的李氏也跟着着恼。就算高氏不让买婢子,也没有半点私心,为的还是李家儿孙好。 李家上下,如今住着老太太的,嚼用老太太的,却开始使唤起老太太来,这叫什么事儿。 高氏听了,有些犹豫。 她也知道,因这两个月拦着不让买下人之事,家中女眷们颇有微词。可是想到流放奉天的李煦,总是不放心,生怕有半点不妥当,将连累了那边。 李氏见她犹豫,趁热打铁道:“就算母亲想要操心,又能操心几年?与其在晚辈跟前落下埋怨,还不若让她们自己个儿安排?儿孙自有儿孙福,哪里还能操心一辈子?母亲也心疼心疼我,没事也要记得去那边住住。青梅她们两个还在芍院,等着母亲回去。” 高氏神情有些黯然,晚辈们待她如何,她心知肚明。毕竟她不是正经的祖母,面上恭敬有了,可除了李鼐父子外,孙媳妇、重孙媳妇这边却提不上什么孝心。 刚开始时还好,得了她的银子,多少顾忌些;而后听说她银子都散出来,就没有早先那么恭敬。 虽说世态炎凉是常态,可自家人如此,多少让老人家有些心寒。 “再过半月,就到了颙哥儿生日。今年是他整生日,到时候我来接母亲过去热闹热闹。”李氏道。 高氏挤出几分笑,道:“还早呢,到时候再说。你不去海淀园子了?不是说长生与他侄儿们都在那头么?” “我再去住几日,月底带孩子们一块儿回来。我进京前,长生还念叨着想外祖母了。”李氏道。 对于长生这个小外孙,算是高氏看着长大的,比年长的曹颙更疼爱几分。 现下听李氏提及,高氏露出几分慈爱,道:“也不知那随了谁,就是嘴上甜,惯会哄人。瞧着你是没嘴的葫芦,女婿又是稳重的。” 李氏笑道:“是啊,不像父兄,倒像是小五小时候。因这个缘故,同小五也比其他堂兄亲近许多。” 说起孩子们的事,高氏心情也好上几分,道:“二孙媳妇前几日查出好消息,李家终能添丁了……她娘家得了消息,昨儿接回去小住……” 李家第三代中,长孙李诺本有一子,正月里受惊夭折。如今,李语之妻晏氏怀孕,生下的是李家问罪后的第一个孩子,多少也让人欢喜。 李氏道:“这是喜事,怪不得方才没见她,我这做姑祖母的,可得预备份厚礼。” 晏家借由子修好,怕是不是看在女儿怀孕,而是因女婿李语如今在十六阿哥手下做事,有几分体面。 这会儿功夫,王氏与孙氏过来,道是饭菜预备齐当,问老太太摆不摆饭。 李氏因李鼐不在,想要等他回来再吃。高太君道:“你侄儿这些日子正出去寻差事,回来还没一定,还是先用了吧。”说着,吩咐王氏、孙氏摆饭。 婆媳二人应了,带着大孙媳妇全氏、三孙媳何氏摆饭。 等到席面摆上,高氏不由皱眉。 这满桌子的盘子碗,一看就是从馆子里定的菜,而且定的是上席,带着海参燕窝。 这一桌席面下来,够家里嚼用十天半月。 王氏看出高氏的不痛快,笑着道:“姑奶奶难得回来一次,实不好慢待。老大媳妇方才要过来请示老太太,又怕扰了老太太与姑奶奶说话,就同我商量着,打发诚哥儿出去订了席面。” 孙氏则是笑着对李氏道:“这是专程让诚哥儿捡那干净口碑好的馆子定的,老姑奶奶别嫌弃才好。 李氏见王氏待高氏还恭敬,孙氏却只知道巴结自己,不仅没有遵从高氏先前的吩咐,连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心中就有些不快。 她看了席面一眼,淡淡道:“劳侄儿媳妇费心了。” 高氏则是长吁了口气,没有说旁的,招呼李氏吃饭。 李氏见女眷们不入座,也没人想着去叫李诚,晓得大家都要等李鼐,便只就眼前的菜,用了两筷子,吃了半碗米饭,就撂下筷子。 这会儿功夫,就见李鼐与李诚父子从外头回来。原来李诚定了席面后,就出去寻父亲李鼐去了。 看到姑姑来了,李鼐很是欢喜。李氏心中,却惦记着之前传言高氏病重之事。 等到李鼐用了饭,李氏便说不放心家中,同高氏告辞。高氏要送她出门,被她劝说,只叫李鼐送她。 到了前院,李氏拉下脸,却没有着急走,道:“到底家中是谁不舒坦,我怎么听说是老太太不妥当?” 李鼐听了,脸上很是糊涂,皱眉道:“老太太不舒坦,姑母是听谁说的?说起不舒坦,只有前几日多吃了两口瓜,拉了回肚子,也请大夫来瞧过,只说是老年人容易上火,清清肠胃就好。” 李氏道:“听到我耳中,可不是这些,都说起卧床不起了。这一路上,我还疑惑着,怎么老太太病到这个地步,还没人给我送信?原来竟是幌子,可是因二孙媳妇怀孕,侄儿媳妇要用人参,才有这个话出来?” 听到“人参”,李鼐一怔,随即脸色变得通红,讪讪道:“前些日子,孙氏倒是念叨过一遭,说要廉郡王府送的人参都用完了,要给李诚买人参。侄儿拦着没让,家中这些长辈都没补,他一个小孩子,用什么大补之物。可是她有什么做的不对,怎么又说到老太太身上?” 李氏听了,心中明白,这是孙氏打着给高氏卧病的旗号,瞒着李鼐买人参,给儿子进补,愤愤道:“老太太为着你们,操了多少心?如今,竟是为了贴补儿子,咒着老太太,这是不是过了?为了孝顺的名儿,连你父亲的两个老妾都好生养活着,却让老太太择菜,这就是你们对老太太的‘孝敬’?” 李鼐听了,脸色刷白,惊诧道:“姑母说的……姑母说的这是……” “我亲眼见的,还能唬你不成?你莫忘了,老太太还有我这个女儿在,若是你们真嫌了,我就接过去养,没得为你们操碎了心,还非留在这边受你们的气!”李氏怒道:“还要被咒生病,连我们都跟着成了‘不孝子孙’!” 孙氏既能将话传回娘家,未尝没有想要传到曹家,从曹家讨些人参的意思。只是这个手段,实是令人不耻。 倒显得李氏与曹颙不孝,对高氏不闻不问一般。 若只是关系到自己,李氏不会着恼,不过是觉得孙氏妇道人家,有些小家子气罢了,如今却是咒着老太太,还要牵连儿子的名声,她如何能容忍…… 第一千零五十四章 故人面 第一千零五十四章故人面 送走李氏,李鼐压抑着怒气,腾腾地转回房里。 他没脸去见后院老太太,孙氏想要给李诚买人参前,是问过他的。李鼐虽知儿子身体虚弱,仍是禁止她买,除了顾念孝道之外,还顾及到其他几个儿子。 如今,阖家十几口人的生计,都赖次子李语赚银子维系。李语将赚回的银钱,都交给嫡母孙氏。 大的几个还好,都以娶妻生子,一对双生子正是该读书的年纪,却暂时无力进学。那虽不是李鼐的亲生骨肉,却是他的亲侄子。 人参昂贵,好人参更是奢侈。如今的李家,压根就负担不起这个。 如今住着老太太的,用着老太太的,已经使得他这孙辈的羞愧。妻子不孝…… 李鼐的眼圈红了,这时就听到外头传来轻快地脚步声。 随即,就见孙氏挑了帘子进来,手中捧了只锦盒,满脸欢喜,道:“爷,老姑奶奶送来两只好参……” 李鼐抬起头,看着她的笑容,只觉得无比刺眼。 孙氏对丈夫的不快,恍然未觉,打开锦盒,送到他面前,笑道:“是老姑姑从王府拿过来的,足有小孩胳膊粗,外头哪里能买到这样的好参?” 李鼐一把拽过锦盒,冷哼一声道:“这是老姑奶奶拿来孝敬老太太的,怎么跑到你手中?” 孙氏闻言,有些讪讪,道:“老太太最是节俭,怎么肯用这个?使老太太叫我拿的,说这要是拿到外头,一支怎么也值几十两银子。” 李鼐见她丝毫没有悔改之意,叹了口气,道:“你给母亲守过三年孝,我不能出妇,从今日起你好生礼佛,家务事让大媳妇料理!” 孙氏听着,瞪大了眼睛,尖声道:“爷说的这是什么话?妾身犯了七出哪一条,就要使得爷开口休妇?” “老太太是李家长辈,为了我们这些儿孙,放弃曹府锦衣玉食的生活,拿出棺材本来安置李家,你却不知感恩,行忤逆之事,是为不孝;你是嫡母,却只看顾亲生子,视庶子无物,是为不慈。若非顾念你三年守孝,为何休不得你这败家妇人!”李鼐越说越恼,已经是气的浑身发抖。 孙氏脸色刷白,尤自嘴硬,道:“爷作何血口喷人?妾怎么不孝,怎么不慈?费心劳力操心这一大家子,还有罪过了?” 李鼐无心与她拌嘴,瞧也不瞧她一眼,起身挑了帘子出去。 后院正房,东屋。 李诚正同妻子何氏一道,陪着高氏说话。看着李诚蜡黄的小脸,高氏很是心疼:“瞧你熬的,眼睛都眍了,要明年才下场,还有大半年的功夫,你也得爱惜身子骨。” 李诚点头道:“老祖说的是,孙儿听老祖的,往后晚上早点安置,早上陪老祖遛弯。等过些日子凉快些,孙儿陪老祖去西山上香。都说那边风景好,也让老祖散散心。” 高氏听了,眼中带了几分向往,却是摇摇头,道:“我老胳膊老腿的,哪里还逛的动?倒是重孙媳妇,嫁了你这几年,不是床前奉药,就是跟着担惊受怕。你若是哪日想出去转了,就带重孙媳妇去。” 李诚笑道:“老祖偏心,有了重孙媳妇,心中就没诚儿这个重孙了……” 祖孙正说笑,就听到门口有人咳了一声,是李鼐过来。 李诚与何氏忙站起身来,李鼐进屋,对他们摆摆手,打发他们出去。 见他面色深沉,李诚不敢多言,带着媳妇回了厢房。 高氏抬起头来,见他眉眼带怒,很是疑惑地看着李鼐。 李鼐走到炕边,“扑通”一声跪倒,哽咽道:“孙妇不贤,令老太太委屈了……” 高氏闻言,神色一僵,随即重重地长吁了口气,道:“起来吧。我已经是入土半截的人,没得为了我使得你们两口子叽叽。这些日子,许是我太啰嗦了,孙媳妇心中有些不痛快也是寻常。这李家毕竟是你们的李家,你们才是李家的当家人,我这老婆子虽说回来住,也不该多说什么才是。” 一席话,说得李鼐越发无地自容,俯在地上,痛哭出声。 高氏看着他花白的头发,想着孙媳、重孙媳妇望向自己的冷淡眼神,只觉得浑身疲惫…… 次日,李氏带着儿子、媳妇亲自过来接,高氏缄默了半盏差的功夫,还是决定别了李家众人,跟着女儿与外孙媳妇回曹家。 过来接人是曹颙的主意,按照李氏的想法,是想要月底再来接人的。可是她携怒气而归,曹颙察觉到母亲情绪不对,追问缘故,晓得这段,想了向后,便建议李氏早点过来接人。 既是高氏在李家住着不痛快,就早点接回来好;要是等到撕破脸,还不知老人家会多伤心。毕竟在老人家眼中,向来是将李家儿孙当成亲儿孙待。 虽说早年对高氏一直存防范之心,但是老太太处理李家事情的果决与仁义,也使得曹颙深为触动。 说他因母亲的缘故爱屋及乌也好,说他尊敬这个老人的风骨也好,曹颙都想不忍其晚景凄凉。 看着老人家挺着腰板上了马车,孙氏心中不由惶恐,将自己个儿骂个半死。她怎么这么糊涂,眼前这个不仅仅是寄居李家吃斋念佛数十年的二老太太,还是曹家家主的外祖母。 李家进京这几个月,全赖曹家扶持;就算儿子往后的前程,说不得也得靠曹家。 孙氏悔之不及,上前两步,却是被李鼐一把拉住。看着丈夫冷眼如刀,孙氏真是欲哭无泪,可怜巴巴地转头望向儿子。 李诚压根就没瞧她,而是红着眼睛,望着曹府的马车渐渐远去…… 马车中,高氏拉着李氏的手,不禁老泪纵横。 李氏还以为她舍不得李家众人,掏出帕子给老人家拭泪,劝道:“隔得又不远,老太太若是想他们了,就使人过来接过去就是。” 高氏摇摇头,方道:“也不知长生与天宝如何了?天宝还认不认我这个老祖?” 李氏回京守丧次日,便使人去海淀接回来了天宝。天宝才一生日多,还太小,不像其他孩子都上学了。 “肯定记得,这也小半月没见我。我还想着他会不会认生,却是见了我就往我怀里钻。正学说话呢,小家伙特机灵。”李氏笑着说着天宝的趣事。 高氏听着,神色渐渐柔和起来,半响方道:“你是有福气的,有个好媳妇。” “能嫁颙儿,也是颙儿媳妇的福气。这大清朝,像颙儿这样,晓得体恤妻子的,成亲十几年没拌过嘴的,有几个?”提及儿子,李氏心中也带了自豪。 李氏马车后,曹颙嫌日头足,没有骑马,而是坐着初瑜的马车。 马车里外用了竹帘,马车里放了冰盆,倒是不觉得暑热。 “李家真是扶不起的阿斗,白瞎了老太太这份心意。”曹颙叹了口气,说道:“老太太也是刚强,母亲隔三差五就使人过来请安,她也没有说出半个字的不好。本不是懦弱的人,早年在咱们家,对你这个郡王外孙媳妇都不假颜色,却在李家生受了这些日子的气。到底是心慈,对李家人存了不忍。” 初瑜不好点评,只道:“外孙母回来的好,说到底,这边毕竟只是宗亲,不是正经儿孙。” 一行人回到曹府,直接去了芍院。 青梅、青桃两个带着几个小丫鬟候在院门口,见了众人,皆屈膝见礼。 自打李家带来的几个丫鬟年纪大了,打发回李家配人后,高氏身边就由青梅、青桃侍候。几年主仆下来,高氏心里也将她们当半个孙女待的。 现下,见芍院一切如初,两个贴心丫鬟都在,高氏恍若隔世…… 曹颙夫妇送高氏回芍院后,就回了梧桐苑。 曹颙这才说起自己半月后出差之事,听说丈夫去西北军前,初瑜唬了一跳,道:“爷,这一去,不会也跟大弟他么之前似的,一去好几年吧?” “我只是出差,哪里用那么久,快到话年底前就能回来,慢的话明年就要明年夏天。是为农垦之事去的,多是要待农时。”曹颙道。 虽说不会夫妻一别数年,却也是一年半载,初瑜心中不由惴惴。 曹颙起身,走到妻子身后,扶着她的肩膀道:“这一大家子,老老少少的,就都要劳你操心了。” 初瑜道:“那是我分内之事,倒是爷要小心,都说西北苦寒。既是还有半月功夫,就使人从库房挑几张好皮子,给爷缝制冬衣,给爷带去。” “千万别。”曹颙摇头道:“要是宫里那位爷晓得我预备的这么妥当,说不定真留我在西北主事几年。只要带两套秋衣就好。若是冬天真不回来,再使人送也不迟。” 初瑜想想也是,可仍是决定即便不带过去,也早点使人缝出来好。趁着曹颙还在家,缝好后试着不合身也能修改。 夫妻两个正说着话,就有丫鬟来报,魏管事带人在前院,等着见曹颙。 这魏管事的就是魏黑了,曹颙听了,笑着对初瑜道:“莫非魏二哥来了?前些日子,魏二来信说,要带两个儿子过来给我拜寿。” 十多年没见,对于魏白,曹颙也颇为想念。 到了前院客厅,他却是扑了个空,问过小厮,才知道魏黑带人去了偏厅。 曹府众人中,曹颙对魏黑、魏白两兄弟的感情,并不亚于这身体的生身父母。只因这两人在他七岁开始就在他身边保护,待他如亲弟般爱护。 虽说当年无奈之下驱逐魏白,但是曹颙并没有忘记他多年的照顾之情。 结果,来的却不是魏白,而是另外一个熟人。 那花白的头发,佝偻的身影,完完全全没有了早年的风华绝代。可那半脸丑陋的疤痕,还是使得曹颙一眼就认出来人…… 第一千零五十五章 名伶 第一千零五十五章名伶 曹颙一愣,道:“柳衡!” 没错,站在他面前的,正是曾红透京城的优伶柳衡。 柳衡已是双膝跪下,叩首道:“小人卑贱,却劳烦曹爷再次援手。曹爷大恩大德,小人无以为报,愿用残生做牛做马,报答曹爷恩德。” 曹颙摇摇头,俯身扶起他,道:“不过是举手之劳,无足挂齿。当年父亲遣你去李家,也不过是寄住。只是你不是不想进京么,怎么又跑到京城来?” 曹颙所做,不过是善始善终。 早在李家出事时,曹颙就想起还有一个柳衡在李家。只是当时风声正紧,他连李家父子都不过是做作样子,如何好郑重其事地捞柳衡出来。 等到李家处置下来,李家奴仆由内务府就地发卖,曹颙才跟十六阿哥提了句,曹家有个旧仆在李家。 刚好有内务府司官去江南,十六阿哥就交代了这件事。 曹颙送上一百两做赎买之资,又叫人捎了的一封信与二百两银子给柳衡,叫他自己安排去处,若是实在无处可去,便去广州找曹方。 不过是个年老貌残的老仆,就算官卖,也卖不了几个银钱。 听说是十六阿哥吩咐要人,负责看押李家旧仆的小吏,很是痛快地就放人了。 曹颙这边,还以为此事完结,早已撂到一边,没想到柳衡会进京城。 柳衡苦笑道:“小人远遁,不过是为避祸。小人这个模样,就算是简王爷见了,也不会将小人同当年的柳子丹当成一人,何况旁人。” 这话不假,当年曹颙从沂州带他回江宁时,还能因他的半张俊脸,一眼就能认出来;现下却只能从半张刀疤脸上认人。 只有这说话的声音,多少有些异于常人,却也不算明显。 曹颙叹了口气,道:“许氏这些年,还在守着,不肯再嫁。既是你回来了,先去见见她也好。” 许氏青娘,就是天佑的**,柳衡名义上的妻子。 柳衡留在江南后,许氏随着曹寅夫妇进京后,曹颙就使初瑜问过她,改不改嫁。许氏却是重情义,即便只是担个虚名,也不肯做再嫁之妇。 许氏早年在天佑身边当差,天佑上学后,初瑜则给她安排了个轻省的差事,将她从葵院调出来。 不过是当娘的小心眼,不愿儿子同奶母太亲近,省得分薄了母子之情。 许氏也乖觉,从不因自己奶了府中嫡长子的缘故招摇,也不会倚老卖老,对葵院与天佑的事指手画脚。因这个缘故,反而使得初瑜与天佑多敬重她三分。 见曹颙肯留下自己,柳衡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后才起身。 曹颙唤了个小厮,带柳衡去见许氏。 魏黑是晓得柳衡身份的,皱眉道:“老爷不当留他,即便他容貌变了,可人在京城,除非拘在府里不出去,否则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碰到熟人。毕竟三喜班当年名声太大,见过他的人又太多。就算简亲王早年忘了他,要是事情揭出来,说不定还要迁怒老爷。” 柳衡的存在,确实是麻烦。 就算简亲王那边认不出他,或者忘了他这个人,还有李家。李家不会想着他本是曹家旧仆,曹颙才走关系赎他,反而会想着,曹颙只赎了这一个,没有帮他们赎其他人,怕是要生怨。 为了李家之事,李氏与曹颙母子没少操心,即便今日接回高氏,李氏也不会完全对李家置之不理。 曹颙这边亦是,即便是为了名声,也不可能同“舅家”断了关系。 曹颙坐下,道:“要是他想留下,就打发他们两口子去海淀庄子。”说到这儿,心中却是想到十六阿哥。 自打袭了王爵,十六阿哥就提过早年的戏言,向曹颙讨要戏班子。 他自己是惦记要在王府建戏班子的,除了是他自己爱看戏,也是想给老福晋找点消遣,使得老福晋老是惦记折腾嗣子嗣媳妇。 只是因在孝期的缘故,还没有动手筹备,现下只是想想罢了。 想到此处,曹颙眼睛一亮,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柳衡虽说逃亡时做过账房,可最喜欢的还是唱戏。即便毁了容貌,在江宁那几年,也是帮着曹寅整理曲谱戏词;到李家后,则直接执掌府班。 十六阿哥要筹戏班,有柳衡料理最好不过。 他对魏黑说了,魏黑也觉得这个主意好。 十六阿哥排班虽在简亲王之后,却是皇上最器重的皇弟之一,如今的体面,丝毫不亚于雅尔江阿。 不过是王府驱逐的一个戏子,曹家收容了,是曹家不恭敬,雅尔江阿许是会犯小心眼,迁怒曹家;十六阿哥收容,雅尔江阿要是开口有异议的话,就是托大了。 放下一桩心事,曹颙就问起魏白进京之事。 “算算日子,也快到了。这臭小子,十多年了,才想着回来,看我不好好踢他两脚!”魏黑口中骂着,面上却是忍不住带着笑。 如今,魏黑还在曹府住着,却也买了庄子,算是个不大不小的财主,可行事说话还同早年一样爽利。 这会儿,他却犹豫了一下,道:“老爷,老二上回来信,还问了两句京城的地价。虽说河南那边是祖籍,有父母坟茔在,可弟媳妇娘家都在这边府里,还是想回来……” 之所以拖了十几年才问,是因为魏白心中,也终是怕了。给皇子下药,真要是说起来,可真是抄家灭族的罪过。他怕因自己的缘故,牵连到曹家身上,这些年也没敢回京。 如今新皇登基,当年与曹府有过节的几位阿哥死的死,流放的流放,魏白才敢提及回京之事。 曹颙听了,道:“魏大哥,我也想魏二哥。可是我如今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今日看着花团锦簇,明日说不定就要拘拿问罪。魏二哥远离京城,万一我有什么事,一时半会儿还牵连不到他。若是在京城,未必能过太平日子。” 魏黑知道,曹颙说的是实话,毕竟有孙家与李家的前车之鉴在。若说李家,还能说是罪有应得,孙家那头,却是无妄之灾。 连七品知县,三年任上也能捞个几千上万两银子;五品内务府织造,执掌杭州织造二十年,账目只差几千两银子,在大清官场实算不上罪过。 魏黑道:“若是老爷不是实在厌了他,就允他回来吧。就算人在老家又如何,这些年若不是老爷这边给地方官去信请托,就凭他一个粗人,也不会过了十多年逍遥日子。” 既是魏黑都这样说了,曹颙当然没意见。 魏家虽在河南有些族亲,可都是远亲,要不然也不会让他们兄弟两个成了孤儿。亲兄弟想要在一处,也是情有可原。 这会儿功夫,柳衡已经见完许氏回来,过来找曹颙,说起想要去曹家庄子当差之事。 看来他还算记得自己的身份,也怕自己给恩主带来麻烦。 曹颙就提起戏班子之事,柳衡原本木讷的眼神,瞬间添了几分生气,随即又黯淡下来,道:“曹爷,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小人还是去庄子里当差更稳妥些……” “千里迢迢的,你也乏了,先歇两日再说。”曹颙见他如此,反而起了爱才之心。 当年,柳衡还是柳子丹时,与杨子墨联袂同台,唱功与装扮都十分惊艳,连十六阿哥这个老戏迷都赞不绝口。 次日,从衙门落衙后,曹颙就去了十六阿哥府。 他倒是没有丝毫隐瞒,从沂州相遇说起与柳衡的渊源。 才听到一半,十六阿哥就坐不住,一下子跳起来,道:“你托我从李家捞的下人,竟是三喜班的柳子丹?人呢,快带爷去看看!” 曹颙见状,很是诧异:“咦,过了十几年,十六爷还记得他?” 十六阿哥横了他一眼道:“这叫什么话?京城这些年,只出了一个‘三喜班’,这几年的‘长庆班’、‘五福班’虽也小有名气,却是拍马也比不上当年的‘三喜班’。简亲王府豪富,请了十多个师傅,从上百男童中才调教出三个来,岂是外头的班子能比的?” 曹颙不是戏迷,即便有看戏的时候,也不过是跟着看个热闹。十六阿哥这种戏迷就不同,除了能听出好坏来,自然也会对京城历来的名优如数家珍。 曹颙只知道柳衡早年名气大,没想到影响会这么久远,犹豫道:“可是,他与简亲王有恩怨,这这样留他在京中,若是传到那边,如何是好?” 十六阿哥闻言,笑道:“若是雅尔江阿真晓得,怕是说不定还会赏柳子丹些银子。谁不知道,柳子丹与杨子墨情同兄弟,雅尔江阿爱屋及乌还来不及。早年他金屋藏娇,将杨子墨养在外宅时,还曾使人在京畿附近专程寻过柳子丹,却是没有音讯。没想到这些年,柳子丹一直在江南。” 曹颙听了,目瞪口呆,道:“还有这回事儿,真是头一回听说?早年老爷子阖家北上时,柳衡就是怕简亲王府那边,才去的李家。早知如此,何苦提心吊胆躲了这些年。” 十六阿哥道:“你又不爱听戏,就算雅尔江阿想要找人,也不会寻你打听。” 这说话的功夫,他已是迫不及待,招呼着曹颙,非要马上就要去看柳衡不可…… 第一千零五十六章 言刀 第一千零五十六章言刀 看着骑在马上催促着自己的十六阿哥,曹颙不由失笑。 以十六阿哥现下的身份,这京城中能使得他出门相见的人也是屈指可数。 在世人眼中,柳衡不过是个下贱优伶,十六阿哥压根无需这般抬举。他想要见人,直接开口传人就是。 十六阿哥却是没有分等级的意思,此时的模样,倒有些像后世的追星族。竟带了几分少年之气来,嘴角含笑,眉飞色舞。 曹颙怕他期待太大,见到柳衡后太过失望,道:“柳衡不仅坏了容貌,嗓子也不如早先。样子衰老,再无当年风采。” 十六阿哥听了,勒了勒马缰,放缓了速度,半晌方低吟道:“名伶昨日倾城,枯骨今昔何在?虽说柳枯杨散,往日风姿历历在目,红颜薄命,说的就是此二人。”说到最后,已经带了几分感叹。 曹颙听着,却是鸡皮疙瘩都要起来,试探着问道:“莫非,十六爷还没忘了杨子墨?” 十六阿哥睨了他一眼,道:“见过他风采的,有几个能忘记?只有你这种不解风情的愣头青,才视美人如无物!” 曹颙听了,抽了抽嘴角,道:“不管他女旦扮相多美,到底是男人。” 十六阿哥摇摇头,道:“你平素不是刻板之人,怎么还道学起来了?男人怎么了,你出去问问,若是能得杨子墨,这京里谁会在意他是男是女?也就是雅尔江阿,权势赫赫,能护着他。要不然,就是我,也想要掺合一脚的。” 瞧着十六阿哥不像说笑的模样,曹颙不说话。他不否认,当年第一次见到杨子墨时,自己也觉得惊艳,而后发现是男人,心中还曾叹惋。 这些年,京城蓄娈童的官宦人家越来越多。早先只是闽浙出来的官员爱男风,如今北方出来的官员也开始流行起来。 听着十六阿哥的意思,他是不忌讳这个的。曹颙摇摇头,他是无法想象十六阿哥抱男人的情景。 到了曹府,曹颙就使人去叫柳衡,自己带着十六阿哥去了客厅。 少一时,柳衡跟着小厮过来。 十六阿哥穿着便装,看到柳衡那半脸刀疤时,眉头还是轻轻地皱了皱,随即舒展开来。 “十六爷,这就是柳衡。”曹颙说着,又对柳衡道的:“柳衡,这是庄王爷,还不见过。” 柳衡只觉得座上人眼熟,却不敢多看,下道:“小人柳衡见过王爷,请王爷大安。” 十六阿哥没有说话,而是仔细听着柳衡说话。正如曹颙所说,如今的柳衡,再无昔日柳子丹的风采,这声音也带了暗哑,不复当年的金玉之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醒过神,摆摆手叫柳衡起来。 他心中叹了口气,面上却多了郑重,道:“柳衡,王府想要筹个府班,我跟曹颙说了,想要借用你几年,聘你做班主,你可愿意?” 若是柳衡是单身,十六阿哥就直接要人了;听说他还是妻室在曹府,还是天佑的奶娘,怕他不愿意去,十六阿哥从要人就变成“借人”。 左右自己与曹颙交情好,“借人”与要人又有什么区别。 柳衡没有回答,只是望向曹颙。 曹颙道:“王爷是个戏迷,若是你没有其他打算,就过去帮两年。” 柳衡听了,这才躬身道:“小人听曹爷与王爷吩咐……” 十六阿哥美滋滋地回去了,只吩咐柳衡三日后去王府报道。是自己过去,还是带家眷过去皆可。 不知柳衡是怎么同许氏说的,许氏还是选择留在曹家。三日后,柳衡别了曹颙,自己去了庄王府。 他在庄王府没待两日,就待着两个王府管事南下买人去。 既是王府要养戏班,除了招待男客的男优外,还要买些小丫头养成坤角。江南人杰地灵,容易挑到好苗子。 曹颙这边,因初瑜在家,倒是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只好好交代户部的差事,六月末就交接清楚,从吏部也领了文书。 因七月才启程,他就得了几日闲。 刚好魏白到了,曹颙陪着吃了两顿饭。又叫曹元料理,帮魏白在房山买了田地,落了户籍。 魏白当年回河南后,曹颙已经使人帮他在河南落籍,虽纳了监生功名,因不在旗,也没资格在内城买房。 所以,魏白在前门外,买了处三进的宅子,又用手中余财,买了几个铺面,自己也不经营,只收租子。 听说曹颙要去甘肃,魏白迫不及待地自荐。 “闲了十多年,老白都要成废人,公子体恤体恤俺,让俺跟着去吧。”魏白带了几分恳求道。 曹颙摇头道:“今年未必回来,魏二哥不是还要回乡接家眷么?” 魏白听了,望向魏黑道:“大哥好些年没回老家,要不大哥今年去祭祀?回京的时候,正好可以捎带着带你弟媳妇与侄儿们回来。” 魏黑看了看他的大脸盘,又扫了眼他腆着的肚子,嗤笑道:“从河南过来,二十天的路,你走了一个月,还有脸跟老爷出差?连任老三都能跟你打个平手,等你什么身手能比过二爷身边的两个蒙古人强了再说!” 这两日,魏白除了喝酒吃席外,就混在曹府校场。 巴拉、赤那、任氏兄弟都是在他离开后才到曹府,大家都以勇武见长,做了十多年财主的魏白,与曹甲、曹乙调教过的这几个相比,多半的时候,都是手下败将。 魏白讪笑两声,不说话了。 曹颙这边,连魏黑也是不想带的。他已经定在七月初二出京,还剩下三天,想着让魏黑留下陪魏白。 魏黑却是不肯,道:“老二既是决定搬过来,往后见面便宜,又不差这几日功夫。” 曹颙见他执意,便没有强求。 魏白家决定搬回京城,最高兴的就是芳茶的娘家赵家。芳茶的祖母赵嬷嬷高寿,八十多岁,至今还很硬朗,逢年过节由媳妇扶着进府给李氏与初瑜请安。 魏白作为姑爷,还专程去看了老嬷嬷。 曹颙出差在即,没想过要操办生日,就没往外派帖子。可因是三十整寿,不管是新旧同僚,还是亲朋好友,都相继使人送来寿礼贺金。 到了六月三十这天,许多往来亲密的亲戚则使子弟亲自上门。 孙李两家,就在其中。 孙家来的是孙瑾、孙班、孙礼叔侄,李家则是李语、李诚兄弟。两家正好在曹府门口,赶到一块。 虽说大家年纪相差不多,但是孙瑾与孙班却是孙氏的兄弟,李语、李诚的舅舅,所以李语与李诚落后两步,请孙瑾、孙班先行。 李鼐前些日子,带着孙氏去奉天。走之前,他曾过曹府见过曹颙。并没有说什么请罪的话,可满身疲惫是掩不住的。 同样是罢职,孙文成已经起复为内务府郎中,兄弟与庶子进内务府为笔帖式,孙辈已经获得举人功名,家族复兴在即。李家却是死气沉沉,阖家希望都压在身子孱弱的李诚身上。 李鼐到底是不忍心,决定北上奉天侍候老父,将长子换出来,省得耽搁长子前程与子嗣。 曹颙已经听说,李鼐寻差事处处碰壁,正想着是否助之一臂之力,没想到他决定出京。 对于这个结果,曹颙是打心底乐意。 李氏毕竟已经出嫁多年,对于李家众人,有感情的还是老一辈还有李鼐这个侄子。对于侄孙辈,因隔得远,相处的少,已经淡许多。 李家李鼐这代,同曹家还算亲近,小一辈却疏远得多。 李语是庶出,孙班哪里会放在眼中,看也懒得看,只是停下脚步,皱眉打量李诚两眼,道:“不是说这半年就用人参补么,怎么补得跟小鸡子似的?啧啧,到底是富贵惯了的,如今还是奢靡。只是你也老大不小的,当懂事了,怎么就舍下脸来折腾你娘?” 为了一个人参,生出多少事端。 李诚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 孙班对于高氏太君从李家回曹府也听说一二,他记得清楚,不管是父亲那边,还是母亲那边,都觉得李家办了蠢事。 孙班心中,也是这么看的。 李语虽听着不对,却是身为晚辈,不好说什么;孙瑾那边,因管家的缘故,这些日子没少被孙班挤兑,还真不敢在外面说他。不是怕说不过他,而是不想刺激他,使得他在外人面前犯浑,丢了孙家的脸面。 天上烈阳高照,李诚却觉得后背发冷。 他看的清楚,不管是说话尖酸的孙班,还是作壁上观的孙瑾、孙礼,望向他的目光中都带了鄙视之意。 这些日子,他也再自省。 他知道家中拮据,却仍心安理得地享用人参。结果使得父母反目,老祖离开李家,祖母与长嫂那边,都生了怨恨。 以往,他虽对自诩小聪明,对外人有些小心机,可是真念着家里人,如今却是只想着自己个儿,压根没有想到旁人。 他只觉得脑子“嗡嗡”直响,嗓子眼一阵腥咸。 李语在旁,见他脸色由白变红,而后褪去血色,苍白得骇人,心中惊疑不定。 李诚却是眼前一黑,胸中翻滚,身子直直地往后仰去。 李语唬得魂飞魄散,侧身一步,想要去接住李诚…… 第一千零五十七章 需读《本草》 第一千零五十七章需读《本草》 门口这番闹腾,已经惊动了曹家人。 早有门房通禀管家,道是李、孙两家的表少爷来了。 曹元一边使人往里通传,一边带了两个小厮走到门口。 李诚已是双眼紧闭,晕倒在李语身上。孙家叔侄显然没想到会有这番变故,都面色青白地愣在一边。 “表少爷这是怎么了?快扶到府里来。”曹元见状,不敢耽搁,忙使人扶了李诚进门。 曹颙正在厅上,见简亲王府的管家。 因曹颙在内务府任上办的内务府银行,使得简亲王占了大头,简亲王这些年来待曹颙还算亲近,两府也有人情往来。 听说曹颙今年不办生日宴,简亲王就使了管家,提前一日送寿礼过来。 见有小厮来禀,晓得曹颙有其他客人,那管家便起身告辞。曹颙使人叫来吴茂,送管家离去。 这会儿功夫,曹元带着李、孙两家子弟也饶过影壁,进了院子。 曹颙在客厅上听到外头繁杂的脚步声,觉得不对,走到客厅门口张望。 看到人事不知的李诚,曹颙也唬了一跳,忙打发人去请太医。 李诚不过是急怒攻心,被抬进客厅后,不多时就幽幽醒来。 看到大家都围着他,他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视线落到曹颙身上,挣扎着起身,口中说着贺寿的吉祥话。 见他容颜枯瘦,眼下发青,曹颙心中有些不落忍。这个李诚,曾是李家最得意的子孙,如今却是疾病缠身。 曹颙想起李氏曾吩咐自己请方仲公给李诚诊脉的,却是一直忙,忘了这茬。 “你既不舒坦,还折腾过来作甚?幸好不是在马上,要不然就要出大事!”曹颙说着,又对李语道:“你做哥哥的,怎么不劝劝他,任由他胡闹?” 虽说是教训的话,其中却不自觉地带了长辈的关切。 李诚听了,心中百感交加。 自打李家进京来,曹颙虽多有援手,可是待他们也不甚热络。王氏、孙氏是深宅妇人,有所怨愤。李诚却晓得,曹家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仁至义尽。 早在曹寅还在世时,曹李两家的关系就有所疏远。 这些年来,多是祖父主动安排,才使得两家面上还保持往来。可是曹颙这边,因少年进京,同李家众人接触有限,关系越发疏离。 其实,曹颙是从李诚身上,想到《红楼梦》。如今曹家幸存,李家也没有殃及子孙,历史细微之处已经有所改变。 李诚年纪不大,却也有鲜衣怒马之时。 李诚苦读备考之事,曹颙已听说。对于李家众人将复兴希望都寄托在李诚身上,曹颙并不赞同。 内务府人家,不是科班出身,从吏员熬起出人头地的大有人在。 一个家族的复兴希望,压在一个十七岁的半大孩子身上,别说李诚有宿疾,就算他是好的,也未必受得住。 李语见斥责到自己头上,也不好分辨,说出是被舅舅说话给气的,只能躬身道:“是侄儿疏忽了。” 曹颙见他如此恭顺,倒是有些老脸发红。自己这个表叔,当得可不怎么样,只图自己省心,待人倒是有些凉薄。 孙瑾还好,只垂手在旁;孙班见曹颙只顾同李家人说话,心下不忿,开口道:“既是寿礼送来,那小弟就先回去了。” 曹颙见他下巴抬得老高,眉眼间难掩傲气,心下诧异。 孙文成那样老成的人,怎么就不会教儿子,一个两个都这样。这个孙班,不愧是孙珏的同胞兄弟,这种肚子里空空、面上狂傲的模样,一般无二。 外甥晕厥,作为亲舅舅,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有,这不仅是凉薄,还是没心没肺。 随即,曹颙扫了眼旁边垂手而立的孙瑾与孙礼两个,他们叔侄两个虽没有开口,可是都望着李诚,面带忧色。 看来“子不教,父之过”并不是十分有礼,孩子的言行也容易受生母影响。孙文成子嗣多,长孙又将长成,倒是占了大便宜。 “若是表弟忙,我就不留客了。”曹颙淡淡地道。 孙班倒是不失礼数,躬身道:“那小弟就先行一步了。”说着,望向孙瑾与孙礼二个,大喇喇道:“礼哥儿,二哥,还不快告辞,嗯?” 曹颙见状,越发不喜。 曹家二房也有庶子,不说哥哥们对庶弟如何,比曹项年幼的曹頫即便受尽宠爱,也记得长幼有序、兄友弟恭,待庶兄与其他兄弟没有什么不同。 孙瑾与孙礼刚要开口,就听曹颙道:“我们老太太前几日还念叨你们,难得你们过来一趟,用了饭再回去。”说到这里,又对李语、李诚兄弟道:“你们两个也留下,老太君回来这许久,也不见你们来请安。今儿晓得你们过来,定是欢喜。” 孙瑾闻言一愣,眼睛已经不自觉地望向孙班;孙礼则是躬身道:“舅父有命,甥儿就同二叔叨扰了。” 他同李诚表兄弟之间年纪相仿,先前见孙班刻薄,气晕李诚,想着自己母子这两个月没少受孙班的气,已生同仇敌忾之心;如今又见他在人前对二叔无礼,就不给他留颜面。 孙瑾见状,看了孙礼一眼,随即对曹颙道:“表兄有命,弟本当遵从,只是今日早约了人,先同五弟回去,改日再来给伯娘与表兄请安。” 曹颙见他不卑不亢,倒是也没再开口挽留,使人送他们兄弟离去。 孙礼看着他们的背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孙班眼中的怒意,与孙瑾眼中的谴责,他都看的一清二楚。 大家确实是一家人,不当在亲戚面前内斗,可是这个五叔哪里有做叔父的样子。他不慈,自己还有一味恭顺么? 李诚这边,也是若有所思。 都说嫡子承家,孙家两个嫡子,长子失了德行,这个五子也没个样子,往后支撑门户的不是长孙,就是庶子。 自己家,又何曾不是如此? 自己只顾“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阖家生计都压在庶兄身上…… 这会儿功夫,太医已经到了。 早年往来曹家的陈太医已经回乡,如今出入曹家的这个太医姓乐,正是“同仁堂”乐家子弟。虽没有正式拜师,但是这位乐太医对方仲公极为推崇,两人就医术上多有交流。 乐太医之所以能进太医院,还是承曹颙的举荐。等陈太医还乡后,乐太医就接替了他,往来曹府看诊。 见病人并不是曹府之人,乐太医心下诧异,却也没有多问,仍是一番“望、闻、问、切”下来,随后脸色有些怪异。 落在众人眼中,却是惊疑不定。 李诚这边,则是心中冰凉。早先在苏州还好,不过是有些气虚不足,如今在京城这些日子,却是越老越容易失眠、盗汗,还有几回流鼻血。 曹颙看着,也心下担忧,不想在李诚面前问病情,怕加重他心里负担,便道:“此处无纸笔,请太医随我去书房下方子。” 乐太医起身,道:“尊曹大人吩咐。” 两人一前一后,去了书房。 剩下这表兄弟三人,面面相觑。 这一瞬间,李诚也觉得怕了。不管他怎么早慧,毕竟只是十七岁的少年,哪里就能看得开生死? “二哥……”李诚抬起头,眼光中已经带了惧意。 李语虽也心下不安,仍是强作镇定,温声安慰道:“三弟不要担心,不会有事。” 书房里,曹颙听了乐太医的话,哭笑不得:“什么,补大发了?” 乐太医点点头,道:“从症状看,是如此。要是他用的补药方子,上面有人参、当归这两种,就更是错不了。看着这位少爷,有些肝胆不调,还有些胃弱,正需长期调理。可这补药方子,也要分时节。如今正是酷暑时节,仍用这大补的方子,外热加内火,就是好人也扛不住。更不要说这位少爷,本就有不足。可不好再补了,再这样下去,怕是有损寿元。” 关于孙氏闹出的“人参”事件,曹颙已知详情。 虽说对她有所恼怒,可是因出发点是为了她儿子,即便行了不孝之事,曹颙能体恤一二。没想到,拳拳慈母之心,竟是适得其反,不仅没有助益,而是补掉了李诚的半条命。 “那太医看,当如何是好?”曹颙道。 乐太医想了想,道:“再不能用大补之物,饮食方面也要有所禁忌,性热性寒之物都不能用,宜用性温之物。等到中秋后,宜进补之际,再重新诊脉,对症下药。” 再补或者吃性热之物,就是火上浇油;性寒之物,则是与内火相克,以李诚现下的孱弱,未必受得住。 曹颙心里明悟,没有请乐太医下方,使人送了诊金送他出府。 客厅这边,众人本就心中惴惴。 见太医走了,曹颙空手进来,没拿方子,都觉得心惊。 “表叔,侄儿……还请如实相告……”李诚只觉得浑身都僵了,木木地说道。 曹颙落座,瞥了他一眼,道:“也没什么可瞒你的,都说你聪明,难道没读过《本草》?这么大的人,还让人操心?” “嗯?”李诚原本拳头攥得紧紧的,等着听“噩耗”,没想到却挨了吃哒,有些转不过抹来。 曹颙也不啰嗦,道:“补大发了,青少之龄,本就火力壮,大夏天的又长期用人参补,受得了才怪。太医说了,中秋之前,不能再补,饮食也要有所禁忌,性热、性寒的都禁,只能用性平、性温之物。具体都是什么,你自己翻《本草》去……” 第一千零五十八章 “历练” 第一千零五十八章“历练” 兰院,上房。 因孙礼与李氏兄弟,都是李氏的孙辈,所以就留在这边摆饭,也有闲话家常的意思。 长生、天佑、恒生三人,也被叫过来陪客。 虽说天佑、恒生年岁小,但一个已经是廪生,一个是皇子伴读,众人倒是不敢轻视这两个小表弟。至于长生,年纪虽小,却是长辈,众人也都礼数周全。 李氏请高太君坐了主位,自己坐了高太君左手,左边依次是李语、李诚;长生坐在高太君右手,右边依次是孙礼、天佑、恒生。 曹颙接了十六阿哥的帖子,下午去那边吃席,并不在家中留饭。 李语、李诚兄弟两个,原担心李氏迁怒,颇为拘谨。李氏却是慈爱如常,仔细问了几句家务,还专程问了李语之妻怀孕之事。 高太君反而没有多说话,只是见李诚清减了,叮嘱了几句叫他爱惜身体的话。 李诚恭敬地听着,心中却是一叹,晓得自己母亲的不孝到底伤了老祖的心,老祖不再插手李家家务。 老人家一辈子的积蓄,都花在安置他们上,却落得无处可依,寄居女儿家。 当着长辈的面,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离开后,他对李语道:“二哥,有什么法子能快些赚钱?要是早些将老祖的银钱还上就好了……曹家深宅大户,老祖总要有些银钱傍身才好……” 李语犹豫一下,道:“这两月借着庄王爷的光,虽剩下些银钱,除了家里嚼用有些结余,可是四弟、五弟的束脩,花去大半。中秋过后,还能有些进项,却也不多。” 李诚沉默半晌,没有再说话…… 孙家,上房。 安氏瞪着眼睛,面上寒得能刮下霜,看着旁边侍立的媳妇曹氏,后槽牙咬得生疼。 中午孙班回来后,心中愤恨,就到安氏这边抱怨。听说宝贝儿子好好去曹家贺寿,却是平白受辱,她顿时火冒三丈。 她不能拿曹家怎么样,却能发作长媳曹氏,当即使人叫来长媳,当着丫鬟婆子的面,劈头盖脸一顿好骂。 曹颖不愿多事,加上儿子没回来,不知其中详情,只能强忍下。 等到孙文成落衙,媳妇们过来侍候晚饭,安氏就又忍不住。 孙文成见老妻神色不对,不由皱眉,对两个儿媳妇道:“你们回去用饭吧,这边不用留人侍候。” 曹氏与高氏应声出去,孙文成挥挥手,又将门口侍立的两个丫鬟打发下去。 “又怎么了?”孙文成没了食欲,撂下筷子道。 安氏抱怨道:“还不是曹家,这门亲戚可攀不上了,什么阿物,欺负咱们老五来着!” 孙文成瞥了她一眼,道:“吃饱了撑的,整日里瞎叨咕什么?偏要落到媳妇耳中,伤了两家情分才肯安生?” 安氏忙道:“老爷可不能冤枉我,我又不是空口白牙!”说着,将从孙班哪里听来的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 孙班自是不会认为自己倨傲失礼,对母亲所说的,也多是指责曹颙势利无情。 孙文成听着,脸一下子耷拉下来,胸口堵得不行,好悬一口气没上来憋过去。 他长吁了口气,道:“我不是让老二带着礼儿哥去拜寿么,怎么又添了老五?今日又不是学堂休息的日子,他怎么在家?” 安氏见提及这个,很是心虚,小声道:“老大不去说他,有老五这个嫡子去应酬,也是给曹家体面不是?” “知子莫若父”,孙班什么秉性,孙文成这个当老子的还不知道。 早年他忙于织造衙门的差事,疏于对儿子们的管家。等他发现孙班不妥当时,孙班已经被安氏娇惯得不成样子。 且不说,曹颙为人处事向来宽和,没有为难孙班的道理;就算他真要与孙家疏远,也不会厚此薄彼,只慢待孙班一个。 这其中,必有隐情,自己这个嫡幼子,许是又丢人现眼。 孙文成端起碗,看着眼前的盘盘碗碗,半点食欲也无,终是撂下筷子,站起身来。 安氏见他要出去,道:“老爷怎么不吃了?” “饱了!”孙文成头也不回地挑了帘子出去。 安氏惴惴,视线移回到饭桌上,见丈夫只用了两口米饭,菜也只就近夹了一筷子。平素丈夫最爱的吃的虾仁小白菜,动也没动。 “就算是心里着恼,也不能不吃饭啊……”她口中嘟囔着,心中有些后悔,自己不该在吃饭的时候跟丈夫提这些事。 东厢书房里,孙文成已是使人叫来次子孙瑾,问其缘故。 孙班今日之举,说不定会影响孙家与曹、李两家的关系,所以孙瑾也不敢隐瞒,从在曹府门口的争执讲起,一直讲到兄弟两个出曹府。 其实,直到这个时候,孙瑾都不明白,曹颙为何待孙班改了态度。毕竟开始见面的时候,曹颙虽关注着昏厥的李诚,却也对他们兄弟颔首致意。 直到自己弟弟提出告辞,曹颙才从温煦变得冷淡。他压根就没想到,大半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庶出身份,又少小失母,他早已习惯嫡出弟弟无礼。 孙文成听完,什么也没说,呆坐了半天。 直到掌灯时分,他才使人叫孙班过来,道:“不读书,不知礼。你的书读得怎么样了?” 孙班打小娇生惯养,受不得读书的苦,去学堂不过是虚张声势过日子。即便见了侄子出息,有心走科举这条路,也不过是自欺欺人。 眼下,见父亲问起,他使劲地咽了口吐沫,不敢撒谎,小声道:“有些吃力,儿子定努力攻读。” 孙文成冷笑一声,想起他前些日子折腾要去内务府官学之事。 孙班已经十九,就算是进了内务府官学,也不过是能呆一年,却是要为了这一年,挤掉侄子上学的名额。 孙礼十六岁,今科、明科都不稳当的话,也能在官学再学四年,扎实功课。 孙文成自是不许的,还是孙礼,见叔叔闹腾的没法,愿意相让。 孙文成为此,专程考校了孙班的功课,不能说一塌糊涂,却是文章生涩稚嫩,无法入目。最后,孙班进官学之事终是不了了之,在外头寻了个学堂附馆。 “京城夏日燥热,你打小在南边,许是受不住。回去收拾收拾,明儿叫管家送你去庄子那边,刚好查查那边的账。等到入秋凉快,你再回来。”孙文成温言道。 老娘唠叨,老父威严,还有出色的庶兄与侄子比对着,孙班在家中的日子过得并不痛快。 听着父亲要安排自己去庄子避暑,孙班不胜欢喜,却是觉得有些不对头,道:“父亲,就单儿子一个人去?六弟、七弟两个呢?”说到这里,有些犹疑:“庄子那头,不是有大哥在么?” 孙文成道:“你大哥在‘养病’,管不得事儿。” 孙班听了,不由眉飞色舞。 对于自己的废物大哥,他是晓得的,名为“养病”,实际上是吃大烟上瘾,被关到庄子那边戒毒瘾去了。 孙家在城外的庄子不大,只有二十顷,可听说在山里,出产还算丰厚。父亲将庄子交到自己手中……孙班美滋滋的,迫不及待地回房收拾。 他的贴身侍婢听说他要出门,想要跟着侍候,被他一口拒绝。 这些日子,看着父亲处处器重庶兄,他已经憋了一肚子火。如今父亲给他机会,他也想办好差事。 他这边一动作,安氏也得了消息,巴巴地过来。 虽说舍不得幼子出门,可想着儿子是去庄子查账,她也就不阻拦,只剩下叮嘱。 要知道孙家之前,都是孙文千总理庶务;等到进京后,孙文千一家四口搬出去后,孙文成就将家务交给庶子孙瑾。 安氏早就不舒坦,直到今儿让小儿子去查账,她才算放心。 “老爷知道你白日在曹家受了委屈,才这样安排。你可要争气,查得仔细些,省得受了庄头的糊弄。”安氏交代道。 孙班听了,才算明白为何父亲好好的会安排自己出京。 次日,孙班带着两个大行李包上了马车,带了两个小厮,由孙家老管家亲自送往城外的庄子。 学堂那边,则是请了长假。 孙文千得了消息,很是不解,问道:“大哥,哪有年中查账的?今年的出产还没收,去年的早已对完帐?” 孙文成不愿多说,答非所问道:“总有可学的,让他长长见识,再这样下去,又是一个废物…” 正如孙文成所说,七月初一这一天,孙班确实长了“见识”。 坐了几个时辰的马车,颠得胃里直翻腾,整个人晕晕乎乎的,他才到了远郊的庄子。 直到下车,他才知道自己来了这么偏远的地方。 不过依山傍水,倒是有几分乡趣。孙家在这边的庄子,虽不华丽,却也是的门墙高大,里面院落重重,人影晃动。 孙班挺着小胸脯,站在门口,等着庄头上前巴结。 那庄头却不是个懂事的,跟老管家嘀嘀咕咕一会儿,便上下打量他。 孙班心中有些不痛快,正想着要不要“新官上任三把火”,是不是要立威。老管家已经过来,躬身道:“五爷,您先随庄头进宅子,老爷吩咐要小人带些山珍回去,小人去山客家瞅瞅。” 孙班点点头,随着庄头进庄。 他没有注意,不仅老管家留在远处,他的两个小厮也被留在庄外头。 直到进了前厅,孙班才觉得不对,回头一看,庄门已经关上,皱眉道:“爷身边两个小厮还在外头……” 那庄头直起腰身,道:“哪里有什么爷,这里只有长工孙五……” 孙班听着糊涂,院子里一下子闪出四、五个壮汉。 孙班瞧出不对,惊疑不已,等他想起往外跑时,已经被轻松制住。 “你们是什么人?这般无法无天,知道我是……”没等他喊完,嘴里已经被塞了一块破布。 那庄头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还有一盒印泥,拽着孙班的手,按了个手印。 孙班只看到“身契”二字,人已经傻了。 他觉得自己跟做梦似的,直到被搜干净身上的零零碎碎,扒了浑身的绸缎衣服,穿着中裤被塞到柴房里,还是浑浑噩噩。 直到肚子“咕咕”叫,提醒着他,这不是做梦,一切都是真的。 他惊恐不已,瑟瑟发抖,不知哪里出了变故,老管家是孙家老仆,向来忠心,断不会做出背主之举;那庄头满脸横肉,一看就不是好人…… 庄外的老管家,并没有如他说的到山客家买山货,而是直接叫车夫调转马车回城。 两个小厮要下车,老管家道:“庄上简陋,五爷东西没带够,这边也没丫鬟侍候,你们跟着我回城,明儿再过来。” 两个小厮应命,随着老管家回城。 进城后,老管家直接去了人市儿。 两个小厮以为老管家是要给孙班买新丫头,睁大了眼睛,指指点点的,议论着哪个姿色俊。 老管家寻了个牙人,低声说了几句。牙人往两个小厮身上打量两眼,点了点头。 等车夫在人市儿外见到老管家时,就只有他自己个儿了…… 曹府这边,很是热闹,正是曹颙三十整寿,虽没有撒帖子请客,可是李氏与初瑜也没少安排。 以曹颙的名义,往寺院里舍银舍油不说,还往义学、善堂捐了不少银子。除了东、西两府众人,还有自己几位姑奶奶回门,也坐了好几席。 有姐夫、妹夫在,曹颙笑着陪酒,嘴里却发苦。 原本安排得好好的,今日庆生,明日就出京去西北公干。没想到这临了,又生出事端。 昨日十六阿哥正经八百地相邀,又置办了酒席,央求他一件事,那就是带弘普出京历练。 弘普本就同嫡母疏远,进了庄王府后,在老福晋的别有用心下,开始有忤逆的苗头。 一边是娇妻,一边是爱子,十六阿哥头疼不已。他想好好修理修理儿子,让儿子懂事些,又有老福晋拦着。 没有法子,他只能求助于曹颙。 皇上也知道他的家务事,所以他同皇上说后,皇上很痛快地答应让弘普随曹颙出京。 曹颙这边,跟十六阿哥厮巴半晚,到底没推得了。 自己是去西北出差的,又不是哄孩子的,这叫什么事儿…… 第一千零六十章 食为天 第一千零五十九章-第一千零六十章食为天 紫禁城,东校场。 弘昼扒拉一下弘历,道:“四哥,你瞧,曹霖这小子有点反常?” 弘历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就见曹霖拿着弓箭,神情怅怅,似懊恼,又似无奈。 弘历收了弓,随手将弓箭递给旁边侍候的一个哈哈珠子,走过去道:“你不是平素最爱弓箭课么,怎么今儿没精神?休了一个月的假,心玩野了不成?” 弘昼也随着走过去,听曹霖作答。 曹霖道:“没什么,只是家父昨儿远行,小的有些惦记。” 弘历点头,道:“晓得你们父子感情好,可是曹大人是出公差,你也渐大了,岂好再做小儿女态?” 说起身份,两人一个是主子,是舅舅;一个是伴读,是外甥。所以听弘历教导,曹霖就垂手听了。 弘昼眼睛眨了眨,却不相信,道:“四哥待你向来好,你却不说实话。要是单单曹大人出差,能让你难受成这样?定是还有其他缘故,还不说说看?” 因是自家事,曹霖不愿在宫里说嘴,“嘿嘿”两声道:“哪有什么其他事,不过是日头足,有些睁不开眼。” 弘昼“哼哼”两声,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转身对弘历道:“我看八成是这小子想要跟曹大人出门,曹大人不许,他才在这里心痒痒。” 弘历见曹霖不愿说,不愿强他,岔开话道:“弘普请了长假,不知是什么缘故?当使人打听打听,若是病了的话,我们当去瞧瞧。” 曹霖在旁边,听提及“弘普”,耷拉下脑袋,左手握拳,使劲敲了下右手。 就这不争气的手,昨晚与哥哥抽签时,抽了空签,随父亲远行的机会让哥哥得去。 不过想到哥哥因落第之事,前些日子不开心,他又自我开解着,觉得应当是哥哥去,自己连抽签也不该…… 日暮降临,京西,涿州,驿站前。 天佑勒着缰绳,喘着粗气,只觉得浑身僵硬,已经无力自己个儿下马。 魏黑见状,很是心疼,上前扶了天佑的胳膊,搀他下马。 天佑只觉得双腿间火烧火燎,神情讪讪地看了看前面的弘普。 弘普比天佑强些,自己跳下马,可是走路的时候,姿势态势有些古怪。 曹颙在旁边,看着这两个半大孩子,翻了个白眼。京城到甘肃三千里路,今儿才是第一天。他回头,看到马队后缀的两辆马车。前面的马车小些,后面的稍大,除了车夫,车沿上还坐着两个小厮。 孩子们还小,还是做马车稳。弘普却是闹腾,偏要骑马。就连平素懂事的天佑,也带了恳切求他。 他就让安排两个孩子骑行,辰初从京城出发,中午在房山打了站儿,下午又行了几十里到涿州。 按照官员出行的速度,这一日百二十里算是驰驿。 曹颙一行一人双骑,预备得好马,并没有从驿站换马。实在是甘肃距离京城太远,他不愿在路上耽搁太久。 曹颙与十六阿哥交好,天佑与弘普也是相熟的。两小对视一眼,都带了苦意。别说是一路骑马到甘肃,明儿能不能爬上马还是两说。 “二……二舅,明儿咱们还是坐车吧!”天佑小声道。 他原要叫“二阿哥”,想起早上出京前十六阿哥的吩咐,又改了口。 弘普想着早上才说了大话,直觉得脸上发烧,闷声道:“明儿再说。” 早有驿丞迎上来,随即张义拿着曹颙的名帖办理了相关手续。 四间上房,最好是独院。 二品大员,多要几间上房不算什么。只是这里离京城近,往来的官员多,没有独院。 既是公干,还带着小舅子与儿子,就令人奇怪。 驿丞虽觉得怪异,该有的恭敬却半点不减,杀鸡宰鸭,叫人预备晚饭。 弘普梳洗完毕,就往炕上一趟,动也不想动。 这次出行,他只带了一个小厮,就是坐在马车上的两个小厮之一,名叫青蛤;另外一个小厮叫锄禾,是天佑的小厮。 往常在王府中,他身边丫鬟婆子有十几个侍候,这次出门却是一个都没让带。就是身边的两个小太监、四个小厮,也只让带了一个。 这是曹颙的意思,他不知曹颙怎么同自己的阿玛说的,反正阿玛就是同意了。 青蛤虽没有近身侍候过,却也伶俐,抱着弘普换下的衣服,道:“爷,您先歇着,奴才去找人洗衣服。” 弘普无力地摆摆手,打发他出去。 青蛤走到门口,正好与天佑碰个正着,道:“曹大爷。” 天佑扫了他怀中一眼,道:“锄禾也要找人洗衣,你可与他同去。” 青蛤躬身应了,去寻锄禾不提。 听到他说话,弘普已经起身,指了指他手中提着的包袱,道:“那是什么?” 天佑叹了口气,道:“刚来个进京的布政使,父亲吩咐我让我上房,到二舅这边来……” 话音未落,曹颙已经跟进来,道:“二……二弟,是我疏忽了。出门在外,诸多不便,往后驿站上房紧的话,你们两个就在一处。” 这个称呼,真是让他无比郁闷。 怨不得十六阿哥早晨专程说了一番“出门在外,还是按亲戚叫,省得泄露身份,图生事端”的话后,笑得诡异。 原本曹颙还能在十六阿哥面前充“表哥”的,这论起亲戚辈分,自己跟弘普同辈。 弘普点点头,没有说旁的。 曹颙说完,没有多待,只说让他们的小厮去厨房取饭,吃后好生歇息什么的,而后就走了。 骑马行了一日,也是辛苦,弘普只觉得自己的肚子“咕咕”直叫。 天佑坐在圆桌前,扭身往门外看,道:“这两个猴儿跑哪里去了,还不见回来?” 弘普道:“咱们颠了一日,他们两个倒是自在。” 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外头变得幽暗,屋子里已经掌灯,才见青蛤与锄禾提着食盒回来。 肥鸡、肥鸭,看着就腻得慌。弘普一口没动,就着一条小鲫鱼,两口油菜,吃了一碗米饭,就撂下筷子。 天佑这边,也是用的清淡。 剩下的饭菜,弘普叫两个小厮端下去用了。 两人都是头一回出远门,带着少年的兴奋,吃饱了肚子,奔波的狼狈也减了几分。 “要是能到西宁就好了,青海不太平,中军又要开往西宁。”弘普枕着胳膊,躺在炕上道。 天佑听了,道:“又要打仗了?咱们应该不会去西宁,我们老爷是奉命去巡视甘肃屯田的。”说到这里,有些好奇:“西征大军还在,是不是又要打仗?几年前,宗室诸王赴西北,这次也当差不多吧?叔姥爷来不来?” “谁知道呢。”弘普说着,心中却生出几分盼头来。 他本不明白父亲为何安排他跟随曹颙出京,毕竟他才十一,不是十五、六,还不到当差的年纪。现下却想着,是不是父亲故意这么安排,就为了父子齐聚西北,带他到军前历练…… 房山,孙家庄子。 在绝食一天,寻求回家未果后,孙班终于熬不住。 他无力地打开房门,站在门口,对院子里坐着纳凉的两个护院道:“告诉曲管家,我吃饭……” 那两个护院也不起身,一个没搭理他,一个道:“管家早吩咐了,不上工没饭!” 孙班心中恨不得将这些人千刀万刮,却是肚子饥饿难耐,不敢再耍脾气,小声央求道:“劳烦两位跟管家通传一声,我昨晚就用了半个馒头,今天又米水未尽,实在熬不住。难道,曲总管还真要饿死我不成?” 那两个护院听了,借着灯光,打量他两眼,见他摇摇晃晃,不似作伪,一个起身溜达出去,一个还在院子中坐着,悠哉地哼着小曲。 孙班见状,气得直发昏。 他如今所在的不是昨日的柴房,而是庄子正中间的一处院子,四周院子都住了人。这院子里的两个护院,就住在东厢房,与他对门。 他昨晚就想要逃跑,可是晚上屋子的门就被锁上。就算他出了屋子,又能如何,这边是庄户院,四边院墙都有狗舍。 曲总管今早,已经带他在庄子里溜达一圈。看着那半人高的大狗,目露凶光,生撕着活鸡活鸭,怎能不使人心里颤悠悠。 不知等了多久,曲总管才姗姗到来。 他身后,除了方才出去的护院,还有一个捧着托盘的小厮。 等到小厮进了屋子,在桌子上摆了两个大碗,一碗是炖肉加两个白面馒头,一碗是酱萝卜上放两个苞谷面饼子。 闻着这扑鼻肉香,孙班咽了口吐沫,已经顾不上别的,抓起快起就去夹馒头。 曲管家拦住他的胳膊,道:“孙五,下食十文,上食五十文,过了饭时,饭钱按五倍算。” 孙班饿得不行,哪里还顾得上旁的,不迭地点头,眼睛黏在那碗肉上,哪里还记得自己的“佣工”契约上,上一日工才六十文。 曲管家不再拦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狼吞虎咽。 两个拳头大的馒头,一大碗炖肉,孙班吃了个干干净净,连碗底的肉汤都用喝尽…… 第一千零六十一章 喜相逢(上) 第一千零六十一章喜相逢(上) 西北,甘州卫,牧场。 这个牧场,始建于康熙五十七年,西北驻军云集时,就从口外马场运过来一些母马与马驹。经过几年的牧养,当年运来的马驹已经“齐口”,母马也配了良种,产下不少马驹。 虽说这边牧场规模比不上口外牧场,但在西北也是独一份。 除了牧草,甘肃军屯的节余粮食,也用作马场饲料,将这些马匹养的膘肥毛亮,极为精神,而耐寒与负重,都比从口外运来的成年军马要强三分。 只是数量有限,“齐口”的公马不足千匹,二岁以上牙口的小马有两千,二岁以下的马驹有八百多匹。 西北军左都督、四川提督岳钟琪站在牧栏边,手中正抚着一匹公马的马鬃。 西北驻军本有十三万,五万驻扎西宁,八万驻扎甘州。先帝驾崩前,下过恩旨,之前随征的科尔沁与喀尔喀各部蒙古兵丁,小半继续驻防,大半回归各部。 绿营官兵,也奉旨精简,剔除老弱。 如此,十三万大军就剩下九万,西宁剩下三万,甘州剩下六万。 如今西北大军名义归署抚远大将军贝子延信统辖,实际是川、陕、甘三地军政都在年羹尧手中。 年羹尧现下任川陕总督,不能常驻西北军中,他就点了老属下、现任四川提督的岳钟琪代替他到军中坐镇。 于是,延信领大将军印信,镇守西宁;岳钟琪则以年羹尧副手的身份,驻守甘州。 岳钟琪将门虎子,今年才三十七岁,正值盛年,在西北军中资历却深。他是进藏官兵的先锋官,功劳显赫,在兵部前些日子上报的进藏将士功臣簿上列第一位。 现下,他看着这些将要长成的马匹,想着西北的军马数量。 西北军马有三万多匹,抛去驮马与老弱,健马不到半数。青藏地区,地势高耸,长途跋涉,人马皆伤。 就拿康熙五十八年、五十九年进藏官兵来看,战马倒毙,是造成的兵丁战力减弱至折损的重要原因之一。 因这个缘故,使得岳钟琪晓得,八旗官兵若是想要在西北发挥战斗力,必须要配双马。 朝廷派来与青海叛军和谈的兵部侍郎,已经前往西宁。不过是走个形式罢了,出兵青海已经成必然。 如今,甘州驻军,就加强了训练,随时等着朝廷号令。 岳钟琪正想着出神,就有卫守官来报,京城来人。 “又是理藩院的官员送喇嘛过来?”岳钟琪问道。 从青海战事报回朝廷,这两个月来理藩院已经送了好几拨喇嘛过来。这些喇嘛将先朝廷大臣一步,前往青海各部,稳定人心。 “回禀大人,不是喇嘛,来的是户部侍郎。”那卫官将名帖双手递上。 岳钟琪接过看了,低声念道:“户部左侍郎、二等伯曹颙……甘肃军屯事宜……” 他半月前就收到兵部公文,知道朝廷派了户部官员过来巡视军屯,原还以为中秋前能到,没想到现下就到了。 他是四川提督,从一品武将;户部侍郎只是从二品,说起来还比他品级低。可是曹颙爵位高,又是京官,所以岳钟琪见罢帖子,忙使了唤了几个帐下官,疾步出迎。 卫所外,曹颙已经下马,身后伫立着天佑与弘普,一起眺望远处连片的军营。 隐隐地传来将士操练的呼喝声,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天佑与弘普两个都巴望着,充满了好奇。 在京城时,他们也曾有机会去过八旗旗营玩耍,看着那些松松垮垮的兵丁,长满荒草的操练场,实让人对他们是否能保家卫国持怀疑之心。 眼前的军营却是不同,只说门禁这一项,就比驻京八旗要严的多。 即便曹颙出示身份,守卫的小校也没有直接放人,而是使人去通禀军营主将。 早在出京前,曹颙就将西北驻军做了详细了结,知道岳钟琪这个人。若是他没有记错,这个人将是接替年羹尧执掌西北军务的人物,而且还因是岳飞子孙被人诬为谋逆,牵扯出雍正朝的文字狱什么的。 具体细节,曹颙并不晓得,只是知道此人立功在康熙朝,发迹在雍正朝,在乾隆时期仍在,算是三朝元老级的人物。 当从兵部了结到岳钟琪的履历时,曹颙很是诧异的是,这人如此年轻。只比曹颙大七岁,不是宗室与满洲八旗勋贵,能这么年轻就熬到这一步,在外省武将中也算首屈一指。 这会儿功夫,岳钟琪已经带着几个账下官出迎。 看到穿着锦鸡补服的曹颙,岳钟琪也吃了一惊。 他是汉军地方八旗出身,捐官出仕,由文职转武职,一直在四川境内当职,没有去过京城,也没有见过曹颙。 年纪轻轻,就是二等伯,不用问,定是父祖玉荫。 可是据他所知,勋贵子弟年轻居高品武职者大有人在,在文官位上这样年轻,却是不容易。 曹颙带着钦命而来,少不得岳钟琪恭问圣安,而后一番相见后,岳钟琪将曹颙等人迎接驻地大门。 却是只在营房大门附近一排院子中的一处安置,距离大军驻扎处还隔着两道门。 曹颙没有在外头驿站,直接带人过来大军驻地,除了公事需要交接之外,就是私事。 永庆就在西北军中,两人一别数载,对这位少年时就相交的好友,曹颙也很是惦念。 永庆如今是从三品游击,他曾跟从大军进藏,在今年春天兵部叙功时,他的名字也位列功臣册,按理应擢升一级至参将或擢升两级至副将,以作犒赏。 可是,后来却不了了之。 曹颙专程打听了,晓得是雍正御笔将永庆的名下勾了下去。 他姓完颜,即便自立门户,也仍是十四福晋的堂兄。加上他在西北军中,早先的擢升,都是十四阿哥请旨。 在雍正眼中,他就是地道的“十四党”。 曹颙晓得详情后,虽是不忿,却也不敢在这个时候火上浇油。 永庆是完颜府出子,中等品级的武将,在西北军中实没什么分量。即便一时受十四阿哥拖累,被雍正所忌,只要没有其他事故,过个三年两载,就会被雍正忘到脑后,可以再图仕途。 除了见永庆,曹颙还怕持续奔波,累坏了天佑与弘普两个,想着在这边修整几日,在跟随军帐这边的安排,前往军屯巡视。 天佑与弘普两个却是眼睛黏在岳钟琪身上,移不开眼。 京城的八旗都统并不算稀罕,随着父亲出去往来交际时,他们也见过高阶武官。 然而,那些挂着名儿的八旗权贵,与岳钟琪这种经过战火淬炼的战将,压根不能相比。 岳钟琪刚才就开始猜测这两个小少年的身份,他们两个穿着只是寻常,可并不像小厮仆役。其中一个眉眼间与曹颙有些相似,相比是曹家子侄,另外一个,却不知是何身份。 曹颙刚想开口问永庆之事,就见岳钟琪与天佑、弘普大小眼。 曹颙“咳”了一声,指了指弘普,对岳钟琪道:“岳军门,这是下官内弟金普。”说着,又指了指天佑:“这是下官犬子曹霑。顽劣小儿,随着下官出来见见世面,这些日子,就要劳烦军门了。” 说完这些,他又对天佑、弘普道:“还不快见过军门!” 岳钟琪是西北人,长在西北,性子粗中有细。他才不相信,曹颙数千里路带着两个少年,只是为了让他们见世面。 可要说是带着子弟借机到西北军历练,谋取军功晋身,这二位又太小了些。 他心中犹疑不定,面上却是不动声色,道:“曹侍郎过谦,自古英雄出少年,令弟令公子如此英姿,倒是使得本督想起自己少年时,也曾追随先父身后,增长见闻。” 天佑还好,只是一时被军营的气氛感染,神智还算清明。 弘普身为爱新觉罗氏后代,也向往祖上荣光,已经忍不住,小声对曹颙道:“姐夫,能同岳军门说说,带咱们去练兵场见识一下吗?” 曹颙挑了挑眉,看了弘普一眼,对岳钟琪,道:“岳军门,孩子们尚小,不知这请求是否便宜?” 岳钟琪听了,神情已经慢慢僵下来,带着冷淡道:“军营重地,不是市井杂耍,还请曹侍郎见谅。” 曹颙这边没什么,反而还很佩服岳钟琪的风骨;弘普小脸红扑扑的,瞪着岳钟琪,想来是抹不开脸。 曹颙不去管他,对岳钟琪问起老友永庆。 “完颜永庆,游击?”岳钟琪听着,神色已经舒缓:“没想到曹侍郎是善余故交,善余早年曾在本督麾下。” 提及永庆,岳钟琪神色一黯。他实没想到,进藏功劳单上可以排入前五的永庆,竟被朝廷撂到一边,没有任何犒赏。 他没有久留,使人去寻永庆,而后就走了。 天佑脸上,已经添了几分欢喜,道:“父亲,这就能见庆大伯么?” 永庆出京时,天佑已经记事。他记得那是父亲的至交好友,身材魁伟,每次见他,都要将他提溜起来,放在肩膀上。 武官营地里,永庆听着来人传话,不由愣住…… 第一千零六十二章 喜相逢(下) 第一千零六十二章喜相逢(下) 永庆少年时孤傲,青年时又因被义气所累,遭家族驱逐,性子渐渐阴郁下来。 曹颙原还担心,他会因朝廷赏罚不公而消沉,没想到见到的却是自信与坚定的永庆。 经过战场生涯的洗礼,永庆这把蒙尘的明珠,终于散发出光耀眼的光芒。 他的身姿,屹立如山,眉眼之间,是历经磨难后的豁达。 这就是自己的朋友,曹颙只觉得胸口发热。 永庆,找回了他自己。 永庆也在望着曹颙,嘴角咧得耳边,随即发出开朗的笑声。 人生四喜之一,他乡遇故知,更不要说是情如兄弟的少年之交。 “方才我还寻思自己是不是听差了,竟真的是你!”永庆迈着大步,走到曹颙跟前,脸上是掩不住的欢喜。 曹颙也笑了,看着永庆道:“火炼真金啊!几年下来,有点将军的英武了!” “哈哈哈,孚若没赶上我上战场时过来,那次随岳军门进藏,我一次就杀了七个!”永庆笑着说道:“大丈夫在世,再没有比这更痛快的了!” 曹颙见他得意,道:“哦,详情如何,快来讲讲?” 永庆倒是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不是炫耀,只是想告诉你,我过得不错。功劳不功劳不去管它,只要能上战场杀敌,不将我贬回京里,我就心满意足!” 永庆的犒赏被朝廷忽略后,曹颙曾给永庆来过信,除了闲话家常,剩下的多是鼓舞之意,就是怕他心情沮丧下惹出什么事端。 他知道,往西北军中的信件往来,雍正肯定会使人监察。 十四阿哥毕竟领兵多年,还有许多宗室王公,雍正对京城与西北军的往来有所忌惮也是寻常。 曹颙知道自己这封信的内容,准会有人抄录送回京,但仍是递出。目的就是让雍正晓得,两人之间的关系。 只要雍正晓得或者记起永庆与曹颙的过往,就会晓得他与十四阿哥虽是姻亲,却并不亲近。等到使人观察过后,或是永庆再立新功时,雍正就没有再抑制他的必要。 永庆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弯弯道道,只当曹颙担心自己,没等叙旧,就先告知他自己没事,省得他惦记。 “宝剑锋从磨砺出,如今善余兄已是出匣宝剑,不必争一时长短,善余兄将门虎子,少时得老伯爷亲自教导,总有功成名就、封妻荫子那天。”曹颙笃定道。 永庆被夸得不好意思,道:“不敢当孚若的夸,我这才历练几年,实不算什么。想想之前在京中,哪里算得上带兵?若说将门虎子,只有岳军门当得。” 曹颙虽在京中,对西北战事也有所耳闻。 所谓大军进藏,平定叛乱,实际上只有先锋部队与敌人交过手;后续大部队到时,准噶尔人早已远遁,他们不过是在**溜达一趟,震慑当地藏民与喇嘛。 真正歼敌与立战功的,都是先锋部队立的将士,先锋官就是岳钟琪。 换做宗室或者满洲勋贵,立下这样的战功,都要酬以显爵,因岳钟琪是汉军,地位又不高,这军功的大头,都让中军的宗室勋贵们分了。 褪去老友重逢的激动,永庆这才发现屋子里还有两个半大小子。 一个长眉细眼,容貌俊秀,眼中带了几分打量;一个却是眼睛黑亮,脸上满是亲近。 “这是我那好侄儿!”永庆看望向后者,不由自主地露出几分慈爱。 天佑已经疾行两步,到永庆面前,打了个千儿,道:“侄儿见过伯父,请伯父大安!” 永庆一把抄了他的胳膊,扶他起来,道:“安,安,十一就过了童子试,我这当伯父同旁人提起来,都觉得骄傲!世家子弟,能有我侄儿这般有出息的,又有几人?” 天佑讪笑两声,道:“伯父,侄儿羞愧,今科下场,乡试落第!” 经过父母的开导,天佑的眼界也宽了些,不再像过去那样纠结功名。所以,提及落第之事,倒也坦然。 永庆拍着他的肩膀,道:“落第就落第,跟那些寒门士子抢功名,也没什么意思。那些科举出身的官儿,而立之年,能考个进士,补个县令,还算是顺当的;你父亲恩荫出仕,如今已经是从二品京堂,不比他们舒坦的多;我们岳军门,也不是科举出身,纳捐杂出,现下谁又能小瞧?” 天佑心中,还是想要走科举之路的。不为旁的,就为了给弟弟们做个表率。 他现下已经没有早先的患得患失,经过这一次下场历练,他也有所感悟。要想榜上有名,不仅四书五经要相熟,还要会做漂亮的八股。 心中这样想,他也晓得永庆这番话,是在安慰自己,笑着道:“侄儿晓得了!” 永庆看着天佑,却是越瞅越爱。 他想起自己的一双儿女,女儿十五,儿子十一。 要不是先皇驾崩,长女英儿前年十三时,就应参加八旗选秀。早先十四阿哥有联姻之意,想要为三子弘映聘英儿为正室。 十四阿哥嫡子弘明,娶十四福晋胞兄、永庆堂兄布政使罗延泰长女为正室。 两家亲上加亲,实没有再联姻的必要。十四阿哥说出这样话,也是看好永庆,行拉拢之事。 毕竟以永庆的爵位与官职,他的女儿参加选秀,不可能指到太显贵的人家;但是她又是郡主亲孙女,有爱新觉罗家血统,不可能指为侧室,多是宗室将军,或者八旗勋爵人家次子嫡室。 永庆却是不愿高攀,他妹子就是指到宗室的,看着体面罢了。宗室人家规矩多,又重视子孙繁衍,嫡妻正室多是摆设。 他只说女儿小,搪塞过去。在给曹颙的信中,特意请他帮忙,看能不能在下次选秀时请十六福晋帮衬,使英儿撂牌子。 原本他该求自己的妹子,可简亲王福晋能说上话的宫眷就是十四福晋。十四福晋巴不得多从完颜家娶几个媳妇,哪里是会帮忙的? 虽说永庆开门立户,正需要多结姻亲,以壮人情交际。可是他却不愿意行此道,还是想要给女儿找个良善人家,寻个老实半份的女婿。 十四阿哥被拒绝,当时还微恼,觉得他不知好歹,正经疏远了他不少。 没想到这才两年功夫,就发生了这么多事。 他当初的拒绝,成了侥幸,可女儿及笄,也当说亲。 天佑被盯着脸上火辣辣的,讪笑着从旁边拿起一个蓝绸包袱,双手送到永庆面前:“伯父,这是伯娘与英姐姐叫侄儿捎给伯父的。” 永庆接过来,心中叹了口气,道:“劳烦好侄儿了。” 要是他还在伯府,与曹家结亲是门当户对;如今开户另居,自己晋升又艰难,两家做亲就不匹配。就算曹颙看在故交的面子上乐意,初瑜那边也未必答应。 更不要说英儿比天佑大三岁半,年龄上就不太合适…… 京城,和硕简亲王府,内院上房。 简亲王继福晋完颜永佳,与长嫂齐佳氏,也正说闲话。 “宫里传出消息,大行皇太后出殡后,要八旗大选。大哥不在京中,侄女的亲事,你们可曾商议过章程?”永佳问道。 齐佳氏听了,诧异出声:“怎么是今年?大行皇太后薨还不到半年?” 永佳道:“新皇登基,都要大选。即便不上不充盈后宫,也要加恩宗室。” 这算什么理由,虽说有这个说辞,可是皇太后薨,延到明年也是情有可原,选秀三年一次,上次是在康熙六十年,到明年才间隔三年。 “是在十月?”齐佳氏问道。 因先帝每年去热河避暑,圣驾九月底才回京,所以这些年的大选,多在十月举行, “应是了。若是大哥先前没有交代,嫂子现下往那边去信,还来得及问一声。”永佳道。 齐佳氏听了,忙点头道:“是当给大爷去信问一声,早先大爷在家书中提过英儿选秀之事,说的是请曹爷帮忙,使英儿撂牌子,回家婚配。” 永佳听了,长吁了口气,道:“大哥又是何苦,难道外头的人家,就能十全十美不成?” 她也是想要与娘家做亲,想要为王府没成亲的六阿哥聘侄女为嫡室的。不是为旁的,就是因心疼侄女,怕她被家门所累,婚姻不如意。 她曾在给兄长的家书中提过此事,永庆却是拒绝。 他是不想让妹妹难做,作为继母,本就不容易。永佳为庶子娶娘家侄女,王府两个嫡子怎么看?再说,那庶出六阿哥是王府侧福晋所出,愿不愿意亲子娶个小官的女儿的还两说。 即是丈夫的意思,齐佳氏也不好质疑,只道:“幸好姑奶奶告诉我,要不然我一个妇道人家真要措手不及了。曹爷又不在京中,就是想走太妃的门路也难。” “别劳烦旁人了,还要累的曹大人欠人情。还是我出面,去求皇后娘娘。毕竟是我嫡亲的侄女,还能让她没着落不成?”永佳道。 两人姑嫂十几年,齐佳氏晓得这个小姑子,嘴上话不多,带两个兄长却是真好,也不跟她客气,道:“如此,就劳烦姑奶奶多费心了……” 第一千零六十三章 期望 第一千零六十三章期望 选秀,是八旗大事。 多少八旗女儿,就是通过选秀进宫或是指往京城各大王公府邸。京城各家有女待选的人家,一下子都忙碌起来。 有些关系的,都腆着脸皮进宫请安,想要在适婚的宗室中挑个好女婿,求着宫里的主子娘娘指婚;没有关系的,则想法设法给女儿请嬷嬷、教规矩,以图跃上枝头当凤凰。 曹家西府虽没有人候选,东府四姐、五儿两个正是适龄。 外头人家,讲究的是“高门嫁女、低门娶妇”,八旗选秀却是讲究出身。父祖是否显贵,嫡出庶出,前程都各不相同。 直到此时,兆佳氏才后悔自己当初提出的分家之举,使得自家降了门第,影响了亲生女儿的亲事。 只是现下说后悔也晚了,少不得另寻它途。 兆佳氏没资格进宫走动,却有个能在太后跟前说上的话的堂妹十三福晋。 自打听说了十月“选秀”的消息,她就有些坐不住,乘车去了怡亲王府。 怡亲王府还在金玉胡同的旧府,只是由内务府重修了大门与正殿,加上左右的府宅都并了进来,早已不是昔日景象。 兆佳氏看着了巍峨的大门,心中添了几分踌躇。 自己与这位堂妹虽不算疏远,也不算太亲近,今日自己没提前递帖子,就直接过来拜访,实在唐突。 她使人往门房递帖子,门房听说是福晋的亲戚,不敢怠慢,使人向府里通禀。 如今十三阿哥得皇上看重,怡亲王府也是门庭若市,每天都有“亲戚”登门。门房虽瞧不起这些人,却也不敢疏忽。 十三阿哥与十三福晋待人向来温和,对于现下来攀附的“亲戚”也多礼貌周全。也是怕得罪了小人,平白坏了名声。 等了半盏茶的功夫,就见福晋身边两个得力嬷嬷亲自出迎,将兆佳氏的马车迎到二门,才引她下来。 兆佳氏见她们穿戴不俗,忙叫人塞了两个荷包过去。 说话的功夫,兆佳氏已经随着两个婆子过了二门,到了十三福晋住处。 十三福晋刚好送客出来,将兆佳氏迎了进去。 见十三福晋接人待物,一如往昔,并不因晋了亲王福晋就的眼高于顶,兆佳氏原本有些紧张的心情渐渐放松下来。 兆佳氏与十三福晋相差十几岁,又因天南海北,早先并没有往来。还是曹家搬进京后,关系才稍稍亲近起来。 虽说兆佳氏有些小毛病,可在十三福晋眼中,还是很尊敬这位堂姐。 毕竟,在十三阿哥落难时,这位堂姐并没有像旁人那样避而远之。外加上有曹颙的关系,对于曹家的事,十三福晋也乐意相帮。 “即是干系到外甥女们的亲事,姐姐心中有了大概人家没有?”十三福晋听堂姐说了来意,问道。 “五姑娘颜色好,我是不愁的,我们四姐女红、厨艺、规矩都学的好,只是姿色寻常,怕是难入宫里贵人的眼。要说撂牌子,交回自己婚配也好,可到底失了体面,不如宫里指婚来得光彩。我一个深宅妇人,又哪里知道谁是谁,少不得还得劳烦妹妹帮着掌掌眼。”兆佳氏道。 十三福晋晓得四姐是她嫡出幼女,偏爱些也是人之常情,笑着说道:“姐姐太谦了,四姐虽不是绝色,也清秀可人。宗室人家挑媳妇,还是以贤淑贞静为主。” 世人娶妇,以繁衍子嗣为大事。 四姐肖母,身材高挑,身形健美,正是宜男之相。虽说父亲早逝,这点令人不足,三个亲兄弟却都已出仕,堂兄还是伯爷,也算能添补些缺憾。 从太宗皇帝开始封宗室以来,京城的王公贵族数以百计。四姐想要指个差不多的人家,并不是难事。 兆佳氏见十三福晋有应允之意,不胜欢喜,道:“若是如此,可就阿弥陀佛了!” 十三福晋笑道:“姐姐要是有觉得合适的人家,也先使人打听着,总比盲婚哑嫁要好。左右还有两、三个月的功夫,知根知底还好。这次宗室子弟适婚者多,要不然皇后也不会下颐旨大选。” 兆佳氏犹豫一下,笑着说道:“我们这样的门第,哪里有挑亲家的资格……只是妹妹也晓得,我们四姐是嫡出,总不好让庶出的比了去!” 十三福晋听了,想起曹家的典故,道:“姐姐,你们家三姑奶奶虽说是庶出,却是养在李太夫人名下。我记得你们三姑爷,早年爵位并不高,能以旁支承继国公府,还是借着李太夫人的光。” 兆佳氏讪讪道:“并不敢巴望王府贝勒府,若是能进贝子府、国公府最好。” 十三福晋听了,不由怔住。 曹家虽已经抬旗,毕竟是汉人,宗室王府大宗嫡支,为保血统纯良,多是会求娶满洲贵女。 像曹家四姐这样不高不低的身份,指给王府、贝勒府的庶出阿哥做正妻容易,可丈夫爵位都不会太高,多是镇国将军或者辅国将军。 兆佳氏见十三福晋不说话,道:“让妹妹为难了么?” 十三福晋叹了口气,道:“婚姻是合两姓之好。即便我能在宫里为外甥女递上话,也得对方心甘情愿乐意娶,要不然就不是结亲,而是结怨。外甥女想要指好些的人家,也不是难事,却做不得嫡妻了。” 兆佳氏听了,沉默不语。 她虽想要女儿嫁得体面,却也不乐意女儿做侧室。 活了半辈子,她自是晓得妻与妾之间天差地别。失了个名分,不仅是一个人的事,还连累孩子们都跟着成了庶出。 十三福晋见她神情变幻,道:“这是关系外甥女一辈子的大事,如今几个外甥都有出息,并不需要寻好门好亲做倚仗,姐姐还是要慎重思量。等什么时候心里拿定主意,再过来与我说。” 自己亲家,就是顶着将军封爵的闲散宗室,对于闲散宗室兆佳氏也算知晓。要是有出息的还好,以后有个晋封的奔头;要是人才一般的,爵位这么低,居家过日子都艰难,在京里还不如王府家的管家有体面。 她只觉得心乱如麻,实拿不定主意,挤出几分笑道:“那我就回去与孩子们商量商量,过些日子再过来瞧妹妹。” 十三福晋原想要留客,可这会儿功夫,已经来了两拨女眷在偏厅候着,便不留兆佳氏,叫两个嬷嬷代自己送客…… 这些来客的目的,与兆佳氏大同小异。 只是前面说的是自家外甥女,十三福晋自是乐意应承,后边这些却是攀附上来的“远亲”,十三福晋虽笑着听了,却也只是听听,没有一句准话。 最令她着恼的是,有个不开眼的,还打起她嫡长子的主意,将自己的闺女夸成了一朵花,话里话外都是要结亲的意思。 她嫡长子弘暾先天不足,如今在城外庄子休养。她与丈夫早就放出话,弘暾不宜早娶,要过两年再说亲。 送走了一茬茬的女客,晚饭时十三福晋就忍不住同丈夫抱怨了几句。 十三阿哥笑着听了,并没有就这些家长里短说什么话;不过在十三福晋提及曹家四姐时,他问道:“曹家四姑娘真如福晋所说,是宜生养之相?” 十三福晋点点头,道:“正是,上回见她还是去年,我身边积年的嬷嬷说的。” “若是性子好,要不要给弘暾定下来,过两年再让他们完婚?”十三阿哥道。 十三福晋听了,唬了一跳,猛地抬起头,道:“爷,弘暾可是爷的嫡长子?” 十三阿哥叹了口气,道:“即便不说曹家四姑娘,我也不会给弘暾找显赫的岳家。不止弘暾,弘晈往后也是如此。” 十三福晋聪敏,转念一想,已是明白丈夫的用意。 十三阿哥已是总理事务亲王,若是再给两个年长的嫡子结两门显赫的岳家,即便没有结党之嫌,也有结党之势,怕是要被皇上所忌。 话虽如此,到底是嫡长媳,往后要成为王府女主人。作为姨母,十三福晋喜欢自己的外甥女;作为婆婆来看,这幼年失父,到底不足。 她笑着说道:“曹府虽分了家,可京城谁不晓得,曹颙长兄如父,待堂弟堂妹们极是照顾。两家要是做亲,皇上要是多想,反而不美。” 十三阿哥想想也是,便道:“我不过一说,既是不妥当,那就再留意旁的人家……” 西北,甘州。 转眼功夫,曹颙已经到甘州半月。在兵营休息两日后,他便带着天佑、弘普与户部、兵部司官,前往军屯巡视。 因几处军屯,相隔不远,十来天的功夫,就已经巡了三、四处。 因是供应军需,军屯多是以小麦、高粱为主。因划得是水土肥美之地,庄稼长势也蔚为可观。 眼看就要到中秋,岳钟琪打发人过军屯接曹颙等人回营过节。 军屯条件艰苦,曹颙也没侥幸,带着众人回甘州过节。 塞外秋寒,中秋前后,就已经霜降。 曹颙本还担心弘普与天佑两个熬不住,没想到这两个小的,经过这些日子的奔波,身子骨结实不少。 不仅没有生病,回到甘州驻地后每次还跟在永庆屁股后去练习骑射。 看着弘普身上的阴郁散去不少,曹颙打心里高兴。 弘普在阿哥所长大,身边不是太监,就是宫女、嬷嬷。阴盛阳衰,又没有慈母呵护,小孩子能健康成长才怪。小小年纪,就一肚子阴暗,实令人叹惋。 曹颙欢喜没两日,就笑不出了。 八月十四,川陕总督年羹尧到抵甘州。 “曹大人,真是好久不见啊……”看到曹颙的那刻,他挑着嘴角,似笑非笑道。 第一千零六十七章 赠奴 第一千零六十七章赠奴 曹颙喝问了一遍,那被子底下的人并不应答,只是抖动之间带动了被子,显得是个活物。 曹颙现下着恼,转身开门,扬声道:“惊蛰,还不给我滚出来!” 听到他的声音,小厮惊蛰目光闪烁地从厢房出来,满脸苦相。 他虽年纪不大,可这几年跟在曹颙身边,也知眉高眼低。 曹颙见他神情异样,一时猜测不到是哪里出了差错,瞪着他没有开口发问。惊蛰却是受不住了,双腿一弯,跪在曹颙面前,带着哭腔道:“老爷,实不干小人之事……” 曹颙挑了挑眉,听着他接下去,却是被人打岔:“无趣,半年没见,曹颙你还是这么不解风情!” 曹颙顺着说话声望去,就见十七阿哥出现在厢房门口,而后含笑走过来。 “十七爷!”曹颙倒是意外中带了几分惊喜:“您怎么来西北了?” 十七阿哥看着比离京时清减许多,肤色也黑了不少,但是目光矍铄,但是显得比过去还有精神气。 “朝廷从云南调饷,我刚好料理完那边的差事,就跟过来凑凑热闹。”十七阿哥笑道:“原还怕西北冷清,没想到你也在这边,要不然怕是连个能说上的话的人都没有。” 曹颙见他披着披风,还难掩寒战,忙将他让到屋里说话。 十七阿哥并不着急落座,看一眼炕上的被子,贼兮兮地瞅着曹颙笑。 曹颙哭笑不得,能让惊蛰私下开门的,应就是十七阿哥了。 “十七爷,看在臣熬得艰难的份上,也不当再火上浇油。要是传到御史耳朵里,又是一番官司好打。”两人相熟,曹颙也不啰嗦,摇了摇头,直言道。 十七阿哥闻言,大笑道:“爷不过是送了你两个小厮,还轮得着旁人说嘴?” 听到他的声音,被子下之人,终于露出脑袋,还是一双。 不过是十来岁的年纪,长得跟小姑娘一样清秀地一对孪生兄弟。 两人已是翻身下炕,十分乖巧恭顺地站在炕边,静待吩咐。 曹颙瞅了一眼,却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回头对十七阿哥道:“不是大清人?” 这双生兄弟眉骨要照寻常人高,眼窝比较洼陷,像是混血。头发也不像大清人这样剃了月亮门,而是全发。 十七阿哥点点头,道:“是南洋贩来的奴隶,爷巡视粤海关时,那边的人孝敬的。爷虽不爱这个,却一时不忍心,就收下了。”说到这里,他叫那双生兄弟上前,道:“这位是曹爷,你们的新主人,往后你们的生死,就由曹爷说了算。” 那双弟二人能听得懂汉话,看来在被送给十七阿哥前,也经过调教,行的是跪礼,用比较生硬地汉话道:“奴才广生(粤生)见过主人。” 曹颙见十七阿哥强送小厮,刚想婉拒,十七阿哥已经挥挥手,打发惊蛰广生兄弟两个下去安置。 曹颙见状,带了几分不解,道:“十七爷的王府已经建得差不多,待十七爷回京,就当能出宫就府,哪里还需要往我这里寄放人口?” 他以为十七阿哥此举,是不放便带人回宫的缘故。 这兄弟二人即便是奴仆身份,也是个全乎人,到底比割了一刀,做太监要强得多。 十七阿哥摆摆手道:“不是寄放,说送你就是送你。你小子可别跟爷哭穷,不过是两个孩子,吃不了你几碗饭!这两个孩子都不错,识得字,也拉得弓,在天佑或者恒生身边当个小厮尽够用。” 曹颙听他语气中,对这广生兄弟颇有维护之意,心里诧异,忍不住多看了十七阿哥两眼。 十七阿哥见他这样,冷哼了一声,道:“混想什么?爷是那样的人么?” 曹颙笑道:“我说也是,不过半年的功夫,十七爷还转了风向不成?” 他嘴里这样调侃,心里也是不信的。以他对十七阿哥的了解,就算十七不拒男色,也不会对两个十来岁的孩子下手。 十七阿哥任由他打趣,倒也不恼,随口道:“郑虎说你交代了差事,回程没有随爷来西北,而是绕道去了江宁。” 曹颙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这件事。 十七阿哥长吁了口气,犹豫了半晌,才对曹颙开口道:“孚若,你向来见多识广,又推崇西医……那你说说看,西医上到底有没有能治不孕的法子?我在广州,见了几个西医,不知是没找对人,只说是不行。” 当然有,曹颙还记得清楚,上辈子自己有个表嫂,成亲多年没有孩子,最后做了输卵管手术才顺利怀孕,生下一个女儿。 可是他毕竟不是学医的,对于妇科手术的历史也不熟悉,不知道这个时候有没有妇科手术。 再说,十七阿哥与十七福晋至今没有孩子,是谁的毛病,还真是不好说。 “我见过的西医,还是太医院供奉那两个,又哪里晓得旁的?”曹颙道。 十七阿哥讪笑两声,道:“也是,是我急糊涂了。” 曹颙见他寂寥,心下一动,道:“广生兄弟的弓箭,是十七爷教导的?” 十七阿哥清咳一声,抬头望向房梁道:“怎么,小瞧爷不成?当年在上书房时,爷的功课也没差到哪去。” 曹颙至此,才算明白十七阿哥明明心里稀罕这双生子,又要将之送人的缘故。 看来,是怕自己喜欢孩子的情绪外露,引得十七福晋伤心。 曹颙心中叹了口气,岔开话问起十七阿哥这半年的见闻。 说起这些,十七阿哥眉飞色舞,原本有些压抑地气氛也舒缓许多。 说到最后,十七阿哥扬眉道:“对了,爷可是带了好东西给你瞧。”说着,从袖口里掏出一只扁木匣。 他打开木匣,里面是两个纸包。 他依次打开纸包,摆在曹颙面前。 是生鸦片,一包颜色偏褐色,一包颜色偏黑。 曹颙虽不吃鸦片,却是见过几遭的,犹豫了一下,指着黑色那包道:“这是云南种出来?” “正是。”十七阿哥笑着点头道:“在昆明时,寻了好几家药房的坐堂大夫看过,说劲道不比西洋进来的差。这一季已经制了不少箱,半数运回京城,半数运往广州。只等皇上下了旨意,这一箱箱的土烟膏子,就能化作黄金白银。” 曹颙听了,有些恍然。 若是真用鸦片外销抵住洋人的鸦片倾销,那洋人会改成什么方式来扭转对话贸易逆差? 自己提的这个主意,会不会引来更大的灾难,祸害到中国百姓身上? 十七阿哥正得意,见曹颙不吭声,道:“怎么不说话,是担心土烟内流遗祸百姓?放心吧,皇上可是一国之君,比你更担心这个,会出严典禁止那样贩卖牟利的不法之徒。” 曹颙笑笑,没有多说,问起李卫近况。 李卫却是风光得意,虽说品级不高,可是奉旨办差。不仅本职差事做的好,大半年的功夫将收齐全年的盐税,土烟试种也料理得妥当。 “那李卫,大器晚成,出头在即。孚若你与他是故交,往后也当多些联系,说不定什么时候用得上。”十七阿哥道。 十七阿哥远道而来,曹颙少不得置办酒席,接风洗尘。 甘州文官衙门以甘州知州府为主,武官衙门则是甘肃提督府。 这两处得知十七阿哥王驾驾到,皆品级装扮,带了属官,过来请安。 倒是打断了曹颙的接风宴,十七阿哥婉拒了甘肃提督请他移驾的好意,与曹颙比邻而居,留在甘州知州府衙。 过了几日,刚卸任的抚远大将军贝勒延信,从西宁回到甘州。 虽说他卸了抚远大将军,将印信交接给年羹尧,可朝廷又封了他做平逆将军,命他回甘州驻扎,统帅甘州剩下的人马。 延信是太宗曾孙,肃武亲王豪格孙,与十七阿哥平辈。他五十多岁的年纪,体型魁硕,早在康熙五十七年朝廷出兵时,就随大军至西北,当时在军中的地位,仅次于十四阿哥与讷尔苏。 在十四阿哥与讷尔苏相继回京后,他便接管印信,署抚远大将军。 雍正对他也是加恩不断,先是准他袭了他兄弟的国公爵位,双公爵位并为贝子;而后在封赏平藏功臣时,又将延信的贝子晋为贝勒。 肃亲王子孙中,延信风头一时无二,直逼嫡宗肃亲王府。 不知是他真的心满意足,还是心机深,延信回到甘州后,对于自己战前被闲置之事,没有半句怨言。西宁那边,不管要人要马,延信都痛快应下。 他待人还十分谦卑,即便他的年龄是十七阿哥的双倍,爵位又与十七阿哥同级,可与十七阿哥相处,他却请十七阿哥上座。 对于曹颙这个侄女婿辈的外臣,他也不显倨傲,态度可圈可点。 如此殷勤,倒是让十七阿哥与曹颙看出几分不妥来。 “这延信有自知自明啊,晓得他自己蹦跶不了两天了!”无人时,十七阿哥这样对曹颙道。 曹颙点点头,如今年羹尧已经名正言顺接掌西北军务,哪里还会放手?等这青海平定完,他在军中威信也立的差不多,西北就没有延信容身的余地。 不管延信是不是勇将,在执掌西北军三分兵权数年,又署过大将军一职后,回京荣养已经是他唯一的出路…… 第一千零六十四 因祸得福(下) 第一千零六十四因祸得福(下) 他看着曹颙,不像是看着同朝为官的同僚,而像是看蝼蚁一般,轻蔑中带了狠厉。 曹颙只当他小心眼,记恨前两年在京城时的摩擦;只有站在年羹尧身后的年家次子年富晓得,自己老爹恨曹颙不是一星半点。 那年,年羹尧在京城与曹颙有龌龊,归根结底,不过是年羹尧瞧不起曹颙,不忿他发迹之快而已。曹颙的身份虽压着他,可是他只是将曹颙当成纨绔之流,没有放在心上。 没想到自假老爷子,却是因畏惧曹府得圣宠,拖着年老之身,亲往曹府赔情;为了避祸,还在他没有在京的情况下,将年家长房、二房分了家。 他即便为总督大员,老爷子也不稀罕,留在罢官待罪的长子身边养老。 知道详情的还好,毕竟是老爷子做主,没有儿孙反对的余地;不知道的,还当他年羹尧不孝,独享富贵,弃老父与兄长与不顾。 将他推到不孝不恭的地步,年羹尧自不会怨愤自家老父,反而恨上了曹家,认为是曹家仗势欺人所致。 风水轮流转,如今两人易地而处,年羹尧看曹颙就跟看跳梁小丑一般。 虽说曹颙不情愿,可品级所致,还是他这边主动见礼。 年羹尧大喇喇受了全礼,也没有回礼的意思,半晌方笑着道:“早听说京城来人,没想到竟是曹大人。莫非曹大人得了恩典,军前效力?” 军前效力,都是犯官,年羹尧看来心情大好,如此戏耍曹颙。 曹颙淡淡一笑,直起腰身,道:“比不得年大人圣恩正隆,得以心想事情。” 年羹尧闻言,不怒反笑:“哈哈哈,数年没见,曹大人还是一如既往地胆识过人,口齿伶俐,希望曹大人能在西北保持本色才好。” 曹颙知道,即便年羹尧再狂妄,也不当真将他这个“钦差”给处理了。可是为了泄愤,说不定要安排些点什么,来折辱他。 这是年羹尧的地盘,曹颙不会傻得硬碰硬,真去激怒他,可也不能逆来顺受。毕竟带着儿子过来,自己太狼狈的话,别说自己忍不下,就是孩子见了也受不了。 “早先听人传言,曹某还不信,今日得见,才发现年大人果然威仪日盛啊!”曹颙道:“出京前,皇上召见下官时,还吩咐过我,让我到西北后多听多看。皇上对年大人的恩宠,真是令人不由羡慕!” 不过两句话,年羹尧的脸一下阴郁下来。这是威胁? 曹颙的来意,本就在他揣测中。开始时他还以为皇上使曹颙过来,是为了总领西北军粮草事务。明面上巡视军屯什么的,年羹尧是一句不信的。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两人相看两厌,自是不欢而散。 “竖子可恨!”回到自己帐中,年羹尧恨恨道。 年富跟在旁边,道:“父亲,既是他不知好歹,那儿子使人好生让他长长记性?” 年羹尧横了他一眼,道:“胡闹!他虽不在军前行走,却是奉旨而来。闹出难堪来,御前怎么交代?” 年富撇撇嘴,道:“虽也位列皇亲,不过是个额驸,哪里比得上父亲体面?儿子瞧他在说大话,皇上姑父要是真器重他,即是唤他来一次,怎么不让他在军前挂个名儿?朝廷规矩,无军功者不得封显爵。他做京官,即便熬一辈子,爵位也未必能升一升。” 年羹尧听了,犹自沉吟不语,就听年富接着道:“他不是巡视军屯么?那就安排他去哈密……” 次日中秋,曹颙得到通知,明日这边的军屯官将带曹颙去哈密巡视。 曹颙自是晓得这其中有猫腻,甘州附近的军屯是为了供应西北大军粮草,哈密军屯却是规模不大,以自给自足为主,哪里有什么巡视的必要。 哈密距离甘州一千六百来里路,往返的一趟少说也要二十来天。若是没古怪,曹颙并不介意跑一趟,避年羹尧锋芒。 天欲令其亡,必先令其狂。 曹颙可不愿意牺牲自己的尊严,成就年羹尧的“威名”。 可是他隐隐地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果不其然,晚上回房,就见天佑与弘普神秘兮兮的递上一个纸条过来,上面只有四字:“哈密土匪”。 据天佑所说,这是方才送醒酒汤的小厮偷偷塞到他手中的。 曹颙顿时明白了,甘州以西,人烟寂寥,除了兵站,就是辽阔的草原,土匪出没也是寻常。 他心中一寒,觉得匪夷所思。 年羹尧真是肆无忌惮,敢使手段除去他不成?若真是为了吓唬吓唬他,似乎又有点儿戏? 天佑与弘普已是觉得气氛不对,看向曹颙的时候都带了郑重。 “有人要害姐夫?”弘普先开口道。 天佑也忍不住问道:“是昨天来驻地的年羹尧?” 曹颙将纸条送到烛火前点燃,看着他化为灰烬,而后方道:“没什么,不要一惊一乍。” 弘普绷着小脸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涉及安危大事,姐夫当严查还是,怎么不放在心上?” 曹颙道:“我是奉旨巡屯田不假,皇上可是没安排我当去巡何处,不当去巡何处。我不想去,谁还能将我驾到哈密不成?” 两个孩子听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好奇心起,问起是谁“传信示警”。 曹颙心里有数,却是没有说出来,只混乱含糊了两句,就岔开话。 他已经后悔,不该带两个孩子过来。 这甘州远离中原腹地,是年羹尧的天下。要是有什么祸事,牵连到两个孩子身上,那曹颙可就要后悔莫及。 事不宜迟,他写了封信,信中就是提及“西北苦寒”,近期将安排人手送弘普回京。 写好后,他看了看,又觉得太“含蓄”,便烧了重写。意思没大变,却提及年羹尧的“热心安排”,与西北的“霜刀风剑”。 年羹尧还不知道,自己的好儿子,为了讨他欢喜,想要捅曹颙一刀,却是筹划落空,反而惹来曹颙的黑手。 没错,曹颙就是有意为之,将自己在西北的处境说得凶险无比。信中除了提及将送弘普与天佑回京外,隐隐还有“托孤之意”。 只因为他晓得,从军驿“加急”的这封信,在递到十六阿哥手中前,会先递到御前…… 京城,养心殿。 看着这令人心惊胆颤的文字,雍正只觉得心头火气,使劲地拍了拍桌子,道:“荒唐,真是荒唐!” 刚进屋的十三阿哥,正想着该先回禀户部之事,还是兵部之事,被雍正的怒气唬了一跳。 雍正气呼呼地端着茶,饮了两口,才看到十三阿哥,使人将手中的信纸递给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见状一愣,既不是折子,而是“密信告状”不成? 没想到,竟只是书信。 十三阿哥长吁了口气,快速看了一遍,却是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待到看完,他反而松开眉,道:“皇上,许是曹颙对年羹尧成见太深,胡思乱想。年羹尧性子虽傲些,也是知好歹之人。即便借年羹尧一个胆子,怕是也不敢任意诛杀朝廷钦差!” “钦差”二字,他不自觉地加重了口音。 雍正只觉得太阳穴“碰碰”只跳,心中怒意更盛,这回不是气曹颙的“小题大做”,而是气年羹尧的桀骜不驯。 不管他与曹颙有什么私怨,都不当在这个时候发作。这样一来,打得是朝廷的脸面,是他这个当皇帝的脸面。 更不要说这不仅牵扯朝廷大员,还有亲王府阿哥弘普。 如今宗室不稳,安抚还来不及,岂好再生事? 他心中愤怒不已,十三阿哥则露出几分为难,道:“不过为防万一,若是皇上应允,还是准许臣弟将这信件快点给小十六那边送去。他向来拿弘普当世子待,要是真有个万一,还不知会怎么闹腾……” 雍正冷哼一声,道:“难道还真要出动兵马,大张旗鼓地将王府阿哥从西北带回来?” 十三阿哥噤声,脸上还是难以掩饰焦虑。 雍正见了,不由皱眉,道:“莫非十三弟竟相信曹颙的胡言乱语,觉得年羹尧会肆意妄为?” 十三阿哥想了想,犹豫道:“年羹尧虽是科举出身,性子却偏武人一些。两人又有些宿怨,要是真闹将起来,怕是……” 他话只说了一半,剩下的无需明说。 雍正的眼睛眯了眯,使劲摇摇头,道:“何以至于,十三弟想的太多了……” 事情证明,有些事情,十三阿哥想得还是对的。 信件送到十六阿哥手中后,十六阿哥片刻也等不得,火烧火燎地进宫请旨,要亲自带着王府侍卫前往西北接儿子回来,结果被雍正训斥了一顿。 十六阿哥管着内务府,诸事旁杂,轻易脱身不得。再说,也没有宗室轻易离京的道理。 十六阿哥被骂出养心殿,却是不死心,直接去了皇后宫外求见皇后娘娘。 这一番泪求,听着皇后娘娘跟着辛酸。十六阿哥虽一句话都没有指责年羹尧,话里话外却“痛述”年羹尧仗着自己是贵妃胞兄身份欺凌同僚。 关系到外臣之事,皇后本就不好说什么;这干系的又是最得宠的年贵妃的兄长,她就更不好出面,只能使人请皇帝过来。 京城一片歌舞升平,雍正却是昼夜难安,想着当如何平定青海。 被皇后的人请来后,见十六阿哥还为没影的事情扯皮,他不由大怒;不过听十六阿哥念叨着弘普襁褓中的模样,他也是为人父之人,心中也跟着一软。 “啰嗦什么?没个正行,见天胡闹?不放心就使人过去接,谁还拦你不成?”雍正冷声道。 “啊,啊!”十六阿哥央求:“皇上,还是臣弟亲自去吧?” 雍正不说话,脸色已经难看起来,十六阿哥不敢得寸进尺,忙收了声。 皇后见气氛僵,忙道:“既是十六弟不放心二阿哥在外头,就赶紧安排使人去接。我也有些日子没见他,这天也渐冷了,总要在入冬前接回来才好。” 十六阿哥听了,点头不已,再也待不住,忙起身请辞,迫不及待地回去安排人手去了。 “没出息的东西!”雍正看着他的背影,恨铁不成钢道:“都三十来岁的人,还要让人跟着操心!” 皇后见他不像真恼,笑着说道:“还不是因有皇上这个好哥哥在,平素里惯着,才让他养成这疲怠的模样。皇上要是恼他,就多敲打敲打他。” 寡人孤独,身为皇帝,雍正是乐意与自己的弟弟们亲近的。 可连关系最要好的十三阿哥都恪守君臣之礼,在他面前如对大宾,他心中的失落可想而知。 十六阿哥保持过去的模样,凭借自己是弟弟的身份,耍宝磨人,倒是越发让雍正以为,自己真正地收服了这个兄弟…… 出宫的十六阿哥,面上仍是焦急不已,心里却在思量。以曹颙的睿智,绝不可能让自己身处险境,更不要说身边还带着两个孩子。 可是又专程地写信过来,所图为何? 他心中并不十分请粗曹颙的用意,却很是乐意“作陪”。 于是,就有进宫哭闹这一出。 不管年羹尧是非真想要的对曹颙不利,只有亲王府几十个侍候派到西北,年羹尧即便真干净也要不干不净。 固然,这样的小事,搬不倒年羹尧,却能在御前给他上眼药。 曹颙图什么,不过是自保罢了。 他不愿在西北忍气吞声,也不愿将性命交付于年羹尧的心情好坏上,只能筹划一二。 九月初,终于等到他想要的结果。 户部侍郎曹颙驻扎甘州,总理西北大军粮食事宜…… 第一千零六十五章 “赔情”(上) 第一千零六十五章“赔情”(上) 虽说曹颙依旧在西北,地位却于过去完全不同。 身为督粮办饷大臣,他有资格列席西北大军的军事会议,并且不受年羹尧统属。 十四阿哥为大将军时,是康熙亲子,也只是有半数大军的统兵权,另半数分散在讷尔苏与其他宗室手中。粮草兵饷这一块,却是直属兵部,大将军与大将军麾下无权插手。 说到底,还是帝王手段,为防统帅拥兵自重,危急社稷。 如今,却是便宜了曹颙。 守在甘州大半月未出,曹颙心中也不无愤懑。 他本是为差事而来,关系的又是军屯与垦荒这种地方民生大事。年羹尧却纵容儿子,为了一己私愤算计他,浪费了他这么多功夫,这叫什么事儿? 没错,曹颙已经算计自己的不是年羹尧,而是年富。 这消息,是王全泰告诉他的。 王全泰如今已经升了副将,在年羹尧麾下也算排得上的人物。 因他早年在四川当差,跟随年羹尧多年,所以与年富身边的长随们也都相熟。年富中秋那天,使人给西北悍匪“马三春”送信时之事,被他无意得知。 晓得是算计曹颙的,他心中着急,又不好亲自前往曹颙处,便传信示警。 还好,曹颙因“夜感风寒”,次日没有随人去哈密,而是留在甘州。 过了几日,王全泰寻了个由子,与曹颙私下说了缘由。 年富此举,倒不是全部为曹颙前几年与年羹尧之间的小摩擦。 年富是年羹尧三子,原是庶出,生母早逝,但是由年羹尧继氏觉罗氏亲自抚养大。在觉罗氏嫡出幼子早夭后,觉罗氏就将年富过到自己名下,充当嫡子教养。 虽说年富没有像兄长年熙那样考取功名,却也少年才显,十几岁时便跟随年羹尧左右。 若不是京中还有个嫡长兄年熙压着,年富就是年羹尧的继承人。 可是不管觉罗氏如何支持,年羹尧如何喜爱,只要有年熙在,年富就只是年家三子。 年熙固然与生父继母关系平平,却是在贵妃姑姑身边长大,得皇上皇后娘娘疼爱。年家老太爷那边,对于孙辈,也是最疼年熙。 就算年熙是病秧子,可是占着“嫡长”名分,不是觉罗氏与年富能撼动的。 年富的郁闷,可想而知。 曹颙却是年熙的“连襟”,年富的嚣张安排,也有些迁怒的意思,还有些小心眼,想要借此彻底使得曹家与年家没了和解的可能,使得年熙少份助力。 听了这一番缘由后,曹颙哭笑不得。 怪不得觉得不对劲,这算计人的手段小家子气了些,不像性子桀骜的年羹尧的风格。 这个年富只学来了其父的目中无人,却没有其父的真本事。 要知道,年羹尧的发迹伊始,可是在康熙朝。先是凭科举晋身,而后在翰林院熬了数年后,到地方上大放光芒,才成为西北重臣。 那都是实打实的成绩,半点做不得假。 年富想要在年家诸子中出人头地,不该是想着怎么使手段压挤长兄,而是自己建功立业才是。 年羹尧也不是嫡长子,如今却越过父兄,得封三等公。 若不是年羹尧与他对上,曹颙还是很欣赏年羹尧的。同那些只知道贪污、尸位素餐的贪官相比,年羹尧以雷霆手段,将变乱跌生的四川治理的井井有条,这都是真本事。 年羹尧还是带了书生气,以为自己有本事傲,没有权术手段放在眼中,已是同大清官场曾格格不入之势。 是先有“年选”,还是先有雍正的“恩宠与纵容”? 再面对年羹尧时,曹颙就不再那么烦闷与闹心。甚至,他是带了几分好奇,去观察年羹尧这个悲剧人物。 后世的历史上,列出他狂傲不臣的种种罪行,可是没有人会为他辩白一句,那些“罪行”都是雍正“纵容”或是直接安排的。 一方面,大家觉得这是“狡兔死、走狗烹”,是“卸磨杀驴”;一方面,觉得这是年羹尧权势到达巅峰后,利欲熏心失了小心,才授人以柄。 就如曹颙在观察年羹尧,年羹尧也在观察曹颙。 朝廷派往青海议和的大臣,被叛军所扣,皇上已经下了平叛旨意。再过几日,他就要带着精兵,前往西宁大营,接替延信任抚远大将军,统领西北军事。 前锋与精锐虽在西宁大营,后勤与粮草却是在甘州。 后勤粮草兵饷,却是全捏在曹颙手中。 那年京城交锋,他可是受过曹颙“刁难”。如今仇怨未曾化解,即便桀骜如他,心中也不免狐疑忐忑。 大军出兵在即,假若曹颙在粮草上动些手脚,那后果不堪设想。要是有了闪失,别说建功立业,说不定就要坏了前程。 不过,两人似乎不是不死不休的仇怨,曹颙有必要为了算计自己,将他自己也搭进去? 虽说年羹尧在四川时,带兵剿杀山匪响马,早已见过杀戮。可亲自领大军,为国平叛,却是头一遭。 他希望能获全功,不想出现意外。 于是,曹颙就收到年羹尧的帖子,请他过账一叙。 弘普与天佑两个不放心,要随曹颙同去,被曹颙教训了两句,才老实了。 即便年羹尧初时不屑打听弘普的身份,可这半个月下来,亲耳听弘普叫曹颙几声“姐夫”,过后也明白了。 曹颙没有说明,年羹尧自己也就没有找不自在,道破弘普的身份。 只是年羹尧端着身份,不愿曲意向弘普示好。毕竟,以他现下的身份,压根没有必要去讨好宗室未成年小阿哥。 可落在弘普眼中,这又再次证明年羹尧是多么狂妄。不只阴谋算计曹颙,还对他不假颜色。 他对年羹尧的恶感,已经是膨胀到极致。 年羹尧的帐子中,只有他一人。亲信幕僚也好,儿子年富也好,他一个都没留。 曹颙见状,并不觉得诧异,反而松了口气。 看来年羹尧心怀顾忌,有和解之意,这点正中曹颙下怀。 他到西北,本不是同年羹尧置气的。 年羹尧的眼光依旧冰冷,望向曹颙的目光,复杂至极。 曹颙站在帐口,见他半晌不说话,轻声“咳”了一声,拱手道:“下官曹颙见过年大人……” 年羹尧眯了眯眼,走了两步,到帐子中的桌子边坐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道:“请坐!” 他的神情仍是难掩傲慢,语气冰冷,却到底带了“请”字。 曹颙心中叹了口气,没有多言,走到桌边坐下。 年羹尧的视线从曹颙身上,转到帐口,扬声道:“退后十丈,近者死!” 帐后守护齐声应诺,随即是就是细细地移动声,瞬间恢复到寂静。 桌子只有两只空碗,年羹尧将一只推到曹颙面前,随即低头从桌下提溜起一坛酒。 他拍开酒封,先给曹颙倒满,而后再给自己倒满。 他的动作很缓慢,神色之间已是褪去傲慢,只剩满脸的果决与坚定。 他放下酒坛,端起眼前的酒碗,站起身来,看着曹颙道:“曹大人,年某人鲁莽无礼,那年得罪了曹大人,这里向曹大人赔罪!” 饶是知道年羹尧有和解之意,曹颙也被这他唬了一跳。 不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赔不是”,而是被迎面而来的压迫与冷冽。 曹颙站起身来,面上平静如昔,心中却是怒火横生。 年羹尧压根就没有给他“选择”的余地,瞧着他眼中的决断,若是曹颙拒绝“和好”,他怕是宁愿让安排曹颙在西北“暴毙”,也不会出兵前,留下与他有怨的曹颙来遏制他的咽喉。 这种杀戮果决,要是置身事外,曹颙都要击掌叫好。 可现下,年羹尧这杀戮之气,震慑的不是旁人,而是他自己,这滋味就叫人难熬了。 “年大人严重,何至于此。都是下官年轻不周全所致,年大人不怪罪,已是令下官感激不尽!”曹颙满眼满脸的真诚,用了十二分的力气抓着酒碗,才没有让自己露了真实心意。 他现在,心里已经再问候年羹尧的长辈了。 面上有多诚挚,心中的恨意就有多浓厚。 这种性命被威胁的感觉,已经多年没有过。没想到,却是在他自诩为安排妥当后,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境地。 这些日子,觉得年羹尧是“悲剧英雄”,他不愿与其发生争执的想法已经烟消云散。 他脑子里已经转了好几个弯,想出好几种收拾年羹尧的方法。 年羹尧盯着曹颙,确认他没有做伪后,神色慢慢舒缓下来,举起酒碗冲曹颙扬了扬,道:“不管你是不是真释怀,我年羹尧这里,饮了这碗酒,就算将此事揭过!”说罢,举起手中酒碗,将满满一碗酒,一饮而尽。 “既是大人吩咐,那下官就陪饮了!”曹颙垂下眼,也举起酒碗,“咕嘟”几口喝到碗底。 冰冷的酒液,顺着嘴角流进他的衣领,冰得他一激灵。 他侧过头,用袖子擦了下嘴角,掩饰住自己的失态。 因曹颙的痛快,年羹尧周身的冷厉,渐渐褪去。 第一千零七十章 求而不得 第一千零七十章求而不得 雍正元年的天花,并没有在京城引起太大波澜。 随着牛痘推广,原本弥漫在京城的紧张气氛,渐渐平静下来。权贵人家,自己惜命,便先安排奴婢仆人种痘。 待到看到所种牛痘着,不过是栽花的地方,起一溜水泡,其他地方不痛不痒的。而且,几天就消了,除了留下拇指盖大小的疤痕,并无其他不适,就有越来越多的人选择种痘。 各地奉旨进京候选的秀女,已经等了一个多月。到十月底,终于有消息下来,十一月初二,秀女进宫候选。 得了消息的弘昼,片刻也等不得,一阵风地赶到景仁宫,寻养母熹妃钮祜禄氏说项。 “额娘,好额娘,您可千万别忘了,儿子可还巴巴等着。”弘昼请了安,便扭着钮祜禄氏的胳膊,撒气娇来。 他虽不是钮祜禄氏所生,却是打小养在钮祜禄氏跟前,两人情如亲生母子。 早在宫里下旨要大选时,弘昼就来求过情,请养母帮忙留意一个人。 今上后宫中,熹妃排位在皇后、贵妃、齐妃之后,是后宫中第四号人物。按理来说,选秀大事,她即便有份,也只是镶理,并无权做主。 可是她性子柔顺,向来为皇后喜爱,封妃后就协助皇后料理宫务。像贵妃年氏,虽是风光无二,却是极娇贵的身子,从不为俗务费心;齐妃李氏,早年与皇后相争,近些年与年氏不睦,又因年长色衰,早已无宠,即便想要插手宫务,也说不上话。 今上登基一年,虽封了后妃,却都是潜邸旧人,并没有添新人。 从这些妃嫔就宫安置上,就能看出谁是皇后前说得上话的。 近年占尽皇上独宠的贵妃年氏,为皇上生育子女最多的齐妃李氏,皇上的第一个妾室懋嫔宋氏,都安置在西六宫。 皇后带着四阿哥生母熹妃钮祜禄氏与五阿哥生母裕嫔耿氏,分居东六宫。 弘昼不去央求生母,反而来央求的养母,就是因为相对于生母的苛严,养母更宠爱他。 在弘昼的央求下,钮祜禄氏早已答应过他,可是却也不愿他太早接触女色,板着脸道:“要是老实乖巧的,留了就留了;要是狐媚五道的,就算你说破天来,我也要撂牌子。” 弘昼惯会察言观色,知道她不是真恼,殷勤小意地帮钮祜禄氏捶着肩膀道:“是曹家的姑娘,和硕额驸曹颙的堂妹。他们家的家教,是人人都要赞声好的,自是错不了。” 熹妃知道曹家与十三阿哥交好,在这么多宗室格格中,皇后待下嫁曹家的淳亲王府大格格也颇为亲近,自是满足弘昼的心愿,乐意促成这件事。 不过她怕耿氏多心,毕竟四阿哥现下身边还没有人,便道:“可是说好了,就算留牌子,想要人也要等到明年再说。” 能顺利讨到人,弘昼就心满意足,哪里还敢讨价还价,搂着熹妃的胳膊,美滋滋道:“儿子全听额娘安排!” 门口传来脚步声,而后有宫女太监低声请安。 是弘历来了。 见他要给生母请安,弘昼起身,避到一旁。 看着他笑得灿烂,弘历牵了牵嘴角,道:“欢喜成这样?前些日子你得了枣红马、楠木弓,也没见乐成这样!” 弘昼目光闪烁,小脸晕红一片,“嘿嘿”笑着,也不答话。 熹妃叫他们兄弟坐了,问起弘历道:“老五都晓得找额娘讨人了,你这做哥哥的,想要个什么样的,心里可有章程?” 弘历知道,按照规矩,他们兄弟两个在大婚前都要指侧室。他又比弘昼排行靠前,弘昼想讨身边人,自己这边也会提前指一个。 “儿子还没想过这个……”弘历说着,看着弘昼一眼,果不其然,见他小脸耷拉下来,露出几分紧张之色,不由心中暗笑,接着说道:“要是指人,全凭皇额娘与额娘安排。” 熹妃听了,笑了点了点头,很是欣慰。 先皇对弘历的另眼相待,使得弘历展露峥嵘,却也将他推倒风口浪尖。 多少双眼睛,等着他们母子两个出错。 弘昼选身边人,可是随心所欲;弘历却只能等,等着皇后指人,等着皇上指人。 若是自己挑人,选家世低的,目光粗鄙;选家世高的,居心叵测;选美色的,昏庸好色;选无美色的,作伪欺人。不管怎么选,都会叫人说出不好的。 弘昼私下里撒娇还行,在哥哥面前,到底有些抹不开,陪着说两句,便又一阵风地溜了。 人多口杂,即便是亲生母子,也不敢太近亲,弘历便随着弘昼一道走了。 熹妃这边,则是收拾收拾,去皇后宫请安,顺便也问问后日大选之事。后日是八旗选秀首日,阅两黄旗。 钟粹宫暖阁,皇后用完一盏燕窝,清水簌簌口,与路嬷嬷发牢骚道:“她们倒是会打主意,当皇上是摆设?皇上不是太宗爷,我也不是孝端后。他们眼红年家风光,却是不知道,有年家在前头,自家才能得太平。” 路嬷嬷犹豫一下,道:“娘娘,瞧着几位舅太太的意思,让四位姑娘一道参选,倒是有些势在必得的意思。要是娘娘一个不留,怕是要落埋怨。” 皇后冷笑道:“让他们埋怨去。不求上进的东西。要是他们有出息些,能为我撑撑脸面,成全了他们又何妨?偏生只知道混日子,尽想要靠女人福祉过日子。” 主仆两个正说着话,熹妃到了,有宫女进来禀告。 皇后扬声叫进,因来的不是外人,脸上神情未收,仍是愤愤。 熹妃见状,就添了几分小心,恭敬地请了大安。 皇后摆摆手,叫她起了,到身边坐下,道:“正想着使人请你过来……”说话间,拿了一个帖子,递给她道:“这是需要指婚的宗室名单,你先看看,今年到底留多少人,心里也好有个数。” 熹妃双手接了,扫了一眼,都是某王府几子,有妻需要加妾的,无妻需要元配的,满满一页。 她小心开口道:“外头的需要这些个,宫里呢?” 皇后娘家想要送人进宫之事,她也有所耳闻,前几日还曾在皇后宫碰到过皇后的嫂子。 皇后娘家是正黄旗,后日选阅。 皇后笑笑,看着她道:“昨日我与皇上说起此事,皇上要为大行皇帝与皇后守孝,一个不留。” 熹妃听了,诧异不已,却也不禁松了口气。 若是乌拉那拉家的姑娘真入宫为妃嫔,若是有皇子,定会养在皇后宫。那样的话,四阿哥的位置就会变得尴尬。 皇后指了指熹妃手中的帖子,道:“我实不耐烦烦心,妹妹留心些,帮我寻两个差不多的人选,爵位不必高,镇国公、辅国公都行。我那几个侄女,庶出的就撂牌子,嫡出的赏个体面。” 熹妃恭敬应了,说了弘昼讨人之事,并不说自己已经应承,只说弘昼不敢来求皇后,请她来说项。 想着弘昼皮小子的模样,也知道讨女人了,皇后脸上添了几分笑意:“难为他长大了,不妨成全了他。只是皇上那边,可得瞒下。要不然皇上知道他小小年纪,就开始稀罕人家小姑娘,怕又是一番训斥……” 曹家是正白旗,在八旗大选进行第二日选阅。候选秀女,却是要在前一日下午就要离家,到神武门外排车。 曹家上下,因四姐、五儿参选,都在关注此事。 曹颂兄弟,并无借妹攀附权势之心,所以倒是没有兆佳氏那般紧张。 兆佳氏虽已跑了十三阿哥府,可关系到爱女,还是不放心,送走了四姐、五儿后,便茶饭不思地等她们回来。 等得知四姐、五儿经历过初选回来,兆佳氏熬得眼睛都红了。 四姐、五儿都过了初选,五日后复选。 兆佳氏心中,竟不知是当欢喜,还是舍不得,一下子病倒。 病情来势汹汹,三两日功夫,便阖眼不醒,昏睡不醒。 曹颂兄弟唬得不行,换班的换班,请假的请假,都在床前侍疾。 此时,曹頫已经经过了翰林院散馆考试,考了个二等,补了礼部主事。因是轻省衙门,请假倒是也便宜。 曹颖得了消息,也回来过一次。因与公婆同住,也不好回娘家侍疾,留了一整日才回。 母亲重病至此,四姐与五儿哪里还有心思候选。 由曹颂出面,跑了趟庄亲王府,请十六阿哥帮忙。不是怕别的,到底是看兆佳氏凶险,怕两个妹妹孝期备嫁。 十六阿哥是晓得的,曹颙待东府堂弟堂妹很是看顾。如今东府长辈病重,晚辈想要床前侍疾也是尽孝心。 可是四姐是嫡女还好说,五儿是庶女,则是没必要了。 于是,他做主,四姐请假,不参加复选;五儿如常复选。 结果,五儿复选再次被留了牌子。 四姐则是要等下次选秀,再参加复选。因为这期选秀提前一年,若是估计没错,下次选秀,当是在四年后。到时,四姐十八,已经逾岁,却依然要参加阅选后才能谈婚论嫁。 就在曹颂兄弟悲痛地商议着,要不要开始预备寿材,兆佳氏睁眼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她只是忧心女儿,才伤身劳神,昏睡了这几日,倒是渐渐填补了元气…… 第一千零六十六章 暖床人(上) 第一千零六十六章暖床人(上) “姐夫,姐夫,就让我同天佑留下吧!啊,让我俩留下吧!求求你了,求求你了。你就答应我把。”弘普围着曹颙转磨磨,满眼满脸的祈求。 天佑虽没有说什么,可是抿着嘴唇,跟在弘普身后,看来对于回京之事,也是心不甘情不愿。 曹颙见宏普这样,也是哭笑不得,道:“你同天佑正是当读书的年纪,跟着我出京至今,已过了三个多月,还要耽搁到何时?” 弘普眼珠子瞪得滚圆,道:“姐夫,你不是要教我与天佑术数与财务,这也是学习啊。” 曹颙翻了个白眼,那是之前带着他们去巡视军屯时,怕他们淘气不老实,教导了几晚。如今,发兵青海在即,粮草兵饷事务繁忙,他哪里还有空教学生。 他收敛脸上笑意,道:“这是王爷的安排,王爷在京中牵挂你,你也体恤下王爷的爱子之心。” 弘普闻言讪讪,低着头不再说话。 曹颙转头对天佑道:“为父既接了新差事,年前怕是回不去了。家中都是妇孺,实是令人放心不下。你也渐大,早点回去为你母亲分忧也好。明年二月乡试,参加与否,你量力而行,自己拿主意,不要勉强。” 天佑垂手听了,恭敬应下,不再流露勉强之意,只是神色间有些担忧,蹙眉道:“父亲,儿子随小舅一道,跟着王府侍卫回京便是,魏伯他们,还是留在这边,省得父亲身边人手不够。” 曹颙想了想,道:“魏黑可以留下,让吴盛带一半长随与你回去。” “父亲……”天佑还要再说。 曹颙摆摆手,道:“你不用担心,想必用不了多少日子,就有京城里侍卫来,我这边不缺人手。” 这也算是惯例,每逢战事,即便皇帝不亲征,也会使御前侍卫到军前。 十四阿哥任大将军时如此,年羹尧出任抚远大将军也当不例外。 天佑听了,松了口气,不再多话。 九月十七,弘普与天佑随着王府总管,离开甘州,启程返回京城。 此时,距离年羹尧拔营已经过去十天。 虽说年羹尧带走两万精锐,可甘州大营却不显冷清。从山西、陕西、河南等地征调的民夫,赶着马驼,源源不断地来到甘州大营。 年羹尧已经请了旨意,在甘州与西宁之间建城。 虽说才九月中旬,可西北已经飘雪。 这些已到的民夫,与甘州驻军中抽调出的五千弱旅,将承担这次建城任务。 这实不是建城的好时节,可是圣旨已下,曹颙也没有质疑的余地,只能尽量安排周全,将帐子、棉衣、粮食等都足额发放,以求能早日建好新城,少冻死几个人。 虽说差事琐碎繁杂,但好在人际简单,省了京城的交际与倾轧,曹颙的日子过得还算省心…… 京城,淳亲王府。 好事多磨,延期至今,终于到了七格格送妆的日子。虽说宗室女出嫁,内务府都有规格制度,可是除了内务府按品级预备的一份嫁妆外,王府这边,还有王爷与福晋给七格格添嫁妆。 尽管比最早出阁的大格格与福晋嫡出的五格格嫁妆稍逊一筹,可同其他王府的庶女相比,七格格的嫁妆也甚是体面。 又因她没有抚蒙古,嫁得是宫中最得宠的年贵妃的娘家侄儿,这宗室女眷哪个不来捧场? 康熙五十年后,皇上潜邸女眷中,年氏已呈独宠之势,近几年尤甚。康熙五十九年至今三年半的时功夫,年氏先后诞下三位小阿哥。虽说其中两个夭折,但还站下个福惠阿哥。 虽说先皇在世时,待四阿哥弘历另眼相待,可四阿哥却没有母族可依。 如今,皇上四位皇子中,年纪最幼的福惠生母身份最尊贵,母族年家又得皇上隆恩。 有年羹尧与隆科多的发迹在眼前,多少人惦记着从龙之功。权势与富贵,晃花了众人的眼,让他们选择性地遗忘“九龙夺嫡”时的惨烈。 在众宗室女眷的凑趣中,回到娘家的初瑜与五格格,也少不得陪着应酬说话。 初瑜身为曹家女主人,往来应酬惯了的,人前向来好脾气,陪着笑脸,与过来打招呼的女眷都能说上两句;五格格却是应付了一会儿,就不耐烦,拉着初瑜避了出去。 姊妹两个去的不是旁处,正是五格格出嫁前的院子。 世子夫人博尔济吉特氏得了消息,带了几个丫鬟,亲自送了些茶与干鲜果品过来。 因需要应酬的女客众多,初瑜与五格格也不留她,道了谢后,便请她去陪七福晋。 待博尔济吉特氏走了,五格格叹了口气,道:“也难为大嫂子,这两年额娘身子骨不好,府中家务都有她料理。” 早年七福晋并不喜欢博尔济吉特氏,嫌她不够伶俐,这十多年相处下来,倒是渐渐融洽起来,连五格格也乐意与长嫂亲近。 家和万事兴,看着王府这边和睦,初瑜只有欢喜的,便道:“额娘也只信她,换了旁人管家,额娘还不放心。” 姊妹俩闲话两句,说起即将出嫁的七格格,五格格犹豫一下,道:“听额娘身边的老嬷嬷说,咱们这位妹夫,身边可有两位经年的妾室通房,都是长辈所赐。七妹妹年纪幼小,也不知能不能弹压得住?” 这件事,初瑜也是听说过的。 对于此事,七福晋很是不满。可年熙的年纪在那里,要是真没有屋里人,倒是要叫人费思量。 “既是嫁到京中,在阿玛、额娘眼皮底下,年家还敢给七妹妹气受不成?五妹妹就放心吧!”初瑜倒是不担心,就算年熙有了房里人,也都是婢妾,想要打发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五格格的婆家,可不比曹家人口少,里里外外好几层长辈。 她是受过婆家长辈的气的,见初瑜不以为意的样子,冷哼了一声,道:“大姐姐说得轻松,你当年家跟曹家似的,将媳妇当女儿待?就算七妹妹封了郡主,与人家做媳妇,还是得三从四德。” 初瑜听她说话带刺儿,不想与她拌嘴,便笑笑没有说话。 五格格见她仪态雍容,眉眼惬意,觉得无比刺眼。她摸了摸自己干枯的脸,再望向长姐依旧白皙水嫩的面庞,心中说不清楚到底是嫉还是羡。 明明初瑜比她大五岁,看着仿佛比她还要年轻。 五格格挑了挑眉,嘴角露出几分嘲讽来,笑道:“皇玛法在世时,要平定准格尔叛乱,用了四、五年的功夫;如今厄鲁特叛乱,怎么也得几年功夫。都说西北苦寒,大姐姐就舍得大姐夫吃苦,不用使两个妥当人过去?”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状似不经意地道:“知根知底的,总比外头领回的人强。” 初瑜早就想过此事,知道丈夫被点了粮草官后,她专程去信提及此事。现下丈夫的回信还没到,不过根据她对丈夫了结,九成不会同意此事。 她没想到方才还好好的五格格,这就翻脸,阴阳怪气地说起自己家事。 初瑜心下诧异,面上却是不显,端起茶盏,吃了一口茶,从容道:“劳烦五妹妹费心,我也正想着此事。已选好了人手,只等额驸允了,就使人送到西北。” 五格格故意那样说,就是想要看初瑜捻酸吃醋的丑态,眼下见她不动如山,自己倒是气了个仰脖,呼呼地喘着粗气,神情已是变得僵硬。 初瑜怕她闹腾起来,人多眼杂的,让旁人看了笑话,便起身道:“五妹妹先坐,我有些事寻额娘。”说罢,不待五格格说话,带着丫鬟出了屋子。 五格格看着她的背影,原本紧绷绷地小脸一下子迷茫起来。 初瑜出了五格格院子,却没有往七福晋的正房去,而是寻了处偏厅坐了,叫丫鬟去请世子夫人。 看到她在这里,博尔济吉特氏有些意外,道:“大姐姐,您怎么这这儿?这边乱糟糟的,哪是歇脚的地方?要是大姐姐不嫌弃,就去我的屋子吃茶。” “快要开席了,还折腾甚?我请弟妹过来,是想问问,弟妹在额娘身边,可曾听额娘提过五妹妹最近是不是身子不舒坦?”初瑜问道。 “大姐姐瞧出来了?”博尔济吉特氏道:“上个月昏厥过一次,额娘特意过去瞧了,说是脾弱血亏。太医给开了两个方子,说是得慢慢调理。” 初瑜皱眉道:“只是脾弱?上回见她,还不觉得什么;今儿见她,脸色暗淡不说,左眼眼白上也多了块绿豆大小的黄斑,也比过去更容易发火。” 博尔济吉特氏闻言,吃了一惊道:“倒是没留意到这个。” 初瑜道:“她是爱小性的,我也不好在额娘跟前多说什么,要不传到她耳中,她还要多心。往后弟妹帮忙留意一二,要是有什么不对,就让弘曙安排人请太医。” 博尔济吉特氏郑重应了,刚好有小丫鬟过来寻人,姑嫂两人携手去赴席…… 甘州,知州府,东院,曹颙行在。 第一千零七十二章 皆大欢喜 第一千零七十二章皆大欢喜 进了腊月,京城各处就开始渐渐有了年味儿。 去年过年时,正值国丧,满城缟素,过的冷冷清清。今年就不一样了,选秀过后,被留牌子指婚的人家要预备婚嫁;被撂牌子的人家,也能自行婚配。 多少人家预备成亲,不说旁的,就是稻香村里的饽饽席,也比每年要多销售三成。 天慧与妞妞的靴子铺,也是卖光了所有的存货,几位大师傅吃住都在厂房里,加班忙活。 曹家的年货也置办得差不多,各处庄头管事也送来土产钱米。 可是,到底美中不足。曹颙不能回京过年,这让西府上下都很是惦记。 曹颙在甘州,却是又开始忙碌起来。 他留在甘州,不仅仅是为了替年羹尧办后勤,主要差事还是为了移民垦荒。 甘州与西宁之间的新城,已经在修建完毕。圈定的垦荒土地,就在新城与甘州之间。 为了不耽搁明年的春耕,在三月之前,就要将垦荒与春耕所需要的种子、器械、牛马都预备好。 这移民的来源,就来自山东与直隶的流民。 曹颙已经收到信函,移民已经分五批押来甘州。第一批,在腊月底就能到甘州。 甘州知州姓段,科班出身,四十来岁,原在四川做官,上月才调到甘州。原还以为是个轻省衙门,自己不过做个摆设,没想到赶上移民垦荒之事。 辖下设新县,增加人口,若是内地,是好事。可在西北边陲,移来的又是流民,但凡有个不好,他脑袋上的顶戴就要保不住。 三千户,一万二千多人,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而且根据朝廷的意思,这些移民只是前期,若是安置的好的话,将在西北扩大垦荒规模。 要是有一个不好,他就要落不是。 甘州是军事要地,地方百姓并不富足。不说旁的,就是这三千户移民,在甘州过境暂住,甘州怕就承受不了。 新城虽修建好了,可这移民多是要安置在城外。 如今正是寒冬腊月,西北又冷,移民不可能露宿。那样的话,还不知要冻死多少百姓。 曹颙也在为如何安置移民过冬犯愁,以甘州的能力,安置几百户还行,多了话也容易出问题。 看来,还是要直接送到新城。 只是修建简易地窝子,还是直接从西北军后勤购淘汰下来的帐篷暂用之间,他还拿不定主意。 前者麻烦些,后者要省事得多。 最后,他带着段知州、户部几个司官,去城外空旷处,做了个实验。 那就是叫人挖了一个地窝子,又搭好一处军用帐篷。而后,两处里放了水盆,用怀表掐点,看两处在没有任何取暖情况下,水上冻的时间。 前者一个时辰,水面只有点冰碴;后者不过一个时辰,就冻成了实心。 而后,又在两处各放了个铁炉,点火供暖,看两个水盆中的水用多长时间解冻。 用此,来确定两种简易住处,哪种更抗旱保暖。 不用说,地窝子比帐篷强了不是一星半点。 只是这天寒地动的时候,挖地窝子可是不容易。一家四口,少说也要挖七、八尺见方,三尺进深,才勉强能安置得下。 这样一个地窝子,需要两个壮劳力挖一天。 曹颙望向段知州,段知州不禁变了脸色,苦着脸道:“曹大人,今年的徭役已经用完了,这眼看就要过年,老百姓也要歇歇啊。” 他这样说,不只是体恤百姓,而是因为在修建新城时,也征调了甘州百姓的徭役。如今百姓才归家不足一月,再在这个时候调人,怕是要引起民怨。 甘州民风彪悍,虽说有大军驻扎,可真要激起民愤来,那可是大事。他虽是新官上任,却有前车之鉴在。 在他的上上任与上上上任,都是因民乱罢官的。 “段大人,可知甘州地方短工薪酬是什么行情?米粮多少钱一石?”曹颙问道。 段知州显然没想到曹颙会问这个,怔了怔,随即低头想了想,道:“西北不产稻谷,白米贵,上米要一两二钱银子,次米也要一两五分。麦子高粱便宜些,麦子八钱,高粱五钱。佣工这块,则是根据各行行情不同,或多或少,每月五钱到几两银子不等。 对这个段知州,曹颙原没好感。 年羹尧这个时候将他调到甘州,说白了还是防曹颙小人。 虽说现下雍正器重年羹尧这个大舅子,对于西北人事全顺着年羹尧的意思。可是曹颙知道,这样的风光不会长久。 这个段知州,从七品知县到从五品知州,算是幸进。可是打上“年选”标签,若是没有意外,仕途也就止步于此。 没想到,他倒是个踏实的好官。 曹颙看过这个段知州的履历,康熙四十八年的进士,初授知县,没等赴任丁忧。康熙五十二年复出,补了四川新津县知县,而后连任三任。 曹颙见他三任没换地方,还以为是个庸碌之官。 照今日看来,这个结论似乎下的太早。 “既然徭役用完,那就募工。按照完成窝子的数目,来付工钱。”他算了算工钱与米价,道:“一个合格的地窝子,三钱银子。” 如此一来,一个壮劳力,一个月下来就能挖十五个地窝子,赚到四两五钱银子,买高粱的够半年口粮了。这算是极诱人的工钱了,就算是大节下,也不愁召不到人。 就算是差些的劳力,只干一半的量,也有二两多银子可拿。 段知州听了,却是不见欢喜,皱眉道:“曹大人,这是三千户百姓,若是都安置在城外,最少也要三千个地窝子。管工钱一项,就要的近千两。知州衙门账目上,只有银三百余两,没法承担此项开支。” 一个知州衙门,只有三百多两银子,曹颙不由诧异。 随即一想,也释然。 这边虽是军事要地,可民生实是凋零了些,没有什么多余的税收,这该有的衙门却半点不少。收入少支出多,账面能有余银,已经不容易。 “银子直接从户部支,木头是现成的,到时候直接发到移民手中就好。旧帐篷那边也要了,直接做地窝子顶棚,当比茅草要暖和些。”曹颙道:“只是要快,如何选址,测量,规划,还得段大人派几个妥当人过去。最好以村为单位,在垦田边上,如此也省得百姓安置后,再费第二遍事儿。” 虽说曹颙品级高,可因为太年轻,所以段知州心里原也不服气。 今日与他相处半天,见他所行所言都围着民生百姓,不知不觉也收起小觑之心,正色道:“在新城周围,已圈了二十处,每处能开垦出良田三万到四万亩。到时只要按户籍名册,安置百姓一百户到两百户百姓即可。只是下官曾过去看过,新城只有南边五里外有河道,其他三面都没有水源。那边地势又偏高,若是不打水井,收成有限。” 听了这一席话,曹颙对这段知州不由侧目。 就是他自己,在新城修建后去过多一次,也没有想到水源这块。 他只是看着一望无际的原野,想着能垦荒多少亩土地,安置多少流民。 段知州能熟悉民生,还能重视水利,有这样的地方官真是百姓的福气。 曹颙心中,不由生起爱才之心,看了他一眼,道:“既是如此,你就写个条陈出来。” 段知州听了,精神一振,道:“大人的意思?” “既是千里迢迢地迁了百姓过来,总不能让他们守着一大片地,却吃不上饭。从河南运来的苞谷与地瓜种子,都是耐旱之物。可为了稳妥,每村还是多打两眼水井得好。”曹颙道。 可以说,今天两人都是意外连连的,却是也知道对方与自己一样,是能为百姓生计着想。 有曹颙这个户部堂官支持,段知州哪里还不敢干。 打井的话还太早些,地窝子的建造,却是迫在眉睫。 于是,知州衙门就开始忙碌起来。 腊月初三,衙门前的石壁上,就贴出了盖着知州大印的募工告示。 三天之内,就有六百多劳力报名。 踢出老幼,留下四百人听用,由知州衙门准备了铁锹、榔头,配发到众人手中。 至于监工,则用了知州衙门的属官,每人每天二钱银子,以自愿的形式报名。 到腊月十八,三千个地窝子就全挖完了,比曹颙预料的还要早上好几天。 只因为这次募工,是“按件”计薪,所以大家都卯足了劲干,生怕自己干得慢了,少挖几个地窝子。 搁在旁处,这样累的活,怕是早就有熬不住的。 新城这边,曹颙与段知州都是细心人,自不会出那样的纰漏。 募工上差,虽自备干粮,可衙门这边,也给预备了热粥与烈酒等暖身驱寒之物。 当这些人美滋滋地衙门领了工钱后,少不得要添些的东西,使得这原本冷清的甘州商铺,也热闹许多。 此事,第一批移民已经到新城,住进了盖好的地窝子。每户按人口,也领了米粮等物。 一时间,皆大欢喜…… 京城,皇宫,养心殿。 雍正看着曹颙递上来的密折,其中还附带了甘州知州段青林拟的新城农事条陈…… 第一千零六十七章 赠奴 第一千零六十七章赠奴 曹颙喝问了一遍,那被子底下的人并不应答,只是抖动之间带动了被子,显得是个活物。 曹颙现下着恼,转身开门,扬声道:“惊蛰,还不给我滚出来!” 听到他的声音,小厮惊蛰目光闪烁地从厢房出来,满脸苦相。 他虽年纪不大,可这几年跟在曹颙身边,也知眉高眼低。 曹颙见他神情异样,一时猜测不到是哪里出了差错,瞪着他没有开口发问。惊蛰却是受不住了,双腿一弯,跪在曹颙面前,带着哭腔道:“老爷,实不干小人之事……” 曹颙挑了挑眉,听着他接下去,却是被人打岔:“无趣,半年没见,曹颙你还是这么不解风情!” 曹颙顺着说话声望去,就见十七阿哥出现在厢房门口,而后含笑走过来。 “十七爷!”曹颙倒是意外中带了几分惊喜:“您怎么来西北了?” 十七阿哥看着比离京时清减许多,肤色也黑了不少,但是目光矍铄,但是显得比过去还有精神气。 “朝廷从云南调饷,我刚好料理完那边的差事,就跟过来凑凑热闹。”十七阿哥笑道:“原还怕西北冷清,没想到你也在这边,要不然怕是连个能说上的话的人都没有。” 曹颙见他披着披风,还难掩寒战,忙将他让到屋里说话。 十七阿哥并不着急落座,看一眼炕上的被子,贼兮兮地瞅着曹颙笑。 曹颙哭笑不得,能让惊蛰私下开门的,应就是十七阿哥了。 “十七爷,看在臣熬得艰难的份上,也不当再火上浇油。要是传到御史耳朵里,又是一番官司好打。”两人相熟,曹颙也不啰嗦,摇了摇头,直言道。 十七阿哥闻言,大笑道:“爷不过是送了你两个小厮,还轮得着旁人说嘴?” 听到他的声音,被子下之人,终于露出脑袋,还是一双。 不过是十来岁的年纪,长得跟小姑娘一样清秀地一对孪生兄弟。 两人已是翻身下炕,十分乖巧恭顺地站在炕边,静待吩咐。 曹颙瞅了一眼,却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回头对十七阿哥道:“不是大清人?” 这双生兄弟眉骨要照寻常人高,眼窝比较洼陷,像是混血。头发也不像大清人这样剃了月亮门,而是全发。 十七阿哥点点头,道:“是南洋贩来的奴隶,爷巡视粤海关时,那边的人孝敬的。爷虽不爱这个,却一时不忍心,就收下了。”说到这里,他叫那双生兄弟上前,道:“这位是曹爷,你们的新主人,往后你们的生死,就由曹爷说了算。” 那双弟二人能听得懂汉话,看来在被送给十七阿哥前,也经过调教,行的是跪礼,用比较生硬地汉话道:“奴才广生(粤生)见过主人。” 曹颙见十七阿哥强送小厮,刚想婉拒,十七阿哥已经挥挥手,打发惊蛰广生兄弟两个下去安置。 曹颙见状,带了几分不解,道:“十七爷的王府已经建得差不多,待十七爷回京,就当能出宫就府,哪里还需要往我这里寄放人口?” 他以为十七阿哥此举,是不放便带人回宫的缘故。 这兄弟二人即便是奴仆身份,也是个全乎人,到底比割了一刀,做太监要强得多。 十七阿哥摆摆手道:“不是寄放,说送你就是送你。你小子可别跟爷哭穷,不过是两个孩子,吃不了你几碗饭!这两个孩子都不错,识得字,也拉得弓,在天佑或者恒生身边当个小厮尽够用。” 曹颙听他语气中,对这广生兄弟颇有维护之意,心里诧异,忍不住多看了十七阿哥两眼。 十七阿哥见他这样,冷哼了一声,道:“混想什么?爷是那样的人么?” 曹颙笑道:“我说也是,不过半年的功夫,十七爷还转了风向不成?” 他嘴里这样调侃,心里也是不信的。以他对十七阿哥的了解,就算十七不拒男色,也不会对两个十来岁的孩子下手。 十七阿哥任由他打趣,倒也不恼,随口道:“郑虎说你交代了差事,回程没有随爷来西北,而是绕道去了江宁。” 曹颙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这件事。 十七阿哥长吁了口气,犹豫了半晌,才对曹颙开口道:“孚若,你向来见多识广,又推崇西医……那你说说看,西医上到底有没有能治不孕的法子?我在广州,见了几个西医,不知是没找对人,只说是不行。” 当然有,曹颙还记得清楚,上辈子自己有个表嫂,成亲多年没有孩子,最后做了输卵管手术才顺利怀孕,生下一个女儿。 可是他毕竟不是学医的,对于妇科手术的历史也不熟悉,不知道这个时候有没有妇科手术。 再说,十七阿哥与十七福晋至今没有孩子,是谁的毛病,还真是不好说。 “我见过的西医,还是太医院供奉那两个,又哪里晓得旁的?”曹颙道。 十七阿哥讪笑两声,道:“也是,是我急糊涂了。” 曹颙见他寂寥,心下一动,道:“广生兄弟的弓箭,是十七爷教导的?” 十七阿哥清咳一声,抬头望向房梁道:“怎么,小瞧爷不成?当年在上书房时,爷的功课也没差到哪去。” 曹颙至此,才算明白十七阿哥明明心里稀罕这双生子,又要将之送人的缘故。 看来,是怕自己喜欢孩子的情绪外露,引得十七福晋伤心。 曹颙心中叹了口气,岔开话问起十七阿哥这半年的见闻。 说起这些,十七阿哥眉飞色舞,原本有些压抑地气氛也舒缓许多。 说到最后,十七阿哥扬眉道:“对了,爷可是带了好东西给你瞧。”说着,从袖口里掏出一只扁木匣。 他打开木匣,里面是两个纸包。 他依次打开纸包,摆在曹颙面前。 是生鸦片,一包颜色偏褐色,一包颜色偏黑。 曹颙虽不吃鸦片,却是见过几遭的,犹豫了一下,指着黑色那包道:“这是云南种出来?” “正是。”十七阿哥笑着点头道:“在昆明时,寻了好几家药房的坐堂大夫看过,说劲道不比西洋进来的差。这一季已经制了不少箱,半数运回京城,半数运往广州。只等皇上下了旨意,这一箱箱的土烟膏子,就能化作黄金白银。” 曹颙听了,有些恍然。 若是真用鸦片外销抵住洋人的鸦片倾销,那洋人会改成什么方式来扭转对话贸易逆差? 自己提的这个主意,会不会引来更大的灾难,祸害到中国百姓身上? 十七阿哥正得意,见曹颙不吭声,道:“怎么不说话,是担心土烟内流遗祸百姓?放心吧,皇上可是一国之君,比你更担心这个,会出严典禁止那样贩卖牟利的不法之徒。” 曹颙笑笑,没有多说,问起李卫近况。 李卫却是风光得意,虽说品级不高,可是奉旨办差。不仅本职差事做的好,大半年的功夫将收齐全年的盐税,土烟试种也料理得妥当。 “那李卫,大器晚成,出头在即。孚若你与他是故交,往后也当多些联系,说不定什么时候用得上。”十七阿哥道。 十七阿哥远道而来,曹颙少不得置办酒席,接风洗尘。 甘州文官衙门以甘州知州府为主,武官衙门则是甘肃提督府。 这两处得知十七阿哥王驾驾到,皆品级装扮,带了属官,过来请安。 倒是打断了曹颙的接风宴,十七阿哥婉拒了甘肃提督请他移驾的好意,与曹颙比邻而居,留在甘州知州府衙。 过了几日,刚卸任的抚远大将军贝勒延信,从西宁回到甘州。 虽说他卸了抚远大将军,将印信交接给年羹尧,可朝廷又封了他做平逆将军,命他回甘州驻扎,统帅甘州剩下的人马。 延信是太宗曾孙,肃武亲王豪格孙,与十七阿哥平辈。他五十多岁的年纪,体型魁硕,早在康熙五十七年朝廷出兵时,就随大军至西北,当时在军中的地位,仅次于十四阿哥与讷尔苏。 在十四阿哥与讷尔苏相继回京后,他便接管印信,署抚远大将军。 雍正对他也是加恩不断,先是准他袭了他兄弟的国公爵位,双公爵位并为贝子;而后在封赏平藏功臣时,又将延信的贝子晋为贝勒。 肃亲王子孙中,延信风头一时无二,直逼嫡宗肃亲王府。 不知是他真的心满意足,还是心机深,延信回到甘州后,对于自己战前被闲置之事,没有半句怨言。西宁那边,不管要人要马,延信都痛快应下。 他待人还十分谦卑,即便他的年龄是十七阿哥的双倍,爵位又与十七阿哥同级,可与十七阿哥相处,他却请十七阿哥上座。 对于曹颙这个侄女婿辈的外臣,他也不显倨傲,态度可圈可点。 如此殷勤,倒是让十七阿哥与曹颙看出几分不妥来。 “这延信有自知自明啊,晓得他自己蹦跶不了两天了!”无人时,十七阿哥这样对曹颙道。 曹颙点点头,如今年羹尧已经名正言顺接掌西北军务,哪里还会放手?等这青海平定完,他在军中威信也立的差不多,西北就没有延信容身的余地。 不管延信是不是勇将,在执掌西北军三分兵权数年,又署过大将军一职后,回京荣养已经是他唯一的出路…… 第一千零六十八章 帝心 第一千零六十八章帝心 十七阿哥并没有在甘州久留,随着曹颙在甘州溜达一圈,见识见识西北风光,便带着侍卫、随从返京。 自然,他留下了广生、粤生兄弟两个。 曹颙问他们可还记得自己的出身,父母姓甚名谁,所居何地。兄弟两个记得不算真切,倒是还大致说得上自己来历与姓氏。 这兄弟是暹罗人,六岁时父母双亡,被叔叔卖给码头上的商人,而后被带到广州,关在园子里教养了好几年,后被一个当官的买来,送给十七阿哥。 暹罗就是后世的泰国,广州那边的海船,有不少跑暹罗的。 若是好人家的孩子,曹颙还想着等他们大些,使人安排他们回暹罗。既是孤儿,与其在浮萍,还不若留在曹家…… 十月的京城,却是不太平。 因北方这几年天灾不断,不是旱涝,就是今年秋天又有蝗灾冰雹,使得民生多艰,百姓出现逃荒潮。 山东、直隶、山西等地饥民,都需朝廷调粮救济。只有河南,因河南府有储粮,百姓还在勉力维持。 不少直隶饥民,饥寒交迫之下,等不得朝廷救济,大量涌入京城。 从十月初一起,户部在五城设粥厂施粥。 在经历一个干燥的秋季后,入冬的京城,开始接连不断地下起大雪。 十月初三那天,大雪下了一昼夜,内城权贵人家还罢,不过是将地龙火炕都烧上,再添几个炭盆;南城穷苦百姓,却是要了人命。 根据顺天府统计,仅十月初三那次大雪,就压垮民宅三百多间,死伤近百,冻死流民乞丐数十人。 京城茶馆酒楼,说起此事,都是欲言又止,遮遮掩掩。归根到底,众人还是认定了“有违天和”四字。 不到一年的功夫,死了一个皇帝、一个太后、一个皇子,怕是已经有不少人在心中腹诽,克父克母克子,龙椅上那位皇帝,真是命硬之人。 升斗小民,不知朝堂大事,关心的不过是雨雪庄稼,年景好坏;权贵人家,晓得的多一些,对于一年前先皇驾崩时封锁九门之事还记忆犹新。 虽说没有人敢明着说出来,可是同僚闲话、亲戚座谈之时,少不得有人唏嘘两声。 京城的气氛,一时之间,竟变得诡异起来。 没有人敢冒犯天威,去御前说三道四;可也让越来越多的人变得沉默,或许他们自己也不知自己在等什么。 到了十月初七这日,署理顺天府府尹的一封奏折,又激起惊涛骇浪。 南城发现天花病患,已死一人。 京城之中,已经数年没有流行过天花。 这个东西,却是不分富贵贫贱,染上了就九死一生。大人还罢,身子结实些,多还熬的过去,要是老人孩子染上,就要听天由命。 朝廷已经下令,家中有病患者免朝半月。 说起北方旱涝天灾上,众人还能看个热闹,幸灾乐祸。如今天花来袭,却是人人自危。 大家都盯着顺天府,打量天花在哪片蔓延。 有走亲访友计划的,最近也多拘在家中,鲜少出去走动。 正如人们担心的那样,天花病毒速度在京城流传开来。开始还只是外城有病例,三日后内城就有两处发现病例。 虽不能说人人自危,可是也多关门庇护,战战兢兢过日子。 南苑,牧场。 看着眼前这近百头牛,十三阿哥瞪大了眼睛:“这是,这是……” 他想问这是不是皇父之前预备下的,话到嘴边又改口道:“这是皇上什么时候预备的,看着可是不少?” 雍正穿着行服,站在一边,道:“去年年底就预备了,开始不过十几头,想着开春若是有痘情,就分赐百官宗室。结果没有上,这一年下来,就养了这百十来头。” 十三阿哥闻言,心下一动,转过身来,带了几分激动道:“皇上的意思,是要将这‘牛痘’推行天下?” 雍正冷哼了一声,道:“我知道,近期有些小人正借流民说事,污蔑我德行不够。我倒是要看看,我施这活万民的仁政,当不当得这个皇帝!” 他登基不足一年,整个人却像老了好几岁一般。 每天睡两个时辰的觉,没有安排任何巡游享乐,将国库的每一分银钱,都用在民生建设上。 自打十月初一,五城施粥,宫里也削减了用度。自皇上皇后起,每餐膳食不超过菜十品。 节省下来的钱粮,也多送到粥厂,以补户部钱粮不足。 古往今来的帝王,能做到这个地步的,有几人? 就来旁观的十三阿哥,也都替他委屈。 “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小人,皇上不必放在心上。有此仁政,皇上注定青史留名,成就一代仁君之名,受天下万民所敬仰!”十三阿哥道。 雍正摇了摇头,道:“我可当不得这个仁君!我也不求这仁君之名,说我是严君也好,仁君也罢,只要尽好我的本分,让百姓过好日子,这才是传承咱们大清万世基业的根本。”说到最后,带了几分坚定。 十三阿哥却晓得,自己这个皇帝哥哥虽有些喜怒不定,却不是行事鲁莽之人,绝不会为城里的几句流言蜚语就放出牛痘这个杀手锏。 若是所料不错,当是云南运来的那批烟土膏子,使得皇上有了削弱蒙古人实力的法子,才放下顾及,决定将这“牛痘”之法,推广开来。 太医院本就有痘医,民间也有接种“人痘”的大夫。 在雍正的旨意下,由顺天府牵头,将京城民间的大夫就集中起来,由太医院的太医传授种“牛痘”的法子。 南苑那百头牛,半数划归顺天府。 就天花病人的家属与近邻,先种“牛痘”预防。 剩下的那些牛,则用来做痘种,从近郊县运些好牛来接种出痘,以备京畿地方所用。 朝野哗然。 早在当年推广“人痘”时,就引起不小的争议,不过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为了遏制天花蔓延,康熙最初是强制八旗接种“人痘”的。结果,没过多久,就变成自愿接种。 原因无他,只是因种痘虽能预防天花,但也有一定危险。 越是富贵人家,越是怕死,都怕自己是那百里挑一、千里挑一的倒霉蛋,反而不敢有丝毫冒险。 于是,好奇是好奇,却是谁也不敢先迈出一步。 雍正本还想借此挟恩,想要收宗室与百官之心,没想到无人响应,却是这般冷清,面子上就有些放不下。 他晓得众人的质疑,便令痘医先将宫中诸人种痘。 臣下这边,还是十三阿哥出面,恳请恩旨,要给王府上下人等种痘。 他早就得了“牛痘”之法,妻妾子女都种过痘的。此时出面,也不过是给雍正抬轿子而已。 雍正也知道这点,待十三阿哥越发亲近,派了两个痘医去十三阿哥府,为十三阿哥府下人种痘。 有十三阿哥牵头,随即淳亲王府、平亲王府、隆科多、伊都立等人想相继请旨,也是阖家种痘。 那种既畏天花之险,又怕生死之危的家伙,就盯着种痘的这些府邸。 亲王府上下数百口人,八旗权贵差些,也多是百八十口的人家。这些人家加起来过千了,加上皇宫里上万的宫女太监,并没有听说哪个种痘后暴毙。 直到听说后宫皇后与几位太妃娘娘,也都种了痘,那些原本怕种痘损身的人,就有些等不下去,开始在御前请恩典,要给自家种痘。 雍正虽厌烦他们的前倨后恭,却也忍下不快,安排人给他们种痘。那些一时半会儿在太医院轮不到的人家,也都赐下牛痘方子,准自己延医种痘。 曹颙虽不在家,可有曹颂在,请了两个认识的痘医,将东、西两府下人都种了牛痘。至于主子们,则是早就悄悄地种过痘。 李氏听到“牛痘”推行天下那天,坐在炕边愣了半晌,最后拈了三炷香,给丈夫的牌位上了香。 初瑜见状,心下诧异。 她是知道这牛痘与自己公公的关系的,原还以为公公会瞒着婆婆,没想到婆婆却是知晓这件事。 李氏见媳妇神色有异,笑着道:“媳妇是不是想,怎么非年非节的,我给老太爷上香?” 初瑜点点头,道:“莫非是什么要紧的日子?要不吩咐厨房那边,预备祭席,给太爷上供?” “不必,太爷不爱这些,”说到这里,她直了直腰板,脸上带了几分追忆与自豪,道:“世人都以为太爷是占了是皇帝奶兄弟的光,得以谥号‘忠正’。谁知道,太爷心中自有丘壑,脑子里想着的不是谄媚主子皇上,而是这世上的民生百姓。他虽得不到活万民这个名儿,却是当能得到这活万人的福报……” 养心殿,东暖阁。 这边屋子里温暖如春,却是半个侍候的人都没有。雍正进去时,就见一人穿着连帽披风,被门而立。从身影看,当是个女子。 他放轻了脚步声,慢慢走上前,伸出胳膊,将那人圈在怀里。 那人轻轻战栗,也不转身,声音地不可闻:“皇上……” 雍正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将那人拦腰抱起,快走两步,送到炕上。 “皇上,这是白天……”那人声音哽咽,带了几分祈求。 雍正坐在炕边,狠狠地将她抱在怀里,凑到她耳边道:“白天才好,晚上不便宜。莫怕,有苏培盛在外守着……”说着,就去解那人的衣裳,很是心疼道:“先让朕瞧瞧那花儿,真是委屈了你……” 第一千零六十九章 虚虚实实 第一千零六十九章虚虚实实 暖阁里传来男人的喘息声,还有女子似喜似泣的吟哦。 饶是去了“尘根”,苏培盛也听得心里痒痒的,想起自己在宫外私宅的两个美妾。 虽说比不得宫里的主子娘娘们出身尊贵,论起身材容貌,却不比宫里的差。更不要说那两个美妾都是扬州买来的,都有一双好金莲。 要是皇帝主子见识了扬州女子的味儿,说不定就要效仿先帝爷,开始纳汉妃。 苏培盛早就知道自己这位主子,不是看起来那么清心寡欲,却没想到他会做到这个地步。 如此不顾人伦,就是寻常人家……如此私密之事,却是不避着自己的,要是有闲言碎语传出去,怕是第一个死的就是自己个儿…… 想到这里,苏培盛一激灵,出了一身冷汗,小心地往四下眺望…… 钟粹宫,西暖阁。 皇后乌拉那拉氏穿着件八成新的暗红团花旗袍,坐在炕边上。 地上,俯身跪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太监。 听了老太监低声禀告,皇后幽幽地叹了口气,道:“顾公公快起吧,难为你处理得妥当,才让本宫少操了不少心。” 老太监应声起了,小心翼翼地等着皇后的吩咐。 皇后沉默许久,方道:“仔细留心些,不要叫人随意刺探御前。” 老太监恭声应了,才遵从吩咐退了下去。 旁白侍立一位嬷嬷,娘家姓路,是皇后的心腹,待那老太监退出后,不解道:“主子,这不是便宜了翊坤宫的那位?真是越发不成体统,不仅装病不来给主子请安,还使人在御前打探。如今,又赶上这么一出,正该让她受受教训才好。” “即便闹出来,又能如何?她有个好哥哥,皇上就算心里厌了她,面上也不会亏了她。”皇后苦笑道:“最后倒霉的还是另外一个。” 说起这个,路嬷嬷撇嘴道:“原当她是老实的,没想到竟做出这样下作之事。” 皇后听了皱眉,道:“禁言!往后这事还得烂在肚子里,要是有一丝一毫落在皇上眼中,我也保不住你。” 路嬷嬷本是皇后的陪嫁丫鬟,年长后指给王府下人,守寡后又回到皇后身边侍候。 她是见识过皇上的冷冽手段的,心里一激灵,立时收声。 皇后抬起头,望了望这空寂的宫殿,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路嬷嬷道:“既是皇上心爱的,装作不知道,成全了又有什么?只当多了只狮子狗,能让皇上松乏松乏也好。既不会抢名分,也不会生孩子,不是比再进新人强得多。我虽不在意这些,可禧妃柔顺,弘历也是个孝顺懂事的,为了他们母子两个,我也要的多想想……” 这一日,钟粹宫病死了一个宫女,养心殿有个小太监犯了宫规,被杖刑后罚至他处。 这两件事就跟两滴小水花一样,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几日后,皇后以钟粹宫贵妃年氏染疾为名,暂停她的绿头牌。 年氏虽有宠爱,御前行事却以柔弱为主,并不敢使出撒泼手段。居侧室多年,她早已认清,自己即便再获宠爱,也撼动不了那拉氏的地位。 皇上对发妻元后,当得起一个“敬”字。 不少人都等着看热闹,一个是元后,一个是得宠的贵妃,名分上年氏吃亏,可她有个好哥哥,还有阿哥傍身。皇后无子,娘家不显,要是论起来,未必能匹敌过年氏。 年氏的反应却是令人称奇,不仅老实闭宫“养病”,还使人去钟粹宫“谢恩”。 年氏的身子孱弱,雍正是知道的。因此,对于皇后的处置,他连怀疑都没有怀疑。 他已经习惯,像在王府时一样,将内宫都交给皇后打理,并不插手宫务。这,也是他对发妻的尊重。 只有苏培盛察觉有些不对劲,那边贵妃宫刚有宫女“病死”,这边皇后便撤下绿头牌,看着更像是惩戒。 贵妃虽看着柔顺,却是不肯吃亏的。如今老实听话,不知是不是“心虚”? 虽有些疑惑,苏培盛也没打算多嘴。这些年来年氏私下拉拢,送了他不少好东西,他虽尽数收下,却没有为年氏说话的意思。 皇上是明白人,皇后也是明白人,这两位主子岂是旁人能糊弄的……至于贵妃什么的,品级再高,也只是妃…… 曹家,西府。 看着归来的天佑,李氏与初瑜都欢喜不已。 “哎呀,黑了,瘦了,可是苦了我的大孙子,这大冷天的赶路。”李氏拉着他的手,摸了摸这儿,又捏捏那儿,心疼地说道。 天佑举起胳膊,绷紧了手臂,笑着说道:“祖母,孙儿这是结实了,以前肉发虚,现下都长实了。” 李氏一把将他搂在怀里,摩挲了半天,才放手,道:“快让你母亲也好好瞅瞅,这些日子就惦记着你。你若再不到家里,就要使人往西北去迎你。” 怪不得李氏与初瑜牵挂,早从庄亲王府打听了消息,晓得他们九月上旬从甘州启程回京。原以为他们九月底、十月初就能京城,没想到却延到下旬。 不过想着是同十七阿哥一起回来的,李氏又道:“还好有十七爷在,要不就你与二阿哥两个半大孩子,更让人揪心。” 天佑听了,心中腹诽,要不是中途修整时遇到十七阿哥,后被十七阿哥“拖累”,他早就到京城。 初瑜目不转睛地盯着儿子,脸上笑着,眼圈却是红了。 天佑见状,心中一软,道:“是孩子不孝,让太太挂心了。” 初瑜摇摇头,道:“你很好,老爷来信还夸了你。说你懂事许多,要不是怕耽搁你学业,老爷还想留你在西北多待些时日。” 天佑听了,心下一禀。 这一路上,他早已想明白,父亲为何会提前打发他回来。绝不是因为他学业的缘故,明年二月乡试,是去年就昭告天下的。 父亲早就知道,带自己出京前还曾问过自己的意思,而后才带自己出京。 说到底,还是不放心他与弘普的安危,才打发他们回来。他之所以清减许多,不是因旅途奔波,而是因不放心父亲所致。 想起中秋后,在甘州提心吊胆的日子,天佑使劲攥了攥拳头,挤出几分笑道:“太太,七姨的婚礼热闹不热闹?这次在西北,儿子倒是见着了七姨的公公与小叔。” 初瑜听了,不由皱眉,因在婆婆面前,多有顾忌,道:“热闹,你几个舅舅还曾问起你。往后咱们与年家就是亲戚,莫要短了礼数,让人看笑话。” “是,儿子知道了。”天佑乖巧地应下。 这会儿功夫,长生、天护、天阳也得了消息,跟先生请了假,过来看天佑。天慧与妞妞两个,也结伴过来。 众小相见,唧唧咋咋地,使得兰院添了不少生气。 等到左住兄弟下学,恒生从宫里出来,又是一番热闹。 接风宴,就设在兰院上房。 听天佑说起这番出行所见闻的风土人情,孩子们都目不转睛,脸上满是艳羡,嘴上说着自己也想要出门的话。 天佑笑着听了,经过这一番历练,他长大了许多。 他性格谦和,在京中见过不少权贵,同窗中也有仗着家世无礼之人。可是他从没想过,自己会面临“家破人亡”的威胁。 他看着这一屋子妇孺,脑子里却是出现父亲的影子。 父亲,就是曹家的顶梁柱。若是父亲有什么意外……天佑不敢去想…… 少年的心中,突然多了浓浓恨意。 等到晚饭后,初瑜将儿子叫到梧桐苑,问起西北之事。她知道丈夫与年家嫌隙,怕丈夫在外吃亏。 天佑哪敢说出实情让她担心,只捡好听的说。 他这一回来,就要开始恢复旗学的学业。 不过,去旗学前,他先去了淳亲王府与庄亲王府。去淳亲王府,是给外祖父、外祖母请安;去庄亲王府,则是去向十六阿哥诉“委屈”。 曹家虽与淳亲王府、平亲王府、庄亲王府都有亲,可天佑晓得,父亲有些事是不避十六阿哥的。其他两家王府,有些事情上反而要靠后。 “叔姥爷,叔姥爷,孙儿担心父亲!”见到十六阿哥那刻,天佑倒是真情流露,红了眼圈道。 昨晚弘普回府,十六阿哥已经追问过甘州的详情。 只是弘普激愤所致,说话间带了自己的好恶,听得十六阿哥有些迷糊。 如今天佑来了,十六阿哥就又听他又讲述了一遍。 “即便不是年羹尧主使,也不可原谅。孙儿后来私下问过两个当地人,才知那土匪是极凶残之人。要是父亲当初真挨了算计,后果不堪设想,怕是连孙儿与小舅舅都看不到叔姥爷了……”天佑带了几分压抑说道。 十六阿哥的脸阴沉地不行,怒道:“那王八羔子真当自己是盘菜了!什么东西?!” “叔姥爷,父亲如今在西北当差,要是吃亏了怎么办?”天佑很是不放心地说道。 十六阿哥已是坐不住,起身道:“爷还真不信,他真要反天了不是?没什么好怕的,你父亲那人只有收拾旁人的,旁人收拾不了他。爷这就进宫,总要那老小子好看……” 西北,甘州。 曹颙目送着押解着马匹、粮草、皮袄、肉脯等队伍远去,心中不无疑惑。 原还以为现在朝廷只是震慑,年羹尧领兵驻扎西宁,也是威吓青海诸部,总要等明年开春,才能出动大军平叛。 没想到,竟是定在年前出兵…… 第一千零七十章 求而不得 第一千零七十章求而不得 雍正元年的天花,并没有在京城引起太大波澜。 随着牛痘推广,原本弥漫在京城的紧张气氛,渐渐平静下来。权贵人家,自己惜命,便先安排奴婢仆人种痘。 待到看到所种牛痘着,不过是栽花的地方,起一溜水泡,其他地方不痛不痒的。而且,几天就消了,除了留下拇指盖大小的疤痕,并无其他不适,就有越来越多的人选择种痘。 各地奉旨进京候选的秀女,已经等了一个多月。到十月底,终于有消息下来,十一月初二,秀女进宫候选。 得了消息的弘昼,片刻也等不得,一阵风地赶到景仁宫,寻养母熹妃钮祜禄氏说项。 “额娘,好额娘,您可千万别忘了,儿子可还巴巴等着。”弘昼请了安,便扭着钮祜禄氏的胳膊,撒气娇来。 他虽不是钮祜禄氏所生,却是打小养在钮祜禄氏跟前,两人情如亲生母子。 早在宫里下旨要大选时,弘昼就来求过情,请养母帮忙留意一个人。 今上后宫中,熹妃排位在皇后、贵妃、齐妃之后,是后宫中第四号人物。按理来说,选秀大事,她即便有份,也只是镶理,并无权做主。 可是她性子柔顺,向来为皇后喜爱,封妃后就协助皇后料理宫务。像贵妃年氏,虽是风光无二,却是极娇贵的身子,从不为俗务费心;齐妃李氏,早年与皇后相争,近些年与年氏不睦,又因年长色衰,早已无宠,即便想要插手宫务,也说不上话。 今上登基一年,虽封了后妃,却都是潜邸旧人,并没有添新人。 从这些妃嫔就宫安置上,就能看出谁是皇后前说得上话的。 近年占尽皇上独宠的贵妃年氏,为皇上生育子女最多的齐妃李氏,皇上的第一个妾室懋嫔宋氏,都安置在西六宫。 皇后带着四阿哥生母熹妃钮祜禄氏与五阿哥生母裕嫔耿氏,分居东六宫。 弘昼不去央求生母,反而来央求的养母,就是因为相对于生母的苛严,养母更宠爱他。 在弘昼的央求下,钮祜禄氏早已答应过他,可是却也不愿他太早接触女色,板着脸道:“要是老实乖巧的,留了就留了;要是狐媚五道的,就算你说破天来,我也要撂牌子。” 弘昼惯会察言观色,知道她不是真恼,殷勤小意地帮钮祜禄氏捶着肩膀道:“是曹家的姑娘,和硕额驸曹颙的堂妹。他们家的家教,是人人都要赞声好的,自是错不了。” 熹妃知道曹家与十三阿哥交好,在这么多宗室格格中,皇后待下嫁曹家的淳亲王府大格格也颇为亲近,自是满足弘昼的心愿,乐意促成这件事。 不过她怕耿氏多心,毕竟四阿哥现下身边还没有人,便道:“可是说好了,就算留牌子,想要人也要等到明年再说。” 能顺利讨到人,弘昼就心满意足,哪里还敢讨价还价,搂着熹妃的胳膊,美滋滋道:“儿子全听额娘安排!” 门口传来脚步声,而后有宫女太监低声请安。 是弘历来了。 见他要给生母请安,弘昼起身,避到一旁。 看着他笑得灿烂,弘历牵了牵嘴角,道:“欢喜成这样?前些日子你得了枣红马、楠木弓,也没见乐成这样!” 弘昼目光闪烁,小脸晕红一片,“嘿嘿”笑着,也不答话。 熹妃叫他们兄弟坐了,问起弘历道:“老五都晓得找额娘讨人了,你这做哥哥的,想要个什么样的,心里可有章程?” 弘历知道,按照规矩,他们兄弟两个在大婚前都要指侧室。他又比弘昼排行靠前,弘昼想讨身边人,自己这边也会提前指一个。 “儿子还没想过这个……”弘历说着,看着弘昼一眼,果不其然,见他小脸耷拉下来,露出几分紧张之色,不由心中暗笑,接着说道:“要是指人,全凭皇额娘与额娘安排。” 熹妃听了,笑了点了点头,很是欣慰。 先皇对弘历的另眼相待,使得弘历展露峥嵘,却也将他推倒风口浪尖。 多少双眼睛,等着他们母子两个出错。 弘昼选身边人,可是随心所欲;弘历却只能等,等着皇后指人,等着皇上指人。 若是自己挑人,选家世低的,目光粗鄙;选家世高的,居心叵测;选美色的,昏庸好色;选无美色的,作伪欺人。不管怎么选,都会叫人说出不好的。 弘昼私下里撒娇还行,在哥哥面前,到底有些抹不开,陪着说两句,便又一阵风地溜了。 人多口杂,即便是亲生母子,也不敢太近亲,弘历便随着弘昼一道走了。 熹妃这边,则是收拾收拾,去皇后宫请安,顺便也问问后日大选之事。后日是八旗选秀首日,阅两黄旗。 钟粹宫暖阁,皇后用完一盏燕窝,清水簌簌口,与路嬷嬷发牢骚道:“她们倒是会打主意,当皇上是摆设?皇上不是太宗爷,我也不是孝端后。他们眼红年家风光,却是不知道,有年家在前头,自家才能得太平。” 路嬷嬷犹豫一下,道:“娘娘,瞧着几位舅太太的意思,让四位姑娘一道参选,倒是有些势在必得的意思。要是娘娘一个不留,怕是要落埋怨。” 皇后冷笑道:“让他们埋怨去。不求上进的东西。要是他们有出息些,能为我撑撑脸面,成全了他们又何妨?偏生只知道混日子,尽想要靠女人福祉过日子。” 主仆两个正说着话,熹妃到了,有宫女进来禀告。 皇后扬声叫进,因来的不是外人,脸上神情未收,仍是愤愤。 熹妃见状,就添了几分小心,恭敬地请了大安。 皇后摆摆手,叫她起了,到身边坐下,道:“正想着使人请你过来……”说话间,拿了一个帖子,递给她道:“这是需要指婚的宗室名单,你先看看,今年到底留多少人,心里也好有个数。” 熹妃双手接了,扫了一眼,都是某王府几子,有妻需要加妾的,无妻需要元配的,满满一页。 她小心开口道:“外头的需要这些个,宫里呢?” 皇后娘家想要送人进宫之事,她也有所耳闻,前几日还曾在皇后宫碰到过皇后的嫂子。 皇后娘家是正黄旗,后日选阅。 皇后笑笑,看着她道:“昨日我与皇上说起此事,皇上要为大行皇帝与皇后守孝,一个不留。” 熹妃听了,诧异不已,却也不禁松了口气。 若是乌拉那拉家的姑娘真入宫为妃嫔,若是有皇子,定会养在皇后宫。那样的话,四阿哥的位置就会变得尴尬。 皇后指了指熹妃手中的帖子,道:“我实不耐烦烦心,妹妹留心些,帮我寻两个差不多的人选,爵位不必高,镇国公、辅国公都行。我那几个侄女,庶出的就撂牌子,嫡出的赏个体面。” 熹妃恭敬应了,说了弘昼讨人之事,并不说自己已经应承,只说弘昼不敢来求皇后,请她来说项。 想着弘昼皮小子的模样,也知道讨女人了,皇后脸上添了几分笑意:“难为他长大了,不妨成全了他。只是皇上那边,可得瞒下。要不然皇上知道他小小年纪,就开始稀罕人家小姑娘,怕又是一番训斥……” 曹家是正白旗,在八旗大选进行第二日选阅。候选秀女,却是要在前一日下午就要离家,到神武门外排车。 曹家上下,因四姐、五儿参选,都在关注此事。 曹颂兄弟,并无借妹攀附权势之心,所以倒是没有兆佳氏那般紧张。 兆佳氏虽已跑了十三阿哥府,可关系到爱女,还是不放心,送走了四姐、五儿后,便茶饭不思地等她们回来。 等得知四姐、五儿经历过初选回来,兆佳氏熬得眼睛都红了。 四姐、五儿都过了初选,五日后复选。 兆佳氏心中,竟不知是当欢喜,还是舍不得,一下子病倒。 病情来势汹汹,三两日功夫,便阖眼不醒,昏睡不醒。 曹颂兄弟唬得不行,换班的换班,请假的请假,都在床前侍疾。 此时,曹頫已经经过了翰林院散馆考试,考了个二等,补了礼部主事。因是轻省衙门,请假倒是也便宜。 曹颖得了消息,也回来过一次。因与公婆同住,也不好回娘家侍疾,留了一整日才回。 母亲重病至此,四姐与五儿哪里还有心思候选。 由曹颂出面,跑了趟庄亲王府,请十六阿哥帮忙。不是怕别的,到底是看兆佳氏凶险,怕两个妹妹孝期备嫁。 十六阿哥是晓得的,曹颙待东府堂弟堂妹很是看顾。如今东府长辈病重,晚辈想要床前侍疾也是尽孝心。 可是四姐是嫡女还好说,五儿是庶女,则是没必要了。 于是,他做主,四姐请假,不参加复选;五儿如常复选。 结果,五儿复选再次被留了牌子。 四姐则是要等下次选秀,再参加复选。因为这期选秀提前一年,若是估计没错,下次选秀,当是在四年后。到时,四姐十八,已经逾岁,却依然要参加阅选后才能谈婚论嫁。 就在曹颂兄弟悲痛地商议着,要不要开始预备寿材,兆佳氏睁眼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她只是忧心女儿,才伤身劳神,昏睡了这几日,倒是渐渐填补了元气…… 第一千零七十一章 办差不利 第一千零七十一章办差不利 复选结束后,宫里就陆续传出指婚旨意。 今日是尚书府的长孙女,指了某王子为嫡妻;明日是学士府的侄女,指给某王为侧福晋。 兆佳氏提前实话人打听的那几个年轻的贝勒、贝子,也都相继指了嫡妻侧室。 就是十三福晋曾同兆佳氏提过的简亲王府一个旁支国公,也都指了人。 兆佳氏筹划了几年,想要给女儿谋个好出身,却是鸡飞蛋打,真是恨得不行。 她心里埋怨自己病的不是时候,嘴上却是将做主让四姐延期选秀的曹颂给埋怨上,拿着鸡毛掸子,气喘嘘嘘地追着他打。 曹颂虽能躲得过,但是怕母亲心中不快鳖出病来,硬是半躲半求饶地挨了好几下。 四姐见状,哪里忍心让哥哥背黑锅。延选之事,明明是她放心不下母亲,央求了哥哥才没有去的,要是母亲要教训,也当教训她。 因此,她便跪在哥哥身前,请母亲责罚自己。 兆佳氏叹了口气,终是放下鸡毛掸子,搂过女儿,红着眼圈道:“罢了,就这样送你出门子我还真舍不得,多留几年就多留几年。” 四姐拉着她的胳膊,道:“母亲,女儿是个不出众的,就算复选也多是撂牌子,到时候还叫人笑话说嘴,如今却是正好。母亲想要办喜事,还有五妹妹。五妹妹样样出挑,定能指门好亲事。” 四姐与五儿的嫁妆,虽说薄厚不同,可兆佳氏早已预备齐当。 现下听了四姐的话,她撇了撇嘴巴,终是没有多说什么。有曹颐的前车之鉴在,她不愿再背恶名,与庶女结怨。 只是她心中不免疑惑,复选过后许多闺秀都指了人家,为何五儿这边还没有音讯? 莫非是宫里贵人觉得她年纪太小,要留着“待年”。 这早有先例可循,被留牌子的秀女若是年幼,则延缓一两年再指婚也是有的。五儿今年十三虚岁,十二周岁,在秀女中算是年幼的…… 景仁宫中,弘昼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 熹妃见状,又好气又好笑,戳了戳他的脑门,道:“瞧这样子,像什么?没有姐姐,不是给你留个妹妹么?姊妹两个我都见了,说起来这妹妹要比姐姐还出挑几分,你有什么不知足的?” 弘昼听了,忙摇着小脑袋瓜子道:“额娘,额娘,这个妹妹还是省了,留着指给旁人吧。” 他虽只有十三岁,可皇家子弟比寻常孩子懂事得早。 曹家这两位姑娘,父兄官职不显,指给的他为侧室是有可能的,可万没有两个都给他做侧室的道理。 四姐耽搁了这次复选,要等到下届选秀后,才能议定终身。今日,他若是应承了要五儿,那改日还有何脸面去向曹家求纳四姐。 熹妃本当弘昼留心的人是个不可多见的美人,才使得原本不解人事儿的少年情窦初开。没想到,他看中的不是娇媚可人的曹家五姑娘,而是朴实无华的曹家四姑娘。 若不是弘昼提前就交代了曹家四姑娘的排行与年岁,熹妃还以为自己记错了。 现下,她倒是生出几分好奇之心,忍不住开口问起弘昼喜欢曹家四姑娘的缘故。 弘昼吱吱呜呜,不肯说实话,寻了个由子,飞也似的跑了。 最后,熹妃还是从弘昼口中,得知实情。 原来,弘昼与曹家四姑娘的缘分,可以追溯到多年前。有一年十三福晋过寿,四姐随着母亲过府贺寿。弘昼也跟着两位哥哥去了。 当时孩子们年纪还小,在花园中的沙地玩耍。 有个尚书府的小姑娘,很是不懂事,死粘着弘昼。弘昼不耐烦,就将人家小姑娘给骂哭了。四姐也在,很有姐姐的样子,哄好了那小姑娘。 她不知道弘昼的身份,只当是姨母亲戚家的孩子,还义正言辞地教训了弘昼一番。弘昼倒是没有争辩,老实听了,看得四阿哥都啧啧称奇。 今天夏天,弘昼有回去曹府,刚好看到四姐,想起童年往事,便对四姐留了心。知道她今年选秀,就起了讨人的心思。 熹妃原怕弘昼与四姐有私情,毕竟以四姐的身份,是不可能为弘昼正妻。要是弘昼宠溺太过,就有宠妾灭妻的隐患。 听了这其中缘由,她才松了口气,笑道:“这老五,还以为他长大了,到底还是孩子。难道还记仇,要将人讨过去多骂两顿不成?” 过后,她当笑话跟皇后提起此事,算是对弘昼讨人之事做了了断。 皇后因弘昼讨人,也留意曹家出来的姑娘。只是她没有参加初选,只在复选时露面,所以没有见过四姐。 对于性子温柔、容貌秀美的曹家五姑娘,皇后还留心,多看了两眼,心中颇为喜爱,只当是曹家教养的好。 没想到弘昼看上的竟不是这个,皇后听了,笑着对熹妃道:“曹家五姑娘是个不错的孩子,性子温顺,颜色又好,我实舍不得指给外人。要不,就指给四阿哥?四阿哥转年十四,屋里也该放人。与其让那些宫女子勾坏了,还不若挑两个闺秀放在他身边。只是曹家五姑娘出身低了些,只是做个格格,你这亲婆婆也别太嫌弃。四阿哥嫡妻侧室,到底选什么人家,怕是我也做不得主。怕是还要等几年,你放心,皇上那边,万不会亏待四阿哥。” 熹妃伶俐,哪里不明白皇后的用意。归根结底,是避嫌疑,不给人生事的余地…… 后与妃的一番对答,决定了曹家五姑娘曹頔的命运。 指婚旨意,是十一月底下到曹家东府的。 指与皇子,是极体面之事;可连侧室都没捞上,只是格格,不过比宫女高不了多少,品级又太低了些。 曹颂兄弟担心妹妹,对于这旨意并没有什么欢喜的。虽说四阿哥有望立储,不能以寻常宗室论,可是他们并无做外戚之心,反而担心会因此将曹家拖入险境。 倒是兆佳氏,到底存了私心,怕五儿指的太好,将四姐比下去。 听了这个结果,她倒是极为满意。 品级低也好,随着进宫的东西,就相应少了。若真是指了皇子侧福晋,那现下的嫁妆就拿不出手,还要有一番大破费。 倒是四姐,真心为五儿高兴。 以五儿庶出身份,留牌子指给宗室,难为正室,多是侧室。与其指给外头不熟悉的王公府邸,还不若指给四阿哥。 有恒生的关系在,就算五儿的封号低些,四阿哥也会看顾一二,倒是比外人更妥当。 西府李氏与初瑜虽不愿五儿为侧室,但是晓得世情如此。除非五儿能撂牌子,自家婚配,才能寻个门户低些的人家为正妻。否则,指给宗室,只是为妾。 只有恒生,知道这个消息时,心中很是抑郁。 五阿哥平日里就爱逗他,让他惯两位阿哥叫舅舅;这以后又有了说辞,定会追着他。让他叫四阿哥姑父…… 西宁,驻地。 抚远大将军年羹尧已经下了军令,由岳钟琪带六千人马双骑平叛。就等着甘州的辎重军需过来,大军就要出发。 这日,从甘州押运来的粮草辎重抵达西宁。 大将军帐内,除了四川提督岳钟琪与副将王全泰之外,还有几位都统、副都统。 年羹尧看过送来的粮草单子,还没说什么,年富已经出列,道:“冬日出兵,将士极易为冻伤减员,獾油与烈酒是要紧之物,却因军需准备不足,缺额甚大。” 虽说上次年羹尧与曹颙杯酒抿恩仇,可他生性多疑,到底存了提防之心,这次粮草,就派三子年富带人押送过来,其中未尝没有向曹颙施压之意。 看着大份的军需不缺,年羹尧本松了口气。 听了儿子的话,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岳钟琪不觉什么,只是心里再思量,西宁驻地这边有多少獾油与烈酒。酒还好说,收拢收拢,总能寻到些;獾油却是从关外调来的。缺额大的话,也真是麻烦。 只有王全泰,晓得年富曾算计曹颙,听出他不安好心。 曹颙接管粮草是在九月,军需是十月起运,这时间仓促,即便军需有所不足,也不当是曹颙的过错。 年富在众目睽睽之下,此事专程提此事,却给曹颙扣上“办差不利”的帽子。 朝廷钦差在叛乱部落里扣着,大军再拖延下去,朝廷的颜面就要荡然无存。 所以,这个时候,不管准备得怎么样,朝廷都要出兵海西。 次日,岳钟琪为将,带了兵马浩浩荡荡地离开了西宁…… 曹颙接到王全泰的信,已经是十日后。 看到年富在西宁的所作所为,曹颙只觉得好笑。 早在他看了西宁开过来的军需单子,看到獾油与烈酒缺额甚大,他就上了密折,陈诉此事。 烈酒还好,还能从西北各地集结;獾油一项,是东北特产,只能跟朝廷开口。 算算日子,现下獾油也该快到了。 令曹颙失望的是年羹尧的反应,看来他是不忿自己在西北战事上分一份功劳。要不然,不会任由儿子给自己戴“帽子”。 如此,小肚鸡肠至此,损人不利己之事还做,败亡在即,也是终有因果…… 第一千零七十二章 皆大欢喜 第一千零七十二章皆大欢喜 进了腊月,京城各处就开始渐渐有了年味儿。 去年过年时,正值国丧,满城缟素,过的冷冷清清。今年就不一样了,选秀过后,被留牌子指婚的人家要预备婚嫁;被撂牌子的人家,也能自行婚配。 多少人家预备成亲,不说旁的,就是稻香村里的饽饽席,也比每年要多销售三成。 天慧与妞妞的靴子铺,也是卖光了所有的存货,几位大师傅吃住都在厂房里,加班忙活。 曹家的年货也置办得差不多,各处庄头管事也送来土产钱米。 可是,到底美中不足。曹颙不能回京过年,这让西府上下都很是惦记。 曹颙在甘州,却是又开始忙碌起来。 他留在甘州,不仅仅是为了替年羹尧办后勤,主要差事还是为了移民垦荒。 甘州与西宁之间的新城,已经在修建完毕。圈定的垦荒土地,就在新城与甘州之间。 为了不耽搁明年的春耕,在三月之前,就要将垦荒与春耕所需要的种子、器械、牛马都预备好。 这移民的来源,就来自山东与直隶的流民。 曹颙已经收到信函,移民已经分五批押来甘州。第一批,在腊月底就能到甘州。 甘州知州姓段,科班出身,四十来岁,原在四川做官,上月才调到甘州。原还以为是个轻省衙门,自己不过做个摆设,没想到赶上移民垦荒之事。 辖下设新县,增加人口,若是内地,是好事。可在西北边陲,移来的又是流民,但凡有个不好,他脑袋上的顶戴就要保不住。 三千户,一万二千多人,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而且根据朝廷的意思,这些移民只是前期,若是安置的好的话,将在西北扩大垦荒规模。 要是有一个不好,他就要落不是。 甘州是军事要地,地方百姓并不富足。不说旁的,就是这三千户移民,在甘州过境暂住,甘州怕就承受不了。 新城虽修建好了,可这移民多是要安置在城外。 如今正是寒冬腊月,西北又冷,移民不可能露宿。那样的话,还不知要冻死多少百姓。 曹颙也在为如何安置移民过冬犯愁,以甘州的能力,安置几百户还行,多了话也容易出问题。 看来,还是要直接送到新城。 只是修建简易地窝子,还是直接从西北军后勤购淘汰下来的帐篷暂用之间,他还拿不定主意。 前者麻烦些,后者要省事得多。 最后,他带着段知州、户部几个司官,去城外空旷处,做了个实验。 那就是叫人挖了一个地窝子,又搭好一处军用帐篷。而后,两处里放了水盆,用怀表掐点,看两处在没有任何取暖情况下,水上冻的时间。 前者一个时辰,水面只有点冰碴;后者不过一个时辰,就冻成了实心。 而后,又在两处各放了个铁炉,点火供暖,看两个水盆中的水用多长时间解冻。 用此,来确定两种简易住处,哪种更抗旱保暖。 不用说,地窝子比帐篷强了不是一星半点。 只是这天寒地动的时候,挖地窝子可是不容易。一家四口,少说也要挖七、八尺见方,三尺进深,才勉强能安置得下。 这样一个地窝子,需要两个壮劳力挖一天。 曹颙望向段知州,段知州不禁变了脸色,苦着脸道:“曹大人,今年的徭役已经用完了,这眼看就要过年,老百姓也要歇歇啊。” 他这样说,不只是体恤百姓,而是因为在修建新城时,也征调了甘州百姓的徭役。如今百姓才归家不足一月,再在这个时候调人,怕是要引起民怨。 甘州民风彪悍,虽说有大军驻扎,可真要激起民愤来,那可是大事。他虽是新官上任,却有前车之鉴在。 在他的上上任与上上上任,都是因民乱罢官的。 “段大人,可知甘州地方短工薪酬是什么行情?米粮多少钱一石?”曹颙问道。 段知州显然没想到曹颙会问这个,怔了怔,随即低头想了想,道:“西北不产稻谷,白米贵,上米要一两二钱银子,次米也要一两五分。麦子高粱便宜些,麦子八钱,高粱五钱。佣工这块,则是根据各行行情不同,或多或少,每月五钱到几两银子不等。 对这个段知州,曹颙原没好感。 年羹尧这个时候将他调到甘州,说白了还是防曹颙小人。 虽说现下雍正器重年羹尧这个大舅子,对于西北人事全顺着年羹尧的意思。可是曹颙知道,这样的风光不会长久。 这个段知州,从七品知县到从五品知州,算是幸进。可是打上“年选”标签,若是没有意外,仕途也就止步于此。 没想到,他倒是个踏实的好官。 曹颙看过这个段知州的履历,康熙四十八年的进士,初授知县,没等赴任丁忧。康熙五十二年复出,补了四川新津县知县,而后连任三任。 曹颙见他三任没换地方,还以为是个庸碌之官。 照今日看来,这个结论似乎下的太早。 “既然徭役用完,那就募工。按照完成窝子的数目,来付工钱。”他算了算工钱与米价,道:“一个合格的地窝子,三钱银子。” 如此一来,一个壮劳力,一个月下来就能挖十五个地窝子,赚到四两五钱银子,买高粱的够半年口粮了。这算是极诱人的工钱了,就算是大节下,也不愁召不到人。 就算是差些的劳力,只干一半的量,也有二两多银子可拿。 段知州听了,却是不见欢喜,皱眉道:“曹大人,这是三千户百姓,若是都安置在城外,最少也要三千个地窝子。管工钱一项,就要的近千两。知州衙门账目上,只有银三百余两,没法承担此项开支。” 一个知州衙门,只有三百多两银子,曹颙不由诧异。 随即一想,也释然。 这边虽是军事要地,可民生实是凋零了些,没有什么多余的税收,这该有的衙门却半点不少。收入少支出多,账面能有余银,已经不容易。 “银子直接从户部支,木头是现成的,到时候直接发到移民手中就好。旧帐篷那边也要了,直接做地窝子顶棚,当比茅草要暖和些。”曹颙道:“只是要快,如何选址,测量,规划,还得段大人派几个妥当人过去。最好以村为单位,在垦田边上,如此也省得百姓安置后,再费第二遍事儿。” 虽说曹颙品级高,可因为太年轻,所以段知州心里原也不服气。 今日与他相处半天,见他所行所言都围着民生百姓,不知不觉也收起小觑之心,正色道:“在新城周围,已圈了二十处,每处能开垦出良田三万到四万亩。到时只要按户籍名册,安置百姓一百户到两百户百姓即可。只是下官曾过去看过,新城只有南边五里外有河道,其他三面都没有水源。那边地势又偏高,若是不打水井,收成有限。” 听了这一席话,曹颙对这段知州不由侧目。 就是他自己,在新城修建后去过多一次,也没有想到水源这块。 他只是看着一望无际的原野,想着能垦荒多少亩土地,安置多少流民。 段知州能熟悉民生,还能重视水利,有这样的地方官真是百姓的福气。 曹颙心中,不由生起爱才之心,看了他一眼,道:“既是如此,你就写个条陈出来。” 段知州听了,精神一振,道:“大人的意思?” “既是千里迢迢地迁了百姓过来,总不能让他们守着一大片地,却吃不上饭。从河南运来的苞谷与地瓜种子,都是耐旱之物。可为了稳妥,每村还是多打两眼水井得好。”曹颙道。 可以说,今天两人都是意外连连的,却是也知道对方与自己一样,是能为百姓生计着想。 有曹颙这个户部堂官支持,段知州哪里还不敢干。 打井的话还太早些,地窝子的建造,却是迫在眉睫。 于是,知州衙门就开始忙碌起来。 腊月初三,衙门前的石壁上,就贴出了盖着知州大印的募工告示。 三天之内,就有六百多劳力报名。 踢出老幼,留下四百人听用,由知州衙门准备了铁锹、榔头,配发到众人手中。 至于监工,则用了知州衙门的属官,每人每天二钱银子,以自愿的形式报名。 到腊月十八,三千个地窝子就全挖完了,比曹颙预料的还要早上好几天。 只因为这次募工,是“按件”计薪,所以大家都卯足了劲干,生怕自己干得慢了,少挖几个地窝子。 搁在旁处,这样累的活,怕是早就有熬不住的。 新城这边,曹颙与段知州都是细心人,自不会出那样的纰漏。 募工上差,虽自备干粮,可衙门这边,也给预备了热粥与烈酒等暖身驱寒之物。 当这些人美滋滋地衙门领了工钱后,少不得要添些的东西,使得这原本冷清的甘州商铺,也热闹许多。 此事,第一批移民已经到新城,住进了盖好的地窝子。每户按人口,也领了米粮等物。 一时间,皆大欢喜…… 京城,皇宫,养心殿。 雍正看着曹颙递上来的密折,其中还附带了甘州知州段青林拟的新城农事条陈…… 第一千零七十三章 大捷 第一千零七十三章大捷 二月京城,冬寒渐消,眼看就要到了五儿入宫的日子。 早先预备的嫁妆,已经用不上。按照规矩,只有皇子嫡福晋、侧福晋可以带全付嫁妆、半付嫁妆嫁妆进阿哥所,其中又只有嫡福晋才能带丫鬟。 五儿只能“格格”,只能带少量的衣物进宫。 在曹家曹颙这辈中,其他人有老太君留下的婚娶银子,每个孙子孙女五千两。只有四姐、五儿、长生,是出生在老人家去世后,没有这笔银子。 曹颂这个做哥哥的,不愿意委屈妹妹,与曹頫后决定,为五儿预备五千两银子的嫁妆银子。毕竟是进宫生活,需要上下打点的地方还多。 兆佳氏是不愿意的,还是曹頫私下里劝她不要闹。 五儿虽然只为妾室,可嫁的人身份却不低。说不定以后东府兴衰,都要系在五儿身上。 他倒不是想要做皇亲国戚,只是想要拿话稳住兆佳氏,不让她在五儿进宫前闹出事端来给众人添堵。 兆佳氏心中虽是不乐意,到底没有说什么。 李氏却是使人过来,请她过去说话。 李氏是给五儿添妆的,除了三千两银子外,还有四付头面首饰;初瑜这做嫂子的,也没有空手,预备了一千两银子,两付头面首饰。 有初瑜开头,静蕙与素芯两个做亲嫂子的,也不好落下。静惠八百两银子,素芯六百两,两人各添了两对金玉手镯。 没几日,平亲王福晋与曹颐也使人送了不少衣服料子、金银首饰。曹颖这边,是亲自过来的。只是她比不得其他两位姑奶奶阔绰,手上余银有限,所以添的礼反而最轻。 旁人没人会挑这个,兆佳氏却觉得抹了脸,心里又将孙家骂了几遭。 四姐与五儿感情最好,自打晓得五儿要进宫,她就亲自动手给五儿缝了两套衣服。又将自己的首饰,挑好的装了一匣,私下里送给五儿。 妞妞与天慧两个,则是准备了两匣子荷包,里面都是装了金银锞子。 如此一来,五儿的嫁妆银子就过了一万五千两,各种衣服毛料二十箱,金玉首饰十来匣。 这些东西,以五儿的身份,若是都带进宫,就太招摇了。 最后,除了首饰都带着外,春装、夏装各带了八套,银子则存了一万二,剩下三千两,两千两换了金子,化了两匣子金瓜子,两匣子金镯、金戒指什么的,一千两化了银锞子。 最后,这些东西满满地装了四箱,随着五儿入宫。 四阿哥对于自己的新妾,称不上喜欢不喜欢,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丽柔顺的女子。五儿虽长得甜美,可也没到令人移不开眼的地步。 他的身边,已经安排了教引房事的宫女,正是情浓意切、恩爱缠绵时;五儿到底年幼,又腼腆得过了,不知主动逢迎,反而不如那宫女受宠。 于是,四阿哥十日里头,倒有七、八日留那宫女在身边服侍。 不过五儿是皇后指下来的人,又看在曹家与恒生的面子上,他对五儿也算关爱。见有人怠慢五儿,还发作了一番,使得阿哥所的人晓得,五儿也是新主子,不是能随意怠慢的。 那教引房事的宫女姓高,十六岁,也是皇后选的人。 是去年“小选”进宫的,因品貌出挑,挑入皇后宫,正月里被皇后赏给四阿哥。 虽说两个都是皇后给的人,可一个是包衣宫女,一个是八旗秀女,这到底身份高低不同。皇后就使人到阿哥所,敲打一番。不外乎四阿哥年少,不宜久行房事什么的。 四阿哥到底不是寻常少年,这些日子实是初识情事,才一时沉迷。 得了皇后的敲打,四阿哥就清醒过来。他还没有大婚,顾及颇多。让妾室生下庶子没什么,若是让宫女生下长子,那少不得要背个好色无德的恶名。 不想这一番变故,倒是便宜了五儿。 有高氏得宠在前,皇后这边,反而觉得五儿贤淑懂事,使人召到皇后宫几次…… 甘州,新城外。 曹颙骑在马上,看着远处垦荒的百姓。冬天终于过去了,百姓已经开始准备春耕。 他们的脸上,都满是希望与欢喜。 按照人口,每人二十亩地,免税三年。从一无所有的流民,到这方土地的主人,如何能不欢喜? 曹颙的差事,也告一段落。 昨日,他已经收到旨意,今日最后再巡视一圈后,明日他就要启程返京。 曹颙的心中,带了几分欢喜。不只为自己,还为了这西征的将士。 二月初八到二月二十二,仅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朝廷大军从青海出发,千里驰行,迅速地平定了青海叛乱。 挑起叛乱的罗卜藏丹津部几近全灭,他带着两百人逃窜,虽说最后得以逃脱,可是他的心腹与母亲却被虏获。 这仗打得漂亮,震慑了青海蒙古,昭显了朝廷的武力。 在朝廷与策妄阿拉布坦博弈这数年中,变得蠢蠢欲动的青海蒙古,终于彻底老实下来。他们也明白了,在朝廷大军面前,他们实没什么可倚仗的。 在朝廷多年的辖制下,青海蒙古早已如一盘散沙,哪里能与朝廷抗衡。 至于是否增加了年羹尧的资历,助长了年羹尧的气势,曹颙都没有多想。 只要不用在轻动大军就好,不算先前的,只算他接管西北驻军后勤这半年,就耗银数百万两。 要是再打下去,那朝廷不用干别的。他这个户部侍郎,也就只能兼职做“商人”,寻小道敛银子。 还有一件事,令他高兴,那就是李卫升官。 他是从朝廷邸报上看到这条消息的,李卫从云南盐驿道擢升为云南布政使,离封疆大吏只有一步之遥。 不到一年的功夫,李卫从五品郎中,升为从二品的布政使,这个速度不由不令人侧目。 曹颙摸了摸下巴,心中也有点吃味,自己怎么就没李卫的好运气。要说那鸦片种植,首倡者还是他,却不知皇上还记得不记得这茬。 次日,他带着户部随行的司官与家人随从,离开甘州返京。 京城里,已是乱成一团。 不是发生了变故,而是被这“西北大捷”给弄的。 从准格尔蒙古叛乱,至今已经小十年,朝廷这口气已经憋了十年。如今,虽说策妄阿拉布坦依旧逍遥在外,可也不敢轻易犯边。 青海蒙古,又借着这次平定战乱,彻底趟了一边。 歌德颂恩的折子,在养心殿叠了一尺多高。 雍正心里,也欢喜不已。 年羹尧是他钦点的抚远大将军,又是他潜邸时的门人,这样骄人的成绩,很是给他长脸面。 对比之下,在西北数年卸任抚远大将军收复**的功绩,也没有过去那样醒目。同大获全胜的年羹尧相比,十四阿哥这个大将军则显得拖沓无能了些。 不过欢喜归欢喜,雍正还是压下了百官关于献俘的折子。 青海蒙古,与内蒙古、外蒙古,系出同源。有些事情,朝廷也需要有所顾忌。 议来议去,除了奖赏功臣外,雍正最后决定,召年羹尧年底入宫觐见。 之所以留出大半年的功夫,不是他不着急见年羹尧,而是为了给年羹尧留体面。除了年羹尧奉旨进京外,各地督抚也要先期进京,共迎年羹尧。 换做康熙朝,若是皇上这般待臣子,早已御史跳出来弹劾。可是现下,御史衙门却悄无声息,谁也不敢在“西北大捷”的喜庆节骨眼上给皇上添堵。 等到三月中旬,曹颙到京时,召各地总督巡抚进京的旨意已经下去。 按照规矩,曹颙回京,要先到御前交了差事,才能回家。为防他两眼一抹黑,不知京城各方动态,蒋坚提前一日就在京郊的驿站相候。 等见到曹颙,他便对曹颙讲述了这些日子的京城情势。 曹颙听蒋坚提起雍正召集外地督抚进京迎候年羹尧时,觉得不可思议。 皇上这番举动,是不是恩太重了些? 他已经听晓,年羹尧坐镇西宁,就真的是“坐镇”。年前平定海西也好,年后这次大捷也罢,都是岳钟琪带着众将征战。 固然是彰显了朝廷体面,厚待年羹尧,也不需要外地督抚共迎吧? “看来京城与宗室这边,皇上是梳理妥当了!”曹颙道。 蒋坚点点头,道:“九阿哥拘在西宁,十阿哥圈在张家口,宗室中虽各有说辞,却也没人敢出来叫板。” 名义是借着“西北大捷”,为了年羹尧着急督抚进京,实际上该是雍正要插手地方吏治。 等到雍正接见,曹颙就发现,他整个人都不同。 去年的雍正,老是皱着眉心,面上常露疲惫之态。就是那种将自己逼得紧紧的,令旁人也胆颤心惊的那种。 现下的雍正,帝王的威仪更盛,脸上也添了从容不迫,不知是不是解决了外患所致。 虽说甘州事务,曹颙早在密折中就详细提及,可眼下雍正仍是仔细问了一遍。听说百姓已经开荒,移民已经安居,他不由点点头…… 曹颙从宫里出来回到曹府时,已经是黄昏时分。 李氏与初瑜早已等得心焦,不停地使人去二门探问。天佑与恒生兄弟,则是带了管家,在门口相迎。 一家人就别重逢,少不得又有一番欢喜…… 第一千零七十四章 十六爷的筹划 第一千零七十四章十六爷的筹划 “没有参加乡试?”曹颙看着儿子,有些意外。 一大家人吃完团圆饭,天佑没有随着众人散去,而是跟着父母回了梧桐苑,禀了自己没下场之事。 曹颙还以为儿子会参加二月的乡试,即便不为金榜题名,多次下场机会锻炼锻炼也好。 天佑倒是也不心虚,道:“是五叔建议让孩儿缓考的,旗学里的先生也让孩儿等下科,孩儿自己也觉得再读几年书要好。同母亲商议后,便没有去顺天府登基报考。” 初瑜在旁,怕丈夫不快,道:“确实如此,儿子是与我商议后才决定缓考的。” 曹颙心中,倒是没有什么不快。 太早金榜题名,对天佑未必是好事。曹项是任过外职,曹頫小时候曾在曹寅跟前耳濡目染。因此,即便他们兄弟少年进士,行事也比其他人稳健许多。 天佑他是曹颙的嫡长子,伯府未来的接班人,父母又都庇护有加,生活过得比曹项兄弟要顺心自在的多。就算听父亲教训,晓得些官场上的弯弯道道,却也是纸上谈兵。 还是年长些再出仕,心智更坚决,处事能更周到。 “李诚下场了么?”曹颙想起一事,问道。 “下了,还中了举人,昨日张的榜。”天佑说着,倒是带了几分敬佩,道:“听说李家表哥读书极刻苦,眼睛都熬伤了。前些日子他过来给老祖与祖母请安,孩儿还建议他戴眼镜呢,刚好十六叔家开了间眼镜铺子,也不知李家表哥有没有去买。” 曹颙见他提及李家,并无轻蔑失礼之处,很是满意儿子的行事做派。没有生出势利眼,用官职与门第论高低,不错。 孙家有孙礼,李家有李诚,若是真走科举之路,倒是稳稳当当的家族复兴之路。 等天佑走后,初瑜犹豫了一下,对曹颙道:“爷,瞧着李诚的穿戴打扮,虽也干净,可到底清寒了些……二月下场前他来过一遭,老太太摸着他身上的衣服,当面什么也没说,背过身却是流下眼泪。过后老太太使人送了些银钱过去,却是他带着两个哥哥给送回来,说什么也不肯收。他跟老太太说,怕自己生贪心,要了一次还想要第二次,往后李家就都成了靠亲戚接济的废物点心。爷,要不咱们帮一把吧,省得老太太挂心。” 早先曹家不愿出面,敛下李家这一大滩人,是怕把曹家牵连进去。 如今,李煦案子已经结了一年。这个时候帮衬一把,就算被告到御前,也情有可原。毕竟,李家是曹颙的母族,李家在京的五兄弟,又是曹颙的晚辈。 曹颙听了,先是点头,。要是李诚真能这样想,而不是企图更大,倒是值得敬佩。 听到后来,他却是皱眉不已。 高太君虽因愤怨从李家搬回来,可是却将手中剩下的银钱都留在李家。那是一千多两银子,还有李语做生意的本钱一千多两,也是高太君给的。 这才不到一年的功夫,就又日子窘迫了? 曹颙就是在户部当差,不是不知民生之人。虽说京城不易居,可是物价也实打实的,并没有打承受不了的地步。 普通旗人家,旗丁每月二两银子一石米,就能维持全家生计。李家不过十来口人,自高太君过去,前前后后就有三千两银子。 换做其他人家,已经置办下一份基业。勤俭着花,也够一家人过上十年八年,怎么就都没了? 曹颙不缺银子,为了哄母亲开心,花个万八千两的,实不算什么。 可是,现下却不是花钱的时候。 李家安逸了太多年,上下已经养成骄奢之气。若是他们不改改这习气,即便李诚科举出仕,也不过是又添了个刮地皮的贪官。李家这支,还要再溃烂下去。 “再等等吧,李家兄弟五人,三个成丁,没有旁人援手,还能饿着不成?母亲那边,我去同她的讲。”曹颙道。 夫妻久别重逢,少不得敦伦一番,安置不提。 次日,曹颙便去兰院,陪李氏用早饭。 李氏见儿子过来相陪,很是欢喜,多吃了半碗粥。 母子之间,也不需要客套。曹颙便说了李家现下的结症,劝李氏安心。左右有他在,先磨练磨练李家这几个表侄儿些时日,不会真的束手旁观。 李氏听了,很是欣慰。 她也看出来,自己这个儿子对于李家实没有什么情分,之所以还关注,也是因惦记她。 “不错,就是该让他们尝尝苦日子,要不然永远不能算懂事。”李氏道:“只是你也不用太操心,他们兄弟几个好胳膊好腿的,还不能养活妻儿不成?” 曹颙所不放心的,就是怕李氏郁结于胸,见她面露欢喜,也跟着高兴。 母子又说了几句家常,曹颙看了看时辰,到去衙门了,便出了家门。 再次坐在户部窗明几净的堂屋里,曹颙竟有些不适应。 在甘州那半年,虽说日子苦些,可看着一座新城从无到有,看着荒原变良田,看着原本绝望的百姓展露生机,还真有些成就感。 再回头看段青林,虽只是从五品知州,却是一地父母。又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虽然地方穷些,看着观段青林的言行做派,不像是贪鄙的,日子过得倒是也安生。 看完公文,再看朝廷邸报,曹颙竟有些觉得日子难熬了些。 要在还在甘州,这个时候他当是去新城巡查百姓春耕吧……不想了,不想了,再想自己真的就想出京了。 想着那些衣衫褴褛的移民,曹颙怔了怔。 如今外乱内忧皆平,雍正是不是该开始改革了? “火耗归公”、“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都是后世众所周知的改革项目。 现下从邸报上,却是看不出什么。 只是年底各督抚进京后,雍正就地方的权利也就会都抓到手。最迟明年,改革就该开始了。 这三条,除了增加国库银钱,多少也能减轻些百姓负担。 曹颙虽无意做先锋,倒是想起自己会参与这历史大变革,心中不免有些激荡。随即,他又觉得意兴阑珊。 这三条根本就“治标不治本”,地方土地兼并越演越烈。失去土地的百姓越来越多,他们或是沦为佃户,或是沦为流民。 曹颙知道这点,却是只能束手。 只“乡绅一体纳粮”一条,就使得雍正背了三百年恶名。那还是帝王之尊,也不能去抗衡士绅阶层。 曹颙这个小虾米,就更没有说话的余地…… 十六阿哥盼着曹颙回来许久,晓得他回来,哪里还能放过他。到了中午时分,便打发人过来,请曹颙晚上过王府那边,他要给曹颙接风。 这却与曹颙不谋而合,曹颙也正想见见十六阿哥,问问鸦片之事。 鸦片毕竟是容易伤人伤己的利刃,不好拿到台面上,云南划出的罂粟田,还是挂在内务府名下。制好的鸦片,也入了内务府。 十六阿哥却没有忧国忧民的觉悟,两句话将鸦片岔开,开头提私事:“年羹尧那老小子也太嚣张了,纵容小崽子给你没脸,又处处给你使绊子,可不能便宜了他!我听弘普说了,去年秋天幸亏有人示警,要不然不止你,连弘普、天佑也陷入险境。年家那小崽子,玩得有些过了。” 曹颙苦笑,道:“就算着恼,又能有什么好法子出气?算计他不难,可是想瞒过宫里那位,却是不容易。” 这就是曹颙为何迟迟不动手的缘故,不是怕了年羹尧,而是不愿让雍正心有芥蒂。 为了向将死的敌人报复,将自己搭进去,那就是亏本的买卖。 十六阿哥端起酒盏,笑得高深莫测,道:“大的动不了,还不能动小的?总不能任由年羹尧嚣张,咱们就白忍下这口气。” 他本是极护短之人,曹颙是他至交好友,弘普是他最疼爱的儿子,忍了大半年,才想要报复,除了想要等曹颙回来,也要顾及青海战事。 他与曹颙一起长大,两人行事也比较相像。 那就是晓得轻重,“公私分明”,不会因私愤耽搁公事。 如今青海战事已了,曹颙又回京,该到了出气的时候。 曹颙的眼睛一亮,道:“年斌、年富要回京?” 虽说年羹尧的长子年熙在京,可他是淳亲王府的姑爷,平素为人又谦卑,在御前又有体面,十六阿哥自然不会动他。 除了年熙,年羹尧还有四子,次子年斌、三子年富已经成年,常伴年羹尧左右,四子年勤夭折,五子年兴尚幼。 十六阿哥笑道:“名义上是使人进京年老太爷拜寿,估摸是要留个儿子在京。年熙身体不好,年老太爷又年迈,年羹尧总要留给儿子在京坐镇。八成就是那个年富,听说年羹尧之妻有意为年富争爵位。” 青海大捷,年羹尧除了从三等公晋升一等公外,还让他报个儿子,赏个一等子。 曹颙听了,也跟着笑了,道:“好,既是他来了,就好好招待招待他。” 话虽这样说着,他也知道不过是小打小闹,让大家心中出出气。 毕竟还要顾及年老太爷与年熙的面子,不好做的太过。 西直门外,年富骑在马上,看着巍峨的城墙,又回头看看装载着金银皮毛的马车,脸上添了几分得色…… 第一千零七十五章 俊彦 第一千零七十五章俊彦 年府,年老太爷处。 看着意气风发的孙子年富,年老太爷虎着脸,并无多少欢喜之意。 捏着手中的寿礼单子,看着上面列得满满的古董珍玩,老爷子只觉得心惊肉跳。他将单子撂在一处,道:“除了给我拜寿。你父亲还交代你什么?” 年富笑着回道:“老爷让孙儿给太爷拜寿,陛见后在留在京中,代父亲在太爷身边尽孝。” 年老太爷听了,面上一寒,道:“我这不缺人,不劳劳烦你,见了你哥哥嫂子,你就家去歇吧。” 年富听了,脸涨的通红,使劲握着拳头,心里已经是咒骂不已。 同样是孙子,一个奉若珍宝,一个却视若草芥。 年老太爷前几年曾做主,将家产一分为二,连长孙都没留在身边,另外置了家产,让长孙搬过去,自己随着长子年希尧一家住。 后来,年希尧去广东赴任,年熙不放心祖父,就两头住。成亲后,亦是如此。 没等年富应下,就听到门口有动静。 而后,就见丫鬟挑了帘子,一个旗装少妇扶了年熙进来。 年熙面色青灰,嘴唇惨白,孱弱不堪;旁边的少妇面容还带了稚嫩,眉间却带了憔悴。 年富晓得,这就是自己的郡主嫂子,心中越发不是滋味。他这次回京,除了代替父亲照看祖父外,就是要寻合适的姑娘定亲。 他所料不错,年熙身边的。正是年熙的妻子淳王府七格格。 长兄是宫里赐婚,娶的是亲王府郡主,自己却只能在落选的秀女中娶妻。这让本来就已经满腹怨言的年富,心中怨愤更甚。 “三弟来了……”年熙的视线从年富脸上转了一圈,神色甚是平淡,丝毫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淡淡地说道:“这是你大嫂,见礼吧。”说着,又对妻子道:“这是三弟年富。” 年富挤出几分笑,见礼道:“见过大哥,见过大嫂。” 七格格轻轻放开年熙的胳膊,肃身回礼。 年富多看七格格两眼,却是瞧出不对头来。这七格格眉心未散,分明还是处子之身。 他的视线,又移到年熙跟前,心中已经有了计较。这大嫂嫁过来半年了,还不能圆方,他这位大哥的身子怕是真的不好。 这会儿功夫,年老太爷脸上已是添了慈爱,招呼着年熙道:“快来坐下,站着说话,累着可怎么是好?” 年熙走上前,在年老太爷旁边坐了。 年老太爷看着长孙,很是心疼道:“脸色这么差,是不是又费神了?要不要请太医过来?” 年熙摇摇头,只是笑着,并不说话。 年富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祖孙和乐的情形,只觉得无比刺眼,再也按捺不住,扬声道:“太爷与大哥先聊着,孙儿先回去了。” 年老太爷抬起头,摆摆手,道:“去吧去吧。” 年富同年熙夫妇别了一句,大踏步地去了。 见老太爷有些不痛快,年熙挥挥手,叫妻子先下去,而后道:“祖父,都是一家人,何苦要迁怒到他头上?当时他还是孩子。” 老太爷冷哼一声,道:“孩子?孩子就能在你父亲面前给你上眼药,挑拨觉罗氏将比逼回京来?”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年家也不例外。 这其中并没有什么稀奇的,不过是手足相背,弟弟算计哥哥;继室不慈,慢待原配嫡子什么的。 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年熙不愿提及,所以他就闭上嘴巴不再说话。 老太爷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这个,只道:“咱们只清净咱们的,随他们闹腾去。” 年熙笑笑,从袖子里抽出个折子,双手奉送到年老太爷面前,道:“祖父,孙儿拟了这个月的折子,您帮着看看可好?” 年老太爷闻言,脸上带了薄怒,也不去接纳折子,道:“我不是告诉你,不要再熬心血,还做这些干甚?” 年熙刚想说话,脸色一白,抚着胸口咳了起来。 年老太爷见状,唬了一跳,使劲地拍了拍孙儿的后背,才助他止了咳。 年熙咳的眼泪都出来了,脸上也添了些血色,讪笑道:“不是孙儿违逆祖父,不过是身在其位谋其政。” 年老太爷知道长孙倔强,无奈地摇了摇头,终是接过了折子,打了开来。 看着看着,他的表情越来越严肃,最后已经沉下脸,瞪着年熙道:“谁在你面前叨咕这些,引你写出这样的折子?” 年熙见祖父变脸,有些惴惴,道:“没人在孙儿跟前提这些,是孙儿自己想出来的。如今国库空糜,内库也吃紧……前几日孙儿奉旨进宫给娘娘请安,娘娘留膳,只有八品菜,听说御前也不超过十品。福建本是入不敷出之地,因前几年巡抚在省内施行‘火耗归公’,省库已经有了余银……” 听说没有牵扯其他人,年老太爷长吁了口气,道:“想想你大伯与父亲,这个折子不能递!” 年熙已经二十几岁,不再是不解世事的书呆子。 见了祖父的反应,他原本热炙热的心,一下子凉了下来。 是了,他是御史不假,在这之前,却是年家的子孙。 这“火耗归公”是利国利民的善政不假,却是要得罪所有的外官,为了家族…… 年富到京次日,就请旨陛见。 他虽没有正式官职,却是新出炉的一等子,又是年羹尧派回的“特使”,所以有资格递折子请旨。 是日,刚好是户部论值。 从御前下来的曹颙,看到候在养心殿外头的年富。 年富穿戴一新,站在一边,低着头做恭顺状。 曹颙扫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随着户部几位堂官离去。十六阿哥已是磨刀霍霍,这个自以为是少年俊彦的年富,该有得瞧了。 因留了心,曹颙就对年富的消息很是上心。 过两日,便听说年富因“水土不服”病倒。 曹颙看听说了,心中敞快不少,又觉得有些没意思。 不管是他,还是十六阿哥,恼怒终归恼怒,心中却是避讳年羹尧。 年老太爷虽不算喜欢三孙,但是听说他病了,还是次日就去探视。而后见孙子病得可怜,老人家心一软,道:“使人收拾收拾,随我一起回去养着。” 结果却是出乎意外,不管老太爷怎么说,年富就是不搬。 最后,老太爷无奈,使人拿了自己的帖子请太医,确认孙子确实无大碍后才离开。 雍正这边,也早得了消息,却是一直没有动静。 年熙生病,雍正不是使人过去送些人参,就是召太医过问一二,比对自家子侄还关切;年富生病,宫里却一点动静都没有。这已经能引起人们的好奇之心。 这时,就有人提及年富的庶出身份。 他现在虽是一等子,风光无限,可压根就比不上长兄年熙。年熙是嫡长子,没有变故的话,是要承继一等公爵位的。 于是,那些想要借“探病”之名巴结年家的官绅,很快就转移了阵地。不再直接拜访年富,而是去年老太爷处见年熙。 年熙却没心思与他们扯皮,称病不出…… 京城里茶馆里,又添了谈资。 前门刘三的大表弟在崇文门当值,看到年家进京的车队。 车中绝对不是寻常东西,因为那小小箱子,都要两个人抬。 有人说,那车队运的都是金子,只是不知道是孝敬给宫里那位,还是孝敬自家老人。 又有人说,年羹尧这次青海大捷,赚足了本钱,如今已经是“西北王”。 闲话说来说去,都是围绕着年家来的。 曹颙却觉得不对,这传言说得热闹,有些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这背后有人推波助澜、夸大其词,可是百姓这边却相信他们的耳朵…… 俘获年羹尧的大网,已经在皇帝手中展开。 同去年众人的期待相比,今年大家对随扈塞外的惦念少了许多。因为大家晓得,就算是惦记,也是白惦记。 连修畅春园的十几万两银子,皇上都舍不得,哪里又舍得带着宗室百官,避暑塞外? 果不其然,到了三月底,雍正就有旨意下来,蒙古王公轮流进京陛见。 虽说舍不得银子,可是雍正确实也是畏暑热。 因此,到了四月初一,雍正就带后妃移驾畅春园。 上行下效,京城王公大臣,也都陆续搬到海淀园子避暑。 曹颙这边,也同初瑜商议后,阖家出城避暑。因为府里先生也要跟着同去,东府天护、天阳兄弟也就随着同去。 淳亲王也带了家眷,移居与曹家毗邻的王园。 两家是姻亲,少不得往来宴饮。 淳王爷如今没有掌部务,正是清闲,待曹颙休沐时,他就使人叫曹颙过去下棋,话里话外问的却是甘州之事。 曹颙还以为自己的岳父是关心自己的差事,将奉旨修建新城,安置移民之事讲述一遍。 淳王爷听了,却是有些意兴阑珊,直接开口问起驻军之事。 曹颙在甘州半年,兼着西北军后勤庶务,自是对西北军知道得清清楚楚。 淳王爷听得津津有味,目光悠远,似在回忆什么。 曹颙后知后觉,察觉出岳父的异样。 他的视线落在淳王爷的残腿上,心中叹了口气,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 第一千零七十六章 可怜可恨 第一千零七十六章可怜可恨 “这是什么?”看着十六阿哥献宝似的得意,曹颙很是意外。 他本在淳王府园子陪岳父说话,结果被十六阿哥给拉了回来。因十六阿哥急匆匆地,淳亲王晓得他有事,便也没有相留。 到了曹园书房,十六阿哥就从袖子里摸出两个匣子,打开其中一个给曹颙看。 曹颙还当是什么宝贝,结果是半匣褐色药丸,小手指盖大小。 十六阿哥拖出一把椅子,大喇喇地坐了,摇着扇子,面带得色道:“宝贝!” 曹颙捏起一丸,放在鼻子下闻闻,有些山楂肉的香味,还有些说不出来的刺鼻味道。 他眼睛一亮,道:“鸦片加山楂制的?” 十六阿哥笑着道:“嗯,治感冒与拉肚子,一丸就好。就是吃几次就上瘾,不能在国内卖。” 原来,去年云南鸦片运到京城后,雍正就私下里给十六阿哥下了密旨,让他想法子将鸦片外销。 广州那边,因东印度公司有罂粟基地,鸦片膏产销已有些年头。国内的鸦片膏,若是不想起噱头,一时还无法与之相争。 加上这东西毕竟是毒品,朝廷终要下旨意在国内禁的,不好明晃晃地往外卖。 十六阿哥想着这个东西,在国内都是药铺有售,便想着变“毒”为药,好让它能名正言顺地卖到国外与蒙古。 可他不是大夫,太医院那边人多口杂,不好随意使唤。他便想起乐家,会了同仁堂的当家,在同仁堂秘密药房里炼制了这些药丸。 曹颙没有试过这个药丸,但是既是十六阿哥这样说,想必已经使人试过药性。 借着“药丸”的名头,将鸦片外销是好事,可毕竟是入口的东西,治得又是小病,推行起来未必容易。 见曹颙不为所动,十六阿哥打开另外一只匣子。里面分成两个格子,一个格子装着几只卷烟,一个格子里装了两只鼻烟。 这却是和了曹颙的心思,鼻烟本就是从西洋传过来的,加上罂粟再销到西洋,也容易被人接受。 卷烟在蒙古推行两年,如今蒙古王公已经有不少“烟民”。如今这加了料的,就是“升级版”。 “皇上的意思?”曹颙问道。 将这些东西卖到蒙古容易,蒙古王公有领地与属民,可是比宗室王公要富裕得多。可是眼下要想的,不仅仅是卖出去,还要提防它回流,要不然就是害人害己。 十六阿哥微微皱眉,道:“往国外销的还好说,直接挂在内务府名下走海关;蒙古的却是难办,还要再等等,内蒙古与喀尔喀暂时只能撂在一边,借着朝廷官吏往返青藏的时候,带一部分到青海与**,只是不好以朝廷的名义。” 不以朝廷的名义,那自然要有个人出来牵头。 曹颙听了,不由心下一禀,道:“十六爷万不能沾手!” 不管皇上说得多么好听,都不能替他顶缸,若是什么时候计较起来,也是罪过。 十六阿哥狡黠一笑,压低了音量,道:“放心,我还没有尽忠到‘粉身碎骨’的地步。这些东西,虽是祸害人的,油水却丰,就算不背骂名,也容易招来麻烦,我不会沾这个。我这里却是有个好人选,孚若猜猜是哪个?” 曹颙见他笑得阴险,不像是成全人的,倒像是给人挖坑的,稍加思量,跟着笑了:“年富?那可得使人盯好了,要是这小子胆子肥,往国内销可就麻烦了。” 十六阿哥混不在意,道:“内务府这边控制数量,也会使人盯着,不会让他胡来。不过是借着他老子的名号,将这些东西顺顺利利卖到青海、**而已。” 听了这话,曹颙就晓得十六阿哥这是记着仇,要给年家父子下个套。 这内务府的买卖,上手容易,可是打秋风的多。 年家如今有个贵妃,还有两个公,看着显赫不假,可这份显赫,只是对朝臣说的。 在宗室眼中,年家不过是汉军旗,只因是换上潜邸旧人,才有了今日体面。他们轻易不会与年家争执结仇,可是方便割上一刀的时候,也会很乐意下手。 到时,年家会做人还罢,要是不会做人,就要结怨结仇。 要知道,大清的宗室,虽比不得前朝,没有封地,可是名义上却有与皇上“共议国事”的权利。 又是一窝蜂的都圈在京城,最在乎的就是面子,最怕的就是丢份。 以年羹尧的倨傲,年富的小家子气,两下里不结仇才怪。 曹颙点头,默认了十六阿哥的安排。 不管年富出于什么目的,确实算计过他,如今“以彼之道,还之彼身”让其也尝尝被算计的滋味正好。 庄亲王府在海淀也有王园,所以十六阿哥如今也住在城外,拉着曹颙,又规划了一番“鸦片大计”。 喝了几盏茶,肚子有些饿了,十六阿哥也不跟曹颙外道,直接叫曹颙预备吃的,用了晚饭,又拉着曹颙溜达两圈,消消食,才慢悠悠地走了。 曹颙送走十六阿哥,心中却有些奇怪,总觉得十六阿哥好像在故意拖功夫,不爱回家的样子。 回房后,他就与初瑜提了此事,而后问道:“这两日你在岳母那里,可听十六爷那边的事儿?莫非王府有什么变故?” 初瑜听丈夫提及此事,面色有些古怪,半晌方道:“还真是听了一嘴,如今外头都等着看十六叔府里的笑话!” 曹颙听了,不由皱眉,道:“太福晋为难十六爷?” 他知道庄亲王太福晋与十六阿哥之间相处的不算融洽,怕十六阿哥因此背了“不孝”的恶名。 即便是贵为亲王,也要提防悠悠众口。要不然,不说旁人,雍正就不会饶了他。清朝这几位皇帝,不管实际如何,对外可都是推崇“孝道”的。 初瑜叹了口气:“先是逼着十六叔立弘普为世子,见十六叔不应,又强做主给十六叔纳了个侧福晋。弘普、弘明两兄弟,如今都养在太福晋身边。皇上移驾畅春园,太福晋就带着新侧福晋来海淀,留了十六婶与十六叔其他妾室在王府,又不许十六叔回城住。” 这样做,就有些过了。毕竟十六福晋还不到三十岁,立了弘普,将来有嫡子怎么办。 谁不知道,宗室诸王中,十六阿哥与十六福晋称得上恩爱夫妻。老福晋这样搅合,却是一点脸面都不给十六福晋。 连曹颙听了,都不禁有些着恼。 他与十六阿哥交好,与十六福晋也熟识。同那些以泼辣闻名的满洲姑奶奶不同,十六福晋是个贤惠、温柔的女子。 就凭已故侧福晋李氏害了她三个儿子,她却能容忍弘普、弘明平平安安活到现在,吃穿用度不曾亏待半分,就已是难能可贵。 而且,她又不是伪善之人。也没有因自己无子,就千方百计地拉拢两个庶子。弘普与她疏远,她也没有与之计较;弘明乐意亲近她,她也没有因李氏的缘故就迁怒到弘明身上。 十六阿哥对她,已经不仅是怜爱,而且还有敬重。随着年纪渐长,十六阿哥也渐渐收敛早年的花心,夫妻相处甚是和谐。 再说请封世子,朝廷有规矩,除非有特殊情况,否则这王府阿哥要满二十才能请封世子或者爵位。 现下逼着十六阿哥,不过是让十六阿哥口头答应。 老福晋不会给十六福晋留体面,十六阿哥却不会不顾夫妻之义,自是不可能应的。 弘普半大小子,正是叛逆的时候,未必晓得体恤人,说不定就将十六阿哥与十六福晋埋怨上。 老福晋这招“养子亲孙”,固然是为了防止过继的儿孙待自己不孝顺,却也太阴损了些。坏了弘普与十六阿哥的父子之情,让弘普只能依靠她。 曹颙恨恨,可毕竟是十六阿哥家事。十六阿哥既然提也没有同他提,可见有自己的解决方式。 只是这太福晋,实是太招人厌了些…… 这样抱怨的,不只曹颙一个。 庄王府海淀花园,提着灯笼,在前给十六阿哥照亮的赵丰心中也嘀咕着。 他侧着身子,偷瞄了十六阿哥一眼。,看他满面寒霜,晓得自己这位主子的耐性怕是要到头。 他猜得没错,十六阿哥确实如此。 这个侧福晋,是太福晋的外甥女,太福晋做主抬进来的,也是满洲大姓,只是旁支,所以家中很是巴结太福晋这个亲戚。 早在选秀前,她就来过王府小住。只是十六阿哥为避嫌,除了在太福晋处见过两遭,并无私下往来。 虽说是太福晋做主,在选秀时求了皇后,让皇后直接指的,但既纳进王府,十六阿哥也就勉强接受。 毕竟是个十五、六岁的美人,又是名正言顺的侧室,洞房花烛,十六阿哥也生过怜爱之心。 只是这份怜惜,同十六阿哥与十六福晋十几年的夫妻之情相比,就算不得什么。 因此,为了给妻子留体面,不让妻子太伤心,十六阿哥每月里还是大半月宿在妻子住处,这位新进门的侧福晋与其他福晋那里等同,一月一、两天,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偏爱。 太福晋虽提点了十六阿哥两遭,可也没有理直气壮让十六阿哥“宠妾灭妻”的道理。 等到皇上移驾畅春园,太福晋便寻住机会,只带了侧福晋来海淀,又不许十六阿哥回京,这是要让侧福晋“独房专宠”。 目的无他,不过是为子嗣。 太福晋现下虽笼络弘普兄弟,可不用想也知道,等她外甥女生下阿哥,弘普兄弟就要靠后。 十六阿哥宫里长大,见识过后宫女子的心计,哪里还看不出太福晋的用心。 只是太福晋用孝道压着,他心中不满,面上还要顺从。 毕竟太福晋七十多了,不用别的,只需脑袋上包个帕子,称病不起,就让能十六阿哥夫妇背上“逆子恶妇”之名。 十六阿哥早先并没有迁怒于侧福晋,但是也做了防备,让赵丰悄悄地她的饮食中动了手脚,使得她暂时不能受孕。 这次太福晋强逼着十六阿哥留在海淀,还让他在侧福晋屋安置,引起他的反感。 同宿三晚,他碰也没有碰侧福晋。 不是迁怒,是想要看看侧福晋的品性。若是侧福晋心里想着他,他乐意顺水推舟地宠爱一二,也哄得老福晋不再找茬;若是侧福晋心里看重的是旁的,他也不缺女人。 可是今晚,当太福晋阴阳怪气地为侧福晋“做主”时,十六阿哥就晓得,这个女子往后就是摆设。 他停在院子门口,看着亮着灯火的正房,低声问赵丰道:“让你换的药,换了?” “是,爷!”赵丰硬着头皮道。 十六阿哥眯了眯眼,这才大踏步地进了院子。 赵丰忙小跑地跟了上去,正房已经有人听了动静,有个身形高挑的丫鬟出来挑竹帘。 “爷回来了……”随着娇滴滴的声音,一个旗装美人,从帘子里露出半张粉面来。 这就是那侧福晋,十六阿哥伸出胳膊,搂了美人进屋。 赵丰自是识趣,等竹帘撂下,才转身离了侧福晋的院子,去隔壁他的住处。 想着太福晋的强硬,还有侧福晋的得意,赵丰不由撇撇嘴。 这些人啊,难道不知道谁才是王府真正的主人。 母以子贵,妻以夫贵,若是没了母子、夫妻情分,总有她们后悔的那日。 到底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她们以为,十六爷承继庄王爵位,是十六爷“高攀”,却忘了十六阿哥是先皇皇子,今上皇弟。 十六爷能得先皇宠溺,皇上信任,自有过人之处,岂是她们能随意摆布的。 赵丰侍候十六阿哥二十多年,晓得自己主子的性子。他要是不痛快了,也不会让旁人痛快。之所以前边忍了太福晋这许久,除了爱惜名声,也因为可怜老太太七十多岁,孤苦伶仃。 这一年多相处下来,太福晋步步紧逼,这可怜也成了可恨。 他一梦正酣,睡至天明。 等到天亮洗漱完毕,用过早点,赶到侧福晋院子外侍候时,就发现这院子里侍候的丫鬟婆子都战战兢兢,提了十二分小心,再也没有昨晚的得意与欢喜。 少一时,十六阿哥神清气爽地从上房出来时,身后跟着低着头个女子,不是旁人,正是侧福晋的贴身丫鬟。 赵丰见状,心中笑得不行,却是强忍。 就听十六阿哥吩咐着,即日起给廖氏开脸,为庶福晋,让赵丰收拾一处院子,安置廖氏…… 第一千零七十七章 姨妹(上) 第一千零七十七章姨妹(上) 端午节后,年熙病了。 病情来势汹汹,请了两次太医过府,诊断的结果都不好。 年老太爷八旬老人,哪里经得起这些,紧跟着病倒。而在这之前,年熙之妻七格格也患病。 府中人心惶惶,都有提及鬼怪风水之言,还是老管家坐镇,狠狠地处置了两个,才将这些闲话压下。 宫里贵妃得了消息,焦急不已,央求了皇上,想要从畅春园回城省亲探父。 年老太爷虽有两子,却都是封疆大吏,不在京城。年贵妃这个做女儿的,少不得要多操心几分。 雍正很是给爱妃与年家面子,亲自带了年贵妃到年家探亲。 年熙已是昏睡不起,年老太爷也失了往日硬朗。幸好七格格大病初愈,瞧着也有些憔悴,却也勉强料理得家事。 雍正见到年老太爷,安慰一番,又让随从的太医院案首给年熙诊脉,结果却是知道年熙的病因不是宿疾发作,而是急怒攻心所致。 年贵妃没想到会是这个缘故,忧心忡忡地追问年老太爷一番。 年贵妃虽有亲子,但是对年熙这个侄子也有过教养之恩,非寻找姑侄情分可比。雍正这边,也比较看重年熙。 年老太爷见女儿追问,面带愧色,并不肯讲述详情,只说是自己的过错,因琐事斥责了孙子,说的话重了些。 一面是侄儿,一面是老父,年贵妃虽心中难过,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软语安慰老父。 雍正冷眼旁观,却瞧出有些不对头。 年老太爷这边,一老一少,都病倒,年富这个做孙子、做弟弟的,本应侍疾,现下却一直没有露面。 年贵妃过了一会儿,也想起此事,老太爷只说年富出城去巡庄去了。 据他所说,年家在城外有几个大庄,有年家早年置办的,还有皇上赐的,分属年家两房。因年老太爷老迈,年熙身子不好,所以这些年来庄子都由管家盯着。今年年富在,年老太爷便让年富去了,有两处庄子在保定,所以就算现下要送信,也要过些日子才能见人回来。 年贵妃倒是没有多想,只说当使人去找年富回城侍疾。庄子什么的,哪里比不得人重要。 雍正早已得到消息,知道年熙这次昏厥,并不干年老太爷之事,而是与年富有关。年熙昏厥后,年老太爷命人将年富关进祠堂。 现下,年老太爷当着女儿都没有说真话,看来是不愿皇家干涉年家家事。 雍正虽恼年富,可是见年老太爷如此安排,也没有节外生枝。 只是带了年贵妃回畅春园后,他下了密旨,彻查年府之事。 不查还罢,一查真相,却是令人瞠目结舌。 在年氏兄弟发生争执那日,还真有人在廊下耳闻目睹此事。 原来,这七格格的病,是被吓病的。年富这个小叔子,对长嫂委实太热络了些。虽说不在这边府里住,却借口给老太爷请安,隔三差五地过来。 每次都要到长兄这边溜达一圈,碰到长嫂七格格的时候,虽礼貌周全,可言行中还是带了些“热络”。 七格格哪里见过这个,虽不敢逾雷池一步,却也又羞又恼,跟着就病了。她虽不大,却也知道,只要沾上这样的事情,就算自己没错也要热一身腥。 偏生又是家丑,不可对人言。她存了心事,这才病倒。 年熙得知此事,便使人寻了年富过来,告诫他往后少到这边后宅走动。 年熙强忍怒气,年富却是恼羞成怒,反而拿年熙八字说事儿,指责他自私残忍,明知自己克妻,还接二连三说亲,如今又娶了七格格。 最后虽没上演全武行,却是气倒了年熙。 雍正虽器重年羹尧,可是并不喜欢性子张扬的年富。听了这件事,更是恶了年富,连七格格都有些埋怨上。 年老太爷关了年富,还使人送快信往西安,看来是要等年羹尧来给年富定罪…… 这些年家家事,详情只有年家人与雍正晓得,外头则是沸沸扬扬地说什么的都有。倒是没有牵扯到七格格身上,只说年家两位公子不和,年熙八字太硬,克长辈与妻室。 曹颙听到的,便是这些流言。 可是他实际知道的,要不这些传言多些。虽不知道年熙、年富兄弟反目的原因,他却是晓得年熙的病与年富有关。 只因他与十六阿哥都使人盯着年富,所以晓得年富的行踪。 年富被关祠堂后,十六阿哥气得直跳脚。他可是都准备齐当,就要在御前“举荐”年富,却是阴错阳差,让年富躲过一劫…… 海淀曹园,初瑜住处。 七格格手里拿着帕子,哭得伤心。她梳着旗头,穿着浅绿色底花草纹旗装,虽已为人妇,可今年才十五,年少性憨,看了见人可怜可悯。 初瑜这个做姐姐的见状,心里也跟着不好受,忙道:“别哭了,哭得狠了,仔细伤眼睛。” 七格格抽噎着站起身来,对着初瑜,双膝一弯,就要跪下。 初瑜唬了一跳,忙起身扶住,轻斥道:“七妹妹这是作甚?” 跟着七格格来的丫鬟婆子,也都缓过神来,上前来搀扶七格格。七格格摆摆手,低声道:“你们都退下。”说着,又看了看乐春、乐夏一眼。 初瑜心中,已是带了几分不喜。 若是姊妹之间,真有要紧话,何苦要先来这么一遭。在下人面前,倒好像是自己这个做姐姐的让妹妹受了委屈。 可是七格格满眼满脸的祈求,眼泪簌簌的,委实叫人看了不忍。 初瑜心中一软,开口叫乐春她们也下去。 屋子里只剩下姊妹二人,七格格红着眼圈,哭道:“大姐姐,求求您,就帮我们一次,让方太医给我们大爷看看病吧。” 初遇听了,却是踌躇不已。太医院里的太医都束手无策,寻方太医有用么? 如今年熙虽不算病危,却也凶险。年羹尧更是睚眦必报的性子,要是曹家这个时候荐太医过去,年熙的病好了还罢;若是有闪失,怕是要迁怒到曹家头上。 一边是没有怎么相处过的异母妹妹,一边是婆家,她当然更维护曹家的利益。 “七妹妹,方太医早已不再我们家,他早就去了十三叔王府。”初瑜想了想,说道:“七妹妹来求我,还不若去求十三叔、十三婶。” 七格格听了,眼泪又下来。 方种公供职怡亲王府,并不是秘密。 谁都知道,怡亲王府嫡长子先天不足,这几年全靠有神医之称的方种公调理。 这两年,也有去怡亲王府求医的,方种公却是见也不见。 在京城这些年,他算晓得,京城水深,就算是治病救人,也能引起滔天祸事。 十三阿哥虽贵为王爷,却也不好强逼方种公出诊。毕竟方种公愿留在王府照料十三阿哥的嫡长子,还是看在曹颙的情分上。 年熙病倒后,七格格也曾过怡亲王府,求见十三阿哥与十三福晋,恳求延医之事,最后还是失望而归。 现下,太医院里的老太医,已经悄悄透出话来,叫七格格预备后事,省得到时仓促。瞧着他的意思,年熙怕是熬不到冬天。 虽说七格格怕年老太爷受不住,使人瞒着,可老人家到底看出端倪,便叫孙媳妇来求曹家。 若不是他有些中风,半拉身子发麻,他都要亲自来曹家。 连十三阿哥与十三福晋都不敢冒险,初瑜又怎么会大包大揽。只是她嘴上没有应承下来,心里却是想着,等丈夫回来,还是好好与之商量商量,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妹妹守寡。 她是过来人,自是看出七妹妹眉心未散,走路内闭,还是处子之身。 要是搁在早年,宗室格格改嫁并不算稀罕时,自打先帝尊儒崇礼,越来越看重女子贞洁,宗室中的格格也不能幸免。 七格格虽能察觉出长姐的善意,可毕竟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见她再三推脱,没有一句准话,七格格心中已经绝望。 她没有久留,告辞离去。 初瑜亲自送她到二门,而后回到屋里,还纠结到底有没有两全之策,既能让方种公露面,又不会担责任,累及曹家。 却是只觉得头疼,不是易于之事…… 离开曹园的七格格,既没有去隔壁的淳王府花园,也没有回城,而是使人将马车停在曹园路口。 方才她初到曹园时,听初瑜提了一次,曹颙进畅春园陛见去了,午后方回。 虽说她与年熙相差十来岁,成亲半年,做得又是挂名夫妻,可是她也晓得,自己出嫁后安身立足的根本,不是王府娘家,而是那个身子孱弱的男人。 如今年熙垂危,但凡有一线生机,她这个做妻子的都不能放弃。 她还是襁褓之中时,长姐便嫁入曹家。她从小听着姐姐、姐夫的恩爱佳话长大的,又听几位哥哥说大姐夫是厚道义气之人,既然姐姐那里求不动,她就只能厚颜等着求大姐夫。 时值五月,暑热渐显。 七格格坐在马车中,等了一个多时辰,直等的香汗淋漓,才等到曹颙从畅春园回来,忙吩咐人拦马。 等到曹颙勒住马缰,七格格已经从马车里下来。 曹颙只觉得眼熟,刚想着是哪个,就见七格格已经拜了下来…… 第一千零七十八章 姨妹(下) 第一千零七十八章姨妹(下) “请大姐夫安!”七格格不等曹颙下马,便已经上前两步,插蜡似的行了蹲礼。 曹颙听了称呼,仔细看了两眼,才发现马车下来的不是旁人,而是自己的小姨子。 旗人家女儿虽说也娇养,却不像汉家女孩儿那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七格格早年也曾随七福晋,到过曹家的;曹颙逢年过节带着妻子去淳王府,也见过七格格。 两人不算相熟,却也不算陌生。只是七格格如今换了妇人装扮,面上又不复过去的天真烂漫,曹颙一时没有认出来。 “是七妹,这是过来给福晋请安?”曹颙下马,远眺了下淳王府园子,问道。 七格格摇摇头,道:“我没回王府园子,是专程来求姐姐、姐夫来的。” 她虽是妇人装扮,面容娇嫩,稚气尚存,加上红肿的眼睛,就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孩,一不小心眼泪就要喷涌而出。 说也奇怪,单独看她长相,与初瑜只有三分相似。可这言行举止,却是像极了少年时的初瑜。 曹颙见状,都不免心中腹诽。七福晋将两个庶女教养的这些柔顺,想来也知道“以柔克刚”的道理,为何自己却不肯低头,与七阿哥“相敬如冰”至今。 心中想着,他面上却是不显,只是有些诧异。 看着眼前马车的方向,明明是回城的方向,不知是什么缘故。 “有什么话,到园子里再说。大热天的,也没有在马路边说话的道理。你大姐昨儿使人熬了酸梅汤,正好可以喝两碗!”曹颙道。 七格格闻言,犹豫片刻,长吁了口气,道:“不瞒大姐夫,我刚见了大姐姐,开口相求……瞧着大姐姐的样意思,是怕给大姐夫找麻烦,不肯应承。我本不该再厚颜纠缠,可实在是没旁的法子。” 听她直言相告,曹颙心中暗暗点头,可也没有大包大揽的应承。现下,他也明白过来,这小姨子候在马路边,不是等旁人,还是在等自己。 以两人的关系来说,这样多少有些不合规矩。 初瑜是晓得轻重之人,亲妹登门相求之下,也没有应承,可见不是好相与之事。 曹颙脑子飞转,在思量七格格的用意。 七格格见曹颙神色淡淡,并不接话,只觉得最后的希望也要破灭,脸色露出哀色。是咬着嘴唇强忍不哭出声,可眼泪还是在眼眶里打转。 见她如此,曹颙还是心软了。 对于淳亲王府的几个小姨子,他还是同这个七格格见的次数多些。七格格是在初瑜出嫁前才出生的,当年她百日、抓周,曹颙都曾见证过。 说起来。算是看着七格格长大的。 见证一个少女的成长,这个少女还是自己的小姨子,曹颙心中多少有些古怪。 倒不是生出禽兽之心,只是看着她与妻子相像,有些不自在。 身为一个男人,上辈子虽没有流连花丛,却能算得上“博览群书”。不管是那个岛国出品的文,还是国人的精髓,这小姨子与姐夫都是有文章可做。 他将年家的事想了一圈,大致心中有数,开口道:“你大姐姐也疼你,平日与福晋提起你来,还担心你过得辛苦。只是方太医那边,如今是王府供奉,身上又担着王府嫡长子安危,早已不再出诊。” 七格格见曹颙道破自己来意,又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脸色青白,怔忪半晌,方道:“大姐夫,太医已经透出话来,我们爷,怕是熬不到冬天……连我们老太爷都叫人预备下寿材……” 外头虽有年熙病倒的闲话,可曹颙没想到竟严重到这个地步。 “竟已至此?”曹颙不由变了脸色。 他到京城这半月,没有听到旁的消息,却是无意得知一事。那就是年熙手中有一份折子,奏得是“火耗归公”之事。 这还是听十六阿哥提的,道是有御史盯上年熙,就等着他这折子出手,就要弹劾年熙。 曹颙当时还觉得好笑,年熙本就是御史,还要被御史弹劾,不知算不算是同行相忌。只是他居家养病,偶尔到衙门一趟,却能让人将他拟的折子,摸个清清楚楚,这实是少了几分警觉。 按照十六阿哥的说法,如今虎视眈眈盯着年家父子的,可不是一个两个。 年熙这个折子不递还罢,若是递了,就要等着四方攻讦。 因为提及“火耗归公”这雍正朝三大德政之一,所以曹颙当时还颇为留心,静待下文。 没想到,最后却是没有后续。他那是还觉得奇怪,不知年熙上的是暗折,还是明折留中不发。 他本就对年熙没有恶感,听说年熙拟这样的折子,更是添了几分佩服。 年熙才二十多岁,就有这样的见识,很是不容易。再加上他之前上过的取消“贱民”的折子,可谓是上报君王、下怜百姓,已经是比很多官员强出太多。 他脸上带了郑重,思量片刻,道:“你先回去,你姐姐不敢应承你,是怕十三福晋那关难过。她会尽力的,到时若是不成事,你也别埋怨她。” 七格格本已绝望,听曹颙这番话,又生出几分希翼,不迭地点头,眼泪已经止不住滚落。 曹颙这番说辞,倒是与初瑜先前所说的切合上,使得七格格心中生出愧疚之心。原来,姐姐并不是不帮自己,而是不知帮不帮得上…… 曹颙叹息一声,道:“你家中事忙,今儿我便不留客,改日我同你姐姐过去看你。” 七格格不愿人前失态,低着头应了,请曹颙先上马。 曹颙不再多说,骑马与七格格别过。 虽说知道这个时候,出面荐太医给年熙要承担麻烦与风险,但是听说年熙病危那刻,曹颙心中还是有了决断。 这个忙,要帮。 在旁人眼中,年熙不过是年羹尧嫡长子,是可以巴结或者攻讦的对象;在曹颙眼中,年熙却是一个会顾念国民生计的好官。 之所以用初瑜的名义应承下,是不愿七格格心中生了芥蒂,也不愿在世人面前将曹家与年家连在一处。 他可是知道,年家离倒霉的日子不远。 说起来。如今在外人眼中,曹家与年家不能说水火不容,也是有些仇怨的。 接替李熙为苏州织造的,奉旨查抄李家的,不是旁人,正是年羹尧的姻亲与心腹。 待曹颙回到园中,初瑜想来也是真担心妹妹,并无隐瞒之处,说了妹妹登门相求之事。她想的,倒是与曹颙所想的不谋而合。 那就是请出方种公到年府,却又不要让曹家与年家太亲近。 本来这种事,十三阿哥与十三福晋出面最好,毕竟方种公现下名义上是王府供奉。 “要不,咱们去求求十三叔、十三婶?”初瑜道。 “莫要让十三爷、十三福晋为难。若是他们能应承,他们早就应承。”曹颙道。 十三福晋是顾忌皇后,怕皇后多心,不愿与年贵妃娘家扯上干系;十三阿哥这边,则是圣恩太隆,为了自保,只能做孤臣了。 年家不仅是皇亲,还有两个儿子是封疆大吏。 若是举荐的太医,治不好年熙,不过是要预防年羹尧的迁怒;若是治好了,则要思量思量,皇上会不会生出忌惮之心。 施恩,有的时候也是双刃剑。 初瑜见丈夫想也不想,就拒绝了自己的提议,露出几分不忍,道:“但凡有一丝希望,咱们也不能就这样看着七妹妹守寡啊。” “你出面。明日我陪着你十三爷家的园子。你这做姐姐的,关心出嫁的妹子,也在情理之中。”曹颙想了想,道。 初瑜听了,脸上露出欢喜,随即又皱眉,道:“十三叔、十三婶那边?” 既然十三阿哥与福晋已经回绝了七格格,初瑜这个时候再上门,就有些不知趣,说不定就要得罪人。 “他们那边,我亲自去说。”曹颙道。 其实,以曹家与方种公的关系,想要接方种公出诊,不过是打个招呼的事儿。只是如今隔着十三阿哥,十三福晋又极为看重方种公,曹颙也不愿失礼。 还好,十三阿哥与十三福晋只是心存顾虑,并不是随便挑理之人。因此,当曹颙提及想要接方种公去年家时,两口子都没有多话。 十三阿哥望向曹颙的目光,还带了几分激赏,笑着道:“孚若此举,以德报怨,当得起‘仁义’二字。” 曹颙在甘州与年家有不快之事,十三阿哥早已知晓。 他才不相信自己曹颙夫妇过来,只是因初瑜疼惜妹子的缘故。落在十三阿哥眼中,是曹颙动了“善念仁心”,默许妻子出面帮忙。 虽说早年对于曹颙的“妇人之仁”,十三阿哥颇有微词,可是现下他也只能在心里赞曹颙有宰辅之质。 方种公倒是痛快,见曹颙亲自来说,也不问是去哪一家,直接就点头应下。 其实,所谓曹颙夫妇过门“苦求”半日什么的,不过是做给旁人看。要不然,有了曹颙夫妇的先例,还不知有多少人要跑过来。 从怡亲王府花园出来,曹颙与初瑜没有回曹园,直接带了方种公一道回城去年家。 马车上,有昨日预备好的一些名贵药材。 方种公手上,则是把玩着几颗褐色小药丸,不时还放在唇边舔一舔…… 第一千零七十九 恶客 第一千零七十九恶客 年府,年老太爷住处。 年老太爷披着衣服,坐在炕上,神情满是冷漠:“此是我年家家事,将不劳将军操心了。”说到这里,他横了旁边侍立的年轻人一眼,道:“年斌,送客!” 地上椅子中,坐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听了这话满脸通红。 年老太爷却没有再多言的意思,手中转着两个碧玉球,阖眼不再看人。 那中年人面露尴尬,站起身来,犹豫了一下,道:“亲家太爷,不是晚辈无礼,实在妹夫那边缺人手,妹夫这才打发晚辈回来接富哥儿回去。” 年老太爷却没有与他辩嘴的意思,眼睛睁也没睁,屋子里很是抑郁,只有玉球摩擦的声音。 还是旁边侍立的老总管是给年斌使了个眼色,年斌才硬着头皮出来,对那中年人道:“舅舅才回京,想来也乏了,要不先回去歇歇,过两日再过来吃酒。” 那中年人晓得这是婉转说辞,自己已将做了恶客。自己磨了半天嘴皮子,年老太爷没有使人将自己撵出去已经留了情面,更不要说吃酒不吃就的。 只是瞧着年老太爷这样子,余怒未消,要是真使家法处置了年富,自己可还真没法向妹子交代。 可眼下的情形却是不好强说,否则怕是更糟糕。 他只能挤出几分笑,先告辞出来。 看着他出去,年老太爷手中的玉球已经停下。 老人家睁开眼睛,面上已经露出颓败之态,叹了口气,道:“虎毒尚且不食子,他很是狠得下心。问一不问熙儿如何,倒是生怕委屈了年富那个小畜生!” 老管家听了,劝道:“太爷息怒,说不定是二太太自作主张。二太太疼三少爷,老太爷也晓得。” 年老太爷冷哼一声,道:“若是没有他默许,那恶妇敢使人向我这老头子讨人!” 不说老太爷震怒,就是那中年人,走出年老太爷院子后就放慢了脚步,对年斌道:“你是晓得的,你母亲最疼富哥儿,要不也不会找急忙慌地打发咱们回来。老太爷说的是,我毕竟是外人,不好说太多。你既回来了,就照应富哥儿些,在老太爷跟前求求情。年熙打小身体不足,这次就算兄弟起争执,也不好全怪到富哥儿身上。”说到最后,想着年老太爷的不假颜色,他也带了几分埋怨:“老太爷也真是,真要为了个病痨孙子,就要逼杀了另一个孙子不成?” 年斌只是唯唯诺诺地听了,将中年人送到大门外,却是正好与曹颙一行碰个正着。 看着曹颙穿戴不凡,随行的马车又不是寻常的马车,年斌与那中年人都停住脚步望过来。 曹颙并没有着急下马,而是示意张义上前递帖子。今日来的匆忙,没有提前往年府送帖子,算是做了“不速之客”。 年斌与那中年人虽站在门口,可张义却没有向两人递帖子的意思。因为这两人风尘仆仆的,更像是客人。 他对两人欠欠身,而后对门房道:“劳驾小哥通禀一声,我家老爷、太太来探望郡主。” 那门房听说是自己大少奶奶的客人,忙躬身接了。 阖家来见自己的嫂子?年斌有些好奇,却也没有多事上前相问。 要是来的是正经客人还罢,要是来冲着王府格格的名号来打秋风的,自己主动上前则失了身份。 换做其他人,看到初瑜的马车,就应该晓得马车主人是宗室郡主,绝不是打秋风的穷亲戚。 只是年斌孩提时便随着父亲去任上,一直生活在四川,到底短了几分见识。 还是那中年人,叫玉柱,是年羹尧的内兄,虽家世破落了,依附年羹尧生活,可却是正宗的黄带子。 他本就盯着马车,听张义与门房说的又是探望郡主的话,已经敲定来者的身份。 他带了几分殷勤,迎上前去,冲着曹颙道:“敢问尊驾可是曹额驸?” 曹颙虽不晓得来人身份,但是见他腰间系着黄带子,却也不好失礼,只得下马,道:“正是曹某,敢问尊驾?” 玉柱笑道:“不过闲散宗室,早年大格格出阁时,还曾到淳王府讨过酒吃,后来去了四川。多年没见,曹额驸风采依旧,去年听说曹额驸在甘州,我还想着见上一见,却是错过了。如今做了姻亲,往后当要更亲近才好。” 他虽说没有直言自己是年羹尧的舅兄,可是提及四川、甘州两处,曹颙哪里还不明白。年羹尧继妻是宗室,这并不是秘密。 “原来是将军,久仰,久仰!”曹颙不失礼数,却也没有刻意亲近。 玉柱倒是没有挑理,望了后边的马车一眼,心中有些疑惑。难道不仅是夫妻同来,还带了曹家的少爷、小姐来? 如今年家大少爷病危,年家老太爷精神也不爽利,这个时候携家带口的登门,就算是探望妹子,也是不合时宜。 他有心解惑,便不着急走,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曹颙说话。 曹颙心中腻歪地很,这玉柱仗着是年羹尧的大舅子,热络是热络,却是端了长辈架子,叫人生厌。 可是,他却没有法子。 毕竟从七格格那边论起,他确实成了晚辈。 倒是随后上前的年斌,没有年熙的目下无尘,也没有年富的阴沉狂妄,谦卑中带了几分沉稳,使得曹颙不禁多看了两眼。 还好,没应付多久,就听到急促地脚步声。 一时之间,门口这几位都停了声音。 急匆匆赶来是,正是七格格。 她走得急,小脸红红的,鼻尖已带着沁出汗珠。 看到曹颙的身影,她如落水之人看到稻草,眼中绽放出希翼来,周身间添了几分光彩。 数日来的惶恐不安的心,好像一下子踏实下来。 她手中拿着方才的拜帖,也顾不得过问旁边站着的两个是谁,望着曹颙道:“大姐夫,大姐姐……” 曹颙侧过身子,往后指了指道:“你姐姐在车里……还有贵客,要是便宜,还是让他们到二门在下车。” 他是商量的话,语气却不容置疑。 倒不是舍不得妻子多走几步路,而是因为不想让太多人看到方种公。 虽说他们夫妻带方老过来,并不算机密,往后也多会传出去。可传言与亲眼所见毕竟不同,也与支吾的余地 看到姐姐、姐夫亲至,七格格已经是喜出望外;待听到还有“贵客”,虽还没见到人,可是想着昨日姐夫说过的话,她用帕子捂着嘴巴,已经说不出话。 还是曹颙清咳了两声,七格格才从震惊中醒过来。 她忍不住掐了掐手指头,确认眼前这一切都是真的,才被狂喜所吞没。 “开中门,迎贵客!”她挺了挺胸,扬声对门房吩咐道。 不仅门房吃惊,连旁边的年斌与玉柱都愣住。 大户人家的中门岂是那么好开的,年老太爷如今已经封公,这是公府,除了传旨钦差与贵妃省亲,这中门还真没有几次大开的机会。 七格格见门房不动地方,柳眉俏立,面挂寒霜,已是带了几分怒意。 那几个门房见状,不敢多事,忙去拉开门栓,“吱吱呀呀”声中,将中门推开。 玉柱在旁,脸上有些抹不开。 与曹颙相比,他才是年家正经的姻亲,又是亲家舅爷,还走的旁门;曹颙不过是年家小辈的连襟,就能让年家开中门? 他有些着恼,却是对曹颙所说的“贵客”好奇不已。 看着郡主车驾后跟随的马车,并无品级装饰,不过是比寻常的绿呢马车稍大些。 可是眼下,没有人顾得上与他解疑。 曹颙懒得应付他,见马车进了大门,便对他拱拱手,道:“将军请便,曹某先行一步。” 玉柱已经出了年府大门,自是不好再厚着脸皮跟进去,只能强笑了别过,看着年府的大门慢慢关上,方带了几分不忿,对年斌抱怨道:“大外甥媳妇到底年轻些,行事有些不稳重。你也糊涂,也不去告之我的身份,虽说之前没打过照面,毕竟长幼有别……” 年斌恭敬地听了,心里却鄙夷不已。 还好玉柱先前与年太爷磨了半天嘴皮子,加上正午太阳正毒,没有再多啰嗦,终于骑马走人。 年斌片刻不停,立时转身进去,疾步前往二门。 二门外,除了曹颙夫妇与七格格、方种公,还有拄着拐杖闻讯赶来的年老太爷。 他抓着曹颙的胳膊,望望方种公,又望望曹颙,真是老泪纵横,嘴里哽咽道:“曹大人呐,曹大人……” 见老人家如此激动,曹颙很是担心。 毕竟是八十多岁的老爷子,别在有个好歹,不敢让他在激动下去,忙道:“是内子担心七妹妹与七妹夫,没有经老太爷点头,就冒昧请了人过来,还请老太爷勿怪!” 老太爷顾不得抹脸上泪,道:“老朽称谢还来不及,哪里说什么怪不怪。老朽先替我那可怜的孙儿谢过曹大人、谢过郡主……谢过方神医……”说到最后,目光落在方种公身上,看样子恨不得立时给方种公跪倒,只要方种公能治好他长孙的病。 见老太爷如此,方种公想起远方的女儿女婿,也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可是,他也晓得,眼下还没见到病人,自己心里也没底,不好给老人家太多希望,否则要是看不好,以老人家的岁数,怕是受不得希望再次落空的打击。 因此,他斟酌着,说道:“太医院邢院首是杏林妙手,看病的本事本在小老儿之上。既是邢院首也为难,小老儿只能勉力一试……” 年老太爷原本沸腾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是啊,邢太医是御医,尚且束手无策,方种公只是民间的名气大些,能不能治好孙子还是两说…… 第一千零八十章 刮骨(上) 第一千零八十章刮骨(上) 年熙并不是得了稀奇古怪的病,而是骨痨。连太医院案首都不抱希望,是因为他已经是病入膏肓。 骨痨,骨痨,顾名思义,多是生于骨关节的病。搁在后世,许是没什么;搁在现下,却也不易治愈,更不要说晚期。 往细了说,他的病是骨痨中的“流注”,发于肌体,流脓易溃。 年熙的“流注”,初期症状不明显,等到病发到体表时,已是垂危。 卧床这大半月,他不过是靠着参汤吊着。 七格格带着初瑜进了内室看了一眼,便带了姐姐回避,方种公则是坐在年熙床前,先是问切一番,而后掀开他身上的薄毯。 年老太爷坐在一边的高背椅子上,眼睛直直地盯着孙子。 曹颙坐在老太爷下首,看着皮包骨的年熙,脑子里出现四个字,“慧极必伤”。 不知后世历史中,如何记载年羹尧的这个长子。要是他能逃过一劫,成就定不在其父之下。 只有年斌站着,看着昏迷不醒的长兄,明白祖父之前的愤怒。 不管长兄病重的原因是他身子不好,还是被年富气起的,做弟弟的与兄长相争本就是过错。况且他知道,有嫡母撑腰,自己那个三弟从没有将上头的两个哥哥放在眼中。 早年挤兑长兄离开四川,前些日子又越过自己,承了朝廷恩赏给父亲的一等子。若是他晓得兄友弟恭,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凭眼前长兄的惨状,祖父发作年富一顿,行个家法并不过分。 祖父就算不喜欢他,也不会真使人打杀了他。 倒是嫡母做的不地道,拦截了老太爷的家书,怕父亲责罚年富,在父亲面前隐瞒此事,寻了由子使他与玉柱回京接人。 年斌离开西安后,就察觉出不对,哄着玉柱说出内情。 他虽厌烦嫡母的自作主张,却没有给父亲通风报信的意思。他知道祖父本就不喜欢这个填房媳妇,若是这回借着老人家的手,发作发作嫡母也好。 只是,他没想到,兄长竟病到这个地步。即便先前听玉柱提及老太爷家书,也只当是老人家盛怒下夸大其词…… 长兄要不行了……年斌攥着拳头,只觉得嗓子眼发干……年富为祖父所忌,如今又背着忤逆之名,还能承继父亲的一等公么? 随即,他想到嫡母觉罗氏,又是一阵绝望。 不过,目光扫过须发皆白的祖父时,他又有一丝心动。祖父身上也是承恩公,大伯无子,自己似乎还有希望…… 这会儿功夫,曹颙已是站起身来,走到方种公身后近观。 方种公已经褪去年熙的亵衣,枯瘦无肉的躯体上,散落着好几处蚕豆大的脓点,脓血四溢,带着恶臭;有几处像是愈合,留下暗红色的疤。 方种公的脸绷得紧紧的,俯下身子,仔细辨看年熙身上的脓包。而后,他又褪去年熙的亵裤。 年熙的大腿根、膝盖都有红肿的脓包。 曹颙虽不是医者,却也读过几本医书,可是亲眼见证这“流注”之症,还是觉得触目惊心。 年熙的脓症,已经遍布全身,这个时候又没有后世的消炎药、手术刀,如何能逃过一劫。 曹颙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后悔不已,不是怕年家迁怒,而是怕年老太爷受不了失望的打击。 当年他与年羹尧摩擦,年老太爷拖着老朽之身,主动登门,这使得曹颙很是承情。这些年偶有往来,他虽心中腹诽“人老成精”,却也对年老太爷敬佩有加。 想到这里,他望向年老太爷。 年老太爷不忍再看着孙子,颤颤悠悠地起身,看着方种公道:“方神医……” 刚才进门时,他称“方神医”,方种公已经是谦辞不敏,只是老人家说什么也不肯改口。许是他心中,也盼着方种公有回天之术,能救长孙一命。 方种公皱着眉,直起身来,道:“老太爷,令孙现下身上患处多,亵衣亵裤,就先不要穿了,毯子也不好盖了。”说到这里,他看了看年熙头上的帐子,道:“这个帐子要换新的,越薄的料子越好。烧一盆开水,晾凉后使人给令孙擦身。屋子里也要洒水净尘。” 他虽霹雳扒拉地吩咐一堆,年老太爷却不以为忤,反而露出几分欢喜,忙不住口地吩咐下去。 方种公看了一眼年老太爷,又看了一眼曹颙,面露犹疑之色,过了好一会儿,方道:“老太爷,是否移步说话?” 年老太爷神色惴惴,道:“请神医堂屋看茶!” 早有年熙近婢遵从吩咐,换帐洒水,年斌扶着年老太爷,陪着方种公与曹颙出了内室,走到堂屋。 候在这边的初瑜与七格格听到声音,已是站起身来,年老太爷吩咐七格格去看顾年熙,请方种公与曹颙夫妇落座。 他竟是不敢发问,孙子是否有一线生机,还是真的…… 看着方种公沉着脸,坐在那里,丝毫没有下方子的意思。年老太爷只觉得心如刀割,眼前一阵阵发黑。 倒是曹颙,见方种公如此,隐隐生出几分希望。 既然太医院案首都宣布年熙“死刑”,那方种公还有什么可为难的? 既是为难,那定是还有些希望,只是没什么把握。以方种公的脾气,并不是怕担责任之人,犹豫的原因怕是同曹颙一样,顾念年老太爷。 这个时候,年老太爷已经稳下心神,哑着嗓子,问道:“神医,能下方否?” “先用老方子吧!邢案首下的人身养荣汤也是老成的法子。”方种公抬头道:“老太爷,您见多识广,也当晓得这‘流注’自古以来就是大凶之症。如今到了这个地步,更是艰难。小老儿不过是铃医出身,手上也多是些入不得贵人眼的土方笨法,实比不得太医院里那些老太医。” 他说得冷淡,年老太爷却听着一阵心热,忙道:“还请神医出手,老朽这孙儿,就托付给神医了!” 方种公伸出一根手指,道:“我小老儿也是做了外孙父之人,晓得老太爷的爱孙之心,却不愿扯谎相欺。令孙的病,小老儿心里也没底,就算诊治,也只有一成希望。不仅如此,若是没有转机,最后的数月怕是也不能……” 年老太爷听了,身子晃了晃,双手交叉拄着拐棍,脸色没有一丝血色,长吁了一口气,方道:“治……” 曹颙听了,终于松了口气。有一成希望,也总比年熙就这样等死强。 瞧着年老太爷的样子,若是长孙病逝,白发人送黑发人,怕是也要跟着去了。 方种公沉默半响,叫来随行的医童,低声吩咐了两句。 声音不大不小,曹颙却听到“酒精”二字。 这个词儿,早先还没有,还是曹颙说出来的。传到外边,也无人生疑,只当这名义的用意是“酒之精华”,传言中有九蒸九酿之法酿造。 只有太医院的太医晓得,这个东西,不仅仅是烈酒,还能退烧去热。 曹颙望向方种公,方种公也望向曹颙,道:“曹爷,还需要一物,需曹爷援手。” “方老请说。”曹颙道。 方种公道:“土烟膏同土烟籽!” 曹颙听到这里,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方种公要动刀了,早在宋人的医书药典中,就曾提过以开刀“刮骨”来治疗骨痨的法子。 几百年下来,没有人讲这法子推广开,也没有几个医生用过这法子,就是因为这个法子太凶险,真是九死一生。 曹颙点了点头,使人传话张义去同仁堂取罂粟膏与罂粟籽。 屋子里静寂无声,方种公抬了抬眼,对年老太爷道:“请老太爷恕罪,小老儿年迈,体力不足,若是便宜,可否借间屋子小憩?” 年老太爷哪里会有意见,使年斌带着方种公去了东屋。东屋是年熙书房,里面有一面炕。 方种公已是齿稀之年,又是医者,留在内宅小憩倒是不需要避讳什么。 年老太爷坐在椅子里,看着曹颙与初瑜夫妇,脸上说不出是哭是笑。 初瑜没有见到年熙的惨状,但是听方种公说只有一成希望,忧心不已。曹颙则是想着年熙身上的脓包。 不管是正化脓的,还是表面已经痊愈的,都要用刀子挖开,将里面附在骨头上的痰液刮掉。 就是一个好人,这样折腾也凶险,更不要说年熙现下的小身子骨。 可是方种公并没有开调理的方子,使得年熙调理些日子再动刀,想必也是看出年熙要熬不住。 等待的时间,分外难熬。 曹颙喝了半肚子茶水,才等到医童与张义相继回来。 年老太爷看着这些物件,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去催促方种公醒来。 他心里虽着急,不停地望向书房门口,可是怕不晓得规矩,激怒方种公,气跑了神医。 曹颙却是坐不住,已经到了申正(下午四点),再耽搁下去,天就要黑了。 “老太爷,还是使人请方老起来吧!”曹颙道:“一会儿天黑了,怕是行事不便宜。” 年老太爷听了,忙使人请方种公…… 第一千零八十一章 刮骨(下) 第一千零八十一章刮骨(下) 曹颙与初瑜并没有在年家多待,日暮时分就离开了年府。 倒不是不关心年熙的伤情,而是因为方种公说了,年熙身体孱弱,身上脓包又多,一次不宜动太多处,就是怕失血太多,顶不下去。最好每隔三、两天一次,一次数处,直至身上脓包处都处理完毕。 骑在马上,曹颙看了看天边的晚霞,长吁了口气。 他是亲眼见了方种公今天下午进行的“手术”的,锋利的钢刀,开水煮过的纱布,并不生疏的刀法,都可以说明方种公并不是头一回动刀。 即便如他所说,开刀除脓是福建乡下见过的老法子,可是又怎么能仓促之间预备得这么齐当? 方种公眼下所进行的,已经有西医手术的影子。 早前还听方种公张罗回福建的话,这两年却是不再提了。 只是他下手的时候虽利索,这给病患镇痛所需的“麻药”,却是临时预备。 这是还没有进行过“**试验”? 怪不得他犹豫这许久,又坦言只有一成希望。 只是可怜年熙,成了小白鼠。 要是成功还罢,要是失败,年熙数月的寿命就要缩减数天。 天色已晚,夫妻两个没有出城,直接回了曹府。 曹颙有些意兴阑珊,竟不知自己横插这手是对是错。 倒是初瑜,显然比曹颙更信任方种公的医术。曹颙转而一想,即便是一线生机,也比就那样等死要好。 李氏与高太君带着孩子们在海淀园子,使得这边府里寂静许多。 吃完晚饭,听着管事媳妇回了几件事,初瑜便得了闲。 虽说白天暑热逼人,现下倒是清凉不少。 曹颙则是见过年熙的惨状,生出戚然之心。生老病死,避无可避。自己筹划这许多,谁又能担保能健健康康到老? 对于权势与政事,他生出倦怠之心,便对妻子道:“难得清闲,咱们去海子边溜达溜达!” 每年端午节后,什刹海边就有夜市,曹颙早年曾去过。 初瑜听了,有些心动,可多少也有些顾忌。但是想着丈夫从年家回来后就情绪低沉,她还是点了点头,想着陪着丈夫出门散散心也好。 夫妻两个早年也曾结伴出行过,所以收拾起来倒是轻车熟路。 初瑜换了件素净些的旗装,矮底的旗鞋,将身上的首饰去了几样,看着就像是寻常人家的少妇。 曹颙的衣服,本就不招摇,就没有更换。 夫妻两个没有带丫鬟,随行的除了小厮惊蛰,就是几个长随。 什刹海在内城,周边又多是权贵的宅子,有五城兵马司与步军都统衙门的人驻守,倒是不怕人生事。 一行人到海子边时,远处已经是人影摇曳。 不能说是车水马龙,也是一副太平景象。 马车靠边停了,曹颙夫妇下了马车,顺着海子边溜达。 正值月中,天上升起一轮满月。 走在海子边,道路两侧灯光散落,身边有行人的喧嚣,有商贩的叫卖声,小吃摊的香味儿,就像是另外一幅《清明上河图》。 曹颙的心境,慢慢平和起来。 初瑜难得有这样自在的时候,看着道路两侧摆起的各种杂货摊子,也挑挑拣拣的,买了不少东西。 尽管她已经去了大部分首饰,可是市井中人,多是练就火眼金睛。更不要说,这海子边,就是富贵人家游玩的地方。 所以每当她拿起东西,摊主索价不菲。 初瑜却是只按照一成、两成的价格还价,直杀得摊主瞠目结舌。 曹颙见她起了顽心,不由失笑。这还是早年夫妻两个出来时,曹颙教她的,没想到过了这些年,她还记得。 要买的东西很多,虽说这些东西不值钱,可毕竟是府里不常见的,上上下下总要分些耍。不一时,惊蛰手中就提了大包小包。 曹颙陪着妻子在一个摊子前站定,这是个首饰摊子。说是首饰摊子,不过是些绢花、铜簪什么的,顶好的就是几副银钗、银耳环什么的。 曹颙的视线落在摊子边一个样式简单的荆钗上,伸手拾起,交到初瑜手上:“荆钗不值钱,亦能做聘礼!” 初瑜回头看着丈夫,但笑不语。 这一句是《荆钗记》里的唱词,夫妻两个前几日才从庄王府花园听过。 夫妻两人成亲十多年,都是内敛的性子,除了新婚那两年,其他时间都是老夫老妻,鲜少有柔情蜜意的时候。 难得听丈夫来上这么一句,虽用的是戏词,却也引得初瑜心中欢喜。 只有首饰摊子的小贩,也听到这一句,看了看初瑜手上的荆钗,又看了看初瑜的打扮,虽是素净些,头上却戴了花,不像是寡妇打扮。 偷情都偷到外边了? 小贩心中正疑惑,就听到有人冷哼一句,道:“做聘礼,莫非要停妻再娶?” 声音里带了怒气,曹颙回头,就见弘倬站在自己身后,横眉竖目。瞧着那样子,像是一言不合,就要冲自己挥拳头。 弘倬身边,站着几个华服年轻人,提笼架鸟,有眼熟的,有陌生的,也都挤眉弄眼地看着自己。 曹颙见状,不由一怔。 虽说早年这个小舅子同自己有过嫌隙,可是早已修复。这弘倬成亲,自己与初瑜还送了厚礼。 不过,眼前这情景却是有些眼熟。 “哎呦喂,这就是你姐夫,不是说是个从不纳妾的君子么?怎么还逮了现行?”一人阴阳怪气说道。 “这天下哪儿有不偷腥的猫?不过是畏于王府权势,人前光鲜……”又一人说道。 初瑜站在丈夫身后,已经认出来的是弟弟,还有其他几个宗室子弟。她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出来,毕竟今日夫妻两个这般也算是肆意,传到宗室中,就要成旁人嚼舌的话柄。 虽晓得弟弟误会丈夫,她也没有着急出来辩解,多少也存了戏谑之心,想要看看丈夫如何应对。 没想到丈夫还没说什么,就招来这番冷嘲热讽,话中已经有辱人之意。 初瑜忍不住,站了出来,道:“二弟,是我!” “大姐……”弘倬瞪大了眼睛,露出几分难以置信:“大姐不是住在城外避暑么?” 旁边帮闲的几个宗室子弟,听到这称呼,也都收声。 “今儿有事回城,回家后嫌院子里闷热,就拉着你姐夫出来。”初瑜回道。 弘倬的满腔怒意化为尴尬,“嘿嘿”两声,看着曹颙道:“是我想左了,姐夫莫恼!” 曹颙早年也曾因曹颐受委屈,怨过塞什图,倒是没有怪弘倬的意思,只是看了一眼旁边帮闲的几个宗室子弟,有些担心。 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弘倬身边这几个宗室子弟,看着都不像有出息的样子。 其中阴阳怪气那家伙,更是长得跟麻杆似的,站在那里不说话的时候,还老是不停地打哈欠,看着就像个大烟鬼。 “不过是误会。也有些日子没见你了,改日得空,也过来坐坐,恒生前些日子还念叨你。”曹颙笑着说道。 如今在外头,不是说话的时候,他便没有留弘倬的意思。 “嗯,改日去寻姐夫吃酒,今儿有朋友在,我就先走了。”弘倬闹了个大误会,也正不好意思,答了一句便带着众人匆匆离开。 被弘倬一打岔,夫妻两个失了闲逛的兴致,离了海子边回了曹府。 “弘倬还没差事?”曹颙问道:“他也二十四、五了吧,这样闲赋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年初时,弘倬封了辅国将军,内务府另分了住处。作为成年又不能承爵的阿哥,他与他的子孙将成为淳王府的旁支。 “比我小四岁,今年二十四了。”提及这个弟弟,初瑜也忧心忡忡:“早年还好,二弟随着阿玛当差……这两年,反而是诸事不便宜……” 与康熙在世时大肆用宗室子弟当差不同,如今龙椅上那位,恨不得事必躬亲,虽也加恩宗室,可是防范之意更浓。 若是红带子觉罗,还能谋求外任,早年闽浙总府就是觉罗;宗室子孙,除非特旨出兵,否则终身都要拘在京城。 “这样混下去,总不是办法!”曹颙道:“实是不行,挂个侍卫,也比在外头胡混强。” “阿玛现在的身份,需避嫌疑,不好让二弟进宫当差。”初遇叹了口气,道。 曹颙听了,皱眉道:“总要想个法子,要不然好人也混废了!” 闲散宗室子弟,并非一个两个,曹颙这些年也是常见的,只是今日轮到弘倬,让人见了心中唏嘘而已。曾几何时,弘倬满腹抱负,一心要上疆场杀敌,如今却只能提笼架鸟混日子。 因李氏与孩子们都在园子那头,所以初瑜也不好在这边久留,等到次日曹颙落衙,夫妻两个就一起出城,回了城外住。 在这之前,曹颙曾打发人去年府外看了一眼,并无缟素。 要知道,以年熙的状态,昨晚定是凶险至极。能熬过昨晚,也多了一份希望。 这以后,虽说曹颙没有使人日日去年府,却也始终留心那边的消息。 还好,并没有不好的消息传出来。连方种公过去诊治的消息,也没有从年府流传来,看来是年老太爷吩咐加人,不让多嘴。 十来天的功夫,转眼而过。 等得了消息,方种公已经离开年府回了怡亲王府时,曹颙的心终于放下一大半。 算算日子,年熙最凶险的日子,终于熬过去…… 什刹海边,某宅。 院子里支起一处高台,高台四角竖了木头柱子,柱子外头抱了厚厚的棉布。柱子之间,有小孩胳膊粗的绳索连着…… 第一千零八十二章 好汉庄 第一千零八十二章好汉庄 台下,弘昕见了此景,不由瞪大了眼睛,回头道:“二哥,这就是你捣腾出来的?不是说是饭庄么,怎么还有戏台?”说话间,看着几个壮汉在不远处举着石墩子,又改了口:“还有武馆?” 话虽说着,他自己也有些不信。 旗人从马背上得天下,八旗男人年过十岁,就要习骑射。权贵人家多有校场,那些石墩子也是常见的,可是他明明记得,哥哥告诉自己,他使人开了家饭馆。 弘倬得意洋洋地翻了个白眼,道:“浑说什么,明明是饭庄,这里就是‘好汉居’,气派吧?” 弘昕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却还是随着弘倬上前,心中却是腹诽不已。不过三进的宅子,哪里就说得上气派不气派的? 往前走几步,才发现这院子的不同。四圈都是屋子不说,还都是开了四扇门的。有的屋子里已经坐了人,扬着嗓门高谈阔论。 早有管事的躬身迎过来,弘昕一看,也是眼熟,正是哥哥的奶兄韩路。 哥哥分府另居后,韩路之父就成了新府的大管家,这边生意交给了韩路,可见哥哥对他们父子的倚重。 “二爷,五爷……”韩路躬身请安,引两人进了西厢靠北的屋子。 屋子里,摆了张圆桌。摆着只硕大的铜茶壶,还有半尺直径的青花大碗。 弘昕不由称奇,道:“二哥,怎么不去上房?” “上房都是散座,东西是包间……乐意做包间的就坐包间,乐意做散座的就坐散座,不这么着也不行,你也晓得,那些爷们都惯会挑礼儿。要是都是包间,都要抢正房,谁会舍了脸去坐厢房?”弘倬哼哼地说道。 弘昕闻言,看了旁边的韩路一眼。能想得这样周到细致,指定不是自己那个莽哥哥,当是这位“饭庄”大掌柜。 这个时候,弘倬已经吩咐道:“你五爷爱吃牛肉,来上三斤酱牛肉,再来两只烤羊腿,二斤大饼!一坛‘魁星酒’。” 韩路应声下去,弘昕听得一愣一愣的,道:“二哥?这还真是饭庄?” “哈哈,谁还唬你不成?”弘倬笑道。 这会儿功夫,又有几人进了院子,是简亲王府子弟带了朋友过来,同弘倬也有旧,上前彼此见过,而后去了对面的包厢。 兄弟两个一边说话,一边喝着大碗茶,韩路亲自带了几个青衣小厮,将酒菜送上。 两只一尺半见方的大盘,一只里面装了块酱牛肉,一只里面装了两只烤羊腿,一只放了一叠大饼。那酒坛子也粗狂,一坛子少说也有五、六斤酒。 兄弟两人面前,摆了青花瓷碟,碟子上除了竹筷子,还有一把半尺长的竹刀。 还没等兄弟两人动筷,院子里就响起一阵锣声。 弘昕抬头,真好正对着院子里的高台。 高台上已经跳上一人,穿着纺绸大褂,却难掩身上彪悍之气,一边敲锣,一边大着嗓门说着吉祥话。虽说有请安问好之意,可是他这窥硕的身材,硬朗的长相,使得他没有卑贱之态,反而让人觉得豪爽无比。 等他说完吉祥话,就见又有两个壮汉上台,一个穿蓝,一个着暗红,都是短打装扮,辫子围在脖子上,赤着胳膊。 弘昕见状,道:“原来是摔跤!” 弘倬得意洋洋地点点头,道:“想不想玩两把,后院有还有两个台子,是供客人耍的。我每天都要练上两遭,活动活动筋骨果然要舒坦许多……” 台上只剩下两人,把臂纠缠在一起,四下屋子里,时有叫好之声…… 京城里,又哪里有秘密可言,更不要说雍正皇帝,最是关切京城动态。 就在弘倬的“好汉居”开业没几日,粘杆处的密报与御史弹劾的折子,就已送至畅春园。 “能看摔跤戏的饭庄?”雍正将两处折子,搁在一处,沉吟半响,问来议事的十三阿哥道:“十三弟怎么看?” 十三阿哥想了想,道:“不过是年轻人找趣儿的地方,说起来去那里混日子,倒是比赌馆妓坊好些……只是都是年轻人,难免有气盛发生口角的时候。闹得厉害了,拳脚相加也是有的,虽说年轻人多点血性也是好的……却也难免叫长辈们跟着操心……”说到最后,带了几分无奈。 雍正挑了挑眉,道:“弘昌也去了……” 弘昌是十三阿哥庶长子,今年只有十九岁,却已经封了贝子,分府另居。他的处境与弘倬相同,不过是封爵比弘倬高。 虽是王府长子,可是因下边有几个嫡出的弟弟,父亲与嫡母又恩爱,使得弘昌身份也尴尬,父子之间也不算亲近。 十三阿哥点点头,道:“都已经成亲的人,还不稳重,这些日子很是迷摔跤。他又不是长的结实的,却是十局九输,我这做阿玛的,都跟着丢脸。总算有些韧性,倒是不是一无是处。” 话虽是训斥,语气却无责怪之意。 雍正敲了敲桌子,道:“也不好让他们老闲着,你与简亲王商量商量,拟个单子上来。年满二十岁的无差事宗室子弟,挑些可用的进侍卫处!先历练几年再说。” 十三阿哥闻言,有些诧异,道:“皇上,这侍卫中,宗室子弟都有定额……” “侍卫本就不多,加些宗室侍卫名额。”雍正金口玉言,敲定此事。 与那些势力使人忌惮的王府嫡宗不同,这些宗室旁支,更容易收服所用。 这个“饭庄”之事,使得雍正见识到宗室子弟的勇武一面。这些人用好了,说不定是制衡各王府嫡宗的法宝…… 要是往后有哪个王爷贝勒不听话,总有承继王位之人…… 转眼,到了六月中旬,十六阿哥三十寿辰。 因是整寿,寿宴没有摆在海淀王园,而是摆在庄亲王府。 曹颙夫妇两个,也回城参加寿宴。 十六阿哥是皇弟,又是实权王爷,这上门道贺的客人络绎不绝。 就是曹颙,也不过与十六阿哥打了个罩面。不过曹颙却是能看出,他是真心欢喜,气色已经比半月前好处许多。 早先凝聚在他眉间的阴郁之气,已经烟消云散。 早在月初,他就借口筹办寿宴,回城居住。没有带那个侧福晋,而是将新纳的庶福晋带回城。 人人都说,十六阿哥有了新宠。 还说侧福晋偷鸡不成蚀把米,想用心腹丫鬟拉拢十六阿哥,却是让新人上位。嫁入王府半年,就失了宠爱。 曹颙晓得,这是十六阿哥对庄亲王太福晋的反击。 以他与十六福晋的感情,是不会一味坐视嫡妻受怠慢。 果不其然,这次王府寿宴,太福晋就在海淀“养病”,没有露面。十六福晋入王府一年半,终于不再受掣肘,名副其实地当家主事,扬眉吐气。 十六阿哥能如此,想来是不再忌惮太福晋的弹压。 经过这两年对太福晋的忍让,京城权贵都晓得十六阿哥虽是王府承嗣之王,却是事太福晋“至孝”。 同对侄子侄孙们防范甚严的太福晋相比,十六阿哥与十六福晋待人和善,不吝钱财,对王府旁支子弟多有照顾。 想来,即便往后太福晋想要生事,怕也要被人看成“年老糊涂”。不说旁人,就是那些王府旁支子弟,也不会有几个向着她。 从寿宴归来,初瑜也提及此事,很是为十六福晋欢喜。 “家和万事兴”,想着十六阿哥这两年的为难,曹颙很是庆幸,自家的日子还算太平。 他又想起跟在弘倬身后的韩路,开业不到一月的“好汉居”换了大掌柜,不再是韩路,而是一个生面孔,身份是弘倬的家奴,韩路的“表兄”。 曹颙虽没有亲眼所见,却是听说此事,心中原本那些隐忧也烟消云散。 有人接手就好,想必用不了多少日子,弘倬就有差事下来。 这件事,是他推波助澜,却不是他出面指点。那处房产,是弘倬分府后,初瑜这个做姐姐馈赠的。 这个开“饭庄”的主意,也是初瑜说给弘倬。 有“稻香村”珠玉在前,弘倬倒是没有怀疑姐姐生财的本事。 弘倬封爵是辅国将军,岁俸银三百一十两,禄米三百一十斛。即便名下有些庄子,出息也有限。他又是个大手大脚惯了的,这些银子哪里够使唤?不过是才分府不久,手中有些积蓄,才没有打饥荒。 因此,听了姐姐的“指教”,弘倬就兴致勃勃地开了“饭庄”。 曹颙的用意,就是希望他们闹出些动静,引起雍正对这些子弟的关注。毕竟他们都是闲散宗室,没有根基,就算闹出些动静,皇帝能忌惮的也有限。 曹颙没指望这个饭庄能长久,想着等弘倬差事下来,估摸这饭庄的寿命就到头。否则的话,开的久了,难免有营私结党之嫌。 没想到现下却是换了大掌柜,那所谓的“表兄”八成就是粘杆处的人了。 这样也好,虽说往后弘倬只担了饭庄东家的虚名,却也算是为雍正当差,在御前也能挂上号…… 第一千零八十三章 来客 第一千零八十三章来客 六月底,曹府迎来远道来客。 魏信之妾桂姐,带着魏信三个儿女,从江宁乘船抵京。护送他们北上的,除了曹家派过去的几位管事,还有魏信的兄长魏仁。 从去年魏家老太爷、老太君先后病故,曹颙就使郑虎去过江宁,与魏家兄弟商议北上迁居之事。 一来二去,拖到现下才成行。 虽说祖父母病故后,江宁还有几位伯父,可已经分家。没有父母庇护的几个孤儿,若是有亲长疼爱,也轮不到曹颙这个外姓人来做主。 魏信长子文杰,已经十七岁,去年中举,而后因服丧才没有参加会试;次子文志十五,今春中了武举,此次阖家进京,也是为了便宜他们兄弟前程。 魏信三子文英早年已过继魏家三房,留在江宁,并没有跟着兄长们进京。 长女文芳,十六岁,由祖母生前做主,姑表做亲,去年老太太病危前就出嫁;次女文蔷十二岁,随着庶母、兄长进京。 魏信少时风流,在广州纳了七房妾室,除了长妾桂姐是他身边侍候的,其他的都是收得各色美人。因此,这几个儿女,男的俊朗,女的貌美,看着都是不俗。 尤其小女儿文蔷,已经初现风华,看出是个美人胎子。。 魏仁之所以点头同意侄子侄女们北上,除了顾念侄儿们前程外,就是不放心这个侄女。 这些年,随着曹家的北上,魏信的失踪,魏家老太爷老去,魏家在江宁的势利已经不复从前。 虽也坐拥良田万顷,却没有什么助力,子弟有读书出仕的,不过是在地方捐个小吏。 魏仁也是见过世面之人,自是晓得侄女这副容貌,没有权势庇护,就是惹祸的根本。 早在年初,得了魏家兄弟进京的准信,曹颙就使人在前门外买了房宅,还置了两处庄子,买了几个可以吃租子的铺面。却是曹颙自己个儿掏的腰包,没有动用魏信留下那银子。 魏信留下那几万两银子,让曹颙均分成六份。其中一份,当年去江宁时交给桂姐做私房;一份又添了几千两,使人在江宁给文芳后置办了陪嫁庄子。 剩下四份,曹颙没有动,打算等文杰他们几个大了,再分给他们。 没想到,为他们兄弟打算的,除了曹颙,还有魏仁。 这次进京,除了送侄儿、侄女们,他还带了十来箱白银。这是他卖了五百顷地所得,总共有白银两万两。 “三千两给侄女做嫁妆,两千两给桂姨娘做养老之资,剩下一万两置产,五千两做侄儿们娶妇。”魏仁将白银尽数托付给曹颙。 虽说魏信当年在广州经营十多年,往江宁送回的银钱不至这两万两,可当时都归在公中。 在分家的银钱之外,魏仁还能给侄儿侄女们预备这些,也算仁至义尽。 曹颙使人清点入库,招待魏仁进客厅。桂姨娘与文杰兄妹,则是叫天佑陪着,进内宅给高太君与李氏请安。 宾主坐落,小厮上了茶水。 曹颙问道:“当年令堂不是提过,要给文杰说秦家的闺女么?怎么侄儿媳妇没娶,倒把侄女嫁过去了?” 这秦家,就是魏信的姐夫家,也是江宁城数得上的士绅。早年曹颙与魏信交好时,也曾随他出入秦家。 魏信的姐夫秦值,曾与魏仁一样,在织造府当过差。 前几年他在京城补官,还曾到曹家拜见过。因是江宁故人,曹颙还曾使曹元去吏部走动,帮他成事,补了江宁临府的知县。 魏值也知感恩,这些年每次使人进京,都不忘往曹家请安走动。 当年秦值长女满月时,曹颙还没离开江宁,曾随魏仁去凑过热闹。听说魏家老太君要给文杰说秦家外孙女为妇,曹颙虽不赞成姑表联姻,却也能体恤老人家的一片慈心。 秦家富贵,不亚于魏家。这样一门亲事,也算是门当户对。 因晓得文杰有这门亲事,曹颙还担心他不愿离开江宁。 没想到等到文芳出嫁,嫁的正是秦家。 除非穷苦人家,否则也没有换亲的道理。文芳既入秦家,那文杰的亲事,怕就要有变动。 听曹颙问及这个,魏仁面露苦色,叹了口气,道:“说起来叫人羞愧……还是我无能,才使得侄儿受了委屈……” 曹颙闻言,面上带了冷冽,望向魏仁的目光也带了怒意:“秦家毁婚?那怎么还让侄女下嫁?” 魏仁印象中,曹颙还是少年时那个儒雅公子。见他变脸,不由怔住。 曹颙不能不恼,前些年孩子们的委屈就不计较了,那年他去江宁,可是对魏仁提点过,不能再委屈这几个孩子。若不是当年魏家老太太、老太爷在,曹颙当年就会将几个孩子带回京。 这对女孩儿来说,出嫁又是人生大事。嫁错了人家,一辈子就毁了。秦家现下既是失了诚信,悔婚慢待侄儿,又怎么能善待侄女? 魏仁满脸通红,道:“秦值升了知州,府台太太要结亲……因魏秦两家亲事,没有下定,秦家就另结了亲事……老太君与我本不同意与秦家再议亲,可是我们姑奶奶亲自到老太太跟前求下的。侄女与秦家外甥,也是打小一块儿长大。两个孩子青梅竹马,年岁也相当。” 秦值既然步步高升,魏家却呈衰落之态,已经是门不当户不对。原本的亲上加亲,成了魏家高攀。 秦家另攀高枝,固然令人不耻,却也是世之常情。 曹颙对秦值的那点儿好印象,尽数化作厌恶,皱眉道:“文杰是个有主意的,他怎么说?” 数年前,文杰还小时,便打算要效仿父亲经商,赚钱养活弟妹;还想要南下广州寻父。身为长子,那孩子懂事得令人心疼。 没想到,数年后,他还是以科举晋身。 魏仁长吁了口气,道:“文杰是个懂事的,文芳的嫁妆,都是他亲自张罗。这孩子,也要强。原本功课不显,使劲用功却是成绩平平。自打晓得亲事有变后,就一门心思苦读,硬是考了个举人回来。老太太生前问过他,怨不怨。他说,不怨,反而高兴。文芳性子绵,去姑姑家做媳妇,比去旁人家好。他考功名,不是为自己个儿,是为了弟弟妹妹往后做亲时,不再生波澜。” 说到最后,他已是红了眼圈:“这样好的孩子,却逼着他与家族离心,是我这做伯父的无德,我对不起老五。他们兄弟想来北上,族人亲戚都让我拦着,想着他们都是举人,往后有了前程能拉扯大家伙儿一把。我却没脸硬拦着,我晓得曹爷同我们老五交情好,少不得这几个侄儿侄女往后就托付给曹爷。” 曹颙听了,心里也觉得堵得慌,半响方道:“他们就是我的亲侄儿……只要有我在,总不会委屈了他们……” 兰院,上房。 高太君拉着文蔷的手,对李氏道:“瞧瞧这模样,跟画上的人似的,比五儿、香玉还俊……” 李氏笑道:“老太太喜欢,咱们就留姑娘住下,就搁在老太太院子里……” “我是巴不得,倒是怕闷出了姐儿……”高太君说着,转头对坐在凳子上的桂姨娘道:“难为你,将孩子们照看得好。哥儿们懂事,姐儿也端庄……” 她已听李氏提过这几个孩子的身世,晓得他们失了父母,跟着祖父母生活,打小由眼前这位二房姨娘照看,心中也就多了几分怜惜。 桂姨娘起身道:“当不得老太君的夸,不过是尽婢子本份,今日既投奔了来,往后少爷与姑娘,还要求着老太君与太夫人多疼些……” 她这一站起答话,文杰、文志、文蔷兄妹也跟着站起。 兄妹几人对桂姨娘的敬重,无需言表。 李氏早先还对魏信将儿女托付给婢子出身的妾室照看心有微词,现下见了桂姨娘,终于明白魏信信赖此女的缘故。 虽没有紫晶长得好,可这说话行事却有紫晶的影子,是个稳当人。 见大家都起身,她忙对桂姨娘道:“快坐下说话,养恩大于生恩,你尽心拉扯他们一场,总会有你的福报!” 天佑坐在文杰、文志兄弟下首陪客,目光没有望向高太君身边的小美人文蔷,而是望了桂姨娘好几眼。 李氏问了文杰、文志的功课,听说他们两个都中举,少不得又夸了一遭。天佑想到自己身上,神情讪讪,收回目光,老老实实地陪坐。 初瑜这边,已经使人预备了表礼,而后使人请天慧、长生、妞妞过来,与客人们相见。恒生与左住兄弟还没回来,暂时不得见。 听天佑称呼妞妞为“姑姑”,文杰、文志少不得要行了晚辈礼。 妞妞平素在府中,向来都是长一辈的,如今虽见了外姓男,倒是也不觉什么。文杰、文志两个见她年幼,多少带了几分尴尬。 他们兄弟两个年岁大些,不好在内宅久留,与众人见过,便随着天佑去了前院。 看到美貌可人的文蔷,妞妞、天慧都很喜欢;就连长生,也有些移不开眼。 妞妞听说要留客,就请文蔷于自己同住,几个小姑娘唧唧咋咋,不一会儿便熟稔了…… 第一千零八十四章 知足者 第一千零八十四章知足者 对于魏家三兄妹中,初瑜最看重的,不是小美人文蔷,而是少年举人文杰。 晚上安置时,她便不吝言辞地夸起文杰来:“爷,文杰这孩子不错,感恩知礼不说,待兄妹也友爱,小大人似的,有点像爷少年时的模样。” 曹颙也比较喜欢文杰,以并不聪慧的资质能得中举人,若没有用心苦读,不会有此成就。以他的年岁,心智如此坚忍,实是不易。 不管是出仕,还是习经营之道,只要他拿出这份韧性,总会有出头之日。 “魏五小时候,可是富贵娇儿,哪里吃过半点苦。这几个孩子,却是寄人篱下,受了不少苦楚,不过也好,梅花香自苦寒来,瞧着他们的样子,往后都错不了。”曹颙想起失踪数年的魏信,还是不愿相信他已故去,情绪有些低沉。 少年时最恶读书的魏信,要是知道自己长子中了举人,不知还会不会骂书呆无用。 初瑜没有察觉到曹颙不快,带了几分兴奋说道:“文杰人才好,年岁也相当,只是不在旗。不过这也没什么,使人补上就是。” “咦?”曹颙听着有些不对劲,道:“年岁相当?” “爷,姝平十四了……”初瑜说道:“榕院两位姨娘,年初就提及此事。五妹妹都出阁了,姝平只比五儿小半年。她又是免选的,咱们不替她张罗,谁替她张罗。老太太原是看好大姑奶奶家的礼儿哥的,只是因差着辈分,才没有提及。可是我觉得礼儿哥心气高,孙家父子如今又在内务府当差,说不定会挑姝平的门第。”初瑜说道。 妞妞名义上称呼曹颙夫妇为兄嫂,可实际上曹颙与初瑜也是将她当女儿养的。 听初瑜提及这个,曹颙侧过身子,刚想说几句妞妞还小的话,可是想着与妞妞同岁的五儿已经入宫,自己的妻子也是虚岁十五就嫁给自己为妻,年龄小的话就咽下,只道:“你说的对,孙礼不行。不说那一大家子人乱糟糟,就说以孙礼的聪慧,即便今科不第,下一科也是跑不了的。少年进士,正是春风得意,还不知会走到哪一步。若是大了,像他父亲那样好色,岂不是坑了妞妞。” 听丈夫这样说,初瑜倒是不好接话,要不然倒像是她挑是非,贬低外侄,便道:“当不至于,这些年瞧他,是个懂事的。” “当年他父亲年少时,也是少年得意,人见人赞的,还不是到了现下这个境地。他是长子嫡孙,少时又经历波折,性子过于锋锐,终是失了仁厚。”曹颙叹了口气,道:“到底会长成什么样子,还得再看几年。” 搁在后世看,孙礼就是有些心理障碍。毕竟父母决裂时,他已经十来岁,正是心情养成之时。 曹颙早已发现这个外甥有些不妥当,每次见他也旁敲侧击地出言开解,可是效果不大。 孙礼不仅对孙家有怨,对曹家诸人也疏离,这两年更是以读书为借口,鲜少随母亲回曹家。 这也算是叛逆期吧,曹颙这边只能劝曹颖几遭,叫她留心这个儿子,多加慈爱,克化他心中郁结。 “百善孝为先,礼儿哥性子虽有些孤拐,可待大姑奶奶却是纯孝,总错不到哪儿去。”初瑜道。 曹颙听了,倒是没有反对这一点。孙礼是孝顺母亲不假,可对其父的怨恨也是不容置疑。要不是有礼教伦常束着,怕是早已不认那个父亲。 虽说以孙珏过去的行为,孙礼的怨恨也情有可原,可男儿心胸,还是郎阔些好。 孙珏当年,就是心胸不足,一步一步走到死胡同。 想到这里,曹颙不由皱眉。 不管文杰现下表现如何温润,实际上他打小的境遇还不如孙礼。 孙礼有怨,文杰无怨么? “别着急,先看个一年半载再说。要是文杰性子真好,就让两个孩子多见见,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曹颙想了想,道。 曹家虽在旗,可是平素行的却是汉人礼法。 初瑜本担心丈夫会因辈分问题,反对此事,才历数文杰的好处。没想到丈夫并无反对之意,她自是心满意足。 至于时间长短,她却不甚在意。 曹颙早就说过,自己这些孩子,不能成亲太早,要十八岁才能成亲…… 魏家众人,被留了三日。 因桂姨娘想要早日布置新宅,所以三日后就带着文杰兄妹离开曹家,却了新宅。 那边宅院里,早已由曹颙安排人,收拾一新。这几日,魏仁就住在那边。 曹颙每日要去衙门当差,时间不便宜,便将魏家之事交代给天佑。 因天佑已经是生员,旗学那边,每天只去半天即可,所以正得空。天佑向父亲借了张义,带了几个下人,帮魏家兄妹迁居落户。 魏家兄妹的户籍,就从江宁,落到顺天府。 因有房产铺面,即便没有打着曹家的旗号,办起来也是利索。 因随着文杰他们进京的下人,只有两房下人与两个丫鬟,所以天佑又使人牙子带人过魏宅,请桂姨娘做主,挑了两房下人,四个小丫头。 他虽只有十三,却已经是挺拔之资,脱去孩童的青涩,多了几分少年英气。加上这些年在父母身边耳濡目染,不带骄奢之风,与人相处温文有礼。 正如初瑜看上文杰一般,桂姨娘也对天佑喜欢得不行。 可是她也晓得,两家身份天差地别,即便曹府照拂,也不宜生出妄念,只能叹息一声。 倒是恒生,陪着哥哥往魏家走了一遭,与文志志趣相投,一见如故。 这也不怪他,曹家子弟与亲戚家的表兄弟中,喜欢舞刀弄枪的,只有他一个。现下来了个同样爱武的文志,如何能不投缘? 听说文志已经中了武举,就要准备参加武会试,而后就求武官出仕,恒生也心里跟着痒痒。他心中念念不忘的,是做侍卫。 知道祖父做过侍卫,父亲也做过侍卫,恒生便也一心等着自己长大,想要补侍卫。 若是能有选择,他恨不得现下就辞了伴读,进侍卫处。 可他年纪太小,侍卫处也不是想进就进的,便只能等着。 还好弘历阿哥看出他的念想,已是应承下,以后帮他补侍卫。 弘历今年已经十四,等到十六,就能不再去上书房,自然也就再需要伴读。给身边伴读安排个前程,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转眼,到了七月初一,曹颙生日。 因不是整寿,曹府也没怎么操办,不过是置下几桌酒菜,招待前来贺寿的亲朋故旧。 平亲王夫妇与塞什图夫妇都到了,在宴会过后,讷尔苏私下叫了曹颙,姐夫与小舅子之间来了次恳谈。 去年选秀后,宫里只给福彭指了个出身不高的侧福晋,讷尔苏与曹佳氏想着这次没给长子指嫡福晋,看来要等下次选秀。 不想,前几日曹佳氏随着其他王府的几个福晋去畅春园给皇后请安,皇后与曹佳氏说起福彭大婚之事。 “听皇后的意思,给福彭选的是已故大学士温达的孙女费莫氏。虽说是相府嫡孙女,总督嫡女,出身八旗显贵之家,可父祖已故,家族已呈没落之相。”讷尔苏神色怅然,看来是对长媳人选有所不满。 即便早就知晓,长子亲事不由自己掌控,他也希望儿子的婚事能圆满。 费莫氏祖父温达,官至文华殿大学士;其父郭栗,也是八旗闻名的才子,官至云贵总督。这样人家教养出的贵女,指给福彭为嫡妻,也算门当户对。 可是,温达康熙五十四年卒,郭栗康熙五十五年病故,相府子弟虽还有出仕的,不过是六部司官。 官场上,向来是人走茶凉,更不要说相府已经门庭冷落将十来年功夫。 名义上是皇后指婚,实际上背后做主的还是皇上。 曹颙与讷尔苏对视一眼,有句话没说出口,却都晓得这是皇上对宗室的防范之心。 “文简公曾撰修国史,又为《明史》总裁;文修公翻译考试八旗第一,为八旗俊杰,这样人家教养出来的女孩儿,定比寻常人家聪敏,说不定堪为大阿哥良配。”事已至此,曹颙只能说好话相劝。 讷尔苏苦笑一声,道:“只能盼着如此了。早知今日,还不若你我姑表做亲,也能让你姐姐得偿所愿。虽说是出身相府,可稚龄失父,到底少人教导。性子温良还罢,要是个泼辣的,就要家宅不宁。” 别说是失父孤女,就是显赫如隆科多、年羹尧这样炙手可热的人家的女孩,嫁入王府,也闹腾不起来。毕竟现下王府执掌内宅的,是嫡福晋曹佳氏。又有婆媳名分束着,压根折腾不起来。 讷尔苏这样说,不过是对皇上防范宗室的不满。他才过而立之年,满腔雄心,却限于身份,只能混吃度日,心中郁闷,可想而知。 “且想好的吧,指了这门亲事,使得大阿哥没有外戚之累,说不定日后在朝廷上能更进一步。”曹颙想了想,道。 福彭现下回王府居住,可仍在上书房读书,与弘历、弘昼关系甚好。 讷尔苏就算挂个闲职,有福彭在,未来几十年平王府的地位也能得保。 听了曹颙的话,讷尔苏自是明白他所指,怔了半晌,方幽幽地叹了口气,道:“是我强求了……承蒙颙弟提点,这些年我少走了不少弯路,已经比其他人得到更多,也当知足……” 第一千零八十五章 锦绣前程 第一千零八十五章锦绣前程 就是曹颙与讷尔苏在书房说话时,塞什图与曹颂、曹頫在客厅吃茶,说起仕途前程。 曹颂已经三十,在侍卫处当了十多年的差事,从三等侍卫升为一等侍卫,没有再进一步的余地。接下来,他要不然就继续熬日子,要不然就要选择外放。 曹頫性子淡然,对仕途无所求,倒是觉得在礼部司官位上如鱼得水。清贵衙门,少了是非,又有堂兄照应,很是和他心意。 “就算这两年不谋算,也要预备着,总没有在侍卫处当差一辈子的道理。是谋京官,还是外放,二弟也要早拿主意。”塞什图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木讷少年,身为宗室,虽是显贵,却是见得太多,早有一番见地。 曹家东府虽有探花郎,却是要一步一步熬起,远不如曹颂这个在御前挂名的一等侍卫,有通天之路。 “还要看皇上的意思,要是皇上想要放人,怎么都好说,要是皇上不想放人,说了也是白说。”曹颂在御前当差一年半,心有所悟,随口道。 塞什图听了,不由哑然。 曹頫接口道:“要是二哥从侍卫处出来,还是谋个京缺省心,只有西北军中有上疆场的机会,二哥是从西北回来的,没有再外放西北的道理。外放到其他地方,又有什么意思?文官尚好主政一地,为百姓生计尽些心力;地方武官,除了吃空饷、喝兵血,就是养姨娘、生孩子,跟着去掺合,倒是污了自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为家族埋祸。” 他虽在曹家兄弟中,年岁最小,但是读的书最多,博学广记,加上早年在伯父身边的教养,使得他看事情比较通透。 曹颂与塞什图听了,深以为然。 塞什图叹了口气,道:“虽有弊端,还是外放好些,在地方熬上两任,再调回京城才容易高升。” 确实如此,六部中就有出身侍卫处的堂官,就是外放武官,熬上几任,调转兵部,而后或在兵部,或在转其他衙门当差。 毕竟,曹家如今是满洲正白旗,曹颂补的是满缺。六部满尚书、满侍郎,多数时候,都是摆设。只要养几个老成的师爷、书吏,这差事并不难当。 三人正说着话,曹颙与讷尔苏从书房出来。 对曹颂的前程安排,讷尔苏的看法,同塞什图一样,都觉得曹颂不必继续在一等侍卫上熬日子。 曹颂被说得有些心动,望向曹颙道:“大哥,您怎么看?” 曹颙稍加思量,道:“还是稍安勿躁,静观其变就好。若是所料不差,年底地方文武大员许是会有一番变动。” 众人都在官场,自是一点就透。 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上正位将近两年,羽翼已丰,立足已稳,京城已经经营得铁桶一块,连九门提督衙门,都使心腹给隆科多做副手,下一步定是要梳理地方。 讷尔苏笑道:“是了,到时还不知腾出多少缺来,文官那边候缺的人多,大家怕是要挤破脑袋;武官这块,皇上能信任的,除了身边侍卫,还能有谁?到时候,别说副将,说不定直接就迁总兵与副都统。熬上一、两任升上提督或都统,再回京不是尚书,就是内大臣。” 京城外放,多是要升一级或两级。 曹颂这个一等侍卫,现下是正三品,外放武官的不是从二品的副将,就是正二品的总兵或是副都统。 曹颂听了,摆手道:“哪里有王爷说得那么邪乎,那岂不是比大哥升官还要快了?副将、总兵什么的还罢,再往上一级,却是缺少,没有军功终老此步的大有人在。我也不求旁的,先是副将,再升总兵,就心满意足。” 武职到了总兵这一品级,就能统兵一方,镇守一地,想要过自在日子也容易。 他记得清楚,大哥的好友永庆之父当年就是总兵,在江宁也算是权势赫赫。虽不干涉地方,却是自成一系。 塞什图道:“二弟年轻,又在御前挂名,到底能熬到哪个地步,还真不好说。” 曹颂听了,倒是有些不好意思。 曹頫伸出手来,摆着手指头,叹道:“怨不得现下一个侍卫缺,都炒到六、七万两银钱。补了三等侍卫,就是正五品,熬十年升一等侍卫,就是正三品。再按两位姐夫所说的,先外放再调京官,也不过十来年的功夫。出仕二十年,就能熬到一品大员。要是科举出仕,从七品知县熬起,三年一升,熬到一品也得四十年。” “也要分人家,有家族扶持的,科举出身不惑之年入阁的也大有人在。”曹颙道。 “啊?四哥那边……”曹頫想起在河南学政任上的曹项,说不出话。 曹项明年回京,到时候在翰林院就是从五品的侍读或侍讲学士。 从翰林升迁的速度固然比不上曹颂,可架不住大家都年轻,就算他二十年后入阁,曹颙与曹颂兄弟也才是知天命之年。 要是曹家三兄弟年岁相差的大,这样的前程,能保家族长盛不衰。可实际上,从曹颙到曹项,三兄弟相差不足十岁。 这样一来,兄弟三人同时崛起,就太招眼。 京城权贵世家中,兄弟叔侄同为显贵的,也有例可循,那多是指外官任上,或是文武殊途,同为京堂,却是不多。 早年曹寅自污致仕,就是避讳这个,给儿子腾地方。 等到了那一步,曹颙与曹项兄弟之中,总要有一人要外放。就是曹颂,只要有曹颙做京堂,转文职进六部就是想也不要想。 听提及曹项,众人想到其中厉害,不由面面相觑。 像“佟半朝”那样显赫的人家,前提是出了太祖元妃加上两代皇后,与皇家水乳交融、密不可分,数代经营,才到这个地步。 其他人家,别说曹家这样,就是年家那样正经的外戚,也不过是花团锦簇、烈火油烹,看着风光罢了。家族荣辱,不过在皇上一念之间。 曹项“嘿嘿”笑了两声,道:“我还是老实做侍卫吧,双俸,活儿还轻省,一年到头的赏赐又多。等到四十多,干不动了,就转个参领或散佚大臣。” 曹颙摆摆手,道:“不必想那许多,等等皇上的安排再说。你是武职,与文官不相干。老四那边,年岁还小,想要熬上京堂,少说也要十几年的功夫。到时候,还不知会是什么情形,何必为以后的事情操心。” 他话虽这样说,心里却盘算着,曹项熬上京堂时,天佑也将到而立,自己或许就能退下来。 他不是贪恋权势之人,只要家族安危有保障,还是乐不得享清闲,断不会为自己的富贵,就去压制堂弟上进…… 畅春园,清溪书屋。 书案上,摆着个一丈来长的图纸。雍正站在桌子前,指着图纸上一处,对十三阿哥道:“在园子南边,增建几处宫殿衙署,往后避暑就能移置圆明园。” 前几日,李卫使人从云南送回盐税一百五十余万两;内务府那边,又已经在河南与京城的几处烟厂,都开始制加了鸦片的卷烟,第一批卷烟,已经运往广州。同时,内务府使人去西安设烟厂,以后将通过川陕总督衙门,将加料的烟草销往青海与**。 若是减了厄鲁特人的血性,就算往后准格尔人想要在**与青海闹事,怕是也不容易。 雍正心情大好,就想起修园子之事。 毕竟他现在所在的还是畅春园,年代久远不说,处处有先皇使用的痕迹,令人心里不舒坦。哪里比不得上圆明园,是他的赐园。最早的布置,都是他中意的。 十三阿哥看着他所指的那片区域,道:“那边有三千亩空地,倒是够用了。只是除了官署,是不是还要添些景致?园子里看着,也有些空旷。” 因当年先皇赐圆明园时,雍正已经是和硕亲王,所以圆明园占地六百亩,在京北诸园中,仅次于畅春园与诚王府花园。可是因修园子花费太大,园子中还有不少闲置的地方。 十三阿哥这样建议,是因为圣驾若要移居圆明园,后妃与公主阿哥也要同往,圆明园里现下的建筑就有不足。 雍正沉思片刻,摇了摇头,道:“还是只修官署,千余亩地就差不多了,用不了那样大的地方。园子的话,与畅春园连成一处,就不用修建新屋子……” 十三阿哥晓得,皇上还是舍不得花钱,就没有多说。 要知道,圣驾这两年没去热河,省下的银子,足以修半个园子的。 归根到底,还是国库无银啊,皇上也束手束脚。 气氛有些沉闷,十三阿哥岔开话道:“还是皇上会用人,这个李卫,差事倒是做的好。云南虽是产盐大省,却比不上江南。往年各地盐科加起来,税银也不到三百万两,云南一地六、七十万两,今年李卫在云南就收上一百五十万两。” 雍正闻言,冷哼一声,道:“盐科税银上不来,还不都是被那些蛀虫贪墨。李卫这一百五十万两收的也不便宜。云南盐政,一烂到底,要不是去年他请旨将那些人都拿下,哪里会这么容易?穷山恶水出刁民,他去云南一年半,已经遇了几次‘意外’,若不是他警醒,早就毙了。明知道他是朕的门人,弹劾诋毁他的折子,隔三差五就递到御前。那些个贪官,除了银子,怕是连朕也不放心眼里!” 十三阿哥与李卫也算相熟,对他印象颇佳,听雍正将他的处境说得这么凶险,想起早年曾同雍正下过江南查盐政,心有戚戚然:“盐商向来猖獗,江南富贵繁华之地,他们都能一手遮天,更不要说云贵偏远之地。” 他这么一说,雍正也想起旧事,脸上添了几分冷意,道:“倒是忘了他们……看来,李卫要挪一挪地方了……” 第一千零八十六章 天下出缺 第一千零八十六章天下出缺 召李卫年底回京陛见的消息,没几日就传到曹颙耳中。 曹颙晓得,李卫又要高升。毕竟云南离京城数千里,要是不调职,别说李卫一个布政使,就是总督、巡抚也未必能得恩旨进京陛见。 消息是从十七阿哥这边传过来的,他本就认识李卫,去年去云南又同李卫打过交道,听说李卫回京的消息后,就在一次大朝会后告诉曹颙。 按照后世小说家言,李卫做过江南总督,手下收服过江南悍匪黄天霸。虽说这些故事,虚构的成分多,可李卫显达于江南这点应该没错。 见证一代名臣步步高升,曹颙只有为他欢喜的。 倒是十六阿哥,很是不服气,私下里跟曹颙道:“这小子命好,三年两升,再升就是巡抚了。” 曹颙听了,心中一动,道:“江南?” 十六阿哥看了他一眼,道:“孚若也想到了?江南重地,交到旁人手中,皇上怎么会放心?李卫是他潜邸旧人,盐政差事办的好,转到江南任巡抚领两江盐政,也师出有名。” 曹颙倒是没有想到,随口一说不过是根据后世模糊记忆。 根基他的记忆,李卫在雍正朝大部分时间都在外任,要不然也不会被雍正赞为“模范总督”。 见曹颙没有接话,十六阿哥道:“是不是羡慕?哼哼,就算那小子办差比旁人强些,爷也不信他会强过你去。只是你吃亏在年纪上,早年只能在京中熬资历。如今也差不多了,你就不想着去主政一方?” 曹颙听了,不由有些心动。 他而立之年已经到二品侍郎,在仕途上还真没有什么太大野心,只等着再熬几年,年岁不显眼了,混个尚书正职养老。 可是生辰那日,与众人聊天,使得他晓得,自己已经成了曹项仕途上的拦路石。他可以选择熬资历,等着养老,那样的话,却堵死了曹项升迁之路。 千百年来,没有哪个家族能长盛不衰,可是能屹立百年的,却是大有人在。 曹家兴衰,不能只系于曹颙一人身上。要是曹项能熬出头来,不仅减轻曹颙的负担,也能让东府自立,摆脱依附西府的处境。 算算时间,曹项的学政差事明年就能了,届时回京入翰林,最好的路就是入内阁。他是科班出身,从翰林入内阁,并不是难事。 自己这边,要是能外放地方几年,除了自在不说,也能给曹项留下升迁的功夫。 等到曹项过了而立之年,有资历外放地方主官时,自己正可以回京“养老”。 再到曹项回京时,他这当哥哥的就可以致仕。 若是想要不影响曹项的仕途,兄弟两个这样交叉出京的方式最为妥当。还能有一人在朝廷,兄弟之间倚为援助。 曹颂是武职,与文官不相干。曹项这里,他这做大哥的,是不是要成全,却是也要拿出个主意。 曹颙出仕十数年,只放过一任外官,就是山东驻守道台。当时虽不过是正四品,但是因治地不在省城,日子过得极其自在。 只是他与李卫不同,李卫前年不过是五品郎中,而是升道台、布政使,再升巡抚,是得天之幸,“洪恩浩荡”。 曹颙早在孝满起复后,就是正二品侍郎,如今已经四、五年功夫,外放地方,只能是平级的总督,或是总督加尚书衔。 天下虽大,这总督的缺却是有限,不算漕运与河道,主政一方的是九大总督。虽说同为正二品,可是因管辖省份不同,这总督的地位也不相同。 若是总督进京,御前排班,以直隶总督为首,其次是两江总督,再次是湖广总督与两广总督,再次是闽浙总督与四川总督,再次是陕甘总督,云贵总督居末。 现下,年羹尧能居天下总督之首,是因为他身兼四川总督与陕甘总督两职,又加封了太保。 曹颙将这几个地方想了想,还真有地方,是他想去的。 直隶是重地,雍正定会用心腹之臣;两江就免了,曹家好不容易从江南脱身,怎么还会自投罗网;陕甘与四川是年羹尧地盘,现下年羹尧与雍正还是蜜月期,位置还做得稳当;闽浙与云贵,都是民风彪悍,不太平的地界。 湖广与两广,倒是不错的地方。两广总督衙门,治地广州,有粤海关,大有作为;湖广总督衙门,治地武汉,也是人杰地灵之地。 “皇上既已下旨命天下总督回京陛见,怕是早有安排。这个时候想要掺合一把,是不是晚了?”十六阿哥不是旁人,曹颙便不遮遮掩掩,直接问出心中顾虑。 十六阿哥笑道:“你若是真有外放的意思,皇上只要欢喜的。他早年韬光养晦,门人都数的出来,如今又正是用人之际。搁你在户部,本就屈才。户部就是个大账房,你就算将差事做得再好,又哪里有发挥的余地?瞧你这几年,除了操心农事,还不若在内务府时机灵。只有放你去经营地方,才有你大展宏图的余地。” 曹颙听了,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摆摆手道:“十六爷谬赞,我哪里有什么宏图可展?不过是想着在京城待了这些年,能出去喘喘气也好。同样是二品,在地方上为总督,与在京城做侍郎可是不一样。我还记得,小时候见过两江总督出行,前后扈从上百人,真正的八抬大轿,锣声阵阵,委实气派。在京城,就是四人轿子,也不是谁都有资格坐的。” 十六阿哥见他确实有意,沉吟片刻,道:“要是你真有此心,也不用着急。现下外头乱糟糟的,活动的人太多,反而惹眼。挑个功夫,我先在十三哥面前,给你探个口风。” 十六阿哥乐意帮忙,曹颙只有感谢的。 先前不关注,还不觉得什么,等到他一留心,才发现京官中盯着总督、巡抚位的大有人在。 天下九大总督,十八省巡抚,这次下旨召见的有六位总督,七位巡抚,十三位疆臣进京陛见。就算这些缺不全都空下来,只要能空下一半,就足以引得京城群情蛹动。 除了想要外放的京官,那些要上京的或是留守地方的总督、巡抚也纷纷遣幕僚子侄进京。 不是想要更进一步,就是想要调个大省。 能在官场上熬到一省巡抚或是一地总督的,也都是历练出来的老油子。京城里众人能看出来的,他们也能看出来。 可是他们也明白,皇上就算想要梳理地方,也不会一下子换干净天下总督巡抚。 处理政务,毕竟不是儿戏,最大可能是三三四分。调回京一部分,调其他省一部分,剩下的不动。 毕竟,皇上求的是四海宾服,政务畅通。就算有些臣子,主政地方多年,势力根深蒂固,只要换个省份,也就消停了。 因此,这些地方上的大吏们也都卯足了劲。有希望调其他省的,则是希望挑个大省;年岁到了,要进京‘荣养’的,则是活动着在六部谋个好缺。同样是尚书,这工部尚书与吏部尚书,可是相差不是一星半点。 一时之间,京城吃请成风。就连曹颙,身在户部,亦不能幸免。 现下才七月初,可是不管是京官,还是外地督抚子弟,都开始打着“中秋节礼”的名义,四处钻营。 虽说朝廷有制度,外官不得私结朝臣,可是在中国,本就是人情大于礼法的时候。就看寻个什么由子,同年、同乡、连宗、姻亲、师生,五花八门的关系。 昨日连人名也没听过的人,今日就是不得不应酬的“亲朋”,如此关系的,大有人在。 曹颙不是科举出身,曹家这支又是开了小宗的,倒是没有同年与族人上门。 饶是如此,打着同乡与世交旗号上门的,大有人在。 这自陈同乡的,有江宁的,有直隶的,还有关外的,一口开都是祖上几辈与曹家有什么交情,嫁过哪位姑娘到的曹家。 曹颙见状,真是哭笑不得。有些还罢,早年有过往来,还有些印象,有些纯粹是寻了旗号攀关系。 曹颙现下的身份在这里摆着,一个年青的户部侍郎,还没有能力去干涉吏部之事,尤其是这种地方主官的选派。 他们之所以上门,不过是没有通天的门路,看重曹府身后几位有分量的姻亲。他们自己也知道希望不大,不过是抱着撒网的念头,四下里都打点到。 曹颙岂会揽这个麻烦,能不见的都不见,多是由大管家曹元待客;实是推不得,才露上一面,也不过走个过场。 小礼不拒,大礼不收。 这打着世交旗号的,有内务府老辈子人,还有父祖与曹颙父祖同僚或同窗的。这些人,却不是曹颙能怠慢的,要不然就要被送上“忘本”、“轻狂”的帽子。 对于他们,与曹府往来亲近些,曹颙态度也温煦;没什么往来的,则还是客客气气地保持疏离。 其中,对于有些交情的人家,迫切想请曹颙拉线,结实十六阿哥或十三阿哥的,曹颙也成有选择地成全。那就是十三阿哥府那边,自言不敢应承;十六阿哥府那边,虽说“为难”,却也勉力一试…… 自然,在这之前,他已经同十六阿哥打过招呼。 以十六阿哥的聪敏,会提醒曹颙静观其变,又怎么会自己蹦跶出来。不过是帮衬下曹颙,顺便再收些节礼孝敬,使手头宽裕些…… 第一千零八十七章 华天堂(上) 第一千零八十七章华天堂(上) “买古董?今天有些不赶趟吧?”曹颙看了看窗外,已经将到落衙时分。 虽说夏日天长,可如今已经是申末(下午五点前),到了前门或者琉璃厂,这铺子也要摘幌。 伊都立穿着官服,看着也是从兵部衙门直接过来。 他手中拿着个金灿灿的帖子,递到曹颙面前,脸上带了几分兴奋道:“实是这帖子现下难求,千金不换,央求了好几个人,都没求到一张。没想到今儿会到手,正好有个朋友,家中有事儿,今晚不得空,才匀出一张。” 曹颙接过帖子,只觉得沉甸甸,不由挑眉:“这是纯金的?” 伊都立带了几分得意道:“可不是,足金十二两。” 一两金十两银,兑换成银子一百二十两。 用这个做帖子,可见奢华,却也是爆发味儿十足。 上面用朱砂在正中压了三个字,“华天堂”,右下有两个拇指盖大小的小子,“离火”。 对于此这个华天堂,曹颙却不陌生。这是什刹海边最出名的饭庄之一,里面掌勺的师傅,是从宫廷御膳房退下来的老师傅,以烹调山珍海味闻名京城。 外头不常见的海参鱼翅大虾鲜贝,在华天堂是常见的。 就是专供内务府、市面上见不着的时蔬菜肴,在华天堂也都找到。 曹颙记得清楚,有次他应邀过去吃席,有一道“草菇西兰花”就售价八两银子,这是几百年后常见之物,在当时吃的却是个稀奇。 根据传言,这华天堂是康亲王府的生意。 曹颙当时不过是吃旁人的宴请,去过两遭,倒是没有太留意。 只是他也晓得,那里即便不是康亲王府的买卖,也是有背景的,否则也不可能在什刹海边立足。 “华天改古董行了?”金帖怪沉的,曹颙撂到一边,问道。 伊都立笑道:“还是吃饭的地界,只是每旬逢六一次‘鉴宝会’,正好是今天。” 望文生义,曹颙就晓得,这是淘换古董宝贝的地方。 京城权贵多,“鉴宝会”是常见的,不过多是古董字画行举办,没想到如今开始在饭庄里举行。 既是伊都立过来相邀,曹颙也就不矫情,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补服道:“那先回去换衣服?” 伊都立点点头,犹豫了一下道:“正是,你我各自家去,一个时辰后,到柳荫胡同见。” 柳荫胡同,就在什刹海边,离“华天堂”不远。 曹颙见他欲言又止,笑道:“大人还有什么吩咐的?” 伊都立讪笑两声道:“真是要厚颜相求了……先前没指望能得到今儿的帖子,银钱预备得有些不凑手,若是孚若便宜,就暂借我些银票。” 曹颙听了,心中诧异。 这“鉴宝会”类似的活动,他前些年也见识过,多是交些订金。 就是华天堂的堂口大些,有个万八千两的订金也当够了。伊都立家虽比不上曹家,却也是官宦世家,家资颇丰,拿个万八千两银子绝不会是难事。 这会儿功夫,就听伊都立苦笑道:“他们家流出的东西,要当场货银两清。” “这是何故?”曹颙听着,有些不解。 京城的古董字画,价钱数以万计,并不稀奇。难道谁过去都捧着一匣子银票,或者使人抬几箱子银子过去? “要不说,他们家能淘换到好东西。他们家露面的宝贝,都不是商贾手中淘换出来的,而是直接从物主手中出来。华天堂只是经手,收售出价三成做佣金。要是可以交订金,过后买家反悔,就算赔给人家订金,也耽搁人家功夫不是?”伊都立道。 富贵人家,沉沉浮浮是常事。尤其是京城,家里有宝贝的人家,并不稀奇。 要是那些古董字画,卖到古董行或者拿到典当行典当,得到的银子不会超过五成。有的时候,甚至被压到一、两成。 拿到华天堂售出,虽给付三成佣金,还剩下七成,对于卖家来说,还是占便宜的好事。 “需要多少,大人给个数儿,省得带少了,耽搁了大人的正事儿。”曹颙想了想,道。 伊都立伸出手掌,翻了翻,压低了音量道:“若是便宜,就拿十万吧。” 曹颙口中应着,心中却是觉得怪异之极。 就算伊都立家资颇丰,可十万两银子买古董,也有些过了。就算是京城贵地,人口过百的大户人家,十万两银子也能正经花上几年。 只是伊都立没有多说,曹颙也不好相问,否则话多了,显得自己不乐意借银子似的。 说完这些,也到了落衙的功夫,伊都立同曹颙一起出了户部衙门,各自回府更衣不提。 因约在一个时辰后,时间倒也宽裕。 回到梧桐苑更衣后,曹颙便对初瑜讲了伊都立借银之事,让她取上十五万两内务府银行的银票。 曹家银钱,存在银行的本就不多,不过是以初瑜的名义,存在内务府银行二十余万两。因她手上有稻香村,这些年铺子生意又好,有上银钱也并不算显然。 以曹府名义上在内务府存的,不过是数万两。其他的,除了置产外与家中银库内的,还在其他钱庄分散存了一部分。 初瑜倒是痛快地开了箱子,取了银票出来。只是她同曹颙一样,对于伊都立花费这些银子买古董很是不解:“十万两银子,都能买几个庄子了。不知是送给何人,这礼也委实太重了些。” 巴巴地淘换“华天堂”的金帖,不惜借银子买古董,这指定不是自用。 曹颙听了,却是心下一动。 这些日子,他这边与十六阿哥那边,也收了不少古董字画。那些人送礼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年底的地方大员出缺。 十万两银子,花钱跑官,要是有门路的话,一个巡抚也下来了。 伊都立出身八旗大户,相府人家,正是有门路之人。而他最拿得出手的门路,就是有门好连襟。 东西,是预备送十三阿哥的? 曹颙有些觉得不可思议,以伊都立与十三阿哥的关系,要是他真开口央求十三阿哥,并不是难事,哪里还需要昂贵的古董敲门? 这个疑问,一直带到柳荫胡同,与伊都立汇合时。 伊都立已是换下官服,只穿着宝蓝色纺绸褂子,头上的帽正,镶嵌得是一块鸽子蛋大小的羊脂白玉,腰间挂着荷包与双鱼玉佩,脚上踏着黑绸官靴,手中摇着扇子,是前朝文征明画的扇面。 即便不报兵部侍郎的名头,单凭则装扮,也是通身的富贵。 不过,曹颙看的不是他的装扮,而是他身后只带了两个小厮。 要是真花十万两银子买宝贝,还不得小心些? 曹颙带的人虽不多,却也有一个小厮,四个侍卫。不是因身带巨款的缘故,而是去的地方不熟,又是晚上,还是多留心好。 伊都立看出曹颙疑问,笑道:“咱们现下过去吃饭,带那些多人作甚?我来时已经吩咐了,叫他们亥初(晚上九点)到华天门口接我。” 说话间,他已经上马,与曹颙并缰而行,片刻功夫,就到达华天堂。 门口有青衣管事候着,验看了伊都立的金帖,而是引伊都立与曹颙进了院子。 转过影壁,入眼就是红彤彤的一片。 北面三间正房外,挂了上百只红色灯笼,映得四下里都是红色。 等到青衣管事带伊都立、曹颙进屋时,走的却是西边侧门,曹颙才发现这屋子的不同。 这正房进深很深,靠窗是一溜五尺来宽的游廊,连着几处雅间。见了雅间才发现,一个屋子两个门,另一处门正对着正屋中央的一方空地。 曹颙他们所在的,就是正房西边的一间雅间。雅间四角立着角灯,使得屋子亮如白昼。 虽说是饭庄,又是夏天,窗棂上都是窗纱,却无人声鼎沸之扰。即便听到些动静,也因隔得远,听得不真切。 雅间中,早已摆好了四碟鲜果看盘,四蝶小菜。 青衣管事也没有递菜单,低声问了伊都立一句,就下去传菜。 曹颙问道:“这菜单都是固定?” 伊都立点头道:“只有逢六的日子,为了不耽搁‘鉴宝’是按房间不同,直接上菜。八个雅间,各不相同。” 也到了吃饭的时间,曹颙便不言语,用桌子中备好的湿毛巾擦了手,与伊都立开始动筷子。 热菜上的极快,碗菜四、碟菜四,粥四品,面点四品。 按照京城席面的说法,今日就是“四到底”的席面,又称六六顺,因为冷热共十二道菜。 虽说菜品不多,却包括山八珍里的熊掌、驼峰,海八珍里的海参、鱼唇,禽八珍里的飞龙、天鹅,草八珍里的竹荪、猴头。 就是曹颙与伊都立这样家中富贵的,见了这样的珍馐佳肴,也不禁赞声好,忘了来时初衷。 一顿饭,吃得痛快。 等到撂下筷子,青衣管事带着小厮撤下碗碟,送上香茗时,伊都立才想起自己来此处的目的。 他掏出怀表,已是将近戌正(晚上八点),笑着说道:“将到时间了。” 曹颙闻言,才想起银票还没给他,从荷包里取出,推到伊都立跟前。都是内务府银行所出的银票,面额五千到两万不等,有十来张。 伊都立接过来,数也没数,撂在一边,从袖子里掏出张纸,打了开来,递给曹颙道:“亲兄弟,明算账,孚若收好了。” 曹颙扫了一眼,上面是伊都立写的拮据。 曹颙收起,说道:“大人想要谋外放?” 伊都立点头,道:“正是。在京里挂个侍郎,哪里比得上主政地方来的痛快!如今大家都在钻营,我也不能干等着。机会难得,要是等熬满一任,倒是有没有缺还是两说。” 曹颙摇了摇头,道:“就算如此,也不用这么大毛笔吧?十三爷向来与大人亲近,断不会为这个,收大人的重礼!” 伊都立笑道:“十三爷的脾气,孚若晓得,我自是也晓得。只是这万金重礼,是送十三王府不假,却不是给十三爷看的,而是给十三福晋瞧的……” 曹颙听着,有些糊涂。 出入十三阿哥府多年,对于十三福晋他也算相熟。 那是个坚韧睿智的女子,得丈夫宠爱,游刃有余地坐着亲王嫡福晋,并不是贪财浅薄之人。 见曹颙不解,伊都立带了几分得意,道:“就算十三爷不收东西,都退还给我,可见我耗费这些银钱,他们也会晓得我对外放是势在必得,怎么好轻易驳了我?如今可不单我一个谋求外放,白柱也求到十三爷那边。十三爷身为总理事务亲王,有举荐之权,可也没有一窝蜂都举荐姻亲的道理。我与白柱,只有一个就不错。他是十三福晋亲兄弟,十三爷与十三福晋有些顾念也是寻常。只是他是尚书府老生子,与姐姐们年岁又相差的远,打小骄纵,长大也不成样子。我却不信,他能强过我去。即便是求人,他只当十三福晋是亲姐姐,合该欠了他,要为他操心,求人也端着架子。就算十三福晋现下为难,我不信这十万两银子的东西递过去,如此诚心摊在她眼前,她就好让我没脸儿。” 对于十三阿哥与伊都立那个小舅子白柱,曹颙实没什么好感。 早年在十三阿哥府相遇,打过两次交道,可白柱自以为是尚书之子,又是曹颙婶母的堂弟,不仅端着架子,言谈之间,对曹颙也多有贬低。 那还是在人前,换做是个心胸狭窄的,怕是早已记仇结怨。 曹颙却是看出来,白柱说那些话,不是存了什么坏心,而是因为他不通世情。说白了,就是不懂事儿,做人有些“二儿”。 因这个缘故,虽说他几个姐姐都嫁给显贵人家,可是与他往来都不算亲近。 同族之中,他为了家产的缘故,对于堂兄、侄儿们也多有不逊。虽说他是玛尔汉唯一的亲生子,可是在他未出生前玛尔汉就收继了丰德、丰彻兄弟之父。 如今,长兄虽病故,却有丰德、丰彻两个侄儿在。他这做叔叔的,却是没有半点慈爱,反而提防着侄子们。丰德、丰彻被叔叔不容,无奈之下,只好在父亲病故后,就遵从父亲遗命搬出尚书府。 为了这件事,十三福晋还恼怒得不行,不仅训斥了弟弟一顿,还出面做主,将尚书府的家产一分为二,半数分给丰德、丰彻兄弟…… 第一千零八十七章 华天堂(下) 第一千零八十七章华天堂(下) “这就是‘华天堂’的宝贝?”曹颙看着内堂条桌后蓝衣人手中托盘里的东西,问伊都立道。 那是个紫色成人巴掌大小的蝈蝈葫芦,因离得远,看不清什么材质。只是方才那管事已经开口,这葫芦底价六百两。 按照伊都立的介绍,要是哪个雅间的客人看上,就使人唤过来近前看,相中的话可以写个暗标,最后价高者得。 伊都立笑道:“这些都是暖场的东西,压轴的宝贝在后头。” 这时,正北雅间外侍候的青衣管事,冲中间那人使了个手势,那人就托了托盘过去。 伊都立见曹颙留心,就跟这边包厢外的管事打了个招呼。 约摸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就听到叩门声,随后那管事引了蓝衣人进来。 伊都立取了葫芦,递到曹颙跟前,介绍道:“你瞧,这葫芦看起来像玛瑙,紫、润、坚、厚都有了,没有三、五十年的把玩,不会有这样好的包浆。又是象牙口,只是葫芦上少了雕花,到底有些不足,只能算是中上品。这样的物件儿,搁在琉璃厂,也能值个千几百两银钱。孚若要是看上了,就买下来赏玩。” 他是土生土长的京城八旗子弟,对于这些小玩意儿都是随口道来。 曹颙不玩虫儿,对于这蝈蝈笼子就没不大兴致,便笑着摆摆手。 伊都立见他如此,便不再相劝,开口打发蓝衣人出去。他自己则从桌子上摆放着的象牙牌子中挑出几张,蘸了印泥,在白纸上印了一下。 随后又拿出毛笔,在白纸上下了个“离”字。 曹颙晓得,这就是写暗标标底了。象牙牌子印出的是一千两百两,有伊都立的亲笔签字,这标底也不会被随意更换或者更改,可以减少纠纷。 眼前这一套,有些熟悉,内务府银行拍卖暗标时,就是这样行事。 这边掌事之人,即便不是内务府出来的,也是借鉴了内务府银行的那一套。 这会儿功夫,那蓝衣人已经将葫芦放到一边,引了个豆蔻少女坐到条案后。 那少女不过十三、四年岁,穿着汉式粉色纱衣,肌肤似雪,编着两条辫子,垂到胸前。没有带旁的首饰,只有额前坠了条细细的链子,链子下是一颗小拇指盖大小的珠子。 单这一颗珠子,就给少女添了不少华彩。 条案前,不知何时已经摆了一尾琴。 那少女抚琴轻送,悠扬的琴声立时传到众人耳中。 要不是出现的地方不对,她看起来旧像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因为她气质优雅,没有风尘气。 可是曹颙晓得,这少女不是什么闺秀,因为他从这少女身上看到了熟悉的影子。“三寸金莲”,羸弱为美,精通才艺,这正是“扬州瘦马”的特点。 曹颙收回视线,看了眼伊都立。 伊都立正眯缝着眼睛,专心致志地望着那少女,满脸的**之色。 曹颙见状,不由翻了个白眼。这伊都立前几年就吃过女色的亏,瞧着他的模样,实不相识长记性的。 这个少女,开价是四千两银子。 就是曹颙腹诽伊都立时,伊都立却是收回视线,自己斟了盏香茗,一饮而尽,却也没有唤人相看的意思。 这会儿功夫,有青衣人管事叩门而入,手中托着的就是那蝈蝈葫芦。只是跟方才不同的是,旁边多了个空着的锦盒,看来是装这蝈蝈笼子用的。 伊都立脸上带了几分欢喜,笑着从荷包里翻出两张银票,又加了个十两重的元宝,递给那青衣管事。 那青衣管事收好银票与元宝,躬身道:“小的谢大爷的赏!”说完,轻掩了门出去。 “既有不足,怎么还买它?”曹颙见他随口将葫芦装入锦盒,看也不多看一眼,问道。 “给白柱的,那小子根本就是棒槌。压根不是那块料,还学人家玩虫儿。上回看见我的蝈蝈葫芦,就惦记上了,磨牙了好几回。”伊都立哼哼两声,带了几分不屑道:“我那里的好物件,这些年他划落的少了。?要不是这次与他相争,我这当姐夫的心里有些不落忍。别说是上千两银子的好葫芦,就是十文钱一个的地摊货,我也不会便宜了他。” 曹颙听了,没有接话。 相处十多年,他也算是了解伊都立这人。虽说是好色了些,可是为人处事很是义气,是个心软厚道之人。 虽说白柱为人不逊,可毕竟年纪在那里放着,伊都立就算瞧不上他,也不会与他计较。 不知这少女被卖了多少银子,须臾功夫,蓝衣人又拿出两件宝贝,底价已是超过一万。 伊都立却是没有瞧上眼,等到摆出个要价两万两的整只象牙雕刻出的五百罗汉时,他才来了兴致,使人将象牙雕送进雅间。 这象牙雕足有五尺长,放在个紫檀底座上,上面是形态各异的五百罗汉。 不说这么粗大的象牙难得,就说这雕工手艺,也是令人称赞。 “这是前朝宫里留出的东西,倒是难得。”伊都立是识货之人,近前相看了会儿,对曹颙道。 虽说曹府也有象牙摆件,但是跟眼前这个一比,就显得有些小家子气。 这确实个好东西,不管是留在家中,还是送礼,都拿得出手。只是开价两万虽不高,可要想拿到手,怕是还得翻一倍。 伊都立却没有着急写标银,而是起身站在窗前,看着那蓝衣人托着象牙雕走了几个雅间。而后,他从重新落座,就写了五万两。 曹颙也在留心,十个雅间,有四间看了这象牙雕,看来留心此物的人不少。 这会儿功夫,已经换了另外一个蓝衣人,捧了个画轴出来,是草圣张旭的真迹,底价两万五千两。 同这副草书一道的,还有一副绢画,是唐张萱的《虢国夫人游春图》,底价三万两。 伊都立看来是对这些字画没甚兴趣,曹颙则是听着一个个耳熟能详的名字,感叹这华天堂的能量。 这两间字画,搁在后世,都是国宝级的文物。 随便一件,拿到琉璃厂的古董字画行,也能充当镇店之宝。这里却一出手就是两件,怨不得华天堂的金帖如此抢手,这里确实是个淘宝的好地界。 自己离开京城不到一年,竟有些像初到京城的“土豹子”了。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就见先头的蓝衣人捧了长盒,去了与曹颙他们相对的包厢。 伊都立叹了口气,怅怅道:“让旁人得了。还是我写少了,要是写六万,说不定就到手。” 曹颙见他沮丧,安慰道:“且看后头,说不定东西更好。” 说话功夫,负责侍候这边包厢的青衣管事已经叩门而入,手中托盘上的,是伊都立先头写的标底。 就是没拍到,这写标底契书还是要物归原主。 等到下一件东西被人摆出后,曹颙不由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眼神已是移不开。 那东西洁白如玉,是他后世曾见过的,在故宫珍宝馆中,北宋定窑的孩儿枕。 那介绍宝物的蓝衣人,也说了一番话,不外乎介绍这东西的年代产地,底价六万。 这个孩儿枕,已经是今晚所售的最后一件宝物。 见曹颙郑重,伊都立也站起身来,站在曹颙看了几眼,而后示意门口的管事。 少一时,那管事引着蓝衣人过来。 伊都立围着那定窑孩儿枕,越看眼睛越亮,却是一句话也不肯多说。 直等到蓝衣人出去,他才长吁了口气,低声道:“市面上,定窑的东西不少,也有过瓷枕露面,却是压根不能与这个相比。” 他如方才一样,关注着那持宝的蓝衣人。十间雅间,有八间雅间传了那蓝衣人入内。 伊都立坐在桌子边,皱眉半响,方写了十二万两银子的标底。 曹颙见他纠结,道:“大人若实在喜欢,不妨多些写,我这里还有几万两银子的银票。” 伊都立却是摇了摇头,道:“十二万两,已是超过我的预期。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大不了十天后再来。”说完,他将标底递给门口的青衣管事。 曹颙听他这么说,便不再多言。 伊都立说得痛快,可还是在意,魂不守舍,吃两口茶就起身往外看看。 隐隐地,听到有脚步声,像是什么人离去。 伊都立坐立不安,晃得曹颙有些眼晕。 曹颙心中,第一次对古董兴趣。他的脑中,依旧是洁白如玉的白玉枕。若不是今日是陪伊都立来的,他都想要下手。 后世珍宝馆,介绍这件孩儿枕的时候,说的是“举世无双”。 不过若十多万两银子买一件瓷器,还是太招摇。即便买下,除非再也不显露人前,否则就是个祸患。 这个东西,不是寻常人家能拥有的。 这次等待的时间却长,足足等了有两刻钟,才有青衣管事引着蓝衣人进来。 看着蓝衣人捧着的锦盒,伊都立一下子从椅子上蹿起身来,激动地如同孩童一般:“中标了!” 那青衣管事已经是满嘴的恭喜,一串一串地吉祥话。 那蓝衣人则小心的将锦盒放在桌子上,请伊都立验看。 方才葫芦到手时,只有青衣管事一个进来,这会儿却是连这主持“鉴宝”的蓝衣人也进雅间。除了说明这宝物的珍贵,令这边的管事重视外,也是有来领赏的意思。 伊都立已经笑得合不拢嘴,抚摸着孩儿枕,如痴如醉。 那青衣管事与蓝衣人也不催他,恭恭敬敬地候在一旁。 还是曹颙,见时间不早了,轻咳一声,唤醒了沉醉的伊都立。 伊都立正才收敛神色,从荷包中掏出银票,数出十二万两交给蓝衣人。又跳出两张面额小的,给了青衣管事与蓝衣人做赏钱。 蓝衣人退下,青衣管事留下,收回了金帖,引着曹颙与伊都立出去。这过程中,并没有收晚饭费用。看来,已经包括在这金帖中。 已经是亥初二刻(晚上九点半),外头早有伊都立家的管家侍卫领着。 两家人走到路口,各自家去。 因这一番经历,曹颙对这华天堂也颇为留心,等到一日见到十六阿哥时,便提及此事。 十六阿哥听了,却是哭笑不得,道:“有什么稀奇,你若稀罕,我每旬给你留张金帖!那不是旁人家的买卖,正是王府名下的生意。” 曹颙听了,甚是意外:“不是说是康亲王府的生意么,怎么又成了庄王府的?” 十六阿哥笑道:“你忘了已故老王爷的秉性的,最是财迷。仗着辈分年岁,没少从宗亲处占便宜。我虽不在意这些,可是太福晋却是在意。她使心腹保把持着,我也就没过问。要不然,她还以为我要与她抢银子。我虽不在意,上赶着来巴结人却多,就包括这‘华天堂’的管事贺三。每月的账册,他交到太福晋那一份,也交到我这一份。” 太福晋年过古稀,迟暮之人;十六阿哥正值盛年,又是王府名正言顺地主子。贺三能这样选择,也算聪明。 曹颙没想到,这华天堂竟是庄王府的生意。 不说往常,就说他参加那晚,拍出十件东西物件,开价就超过十五万两,售出价是双倍的话,当晚的银钱流动就是三十万。华天堂抽三成,就是九万。 一次九万,每月三次,二十七万,这是个骇人的数字。 曹颙收敛了脸上的笑,郑重道:“十六爷,在京城做这买卖,是不是太招摇了?即便是由太福晋做主,要是有生出是非,别人也会将罪过扣在十六爷身上。” 十六阿哥摆摆手,道:“不碍事,就算到御前打官司,我也不怕。单单太福晋一个,怎么能将堂口弄的这么红火?这是李四儿倒腾出来的,每旬拍卖的物件,半数是国舅府收的礼。银子又落不到我口袋中,我怎肯替她背这个虚名。早在她撺掇太福晋着手此事时,我便在御前禀告了此事。皇上的意思,暂时不去理会。自那以后,我手中的账本,就直送御前。当时是三月,你还没回京,所以没听我提过此事。” “厉害,如此,国舅府每月进账,岂不是有四十多万两,一年下来可是了不得的数儿!”曹颙算了算,道。 十六阿哥点头道:“隆科多真炙手可热,这李四儿也是生财有道……” 第一千零八十九章 走动 第一千零八十九章走动 金鱼胡同,怡亲王府。 看着眼前打开的锦盒,那洁白如玉的孩儿枕,看着就不是俗物,十三阿哥不由皱眉,道:“学庭此举,是为何意?” 伊都立叹了口气,道:“还能如何,厚颜来求十三爷。我已经年过不惑,奔五十的人,再在六部混几年,就到了致仕的年岁。” 十三阿哥闻言,苦笑不得,道:“要是我没记错,学庭年长我三岁,今年才四十二吧?” 伊都立摸了摸胡子道:“四十一才升侍郎,难道要再熬十年才能当掌印官?” 十三阿哥就他如此神情,有些着恼,道:“去年一年功夫,学庭连署几处官职,节节高升,还要抱怨?” 伊都立早年虽署内务府总管,可实授的是内务府郎中。去年一年功夫,他先是从内务府侍郎转詹事府詹事,而署通政使司通政使,署内阁学士,而后升兵部侍郎。 从正五品侍郎,到正三品詹事、通政使,再到从二品的内阁学士,到正二品的兵部侍郎。不到一年的功夫,伊都立三连跳,实升了六级。 若是没有十三阿哥照看,向来名声不显的伊都立怎么会如此幸运? 这升了侍郎,还不到一年功夫,就在十三阿哥面前抱怨,是有些不地道。 伊都立见他着恼,忙陪笑道:“十三爷勿恼,我还不知自己几斤几两?哪里有什么高升的心思?只是十三爷您也晓得,我活了这四十多年,一直在京中,如今又是望五的人。实是想要去地方上转转,看看外头的生活。” 十三阿哥听了,疑惑道:“你们老太太可是上了年岁,你不在膝下尽孝,竟想要外放?” 伊都立好色,但是不损名声,在亲戚朋友中有声誉,就是因为他是个大孝子。 这外放是大事,他自是早就问询过自家老太太的意见。 老太太是支持他外放的,老太太出身相府,打小在京城长大,及笄后嫁伊都立之父为继室,在京城生活了一辈子。听说儿子想要外放,她是打心里支持。 听十三阿哥问起这个,伊都立收敛了笑容,露出几分郑重道:“我们老太太说了,先父早年最遗憾之事,就是没有放过外任,做了一辈子京官。我出仕也近二十年,依旧是在京里混日子。听说有外放的机会,我们老太太自是乐意叫我去。她老人家,早就想出去转转,还指望借着我这儿子的光,出去透透气。却也吩咐了,叫我不可强求,不要仗着亲戚情分来麻烦十三爷。可我实在没法子,上次我们老太太出京,还是在先父病故后,我侍候她老人家去了趟五台山,这都二十来年了。错过再回,就算我能等得,我们老太太怕是也等不得。”说到最后,已经带了几分真情流露。 同那些将地方官缺当成肥肉的相比,伊都立出身富贵,并不太在意金银之物。他想要谋一任地方,还是想要过过掌印官的瘾。 早年还不觉得什么,随着一步步高升,他才明白,什么叫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见伊都立如此,十三阿哥倒是不好再说什么。 他端起茶盏,吃了口茶,道:“你有这心思,再等一年又何妨?等你这任兵部侍郎满了,诸事也便宜。” 伊都立苦笑:“十三爷竟哄我,地方官员又不像京城,出缺岂是那么便宜的?瞧着现下京中的动静,今年还不知要换多少个缺,明年哪里还会有空缺出来?” 十三阿哥一时语塞,伊都立说的也是实情。 皇上既是要疏离地方,想要换的人,这次差不多都挪地方了;没有挪地方的,多是看好能留任的。 十三阿哥揉揉额头,道:“行了,我帮你留心看看,却也不保准。东西你先拿回去,再这样见外,我就要恼了。” 伊都立看着锦盒道:“也没费几个银钱,只等前提送中秋节的礼了。” 十三阿哥板起脸来,道:“学庭再这样,我就要送客了。” 伊都立见十三阿哥真动了心气,忙道:“好,好,我收回。难得我家夫人过来一趟,要是我这会儿就唤她走,怕是她就要恼了。” 十三阿哥虽不喜欢他的钻营,可相交二十多年,两人又是连襟,又是亲家,难听的话也说不出口。就将谋官的事撂到一旁,说起旁的,气氛渐渐缓和起来。 王府,花园,八角亭。 兆佳氏看着四周熟悉的景致,很是意外,道:“妹妹,你们府去年不是大修了么,怎么这园子还是旧日模样?外头的院墙看着鲜亮,王府大门也气派,这里面则委实质朴了些。” 十三福晋坐在她对面,亲手给她倒了一盏花茶,道:“我们爷恋旧,不让翻修。” 十三阿哥府早年虽是皇子府,一切是贝子规制。升了亲王府,不移新府的话,就要升建旧府。 兆佳氏想想方才看到十三福晋的屋子,家具摆设也是旧日模样,再看看十三福晋身上八成新的旗装,眉头微蹙,道:“修王府,不是当内务府花银子?难道,其中还有什么说头?要我说,妹妹同十三爷就该迁府。不说旁人家,就说十七爷的新府,不过是郡王规制,只是因是新建的,都比这边宽敞,看着也气派。” 十三福晋道:“是不用花自家的银子,可内务府银子也不足。我们爷又是爱操心的,这两年宫里虽有不少赏赐下来,可我们爷转手都捐给内库,就怕皇上银钱不凑手。” 兆佳氏闻言,诧异出声:“竟是这样?怨不得皇上器重十三爷,皇上手足虽多,能为皇上做到这个地步的,除了十三爷,再没有旁人……” 姊妹相聚,固然欢喜。 可十三福晋也晓得,姐姐、姐夫也不是闲人,不会真的无事上门来叙家常。 只是姐姐不说,她这当妹妹的也不好开口相问,否则倒像是不愿让人上门似的。 兆佳氏与妹妹说了这几句话,将跟前侍候的丫鬟打发下去,倒是比丈夫还痛快,直接禀明来意。 十三福晋笑着听着,却是不肯应承。 为人妇多年,即便是娘家姐姐、姐夫,也不会让她忘记为人妻子的责任。 十三阿哥身居显位,多少人看着,不能说步步惊心,也是高处不胜寒。姐夫这边,如今在兵部侍郎位上,不能说屈就。 兆佳氏见十三福晋不接话,也不再继续掰扯,向四下里看了看,见没有外人,方压低了音量到:“我家老爷的差事成不成,且不去管他。听说白柱也张罗外放,妹妹万不可一时心软纵了他。他那个毛驴脾气,除了自家人,哪个能受得了?留他在京中,就算得罪了人,闯出祸事,还有我们这些做姐姐盯着、庇护。到了外头,谁会将他放在眼里。只是得罪人还罢,要是耽搁了差事,或是捅出什么篓子,不还是要连累到十三爷头上?” 十三福晋听了,颇为动容。 这些日子,她正被兄弟央求得心烦。听了姐姐这番话,即便晓得她有私心,却也无力反驳。 等到用了晚饭,送走伊都立夫妇,十三阿哥与十三福晋回房时,不由相对苦笑。 虽说他们都没有在伊都立夫妇跟前应承什么,可是心里多少也被他们夫妇说服。 十三福晋下定决心,要看好自己的娘家兄弟,让他老实地在御史的位置上待着。 御史是言官,性子耿介的人多,即便白柱有所不逊,也不显眼。否则别说是外放,就是给白柱换个衙门,以他为人处事,也只有得罪人的。 十三阿哥这边,则是有些想成全伊都立。 兵部侍郎听起来体面,可不是掌印官,上面有掌部大学士与宗室亲王,再一层有满汉尚书,下边是各司郎中。 这侍郎,也是费力不好讨的差事。勤勉差事,做事功绩来,要将荣誉归于两位尚书;要是差事做的不精心,或是下边司官出了什么纰漏,还要替尚书背黑锅。 伊都立说那“孩儿枕”不值银钱,十三阿哥却晓得,那是三日前,他花费巨资才华天堂买的。 以两家的关系,他还巴巴地送礼过来,虽说有些不合时宜,可情急之下,思虑不周,也是寻常。看来,他是真的很想要外放…… 价值十二万两银钱的古董放在家里,是什么感觉,伊都立总算是晓得。那就是既喜欢得心痒痒,恨不得时时抚摸;又为难的要命,挣扎着要不要马上出手。 为了外放,他卖了个庄子,兑了六万两银钱出来。 这些银钱,并不是为了给十三阿哥送礼,而是为了他外放后日子过得自在。他是享受惯了的,过不得清苦的日子。更不要说,这次外放,他想要谋个离京城进些的巡抚、布政使,带着母亲到任上奉养。 可是他也瞧出来,皇上最厌的就是贪官,要不然也不会一上台来就抄了那么多家臣子。 他才不会像旁人似的,以为到了地方,就能欺上瞒下地捞银子。 他虽去华天堂买古董,心里也明白,这些东西不过是在十三阿哥面前打个照面,十三阿哥不会收的。 他原想着古董暂留手中,年底再将它卖出去。 每年年底,京城送礼成风,古董字画供不应求,说不定还能买个好价钱。 没想到,这一个孩儿枕,却花了十二万两银子。不仅花光他手中能动用的银钱,就是将卖地的这六万两银子加里,也还有几万的缺口。 如此,除非他再卖东西,或者寻人借贷,要不然怕是不能如期归还从曹家借出的银子。 伊都立能厚着脸皮跟曹颙开口借银子,因他晓得曹颙有,而且以两人的交情,曹颙也不会拒绝;可他放不下脸来,逾期不还。 所以,这宝贝的孩儿枕,数日后再次出现在华天堂的“鉴宝会”上。 因之前有消息放出去,上一个“孩儿枕”卖了十二万的高价,这次底价就开了八万。 最后,十四万售出,除去华天抽成的三成,伊都立还剩下九万八,前后折损了二万二。 饶是如此,伊都立还在庆幸不已。要是原价卖出,那他就要损失三万六千两银子;卖不出原价时,折损就更多。就算他花钱素来大手大脚,动则几万两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第一千零九十章 年熙的八字(上) 第一千零九十章年熙的八字(上) 虽说曹颙并不着急让伊都立还钱,但是对于他将“孩儿枕”这么快出手,还是暗暗支持。 毕竟,按照十六阿哥所说,这“华天堂”的账册,每月要递到御前。 伊都立自以为拿着帖子去“鉴宝会”,会隐匿自己身份,不会招摇。可京城这就这大块地方,哪里瞒得过有心人。 虽说买进后十日后便卖出,损失了两万多两银子,可这不能说伊都立败家,只能说他银钱不凑手,就算冲动下买了好东西也存不住。 在皇上没银子的时候,臣子豪富,绝不会是好事。现下看着吃了些小亏,说不定也是占了便宜。 见识了两次华天堂的“鉴宝会”后,就到了七月末,中秋渐近。 “稻香村”里开始买月饼,与往年相比,今年稻香村的月饼礼盒要豪华得多。价格却不便宜,从二十八两银子“福禄寿喜”到二百八十两银子“十全十美”。 能卖的这么贵,不是说这“稻香村”的月饼多么难得,而是在于这“月饼礼盒”的“礼盒”二字。今年的高等礼盒,都是用真金白银做的精巧盒子。 那装十全十美的月饼盒子,是用足金二十两。“福禄寿喜”的盒子,则是用了十两银子。 总是,就是刨除去所耗费金银与月饼的本钱外,平均每个礼盒能赚五十两银子。 七种礼盒,每种五百盒,搁在京城十个稻香村铺子分售。 京城人家,还是比较认“稻香村”的饽饽,礼盒方在铺子露面没几日,便口耳相传,便被众人熟知。 不过还是议论的人多,买的人少。毕竟这价格不菲,真正的亲戚朋友过节走动,送这个还不若真金白银。 今年跑官的人多,这真金白银又体面应景的“月饼礼盒”一下子成了送礼的首选。有个南省大员的子弟,一下子就买了五十盒的“十全十美”。 如此一来,可算是开了先河。那些跑官的人家,便将视线转移到稻香村的“月饼礼盒”上。 到了八月初七,稻香村的三千五百个“月饼礼盒”便宣告售罄。单这一项,就使得稻香村进项十七万五千两银子。 几位铺子的掌柜,看着这势头良好,早就过曹府来请示,是否再赶制一批“礼盒”。月饼都是现成的,主要是这金银所制的月饼盒。 初瑜却否定了这个建议,叫他们专心饽饽这块,不要再想着取巧。 稻香村不肯多加“礼盒”,其他的点心铺子却早已眼红。早在稻香村金银礼盒开始热销时,他们就开始跟风,只是因他们名气不如稻香村,门庭有些冷清。 等到稻香村礼盒售罄后,那些晚了一步的,也看不上寻常的月饼了,就到其他铺子买了金银礼盒。 事实上,这商人的眼光做事敏锐,跟风的不单单是饽饽铺子,还有金楼银楼。 过了八月初十,已经有真正的金银月饼礼盒问世。不只盒子是金银所制,里面的月饼也是纯金纯银,分量也是越来越足。 只是他们也明白,自己个儿卖的是个应景。要是要价狠了,那大家就自己找金匠制了。所以不过是在金价银价的价格上,提个一成到两成。 虽说不能吃,可模样毕竟是“月饼”,厚着脸皮拿这个上门,也可以说应景是不是。如此,买的人正经不少,倒是其他饽饽铺子的“月饼礼盒”,显得没这个实惠,有些卖不动,滞销在手中。 直到此时,那几个原本还想要继续卖“礼盒”的稻香村掌柜才觉得庆幸,只赞自家太太有“先见之明”。 实际上,并不是初瑜有“先见之明”,而是这背后出谋划策的曹颙晓得“见好就收”。 既是要赚了实惠,还要不扎眼,才符合他的为人之道。 这不,因稻香村的礼盒少,售罄的又早,加上后来的纯金纯银的月饼都出来了,稻香村先头赚的那些银子,就没有人再留意。 他也是看到伊都立买地筹现银,想到自家身上。 要是他赴外任,到时候西府也不会全跟着去,一家人要两地过活,所耗费要银钱也要翻倍。加上东府那边,曹项若是回京,就要面临分家的处境。 虽说这些年东府也陆续置了外宅与土地,以备分家所用。可是他这做堂哥的,万没有自己日子过得爽快,让堂弟们掰着手指头过日子的道理。 早在当年稻香村开业时,他便对妻子说过,将来要拿出一部分银钱来,贴补弟弟妹妹,初瑜也是应的。 他已是想好了,等到东府分家,就拿出些银钱,分赠给三位堂弟。再以后如何,就由他们自己发展。左右都是成家立业的人,他这做哥哥的也不能看顾一辈子。 如此,分给三位堂弟的,自己外放后带到外地的,正经需要一笔银钱,所以他才借着京城众人跑官这个风,给妻子出了这么个主意,小赚了一笔。 说来也好笑,有些外官,初到京城,消息不灵通,不知曹府与稻香村的关系,将“稻香村”的礼盒送到曹府。 总共稻香村七种礼盒,曹府竟收到其中三种,包括银礼盒一种四盒,金礼盒两种四盒。 这入口的东西,即便是自家铺子买的,中间经过转手,也只有赏下人的。只有那盒子,做的精巧,初瑜便分给妞妞与天慧装小物件。 这日,正值曹颙休沐,他却没有出门送节日,而是留在家中侯客。 早在三日前,年熙就使人送来拜帖,要在今日携妻上门。 专门选在曹颙休沐的日子登门,可见也是有心的,加上两家是正经连襟,曹颙这个做姐夫的,自然也要慎重以待。虽说他心里明白,年熙八成为是道谢来的,却也不好失了礼数。 听说妹妹、妹夫上门做客,初瑜满心欢喜。 虽说淳王府五格格也嫁到京中,可是因夫家苛严,回趟王府已是不易,更不要说到姊妹家做客。 李氏听了,便也很是看重,叫初瑜好好张罗席面,不要怠慢了亲戚。 对于年熙能熬过生死劫,曹颙很是为他庆幸,可是想要年家最重要的靠山年贵妃年寿不久,年羹尧也下场凄凉,到时还不知年熙会如何,这欢喜就淡了几分。 有的时候,活着比死去更艰难。 巳初(上午九点),年熙夫妇如约而至。 年熙看着仍比较清瘦,可与那次病榻相见,已经不可同日而语。那次是死气沉沉,现下不能说是勃勃生机,也多了精气神儿。 那么重的病,调理了三个月就有这个起色,已经是难得。 到了曹府后,年熙先同七格格一道,去兰院给李氏请安。 早先他也陪着年家老太爷造访过曹府,可当时是外客,自是前厅吃茶,没有资格进内宅;如今,却是正经的姻亲,实在亲戚,自是要通家相见。 说起来,年熙的外祖父纳兰容若,还是曹寅的旧友。虽说纳兰病故的早,可李氏早年也听丈夫念叨过。 加上也听过年家这位嫡子的处境,幼小失母,继母不慈,少年时寄居雍亲王府,长大后亦是全赖年迈祖父照拂,李氏心中就多了几分怜意。 这问顾之间,她就不自由地带了几分慈爱。 年熙家中,继母是出身宗室,行事带了骄娇之气;伯母寡言少语,待人客气疏离;姑母虽疼爱他,而是因姑侄之间年岁相差不足十岁,更像是长姐。 李氏这慈爱之态,引得年熙动容,回话之中也带了真心亲近与恭敬。 李氏见他如此,越发觉得他不愧是大家公子,恭顺有礼,更是喜欢,道:“既是实在亲戚,要是不嫌弃我们家门第低,往后不妨多走动走动。你们连襟年岁也相差不了几岁,又同朝为官,正是当多亲近。” 年熙脑中,生母的模样已经模糊。 虽说他早就知道曹颙与自己父亲有嫌隙,同年家有所疏离,却是不愿违背李氏的好意,看了眼旁边坐着的曹颙,方看着李氏,道:“太夫人,大姐夫是晚辈的救命恩人,只要大姐夫不嫌晚辈笨拙,晚辈自是乐意多向大姐夫请教为人处事之道。” 这岳父、娘舅、连襟,是旗人最看重的三门外戚。年熙乐意与自己儿子亲近,李氏也跟着高兴。 在李氏处请安完毕,曹颙便陪着年熙去前院客厅吃茶,七格格则被初瑜请到梧桐苑,姊妹两个说体己话。 正如曹颙所料,年熙夫妇正是为感激上来道谢的。 除了真心感激的话之外,夫妻俩儿还预备了重礼。一部分归到中秋节礼里,一部分则是孝敬李氏的与给孩子们的见面礼。 长生与天佑、恒生、天慧这几个曹家叔侄不说,就连妞妞与左住、左成这三个外姓子弟,也都人人有份,可见其用心。 初瑜见还孩子们预备的见面礼太重,不肯收。 七格格急道:“大姐姐要是不收,就是不待见我们这门亲戚。这些东西,都是我们同老太爷商量后,精心备下的,大姐姐即便不看在妹妹与我们爷的情分,好歹要看在我们老太爷面上。” 她抬出长辈,初瑜倒是不好再说什么。 七格格岔开话话,要见天慧与妞妞。 她小时候,曾跟着七福晋到过两次曹府,认识妞妞与天慧。 初瑜便使人叫妞妞与天慧过来,少一时,两人过来见客。一个称“七姐姐”,一个称“七姨母”,七格格还了礼,一个称“平妹妹”,一个称“大姑娘”。 说起来,她自己个儿才十五岁,比妞妞才大一岁。 就如同年熙有所变化一样,这三个月的功夫,七格格也褪去稚气,面容圆润,多了几许柔美。 初瑜是过来人,自是能瞧出不同,心中也松了口气。 既是妹夫已经能圆房,妹妹就有了指望。即便以后妹夫病情再发作,只要妹妹有个一儿半女,也算有所依靠。 紫禁城,翊坤宫。 年氏亲捧了盏茶,送到雍正手中。 雍正接过,吃了一口,见她羸弱,道:“入秋了,你也早点加衣服,前几日还吃药,这才刚好些,要是再病了,不是好顽的。” 年氏听了这关爱的话,面上添了几许红晕,道:“谢皇上挂念,臣妾已是大好了。” 她是雍正潜邸妻妾中,年纪最轻的,十几岁进王府,今年三十出头。 搁在旁的女子身上,这个年岁,已经是芳华不在,在她身上却是例外。她仍美貌依旧,保留着年轻女子的甜美与娇羞。只是因这些年波折太多,在享受独宠的时候,她也经历一次又一次的丧子之痛,使得她眉间添了忧郁,却是越发地惹叫人心疼。 因怜她受的这些苦楚,雍正对于这个宠妾,这些年就多了几分怜爱与纵容。 年氏前些日子身子不好,雍正也有些日子没翻她的牌子,眼下有些意动。 年氏有着心事,正思量着如何开口,没有留心雍正的反应。 雍正见她目光闪烁,刚升起那点儿欲念,一下子又冷下来,道:“爱妃面带忧色,可是有什么心事?” 这两年,明里暗里投向年家的朝臣不是一个两个,那些人巴结的,不是威风凛凛的抚远大将军年羹尧,而是宫里这位生有皇子的贵妃。 雍正是经历过九龙夺嫡之苦的,自不会让自己的儿子们重蹈覆辙。在对年贵妃的怜爱外,他便也生出提防之心。 之所以他没有出面干涉大臣们的“站队”,就是想用年家这块磨刀石,试一试朝臣中谁是有私心的,谁又是真正忠君可用的。 年氏本要开口请他拿主意,见他相问,便道:“还不是为年熙之事。现下他虽好些,可谁晓得以后。不知哪个无良和尚在老太爷跟前撺掇的,说年熙与他父亲八字相克才年寿不久。老太爷糊涂,竟是要打算将年熙过继到长房。长房无嗣,过继一个侄儿也是人之常情,可也没有过继二房嫡长子的道理。臣妾上次归省,听说此事,劝着老太爷。老太爷当时没说什么,臣妾只当他老人家听了劝。没想到现下年熙病好了,老太爷又提起起此事……” 第一千零九十一章 年熙的八字(下) 第一千零九十一章年熙的八字(下) 雍正听了,不由皱眉。年熙在年家二房的尴尬处境,他也知晓几分。 对发妻留下的嫡子如此薄情,雍正心中对年羹尧已是有所不忿。而年羹尧那个代父进京请安的三子年富,又是个不知孝悌的。前些日子,年熙病还不大好的时候,他便跟着嫡母舅四下钻营,想要结门贵亲。 雍正不想去追究,这是年羹尧想要在京城接内援,还是年富竖子的自作主张。可是身为帝王,他已经不能容忍年家再拉拢权贵人家。 “老太爷怎么会有这个念头?即便长房要过继侄儿,不是还有几个小的?怎么会说到年熙身上?”他生性多疑,少不得在思量年家老太爷此举的用意,问道。 年氏已经听出他口气不对,忙道:“能为了什么,还不是老人家疼爱长孙的一点私心。虽说老太爷有好几个孙子,可最疼的还是年熙。与其看着他在二房不自在,还不如让他去长房孝敬臣妾的大哥、大嫂。臣妾的大哥、大嫂都是宽厚人,待年熙这个大侄儿素来慈爱。” 雍正点点头,晓得年氏所说的“私心”,还在年家的爵位上。 年家现下一门两公,年老太爷与年羹尧身上都有公位,前者是恩封,后者是功封。按嫡长子传承制,年老太爷的爵位是要传给嫡长子年希尧。年希尧无子,这爵位最后要落在他嗣子头上。 年熙过继到长房,既离了二房的是非,还能继承老太爷的爵位。老太爷这般安排,确实是一片慈心。 虽说对年老太爷与年希尧兄弟有防范之心,可对于年熙的关爱之情,雍正也是真心实意。 老太爷的安排固然周到,却也委屈了年熙。要是年熙母族势力犹在,早有人为他出头。之所以使得觉罗氏得寸进尺,也是因纳兰府的衰落。 想到此处,雍正的脸一下子耷拉下来。 他想起年羹尧的继室觉罗氏,是康亲王府旁支辅国公苏燕之女。两家的亲事,还是康悼亲王椿泰在世时做的冰人。当时九龙夺嫡,八阿哥风头正劲,年氏还没有入雍正王府,年家左右逢源。 要说年熙母族纳兰府,早年也掺合夺嫡之事,是不折不扣的“八爷党”。可毕竟人丁凋零,剩下的子弟也上不了什么台面。这康亲王府,却是好好地在那里摆着。 宗室中,康亲王府身份超脱。它是礼烈亲王代善嫡系子孙,同平亲王府、顺承郡王府同源,嫡支、旁支子弟加起来,数以百计。 即便现下康亲王府雌伏,宗室中也无人敢怠慢。 若非如此,觉罗氏也不会以王府旁支的身份,就能在年家折腾成这样。 从年熙这些年的孤苦,雍正想到自己少年时,心中多了几分怜意:“老太爷问过年熙没有,年熙怎么说?” 年氏叹了口气,道:“他是个孝顺的,还能怎么说?只说是愿意遵从祖父吩咐,在伯父、伯父膝下尽孝。可是却不敢为嗣,只盼着伯父龙马精神,给自己添个小堂弟。” 年希尧已经是半百之人,在这个时候已经是有寿元之人,想要添子,谈何容易。年熙虽不愿违逆祖父之命,可仍是不愿过继长房。 过继之后,逢年过节想给亡母上柱香,都不能够。 雍正听出年熙的意思,却是不以为然。只要年熙过继给年家长房,即便以后年希尧真的添了老生子,这爵位该是年熙的,还是年熙的。 雍正沉吟片刻,道:“过了中秋节,让老太爷上个折子吧!” 至于年羹尧那边,既是对嫡子照看不到,同意与否,雍正就不放在心上。 年氏听了,晓得皇上要为娘家做主,忙带了感激起身谢恩…… 曹府,客厅。 年熙还不知道,自己过继长房之事,已经在帝妃闲话家常中的终成定局。现下,他正兴致勃勃地同曹颙说起“摊丁入亩”、“火耗归公”的好处。 曹颙是户部堂官,先不说那“摊丁入亩”,单“火耗归公”一项,就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身为后世之人,曹颙自晓得这两条政策,丰盈了国库,使得康熙末年已经呈败相的朝廷,又坚挺起来。 只是赞成归赞成,曹颙却无意与年熙一样做出头鸟。 “景行对地方民生多有关注,是要谋一任父母官?”曹颙岔开话道。 年熙闻言,一下子怔住。 看着曹颙满面温煦,不接自己先前的话,年熙才反应过来自己交浅言深。 就连自己被祖父提点后,行事也多了思量,又怎么能怂恿旁人身陷险地。更不要说,这旁人,还是他的救命恩人。 年熙脑门子的汗,一下子就涌出来,心里添了羞愧之意。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提起这些,只是不自觉地以为,曹颙身为一时俊彦,肯定会明白地方吏治的**,知晓改革的必要。 “大姐夫以为,如何方能国富民强?”年熙鬼使神差地问道。 曹颙心中暗笑,他承认“摊丁入亩”、“火耗归公”,还有一个“官绅一体纳粮”确实是丰盈国库的好办法。可是这不是国富,只是将银子从官绅的口袋中,收拢到朝廷的口袋中,并无其他变化。对百姓来说,就是减少了地方盘剥,少了些许负担。 他面上露出沉思的神色,过了一会儿,道:“百姓是国之根本,想要国富,就要先民富;想要民强,就要国强。” 年熙听了,眼睛一亮,道:“请大姐夫指教!” 曹颙晓得,雍正朝的改革是历史的趋势,即便他不凑趣,也早已有不少如年熙这样目光犀利的人看出朝廷的危机,因此。他就略过此处,道:“想要民富,要轻徭役、少赋税、兴水利、重农耕;想要国强,则需精兵、强兵,震慑番邦,阻敌于边疆之外。” 曹颙说的有些泛泛,可是也没法子,毕竟不能说什么政治清明、君贤臣忠之类授人以柄的话。 年熙见曹颙没有提到眼下朝廷的结症,眼神一下子黯下来。 客厅的气氛一下子沉闷下来。 年熙的笑容有些勉强,说话也不似先前那么有兴致。他心中,体恤曹颙避凶趋吉的做派,可多少也有些失望。 曹颙这边,却是对年熙的印象更好。 年熙身上,依旧保留了赤子之心。 想着年羹尧的败亡,就在明年,曹颙有些不忍,道:“要是景行身体好些,最好能到地方转转。只做京官,容易纸上谈兵;做过地方官,增长见闻不说,也容易因地制宜,有的放矢。”说到这里,顿了顿,道:“再说,令尊这两年实是风光盛了些,景行去地方避避也好。” 年熙听到最后,面色惨白,有句话含在嘴里,终是没有问出口。 虽说连襟两人为人处事有所不同,可年熙也感觉到曹颙的善意,心中只有感激的。 因是头一回过来做客,不好太打扰。午饭过后,年熙夫妇便同众人辞行,回了年府。 回府后,年熙直接去了老太爷的院子。 老太爷闲着无事,正坐在石榴树下的藤椅上眯着眼睛养神,手中握着一盏紫砂壶。 “祖父……”年熙速行几步近前,想要开口询问,却又有些犹豫。 年老太爷睁开眼睛,唤丫鬟抬椅子出来,叫年熙坐下说话:“这是怎地,脸色儿很是不好?是做客辛苦?还是身上又不自在?” 年熙听命坐下,看了眼廊下侍立的小丫鬟,没有立时回话。 年老太爷看了他一眼,挥挥手,打发小丫鬟们退下。 “老太爷,老爷是不是有什么凶险?老太爷打算让孙儿承继长房,是不是为了避祸?”年熙长吁了口气,探过身子问道。 年老太爷盯着孙子,看了半天,方道:“赵之垣去了西安,蔡珽罢官回京,你以为皇上还能再容你父么” 年熙听了,只觉得手足冰凉。 这赵之垣原任直隶巡抚,因在康熙六十年年羹尧回京陛见时招待不周,与年羹尧结怨。等到雍正登基,因年羹尧弹劾,赵之垣丢了巡抚之职。接任他任直隶巡抚的李维钧,正是年羹尧的心腹。 蔡珽原任四川巡抚,因与年羹尧政见不同,被年羹尧参劾,罢官问罪,押解回京。 不仅将西北经营成自己之地,还伸手到京畿,这已经犯了人臣大忌。 看着祖父神色平静,年熙心如刀割,起身跪在老太爷膝前,哽咽道:“会不会牵累到老太爷?” 年老太爷摆摆手,道:“我都活到八十,哪里还说连累不连累?瞧了这些年,老头子也看出来,皇上并非寡恩薄性之人,多少也会顾念些旧情。你长大后便在京中,与你父亲不相干,过继到长房,也能保我年家一脉香火。” 年熙已是泪如泉涌,俯身道:“孙儿既是老爷长子,岂能独善其身?孙儿身体病弱,怕是于子嗣上也艰难,老太爷慈爱,还请从弟弟中另择一人!” 老太爷直起腰身,沉声道:“抬起头来!” 年熙侧过身,抹去脸上的泪,抬起头来。 “留你传承我年家,不是要子孙如猪狗一样苟活,而是为了有朝一日,我年家子孙能再挺起胸膛说话!老头子信不着旁人,只信你!”年老太爷看着年熙,目光如刀,缓缓说道。 足足过了有一刻钟,年熙只觉得自己的膝盖已经没了知觉,额头的流下的汗与泪水混在一处,模糊了视线,方慢慢地俯身在地,轻声道:“孙儿领命……” 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女儿的幸福 第一千零九十二章女儿的幸福 转眼,中秋将至,曹府琐事渐多。 因今年与曹家走动的人家,多了魏白家与桂姐处,初瑜早早就使人预备了瓜果葡萄、螃蟹月饼这些迎节的东西送过去。 不说那成筐带了白朴的葡萄,脆生生的花皮西瓜,就说这月饼,是由稻香村的师傅过曹府烤制,用的原料比铺子里的还要精细三分,馅料花色也是应接不暇。闻起香喷喷,吃了就叫人撒不下手。 魏白是粗人,不觉得什么;芳茶却是瞧出,这些东西比早年织造府过节时预备的月饼还要精致。曹府门第越高了,老太太、太太们待人却还是温煦。 魏黑与香草虽依附曹府,可日子并不比他们二房差。耀辉跟着七爷长生一道学习,吃穿用度也跟外头的公子哥似的。 这日,芳茶跟随嫂子香草去国公府给曹颐请安。 富养体、贵养气,曹颐的言行气度,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受了惊吓进京的三姑娘。 芳茶在真心恭敬的同时,也因旧日不懂事之处添了羞愧。 香草心中,对于曹颐也是带了羞愧的,却是与芳茶不同。像她这样打小侍候的,长大后多陪着姑娘出阁。当年姑娘体恤她,她也舍不得父母,最终留在了曹家。香草是个实心人,在感念三姑娘恩德的同时,也总觉得自己存了私心,犯了不忠不义之罪。 为这个缘故,这些年来,虽已是放了出来,脱婢为民,可香草心中还是将曹颐当成主子。逢年过节请安不落外,每年曹颐过生日,香草都要亲自做鞋袜。 等曹颐添了两位小阿哥后,香草再过来送的,就多了小阿哥们的小衣服、小帽子什么的。 曹颐与她打小一块长大,情分也比常人亲厚,说话之间,带了熟稔与亲近。连带着,对芳茶也客气几分。还笑她们两个有缘分,小时候一处,大了为妯娌。 芳茶看着这满眼富贵,心里越发平静。 当晚回到家中,看着健硕的丈夫,两个懂事孝顺的儿子,芳茶的脸上露出真心笑容。 虽说是老夫老妻,可因魏白年长,对于芳茶这个少妻向来疼到心尖子上。见妻子欢喜,魏白心情也大好。 用罢晚饭,他就早早地打发儿子下人们退下去,挨着芳茶坐下,道:“奶奶出门半日也乏了,我来给奶奶揉揉腿。” 看着五大三粗的丈夫做温柔小意状,样子滑稽,芳茶不由“扑哧”一乐,推了他一把,道:“二爷别作怪,叫人瞧见了成什么,妾身可受不得。” 魏白的手,已经从芳茶的小腿上,移至到她大腿上,摩挲着道:“耀宗都十岁了,再给他添两个小兄弟?” 芳茶见他不老实,抓住他的手,嗔怪道:“遭罪的不是二爷,二爷倒是说起话来不腰疼!” 魏白晓得她不是真恼,舔了脸近前道:“遇到什么欢喜事,奶奶也同小的说说?” 芳茶抓了魏白的胳膊,柔声道:“二爷,赶明儿使人好好修修城外乡下庄子上的屋子,等老大、老二娶了媳妇,咱们就到庄子上养老……” 魏白听了,不由怔住。 他之所以携妻儿回京,除了舍不得兄长与曹颙外,还有一大部分是为了家人,为了儿子们的前程,还有妻子有亲戚熟人走动,不再像在河南时那些冷清。 “城里不好么,你怎么又想回乡下?”魏白小心翼翼地问道。 芳茶睨了他一眼,笑道:“还能为什么,念着那些溜狗逗猫的日子。城里虽好,却是不如乡下自在悠闲。就说这葡萄……卖相虽好,可比不得自家葡萄架上摘下来的新鲜。二爷喜欢吃西瓜,来年就在庄子添一块瓜地。二爷想吃了,就直接去瓜秧上摘。” 魏白听了,也想起乡下日子,生出几分想往,“嘿嘿”笑道:“给我添瓜地,给奶奶添点什么?” 芳茶抿嘴笑道:“鸡鸭大鹅是少不了的,旁的就不求了。往后再赶上过节,咱们就用乡下的东西送礼,谁让咱们是乡下人家。” 魏白拉着她的手,道:“不用等老大老二娶媳妇。既是奶奶喜欢乡下,明年暖和,咱们就去庄子住,权当避暑。天冷儿的话,还是住城里便宜。” 芳茶点点头,笑了…… 曹府,兰院,上房。 李氏坐在炕上,对曹颙说起今日进宫的见闻。今日,李氏与初瑜婆媳见宫探望密太妃。 就听李氏道:“密太妃在慈宁宫西宫殿,院子不大,却是雅致,后边就是慈宁宫花园,草木景致也好。香玉现下就在西宫殿当差,有太妃娘娘照看,调理得倒比在家时还水灵。孙珊也在慈宁宫当差,在陈贵人身边。听说是陈贵人得了消息,主动央求太妃娘娘帮忙的。她倒是个感恩的,自己名位不高,却也念着孙家旧情。”说到最后,带了几分感触。 听母亲这么一说,曹颙想起那个曾住在菊院的陈表姐。虽失了天然,却是不折不扣的美人,如今却只能在慈宁宫等着年华老去。 不过想想二十一阿哥,今年已经十四岁,再过六、七年就要封爵开府。以雍正对幼弟们的优容,以及二十一阿哥少年恭谨的形式做派,这爵位当不会太低。 到了那时,陈贵人母以子贵,就能出宫奉养,日子未必比不得密太妃舒心。 就是养个小猫小狗还有感情,更不要说香玉在曹府生活这么多年,又是个乖巧伶俐晓得讨人喜欢的小姑娘。 听说她与孙珊安置的好,曹颙也真心高兴。 要知道,这在慈宁宫当差还有个好处,往后太妃出宫奉养,她们也有希望早日出宫。 “五儿呢?如何?”曹颙问道。 要是能选择,他是反对五儿进宫的。可事已至此,他还是希望堂妹的日子好过些。他素有怜贫惜弱之心,同为堂妹,他同初瑜一样,对打小失父失母的五儿要更偏爱些。 “没有瞧见她,可听着太妃的话,她的日子过得还好。分位虽不高,可皇后与熹妃都很喜欢她,常有赏赐下来。”提及五儿,李氏笑得有些勉强。 曹颙见状,晓得另有隐情,看了眼旁边的初瑜,将话岔到过节之事。 因去年中秋,他与天佑出京,连带着府里过年都冷清几分,今年李氏的意思,是要好好热闹热闹。 不想,这临了临了,曹頫被点了差事,随着礼部同僚在会试考场外当差,不能回家过节。 “将文绮母女接过来过节吧,省得她们母女冷清,府里也热闹些。”李氏笑着说道。 曹颙与初瑜自是应允,曹颙又提及魏家众人。魏文杰要下场,桂姨娘带着文志与文蔷母子三人头一回在京过中秋,接过来过节也好。 李氏喜桂姨娘忠义柔顺,对魏家几个小的,也真心喜欢,自是乐意接人。 除了外客,再加上两府众人,也能摆几桌席面,也能热闹几分。 同儿子说完话,李氏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芍院,好跟高太君念叨念叨,省得老人家牵挂香玉与五儿。要知道,除了香玉,五儿也是她老人家小时候照看过的。只是当时五儿刚落地,还在襁褓之中,并不记得此事。 曹颙与初瑜夫妻两个,则是回了梧桐苑。 “五儿可是有什么不妥?”曹颙皱眉问道。 要说五儿的相貌,在曹家老一辈姊妹中,都是出挑的。加上她聪敏,惯会看人脸色,行事温柔绵和。要是这样的五儿还在阿哥所立足不稳,那只能说弘历那小子太挑剔了。 这年头宫里的女子,与宫外的娘家是休戚相关的。 要是弘历待五儿不堪,那也是打曹家的脸。 “五妹妹,许是吃亏就吃亏在年纪小。太妃娘娘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听说四阿哥身边有个得宠宫人……不过四阿哥也晓得分寸,阿哥所事务现下都使五妹妹带人料理。五妹妹是个懂事的,凡事不敢自专,都按照成例。有什么不懂的,就请示了熹妃娘娘与裕嫔娘娘,从不肯多行一步。”初瑜说道。 旁人不知道,曹颙却是晓得。乾小四就是个播种机,风流好色是历史上出了名的。 五儿若是想要以色侍人,总有芳华逝去之时。乾隆可是活到八十八,五儿就算高寿,也不可能荣宠依旧。后宫嫔妃,到了五十岁,就要撤绿头牌,没有再侍寝的资格。 现下她的选择,倒是稳妥之举。将四阿哥的生母、养母都孝顺到了,外头还有娘家可以撑腰,即便无宠,却也能在宫里立足。 “到底名不正,言不顺。哪怕是侧福晋,也比现下这不上不下的格格封号强。”曹颙晓得这“格格”比不得宫女高几分,不用等弘历大婚,只要再指了侧福晋,五儿就要退避三舍。 旗人是多妻制,这侧福晋也是要上玉牒祭告祖宗的。宗室王公府邸,嫡福晋荣养,侧福晋当家理事的,并不少见。 初瑜笑道:“爷急什么?现下离四阿哥开府的日子还早,等五妹妹往后添了小阿哥,说不定就能抬侧福晋。” 曹颙没有接话,想着这两日皇上点了不少学政,其中也包括河南,如此一来,曹项年前便能交接差事回京。 等到曹颂兄弟仕途通达,不用五儿生小阿哥,弘历也不会亏待五儿。 身为曹家男儿,真是不容懈怠,这不仅干系家族荣光,还包括曹家女儿的命运。 现下的五儿如此,将来天慧、弄潮她们姊妹也是如此…… 第一千零九十三章 “高攀” 第一千零九十三章“高攀” 八月十四,又到户部轮班。 因圣驾已经移回紫禁城,曹颙随着的户部几位堂官早早地进宫面圣。除了户部众人外,还有几位大学士与总理事务大臣。 今日议政的主意,就是在直隶推行“摊丁入亩”之事。 要知道,历年来,直隶的税赋欠的最厉害。 只因直隶卫宿京畿,不仅有当年的八旗跑马圈地,还有这近百年来官吏士绅对土地的兼并。因这个缘故,免税赋与拖延税赋的情况越来越明显。 虽说曹颙早就晓得雍正朝会推行“摊丁入亩”,可也没想到会从直隶开始。毕竟,按照保守认识,直隶是重要之地,不能有乱,这也是为何历代皇帝对直隶加恩不断的缘故。 雍正既决心从直隶开始推行“摊丁入亩”,也是一代帝王的魄力。 至于什么直隶巡抚李维钧主动请旨,在治内行闽南事,推行“摊丁入亩”什么的,不过是个幌子。 李维钧是年羹尧门下走狗,年羹尧如今同雍君臣正谐,自然是“齐心”得紧。 名为“议政”,可实际上帝王独断,众人只有应和的。 只是与以往不同,以往皇上说什么,总有歌恩颂德之人;现下却没人敢去讨皇上的欢喜,看来大家也晓得,这“摊丁入亩”是有所争议,一不小心就惹一身腥。 从御前退下时,曹颙留心些大家的神情,装糊涂的装糊涂,装懵懂的装懵懂,生怕牵连到自己身上;只有十三阿哥,微微蹙眉,难掩担忧之色。 看来十三阿哥也瞧出,皇上这一步迈得有些大。 曹颙随着户部几位大人一路出宫,心中想的是此事。 “摊丁入亩”,是从官绅口袋里掏银子,有所反弹也是意料之中。即便没人敢为难皇帝,可执行的官员在八方刁难下,步步艰难,未必能办好差事。 不过以雍正的刚烈脾气,向来是吃软不吃硬。要是真有人阻扰此事,怕是要承受雷霆之怒。 如此,就算有所波折,也出不了大事,剩下的就看直隶巡抚与直隶总督两个主官抗压能力如何,是否能挨得住攻讦。 如今巡抚是年羹尧的人,当无人敢在这个时候触其锋芒;总督位空缺,如今京城众人谋的官缺中,这个正是热门中的热门。有能力最后将总督之位收入囊中的,背后的靠山,也不会弱于年羹尧。 直隶,乱不了。 想到这些,曹颙心安了…… 养心殿,十三阿哥的心情却颇为沉重。 “皇上,是不是因臣弟提及直隶河务的缘故,皇上方……”十三阿哥带了几分迟疑问道。 雍正从容得紧,吩咐给十三阿哥看座:“入关八十年,朝廷对直隶的恩典太过。直隶良田数,在天下诸省中可排前三,税赋却居末流,是何缘故?南北河道,朝廷历年在直隶耗费的人力财力最重,还不是因天子脚下,泽披万民。可他们是怎么回报朝廷的?免税田亩数越来越多,即便是当交纳税赋的田亩,也要拖延不交。直等着旱涝之年,朝廷一并宽免。”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端起茶盏吃了一口,道:“为何天下十三省,偶遇天灾,流民都往直隶。那就是因直隶丁役不足,每年疏通河道,多以流民为工。如此,朝廷还要掏出一大笔‘以工代赈’的银子,还要预备人力财力在河工完结后遣返流民。如此,朝廷从直隶收不齐税赋,却又每年大把的掏银子修缮直隶河道。”说到这里,面上带了冷峻:“原本岁收一石半的劣田变良田,从拖欠赋税到不缴赋税,人心之贪,莫过于此。” 十三阿哥闻言,顿时语塞。 他也晓得雍正说的是实情,可朝廷即便晓得吃亏,也只有捏着鼻子往下咽。要不然能如何,正如天下流民奔直隶,直隶的流民可是向来往京城来的。 要是不疏通直隶河道,按照北方这十年九旱的天气,那每年派下的赈济银子,也不会是小数。更不要说,流民进京后的麻烦。 可真照皇上所说的,在直隶推行“摊丁入亩”,怕就要将宗室与士绅都得罪了。 雍正看出十三阿哥心中所虑,正色道:“总要走出这一步!人心贪婪,皇阿玛这些年的厚恩,没有换来臣子的忠心,只是助长这些蠹虫的野心。如有人以身试法,朕也不惜这身后之名。” 听雍正说得激荡,十三阿哥却只有羞愧,站起身来,跪下道:“都是臣弟无能,无力丰盈国库,解皇上心忧,才使得皇上处处为难。” 史笔如刀,若是国库丰盈,也不会逼得雍正作此决断。 雍正却没有责怪之意,从炕上起身,亲手扶起十三阿哥道:“十三弟为朕分忧,这两年来,片刻不得闲。若是十三弟无能,这天下间谁还能当能臣?国库空糜,是朝廷宿病,不在十三弟身上。” 看着十三阿哥面容清减,雍正皱眉道:“去年朕要按旧例,补给十三弟亲王开府的银两,十三弟坚持不受。这两年朕每次要赏赐十三弟,你也能想出这些那样的由头来婉拒。明日中秋,朕赐你黄金五百两做过节之资,十三弟就不要再拒了。” 雍正说得动容,十三阿哥听着感激,然后他还是跪地道:“皇上厚爱,臣弟赶紧不尽,却是不敢受。各王府过节赏赐,内务府早已派下,臣弟岂能厚颜再受皇恩?” 以皇上对十三阿哥的亲近,这五百两黄金的赏赐并不算多。可不患寡而换不均,还有宗室诸王看着,没得为了这赏赐使得宗室起不平之心。 雍正叹了口气,再次扶起他,道:“朕总觉得亏待了你。” 十三阿哥道:“皇上多虑,亲王年俸万两,已是尽够使了。要是再生贪念,岂不是天地不容?” 雍正早年做过亲王,自是晓得那看似很多的一万两俸禄,连人情往来都不够用。 可是十三阿哥晓得国库与内库都不富裕,怕是这个时候怎么也不会接受赏赐的。 他重新坐回炕边,吩咐十三阿哥也坐了,方道:“弘暾十五了,是不是当说亲事了?” 弘暾是十三阿哥嫡长子,雍正原本想要早日加封为其为亲王世子,好使得十三阿哥府多一份世子俸禄,贴补王府开支。 十三阿哥没有接受,倒不是有心忤逆圣意,而是因顾念弘暾身体孱弱,不堪重负。与其继承王府,还不若做个闲散宗室,省心省力。左右以他亲王嫡子的身份,即便不继承亲王爵位,成年后封爵也不会太低。 对于此事,十三福晋却是与丈夫产生分歧。 弘暾自幼身体不好,虽为嫡长子,可却是十三福晋却疼爱的孩子。 明明为长为尊,爵位却要低于弟弟们,十三福晋怕儿子觉得委屈,恳请丈夫过几年再议此事。若是弘暾身体渐渐结实,堪当世子之责,那荣耀还是他的;若是不能,年纪大些,也能体恤父母慈心,不会因此与兄弟有嫌隙。 十三阿哥不愿夫妻因此生嫌,答应了妻子恳求。 实际上,有一件机密之事,方种公告之十三阿哥,而十三阿哥在妻子面前有所隐瞒。 那就是弘暾是先天不足,即便多年调理,也弱于常人,不宜早行房事,亦不宜多近女色。即便以后成亲,也要少纳妾室,有所节制,否则有碍天寿。子嗣之事,只能听天由命。 十三阿哥只同妻子说了不宜早行房事,后边的话没有告之妻子。 现下,听雍正提及此事,十三阿哥一怔,道:“回皇上的话,弘暾身子不好,还在调理。太医的意思,不宜早娶。”说到最后,有些黯然。 当年,十三福晋怀弘暾时,正是十三阿哥最落魄时。 十三阿哥精血不足,十三福晋劳心劳神太过,这才使得弘暾早产,先天不足。为了这个缘故,他们夫妻两个对嫡长子除了疼爱,还有愧疚。 雍正见他如此,晓得他想起旧事,道:“过去的都过去了,弘暾得了你们夫妻这么多宠爱,又是个懂事的,当是福寿绵泽之人。” “谢皇上吉言!”十三阿哥醒过身来,忙谢恩。 雍正笑道:“原还想着给侄儿做媒,这下却要错过。” 十三阿哥听了,有些心动,抬起头来,望向雍正。 对于长媳的人选,他与十三福晋也是伤透脑筋,既想要给儿子挑个门当户对的好姑娘,又怕儿子有什么不妥,耽搁了人家姑娘终身。 就听雍正接着说道:“听说国舅夫人前些日子,在内务府银行换了三万两黄金,以备嫁女之用……他家的姑娘,年纪与弘暾相仿……” 雍正虽面上带着笑,语调里却带了讥讽。 十三阿哥心中一禀,忙道:“到底差了辈分,不敢高攀。” 雍正冷哼一声,道:“十三弟不敢‘高攀’,却是有人敢妄想。国舅夫人已经透出话来,要着让儿子尚主!” 十三阿哥听了,唬了一跳。 他还是头一回听说此事,早先只听说国舅夫人使人向简王府提亲遭拒。因这件事,隆科多与雅尔江阿的关系也交恶。 隆科多次子玉柱,年纪才十七岁,不仅是一等御前侍卫,前些日子还升为正二品銮仪使。这份体面,在京城勋贵子弟中也是数一数二的。 以他的家世与官职,说亲本应不是难事。无奈他有个婢子出身的母亲,按照京城老话,他就是“丫头养”的。 李四儿封了诰命,可出身摆在那里,终是被人诟病。 门第高些人家,谁不晓得国舅府的旧事,哪里肯将女儿说给他们家;门第低的人家,即便想要高攀,李四儿也瞧不上。 早年,李四儿曾想请宫里贵人指婚,还不成事儿,就赶上先皇驾崩,事情便耽搁下来。 等到出了国丧,李四儿想要请皇后娘娘做主,皇后又是个不肯揽事的,到底没如愿。 等到玉柱升了正二品銮仪使,年岁也不小了,李四儿觉得妥当,就等不及,直接托了雅尔江阿的舅母西林觉罗夫人做媒,去简王府提亲。结果,遭到简亲王与简亲王福晋的拒绝。 李四儿自觉失了颜面,不仅将简亲王夫妇恨得要死,还发誓定要给儿子说个比六格格身份更高贵的媳妇。 比亲王嫡女身份更高的,只有宫里的格格。 宫里虽没有皇帝亲女,却有三位养在皇后身边的宗室格格。 这三位格格中,废太子之女六格格与玉柱同龄,可以李四儿的眼界,要给儿子找一门体面的岳家,当不会瞧上六格格。剩下两位,就是十三阿哥与十六阿哥的嫡女。 虽说舍不得女儿抚蒙古,可是十三阿哥更舍不得女儿嫁国舅府。 李四儿不知收敛,十三阿哥却是晓得,隆科多的九门提督之位已被架空。国舅府的繁荣,不能长久。 “皇上,几位格格还小……”十三阿哥心中焦虑,道。 雍正见他动容,倒是笑了,阴沉的气氛淡了不少,道:“皇后也这样说,国舅夫人将儿子亲事撂在一边,专心忙女儿亲事,也是这个缘故。” 这将国舅府加恩至极的是皇上,如今阴沉沉地说起国舅府家事的又是皇上,十三阿哥不好多言,只能听着。 雍正发了几句牢骚,对国舅府的厌恶已经是毫不遮掩。 十三阿哥只觉得心惊肉跳,从养心殿退出时,手心里已经全是汗。 虽说他不想承认,可是事实如此。“狡兔死,走狗烹”也好,“鸟尽弓藏”也罢,皇上对隆科多的耐心已经到极限。 这还是在隆科多被架空,失了九门提督的实权后。 小儿女的亲事,难掩背后的杀机。 秋高气爽,艳阳当空,十三阿哥却觉得寒意逼人。 他打了个寒战,长吁了口气,向宫门走去…… 因明日中秋,衙门里比平常提前在落衙,到了未时,几位堂官就陆续离开衙门 曹颙才从户部衙门出来,就被十六阿哥堵个正着。 “走,钓鱼去!”十六阿哥穿着常服,朗声道。 他这些日子,迷上钓鱼,在海子边上买了临水宅子,专门便宜垂钓之用。 曹颙正好无事,见十六阿哥笑容勉强,似有心事,便使人回府告诉一声,自己骑马随着十六阿哥而去。 这边宅子里,有曹颙的鱼竿,是十六阿哥预备的。 夏天的时候,曹颙曾随十六阿哥来过两遭。不说十六阿哥,连带着曹颙都有些喜欢山钓鱼。 炎炎夏日,在海子边的树荫下,感受着清凉,手中的鱼竿还能偶有收获。即便有时钓了半日,不过钓上几尾三、两寸长小鲫鱼,可也颇有成就感。炸了下酒,也能多饮几盅。 后来入秋,天气冷了,衙门差事也多起来,曹颙就没再同十六阿哥享过钓鱼之趣了。 骑马行了两刻钟,一行人到了什刹海边。 又沿着海子边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到了十六阿哥的外宅。 这会功夫,先头使人曹府送信的长随也回来,带来曹颙的常服。曹颙便换下补服,随着十六阿哥到后院海子边上垂钓。 此处,是在海子西北角一处水湾处,水面有几亩地大小,栽了荷花。现下荷花早已败落,连荷叶也不耐秋寒,短了精神。 水湾边,有两株垂柳。树干很粗,枝条垂下,树下就是十六阿哥钓鱼之处。 这放着几把椅子,还有几只竹几。往常十六阿哥拉曹颙过来钓鱼,除了香茗,还要备下瓜果点心,与其说是享受钓鱼之趣,还不若是借着钓鱼的名义,享受半日清闲。 今日,竹几上却只摆了茶壶。没有提前预备好的蚯蚓,只有这边管事仓猝之下使人做的面团。 曹颙捏了块面团,上了鱼饵,将鱼竿甩了出去,想着要不要同十六阿哥提提“摊丁入亩”之事,就见十六阿哥拿着鱼钩,却没有装鱼饵,脸上带了怒意。 曹颙想要等他开口,可是直到鱼儿咬钩几次,也不见十六阿哥吱声。 十六阿哥如此,曹颙哪里还顾得上钓鱼。他任由鱼儿吃了鱼饵,撒欢游走,转过身来,问道:“十六爷,怎么了?” 十六阿哥听他相问,将鱼竿丢到一旁,站起身来,愤愤道:“孚若,爷实是忍耐不下去了……再这样下去,爷怕是就要弑亲……” 曹颙见他情绪激动,说话之间无顾忌,起身看了看四周。 还好近处没有旁人,远处有两个小厮侍立,距离也有六、七丈远。就算听到十六阿二骨前面那句,也未必听清后边那句。因为后边那句要紧的话,十六阿哥咬牙切齿,说得不如前面的声音大。 十六阿哥顺着曹颙的眼神望过去,神色黯了黯,摆摆手打发那两个小厮退下。 曹颙这才开口问道:“太福晋又为难十六福晋?” 中秋将至,合家团圆之际,十六阿哥即便不愿,也没有理由阻碍太福晋回府。 据曹颙所知,太福晋是前几日才接回王府的,没想到冲突来得这么快,将十六阿哥逼成这样。 就见十六阿哥咬牙道:“若是只为难福晋就好了,不过是当她是老小孩,多哄着些,可她千不该、万不该插手大格格的亲事。她就是存心的,要搅合王府日子不安生,想要爷同福晋难受!” 曹颙听了,只觉得糊涂。 这庄王府的大格格,如今不是养育在宫里?这日后的婚配,多是要按公主例,抚蒙古的,哪里轮不上王府这边自专? “十六爷稍安勿臊,许是太福晋只是呈口舌之快。且不说大格格年幼,就算大格格真要议亲,还有皇上皇后在,终轮不到太福晋决断。”曹颙不晓得他们母子冲突的详情,只能斟酌着劝道。 十六阿哥已是红了眼,道:“她已是答应了李四儿,中秋节后便进宫与皇后提及此事,将大格格说给玉柱,说什么‘亲上加亲’。她既舍了脸,倚仗了辈分,名义上又是大格格的祖母,又是说给国舅府,哪里给皇后留下回绝余地?” 倘若换做其他人家,能使得女儿留在京中,免了女儿抚蒙古之苦,十六阿哥只有烧高香的。可是隆科多家,他只有避之不及。 他与曹颙虽没有将话挑明,可两人却是心知肚明,年羹尧也好,隆科多也好,捧得越高,摔得越狠,难得善终。 将女儿说给这样的人家,那不是推入火坑是什么? 十六阿哥显然已被激怒,全无往日镇静,看着曹颙,恨恨道:“我不会让她如愿……实是拦不住,我宁做不孝之人,也不会任由那老妇坑了大格格……” 要说十六阿哥是王府主人,想要拦着太福晋,不让她入宫,并不是难事。 可是越在显位,看着的人越多,更不要庄王府多是王府旧人。要是存了不良之心、背后另有主人的,说不定就要以此做把柄,诋毁十六阿哥。 太福晋在与十六阿哥、十六福晋关系僵持后,还出这个昏招,要只是老糊涂,贪图李四儿孝敬,想给十六阿哥与十六福晋找不痛快还好说;若是存了其他心思,十六阿哥现下就不宜轻动。 否则话,就是多做多错。 “十六爷,就算太福晋出面,大格格的年岁摆在那里。她说的再多,皇后做不得主,还有皇上。以我看,十六爷与其想法子拦着太福晋,还不若直接去求皇上做主。”曹颙想了想,道。 以雍正的秉性,若是真有心除掉隆科多,不会同意让他儿子尚主,留有翻身余地。 十六阿哥听了曹颙的话,渐渐平静下来,迟疑道:“若是皇上暂时顾念国舅府,许了这门亲事怎么办?” 曹颙低声道:“十六爷,大格格还有四年方及笄,您觉得国舅府四年后会如何……” 十六阿哥听了,神色犹疑不定,道:“要是皇上心血来潮,就算国舅府败了,大格格也担了定亲虚名……” 曹颙见他患得患失,全无平素的爽利,翻了个白眼,道:“要是皇上真让大格格受了委屈,说不定就是大格格的福气……” 第一千零九十四章 少年们(上) 第一千零九十四章少年们(上) 原地转了几个圈圈,十六阿哥还是听从曹颙的建议,往宫里去寻能做主的人做主去了。 曹颙的鱼也不用钓了,便溜溜达达地回府。他也看出来,十六阿哥恼是恼,嘴上说得狠,到底下不了狠手,要不然也不会寻他商量此事。 太福晋就算想要进宫给皇后请安,也得先递牌子,等着宫里的传召。 就算她想要就此事发挥,也得皇后给她发挥的功夫。十六阿哥当局则迷,才忘了这一遭。 回到梧桐苑,就见初瑜在西屋理事,几个婆子媳妇在回话,曹颙见了,便没有进屋,去了东屋小书房。 他站在书案后,俯身从书案边的瓷瓶中抽出一个卷抽,打了开来,这是幅十三省疆域的小图。 年羹尧在十月万寿节前抵京,各地督抚九月里就要相继到了。 之前还想着见着十六阿哥,问问外放之事,不想被十六阿哥家事一打岔,忘了这一茬。 曹颙将这次奉旨进京的督抚所在地看了看,自己心里也没底。实在是这次争得人太多,有几个大省肥缺,都要被大家抢破脑袋。 其实,除了今年这次大换血外,明年年羹尧下台也是个机会。到时,不仅西北督抚的缺要空下来,像直隶巡抚李维这样与年羹尧有关系的,自是也不能幸免。 想到这里,曹颙原本那点急切烟消云散。 早在曹颙回来,就有丫鬟禀告初瑜。 初瑜将管事媳妇都打发了,亲自过来书房。妞妞与天慧也在,跟在初瑜身边学管家,随着初瑜过来,给曹颙请了安,才结伴离去。 曹颙看着她们俩的背影,想到十六阿哥府的大格格,不由皱眉。 自家的两个宝贝闺女,都是不用选秀的,原本他还不着急亲事。想着等她们大些,自己有了喜好,再按喜好挑姑爷。 现下看来,还得早做提防。 十六阿哥贵为亲王,都挡不住旁人打大格格的主意,自己这个身份,更是没分量。 妞妞还好,外人眼中,不过是寄居曹府的孤女,没有人会在意;天慧却是伯爵府的千金,不乏丰厚的嫁妆。 初瑜看出他丈夫不自在,道:“不是说同十六叔钓鱼么,怎么这么早回来?” 曹颙将十六阿哥的烦心事对初瑜说了一遍,提及自己的担心,道:“虽说不着急定下来,可妞妞与天慧女婿的人选也当看得了。” 要是想要妥当,总要多看两年,才能挑个合心的。 初瑜听说李四儿又开始张罗儿女亲事,却是有些坐不住,带了急色道:“她既打定主意让儿子尚主,那国舅府二少爷的亲事就不在眼前,国舅府千金岂不是说亲在即?” 曹颙见妻子变了脸色,才想起自己的儿子也曾被李四儿“惦记”过,摇头道:“不至于,这有四处主动相媳妇的,也没见哪家四处相姑爷的。” 初瑜见他不以为意,道:“老爷,倘若国舅夫人是个懂规矩的,大家也就不必这么头疼。偏生国舅还是个护短的,不拘国舅夫人如何行事,都为她出头撑腰。” 这也真应了那句,天欲令其亡,必先令其狂。 以隆科多的身份,出身外戚公府,大家子弟,行事自是向来有分寸,也不然也不会得两代帝王器重。 即便他为雍正所忌,只要他行事恭谨,总不会以“莫须有”定罪。 有了李四儿这个爱妻,倒是跟讨债鬼似的,催着他败亡。 曹颙想了想,道:“国舅府那边,你不用担心,不管李四儿怎么折腾,终还要看宫里的旨意,轮不到咱们家。平素往来人家,有没有年岁与天佑、天慧兄妹想当的孩子?若有合适的,便先留心些,仔细打听了人品行事,总比以后匆忙行事要好。妞妞这块儿,权贵人家子弟就算了,先看看文杰、文志兄弟。要是他们两个不妥当,就从天佑的同窗中的看看。” 初瑜见他话中提及天佑、天慧与妞妞,独落下恒生,不解道:“莫不是爷将十六叔的话当真,要将恒生给十六叔做女婿?虽说年纪般配,到底差了辈分。再说,大格格既养在皇后身边,亲事也不是十六叔能做主的。” 提及恒生,曹颙长吁了口气,道:“恒生亲事,还要等等看,我们未必能做得了主。” 说到这个,关系恒生身世,夫妻两个都有些沉重…… 次日,曹府便派出马车,接了韩江氏母女与桂姨娘、魏家兄妹过来。 按照曹颂的意思,本想请个戏班子过府热闹一日。可因是中秋,曹府打发人去问的晚,城里的戏班子早就订出去了,只请到两个评弹女先生。 李氏与兆佳氏在南边生活多年,请来的女客韩江氏、桂姨娘等人又都是南边人,这评弹倒是也合了众人胃口。 即便初瑜、素芯这两个打小生活在京城的,听着这软绵的吴音,也觉得悦耳动听。 因有外客,曹颙兄弟就不好再兰院久坐,用罢团圆饭,就带了男孩儿们移到前院庭院中吃茶赏月。 李氏原还担心请的外客多,会引起兆佳氏不快。没想到,兆佳氏却是转了性,晓得桂姨娘是江宁人,还问了几句家常。 说起江宁城的景致,她脸上也添了不少光彩,对李氏道:“嫂子,这辈子还不知能不能有再回江宁瞅一眼,有些想那边的老宅子了。我家后院那两棵桂花树,当年长得可好。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开始,桂花糕、桂花蜜能吃到立冬。” 李氏见她性子变得平和,不再歪缠,心中欢喜,顺着她的话道:“是啊,当年大姑奶奶还小,就爱桂花糖年糕。弟妹晓得了,送来一坛子糖桂花。大姑奶奶吃了这个,再吃外头的,就说不对味儿。” 兆佳氏不知想起什么,嘴边含了笑,就那些怔住。 李氏还以为她想起江宁旧事,没有打扰她,低声同桂姨娘问了两句文杰下场之事。文杰参加会试,要考三场,初九、十二、十五下场,十七才能考完。 李氏本就心软,上了年岁后心慈,对于魏家这这几个孤儿,便多了几分怜惜。加上存了给妞妞相女婿的心,也就格外关注。 等同桂姨娘说完话,她才发现兆佳氏不对劲。 兆佳氏还是含笑冥想的神情,嘴角湿湿达达的。李氏见状,唬了一跳,忙招招手,唤静惠近前,低声道:“你们老太太这是怎么了?” 静惠近前,才发现兆佳氏如此神情,却没有意外之色,低声道:“自打今年我们老太爷祭日后,我们老太太就爱念旧,忘性也渐大。我们爷不放心,请了太医来家瞧,只说是心病,叫我们多哄着些,慢慢调理。” “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也瞒着?”李氏听了,不由着恼:“这是无碍的?要到多厉害,你们才上心?” 平素里走动的人家,多有老人,兆佳氏现下的症状,就像是上了年岁的“老病”。可兆佳氏与李氏同龄,还不到六十,现下就这样,怎么不叫人担心。 静惠受了斥责,满脸通红,却也没有辩白。毕竟,这瞒着李氏的决定,是曹颂下的。夫妻一体,她也不好为摘干净自己,将错处都推到丈夫头上。 两人说话的声音虽低,可神情却是在哪里摆着。 素芯见状,忙拽了拽初瑜的袖子。 初瑜看出婆婆神色不对,起身上前,低声道:“老太太,可是觉得说得吵了,要不要打发女先生们下去?” 李氏闻言,望了望四周,几位姑娘真听得有趣,连高太君都听得入神,便道:“晚饭腻了些,怕是不好克化,使人换壶酽茶。” 初瑜应了一身,下去吩咐人不提。 李氏叹了口气,低声对静惠道:“你先去坐吧,等会儿留下来,同我仔细说说。” 静惠见她脸色怒气已消,低声道:“是侄儿媳妇不好,早当来寻伯娘拿主意……” 李氏晓得她平素随时从分,在婆婆面前没有半点失礼,倒是有些后悔方才给她脸,道:“是我急糊涂了,你们老太太病了,最心急的还是你这个长媳……” 后院女眷听书为乐,前院老少爷们也找了取乐之道,那就是看孩子们摔跤为戏。 因前院点了几盏大灯笼,照得灯笼通明。地面上,摆了几块棉门帘。 孩子们分了两伙儿,天佑、魏文志、天护、天阳一伙儿,长生、恒生、左成、左住一伙儿。 曹颂这个御前一等侍卫,就在兄弟子侄前做起了裁判。 曹颙这边,使人预备了银元宝做彩头,四锭五两的,四锭一两的。赢的一队,每人五两;落败那队,则是一两元宝做个安慰。 曹頫的彩头,要雅致得多,使人回东府取了几匣新书。 曹颂是鼓励自己子侄行武事的,就将自己过去用过的匕首一把拿出来,奖给最后获胜的那人。 这比试,双方选人上场,三局两胜 最后在获胜的几人中,再决个人胜负。 曹府本就有校场,孩子们经常游戏玩耍。 只有魏文志是头回参加这样的游戏,见大家都饶有兴致,新奇不已。他还以为,像曹府这样的门第,少爷们都是捧在手心中,哪里会这般摔打。 孩子们一伙以天佑为首,一伙以恒生为中心,分作两处,嘀嘀咕咕地商量起“战术”…… 第一千零九十五章 少年们(下) 第一千零九十五章少年们(下) 第一局,上场的是天佑与左住。 两人相差几个月,高矮胖瘦差不多,也算势均力敌。只是两人都是读惯书的,又有长辈看着,即便是摔跤嬉戏,也带了几分拘谨。 曹颂见状,直呼无趣,一会儿叫这个利索点儿,一会儿喊那个用力,倒是忙得不亦乐乎。因他带着,场上的气氛也热闹起来。 曹颙与曹頫坐在旁边,看着热闹,不由莞尔。 虽说年岁相仿,可这两年天佑在旗学,有骑射功课;左住在官学,以四书五经为主,六艺不过是挂个名。因此,第一局,天佑胜。 第二局,出面的是魏文志与恒生。 魏文志比恒生年长,可恒生身体较同龄的孩子高壮,两人倒是势均力敌,游斗了一刻钟,最后还是恒生小胜。 魏文志开始下场时,还因自己年长的缘故,不好意思使全部力气。直到汗津津地下场,他才明白自己过去是多么自大。自己中了武举,便小看了天下人,如今京中一顽童,都能将自己摔倒在地。 他耷拉着脑袋,神情有些沮丧。 曹颙见了,唤他到近前,道:“输得没精神了?” 魏文志讪讪道:“曹叔,侄子是不好意思,在江宁时,还以为自己力气大,能跟大人比试。没想到,却是自以为是,真是丢脸至极。” 曹颙摇摇头,道:“记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是好,可也不必太过气馁。现下你败给恒生,未必说你力气不如他,而是南北民风不同。南人温和,子弟多以攻读为主,鲜少习武事。我即便请了武教习给你,你也多是练得基本功,实战的机会屈指可数。北方民风彪悍,旗人又向来重武事,恒生自幼常与兄弟、好友摔跤做戏,赢了你不过在技艺娴熟。” 魏文志见他闻言劝慰,直觉得心里暖乎乎的,望向曹颙,生出几分孺慕之情。 曹颙还不觉得什么,曹頫坐在旁边,看着童心尚存的二哥带着几个侄儿在前面欢呼,向来老成稳重堂哥又开始“说教”,他无奈地抬起头来,望向天上皓月。 自己这两位兄长,实不是有情趣之人。 这会儿功夫,第三局已经分出胜负。 天护胜了长生,长生也不恼,笑嘻嘻地赞天护的力气比过去大了。下了场,天护这个做侄儿的,亦恢复到乖巧的模样,待小堂叔毕恭毕敬。 如此一来,三局两胜,恒生这边就获得胜利,欢欢喜喜地分了曹颙与曹頫预备的彩头。 最后一场,是赢曹颂的匕首。 有实力一争的,只有魏文志与恒生。 魏文志是想着自己多次“实战”机会也好,在曹叔面前争气些,要不然白让曹叔给自己请教习;恒生想着二叔的匕首向来宝贝,还是自己争到手。二叔若是舍不得,自己再回赠给二叔。 于是,这两人倒是比方才更认真几分。 曹颂跟孩子们喊了半晌,嗓子发干,到曹颙左首坐了,拿去快西瓜,三口两口吃尽,而后道:“大哥,恒生有两下子啊,可比咱们当年摔人利索多了。也就是文志这小子,有两把子力气,换做其他人,早就摔趴下。以文志现下这模样,想要考武科也不容易。要是再过几年,许是还有指望。不过,武官不若文官,岂是那么好熬的?文志要是真行此路,怕是艰难。” 他与魏信也是少年之交,比不得曹颙与其交情深厚,却也有几分旧谊,所以对魏家这几个孩子比较留心。 “左右还小,再等等看。过两年若是科举不成,就补个京里的武缺。”曹颙道。 曹颂见哥哥有安排,便将此事撂到一边,道:“对了,大哥,昨日换班前,马尔赛寻我说话,东拉西扯了好几句,也没说出什么来。” 他口中的马尔赛,是领侍卫内大臣,曹颂侍卫处的上司。 曹颙与曹頫听了,对视一眼,晓得这其中透着古怪。 还没等说话,魏文志那边,再次败在恒生手下。 曹颂将匕首给了恒生,叫孩子们自己在院子里玩耍,自己随着曹颙与曹頫移步书房说话。 “都说了什么,二哥仔细说来听听。马公可是皇上心腹,谁晓得他是不是奉命而来?”曹頫有些急切,见曹颙还在沉思,开口说道。 曹颂想了想道:“还真没说什么,东一句西一句的……哦,对了,还问了几句江宁旧事……我随大哥去山东之事,马尔赛好先也晓得。” “江宁,不会吧?”曹頫听了,不由皱眉。 “不会什么?”曹颂还是混沌,望望弟弟,又看看堂兄。 “八成是了。”曹颙点点头,道。 曹頫苦笑道:“圣心变幻,真不是我等能揣测的。早日今日,为何还将孙、李两家连根拔起?” “正因为孙、李两家连根拔起,皇上才放心再让曹家回江南。江南官场,许是要有大变,皇上用曹家人,去给某人保驾护航。”曹颙说着,脑子里出现李卫的名字。 李卫虽是得器重,可实是没有根基。这是他的优势,使得他得到皇上信赖,青云直上;却也是他的劣势,使得他在官场上孤立无援,举步维艰。 就算他背负圣命,可是以一己之力,想要去撼动江南官场,也是痴人说梦。 曹家,却是有份量的外援。 若是曹颂外放江南,江南官绅就要掂量,能不能得罪起曹家。 且不说,曹寅生前在江南有贤名,多有世家大族有旧,欺负他侄儿容易引人诟病;就说上头还有曹颙这个曹家的当家人,岂会让堂弟受委屈? 见曹颙说得笃定,曹颂瞪大眼睛道:“大哥,江南要换督抚?有消息没有,是哪个?” 这两个月京城的热闹,他也晓得,带了几分好奇道。 李卫放江南之事,看来**不离十,可曹颙没有对曹颂直言。自己这个弟弟不拘小节,若是说漏嘴,还是麻烦。 因此,曹颙道:“管他是哪个,二弟只要记得,你是给皇上当差的,皇上让你护着哪个,你就护着哪个就是。” 曹颂点点头,笑道:“说得也是,自是听皇上的。”说话间,带了几分兴奋道:“要是能回江宁就好了,定要回织造府好好瞧瞧。这些年还好,前些年做梦都想要回去转转。” 曹頫听了,亦带了几分向往:“要是我没出仕就好了,还能跟着二哥去江南转转。在江宁生活十数载,没见识过秦淮河上的繁华同扬州的绮丽,真是令人叹惋。” 曹颙见两个堂弟说得热闹,道:“就算心里有数,也先当不知道吧。即便去了江南,也不是享福的,不知有多少麻烦等着。二弟也好好思量思量,要是不愿去,咱们再想法子。” 曹颂闻言,迟疑了一下,道:“皇上要是真选中了我,我能不去么?” 若是雍正想将曹家绑在李卫身后,用曹家在江南的那些旧关系为李卫造势,曹家最合适推到台前的,还真就是在曹颂。他的官职在这儿,外放品级也不会太低;换做曹四、曹五,虽也能外放江南,可资历年纪在那里,即便打着曹家子弟的旗号,也少了分量。 想到此处,曹颙有了决断,道:“既是如此,皇上要是点你,就去吧。你是武官,外放到江南也不过震慑一下,在新督抚掣肘时帮着撑撑腰,多数时候作壁上观就好。” 这会儿功夫,曹颂也听明白,皇上有心外放,看上的不是他,而是他背后的曹家,不由担忧:“江南官场素来凶险,会不会连累到家里?” 江南繁华之地,天下赋税,半数出自江南。江南官场,何曾太平过。 除非曹颂一辈子当侍卫,否则总有独当一面的时候。去江南,上面有个御前红人李卫在,曹颙倒还放心几分。 “只要你记得我早年说的那几条,就无碍。”曹颙道:“不贪不色,行中庸之道,恪守本分,就算有小人攻歼,也能屹立不倒……” 其他关于官场人际关系这块,就不用曹颙啰嗦。曹颂已是而立之年,侍卫处里也不乏倾轧纷争,并不是初涉官场的愣头青。 曹颂见哥哥教导,仔细听了。 曹頫却想到二哥身上的侍卫缺,对曹颙道:“大哥,二哥若是真外放,侍卫就要出缺,是不是当为天佑谋划此事?” 如今京里一个侍卫缺,要几万两银子,这还是有价无市。 若是曹家不早作打算,等到曹颂外放的消息出来,怕是就迟了。 天佑是郡主之子,伯府的少主,如补侍卫在御前当差比科举出仕更有前程。 曹颙摇摇头,道:“侍卫最小要十六岁,天佑即便想要补侍卫,也要等到大后年。” 这里的十六岁,说的是虚岁,当年曹颙就京补侍卫时,就是十六虚岁,十四周岁半。 曹頫脑子最是活络,转瞬之间,已经有了主意,道:“既是天佑年岁不够,那就同马公做个交易,二哥的缺留给他处置,让他应诺两年后天佑补侍卫。” 以曹颂现下一等侍卫的身份,有资格就补缺之事说话。 毕竟他空出的一等侍卫,就够上面的内大臣做人情。而后,二等升一等;三等升二等。这就空出一个三等侍卫的缺,可以补新人,也可以从蓝翎侍卫里升。 曹颙道:“人情可以留给他,应诺就算了。他在领侍卫内大臣上任了将三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换地方。他是皇上近臣,结个善缘也好。等到天佑大了,再说其他……” 第一千零九十六章 中秋后的热闹 第一千零九十六章中秋后的热闹 中秋过后,发生了好几档子事儿。 年熙夫妇出京,据说是年希尧之妻患病,年熙夫妇过去侍疾。他们夫妇走得很匆忙,就连曹家也是在他们出京前两日才得了消息。 曹颙觉得诧异,要是年希尧“病重”,膝下无子,年熙这个嫡亲的侄儿过去侍疾也说的过去;可是年希尧夫人“不适”,就出动大病初愈的年熙携妻而往,实有些小题大做。 诧异归诧异,按照礼数,曹颙还是去了趟年家,带上预备的药材补品外,算是给年熙践行。 数日未见,年熙身上的阴郁之气,淡去许多,神情却是无悲无喜,并无担忧。 曹颙见状,晓得那年希尧夫人“病重”只是幌子,要不然年熙不会如此轻松。 不仅年熙如此,年老太爷的神情也是温和安宁,并无焦躁不安。 年老太爷听孙儿提过,曹颙曾建议年熙外放,又见他专程过来践行,心中很是感激。 对于曹家这个年轻的家主,他开始是为了给子孙消祸才厚着老脸主动亲近。可曹颙对长者向来温文有礼,不因身份与私怨让人没脸,一来二去两人有点“忘年交”的意思。 而后年熙娶了大格格,两家成了姻亲,年老太爷很是为长孙高兴,总觉得曹颙为人内敛通透,与之结亲有益无害。 不想,还不到一年的功夫,就承了曹颙的“救命之恩”。 “孚若能过来相送,实是有心了。说起来这本是年家家事,不当嚼舌来扰孚若之耳。可你也不是外人,老头子也没什么可相瞒的。长房无嗣,老头子就做主,将我这孙儿过继到了长房。”老太爷笑眯眯地对曹颙说。 老太爷过去曾称曹颙“贤侄”,不过在曹颙与年熙成了连襟后,就改了称呼。 曹颙听了,不由一愣。 过继侄子为嗣,并非稀奇之事,可嫡长子过继,就有些说不过去。他心中疑虑更盛,却也不好多问。 怪不得年熙夫妇南下,身为侄子侄媳妇给伯母侍疾有些不合适,嗣子嗣妇却正该走一遭。 年希尧是广东巡抚,署广东总督事,是广东一省父母。年熙此去,曹颙也没什么能帮衬的。不过,曹颙还是将曹方在广东的地址告之年熙,名义上是请年熙闲暇时照看一二。实际上,也是怕年熙初到广东,有什么不便宜之处,不好劳烦长辈的,有个能问询的地方,省得他们夫妻两眼一抹黑。 待到年熙夫妇出京数日,年家长子过继的消息,才渐渐在京中传开。 听说是年家老太爷请旨,皇上与贵妃娘娘的恩典,才将年家二房长子年熙过继到长房为嗣。 搁在旁人家,二房之子过继长房为嗣,即便是嫡子过继,身份也是提高了。可在年家,二房年羹尧的爵位、官职却远远高于长房。 如此,就有不少闲话出来。 闲话的中心,却不是南下的年熙,而是年羹尧的继妻乡君觉罗氏与年羹尧庶子年富。 年富这两个月在京里很活跃,以年公府少主人的身份,出入应酬。 同在祖父身边养病不出的年熙相比,年富这个做弟弟的,就太强势了些。 人多同情“弱者”,年熙嫡长出继,在京城人茶余饭后的闲话中,就成了被继母庶弟“逼迫”,多了几分悲情。 这些话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就连李氏与初瑜也有所耳闻。 李氏还感叹一声,“人心不古”,又怕媳妇担心妹妹妹夫,好生安慰了一番。 初瑜除了担心,则带了些许恼怒,与丈夫商议道:“若是真如传言所说,年家委实欺人太甚。七额驸不仅是年家二房嫡长子,还是和硕额驸,岂能让他们白欺负了去?是不是同阿玛商量,求宗人府做主?” 中秋节后,十六阿哥接替雅尔江阿为宗令,执掌内务府。连着着,初瑜这个做侄女的,都多了几分底气。 曹颙道:“多是以讹传讹,哪里能信?你就放心吧,年熙过继,是年家老太爷安排的,他还能让长孙吃亏?” 初瑜听丈夫这样说,才算放心些。 曹颙想起年富在京城打着年羹尧的幌子四处钻营,交好权贵子弟,道:“弘曙他们没有同年富扯上关系吧?” 初瑜摇摇头,道:“没,谁都知道年富与七额驸兄弟之间关系不好,弘曙他们怎么会同他往来?” 曹颙点点头,道:“没有就好。” 雍正对于各个王府兄弟侄儿们,还是有忌惮之心。这两年他没有明着发作曾与他争夺过皇位的诚亲王,可是也将他高高挂起,不再接触六部实务。 诚亲王许是认命,这两年行事低调,王府交际都交给世子弘晟出面。 可是,皇上对兄长的厌弃,并没有随着他的避让而减少。弘晟已经受了几次训斥,还有废世子的传言。 曹颙怕牵扯到几个小舅子身上,才问了这么一句。 除了年熙南下与十六阿哥升任宗令,中秋后发生的第三件事,便是皇后下懿旨,将国舅府大姑娘佟佳?玉敏,指给庄王府二阿哥弘普为嫡妻。 京城哗然。 虽说大家都晓得,国舅府的李夫人上蹦下跳为女儿找婆家,可谁都没想到她会找到庄亲王府。 眼下,宗亲王府中,怡亲王府炙手可热,却仍是比不过庄亲王府。 作为世袭罔替的亲王府,庄亲王在亲王排班中第三位,仅次于康亲王与简亲王。眼下,这承继王位的又是皇上的亲兄弟,这亲王府的份量又重了几分。 二阿哥弘普虽是庶出,却是王府实际的长子,向来为十六阿哥宠爱。王府又没有嫡子,未来的世子位,多是落到弘普身上。 李四儿的女儿,岂不是就要成为未来的亲王福晋? 大家既嫉妒国舅府的情面大,能请得皇后娘娘指婚;又在撇嘴国舅府大姑娘不配为阿哥福晋时,羡慕皇上对庄亲王府的另眼相待。 直到此时,国舅府大姑娘的婚事尘埃落定,那些曾掐着眼睛瞧不起李四儿母女的人,才想起国舅府那副令人眼红的嫁妆。 娶了国舅家的姑娘,那陪嫁就够养活几代人。 多少人顿足,羡慕庄亲王府的好运气;又有多少人幸灾乐祸,等着看庄亲王府的笑话。 结了这样一门亲事,有了李四儿这样的亲家母,还不知要出多少乐子。 “十六爷行的缓兵之计?”曹颙听闻此事,直觉得不可思议,见到十六阿哥,很是不客气地说道:“这计用得是不是太烂了些?娶妇与嫁女,半斤对八两,都是同国舅府结亲,有什么区别?” 十六阿哥看来也对这个结果不满意,苦笑道:“岂是我能做主的?若不捏着鼻子认下,还能抗旨不成?” “咦?”曹颙听了,倒是真有些诧异,压低了音量道:“难不成,是皇上舍不得国舅府的嫁妆,要在十六爷这边过一手?” 十六阿哥正吃着茶,听了曹颙的话,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呛住。 连咳了好几声,憋得满脸通红,他方指着曹颙道:“行啊,几日不见,孚若这胆子看涨,什么话都敢说!” 曹颙说完,也察觉自己失言。 雍正还不至于小气成这般模样,就算不待见国舅府,也不至于连自己个儿表妹几十万两银子的嫁妆银子都惦记。 自己是有些口无遮拦,有诋毁君王的嫌疑。 见曹颙讪讪,闭口不言,十六阿哥不再打趣他,实话实说道:“孚若想多了,我瞧着那意思,皇上对国舅府大姑娘倒是有几分真心疼爱。说她小小年纪,就懂事知礼,曾主动为嫡母守孝,对嫡兄也亲善。只是受生母连累,使得她小小年纪就成为京城权贵额笑柄,心里不落忍。与其让她生母胡乱安排,许给乱七八糟的人家,还不若指到我那里。” 一个“不落忍”,背后却有好几个意思。 堂堂国舅府的千金,即便生母出身不堪些,也轮不到旁人怜惜。 曹颙神情一禀,低声道:“这就要下手了?” 他原还以为雍正要先料理了年羹尧,再清理隆科多,如今看来倒像是都要拿下。 十六阿哥缓缓地点点头,道:“瞧着那意思,用不了一年半载。不过佟家是勋贵,就算隆科多有事,也不是顷族之祸,殃及不到出嫁女与族人身上。” 若是李四儿将女儿嫁给旁人家,待隆科多被问罪后,就算对方不休妻,玉敏失了父兄助力,日子也不会好过。 雍正这样安排,倒是多了几分人情味儿。 “婚期定在什么时候?”曹颙问道。 “明年年初。就算如此,弘普也才十三。十三就娶媳妇,比我这当老子的都早好几年。”十六阿哥带了几分无奈,道:“还能如何,权当多个闺女养。要真是个好孩子,也是弘普的福气。” 这样的婚事,确实像是一场闹剧。 事已至此,曹颙只能安慰道:“国舅府大姑娘,我们老太太曾见过,也是赞了又赞的,想来是真不错。” 十六阿哥长吁了口气,道:“总算不吃亏。几十万的嫁妆,就算弘普不继承王府,也能让他们夫妻两个一世富足了……” 这话却是说的古怪,他以前可以将弘普当成继承人的。 曹颙心中一动,道:“十六爷,这是三喜临门?” 十六阿哥已经忍不住,双肩颤抖个不停,笑道:“昨儿才得的准信,福晋查出了喜脉……” 第一千零九十七章 甘为孺子牛 第一千零九十七章甘为孺子牛 “恭喜啊!”曹颙听了这个消息,只有道贺的。 看来十六阿哥与十六福晋感情是真好,去年十六福晋才生了个小格格,这才一年半的功夫,又怀上了。 十六福晋与是十六阿哥年纪相仿,也是将三十岁的人。在这个女子十几岁就出阁的世界,这个年纪已经算是中年人。 权贵人家的正妻,到了这个年纪,多是要忍酸看着丈夫去宠爱年轻的侍妾,开始独守空房,吃斋念佛地熬完下辈子。 十六福晋却是凭着十几年的苦熬,赢来夫妻相濡以沫的这一天。 看得出,十六阿哥是真心欢喜,美滋滋地说道:“盼着添个小阿哥,子女成双,就是一个‘好’字。要是小格格,也不打紧,以后再生就是。” 王府现下有两个阿哥,一个格格,已经是一个半“好”了。不过,显然十六阿哥口中的“好”,显然是指十六福晋所出的嫡子嫡女。 王府大格格养育宫中,名分上已经不是十六阿哥的女儿。王府三个孩子中,只有去年落地的四格格是十六福晋嫡出。 看着这样的十六阿哥,曹颙有些愣住。 他这样,看来是已经放弃将弘普当成继承人。要是弘普年岁小还行,心智不成熟,还不知这变化对自己个儿人生的影响;眼下弘普已经十二岁,是个半大小伙子,又被宠了这些年。 父子之间,处理不好,就要反目。 曹颙与十六阿哥相交这些年,晓得他看上去散漫,实际上极重感情。 不管十五阿哥对他多冷淡,他都不曾对其生怨。即便他无法改变十五阿哥“守陵”的命运,可对于十五阿哥的家眷也多有照拂。 庄亲王太福晋倚老卖老,这两年让他吃了不少苦头,可他多是隐忍下来。就是因他承继了王府,成了太福晋的嗣子;又因他的软弱,使得庄亲王府失去两代人积攒下的财富,心中有所愧疚。 当年李侧福晋因嫉生恨,害死了十六阿哥两个嫡子,十六阿哥仍是无法下手处死自己曾爱过的女人,不过是移出宫去圈禁了事。 李侧福晋病故,十六阿哥还因此对她留下的两个儿子添了内疚之情。 虽说这有些对不住十六福晋,可是毕竟李侧福晋是他第一个女人,又是他曾真心疼爱之人。李侧福晋的偏执,也有他年少轻狂,处理家务不当的缘故。 是什么,让十六阿哥改变了主意? 曹颙虽困惑,却也没有开口发问。这些都是十六阿哥的家事,十六阿哥乐意说时,他愿意做个听众;十六阿哥闭口不言时,他也不会无礼探究。 十六阿哥只是将妻子怀孕的好消息告之曹颙,并没有深谈的意思,因这关系到他心中隐痛。 他的嫡长子,出生于壬辰年八月初四日辰时生,当日卒。要是还活着,今年已经十三岁,比曹颙的长子天佑还大一个多月。 每年秋天,十六福晋都要偷着哭几场。因为她三个嫡子,两个在八月夭折,一个在九月夭折。 十六阿哥是真的后悔了。 原本对于佛道之流,不以为然的他,如今都在王府供上小佛堂,为夭折的儿女超度。 在看到太福晋对妻子的刁难后,他才认识到,没有嫡子傍身,对妻子来说,处境是多么艰辛。这还是他在的情况的,倘若有一日他不在了,妻子怎么办? 在太福晋的挑拨下,弘普待嫡母也日益疏离。 十六阿哥终于明白,妻儿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妻子无法屏弃失子之痛,主动去亲近弘普;弘普也在有心人的挑拨下,将生母的失宠病故归罪于嫡母。 十六阿哥知道这烂摊子是自己造成的,想要调解却是收效甚微。 如此,他只能在妻子与疼爱的庶子之间做个决断。 当皇上提出给弘普指婚时,十六阿哥才发现,儿子已经是雏鹰,终究会长大,离开自己的庇护,展翅于九天之上。他会娶妻生子,有自己的小家。 陪着自己走过下半生的,是自己的妻子。 他已经欠了她许多,该是补偿的时候。 原还想着等着,什么时候侍妾产子,抱到十六福晋名下。没想到天可怜见,让十六福晋再次怀孕…… 同十六阿哥的“三喜临门”相比,曹府接下来迎接的,就是秋风秋雨愁杀人。 天宝病了,开始只是咳与发热,请了太医来,只是说“外感风邪”。 初瑜与李氏守了两日,想尽办法让天宝退烧。 不想,烧还没退,天宝开始呕吐腹泻。 原本白白胖胖的孩子,折腾没两天,就眼睛眍下去,看着叫人心酸。 太医院几个专长儿科的太医,请了一圈,连方种公也请过来一遭,给出的结果却是令人心揪。只说尽人事,看天命。 初瑜的眼睛,肿成了核桃。曹颙这个做老子的,也使人在户部请了假。夫妻两人从将天宝从兰院,迁回梧桐苑,日夜守着。 看着奄奄一息的幼子,曹颙充满了无力感。听着儿子口中喊着“痛痛”,初瑜用帕子捂着嘴,眼泪簌簌而下。 曹颙虽没掉眼泪,却也尝到心如刀割的滋味儿。 天宝病成这样,府里其他孩子哪里也都跟着焦心。不过太医早已吩咐,天宝的病容易过人,大人不碍事,小孩子却不能近身。 因这个缘故,即便他们再担心天宝,梧桐苑也成了他们的禁地。 曹颙坐在炕边,想要给儿子讲故事,却不知讲什么,孙悟空?葫芦娃?虽说家中有这么多孩子,可是他突然发现,自己对于幼子的关注如此乏善可陈。 他不知道幼子喜欢听什么故事,不知道幼子平素喜欢做什么。 他只是笨拙地,端着药碗,哄着儿子吃药。 “苦……”看着那黑黑的药汤,天宝往初瑜的怀里缩了缩,眼泪巴巴道。 炕边,放着许多小孩子喜欢的陶偶木剑,还有几盒子蜜饯点心。初瑜柔声哄着小儿子,想让他听话吃药。 天宝虽养在兰院,可李氏并不是惯孩子之人,所以他即便不愿意,也不会像旁的孩子那些哭闹刷撒泼。 他只是转过身,将小脑子藏在初瑜怀中,用无声来抗议对吃药的不满。 最后实在是没办法了,只好曹颙抱着他的小肩膀,在他的哭闹中,强惯着半碗药下去。 天宝哭得撕心裂肺,望向曹颙的样子,就像是看着十恶不赦的大仇人。 于是,每次吃药时间,就成了父子之间的拉锯战。 天宝又吐又哭,每次都弄湿衣服,闹一身汗。 曹颙则是被尖锐的哭声闹得太阳穴直跳,几次将巴掌伸到小儿子屁股上,想要教训一顿,还终是舍不得落下。 不过也是这一天三次的折腾,使得原本病入膏肓的天宝,渐渐有了力气。从开始被灌药时,只能哭得两眼翻白,到现下已经能踢人推人,显然进步不小。 等他憋红了小脸,狠狠地在曹颙的虎口上添了牙印,太医再来诊脉时,终于换了新词儿。 虽说比不上出痘凶险,可这小孩子拉扯大本就不容易,更不要说天宝这次的病这么凶险。 曹颙夫妇,终于松了口气;每次吃斋念佛,给小孙子祈福的李氏,也将悬着的心放下。 “这臭小子,等他好了,我要家法侍候。天佑、恒生小时候也生过病,就没有这么磨人的。”看着小儿子对妻子越来越亲昵,对自己越来越不“待见”,曹颙忍不住愤愤道。 初瑜这回却是没有附议,而是为幼子抱不平:“爷再耐心些,天宝不是病了么?他长这么大,爷又抱过几回?” 曹颙闻言,顿时语塞。 长子天佑背负家族希望,他关注的难免多些;次子恒生命运多艰,又乖巧懂事,格外惹人怜,少不得多疼些;幼子天宝的出生,只是解了曹家子嗣淡薄的局面,锦上添花。 曹颙这个做父亲的,确实对幼子疏忽甚多。为了使得母亲晚年不寂寞,将天宝交给母亲抚养,自己没怎么尽父亲的职责。 “这小子有没有什么喜欢的?”曹颙讪讪地问妻子道:“我灌了他好几天苦药,怕是记仇了,总得好好哄哄。” “喜欢活物儿,天佑、恒生打外头买了对小兔子,就是给弟弟的。”初瑜回道。 父与母,虽都与子女骨血相连。可前者不过是一响之欢,而后就等着瓜熟蒂落;后者却是要怀胎十月,才能一朝分娩。 天下间,有疏忽子女的父亲,却鲜少有冷情的母亲。 曹颙在地上转了好几圈,也不知去淘换些什么来哄儿子。猫儿狗啊的,肯定不行,这个时候没有预防针,小孩子又淘气,咬着可不是闹着玩的。 此时,他正好看到百宝阁上摆着的座钟,拍了拍脑门,出去使人去十三阿哥府的洋货铺子,又去前门,淘换了不少东西过来。 整点小鸟出来报时的座钟,打开后西洋小人翩翩起舞的发音盒,这些是洋玩意儿。还有本土的不倒翁,皮影戏用的皮影,木偶戏用的提偶,等等。 这些东西,都是能动的。虽比不得活物儿鲜活,却也对了天宝的心思。 梧桐苑的上房,多了童子清脆的笑声。 随着曹颙一次一次“献宝”,天宝对他也渐渐亲近。 等到天宝毫不抗拒,老实地待着他怀里,乖乖地吃药时,梧桐苑已经成了玩具铺…… 第一千零九十八章 诡异流言 第一千零九十八章诡异流言 天宝这一病,李氏的牵挂并不比儿子媳妇少多少。在佛前许愿,吃了一阵子长斋,每日里吃不好睡不好,清减许多。 不过她难过归难过,也晓得小孙子病重,儿子媳妇正难熬,自己不能再给他们添乱。所以只有强撑着,带着妞妞、天慧料理家务,让媳妇能全心照看孩子。 等到天宝病好些,李氏熬不住,终于病倒。 还好太医只说是太劳烦,精神不足,好生调理几日便好, 等到祖孙两人病情渐愈,已经将到重阳节。 已经有奉召进京的外官进京,其中就包括云南布政使司布政使李卫。 在自家客厅见到李卫时,曹颙唬了一跳。 染了风霜的面庞,使得他看起来像个田间刨食儿的老农,比出京时瘦许多。眉头间多个深深地川字纹,看来这两年的青云直上也是苦熬出来的。不知是不是脸色变黑的缘故,原本很显眼的几个麻子坑,也不那么显眼了。 “今天听说又玠到京的消息,正想着什么时候聚聚。快坐,快坐。”曹颙见他起身,忙道。 “原想着过几日再来拜见,可听说太夫人有恙,便做了不速之客,直接过来了。”李卫颇为关切道:“太夫人如何了?” 他在曹府住过几年,同曹家也算是通家之好。 “已经病愈,劳烦又玠惦记。”曹颙道。 李卫听了,方松了口气:“病愈就好,病愈就好。” 曹颙见状,觉得不对劲,不解地望向李卫。 李卫犹豫了一下,道:“是今日在吏部,无意听了一嘴。说是太夫人病重,大人请了半月假,备不住要……大人也晓得,吏部如今正乱糟糟的,巴望着趁着这次调转的机会大赚一笔,自是黑心肝地盼着旁人出缺……” 曹颙听了,怒极反笑。 这叫什么世道,他好好地做着侍郎,没有像伊都立似的出头跑官,结果他这侍郎椅子就有人惦记上。 是啊,他要是“丁忧”,这户部侍郎的缺不就让出来了么? 李卫见曹颙不说话,迟疑了一下,问道:“两江总督向来是肥缺,那些人自是盼着大人不顺,他们才能有机会争一争。” “什么两江总督?”曹颙听了,越发糊涂:“怎么还扯到我身上?” 李卫见曹颙如此,不由称奇。 原来,两江总督查弼纳也在此次奉召进京之列。就有人翻起旧账,这位总督大人早年与九阿哥私交甚好,怕是这总督位要到头了。 而后,这尚未空出来的两江总督缺,就成了香饽饽。 今天说这个人惦记,明天说那个人抢,传来传去不知怎么将曹颙也说在里头。 听了李卫的话,曹颙摇头,道:“我都不知自己要谋两江总督,旁人倒是知道了,这叫什么事儿?他们怕是白忙乎,我瞧老查还能再做上一任。” 雍正既要调李卫去江南,这查弼纳就暂时不会动。否则没有人镇着,将江南官场都交给新人,雍正也不会放心。 再说,大家翻的旧账太旧了,已经不顶用。 查弼纳现下在朝中的援手,不是九阿哥,也不是宗室王公,而是“国舅”隆科多。 据说,总督夫人与国舅夫人私交“甚好”。 看来六部官员也不是傻子,看出皇上对“国舅”已经不如过去,否则大家伙儿也不会磨刀霍霍地冲查弼纳使劲。 听了曹颙的话,李卫才晓得那些说他谋两江总督缺的话都是传言,笑道:“看来他们是抢红眼了,看谁的缺都想着抢过来,看谁都像是抢缺的。” 他如今身份不同,也晓得避讳,不愿给曹颙添麻烦,吃了两盏茶,便起身告辞。 曹颙不知李卫在历史上到底活了多久,但是见他两年工夫,就老了许多,道:“趁着回京这段日子,你也好生歇歇。身体是本钱,往后在官场上还有的熬。” 李卫的眼睛,在曹颙脸上打了一个转儿,道:“今天陛见,见了皇上与十三爷,两位都比两年前显得疲惫;只有大人,依旧从容,令人羡慕。只有大人这样的品性,才能看淡富贵,不为仕途所累。” 虽说李卫眼里带了羡慕,可曹颙倒是有些不好意思。 他仗着自己是副职,该请示的请示,该交给下边司官的差事交下去,自己每日里除了看看文书,就是吃茶看朝廷邸报,只在年底的时候忙些,平素日子是过得悠闲了些。 同康熙朝相比,他少了几分忐忑,也少了几分用心。 若不是天佑还小,堂弟们还不能支撑门户,他都想直接致仕…… 重阳节后,曹颙消了假,重新回户部当差。 因李卫的话,使得曹颙留了心,使人打听自己谋两江总督传言的来历。 打听了两日,听到些消息,原来是伊都立口无遮拦惹的事端。 兵部有个侍郎,与他有些过节,在饭局上遇到,不知怎地听说他跑官之事,酒后就讥讽他不知自己个儿分量,才从司官上升上来没一年,就开始不安分。 伊都立也是勋爵子弟,带了傲骨的,那容他倚老卖老地损自己。再说那侍郎,背后也在跑官,谋得就是两江总督的缺儿。 许是故意气那个侍郎,伊都立便说有大人物谋两江总督缺,已经是**不离十之事,这大人物就是户部侍郎曹颙。 曹颙听了,恼得不行。 要是这些闲话,传到雍正耳中,自己岂不是冤枉? 就算自己也想要捡个漏儿外放,也没想过江南。天下排行第二的总督,又是紧要之地,以自己的资历还真是捞不到,更不要说江南是他需要回避的地方。 就在他懊恼时,养心殿里的雍正正因同十三阿哥提及此事。 “曹颙,真在谋两江总督的缺?”雍正皱眉,问十三阿哥道。 十三阿哥有些意外:“竟有此事,臣弟还是头一回听说。” 雍正看了他两眼,方道:“十三弟前些日子,不是提过一遭,曹颙在户部窝着可惜了了?” 十三阿哥眼皮跳了跳,笑着回道:“臣弟是觉得,做副职限制了曹颙才能。瞧着他在官场这些年,做掌印官时多有成就。做户部侍郎,除了推行苞谷与番薯外,其他不过是平平,没有什么叫人眼前一亮的政绩。” 见十三阿哥对曹颙的点评如此,雍正倒是生出回护之心,说了句公道话道:“民以食为天,推行良种,绝不是小事。要是天下官员,都想着民生百姓,那朕就不用愁了。” 十三阿哥不好再说曹颙,否则对景就是“结党”,岔开话道:“有皇上这样体恤百姓的仁君,是天下百姓之幸……” 嘴里说着颂词,他却是瞧出,皇上已经有外放曹颙之心。 是何地,他心里也猜不出,只知道绝不会是江南。 伊都立不是官场愣头青,上次那番话不过是酒桌之上,酒醉后话赶话信口说出来呕人。过后,并没有放在心上。 等到他听到传言四起,连“丁忧”的话都出来,才醒过来自己这张嘴儿给曹颙添了麻烦。 旁人不知道,他却是晓得的,前些日子曹颙请假的缘故是因为幼子病重。他家夫人,还使人送了药材补品过去探病。现下,已经好了。太夫人虽也养了几天病,也是因担心小孙子的缘故。 这好好的,就被人说成要“丁忧”,心中不恼才怪。 不过,曹颙恼是恼,也知道伊都立是无心的。但凡他会算计些,也不会做了二十多年司官,熬到雍正登基才崭露头角。 看着伊都立满脸羞惭地来请罪,曹颙恼恨的话也说不出口,只是劝他记得这个教训,记得“祸从口出”的道理。这次不过与人置气,浑说了两句,就算给曹颙添点麻烦也不大,以后当要小心,官场之上更是要提防小人下绊子。 伊都立晓得,自己犯了大错,即便曹颙没有怪罪他,他也羞愧不已。 要知道,就因为他口无遮拦引起的流言,不只殃及到曹颙身上,还扯上了太夫人。明明只是生了个小病,却被人茶余饭后议论,说着她还能熬多久,能不能过这个冬什么的。 他不能心安理得地等着传言淡淡散去,只好想法子努力为自己那句话弥补曹颙。 却是越帮越忙,他见人就赞曹颙是孝子,拍着胸脯对人道:“两江总督,在旁人眼中是肥肉,曹颙却未必看不上。他要孝顺母亲,照拂手足,怎么会去江南?之前的都是流言。” 明明是好话,可开头第一句却失言,打了那些谋缺人的脸。 两江总督,天下总督排行第二,曹颙都瞧不上,那他谋得是直隶总督? 伊都立越帮越忙,曹颙“跑官”之事,越发有鼻子有眼,不仅官场同僚旁敲侧击,连淳王府那边,王爷都使人请了他过去,专程问了他此事。 曹颙真是哭笑不得,这直隶总督,因倚京的缘故,为天下总督首位。 谁都知道,直隶总督,所用都是皇上的心腹臂膀,这个缺儿压根就不是跑官就能谋到的。 这就是为何有人敢盯着尚未空出的两江总督缺,却无人惦记正空着的直隶总督…… 第一千零九十九章 跪 第一千零九十九章跪 保定府治地清苑城外十里,接官亭。 从接官亭到清苑西门十里官道,已经洒了清水,道路两侧,早有官兵伫立,将打算从西门进城的百姓驱开。 接官亭里,在众人的簇拥下,端坐两人,都穿着锦鸡补服,正是执掌直隶民政的巡抚李维钧,还有回京叙职的陕西巡抚范时捷。 两人一边吃茶,一边闲话几句,时而顺着官道望望西边的方向。 接官厅内外,站着上百地方文武官员,多是直隶地方官员,还有十来个陕西官员。在两位顶头上司跟前,谁也不敢交头接耳,只有老实站着。 虽说还不到十月,可是九月末的天气也渐冷了,秋风萧瑟,大家伙儿又是早早就出城,灌了一肚子风,实在不好受。 有两个上了年岁的官员,已经站不住,身子直打晃,悄悄地退到后边,倚着亭子借力,才没有失态。 说起来,李维钧与范时捷都算是年羹尧的嫡系,两人都曾在年羹尧治下为官,又都是被他举荐,才升任到的巡抚位上。 而且,两人还有私交。 李维钧之妻拜了范时捷之妻为母,两人是干翁婿。 虽说两人年岁相差也就十来岁,如今又是同品级,可一个寒门出身,一个开国元辅范文肃公嫡孙,就算是认干亲,也是李家高攀。 李维钧虽没有为自诩“范氏姑爷”,可每次回京,不忘往范府请安,逢年过节,送礼也丰厚,待范家几个“小舅子”也很是亲近。 官场上,向来是花花轿子大家抬。 李维钧恭敬,范时捷也叫放下世家大族的架子,两家多有往来。 毕竟有个“巡抚姑爷”也体面,他嫡亲的女婿,如今也不过是个三等侍卫。而他自己,勋爵出身,官场了熬了这些年,也不过是巡抚。 朝廷早已旨意下来,大将军年羹尧率平青海的有功之臣进京陛见,沿途地方官员要“恭迎礼送”。 为了这个,李维钧大张旗鼓地率百官出城。 范时捷先一步抵京,得了年羹尧这几日将至的消息,带着在京的陕西官员从京城赶到保定来迎接自己的主官。 早在任陕西巡抚前,他就在陕西为官,任陕甘提督。 年羹尧以一人之力,将陕西官场搅合得翻天覆地。范时捷当时是武官,没有收受到波及,却是冷眼旁观,见识到年羹尧的狂傲与犀利。 任了巡抚后,他与年羹尧接触更多。 虽说年羹尧在他面前,并没有像对旁的属官那样斥骂随心,可是范时捷也晓得,那不过是看在他是范家子弟的份上。 八旗汉军,没有人敢、也没有人会去怠慢范家人。 范家虽在镶黄旗,可没有范文肃公对太宗皇帝提议,就没有汉军八旗建制;没有范文肃公向世祖皇帝建议,就没有满汉共治的朝局。 范时捷同年羹尧的接触,一直是恭敬客气。 身为世家子弟,他看人更通透些。年羹尧这样的倨傲性子,并非只是年大将军身上独有,他早年也碰到过类似的人。 世家庶出子弟,没有受家族助力,科举晋身,功成名就,这就是那些人的相似点。 年羹尧也不例外,他虽养在嫡母名下,却是庶出。娶的发妻,也是纳兰府养在嫡母身边的庶女。 这样的人,最是忌讳旁人对其不恭敬。 虽说范时捷没有像旁的官员那样谄媚与奉上重金,可是就因为他时时不忘“恭敬”二字,对了年羹尧的胃口,这两年颇得他回护。 这次出京数百礼相迎,他就是专程为了给大将军面前添光。 范时捷都如此了,被年羹尧似为心腹臂膀的李维钧自是不肯落后,这才大张旗鼓地郊迎。 远方扬起尘土,传来马蹄声声,不少人都欢呼起来。 身为官员,养优处尊,有几个是能吃苦的?站了一上午,大家都觉得双股打颤,要是再站下去,即便是在上官面前失态也顾不得了。 李维钧也带了喜意,站起身来,对跟着站起的范时捷道:“岳父大人,您先请。” 这是直隶地面,在直隶地方官员前,范时捷自不会不知趣地喧宾夺主,伸手道:“还是衡石先行。” 李维钧不肯,两人谦让两回,远处已经出现人影,才并肩出了接官亭,带领众人出迎。 “哒哒”马蹄声,落在耳中,使得原本安静的场景,多了几分肃穆。 在众官兵前,骑马前行的,不是旁人,正是奉旨回京陛见的抚远大将军、四川、陕甘三省总督、一等公年羹尧。 他的身后,是在平定青海叛乱中建立功勋的十几个武将,武将身后,是大将军帐下六百亲军。 他骑在马上,看着远处乌压压地补服,视线落在站在众人前的李维钧身上,脸上没有“衣锦还乡”的得意与欢喜,反而满是压抑与愤怒。 要是目光如刀,李维钧身上已经多了几个窟窿。 就在李维钧看着马队近前,脸上堆了笑,迈出脚步,想要上前恭迎时,年羹尧却是勒住马缰,停在六、七丈外。 他这一停,后边的将士,自是随之停下。 李维钧一愣,扭头与范时捷对视一眼,都觉得诧异。按照年羹尧现下的品级,骑马近前,先接受他们行礼再下马回礼。 停在十丈处,这是要提前下马? 年大将军,何时这样谦让有礼过? 李维钧还以为是看在范时捷的面子,年羹尧才会如此;范时捷则是想着,年羹尧如此,是不是在直隶官员前,给自己的心腹体面。 似乎,他们两人都错了。 年羹尧勒住马缰,却没有下马的意思。 他侧过头对身边的人吩咐了几句,就有个年轻武官策马近前,道:“直隶巡抚李维钧可在?” 李维钧早年做过年羹尧属下,又为年羹尧倚重,与年羹尧身边近人多是相识。 眼前这人,李维钧也认识,正是年羹尧一同年之子,投奔到年羹尧帐下。 看着他大喇喇骑马上前,当着自己面,像是不认识似的,连官职带姓名一起叫,李维钧心里一抖,晓得不对劲。 接官接出这样的场景,后头的文武官员,也都摸不着头脑,齐刷刷地望向李维钧。 李维钧只觉得后背冷汗直流,脑子里乱成一团,不知自己出了纰漏,硬着头皮抬头道:“本抚在此,敢问这位大人……” 那年轻武官瞥了他一眼,冷声道:“大将军问,紫缰黄带在此,尔等为何不跪迎,藐视天恩否?” 李维钧闻言,只觉得脑子“嗡嗡”直响,一时间生出许多怨恨,年羹尧就算“衣锦还乡”想要显摆,也不该拿自己做筏子,众目睽睽之下,太不给自己留情面。 可是年羹尧手中握着的,腰间系的,确实是“紫缰”与“黄带子”这两样御赐之物。 李维钧挤出几分笑,道:“是本抚失礼,理当跪迎大将军。” 那年轻武官没有立时就走,又说了一句:“大将军有令,不要挡了官道。” 李维钧听了,脸上的笑容立时僵住,半晌方应了一声。 范时捷在旁,已是觉得不对。 即便年羹尧身上有御赐之物,也不当如此托大,要一省巡抚跪迎。又是在一省官员前,当众使人吩咐李维钧。与其说他招摇,更像是故意落李维钧颜面。 毕竟,人人都以为,李维钧是年羹尧嫡系。 现下,年羹尧这做派,可不像是对自己人的样子。 后边的官员,看到这番变故,已经有不少人交头接耳,说起此事。 李维钧僵硬地转过身体,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目光冷冷地看像两个大嗓门官员。 那两人一哆嗦,立时收声。 不管顶头上司是不是年大将军的嫡系,想要收拾他们,还是小菜一碟。 “让出官道……”李维钧缓缓地说道:“左右分列,跪迎大将军……” 众人还没醒过神来,李维钧已经先前一步,走到官道左边,双膝跪下。 这个时候,他脑子木木的,已是忘了去让范时捷。就算神智清明,他也不可能让范时捷先跪。 年羹尧是在直隶地面,要的是他这个直隶巡抚,带领直隶官员跪迎。 见本省巡抚都跪了,那些随行官员,才明白刚才那一句吩咐的意思,浑浑噩噩地跪了官道两边。 场上,只剩下范时捷还有那十来个陕西官员还站着。 那些官员也被这场面闹糊涂了,望向范时捷。 看着前面几百铁骑,再看着眼前跪下这一百多官员,范时捷不由生出几分焦躁,总觉得哪里错了。随即,他只觉得周身一寒。 不用抬头,他便晓得,望向自己的是谁。 不管是什么缘故使得年大将军如此高调,既是他使人吩咐众人跪迎,再有人站着,就是对他的忤逆。 范时捷只觉得心中堵得慌,低着头移步到官道左侧空地跪下。 见他如此,其他陕西官员也呼啦啦跟过去,跪在他身后。 年羹尧面前,再无一人。 他扬起下巴,冷哼一声,摇了摇手中缰绳,骑马向前。 在他的驾驭下,胯下马匹走得极为稳健。 “哒哒……” “哒哒……” 直用了一刻钟,马蹄声才由远而近,又渐渐远去…… 户部,衙门。 曹颙的眉头皱成一团,倒霉催的,怎么郊迎年羹尧的文武大臣里,就有自己的名字…… 年大将军的气势,憋得小九脸红脖子粗啊,换了好几个出场方式,码得自己心情都阴沉沉的。 第一千一百章 初议 第一千一百章初议 “嘭!” 雍正将折子拍在御案上,神情因愤怒而变得狰狞。 十三阿哥弓着身子,站在一边。他知道皇上因何发怒,刚听说这件事时,他虽没有愤怒,却也觉得不可思议。 十四阿哥当年回京,只是贝子身份,但是用的是郡王仪仗,沿途迎送的官员有跪迎的,那是因为他是当朝皇子,是主子爷。 李维钧即便是年羹尧的门人,私下里不拘什么,身穿朝廷二品补服当众跪迎,年羹尧还是太托大。 得授紫缰、黄带,固然是人臣之殊荣,可是以此傲视群臣,则有些过了。更不要说,面对的是李维钧这样宿卫京畿的抚臣。 不过,他也晓得年羹尧为何会如此不留情面地发作李维钧,那是因为李维钧继任直隶巡抚后,与自己走的太近。 早就有闲话出来,说李维钧改投门第,从年羹尧门下,投靠的自己这边。 加上年贵妃有子,不少依附年羹尧的大臣,这两年想要谋储位。李维钧是年羹尧早年属下,又是得了年羹尧举荐,才得了直隶巡抚缺。那些人,自然就巴不得拖李维钧下水。 李维钧出仕二十余年,虽不在朝中,却也当晓得康熙朝夺嫡的惨烈。 他知道自己的份量,自是不会参合此事,借口公务繁忙,与那些少了往来,将自己撇得干净。 年羹尧现下,未必想行有助外甥夺嫡之举,可自己的门人如此趋吉避害,他也不会满意。 两个加到一块儿,年羹尧对李维钧不满,发作一下也就不稀奇。 “紫缰,黄带,就需跪迎?那是不是想要收拾朕任命的直隶巡抚,不用一刀一枪,只需下去个入八分公,就能解决了?”雍正的声音,带了几分阴冷。 这两样东西,对人臣是殊荣,对于宗室的爷们,却也算是寻常。入八分辅国公以上爵位,都有紫缰;宗室子弟,都可系黄带子。 十三阿哥听了,心里一颤,这才明白皇上最恼的,不是年羹尧的倨傲,而是李维钧的膝盖太软。他最忌惮的,不是威震西北的年羹尧,而是京城的宗室。 年羹尧再威风,荣辱只在帝王的喜怒间。 宗室若有不臣之心,才会八旗动荡,动摇国本。 十三阿哥心中如是想,嘴里却顺着雍正的话,道:“李维钧原是年羹尧属下,许是面对昔日上峰,积威所致,才使得他失了分寸。” 李维钧虽有些趋炎附势,可办起差事还算精心,算是能臣。眼下,直隶刚推行“摊丁入亩”,正是紧要时候。十三阿哥怕雍正迁怒,罢了李维钧的巡抚,才说了这一句。 他倒并没避嫌的意思,因为李维钧主动亲近他,还是皇上的安排。 “李维钧还罢,范时捷呢?”雍正冷哼两声,道:“朕怎么不知道,在地方当差,见了上峰要行跪礼?” 提到另一个抚臣,十三阿哥倒是不好再说情,要不然真有私结外臣的嫌疑。 看着雍正挑着嘴角,满脸讥讽,十三阿哥晓得,陕西巡抚怕是要出缺了…… 同养心殿里的低沉相比,曹府客厅的气氛要轻松得多。 看着魏文杰面色如常,并未因落第而沮丧,曹颙满意地点点头。 虽没有亲眼所见,但是听文志、文蔷兄妹所述,曹颙也知道魏文杰为了这次会试做了多少准备。搬到京城的新家后,除了过曹府请安外,文杰就足不出户地背书。 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在无人督促的情况下,能耐得住寂寞,心智也算坚毅。 可有的时候,未必复出就有回报。科举本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要是那么好过,也不会有人皓首一生,就止步在举人上。 不过,听说魏文杰要往族叔处谋差事,曹颙还是很意外,皱眉道:“这才考了一科,就不准备再考了?” 魏文杰道:“侄儿先天鲁钝,文华不显,却也打算要再考一科。只是侄子这回下场,八股也好,策论也罢,多是言之无物。如此文章,不落第反是古怪。现下,刚好有这个机会,去历练一番。不会耽搁读书,若是三年后再不中,也能有个营生,总不好坐吃山空。” 魏家已经置了庄子与铺子,就算他不出去当差,每年也有六、七百两银子的进账,够他们一家嚼用。 可这么大一个小伙子,老在家待着也不是一回事儿,出去见识一下也好。 “什么时候去?”曹颙想到此处,温言问道。 “若是世叔允了,侄儿便等文志会试后过去,族叔那里有个书吏年底要回乡,明年不再上京,这就空出个位置。族叔的意思,让侄儿年前先过去两月,跟着好生学学,年后看看能不能独掌一面。”魏文杰道。 这可真是提携,要不然魏文杰一个少年举人,哪里比得上有阅历的老举人为幕好。 县衙,虽是七品衙门,可是父母官,正经需要费力差事。这样的地方历练,对文杰来说,也是好事。 曹颙早就有打算,等文杰再大些,心性定了,若是先要出仕,自己便扶一把。 “满城是保定府治下,离京城不远,倒也还便宜。你同你姨娘提了此事么,你姨娘是什么意思?”曹颙问道。 桂姨娘不是魏文杰兄妹生母,却是养母。几个孩子也晓得感恩,视桂姨娘为母。桂姨娘又是个忠义的,凡事只知道为几个孩子想,恪守本分,并不因自己对几个孩子有养恩就托大,是个值得敬重之人。 就连李氏与初瑜提及桂姨娘时,也要赞其“忠义”。 魏信这个做老子的,向来风流自在,早先连嫡妻都不娶,将几个孩子全交给桂姨娘。 桂姨娘却能将几个孩子照看得好好的,很是不容易。 “姨娘怕侄儿读书太费神,赞成侄儿功课上歇一歇;可出京当差之事,她又不放心,怕侄儿在外头吃苦。姨娘说了,在当差还是读书之中决断,是干系侄儿前程的大事,她是妇道人家,见识有限,还是来请世叔给拿个主意。”文杰说道。 听着这话,曹颙明了,桂姨娘是不赞成文杰出京的,可是既是魏家族人发话,她这做姨娘的也不好拦着。 疼爱文杰,舍得他吃苦是好心,可文杰已经不是稚子。旗人十六成丁,汉人到了十七、八算是大人,到了娶妻生子的时候。 想到此处,曹颙心中一动,想起妻子念叨过好几回之事,不由地打量文杰一遍。 魏信好美色,文杰生母定是不错,使得文杰生的仪表堂堂。可魏信那个性子,最是风流,要是文杰继承了,那将妞妞许给他,岂不是坑人。 再加上,文杰生母不知是何身份。当年魏信送孩子回乡时,虽将婢妾打发了,可文杰那个时候,已经懂事。 他早年提过想要去广州寻父,是不是也想要趁机寻生母? 曹颙的打量,审视味道太浓。 文杰生出几分忐忑,小声道:“世叔,是不是侄儿给世叔添了麻烦?” 他们一家北上,买宅置地,全是曹颙使人料理,加上落籍,还有他下场。 如今又拿着自己琐事来烦这位位高权重的世叔,他有些羞愧。 曹颙没有接他的话,问道:“今科已了,去县衙见识一番,学些东西也好,只是你转年就十八,到了说亲的年纪,你自己个儿是怎么打算的?” 虽不是女子,但是听长辈问起终身大事,文杰也涨红了脸,低头说道:“侄儿一事无成,并无颜面娶亲,想着等几年,定了弟弟与妹妹的亲事再说。” “你不娶妇,难道要你姨娘来料理文志与文蔷的婚嫁?再说,也没有长兄还没说亲,做弟弟妹妹就先说人家的道理。”曹颙道。 不管他们兄弟对桂姨娘多孝顺,桂姨娘毕竟是庶母,没有资格插手他们兄妹的亲事。桂姨娘也有自知之明,她一个内宅妇人,能认识几个人,晓得谁家的孩子与自己相匹配?便私下里将他们兄妹亲事,托付给初瑜。魏仁离京前,也就此事托付过曹颙。 文杰并不晓得长辈们曾在曹家提过他们亲事,原只想着过两年,寻两个门当户对的人家给弟弟妹妹说亲。至于他自己,因有退亲之辱,偏生退亲的,又是他嫡亲的姑母,现下又成了他大妹子的婆家,断不得干系,心中就存了郁结,不打算早娶。 听曹颙这么一说,他才发现自己想左了。自己并不能随心所欲,就算为了弟弟与妹子,也到了说亲的时候。 曹颙见他神情呆呆的,心里好笑,道:“你大伯出京前,将你的亲事交由我做主。到底想要娶一门什么样的妻室,要知书达理的,还是要颜色好的,你可想好了?你上无父母庇护,下边却有弟妹需要照看,要是岳家能借上力,往后你出仕也好,耕读也好,也能有个照应。” 文杰是孤儿,即便有举人功名,门当户对的人家不过是富户乡绅。可他是曹颙的侄子,借着曹家的势,有曹颙出面,说个官宦人家的小姐,也不是难事。 文杰听了,却是变了脸色,迟疑了一下,方道:“世叔,齐大非偶,侄儿晓得自己几斤几两,不敢生攀附之心……姨娘虽是庶母,对我们兄妹确有养恩……文志、文蔷没两年又到了婚嫁之时……若是世叔做主给侄儿娶妇,还是寻常百姓人家的女儿好。旁的不求,只求性子良善、孝顺知礼……” 曹颙见他如此动容,想起魏仁之妻,就是官宦人家出来的小姐,现下娘家兄弟也都任着实缺。这也是为何,她对侄儿侄女们不慈,魏家也不能动她的原因。 如此看来,文杰顾虑地也对,要是娶了官宦人家小姐,怎么会去孝顺死去公公留下的老姨娘?更不要说,要长嫂当母,去照看年龄相差不大的小叔子、小姑子…… 第一千一百零一章 仁人 第一千一百零一章仁人 出乎曹颙意外的是,在文杰离开曹府后,他同妻子提及妞妞亲事时,初瑜已是变了初衷,不仅没有欣喜,反而变得很踌躇,道:“爷,姝平尚未及笄,要不再等等看?” 曹颙一愣,道:“这又是怎么了?早前你不是还赞文杰不错么?” 初瑜犹豫一下,道:“姝平身后,有庄先生的爵位。文杰不会国语,不能科举晋身的话,也补不了笔帖式;文志习武,即便会试不成,补入军中,往后照应也便宜。” “是因文杰落第的缘故,使得夫人心中换了人选?”曹颙闻言,生出几分不快。 要是如此,也太势利了些。 见丈夫起疑,初瑜忙摆手道:“没有,没有,并不是这个缘故……我是问了天佑与恒生,文杰兄弟接触起来如何……爷也晓得,在长辈面前,他们拘谨,带了小心。同辈人面前,则坦诚率性得多……天佑与恒生两个,都喜欢文志……” 曹颙听了,倒是有些意外。 他晓得恒生与文志投契,却不知天佑欣赏的也是文志。他还以为,都是长子身份,少年老成的性子,天佑应该会同文杰更合得来。 “难道文杰有什么不到之处,落在他们兄弟眼里?”曹颙问道。 虽说天佑才十三,恒生才十二,可是生在高门大户,远比同龄的孩子要懂事的多。 听祖母与母亲赞过文杰两次后,兄弟俩也影影绰绰地猜到点什么。妞妞与他们打小一起长大,名为姑侄,实为姊弟。 同刚认识的“世兄”比起来,他们心中当然是向着妞妞的,便找机会接触文杰,想要挑出他身上不足之处。 没想到,真发现好几处。 文杰太疼兄弟,与人说起话来,全是文志之事。关于他自己的,则是闭口不言。还是恒生从文志那边打探,才对他了解些。 根据文志所说,文杰不仅疼兄弟,待两个妹妹亦是如此。为了不让大妹妹为难,当初他姑母悔婚时,他没有露半点不满在脸上。 他与姑母家的表妹,亦是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可为了不让祖母为难,为了让大妹妹终身有靠,他不争不闹,选择放弃与隐忍。 还有他对饮食比较挑剔,只捡清淡、甜香的菜,不沾面食,只吃米饭。要是菜不合口味,他就选最近的,夹两筷子,并不在餐桌上失礼。 前者虽有长兄之风,对手足不失仁爱,这应该是优点。可要是处理不当,就容易委屈了未来的妻子。毕竟他们兄妹年岁相差不大,他可以毫无保留地疼爱手足,可娶来的新妇,却是不好自处。要是在小叔子、小姑子那边有什么处理不周的地方,怕是会受丈夫责难,容易受委屈。 后者虽是小事,这显示南北方生活习惯差异问题。 妞妞打小在北方长大,曹府的厨子虽做南边菜与北方菜的都有,可她跟曹颙夫妇一样,惯吃北方菜,口味较重。 一家人可以分灶吃饭,这夫妻之间,若是也吃不到一个灶里去,那旁的生活习惯怕是更难融合。 文杰的隐忍,加上他无意之间流露出来的偏执,使得天佑与恒生不看好他。 听了这其中缘故,曹颙瞠目结舌,半晌方道:“这两个小子,是不是看人太挑剔?身为兄长,友爱手足,并不是错。饮食这块儿,初到北边,改不过来也是有的。” 别说天佑、恒生两个,就是他方才在前院客厅,想着或许要将妞妞说给文杰时,看着文杰也有些不舒服,生了挑剔之心。 总觉得他书生气太浓,行事有些刻板,性子带了阴郁,多有不足。 可听儿子们彻底否定文杰时,曹颙还是忍不住替文杰说两句好话。 初瑜道:“正是如此,才需再看看。左右妞妞尚未及笄,等个一年半载再定亲也不算晚。” 曹颙点点头,道:“也好,文杰下个月要去满城县历练,且看看再议此事。” 虽说有这番变故,截断曹颙的初衷,可是他心中不恼,反而很高兴。 天佑与恒生,都是他言传身教教导出来的。 如今他们小小年纪,看人就能入木三分,举一反三,这很让人欣慰。毕竟,他们两个,一个是伯府嫡子,一个是皇子伴读,又是半大小子,渐渐长大之时,多几分识人之明,也是多了几分自保之力。 用罢晚饭,夫妻两个去了兰院。 李氏歪在炕上,听着一个穿紫衣的丫鬟说话。 天宝坐在一边,摆弄着一只万花筒,见父母见来,就慌着小胳膊站起来,欢喜地喊人。 曹颙捞过儿子,哄了两句。夫妻两个,陪着李氏说了几句话,才回梧桐苑安置。 次日一早,曹颙梳洗完毕,想着要去西郊接年羹尧,便叫初瑜寻了盘蜜蜡朝珠戴上。 用罢早饭,他倒是没着急直接出城。 年羹尧一行,昨日宿大兴官驿,就算辰正(早上八点)出发,也要将午时才能抵京。 这奉命带领王公大臣去郊迎的,正是十六阿哥。 曹颙便直接去了庄亲王府,与十六阿哥同往南城。 十六阿哥阴沉着脸,顶着一对黑眼圈,脸色很是不好。 见曹颙骑马而来,十六阿哥便招呼曹颙上了他的马车。 “太福晋又折腾十六爷了?”见十六阿哥阴沉着脸,曹颙终是忍不住,问道。 十六阿哥的神情比哭还难看,道:“十四嫂薨了……” 曹颙听了,唬了一跳。十四阿哥虽“奉旨守陵”,可是封了郡王的。一个郡王嫡福晋薨了,京里却半点动静都没有。 “这是得了急症?”曹颙问道。 十四阿哥“守陵”后,家眷也随着迁出皇宫,随之同往。 曹颙曾在平王府见过十四福晋,记得她与自己姐姐年纪相仿,同自己姐姐早年私交甚好,后来才渐渐疏远了。 “谁知道,皇上也是直接得的丧信,下旨斥责了十四哥一顿,并无举丧之意。”十六阿哥怅怅道。 “宗人府不举丧,完颜家那边?”曹颙问道。 十六阿哥长吁了口气,道:“怕是还没得信。皇上的意思,直接使人在黄花山选址落葬。” 固然十四阿哥不得圣心,十四福晋却是皇家媳妇,后事岂能如此草率?毕竟,十四福晋诰封还在,有朝廷礼制在。 雍正却下令草葬,对十四阿哥一支的厌弃,已是毫不掩饰。 十四福晋嫁入宫中二十年,即便政见不同,可十六阿哥早年也受过她的照顾,见她落得这么个下场,心里自是难过。 曹颙不会有闲情逸致去同情十四福晋死后哀荣,引得他挂心的是即将随着年羹尧进京陛见的完颜永庆。 这倒霉催的。 既是十四阿哥姻亲,又在年羹尧麾下立功,要是雍正清理西北军政,永庆怕是跑不了。 两人都没心情闲话,闷坐着出了城,顺着官道,又南行了十里,倒了礼部议定郊迎之地。 奉旨来郊迎的官员,有外地进京的八、九个地方大员,还有六部九卿十几个堂官,剩下的就是几十个礼部官员。 宗室这边,除了十六阿哥,还有十七阿哥,简亲王雅尔将阿,平亲王讷尔苏,淳亲王府世子弘曙,信郡王德昭,多罗贝勒满都护,被降为镇国公的十二阿哥允裪,镇国公普照,辅国公诺图。 除了这些王公,还有六、七个宗室将军,封爵虽不显,但是在西北军中当过差,所以也得了恩旨,过来郊迎。 曹颙随十六阿哥下了马车,同几位认识的王公打了招呼,便踱步到迎驾的官员这边站着。 伊都立与李卫也在接驾人之中,曹颙过来时,这两位正在说话。 “王公以下跪迎,这叫什么事儿?难道皇上真要封他为西北王不成?”伊都立带了愤愤说道。 “还以为能见识这样的大场面,是美差,没想到,哼哼……”李卫倒是没有接的话,只是也带了几分抱怨。 曹颙已到跟前,刚好听到这两句,心里直抽抽。 “西北王”都出来,伊都立这张嘴,是不是太肆无忌惮了?早年他嘴码字皮是皮,却是官卑权小,无人关注,如今已经是京堂,就是容易埋祸。 幸好年羹尧如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两天,否则就凭伊都立这一句话,就要结下仇怨。 这会儿功夫,伊都立与李卫已是见着曹颙,都收了话,与之招呼起来。 寒暄过后,曹颙才晓得,在一刻钟前,有礼部官员懈旨而来,王公以下官员要跪迎,伊都立与李卫两个正因此愤愤不已。 保定府之事,尚未传到京城,曹颙听了这“跪迎”旨意,只觉得天雷阵阵。 怨不得伊都立说出“西北王”这样的话,这份体面不是臣子能享的,已经是亲王、郡王的待遇。 只是雍正愿意加恩年羹尧,曹颙可不愿当磕头虫。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来,摸了摸肚子,皱着眉向两人告了个罪,要寻僻静地方“方便”。 “要是不舒坦,孚若请假先回去歇着?”伊都立见他如此,带了几分关切。 曹颙摇摇头,道:“不至于,只是夜里着了凉,肚子有些不舒坦……” 没等伊都立再开口,便听李卫道:“正好我也要解手,便随大人同去……” 两人便离开官道,往官道右侧不远处的小树林去了…… 第一千一百零二章 为臣难 第一千一百零二章为臣难 进了林中,避开众人视线,曹颙的手从肚子上放下。 李卫见状,笑道:“看来大人同我一个心思,不耐烦给年羹尧下跪,来个尿遁。” 两人相熟,现下又无外人,曹颙也没什么掩饰的,道:“好好的,怎么又节外生枝,加了跪迎这一出?” “大人方才不在,所以没听到八卦。听说年羹尧三日前保定府就来了这么一出,让郊迎的官员跪迎。许是皇上要全他体面,在京里也作此安排。”李卫说道。 曹颙听了,很是无语。 年羹尧在西北的倨傲与强势,是他亲眼所见,京里的传言也是五花八门,可那毕竟是在西北,天高皇帝远的地方。 如今进了直隶,天子脚下,年羹尧还来这么一出,只能说是自己寻死。 两人成心拖过“跪迎”的点,又想要看这出戏,便顺着山脚,往半腰上走。 时已深秋,林中已经便染秋色,添了几分萧瑟。 曹颙与李卫行了好一会儿,寻一处视野开阔的树下站定。 “为人臣者,实是不易。直到今日,李卫方明白大人这些年为何藏拙,不像旁人那样妄图高位。”看着山下官道上接驾的王公大臣,李卫长吁了口气,道:“功成名就易,善始善终难。” 见李卫感触颇深,曹颙转过头,看着他道:“又玠青云可待,昔日成就未必在年羹尧之下,还要记得今日此景,以此为鉴方好。” 李卫神情有些恍然,喃喃道:“何以至此,留三分余地不好么?今日这一跪,就要送掉年羹尧半条命。不管他性子如何桀骜,皇榜进士是真,抚四川是真,平叛西北是真。就算有过,即便功过不能相抵,亦是罪不至死。” 虽说两年的功夫,使得他从正五品郎中,升到从二品布政使,可李卫得以青云直上,不在于对朝局的掌握与帝心揣摩,而是勤勉当差。 对于朝廷风云,帝王权谋,他看着都是雾里看花。就像今日,他不知道,为何皇上会选择“捧杀”一个功臣。 虽说他小小李卫,与权势赫赫的年大将军,不是一个份量,却仍是生出物伤己类之感,让人心生惶恐。 年羹尧是皇上的门下奴才,他李卫也是皇上的门下奴才。年羹尧被倚为心腹,他李卫也是被皇上视为“私臣”。 “年羹尧总督四川、甘陕三省,抚远大将军又节制云贵兵事,这加起来就是五省之地。外加上年羹尧使人入江南官场、直隶官场。他若不死,皇上岂能心安?”曹颙淡淡地说道。 李卫这两年就在云南,自是晓得年羹尧对西南的影响力,可是仍是皱眉道:“节制云贵兵马,不是皇上下旨么?不过是为了青海事,省得兵马与后勤拖沓,耽搁战事,才归由年羹尧节制……直隶与江南官场,确实有许多西北官补缺,即便其中有年羹尧举荐之人,用不用还不是皇上说了算……皇上若是不愿意,开始不这样捧着年羹尧,不就好了,转这样一圈做什么?” 曹颙听了,如醍醐灌顶一般,脑子里一下子清明起来。 因后世说起雍正,都说是“喜怒无常”、“寡恩刻薄”,其中固然有被侵害利益的士人阶层的诋毁,可也不是空穴来风。 这使得曹颙从第一次见到雍正起,便倍加小心,即便晓得他终成大宝,也没有往跟前凑合,就是怕了他的“喜怒无常”。 可要是真是“喜怒无常”的随性之人,又怎么能在康熙朝众多皇子博弈后荣登大宝? 早年就觉得雍正对年羹尧的荣宠不对劲,已经超过君臣情分,即便有外戚的缘故,也还是觉得有些过了。 现下听了李卫这一番话,曹颙才反应过来。 从登基开始,雍正面上对年羹尧一步步加恩,落在旁人眼中,是年羹尧的权势越来越大。实际上,当众人都盯着年羹尧权势滔天时,后头是皇上梳理了西北、西南,紧接着又借着提拔年羹尧旧部的名义,梳理了江南与直隶官场。 看上去,年羹尧的权势,已经影响大清十三省中的九省之地,实际上是新皇行雷霆手段,将九省之地的官员换了大半。 即便地方官对调动有所不满,毕竟他们多是读圣贤书长大的,扯着“忠君爱国”的遮羞布,没有几个会直接怨恨到雍正身上,迁怒之下,所有的积怨自然都指向年羹尧。 而后,雍正再处理年羹尧,不仅能震慑天下,还能化解百官怨愤,使得他们归心…… 这会儿功夫,远处已经传来马蹄声响,扬起阵阵烟尘。 等着郊迎的王公大臣,也都看到远处来人,移动列队,相伴的,还有礼乐声。 “来了……”李卫低声道。 曹颙没有接话,只是眯着眼睛,眺望远方,心里已是打定主意,待见到永庆,无论如何也要将他留在京中,早日从西北浑水中脱身。 数百将士,皆是骑马而行,看起来颇有气势。 随着这些人渐渐由远及近,郊迎这些人已经分成两拨,宗室王公都下马出轿,站在众人之前;文武大臣,则是列队于众王公之后。 虽说隔得远,可曹颙与李卫仍是看得清清楚楚。 离王公大臣十几丈远,那些将士就止住脚步,而后为首之人,策马慢慢行向郊迎众人。 原本站在王公后的文武大臣,身子都挨了半截。看来,骑马上前那人,就是这次郊迎的正主年羹尧。 按说这个时候,年羹尧当下马,除了面向宫城叩谢皇恩,还要假模假样地谦逊几句。 可年羹尧却没有下马的意思,仍是骑在马上,停在众人跟前。至于开没开口说话,曹颙与李卫实是隔得远,就不得而知。 须臾功夫,年羹尧就调转马缰,重新回到将士中。 而后,等他再策马出来时,身后跟了十几个将士。剩下将士,按照规矩,是不能进城的,只能安置在丰台大营或是南苑大营。 看罢这出“郊迎”情景剧,曹颙与李卫早先对年羹尧生出的那点同情心都烟消云散。 “这也太狂了。马上受百官礼不说,见了这些王爷,仍是不下马。”李卫瞠目结舌道。 曹颙想了想,道:“许是故意的,到了这一步,要是他对宗室太恭敬,未必落好。” 好戏落幕,两人从山腰下来,走出林子时,王公大臣与年羹尧等人,已经身影渐远。 李卫与曹颙的小厮牵马在官道边等着,已经是满脸急色。旁边还有伊都立与他的随从。 见他们两个出来,众人牵马迎了上来。 伊都立的视线在曹颙身上打了好几个转,确定他还是囫囵个儿,半点不缺,才松了口气,道:“去了这许久,怪唬人的,再不出来,我就要进去寻孚若去了。” 看到他担心,曹颙倒是有些不好意思,道:“往林子多走了几步,就有些转向,耽搁了功夫。” 伊都立不疑有他,道:“出来就好,这么多人跪着,又不缺一个两个。” 郊迎的差事完了,曹颙、伊都立还要回户部当值,李卫却是休假中,等着吏部的消息。因此,进城以后,李卫便先行一步家去,剩下二人,则是去了六部。 回到户部,曹颙便看到方才郊迎的两位尚书下马车。 因参加郊迎的官员太多,他们两人倒是没留意曹颙曾消失一阵子,打了声招呼,进了户部衙门。 曹颙缓行一步,吩咐随行的张义,让他往永庆家走一遭。 若是永庆陛见后直接回家,曹颙落衙后便过去;要是永庆陛见后,出城归军中,就叫他过后有时间往曹府走一遭。 将到落衙时分,张义回来复命,永庆已经从宫里出来,正在家中等曹颙过去。 曹颙听了,就带了几分急切,将手头的差事交代下去,出了衙门前往永庆家。 永庆家的管家七斤,见曹颙来了,忙迎了上来,殷勤往院子里带:“方才我们爷还使人问了一遭,赶巧曹爷就到了。我们爷先去看了老太太,二爷跟着来了,正在厅上同我们爷说话。” 这几年永庆不在,曹家对这边宅子颇为看顾,逢年过节都是初瑜打发人过来送礼,偶尔还接庆大奶奶母子过府做客。 七斤也是常去曹府的,感念曹颙对自己主子的照拂,也就多了几分热络。 转过影壁,就听到客厅里传来永庆兄弟的笑声。 曹颙去年往西北办差,见过永庆;永胜这边,却是与兄长好几年没见了。 曹颙脚步有些踌躇,自己实是太沉不住气,就算要劝永庆,也不差这一天半天。 “爷,二爷,曹爷到了……”七斤的声音里透着欢快。 永庆与永胜正叙别情,听到动静,都从厅上迎了出来。 “孚若……”永庆笑着同他见过。 永胜亦随之见过曹颙,看到曹颙胸前的蜜蜡朝珠,不由多看了两眼:“曹兄也郊迎去了?方才我问大哥,大哥却说没看到曹兄。” 听了这话,永庆也望向曹颙。 曹颙讪笑道:“人有三急,刚好那功夫去了林子中……” 养心殿中,雍正坐在龙案后,脸色铁青一片,恨恨道:“朕真是长见识了,在朕的面前,大喇喇入座,眼中还有朕这个皇帝么?” 十三阿哥躬身站在案前,听了这话,心中一激灵;十六阿哥站在十三阿哥身后,低眉顺眼,心中却是腹诽,那是皇上众目睽睽之下,金口玉言赐坐,谁还能违旨不成…… 第一千一百零三章 社仓 第一千一百零三章社仓 曹颙从永庆家的出来时,带了几分醉意。 劝永庆留京的话,他没说;十四福晋薨了的消息,他也没说,只是陪着心情甚好、兴致颇高的永庆、永胜兄弟,吃了接风酒。 年羹尧这次回京,要等到万寿节后,才返回西北。 曹颙想到此处,便没有破坏气氛。 秋风萧瑟,曹颙醉后有汗,被冷风激得一哆嗦,脑子也有些晕乎乎。回到家中,他就有些不舒服,喝了碗醒酒汤便安置了。 许是有些着凉,次日一早,曹颙就觉得脑袋昏沉沉的,鼻子不通气。 他便偷得浮生半日闲,使人去衙门里告假。 他觉得自己没事,多睡一觉,发发汗就好了;初瑜却不放心,仍请了太医过来。 结论与曹颙想的一样,偶感风寒。 太医给开了发汗补气的方子,留下医嘱,叫好生进补。 不过从里屋出来,背着曹颙时,太医却对初瑜多说了两句,说曹颙这病表上看是外感风邪所致,可内里却是心火郁结,少眠浅睡有干系,请初瑜好生开解。 丈夫性子老成,寻常烦恼也不会着急上火。 要说丈夫心情不好,就是上回幼子与婆母先后染疾,再有就是官场上那个外放传言。 初瑜晓得丈夫纯孝,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好生孝顺侍候婆母,省得婆母生病,丈夫着急;另外,心里又将引起口舌官司的伊都立骂了又骂。 曹颙不知太医多说了这两句,见妻子婉言劝自己多宽心,还觉得迷糊。只是他没有多想,还以为自己最近情绪不高,落在妻子眼中所致。 吃了药,又睡了一觉,再醒来时,已经是未正(下午两点)。 曹颙觉得气闷,便穿了夹衣,在院子里遛弯。 院中的梧桐悠地落下两片树叶。 他使人拿了把椅子,在廊下坐下,倍感无聊。 初瑜见状,拿了件氅衣,亲手给他披上。 曹颙抬起头,轻声道:“要是跟着我离开京城,外放几年,会不会觉得闷?” 初瑜听了,面上却是一紧,道:“老爷真要外放?我能跟去么,府里怎么办?” 曹颙笑道:“自然要跟着去,正好借机出京散散心,老待着京城,委实是叫人气闷。” 夫妻两个正说着话,就见院门口进来小丫鬟,是二门上当差的,庆大爷过来探病,管家使人请示老爷见不见客。 曹颙本没什么,更不要说来的是永庆,便起身去前院见客。 前院客厅,永庆坐在椅子上,皱着眉头,带了几分担忧。 见曹颙亲自出来见客,永庆有些意外,起身道:“既是不舒坦,怎么还出来?又不是旁人,我只是不放心,想要知道个准信,问一问你的病怎样,才多留了一会儿。” 曹颙笑着摆摆手,道:“不过是节气变幻,有些着凉,趁机偷个懒。” 宾主从新落座,永庆才道明来意。 这家伙,显然是后知后觉。 昨晚的酒吃的痛快,今早起来,他才觉得不对。 曹颙连半天也等不得,先是使人去他们候着,随后又亲至,绝不会只为给他接风。 “永庆,不要再去西北,这次走动走动,谋个京缺!”曹颙见他相问,便不再隐瞒,将西北危局与十四福晋之薨说与他听。 永庆听得怔住,过了半响,方问道:“西北清洗?那岳军门那边……” 曹颙去过西北,晓得永庆与岳钟琪有私交。说起来,岳钟琪算是永庆的伯乐。没有他的赏识,就没有永庆在西北的建功立业。 虽说朝廷犒赏平叛功臣时,永庆并不在其中,可这丝毫没有减少他岳钟琪的感激之情。 “他应没事儿,西北总要有接替年羹尧之人。”曹颙道。 岳钟琪现下就已经封公,而后会接替年羹尧镇守西北,前途大好。 永庆闻言,仍是皱眉道:“我不过是大将军麾下,都要担心受牵连;岳军门是大将军义子,岂能幸免?” 曹颙正吃茶,听了永庆的话,一口气没上来,呛得嗓子眼儿疼。 他撂下茶盏,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道:“义子?今年认的?” 怨不得他诧异,这岳钟琪与年羹尧不过相差八、九岁,要是换帖为兄弟还差不多,这义父子则有些滑稽。 永庆点头道:“六月里认的,虽没有大肆宣扬,可在西北也不是秘事。” 曹颙思量一番,道:“应不碍事,岳公是两次平叛功臣,实打实的军功,大节不亏,朝廷总会留几分体面。” 永庆闻言,沉默半晌,方道:“孚若,若是皇上真因十四爷厌弃完颜家,我留着京城,还不若去西北。等过了这几年,十四爷的影响渐消,我再回京也不迟。” 曹颙听了,叹了口气,道:“要是不想嫂夫人与胜二哥跟着担心,还是早做打算的好……皇上那边,怕是记得你……功臣单子上,你的名字,皇上御笔勾去。你早点与西北脱干系,也少一分风险。要是觉得京里闷,过两年再谋外任……” 见曹颙苦口婆心相劝,永庆将心中那份侥幸抛到脑后,点头道:“既是如此,就听孚若的……” 曹颙见他听劝,心中松了口气,关于十四福晋薨逝之事,又告诫两句。无非是让他先不要外传,等到侍郎府发了讣告再致哀,省得节外生枝…… 转眼,进了十月。 烧灶,换棉衣,衙门里的差事也繁多起来。 今年在山东与河南全境推行苞谷,加上年景尚可,使得地方上有积粮。除了官仓得到一定填补外,地方乡绅手中也有不少余粮。 因此,河南巡抚石文焯、山东巡抚陈世倌借着进京陛见这当口,就提出积贮备荒事,既除了官仓,另在地方建社仓。 这社仓,由地方乡绅捐粮,等到荒年,百姓可从此处贷粮。 至于捐乡绅捐的多的,可以给顶戴。 因此事,干系到户部与吏部,皇上就下旨,命两位巡抚与两部合议,商定个章程出来。 虽说两位巡抚有爱民之心,可要是处置不当,容易生弊端。 何处收储,如何禁止苛派,何人司出纳,何时放贷收纳,一条条地议下来。 要说这些章程,并不难制定,皇上要是将差事指给哪个衙门或是哪个人,怕是半天功夫就整理出来。 可这跨了衙门,出面的是两个地方大员,还有户部与吏部两位侍郎,这效率反而大大降低。因为他们晓得,这社仓之事,已经不是一省一地之事。 既牵扯进来,要是不经心,日后出了纰漏,他们也要担干系。 足足议了两天,才酌议出六条来,其中四条防**,防的最多的就是州县官府。 防官府以社仓之名,苛派滋扰百姓;防官家选人不当,出纳不清;防官家许用民间小斗,损民肥私;防州县官干预出纳。 这社仓六条递到御前,雍正的脸一下子就黑了。 倒不是觉得这几人不用心,而是从这一条条中看出来,地方官仓已经废了。 他继位前,执掌户部十数年,自是晓得官仓弊端,只是没想到情况会坏成这个样子,连巡抚大员都不敢去碰此事,另辟蹊径解决积贮备荒事。 “早该想到会这样。六十一年,奉皇阿玛旨意,去彻查通州京仓,查出来一堆蛀虫。京仓尚且如此,更不要地方官仓。这两年事多,竟是忘了此事,这回不能再放任那些硕鼠。十三弟,朕想要彻查天下粮仓,十三弟有什么好的人选举荐?”他撂下折子,对十三阿哥说道。 十三阿哥闻言,不由心中苦笑。 这地方官仓是个火药桶,牵扯到方方面面,岂是一般官员能担待的?像石文焯、陈世倌那样的一省父母都要避开此事,可见这其中的水有多深。 这个时候举荐人接差事,不是坑人么? “皇上,官仓牵扯事多,还是臣弟接受此事吧!”十三阿哥俯身道。 雍正沉吟片刻,道:“要查官仓,总要出京,十三弟是朕的左膀右臂,朕是离不了的,十三弟可统领此事,再寻一人给十三弟打下手。” 十三阿哥闻言,心中在揣测皇上看中的倒霉蛋是哪个,口中已是应道:“皇上说的正是,是臣弟疏忽了。” 想到令人头痛的官仓,雍正对这份社仓六条的帖子,也失了兴致。 要是地方蛀虫不清理,就算建起社仓,也不过是第二处官仓,等着那些官老鼠来分食。 他坐在书案后,拿起毛笔,做了朱批:社仓之事,于山东、河南先行数州县行,等二、三年后,著有成效,再广行其法。 这个结果,并不出乎曹颙意外。 通过这两日合议,他同石、陈两位巡抚倒是熟了不少。前者出身满洲勋贵,后者是礼部尚书之子,两人都是科举晋身。 说起来,两人与曹颙都有旧。 石文焯是已故废太子妃石氏叔父,他有位兄长曾任户部侍郎,刚好是曹颙当年任户部郎中时的上司。 这陈世倌,这就是海宁陈家的那位陈阁老,如今正值盛年,原本丁忧,年初方起复。他父亲陈诜致仕前任礼部尚书,是曹寅任侍郎时的上司。 这次进京陛见的督抚中,有不少要调转的,但是并不包括这两位。有此可见,这两位前程大好。 为了官场上多份人脉,曹颙与之相交时,也热络几分。 他与二人交结,并非图眼前,不过是放个长线。 不想,没几日,圣旨下,众人关系就有了变化…… 第一千一百零四章 封疆 第一千一百零四章封疆 十月初五,圣旨下,户部侍郎曹颙为直隶总督兼巡抚事,直隶巡抚李维钧调任户部侍郎。 这道圣旨,不仅使得朝野震惊,连曹颙都颇为意外。 湖广总督杨宗仁这一年之中,受了几次申斥,这次他就在奉旨陛见之列。曹颙先前谋的,就是湖广总督缺。 说起来,两广总督现下也空着,可是前些日子年希尧以巡抚署广东总督事,曹颙不耐烦插一脚,又觉得两广有些远,就盯上湖广。 直隶总督,辖直隶、山东、河南诸省,天下疆臣之首。 曹颙随着传旨的内侍,去养心殿陛见时,还觉得迷迷糊糊,如坠梦中。 他实没想到,自己会到这个位置。 御前对答时,他都失去平素的镇定,带了几分僵硬与忐忑。 雍正坐在几案后,看着这样的曹颙,板着脸交代了几句,无非是总督好地方,将“摊丁入亩”推行下去,配合怡亲王,管理好北河道等事务。 曹颙一一领旨,才从御前退了下来。 直出了养心殿,他才松了口气,隐隐地透出欢喜来。 直隶总督官署早年治下在大名府,后来迁保定府。直隶总督衙门曾降级为直隶巡抚衙门,所以现下保定府的直隶巡抚衙门,也是直隶总督署。 保定府离京城不足三百里,既能出京透透气,又不用离京太远,真是个外放的好地界。 至于“摊丁入亩”,他只需“曹规萧随”即可;疏通清理北河道之事,是利国利民之事,跟在十三爷后头当差便是。 美中不足的是,直隶因为宿卫京畿,直隶总督不常设,即便有实授,能长期任职的也少,不像其他督抚,要是差事做的不差,连任一、两任也是有的。 而且,做完直隶总督后,再任其他总督,就是降职。 曹颙的外任经历,当止步直隶。 “总是好事!”曹颙低声自语,心中已经盘算着上任事宜。 地方官与京官不同,最大的区别就是幕僚的应用。 六部堂官,衙门有书吏与笔帖式,并不倚重师爷。 地方官却是不同,执掌一方,需要处理的事务繁杂,正需要大量的幕僚来协理政务。 刚出宫门,迎头就碰上伊都立。 他满脸欢喜,走路都显得轻快,见到曹颙,脸上更是乐开花,道:“天下疆臣之首,真是恭喜孚若!” 曹颙止步,道:“曹颙亦恭喜大人,心愿得偿!” 同曹颙迁总督一起下旨的,还有兵部侍郎伊都立迁山西巡抚的旨意。只是,皇上传召二人陛见的时间有先有后,这才在宫门口碰到。 伊都立笑着冲北抱了抱拳,道:“都是皇上恩典,我等唯有勤勉当差,方能回报浩荡天恩。” 因宫门前,人多眼杂,伊都立又要进宫陛见,两人说了两句,便就此散去。 在下月赴任前,户部的差事,曹颙还得担着。因此,从宫里出来后,他便回了户部。 六部消息最是灵通,不过半日功夫,户部上下均已知晓曹颙外迁的消息。 虽说侍郎与总督同为正二品,但是一个是副京堂,一个是封疆大吏,名为“迁转”,实际上“高升”。 所以,自打曹颙进了户部大门,就收获了一路的“恭喜”声。 到了他的办公处,几位他属下的堂主事,更是都凑上前来,那满脸的喜庆,就如同高升的是他们一般。 官场上,讲究“提挈”。 曹颙是个不错的上峰,不贪属下之功,这几年与大家相处的也不错。 现下他虽外放,可明眼人都明白,这位大人前程似锦,总有一日要转回六户做正堂的,自是越发抱紧他的大腿。 说起来,曹颙外放,最欢喜的,除了他自己,就是蒋坚。 他地方师爷出身,拘在六部,帮曹颙处理了几年文书,也是不容易。 可是就如曹颙对这高官显位心怀惶恐,蒋坚也带了几分不安。 从户部落衙后,众人骑马而归,蒋坚就对曹颙提及幕僚事。 这次外放,同曹颙当年外放道台不同。 他当年外放做守道时,礼聘四名师爷,就已经够用。 如今主政一方,以总督兼巡抚事,只书吏这块,就需要二十到四十人。这是个庞大的幕僚人数,曹府现下只有一个蒋坚,如何能成事? “大人,学生早年处理的地州县事,督抚衙门,是另一番格局,恐怕学生无法胜任,耽搁了大人差事,还当再聘大贤方好。”蒋坚道。 曹颙笑着摆摆手,道:“非磷不要着急,要万寿节后方赴任,还有二十多天,到时不会缺了人手,说不定就要由着咱们挑。” 上一次任外官时,幕僚之事是曹寅替他操心,是曹家主动礼聘的;如今督抚一方,跃居高位,亲朋故旧都看着,还不知要荐多少人手过来,压根就不需要自家操心。 蒋坚见曹颙心中有数,便不再多说,神色中依是带了几分兴奋。 到了曹府,还没下马,就见大管家曹元带了众多管事,在门口相迎。看到曹颙回来,众人齐声恭贺。 曹颙翻身下马,将马缰交到小厮手中,看了曹元一眼道:“有人来过了?” 曹元躬身道:“回老爷话,从中午开始,就有不少人送了贺帖。”说着,他从小厮手中接过一叠名帖,双手送到曹颙面前。 曹颙接过,随手翻了翻,有认识的,还有不认识的,消息倒是灵通。 进了二门,管事婆子口中也是不住嘴的恭喜。 兰院上房,除了李氏婆媳,天佑、恒生、左住、左成、长生也在。 见曹颙回来,孩子们都起身请了安。 李氏将曹颙叫到炕边,看着儿子,满是欣慰道:“我儿大才,光耀曹家门楣,明日可以开堂祭祖!” 曹家从曹颙五世祖锡远公归清朝后,曾祖振彦公官至道台、祖父玺公与父亲曹颙官至侍郎,曹颙这个新出炉的直隶总督,成为曹家首位疆臣。 曹颙道:“不过是侥幸,跃居显位,儿亦惶恐,不敢在祖宗面前轻狂。唯一欢喜的是,能奉老太太出京透透气,省得久居京城,待着气闷。” 李氏听了,眼睛一亮,又带了几分犹疑道:“府里总要留人,媳妇是要随着你去的,我还是留在府里……” 想着这怕是自己唯一的外放机会,曹颙还是决定带母亲出去转转:“府里的事,老太太就放心吧,要下个月才出京赴任,儿子总会处理妥当。” 李氏虽还迟疑,但见儿子兴致正高,不愿扫他的兴致,便笑着听了,不再说话。 初瑜早就听丈夫提及外放之事,如今终于有了结果,也替丈夫高兴。另外,同其他地方比起来,直隶总督离京城最近,这就是喜上加喜了。 可是,孩子们大了,不像过去那样,便宜随父母出行。 天佑要上旗学,恒生要进宫伴读,都不好离京。 长子才十三,要是老太太与自己都出京……初瑜的心一紧,看着丈夫,又看看孩子们,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天佑没有说话,只是看了看恒生。 恒生站起身来,道:“父亲,儿子想要辞去伴读,侍奉父亲左右。” 一句话说完,满屋皆惊。 皇子伴读,这是官宦子弟的体面。更不要说他侍候的皇子,是最有希望登储位的弘历阿哥。 即便身为次子,又是抱养的,不能承继父祖爵位,可他只要紧着弘历阿哥这边,未来的成就,未必会在长兄天佑下。 现下,他却说要辞去伴读。 曹颙看了他一眼,道:“我是去当差,又不是七老八十去荣养,哪里缺人侍候?别扯大旗,是不是上书房里遇到什么难处,被人欺负了?” 听他这么说,众人都带了担心,望向恒生。 恒生“嘿嘿”笑了两声道:“父亲,没人欺负儿子,是儿子不耐烦早起,想要跟着父亲出去长长见识。” 曹颙见他不说实话,晓得这其中另有隐情,不愿众人跟着担心,就放下此话不提,问了问左住与左成功课上的事。 他们兄弟两个,听说义父要出京,眼里也露了渴盼。 可是他们也知道,随去希望渺茫,顺天府官学,可不像八旗官学那样松散,想要请长假,那是不可能的。 如今他们渐长,知羞知耻,虽说知道义父身居高位,对他们又爱护有加,可也不愿成为不学无术的废人,赖义父费心。 曹颙是看着他们长大的,那里不明白他们的心思,道:“即便不为了功名,也要知书识礼。虽也想要带你们去,可是学业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耽搁不得。无需心急,等你们成丁后,要是不耐烦再念书,我再安排你们出去历练也不迟。” 即便他不外放,还有曹颂、曹项兄弟两个,子弟历练总能找到地方。 左住、左成起身应了,曹颙看了看左住,想起一事,道:“你岳父明年进京,你这做女婿的,这半年要努努力,别让你岳父小瞧了去。” 左住红着脸,唯唯称是。 屋子里的气氛,又活跃起来。 曹颙陪着李氏又说了两句话,便同初瑜回了梧桐苑,走前看了恒生一眼。 回到梧桐苑,更衣梳洗,初瑜使人传了饭。 没等夫妻两个动筷子,就听到院子里传来脚步声,而后丫鬟乐春进来禀道:“老爷、太太,大爷、二爷来了……” “这两个小子,不知倒腾什么!”曹颙对妻子抱怨一句,吩咐传他们进来。 “这么着急,连晚饭也不等不得了?”见他们毛毛躁躁,没有往日的稳重,曹颙哼了一声,道:“有什么,用了晚饭再说。” 初瑜在旁,已经使人给他们兄弟预备碗筷。 一家四口,用罢晚饭,丫鬟都退下去,天佑方道:“父亲别怪二弟自作主张,都是儿子出的主意。宫里最近动静不对,二弟担心,同儿子说了,儿子就想着二弟能早日抽身也好。” 自打年羹尧进京这几日,上书房里的气氛就很诡异。 早先围着弘历、弘昼兄弟打转转的,现下都失了往日热络,巴不得敬而远之。 恒生性子向来爽快,接人待物又大气,虽不是散财童子,可是送这个一个小玩意儿,送那个一个小物件也是常有的,所以消息还算灵通。 原来,从宫里传出消息,说是年羹尧这回进京,得到如此殊荣,是因为皇上有立储之意,才厚待皇子外家。 这“储”,自然就是年贵妃所出的福惠阿哥。 如此,早先被视为储位人选的四阿哥,就成了众人避之不及的忌讳人物。 曹颙听了直皱眉,看着恒生道:“就为了这流言蜚语,你便想学着旁人,与四阿哥划清界限?你已经十二岁,已经不算小,就没有自己的判断?” 要是恒生是旁的皇子的伴读,能晓得趋吉避凶,曹颙要赞上几句的;可他是未来皇帝的伴读,曹颙还是希望他能与弘历多处些交情。 恒生黯然道:“儿子不想学旁人,做趋炎附势的小人……可更不敢因自己的缘故,将家族拖入夺储漩涡……两害权益取其轻,与其使得家族受累,儿子只能做小人……” 曹颙摇头道:“有畏惧心是好事,但是也不能人云亦云。要是京城真有大变,我早就得了消息,还轮的着你们心急?”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早年,我也在上书房做过伴读,因此得以与你们十六叔姥爷相交,引为知己。你能成为四阿哥伴读,也是缘分。即便不能视他为主,也要视之为尊,维护他的体面,是你身为伴读应有之义,岂可在这个时候忘了道义?” 恒生被说得满脸通红,羞惭不已。 曹颙怕将他教迂了,神色稍缓,温言道:“你还年少,无需思虑太多,只按道义行事便是。上面还有我这当老子的,要是到了与家族有碍之事,我会同你说知。” 恒生使劲地点了点头,脸上也生出欢喜来。 天佑听了父亲这一番话,也跟着低下头,只觉得自己妄作小人。 曹颙望向长子,怕他心灰,道:“你能为弟弟出谋划策,拾遗补缺是好事,可要记得,可以存私心,但人前行事要磊落,不能留话柄与人。不说旁的,就说恒生此事,要是真按照你所说的,固然可以使得家族避开立储风波,可说不定就要结怨四阿哥,落到皇上眼中,曹家也未必落好。” 天佑听得糊涂,道:“无风不起浪,要是传言是真,二弟还为四阿哥伴读的话,那家中……” 曹颙笑笑,道:“恒生对四阿哥荣辱不弃,是为义;我恪守臣子本分,不掺合夺储事,是为忠。忠义并不相悖,何以将你们兄弟为难至此……” 第一千一百零五章 荐人 第一千一百零五章荐人 在父亲隐讳的教导下,天佑终于明白,自己之前给弟弟出的主意,实是稚嫩了些。 兄弟二人带着对父亲的敬仰,离开了梧桐苑。同时,恒生也歇了辞伴读随侍父亲左右的想法。 至于天佑,则是打一开始就晓得,去保定府没有他的份。 若是祖母在家还好,自己还有一分希望,能随侍父亲左右;父亲既要奉祖母出京,那看家的只能是他这个长子。 不过,他心中没有丝毫埋怨,反而想着能为父母分忧也是好事,很有长子的自觉。 不想,曹颙没有提留他看家之事,反而对恒生道:“我十六岁离开长辈,进京当差;如今你比我那时还小,我想将这诸多家务交代给你,是不是太勉强了?若是觉得吃力,就托你五叔照应。” 恒生闻言,顿时鼓起勇气,拍着小胸脯,道:“当年父亲是独身进京,身边并无长辈看顾,还撑起一府;现下,与叔叔们隔府而居,儿子不过是代父看家,有什么吃力的?” 曹颙见他有担当,自是满意地赞了两句。 天佑在旁,却是听得傻了,过了半响,方喃喃道:“父亲留二弟看家,那儿子……” 曹颙道:“我虽不需要人侍奉,可既是老太太与太太都要随我过去,身边总要有人打理照看。你二弟脱不开身,正需要你这当长子的多尽孝,难道你不愿意?” 不是他偏心,而是觉得长子处事还欠通达,想要带他在身边多教导一番,也怕单独留他在京,被人引诱学坏;恒生每日在宫里,接触的人有限,反而令人更放心些。 天佑喜出望外,哪里还有不愿意的,小脑子跟摇拨浪鼓似的,道:“没有,没有,儿子愿意……” 世人都说严父慈母,但是曹颙也不愿学《红楼梦》里的政老一般,见了儿子就吹鼻子瞪眼,喝骂几声才觉得舒坦,该夸的时候,还要夸上几句。 他这边教子,初瑜旁观,不好插嘴。 等儿子们出去,初瑜还是不放心,道:“爷,恒生才十二……” “转年不就十三了么?”曹颙道:“又不是马上将这一大家子交给他,不必担心。” 开解儿子们这功夫,曹颙原本有些冲动的内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他下个月初赴任,正是隆冬时节,即便三百里的路程不远,对于老弱妇孺来说,也是辛苦。外加上,他上任伊始,肯定是最忙的时候,未必有时间照看家人。 就算想要奉李氏出京散心,也要等到明年二月,春暖花开才好…… 葵院门口,恒生止住脚步,带了几分懊恼,道:“大哥,若我方才说吃力,父亲是不是就允我跟着去了?” 天佑脸上仍是收不住笑,道:“二弟就多担待些,省得父亲操劳公务时,还要担忧家里。二叔、五叔虽住的近,到底分了府,照应几日还好,却不好长期插手管这边府里的事。” 要是其他人家,家主外放,将剩下的家人屋子托付给兄弟,也是常有的;可曹府不同,曹府寄住的亲戚故旧太多,有亲家老太君高氏,有怜秋姊妹与妞妞,还有田氏与左住、左成母子,还有宫里出来养老的田公公与两个小公公。 这些人,尽管不是曹府的正经主子,但是跟自家人一般无二。 将这边家务托付给东府,要是有哪里处置不当,说不定就要伤了情分。 恒生听了,也想到此处,垂头丧气道:“也是,看来我也是没福气随父亲出门了……”说到这里,有些不忿地瞥了眼天佑,道:“这本是大哥的差事,怎么就落到我身上?大哥才是父亲长子,理应留在京中代父看家。” 天佑见他沮丧,笑着哄道:“保定府离京城又不远,往后得了空,二弟过去探望老爷就是。家务这块儿,二弟也不用愁,你每日还要往上书房读书上进,谁就真能你当管家使?内院可以托给田婶子或是田公公,外边之事有大管家在,并不会使二弟太费心。” 事已至此,恒生只能认了:“也好,单留我一个,总比将大哥也留下好。” 天佑见弟弟通达,倒是有些不好意思,道:“等到下回父亲再外放,我就留下看家……” 不提这一家人,为即将变化的生活雀跃,圣旨下次日起,曹府就成了京城最热闹的官邸之一。 正如曹颙所料,他压根就不用担心上任时会人手不足,因为荐人的人实是太多了。 总督府书吏,虽不是朝廷正式官员,可按照世情,也要拿一份高俸的。只是这发俸的不是朝廷,而是总督府这边出。 这银子的来路,就是地方上的火耗银子。 除了高俸不说,能入总督府为班底,搭上曹颙这条线,以后想要谋仕途,也大有进益。 官场上,从幕入仕的,大有人在。 曹颙早年为道台时所用幕僚,没有跟着进京,众人所知不多,可却有个已故的庄席与活着的蒋坚在。 曹颙视庄席为师长,对庄席之女待如骨肉,这份重情义,在官宦人家是极难得的。 蒋坚以刑名见长,投曹府前,已经是名幕,却是甘愿屈就书吏之职,留在曹家多年,没有求去。若不是曹颙能理礼贤下士,宾主怎会如此相合? 开始时,曹颙还没放在心上,只想着不管谁举荐,总归是自己挑人。以他现下的身份地位,能到他面前指手画脚的人有数。 不想,过了几日,曹颙就觉得不对劲。 官场上的同僚故旧替帖子上门道贺举荐子侄弟子不说,连几家王府也有了动静。讷尔苏同淳亲王都得跟他开了口不说,连十六阿哥也找上门来荐人。 曹颙觉得头皮发麻,将十六阿哥请到书房,敲着脑门道:“我的十六爷,还嫌我这不够乱,您怎么也跟着凑热闹?” 十六阿哥见曹颙焦头烂额,很是不厚道地笑道:“这就撕撸不开了?等你到任上,怕是遇到的热闹更多。” 曹颙还没领会到封疆大吏的风光,都能预见到将遇到的麻烦,翻了个白眼道:“我真是个棒槌,怎么会觉得这是个好差事?” 十六阿哥哼了一声道:“别得了便宜又卖乖,再这个位置上溜达一圈,再回京一个尚书跑不了的。以你的年岁,再进一步为阁臣也不稀奇,就算操心些,总比你在六部混日子强。” 曹颙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也就不再侥幸,走到书桌前,指了指一尺多高的名帖,道:“从下旨至今,还不到十天,往我这里荐人的就有这些了。这几日,又加上平王府与淳王府。”说到这里,压低了音量,说道:“十六爷,我不是怕自己麻烦,是担心你们……” 直隶总督府,虽在京外,可曹颙相信,皇上对那边的掌控,不会弱于京城衙门。 十六阿哥听了,摇摇头道:“孚若,你错了。那位防着宗室不假,可宗室要是都跟你似的谨慎,那位未必高兴。不摊开来,更让人胡思乱想。这官员外放,亲戚朋友荐人都是旧例,越是遮头遮尾的,不是越发显得有鬼?旁人既能大大方方的荐人,你就坦坦荡荡挑合适的人手便是。左右不过是个人情,要是不稳当的,大家伙儿也不好意思荐到你跟前。否则,出了纰漏,岂不是连我们也跟着没脸……” 他说的大义凛然,曹颙却一句也不信。 “十六爷,花哨话先歇歇,您就实话说了吧,怎么也跟着荐人来?岳父与姐夫那边,我不好多问,要不然他们还以为我驳他们面子,倒显得我轻狂。”曹颙见十六阿哥滔滔不绝,没有停下的意思,端了盏茶,放到他手边。 十六阿哥见曹颙愁眉苦脸,不好再逗他,不在说漂亮话,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道:“无他,人情尔。谁没有几个穷亲戚,求到跟前,还能尽数驳了不成?” 曹颙听了,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儿,方道:“十六爷,以几位爷的身份,想要成全几个人,还用这么大一圈子?我那里的差事,薪俸过的去,却是没品级的。我又不是爱伸手的,身边人跟着也不会有什么油水,哪里值得几位爷张一次嘴?” 十六阿哥横了他一眼,道:“是举荐两个人到你这里费劲,还是在吏部以权谋私费劲?这些人跟着你身边历练两年,要是真有本事的,不用爷举荐,自然有人赏识;要是没本事的,趁早歇了入仕的心思,也省得给爷丢份儿。” 曹颙叹了口气,道:“感情,我这边成了试炼场!” 十六阿哥摸了摸下巴,笑着说道:“你也不必着恼。你头一回任疆臣,这管辖的地盘又大了些,多预备下人手有备无患也是好事。要是用着不顺手,辞了便去。都是至亲,谁还真为了个外人为难你不成……” 曹府,大门外。 李诚翻身下马,看着前面停着的马车,神情有些踌躇,低声道:“舅母的马车……” 第一千一百零六章 李孙 第一千一百零六章李孙 先李诚一步,到曹府的,正是曹颖。 对于不告而来的大姑奶奶,门房虽是意外,仍是使人往二门通禀。至于随后而来的李家表少爷,则是引到客厅。 实在是这些日子,上来的客人太多,如何应对,大管家早交代下来,也不会仓猝之下失了礼数。 曹颖在二门下车时,初瑜已经得了消息,往二门这边迎了上来。 自从孙家进京,曹颖回曹府的次数就少了,倒不是她疏远娘家,而是上面多了公婆,总归是不便宜。 见初瑜出迎,曹颖脚步缓了缓,苦笑道:“今日做了不速之客,弟妹莫怪。” 初瑜笑道:“大姑奶奶外道了,这两日我们老太太还念叨大姑奶奶,想要接大姑奶奶回家串门子。只是想着礼哥儿要备考,怕大姑奶奶不便宜,才没有使人去接。” 今科会试,孙礼中了二甲,如今正准备翰林院的庶吉士考试。 听提及儿子,曹颖脸上也添了丝光彩,道:“阿弥陀佛,可盼着早点考过,看着礼哥儿整日里用功,也叫人心疼。” 二人说话间,到了兰院门口,一起进了院子。 兰院上房,李氏坐在炕上,手边有半叠礼单,都是这些日子接的贺礼。这些贺礼入库前,曹颙与初瑜就将礼单送这边来,李氏挑到喜欢的,就留下来。 李氏这一辈子,见惯了好东西,还真没有什么能入眼的,只挑了两件佛像香炉给高太君那边送去。 见曹颖来了,李氏心中纳罕,还是笑着招呼她坐下,又使人泡茶上饽饽。 看着一团慈爱的李氏,想着冷言冷语逼迫自己回娘家为小叔子谋差事的婆母,曹颖眼圈一红,几乎要掉下泪来。 她忙低下头,掩饰道:“伯娘的屋子真暖和,今儿外头可是冷得很。” 李氏嗔道:“既知道冷,出门也不多穿些,要是冻着岂是好玩的?” 曹颖身上穿着绛色江绸灰鼠皮袍,正是应节的衣裳,哪里会冷着?只是她清减的厉害,这袍子又有些旧,哐当当地挂在身上,瞅着显得单薄,引得李氏生怜。 满屋的光鲜,曹颖察觉出自己的寒酸,带了窘迫,涨红了脸,很是不自在。还好李氏这边,问起孙礼、孙娴兄妹,将话岔开,她才没有失态。 李氏瞧出她的魂不守舍,看了媳妇一眼,笑道:“别陪我这老婆子磨牙了,你弟妹那边得了几件好玩意儿,你也去瞧瞧。中午就在这边用饭,刚好城外庄子送来几只野鸭子。” 曹颖此来,正是跟初瑜说项,听李氏这般说,忙起身道:“如此,侄女就跟着弟妹过去长长世面。” 初瑜也跟着起身,引曹颖到去了梧桐苑。 李氏既是说了,初瑜少不得也指了几件新添的拜见,给曹颖看了。 曹颖赞了两句,两人才在西次间坐下吃茶。 虽说曹颖为长,但是她也不敢在初瑜跟前托大,东一句西一句话着家常。 直吃了三碗茶,茶水颜色都淡了,曹颖才长吁了口气,不再兜圈子,道:“弟妹,我实是没法子,只好厚颜来求弟妹了。” 初瑜淡笑道:“瞧大姑奶奶说的,都是亲戚,也忒客气。能帮的,您吩咐一声便是;帮不上的,您也定不会叫我们为难。” 曹颖闻言,神情僵住,半晌方讪笑两声,将给小叔子请托的话咽下去,提及丈夫来:“还不是为了我们爷。如今儿子都中进士,能领俸禄,总不好当老子还一味在家吃白食。礼哥儿与娴姐儿也大了,眼看就要婚嫁,处处都要使银子。” 原本她是被婆婆强逼了,才会曹府来请托,可坐到初瑜跟前,想起自己处境,就真的生出几分酸楚来。 以前还好,夫妻情断,丈夫是好是坏,她都不放在心里,只守着一双儿女过日子;如今,儿女大了,到了说亲的年岁,却不得不顾忌。 就算是出自官宦人家,可摊上个失德丢官的父亲,在亲事上也变得艰难。 儿子还好,毕竟有了功名,内务府已经有两户相熟的人家透过结亲的话;女儿却是没有倚仗,又没有丰厚嫁妆,想要寻户好人家实是不容易。 她虽没有掉眼泪,可神情比哭还难看。 初瑜想到难处,心中也不忍,可是也晓得,这不是自己能应承下的。这些日子,上门荐人的不少,也有攀上表亲的,可都是拐了好些个弯。 孙珏这边,同曹府的亲戚太近,又是曹府的大姑爷。 且不说他人品让人放心与否,只说他的身份,放在衙门中,就容易生事。那些想要巴结曹颙没门路的,自然要先挑与他关系亲近之人。 想到此处,初瑜放下茶盏,直言道:“大姑奶奶,不是我推脱,我们爷的脾气,从不许家人插手公事。倘若大姑奶奶有此意,还需大姑奶奶直接同我们爷说说看。” 说也奇怪,按说初瑜身份远比曹颙尊贵,可曹颖对于弟妹只是敬,对于堂弟则是带了畏惧。 见初瑜推得干净,曹颖白了脸,道:“弟妹,不过是给我们爷安排个差事,就这么艰难?听说这些日子,不少人过来送礼,外人都能安排,多我们爷一个,又有什么?难道还让我预备厚礼再登门?” 这话说得有些不中听,初瑜心中有些不耐,抬起头来,吩咐乐春:“往二门传话,就说大姑奶奶来了,请老爷过来说话。” 曹颖看出初瑜的不耐烦,心下也着恼,想要起身就走,又舍不得这个机会,只能打量着四下里的摆设来消磨功夫…… 前院,客厅。 十六阿哥已经走了,曹颙正同李诚说话。 八月李诚与孙礼一道参加会试,显然他的运气没有自己的表弟好,最终名落孙山。不过他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执意功名,气色看着倒是比过去好上许多。 “你能为兄长谋划,有心了……可是你想过没有,你兄长即便得了差事,也不过多一份薪俸贴补家用,又有何助益?”听明李诚来意,曹颙想了想,道。 听曹颙如此说,李诚不由怔住:“表叔的意思?” “你家兄弟之中,只有你有了功名。若要谋差事,也当你去,历练一番,才更便宜。”曹颙缓缓地说道。 “侄儿……侄儿……”李诚神色有些激动,吭哧半天,方低声道哦:“侄儿晓得,表叔素来不喜侄儿,不必因侄儿之故,使得表叔为难……” 曹颙看着他,眼前闪过李煦、李鼎父子的面孔,又浮出高氏与李氏的脸,叹了口气,道:“我只是不喜算计。要是陌生人还罢,也不会平白来算计谁,看着不顺眼的不理睬便是;亲戚之间算计来算计去,叫人心累。早年见你行事狠辣,不留余地,还当你是自私心狠之人;这些年看下来,你倒也不是绝情之人,比过去懂事多了。” 李诚羞惭不已,站起身来,不敢抬头。 “我并不是要扶持你做什么,不过是给你的机会,要是你出息了,担待起李家,也省得老太君与老太太惦记。”曹颙道:“虽说亲戚名分,我也不会太照顾你,到时候要是你办差不经心,或是不适应官场,也没有人会纵容你。” 李诚心潮激荡,眼泪簌簌落下,哽咽着说道:“侄儿谢过……谢过表叔……” 并不是曹颙发善心给自己找麻烦,而是因孙家如今日子渐渐好了,李家却全无起色,李氏到底放不开,即便没有在儿子面前说什么,提及李家时也带了惦记。 曹颙因忌讳李家,还在犹豫该如何行事,方才听了十六阿哥那番话,才想着能帮上一把也好。 见李诚失态,曹颙摆摆手,道:“不必谢我,并不是让你享福去了,说不定要过苦日子。你若有心,往后办差就精心些,早日出人头地也好复兴家门……” 该说的都说完,刚好二门使人传话,曹颙便没有留李诚,使管家送他出府。 正如初瑜所料,曹颙拒绝了收孙珏入总督府之事,也没有想过将他推荐到旁人处。 长幼尊卑,可不是闹着玩的。收个名分比自己长的亲戚当差,那不是给自己挖坑么? 像李诚那样的,即便是担着表亲的名,可是子侄辈,要是有什么不对之处,自己随意教训呵斥处置,都站的住脚;平辈或者亲长的话,就要顾忌悠悠众口。 曹颖见堂弟想也没想就回绝,满心绝望,脸上添了哀色,哭着脸道:“难道就让我们爷这样在家当一辈子废物么?不说贴补家用,就说礼哥儿、娴姐儿说亲,可怎么同人介绍我们爷?” 或许,孙珏除了私德有损,也不算太坏。可他与李诚不同,李诚是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行什么事,对于人心也会拿捏,轻易不会吃亏;孙珏却是不着调,受不得旁人的哄。 要是他真成事,孙文成又怎么会眼看着正值壮年的长子闲赋在家,早就会替他安排…… 李氏与高氏知晓曹颙收李诚在身边办差,都很是欢喜。 不过,她们也怕李诚在彼处有什么纰漏,不仅于前程有碍,还丢曹颙的面子,少不得特意叫他过来一趟,嘱咐再三…… 第一千一百零七章 项归 第一千一百零七章项归 到了十月下旬,曹颙的日子就越发忙碌。 预备万寿节贺礼,了结户部差事,还有官场上的迎来送往。 不说旁人,就说伊都立这边,就是十月二十出的京城。 他素来人缘好,出京之前摆了好几次酒。曹颙这个新出炉的总督,少不得被拉着做了两回陪客。 等到十月二十这天,曹颙又跟着出城送别了一趟。 伊都立家虽是大族,但是在他父亲去世后,门庭也渐渐没落。等到新皇登基,他青云直上,这上门的族亲也就多了起来。 伊都立不是爱记仇的,并不为旧事挂怀。对于这些送上门的亲戚,能帮也就帮一把。 如此,等他出京,跟着同往的三十多人中,有不少是落魄族人。 这个时候,讲究家族宗法,这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也是世情,倒是无人觉得稀奇,反而要赞伊都立一声仁义。 曹颙见状,想起自己定下的扈从名单,只有一个姓曹的,倒是认了自己为世叔,可实际上同曹家扯不上半点干系,是正红旗满人,满洲老姓索佳氏,祖辈开始用“曹”做汉姓。 他也想要多带几个子侄辈在身边,官场上有时候不好亲自露面的,晚辈出面对便宜。有什么不妥当的,也不过是“管教不严”。 可谁让曹家子侄辈都年幼,还不到当差的年纪;丰润那边族人倒是多,可自打曹寅移坟分宗,那边就同京城渐渐少了往来。 京城这边,大宗宗子曹颀如今在内务府当差,因办差精心,还被皇上赞了一回,赐了官房。 不过许是他官位不高,随之进京的族人并不多。 倒是留在江宁的那几房族人,早年受曹家父子恩惠太多,时常有请安的书信过来,并没有因曹家这支分宗而断了往来。 伊都立离京没两日,曹项一家抵京。 他离京前,是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读,两任学政下来,升了从四品的翰林院侍读学士,也算风云得意。 只是因这两月往返京城的督抚大员太多,曹项这个学政,就显得不打眼。 曹府诸人,几多欢喜几多愁。 除了前几年生下的嫡子,曹项去年还添了嫡女。看着四房嫡子嫡女俱全,静惠同素芯虽面上带笑,心中不无酸楚。 至于兆佳氏,就算不自在,也晓得留几分余地,对春华道了几声辛苦。接下来,少不得又在儿子媳妇面前,念叨几声嫡孙。 倒是西府这边,阖家上下,对于曹项一家到京,都是欢喜的。 李氏抱着曹项嫡子天豫,将他同天宝放在一块,笑着说道:“他们小哥俩年纪相仿,往后倒是有个伴儿。”而后,又接过襁褓中女婴逗弄了一会儿,道:“这就是咱们四姑娘,小模样长得真俊。” 因是宗亲的缘故,初瑜与春华早年就比较投契,虽说隔着好几年没有见面,可到了一起依旧觉得亲近。 初瑜早年虽随着丈夫放过外任,可因为曹颙只是道台,守地离省城又远,所以初瑜在外地官场上的应酬有限。 不过是逢年过节,在道台府宴请几位知县太太什么的,并不需要她怎么尽力。 这次去直隶,却是不同。 手下人多,势力错综复杂,就算他们夫妻不安排“夫人交际”,外头打这个主意的也不会少。 如何应对牛鬼蛇神,如何成为贤内助,初瑜这个做嫂子的,不耻下问,少不得请教春华一番。 曹项这个学政,虽品级不高,可贵在清贵,又不归地方官统属。即便面对巡抚,也不过是平礼相见。因此,河南官场的上下官员,曹项都有应酬的时候。 春华想了一番,道:“官场上女眷们往来,同外头的男人一般无二。哪两家老爷交好,连络有亲,诰命们也亲密些,吃酒上香都要结伴;要是两家结了仇怨,女眷们彼此敬而远之。哪里都一样,但凡人多了,便离不了内斗。巡抚同布政使没几个对付的,按察使看似作壁上观,背地里总要投向一家,公事才不掣肘。武官那边,同文官这边倒是没什么利益冲突,内里却也不太平。提督与总兵,驻守八旗与地方绿营,都有一番热闹。不过,以大伯的身份与大嫂的尊贵,倒是并不需要刻意交好哪个,只看个热闹,不要让小人钻了空子做耗就是。官场上就有那起子小人,没脸没皮粘上来,最是让人心烦。若是与之计较,则失了身份;要是不计较,那起子人就要蹬鼻子上脸,越发捉幺。” 初瑜听出春华口中忌惮之意,好奇问道:“人在仕途,总要几分脸面,竟有人下作至此?” 春华笑道:“大伯久任京官,往来的又多是勋贵,大嫂自是没见过那些小人的手段。说起来都都要笑死人,有个训导太太,家中的闺女都要出阁,只因娘家姓曹,每次过来请安,就一口一个‘舅母’,拦也拦不住。他家的纨绔少爷,出去就敢打着学政外孙儿身份招摇,将四爷气得不行。其他的,认爹认娘,想要结娃娃亲的,大有人在。” 这些攀附手段,初瑜倒是也见过,笑着听了…… 前院,客厅。 曹颙与曹项兄弟两个,叙起别情。 对于堂兄外放直隶总督,曹项是且喜且忧。东府三兄弟中,只有他做过外官,晓得外官的艰难。 做京官,做的是关系,有家族被倚仗,很是容易;做外官,也是做关系,却是地方上的关系。 朝中助力,虽可以为倚仗,但是地方上自有一番格局。如何梳理关系,还得自己费心。 勋爵子弟,外放混不下去、灰溜溜的回京的大有人在。 曹颙所在的直隶总督,是最显贵的外缺不假,却是最容易受攻讦。 见堂弟真心担忧自己,曹颙颇觉欣慰,道:“要是不放心我,四弟就勤勉差事,早日入阁,好在京中助为兄一臂之力。” 曹颙说的是真心话,曹项却以为堂兄不过是劝勉自己,忙道:“弟弟不足而立之年,便擢升从四品,已是借了家族余荫,哪里还敢奢求?” 在他看来,要是堂兄遇到难处,也不是自己这个翰林官能援手的。 外头有平王府与淳王府两处姻亲,还有十六爷、十七爷两个至交,都是强援;家中还有二哥是御前一等侍卫,结交往来的都是勋爵子弟,轮不到自己出面。 虽说曹项不在京中,可曹颙也始终关注着这个堂弟。不能说河南那边事无巨细都知晓,对于曹项这几年的官场作为也都清楚的很。 这个堂弟,早年为了生母,一心步入仕途。可进了官场上,不知是不是在翰林院待的,性子倒是平和许多,并没有太大的野心。 或者说,他觉得满足。 毕竟,以他的年岁,从四品的官职,已经是幸进。 曹颙却是不能看着他满足,有些话曹颂、曹頫不好说,曹颙却是要说的:“想想小五。钱先生说过,以小五的资质,散馆后留在翰林本不成问题。小五却考了中等,去了六部做司官。你当晓得,他从小就爱读书。翰林院编书的差事,既体面又清闲,要不是为了你这个哥哥,他为何不留在翰林院?” 曹项头一回听说此事,不由怔住,好一会儿方白了脸道:“五弟信中,只说这馆庶吉士才子如云,他考了二等已是侥幸。” 曹颙长吁了一声,道:“他跟我们也说的这个话。要不是钱先生提了一句,我还不知这小子藏拙。想来也是,老爷在世时,就曾褒赞过小五,说他资质是我等兄弟中之最。” 曹项心里很是混乱,扶着额头,眼神有些发直。 曹颙见他如此,倒不好意思逼迫他太甚,道:“谁也没指望你立时封阁拜相,你也无需太心急。只是心里要记得,我总有退下的那天,到时候家族重担说不定就要落到你头上。” 曹项闻言,立时转过头,望向堂兄,直觉得不可思议:“大哥正值盛年,即便有一日荣养,侄儿也长大成人,哪里轮的着我……” 话没说完,就见曹颙出言打住:“难道偏要我熬到花甲,就不能让我也享享清福?最多再熬个七、八年,我就要隐退。前半生为家族活着,年岁大了,也要过几日随心日子。到时我这富贵日子,还要指望你们几个给撑着,你可别想着偷懒。” 曹项回到东府时,还带了几分恍惚。 他有些不敢相信,弟弟为了成全自己,避开了翰林院的差事;堂兄话里流露出让自己接家族重任的意思。 曹项摸了摸自己的荷包,才想起自己忘了一事,那就是将这几年堂兄陆续给的银子还回去。 堂兄此举,是出于善意,怕自己手头窘迫的话容易为外物所诱,办差砸了差事。曹项身为成年的弟弟,却厚不下面皮去占堂兄的便宜。 幸好娶了贤妻,勤俭持家,减少了许多抛费。东府这边,每年又使人送上一千两银子过去。因此,曹颙给的这份银子,并没有动用。 曹项觉得心里乱糟糟的,并没有回自己院子,而是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呆坐了半响…… 第一千一百零八章 突如其来 第一千一百零八章突如其来 万寿节没到,户部就有了大动作。 不知雍正怎么想起国库亏空之事,让十三阿哥清查亏空,这一查可好,竟然查出二百五十余万两的亏空来。 要知道,在雍正登基伊始,曾追缴过一次官员亏空。康熙朝的旧账,有的追缴完毕,有的则因隔得年久,最终不了了之。 没想到,这短短两年工夫,户部又出来二百多万两的亏空,这相当于一个中等省份全年的税赋。 雍正气了个半死,下令十三阿哥追缴此项亏空。 不说旁人,只六部官员处,就追缴出一百多万两。剩下一百余万两,账目不清,追缴无力的,则归置在户部头上,由户部分十年还清。 为了此事,户部满尚书孙渣齐被革职,汉尚书遭申斥,两位侍郎被降级调用,其他牵连的郎中、主事等司官罚俸半年到三年不等。 曹颙这个即将离职的侍郎,因名下没有亏空,又没有直接插手过国库钱粮之事,倒是没受什么牵连。 曹颙觉得蹊跷,户部亏空是宿症,皇上为何会选择此时追缴此事。 没几日,便隐隐地有流言出来,听着那话的意思,是户部出了“内鬼”,在御前揭开此事,才引得皇上震怒,使得京官不安。 曹颙虽没有动什么手脚,但是听了这话,却是不做贼也觉得心虚。 毕竟,在此次户部大地震中,他丝毫无损。又因即将就任直隶总督,在外人看来,就是皇上其中的心腹臂膀。 这样想的人,绝不止曹颙自己。 他再去户部时,同僚属下看着他的眼神,都复杂莫名。就是那种畏惧中带了鄙视,殷勤中带了提防,使得曹颙气闷不已。 他正寻思,要不要使人追查下流言的来路,省得被有心人推波助澜,真的“栽赃”到自己头上。 没等他有动作,就开始有人指名道姓地点名“内鬼”,却不干他曹颙之事,而是皇上门下的奴才云南布政使李卫。 李卫早年在户部三库任郎中的履历,同老庄亲王的结怨,都被人翻出来说嘴。 开始流言还有鼻子有眼,说得不算离谱;后面不知为何传走样,连老庄亲王之死都同李卫扯上关系。 而此次户部大变动的根本,则成了李卫想要谋户部缺才进的谗言。 官场上最不缺的,就是算计人;可最令大家忌讳的,就是这种牵连众多,激起众怒之事。 数日内,就有不少弹劾李卫的折子递到御前。弹劾的内容五花八门,似是而非。从李卫最早的捐官起,到他在云南傲视上官什么的,都没有落下。 十六阿哥同曹颙说起的时候,都带了几分幸灾乐祸,道:“这就应了那句老话,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大用前,先敲打一番,那位才能安心。” 曹颙听他一说,也想明白其中关键,道:“江南要地,财帛动心,美人入眼,多少官员折在那里。也只有放个孤臣下去,才不会被外力掣肘。” 话这样说着,曹颙暗道侥幸。 李卫受这番“敲打”,是因为雍正要他百分百忠心,有点“爱之深,责之切”的意思。可想而知,只要李卫抱出雍正大腿,前程一片大好。 曹颙不是雍正的潜邸之臣,又同宗室有理不清、断不了的干系,雍正能用他,可也不会视之为心腹。 如此,正好。 转眼,到了万寿节。 因还没出大行皇帝三年孝期,宫里并没有举行宴饮。 可今年外地督抚进京,加上朝中文武百官,总不能一点表示没有,皆到宫门外遥叩恭贺。 曹颙已经卸下户部差事,交回印信,只等着给李氏过完寿就出京就职。 李氏过寿,曹颙外放直隶总督,曹项回京,曹家可谓是“三喜临门”。 即便曹颙没怎么张罗,府里也较往年热闹。亲朋故旧自不必说,亲自上门者众。就是许多官场上的点头之交,也使人送了寿礼过来。 寿宴进行一半,宫里就赐下好几份寿礼,有密太妃的,有皇后的,还有两串朝珠是皇上钦赐。 这般体面,使得不少贺客目瞪口呆。 只有知道些根底的,想起李氏身份不同,自以为明白曹颙出任总督的隐情,少不得一肚子酸话,却是恨不得自己也是有个出身尊贵的娘。 曹颙这日,被惯了不少酒下去。 等到宾客散去,他已经站不稳,由人扶着才能送客。 次日,曹颙在头痛欲裂中被唤起。 因他还要陛辞,得递牌子陛见,耽搁不得。 喝了浓浓的醒酒汤,用冷水洗了脸,曹颙才觉得精神些。 骑马到宫门外,已经有不少递了牌子的官员在候见。 曹颙近前,递了名牌,而后便同候见的山东巡抚陈世倌与原任河南巡抚石文焯寒暄起来。 这两位今日也是来陛辞的,陈世倌依旧是留任山东巡抚,石文焯则从河南巡抚调陕西巡抚。原陕西巡抚范时捷调回京中,至于石文焯空出的河南巡抚一职,则有河南布政使田文镜接任。 雍正朝的三大模范总督,都是早年名声不显,如今却崭露头角,都在地方任布政使。 如今,年纪最长的田文镜先升了总督。鄂尔泰时任江苏布政使,李卫顶着云南布政使的官职在京候官。 曹颙心中一动,早先他还奇怪,雍正既然要用李卫,为何云南那边还不使人下去。毕竟鸦片也好,被李卫梳理通的云南盐政也好,都是内库的钱袋子,需要心腹料理。 现下看来,这去云南镇守的,八成就是鄂尔泰了。 雍正能信任的臣子不多,自不会一个地方浪费两个心腹重臣。 正想着,就有内侍过来传口谕,召曹颙陛见。 该交代的话,上次陛见时已经说完,曹颙还以为是走个过场,昭显皇上对直隶总督的重视。 没想到,到了养心殿,雍正又有一番交代。 练兵,竟然是练兵! 曹颙有些懵了,他实想不通,为何直隶需要练兵。 难道雍正就不担心,磨刀伤了自己的手? 等到雍正使内侍将一份折子递给曹颙时,曹颙才知道为何雍正会关注地方绿营。 实在是,地方绿营失去战斗力不说,吃空饷还厉害,使得朝廷与地方的负担很重。 可以这么说,六十人吃着一百人的饷,却只有三十人的战斗力。百姓钱粮赋税,养的不是保家卫国的将士,而是一堆喝兵血的禄蠹。 “兵强则国不辱,朕不是吝惜银子,却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绿营毁掉。朕加赏你兵部尚书衔,节制诸提镇,给你两年的功夫练兵。”雍正掷地有声。 曹颙却不敢大喇喇地应下,忙道:“圣命所指,臣自当鞠躬尽瘁,以报君恩。只是臣并不谐军政,皇上是否再委个懂军政之人,臣从旁辅佐,省得耽搁皇上大事?” 雍正听了曹颙的话,皱眉想了想,道:“事起仓促,朕一时也没有什么人选,你先跪安,朕会想着派个帮手给你。” 曹颙闻言,松了口气,退了出去。 直隶不比其他地方,绿营兵马要比其他省份多的多。曹颙可不愿沾手,这是容易惹忌讳之事。 现下雍正一时心起,过后要是心中不乐意,少不得要迁怒到曹颙身上。 不过出了这番变故,使得曹颙丝毫摸不着头脑,他只能去寻十三阿哥打探,到底是什么章程。 “准格尔有变?”听了十三阿哥的话,曹颙愣住:“策妄阿拉布坦不是遣了使臣过来,主动要求和谈么?” 自打先皇驾崩,朝廷就派了人去西北和谈。 这一谈,就谈了两年,都没个准信。直到数月前,策妄阿拉布坦遣使,才算有了眉目。 如今,带着诏书的议和大臣,出京还不到两月,许是刚到西北地界,怎么准格尔又有变故? “策妄阿拉布坦老了,他倚仗俄罗斯人,想要借俄罗斯人的火器来犯大清,却差点被俄罗斯人抄了老巢。西北对峙这些年,朝廷损了兵马钱粮,准格尔的日子也不好过。他的长子噶勒丹策凌,近年威望日盛,有取而代之之势。策妄阿拉布坦想要废长立幼却是无能为力。如今准格尔面临分裂,他的首领位置不稳,只能先一步与朝廷和谈,省得背腹受敌。”十三阿哥道。 策妄阿拉布坦的长子噶勒丹策凌,据说骁勇尤胜其父,前两年曾亲自带部落勇士,击退了进犯准格尔部的俄罗斯人。 同老去的策妄阿拉布坦相比,正值壮年的噶勒丹策凌才更加需要提防。 准格尔发生内乱后,不管谁获得最后的胜利,为了整合与团结族人,他们就有可能再次犯边,祸水外引。 雍正这才决定“练兵”,以应对准格尔将引起的动荡。 从户部出来,曹颙恨得牙痒痒。 这小小的准格尔,在西北蹦跶几十年,就没有几天安份的时候。 “摊丁入亩”、“整顿北河道”这两样差事办好已经是不容易,如今又加了“练兵”这一项。 十三阿哥说道明白,为了国家安定,皇上不好拿八旗开刀,只能磨刀霍霍向绿营。若非皇上信任,这差事也不会交给曹颙。 皇上的信任啊,看来做人还是当厚道,之前委实不该幸灾乐祸…… 第一千一百零九章 脚炉、皮袍、幕僚 第一千一百零九章脚炉、皮袍、幕僚 十一月初二,曹颙启程离京。 虽说保定府离京不远,可既是外放,无旨不能轻离守地。幸好直隶总督督抚京畿,并不缺回京陛见的机会。 同行的,家人子侄有初瑜、天佑、李诚等人,管事有魏黑、张义、吴盛、曹满等人,另外还有蒋坚与数十位的幕僚书吏。 府中家务,则是交到妞妞与天慧手中。有李氏坐镇,也不怕有人做耗。 外头早有人打探曹颙出京的日子,曹府这对外却说的含糊,只有亲近的几家才得了消息。 因此,等辰初(早行七点),曹颙与初瑜的马车出京时,来相送的人并不多。 等众人得了消息,曹府一行,已经出城,往保定去了。 正是数九严寒天气,今日又扬雪花,使得天地间一片苍茫。 除了曹府的随从侍卫,其他人等,多是乘车而行。浩浩荡荡,也有二十几辆车。 天佑本想骑马,但是因下雪的缘故,被初瑜吩咐乘车,便与表兄李诚同车。 如同蒋坚没有带家眷一样,李诚也没有带家眷。这批幕僚书吏先随同曹颙赴任,要是想带家眷,则是过去安置完,再使人回来接,等到明年春暖花开,随同李氏同往。 虽说是表兄弟,可天佑与李诚并不相熟。 天佑其实很些意外,没想到父亲会携这位李家表兄同往,不由地打量李诚。 李诚面色苍白,双颊却带晕红,看着是孱弱,尚未及冠,却已经是中了举人,也算是少年才子。即便今科会试落第,再苦读三年,下科也未尝没有希望。 只好不知,他为何会选择出来谋差事。 天佑打量李诚时,李诚也在暗暗观察曹家这位小表弟。 在天佑觉得意外时,李诚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曹颙几位堂弟虽都在京城,可曹家早已分府,如今西府这边,曹颙既离京,本当留天佑这个长子在京支持门户,侍奉亲长。若是身边要带儿女教导,也该是身为次子的恒生随父出京才是。 对于恒生这位伯爵府次子,外头众说纷纭,猜测最多的,就是恒生是曹颙的私生子。因恒生身世,曹颙那位没有在世人面前露过面的“外室”,身份也就诸多猜测。 有说是与曹颙青梅竹马的江南佳丽,有说是科尔沁草原的王府贵女。 不管那女子是尊贵还是卑贱,定是曹颙心头所爱,所以这接回家的“私生子”,虽是养子名义入家谱,却是养在嫡妻名下,同嫡长子同出同进,不见庶子之卑。 李诚早年也曾听信流言,所以才当曹颙是沽名钓誉的伪君子。家中不纳妾,外头却养出私孩子,这样的“洁身自好”岂不是笑话? 这回进京,他方才自己见识何其浅薄。 小孩子稚龄之时,还不明显,长成少年后,这容貌与身量就鲜明起来。 恒生高颧骨,单眼皮,地道的蒙古人长相。 他身边长随,亦是有两个蒙古人。倘若不知他身份的人见了,定会以为是哪家蒙古王公家的子弟。 再加上,恒生的伴读身份。 即便当时今上还在潜邸,弘历阿哥只是皇孙,可是遴选的是上书房伴读。恒生若真是是曹颙庶子,怎么有资格为伴读? 多半是哪家蒙古王公寄养的孩子,宫里也知道身份,这才点了伴读。 毕竟,曹颙每次往返蒙古不是随扈就是出皇差。 他倒是真有几分真聪明,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可这次曹颙出京,留下掌家的不是长子天佑,而是恒生,这使得李诚又迷惑起来。 这留在京城,不仅是看家、侍奉长辈的问题,还有应对亲朋往来应酬。 若恒生是嫡次子,倒还好应说,可明显不是,为何曹颙还这般安排?真的视养子如亲生? 要是换做前几年,李诚定要以人心之恶,猜测曹颙用意;现下,他经历的多了,心境反而平和许多。 外头“哒哒”的马蹄声响,马车里却安静得不行。 天佑想着怎么开个话头,要同车三、四天,也不好一个劲闷着。 这时,就听马车外有人道:“大爷!” 来人是天佑的小厮赵俊平,他是家生子,父亲是府里门房管事赵安,母亲是曹颙小时候的大丫鬟惠心。 惠心早年在曹家老太君房里当差,是老太君拨给孙儿使唤的,算是主子身边的近人。配了人,做了内管事后,也多得李氏婆媳倚重,是内宅说得上话的几位管家娘子之一。 赵俊平就是惠心长子,比天佑大两岁,打小跟在天佑身边。 “何事?”天佑挑开车帘问道。 “大爷,太太使人送了两个脚炉过来,说是给大爷与表少爷添使。”赵俊平靠近马车,禀道。 天佑使马车靠边停了,看了看前面的马车道:“先留下一个……另外一个,送到老爷那边,请示老爷,是不是给冯先生与宋师爷的马车送过去。” 冯先生,名传,字讷言,就是之前做曹府西席的那位致仕老翰林。他年近古稀,本当是荣养的年纪。在曹颙升任总督后,冯传却是主动相求,要随着曹颙,见识一番地方气派。 宋师爷是冯先生的故交,曾在督抚衙门为幕,精通地方庶务。近些年,因年岁渐长,在京荣养,被曹颙礼聘而来。 赵俊平应了,近前捧了个脚炉,而后骑马往前边寻曹颙的马车去了。 李诚坐在马车中,看着主仆二人互动,挑了挑眉,似笑非笑。 冬日出行,曹府考虑的周到,每辆马车里都有手炉、脚炉。舅母现下使人添送,也是拳拳爱子之心。 天佑体恤同行中老迈之人,却注意分寸,没有越过曹颙。 他是曹家嫡长子,就是众幕友书吏的少东主,即便直接以他的名义,给两位老人的马车送个脚炉,也不算逾越。 他却不肯出头,只因他的“体恤”,固然会让两位老人感动,却也显得曹颙有疏漏之处。 如此这般,不过是维护曹颙体面。 此时,天佑已经撂下帘子。 他端了脚炉,放到李诚的脚下的毛垫子上,笑道:“正想着车里不甚暖和,怕与表哥身子有碍,太太就送了这东西过来,很是便宜。” 李诚见状,不由怔住,好一会儿方俯身,拿出脚炉,送到天佑脚下,道:“这是舅母慈爱之心,表弟还是自用方显恭敬。” 天佑忙拦住,道:“这本就是母亲给表哥添的,我的那只,不是方才使人送走了么?表哥别同我推让,我在京里生活的年头长,倒是耐寒不耐暑。表哥从南边过来的,不耐北方苦寒也是有的……” 李诚开始以为天佑只是客气,可见他执意给自己,也只有受了。 一天下来,表兄弟两个都彼此熟悉许多。 李诚心中,各种滋味,无法言表。 天佑今年十三岁,他自己早年也有过十三岁的时候,留在京城,在内务府官学读书。自诩为聪明人,便不将世人看在眼中。 对于崛起的曹家,他是看不上;对于没落中的孙家,他也瞧不起。 他背着父亲,自作主张,设计嫡亲舅舅。现下想想,实是背了道理伦常。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枉费多少心思,就是自己的妻子,也是经过谋算,与自家结亲的。 结果算起来,算计去,也没有阻挡李家被抄家破族的命运。 十三岁的天佑,却是性子敦厚,与人为善,眉眼间都是温煦从容。 李诚慢慢闭上眼睛,难道自家一直错了么? 曹颙既能收拢满府的孤寡,十数年如一日的照看,可见并非是心狠之辈,却同李府疏离至此…… 与李诚不同,这一日行程下来,初入曹家的众幕友书吏,感受最多的,是曹家女主人的大方与周到。 每辆马车有手炉脚炉不说,每人还有皮毛大氅一件。 只说是仓猝准备下,送与诸位先生,路上御寒之物,可是每个人手中的氅衣,颜色样式都不尽相同。 只这样一件氅衣,就值三、四十两银子。 有的书吏,一年的薪银也不过几十两。即便离京前,曹府都预付了半年的薪银,可舍得花几十两银钱置办皮毛衣裳的有几个? 家里富裕的尚好,家中清贫的,不过是添件新棉袍,换下旧袄,让自己出门不丢人罢了。 世人多长了副势利眼,衣帽取人者众。 即便晓得,这随着曹颙赴任的几十人往后都是总督府的同僚,可穿棉袍的,看到穿皮毛衣裳的,两下里都有考究。 如今一人一件簇新的新皮袍,大家都觉得要鲜亮几分…… 此时的曹颙,没有在自己的马车中,也没有在初瑜郡主规制的华车中,而后去了冯传与宋师爷的马车。 这个宋师爷,是三天前才答应随曹颙为幕的。 今日出行,是两人第二回见面。头一回见面,自然是曹颙亲自随冯传去宋家那趟。 宋师爷早年曾在噶礼治下,与两江总督衙门为幕。后见噶礼行事荒诞,督抚渐成对峙攻讦之势,宋师爷就请辞,从江南脱身。 后经人介绍,去了湖广总督衙门为幕。这一呆便是十年,期间换了好几任湖广总督,可宋师爷却一直没有挪地方。 在随行众人中,为幕经验丰富的,不止宋师爷一个,可在总督衙门待过这些年的只有宋师爷一个…… 第一千一百一十章 炼心 第一千一百一十章炼心 马车外雪花飞扬,马车内曹颙正虚心请教。 宋师爷,名厚,字定山,既以应聘出山,见曹颙相询,便不藏私:“天下总督,守牧一方,多有军功。四川总督、陕甘总督,西北边陲,有防为犯之责;湖广总督、云贵总督,则要镇压诸苗、诸彝;闽浙总督、两江总督要安抚遗弃民,禁止水匪海盗作乱,皆不缺军功建树。唯有直隶总督,宿卫京畿,以稳为主。” 曹颙边听边点头,很是赞同宋厚的话。 直隶总督,说的好听,总督直隶军政,可直隶有八旗兵丁,这些人都是八旗都统治下,轮不到曹颙插手。 曹颙能管的,只有绿营事。 地方绿营,要剿匪,要防止土人作乱,本不乏练兵的机会。 直隶却是天子脚下,满清入关百年来,将直隶梳拢了多少遍。在这个三十人以上汉人集会,都能以逆反罪皆杀的年代,想要在直隶寻个山贼林匪实是不容易。 许是正因为如此,直隶的绿营才败坏的最厉害。 “依先生看,我当如何操兵?”曹颙问过心中疑惑。 按理来说,他岳父淳亲王、姐夫平亲王、至交好友完颜永庆,都上过疆场,对于军中之事不能说尽知,给曹颙解惑却是能的。 曹颙却晓得,不当将他们扯进来,所以忍到现下才开口相问。 “皇上最初点大人左迁总督位,并非为是练兵,而是为北河道之事,所期是大人丰盈地方银库。而后追加练兵一条,所期也当不过如此。毕竟,大人之前并未涉足军中,皇上也不会想着大人会成将成帅。”宋厚摸着胡子,慢悠悠道。 曹颙听了,只觉得心头迷雾散去,渐渐清明起来。 “多谢先生指点!”曹颙甚是真诚地俯身谢过。 这两日,他心里乱糟糟的,一会儿觉得踌躇满志,一会儿又觉得心里没底。 只因身在局中,一叶障目。 如今被旁观者点清,去了心头犹疑,他便淡定了。 见他展颜,宋厚与冯传两人相视一笑,随后齐齐望向曹颙。 两人望向曹颙的眼神,虽不含恶意,却都带了探究。 马车里就这丁点儿地方,被两个须发皆白的老头这般盯着,饶是曹颙素来镇定,也有些坐不住,看着二人开口道:“两位先生,可还有教导曹某之语?” 宋厚没有说话,冯传笑眯眯地开口道:“是这老东西惦记大人‘善财童子”之名,好奇大人是否有富民之道。大人可别忘了,这回外放,可不单单是总督职,还要行巡抚事。” 提及此事,曹颙也带了几分振奋。 自打接了外放旨意至今,他每晚都在书房筹划此事。 疏通北河道,关键要两点,银钱与民役。 “摊丁入亩”推行下去,民役不会缺,银钱也会有些进账。 可他不能将希望都放在新政上,以史为鉴,历来新政的推行,都充满阻碍,难求朝夕之功。 曹颙想了想,道:“为强直隶赋税,曹某有几点粗浅计划,不外乎富农、兴工、引商……” 马车中,曹颙一点点讲述着心中的计划;马车外,雪势渐大…… 京城,曹家,东府,西跨院。 “看这雪势汹汹,你大舅舅他们路上怕是要耽搁。”曹项摸着茶盏,透着玻璃窗,往外看去。 孙礼顺着他的眼神望去,脸上露出羞愧之意:“甥儿早些出来,便能给大舅舅送行了。” 东府曹颂三兄弟,今早都出城送堂兄。 随后,曹颂与曹頫都当值去了,晚来一步的孙礼就碰到休沐在家的曹项。 曹项看了孙礼一眼,道:“你前日已经随你祖父过来给你大舅践行,今日即便没赶上也没什么。” 曹颖为夫求差事被拒之事,曹项已经知晓。 因这个缘故,前日李氏寿辰,曹颖都托病没到,只有孙礼兄妹随着祖父过来。 曹项想要劝外甥一句,不要因此事对舅家生怨,可想着疏不间亲之故,话到嘴边又咽下,说起翰林院内部之事。 孙礼经过庶吉士考试,初五便要入翰林院。 孙礼仔细听了,神情恭敬,不似作伪。 曹项见状,不由一阵晃然。 若非自己入了翰林,是从四品的官位,外甥还会这般恭敬么? 因他是庶出,与早已出嫁的嫡长姐关系并不亲近。 孙礼见他沉吟不语,还当他倦,起身道:“是外甥不是,四舅早起送行,想来也困乏,还是先歇歇,外甥这就回去了。” 曹项见他面容俊朗,眼神清明,却是心头一软,道:“既是过来一趟,就不必急着回去。你外祖母那边请了安,西府那边你也过去请个安。大老太太庇护你们母子良多,做晚辈的,要记得感恩。” 孙礼听了,没有应答,而是慢慢地低下头。 曹项怕他想不开,道:“虽说为尊者讳,我不该在你面前说你母亲什么,可你也渐大了,当知晓是非。不可因父母糊涂,就跟着犯浑。你大舅舅不缺一个外甥,你往后的前程仕途,却离不了你大舅舅的照拂。” 孙礼涨红了脸,低声道:“外甥并非不敬长辈,只是羞愧难安,才踌躇不敢……” 曹项笑道:“谁还能迁怒你不成?刚好午饭时间将到,我与你同去。你大舅舅刚走,大老太太那边怕是正觉得冷清,咱们去凑凑热闹。” 同春华吩咐了两句,曹项与孙礼舅甥两个边冒雪走了西府。 看到孙礼,李氏神情一怔,露出担心来,唤了他近前,道:“可是你母亲有什么不好?请了太医没有,还是药材上有什么不足?” 她不知曹颖“生病”只是托辞,前日便曾预备了一包人参,让孙礼给曹颖带回去。 今日见他过来,还当曹颖病重,才引得她担忧。 孙礼闻言,越发羞愧,勉强笑道:“母亲已经渐好了,是孙儿想着大舅舅出京,过来相送,却是迟了一步。” 李氏闻言,这才松了口气,招呼着曹项与孙礼到跟前坐下。 “前日人多,不好相问,听说你祖父给你议亲,到底要相哪家的姑娘,可是有准信?”李氏问道。 孙礼倒是没有像寻常少年一听亲事便不好意思,甚至平静地回道:“是内务府董总管的孙女,只是听祖父提过一次,还没有相看。” 李氏听了,眉头微皱。 并非是嫌董家不好,以孙家现下的境遇,与董家结亲也算是高攀。可要是董殿邦的孙女,那就是素芯的妹妹或是堂妹,辈分不对。 虽说旗人结亲素来只论年纪,不讲辈分,可孙家同曹家一样,行的是汉家礼法。 不过,怕孙礼不自在,她转瞬又松开眉头,道:“娶妻是大事,门第倒没什么,姑娘贤惠方是最好。你祖父精挑细选了这许久,定是不错的。” 曹项头一回听说此事,也跟着皱眉。 他想的不是辈分问题,而是孙礼的前程。 孙家与董家都是内务府世家,结亲是能加强两个家族的往来,可对于孙礼的前程却助益不大。 十七岁的庶吉士,前程在朝堂地方,绝不会是在内务府。 就算受父祖所累,不能结亲显贵,可在翰林院里找户清贵人家结亲,也不是难事…… 在李氏处用了午饭,孙礼没有久留,便告辞而去。 自打曹颖回曹府开口被拒,便同婆母安氏的关系恶劣起来。 安氏恨曹家人势利,不肯提挈自己的幼子,对于自己这位姓曹的长媳便更是厌恶,每日里都要往长子院子里转一圈,将儿子、媳妇都骂两顿心里才能舒坦。 孙珏自从城外归来,毒瘾倒是戒了,每日里除了口腹之欲,便是拉着婢子妾室在房里鬼混。 如今每日被母亲念叨,他也跟着头痛,开始还老实听着,实在受不住就早早躲起来。 当孙礼回家,到自己的小院子时,就察觉出不对。 这院子本就是为他读书预备的,只有两个十三、四的小丫鬟服侍。 往日他回来,早有人迎上来,今日却是没动静。 孙礼挑了帘子,便觉得身子一僵。 屋子里传来“呜呜”之声,还有喘息声。 孙礼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手上一紧,扯下棉帘,推门进去。 他没有停留,三步两步到了里间卧室,冷冷地看着炕上。 炕上,有个男人背对着门口,褪去裤子,正压在孙礼的丫鬟文儿身上,尚未入巷。 文儿满脸惶恐,使劲挣扎着,看到门口的孙礼,哭着哀嚎道:“少爷,救命!” 不用那男人回头,孙礼就认出他不是旁人,就是自己的父亲。 孙珏听到动静,回头看到儿子,眼中的尴尬一闪而过,剩下的就是被撞破好事的羞恼。 他提起裤子,冷哼一声,瞥了眼拢着衣裳哭泣的文儿,也不看孙礼,趿拉着鞋子下地,道:“我身边正缺人侍候,这婢子不错,就跟了我吧!” 孙礼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掩住心中的厌恶,回道:“怕是不能随父亲心意,文儿……是儿子的房里人……” 这会功夫,孙珏已经整理好衣衫,板起脸来端着严父的谱。 听儿子回绝,他恼意更胜,等着孙礼道:“混账行子,毛长全了么,就同老子抢女人?什么吊玩意儿……” 第一千一百一十一章 记之戒之 第一千一百一十一章记之戒之 望着满口污言秽语的父亲,孙礼被骂得怔住。 孙家虽不如在江南时显赫,可在经历变故后仍是官宦人家,孙礼从小又苦读圣贤书,鲜少涉足市井,哪里听过这些污言秽语。 孙珏因吃鸦片染上毒瘾,被孙文成送到房山庄子圈了一年多,接触得都是农户奴仆。他端着大爷的架子,却无人应和,最后为了每日饱饭,只能与佃户奴仆混迹一处,种田掏粪,学的粗鄙起来。 他恼怒之下,口不择言,说得倒是痛快。 见儿子敢抬头看着自己,想着儿子十七岁就中了进士,入了翰林院,自己考到三十岁也依是举人,如今连举人的功名也革了,孙珏看他就越发碍眼起来。 他随手拿起炕边的小方凳,就冲孙礼的脑袋砸下来。 凳子将到孙礼身上时,孙礼下意识地抬起右臂拦住。 “碰”的一声,凳子砸在孙礼的胳膊上,真是痛彻心扉。 孙礼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孙珏看着手中折了凳子腿的凳子,眼神闪烁。 不是想起父子血缘的牵绊,而是想起父亲孙文成对长孙的重视。 孙珏晓得,自己闯祸了。 不是睡了儿子房里丫鬟的错,而是下手伤了孙家前途最好的子孙。 他很是心虚,不敢去看儿子的眼睛,可是想到自己为人父,别说管教儿子一下,就算要打死他,又有什么。 想到这里,他挺了挺腰身,底气又足了,怒气冲冲地道:“逆子,不过是侥幸过了翰林院考试,就当自己是个玩意儿,忘了根本,真他娘的不是东西。原本看在你读书还算用功的份上,要给你说门好亲,没想到你翅膀没硬,就敢忤逆亲父,没了人伦!别以为是长孙,就当自己当成个物儿,明日休了那不贤惠的妇人,看你还端什么嫡长孙的谱儿?” 他越说越激动,想起自己当年丢官后,被妻子逼迫别居之事,咬牙切齿看着儿子,跟看着仇人一般。 手臂上的疼痛,使得孙礼冷汗直流,可看着这名为父亲的男人的唱作俱佳,孙礼却忍不住笑了。 “哈哈!” “哈哈哈!” 他早知父亲品行不佳,可是身为人子,即便不去亲近这个父亲,也不过是避而远之罢了。 现下,他却觉得深深的厌恶,只觉得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为什么,这个男人会是他父亲? 这虚伪败德、是非不分、无耻至极之人,竟是他的父亲! 这一刻,孙礼只想笑。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自己会不会以后也成这个样子? 看着儿子狂笑不停,状似疯癫,孙珏倒吸了一口气。 他不过是逞口舌之快,哪里又有胆子去休妻?更没有资格去插手儿子的亲事。 见儿子不对劲,孙珏连骂也不敢骂了,仰着下巴,硬装作很有气势的模样,大步出门去了。 “哈……哈……” “哈哈……哈……” 孙礼目光空洞,还在笑着,却是满脸泪流,模样比哭都难看。 父子相对峙时,文儿怕的不行,不敢开口。 现下见少爷为自己的缘故,挨打挨骂,受了这些委屈,文儿实是忍不住,侧身几步,跪在孙礼脚下,哭道:“少爷,都是婢子不好,都是婢子不好……少爷别在哭了,婢子愿意……婢子愿意去侍候老爷……”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孙礼状若未闻,仍是笑着流泪。 文儿哭了一气儿,半晌方睁开眼,就见孙礼脚下的青石板地面上,殷红一片的血渍。 一滴,一滴……还有源源不断的血液顺着孙礼的袖子流下。 “少爷……”文儿唬了一跳,顾不得哭,颤悠悠地扶着孙礼的胳膊,急匆匆地道:“少爷受伤了,婢子去喊人请大夫……” 在她转身的那刻,孙礼用没受伤的左臂拦下她,轻声道:“算了……” 这一刻,很累。 他不是要保全那个人的脸面,而是不愿多事,使得母亲伤心。 母亲近日早晚被祖母训斥之事,孙礼已经知晓,只是身为晚辈,没有他说话的余地。他不想因自己的缘故,使得母亲伤心。 “少爷,那怎么办?”文儿看着孙礼脸色越来越白,扶他到炕边坐下,很是焦急的问道。 右臂因痛疼的缘故,已经麻了,连带着右半身都僵硬。 孙礼已经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这样要是想瞒住全家人,怕是不成。 他长吁了口气,道:“寻个由子,请姑娘带药箱过来。” 文儿应了一声,急匆匆地出门请人去。 孙娴的院子,离孙礼的院子不远。她早先与姑母同住,姑母进宫后,便自己住了一个小院。 她已经及笄,小选撂了牌子,在家待嫁,只因长兄尚未定亲,亲事才耽搁下来。 文儿到时,她正坐在绣棚前绣一副幔帐。玫红色的底,上面绣着碧绿的荷叶,还有粉红色的花苞,荷叶边,已经绣好一只彩鸳。 她同胞兄本就亲近,祖父一家进京后,使得家中气氛抑郁许多,兄妹两个也渐大了,不好像小时候那般往来。可即便这样,兄妹两人的感情也是最深。 对于兄长身边的丫鬟过来,孙娴很是欢喜,下了炕,道:“平日也不见你串门子,今儿怎么得空?”说话间,笑吟吟地望向文儿。 文儿与另外一个婢子书儿,是曹颖给儿子挑的,都是温婉柔顺的性子。 这一望之下,孙娴却是觉得不对。 文儿虽笑着,可眼睛红红的,明显是才哭过。 孙娴疑惑不定,不解道:“这是怎么了……” 屋子里除了二人,还有孙娴的丫鬟在,文儿不好多讲,只带了几分恳求,道:“婢子厚颜,来求姑娘……是书儿姐姐才磕着了,少爷怕请大夫惊动老爷、太太不便宜,使奴婢来请姑娘走一遭。” 书儿、文儿两个并不是孙家的家生子,而是曹颖陪房的女儿。书儿的姐姐秋色,早年曾是孙娴身边的丫鬟,前年才放出去配人。 因这个缘故,孙娴同书儿也是相熟的,听说她磕着了,很是担心道:“那我过去瞧瞧,要是不好,还得请大夫才是。”说话间,她吩咐人找了药箱出来。 这药箱,是他们兄妹小时候,见母亲被打后置备下的,多是些伤药。不过是儿女对母亲的关爱之心,有备无患而已,这些年来并没有用过几遭。 说话间,孙娴的丫鬟竹青已经寻了药箱出来。因外头雪还没停,她又寻了孙娴的披风出来。 “走吧,别让哥哥等急了。”见文儿神情恍惚、眼里含泪,孙娴很是担心书儿那边,让竹青提了药箱,道。 “姑娘,大爷说,最好请姑娘一个人过去。”文儿见状,忙道。 孙娴闻言,狐疑地看了文儿一眼,见她满眼焦急、恳求不似作伪,点了点头。 文儿担心孙礼那边,也不耽搁,从竹青手中接过药箱,急匆匆在前面带路。 外面因下雪的缘故,道路湿滑,她情急之下,险些摔倒。 还是孙娴在后头扶了她一把,才使得她站住。 “谢过姑娘……”文儿没有止步,只侧过身哽咽着谢过孙娴。她既担心孙礼,又感怀自身,越想越是绝望,眼泪已经簌簌落下。 孙娴见她如此失态,心中越发担心,想着那书儿怕是伤了厉害,要不然不会是的文儿惊恐如此。 两个院子相隔不远,一会儿功夫,两人就拐进孙礼院子,进了孙礼屋子。 孙礼已经躺在炕上,炕边湿湿哒哒的,都是半干涸的血液。 “哥哥……”孙娴的声音发抖,飞奔两步近前。 看着哥哥双眼紧闭,面色青白,殷红一片的炕毡,孙娴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孙礼听到声音,慢慢地睁开眼睛:“劳烦妹妹了……” 孙娴浑身战栗,一时还醒不过神来,还是文儿拉了她的袖子,道:“姑娘,少爷伤了右臂,需要包扎……” 孙娴使劲点点头,却是身子战栗的厉害,连手指都动不了。还是文儿打开药箱,取出素绢,又寻了止血的药,强作镇定地给孙礼右臂流血处包上。 这会儿功夫,孙娴已经醒过神来,流泪道:“哥哥,可是被人欺负了?还是先请了大夫,等祖父落衙回来,再请祖父大人给哥哥做主。” 孙礼已经坐起身,看着妹子道:“妹妹,你要记得,天下男人,好色无耻、寡恩薄幸者众……要是祖父挑花眼,让妹妹遇到这样的男人,切莫像母亲那样忍着,直接合离便是,哥哥养你一辈子……绝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因担心兄长伤势,孙娴也顾不得害羞,道:“平白说这个作甚?哥哥还是先想想请大夫之事,要是平外伤还好,要是骨科还得请正经大夫,可不敢耽搁……” 孙礼苦笑道:“我知道,只是不好惊动母亲,我一会儿避出去几日,到时再请大夫瞧。” 孙娴只当哥哥在外与人打架,怕祖父严厉,才瞒下此事,虽是担忧,仍是点了点头。 孙礼看着已经亭亭玉立的胞妹,轻声道:“父亲无耻败德,母亲怯懦糊涂,妹妹与我是父母骨血,要时时记得提醒自己,莫要承继父母身上缺失之处,失了德行,成为世人轻蔑嘲笑之人。” 对于自家父母的德行,孙娴自是心知,却没想到兄长会述之于口,还是正经八百地告诫。 她只觉得心里惶惶的,像是哪里不对,惴惴道:“哥哥……” 大兴,驿站。 因雪势渐大,下午众人便在官驿歇下。新任的直隶总督出京,驿丞自是使出十二分的心思巴结,杀了两只羊,给预备了热气腾腾的羊肉火锅。 曹颙想着儿子与李诚,便使人叫他们两个过来同自己用饭…… 第一千一百一十二章 督宪 第一千一百一十二章督宪 因雪大的缘故,曹颙一行在大兴驿站耽搁了一日,等到初四雪停,方再次启程。 虽说雪已经歇了,可道路上深达半尺的积雪,使得众人还是放慢了行程。 “今年的雪可是有些大,看来不用担心明年的春旱。”蒋坚挑起车帘,向外眺望,带了几分欣喜道。 旅途无聊,曹颙就使人请蒋坚过来,说起直隶军政之事。 尽管蒋坚没有在督抚衙门为幕的经验,可多年相处下来,曹颙最信赖之人还是他。 看着外头银装素裹的世界,曹颙也松了口气。 北方十年九旱,朝廷差不多年年都要求雨,百姓年景如何,就看大旱小旱。 多下几场雪,就算明年春天少雨,也有河流溪水,灌溉农田。 按照后世说法,当地表水丰富,易行成积雨云,开始水循环,形成降雨。 瑞雪兆丰年,大致就是这个意思。 雍正既开口,给曹颙两年功夫,这时间紧巴巴的。而交代下来的差事,又都是烧钱的差事。 若是明年直隶大旱,别说是敛银子,怕是正常的税赋也收不齐。 要是明年收成好,曹颙则会从容许多,不至于上来就焦头烂额。 京城到保定府三百里路,一行人初八才到。 虽说曹颙并没有摆出仪仗,可途径的府县地方官,还是恭迎恭送。 等到了保定府这日,曹颙也见识了一番“郊迎”。 他是下来守牧一方的,自不会像年羹尧那般不可一世,可是也没有像在六部当差那般温煦可亲。 已过而立之年的他,嘴上留着短须,穿着簇新的仙鹤补服,眼睛从众人身上扫过,带了几分压迫与威严。 直隶这边,是权贵子弟最爱外放的好地界。既不会像京官那样清苦,又不会像其他省份的官员远离朝局。 曹颙宁愿保持距离,也不愿给这些官油子登鼻子上脸的机会。要不然彼此家族都在京城住着,拐上几个弯,都能扯上关系,往后要有瞧着不合适的地方,不好处置。 与那日迎年羹尧不同,今日的官员更多,气势更森严。 曹颙的履历,这半月间已经传遍直隶官场。看了直让人咂舌,这般青云直上,只能称之为“幸进”,若不是得皇上隆恩,也不至于这般年轻就成为封疆大吏。 曹颙有幸进的资本,虽说父祖已故,家族中并无官场上的长辈指教,可是姻亲份量足。几位堂弟,一个御前侍卫,两个科班出身,家族已呈腾飞之势。 加上曹颙年轻,以后在官场上还大有作为,想要攀附他这棵大树的地方官,不是一个两个。 只有原直隶巡抚李维钧,笑着带众人出迎,嘴巴里却直泛苦。 到手的总督飞了,他的肠子都要悔青了。虽说怡亲王没有明说,可也点出来,皇上因年羹尧之事恼了他。 不过想到同为巡抚官的范时捷调回京城“候缺”,实授还不知什么时候,他又觉得庆幸。他已经打定主意,抱紧怡亲王大腿,对年羹尧避而远之,总要找机会让皇上看到自己的“忠心”。 曹颙虽对旁人展露“官威”,可看向李维钧的时候,还是带了几分客气。 今日能有这般场面,是李维钧给他面子,他自然回之以礼。 新督抚旧总督,和和气气,一直持续到傍晚的接风宴上。 接风宴,就设在保定府最大的酒楼“隆盛楼”。 酒楼附近,已经由出动官兵戒严。 酒楼里,楼上楼下摆了二十多桌。除了来迎接新督抚的地方文武官员,还有保底府有头有脸的乡绅代表。 因曹颙是顶头上司,主动上前敬酒的官员,神态越发恭敬,这就包括平素里那李维钧头疼的那些权贵子弟、王府奴才什么的。 李维钧贡生出身,从知县熬起,在仕途熬了二十多年,才到巡抚位,并没有什么根基,所以早年才会依附于年羹尧。 虽说当着年羹尧的面,大家都恭敬,可京城权贵,背后说起年羹尧也都带了瞧不起。汉军、庶子,加上运气好,在皇上门下当奴才,这才有今日体面。 曹家包衣出身,虽也为人诟病,大家背地里也要说嘴的;可同李维钧相比,则是实权权贵。 得罪李维钧没什么,大不了丢了差事回京便是;要是得罪了曹颙,过节说不得就要延续要京中,给家族惹祸。 孰轻孰重,众人心里有底,酒桌上便高低立下。 李维钧虽挂着笑,可是已经带了不自在,望向曹颙的时候,带了几分迁怒。 人走茶凉,令人心寒;人未走,茶就凉,则令人着恼。 曹颙察觉出气场不对,回过头吩咐了两句,制止了接下来的敬酒。他可不想闹一出新旧督抚不合的笑话,那样的话很是麻烦。 针锋相对的话,显得气量小;退后一步的话,显得性子怯懦。 雅间中,只剩下几位品级高的陪客,主管民政的直隶守道,执掌司法的直隶巡道,还有分管直隶军政的几位提督、总兵、副将。 若是没有旁人在,曹颙愿意给李维钧一个台阶,再说说十三阿哥拉拉交情什么的。他们两个官职互调,这“摊丁入亩”又是李维钧弄出来的,保持良好关系,有个询问的地方,也不是坏处。 可眼下,桌上这几位,都是四品以上官员,其中提督为从一品,与曹颙同品级。 这些武官,本不是曹颙能辖制的。偏生曹颙这次下来,有练兵旨意。要是这个时候让他们看了笑话,往后打交道就失了先手。 曹颙只能端着新总督的谱儿,少说少作。 不过他这番架势,还真将同桌上这几位地方大员给镇住。 连原本想要说两句酸话的李维钧,都带了几分小心,生怕自己方才的情绪被曹颙嫉恨,端着杯子,很是客气一番。 两个道台是巡抚衙门直属官,对于上峰,只有恭顺的。 那几个武官狐惑不定,他们品级高,手中收集到的曹颙资料就比下官芝麻官的要详细的多。 除了曹家的亲戚关系外,还有曹颙这些年为京官的政绩与口碑。 政绩这边,太仆寺、内务府、户部皆有建树,一路升官,倒也不单单是靠长辈余荫。 口碑的话,待下宽泛,与同僚和气相交,待上峰敬而不媚。怎么寻思,都是温文儒雅、老好人的做派。 众人都以做好准备,如何与新总督打交道,没想到传言有误,这新总督并没有传言中的那般平和。 几位武官,面上不动神色,心中都暗暗思量。 曹颙挂着兵部尚书,提镇俱听其节制,就是与曹颙平级的两位提督,也要以曹颙为尊。 地方军政,岂是那么好插手的? 这里面的猫腻多,最是不能细究。 看着曹颙不冷不热的,众人心里就没底。 一时之间,酒桌上的气氛倒是热络许多。 方才还都坐着看热闹的众人,现下都堆了笑,开始端着酒盏,往新总督身边敬酒。 迟了一步,没凑上前的,也没有闲着,笑盈盈地对李维钧说些“恭喜”的话,说的很是动听,仿佛李维钧不是去任副堂,而是就要封阁拜相。 曹颙已是瞧出这几位武官的打算,是想要在酒桌上套套交情,好探自己的底。 真正负责练兵之人,皇上还没派下来,曹颙自不会同他们几个掺合。 约摸桌上的人都差不多敬过自己,曹颙站起身来,主动提起酒盅,敬了全桌,而后以“不胜酒力”、“旅途困乏”为由,离开酒楼,回了驿站。 因早年总督衙门不在保定,所以这边没有专门的总督衙门。 上一任直隶总督兼巡抚事,所以总督府也是巡抚衙门。 为了给曹颙腾地方,李维钧已经将巡抚衙门内宅腾了出来;前面的话,因还没有交结,巡抚印信还在李维钧手中,相关书吏幕僚也依旧在府中。 曹颙虽说中午就到,可他没有从李维钧所请,直接入住巡抚衙门,而是将车队停在官驿这边。 巡抚交接,不比下边的知县、知州,涉及一省庶务,没有三、五日交结不清,现下就算内眷住进去,其他人等依旧要在驿站等。与其折腾两次,还不如等几日,一起进府。 接下来,就是繁琐的交结手续。 还好,需要曹颙直接露面的时候不多,曹颙就请宋厚、蒋坚两个,带着书吏、幕僚们入巡抚衙门交结。 曹颙手上有一叠空白的委任状,都是未入流的小吏,等交结完毕,将这些幕僚、书吏的名字写上,他们就是督抚衙门下的属员。 还有一些八品、九品的委任状,是府县的缺,是新总督上任,安插自己人,或者给下面做人情的。 清点了三日,都交接的差不多,曹颙被请到巡抚衙门,从李维钧手中接过巡抚衙门的印信。总督印信,则由他从京中直接带过来。 这新任旧任交结,就怕扯皮。 李维钧没有节外生枝,而且比前几日郊迎时,越发客气。 留几分余地,这样很好。如此账目上有几处不清楚,涉及金额一千六百多两银子之事,曹颙也使人压下,提也没提。 俗话说的好,礼下与人,必要所求,果然不假。 公事交结完毕,李维钧便说出心中所请,那就是巡抚衙门这三十多书吏幕僚。其中,有些是李维钧的亲族,回乡或者随他进京,其他人现下还无处安置。 京城之中当差,就算养幕僚,也不过一个两个,实安置不了这些人。 曹颙想了想,道:“既是李大人开口,本督本当应下。可此次本督出京,亲朋故旧所荐者众,人手只多不少……要不然这样,先让他们继续在衙门里当差,先做到年底。到时,差事做得好的留下;若是想回乡的,本督也礼送……” 第一千一百一十三章 新督 第一千一百一十三章新督 十一月十二,李维钧启程进京,同日曹颙携家眷幕僚进驻直隶巡抚官衙。现下,随着他的进驻,这边也升为督抚衙门。 这是曹颙入仕十余年,第二次外放。 同沂州的道台衙门相比,这里督抚衙门,可以用气势恢宏来形容。 东西广约三十余丈,南北进深六十丈,占地四十五亩。 要知道,京城众王府中,数庄亲王府占地最广,也不过四十二亩。这直隶巡抚署,比庄亲王府还要多三亩。 整个衙署分为东、中、西三路,中间以更道相隔。 中路从南到北,是大门、仪门、大堂、二堂、花墙、官邸、上房。 大门后是仪门,仪门过后便是二十丈的甬道,连着大堂。大堂面阔五间,肃穆庄严,却是个摆设,只在接旨与重要庆典时才用。 甬道两侧,各有十八间厢房,每六间一开门,是对照着六部的六科房,是书吏办公的地方。 大堂后,是二堂,这里才是主官接见属官幕僚排班已经升衙断案的地方。 二堂两侧,东厢五间是议事厅,是主官暂歇或与幕僚议事之处;西厢五间是启事厅,收藏着官署的各种案卷,以供幕僚整理查看。 二堂后,则是花墙,花墙后是三堂,也叫官邸。 官邸是曹颙日常办公、批阅公文纸处,已经属于内宅,非传召不得入内。官邸后,另有垂花门到后院上房,是曹颙与初瑜的坐卧起居之地。 后宅除了官邸与上房外,另有数个小院,以安置家人奴仆。 东路从南到北,依次是寅宾馆、幕府院、东花厅、花园。寅宾馆顾名思义,是用来安置贵宾之处,幕府院是幕僚的住处,东花厅与花园都是宴客之所。 西路从南到北,依次是吏舍、幕府院、小教场、马厩。 随着曹颙一家人入住,随行来的幕僚、书吏、奴仆也安置妥当。 李诚留在幕府院,这是曹颙的意思。 李诚既是为当差历练来的,入住内宅,多有不便。 原本曹颙还想让天佑也住在幕府院,被蒋坚劝住。加上除了曹颙从京城带来的人,李维坚还留下十八人,吏舍与幕府院本就不宽敞,天佑这个总督公子过去,就是添乱。 正因为有李维钧留下这十八人,使得曹颙的总督生涯从容许多。 在蒋坚与宋厚的安排下,京城来的这些人,按照所长不同,分置在六科与启事厅。以老人带新人的形式,使得官衙日常政务平稳过渡,有条不紊地进行。 十一月十五这日,是曹颙就任总督后第一次升衙。 直隶两道十府一百多州县,加上大大小小的卫所,掌印的正职文武官员,就有两百多人。 为叩见新总督,有半数官员赶在今日前到保定来排班;剩下一半官员,将赶在下个月初一来叩见。 而后,除非总督公文传召,或是有公务往来,否则这些地方父母就不用再来总督衙门排班。 督抚衙门直属的文武官员,则是逢一、逢五排班启事;若是有案情可断,则在三、六、九日开堂审理。 在此次升衙之前,这些官员差不多都来拜见过曹颙一遭。 他们的履历,早已摆在曹颙案头。 多是从出身年纪开始说起,一路的官场晋升,都有迹可循。还有一些资料,则是由李维钧留下的幕僚郭盛元整理出来,奉给曹颙的。 虽说字数不多,可是很有分量。 例如,正定知府蒋国祥,五十六岁,出身包衣,康熙十九年以监生身份捐通判,康熙二十五年通过内务府考试,康熙三十一年捐同知,直到康熙四十二年才得同知实缺。在同知的位上连任四任后,康熙五十四年升为正定知府,如今已经在知府任上十年。 从履历看,年将六十,出仕四十年,才熬到知府任上,也就差不多止步如此。 可郭盛元的标注,多了两条,河南巡抚田文镜姐夫,正定府盗案渐少。 前者是蒋国祥的官场关系,后者则是从治地百姓说明蒋国祥并非像履历上写的那样庸碌。 虽说来直隶之前,曹颙在京中已经做了准备。可毕竟时间短,掌握的也不过是三品以上属官的关系网,以防有掣肘之处。 像下边的府县主官,曹颙了解的都是官面文章。 有郭盛元这份注录,使得曹颙省心不少。 这也是他的运气,要是他不留下这些人,想要整理出这样的人事资料,没有一、两年的功夫,是整理不出来的。 如此,曹颙在接见属官时,就不是走走过场,谈话也有的放矢。 召见蒋国祥时,曹颙就同他聊治下安定,让他将防盗制盗的所得整理成册,过些日子交上来,好将其中可用之处,在省内推广。 蒋国祥是那种看着极寻常之人,态度恭谨,不谄媚也不清高。 听曹颙提起制盗之事,他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又平静地应下,并没有谦虚不足,也没有拐弯抹角地赞成自己的功绩。 这是个性子内敛、言语木讷之人。 这样的人,并不适合官场,或许这就是他升迁艰难的缘故。 曹颙对他的印象颇佳,也没有“尽信书”,正定府治下百姓安定与否,还得经过耳闻目睹,才能确定。 还有个二十四岁的知县,叫杨廷翼,旗人官宦子弟,捐官出身,相貌清秀,看着就是一文弱书生。父已病故,有一叔父在六部做司官。是简亲王府门人,有个姑姑嫁给简亲王府的旁支族人,勉强算是简亲王府的姻亲。 曹颙见他时,并没有直言雅尔江阿,只是问了两句杨廷翼在国子监求学的情形。从时间看,杨廷翼进入国子监的时间,刚好与曹项在国子监求学的时重叠。 没想到,杨廷翼还真的认识曹项。他不仅与曹项同窗,还曾与曹项一样,参加康熙五十七年的会试。只是一个高中探花,一个名落孙山。 提及往事,杨廷翼神色间带了唏嘘。 取得国子监监生身份不难,通过国子监层层考试,取得直接参加会试资格,却并不容易。这样的人,无一不是熟读经书。即便一科不中,也多少再谋下科。 尤其是这杨廷翼,六年前不过才十八岁,再等一科,也才二十一,却是于落第次年就捐官出仕,今年四月选授隆平知县。 曹颙见他提及往事,只有遗憾与缅怀,并无落第的尴尬,便称呼他的字问道:“吉光是否因身体孱弱之故,才止步科举?” 杨廷翼听了,却是一震,点了点头,苦笑道:“正是如此。下官本想再谋一科,被家中长辈所阻。即便这次出来做官,也是央求再三,家中长辈才肯放人。” 苦读伤身,不能下场的士子,曹颙见过好几个,倒也不觉稀奇。 只是想起隆平算是上县,公务不会轻松,曹颙心里就暗暗留意。 等杨廷翼退下后,曹颙就使人找了隆平县衙人事卷宗,查看县丞的资料。县丞是四十来岁的举人,从主薄位升上来的,已经在隆平待了三年,历年考评都是中上。 曹颙这才松了一口气,有能干的属下,就算杨廷翼这个病秧子处理不了政务,地方也乱不了。 直隶一地,像杨廷翼这样的官宦子弟,下来混资历的,不再少数。 即便没人在曹颙面前,招摇“我爹是谁谁”、“我祖父是谁谁谁”,曹颙也不能将他们等闲视之。不是想着去安抚拉拢他们,而是要防止他们祸害地方。 有能力的还罢,能力不足的就要想着给调过去能干的辅官。 通过这样的接见,不仅曹颙对于这些地方官有了直观与间接的认识,这些文武官员也见识了新总督的手段。 没有刻意的亲切,也没有傲视属下的官威,只是与每个人谈几句官员治地的情况。 不像是新上任的总督,如同在直隶数年,对他们了如指掌一般。 有的人只当遇到伯乐,欢喜不已;有的人心虚胆颤,惴惴难安。 欢喜的想着如何表现,大树下边好乘凉;心虚的费劲脑汁,寻思着如何巴结,使得新总督睁一眼、闭一眼,放过自己。 等到十五升衙这次,堂上排班的这些文武官员门,对高坐在大案后的新总督,都带了几分真心的敬畏。 开场圆满,曹颙在心里给自己打了个中上。 等到散衙,这些来排班的文武官员没有立时散去。 官场交际中,最重要的“三节两寿”,再过数日,便是总督夫人的寿辰。 官场上哪里有**,在曹颙还没到抵直隶,新总督、总督夫人、总督太夫人的生辰,就已经传遍直隶官场。 太夫人的还罢,人不在直隶,又已经过去。 总督夫人的寿辰,可就是眼前。 不仅是这些轮班来叩见的府台县台,预备了寿礼;没轮上这班、下个月来叩见的地方官门,也都纷纷遣子弟亲信上保定,来督抚衙门送寿礼。 古董字画、珠宝玉器,琳琅满目。 等到十一月二十三,初瑜生辰正日止,收到的寿礼已经堆满了三间库房。 虽说这些东西,不比京城亲戚间往来的细致,价格却是不菲。 这次随曹颙出京的幕僚中,有个常年混迹古董行的。据他估算,这些寿礼,价值少说也在七、八万两银子之上。 曹颙听了,直乍舌。 他不是官场新丁,对于“三节两寿”,也是尽知的。这五次送礼中,正官寿命收礼最重、夫人寿辰与年礼次一等,端午与中秋再次一等。 如此算来,任这个总督,一年到头,管收下官的礼就有三、四十万两。 在地方上,总督倒是没有什么大开销;可要是进京陛见的话,往六部九卿各大学士府孝敬的银子,也要十万数十万两…… 第一千一百一十四章 喜盈门 第一千一百一十四章喜盈门 京城,曹府,兰院,上房。 李氏穿着家常衣裳,坐在炕边,手中拿着礼单,惊讶道:“这么多?” 炕边两个小凳子上,坐着妞妞与天慧。 妞妞穿着银红旗装,眉目修长,嘴角带着笑意,带着几分水秀,几分俏皮,已经是大姑娘的模样;天慧身量稍小,穿着藕色的旗装,丁香色的比甲,比同龄的孩子安静的多。 礼单是妞妞带天慧整理出来的,见李氏相问,妞妞便笑着回道:“可不是,送礼的人家比往年的多了五成。且不说新送礼的人家,就说与府里有旧的,除了几家至亲还是往年的例,其他人家的寿礼也都贵重许多。” 李氏听了,将礼单撂下,道:“人情往来,最是繁琐,不能疏忽半点,否则就容易让人笑话了去。这些新走礼的人家的单子,抄一份给你哥哥、嫂子送去,问问他们有没有什么吩咐。” 妞妞起身应了,李氏慈爱地看了她一眼,心中暗道:“姝平这么能干,也不知那个小子福气得了去?” 曹颙夫妇出京已经大半月,府中家务都是妞妞带着天慧料理,井井有条,没有出半点纰漏,除了府中规矩严,也同妞妞的机灵能干相关。 这两年,关于妞妞的亲事,众人提了不是一回两回。 因妞妞是儿子、媳妇照看大的,李氏也不好说什么。原本她很看好魏家的文杰,后来不知怎么又不了了之。 妞妞被盯着心里没底,摸了摸自己的脸,道:“老太太,侄女可有不对的地方?” 李氏笑着摇摇头,道:“没有,我是想起你们二嫂,苦熬了这些年,总算有了动静,盼着她这回生个大胖小子。” 静惠为人温柔可亲,妞妞与天慧都很亲近她。 听了这话,妞妞与天慧都有些跃跃欲试。 “祖母,孙女与姑姑还没给二婶道喜。正好也有阵子没看到四姑姑,明儿就容我们过东府转转吧。”天慧开口说道。 李氏想了想,道:“也罢,刚好我使人求的‘送子观音’今儿送来,明早咱们一起过去逛逛。” 一夜无话,次日用罢早饭,李氏便使人往东府通禀了一声,而后携妞妞与天慧去了东府。 因两府内宅有角门相隔,李氏不耐烦做驮轿,便带着众人步行前往。 青石板路上,早已扫除积雪,饶是如此,妞妞与天慧还是担心路滑、摔到李氏,一左一右,小心搀扶着。 引得李氏发笑,道:“瞧你们姑侄两个,忒也小心。” 说笑之间,一行人已是到了东府。 静惠同春华、素芯妯娌,后面跟着几个丫鬟婆子,呼啦啦十几个,站在角门处相迎。见到李氏,齐刷刷屈膝见礼。 李氏见状,忙上前一步,搀住静惠道:“你身子重,切莫如此。”说着又嗔怪地对春华与素芯道:“我不是说了,别惊动你们嫂子么?” 春华与素芯不好辩白,静惠搀了李氏的胳膊道:“知道伯娘疼我,只是这几步路,哪里又累着侄媳了?” 早年,静惠生完次女后,就有些经期不调。 曹颂回来这两年,比过去好上些,也有经期延后的时候。去年就曾因经期延后的缘故,使得曹颂以为她有身孕,大家伙儿白高兴了一场。 这回怀孕,静惠就有些拿不准,直到快到三月,孕吐反应强烈,才请了太医过来。还好,这回是真有了。 李氏的视线送她腹间移到她脸上,摇摇头道:“不管怎样,还是仔细些好。” 静惠笑着应了,又同妞妞与天慧见过,众人簇拥着李氏到了兆佳氏房里。 长媳有孕,兆佳氏也跟着欢喜,看着李氏请来的“送子观音”,乐呵呵地道谢。 李氏怕静惠受累,又担心兆佳氏口无遮拦,说出什么伤了素芯,便打发她们小辈自去说话。 “只盼着生个胖孙子,我也就能阖眼了。”兆佳氏道。 李氏白了她一眼,道:“别说一个,颂哥儿他们几个还年轻,往后添一屋的小子,就怕你这做祖母的嫌吵!” “借嫂子吉言。”兆佳氏笑眯眯地说道。 妯娌两个正说着话,就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而后就听到曹颂的声音:“大老太太来了?” 而后,有人低声回了一句。 这会儿功夫,曹颂已经挑了帘子进来,穿着侍卫服侍,带了一身寒气,给李氏与兆佳氏请了安。 兆佳氏见状,唬了一跳,道:“不是中午方回么?怎么回家这么早?” 曹颂满脸欢喜,已是合不拢嘴,笑道:“母亲,方才皇上召见儿子……点了儿子任江宁总兵!” “总兵,江宁总兵?”兆佳氏瞪大了眼睛:“那可是正二品,这不是扯谎吧?” 曹颂笑道:“哪里还有假不成?侍卫处那边已经交差,就差去吏部办手续。我回来,便是取银子的,总要打点一二方好。” 兆佳氏已是欢喜地落泪,拉着李氏的袖子道:“怨不得这两个月老梦到江宁,这是我们老爷给我托梦……” “这是好事啊,双喜临门。”李氏也为曹颂欢喜。 侍卫虽清闲,可总不能干一辈子。东府曹项前程大好,曹颂这个兄长的,总不能落在弟弟后头。 曹颂还着急去侍卫处,便去了东跨院,同妻子打了声招呼,而是去前院账上支了些银子,急匆匆地出门去了。 等到晚饭时分,曹项兄弟两个回来,对于兄长升迁,又是一番恭贺。 只有静惠心中,说不上是喜是忧。 京城到江宁,千里迢迢,现下又不通水路,她有身孕,一时半会儿是不能跟着去了。 两房妾室,玉蜻容貌半毁,紫兰又向来不得丈夫欢心。 江南繁华之地,丈夫正值壮年,这回下去又是位高权重,身边总要有人侍候。自己心中在不愿,也只能贤惠地为丈夫安排身边人…… 同曹家的双喜临门相比,孙家可谓是阴云密布。 孙文成满脸铁青,瞪着安氏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昨日去董家,到底浑说了什么?为何嫡亲的孙女,换成庶出的,还扯出孙班?” 想着白日里董殿邦不冷不热的话,孙文成直觉得太阳穴直跳。 安氏眼神闪烁,不敢看丈夫,嘟囔道:“不过是长幼有序,哪里叔叔没娶妇,侄儿就说亲的道理?” 孙文成强忍了怒气,问道:“就因为这个,明明是相孙媳妇,你就当成相媳妇了?” 安氏红了眼圈,道:“班儿眼看二十,还没有媳妇,老爷儿子多,不心疼他,我这当娘的还不能心疼他?” 孙文成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与董家结亲,本就是孙家高攀。 这还是孙儿争气,才使得董家另眼相看。没想到,眼看就要下定,闹出这种荒唐事来。 孙儿是新进士,又进了翰林院,配董家嫡亲孙女也配的上;孙班读书不行,内廷考试也不中,在家闲着,哪里会入董家人的眼? 董殿邦没有翻脸,只是将嫡孙女换成庶出孙女,已经是给孙家留体面。 就听安氏道:“班儿是嫡子,可不能娶个庶出的媳妇!董家不乐意就不乐意,再给班儿寻好的就是……”话未说完,就被孙文成吼住。 看着眼前的无知愚妇,孙文成只剩下悲哀,连骂她的力气都没有。 事到如今,还能如何? 要是再改口的话,别说同董家结亲,怕是就要同董家结仇。 孙文成起身,看也不看妻子一眼,转身出去。 安氏想要喊人,又没有胆,直到丈夫出去,才唤了陪房贺婆子念叨道:“董家也忒欺负人,要是不愿将嫡孙女许给班儿,直说便是,还非要死皮赖脸地将庶孙女给班儿……” 贺婆子听着,不敢说什么,心里直发苦。 太太这事也太糊涂,若不是董孙两家几辈子的交情,怕是人家早要翻脸。 她知道太太最近不待见大奶奶,却没想到太太会做出这样的事儿,要抢孙媳妇做儿媳妇。 大奶奶的脾气,平素柔顺是柔顺,可那是在不涉及儿女时;但凡涉及到一双儿女,那就是护崽子的母老虎。 就像前些日子,大爷打伤了大少爷。 大少爷原想瞒着,好几天府里也没动静,后来晕倒在外头,被曹家四舅爷送回来。 大奶奶细问究竟,晓得是大爷动手,拿出当年的别产文书来,求到老爷面前,要带儿女分出去过。 老爷心疼孙子、孙女,怎么肯依? 最后还是大爷被送到城外庄子,连带着大房两个淘气的妾室,瞧着那意思,是要让大爷在外头常住。 太太正是因这个缘故,迁怒到孙子头上,才在说亲时作梗。 她却只图痛快,忘了因大爷与五爷不争气,老爷也在嗔怪她…… 孙文成背着手,在院子里站了许久,而后踱步走到长孙院子。 书房的灯亮着,孙文成进去时,就见孙礼用左手翻着笔记,看得正入神。 “祖父……”孙礼听到动静,抬起头来,见祖父过来,忙站起身来。 因手臂骨折的缘故,曹项给他在翰林院请了一个月的假,他怕落下功课,请舅舅帮忙,将往年翰林院学士们讲学的笔记借了一份。 孙文成的视线,落在孙儿吊着的右臂上,心中叹了口气,道:“去告诉你母亲一声,在你娶媳妇前,由她管家……太太身子不好,需要静养……” 第一千一百一十五章 官场气派 第一千一百一十五章官场气派 曹颙先收到的邸报,次日又收到曹颂家信。 对于曹颂外放之事,因早有准备,倒是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他们会年前就离京。如此一来,时间就太匆忙了些,也不知曹颂预备得怎么样。 虽说堂弟已经年过三十,他是曹颙看到的,当子侄养大的,自是格外惦记些。 他算了算路程,京城到江宁的路,虽路过直隶,可走的是霸州、文安那边,并不途径保定府。 兄弟之间,想要见上一面,怕是来不及。 武官差事虽不比地方文官那么繁琐,可江宁是重镇,江宁总兵所辖官兵超过一万五千人,差事并不清闲。 曹颂虽在西北军中当过差,可只是奉旨在中军帐,并没有管理过军中事务,曹颙不放心也是有的。 刚好月底,十五那日没有轮班参见新上司的直隶文武官员,相继抵达河间府。其中,马兰口总兵范时绎是李语夫婿的亲叔叔,同曹家也算是有亲。 听说他到总督府递拜帖,曹颙便请他入官邸说话。 范时绎四十来岁,国字脸,身材略显富态,穿着武师补服,带了几分英武之气。 两人早年在京中也见过,只是不太相熟。 不过熬到这个品级,都是官场上历练过的,不会冷了场。 见曹颙不避讳李家,还使人叫来李诚相见,范时绎也是闻弦知雅意,少了对面上官的拘谨,多了几分姻亲故旧的熟络。还专程提及自己的侄儿,如今已经外放山东任知州,云云。 曹颙心里算了算,范家三代入仕者数十人,这才是真是的世家大族。自文成公后,范家子孙不入阁,不涉及储位之争,平平安安历经五朝。 曹颙看着范时绎,若有所思。 这些年来,他一直想着曹家当如何发展。无权难安,有权亦难安。现下看来,效仿范家,行中庸之道,似乎更容易安稳百年。 范时绎见曹颙没有声音,也渐渐止了话,心中犹疑不定。 曹颙已经醒过神来,将范家的事撂在一边,问起马兰口增八旗兵之事。马兰口原由八旗兵六十人,缺员四十人。 保定府原有正红、镶红旗兵四百零一人,缺员九十九名。直隶其他各处八旗兵,也缺员眼中。 曹颙到了直隶后,便拟了折子,请旨填补直隶八旗兵的不足,皇上已经允了。 这些八旗兵,都在曹颙治下。 曹颙现下请旨,也不过是给众人看。 直隶总督治下的八旗兵不多,只有千余人,其他都是绿营。所以,才好拿这些人探探底。也是给直隶的各位提督、总兵提个醒,要整顿直隶军务了,大家都悠着点。 不是曹颙多事,而是十三阿哥来信,言及皇上暂时没有派人下来的意思,可会在明年端午前后使人来巡查直隶军务。 那意思,这半年之间,曹颙就要自己做主练兵,还得拿出点成绩来让皇上掌眼。 要有一个月就过年,年前匆忙,是动不得了,年后也不过五个月,时间不等人。 曹颙与蒋坚、宋厚商议后,便递了八旗补丁的折子。 都是给皇上当差,以办好差事为主,没得与全省武官为敌,给自己树敌的道理。既已经在前面提了醒,再有不给脸的,曹颙也就不用客气。 听曹颙问起军务,范时绎顿了一下,道:“毕竟是从京城八旗往外抽调,兵部那边的手续怕是繁琐些,按照常例看,明年正月能补足,就不容易。” 曹颙闻言,不由皱眉。 直隶几处八旗缺额,总数也不到三百人,哪里就那么费劲? 还不是因中间隔着个新年,旗丁不愿出京,兵部也要拖一拖,等曹颙这个总督的反应。要是这么便宜就给办妥当,还用什么卡曹颙的油水。 想到往后,要源源不断地往京中“孝敬”银子,曹颙的脸就黑了黑。 随即想到前些日子收到的东西,他才平和下来。也罢,只当是倒手,只要别让自己贴银子就行。在京中时还不觉得,下到地方才晓得,那些总督巡抚为何大把地往京城散银子。 “正月就正月,八旗兵补足,而后就是绿营。”曹颙点头说道。 范时绎闻言,腮帮子的肉抖了抖,像是要说什么,最终却没开口。 曹颙正要借他的口,将自己的意思传出去,即便他没问,也接着说道:“直隶绿营疲惫,皇上很是不满,让本督下来,也是为直隶军务。瞧着皇上的意思,是要大刀阔斧,怕是明年就要有一番变故。”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不容范时绎再装糊涂。他站起身来,一边像京城的方向抱抱拳,一边道:“既是皇上有旨,下官自是为督帅宪令是从!” 见他知趣,曹颙很是满意。 后头还有不少官员等着召见,曹颙便端茶送客…… 总督府,大门外,西侧门房。 魏文杰跟在堂叔父魏德身后,看着叔父弓着身子,给总督府的门吏递上银封,不由皱眉。 那银封是叔父吩咐他预备的,里面封了五十两银子。没想到,只是为打点总督府的门吏。 这个就是“门敬”,在满城知县衙门,也有“门敬”,是八两银子。 魏文杰的心里沉甸甸的,他腰间的荷包中,还有三百两银票,那是叔父为这次请安预备的“贽礼”,也就是“见面礼”,是新官到任,下属第一次参见时给的“到任规礼”。 魏文杰记得清楚,就在半月前,叔父刚使堂兄预备了价值三百两银子的礼送过来给总督夫人拜寿。 这才一个月的功夫,单一处知县官,就往总督送礼金同门敬,就是七百两银子。 直隶有多少个县衙? 虽说晓得这些都是官场惯例,可想着堂叔父每年只有几十两银子的俸禄,各种孝敬却有数千两,魏文杰心里沉甸甸的。 总觉得这一个月所见所闻,与平素里读圣贤书里学来的礼仪规范不符。 门吏收好了门敬,接了魏德的名帖,使人往总督府里通传,又请魏德在外间奉茶。 外间已经坐了一个外地的知府、一个直州知州,都是递了拜帖,等着召见。 众人按照品级相见,低声攀谈起来。 在来总督府拜见前,魏文杰曾同叔父先往保定知府衙门请安,见识了府台大人的威风。 没想到,到了总督府,同品级的知府,也要在门吏面前陪小心,在门房里等着侯见不敢高声。 魏文杰心情复杂,直觉得憋闷得很,低声同叔父打了个招呼,出门去候着。 总督府门前,自是无人敢随意逗留。 魏文杰踱步走到总督府对面,这边是片荷花池,已经结冰,残雪下露出些枯茎与败叶,放眼望去,远远的有几个顽童在嬉戏。 他回过头来,看着巍峨的总督府大门,才明白平素待自己慈爱有加的世叔父,是真正的人上人。 嫌弃他悔婚的姑父,同这个温文儒雅的世叔相比,就像是个官场小丑。 只是这一切荣耀,归于曹家,同他并无干系。 若想要孝顺姨娘、庇护弟妹,还得他这个做长兄的有担待才行。 想到此处,魏文杰挺了挺胸膛,顿时生出几分豪气。 这时,不远处就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魏文杰顺着声音望去,就见一行数骑从东边疾驰过来。 “吁!”转瞬间,一行人已经奔到总督府门口,为首之人勒住缰绳,将马停下。 却是熟人,魏文杰忙迎上前去,带了几分惊喜唤道:“曹二叔!” 没错,那下马之人,正是穿着常服的曹颂。 “文杰!”曹颂也带了欢喜,打量他两眼,道:“穿着这身袍子,倒是添了几分老成!不是说去满城么,怎么在这边,是大老爷将你调这边来了?” 魏文杰摇摇头,道:“不是,侄儿族叔今日来参加世叔,侄儿想着也该过来给叔叔婶婶请安,便跟着过来。 曹颂早年曾随兄长在外任上待过,晓得门房上的规矩,魏文杰的族叔只是七品知县,到总督府侯见,没有半天功夫,轮不到他。 因他在总督府门前驻留,已经有门吏上前询问。 他穿着常服,随从也不过三、四人,门吏的口气就失了恭敬,下巴扬得高高的,有点驱人的意思。 曹颂见他说话难听,心中着恼,却也不愿在这里发火让人看了笑话,压了怒气,道:“我是总督堂弟,从京城来,你们门房上的头儿是哪个,叫他出来见我?” 那门吏见他开口就自陈总督的亲戚,半信半疑,打量着曹颂不肯移步,口中道:“这位老爷可否先递了名帖,再容小的去通传。” 曹颂的脸色顿时黑了,这回不是生气自己受怠慢,而是生气这门吏没眼色。 自己不是外人,自然不会因这些小事,与哥哥犯了膈肌。可要哪日,真是亲朋故旧到了,就因没穿官服,被拦在总督府大门外,那可是要得罪人。 “张义、吴茂、赵安、曹满,总有个是你的头吧?快去传话,就说曹颂来了,要进府见哥哥嫂子。”曹颂忍着怒气,沉声道。 听着几个耳熟的名字,那门吏变了脸色,还没等他开口,就见东门房里奔出一人,正是张义…… 第一千一百一十六章 绿营计 第一千一百一十六章绿营计 “二老爷!”张义趋步上前,夸张地揉了揉眼睛,道:“莫不是小的眼花,定是菩萨见小的日盼夜盼的心诚,就引着二老爷过来!” 曹颂本憋了一肚子气,被他一打岔,笑骂道:“盼念个屁,爷又不是你相好,用得着你小子惦记?” 张义腆了脸道:“小的可不是白话,自打前几日老爷得了信,听说二老爷外放,便整日里念叨着二老爷。小人自是也想着二老爷,听说老爷想要使人去霸州侯着二老爷,就挤破脑袋抢差事。小的心里就想着,现下天冷,二老爷是骑马、还是坐车,别在冻着……” 这一番碎碎叨叨,听得曹颂哭笑不得,挥手道:“行了行了,这才几日没见,嘴皮子就这么碎了,爷真是服了你……” 张义察言观色,见他眉眼间怒色已消,便不再打诨做课,笑着给旁边侍立的魏文杰请安。 魏文杰知道他是曹颙身边得用之人,避开不肯受礼。 “二爷,杰大爷,您二位快请,老爷知道您二爷来了,定是欢喜……”张义轻飘飘地看了那门吏一眼,也不着急发作,笑着给曹颂与魏文杰引路。 那门吏心惊胆颤地看着众人的背影,哭丧着脸,只恨自己多是,平白得罪了人,使劲给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曹颂心里惦记着哥哥嫂子,一路走着,嘴里也没闲下,只问地方官有没有扎刺儿的,总督府里旧人用着顺不顺手,跟着来的那些个幕僚、书吏有没有糊弄差事的。 张义一一应了,心里却暗暗称奇,没想到向来粗心大意的二老爷,如今说起衙门里的事来头头是道。 将到花墙跟前,张义才想起还没给曹颂道喜,忙道:“小的糊涂了,还没给二老爷道谢,小的恭喜二老爷双喜临门,青云直上,早得麟儿。” 曹颂横了他一眼,道:“爷还纳罕,你小子怎么懂事一回,没有讨赏,原来在这里等着爷。”话虽是嗔怪,却是笑得合不拢嘴,从怀里掏出锭银子,扔到张义怀里。 张义笑着谢了赏,引曹颂直接过了花墙,对门口的小厮道:“还愣着做甚,过去禀告老爷,二老爷与魏家杰大爷来了……” 曹颂见状,放缓脚步,道:“是不是大哥正忙?要是大哥忙,待会儿再见也是一样。” 张义道:“后日总督府升衙,这两日直隶各地轮班的文武官员都到了保定府。现下老爷在官邸里接见的,是直隶巡道常德寿,约摸进去两盏茶的功夫,也不知见完没有。” 曹颂闻言,有些迟疑,哥哥虽是总督,可有公务在,自己也不好就横冲直撞了去。 正犹豫,官邸正门已经出来两人,前面一人,看补服品级,应是张义方才提过的巡道;前面穿着石青色补服的,正是曹颙。 曹颂见状,不由一愣,寻思这道台什么身份,竟让哥哥亲自送出来。 别说是他,连常德寿心中也没底,不明白曹颙如此礼遇的原因。 他才得了旨意,升为江西布政使司布政使,今日过来同曹颙辞行,明日就要启程回京陛见。 他带了惶恐,转过身来,刚要请曹颙留步,就听曹颙开口道:“二弟!” 而后就听不远处有人应答一声。 常德寿顺着声音望过去,就见一个高壮的汉子大踏步地走到近前,三十来岁年纪,穿着宝蓝色皮袄,胡子拉碴,满面风尘。 他心中一动,想起前几日看邸报时,江南官场新委了几位文武大员之事。 并不难猜,新任江宁总兵曹颂的“颂”与眼前这位直隶总督的“颙”字都从的是“页”部,想来不是同祖的堂兄弟,也是从堂兄弟。 这会儿功夫,曹颙已经对他介绍道:“常大人,这是舍弟曹颂,就要往江宁任总兵一职。”随即,对曹颂道:“二弟,这是江西布政使常德寿常大人,都在江南,往后还要多亲近。” 江西属两江总督辖下,两江总督衙署在江宁,两人往后少不得见面的机会,曹颙才有此一说。 曹颂见哥哥给自己介绍江南同僚,收敛神色,客客气气地与之见礼。 常德寿只觉得受宠若惊,忙行了卑下之礼。虽说文武官员不相互统属,可总兵是正二品,布政使只是从二品。 曹颙本不是为送客出来的,给曹颂与常德寿见过后,便吩咐张义送常德寿出去。 待常德寿走后,魏文杰方上前,给曹颙见礼。 曹颙打量他两眼,见他老成许多,欣慰地点点头,道:“既是来了,就在这边住下,等后日散班,再随你叔叔回去。” 魏文杰迟疑了一下,道:“侄儿谢过世叔好意,只是侄儿这次是随族叔过来,不好单独行事,还是住在外头便宜。” 曹颂想想也是,便道:“在外头住也罢。你那族叔,与我算半个同乡,早年也见过。等会儿还是在这边留了饭再走。” 魏文杰老实应了,怕耽搁他们兄弟说话,说着想要去见天佑,跟着小厮去寻人了。 曹颙同曹颂兄弟,这才转身进屋里叙话。 “不是说南下的日子就是这两日么,你怎么还得空过来?”曹颙问道。 曹颂“嘿嘿”两声,道:“启程正日是前日,不听大哥嘱咐两句,我心里没底,便将随从行李都托付给李卫,先行一步……李卫也想要过来,可是官身不便,还专程叫我给大哥问好……” 要是其他季节,两天行三百里不算什么,可现下是隆冬季节,道路上还有积雪。 曹颙感动中带了几分恼,道:“胡闹!这样的天气,岂能跑马?江宁离保定又不算远,往后多来信就是。” 曹颂赔笑道:“大哥放心,弟弟都三十来岁的的人,也不是毛头小子。早在出发前,就使人掌了印花马掌,不怕雪滑。” 兄弟齐聚,曹颙又不愿太扫兴,见他心里也底,也就不再啰嗦,只是问起他得官前后的情形。关于陛见的情景,也仔细问了。 听说他交接差事时,给侍卫处与吏部都送了礼金,曹颙道:“即是打点的地方多,你手上的银子还够使不够使?要是短了银子就说话,我同你嫂子这里还算宽裕。” “尽够使呢,今年庄子里的收成送的早,刚好赶上。大伯娘又当我是孩子,生怕我到外头被旁人教唆坏了,私下里给了我三千两银子,说我要是敢学旁人贪墨,丢了曹家的脸,就不认我这个侄儿!”曹颂笑着说道。 这些话,曹颙早在出京前便同他说过,眼下便不再多说,只从程文绎那里听来的总镇私弊,同曹颂说了几句。 听说直隶总镇,八旗兵缺员超过三成,绿营缺员超过两成半,曹颂瞪大眼睛,道:“怎么缺这些个?早听说‘文官吃火耗、武官喝兵血’,也没想到会严重到这个地方?” 曹颙道:“私弊不止这些,好男不当兵,八旗兵是军户,抽丁为兵,尚且兵额不足;绿营兵是招募而来,除了活不下去的百姓,谁肯入伍?就算剩下那七成半,老弱又占了两、三成,不过是凑数。真正能算是兵士的,有五成就不错了。” 曹颂听了,疑惑道:“朝廷每年大把的银子撒出去,是养兵的,还是养贪官与兵痞的?绿营既疲弱成这样,怎么朝廷还没有半点反应?”随即他想到哥哥的差事,道:“对了,大哥的差事……练兵……是不是地方绿营要大动?” 说到最后,他眼睛亮晶晶的,脸上满是兴奋:“如此,我是不是也能在江宁捯饬捯饬?” 曹颙摆摆手,道:“不可。直隶有禁旅八旗,绿营人数远远弱于八旗兵。即便动动绿营,也不会影响地方安定;江南不同,虽有驻防八旗,可震慑地方安定的还是绿营兵,没有皇命,不可妄动。” 曹颂听了,愤愤道:“那弟弟下去,就只能与那些黑心肠的家伙同流合污?” “徐徐图之,勿争朝夕。”曹颙思量一番,说道。 “还请大哥教我!”曹颂见大哥没有将话说死,带了几分希望道。 “刚下去,不要与人轻易撕破脸,省得得罪小人,给你下绊子;等安稳了,就想法子增员,将绿营缺员数控制在一成半下。其他的,暂且不动。若是皇上允你上密旨,那你就凡事请旨意而行。”曹颙道。 曹颂顶着三九严寒,疾驰而来,就是请大哥拿主意的。现下听曹颙吩咐,仔细记在心上,这才觉得有了主心骨。 说完官场上的事,又说了几句家常,曹颂才觉得乏力,强撑着先去见过初瑜,而后去了客房,要了热水泡澡去了。 曹颙有些不放心,怕他感冒受寒,跟初瑜说了,使人熬了姜汤,给曹颂送去。 等曹颂洗了澡喝了姜汤,天佑已经过来。 叔侄见过,天佑围着叔叔直打转,直跺脚道:“早知道二叔外放,侄儿应赖在二叔身边才是。” 曹颂见他的样子,好笑得不行,道:“总兵府可没有总督府气派,有什么好后悔的?” “气派顶什么用?每日里应酬的,除了接礼送礼,就是厚厚的不知所谓的公文,侄儿又是个靶子,压根就不能出府。看着老爷从早忙到晚,母亲也应酬这个、又应酬那个,侄儿瞅着直心疼。”天佑想起这一个月的生活,苦着脸说道:“还不如在兵营里,诸事还简便些!” 曹颂见他抱怨,拍了拍他的额头,道:“既是晓得心疼父母,就早点学着做事,为你父亲多分担些,还想着躲开,哪里这样做儿子的?” 天佑立时住口,讪讪道:“没想躲开,只是看到二叔,念叨两句……” 第一千一百一十七章 失言 第一千一百一十七章失言 拜见完新总督,被留下用饭,魏德心中惴惴。因拜见前听侄儿说过一次,倒也没有太惊讶,只是神色间难免有些拘谨。 虽然先前听说文杰兄妹进京,借过曹家的力,可也没想到关系会这般亲密。 毕竟这世态炎凉的多,可也不乏念旧情之人。曹家早年在江宁为宦,魏家是江宁有头脸的乡绅,两家有旧也不意外。 自己不就是顾念族兄早年所施恩惠,才想着要照看他留下的儿女? 没想到,曹颙不仅对文杰另眼相看,连带着自己这个族叔也都受到照拂。 督大人做东,留他做客,又叫总督堂弟作陪。文杰则是跟着总督公子一道,去内宅用饭。总督府家宴,别说是他一个七品县令,就是保定府知府,也未必有资格为座上宾。 其实,曹颙留他,一半是为了给文杰,一半则是为了自己。他不能老拘在总督府,总要下去看看地方民生。 可只有他一双眼,一时所见,未必周全。 魏德已经在满城任了四年知县,吏部考校的成绩又不错,曹颙便有心通过他多了解了解地方民生。只是今日曹颂过来,顾不上说旁的,还真是单纯的吃饭。 倒是曹颂,听说魏德是江宁魏家之人,是魏五的堂弟,打量了他好几眼,奇怪道:“早年在江宁时,我同大哥也是常去魏家的,怎么没见过你?” 魏德犹豫了一下,道:“在下幼时曾在从兄家私塾读书,十二岁后离开私塾,本家就去了少了。” 曹颂闻言一愣,随即明白其中缘故。 魏德是进士出身,想来同其他士子那样,从懂事起便开始苦读,魏信少年时却是个霸王,整日里惹是生非的主儿,这两个人要是玩儿到一块,才是稀奇。 “既同魏五关系平平,还能想着照拂他这一房,魏大人高义。”曹颂看了魏德一眼,笑着说道。 不怪他多心,魏家兄弟进京已经大半年,都没听说直隶还有这门亲戚。等到曹颙升了直隶总督,就多了位“仁义”的族叔。 以孤儿身份的族人做晋身之资,这样的行为,实是太下作了些。 曹颂向来是眼里揉不进沙子的主儿,何况算计的还是他最尊敬的哥哥,心里就有些不自在。眼下又喝了酒,言谈就无忌起来。 魏德既能凭一己之力,从童生考到进士,又在知县位上做的有声有色,绝不是不通世情的书呆。 听了曹颂这话,他就晓得,这是在疑他对文杰的用心。 他的脸涨的通红,却是抬起头来,坦坦荡荡地看着曹颂,朗声道:“不敢当曹总镇谬赞,不过是略进绵力。” 其实,这其中另有内情,只是他到底是读书人,虽晓得眼前这兄弟两人都是自己得罪不起的人物,却也不愿多言为自己辩白。 他虽也姓魏,可同魏信已经出了五服。 魏信家是江宁数一数二的乡绅,魏德家却是贫寒,只有祖上传下来的十来亩薄田度日。他年幼时,父亲患病,将几亩薄田变卖干净,也没有能救回性命,还是扔下孤儿寡母走了。 从此以后,母子二人,就靠魏德母亲姚氏纺纱织布糊口。 日子虽过的艰难,姚氏却有几分见识,知道家无恒产,儿子只有读书识字,考取功名,往后才能成家立业,不再受苦。 乡下虽有私塾,可他们母子果腹尚且艰难,哪里有余钱置办束脩。 听说本家五少爷要入学,本家太太正给五少爷挑伴读,姚氏便带着儿子求到魏家。 魏太太当时已经答应了旁人,虽怜惜姚氏孤儿寡母不容易,也不过是叫人包上几尺布头、几贯铜钱,并没有换人的意思。毕竟是同族,伴读又比下人身份高不了多少,她可不愿犯口舌是非。 还是魏信,见魏德老实乖巧,比自己年纪小,只说有个弟弟好,要同这个弟弟一块去学堂。 魏太太最是宠溺幼子,见儿子拉着魏德不撒手,实是没法,就允了魏德也跟着先生读书,并不以伴读的身份。 而后,魏信年岁渐大,越来越顽劣;魏德则用功苦读,跟着先生学的有声有色。 魏信嫌他无趣,懒得再搭理他,两人反而不如小时候亲近。 等到魏信十三岁,魏德十二岁,魏信就再也不肯进学堂,魏宅的私塾也就散馆。 因魏德的缘故,魏太太这几年对姚氏也多有照拂,他们家母子不再那么艰辛。家中也有了余钱,使得魏德能有束脩继续学业。 魏德康熙五十六年中举,康熙五十七年会试落第,等到康熙六十年才中了三甲进士。而后授了保定府满城知县,任职到今。 姚氏虽不是大户人家出身,却懂得感恩知礼,感念魏家的照看,尤其感激魏老太太与魏信。 早在魏文杰几兄妹被送回江宁时,姚氏就经常借着给魏老太太请安的机会,去看望他们兄妹,亲手给几个孩子缝鞋袜什么的。 等到魏信凶信传来,姚氏对魏家这几个孩子越发怜惜。虽有心报恩,可两家家境天差地别,本家又有孩子们的亲祖父、亲祖母,也轮不到她这个出了五服的长辈说话。 而后,姚氏随着儿子到任上,离江宁就远了,轻易听不到乡音。 还是端午节时,魏德的舅兄到满城看望妹妹、妹夫,说起家乡事,姚氏才听到文杰兄妹被魏家大房挤兑,举家进京之事。 而后,魏德吩咐长子进京,通过顺天府举人登记,才寻到文杰兄妹的住处。 按照姚氏的本意,是想要让儿子将文杰兄妹接到身边照看,以报早年恩情。 可魏德听儿子回报,文杰兄弟都已经中举,如今进京是为了会试之期。魏家兄妹已经买房置地,落户京城。几兄妹跟着养母,日子过的还算富裕,又得权贵人家照拂。 魏德便没有进京接人,只使人给魏文杰传了几次书信,叫他们兄弟安心备考。 魏德心中也在犹豫,不知道这恩情该怎么报。要是魏家兄妹日子过的紧张,不过是舍些银子;可他们兄妹不缺银子,自己只能另辟蹊径。 要说提挈前程,他一个七品知县,还真是有心无力。 等到文杰落第,魏德才想起还有个办法,那就是将文杰接到身边教导,以期下次会试。因此,才借口衙门书吏缺人,将文杰叫到直隶。 没想到,一片好心,落在权贵眼中,就成了别有用心。 “立名九月就使叫文杰过来了,文杰是挂念着文志会试,才拖到冬月才出京。”曹颙对曹颂道:“若是立名真有攀附之心,也不会两入京城,都不到家中。天下之大,喜钻营的小人多,也不乏重义气的仁人君子。” 听到第一句,曹颂便知道自己误会了。 曹颙升直隶总督的旨意,是十月初才下的。别说魏德一个七品知县,就是曹家兄弟,一个在御前,一个是京堂,之前也没听到半点风声。 他羞愧不已,站起身来,冲着魏德做了个长揖,道:“是我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这里给立名兄赔罪了!” 魏德没想到曹颙会直言捅破窗户纸,也没想到到曹颂会躬身认错。他忙站起身来,从座位上避开,道:“实不敢当,总镇大人快请起……” 曹颂却不容他避让,仍是对着他做了个长揖,才直起腰身,讪讪道:“在京城看惯了大家耍心眼,都让人蒙了心窍,瞅着谁都不像好人了!” 魏德倒是不好说什么,曹颙问了几句江宁旧事,气氛才渐渐缓和起来。 等魏德走后,曹颂搓着手,对曹颙道:“大哥,我说错话,得罪人了。” 曹颙叹了口气,道:“以后再说话,还是三思,不要不留余地。魏德是君子,话说开了也就罢了;若真是个有谋算的,被当众揭破,还不知心里会怎么嫉恨!与人交往,坦荡君子,固然值得尊敬;无耻小人,也难免碰到,即便看不过眼,也要应酬。古往今来,多少君子倒在小人的攻讦下。若是你觉得受不了,还不若赶紧上折致仕,以免身受其祸,让我们跟着糟心。” 曹颂羞愧不已,低着头道:“是弟弟猖狂了,只想着在大哥的地盘上,又喝了几盅酒,言语就放肆了……往后长了教训,再也不敢……” 驿站,魏德房间。 见文杰提着大包小包回来,魏德目瞪口呆。 “都是世叔母预备的,这是给叔祖母的人参同灵芝,这是给婶娘预备的首饰同料子,这是送叔叔的砚台,送堂兄的两盒湖笔,给两位妹妹的荷包……”文杰小声说着。 因族叔是先回来的,曹颙夫妇便吩咐他将这些见面礼拿回来。 不是他自专,没有问过族叔之意就受了礼;而是身为晚辈,他只能听吩咐,也没有多嘴的余地。 况且,他也晓得,曹颙夫妇准备得这么妥当,还是因他的缘故;他要是推三阻四,倒显得不知好歹。 魏德看着这些东西,半响方摆摆手,道:“知道了,不早了,你也早点安置去吧……” 等到文杰退下,魏德在炕上,却是辗转难眠。 自己真的那么坦荡么?在听说新总督便是与侄儿家有旧的曹颙,他没有过窃喜与期望么? 第一千一百一十八章 秘折 第一千一百一十八章秘折 曹颂还要去同李卫汇合,在总督府就停了半日,次日一早就踏上返程。 曹颙给他预备的是一万两银票,省得他手上不够开销;初瑜这边,则是一套镶珍珠的头面,一套宝石首饰,还有四块上好的料子,这是给跟随曹颂南下的紫兰预备的,既充了年礼,也好给紫兰撑撑门面。 静惠孕期才三月,等到生产,再到婴孩大些,能经得住长途跋涉,要一、两年的功夫。这在之前,紫兰作为总兵府女眷,少不得也要往来应酬。 除了给曹颂与紫兰备下的东西,李卫夫妇也预备了一份,由吴茂带人跟着曹颂同去,算是送李卫的程仪。 等到腊月初一这日,总督府升衙,曹颙见过了来轮班的大小官吏。 早在康熙朝时,只有皇上恩典的地方臣子,才有秘折专奏之权。 到了雍正朝,这个秘折专奏之权,好像也没那么值钱。 曹颙手上,就有两个宫里赐下的带锁的檀木盒子。只是之前还没有秘情可陈奏,他便依例,每隔三日上一次请安折子。 折子里,除了恭请圣安这些,就是他日常处理的政务见闻。 要说这一个月的成就,就是清点出各府县可垦荒田亩、山荡、洼地两千五百六十三顷四十五亩又奇。按照常例,这些新开垦的荒田,多是就地发卖,卖地之资,三成收归国库,七成归地方。 曹颙请旨,将这些新田归入官田,由地方贫农耕种,所种植苞谷与番薯,用来充社仓,以备荒年。 如此一来,就损了直隶上下官员的利益。可曹颙并不担心,因为他是直隶总督,是利益链中获益最大的一个。在外人看来,是他舍了利益去谋求皇上恩宠。 其实,他是想着“开源”、“节流”二字。 不管是练兵,还是疏通河道,都是花银子的差事。他要是凑不齐银子,一切都是空谈。 二千多顷新地,良田只占两、三成,剩下多为山荡与洼地,加上官卖时猫腻多,并没有换几个银子;留着充作官田,却能供给几处社仓。待到荒年,直接赈济米粮,而不是银子,官府少一份支出,百姓少一成盘剥。 至于官员损失的那部分收益,曹颙并不急。他既想要增加藩库收入,往后还少不得同下边的官员打交道。 也不会有不开眼的,这个时候来挑战总督的威慑力。 今年,可是“耗羡归公”的第一年,也是发放“养廉银”的第一年。各州县的“火耗”银子,都统一入了藩库。 直隶今年全省课税银二百八十万两有余,“火耗”银子十六万余两。课银已经使人押往京城,“火耗”银则入了总督府下的藩库。 这“养廉银”的发放数额,同地方经济相关,也同官员一年政绩相关。知县上头,差额还不算大,根据所辖县城繁简不同,数百到一千不等。知州、知府以上,总督府吏评的不同,“养廉银”从数百到数千,这里面的差别就大了。 要是曹颙心黑心,控制“养廉银”的数额,“火耗”银子最少能剩下一半。 可是没必要为了八万两银子,就将全省的官员都得罪了。 曹颙与蒋坚、宋厚、冯传商议后,决定开春既推行曹颙先头制定的“发展农业稳定民生,促进工商以丰藩库”的政策。 经过几位幕僚拟定,曹颙抄录的这份关系直隶未来两年发展的条陈,就以密折的形式,递往京城。 两日后,装秘折的檀木盒子,就到了养心殿东暖阁。 当让陈福拿了对应的钥匙,打开装秘折的檀木盒子后,雍正吓了一跳。 半尺深的盒子,装的满满的,像是要溢出来。 雍正的脸色沉了下来,心中生出几分担忧,莫不是直隶出了什么乱子?还是曹颙阅历不足,压不住直隶官场? 他顿了顿,稳了稳心神,才拿出里面的折子。 里面并不是一份折子,而是四份。 第一份折子上,写着直隶发展大计,剩下三个折子,都是附折。 雍正越看,脸色兴奋之色越浓,已经坐不住,站起身来,扬声道:“快去寻直隶地图,传怡亲王、果郡王……也传庄亲王……” 陈福应了一声,匆忙去了。 因登基后一直在养心殿办公,所以十三省地图,就在养心殿,须臾功夫就送到御前。 雍正站在御案前,铺开直隶行省地图,一边看着秘折,一边对着地图上的府县,口中振振有词:“口外,承德,大凌河中上游……保定府、正定府……” 偌大的直隶,丁口数占天下丁口数一成半,税赋却只有十三分之一。朝廷每年往直隶撒的银子,远远超过直隶的税赋。直隶就像个长着大嘴的贪兽,使得朝廷不服重负。 可是,曹颙这一番规划,不仅解决了疏通北河道与练兵的耗费,还能为朝廷与地方增收。 雍正只觉得心潮澎湃,隐隐地生出几分得意。 在皇父手中,曹颙只是整理账本的副堂;到了他登上皇位,却是有魄力与曹颙一省之地,任其施展。 三位王爷办公之地,距离养心殿距离不同。 可前后也相差没多少功夫,他们就都到了御前。 在先皇诸子中,如今在御前最体面的就是这三位爷,所以传旨的小太监们也都是紧着巴结。因此,这三个人虽不是皇上因何传旨,却晓得皇上同时传召了三人。 等到三人都到了,雍正才将曹颙的秘折给他们传看。 同雍正一样,三位王爷看了曹颙的折子,也都惊诧连连。 从折子看,曹颙主要提及五条,一是在口外与热河设州县,发展农业同畜牧业;二是加大直隶北路几处露天煤矿的开采,除了供应京城,另外运煤南下,加大矿业发展;三是在直隶中南部推行耐寒的农作物,使得庄稼“一年两收”,增加粮食产量,在丘陵等地,加大棉、麻种植,用以富农;四是在直隶中部几个干果、鲜果大县,设加工厂,消化地方闲置人口,增加赋税;五是在沿海州县,发展海产养殖,也是以富民为主;五是在以上几处,设立市集,促进贸易往来。 折子上,有这几处历年的税赋额度,还有推行发展大计后的预期收益。 后边附的三个折子,一个是详细叙说“农业”大计的,一个是工业与矿业,最薄的一个,简单地提了商贸发展。 不是曹颙不懂商业流通对地方发展的重要性,而是世人眼中,商者低贱,曹颙既要用折子打动雍正,也要顾念世情。 雍正看过的折子,不乏数千言的,可像曹颙这样一句废话没有,都用数据说话的,还是头一份。 雍正很满意,可口中却道:“这个曹颙,才下去几日,就要折腾,真不让人省心,你们怎么看?” 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都望向十三阿哥,十三阿哥也瞧出雍正眉眼间掩饰不住的欢喜,躬身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得一能臣!” 雍正嘴角微微弯了弯,又望向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 十六阿哥心中犹疑不定,十三爷如今管着户部,总理北河务,十七阿哥管着兵部,曹颙在直隶所作所为,同这两位能扯上干系,可同内务府应不搭界吧? 可是雍正偏偏看着他,像是在等他回答。 十六阿哥心思一转,倒是露出几分苦色,道:“皇上,这曹颙在折子中提及的‘肉罐头’、‘水果罐头’、‘鱼罐头’,可都是用到玻璃。如此一来,这玻璃的方子怕是保不住,内务府就要少一项收入。” 雍正白了他一眼,对十三阿哥与十七阿哥道:“怪不得十六弟同曹颙投契,这不是臭味相投是什么?就会这些小算计。”说到这里,对十六阿哥道:“你也别叫苦了,这几样的加工都是细活,曹颙还在折子上担心人手不足,你想法子,帮一帮他。” 十六阿哥躬身应了,心里却是明白,这是让内务府插一手,毕竟内库也不富裕。 最后轮到十七阿哥,他自是不肯逾越,尽着本份道:“只要曹颙能弄到银钱就好,要不然也不能空口白牙地练兵。” 雍正拿着折子,从字面上挑不出什么,仍是板着脸道:“哼,不过是纸上谈兵……” 雍正说的不错,曹颙这折子,确实是“纸上谈兵”。所以,上面提及的钱粮数据,写的十分保守。 要是以他求稳妥性子,本打算在过几月,对直隶事务了解的更详实后,再上这个折子,可是宋厚还是建议他现下就递折子。 今上登基前,是掌部皇子,登基后又事必躬亲,掌控心极强。做臣子的,不宜面面俱到。 曹颙深以为然,就采纳的宋厚的建议。 根据有他的勾画,添加宋厚、蒋坚的老成之言,经过冯老翰林的润色,这秘折做得的有肉有骨,言之有物,很是能蒙人。 其实,最让雍正心动的,是口外设州县与推行“一年两收”。 前者,会增加田亩数;后者,会增加粮食。 确定这两点,直隶自给自足就不是空话。其他琐碎之处,在雍正看来,都是锦上添花的小节。 凭着这个奏折,曹颙也达成心愿,那就是皇上下旨,召他回京。 曹颙拿着宋厚列出的“炭敬”单子进京,先头初瑜过寿时收到的古董字画,已经先一步使人送回京城,自然也是做“孝敬”用…… 第一千一百一十九章 寒潮 第一千一百一十九章寒潮 俗话说的好,“三九、四九,冻死猪羊老狗”,这话说的半点不假。 就是行人走在路上,都要带着帽子,用袖子挡住脸,呼哧呼哧直喘白气,更不要说是在马背上驰骋。 可是,护送曹颙回京的这伍兵丁,却没有一个抱怨的。 他们都是出自督标三营,是在数百人中抽签才抢到这次回京的机会。他们都是出身顺天府,老家是顺天府各县。想要回家一趟,极为不容易。 这次与其是说“出差”,还不若说是抢得一个探亲假。 总督大人已经发话,进京后给众人放假七日。 从保定府到京城,都是官道,治下承平,并无山匪路霸之祸,督标出行,也不过是看着好看一些。毕竟,曹颙是奉旨进京,没必要遮遮掩掩。即便不招摇,也不宜轻车简从。 于是,曹颙就将回京的机会当成福利,施恩于督标。 说是督标,实际上只是就是原来的抚标,只有两营兵马,品级最高的武官,不过是两个游击,辖制兵丁九百零三人。 督标的话,可以有三到五营人马,最高的武官可以是参将,乃至副将。 不过,曹颙没有扩充的意思,这是总督亲兵,直隶无匪祸,只是驻守总督府与护卫他的家人,两营人马尽够。 还好,绿营虽不堪,抚标却是绿营中待遇最好的,所以曹颙接手这两营人马时,缺员不到一成,剩下的兵丁也多是青壮,还有两百八十匹马。 那两个游击,一个是三十六七,姓谢,名天来,山西大同人,捐官出身;一个四十二、三来岁,却是汉军,姓梁名传福,京城人士,早年曾在京中任前锋参领,十四阿哥出征时,他曾以副将身边随行,后来不知何故被罢官,闲赋在家。 等到康熙六十年,梁传福才起复,却是没进八旗,而是补了游击,进了直隶抚标。 曹颙没到保定府前,看到梁传福的履历,就觉得疑惑。 康熙五十七年,梁传福三十五岁为副将,不是出身世家,若不是自身能力出众,就是后面有主子。 官场上沉沉浮浮,受挫不稀奇。这样的人,要是背景强大,重登高位不是难事;要是背景不强大,被人一压到底也不稀奇。 梁传福的背景,却是云山雾罩,看不出什么来。 在直隶当差,又有几个没背景的? 就像谢天来,那是走的老庄亲王的门路,同庄亲王府一位管家有远亲。 可真要是有背景,也不会在地方四年没有挪地方。要是没背景,早就被人挤下去了。 直到雍正没有派武官下来,曹颙才反应过来,这梁传福是皇上的人。 知道这些就够了,具体的曹颙也无意探究。毕竟他没有统军的野心,没有什么不可对人言之处。 这次回京,随他回来的武官就是梁传福。 因年初后就要动绿营,曹颙一路之上,就同梁传福说起绿营详情,倒是没有浪费功夫。 督标最高长官可为参将,现下是空缺,与其等着旁人想起,塞个生人进来,曹颙宁愿从梁传福与谢天来之间保举一人。 可到底保举哪个,他还在犹豫在。 两人平级,一人升官,一人留任,难免心生不平,总要想个两人都的满意的法子才好。 一路无话,行到京城。 一行人从崇文门入城,崇文门的税官听说是直隶总督进京,眼巴巴地往队伍后看着,见只有的曹颙所乘坐的一辆马车,顿时失望的不行。 进城后,曹颙便对梁传福交代了几句,连他带这五十兵丁,都放了假。 在叫他们散去前,曹颙使张义给梁传福两包银子,一包是给梁传福的,一包是给众兵丁的。 而后,曹颙直接进宫递牌子。 经过这几日的沉淀,雍正心中也平静下来,看出曹颙那份发展条陈的不足,开始挑剔起来。同几位大学士商议,将其中的计划否定了好几处。 等到听着曹颙来了,雍正传他到养心殿陛见,劈头盖脸地一顿训斥:“荒唐,关外是我皇朝龙行之地,开国一来,向来是只养兵,不养民,如何能设州县?朕让你下去当差,不是让你异想天开、信口开河?知道你能力不足,不曾与你以众望,只望你恪守本分,不丢朕的脸就好。往后诸事三思,身为督抚,身担一省百姓,岂可儿戏?”说到最后,已经带了几分严厉。 曹颙被骂得怔住,难道自己的想法超前了? 明明记得承德后来设知府衙门,上辈子曾去过承德,还听过承德知府参合慈溪夺权时的传说。 加上他早年随扈所见,从京城到热河这几百里路上,已经有了不少大镇。即便没有州县建制,可百姓人口并不少。 热河设州县,比口外设州县还容易,因为并不需要迁移人口。 心里糊涂,可面对雍正的训斥,曹颙只能屈膝认罪。 雍正许是骂的累了,看着曹颙哼哼了两声,端着茶盏饮了一口,方道:“平身吧!” 要说设置州县,增加赋税,他这个皇帝当然是双手赞成,可关系到关外,就不是他这个皇帝能说了算,到时候少不得与八旗那些旗主王爷扯皮,这是雍正所不愿的,只能放弃这点。 他是有气,却不是对曹颙,而是想起那些宗室。 另外,雍正没有夸奖曹颙,而是训斥,也是故意敲打,怕他生出骄娇之气。 曹颙则是老实在等下文,那发展条陈递上去,他并没侥幸全部通过。 例如海产养殖那个,当时写上,也是因临海那几个县,百姓实在太穷了,才盼着万一侥幸的话,能有个发展余地。还有矿业那个,也是想的美好而已。 这个年代,交通不便,煤炭经过长途跋涉,价格并不低廉。穷人使不起,富人嫌脏,直接用木碳,并不好销售。 没想到,雍正接下提起海产养殖与矿业,只是问了几个问题,神色之间颇为关注,而后就没了下文。 曹颙心里没底,拿不定这是同意了,还是否定。雍正已将这两处撂在一边,同曹颙说起直隶的农业。 “一年两熟在江南有过,在直隶行否?”雍正问道。 上辈子,曹颙去过河北同学家,知道乡下是冬小麦套种玉米或是黄豆什么的。这辈子,曹颙虽没有下到地方亲眼所见,可为就这个问题,问过三个知府,十几个知县,又使人请了清苑县外几个乡的耆老到总督府询问,才得出这个结论。 见曹颙肯定回答,雍正点了点头,道:“知道你平素是个稳当的,若没有粮食增产的把握,也不会提出推广棉麻的建议。只是要有条不紊,不必急于一时,棉麻之事,可以等两年……” 君臣正说着话,就听门口有内侍道:“启禀皇上,庄亲王急事求见!” 雍正说的兴起,被打断兴致,不由皱眉,低喝道:“陈福!” 话音未落,门口已经进来一个太监,正是方才启禀之人:“奴婢在!” 雍正刚想要呵斥他两句,却是觉得不对。十六阿哥并不是鲁莽之人,绝不会在知道自己接见臣子时,还使人求见。 “传!”声音冷冽。 没等陈福出去传人,外头的十六阿哥听到声音,已经急匆匆地进来。 他的额头都是汗,脸色青白,进了暖阁,直接跪下禀道:“皇上,二阿哥病了!” 雍正挑了挑眉,道:“前几日就禀过,不是命太医去看了么?还没好?” 因有外人在,十六阿哥有些迟疑,看了边上侍立的臣子一眼,见到曹颙,才痛快道:“皇上,这回怕是挨不过,方才太医回报,说让预备后事……” “什么?”雍正闻言,一下子站起身来。 他只觉得心里酥酥麻麻,隐隐地生出几分欢喜。 那个人是虽被“废”,却是嫡长的身份,就是扎在他心中的一根刺。 他不愿背负“弑兄”的罪名,所以才好生供养在咸安宫。而先皇最宠爱的皇长孙弘皙,他也遵从先皇遗命,封为郡王,安置在郑家庄王府。 如今,这根心头刺终于要死拔除了。 他长吁了口气,道:“因何急症?还能言否?” “初八那天就觉得不舒服,太医只当是寻常风邪入体,没想到这几日病情渐重,今日早上开始昏迷不醒,灌不下药去了……”十六阿哥回道。 雍正沉默了一会儿,面上渐渐露出哀戚之色,缓缓说道道:“朕知道了,传怡亲王、简亲王、礼亲王、淳亲王……公允祹……贝子弘春探疾……命太医院择良医调治!” “臣弟领旨!”事关重大,十六阿哥应了一声,便匆忙离去。 雍正重新落座,神情寂寥,已经没了谈政务兴致,摆摆手打发曹颙跪安。 从养心殿出来,曹颙才松了一口气。 他没想到,自己回京,正赶上这个时候。 皇上安排那些宗室,与其是说探疾,更像是做个见证。 这里面的弯弯道道太多,曹颙无心理会。 陛见过了,他便可以回府。 从明天开始,就是跑部。虽暂时还不用求到六部,可这“炭敬”却是少不了的。其中,并不需要他去六部衙门,却是得使人往几位大学士与诸位京堂处递拜帖。有几个人家,还得他亲自去拜会…… 第一千一百二十章 焕然生机 第一千一百二十章焕然生机 回到曹府,李氏已经在翘首期盼。 “媳妇怎么没回来?要是能在京里过年就好了!”李氏看到儿子回来,既是欢喜,又颇为不足:“分开两处过年,到底冷清。天佑怎么样,还待不待得惯?” “都好着,只是儿子奉旨进京,不好带家眷。才出京一个多月,就带妻儿折腾回来,外人瞧着也不像。”曹颙说道:“等过了十五,天气暖和,母亲与外祖母就过去。那边民风朴实,想要出去踏青、上香也比京中便宜。” 李氏闻言,不由失笑,道:“你这孩子,我同你外祖母都上了岁数,还像孩子似的爱玩不成?” 母子说了两句闲话,曹颙便先回梧桐苑梳洗。 等到晚饭时,阖家便在兰院齐聚,添了不少热闹。 连高太君平素不假颜色之人,望着曹颙,也添了不少慈爱柔和。 恒生与左住几个,满脸慕孺。听说曹颙要在京城待到七、八日才走,左住与左成更是满眼雀跃,欲言又止。 随后兄弟两个看看李氏,又看看恒生,还是没有开口。 曹颙见了,只觉得好笑,道:“急什么,要是想过去,等年后随老太太同去便是。” “真的?”左成已是喜形于色。 左住却是犹豫一下,道:“学堂的冬假只放到十五……” 曹颙笑道:“总督府对面就有个书院,由保定府士绅捐资所建。他们消息灵通,听说冯先生出身翰林院,要聘冯先生出任山长。冯先生去看过,已经同意出山。瞧着他的意思,是要大干一场,要从京城请几个翰林院退下来的同僚过去坐镇。要是此事能成,去那边上学,不比在顺天府官学差。” 左住、左成对视一眼,皆欢喜不已。 冯先生在府上这几年,他们兄弟虽去了官学,可也京城听冯先生讲书,自是晓得官学的老师,同翰林院里钻研了一辈子书本的老先生不可同日而语。 他们早先也曾疑惑,以冯先生的学问,却官学做教授都绰绰有余,为何会甘居西席之位,为小孩子当蒙师。可府上大人从不提及此事,他们做小辈的,也不好无礼相问。 等到义父外放总督,冯先生主动求着相随,他们还以为冯先生是对仕途不死心,还借西席的身份,以曹府为晋身之阶。 听了义父这么说,兄弟两个才知道冯先生的抱负,不在官场,而在士林。 只有长生瞪大眼睛,哀声道:“那样一来,岂不是我还要给冯先生做学生?” 他性子跳脱,最怕之人,不是母亲与兄长,反而是凡事一板一眼的蒙师冯厚。 恒生等人见他苦着小脸,都很不厚道地笑了。 长生眼珠一转,转身扯了曹颙的衣袖道:“大哥,要不我还是去旗学,让天护去莲花学院?”说完,自己都觉得没谱,垂头丧气,道:“肯定不行,五哥、五嫂定是舍不得,儿行千里母担忧呀!”说到最后,还叹了口气。 原本给他在正白旗学堂报名,年后就去正白旗学堂读书。可自打晓得哥哥外放,母亲明年春多半也要出京,长生就说什么也要跟着去。 李氏不放心幼子,曹颙就答应让他明年跟着去保定。 旗学那边,名额却也不好浪费。曹颙就同曹頫商量过,安排天护年后过去读书。 曹家几兄弟中,年少的长生不算,曹頫的官职最低。以他的身份,不管是入八旗官学,还是国子监,都没资格送子弟入学。他原本是打算将天护送顺天府下一个书院,见有更好的去处,自是乐意至极。 天阳年纪要小两岁,倒是并不着急送到外头读书。 曹颙道:“你知慈母之心,就舍得留在京中让母亲惦记?” 长生使劲摇头道:“当然舍不得,定是要跟着去的。只是没想到,还要在冯先生跟前读书……” 曹颙闻言,但笑不语。 实际上,请冯厚出任莲花书院山长,是他背后推波助澜。要不然,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到总督府挖墙脚。 目的确实存了私心,想要给儿子与弟弟安排个读书的好地方。天佑转年才十四,虽说已经跟在自己身边,熟悉官场规矩什么的,可毕竟年岁小,也不好将功课都丢在一边。 莲花书院,是地方义学,收录的多是寒门子弟。孩子们过去,磨一磨富贵气息也好。省得在京城,受人引诱学坏的。 京城风气实是太坏,权贵人家子弟交际,要是生疏的时候还好,都肯装模作样,做守礼之人;要是熟悉点的,就放荡无忌起来。要是有坏心的,一个照看不到,说不定就染了恶习。十几岁的孩子,又是诸事都好奇的年纪。 由曹硕的前车之鉴在,曹颙对曹府子弟的教养,向来比较看重,就有了以上安排…… 次日,曹颙去了淳亲王府与平亲王府,又使人往几位大学士与六部京堂处递了拜帖,随同拜帖奉上的还有“炭敬”。 而后,又按照惯例,几位掌部王爷,也都送了“炭敬”。 说是“炭敬”,实际上就是“年礼”,是年前要送的,相对的“冰敬”则是端午节前送。 曹颙并不想送,可是没法子,这是官场惯例。他便只好按照李维钧去年的旧例加两成,在京城散财。 这笔钱,都是从内务府银行提的。 这是十二月初往京城押送直隶税赋时,一并送到京城的,总共是十六万两,其中十万,用做“炭敬”;剩下六万,做明年四月的“冰敬”。 这只是明面上的的银子分派,除了这些现银,还要按照关系不同,加送古董字画等值钱物件。 过后几天里,同直隶关系比较多的几位京堂,送了回帖过来。曹颙便一日跑两、三家,还好他做京官多年,人缘不错,同几个王府关系又紧密,倒是没有人想着从他这里敛财。 见曹颙使人送来的“炭敬”比去年的多两成,也多是心满意足。 至于王府,向来是只收银子,鲜少接见外官,不过是为避讳。 连怡亲王府与庄亲王府都如此,只要曹颙任着直隶总督,往来就要少了。 不过,即便曹颙想要去拜见两位王爷,十三阿哥与十六阿哥也不在府中。十三阿哥身兼户部与工部差事,每日都在衙门中;十六阿哥则是在留在宫中执守,因为二阿哥薨了。 二阿哥之薨,毫无征兆。 直到腊月十三,皇上在小朝会时,提及二阿哥病重,想要亲临探视,被怡亲王劝住,轮班的几位大臣,才听说二阿哥患病的消息。 当日里,十六阿哥就请示治丧之事,皇上吩咐以亲王之礼预备二阿哥的后事。 等到次日,二阿哥薨,却是诸礼从简。 宗室中,只有诚亲王与公允裪带着几个弘字辈的阿哥穿孝;文武大臣,不过是咸安宫前打了个罩面;至于宗室福晋与京官命妇。则因“时值隆冬”,免其齐聚。 曹颙虽不是京官,却是和硕额驸,也随着宗室皇亲进了一趟宫。 咸安宫内,一片缟素。 看着这红墙与琉璃瓦,似乎同宫里其他建筑并无不同。 曹颙却晓得,这里就是个牢笼。二废太子后,有三百护军,四十侍卫,分作四班,昼夜监守着此处。 如今侍卫与护军都已不在,只剩下跪了一地的妇孺。 因二阿哥身份特殊,咸安宫众人虽是经历丧亲之痛,也无人敢大哭出声,只有低声饮泣。 只有几位年幼的小阿哥、小格格,不知是被大人的悲戚感染,还是猛然见了这么多生人不安,扯着嗓门大哭,使得这场面更加凄凉。 理郡王弘皙面容憔悴,双眼涣散,木木地跟在礼官后做孝子。 二阿哥当日便大殓,移灵御苑海子边的五龙亭,在那里停灵。 接下来的后续,就不是曹颙这个身份能参合的。他颇为在意的,是母亲的反应,怕母亲会因血缘之亲的缘故伤怀。 不想,李氏听了丧信,只是感叹一声,便一切如常。 曹颙见了,放下心来。想想也是,就算是血缘之亲,可却是连见也没见过,哪里会生出什么悲痛之意。 而后,皇上追封二阿哥为理亲王,谥号“密”,册封二阿哥侧福晋、弘皙之母为理亲王侧福晋,由弘皙接出宫奉养。 二阿哥未成年子女,则留在宫中养育;所留有子女妾室,可任由子女迎养,也可随侧福晋所居,两者都不愿者,也分给房舍,丰其衣食,以终余年。 不知到二阿哥详情的,听到这个旨意,许是会赞一声皇上仁慈。 只有十六阿哥,心里腹诽不已。 二阿哥十二子,夭折四人,存世八人。除了次子弘皙成年,其他七个小阿哥,最大的才十三岁,最小还没到百天。 这些人名义上养在宫中,实际上不过是换个院子拘着。 七位小阿哥中,几位年幼的还好,有生母照看,也算是有福气;年长的几位小阿哥,都过了十岁,还没有读过一天书。 无人敢提及此事,谁也不知道皇上到底是什么心思。 十六阿哥虽有怜悯之心,也不过吩咐下去,不要克扣众人饮食。至于其他,他虽身为宗人府宗令,却也没资格说什么。 二阿哥之薨,本不同曹颙相干,可曹颙想起“弘皙谋逆”案中,牵连进去不少宗室,见着十六阿哥时,便提及此事。 倒是没有骇人听闻地说什么谋逆,只是劝解十六阿哥小心一点。毕竟清流之中,为二阿哥这位元后嫡子说话的声音一直未歇。 十六阿哥听了,神情莫测,却是没有说什么…… 第一千一百二十一章 结亲 第一千一百二十一章结亲 佟府,正房。 国舅夫人李四儿坐在炕上,穿着正红旗装,愈发衬托得肤白似雪。可是她姣好的容颜,却没有往日张扬与得意,而是带了淡淡愁绪。 她一手拿着一个账本,看了左边,再看看右边的,越看眉头皱得越厉害。 看到最后,她叹了口气,将账册撂到一边,看看了窗户。 天色将暮,旁边侍候的丫鬟伶俐,轻声道:“太太,可否掌灯?” 李四儿混乱点点头,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玻璃窗上有冰花,使得人看不真切。她用拇指,溶了一块冰花,透过那里,看向外头空荡荡的院子。 “老爷……”李四儿低声呓语。 也不知站了多久,屋子的烛火爆了两次,外头已经是漆黑一片,她才神情恍惚地走到炕边。 过了一会儿,她才想起什么,对丫鬟吩咐道:“使人去姑娘房里,跟沈嬷嬷说,就说我说的,不许姑娘晚上做活,省得熬坏了眼睛。” 玉敏的婚期定在明年二月,现下玉敏每日就做出嫁用的针线绣活。 那丫鬟应声下去,刚走到门口,又被李四儿叫住:“算了,她要是个听话的,也不用我跟着糟心这些年。去找陈兴家的,领两盒蜜蜡送过去……” 她正说着,就听到院子里传开脚步声。 她立时站起来,走到门口,外头挑了帘子进来的,正是带了一身寒气的隆科多。 “老爷,怎么不乘轿,如今正是三九天?”李四儿也顾不得丫鬟在旁,抓了隆科多的手,道:“这么冰,要是身子进了寒气可怎么好?” 隆科多神情疲惫,拍了拍李四儿的手,道:“没事儿,使人摆饭吧。” 李四儿见他不欲多言的模样,抿了抿的嘴唇,不再多话,只传话摆饭,而后亲手服侍丈夫更衣。 四盘八碗,十几道菜,夫妻两个却是都没什么胃口,不过是略进了两口,就撂下了筷子。 “老爷累了,就先躺下,我给您捏捏。”李四儿见气氛沉默,丈夫带了沮丧,心中叹了口气,强笑道:“亲事没成就没成,再给玉柱寻好媳妇便是。傅家太太可不是善茬,他家的姑娘是报病免选的,要是身子骨真不结实,也耽搁咱们抱孙子。” 隆科多摇摇头,道:“傅鼐答应了……只是不是她家三姑娘,而是她家二姑娘……” 李四儿听了,立时瞪大眼睛,诧异道:“二姑娘?庶出的那个?他怎么敢……怎么敢……” 她直觉得要气炸了肺,憋得满脸通红,忍不住就要破口大骂。可是看到丈夫的沮丧,这到了嘴边的话,又生生的咽了下去。 隆科多拉着她到炕边坐了,低声道:“不能给你娶个长脸的媳妇,委屈你了。” 李四儿的眼圈一下红了,满腔怒气化为无限辛酸,道:“有什么委屈的,都是我出身不好,连累了他。谁让他是我生的,也只有受着。只是对不住老爷,但凡我出身尊贵些,也不会使得老爷这般委曲求全。” 隆科多叹了口气,道:“不是没有比傅家姑娘更好的人家,可傅鼐是皇上开府时就跟在身边的近臣,情分不同……万一有什么不好,傅家总会照应一二……” 李四儿听了,心中发颤,生出几分骇意。 她虽不明白丈夫为何消沉,可是从今年各处送来的“炭敬”与“年礼”上,她也能瞧出其中的不对劲。 现下,她竟是想也没想自己会不会在京城权贵圈中丢面子,反而心里跟一块石头落了地,松了口气,柔声道:“老爷如此疼爱玉柱,都是我们娘几个的福气……” 隆科多本怕她恼怒失望,见她如此通情达理,脸色也添了温和之色,道:“库房里那些东西准备的如何了?过两天,同过年的东西一起给老大那边送过去,也省得扎眼。” 李四儿迟疑了一下,道:“老爷,还在再等两天……明儿使人出去换些金子,除了姐姐的陪嫁,再送两箱金子过去……” 隆科多听了,很是欣慰,点了点头,道:“如此更好,玉柱是他亲兄弟,玉敏是他亲妹子,往后多少能看顾些。” 李四儿笑道:“大爷怕是要吓到,外头都说,我占了姐姐的嫁妆,给敏姐儿添嫁妆了。都是些老物件,谁又稀罕不成?我先头就是故意扣下引他生气,谁让他将我当仇人。他恨了咱们半辈子,到头来又能怎么样?一家人,到底是一家人……” 佟家与傅家结亲之事,操办得很快。 等曹家听到消息时,国舅府已经下定。 静惠是傅家养女,下定之日,傅家还专程使人到曹家来接。那位与佟家说亲的二姑娘,虽是行二,却是傅鼐的庶长女。只因认了静惠,排行才延后一位。 曹颙听了这个消息,愣了半天。 傅鼐前两个月接了伊都立的差事,升了兵部侍郎,正是春风得意。他长子昌龄去年中进士,选庶吉士,今年散馆后,就留在翰林院授检讨。 作为潜邸旧人,傅鼐这两年的仕途平平,远不如其他人那般惹眼。可是,没有人敢小瞧他。 因为他是满洲勋贵,上三旗侍卫出身,在皇帝身边的时间又长,同其他的潜邸奴才还不相同。 曹颙实在没想到,傅鼐会如此不智,在这个时候同隆科多结亲。 隆科多虽还挂着九门提督,可实权已经被架空。任是谁都瞧出,皇上对这个“舅舅”的情分淡了。 这门亲事,功利性太强。不过,也能看出隆科多心智坚忍,竟能放下架子,结下这门并不匹配的亲事。 曹颙同傅鼐这些年虽以亲戚的名义往来,可不过是大面上过得去,实际上并没有多少感情。 对于此事,他便只能叹一声。 倒是李氏听说此事,甚是好奇,还多打听了两句。 佟家有尚主之心,并不是秘密。如今这公主换成了侍郎府庶女,落差也太大了些。 腊月二十,京城事了,放假到督标官兵也都销假归来,曹颙便离开京城返回直隶。 京城往直隶送的年货,早已先一步用马车送去。 一路上紧赶慢赶,终于在小年这一天,回到保定府。 城里,年味已经很浓。 总督衙门已经“封印”,除了值守的官吏文书为,其他人多已经离府。 曹颙回来后,用两天功夫,在官署处理完积压半月的公务,才松了口气,开始歇着。 路途疲劳,加上在京城这些日子,四处应酬人又糟心,使得他身心俱疲。 至于每日里来总督府送年礼的那些地方官员,或是官员的幕僚子侄,曹颙都使蒋坚与宋厚见了。 却是有人见不得他清闲,听说他处理完公务,冯传就找上门来。 “大人,老朽那几位老友有意过来瞧瞧,可这莲花书院只有三进房屋两栋,六十多间房,实在太小了些。”冯传带了几分无奈道:“要想要造福直隶士子,许是还得请大人援手。” “用地的话,倒是好说。对面池子边不少空地,等‘开印’了,使人去保定府衙门问一问,要是能买下来,就买下来。”曹颙道:“用银子的话,我这里也有。却是身份所限,不好用太多,要不然有邀名之嫌。不是说要动员地方士绅捐银么?怎么又没了动静?” 冯传叹了口气,道:“由徐山长出面,拜访了几家,多在观望中。有几个有了准信的,也不过是几石米,几两银,杯水车薪,顶不了大用。” 曹颙似有所悟,看着冯传道:“先生不会是找我来诉苦的吧?先生见识不凡,想来已经有了好主意。” 冯传被曹颙点破,咳了两声,道:“老朽倒是有个建议,那就是要借借大人的势。虽说莲花书院现下不名一文,可只要总督公子进学的消息传出去,怕是就不用求人捐银子了!” 曹颙闻言,笑道:“确实是好主意,不过不能只想着地方士绅的银子。我初到直隶,他们不敢露富,怕被惦记也是人之常情。不是谁都有善心的,总要捐的心甘情愿才好。既然莲花书院是义学,只收无力进学的寒门子弟,那天佑就不能白白占这个便宜。我这当父亲的,便为儿子读书,捐五百两银子做助学之资,不仅天佑,还有我幼弟与两个义子,明年也一并要送到书院的。如此一来,一人五百两,总共就是两千两。往后,其他不附和寒门身份的士子想要入书院,也可效此例。” 冯传听了,眼睛一亮,已是明白曹颙用意。 “妙,妙,妙!”他摸着胡子,眯着眼睛,道:“如此,莲花书院,怕就要名动直隶。别说是士绅,就是文武官员,怕是要挤着脑袋往书院送学生。” 曹颙道:“物以稀为贵啊,先生可以同徐山长商量商量,将寒门子弟,与花助学金送进来的学生定个比例,总不能鸠占鹊巢。” 冯传点点头,道:“正该如此,书院毕竟是书院。要是都收外头的学生,使得寒门学子不得进门,反而失了办学初衷。” 老人家倒是精神抖擞,同曹颙说完,一刻也待不得,出门寻莲花书院的徐山长商量去了…… 第一千一百二十二章 朱侯(上) 第一千一百二十二章朱侯(上) 处理完衙门里的差事,又歇了两日,曹颙缓过精气神,便想出总督府去转转。 因临近新年,城里有好几处大集,听说很是热闹。曹颙便对妻子说过,想要逛街之事。 虽说曹家这边过年的只有一家三口,与还有幕僚书吏,下人奴仆,上上下下留在府中过年的也有两百多人,初瑜要料理的事情也不少,正抽不开身。加上如今是在清苑城,旗人不多,除非她换装,否则旗装出行,人前也太显眼了些。 加上直隶之地,她这个总督夫人抛头露面,让人认出来,也容易招惹口舌是非。 曹颙想想也是,左右在直隶要待两年,往后总有机会带她出行。 曹颙便使人去请了宋厚与蒋坚,几个人微服出行。 宋厚只当曹颙去了解地方民生,还感慨半日。曹颙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他还真没有那么忧国忧民,只是想出去散散心而已。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 两辈子加起来,他都没有到过清苑,自然是带了几分好奇。 蒋坚则是更重视曹颙的安全,安排了好几拨随从护卫,以策万全,才出了总督府。 曹颙身上半新不旧的蓝面厚绒棉衣,脚下是青缎面靴子,头上带着黑呢瓜皮帽。这出打扮,就是寻常富户人家男子的装扮。 蒋坚与宋厚也都是不喜招摇的性子,穿得也都很素净。 除了几个牵马小厮,近身跟随,其他随从护卫,都前后散开。 清苑城省、府、县同城为治,城里衙门套衙门,吃皇粮的人口甚多,这也使得清苑集一省财力,远比其他府县富裕。即便比不上京城繁华,也是一片太平景象。 总督府在城北,因这附近有督标、有绿营兵驻扎,所以百姓较少,比较肃静。 最繁华的地方在城东,那边有保定府衙与清苑县衙,还有几条买卖街。曹颙一行要去的地方,就是城东。 过了两条街,路上行人渐多,赶车的,骑马的都有。 曹颙这几个,就混着路人中,看着与其他人并无什么不同。 道路两侧,已经有铺面商行,有伶俐的小伙计站在门口招呼客人,好不热闹。 再看街上置办年货的百姓,脸上也多是喜庆之色。 又转了一条街,就到了廉颇祠街,这里就是东城最繁华之地。 骑马已经不便,曹颙几人便下马步行。 看着廉颇祠前人头涌动,曹颙笑着对宋厚道:“用不用陪先生去上柱香?” 这里除了将士祈求平安外,还常有老者在这里祈寿。 宋厚摆摆手道:“感谢东家盛情,还是免了,学生这身子骨可不禁挤,改日送些银子过来,尽份心思就好……” 蒋坚的注意力,则是放在寻找米铺。 他只当曹颙是关注地方民生,这自然是百姓的吃食住行看起。 现下,他看到一个挂了米幌的铺子,招呼着曹颙与宋厚向前。 三间的门脸,两侧都是矩形立斗,里面放着各种米面杂粮。 正对着大门是柜台,柜台后有个老掌柜,正扒拉着算盘。柜台外,有两个活计,招呼着几个买米的客人。 见曹颙一行进来,那掌柜的抬起头来,刚想要叫伙计招呼,打量了众人一眼,却是自己从柜台后出来,恭敬道:“几位客人要买什么米?小店新到了江南碧粳,做饭最是香甜。知府老爷家,知县老爷家,都从小店买过米。” 碧粳是大米里的上品,曹家在京城也吃的这个米。 众人跟着老掌柜到西边一个立斗前看了看,却是没有言语,只挨排将这立斗都看了,大米、小米、糜子、高粱、各种豆子都齐全,就是不见苞谷。 曹颙没有开口,说话的是蒋坚:“老掌柜,什么粮食最便宜?听说直隶早有百姓种苞谷,怎么不见这店里有?” 他一口山西话,垮得不行。 老掌柜听了,却是一哆嗦,神情越发恭敬,躬身道:“回这位老爷的话,苞谷是贱物,就算外头百姓有种的,也多是为了六、七月卖青,老棒子后,也多是自家嚼用了,很少往外卖。” 曹颙与宋厚对视一眼,都觉得这掌柜的殷勤的有些过了。 蒋坚也看出这点,却是不动声色,接着道:“那店里最便宜的粮食是哪个?总不能买粮的都是富贵人家。” 听了这话,老掌柜的身子越发弯了,额头已经渗出汗来,引着众人走到西边,带着颤音道:“最便宜的米……最便宜的米在这头,是陈年的高粱……” 曹颙跟过去一看,说是陈年高粱,实际上米糠占了一半。这在旁边,便是泛白的小米。曹颙抓起一把,放在鼻子闻了闻。 他在京城时,曾去过通州仓,对于仓米印象深刻。 仓储的稻米尚好,仓储的谷子极易发霉。这小米虽然没有米香,看着是劣米,却没有米仓的那种霉味。 两个小伙计送走了客人,见这一行人奇怪,也都跟了过来。 蒋坚见曹颙看得差不多了,直了直身板,对那掌柜的道:“不打扰掌柜的做买卖了,我们再去旁出看看。” “不打扰,不打扰!”那掌柜的偷偷抹了把额头的汗,陪着小心将众人送出门外。 离米铺远了,蒋坚冲曹颙抱抱拳,道:“学生喧宾夺主了,东家勿怪!” 曹颙摆摆手,笑道:“这有什么?本就说好,我闭嘴少言的,要不然一口官话,倒是也不像客人。却了忘了一件事,朱之琏为官甚有民望,曾听人提及,那位府台大人,甚爱微服出行,体察民情。想来那掌柜的也听过此事,将非磷当成他了。” “原来如此,怨不得他双股筛糠似的,冷汗直流,估计是随口扯谎吹牛,才这般心虚胆颤。”宋厚笑道。 三人继续前行,曹颙却是看到一个熟悉的招牌,“稻香村”。远远的,就闻到铺子里传来饽饽的甜香味。这里不仅铺子名同京城的“稻香村”一样,连匾额也是仿的京城匾额的字。 五间门脸的铺面,看着比较气派,生意也不比京城的差,不少人提了点心包出来。 曹颙看了,暗暗留心,“山寨”不怕,不过是生意人投机。却要提防有人扯大旗,招惹是非。还是要使人打听打听这铺子的底细才好,看着那匾额簇新,这铺子才开张不久的样子。 蒋坚与宋厚顺着曹颙的目光望去,也都凝神。 “稻香村”在京城名头甚足,官场上都晓得,那是淳王府大格格、曹家伯夫人的产业。若不是从未听人提及,就似乎他们见了这铺子,也会以为是总督夫人的铺面。 显然,不是。 三人疑虑重重,失了继续逛的兴致,正好走了一会儿也乏了,便进了“稻香村”对面的茶馆,要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 不知是内务府推广之功,还是清苑城富裕,这茶馆已经换上了玻璃窗。 三人刚刚入座,便听旁边有人道:“早前曾调戏过王氏的,便是那饽饽铺子的东家?” “正是,就是这铺子的东家毛仁兴,是总督府谢游击的表弟,到清苑没几年,却是会捞银子,赌坊、妓院什么来钱开什么。上个月不知怎么兴起,又开了这饽饽铺子。那戴王氏就是腊八那天,到这旁边的药铺给婆母抓药,被毛仁兴看见,被纠缠了好几句。后来药铺的东家出来分说,毛仁兴才安份下来。没想到却是丧心病狂,又追到戴家,活活逼杀了戴王氏。可惜了一个孝烈之妇……”另一人道。 “如此无法无天之徒,竟逍遥法外……”问话的那人,语气中带了愤慨。 “老爷,这毛仁兴身后不仅有谢游击,还有京里王府……”另一人带了顾虑。 说话的,就是曹颙背后那桌临窗的客人。 不过虽然没看到人,但是听着这一口垮垮的山西话,曹颙还是猜出是何人。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打个招呼,就听到身后有人“咦”了一声。随即有人小声道:“老爷,是总督府蒋先生同宋先生……” 身后静了静,随即便听到有人起身。 曹颙到直隶不久,直隶官场上却晓得,他身边这两个名幕。即便朱之琏身为知府,也不敢端架子,只能主动过来打招呼。 没等他开口,曹颙已经站起身来。 “督……”朱之琏见了,忙要见礼,却是被曹颙笑吟吟给打断:“许久不见,苍岩先生,要是便宜,可否寻个地方叙话?” 清苑城前些日子发生命案之事,曹颙也看到下边的公文上提及过。可若是记得不差,他看的是已经结案,行凶之人已经归案。可听朱之琏方才的话,真凶却是另有其人。 苍岩是朱之琏的号,曹颙直接称他的号,而不是官职,朱之琏也就改了称呼,抱拳道:“若是曹老爷不嫌弃,请往舍下吃茶!” 曹颙点点头,蒋坚面带沉思,宋厚却是皱眉。 朱之琏知道曹颙的身份,还直接往知府官衙请,看来是有借势之意。宋厚想来觉得自己这个东家,是个精明不吃亏的主儿,却不晓得他为何顺水推舟,要趟这趟浑水…… 第一千一百二十三章 朱侯(下) 第一千一百二十三章朱侯(下) 保定知府衙门,因“封印”的缘故,衙门里有些冷清。 曹颙一行进了衙门外,直接被迎到内衙客厅吃茶。 这客厅陈设很是质朴,放眼一看,并无金石玉器,墙上挂着的,也不过是友人相赠的字画。 曹颙见了,暗暗点头。朱之琏在保定知府任上已经五年,民望甚好,为官清廉。瞧这四周陈设,还有待客之茶,也能看出,他没有骄奢做派。 就是总督府先前的“寿礼”与“年礼”,他这边送的也是直隶诸知府官中最低的。 要知道,朱之琏康熙三十一进士,同年特敕封为毫州知府,步入仕途。却是因民望过盛,又是前朝皇裔,至今仍在知府任上。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要是朱之琏有半点捞银子的心思,早已积下万贯家财。 可是据曹颙所知,朱家日子过得却是平平。他们家人口简单,妻妾二人,两子一女,长子已经娶妇,有一孙儿;次子十七,考中生员,如今在府学;长女尚未及笄,待字闺中。 奴婢下人不超过十人,比乡绅富户还不如,没有官宦人家的气派,曾经被人诟病。有当地士绅,要送朱之琏下人美婢,朱之琏只说是养不起,数次婉拒了对方的好意。 除了维持家人生计,他手中余财,都用来买书。不拘是老书,还是新书,只要见了,便惦记淘了来。直隶官场上,都管他叫“书痴”。 可是,他爱书是爱书,却是只肯自己买,从不收旁人赠书。 或许正是因饱读诗书的缘故,朱之琏身上,没有官场市侩,带了几分儒雅,上司当前,也面色如常。 反之,跟在他身边的那个幕僚,年纪同朱之琏相仿,名叫刘川,却是眉眼间带了精明,言语间带了小心与试探。 曹颙虽好奇戴王氏之案,可并没有先开口。 倒是朱之琏,不待曹颙发问,便主动提及戴王氏被杀案,又由熟知案情的刘川补充细节。 戴王氏家住南城,为流民之女,幼时入戴家为童养媳。戴家本是手艺之家,家主戴富给人打家具为生。因其子戴兴国打小伶俐,一家几口便竭尽心力,供他读书。 没等戴兴国长成,戴富便一命呜呼。 全家生计,都靠王氏与婆母秦氏纺纱织布,打零工维系。等到戴兴国出服,参加童子试,中了秀才,取为廪生,在县学读书。 好日子没几天,秦氏中风瘫痪,全赖王氏朝夕侍奉,才残喘至今。 不想,却是祸从天降。 王氏上街抓药,被毛仁兴看见,惹出祸端。 毛仁兴有心算计,买通县学上的生员,哄着戴兴国吃酒,签了卖人契约。过后,毛仁兴带了手下,去戴家接人。 王氏认出他是调戏自己之人,不肯跟着走,拿了菜刀出来撵人。 不知是对方恼羞成怒,还是撕把间手误,王氏刀刃加身,因此损命。 命案归到清苑县衙,知县以“误伤致死”立案。因伤人者手中有王氏身契,“从误伤至死”又成了“失手打伤奴婢论”,减等处置。最后判罚银二百两,徒三年。 案宗送到知府衙门,朱之琏却是瞧出不对。 戴兴国已经取得功名,即便是家贫孝母,也没有卖妻的道理。如此得了“不义”之名,往后在仕途上就要为人诟病。 他在官场三十多年,判过多少案子,哪里瞧不出其中的猫腻。 死者是有妇之夫,杀人地点又是王氏夫家,多半是“奸杀”。加上是白日命案,少不得有仗势威逼嫌疑。如此草率结案,民妇又成了奴婢,本委实显得怪异。 等他寻访一番,得知是位孝妇,闻其孝行,心生敬意,查得便更仔细。 毛仁兴家财万贯,行事张扬,大白天带人去戴家,行踪自是落在左邻右舍眼中。 等到王氏身死,衙门虽结案,却堵不住悠悠众口,便有流言出来。 朱之琏顺藤摸瓜,就查到毛仁兴头上,便叫刘川详查,这才知道了大概齐。 曹颙听着,脸已经沉了下来。 天下不平之事多,要是不知道还罢,既是听闻此事,他也不能漠然视之。 百善孝为先,万恶淫为首。 如今,却是孝妇损身,淫人逍遥,失了天理公道。 可是,眼下认证物证都没见着,曹颙也不能只听信朱之琏一面之词。 他想了想,道:“朱大人,既是觉得案宗存疑,是要提到府衙再审,还是发回县衙重审?戴家之人,对于案情没有异议的话,没有苦主,朱大人怎么立案?” 若是王氏真冤屈而死,案子移到府衙来审的话,就要闹大。 要是能查到实处还好,将真凶绳之以法;要是查来查去,定不了罪,不仅朱之琏担干系,还容易引起民怨。 朱之琏闻言,却是带了忿忿之色,道:“那戴兴国无耻之尤,用良心换功名,已经被选作‘贡生’,年后就要进京入国子监,岂会为王氏出头?” 越级审案,本就是官场忌讳。要是有苦主状纸,还算是师出有名;否则的话,即便对案件再存疑,也是发回重审的多。 想到这点,朱之琏郁结之色越重,皱眉道:“那就发回重审,我倒是要看看,清苑县下回会怎么说?戴生无良,还有个瘫痪的秦氏,要是她肯出面,也是苦主。” 话虽如此,其中干系儿子功名,这做父母的,又能如何? 曹颙所知有限,便不再多说,带了宋厚与蒋坚离了知府衙门。 出了知府衙门,宋厚便道:“大人鲁莽了,大人虽有倚仗,可毕竟离了京城,要防小人攻讦。既是晓得毛仁兴身后有王府,便不该跟朱之琏走这一遭。朱之连虽是为民之心,邀大人过来却是有借势之嫌。” 曹颙道:“先生别急,我心里有分寸。毛仁兴倚仗的是谢天来,谢天来走的是庄王府的门路,他背后倚仗的八成也就是庄王府。可我出京,十六爷提也不曾提过此人,这人却在清苑成势,这其中有些不对劲。借这个案子,好好查查他也好。要是真凶,也不能让王氏白死……” 正说着话,早有张义带人迎过来,道:“老爷,京里来了传旨钦差,正在府里候着老爷。” “钦差?”众人听了,皆是惊疑不定。 “是内侍,还是礼部司官?”曹颙问道。 “来的是七品内官,还有位礼部主事,还有宫里的侍卫同行。”张义回道。 曹颙听了,心下讶然。 如此郑重,传的是什么旨意? 他从京城回来还不到十天,实想不通这十天会有什么未知的变动。 虽说疑惑,却是不好耽搁,他上了马,带着众人回府。 因要见钦差,他先回内宅换了官服,而后才去客厅见两位钦差。在这之前,则是吩咐张义开大堂,摆香案。 官署里接圣旨,要在大堂才显恭敬。 不想,见了曹颙,那年轻内侍没有打开圣旨,而是传了雍正口谕,命曹颙为颁旨钦差,前往保定知府官衙的颁旨,保定府知府朱之琏封为一等侯,以承明太祖祀事。 曹颙听说圣旨内容,直觉得荒诞。 朱太祖诸子中,封藩者十二人,朱氏后裔遍及各地,取那支承祭祀之事不好,偏取了入了镶白旗包衣的代王旁支。 还好,这旨意的下半拉是将代王这支子弟,从镶白旗包衣抬为正白旗汉军,算是让这支脱离了天子家奴的身份。 直到再次走进知府衙门,曹颙才缓过神来。 封侯便封侯,令人庆幸的是,皇上还算清明,知道朱之琏是好官,没有让他回京去守祭,而是命他从子孙中择一人送回京城,以备春秋之祭。 不知曹颙意外,就在朱之琏带人开中门迎钦差时,神情也有些恍然。 等曹颙宣完旨,朱之琏才松了口气。 刘川伶俐,听曹颙介绍随行内官与礼部主事,就预备了两个银封。也不知两人满意与否,总之面上是过得去了。 那内官没有多话,只那主事在曹颙说完话后,交代了一句。那就是让朱之琏速速择定一个儿子回京,省得耽搁了春祭。 京中已经赐下侯府,由礼部使人打理,只等朱侯子弟回京,便能入住。 瞧着那架势,恨不得立时便要从朱家带个人走。 朱之琏并不是狷介之人,脸上已经褪去沉重,只剩下封侯的欢喜,看不出半点异色,道:“今日天色已晚,想来两位大人也不好动身返京。不知两位大人预备何时启程?下官打算让长子与两位大人同行,还要请两位大人多多看护。” 那主事看了看那内官,见他不说话,便道:“今晚怕是要叨扰曹大人,明早回京。” 随行侍卫留在总督府,这两人也就跟着曹颙,回总督府安置。 次日一早,辰初时分,朱之琏便带了长子朱震来了总督府。 朱震二十五、六岁年纪,眉清目秀,对答之间,也显得温顺恭良。 因时间仓促,朱震先随着众人回京,他的妻儿,则在年后再回京。 内侍与礼官是奉旨带承祭之人回京,家眷如何,哪里放在心上。 知府衙门的红封虽单薄了些,总督府这边,也给他们预备了一份“茶钱”,众人很是心满意足地回京了…… 第一千一百二十四章 外管事(上) 第一千一百二十四章外管事(上) 等到送走钦差,朱之琏也离开后,曹颙才想起一事。那就是清苑城里多了位侯爷,爵位比他这个伯还要高。 “如此也好,朱之琏添了底气,也是保定府百姓的福气!”曹颙想到戴王氏案,略有感触。 宋厚却是看法不同,督府同城,关系本就微妙。但是因两人品级相差悬殊,各行其道,倒是也省是非。 如今,朱之琏封侯,爵位比曹颙这总督还高一级。 要是以后两人政见相合还罢,要是政见不同,也是麻烦。即便知府身份,撼动不了总督权威,可真要被人利用,督府发生龌龊,就要生出是非。 曹颙倒是没有放在心上,分权而治,是帝王之术。 别说是直隶,就是其他偏远行省,也不是督抚一个人能说了算的。像年羹尧那样的,情况特殊,是早年为了整合西北战事的缘故。到了今日,已成祸端。 曹颙不觉为难,却是难坏了清苑城里的大小官员。 钦差是腊月二十七到的清苑,知府衙门大开中门迎旨,多少人看到眼中。 不过两、三日的功夫,全城的官吏便都晓得朱之琏封侯之事。虽说只是承祭前朝香火,可超品爵位在那里放着,不容人小觑。 知府衙门,不能说门庭若市,也是贺客不断。 要是开国初年,对于前朝苗裔,众人都会忌讳;现下,开国将近百年,朱之琏又不是虚爵侯爷,还任着知府,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调回京城做京官。 这想要巴结的,当然大有人在。 大过年的,谁会闭门谢客,这个时候连“贺礼”带“年礼”一起孝敬,却是正当时。 全城官员,连总督府都不例外,都使人往知府衙门送了份“贺礼”过去。倒不是曹颙想要巴结朱之琏,只是花花轿子大家抬罢了。 这城里,留意他动静的人,也有不少。 要是他不给朱之琏留面子,落在外人眼中,就是两人相争的局面。 见总督府都向新侯爷示好,知府衙门越发热闹。 已经有不少官员猜测,等到正月初一那日,不知是总督府热闹,还是知府衙门热闹。 答案,显而易见。 初一大清早,总督府前就被来拜年的官员的车马堵得严严实实。 就连被众人观望中的朱之琏,也带着家眷到总督府拜年,看得众人眼红不已。 他们倒是也想带家眷与总督府交际,可还没有那个资格。 昨日,刘川过来送的拜帖,提及朱之琏想要携妻儿来拜年之意。 朱之琏如此低姿态,让曹颙很是意外。 不过随即也就明白过来,对方是入仕三十多年的官场老人,即便这些年始终在知府任上,也不容小觑。要真是不通世事的书呆子,那早就被剥官为民。 朱之琏知趣,曹颙自然欢迎至极。 倒是初瑜,颇为雀跃。 大过年的,本就该热闹,如今远在直隶,却只有他们一家三口。 偶尔有女眷来请安,也多是总督府属官妻女,品级相差太多,往来交际,都是阿谀奉承,使人心累。 这知府太太刘氏,在初瑜过生日时,曾来过一遭,知书达理,温顺内敛,初瑜对她印象颇佳。 听说她过来做客,初瑜使人预备了酒席,又同丈夫商议过,发帖子请了两位游击太太做陪客。游击是从三品,他们的妻子是三品淑人,在清苑城中的诰命中,品级不算最高。可因是总督府属下,又同知府衙门互相不统属邀请她们做陪客,也不失礼。 真要是过来个道台之妻作陪,刘氏反而要不自在。 梁传福之妻赵佳氏,四十来岁,穿着旗装,略显富态;谢天来之妻朱氏,则是汉式装扮,长相白净俏丽,看着一点都不像三十多岁,就跟二十几岁一般。 赵佳氏性子有些木讷,不喜多言;朱氏却是个伶俐的,能说会道,满屋就听她唧唧咋咋。 她不仅会奉承主人,还不忘尽好陪客的本分,一盏茶的功夫,口中已经是换了称呼,对刘氏从“侯夫人”成了“刘姐姐”,对赵佳氏叫“赵姐姐”。 只有初瑜身份尊贵,她不敢来“姐姐妹妹”这一套,可称呼也成“夫人”改成“郡主”。 就像是将各自丈夫撂在一边,要交几个闺阁好友一般。 原本有些生疏的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 四人中,最年轻的初瑜,也是快三十了,众人的话题,自是离不开各自儿女。 众人都不是头一回来总督府,多见过天佑。少不得从天佑夸起,连赞初瑜好福气,三子一女都是嫡出。 四人中,刘氏与赵佳氏是娶了儿媳妇的,少不得又说了两句婆婆经。 初瑜听了,只是笑着听着。 她倒是不怕有将来有什么婆媳不和之事,曹家以孝传家,长辈们以身作则,小辈们也都孝顺听话。要是真的说了个忤逆的媳妇,不用她说话,儿子也会不依。 早年听丈夫说,要让儿女过了十八在嫁娶,初瑜当时还觉得太晚。这几年孩子们渐大,初瑜又感激起丈夫来。 不管是将儿子交给旁的女人,还是将女儿交给旁的男人,她这做娘的都不放心。或许等孩子们长大成人,处事再周全些,她才能真正放开手。 只有朱氏,听得极认真,还忍不住多问了好几句,看得众人失笑。 她虽也是四个孩子的母亲,却是三女一子,儿子年幼,不过两、三岁,还在牙牙学语。 “朱妹妹想的太早了些,你家晋哥儿娶媳妇,还得十几年呢。”刘氏笑道。 朱氏苦着脸道:“晋哥儿就是我的命根子,想着有朝一日给了旁的女人,我这心里就泛酸。可怜天下做娘的,我也是有了晋哥儿,才明白当年婆婆不待见我的缘故!” 这话中带了长辈,旁人就不好接话了。 朱氏也是说完,才晓得自己失言,忙道:“瞧我这张破嘴,幸好是在郡主与姐姐跟前,要是在旁人面前,就要让人笑话……” 赵佳氏与朱氏是旧识,开口为她解围道:“朱妹妹说的不假,我家老大娶媳妇那晚,我翻来覆去睡不好。只觉得是喜事,可心里依旧不是滋味。总觉得儿子被抢了,自己却只能跟自己憋火。等有了孙子就好了,儿女是靠不住的,总要嫁娶,只有孙子,才是自家的。” 刘氏也附和道:“正是,见了孙子,哪里还管得上儿子?大家都是从媳妇熬过来的,谁能笑话谁呢?” 说笑之中,初瑜若有所悟。自己同朱氏并无不同,每次想起儿子娶媳妇,心里也泛酸。是不是天下做母亲的皆是如此? 想想自己嫁到曹家,婆母对自己疼爱有加,并无刁难不满,何其幸运。 等送走客人,初瑜便跟丈夫提及一事,那就是等过了十五,她回京去接婆婆过来。 原本是打算让天佑去接的,天佑已经十四,半大小伙子了。 曹颙想想,要是府中众人都来直隶的话,要带的行李物件,跟随奴婢下人,正经有不少事需要料理。初瑜回去一次也好,省得那边老的老,小的小,再弄的乱糟糟的。 转眼,过了十五,初瑜带天佑回京接人,衙门也开印。 不知朱之琏怎么运作的,戴兴国年后往保定府递了状纸,为妻子戴王氏伸冤,状告富绅毛仁兴逼奸致死。 曹颙并不知其中细节,只是使人在清苑县衙打探一二,在戴王氏一案上,清苑县令却有受贿之行,收了毛仁兴五百两银子。 朱之琏接了状纸当日,便使人将毛仁兴拘拿到案。 清苑官场,一片哗然。 就在正月十五,谢天来之妻朱氏,才认了朱之琏为“族兄”。两人是同乡,又同姓一个朱,这样的攀亲在官场上也是常见的。 为了结这门亲戚,朱之琏置办了两桌酒,请谢天来一家过知府衙门做客。 谁会想到,这才两日,朱之琏就拘拿了谢天来的表弟毛仁兴。 最吃惊的,就是谢天来夫妇。 要知道,这认朱之琏为“族兄”之事,还是毛仁兴撺掇的。 按照他的话说:“一个包衣奴才,都成了代王苗裔;表嫂家也是世居大同,说不定才是代王嫡宗。” 朱氏被说的心动,谢天来也有心在官场上接个援助,便有了“认兄”之举。 连带着毛仁兴,都跟着去了趟知府衙门,自以为就多了门实权的亲戚。 不想,有这番变故。 谢天来大惊失色,亲往知府衙门求情。 朱之琏却是摆出了人证物证,就在年前年后这大半月,他已经将证据收集齐全。另外,还查出与毛仁兴有关系的其他几宗官司,其中有侵吞商铺田产的,有干系到针线娘跳水自尽的。 谢天来不是傻子,自是看出朱之琏有心为之,又气又恼,拂袖而去。 他使人往京城送信,却也晓得远水解不了近渴,等到京城有音讯下来,这边估计也结案了。倒是想要保全毛仁兴,怕是不容易。 焦头烂额之下,他只能咬咬牙,进了总督衙门,求见曹颙。 曹颙始终叫人留心此案,对于谢天来的来访并不意外。 清苑城中,有权干涉知府办案的,只有自己这个总督兼巡抚。 谢天来满脸恳切,终于说了说话:“督宪大人,毛仁兴判不得。他是庄亲王府的人,是庄亲王府的外管事,负责打理王府直隶产业,请督帅的大人看在王爷的情分上,加以援手……” 第一千一百二十五章 外管事(下) 第一千一百二十五章外管事(下) 听了谢天来的话,曹颙的脸色变的凝重,望向谢天来的目光带了几分犀利。 别说毛仁兴背后的主子,到底是谁还不好说;就算他真是庄王府家奴,也轮不到谢天来到总督府来撑腰子。 谢天来商贾出身,惯会看人脸色,见曹颙面色不善,惊觉之下,才反应过来自己失言,忙躬身道:“督宪大人,下官心急失言,还请督帅恕罪。毛仁兴手上,握着王府在清苑城里十八家产业。不仅如此,就是清苑城外,还有三处百顷以上的大庄,也归他管治。要是入狱问罪,难免要牵连出王府。到时候,就是王爷,也少不得要落个御下不严的过错!下官是王府门下,护主心切,才大着胆子来求大人。” 曹颙听了,却是不为所动,只是淡淡地说道:“本督与十六爷相交十数载,又是姻亲,不能说知己无双,也堪称莫逆之交。真若是如你所说,毛仁兴是王府要人,本督出京,十六爷总要知会一声,事实并非如此。” 据曹颙所知,毛仁兴是康熙康熙五十九年来的清苑,即便是出自身庄王府,也只能是老王爷的人。可据十六阿哥反应,显然是不知此处产业,否则即便不请曹颙看顾一二,也会让毛仁兴主动过来请安。 毛仁兴既是敢打着庄王府的旗号,那最大的可能,就是打理的是太福晋的陪嫁或者私产。 谢天来见曹颙如此反应,却是满脸惊愕:“怎么会这样?据下官所知,毛仁兴确实是王府的中人!去年端午节前后,下官进京去请送寿礼,还曾在王府碰到毛仁兴。王府管事待他甚是熟络,称他为管事,还带他去内宅请安。中秋与年礼,更是我们两家并作一块送过去。” 他满脸疑惑,曹颙心中也一顿,只觉得有些不对劲。 要是所记不差,去年端午节前后,庄王府太福晋已经搬到海淀王园避暑。毛仁兴若管理的是太福晋的私产,没理由去王府请安。 况且,以十六阿哥的精明,接手王府两年时间,不可能连太福晋的底细都摸不到。 “国法无情,若是毛仁兴无罪,无人能冤得了他;要是他有罪,正当绳之于法。此事你不用再插手,我会给十六阿哥去信,解释此事,不会让他迁怒到你头上。”见谢天来神情惴惴,曹颙说道。 谢天来闻言,先是松了口气,随即满脸懊恼,涨红着脸道:“承蒙大人关照,下官感激不尽……只是下官鲁莽,过来前使下人快马往京城送信……现下,怕是追之不及……” 曹颙听了,却是挑了挑眉,道:“容本督多问一句,不知谢大人投书给王府哪一位?” “给王府的二管家崔弘文。大人也当晓得,下官早年走的是老王爷的门路,每次去王府,见的都是老管家陈全;老王爷薨后,崔管家接了陈管家的差事,下官每次见王府请安,见的便是崔弘文……”说到这里,谢天来想起旧事,补充道:“对了,前年十六爷刚承嗣时,就是崔管家来信,叫下官照拂毛仁兴……” 听到此处,曹颙不由皱眉。 崔弘文是十六福晋的奶兄,十六阿哥没出宫前,他曾打理十六福晋陪嫁产业。因颇有才干,连十六阿哥也比较器重他。 十六阿哥承继庄王府后,见太福晋对十六福晋多有刁难,怕妻子太多委屈,为了给她多增加助力,提拔崔弘文为王府二总管。 曹颙脑袋里乱成一团,若是清苑这些产业,是太福晋的产业,他还能坐视不理,看个热闹;若是干系到十六福晋,到底要顾忌几分。 他心里叹了口气,端起茶来,道:“既是已经送了,就不必追了。” 谢天来乖觉,起身告辞。 他心中不无庆幸,幸好直隶总督是同庄王爷交好的曹颙,天塌了有高个的顶着,捧多大碗,使多大力气。能做的都做了,就算毛仁兴的案子闹大,也怪罪不到他头上。 谢天来走后,曹颙凝神沉思许久,才得到一个令人意外的推论。 这些产业,并不是庄王府的产业,否则的话十六阿哥不可能不知道,“捐产”那会也不会隐匿下这么一大宗财产。 这些产业,也不可能是十六福晋的嫁妆。 郭络罗家家世本就寻常,只因出了个宠妃,成为皇子外家,才有资格继续与皇室结亲。 要知道,初瑜当年以郡主身份出嫁,又因是王府长女身份,由七阿哥贴补许多,陪嫁也不过是良田五十顷,房产两处,铺子四间。 而且时间对不上,这些铺子早年十六福晋成为庄王福晋前就打着庄王府的旗号。 剩下只有一个可能,这些产业背后另有其主,只是因不方便出面,所以早年走了庄王府的门路;等老王爷薨后,又走了十六福晋的门路。 曹颙原本想使人去知府衙门说一声,秘审此案,不要闹大。随即想到雍正手下的“粘杆处”,又改了主意。 遮遮掩掩的,反而容易使得十六阿哥落下“隐匿王府产业”的嫌疑,使得雍正生疑。还不若大大方方的摆开,看一看毛仁兴背后到底是何人。 十六阿哥那边,却是不能不告知。 不管十六福晋因何没告之十六阿哥此事,眼下毛仁兴已经惹出祸端,沾了命案,遮是遮不住的,十六阿哥早日知晓,也好早做打算。 他将此案前因后果在信中详细地写了一遍,唤来曹满,吩咐他带信回京。 送信完毕,曹颙翻出一个单子来,正是写满直隶官场关系的那张,看得直头疼。直隶地界,即便比不上京城,却也是关系纵横。 或许以后最让他头疼的,就是这大大小小的关系。 仇人不怕,就怕熟人。 就在总督府关注知府衙门的案情进展时,朱之琏那边却是踢到了铁板。 毛仁兴被拘拿后,全无惧色,开始是拒不认罪,等到人证物证齐全后,他又自陈在旗,知府衙门无权越权审案。 他在清苑县衙登基产业时,写得是顺天府人士,登基的是民人并非旗人。 朱之琏气得不行,却也不能罔顾律法,只好使人前往顺天府,查询毛仁兴户籍。 虽说毛仁兴这番说辞,也可能是在扯谎,为了拖延定案的日子;但更可能是真的,毕竟王府产业,没有交给民人打理的道理。 朱之琏自己就在旗,哪里不知道旗人特权。 涉及旗人的案件,地方官只有受理权,没有审判权。京城旗人归步军都统衙门审理,地方旗人这有专门的理事厅。毛仁兴的案子,发生在地方,理应交由地方理事厅料理。 直隶理事厅,正是在总督府治下。 朱之琏心急如焚,在宦海沉浮三十年,他见多了官场猫腻,真要等京城贵人动动嘴,毛仁兴的罪名多半就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到了那时,戴王氏冤屈,怕就沉冤不得雪。 朱之琏向来爱民如子,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杀人凶手逍遥法外。按照他的本意,他都要直闯总督府,请曹颙使人立审此案,却是被刘川拦下。 “此例不可开。要是容毛仁兴逍遥法外,直隶就是要成恶人肆虐之地!”朱之琏满脸恳切愤愤,掷地有声。 刘川自是明白朱之琏的用意,要是正让毛仁兴从直隶官场顺利脱身,那有一就有二,想要肃清地方,谈何容易? 京城权贵,有几家不在直隶置产的?要是都学毛仁兴,百姓就没了活路。 “地方旗人刑责,归于理事厅,是律法所定,大人去寻曹总督,所为何来?”刘川看着满脸愤懑的朱之琏,面不改色地问道。 朱之琏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如此行事,不合规矩。可真要等到京城贵人发话,曹总督怕是也扛不住。只有趁着消息还没到京中,才容易将此案定成铁案。我既为一地父母,就要对得起本府百姓,岂可为保全己身,就任由百姓蒙冤?” “大人稍安勿躁,毛仁兴是否在旗,尚且未成定论,还是等等再看。真要是将此案移交理事厅,大人也不必着急。曹总督初到直隶,多少人看着,岂会在这个时候徇私?为了立威,说不定比大人还重视此案。”刘川的话说的合情合理,使得朱之琏也去了几分焦躁。 他沉默半响,终叹了口气,道:“也只能如此了!” 十六阿哥接到曹颙的信,已经是三日后。 因曹家这边出动的是双骑,拿着总督府路牌,一路补给的还便宜,曹颙的信反而比谢天来的信,还要早到半天。 看到曹颙的信,看着下边列着的二十来家产业,几万亩良田,十六阿哥立时出了一身冷汗。 他不是忧国忧民的圣人,几百里外富绅逼死个孝妇,又干他何事? 可这个涉案的毛仁兴,始终打的是庄王府的旗号。这些产业,又是在老庄王爷在世时就有的。 十六阿哥直觉得脑子里“嗡嗡”直响,换做是谁看了,都会以为他隐匿了王府家财,这不是要人命么? 第一千一百二十六章 心软 第一千一百二十六章心软 庄亲王府,内院上房。 十六福晋坐在炕上,满脸柔和,右手放在小腹上。 她开始显怀,只是因穿着冬衣肥大的缘故,不甚明显。她已经在佛前许愿,只要这胎生的是个阿哥,就放下所有怨恨,下半生吃斋念佛,以报佛恩。 距离她不远,坐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格格,正把着一个拨浪鼓,玩得热闹,这正是十六福晋所出的四格格。 十六福晋看着四格格,脸色慈爱之色更盛。 她与十六阿哥结缡十几年,生养六个儿女,只有这点骨血,留在眼前,自然疼得跟眼珠子似的。 “有女有子才成‘好’字,若是我福薄……这次过后也终能死心了……”十六福晋低下头,摸着自己的肚子,低声自语道。 十六福晋正沉思,小格格已经举了拨浪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要往她身上扑。旁边看护的奶娘唬了一跳,忙一把拦住,将她抱在怀里。 十六福晋抬起头来,见女儿挥着小胳膊让自己抱,不由莞尔,刚要说话,就听到院子里传来脚步声,中间杂着请安声。 这会儿功夫,就见十六阿哥皱眉从外头疾步进来。 十六福晋起身相迎,望向丈夫时,却是身子一僵。十六阿哥望向她的眼神,带了几许清冷与探究。 十六福晋有些缓不过神来,陈年往事一幕幕从眼前闪过。当年,刚嫁入阿哥所时,眼前这人也曾用这种眼神看过她。 十六阿哥盯着她,视线从她脸上慢慢移到她肚子上,满腔质疑都沉淀下来,化作一片沉寂。 “阿玛……”四格格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望向十六阿哥,稚嫩的声音,打破满屋的压抑。 十六阿哥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将小女儿接过来逗弄一番,而是摆摆手,示意奶娘抱着四格格退下。 十六福晋已是缓过神,心中忐忑不定。 再有半月,便是弘普婚期,王府上下都忙着。只有她这个女主人,反而将差事都交代下去,又请两个庶福晋统理,自己安心养胎。 难道,是因为这个,惹得十六阿哥恼了? 十六福晋想到此处,心中不无酸楚,不是她诚心偷懒,年前就有些累着,动了胎气,险些出大事,使得她不得不小心。 贤名再好,也比不上自己的亲骨肉。她早已同丈夫提过一遭,还以为丈夫会体恤。 见她沉默不语,十六阿哥长吁了口气,让自己的口气平和下来,道:“直隶清苑城那些产业,到底是怎么回事?” 十六福晋闻言,身形一颤,脸色变的煞白,眼神闪烁,不敢去看十六阿哥的眼睛。 十六阿哥虽心中着急,到底是顾及她双身子,受不得惊,上前一步,扶她到炕边坐下,轻声道:“那是九哥的产业吧?是九嫂求你的,还是宜太妃求你的?” 十六福晋已经红了眼圈,抬起头来,半晌方道:“是姑母求我的,我原想告诉爷……可是……” 虽说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可听妻子青口承认这一刻,十六阿哥心中还是生出一丝隐怒。 他以为夫妻一体,才将这个家安心交到妻子手中,没想到她瞒着自己,拦下这么大的活儿。 “可是什么?可是说我是皇上的狗腿子,为了谄媚上意,怕是不会帮九哥这一把,反而会将九哥的产业交公?还是说如今世道艰难,不仅九哥生死难料,就是五哥那边,也如履薄冰。除了你这个好侄女外,再也无人能帮宜太妃一把?”十六阿哥淡淡地说道。 他在宫里多年,自是见识过宜妃的好口才。他只是没想到,妻子会瞒下此事,还瞒了两年之久。 十六福晋听出丈夫话中不满,却不知如何辩解。 宜妃的话说的婉转,可大概齐的意思,就是十六阿哥所说。 只见她簌簌落泪道:“都是妾身的不是,明知爷不愿与姑母、表哥们扯上关系,还接了这个烫手山药。爷也晓得,以妾身身份,原无资格为皇子福晋,全赖姑母安排,妾身才成了爷的结发之妻。妾身刚进宫那几年……实在艰难,多赖姑母照拂才挺了下来……”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十六阿哥见她激动,拉了她的手,道:“好了,别哭了。是我想误了,你到底姓郭络罗,血亲加上恩情,你又向来是念旁人好的,她既开口,你哪里能拒绝得了?” 十六福晋抽泣着,看着脸色沉重的十六阿哥,道:“是不是给爷添了麻烦?姑母说的实在可怜,只说存在我名下,求我代管几年,要是九哥能平安度过此劫,便将这财产给他,省得一家老小没嚼用;若是九哥……有个万一,这些产业便给大格格添妆……妾身并无贪财之念,只是这话说得委实太可怜……” 十六阿哥心里虽烦躁,却也没有多说,只问道:“那清苑的毛仁兴,是九哥的奴才?” 十六福晋点点头,道:“听姑母说,是九哥早年在外头收的奴才,因没有进过贝子府,所以不为人所知。就是妾身这边,若不是听姑母提及,还以为他是老王爷门下奴才。” 十六阿哥咬牙道:“既是九哥选的人,定是当用的。” 十六福晋没察觉出有异,应和道:“妾身见过两次,看着是个伶俐的,崔总管也赞过他两遭。” 十六阿哥垂下眼帘,遮住其中异色,看了看十六福晋肚子,轻声道:“好了,以后这些事就交给爷,你只安心养胎,平平安安生下个小阿哥,就是你我的福气!” 十六福晋原以为丈夫会发怒,没想到只是这样轻飘飘地过去了,只觉得窃喜不已,使劲地点点头道:“嗯,全听爷的!” 十六阿哥笑了笑,寻了个由子回前院去了。 刚出二门,他便见王府二总管崔厚文急匆匆地过来。 此人便是谢天来同曹颙提过的崔弘文,因避两位小阿哥的名讳,所以已经改名为“厚文” 看到十六阿哥,崔厚文忙止住脚步,躬身请安。 十六阿哥面如寒霜,道:“福晋要静养,以后不许拿外头的事惊扰福晋!” 崔厚文闻言惊愕,眼中不由露出几分焦急。 十六阿哥没有再看他,只道:“跟爷过来!” 崔厚文小心翼翼地跟在十六阿哥,来到前院花厅。 刚到花厅坐下,十六阿哥便扬声唤人,而后指着崔厚文道:“拉下去,打!” 如此惊变,自是看得前院的管事下人个个提心吊胆。 大管家赵丰,正在库房将节礼封库,听到动静,也赶了过来。 他是阉人身份,不方便到外头抛头露面,崔厚文这个王府二总管,实际上是被十六阿哥当成大总管用的。 崔厚文知趣,知道赵丰是侍候王爷半辈子的老人,不是他能比的,所以在赵丰面前甚是恭谨。因这个缘故,两人这两年私交也算不错。 等他赶到花厅时,崔厚文已经被打了几十板子,下半身的血迹已经透过棉衣,渗了出来。 多少年没见过主子发这么大的火了,赵丰想到的不是为崔厚文求情,而后愤怒。在他看来,自是崔厚文有不对的地方,引得主子动了心火。 他狠狠地瞪了崔厚文一眼,看着四周几个面带骇色的管事道:“没有王爷之命,谁要敢往内宅传话,惊动了福晋主子养胎,那就是个死!” 几人连忙应下,赵丰这才轻手轻脚地进了花厅,见十六阿哥面上怒气未消,低声道:“不过是个奴才,要是有忤逆之处,远远地打发了便是,主子何苦同他置气?” “远远的……”十六阿哥重复着,吩咐外头住下,将崔厚文拖了上来。 崔厚文跪在地上,面无血色,脑门上都是冷汗。 “清苑的信!”十六阿哥冷哼一声,道。 崔厚文哆嗦着从袖子里取出一信,双手奉上。 十六阿哥使赵丰接过,打开看了,里头也是说的毛仁兴案,却是将过错都推多到保定知府朱之琏身上,请王府这边早点出面,好保全毛仁兴,省得狗急跳墙,随口攀咬,丢了王府面子。 十六阿哥心中冷笑一声,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奴才,果然不假。 九阿哥如今在西北,视同软禁,一个管事奴才还能成地方一霸。 “既是你忠心,此事便交你给处置,带几个人下去,将福晋的‘产业’好好归拢。”十六阿哥淡淡地说道。 崔总管听了,忙抬起头来,有些不解其意,小声问道:“王爷的意思,是让奴才去保全毛仁兴……” “混话!”十六阿哥瞪了他一眼,道:“即日起,毛仁兴同王府再无干系!” 也罢,既是妻子拦下这麻烦,他就算说自己清白也没有几个人信,便当回恶人…… 既是十六阿哥有命,崔厚文既是挨了几十板子,也当天便乘了马车,赶往清苑。 等他赶到直隶时,保定府派往顺天府查询毛仁兴是否再旗的小吏也归来。毛仁兴早年是在民籍,雍正元年转为旗籍,为庄王府门下包衣。 朱之琏没有办法,只能黑着脸将此案转交给直隶理事厅。 总督府里,曹颙从崔厚文手中接过十六阿哥的亲笔信。 虽说十六阿哥话中语气轻松,还带了几分调侃,曹颙却是看得直皱眉,半晌方叹了口气,低声道:“十六爷,越发爱心软了……” 第一千一百二十七章 莲花书院(上) 第一千一百二十七章莲花书院(上) 十六阿哥能想到之事,曹颙自然也想那个想的到。 除了生财有道的九贝子,哪个宗室能有这么大的能量,隐匿的一份财产,都比一般的宗室全部家底要厚的多。 只是对于十六阿哥的应对,曹颙有些无奈。 崔厚文到清苑城后,拿着几处产业的地契、房契,将清苑城内外产业都收并到手中。铺子管事都换了一遍,都用了京城带过来的人,有点雷厉风行的意思。 到曹颙这里请过安后,崔厚文还拿着十六阿哥的名帖去了理事厅。 过了没几日,便传来毛仁兴在牢中畏罪自尽之事。 朱之琏得知此事,封了此案卷宗。他想要的也不过是恶人伏法,并非是要同背后的庄王府结怨。 结果是想要的结果,过程中仍不是依法治人,而是彰显了王府强势。朱之琏很是反感,却也只能叹息一声了事。 只有曹颙晓得,这样会引来什么样的后果。 任是谁都能看出,毛仁兴之死有十六阿哥的影子。十六阿哥给曹颙的手书中,还郑重向他道歉,说是欠他一个人情。 这笔横财,看似被十六阿哥掩下,实际上却是暴露在人前。只是由十六阿哥使了王府总管过来后,此事从十六福晋私事,成了王府之事。 在宜太妃与五阿哥看来,十六阿哥是动了贪念,见九阿哥势弱,吞了这笔横财;在雍正看来,说不定是认为十六阿哥私下与九阿哥等人勾通,对不起他的信任。 如此一来,十六阿哥里外不是人。 这是十六阿哥的决定,曹颙也不好说什么。 对于这个结果,最震惊便是谢天来。 他没有想到,原本以为会是天大的麻烦,竟然如此轻而易举就了结。原因无他,就是他将毛仁兴看的看重了,以为这样位高权重的管事,王府指定会出面拉一把。没想到王府不仅没有拉一把,反而成了催命阎王。 他是捐官,从进京卖官那日起,便经人介绍搭上王府的线,后来在官场上如鱼得水,熬到从三品游击,一直都底气十足,就因为背后有个实权王府。 他每年都找机会进京,往王府请安,虽说每次去王府都要捧上真金白银,可他一点儿都不心疼,真将自己当成王府的依附。 因这个缘故,对于毛仁兴这个王府“外管事”,他也打心里带了几分亲近,拐着弯地认了表亲,这几年也当自家人一般走动。 眼下,却是兔死狐悲,谢天来心里不能不寻思点其他的。 曹颙这个时候,借着清苑城守尉出缺的时机,上了个折子,保举游击谢天来为清苑城守尉,保举游击梁传福为督标参将。 两人都是由从三品保举到正三品,倒是不算惹眼。 折子批复得很是顺当,没几日兵部就下了公文过来,召两人轮流回京叙职。 虽说是升官,可谢天来只觉得欲哭无泪。升了城守尉,还在清苑城,可就是离开督标,不再是总督嫡系。 眼下看着他同梁传福都升了三品,可两人日后造化却是不同。梁传福带几年督标,若是投了总督府的契,曹颙就算是离开直隶,也会为他谋划一二。 不管心中如何纠结,在进京叙职前,谢天来还是去总督府求见,谢过曹颙的举荐之恩。 要是按照曹颙本意,两个人的中最好用的,还是谢天来,圆滑会看眼色;梁传福则是让人看不透。 可思前想后,他还是决定留下梁传福。 见谢天来郑重相谢,曹颙悦色道:“让贤在从三品的位上好几年,升一升也是应当的。清苑城是督府同城,直隶要地,交到让贤手中,本督也放心。” 谢天来见曹颙语气中带了亲近,只觉得冥冥中看到几分希望,半真半假地带了感激说道:“地方上虽比督标自在,下官却是不愿离了总督府。即便离了总督府,下官也忘不了督宪大人的提拔大恩。” 曹颙闻言一笑,道:“让贤不在旗,武官做到三品,想要在上一步却是不容易。让贤正值盛年,还要心里早做计较。” 谢天来听了,却是一愣,道:“督宪大人之意是?” “让贤想要再进一步,还要谋京官文缺!”曹颙说道:“既有王府庇护,相信让贤在京中定会如鱼得水。十六爷素来爱才,只要让贤不做违法乱纪之事,十六爷定会慧眼识珠。” 他不是爱多话之人,只是因见谢天来为人圆滑,且身价富足,没有贪念,才点化两句。 谢天来闻言,如醍醐灌顶一般,早先对王府的怨念,立时减了好几分。是啊,毛仁兴下场固然凄惨,却是罪有应得。要是他安安分分的,怎么会成王府弃子? 自己“孝敬”王府这些年,往后正是借力的时候,不可失了小心。他已经决定,这次回京,一定要亲自过王府请安…… 转眼,到了正月末,初瑜接了李氏一行人等到了清苑城。 京城西府,除了恒生之外,只有田公公因上了年岁,不爱挪动,其他人等都跟随李氏出京。 总督府内宅,一下子就热闹起来。 原本觉得总督府门第太高,不好攀附的官场女眷,现下也跟吃了鸦片似的,都盯着总督府这头。 原因无他,只因总督府除了嫡出的几位公子小姐外,还有总督义子、总督义妹,也都到了说亲的年纪。可是仔细打听这几人的身份,又觉得有些上不了台面。 “总督义妹”还罢,是总督师妹。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义妹”又是自小养在总督府,感情深厚也是有的,又有个辈分在。 那两个“义子”,只是总督老师的侄孙,关系又远了一层。 借着给总督府太夫人请安的由头,清苑城里的品级高些的官家女眷,多带了没说亲的儿女到总督府请安。 同初瑜熟些的,则是旁敲侧击问起妞妞与左住兄弟的亲事。当听说左住已经定了大理寺少卿家的嫡长女,众人都收起小觑之心,不是去寻思总督府“义子”身份如何,而是想着自家够不够资格攀亲。 马俊已经起复,年前到京,正好与曹颙错过。曹颙在出京之前,就曾为他起复之事,在十三阿哥面前说项。 十三阿哥却让他不用操心,马侍郎早年在朝时,曾同皇上有些私交。马俊既是马侍郎嗣子,看在其父辈,皇上也会给予照拂。 因这个缘故,马俊回京后,就补了正四品的大理寺少卿。以他的年岁与履历,这也算是幸进。 这几个“义妹”、“义子”到了总督府,受触动的除了清苑城的官家女眷,剩下的就是总督府这些幕僚与书吏。 他们既是将总督家事都打听得一清二楚,自是晓得那位曾被曹颙以“师礼敬之”的庄先生,实际上就是曹寅给儿子请的幕僚。要不然,也不会在曹颙进京为侍卫后,才将那人送到京城来。 生前敬之为师,死后将遗属视之为亲。 这样的东主,正是为幕者求之不得。 一时间,众幕僚也跟着兴奋起来,除了尽职尽责处理好手头的差事,剩下的便是盯着曹颙最器重的蒋坚与宋厚两人,恨不得两人立时犯下过失,好取而代之。 不是没有人想过做小动作,可蒋坚跟曹颙年头最久,大家以幕僚为生,自是晓得疏不间亲的道理,不敢随意招惹他;剩下的宋厚,则是人精中的人精,早在众人刚到总督府时,便施展过手段,震慑过众人。 对于总督府这种竞争气氛,曹颙并没有抑制。 督抚兼任,他需要料理的事务庞杂,巴不得多出几个能干的手下,最好能一个人盯着一摊,人尽其能才好。 清苑城中,四品以上官员不少,可四品以下的官员更多。 在他们眼中,总督府门第太高,想要攀附也是无门。以他们的品级与身份,除了三节两寿去总督府送礼外,也没有别的机会进总督府。 可是,眼下却有了一个好机会。 总督府几位公子,入学莲花书院。虽说过年时,就有消息传出来,可大家听了都半信半疑。 等到总督府太夫人一行到了,几位公子去书院拜见了山长,众人才确定这不是笑谈。 官场之上,“同窗”、“同年”、“同乡”是最重要的三条人脉。 能够让自家子侄与总督公子、总督弟弟为“同窗”,对他们这些并无什么背景小官小吏来说,便是天大的机缘。 一时之间,莲花书院,门庭若市。 宋厚还罢,来清苑城的时间不长,找他说项的人有限。另一位徐山长,是清苑城本地人,走到哪里,都有着堵截,就是为了求一个入莲花书院读书的指标。 即便是听说书院只收“寒门子弟”,条件不符要出“助学之资”,也挡不住众人的狂热。 就像生怕送晚了,书院这边反悔似的,那些人直接将银子送到书院。 不过数日功夫,书院这边接到报名的官宦子弟就超过百人。这还只是清苑城一地,直隶其他的地方也渐渐知晓莲花书院之名。 共襄盛举的,不仅仅是官宦子弟。 清苑当地的士绅,也都盯着这机缘。 他们不敢去抢官宦子弟的名额,却是借着“大义”之名,逼着徐山长收学生。 莲花书院最初,是由本地士绅捐建而成,没有道理将士绅子弟排除在学生之外。即便士绅子弟不符合“寒门学子”的条件,大不了也同官宦子弟一样,掏一笔助学之资便是。 如此一来,不到半月的功夫,书院就收到“助学之资”超过十万两。随着莲花书院在直隶官场名声鹊起,这笔助学之资的数额还在增加…… 第一千一百二十八章 莲花书院(中) 第一千一百二十八章莲花书院(中) 莲花书院的助学之资虽源源不断地往汇拢,可天佑他们几个又无学可上。 冯传与徐山长哭笑不得,因为报名的官绅子弟太多,现下的校舍压根容纳不了这么多学生。原本想着先收一批学生开学,再扩建书院。可眼下许多人都是为了与总督府子弟攀附来读书的,谁肯做第二批? 虽说书院现下有总督府庇护,可这办学之事,到底离不开地方官绅援手,他们两个也不好将人都得罪。 无奈之下,只好由冯传出面,跟曹颙商量,让天佑等人延迟两月入学。至于几人的学业,则有冯传从京里请来的一个致仕翰林坐镇总督府教导。 曹颙并没有异意,对于莲花书院一下子这么多官绅子弟报名,他也很吃惊。 毕竟在这个时候,消息传递不如后世便利。随即他也就释然,清苑毕竟是督抚衙门所在,就同全国官场盯着京城一般,直隶官场大小官员也都盯着清苑…… 总督府,内宅。 今日是“认亲”之日,却不是像谢天来之妻与朱之琏那样同姓同乡,结为干亲,而是高太君见朱之琏一家。 谁也没想到,高太君之母,不是旁人,正是代王郡主。 前朝末年战乱,代王郡主与家人离散在战火中,被高太君之父所救。两人情投意合,结为夫妻,高太君正是两人长女。因郡主身份敏感,所以夫妻两人当成机密之事隐了下来。 后来代王旁支子弟也被掠,入了镶白旗包衣,可高太君父母并没有出面认亲。 康熙初年,朝廷对朱明后裔查的不那么严了,这支子弟从大同取了余下族人,代王郡主依旧没有认亲,只是对女儿提及自己身世。 高太君前些日子在京城时,还不知代王后裔封侯承祭前朝皇陵之事;是到了直隶,朱侯夫人上门来请安时,她才知晓此事。 待听说朱之琏这支就是顺治初年从大同迁到京城的代王亲族,老人家就多问了两句。却是正巧,朱之琏的曾祖父,正是过代王庶长子,高太君亲舅舅。因成年分府封爵,远离王府,反而在战乱中得以保全。 论起亲戚来,已经出了五服,可高氏还是很高兴。 在京城时,也曾有高氏族人听说她在曹府荣养,过去请安,可也都是隔房亲戚。又因往来的少,高太君与之都不算亲近。 高太君怕给曹颙添麻烦,并没有直接认朱家为亲,而是先问了曹颙与李氏的意见。 李氏晓得高太君同高氏族人并不亲近,要不然也不会将全部慈爱都给李家晚辈,心里愿意老人家多两门亲戚走动,好排解老人家晚年寂寞。可对方要是寻常人还好,这是前朝皇族后裔,又是儿子的属官,李氏还是遵从儿子意见。 曹颙并无反对之意,就算对方身份敏感些,可亲戚关系这么远,就算认了,也不过是挂个名多个走动的人家,实不算什么。 好几代人以上,毕竟是的八、九十年前的事,说不定在外人看来,这种出了服的亲戚,就如谢天来之妻认的干亲似的,不过是多个亲戚名分罢了。 来直隶三月,曹颙对朱之琏的印象还算不错,并不反感多这一门亲戚。 于是,这才有了今日总督府认亲之举。 并没有大张旗鼓,只是以家宴的形式,请朱之琏一家过府做客。 听高太君讲起两家渊源,朱之琏虽是吃惊,却也老实地论起辈分,执了孙礼。换做旁人说起此事,他还要寻思寻思,是不是对方攀附。 可总督的外祖母说起此事,朱之琏就不好随意揣测。另外也因上次朱夫人回府后,同丈夫提及高太君追问他这一支谱系之事,使得朱之琏心里多少有了些准备,所以倒是并不十分吃惊。 “姑祖母,既是太姑祖母当年也在京城,为何不出面祖父相认?祖父过世时,我年纪还小,却是记得清楚,祖父到京中后,曾出面寻过王府诸人。”朱之琏想起陈年旧事,问道。 高太君提及往事,亦是唏嘘不已,道:“我当年,也曾问过母亲。母亲经过改朝换代的战乱,如惊弓之鸟,怕自己皇族后裔的身份泄露牵连到我父亲;也因包衣身份,愧对祖先,所以才没有出面认亲。” 提及“包衣”二字,朱之琏一阵苦笑,轻声道:“想来姑祖母也听说了,皇上恩典,除了赏了爵位,还将孙儿这一支抬出包衣,入了汉军。” 高太君眼睛有些湿润,点了点头,道:“好,好,总算让子孙能做人了。” 朱之琏也跟着红了眼圈,道:“是啊,总算不用让子孙再执贱役。孙儿姐姐就是小选进宫,病死在宫里,没有出来。” “宫女……”高太君听了,很是动容,半晌方叹了口气,道:“都是命,谁也挣不过……” 李氏陪坐在旁,听的却是惴惴。 她养在李家,嫁入曹家,早年家中走动的故交好友,也多是内务府人家,并没有觉得包衣身份如何低贱。 毕竟满清讲究的“八旗共主”,只有是旗人,就是皇上的奴才。内务府三旗,多了层天子家奴的身份,当的差事,也多是打理皇家私产。 可听着高太君与朱之琏所说,她才晓得在两人眼中,包衣身份是耻辱。 只有曹颙,作为历史的旁观者,多少能明白些朱家人与代王郡主的心情。从万人之上的王族,到苟且偷生的奴仆,这其中的距离不是一星半点。 见高太君情绪不好,李氏忙道:“朱侯夫人带着孩子们还在前院等着,哥儿公子俊朗,姐儿也俏丽,母亲定会喜欢。” 高太君听了,没有做声,而是望向朱之琏。 朱之琏忙道:“正该让她们母子几个过来给姑祖母磕头。” 随后,李氏便使人传话给在前院陪客的初瑜,由初瑜带了刘氏母子三人过高太君房里来请安。 听说高太君是丈夫的表姑祖母,刘氏心里松了口气。她想过两家许是有亲,可心里也是忐忑。毕竟从年纪看,高太君更像是父亲一辈的亲戚,那样认下亲戚的话,她们夫妻就比总督高一辈。 那样的话,往后就算走动,也添了尴尬。谁家也不愿平白添了两个长辈亲戚,又是同府而居。 如此一来,与总督是平辈,倒是省了许多麻烦。 见高太君慈爱,丈夫口中也换了称呼,刘氏很是柔顺地带了一双儿女,给高太君磕了头。 朱家次子朱霆,刘夫人所出,今年十六岁,早年中了秀才,现下在府学读书;朱家小姐,朱霜儿,庶出,养在嫡母名下,十三岁,待字闺中。 因朝廷有令,旗汉不婚,清苑城在旗的人家,又是数的出来的,所以这兄妹二人,还没有议亲。 高太君拉拉这个,看看那个,连赞了好几声好,又使人送了见面礼,朱霆的是一只蝙蝠玉佩,朱霜儿是蜜蜡手串,刘氏是一对绞丝金手镯,朱之琏则是一方籽玉印料。 既是认亲,除了高太君,少不得还有曹家众人。 朱之琏带着妻儿,要给李氏磕头,却被李氏拦住。刘氏还好,四十出头,比李氏小一轮,朱之琏也是年过半百的人,比李氏小不了几岁。 最后,他们夫妇站着行礼,孩子们给李氏磕了头。 而后,他们夫妻又同曹颙与初瑜重新见过。 这会儿功夫,天佑他们也都被召到高太君处,与朱家众人见礼。 在介绍到左住、左成兄弟时,刘氏颇为留心,尤其是左成,还多看了好几眼。 左住、左成虽是双生子,小的时候长得差不多,渐大后还是能看出区别。左住长的肖父,浓眉大眼,却没有宁春的圆滑,多了几分敦厚;左成容貌肖母,眉眼更细致些,又比田氏多了份灵动。 如此一来,左成看上去,就比左住要俊秀几分。 就在朱侯夫人打量孩子们时,天佑与左住几个,都在打量朱霆。 他们三个,十二岁考过童生试,平素里听了不少褒奖。可据他们所知,眼前这位侯府公子,十岁就过了童子试。只是不知为何,这些年一直没有参加乡试。 眼下看这朱霆,倒是并没有书呆气,彬彬有礼,观之可亲。天佑他们几个,这“表兄”叫的很是心甘情愿。 妞妞与天慧渐大了,就算是认亲,有少年男子在,也不好多待,与众人见过后,便拉着朱霜儿去旁的房间说话去了。 天佑他们几个有样学样,请了朱霆出去说话。 曹家人没有权贵架子,朱家人也不是清高孤拐之流,这相处起来,倒是自然而然就亲近起来。 高太君心情甚好,打发朱之琏与曹颙自去,留着刘氏在她这边闲话家常。 只有长生,没有能说得上话的,跟初瑜低声抱怨两句,哄着天宝出去耍了。 听说朱霆四月里也会去莲花书院,天佑很是意外:“府学的生员,也可以到外头读书?教谕那边能允么?” 像左住、左成这样的不算,因为他们随着长辈移居,府学备案即可。朱霆这边,可是从官学到义学。 朱霆道:“我籍贯在顺天府,现下在清苑,也不过是附学,只要同教谕打声招呼就好。” 天佑迟疑了一下,问道:“表哥中了生员至今,中间有三次乡试的机会,表哥怎么没有下场,是等着厚积薄发?” 朱霆笑笑,道:“我不参加乡试,等大了些会走恩荫之路……” 第一千一百二十九章 莲花书院(下) 第一千一百二十九章莲花书院(下) 京城,庄亲王府。 王府内外张灯结彩,今日是王府二阿哥弘普娶亲前一日。京城百姓,见识了什么是十里红妆。 大清早由十三阿哥府的几位阿哥,带着几个庄王府旁系子弟,前往国舅府催妆。 国舅府嫁女,气派非同寻常,丝毫不亚于宗室女出嫁。送嫁的队伍,足有数百人,陪送的庄子就有两处,城里的宅子铺面,更有十来处。陪嫁侍女、下人有数十人。 因送妆的队伍太过惹眼,引得不少百姓驻足观看。 除了那些全套家具不算,剩下的摆设与日用,不是银晃晃,就是金灿灿。看得众人,直流口水。 只有那些官宦人士,破有几分见识的,知道这是国舅府送妆,都觉得有些怪异。 按理来说,像国舅府那样有身份的人家,就算给女儿丰厚的陪嫁,也多在古董珍玩、珠宝首饰这些既值钱,又体面的东西上使劲;只有不管不顾的地主老财,才给女儿置办金银之物。除了耀富,也为了以后便宜女儿在婆家不够开销,好直接化了金银来使唤。 不过,想到国舅府那位“鼎鼎大名”的夫人,就又觉得置办这样的嫁妆,才“附和”那位的出身。 国舅府这边,来凑兴的,权贵人家少,多是京里攀附佟家的小官,虽看着繁花锦簇,却已呈衰败之相。 从正日前三天开始,国舅府便摆开了流水席。即便没有帖子,只要看着干净体面,也能来混一顿吃喝。这使得国舅府添了不好热闹,放在外人看来,真是泼天富贵。 佟家女眷,不管素日关系与李四儿如何,倒是来的齐全,不过是看在庄王府面上。 十六福晋虽已经有身孕,但是能不能生阿哥,生阿哥能不能站住,都是两说。这嫁入王府的玉敏,说不定就是未来的亲王嫡妃。即便是瞧不上她生母,谁也不肯在这个时候得罪人。 况且玉敏早年由嫡母教导,规矩言行都是好的。大家就算是挑剔她生母,也不会昧着良心,空口白牙说她不好。 有两位经年的长辈,看了玉敏这样的品格,都带了几分遗憾。要是玉敏是从先头那位肚子里出来的,别说是王府阿哥,就是宫里的阿哥也匹配得上。却是被生母身份拖累,到底有些不足。 前院,偏厅。 隆科多揉着额头,这几日老陪客人,宿醉难耐,只觉得心里犯呕,脑袋沉沉的。再加上看到长子岳兴阿眉目清冷地站在跟前,他只觉得头更疼了。 有心想要说两句软话,可严父的架子端惯了,实在放不下。 他清咳了一声,道:“这几日辛苦你了。” 岳兴阿嘴角露出几分讥讽,道:“不过是当个摆设,不敢称辛苦。倒是父亲,酒量却是见长。人都说借酒消愁愁更愁,就算日子不好过,父亲也当多保重才是。” 明明是家中操办喜事,却说起这个。 隆科多神色一凝,已经蹿起心火,瞪眼道:“怕是不能如你的愿,一时三刻我还死不了!” 岳兴阿皱着眉,侧过脸去不看隆科多,冷冷地说道:“父亲高寿才好,也成全了儿子,儿子去迎客了!”说话的功夫,不待隆科多应答,他已经转身出去。 隆科多看着长子的背影,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最后化为一声长叹。 要是搁在十年前,长子敢这样忤逆,他早就使人请家法,动手管教;现下他却充满了疲惫,晓得自己已经老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方恨恨道:“混账东西,怕是不能如你的愿。就算你撅蹄子,还得给我披麻戴孝……” 想着儿子一身重孝,倔强站在灵堂的表情,他竟然忍不住笑了好几声,直笑出了眼泪…… 紫禁城,养心殿中。 雍正面前,摆放着一个打开的小匣子。他打开里面折子,仔细看了起来,脸色变的难看起来。 看着看着,他冷哼一声,撂下折子,从左手边,拿起另外一本折子,越发着恼,轻声道:“娶妻不贤,到底是郭罗络家的人……” 他沉吟了一会儿,抬起头来,自言自语道:“曹颙这个家伙,是不是开始在直隶敛银子了……” 他想的是曹颙年前递上来的那个“直隶发展大计”,内务府已经派了几个司官,派驻清苑城。两年的时间,并不算长,曹颙也没工夫耽搁。 他却是猜错了,曹颙年后着手的第一件事,并不是民政,而是军政。 清苑城,总督衙门,官邸。 直隶境内的几位提督、总兵、副将,受曹颙所召,齐聚总督衙门。 堂上高坐的曹颙,没有众人初次来拜见时的温煦,神情中带了几分肃穆。 “诸位也当知晓,皇上使本督出京,除了督抚一地,还有为练兵计。关于此事,如何行事,本督已经有了定夺,还请诸位多多操劳。”曹颙说着,使书吏抱了一叠文书过来,分发到众人手中。 只有薄薄的几页,却是看得众人都变了脸色。 这是三条练兵之策,一是简兵,回去测试绿营兵力,不外乎拉弓、举石这些,达到一等标准的提拔为伍长、什长,二等做普通兵丁,三等标准的留作后勤,三等标准都达不到的,退籍为民。 这些退籍为民的弱兵老兵,发回地方,直隶籍贯的可以优先租种官田;其他省人士的,则给予一定的银钱。 给予简兵的时间,是一个月,在三月初会由总督府使人去验看。若是发现有弊情,按违逆军令罪论处。 二是募兵。因太平时节,百姓不爱送子弟入伍,由地方贴补一定补助的形式,从地方征集闲散青壮,年底前满员。 若是募不满,或者还有吃空饷之人,不管是何原因,都是“办事不利”、“平庸无能”,将由总督府上报朝廷,予以惩处;反之,差事完成好的,则将由总督府上书御前请赏。相关官员的损失,则有地方养廉银贴补。 三是强兵,严肃纪律,按照一定行事练兵。今年六月验看老兵,明年六月验看新兵。双优者给予嘉奖,两次验看都不合格者,按照不合格比例,给予惩处。 这以后,就写着各种营兵考核内容,从单兵武力,到整营的武力不等,写得非常详细。 眼前这几位就是直隶绿营的头头儿,自是对绿营弊端了解得比曹颙更透彻。 按照曹颙所制定的这个标准,现有的绿营兵,最少要精简下去四成。原本缺口就大,这样一来,每营缺额就得过一半。 众人只觉得头皮发麻,拿着这文书,既带了几分忐忑,又带了几分雀跃。他们已是瞧出来,总督大人要大刀阔斧。可杜绝吃空饷,这又断了他们的财路。 别说还有皇命,即便没有皇命,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们也没有引火上身之意。 曹颙见他们面带挣扎,知道他们舍不得吃空饷那些银子。可若是不能杜绝吃空饷,想要强兵,那就是扯淡。 “俗话做的好,千里做官之为财,尤其诸位在武职上,本就比文官日子过得要艰难。外头孝敬少,各项官场往来还得撒银子。可现下不是本督盯着直隶,是皇上在看着直隶。皇上目下无尘,最不待见的就是什么,不用本督啰嗦。诸位大人心中也有数。既是皇上恩典,使得地方上设了养廉银子,诸位大人也当安心承受皇恩才是。”曹颙有条不紊地说道。 几位武官,互相看了看,最后还是由一个提督牵头,起身道:“既是督帅帅令,卑职自是领命!” 其他人跟着站起,也都是恭恭敬敬地应了。 熬到这个地步,即便是武官,也都是人精子,并不是看上去那么敦厚。 这边应下,那边就述起苦来。“简兵”、“强兵”还好说,“募兵”这一条却是艰难。 即便家中真有闲散的青壮劳力,也没有几乎人家真愿意送子当兵。出去扛活,或者在城里打零工,一年也能赚几两银钱。 这般诉苦,不过是为了多向总督府这边讨要些银子罢了。 曹颙心中有数,吃了一口茶,道:“募的新兵,年纪不能过三十五,必须得到二等兵标准,每募一人,将补贴兵属五或十两银子,这一条,将会在今秋的总督令上,向全省百姓公示。” 听着前面,众人还带了欢喜,听到后头,神情都古怪起来。 不仅断了财路,还要做白工,全部指望都放在的所谓的“奖赏”上,大家心里都有些腻歪。 练兵是皇上给总督的旨意,又不是给他们的旨意,差事办的再好,功劳的大头也是总督,能不能吃到汤汤水水,还要看总督大人厚道不厚道。 就听曹颙接着说道:“这募兵之事,毕竟辛苦熬神,每招募一名合格新兵,总督府会给予一两银子的‘车马费’。这笔银子具体如何分配,就由诸位做主,本督并不干涉。” 众人听了,原本躲躲闪闪的眼神一下子又亮了起来。 直隶绿营满额将近三万人,除去缺员与“简兵”退民的,最少还要募一万多人才能满额。 这“车马费”固然不是多么庞大的数目,也能够以慰众人心怀。 除了暗暗窃喜,众人心里多少还生出几分古怪。 曹颙哪里去管他们心里如何想,他毕竟分身无术,不可能驻扎在绿营,也没工夫每日里盯着这些,只能将差事都派下去。 见众人再无异议,曹颙便使人送了笔墨上来,请诸位大人签字。 众人不禁骇然,都晓得这落笔无悔,这文书就成了不是军令状的军令状。 可总督大人之前耐着心一条条给他们解说,他们都点头了,也没有再质疑的借口。何况,只有总督府这边支持到位,这文书上的三条并不难完成。于是,众人就都签了名字。 直到出了总督府,才有一个副将低声抱怨:“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是将我们当小鬼使啊!” 另一人道:“看出督帅大人是从户部下来的,这开口闭口不离银子,只盼着他老人家不要出尔反尔,能真心体恤大家伙儿……” 第一千一百三十章 春色 第一千一百三十章春色 阳春三月,柳绿花红,秦淮河上,碧波荡漾。水面上,时有华丽的花船缓缓地划过,船里传来悠扬的琴声,为无限的春光增添了一抹绮丽。 在花船中,有一艘大船格外显眼。 那船比寻常的船要大的多,有三层,每一层都精巧的花灯,花灯下挂着彩绸。虽说现下是白天,看不到花灯绚丽,可轻柔彩绸在风中飘送,随船乐姬若隐若现,浅吟低唱,别有一番味道。 常在秦淮河上讨生活的这些人,多是炼就了火眼金睛。就算是偶有秦淮的游客,也为这船的气派咋舌。 看到这艘船时,便有不少人留意。 “这是谁家船,新开张的买卖?”不远处,一花船船头,一个肥胖的中年男子,怀里搂着个穿着容貌俏丽的女子,瞪着小眼睛,使劲地看着大船,道。 那女子顺着他的眼神望去,却是一愣,随即笑道:“好气派的大船,奴家倒是头一回看到,还得问妈妈……” 那胖子心里好奇,便回头喊了一声,便见船舱里出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只插了一支牡丹金钗,未语先笑,看着令人心生亲近。 这样的装扮,看着旧像是良家妇人,可在秦淮河上讨生活,又有几个离了风月的,只听她笑着说道:“秦爷……” 听这秦爷,问那大船,这妈妈定睛看了一眼,就认清来历:“那是扬州卢家的船……” “扬州卢家?”那胖子目光闪烁:“就是盐商卢家?怪不得人人都说盐商豪富,到底是不一般。” 这妈妈接话道:“大爷说的正是,卢家虽比不得程家年代久远,却也富了好几辈子。近几年来,竟是隐隐有超过程家的意思。外头都说,卢家在京里有靠山。他们家三老爷,现下在巡抚衙门做官,官职虽不高,可在江宁城里也无人敢小瞧……估摸是在宴请官客,卢家每年三、四月都要来江宁打点,想来今年也不例外……” 那胖子嘟囔一声,道:“官客有什么了不起,我大哥也做了官,管一省之地。等老爷投奔到大哥那边,也跟着气派气派。” 那妈妈见他言行粗鄙,身上穿戴带了村气,只当他随口吹牛,倒是没有放在心上,只有依偎在胖子身边的年轻女子眼神闪了闪…… 不远处的花船上,已经摆上了酒席。 正位上坐着两人,却不是卢家家主卢老太爷,而是两个高壮汉子,一个四十来岁,一个三十来岁。 年长的那个,满脸铜钱大的麻子坑,带了几分彪悍之气;年少的那个,眉眼俊朗,留着短须,腰身笔挺。 下首陪客的,一个六十来岁的老者,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两人眉眼有些相似,他们就是方才那妈妈提及的卢家老太爷与巡抚衙门做官的那位卢家三老爷。 有老太爷在,这卢家三老爷,只是执壶把盏的份。 “曹镇台、李抚台能赏脸,老朽不胜荣幸。说起来,曹家与我们卢家也是几辈子的交情,抚台大人又是一地父母,老朽早当来给二位请安,只是年老体衰,冬日难熬,这开春了,身体才好些。还请两位大人不要怪罪,要不老朽就要惶惶不安了。”卢老太爷开口说道。 他的话很谦卑,可口气却不弱。他虽没有出仕,却花钱买的道台顶戴,常在官场应酬。别说是巡抚,就是总督也曾为他的座上宾。 那被称为曹镇台的,就是现下任江宁总兵的曹颂;李抚台便是李卫。 今天这桌酒,请的是李卫,曹颂是陪客。 卢家三老爷叫卢安河,年纪与曹颂差不多。曹家在江宁时,卢安河曾随父亲到过织造府,与曹颂认识。 两人算是故交,年纪相仿,又在一地为官,自然就熟些。 当卢家宴请“贵客”李卫时,想的有分量的陪客,就是曹颂。 曹颂虽是陪客,可是他官职却比李卫还高一级,两人互相让着,最后都坐了上位。 卢老太爷这番话,曹颂只是笑着听着,两家祖上是否有交情还不一定,当年曹家的身份,江南有头面的人家,谁没来织造府请过安? 再说,就算是两家有关系,他也不想让对方端起“世叔”、“世伯”的架子。 他与李卫一起来的江南,自是知道李卫关注江南盐商。 这卢家是盐商中的大户,谁知道后头干净不干净,与卢安河平素吃吃喝喝还罢,通家之好还是算了。 李卫看了曹颂一眼,见他没有说话的意思,便笑着说道:“卢老太爷客气,要不是本抚初到江南,公务繁忙,说不定本抚早就去江南拜访老太爷。” 卢老太爷“哈哈”笑了两声,嘴里说着不敢当,面上却带了几分得色…… 推杯换盏,这顿饭从下午吃到黄昏时分。 当船靠在岸边时,李卫满脸醉意,走路都有些不稳,有两个美貌女子扶着,才下了岸。 李卫是爽快的性子,卢老太爷又是会奉承人的,这顿饭吃的宾主尽欢。 当卢老太爷说送两个婢子给李卫时,李卫也就半推半就地收下。 待送走李卫,卢老太爷与卢安河又郑重谢过曹颂。毕竟,以曹颙的身份,甘做陪客,实在是太给他们面子了,这是好大的人情。 曹颂却是摆摆手,只说与卢安河有交情,不当什么。 卢老太爷却是生怕怠慢了曹颂似的,又唤出一对美貌少女来,丝毫不比送给李卫的那对姊妹花逊色,说是听说曹颂夫人不在身边,添两个丫鬟侍候。 曹颂来赴宴前,曾使人给李卫送过信。 李卫的回复时,要是卢家送礼就收下。加上这两个少女,就是席间在曹颂身边把盏的,温顺俏丽,曹颂也很喜欢。 于是,曹颂回总兵府时,后头就跟了两辆小轿子。 看着这两个娇嫩嫩地小美人下车,轻挪金莲的模样,曹颂心中一荡。来江南两月,在酒席应酬时,男人们说起荤话,常提起三寸金莲的妙处,曹颂听的稀里糊涂,也不好直言相问。 因曹家是旗人,除了当年二房纳的汉家妾室是小脚外,其他女子都是天足。 酒之色媒人,加上酒席上两个小美人暗波轻送,使得曹颂也有些心痒痒。 不过,他已经不是毛头小子,不会被美色迷昏了头,没有叫这两个女子侍寝,而是去了紫兰房里,狠是折腾了一番,才昏昏沉沉睡去。 直到几天后,他寻了个机会去巡抚衙门见了李卫,探听这两个丫头底细。 “谁家丫鬟裹小脚?瞧着她们穿着打扮,跟大家小姐似的,也不像能侍候人的,莫不是青楼的清倌?”曹颂问道:“我大伯生前定的家训,妓子不能进曹家,就算名义是婢子,也不好放在内宅,与名声有碍。” 李卫闻言,不禁失笑,道:“你就放心收用吧,权当解闷儿。卢家是常在官场走动的,知道什么该忌讳。他们家虽不涉足风月场,却有自己的瘦马行。这些婢子,都是他们家养的,不能太当回事儿是真的。若是喜欢,就留着,要是瞧不上,送人也好,养在一边也好,不必太费心。” 曹颂虽也有妻有妾,可曹家家风,并不像外头这样重男轻女,所以李卫这几句话,他心里很是不赞同,却也没有啰嗦。 他正值壮年,正是火力壮的时候,当天晚上,便收用了两女中的一个。 床笫之间,他倒是成了个毛头小子,欲火焚身下,急得满脑门子是汗。不为旁的,只为这女子是处子,委实不好入巷。 不过,当云收雨散,曹颂才终于明白为何那么多男人爱小脚。 倒不是大家都有那怪癖,爱摆弄女子玉足,而是这小脚女子,因不利于行的缘故,走路姿态娇弱摇曳不说,还容易形成“内媚”之身。 各中滋味儿,真是飘飘欲仙。 若不是怜惜这美婢破身之痛,曹颂也不会才来了两次…… 同李卫与曹颂的惬意相比,曹颙这边就有些忙碌。 三月初,曹颙去了绿营。 当各营出列,一眼望上去,倒是没有站着晃悠悠地白发老兵了。 曹颙并没有多说废话,只按照“简兵”上所列的几条,抽查了一些兵丁。 虽说拉弓与举石时,看着不是拖拉,就是费劲,可毕竟体力还行。只要达到这一点,曹颙心里很满意,毕竟才一个月的功夫,没有练兵的时间。 他先是赞了几位绿营头头儿一句,随即严厉起来,对这些人弓箭水平质疑了一下,而后提及六月再来时,将会请皇上派个人过来,希望大家未来几个月,好好操练,云云。 几位提督、总兵,听了又惊又喜,倒是一下子生出不少劲头。 这边绿营才看完,那边冯任带了几位老翰林过来,请曹颙题匾。 人多力量大,在清苑城官员与乡绅的齐心努力下,才花了一个半月的功夫,莲花书院就建得差不多。等到月底,就能竣工。 曹颙不爱出风头,这种留名之事并不爱参合,可这清苑城中,最适合给莲花书院提匾的,也就只有他了。 曹颙不好拒绝,便提笔,就先在一张纸上写了书院名,又取了另外一张纸写了“春华秋实”四字。 冯任是见过曹颙字的,笑眯眯地摸着胡子,没有说什么;倒是几位跟来的老翰林,却是看了又看,忍不住交口称赞,望向曹颙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敬重…… 第一千一百三十一章 幕争 第一千一百三十一章幕争 到了四月,总督府马路对面的荷花池旁,已经立起一圈围墙,莲花书院已经竣工,天佑他们几个,也都入学。 当一切公务都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曹颙反而清闲下来。 练兵的差事,交给几位提督、总兵,民政则由布政使司布政使负责。 直隶本无布政使与按察使,只设守道与巡道。 还是在曹颙外放直隶后,雍正才提出效其他行省,在直隶设布政使司与按察使司,负责民政与刑事。 新来的按察使司按察使,是从南边平调过来,科班出身,听说办案干净利索,在南边官场官声颇佳;新来的布政使,却是个熟人,那就是曹颙昔日太仆寺同僚唐执玉。 唐执玉这些年来,迁来迁去的,鸿胪寺、大理寺都去过了,就在正四品的位上打转转,前几年还因得罪人,被罢了官职,起复后被外放出京,做了几年奉天府府丞。 直到雍正二年,一岁三迁到礼部侍郎,唐执玉才算是崭露头角。 以他的侍郎身份,即便外放,也当是一省巡抚才是,可是这回却是放了直隶布政使,从正二品降为从二品官。却是没有人觉得他是低就,因为直隶督抚是一人,这布政使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要缺,同其他省份的巡抚也弱不了多少。 加上曹颙是他昔日上司,搁在外人眼中,反而觉得唐执玉备受器重。 不管曹颙背景如何,毕竟不是科班出身,又年轻,负担一省军政还是太吃力了些。皇上派下唐执玉,即是保全了曹颙,又成全了唐执玉。 显然,曹颙也这么认为。 出仕十数年,在昔日同僚中,曹颙与之合作最愉快的,就是唐执玉。不管是从品行,还是从能力上,唐执玉都值得敬重。 他便将那份《直隶发展大计》交给了唐执玉,由唐执玉带人去执行。 就如同早年在太仆寺衙门时那样,唐执玉被曹颙的奇思妙想镇住。不过,同曹颙这个理论家相比,唐执玉显然是实干家。 所以关于曹颙提及的那些物产、农耕方面的条例,他便格外慎重。他不赞同马上推行,而是要亲自下去转一圈,实地考察,再下决断。 换做其他上司,下属这样质疑,早就要恼了;换做曹颙,只有欣喜。 他正担心弄出的这一套,跟王安石变法似的,上头想的是好的,下边执行的变了味儿,最后倒霉的还是地方百姓。 由唐执玉这个性子严谨、办事仔细的人盯着,这套富民的政策执行起来,曹颙才能更放心。 如此这般,曹颙将手上的差事都派了下去,日子就不再像早前那样繁杂。 他巴不得清闲,可是总督府这些幕僚文书,就闲置不少。 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悠闲的,这些幕者,没有选择出仕,而是选择隐在幕后,有的是为了求财,有的则是为了求权。 在他们看来,要是手上不接差事,不好表现自己的能力,也就少了外头的“孝敬”,沦为成了刀笔吏之流。 宋任见幕院气氛不对,便对曹颙提议,将这些人举荐到布政使司与按察使司衙门,既平了众人躁动,还掌握这两司动态,也正符合“御下之道”。 蒋坚却是不赞成如此,将直隶弄成铁桶似的,固然可以证明曹颙能力出众,却未必是皇上乐见。 总督府幕僚文书的薪酬已算丰厚,从每年五十两银子,到每年五百两银子不等。 加上年节赏银,不仅能养家糊口,日子也能过的比常人富足。那些存了敛财心思之人,立身不正,要是想走也不必强留。 曹颙想了想,折中了一下,实在表现轻浮的就寻了由子辞退;真有能力、不甘寂寞的几个,他也没有往布政使司与按察使司举荐,而是直接写了推荐信,打发他们去山西伊都立处。 伊都立前些日子,连来了好几封信,请曹颙帮忙留心,聘几个当用的幕僚、书吏过去。 他这几个月的巡抚生涯,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焦头烂额”。 山西官绅一体,地方势力极为强硬,他这个一省父母下去,也有点无处下嘴的感觉。 加上他带过去的那些人,多是族人亲戚,经验丰富的幕僚书吏寥寥无几,更是雪上加霜,才来信跟曹颙求援。 要是来布政使不是唐执玉,是其他人,曹颙会“举荐”几个幕僚文书下去,掌握下边动态,省得两处政见有异,耽搁功夫;换做唐执玉,那样的话,反而影响两人和谐。 至于按察使司,是双重领导的衙门,既归直隶属督察院管,又归督抚衙门官管。 在曹颙看来,司法权还是相对对立些要好,自己参合进去插手刑事,还不如在上边监管。 对于曹颙的决定,宋任与蒋坚没有说什么。 只是自打这以后,他们两个相处起来,便不如早下那么自在,而是有些微妙,总有点争锋之势。 其他幕僚、书吏,或是亲近宋任,或是亲近蒋坚,像是在站队。 曹颙察觉这其中变化,没耐心弄“平衡”那套。 他自觉精力有限,应付京城与地方官们已经耗费心力,不愿在总督府里还不省心。 于是,他根据宋任同蒋坚所长,明确二人责任范围。 宋任是负责京城方面的官场关系,与六工房中,吏、兵、工三房;蒋坚则是负责省内官场往来,与户、刑、礼三房。 如此一来,这两人倒是不分上下,平分总督府庶务。 这回,傻眼的是先头站队的那些幕僚与文书,这个明明是吏科的,却偏偏前些日子与蒋坚攀上乡谊;那个是户科的,头两天到宋任跟前“请教”。 蒋坚与曹颙相处的久,宋任人老成精,曹颙虽没有直言不满,可这般不偏不倚地明确分责,也表达了他的意思。 他顾念旧情,信赖蒋坚,同时也看重宋任的经验,予以重任。 这两人都是聪明人,自是晓得分寸。 加上这回分责后,两人所处理的,都是他们最擅长的,他们也就都有了干劲。到底谁为总督身边第一人,不是靠嘴皮子说了算,最终还要看谁差事做的好。 他们两个年俸是每人一千五百两银子,这在督抚一级的幕僚中,待遇不算最高,也能排到前面。 加上他们得了曹颙器重,下边官员来总督府时,还有“幕敬”。几个月下来,每人也有七、八百两银子,一年下来少说也有两、三千两银子。 不管是收益,还是所治之地,身为幕者,他们已经到达事业的顶峰,两人很是干劲十足。 蒋坚之妻钟氏,不仅知书达理,还工诗善画。 早先在京城时,李氏便很喜欢她。到了直隶后,李氏便言请钟氏指点丹青。 不过是为了解闷罢了,李氏年纪渐大,已经有两年不拿针线。可是除了应酬,与陪着儿孙说话,每日里还有半日空闲,她闲着无聊,便开始画佛像来消磨功夫,这才提出请钟氏指点的话。 因这个缘故,钟氏每隔一天,便到李氏处教上一个时辰。 妞妞与天慧瞧着有趣,每次也跟着凑趣。她们年纪小,佛法什么的,对她们来说太遥远。随着钟氏学画,也多是画些花草,自己配色,画一些新的花样子。 不过,钟氏的“教画”生涯,只进行了一个多月就停止,因为查出来身孕。 蒋坚已经年过不惑,这又是他们夫妻成亲三年首次有喜讯,众人都替他们夫妻欢喜。 自打知道蒋坚成了总督府幕僚,这半年来蒋坚老家那边的族人,先后打发了好几拨族人带孩子过来。 虽说没有明着要蒋坚收嗣之意,可这大的十几岁,小的七、八岁孩子送过来,其用心显露无比。 就连蒋家族长,都给蒋坚来信,让他在众侄中挑一个留在身边。 蒋坚哭笑不得,他打小养在寺中,长大后又学的是法家,满心抱负就是为百姓张目,对于血脉传承之事,反而看得不那么重。 三个孩子中,他一个都没选,决定全部送回江西。在给族长的信中,也表明自己并无过继嗣子之意。 送几个孩子过来的蒋氏族人,都劝蒋坚三思。 他已经四十多岁,就算以后有了亲生子,等他知天命,孩子还在稚龄;留下两个侄儿在身边孝敬,总是便宜些。 蒋坚却很坚定,几经劝说,也没有改变主意。 那几位族人当面没说什么,背后却将此事都归到钟氏头上,以为是她拦着。 他们正想着仗着长辈身份,从钟氏那边再劝,就听说钟氏有喜,最后只得不情不愿地离开了直隶。 蒋坚虽没有官职在身,可谁都知道,他是曹颙的臂膀。 他家有喜讯,这道贺的自是络绎不绝。 就连宋任这边,都使人往蒋坚处送了贺礼。是专程使人从京城淘换来的,一幅百子图的帐子,还有一块童子抱莲的碧玉插屏。 这两份礼,不仅精细,还带了吉祥。 蒋坚看出宋任在示好,不仅接受了这份好意,还专程置办了酒席,单请宋任吃了一次酒。 这一顿酒吃过,两人之间的关系,不能说恢复如初,也再没有之前的明争暗斗…… 第一千一百三十二章 年倒 第一千一百三十二章年倒 直隶太平,京城却是风起云涌。 正月,雍正驳了陕西巡抚胡期恒参奏陕西驿道金南瑛的折子,直接在折子上批复,言及此为年羹尧任用私人、乱结朋党,不予准奏。 朝野哗然。 接着,因被年羹尧弹劾罢官的原四川巡抚蔡珽起复,并且升任左都御史。 任是谁都瞧出来,风头变了。 那些早先谄媚年家,意有所图之人,都如惊弓之鸟一般,对年家避而远之。 宫里的年贵妃,又病了。 雍正勤政,十日之中,翻牌子召见嫔妃也不过一、两遭。 世人都道年贵妃“独宠”,却不知自雍正即位后,先是守孝,而后忙于政务,召年贵妃伴驾的日子屈指可数。 只是因雍正待其他后妃也是如此,所以才并不惹眼。 这回,年贵妃担心兄长,寝食难安,日益憔悴,想着借病乞怜,为兄长谋一条生路。 不想,听说她病了,雍正只是吩咐太医过来请脉;皇后那边,则是趁机撤了她的绿头牌。 见皇上并无关注之意,反而遵从皇后的安排,接连临幸了几个贵人、常在。年贵妃惊怒交加,吐了一口心头血,假病变真病,卧床不起。 曹颙虽不在京城,并不缺京中消息。 他已是察觉到,年羹尧倒霉的日子不远。 等到了三月,发生“日月合璧,五星连珠”的“祥瑞”,天下督抚上本恭贺,年羹尧将“朝乾夕惕”写成了“夕惕朝乾”,引得雍正震怒,直斥责年羹尧有“不敬之心”。 从这个时候开始,雍正开始向天下督抚表露他的年羹尧的不满。 在给曹颙折子的批复上,他就无缘无故地加了这一句:“年羹尧擅作威福,逞奸纳贿。” 没几日,又在另外一个折子的批复上,写着:“近来舅舅隆科多、年羹尧大露作威作福揽权之景,尔等当远之。” 曹颙不是傻瓜,自是明白雍正此举的用意。 雍正已经容不下年羹尧与隆科多二人,可又怕落下“诛杀功臣”的名声,便在天下督抚前施压,等着旁人出头。 曹颙与年羹尧虽有私怨,却不愿在此事上出头。 宋厚与蒋坚在其他事上多有意见不合之处,在此事上却都保持一致。 以曹颙的身份,实没必要用攻讦年羹尧同隆科多的形式却巩固地位。 年羹尧即便已呈败落之相,可宫里还有贵妃与流着年氏血脉的皇子阿哥;隆科多身后,有着庞大的佟氏一族。 皇上要收拾二人,没有人会为他们不平,可出面打头阵的臣子,说不定就要承受年家与佟家的怨恨。 年熙是曹颙的连襟,隆科多是十六阿哥的亲家,曹颙这个时候规避此话题,也符合世情仁义。 即便皇上有所不快,也会明白曹颙顾忌,不会怪罪。 这天下督抚与皇帝之间的折子内容,不是旁人能随意知晓的,在消息没传来前,曹颙也想不出哪位督抚会出头弹劾年羹尧。 没等听到有人弹劾年羹尧,雍正就罢了陕西巡抚胡期恒,调回了署理四川提督纳泰。 这两人,前者是年羹尧的好友,嫡系中的嫡系;后则出身勋爵,曾出征西北,为年羹尧保举为提督。 “年羹尧已败,如此也好,亦能看出今上手段,使得大人得以省身。”宋任说道。 宦海沉浮,本就常见,区别只在于能否能东山再起。 年羹尧与隆科多都已经位极人臣,掉下来哪里还有升回去的余地,剩下的就看是否能留下性命。 康熙朝时,皇帝以“仁孝”治国,官员即便有罪罢职,过两年起复的大有人在;可这种“仁慈”,也有区别。 同样是因“党争”失宠,因参合夺嫡而落罪,明珠离开中枢后,活了二十年,也算善始善终;索额图却是直接被赐死,连儿孙亦不能幸免。 今上即位,行雷霆手段,圈了十四阿哥,又以追缴户部亏空名义,处置了那些左右摇摆的臣子,坐稳了江山,又丰盈了国库。私下里,被人称为“抄家皇帝”。 可实际上,至到现下,今上对臣子的处置,最严厉的也不过是抄家流放,且很少有殃及性命与家人的时候。 这虽不能说是“仁德”,却也算不上“苛严”。 “若是年羹尧与隆科多二人不得善终,大人不可为近臣。”这是只有曹颙与的宋任二人在时,宋任对曹颙的告诫。 另有一个时间,蒋坚对曹颙说的话,亦是大同小异:“亲则生狎,近则不逊,还是中庸之道最长久。” 等到四月初,弹劾年羹尧的折子,一下子井喷而出。大大小小的罪名,各式各样。 当曹颙收到京城的信,看到五花八门的弹劾内容时,直看得目瞪口呆。 “纳当地女子为妾”这条,位列其上。 虽说律法上确实禁止地方官纳所治下女子为妾,可真因这个被弹劾的封疆大吏,年羹尧怕是第一头一个。 还有一条,“纵奴行凶”的,说的是年羹尧的家奴与咸阳知县摩擦之事。 此事,曹颙略有耳闻。 因年羹尧在西北位高权重,家人奴才也气焰嚣张。 有个年羹尧身边的长随,受人请托,却咸阳县衙为人说项,被咸阳知县所拒。 此人恼羞成怒,言语间对咸阳知县就有些不尊重,刚好被初任巡抚的胡期恒撞见,便以“以下犯上”之罪,杖打了年家下人。 正因此事的缘故,年家家奴不敢再嚣张。 年羹尧即便独霸西北,也鲜少再出现下人奴才仗势欺人、欺凌百姓的恶行。 曹颙出京前,便以此事,告诫给随他出京的曹府众人。要是有人倚仗是曹府下人的身份为恶,那就不仅仅是送官法办,还要按照家法严处。 看到年羹尧被弹劾的林林种种的罪名,曹颙算是明白真正见识仕途凶险。做到督抚这个身份,为世人瞩目,真是不可行错一步,否则说不定什么时候被翻出来,就是罪名。 许是雍正已经等的不耐烦,这些弹劾上去没几日,直接略过了审查定罪这一步,罢了年羹尧的总督与大将军,调任杭州将军。 “先去了臂膀,再调离西北,断了根基,皇上对年羹尧如此猜忌,年羹尧性命难以保全。”宋厚听到这个消息,神情很是沉重。 君臣之间,君是天,臣是地。 臣子生死荣辱,本就在君王一念之间。 要是因性情桀骜或是才能不堪为君王所弃,并不可惧;可关于造反谋逆的猜忌,却不是断送了顶戴花翎就能了结的。 蒋坚道:“皇上本就少心腹,直接去了这两人,接下来少不得在天下督抚中扶持重臣。唐藩台要下地方巡查,大人不防同往。若是忙起来,顾不得关注京城动静,也能说得过去。” “接下来,该隆科多了!”曹颙原以为年羹尧倒台,自己会幸灾乐祸,可事到眼前,却只觉得心惊。 三百里外的京城,有人同曹颙说了一样的话:“接下来,该隆科多了!” 说这话的,是兵部侍郎傅鼐。 年羹尧调任后这两日,他想了许多,睡觉都不安稳,最后顶着黑眼圈去了怡亲王府。 虽说十三阿哥避嫌,从不主动往来朝中大臣;可皇上对他信赖有加,曾不止一次对潜邸旧人提及十三阿哥,让他们多与十三阿哥往来。 傅鼐,便是其中一员。 十三阿哥听傅鼐说的如此直白,神色一凝,刚想要告诫两句,便听傅鼐又道:“今日,奴才是来求王爷来了。听闻盛京户部侍郎出缺,不知奴才能不能调任此缺?” 盛京六部侍郎,与京城六部侍郎是平级,权利却不可同日而语。 去盛京六部做堂官的,不是中级官员高升前过度,就是京城六部九卿的堂官犯事被贬。 像傅鼐这样主动求的,开国来还是鲜见。 十三阿哥闻言,目光深邃,看着傅鼐,声音已经带了几分清冷:“阁峰是怕因结亲缘故,受隆科多连累?还是担心女儿往后受苦?这个时候出京,是为了辞了这门亲事么?” 隆科多次子玉柱已经十八、九,傅家二姑娘也到花期,听说定下婚期,就在今年秋天。 傅鼐此事提出离京,不得不使十三阿哥想到两家亲事。 傅鼐听了,却是摇头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更不要说是姻缘大事,岂有变动之理?即便奴才真能谋上此缺,也会先嫁了女儿再出京。” 十三阿哥听了,有些动容:“既是如此,阁峰为何还要谋盛京的缺?” 就见傅鼐苦笑道:“十三爷与奴才认识三十来年了,还不知奴才的性子么,最是心软不过。奴才是担心,继续留在京中,到了……到了国舅爷问罪那日,忍不住为其求情……” 十三阿哥皱眉道:“就算隆科多问罪,还有佟家族人在,也轮不到你这个姻亲出面说情,何必庸人自扰?” 傅鼐目光有些迷离,低声道:“要是同奴才没干系,奴才有几个胆子,也不敢主动往前参合……不巧的是,皇上早先曾命奴才留心国舅府那边……” 第一千一百三十三章 黑店 第一千一百三十三章黑店 “什么?”十三阿哥大吃一惊。 倒不是为雍正命傅鼐监视隆科多之事惊讶,而是因既有这个前因在,傅鼐依旧答应了隆科多的提亲,将女儿许配给玉柱。 早先听说这门亲事时,十三阿哥也觉得不匹配,可只当傅鼐爱女心切,才答应了国舅府提亲。毕竟,若不是隆科多现下有难,也不可能让嫡次子娶庶女为正妻,即便这个嫡次子出身也不正。 更不要说,傅家那个庶出的二姑娘,早年养活在外宅,前几年才被接回富察家。 “你也忒糊涂!莫非外头说的那些爱女心切的说辞都是假的,你们两家的亲事另有缘故不成?否则的话,阁峰当不会如此。”十三阿哥说道。 同皇上忌惮的权臣结亲,与同奉命监视的权臣结亲,这意义可大不相同,后者有“通敌”之嫌。 傅鼐长吁了口气,道:“爱女不假,无法拒绝国舅大人亦是真。皇上登基时,国舅爷手握重权,皇上多提防些也是谨慎。可是奴才这几年瞧下来,除了国舅夫人贪财些,国舅爷并无什么差池行错的地方,却不知皇上为何……” 十三阿哥见他口无遮拦,忙道:“阁峰,慎言!皇上心里,岂是你我为臣者能揣摩的?” 傅鼐听了,喃喃道:“奴才记得清楚,那年奴才刚进侍卫处,就被安排在主子身边当差。因那是年少,想的不周全,差点闯下大祸。佟娘娘得知此事,不仅没有处置奴才,还加以保全。虽不能说是救命大恩,奴才也铭感五内。奴才当时便想着,往后要好好当差,回报娘娘恩典。没想到,不久后娘娘就薨了……国舅爷到底是佟娘娘胞弟,如今处境又委实堪怜……” 虽说佟家在康熙朝有两位娘娘,可听傅鼐这话,十三阿哥便晓得这说的是孝懿仁皇后。 他看了看的傅鼐,不由抚额,不知是该骂他,还是该赞他。 孝懿仁皇后康熙二十八年薨,至今算一算三十多年了。 虽不知傅鼐当年到底闯下什么祸,可既是孝懿仁皇后一句话能保全的,定也不是什么大错,要不然也不会允他继续在皇子身边当差。 三十多年前的恩情,傅鼐还能记在心里,还爱屋及乌地隆科多生出怜悯之心,可谓是有情有义的;但是以结亲的形式,加以援手,却是愚蠢至极。 如此一来,触怒皇上,不仅不能照拂国舅府什么,还被拖下水,失了圣心。 十三阿哥真想骂他两句,可见他面容憔悴,也到知天命的年纪,到了嘴边的话还是咽了下去,半晌方道:“盛京侍郎之事,爷记得了……” 有了十三阿哥这句应承,事情进行的很是顺利。 当雍正看到盛京户部侍郎有傅鼐的名字时,也不过是微微一怔,没有多说什么。 人人都知道傅鼐是天子近臣,只是因他一直在军中当差,所以名声不显。自打转了兵部侍郎,才为人瞩目。 没想到,在发作年羹尧的这个时候,傅鼐这个资格最老的潜邸之臣,外放出京。 不仅他们意外,连在直隶的曹颙,听了这个消息时,也觉得吃惊。 “若真是因同隆科多结亲被迁怒,那现下这个处置倒算是轻的。”曹颙不知这是傅鼐自己谋的,同外人一样,只当他被贬,细想究竟,觉得并不算是坏事。 因要出京赴任,傅家二姑娘与玉柱的婚期就提前到月末进行。 李氏同初瑜得了消息,少不得预备贺礼连带着仪程一道使人送回京。 转眼,到了四月末。 天气开始变得眼热,不过总督府自己就有冰窖,又不像京城那样要固定的日子才能启冰。所以,总督府里已经开始供冰。 曹颙却是无福享用,因为他同唐执玉一道,开始巡查府县。 这几日,两人已赶往静海县。那里是大县,冲繁疲难,天津卫卫所所在。曹颙直隶发展大计中提及的海货,就是天津卫出产。 唐执玉正是因这个缘故,决定前往静海看看。 曹颙跟过来,是想看看卫所练兵之事。 从清苑到静海三百里,中间途径十来个州县,要是摆出总督与布政使的仪仗,少不得惊动地方。 因此,两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没有摆仪仗。 除了几个属官幕僚随行,其他的就是五百督标跟随。 这是曹颙的意思,权当是练兵。他已经打算好,总督府三标督兵,年底前争取都拉出来转一圈。 梁传福体会到曹颙的用意,亲自带兵出来。 经过两个月的训练,督标官兵上下看起来都精神许多,即便顶着烈日,一日行军五十里,也都是昂首挺胸,并无骚动抱怨。 离静海还有将近百里路的时候,曹颙与唐执玉带了十数骑,先行一步。 这是唐执玉的建议,省得几百督标到后,惊动地方,倒是身份所限,他们行事就不便宜。 这就是“微服私访”了,曹颙在清苑城里行过两遭,并没有太大收获。像那种恶霸横行、纨绔调戏良家妇女的戏码,本就不是常态。 这一先行,众人便早到静海一日。 没有在驿站投宿,而是在城市寻了家大的客栈落脚。 稍加休息后,曹颙与唐执玉便去了贩卖海货的地方。 这边多是干活,海带、海米、海参,有的摊子上也能见到鲜贝与虾蟹等物。 看得曹颙心动,便拉着唐执玉寻了家大酒楼,点了一桌子海鲜。 旁的还好,在京里都吃过,只有虾爬子,还是十几年前在沂州时吃过,如今看了,勾起了曹颙的馋虫。 曹颙与唐执玉、梁传福三个,外加上随行的十几个护卫随从,也有小二十人。 除了唐执玉与梁传福被曹颙留在包厢里同桌外,其他人在大堂坐了。 这个时节的虾爬子,不仅肥美,而且还多有籽有膏,曹颙想着美食,心情甚好,便吩咐张义安排外头众人,想吃什么就要什么,吃好为主。 包厢里这三人,除了椒盐虾爬子,还点了蛏子、海蟹什么的,十来盘菜,多是海味。 只是东西上桌时,卖相一般,总算食材还算新鲜,勉强可以入口。 曹颙吃了两口,便放下筷子,心中不无遗憾。若是这些东西能到清苑,用自家厨子料理,那作出来的才能算是美味。 本就有些扫兴,不想等到吃完饭后,外头又传来吵杂声。 曹颙正疑惑,就见张义推门进来,脸色难掩愤愤,回道:“老爷,这是家黑店!” 曹颙听了一愣,这可是在静海城中最繁华地界,挑的最气派的二层酒楼,这是“黑店”? 外头吵杂声渐消,包厢门口却有了动静,好像有人想要进包厢,被人所阻。 曹颙见这不成样子,皱眉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义道:“方才小的去结账,掌柜的竟要一百五十两银子?” “什么?一百五十两?”曹颙听了,觉得不可思议。 京城御厨坐镇的馆子里,几十两银子的席面也是有的,可那用的是八珍食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精心烹制出来的。 眼前这些,搁在京中,也不过是个下等席面,有个几两银子都多说。加上外头的两桌,顶天十几二十两银子。 “你们点的什么菜?”曹颙怕有误会,多问了一句。 “大家伙儿吃不惯海味,每桌要了一盘螃蟹,一条海鱼,其他的就是肥鸡、肘子这些,每桌还要了几盘花卷。”张义回道。 唐执玉在旁,亦是气愤不已,只是先前他们主仆说话,不好插嘴。见他们说完,方道:“青天白日,就敢信口讹诈,真是岂有此理?” 曹颙的脸也撂了下来,对张义道:“出去问问酒楼里的人,为何会收这么多银子,再打发两个人去县衙报案,看看县衙那边怎么说。” 张义应声去了,曹颙的心情有些沉重。 他们这一行,除了唐执玉身边这两个师爷上了年岁外,其他人十六人都是青壮。这酒楼却丝毫不忌惮,信口讹诈,气焰也太过嚣张。 唐执玉也想到此处,眉头已经皱成一团,对曹颙低声道:“大人,要不去外头看看?” 曹颙点点头,率先出门,就见包厢门口,几个护卫守着,与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对峙。 在这些人后,有个穿着绸衣的青年,弱冠年纪,满脸倨傲之色,扬着下巴,打量着曹颙一行。他身后,还有十来个壮汉,将酒楼门口堵住,隐隐地将他们这一行围住。 看到唐执玉面如寒霜,曹颙与梁传福去若无其事,那青年倒是一愣,随后面上又带了讥讽,道:“青天白日,想要吃白食,还有王法没有?” 曹颙哪里会同他拌嘴,只看向张义道:“使人去衙门了?” 张义躬身道:“使了,还问清了路,县衙就在后街。”说到最后,神色复杂地看了那青年一眼,道:“就是这位吩咐小二,带夏全、路敢干去县衙……” 曹颙与唐执玉对视一眼,实想不出这青年如此肆无忌惮的理由。 据他们所知,这静海县令郭一裕是捐官,去年到任。难道,这青年是郭家子弟? 郭一裕是湖北人,一口南音,眼前这青年说的却是本地话…… 第一千一百三十四章 三爷 第一千一百三十四章三爷 看着四周壮汉虎视眈眈,对面的青年面色阴郁,曹颙真是哭笑不得。 他与唐执玉,一个总督,一个布政使,却是碰上“黑店”,被人当面讹诈。他并没有摆明身份的意思,固然今日这事是庄笑话,可要是传出去,还不知会被穿成什么样。 官场上,最不缺无事生非之人。 他只是看了那年轻人一眼,便对唐执玉与梁传福道:“益功,相生,既是要等衙门里来人,那咱们稍坐片刻?” 梁传福出身军伍,哪里会将眼前的几条地头蛇放在眼中。就算是众人不抬出身份,只凭跟着的这十几精卫,也不会惧了这些地痞。 唐执玉恼是恼,但是不单单是恼被“讹诈”,还迁怒到静海县令身上。眼前这青年如此有恃无恐,可见同衙门极熟。他想等县衙衙役到了,确认一下,再做定夺。 于是,听了曹颙的话,这两位都应了,随曹颙转身回了包房。 见了众人的反应,那青年倒是一愣。 往常被宰了一刀的客人,不是战战兢兢、破财免灾,便是怒不可赦、动起手来。 就算点子硬,这青年也不怕。 这静海县中,还真没有他害怕之人。 他只是骄横惯了,并非无脑之人,想着曹颙说着一口官话,隐隐地生出几分不安,回过头去,将后边掌柜的狠狠地瞪了一眼。 这“高价”是掌柜的做主要的,见张义不给,外头那两桌又不像善茬,这才急忙请了这青年过来镇场子。 那掌柜的看出他恼了,忙弓着身子,小声道:“三爷,小的也是没法子,店里有几个月没来外客,郑爷的案子一出,听到音讯的都对这边避之不及……” 这青年见包厢门已经关上,直觉得自己被剥了面皮,些许不安也全化作恼怒,面色越发阴郁。 酒楼距县衙本就不远,也就一刻钟的功夫,夏全、路敢干就带了几个捕快过来。 那捕快头儿是个胖子,三十多岁,长了副笑面,原本同夏全、路敢干说话,见那青年人,立时收声,趋步上前,笑道:“许久没见三爷,小的给三爷请安了。” 那三爷早已等得不耐烦,没功夫打理他,指了指包厢道:“吃白食的那几个家伙,就在里头,蒋捕头看着办吧!” 蒋捕头到底年长,比这“三爷”多了几分见识,一路上虽没有套出夏全与路敢干的话,可那一口京腔却是错不了的。 他面上巴结“三爷”,心里却乐不得“三爷”倒霉才好,哪里跟平白得罪人,正想着如何措辞,“三爷”已经等不得,扬声道:“衙门里来人了,还不快结账,非要爷递状子么?” 话音未落,包厢门已经打开,曹颙等三人出了包厢。 蒋铺头看了三人一眼,心里就咯噔一下。 这天津卫是“三不管”地界,位于河间府、保定府、顺天府交界之地,他虽在县衙当差,却有幸去过周边的几个府衙,正经地见过几个大官。 包厢里出来这三人,气度看起来,绝非常人。 曹颙虽有些看看眼前这些官差会如何应对,却不愿出面与之扯皮,便示意张义上前料理。 这会儿功夫,张义早已熄了之前的怒火。 他已经看出,自己老爷没有摆出身份,却使人唤官差来,无非是确认下是否“官商勾结”罢了,便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了一遍,而后看着那捕头道:“既然县衙来人,到底当如此处置此事,还请这位大人做主?” 蒋捕头已是瞧出,包厢里出来这几位才是能做主的。 见他们不搭理自己,而使旁人说话,越发印证的心中的猜测,这几位身份不一般,他心里越发恭敬。 可这“三爷”手眼通天,又不是他能得罪的,只好苦着眉道:“要是能和解,还是盼着诸位能化干戈为玉帛;倘若实在调解不成,只能请县尊大人出面。” 见他没有太多偏帮,曹颙心里松了口气。 唐执玉为人耿直,眼里揉不进沙子,要是这静海县令真有不妥,怕是他要大动干戈。 水清不养鱼,直隶官场牵扯太多,不是唐执玉能搅合动的。 即便现下有雍正的支持,使得唐执玉能肃清一下,也当不了长远,说不定还要累的唐执玉丢官。 曹颙对唐执玉甚是满意,自然是想着多合作两年才好。 唐执玉却是眉头皱得越发紧,张义已经讲的清楚,这家铺子是天价讹诈,捕快竟然还提出“和解”,又抬出“县尊”来。 要不是他们这一行人,有好几个文武大员,换做平常百姓,只能吃这个哑巴亏了。 唐执玉不满,那“三爷”就更不满了。 他阴深深瞪了蒋捕快一眼,道:“吃饭付账,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还有什么需要调解的?” 蒋捕头讪笑两声,带着几个捕快退到一边,不再说话。 场面一下子静下来,张义望了望曹颙。 该看的看了,曹颙有些不耐烦,对张义道:“结账!” 众人皆是一愣,连张义都愣住,看着曹颙没应声。 还是曹颙又说了一声,张义才应了一声,去寻那掌柜的付账。 那“三爷”见曹颙如此吩咐,面上露了几分嘲色,想要讥讽两声,又咽了回去,只冷哼了一声,摆摆手示意手下让开门口。 那蒋捕快似乎对这“三爷”畏惧颇深,先曹颙等人一步出了酒楼。 “大人,难道就容这等小人猖獗不成?”等出了酒楼,唐执玉便忍不住,上前一步,低声问道。 曹颙笑笑,道:“就算晓得那人不妥当,也要人证物证都有了才好。” 唐执玉正糊涂,就见曹颙指了指前面一个写字摊子,对张义道:“以你为苦主,写个详细点的状子,再打听打听这酒楼老板的背景,稍后送到县衙。” 张义应声去了,唐执玉却踌躇道:“大人,瞧这人在官差面前肆无忌惮,肯定有所倚仗,静海县未必清白……” 曹颙闻言,心下一动。 唐执玉到静海,半数为海边渔民生计,半数为考察地方吏治,心中肯定自有定夺。 曹颙想了想,道:“我随益功同行而来,不过是为了看看下面兵事,地方庶务,还是由益功定夺。” 唐执玉听了,倒是不推辞,建议迟缓一日去县衙,先看看百姓民生。 曹颙并无异议,众人便先回了客栈。 如此一来,那状纸也没有送到县衙。那“三爷”的身份,张义倒是打听个大概齐。 那“三爷”叫李鹏举,祖父曾在湖北为知府,积攒下若大的家业,是静海数一数二的人家。 他父亲没有做官,是本地名士,捐了个候补知府,连李鹏举身上也捐了七品知县的出身,见了静海县令也是平礼相见。 李鹏举的两个哥哥,一个在京中为吏,一个在河间府当官。他的姐夫,就是天津卫的千户。 这静海县令初到静海时,举步维艰,后来还是亲到李家给老太爷请安,得了李家人的支持,才政令通行。 最近一段时间,却是不知何故,使得县令与李家翻脸,关系僵持起来。 次日,曹颙同唐执玉带了几个随从护卫,换了好几家人多的茶馆吃茶,借而听听坊间传闻。 显然,这静海县令的口碑,很是不好。 半天的功夫,曹颙与唐执玉已经听好几个人念叨起静海县令,说这位县尊胆子够大,为了捞银子,天理良心都不要了。 又说张于氏死的冤,明明是她奸夫被撞破后,恼羞成怒,杀人灭口,县尊却收了奸夫的银钱,反而将于氏夫君当成杀人凶手结了案情。 听着听着,曹颙与唐执玉都变了脸色。 欺软怕硬,人之常情,不是大毛病;要是罔顾律法,草菅人命,那真是罪该万死。 出了茶馆,唐执玉已经面色铁青,看到曹颙道:“大人,人命关天,怕是得往县衙走一遭。” 曹颙明白他此举用意,坊间传闻,不可尽信,还得去县衙看过卷宗,才能抽丝剥茧,看是否是冤案。 他点了点头,道:“也好,这静海县令去年到任初,曾过去总督府,刚好我去京城,没有碰面。要是去县衙,就亮益功的身份吧,省得动静太大,扰得外头的官员不安生。” 唐执玉闻言,有些迟疑,道:“大人,以下官的身份,查看案件卷宗,有些逾越……” 他毕竟只是布政使,主管吏治与民政,关注刑事案卷,是有些越界。 他之所以关注案件是否有冤情,不是插手按察司的差事,而是要确认静海县令是否违法乱纪。 曹颙听了,道:“无妨,过后我会同按察使司那便打声招呼,就说是我遇到此事,命你查看……” * 皇宫,养心殿。 御座前,跪着两位兵部尚书。 雍正坐在御座上,满脸铁青。 幸好早有提防,知道准格尔勾搭俄罗斯时,他便命黑龙江将军留心边境,又专程增加了三百火枪兵,才抵住俄罗斯人的翻边。 俄罗斯派兵犯边,自言并非要同大清开启战事,而是要重新划定边界。 不过是趁着西北不稳,趁火打劫罢了…… 第一千一百三十五章 女鬼 第一千一百三十五章女鬼 就在朝中文武大臣享受“太平盛世”时,隆科多的危机,终于到来。 站在御前,看着忧心忡忡的雍正,隆科多直觉得背后发寒。 虽说早已知道雍正态度的改变,可是他心里仍是存着一丝期盼,希望皇上看在自己老迈无用的情分上放过自己一次。 甥舅二人,四十来年的交情,即便不是血亲,也胜似血亲,却是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隆科多有些恍然,不由想到,要是当年自己选了其他皇子,还会不会有今日劫难。 现下,最后的一点盼头,都被眼前之人打破。 眼前这人不仅要收拾他,还要让他身败名裂。 偏生此人还表现得一副“器重”模样,像是除了他,就没人能为其分忧一般。曾几何时,他为这种“器重”感动迷花了眼,现下想想,却是南柯一梦,徒增笑柄。 与俄罗斯的谈判,岂是那么容易的? 除非有决心一战,否则压根就没头底气 迁就俄罗斯人,就要被骂为卖国贼;不迁就俄罗斯人,有些纠纷,也要处理。 如今西北不太平,俄罗斯掺和打劫,不狠狠地咬下两个肥肉能老实么? 隆科多心里叹了口气,面上仍是做出激动状,出列一步,躬身道:“奴才领旨,奴才定粉身碎骨,不负皇上所托。” 雍正点了点头,看着他道:“如此,就劳烦舅舅了!” 十三阿哥站在一旁,眼角看到隆科多佝偻着身子的模样,心中不忍,却是知道这不是自己能劝的,只有低下头,看着地上的青砖…… * 静海县衙,二堂。 郭一裕穿着补服,抄手站在一旁,额头已经渗出汗来。 谁会想到,一省布政使会驾临静海县,怎么不使得他一个小小县令诚惶诚恐。 既是觉得机缘到了,说不定能攀附上峰,前程大好;又怕有不周到的地方,得罪了贵人,吃不了兜着走。 唐执玉科班出身,本不看不上这些捐官;加上这郭一裕腆着肚子,满脸油光铮亮,实不像是清官的,他就有些不喜。 只是他不愿“以貌取人”,还想要再看看。 “本藩路过静海,许是要耽搁两日,叨扰郭大人!”唐执玉道。 郭一裕听了,真是有喜忧参半,躬身道:“藩台大人驾临静海,是静海百姓之福,是下官之福,这就使人安排大人下榻之处,还请大人不要嫌弃。” 唐执玉看了看默不做声,同梁传福一道站在一旁的曹颙,道:“要是郭大人便宜,劳烦郭大人预备三间上房。” 郭一裕忙应了,等出去吩咐人时,才觉得有些不对。 这随布政使大人过来的两位都气度不俗,他原以为是布政使司的属官,可瞧着唐执玉亲自吩咐这一句,倒是不愿怠慢两人的意思。 唐执玉一个布政使,还分了半边上房给曹颙,幸好不是东边。 郭一裕虽心中疑惑,却是一会儿也不敢耽搁。 除了安排唐执玉一行的住处外,他又使厨房置办上席为众人接风,直忙的团团转。 好在郭家奴仆不少,不过半个时辰,管家就过来禀告,宅内正房与厢房已经空出来,又换了的全套的新铺盖。 郭家的女眷带着孩子,暂时挪到后罩房。 郭一裕怕众人等的急,不敢耽搁,亲自引着众人过了垂花门。 三间上房,两侧都带了耳房,东西两间都是卧室,东厢与西厢是两个小套间。 因曹颙早已说过,暂不明露他的身份,一切以唐执玉为主。 唐执玉便不客气,自己占了上房东屋,请曹颙西屋安置,梁传福东厢安置,西厢则是布政使司两位幕僚。 郭一裕见了这番安排,知道众人中还是唐执玉身份最高,心中多少松了口气。要是再加上一个“贵客”,他还真是担心招待不周。 进了上房,唐执玉的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 炕上换了新帐子是苏绣,被褥是蟒缎,屋子里多宝格上,摆着金玉摆件。 等到送上席面,不是山珍、就是海味,没有凡品。有两种山珍,都是稀奇罕有的。 不知道是从外头请的厨子,还是自家养的,这席面做的极为精致。 露面的婢子下人,侍候酒席、上菜的就有不少。 唐执玉出仕多年,可因为官清廉,日子过得一直不富裕。可官场交际,却也练就几分见识。 不从旁的看,只看郭一裕的吃穿住,就透着富庶。 七品知县,除了贪墨,哪里还有敛财的手段。 唐执玉想起的张于氏的案子,就担心其中是否有冤屈,晚饭过后,便同郭一裕说了,想要查看年后案宗之事。 上司发话,郭一裕自是无不尊从。他原要将案宗送到内宅,被唐执玉拦住,便请唐执玉去前堂查案。 曹颙借口劳烦,没有随同前往。 同唐执玉的观察点不同,他倒是没觉得郭一裕的生活有什么不妥。 上房中的金玉摆件,看着就是有年头的,不像是新品;侍候酒席的婢女、小厮,偶尔应答,说的都是同郭一裕差不多的乡音;再看郭一裕言谈,虽带了紧张,仍是不卑不亢。 不过瞧着唐执玉不假颜色,曹颙也不好多说什么。 关于张于氏这个案子,曹颙倒不怕冤枉好人。这案子即便判了,也会上交到总督府,由总督府提交刑部。 梁传福只负责曹颙的安全,更不会去参合地方政务。 许是路途劳乏,曹颙沐浴一番后,早早地就歇下。 可是,静海白天还好,不过是晒的厉害些;到了晚上,却是闷热难挡。 这边距离京城不远,习俗很从京中的多,要端午节后才开冰窖。 曹颙躺下没一会儿,便觉得出了一身汗。没办法,他只好翻身起来,使小厮送了两盆凉水过来,周身擦了一遍,才觉得好些。 这样折腾一番,他反而睡不着,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已经将近子初(晚上十一点)。 想着唐执玉还没有回来,曹颙便起身穿衣,踱步去了前院。 二堂里,点着两盏灯火,唐执玉坐在书案后,还在埋首案牍。郭一裕陪坐在一旁,满脸困倦,眼睛半睁半闭,下巴一点一点,跟小鸡佐 听到脚步声,唐执玉抬起头来,见是曹颙连忙起身。 郭一裕一下子清醒下来,连忙也跟着起了。 有外人在,曹颙也不好多说什么,直道是天色不早,劝唐执玉明日再看,否则让主人这样生陪着,倒是有些过意不去。 唐执玉正第三遍从头看张于氏被杀案的卷宗,只觉得看出点什么,哪里舍得走,便先谢过曹颙的好意,而后对郭一裕道:“本藩还要看上几遍,郭大人去休息吧。” 郭一裕口中应着,却是脚下没挪地方。 曹颙看出唐执玉的不耐烦,便寻了个由子,同郭一裕一道回了内宅。 折腾一圈,曹颙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次日一早,曹颙一起来,就发现不对劲。婢子与小厮面上露了惶恐之色,没有昨日的从容与悠闲。 曹颙心中纳罕,见到唐执玉时,却是唬了一跳。 不过一个晚上的功夫,唐执玉就变得十分憔悴,眼睛里都是红血丝。 “益功,这是熬了一个通宵?”曹颙问道。 唐执玉点点头,嘴巴抿的紧紧的,眼中露出坚定,低声道:“大人,张于氏被杀案,确有冤情。 曹颙家他如此,也露出正色,道:“怎么回事? “大人昨晚走后,有人到堂前喊冤!”唐执玉道:“杀人凶手不是被判了斩监候的王齐,而是于氏的丈夫李张宣。” 原来,昨晚曹颙与郭一裕离开不久后,唐执玉就听到有女子的哭声。 等到唐执玉顺着声音地望去,却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衣女子站在在墙角,望这边看着。 唐执玉还在犹豫,那女子已经远远地跪下,处境很是堪怜,哭道:“还请青天大老爷做主,将害死贱妾的凶手绳之于法,而不是冤枉了无辜之人。否则贱妾罪孽深重,无法入轮回道,只能在阳间躲躲藏藏,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烟消云散。”说到最后,已是痛哭流涕。 就算之前没见过鬼怪,但是这披头散发,阴森森的,唐执玉也不会错认,唬得脸色青白,却是强忍了,像“白衣女鬼”问起前因后果。 这女鬼看着邋遢,神智却清楚得很,一席话说的滴水不漏。 曹颙听话,陷入沉思。 满天神佛可鉴,曹颙没有想着去招惹那个。可要说“女鬼鸣冤”,又让人觉得没谱。 “静海县草菅人命,下官要弹劾他。”唐执玉说出自己的决定。 没等曹颙说话,便见张义过来,低声禀道:“老爷猜得正好,西墙确实有翻墙的痕迹。” 他的声音不大,除了曹颙,只有唐执玉听到。 “什么?”唐执玉讶然失声。 曹颙摆摆手,打发小厮婢子退下,才将张义的发现告之。 唐执玉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有些尴尬,不知当说什么…… 不远处,郭一裕脸上已经退去谄媚与惶恐,变得深沉起来。 “女鬼么?看来他们还是不死心……”他亦发现墙角上边有些不对劲,却没有声张。 第一千一百三十六章 抽丝 第一千一百三十六章抽丝 曹颙同唐执玉认识多年,晓得他为人方正,绝不会因“女鬼”的片面之词,便做出想要弹劾郭一裕的决定。 “益功,可是卷宗有什么不妥当?”只剩下两人时,曹颙问道。 唐执玉点点头,道:“不错,极为不妥。这案子从张于氏身亡到判断,不过三、两日的功夫,委实太仓促些。除了被收监的张虎外,还有另外一个嫌疑人案发时也在凶案现场。除了开堂那日以证人的身份,露了一面后,过后便不知所踪。上面写的哪里人士,也是含糊不清。要说其中没有猫腻,下官是不信的。下官昨晚推敲案情,总觉得其中有被遮掩的地方,熬到后半夜,就有些迷瞪,见了那假女鬼,还真以为是冤鬼梦中陈情。想着自己看过的那些话本,早年的包公案、施公案,自己会不会也有个唐公案。”说到最后,他自己也笑了。 这里是县衙,布政使下榻即便不算私密,也不会是众所周知。 能知晓唐执玉身份,便想着利用,要是没有势力,也不会将时机掐得这样好。 听唐执玉提及这些疑点,曹颙想了想,道:“既是如此,下一步益功打算如何行事?” “先问问郭一裕缘由,瞧着他不像惊慌的样子,许是晓得这夜鬼真身。”唐执玉道。 如今,不仅仅是张于氏被杀案存疑,还有这县衙不太平,有人装神弄鬼,想要借唐执玉的刀,来收拾郭一裕这个父母官。 曹颙想到此处,心下微沉。 以唐执玉的身份,压根就不需要同郭一裕周旋什么,而是直接使人请他过来,问出心中疑惑:“张于氏被杀案中的凤阳邱生现下何在?” 郭一裕闻言,身子一僵,道:“这个……卑职并不知晓……许是回乡了吧。” 这下,连旁观的曹颙都觉得郭一裕反应古怪,就听唐执玉接着问道:“既是外乡人,何人证明其身份,这父邱大、母王氏,家住凤阳前郭乡小李村,都是核实过的?” 随着唐执玉问话,郭一裕的脸色越来越白,额头汗津津的。 他慢慢抬起头来,看了看面带寒霜的唐执玉,叹了口气,挑了前襟,双膝落地:“大人,卑职没有往凤阳发公文核实其身份,疏忽有罪!” 唐执玉闻言,面色寒霜越重,沉声道:“只是疏忽?若是寻常案件证人,倒是不需如此仔细,可他也在凶案现场,这又是人命官司的人证。杀张于氏的真凶,到底是张虎,还是这个邱生?” 郭一裕听了,忙抬起头来,面上露出急色道:“人命关天,卑职岂敢枉法?这张于氏确实是死于张虎之手,人证物证俱在!” 唐执玉闻言,神色稍缓,道:“既然张虎是真凶,不干邱生干系,为何你还帮他隐匿身份?律法无情,岂容徇私做戏?” 郭一裕听了这番喝问,都是没有再辩解,面色灰白道:“是卑职之错,该生是卑职远亲,怕因此案断送了他的前程,才没有注明其真实身份。” 即是开了头,他便也不敢再隐瞒,将前事交代清楚。 这案宗的提及的“邱生”,真名叫“邱孝远”,是郭一裕的一房远亲,河间献县人士,去年过了童生试。 听说清苑城建了莲花书院,由京中过来的几位大儒任先生,郭一裕打算送长子过去入学。又怕儿子小,就想到这个邱家外甥。想着既给儿子找个伴,又还邱家早年的一份人情,便使人给邱家送了信,提及此事。 邱孝远双亲俱亡,跟着祖父母度日,家境并不宽敞。 听说郭一裕要资助孙子求学,邱家祖父母自是欢喜,给孙子置办了新衣,又凑了几十两银子。 邱家祖父本打算亲自送孙子过来,临出门前却是病了,他们想着两地间隔不远,就托了个常跑静海的同乡商贾捎带孙子一程。 那商贾也尽心,直进了静海县城,帮着邱孝远问好了去县衙的路,两下才分手。 不想,从城门口到县衙这两条街的距离,就出了事故。 这张虎家里开着酒坊,看着像是正经人,实际是出了名的酒鬼无赖。于氏颇有几分姿色,却是风流性子,夫妻两个常设了局来骗钱。 自打邱孝远进城,便被张虎盯上,便设了局,将邱孝远蒙到酒坊。 还好邱孝远只是年少不懂事,并不是真正的酒色之徒,并没有去非礼于氏。 张虎喝了酒,见邱孝远不上钩,就有些恼。 邱孝远识破“美人局”,虽没有抬出知县亲戚来压人,却也半刻待不得,提了包袱要走。 煮熟的鸭子,张虎怎么会让他飞了,见邱孝远年少单薄,便抽出刀子恐吓。 于氏又假模假样地拉架,合该他们夫妻倒霉,张虎醉得狠了,自己绊了自己一脚,摔倒在于氏身上。 那手中刀子锋利,一下子扎在于氏脖颈上。 没等张虎醒过神来,于氏就抽抽两下,断送了性命。 酒坊临街,邱孝远虽被吓得不行,可是怕张虎杀人灭口,趁着张虎没防备,推开街门,叫嚷了起来。 于是,此案就送到官府。 张虎手上、袖口有血迹,到了官府,人还浑浑噩噩,倒是老实认罪,只承认“误杀”。 郭一裕见邱孝远涉案,唬了一跳。也是邱孝远机敏,怕郭一裕担干系,只做不认识,没有在衙门里认亲。 郭一裕原想着,既是张虎认罪,就没必要将他们夫妻设局之事写明,要不然邱孝远真担了“奸夫”的嫌疑,以后于前程有碍。 没想到,到了案发次日,张虎便改口,不承认自己“误杀”不说,还一口咬定邱孝远“奸杀”。 静海地头蛇李家三爷李鹏举,又亲自过县衙,送来五百两银子,为干兄弟张虎分说此事。 在他看来,不管真相如何,总不能让他兄弟送死。那个外乡小子,当是最好的替死鬼。 郭一裕又惊又怒,当然不肯答应李鹏举的说项。 即便邱孝远不是他的远亲,只是个陌生人,他也不可能为了几百两银子,平白地害了一条性命。 为防夜长梦多,郭一裕速速断了此案,悄悄地送走郑孝远。 李鹏举看来,则是郭一裕不识抬举,故意与之为难,两家的关系就紧张起来。 案宗上早已写明物证,有张虎身上穿的血衣,还有人证,邻里进门时,张虎正扶着于氏,只说自己不是故意。 因此,听了郭一裕这一番讲述,唐执玉到是没有质疑案情审判的结果。 “人皆有私心,今日你为亲戚子弟前程,可以掩饰其身份,明日倘若真的惹下命案,你会不会为了挽救其性命,网开一面?”唐执玉沉吟片刻,道:“这份卷宗,郭大人还是重新写一份为好。张虎既是反悔不认罪,你就让张家人上府道衙门告好了!” “是,卑职谨遵藩台大人教诲!”郭一裕羞愧不已,红着脸讪讪道。 唐执玉虽不喜郭一裕,可见他跪了半天,惶恐惴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摆摆手叫他起来。 倒是曹颙,想起这案子中提及的李鹏举,对郭一裕道:“装神弄鬼的是李鹏举的人?县衙中,有谁是李家的人么?” “县丞是李家的表亲,想来藩台大人驾临县衙之事,便是他告之李鹏举。”郭一裕带了几分无奈道:“为了张虎之事,李鹏举曾到县衙闹过几次,若不是李家老太爷压着,怕是就要直接到监狱里抢人。” 郭一裕篡改案宗,固然是唐执玉不喜;那个青天白日讹诈他们,并且知道其身份后,还装神弄鬼地糊弄人的,唐执玉更是厌恶。 只是一时又没名目去抓人,总不能说怀疑对方装神弄鬼就抓人。 还是曹颙,之前让张义写的状纸,就是为了收拾这个李鹏举的。 并非舍不得那一百五十两银子,只是不愿再有人继续被讹诈。瞧李鹏举那日的气势,一言不合,便有使人动粗。 要是客人惜命,不过是舍了钱财;要是客人舍不得银钱,说不定真要被打杀。 唐执玉亦想起此事,望向曹颙,见他点头,方对郭一裕道:“李鹏举白日讹诈,无法无天,若是有人递状纸。郭县令敢不敢接?” 郭一裕听了,直了直腰身道:“若是真有人递状纸,卑职自然敢接。只是这静海城中,李家势大,即便有人在李鹏举手中吃亏,也多是忍下,怕是无人敢露面。” 先不说郭一裕这县令当的到底合格不合格,李鹏举这样祸害百姓的地头蛇,唐执玉都是不能容的。 他没有对郭一裕多说,过后征询了曹颙的意见,由张义出面,往县衙递了状纸。 状纸墨迹早干,郭一裕认出这是城中摆字先生的字迹。 待郭一裕看罢状纸内容,晓得李鹏举竟讹诈到布政使头上,偏生这布政使一行人还将这一百五十两银子给付,就明白李鹏举在劫难逃。 城西,李宅。 李鹏举端着酒杯,殷勤劝酒。 他对面坐着个女子,二十来岁的年纪,面容俊秀,落落大方,言语间带了几许爽快:“这就是在北边,不好动手,还要做戏;若是在南边,鞑子的狗官敢如此颠倒黑白,早该一刀断送……” 第一千一百三十七章 “福气” 第一千一百三十七章“福气” 拘拿李鹏举,并没有太费事。 先前郭一裕对他的顾忌,也不会是顾忌李家,而不是他本人。 倒是李鹏举,尽管没有反抗,却是一片傲色。 想来在他心中,就算郭一裕今日大着胆子,将他带回衙门,稍后也要乖乖地将他送出来。毕竟李家在本省也好,在京城也好,都有关系。 郭一裕有了布政使撑腰,正是要给李家一个教训。 即便晓得李鹏举两位兄长也在官场,他也不再像之前那样畏手畏脚。他是为唐执玉出头,要是李家敢找后账,那就是不给唐执玉面子。他巴不得李家这个时候硬气些,闹出点事端,将他同唐执玉的关系联系的更紧密些。 入仕一年多,郭一裕已经明白,官场上比的不是学识才干,而是背后靠山。 就是因为没有靠山,他虽花了上万两银子谋了知县缺,到地方上却被地方士绅掣肘。 唐执玉这尊靠山,他是攀定了,自然底气十足。 曹颙好奇的,是那个装女鬼的女子。 毕竟女子体弱,能够身轻如燕、翻墙入院的,绝对不是普通人。而且明知面对的是官,还能唱作俱佳,可见对官府无畏惧之心。 为了防止对方逃跑,他同唐执玉说了一声,分了几个人去盯住李鹏举宅子的前后门。 城西李宅只是李鹏举的住处,李家老太爷住在城北。 这边李鹏举刚被带到衙门,那边李家太爷已经得了消息,带了几个侄儿坐着马车过来衙门。 等到郭一裕避而不见,李老太爷就察觉出不对。等到问明缘由,晓得儿子是因酒楼之事被人告了,李家老太爷就觉得不好。 知道李家权势,还敢向衙门递状纸;使得郭一裕改变态度,对方定不会是势微之人。 李老太爷虽是捐了功名,可只是对庶民能摆摆威风,并无权利干涉县衙政务。 他一边使人寻县丞说话,一边使人快马前往卫所寻女婿。 哪里又能寻到县丞的人? 县丞早已被唐执玉传到跟前,已经有门子指证,他昨晚离了县衙后,就去了李鹏举的酒楼。 县丞是多年老吏熬上来的,最是油滑,看到东窗事发,立时将自己摘出来,又怕担干系,不敢攀咬李鹏举。只说昨晚遇到旧友,喝了几盅,酒桌上无意泄露布政使驾临的消息。 至于消息泄露后,引起什么后果,就同他不相干。 唐执玉也不会立时发作一个县丞,只要听了这一句就够了,证明大家的推论正确,并没有冤枉李鹏举。 李鹏举的罪名,除了一条“仗势讹诈”外,又加了一条,“勾结刺客,窥视衙署”。 五百督标,已经到了静海城。 曹颙便命梁传福带了五十督标跟着衙役一道围了李宅,捉拿那个“女鬼”。 他也是赌个运气,李鹏举常出现的几处,都不太适合女子露面,在李宅中的可能性更大些。 在十几个丫鬟婢妾中,那眉目英爽的女子鹤立鸡群,很是显眼。 待梁传福询问她来历时,她说的也含糊,经由宅子几个管事下人指证,只知道她是李鹏举的客人,在李宅住了有一段日子。 这个女子,并非柔顺之辈,见事态不对劲,想要出逃,被梁传福拦下。 即便她身手伶俐,寻常三五个人近身不得;可梁传福毕竟是上过沙场的战将,很是轻易地就将这女子拿下。 连夜突审,李鹏举平素固然硬气,也背不起“勾结刺客、窥探衙署”这条罪名。 要是寻常还罢,这条罪名还不至于使人伤筋动骨;如今布政使下榻县衙,认下这条罪名,谁知道有什么后手等着。 官字两张口,要是歪一歪,给他扣个“勾结刺客,刺杀地方大员”那就要性命难保。 两害择其轻,指示人到县衙演上一出“女鬼”闹剧,倒不至于干系生死。 同这个相比,酒楼讹诈一百五十两银子之事,更不算什么。 李鹏举心中思量清楚,却也不愿轻易开口,心里到底存了丝盼头,希望父亲与姐夫会想到办法,捞自己出去。 不过上来就被剥了绸衣,打了二十威杀棒,使得李鹏举不敢再侥幸。 那个女子的身份,李鹏举也说不太清楚,是他一个道士朋友的弟子,有几门家传的武学在身。 唐执玉处理李鹏举之事,曹颙也没闲下,使梁传福直接带五百督标去了天津卫卫所。 该所的千户,就是李家女婿秦刚。 他本接了消息,回城处理小舅子之事,却是被拦在衙门外。听说卫所来人的消息,他又急匆匆地返回卫所。 简兵、练兵两条,秦刚都没有达到。 他想着天津卫偏僻,就舍不得放弃吃空饷。 关于“简兵”那一条,他名义上精简了几十个老弱之兵,实际上借着这些人的名头,从静海县衙领了几百亩官田。这些老弱之兵,也就成了他的佃户。 练兵更是走了个过场,卫所中一切照旧。 梁传福是军中老人,在卫所中看了一圈,就一目了然。 曹颙已经从郭一裕口中,知道秦刚冒领官田之事,让梁传福带督标去卫所,只是想要再核实一下。 对于这个结果,他很是失望,却又无奈。 他没有在静海再待下去,同唐执玉说了一声,给他留下五十督标,就带剩下的人返回清苑。 在回清苑前,他给雍正上了封密折,提及静海一行的见闻。 地方乡土地兼并严重,乡绅弄权,官员阳奉阴违,练兵之事,甚是艰难。 曹颙晓得,像秦刚这样想着应付的绝不是一个两个,等到六月京中来人,到时候说不定要罢免一部分武官。他提前上折子,也在御前报备一二,省得到时候牵扯的武官多了,自己有敛权之嫌。 回了清苑,曹颙才从邸报上看到俄罗斯犯边,黑龙江将军带了火枪兵抵抗外辱,最后两下战平,朝廷派人与之重新划定边界。 “怎么又不太平……”曹颙使劲想,也想不出雍正朝有哪些战事。 毕竟上辈子,他不是研究清史的,对于康乾时期的历史事件只知道个大概。 宋厚与蒋坚都在盼着曹颙回来,因为雍正已经下旨,命天下督抚就如何处置年羹尧上具疏上奏,各陈己见。 这并不是过去奏折批复中的提点暗示,而是明晃晃地圣旨。 即便曹颙无心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也要想着如何上奏。 要是这个时候,曹颙再装傻,说不定就要引得皇上迁怒。 年羹尧势大,年家的姻亲故旧遍及官场,尤其是前两年赫赫有名的“年选”,使得西北官场成了年羹尧的一言堂。 随着年羹尧的下台,不知有多少人跟着掉顶戴。 事已至此,曹颙总不好为了不弹劾年羹尧,就得罪雍正。 “年羹尧骄横无礼,天下皆知,就根据这个,随便写几句吧。”曹颙想了想,说道。 至于揭露年羹尧详细“罪行”,给他戴各种大帽子,就留给其他人。 不说年羹尧在官场得罪的那些仇人,就说抱着年羹尧大腿上来的那些朝廷与地方大员,为了免受连累,就是年羹尧十分错,也会给说成百分万分,压根不需要旁人再加分量,年羹尧就已经是百死之罪。 曹颙在端午节前赶回清苑,最高兴的是李氏与初瑜。 除了一家人团聚外,京城还传来喜讯,十六阿哥四月底添了嫡子。 “菩萨保佑,十六婶总算苦尽甘来。”初瑜与十六福晋年纪相仿,在亲戚中关系交好,很是为其欢喜。 曹颙知道十六阿哥是盼着这个嫡子落地的,心里也跟着高兴。 不过初瑜想起另外一件事,却觉得狐惑:“前两日额娘来信,提及一事,十六叔月底要纳侧福晋。十六婶为王府添了嫡子本是功臣,为何十六叔要在这个时候纳侧福晋?” “哦?”曹颙听了,也是意外。 十六阿哥少时虽风流,可近些年年岁大了,在女色上看得反而淡了。王府太福晋这两年屡次想让他纳侧福晋,都没让松口,最后也不过是添了个庶福晋了事。 “许是太福晋发难?”提及太福晋,曹颙也跟着扫兴。 初瑜摇了摇头,道:“应该不是。若是十六叔愿意屈从太福晋的安排,早就抬了侧福晋入府。额娘说此事古怪,外头有说是十六叔自己求娶的侧福晋的,还有说是皇上赐的。不管怎么说,这个时候纳侧福晋,很是给十六婶没脸。十六叔也真是的,不说别的,就说十六婶夭折了四个孩子,十六叔也当维护一二。” 她亦是为人妻、为人母,提起此事,语气就带了几分埋怨。 曹颙听了,却是心中一动,想起清苑城里的这些买卖。 这个时候发作赐十六阿哥侧福晋,倒像是雍正的做派。 若是在小阿哥诞生前,就发作十六福晋,要是殃及她肚子里的子嗣,怕十六阿哥怨愤伤心;小阿哥落地后,恶心十六福晋,就不算什么事了。 只因隔得远,他与初瑜还不知道。十六阿哥的“艳福”不只这一桩,十六阿哥嫡子“洗三礼”后,宫里赐下的四个宫女,已经被送到庄王府…… 第一千一百三十八章 三代出身 第一千一百三十八章三代出身 转眼,到了端午节。 朱之琏与刘氏带了儿女过来总督府,给高氏请安。 高氏多了这门亲戚后,也不再像过去那些每日静坐佛前,脾气越来越谦和。 对于老太太的变化,李氏母子自是乐观其成。十天半月的,朱家要是不来人,她们婆媳也要送帖子去请。 只是看到朱霜儿的时候,高氏少不得想起香玉,有些伤怀。 初瑜察觉出老人家心事,送走客人,便提及准备中秋往宫里给密太妃送节礼之事。 李香玉与孙家三姑娘,都在慈宁宫执役。要是老人家实在放心不下侄重孙女,可以使人稍话过去。 高太君想了想,还是摇头,道:“罢了,太妃出身李家,论起同李家的远近来,不比我这老太婆差。香玉能得她庇护,已经是福气;老婆子再多嘴,倒是惹人厌。” 李氏见老人家感伤,安慰道:“有太妃娘娘护着,断不会让香玉委屈,您就放心吧……” 初瑜则是说到:“京里有消息过来,说是十五叔这两年就要分府,要是消息是真的,现下请人安排香玉去十五爷处执役,到时候说不定就能跟着出宫……” 听闻此言,高太君与李氏都望向初瑜,露出几分关切。 “此话当真?”李氏道:“那孩子身世飘零,孤苦可怜,能早日出宫总是好。” 初瑜点点头,道:“是十六叔那边传出的消息,想来不假。只是十五叔一家如今在守陵,到底能不能往那边赐人,何时能往那边赐人,还不保准……” 高太君叹了口气,道:“但凡有一丝希望,总要试试。她无父无母,打小养在我身边,同李家的人并不亲。如今她祖父母又在关外,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是两说。要是真等到熬成老姑娘再出宫,耽搁了终身大事,后半辈子就要没着落。” 香玉虽不是曹家子孙,可从牙牙学语时就养在曹家,李氏与初瑜也有几分怜惜,也都希望她能早日出宫。 从慈宁宫赐到十五阿哥处执役,再到等到十五阿哥开府,再过个一年半载寻个由子使香玉脱籍,少说也得两、三年的功夫。 到时,香玉及笄,说亲也并不耽搁。 因提及香玉,高太君想起一事,问初瑜道:“刘夫人这几回来府里,每次都带着霜姐,听着那意思,像是看中了左成,她同你提过没有?” 初瑜闻言,苦笑道:“开始是问了一句,而后托了朱氏来打听左成出身,像是在犹豫中。” 左住、左成的身世,对外头说的含糊,只说是曹颙的义子,至于父亲是谁、祖父是谁,知晓的人并不多。 因这个缘故,这些年来,外头猜测各异。 同样不是曹家骨血,多有人猜测恒生是曹颙私生子,因为上了族谱。而左住、左成兄弟两个,要真是庶子,也没有理由以义子的名义养在曹府。 即便曹颙夫人驯夫有道,这家族血脉是大事,长辈们也不会允他们胡来。 在京城时,王公权贵林立,曹家只能算是新贵,加上他们一家子行事低调,平素并不引人关注;到了直隶却是不同,他们作为直隶第一家,整个直隶官场都望着他们家,恨不得将他们家祖宗八代都研究透彻,看能否有可乘之机。 恒生身世,尽些年倒是有些风出来,只说是蒙古小王子,早年由圣祖皇帝安排养在曹府。 左住、左成这边,只知道双生子之母是庄席的外甥女,父亲是谁并不为人所知。 寻常还好,倒是真想要嫁女的时候,不问清祖上三代,连女儿给谁家做媳妇都说不清楚,就是笑话了。 不过,既然大理寺少卿家的嫡长女,都能许嫁给双生子中的老大,要说双生子出身寻常,也没有几个人会信。 刘氏看中左成的相貌人品,有心将庶女许他,与曹府也能亲上加亲。可父祖不详这头拦着,到底是不好开口。 高太君寻思了一会儿,对初瑜道:“早年我还想着,孩子们一起长大,要是脾气相合,就将香玉许给左成……没想到李家败落,那丫头又进了宫……如今已经不匹配,想来也是无缘……霜姐我瞧着还好,你们夫妻两个也商量商量,要是左成的身份能选宣之于口,就对朱家透个话儿;要是实在有苦衷,也早日点明,省得拖久了,往后亲事不成伤交情……” 初瑜听了,与婆婆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有些惊讶之意,这是头一回听高太君说这样的打算。 虽说怜惜香玉,可两人也明白,即便香玉出宫,也是犯官之后,左成往后却要走仕途,不管是初瑜还是曹颙,都不可能让他娶香玉。 高太君想来也明白这点,虽有遗憾,却也乐意促成曹家同朱家这门亲事。 到了晚上,初瑜同曹颙提及左住、左成出身之事。 曹颙最近也在想左住、左成兄弟的问题,现下兄弟两个是秀才,在衙门备案上,还在曹颙早年添的那些。 等到两人中举或者捐官,要是还有昔日履历,往后想要更改就要麻烦。 宁春之父,早年虽依附太子,可不是嫡系,又死于太子与八阿哥的博弈中,其中恩怨就难白扯的清。 “看来还是得写封信求求十三爷,看看能否为宁春父子平反,要是有希望,即便不安排他们兄弟认祖归宗,也能堂堂正正地亮出父祖姓名。”曹颙道。 虽说前两年他在十三阿哥面前探过一次口信,得到难以平反的答复,可曹颙仍是不死心。 “章佳氏也是大姓,宁叔父祖上也有世职与爵位传下来,要是能为左住他们两个讨回来,总是好的。”初瑜道。 在八旗中,爵位不算什么,世职极为难得,有资格参加旗务。 次日,曹颙便写了一封信,使人送往京城。左住、左成身世,十六阿哥尽知,十三阿哥也知道。 宁家父子惨死,归根结底,还是因夺嫡大戏的牵连。真说起他们父子,并无死罪。 曹颙记得清楚,雍正收拾完年羹尧与隆科多后,就开始处置“八爷党”。 如今,随着八阿哥的早逝,好像兄弟之间矛盾淡化许多。可九阿哥仍是圈在青海,十阿哥圈在张家口,天家兄弟之间的关系仍僵持着。 要是雍正放过“八爷党”一脉还罢,要是要追究早年罪责,那宁春家的案子说不定就有转机,就可以利用一下为宁家平反…… 数日后,京城,怡亲王府。 看了曹颙的信,十三阿哥口中低吟道:“章佳氏……” 虽说不同族,可这与他母家一样的姓氏,还是让他生出几分亲切。 他抬起头来,问十三福晋道:“曹府那对双生子,你这几年见过没有,怎么样?” 十三福晋身子有孕,已经五个多月,开始显怀,正是馋嘴的时候,捧了一碟切好的香瓜吃的正香。 听十三阿哥发问,十三福晋放下碟子,道:“前年在十六府里看过一回,同曹家兄弟在一块,虽说相貌比不上天佑,却也差不到哪去。还是曹颙教养的好,小小年纪,就有了功名,比一般勋爵家子弟都要强上三分……幸好不是曹家血脉,要不然年岁这么近,又个个有出息,有曹颙头疼的……” “章佳氏……福晋还记不记得康熙五十一年春,在京里闹得沸沸扬扬的烈妇着红衣吞金自尽之事……”十三阿哥问道。 “啊?爷问的是不是钮祜禄氏家的那位……”十三福晋问道:“当年的动静那么大,怎么会不记得。前些日子,还听人提起过…… 十三阿哥听了,倒是奇怪:“谁提起?都过去十多年了……” “从十二嫂那边听过一遭,说是当年冤死的钮祜禄氏是熹妃的堂妹,夫家被二阿哥与八阿哥害死……”十三福晋道。 十三阿哥闻言,立时皱眉,道:“怎么又牵扯到后宫?” “若不是同宫里几位后妃相关,谁会翻出陈芝麻烂谷子说嘴?况且如今后宫中,年贵妃卧病,熹妃协助皇后署理宫务,身份不一般,巴结那边的人还少了……”十三福晋道。 十三阿哥还是有些不舒服,实在是被九龙夺嫡的阴影闹的,一听到牵扯后宫,牵扯皇子,他就觉得堵得慌。 见丈夫皱眉不语,十三福晋忙岔开话,道:“不是说起曹家的双生子么?曹颙都带去直隶教导,这是想要送回京城?” 十三阿哥摇了摇头,道:“双生子就是章佳氏子孙,已故的那位钮祜禄氏就是他们兄弟的嫡母……他们父祖蒙冤而死时,他们还没落地,生母是曹颙好友身边的丫头。早年曹颙曾同我提过一回,这次又再提起……” 十三福晋睁大眼睛,道:“还真是没想到,他们兄弟两个是这般出身。曹颙是想要他们兄弟认祖归宗?要是他们兄弟身世大白天下,倒是同四阿哥成了表兄弟……” 十三阿哥想起这个,有些踌躇,道:“不知曹颙到底是何意?他要是知道左住、左成同熹妃有亲,当不至于在这个时候想要为宁家平反……” 第一千一百三十九章 眼神 第一千一百三十九章眼神 十三阿哥的回信说的清楚,当年宁春父子虽在狱中自尽,可朝廷并没有剥去宁春家的世职与爵位,可见是不殃及子孙。若是曹颙想安排左住、左成兄弟认祖归宗,并无不可。 曹颙看了信,心里沉甸甸,虽说早就晓得希望渺茫,可事到如今,还是有些失望。 说到底,还是因宁春父子之死,同康熙的干系大,此案才只能继续糊涂下去。 雍正为尊者讳,不会提及康朝旧事;等到了乾隆上台,事事效仿康熙,吹捧还来不及,怎么会拨乱反正? 曹颙沉思片刻,同初瑜商议此事。 从他的立场,自是希望左住、左成好,可在宁家父子没平反,就认祖归宗,背个犯官之后的名义,就算有曹颙护着,他们兄弟两个也要忍受许多白眼非难。 不认祖归宗,左成的亲事就成问题。婚姻本是结两姓之好,要是连姓氏都说不清楚,还结什么亲? 要这个时候认祖归宗,倒像是去抢宁春家的世职。 宁春家当年败亡,只剩下宁春继母在世,早已过继了儿子。如今他家过继的那个孩子,也已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 左住、左成再是这一房嫡支血脉又如何?在宁春继母眼中,哪里有养在自己身边的儿孙亲近? 初瑜想了想,道:“要不请田嫂子过来,问问她的意思?虽说爷是为他们母子筹划,也要合他们母子心意方好。” 曹颙深以为然,等丫鬟请了田氏过来。 十多年锦衣玉食的生活,已经使得田氏褪去早年的唯唯诺诺。加上儿子们孝顺懂事,没有什么可操心的,她精神气色看着很好。 听了曹颙的话,她沉默了半响,方抬起头来,红了眼圈道:“要是我们老爷与大爷当年的案子不相干了,我也想带他们兄弟回那边看看……再过两年,他们兄弟就成丁,也当带他们两个去大爷与奶奶的坟前磕头,若是没有我们奶奶当年谋划,还不知他们兄弟会怎样……” 世事难料,当年钮祜禄氏是因丈夫与公公遇险,怕殃及家族,才使人将有可能有身孕的田氏送出府;而曹颙,也是担心与人斩草除根,才隐了左住兄弟的身份,养在曹府这些年。 可是,十几年下来,宁春家虽败落了,妇孺也安稳度日,全无半点波澜。 如此一来,却是因钮祜禄氏与曹颙的决定,使得左住兄弟的身份尴尬起来。明明是本家长房长孙,如今却像外人似的,回去了也没有合适的身份。 曹颙闻言,点了点头,尊重田氏的决定。 等田氏走后,曹颙便修书一封给京城的曹元,让他到宁春家看看宁春继母,跟她透个口风,看看那边的反应。要是没问题,就安排田氏母子中秋节前回京一次。 总督府对过,莲花书院,西南角。 这几十亩的莲池本就是清苑一景,如今归在书院中,周边建了几处亭子。午后时分,下课出来,便有许多吃过饭的士子在莲池边小坐。 一处僻静角落的亭子旁,左住一身簇新的衣裳,站在手中拿起半块饽饽,捏碎了撒在河里喂鱼。 天佑与左成坐在亭子里,盯着左住腰间系着的荷包,满脸促狭。 朱霆在旁,瞧着奇怪,顺着他们的视线望去。 那是簇新的荷包,同左住身上的衣裳颜色一样,宝蓝底,用着七彩线绣着双鲤,看着精致不说,寓意也吉祥。 左住被天佑与左成看得不自在,转过头来,清咳了几声。 朱霆见他脸红,心下一动,低声问天佑道:“莫非是京里送来的?” 天佑笑着点点头,道:“可不是么?为了配这荷包,有人还专程添了两套新衣裳。” 天成跟着说道:“怕不止是两套,今年秋冬衣裳,估摸也都要这个色儿了呢!” 几个人本就隔了没几步,左住自是听到众人低语,只是朱霆与天佑都比他大,他也不好说什么;见天成也跟着掺合,左住转过头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要是单单有天佑、左成还好,朱霆虽成了表亲,到底是外人。 左成见状,忙低下头,却是收不住脸上笑意。 眼见着左住的脸越涨越红,就要恼羞成怒,天佑忙岔开话,对朱霆道:“表哥,听说已丑班有个才子,甚有诗才,先生夸了又夸,表哥认识不认识?” 莲花书院,招收的士子,从十岁到十九岁不等。 因今年学子太多,编班排课时,便不像过去那些只分两、三个层次,而是以年龄分班。 不少官宦子弟是奔“总督公子”这个招牌来的,所以除了这样按照年纪分讲经书外,在君子六艺上,还有大班排课。 如此,就算有人不满,也说不出什么。 毕竟要是没有年龄区别,大家一窝蜂地挤到一处听课,老师也要头疼不知当讲些什么。 听天佑相问,朱霆道:“怎么不认识,不就是那个善诗邱孝远么?” 左住进了亭子,道:“就是那个‘为报慈恩踏青云’的邱秀才?” 朱霆点点头,道:“正是他,怨不得白先生喜欢他,已丑班就几个生员,多是混吃混合的纨绔,老实读书的本就没几个。他出身寒门,寡母养大,有功名在身,好学上进,这样的士子,正是书院几位老先生心里喜欢的。” 左住也是无父,嘴里念叨着“为报慈恩踏青云”几个字,只觉得同命相连,贴合自己的心意,对于素未谋面的邱孝远生出几分好感。 左成的反应,却是与兄长不同,嗤笑道:“不过是装腔作势,这书院里寒门学士过半数,失父失母的何曾少了?也没见旁人将身世挂在嘴边,将‘孝’字顶在脑门上。在书院里凄凄惨惨的,有什么用,还能靠旁人可怜活着?” 天佑与左住没见过邱孝远,不好评述,只觉得左成这话说的太尖刻,可在朱霆面前,也不好说他。 倒是朱霆,点了点头,道:“元柏表弟这话,却是直指本心!” 左成闻言,有些不好意思,摆摆手道:“当不得表哥的夸,背后夸人不打紧,像我这样的话,旁人听了说不定还要说我是嫉妒贤能……” 话音未落,就听有人道:“孝远谢公子棒喝之恩!” 随从说话声,从亭子边的树丛后转过一个少年,对亭中众人躬身道。 亭子里的几个都愣了,那人身后,又跟过来两个小的。一个是长生,一个是同长生年岁差不多的小胖子。 长生脸色讪讪,那小胖子则是撅嘴嘴巴,望着众人,眼中带了几分愤怒与指责。 来人自陈名字,天佑等人当然明白,这是背后说人被人堵住,多少有些尴尬。 朱霆也有些不好意思,摸着鼻子,没有吱声。 还是天佑先开口,道:“七叔,这位是……” 长生走进几步,先对同来的二人介绍起天佑等人身份,而后才对天佑等人道:“这是我同窗好友郭远,这是他表哥,己丑班的邱师兄,方才碰到了,一道溜达过来,没想到碰到几位侄儿。” 他年纪虽小,可辈分在在里,连着朱霆在内,大家都不敢怠慢,忙往亭子里请。 天佑则出了亭子,走到邱孝远对面,躬身道:“是我不对,不当背后语人是非,这里给邱师兄赔罪。” 虽说话是左成说的,可话题是他引起的,天佑并不想推卸责任。 左成在旁,见天佑出面赔罪,却是受不了,出了亭子,站在天佑身边道:“邱师兄若恼,还是怪我吧,是我信口胡说。” 邱孝远抬起头,目光从天佑身上,又透过他,望向亭子里的长生与左住等,最后落在左成身上。 他十五、六的年纪,尽管脸色青灰,消瘦的不行,也能看出面容清秀,可眼中却如死水一般,没有半点生气。 天佑只觉得周身一寒,却没有退后,而是侧身一步,挡在左成面前,拦住邱孝远的视线。 邱孝远的视线,从左成身上,移回天佑身上。 天佑慢慢直起腰身,小脸上添了几分端凝,与邱孝远对视。 邱孝远直直地等着天佑半天,连亭子里的左住与朱霆都觉得不对,起身出来。 邱孝远却是慢慢垂下眼帘,道:“有谁不道人是非,有谁不被人道是非。本就是孝远之错,因离家求学,心系家人,书于纸端,不想惹了风头。” 背后议论人,本就是众人不对;听了邱孝远这话,左住很是无地自容。 见天佑都出面代左成赔罪,他这个亲哥哥,自然也不肯落后。只有朱霆,虽站在众人旁边,却只做旁观,道歉的话没有述之于口。 长生虽还讪讪,可见众人都跟邱孝远赔不是,邱孝远却孤高清冷,拒人千里,心里就有些没滋味。 毕竟,在他心中,还是偏着侄子们。 “郭远,邱师兄,东边有几株新栽的墨莲,咱们过去瞧瞧……”长生起身说着,就出了亭子,不等邱孝远开口,便拉着郭远往外走。 邱孝远冲众人拱拱手,转身随长生与郭远离开。 等他们走的远了,天佑才松了一口气。 左成盯着邱孝远的背影,满脸阴郁。 朱霆见左成神情不对,劝道:“看来不过是个不通世情的书呆,元柏贤弟不必同他计较!” 左成闻言,“嗯”了一声,神色稍缓。 因这一打岔,众人都没了闲话的兴致,各自散去。 等上完下午的课,出了书院,左成才悄悄对天佑道:“那个邱孝远的眼神不对头,像是要杀人似的。不过是几句闲话,何至于此?是不是使人查查他的身份,别再是同家里有仇的?” 天佑低声道:“是要好好查查,看他向来如此,还是就针对我们几个……” 第一千一百四十章 胃口 第一千一百四十章胃口 邱孝远的履历,清白的很。 只是让天佑与左成意外的是,他虽出身寒门,却不是免费就读,而是郭家花了资学金进莲花书院的。 沧州,不管是距离京城,还是距离清苑都有一段距离。 邱家祖上三代,并无人为京官,同曹家当不会有交集。 天佑与左成心中松了口气,唯一担心的只有长生。是不是长生与郭家小胖子相交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引得人家表哥不满,才迁怒众人。 天佑与左成找着由头,去长生学堂去了好几次,那个郭胖子喜形于色,并非心机之人。长生与之相交也平和,两人还很是投契。 旁敲侧击下,又知晓邱孝远是个只认书的,即便表弟与总督幼弟交好,他也冷淡处之,没有攀附。 莲花书院里端着身份,性子孤高的士子,并不少见。 天佑与左成就将此事撂下,不再放在心上。 倒是长生,虽年纪幼小,打小受家人呵护长大,却是内秀的性子。 察觉邱孝远对侄儿们的不善后,他就留了个心眼,时常逗引郭远讲他表哥之事。听来听去,也不过是个沉默寡言的书呆,对谁都不怎么亲近的。 郭远性格憨实,见曹家几位师兄都态度温煦地与自己打交道,并非骄横之辈,便也不好意思再记恨他们背后说自己表哥之事,反而有点自责自己是否小肚鸡肠…… * 唐执玉回到清苑时,已经是五月中旬。 他从静海离开后,又巡视沧州,而后才回到清苑。 在来总督府请见时,他没有再提弹劾郭一裕之事。 半月没见,唐执玉黑了不少,目光烁烁,却是干净十足的模样。 “沧州的两处玻璃作坊已经建好开工,就在运河码头附近。配套的果蔬加工作坊,也建的差不多,月底前就能动工。”唐执玉提及沧州,很是兴奋。 在这个年代,交通很不便利。 曹颙将直隶经济发展重心,没有搁在督抚衙门所在地清苑,而是放在水路交通最便利的沧州。 “这几处都有内务府司官插手,没有在地方上生事就好。要不然本是益民之事,反而要害民了。”曹颙道。 “牵头的虽是内务府的人,可两个副手,一个是总督府属官,一个是沧州官衙过去的,三方牵制,规矩又都定好,倒是不容易为祸。”唐执玉道。 曹颙点点头道:“如此就好,虽说内务府抽去四成利润,可借着这个招牌,也没人敢往里再伸手。” 剩下的六成,则是半数入省藩库,半数入州县银库。 现下的玻璃作坊只是初期规划,曹颙的意思,是将沧州建设成一个食品加工基地。将直隶的水果、菌类、野味、蔬菜做成干鲜罐头,北供京城,南下两江,也算为直隶赋税开源。 说完公事,唐执玉不待曹颙相问,就主动提及静海李家的处置。 与曹颙想象的不同,唐执玉显然是手下留情,只收没李鹏举平素打理的几处铺子了事,罚了些银子,并没有行雷霆手段。 这实在于唐执玉平素行事不同,曹颙觉得古怪,想了想,问道:“李家老大从京里托了人说项?” 唐执玉点了点头,道:“是托了下官一个同年来信,说是无论如何请保全一下李家体面。 李家那个千户姑爷,已经因“懈怠差事”被罢官,这个老三真要是刑罚加身的话,对于李家另外两个当官的儿子的仕途都有影响。 李家老大亦是科举出身,在六部历练几年就要放到地方的,前程尚好,自是紧张此事。 见唐执玉回答坦荡,隐含笑意,曹颙问道:“罚没银子是多少?” “罚没银子是两千两……另外李家还主动捐了三万两银子,还有入官的几处铺子,官卖了四千两……下官已使人将其中的三万四千两银子带过来,还请大人使人验看后入藩库……”唐执玉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串铜钥匙,送到曹颙跟前。 曹颙听了,不由怔住。 这所谓的主动“认捐”,不就是乾隆朝和珅推行过的“议罪银”的雏形么? 看着一脸方正的唐执玉,曹颙只觉得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实没想到他会如此处理此事。 看出曹颙意外,唐执玉解释道:“并非下官碍于同年说项,才释了李鹏举。实是李鹏举所犯罪责,重判也不过是徒流。以李家两子出仕的底子,即便判流,交赎金免流也不是难事,还不若借此丰盈藩库。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大人教我?” 曹颙满脸佩服,道:“并非觉得不当,只是没想到益功会如此变通。这虽然实惠的紧,可稍不小心,就要背负‘勒索地方’的恶名。其中尺度,益功还要小心把握,相关账目文书一定要清晰,禁得起上头盘查,省得小人作祟,殃及自身。” 官场上,最不乏的就是攻讦。 唐执玉此举,就是给自己埋了个小祸患。说不定什么时候翻出来,就是过错。 唐执玉闻言,知道曹颙是关心自己,很是感激,起身道:“多些大人提点,下官定谨慎行事!” 唐执玉出仕二十来年,其中厉害,自是心中有数,做到这个地步,还是因直隶藩库负担太重,曹颙之前的每项规划又都要烧银子。 想到此处,曹颙有些内疚,对唐执玉道:“是不是藩库银钱紧了?听说河工又使人过来催银子,你要是觉得吃力,我就想想法子。” 唐执玉摇头道:“因去年藩库里有节余,现下还好。只是疏通河道,主要在秋冬交接时分,那个时候需要动用的银子多,许是要吃力。” 曹颙想了想,道:“沧州那边的收益,到底能有多少,还不保准。我会想个法子,在秋天前再筹一笔银子。” 唐执玉晓得曹颙的手段,听他这么说,心里松了口气。 今年上半年,河工已经动用了二十万两银子,下半年还要支出四、五十万两银子,要是单凭地方赋税,很是吃力。 加上曹颙早就提过,六月后会支一笔募兵的银子,也不是小数目 要是不想其他法子,说不定就要动用“养廉银”,到年底给不了大家,就要惹得官场愤怨。 如今“火耗归公”才推行全国,要是直隶官场因此乱起来,那朝廷脸面何在。 唐执玉离开后,曹颙想起在李家收出的那个“女鬼”,竟忘了问问她的结局。不过想来不用多长时间,就有此案的公文层层报道总督府这边,到时使人查查就是。 曹颙眼下最关心的是绿营简兵之事,他已经发了公文,传直隶各地绿营兵将领来总督府商议军务。 五月十六这日,总督府官邸,曹颙召开他到直隶后的第二次军务议会。 “想来诸位已经听说天津卫之事,如此将罔顾军令者,别说是顶戴,等到报到御前,说不定就要有‘福气’去新疆或者黑龙江,见识边塞风光。”曹颙没有啰嗦,直接说道:“钦差下月就到直隶,直隶绿营,都要转便的。若是诸位还存侥幸之心,那本督也只能依照军令处置。” 像天津卫千户那些心存侥幸的官,绝不是一个两个。 曹颙说这话时,看着隶南提督,那正是天津卫的上司。 那提督目光闪烁,不敢与曹颙对视,忙移开视线,脑门上一下子出了一头白毛汗。 “本督承蒙皇上提点,总督直隶军政、河工事务,并没有功夫,挨个卫所去扒拉哪处做的好,哪处做的不好,本督只找座上诸位过问此事。天津卫之事,不管是不是下边官吏欺上瞒下,‘失察’之罪总要有人背负。还有一个月的功夫,就到了巡查之日。本督在这里劝诸位一句,还需用心。法不责众,适用于百姓,却不当用于官场。真要是诸位人人‘失查’,皇上不会体恤本督无能,说不定还要迁怒于诸位。”曹颙的视线从他脸上转过。面上越发郑重。 见曹颙着恼,众人都唯唯诺诺,带了几分小心。 只是出了总督府后,大家对隶南提督多了几分幸灾乐祸。有几个心思圆滑的,已经想着要好好练兵,说不定借这个机会也能升到提督任上。 那提督被看得脸色青红不定,竟也生出几分寒意。 直隶练兵,有人会借此青云直上,也难免有人掉下云头,这提督可不想自己在这个节骨眼上问罪。 要是在御前挂名,这辈子的前程也就到此为止。 这提督惊魂不定,连访了清苑的两个“故交”,筹了一千两银子,晚饭前又去了总督府。 曹颙正看京中来信,听说隶南提督求见,心下一转,明白了其来意。 想到唐执玉处置李鹏举的手段,曹颙才觉得自己还是太仁慈了些。 那天津卫千户贪去的几百亩官田,还有历年的空饷,总要炸出点油水来才好。 这个恶人,就有隶南提督去做。那是他的辖地,要是没有提督府的庇护,天津卫也不敢将总督令视为儿戏。 隶南提督老姓乌拉那拉氏,名叫寿诚,是皇后的族人。只是因皇后向来恭谨,他与皇后隔房,本身又不是爱招摇的,所以并不为世人所知。 他这提督,也不是靠皇后,而是凭着早年军功,在官场一步步熬过来。 曹颙只提点了几句,他就明白曹颙的意思,话说的好听,为脱他的干系,由他亲自去查天津卫之事,实际上却是让他去清查天津卫千户的家底…… 寿诚离开总督府后,脸一下子就耷拉下来。 他回头看看总督府的大门,想着送出去的一千两银子,只觉得肉痛,心里咒骂了两句:“真是喂不饱,也不怕撑着……” 第一千一百四十一章 钦差 第一千一百四十一章钦差 就在寿诚离开没多久,一行数人骑马来到总督府前。 有个长随拿着拜帖,送到门房处。 因年前曹颂来时,被拦在门外,使得负责总督府门禁这一块的张义也长了记性。奸猾的门子一个没留,剩下的几个都老实本分。 听说是京城来人,门房不敢耽搁,使人捧了拜帖往里传。 曹颙已经离开官邸,回到后院上房,换下了官服,准备吃晚饭。 因这总督府前衙后宅,为了通传便宜,官邸就安排几个小厮值守。要是前衙有紧急公务,便有小厮往上房通传。 听说是京中来人,曹颙有些意外。 除了雍正会使人过来巡视绿营外,并没有听说其他人打算出京。 等他打开拜帖,却是“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满脸欢喜。 初瑜见状,好奇地紧,道:“谁来了?” “快使厨房拾掇两桌好菜,给富森大哥接风,富森大哥来了……”说完这一句,曹颙已是等不及,大踏步出去。 看着丈夫失去平素的淡定,初瑜不禁莞尔,唤了两个丫头去厨房传话。 从上房到前院大门,也有小半里路,曹颙一口气疾行到大门外的时候,额头上已经汗津津。 夏日天长,虽说是傍晚时分,却是天色大亮。 熟悉的身影就在眼前,曹颙原本激荡的心情才渐渐平复下来。 两人已有好几年没见,可是纳兰富森脸上一如既往的微笑,化去了经年岁月,如同没分开过似的亲热熟稔。 “富森大哥!”曹颙快走两步,迎上前去。 “孚若!”纳兰富森笑道。 他比曹颙大十来岁,已是不惑之年,可目光仍平静清澈。看到曹颙的时候,他的眼神才有些波动,那是久别重逢的喜悦,还有见到兄弟功成名就的赞赏。 “这是回京了?”曹颙带了几分欣喜问道。 纳兰富森点点头,道:“镶黄旗护军统领!” 纳兰富森早年外放出京,只是在山东;后来九阿哥谋夺纳兰府家产,对于纳兰富森这个嫡系庶子也颇为忌惮,不知在兵部动了什么手脚,将纳兰富森调到福建。 幸好闽浙总督觉罗满保进士出身,最爱饮水词。爱屋及乌,对于纳兰容若的庶子,也颇为照看,纳兰富森的日子才过得不算艰辛。 曹颙与富森相熟,很是为其不忿,曾想要助其回京。倒是纳兰富森,实厌倦了亲族纷争,又不愿与九阿哥正面为敌,婉拒了曹颙好意,留在了福建。 等到雍正上台,曹颙曾往福建去过信,问及纳兰富森回京之事。 纳兰富森回信中,提及受满保照顾颇多,不忍先行离闽,等等再说其他。 没想到,如今满保并没有回京的消息,纳兰富森已经从京城溜达一圈到清苑。 门口不是说话的地界,两人并肩,直接进了总督府,去了官邸。 “之前竟连半点动静都没有,莫非福建官场有什么变动?”等小厮送上茶,曹颙问道。 天下督抚中,十数年经营一地的,除了年羹尧,只有觉罗满保。 连巡抚带总督任,觉罗满保经营闽地十七年,中间还立过军功,已功加兵部尚书。 雍正刚上台时,曾有人消息说觉罗满保要回京,最后不了了之。以觉罗满保的资历,回京后也不可能再从京堂熬起。 只有入阁封大学士,才能与之身份匹配。 可本朝大学士有宰相之名,无宰相之权,不过在御前参赞政务,是个养老的缺儿。 觉罗满保才知天命之年,算是疆臣中的少壮派。不知是否是雍正是否惜才,总之天下督抚调换将一遍了,觉罗满保仍是福建待的稳当。 “满大人身体不好,想要告病,想要回京养病的折子已经上了几回,都被皇上留中。没想到,总督大人那边没动静,下边几位同总督府亲善的文武大员调到外地、调回京的,占了大半。”纳兰富森叹了口气,说道。 曹颙闻言,心中有数。 看来,雍正对满保也有提防之意。 只是,闽浙与台湾隔海相望,民风彪悍,又远离京城,想要寻到合适的总督的人选也不容易。 气氛有些沉重,曹颙劝道:“官场调动,也是人之常情。或许正是皇上舍不得满总督,才只调下边的官员,省得人事经久,孳生弊端。” 纳兰富森闻言,却没有轻松,神色越发无奈,苦笑道:“即便皇上器重,怕是满大人也熬不下去……” 见他面露哀色,曹颙不由愕然:“满总督才五十出头……莫非是真病了……” 虽说这个时候,大家寿命有限,可这指的是百姓人家。 为官为宦,活到七老八十的大有人在。 “闽地湿热,公务又繁忙,就是年轻人也难熬。满大人今年五十三,可一身的病。自打前年开始,又生了哮喘。以他的状况,本当告病休养。可前年新皇登基不久,政局不稳,满大人怕惹是非,只能强忍下;今年年初,满大人病情越重,连递了几次恳请回京的折子,都如石沉大海。事到如今,满大人已经死心,连寿材都叫家人预备妥当。活着回不去,故去后总要叶落归根。”纳兰富森的语调低沉,带了几分悲音。 听了纳兰富森的话,曹颙眼前出现的不是纳兰富森,而是曹寅。 曹寅不得长寿,也是早年在江南操劳太过伤身伤神的缘故。 “只盼好的罢。”曹颙不知如何劝慰,说道。 纳兰富森将气氛低沉,自己还没提正事儿,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此次来,是奉了皇上口谕,过来巡视直隶绿营,怕是要叨扰孚若一段时间。” 曹颙这回,可是喜上加喜了,笑道:“太好了,竟是富森大哥做钦差!分开这些年,正好借此好生聚聚……” 话说到一半,他又觉得不对。 雍正说六月派人下来,怎么提前了大半月?再说,纳兰富森才到京,怎么没待些日子,就又出来? 不过难得将气氛转过来,曹颙不愿再扫兴,就将疑问按捺在心中,没有述之于口,只是吩咐小厮去上房传话,看酒席置好了没有。 少一时,小厮回来传话,道:“老爷,太太说了,酒席已经置备齐当,是摆在官邸这边,还是摆在上房?还有七爷同几位少爷都从书院回来,是不是过来给纳兰老爷请安?” “自是要见,叫他们过来见礼。跟太太说,打发人去老太太那边,将三少爷也抱过来。”曹颙道。 没等那小厮应答,纳兰富森起身道:“说起这个,真是失礼,刚才就顾得跟孚若叙别情,当先去给太夫人请安才是。” 曹颙与纳兰富森交好,两家人也极相熟的。 见纳兰富森提及这个,曹颙便使小厮先行一步,往李氏便传话,而后自己陪着纳兰富森往李氏处。 见是儿子的好友,李氏态度很是温煦,又问了几句纳兰富森妻儿的家常话。 等从李氏这边回来,长生领着众人过来见客。只落下天宝,因方才在李氏处见过,没有再来。 见长生、天佑芝兰玉树,左住、左成兄弟亦是不俗,纳兰富森少不得赞了几句。 除了长生,因纳兰离京时年幼,对纳兰富森记得不深外,其他人见了他,都露出几分亲近,一口一个“世伯”。 说话间隙,左住还问起纳兰富森家三子近况。 纳兰富森三子与天佑、左住他们年纪相仿,早年曾玩在一处。 “一直随我在任上,前几日到京,进了八旗旗学读书,功课不成样子。要是有元松你们几个一半上进,我也就省心了。”纳兰富森说道。 说话间,席面已经送来,曹颙便打发孩子们下去,自己亲自给纳兰富森接风洗尘。 一坛二斤装的莲花白,被曹颙与纳兰富森灌了一大半。 纳兰富森已经喝得身子软了,由几个健仆搀扶着才送去寅宾馆安置。 * 京城,曹家东府,兆佳氏房。 兆佳氏面前,摆着一盘切好的西瓜。 她捏起一片,吃了两口就撂下,同站在一边的春华与素芯道:“大热天的,吃这些甜的,出汗都黏糊糊。倒是想起江南的菱角,这个时候,菱角与莲子也都能吃了……” 静惠产期将近,早已免了立规矩,除了每天早上过来一趟外,其他时间就在东跨院安胎。 春华只是笑眯眯地听着,并不接话。素芯看了她一眼,顺着兆佳氏的话,道:“大兴的庄子去年新开了荷塘,明儿使人打发过去,带些莲子回来……味道清香不说,吃了也败火……” “也不知你们二伯如何了……”兆佳氏哪里是想的吃的,不过是因长子在江宁,想念起江南生活。 早年在江南时,织造府再显赫,曹家再风光,她也不过是个五品宜人。出入应酬,只是婆婆与长嫂后的跟屁虫。 如今老了老了,却是母以子贵,成了二品诰命太夫人。 二品诰命,在京城不算什么,再地方上却是数一数二,这使得兆佳氏越发盼着回江宁一趟。 婆媳几个正说着话,曹项兄弟打外头回来,过来给兆佳氏请安。 看着曹项的补服,兆佳氏只觉得刺眼,摆摆手,打发他们下去,连同春华与素芯两个。 几个人才走到院门口,就见有个小丫鬟急匆匆跑过来,带了急切道:“四老爷、四太太、五老爷、五太太,我们太太要生了……” 第一千一百四十二章 小七 第一千一百四十二章小七 静惠并非头一回生产,之前调理得又妥当,所以并没有折腾多久。 酉正(下午六点)胎动,到亥初二刻(晚上九点半),东跨院里便传出嘹亮的婴啼。 兆佳氏带着春华与素芯两个,在产房外等着。 虽说平素不信神佛,兆佳氏在这个时候也忍不住心中将能说上的菩萨与神仙名儿念叨了一遍,只盼着添个亲亲的嫡孙。 这时,便见接生婆子满脸喜气地从产房出来,将新落地的婴孩儿抱到兆佳氏跟前,不住嘴的道喜,兆佳氏提了好几个月的心才落回到肚子里。 “恭喜老太太,七斤二两的大胖小子。”接生婆子以接产为生,自是晓得这孩子出生时分量轻重,很是重要。 要是足月,身子结实的婴儿,更容易站住;要是不足月,或是母体孱弱,孩子跟小猫似的,多半站不住。 “好好,老五家的,给嬷嬷准备双份红包!”兆佳氏看着眼前的大胖孙子,眯着眼睛盯着那“小辣椒”,乐得合不拢嘴,对素芯说道。 终于盼着嫡孙落地,兆佳氏早先对长媳的些许不满,也都烟消云散。 她安排素芯打点接生嬷嬷,吩咐春华去向曹项兄弟报喜,自己带着两个婆子进了产房。 静惠脸色苍白,眼睛半睁半闭,看着憔悴得很。 听到动静,她睁开眼睛,挣扎着要起立。兆佳氏上前按住她,道:“虽说顺产,也折腾了两个时辰,好生歇着。” 静惠见她慈爱异常,知道是沾着儿子的光,仍带了几分感激,道:“让老太太跟着受累,媳妇羞愧。” 兆佳氏见她去了平素的规矩,添了几分柔弱,心里更软,轻声道:“女人这辈子,最后还要靠儿子。老二向来疼你,你也是个有福气的,现在只是个开头,往后还有的生,等几个小子一起淘,就有你头疼的时候……” 静惠二十七、八生长子,在旁人家看来,算是晚的。 兆佳氏早年也觉得晚,可今晚添了嫡孙,看着长媳就是一好百好。加上她自己二十几岁生的曹项,年过四十生的四姐,便也真心盼着长媳能接着为曹家添丁进口。 产房门口,素芯低下头,神情晦暗不明。 虽说曹家两房分府,可在小一辈上,还是混着排行。行一的天佑,其次是恒生,而后是天护、天阳、天宝、天豫,轮到这个新添的婴儿,就是行七。 曹颂不在,静惠请兆佳氏给孩子起乳名。兆佳氏原想直接叫宝贝孙子“小七”,可是又担心与西府的长生叫乱了。 曹家这一代乳名从了西府天佑,多带个“天”字。兆佳氏开始挑的是“天齐”,又怕太重,碍着宝贝孙子,最后选了个“望”。 望日出生,乳名为“天望”。 虽说曹颂不在京中,可他是曹颙的堂弟,又外放总兵,前程大好,如今添了嫡长子,亲朋故旧得了喜讯,也多为关注。 等到天望满月这日,东府大宴宾客,热闹非常。 平王府与清苑那边都送了丰厚的满月礼,曹颖、曹颐姐妹两个回门,富查家、董家、将军府也都有女眷亲自过府道贺。连在宫中的五儿,也给侄儿缝了两身衣裳,托恒生带出宫来。 接客、迎客,安席置酒,将掌家的曹頫与素芯夫妻两个忙得团团转。 虽说累得够呛,可曹頫说起小侄子的时候仍是眉飞色舞。 现下天护虽过继到他们夫妻名下,可过来时已经六、七岁,是记事的年纪。这几年相处,虽是和顺,却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素芯面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是拿定主意。 满月酒过后没几日,素芯便在小书房里拨了个二等丫鬟过去侍候笔墨。 那丫鬟叫石榴,十八岁,老子娘是素芯陪嫁庄子的管事,前几年进府当差。 石榴长得不差,在这院里的丫鬟中,也是出挑的,却老实的厉害,不善言辞,亦不像旁人那样爱钻营,只安安分分地坐着针线上的活计。同她一起当差的丫鬟早提了一等,她却仍在二等的位上待着。 曹頫看到书房添人,愣了半天。 小书房这边,除了他们夫妻能进外,过去只有个刚留头的小丫鬟侍候笔墨。 曹頫摆摆手,打发石榴下去,自己做在书桌后,沉默了半晌,才挑了帘子回上房。 素芯坐在炕边,身旁放着一个针线盒,手中拿着件婴儿的褂子穿针走线。 见她神情那么关注,脸上全是温柔之色,曹頫只觉得心里一酸,走上前去,轻声道:“素芯……” 素芯见他进来,站起身来,脸上说不出是哭是笑。 曹頫拉住她的手,叹了口气,低声道:“不要难过,咱们还有天护……” “爷……这些年了,是妾身贪心,心里多少还不死心……事到如今,妾身不能再自欺欺人……”她含着眼泪,摸着缝了一半的童衣,哽咽道:“爷高义,庇护妾身这些年。妾身也终要为爷想想,怎么忍心看着爷断绝血脉……” 曹頫伸手,将她揽在怀中,摩挲着她的后背,叹息道:“像现在这样清净的日子不好么?你也是大家子出身,当晓得妻妾之间的是是非非。你又是性子傲的,真让你跟妾婢之流争宠,爷舍不得,你自己也不屑。” “孩子……”素芯泪如泉涌:“真若因妾之故,使得爷没有亲生骨肉,妾身哪里脸面与爷谈恩爱?” 见妻子如此伤情,曹頫心中酸涩难挡。 连他这个大老爷们,看了白白胖胖的婴儿,都爱不释手;素芯是女人,对孩子的渴望肯定不亚于自己。 天护渐大,他们夫妻没有参与他幼时的成长。 曹頫沉默了许久,方低声道:“家里的丫鬟不行,都是家生子,往后不好打发……过两天你使人买两个丫头,送到你陪嫁的那处宅子安置……” 素芯闻言,一下子抬起头来,震惊万分:“留子去母……” 虽说有权贵人家的正妻,有用这个办法抱孩子的,可拆散骨肉天伦,到底有违天和,多是为人诟病。 “总比家里一堆人,谁也不得清净的好。”曹頫道:“正好老太太与二嫂过两个月要去江宁,府里人少了大半,到时候也好遮掩……” 素芯只觉得心跳如鼓,抓着丈夫的胳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 直隶,清苑,总督府。 经过半个月的奔波,曹颙陪着纳兰富森巡视了隶北几处绿营,虽说结果并没有曹颙预期的那样好,有两处不过是面上光鲜,营兵操练看着颇有气势,其实也就是样子货。 可是,在纳兰富森看来,已经是极为震撼。 转回总督府,纳兰富森的赞赏不断:“官兵老弱,本就是绿营宿疾,孚若有半年的功夫,就使得直隶绿营脱了顽症,实是让愚兄佩服。可有什么法门,说不得愚兄也能学上一两手,还望孚若不吝赐教?” 除了佩服,他也生出几分好奇。 曹颙笑道:“哪里有什么法门。不过是‘威逼利诱’四字罢了。适用于没有根基的绿营,可不适用八旗护军。” 这倒是大实话,八旗护军的子弟,都是驻京八旗里的成丁。就算有老弱不堪驱使之流,也没人有敢像曹颙这样大刀阔斧的改革。 纳兰富森闻言,寻思了一会儿道:“那可保不准,我虽不敢在护军里折腾,说不定上面有胆大的。” 这个问题,就不是他们两个能操心的,此话便撂下不提。 之所以只巡视了隶北,就先转回清苑,是曹颙特意安排的。毕竟他督抚一身,公务繁忙,真要离开总督府一月,心里也不放心。 因此,陪同纳兰富森巡视绿营的路线,就先去直隶北部几个营地,而后回清苑,巡视清苑城内外的几处营地,在直隶小憩三、两日后,再去直隶南部。 “现下的兵看着是不错,可缺额太大……非战时节,募兵可是不易……”纳兰富森说出自己的忧虑。 “山东今年大旱,从开春到现下也没下过几场雨,已经开始有人逃荒。等到秋冬,逃荒的人只多不少。”曹颙说道。 “孚若胸有成竹,甚好!若是福建绿营也能操练成这样,山民也不会那么嚣张,百姓的日子也能安生些。”纳兰富森说道。 曹颙听他言辞,像是对福建的山民颇有微词,道:“还有不怕官兵的老百姓?” 纳兰富森道:“得是对朝廷怀有畏惧之心,才会在意官兵的震慑;要是连朝廷都不怕,哪里还会将那些老迈病弱的绿营放在眼中!” 反清复明啊,福建可是造反的好地界,满清入关这八十多年来,福建闹了好几次动静。 两人正说着话,便有小厮过来禀告曹颙,夫人有事相请。 纳兰富森奔波半月,也有些劳乏,回寅宾馆安置去了;曹颙则是去了后院上房。 “老爷,章佳家打发两个老嬷嬷来,约摸是要先见见田嫂子与左住、左成他们……”初瑜说道。 曹颙闻言,眉头微蹙。 从曹府使人送消息给宁春继母,至今已经一个多月,这才有了回音。 要是真在意自家骨肉,怎么会耽搁这许久…… 第一千一百四十三章 奶奶与姑娘 第一千一百四十三章奶奶与姑娘 曹颙想起曹元来信,提及章佳家近况。 章佳家看着一家和乐,可是仔细打听,才知他们家过的也不太平。 宁春继母同继子永亮关系本不错,永亮成人后,由宁春继母做主,娶的她娘家侄女,亲上加亲,又生了嫡孙,一家人本和和美美。 这两年,永亮补了六部差事,也开始打理家中剩下的产业,越来越有一家之主的气派。 永亮父母,是章佳氏旁支,小门小户,家中孩子还多。永亮在兄弟中排行第四,上头有三个哥哥,下边还有两个妹子。 早年永亮小时,那边顾忌宁春继母当家,并不敢亲近永亮。如今,永亮掌家,那边隔三差五地就使人来找永亮打秋风。 永亮性子怯弱,并不是狠心肠之人,能帮的也就帮一把。 偏生他几个哥哥欲壑难填,见弟弟住着大宅,补了官,过着富贵日子,自家老少三代挤在一处四合院里苦熬,就惦记上弟弟的家产。 得了接济后,打着家人团圆的名义,仍是以父母的名义常拉了永亮回那边的家。 怕他们夫妻感情好,使得永亮偏向宁春继母。永亮家还凑钱买了个丫鬟,每次永亮过去,就人让那丫鬟侍候,充作侍妾。 他们行事本不机密,事情传回章佳宅,宁春继母与永亮之妻自是恼火。 一来二去,婆媳二人,同永亮亲生父母那边势同水火。毕竟家里经过早年变故,失了大半家产,剩下为数不多的产业,自家人过日子还勉强,哪里愿意被人惦记? “拖了这么久,才使人过来,看来那边应有了主意。问问田氏,若是她愿意见,见见也好。”曹颙虽对宁春继母前些日子的冷淡很失望,可是想想她填房的身份,不亲继子亲嗣子也是人之常情。 若不是被永亮亲生父母那边逼得急了,宁春继母说不定还拖延着,拿不定主意。 即便现下使人过来,也未必会痛痛快快地认回田氏母子。毕竟不仅仅是自己多了骨肉的问题,还涉及往后的分产。 左住、左成名下早置了产业,哪里会稀罕章佳家剩下的那几顷薄田、几处铺子? 宁春家早年虽富裕,可上次家变,放了不少下人出府,留在宁春家的除了宁春继母的陪房,就是几房老人。 这次奉了宁春继母之命来直隶看田氏母子的的两个嬷嬷,一个是宁春继母的陪房徐嬷嬷,一个是夏嬷嬷,是宁春家的家生子,宁春已故乳母的亲姐姐。 虽说两个老嬷嬷同来清苑,可目的却不尽相同。 前者是听了宁春继母的安排,过来摸摸底,查看查看左住兄弟的人品,再看看他们兄弟同曹家上下的关系是否真如外头说的像一家人似的;后者是来确认田氏身份的。 田氏六岁进府,就是夏嬷嬷从人牙子手中买来的。 等到田氏渐大,夏嬷嬷瞧着她老实勤快,曾想要求上头恩典,将田氏说给她侄儿。不想还没求恩典,田氏就进了宁春房里侍候,事情不了了之。 宁春继母收到曹家的信,不觉得喜,更不多的是觉得惊。 伯府曹家,她虽有些印象,可毕竟宁春没了十数年,多年不走动。 两家门第相差太大,永亮即便补缺,也不过是工部七品司库,芝麻大的小官。 不管曹颙信上所言是真是假,就凭着曹家的势力,想要将章佳家产业易主,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自打接了信后,宁春继母便托人打听曹家的情况,越是打听越是心惊。什么兄弟数人都出仕,曹家几位姑奶奶都嫁入高门什么的。 宁春家败落,宁春继母往来交际的也多是寻常人家,对于曹家详细的事情也打听不出来。可有一件事,并非秘密,那就是曹颙有两个义子,已经考了功名,一直寄居曹府,年初才随着李家太夫人去直隶。 宁春继母听说左住兄弟如此成才,心中也意动。要是借着两个的孩子的光,搭上曹府,族人也就不会再敢欺负她这个寡妇;可要是曹家存了夺产的心,那她还真不能轻易开口承认双生子的身份。 宁春死去多年,曹家势大,毕竟不是章佳氏宗族之人。只要她不点头,那兄弟两个就不能认祖归宗…… * 内宅,西北角小院。 田氏已经听人通禀,晓得京城来人,心中有些激动。 她长吁了几口气,才使自己慌乱的心渐渐平复下来,直了直腰身,面上多了几分坚毅。 母以子贵,子以母贵,她不能慌慌张张的不成样子,那样惹人笑话,会使得儿子们跟着被人瞧不起。 她心里这样想着,可见到两位嬷嬷跟着张义家的进来,认出其中一人是夏嬷嬷后,难免有些动容,站起身来…… 夏嬷嬷与徐嬷嬷两个却是怔住,半响没敢接话。 田氏早年在宁春家时,是三等丫鬟,干的都是饽饽房的粗活,性子唯唯诺诺,皮肤微黑,不过是眉眼与宁春爱妾秋娘有几分相似,才跳上枝头成了宁春的屋里人。 现下的田氏,看着二十出头,皮肤白嫩,穿着月白色湘云纱旗装,头上插着白玉扁方,手腕上拢着一串碧玉手串,通体的气派。 徐嬷嬷本就对她不熟,心下狐疑,不敢相问;夏嬷嬷则是不敢认,总觉得看着眼前这人长得像田氏,又不像田氏。 还是张义家的,对田氏道:“田奶奶,这是京城章佳宅过来的两位夏嬷嬷、徐嬷嬷,过来探望奶奶。”说着,转过身对两位嬷嬷道:“这就是我们府的田奶奶……” 张义家的是内宅管事媳妇,早先就由她招待两位嬷嬷来着。 两位嬷嬷见张义家的对田氏恭敬不似作伪,这屋子里的摆设布置又大方富贵,心里就生出几分小心,再也不敢端着身份,屈膝见过田氏。 张义家的将人送到,便寻了个由子退下,留着她们自己说话。 田氏请两位嬷嬷坐了,吩咐小丫鬟送了茶,而后看着夏嬷嬷,道:“多年没见,嬷嬷倒还硬朗……” 直到这时,夏嬷嬷才确认,眼前这少妇就是当年自己买进府的那个小丫鬟。 “玉枝姑娘……真没想到还能看到你,当年那场大变,府里的人散了大半……”夏嬷嬷想起往事,亦觉得唏嘘。 田氏没有接话,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徐嬷嬷已经打量完屋子里的布置摆设,并不比自己太太的屋子差,门口侍立的丫鬟打扮也不俗,不知是曹家豪富,还是总督大人善待好友留下的眷属。 见田氏与夏嬷嬷都不再说话,徐嬷嬷道:“田……姑娘,听说您的两位小爷也在清苑,若是便宜,可否请过来相见?” 田氏看了她一眼,道:“便宜倒是便宜,却是要等到下晌。他们兄弟两个在总督府对面的书院读书,现下不在府里。” 徐嬷嬷背负任务而来,就比夏嬷嬷更健谈些,多是围着左住、左成兄弟,嘴里问个不停。 例如双生子不好生呀,当年是否顺产;双生子都中了秀才,明年是否准备参加乡试;听说大少爷已经定亲,对方到底是什么门第,云云。 偶尔夹杂一句,两位小爷认了总督为义父,受了曹家大恩什么的。 提及两个儿子,田氏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欣慰中带了几分骄傲;提及曹家,田氏只有真心感激,从太夫人李氏,到孩子们,都是满口赞誉之词。 徐嬷嬷笑着听着,偶尔奉承两句,引着田氏接着说。 田氏哪里瞧不出她在打探,只是这些没有不可对人言的,便顺着说下去。 夏嬷嬷则是隐隐地多了几分激动,虽说眼下还没看到左住兄弟,可是曹家的身份,不会能拿血脉之事骗人。 她是知道宁春与曹总督早年的交情的,宁春家没问罪前,她还给曹家预备过节礼。那个将长女许给左住的马大人,想来就是自己大爷另外一位好友,那位侍郎府的马少爷…… 两位嬷嬷坐了有小半个时辰,听田氏将左住兄弟的成长差不多讲述了一遍,才起身告辞,由人领去客房安置。 两位嬷嬷的客气疏离,田氏自是感觉的到。她呆坐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有些意兴阑珊。 她只是想让儿子认祖归宗,堂堂正正地去供奉宁春夫妇的香火,并无心与章佳氏族人纠缠…… * 上房,曹颙与初瑜都在,听田氏身边的丫鬟兰香回话。 兰香口中说的,是两位嬷嬷见田氏的情景。 曹颙只是听出其中的打探之意,初瑜心思细腻,想的更多些,打发兰香下去后,便对丈夫道:“即便没见到左住他们两个,不能确认田嫂子身份,可张义家的介绍了是‘田奶奶’,两位嬷嬷嘴里却都称‘姑娘’,很是叫人费思量。瞧着那意思,即便认了左住兄弟,也未必认田嫂子的身份。如此,左住他们两个就是婢生子,即便是本宗血脉,也无法撼动嗣子地位。” 曹颙听了,脸一下黑了。 之所以安排左住兄弟认祖归宗,是想要对外表明他们兄弟二人并非来历不明,也是正经人家子弟。 真要是落实婢生子的身份,有谁会看不起?而且以后娶了媳妇,田氏不仅没资格吃媳妇的敬茶,还得侍候少奶奶们…… 第一千一百四十四章 归宗(上) 第一千一百四十四章归宗(上) “太费事了,若是实在拎不清,便叫曹元去找他们族长说话。”曹颙皱眉想了想,说道。 章佳氏这一支,族长本是宁春之父,宁春父子去世后,是宁春的一位叔祖占了族长的位置。宁春父亲身上的世职,也被这新族长给袭了。 宁春家的家产,在宁春父子入狱后打点衙门花去一部分,还有一部分以族产的名义被这位叔祖占去。 曹颙之所以使曹元去寻宁春继母,而没有去找章佳家的老族长,就是不愿搭理他。 当年他趁着宁春父子遇到贪墨宁春家家产之事,曹颙也晓得,可见他做事留有余地,对宁春继母也照顾一二,便没有与之计较。 袭佐领世职之事,则是八旗惯例,若是袭封的那支问罪,就由其他族人改袭,倒是不算这老族长的错。 除非宁春父子能平凡,否则想要夺回佐领世职,只能等老族长那支犯错。 不管是老族长那边,还是宁春继母那边,曹颙都没有为左住、左成兄弟抢回田产、铺子的意思。 宁春继母再怎么样,也是左住兄弟的祖母,如今成了孤寡,守着继子过日子,没必要为了银钱去为难她;老族长那边,就算占去了十来顷地,可要承担年节祭祀的责任,还有贫困族人的婚丧嫁娶,需要操心的事情甚多。 曹颙需要的,只是左住、左成兄弟恢复姓氏,亮出出身,不再为世人诟病而已。 “有些话,田嫂子不便宜说。要不,明儿问过田嫂子,我见见两位嬷嬷,给她们透个底儿。毕竟那边是左住、左成的祖母,要是闹得太僵,面子上也不好看。”见丈夫有些不耐烦,初瑜斟酌着,说道。 田氏在跟宁春时,身份确实是侍婢,连通房都算不上,可为了左住、左成兄弟的前程,却不能让田氏以侍婢的身份回去认亲。 曹颙点头,同意了妻子的提议…… * 客房里,徐嬷嬷与夏嬷嬷看着各自手中的金簪与荷包,面面相觑。 这是田氏送给她们的见面礼,每人一支金簪子,一只荷包。夏嬷嬷是福字簪,徐嬷嬷是寿字簪,簪子不算重,可一支也有一两好几钱的分量。 荷包里一对二两重的银元宝,簇新簇新的,印着“吉祥如意”字样。 “早年老爷在世时,家里也预备银锞子赏人,却没有这么精致。”夏嬷嬷手心中把玩一对小元宝,感触颇深。 徐嬷嬷则是摩挲着那簪子,道:“田姑娘出手倒是阔绰,若不是知根知底,真瞧不出是丫头出身。这样足金的簪子都舍得赏人,顶咱们半年月钱。” 得了赏,两个婆子固然隐隐窃喜,可到总督府这半日见闻,又使得她们提了几分小心。 “谁知道田姑娘怎么想,要是真借着曹家的势,带两位少爷认祖归宗,太太哪里拦得住?不说旁的,到底这才是老爷的亲孙子。”夏嬷嬷笑道:“可笑宽街那家人,还以为把着四爷,就能抢了太太这边的家产,如今正主露面了,看他们还怎么闹腾?” 徐嬷嬷挑了挑眉毛,想说谁知道这“田姑娘”的儿子是不是自家大爷的种儿,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道:“八字还没一撇,不管怎样,总要太太点头。” 田嬷嬷晓得她是太太心腹,是向着嗣子永亮那边的,低下头撇了撇嘴,没有再说话…… 左住与左成从书院回来,便被田氏叫过来,说了京城来人之事。 早在曹颙给京城去信后,就对他们两人提及此事。 今上登基虽已三年,可当年参与夺嫡的先皇诸子大多在世,追查往事很是敏感。宁春父子“畏罪自杀”这个罪名,暂时无法洗刷。 若是想要恢复家族荣光,重担就要落在他们兄弟头上。只有他们兄弟成才,章佳家才能复兴,要不然家族只能沉寂下去。 对于“章佳氏”这个姓氏,兄弟两个都很觉得陌生;对于尚未见过面的亲族众人,也没有什么见面的渴盼。 毕竟这十几年来,他们生养在曹家。在他们心里,曹家这些人才是真正的亲人。 他们想要出人头地,却不是为了所谓“家族荣光”,而是不想被天佑与恒生拉的太远。 现下,他们还小,受着义父照看,还能坦然受之;等到长大,难道还要继续要“义兄”、“义弟”照看不成? 天佑以后要继承爵位,读书也读的好,不管是科举出仕,还是恩荫入仕,前途不可限量;恒生是皇子伴读,为人勇武,往后不管在皇子身边当差,还是去军中补缺,也都会有一席之地。 只有他们兄弟两个,相对弱了些。 虽说靠着义父提挈,过几年也能入官场,可哪里比不得科举出仕底气足。 因此,到了清苑后,兄弟两人读书格外用心。 左住没有左成聪敏,脑子不算灵活,每次里背书到三更;左成之前最厌八股,如今却是捧着几本例文不撒手,隔日就要作上一篇练手。 听说京中来人,兄弟两个兴趣都不太大,左成小声道:“不告而来,也太失礼。” 左住道:“您见了便是,哪里需要我们还见?” 田氏怕他们两个犯倔,道:“到底是那边太太派来的,你们当晚辈的,总要见见。” 左住与左成不愿违了她的心意,点头称是。 到了饭时,田氏便打发他们兄弟先回去吃晚饭。 晚饭后,田氏先使兰香请了两位嬷嬷过来,而后又使人叫左住、左成兄弟过来。 “两位嬷嬷,这就是我那两个孩儿……这边的是老大,大名叫元松;旁边的是老二,大名叫元柏……”田氏见他们兄弟进屋,便对两位嬷嬷介绍了,而后又对左住、左成道:“还不上前见过两位嬷嬷!” 左住、左成已经换下上学的衣裳,身上穿着半新不旧的纺绸褂子,气度优雅,见礼从容。 夏嬷嬷与徐嬷嬷都起身,屈膝还礼。 徐嬷嬷仔细打量他们兄弟二人,夏嬷嬷也打量着兄弟二人,却是不知不觉红了眼圈。 虽说是双生兄弟,可随着年纪渐长,兄弟两个的长相也不再像襁褓中那么像。左住的脸更圆些,左成的下巴更尖些。 若说之前还多少有些存疑,看了这兄弟两个长相后,夏嬷嬷晓得,眼前这两位就是自家大爷的骨血。 左住长相,跟宁春少年时一般无二,只是眉眼少了几分灵动;左成的眉眼同宁春一样,只是脸庞更清秀些。 夏嬷嬷心情激荡,已是忍不住,哽咽道:“天可怜见,总算有人承继大爷香火,老奴见过大少爷、二少爷,给两位少爷请安!”说着,已经屈膝跪了下去。 徐嬷嬷见状,脸色十分僵硬。 两人出京前,得了嘱咐又嘱咐,不管这边怎么说,先含糊着,等探听明白后,再由太太定夺。 夏嬷嬷这么一跪,左住、左成唬了一跳。 倒不是因夏嬷嬷的言辞,而是在义父的潜移默化下,兄弟两个也都是怜贫惜老之人,见六、七十岁的老人家向自己下跪,心里不落忍。 还是田氏上前,扶了夏嬷嬷起来。 夏嬷嬷见徐嬷嬷神情寡淡,明白过来自己犯错,心中有些没底,可眼神还是忍不住黏在左住兄弟身上,脸上眼中颇多欣慰…… 从田氏这边出来,左住、左成兄弟商议一番,便来上房求见曹颙。 “想去关外上坟?”听明兄弟两个来意,曹颙有些意外:“怎么想起这个?” 按照曹颙的想法,是等到兄弟两个认祖归宗后,再带他们两个去宁春夫妇坟前祭拜。 “义父,为人子者,早当去父亲坟前祭拜。难道京里那边不认我们兄弟,我们就不是父亲的儿子?义父的信已经去了一半个月,但凡那边真有认下我们兄弟的意思,也不会拖了这许久。明年就要乡试,孩儿与大哥都忙着读书,准备下场,哪里有功夫去周旋他们?孩儿与大哥商量着,暂且不去管他们,先祭拜了父亲与大娘再说其他。”左成说道。 左成心思活络,考虑事情比兄长周全。 对于清苑城里几位官眷瞧上他,想要嫁女或是做媒,他多少也有些耳闻。后来不了了之,就出来义父给京里去信,想要安排他们兄弟认祖归宗之事。 前后一联系,他就晓得,是出身不明使得自己亲事受阻,让义父为难了。 他感觉愤怒,却又无可奈何。 就算他是总督“义子”,若他的生父是工匠、商人等下民,那也不会有正经人家乐意将女儿许给他。 不管是贫困的农户也好,还是书香门第也罢,必须要对外交代出一个清楚的出身来历,不能再含糊其辞下去。 曹颙听了左成的话,颇为意外。 他已经听出左成话中的冷情,瞧着他的意思,是只乐意认生父嫡母,对于其他亲族之人,倒是不打算相认往来。 曹颙最是怕麻烦,若不是顾及世情,他当然支持左住、左成兄弟这么做。既得了名份,又不必同章佳氏亲族之人掺合到一块儿。 可在世人眼中,小辈分家单过不算什么,不敬长辈却要为人指责。 “也没有什么可拖的,等这两位嬷嬷回京,你们兄弟就同去吧。总要到那边露个脸,再提出关祭拜之事。”曹颙寻思了一会儿,说道。 宁春继母所虑,不过是家产。 既是明白告之,左住、左成不会去分她的家产,她要是再啰嗦就是自己找不自在…… 第一千一百四十五章 归宗(下) 第一千一百四十五章归宗(下) 田氏身为女子,大事上本就赖曹颙做主,左住、左成两个自也是遵从。 曹颙抽不开身回京,长子天佑不过比左住兄弟大两个多月,出面也不妥当。 曹颙便写了一封信给曹项与曹頫,请他们兄弟抽一人带左住、左成去宁家“拜见”宁太太。 同时他也给马俊去了一封信,提及此事,无非是让马俊做个见证,省得落在宁太太眼中,倒像是曹家人自演自导推出两个孩子承继宁春香火一般。 待徐嬷嬷与田嬷嬷回京时,就多了左住兄弟一行人。 徐嬷嬷与田嬷嬷心中惊疑不定,凑到左住兄弟面前,有些想要探问两句。 左住讷于言,每次见她们上前,只是闭口听着,鲜少开口说话;左成倒是能说会道,却是晓得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不仅没被套出话,反而从两位嬷嬷口中打听出许多宁家的近况来。 什么太太去年五十大寿,家里很是热闹,亲朋故旧都上门贺寿;孙少爷两生日,已经会说话,忒是聪明,太太爱得心肝儿似的;四爷差事办得好,得了上头器重,任满有望升一升;四奶奶最是贤惠孝顺,虽说是太太的亲侄女,也不敢忘媳妇本份,昏定晨省,从不曾有半点失礼,云云。 左住、左成兄弟听了,心里想法各异。 左住想的是,这一家子其乐融融,倒显得他们兄弟出现的突兀,未必乐意将他们兄弟当亲人;就如他们兄弟,也是如此,即便知道是血亲,可想着要亲近接触也觉得怪异。 左成想得要多些,侄女做媳妇,礼多便少了亲近,说明这姑侄二人不是亲密无间;太太更偏疼孙子,也情有可原,毕竟这个时候讲究“嗣子亲孙”。 那个“四爷”既是在没有家族助力的情况下在官场混的开,那就不是糊涂的,怎么还会在家事上拎不清? 是真的心软性弱,还是故意偏旁亲生父母那边,就叫人费思量。 一家三个大人,三条心,倒是热闹。 想到此处,左成不禁轻哼了一声,露出嘲讽之意…… 曹颙的两封信走的驿站,比左住、左成兄弟两个早一日到京城。 关系到侄子兼女婿之事,马俊自然是上心。 他长女湘君比左主小半岁,今年已经是十三豆蔻,等到及笄出嫁,也不过是一转眼的功夫。 当年他在曹府许婚,事后使得湘君之母、他的平妻钟氏还哭了一场,很是不满意新姑爷。 随着马侍郎兄弟相继离世,马家不复之前的兴旺,而曹家却是水涨船高,左住十一岁就有了功名,钟氏的委屈就少了许多,只是背地里少不得在丈夫面前唠叨唠叨两句,湘君为长姊,大房的沅君为妹,万没有妹子说的人家超过姐姐的道理。 马俊只能喝斥她不要多嘴,马俊伯父虽病故,却有伯母在世。 沅君虽是马俊次女,却是长房方氏所出的嫡女,身份并不亚于二房的湘君。她比湘君小一岁,也到了将说亲的年纪。她的亲事,不是马俊一个人能说了算的。 既是曹颙信中提到会将此事交给曹项兄弟,马俊便使人往曹家东府送了帖子。帖子中的意思,是想要问个信儿,等他们兄弟领左住兄弟去宁家时,他也想要随之同往。 曹项与曹頫兄弟,亦是同一日收到堂兄手书。 兄弟两个商议后,决定等左住他们兄弟回来,由曹项带着去探望宁太太。 曹项年长,官职品级也高些,由他出面代表曹颙,也能向宁家彰显曹家对左住、左成兄弟的重视。 等到左住、左成兄弟到京,曹项便使人给马俊送了帖子,二人约定好时间,提前两天使人往宁家送了拜帖。 宁太太已经从两位嬷嬷口中得知左住兄弟回京之事,听说两位兄弟要过来“请安”倒是并不意外,只是等见到拜帖后署了两位四品大员的名字,才倒吸了一口冷气。 宁太太又恼又忧,生出几分惧意。 还是夏嬷嬷,认定左住兄弟的身份,心里偏着小主子,怕宁太太节外生枝,不肯痛快认亲,殷勤地说道:“曹总督与郡主夫人对两位小爷视若亲子,曹家其他几位老爷自也要给两位小爷体面。太太您就等着享福吧,有曹总督照拂,两位小爷读书又争气,等到出仕,用不了几年就给太太赚个诰命回来……最难得是郡主夫人也真心疼两位小爷,这回老奴奉命而去,听着郡主夫人说话的意思,早已为两位小爷准备好了聘娶银子,往后娶媳妇都要郡主夫人包了……稻香村日进斗金,谁不知道淳王府这位大格格是宗室中数一数二的阔绰人,私房最是丰厚……” 只有从三品以上官员封诰命时,除了母与妻外,还有祖母的份。 左住兄弟如今才十四,等到出仕,熬到从三品的高官谈何容易? 夏嬷嬷不过是个画个大饼,要诱得宁太太心动罢了。 徐嬷嬷在旁,虽不满夏嬷嬷满口曹家的好话,却也明白眼下这局势,太太认亲,只有好的,并不吃亏。 有了两个亲孙子归宗,宽街那边再想要肆无忌惮的挑拨四爷同太太的关系,也会有所顾忌。 宁太太却是真被夏嬷嬷说的动心,她担心的,只是怕出来两个孙子,分薄她手中为数不多的家产;既是对方不求财,还能带来曹府的势,她再拦着就是不知好歹了。 “两个哥儿读书真好?秀才容易考,举人、进士可不是好顽的……”宁太太的眼中,带了几分犹豫。 “打小同总督府几位小爷一道读书,请得几位夫子都是翰林;现下在保定那边的书院,也是跟着翰林院里退下来的老翰林读书。要是这般读书还读不好,那就没地方说理去了。”夏嬷嬷说道。 宁太太沉吟着,将拜帖翻来覆去又看了半响,方对一边的徐嬷嬷道:“去请四爷、四奶奶过来,商议后日待客之事……” * 且不说宁太太是怎么对永亮夫妇交代的此事,永亮夫妇如何吃惊意外,转眼,到了第三天,曹项与马俊带左住兄弟去宁家的日子。 在两人身后,除了左住、左成外,多了个恒生。 他是专程时人从上书房请了假,央磨了曹项半天,才得以随之同往。 按照他的话说:“四叔替父亲、母亲出面,侄儿就替大哥与弟弟妹妹出面,陪在两位哥哥身边壮胆,省得他们被人欺负了去!” 曹颙不在这半年,曹家有什么往来应酬,多是曹项兄弟带恒生出面,使得恒生多了不少历练。 左住、左成在曹家,上有亲长们照顾,下有兄弟姊妹相互扶持,哪里受过委屈;如今为了一个姓氏,为了一个明明白白的出身,说不定就要受旁人的刻薄与刁难。 恒生最是心热,哪里能袖手旁观,自然要跟着护着,谨防他们吃亏。 他却是不想想,若是宁家真撕破脸,连曹项与马俊的情面都不讲,对左住兄弟不假颜色,那他这个半大小子又能做什么? 宁府这边,为了迎接客人,永亮从衙门里告了半日假。 宁太太得知左住、左成兄弟之事已近两月,却因心有顾虑,一直瞒着永亮与四奶奶。 直到前日,客人即将临门,她方对永亮与四奶奶说了实话。 永亮脸色变了又变,却是什么都没说;四奶奶的脸色也不好看,望着宁太太,惊疑不定。 不知两口子是怎么商量的,次日一早到宁太太处问省时,却是一口同声地恭喜宁太太。 子孙繁茂是家族兴旺根本,多了两个有出息的侄子,他们这当叔叔婶子的也只有欢喜的。 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宁太太对他们两口子能识大体很是满意。 家族势微,就算想要昧了良心不认左住兄弟,以曹家与马家的势,依旧有法子让他们认祖归宗。 与其跳梁小丑似的折腾一番,还不若大家伙儿和和气气。 于是,曹项、马俊等人到宁府后,就感受到了宁太太的善意。 要说宁太太先前心底还有些芥蒂,毕竟如今的选择,是在畏了曹家的势大后做出的,多少有些不甘心。见了左住、左成兄弟同宁春相似的长相,这不甘心也就化作了满心酸楚。 “真是没想到,真是没想到……”看着兄弟两个,想起多年前家破人亡的那一幕,宁太太不禁动容,红了眼圈道:“还是大爷、大奶奶思虑的周密,当年乱成那样,家里乱糟糟的,丧事办了一件又一件,谁也不知道这个家能不能保得住……若是如秋姑娘留在府里,能不能太太平平地生下两个哥儿都是两说…… 左住、左成兄弟,见宁太太并无刁难,反而满脸慈爱,彼此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意外。 马俊听到“如秋姑娘”,却是眉头微蹙,以目视曹项。 曹项“咳”了一声,从袖子里掏出一对羊脂白玉的双喜佩,道:“有一件事,还没对您提,当年宁大奶奶使人对家兄托孤时,还曾留下话,说是田氏得子可扶正,以代替的宁大哥与宁大奶奶对孩子尽教养之责,并且以此物为凭证。” 宁太太看着那双喜佩,却是移不开眼。 永亮见状,上前接过双喜佩,双手交到宁太太手中。 宁太太摸索着双喜佩,仔细看了好几眼,方含泪道:“没错,是大奶奶从娘家陪嫁过来的那对双喜佩,听说是前朝宫里流出的物件,上面有云纹,正合了大奶奶的闺名……” 曹项与马俊听了,俱是一愣。 纽钴禄氏当年交给宁春奶兄的那包细软中,多是金银珠宝、玉佩钗环等物件。 其中,最值钱的就是这对双喜佩。 田氏感念纽钴禄氏之恩,将这双喜佩分给两个儿子做念想,只说是嫡母所赐。 曹项这番说辞,是曹颙的意思。 虽说借亡者的名义说话不厚道,可为了田氏与左住、左成母子往后日子好过,只能扯谎。 既是这双喜佩是纽钴禄氏的嫁妆,那当年那包细软…… 第一千一百四十六章 嫡母 第一千一百四十六章嫡母 曹项与马俊能想到的,宁太太自然也能想到。只是见到双喜佩时想起吞进的纽钴禄氏,她心情激荡,没有多想。 直到送走客人,宁太太心情平复下来,才低声自语道:“怪不得当年大奶奶的妆匣都空了,原来是贴补了田氏。” 想想也是,以大奶奶刚烈的品性,即便是要托孤曹家,可不可能让田氏毫无倚仗地寄人篱下。 纽钴禄氏吞金亡故后,其无子无女,等大殓后娘家便来人,要收回纽钴禄氏的嫁妆。 因两头都有嫁妆单子,倒是没有什么可出纠纷的。 纽钴禄氏陪嫁的一个小庄、两个铺子都她娘家收回;到了陪嫁的妆匣首饰这块,却是出了大问题。 妆匣里只剩下几件银首饰,其他珠宝金玉都不见了。 若不是纽钴禄氏的几个陪嫁作证,宁太太没有去过纽钴禄氏的屋子,也没有使丫鬟婆子过去。纽钴禄家那边就要告宁太太侵占媳妇的财物。 因宁春父子死前在狱中羁押了一阵子,宁太太这边,还有纽钴禄家那头,都以为纽钴禄氏的珠宝首饰是花在衙门打点上。 宁太太是个失夫失子的寡妇,纽钴禄家行事还算厚道,确定不是宁太太吞了那些东西,便没有再细究此事。要不然闹起来,倒像是他们在欺负寡妇门户。 永亮出去送客,四奶奶年轻腼腆,不好见外客,听说客人走了,才到上房来。 见宁太太沉吟不语,四奶奶近前道:“客人倒是没有久坐,太太,您瞧着如何?” 宁太太抬起头,道:“确实大爷的血脉不假,你若见了,便晓得我为何这么说。” 四奶奶是宁太太亲侄女,小时候也常来宁家,宁春之父儿子好几个,却没有女儿,对这这个内侄女也多有疼爱。 宁家出事时,四奶奶已经七、八岁,自是记得宁春的长相,宁太太才如此说。 四奶奶听了,道:“既是宁家血脉,总不好再沦落外头,早日接回来,家里也能添些人气儿。” 宁太太只是看了四奶奶一眼,道:“不急,再等等看。” 说话间,永亮已经送客回来。 宁太太见他神色如常,并无不满忌惮之意,颇觉欣慰,面上也柔和许多,道:“亮哥儿,你瞧着那两个孩子怎样?” 永亮道:“到底是伯府教养出来的,两个侄儿懂事知礼,让人见了十分欢喜。瞧着那说话行事的做派,还真有些曹伯爷的影子。” 曹颙当年从沂州回京城后,曾到过宁家探望宁太太,永亮那时候见过曹颙。 虽只见过一面,可因曹颙送了他一直精巧的金蟾做见面礼,他印象很是深刻。 等他长大出仕,曹颙已经是京堂。 两人一个是工部,一个是户部,除了大朝会时远远地望了一眼外,两人并没有见面的机会。 永亮没有家族助力,即便花银子走关系补了工部的缺,也因没有靠山的缘故,在衙门里受了不少欺负。 那个时候,他也曾想过,户部副堂是宁家故旧,不知他寻上门去,会不会求的庇护。不过也只是想想,若是只见上一面,就攀附上门,那曹家大门槛还不得被踏破。 如今曹伯爷又升了直隶总督、加封兵部尚书,那是个他需要仰望的人物。 听闻双生子的存在虽吃惊,可得知他们与曹家的渊源后,永亮只剩下窃喜。 他没有像宁太太与四奶奶那样,担心家产的问题。 毕竟左住、左成不是宁太太的亲孙子,宁太太万没有委屈这边偏疼那边的道理。 至于曹家,更是不必担心。 在官场历练几年,他晓得,越是位高权重之人,越爱惜羽毛。 他虽不是本宗亲子,却是拜过祠堂、上了族谱的嗣子,是宁太太的儿子,宁家的当家人。即便现下多出左住兄弟,只要他不犯大错,一家之长的位置还是稳当的。 宁太太听永亮口中已经换了称呼,笑着说道:“是比他们老子懂事,当年大爷这么大时,已经是变着法的淘气,常气的老爷甩鞭子。” “有一件事还需同太太商量,既是两个侄儿提及想要去关外祭拜,我便在衙门请上一个月假,陪着走一遭,总不好让两个侄儿自己过去。”永亮趁热打铁道。 宁太太听了,想了想,道:“若是请假便宜,就陪着去吧,总不好不闻不问,那样就显得太薄情了。你们叔侄之间,多相处一下,也是后的……” 在他们看来,左住兄弟既要认祖归宗,往后总要回到这边宅里,等以后结婚生子搬出去另过。 母子二人对视一眼,都很默契地没有提双喜佩与纽钴禄氏“遗命”之事。 左住、左成兄弟毕竟是晚辈,即便回到这边住,在长辈面亲也没有说话的余地。 田氏若是姨娘的身份还好,不过是收拾个小院子,拨两个小丫鬟的事;若是田氏以“填房奶奶”的身份回府住,就成了永亮夫妇的长嫂。 要是她们母子三人真有什么想法,也有了说话的余地…… 宁太太与永亮想的也美,却不知道,左住兄弟压根没有搬回来的想法。 从宁家出来后,兄弟二人便没有说过话,只觉得心里沉甸甸。他们也到了将要娶亲的年纪,不是孩童,晓得嫁妆对女子的意义。 嫡母能将所有的首饰细软都交给生母,这是何等魄力?要知道,她当初安排人送田氏出京时,还不能确定田氏怀上没怀上。 这样的嫡母,确实可亲可敬。 “有这样的嫡母,是你们兄弟的福气,不可忘恩。”到了东四十条路口,马俊与众人分道,临走前对左住、左成说道。 左住、左成听了,忙齐声应诺。 马俊策马去了远了,曹项才带了几个少年回了曹府。 对于宁家一行,左住、左成兄弟两个各有所悟。 宁太太看似热络,却是缺乏真心;永亮看着憨厚老实,可观其说话做事心中自由丘壑。 为了以后省事,往后还是离他们一家子远些…… * 数日后,清苑城,总督府。 曹颙已经收到曹项与马俊的书信,对于他们去宁家那些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对于宁太太与永亮的反应,曹颙很是满意。 随即,左住、左成兄弟的信也到了,除了提及去宁家的事,还提及关外祭拜之事。已经同永亮越好日子,再过几日便出发。 因这个缘故,不能在曹颙生日前赶回清苑,他们兄弟还提前预备了寿礼,使送信的人一并带了过来。 前些日子,曹颙与纳兰富森在南直隶巡视。 南直隶的绿营只有几处,并无险关要卡,在册兵丁人数也有限。 那些谋了武官缺的,多是盼着下来喝兵血,这几处绿营人头少,油水不足,自是无人惦记这几处。 如此一来,南直隶这几处绿营,对曹颙的话奉若天书,“简兵”、“募兵”、“精兵”一条不拉安排下去。 纳兰富森见了这些兵士的状态,心里对曹颙只有佩服的。 他原还担心,南直隶这边与北直隶那边似的阳奉阴违的人多。那样的话,曹颙即便有魄力换下这些人,也要养上一阵子。 从南直隶回来,纳兰富森便开始写长折。 北直隶有两个刺头儿,以曹颙的身份,要是出面的话,即便处置了,也要防着旁人发难。 纳兰富森背负皇命而来,有密折专奏之权,正好借这个机会,帮曹颙一把,踢了这两个刺头儿。 曹颙也猫在书房不出来,他也在写折子,上面密密麻麻的,是对于绿营这几个月操练的心的体会。 直到京里送礼新邸报,曹颙与纳兰富森才写好了折子,封好使人送回京城。 邸报上,第一条就是罢了年羹尧的“杭州将军”,降为闲散章京的消息。 不过半年的功夫,从西北到江浙,从抚远大将军、三省总督,到闲散章京。当官职撸到底的时候,说不定就是拘拿问罪的时候。 “这般钝刀子割肉,真是磨人,还是给个痛快好。”纳兰富森面色阴沉地说道。 年羹尧发妻是纳兰富森异母姐姐,年羹尧是他的姐夫。 纳兰富森没有将曹颙当外人,连这“大不敬”的话都说出口,曹颙自然也不瞒他,道:“怕是快了,京里传来消息,又有几个督抚‘揭发’年羹尧的劣迹……” 纳兰富森那边多少也听到些风声,叹了口气,道:“定是年羹尧举荐提拔的那几个了……他怎么挑的人,明明是施恩这些人,无人感恩不说,反而都养成了仇人……” 京城,年宅。 虽说是盛夏时节,空旷的大宅,却静寂清冷。虽说宅子里奴婢下人还有近百人,可大家都小心翼翼,没有人敢喧嚣吵闹。 年老太爷坐在炕上,鼻梁上架着花镜,手中捧着一份朝廷邸报。 他看了半响,才叹了口气,撂下邸报,又拿起长子的来信。 年希尧见形式越来越严峻,自己二弟彻底被皇帝厌弃,这不是罢官就能解决得了的。 他生出惧意,想要上折“告病致仕”,又怕弄巧成拙,写信到京中请老父亲帮忙拿个主意…… 第一千一百四十七章 花喻 第一千一百四十七章花喻 年老太爷放下儿子的信,唤人侍候笔墨。 执起笔来,老人家只觉得耳鸣眼花,一时竟不知当如何下笔。 告病辞官肯定不行,这个节骨眼上,落在旁人眼里,就成了心存“愤怨”。皇上正忌惮年家,要是有人上眼药,这折子一上,年家就又多了一项罪名。 二子为封疆大吏,一女为贵妃,富贵至极,老人家惶恐不安。 因次子倨傲的性子,对于如今的结果,他心里多少有些准备,并不意外,却没想到会这般惨烈。 次子已逢绝境,女儿缠绵病榻。 后宫女子,恩宠本就在帝王一念之间。 皇上若是对贵妃还有半点怜爱,也不会在她病重之时,对年家丝毫不留情面。 失宠加上家族顷祸,贵妃孱弱之身,如何能承受得这住? 次子与女儿皆在局中,只有长子希尧,为人敦厚少心机,或许能逃过一劫。 年老太爷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让长子入局? 老人家叹了口气,提笔写道:“字长儿希尧,家事恒安,汝勿以家事为念,勤勉当差,以酬皇恩……” 他才写了两行,便见有丫鬟进来禀道:“老太爷,二房三位少爷来了,在廊下侯见。” 年老太爷皱眉道:“叫他们进来。” 丫鬟应声下去,随后跟进来三个青年,正是年羹尧的次子年兴、三子年富,还有养子年逾。 这几个孙儿中,早先只有年富在京,去年年羹尧上京时,又带了次子年兴与养子年逾。 如今,不仅年富身上有爵,他们兄弟三个还都任了京官。 年兴是正四品的副护军统领,年富是正四品的大理寺少卿,年逾是正六品的骁骑校。 三子齐赐官,搁在旁人家,是无上恩宠;搁在风雨飘摇中的年家,更像是留子做质,而且还是年羹尧所有的成年儿子,连养子也不放过。 年兴面带疲惫,年富焦急难安,年逾则是带了几分迷茫无助。 给老太爷请安完了,还是年富先开口说道:“祖父,父亲处境堪忧,外头有风声,说是皇上接下来要夺父亲的爵位……真若如此……真若如此……”说话间,已是语带哽咽。 要是爵位依在,即便真到问罪那日,还能有个缓冲;若真成了白身,论起罪来,又能拿什么抵罪? 官场上,最不乏捧高踩低之人。 早年皇上倚重年家时,处处都是歌德颂恩之声;如今皇上厌了年家,等着落井下石的人也不少。 年老太爷看着年富,道:“不可妄言。年家能有今日体面,全是因早年伴皇上龙潜时的缘故。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既是身为年家子孙,当心思报君,不可纵私。” 年富见祖父说话冷淡,看似并无插手之意,不由心生绝望,跪到在地,膝行到炕边,垂泪道:“祖父,现下能保全父亲的,只有祖父与娘娘……还请祖父可怜孙儿们年少,离不开父亲教导,保全父亲一二……” 说到最后,他伏地嚎啕大哭,再无平时的神采飞扬。 这几个月,他代表父亲四处周旋,受尽了人情冷暖,原本定好三月娶妻,女家也借口家中长辈卧病,延迟婚期。 一切迹象,都表明局势糟糕,年富惊怒不已,却又无力改变这个状况。 见年富伏地痛哭,年兴与年逾两个也都站不住了,跟在年富身后跪下。 年老太爷直觉得哭声刺耳,太阳穴一颤一颤。 这些年来,他一边将长房与二房分开,一边也忍不住留心次子那边。 若说年羹尧倨傲,惹了九分祸;年富就是青出于蓝,凑全剩下的一分,使得年家的祸事成了十分。在西北,那些想要孝敬年大将军的官员,要是摸不清门路,多半就摸到年富这位衙门名下。 对外仗势弄权不说,对内联合继母,排挤嫡长兄年熙,这个才是年富致命的过错。 皇上虽恶了年家,可对年熙依旧另眼相待。 年羹尧得了加封的爵后,没有给嫡长子年熙,而是给了年富,这已引起皇上的不满,要不然也不会晾了年富这许久。 如今问罪年羹尧,其他人即便受牵连,也不过是罢官或者流;年富的话,能不能保全小命都是两说。 “别哭了,我已去信给你大伯商议此事,你们只须安安稳稳的等消息,不要再四处求告,若是激怒了皇上,只会适得其反。”年老太爷俯下身子,拍了下年富的肩膀,温言道。 “真的?”年富听了,眼睛一亮,露出几分希翼。 年老太爷点点头,道:“自然是真的。七尺男儿,哭哭啼啼,成何体统,何不快快起来?” 年富本就畏惧老太爷,见他着恼,忙低头擦了脸上的泪,讪讪地站起身来。 年老太爷的视线,从几个孙儿面上滑过,道:“今日开始,你们便留在这边府里!我上了年纪,耐不住清冷,你们就陪老头子住上一段日子。” 年富听了,眼神暗了暗,点头应诺。 在外头跑了这两个月,他也受够了各种搪塞与推脱;如今他们兄弟又都丢了官,怕是旁人连面上都顾不得,直接给他们吃闭门羹。 那样的话,住在自家府里,与住在祖父这头,又有什么区别? 年兴与年逾向来以年富为马首,自是跟着点头。 说了这会儿话,年老太爷精神有些不足,便使人带他们兄弟下去安置。 等他们兄弟出去后,年老太爷叫来暂管内务的妾室孟氏,低声吩咐道:“挑上几个身子长成的丫鬟,送到他们兄弟身边侍候……二人,不,还是四人,每人房里四个……” 孟氏听了,唬了一跳:“四个?老太爷,二少爷、三少爷还罢,逾少爷才十五,哪里受得了这个……” “逾哥儿那就减两人,添到富哥儿那边……”年老太爷斟酌着说道:“多教导几句,只要能近到主子身边侍候的,就赏银百两。” 孟氏抽了抽嘴角,只觉得老太爷的安排很是不像话。 即便老太爷想将孙儿们拘在这边府里,也不当用美色这一招。毕竟现下二老爷惹了官非,当儿子要是纵情声色,那实是太不孝顺…… * 直隶,清苑城。 随着曹颙生日临近,各州县派往清苑送寿礼的人络绎不绝。 还有三天,才是曹颙生日,总督府收下的贺礼,已经远远地超过了年礼。 总督府外,曹颙身穿常服,与纳兰富森步行去莲花书院。 莲花书院新来了一位老翰林,是纳兰容若的故旧,纳兰富森身为晚辈,既是听到消息,自然要去拜访。 曹颙正好忙完手头差事,便陪纳兰富森前往。 莲花书院的外墙,距离总督府只隔着一条马路。 为了官衙肃静,书院并没有开后门。曹颙与纳兰富森带了几个人,绕了半里多路,从莲花书院侧门进入。 上午时分,正是书院里授课的时候,两人一进书院,便听到远处传来的朗朗书声。 等拜访过那位老翰林,两人没有着急回去,漫步到莲花池边赏荷。 夏末时节,荷花已过了盛期,水面上飘着凋落的荷花瓣,荷叶也经过雨打风吹,添了不少沧桑。 “既是赶上孚若生辰,本当吃了寿酒再回京。可我身负皇命,因私滞留到底不妥。你我交情虽深,眼下却是内外有别,终须避讳,明日我便回去了,还请孚若恕罪。”站在莲花池旁,纳兰富森说道。 曹颙性子谨慎,晓得这其中厉害,便不做小儿女态,点头道:“我与富森大哥相交多年,彼此相知,少吃两盅酒,就能短了交情不成?” 嘴里这样说着,心中到底有些不舍,便听他接着说道:“再说,想要吃酒,什么时候不能吃?一会儿回去,便使人开两坛莲花白,不醉不归!” 纳兰富森听曹颙说的豪气,也痛快道:“两坛怎够,要四坛才好!谁要是不喝,谁就是棒槌!” 曹颙听了,不由莞尔,脑子里浮出一句话:“几坛老酒送故友,千盏佳酿践知音!” 纳兰富森的神情却转为郑重,指了指眼前的荷花,对曹颙道:“孚若,我是行伍中人,不会说好听的,只是就着此景,规劝你两句,不知使得不使得?” 曹颙见状,忙肃容道:“还请富森大哥不吝赐教!” 就听纳兰富森道:“花开花谢,是天地自然循环,非人力所能抗拒;世家大族,同这一池荷花,又有何不同?盛极而衰,倘若不幸,守着一池死水,等到池水干涸,那就彻底断送了生机;若是侥幸,池子水源不断,即便花败,还有莲子、莲藕,存有勃勃生机,不过是挨过一个苦寒,便能重新绽放新绿。” 说到这里,纳兰富森顿了顿:“赫舍里家,纳兰家,还有如今陷入死局的年家,就是前车之鉴。这三家,不是外戚,就是学士府邸,本当遗泽子孙,荣华三代。只因立身不稳,如同陷入死水的荷花,已经是身不由己,生死都要听天由命,没有生门……曹家现下根基虽比不得上面几家,可如今你们堂兄弟四人都在官场,还有女弟在四阿哥身边,已呈腾飞之势……越在显位,越是身不由己,孚若还须保重再保重,切勿重蹈覆辙……” 第一千一百四十八章 联姻(上) 第一千一百四十八章联姻(上) 同去年总督夫人的寿宴相比,今年总督寿辰过得委实冷清。 当然,这是旁人觉得,因总督府并没有宴外客。对外只说总督大人前些日子省内巡视劳乏,有些苦夏,就不设宴答谢送礼诸人。 没敢提“病”,否则按照规矩,下边官员除了“寿礼”外,就要再预备人参、鹿茸等药材补品来“探病”。 既是不宴外客,那亲戚当然就不算其中。 曹颙初来直隶,往来的人有限,谓之亲的只有知府朱之琏一家与为满城县书吏的魏文杰。 魏文杰是提前一日便到清苑,为曹颙贺寿;朱之琏一家四口,则是受初瑜之邀,初一这日过来吃酒。 除了总督府诸人外,只有这五人参加了总督府家宴。 既是左住兄弟认祖归宗,与朱家的亲事也差不多要敲定。 前些日子,朱侯夫人来给高氏请安时,初瑜已经透过口风,将左住兄弟的身世提了一提,无非是祖父曾任何职,父亲与自己丈夫早年相交,感情甚厚,不亚于亲生兄弟什么的。 关于左住兄弟父祖被问罪,也只说是在先皇在世时得罪了某位皇子,才牵连入狱。 朱侯夫人妇道人家,听着只觉得心惊。同父族不详相比,这犯官之后也不是什么好出身。更何况得罪的是先皇皇子,说不定就是哪个王府、贝勒府。 即便现下有曹家庇护,可等到对方真要发作起来,曹家又哪里有阻挡之力? 等她回去,同丈夫提及此事,与总督府结亲的心思就淡了许多。虽说是庶女,可毕竟养在她身边,到底有几分舍不得。 还是朱一琏见识多,从妻子转述的这几句话中就推测个大概齐。 圣祖朝,君上虽以“仁孝”治国,可问罪的臣子何曾少了? 从左住、左成的年龄推算,那宁家出事的时候,是二废太子前。 那正是夺嫡最惨烈的时候,左住、左成祖父既曾在江南为官,又是盐务要职,被皇子们拉拢也是寻常。 不管宁家得罪的是废太子,还是当时风头最劲的八阿哥,又有何干系? 这两人都已经离世,就是早年亲善这两位阿哥的其他皇子,也多处境尴尬,自顾不暇,哪里还会找一个小小宁家的麻烦。 “以曹总督的性子,若宁家二小真是祸根,怎么会光明正大的养在自家?即便是为了保全好友血脉,也会安排在暗处。既是堂堂正正养在曹家,那你就不要再胡思乱想。听霆儿说,元松、元柏侍母至孝,你若是在总督府遇到,也要多加礼遇。”朱之琏这般吩咐妻子。 寿宴这日,看到田氏,朱侯夫人便想起丈夫前些日子的吩咐,面上便带了温煦,客客气气地见礼,而后才在李氏的下首坐了,陪着高太君与李氏两位长辈说话。 初瑜看在眼中,微微一笑,拉着朱霜儿的手,轻声问了几句女红功课。 在诸多长辈面前,朱霜儿带了几分羞涩,低头小声作答,甚是乖巧柔顺。 田氏不禁多看了几眼,脸上亦忍不住流露出喜爱之意。 这会儿功夫,妞妞与天慧到了,先是给朱侯夫人请了安,而后带了朱霜儿去天慧处。 女眷的席分了两桌,长辈们这里一桌,姑娘们单设一桌。 出了屋子,朱霜儿才松了口气。 妞妞与天慧已经晓得两家要议亲之事,看着朱霜儿,都笑而不语。 府中男孩子,不算长一辈的长生,天佑、恒生他们四人中,最精的就是左成。即便是年纪最长的天佑,有时候也得让左成帮着提主意。 那么精明的左成,要配眼前这个小白兔似的姑娘,妞妞与天慧都觉得好笑。并不是不厚道,而是总觉得有种兔子送到狐狸嘴边的感觉。 朱霜儿被看得不自在,摸了摸自己的脸,小声道:“平姑姑,慧表妹,可是我脸上有什么不对?” 因是拜寿,嫡母便吩咐人将她打扮一新,脸上还上了妆粉。 妞妞见她窘得不行,不忍打趣,忙道:“没有没有,粉涂的匀,胭脂也抹的正好。只是数月未见,觉得霜姐儿身量高些,模样也越发俊了。” 朱霜儿听了夸奖,却是脸上一白,原本直挺的腰板一下子含了下来,两个肩膀向前缩着,整个人失了精神气。 天慧见状,露出几分好奇,顺着朱霜儿的动作,将视线从她脸庞移到身上。 朱霜儿已是抬起胳膊,攥着个帕子,挡住胸前,面上有些僵硬。 夏天衣裳本就薄,即便朱霜儿含着胸,又有胳膊挡着,也拦不住少女的曲线。朱霜儿方才的反应,也正是因妞妞无意提了一句身量,使得她羞怯不安了。 妞妞收回视线,对天慧道:“京里送来的蜜瓜还有没有?那是走贡品的,外头没有,也让霜姐儿好好尝尝!” 姑侄两人每日里同出同进,在初瑜身边学习打理家务,对于贡瓜有没有,哪里还需要特意问,不过是转个话题,化解朱霜儿的尴尬。 果然,待这姑侄两个都不再看她,朱霜儿的神色才缓和些。 妞妞与天慧对视一眼,都为朱霜儿叹一口气。就这般柔弱的性子,真要是嫁给左成,还不得被欺负死。 她们姑侄两个虽比同龄的孩子早慧,可毕竟比不上大人的阅历。 初瑜与曹颙之所以看中朱霜儿,正是因朱霜儿的柔弱。 旗人家的姑娘,因家人宠溺,并不缺性子泼辣爽利之人;朱家虽在旗,却一直执的是汉礼。女儿即便没有从汉俗裹脚,可教养还是以贤良柔顺为主。 左成是个有主意的,田氏的身份又不硬气,真要是说个娇娇女,往后夫妻之间、婆媳之间,妯娌之间都不省心。 曹颙这边,宴请朱之琏,蒋坚、宋厚、冯传三位作陪。 真若是论起交情来,曹颙与布政使唐执玉的交情,并不亚于同朱之琏两人的交情。 奈何曹唐两家没有亲戚关系,现下又是上下级。若是请了唐执玉过来,不请旁人,那就要落下埋怨;要是都请了,太过招摇,又违曹颙的本意。 最后,还是只有朱之琏一家,打着“亲戚”的名义。 除了曹颙,那几位都是风雅之人,酒桌上便无人提政事扫兴,酒过三巡,大家就纷纷提议,要写诗为曹颙贺寿。 曹颙虽无诗才,却也引起兴致。 毕竟是以他寿辰为题作诗,若是这些人留下脍炙人口的诗句,自己也就跟着千古留名。 他却是不想想,有清一代,虽出了几个才子,流下几卷诗作,却同眼前这几位风马牛不相及。 除了冯传有翰林院到底的根基在,做出一首不错的七律来,其他人带着醉意吟出的还真是“拙作”。 几人带了醉意,摇头晃脑地品着这一句好、赞着那一句妙时,曹颙的脑子也想出两句来:“数十载似梦幻境,几度春如水人生,盼安康始得安康,念太平终现太平……” 后边两句,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 曹颙敲了敲脑袋,喝了十几盅酒,这会儿也有些微熏…… 天佑这边的一桌,客人只有朱霆与魏文杰两位,陪客是长生。 长生年少,不耐久坐,陪着用了饭就告了罪自去,留着天佑他们三个说话。 魏文杰与朱霆并不相熟,三人能提到的共同话题,就只有来年的乡试。 除了已经决定恩萌入仕的朱霆外,天佑、左住、左成兄弟与魏文杰明年都要下场。 左住、左成兄弟执着科举,魏文杰还能理解;对于天佑如此在意科举,他却是多少有些意外。 “谁让我为兄长,要是功课不如弟弟们,成什么样子。”天佑笑道。 话上如此,实际上他如此郑重地面对科举,是在与父亲做了一番恳谈后做的决定。 曹家荣华已经三代,现下曹颙这一辈兄弟四人齐出仕,风头也太劲了些。 作为曹家长房嫡长子,曹家未来的族长,天佑即便不经科举,只要入了官场,面前就是一片坦途。他需要做的不是出人头地,为家族锦上添花,而是要收一收,使得曹家这条大船平稳地开下去。 身为总督之子,亲王外孙,天佑就不宜再掌实缺。考中进士,在翰林院里混资历,是最好的选择。 本朝官场的规避制度,父子、兄弟需要规避,叔侄之间则在两可,堂叔侄之间却是没有什么可规避的了…… 到了中元节前两日,左住、左成兄弟从关外祭祀回来,没有回京城,而是直接来了清苑。 同来的,还有名义上为二小“叔父”的永亮。 曹颙既是对宁家近些年的事情已经使人查清楚,对于这个永亮也见有几分了解。 见他识趣,对于那几分隐藏的巴结与小算计,曹颙也就不与计较,适当地表示了善意。 与朱家结亲的事,虽两家大人都觉得不错,可曹颙还是想要听听左成自己的意思,就没有将话说定。 如今左成回来,永亮又在,若是没有异议,正好可以定下。 没想到,左成听说要给他定知府千金时,却是不见喜色,而是蹙起眉头。 曹颙知道他心气高,道:“可是因朱侯夫人早先曾挑过你的出身,使得你恼了?天下父母,在涉及儿女事时,多是存了私心。朱侯夫人如此仔细,也是真心待庶女亲厚,这也正是她可敬之处,不可因此心存怨尤!” 左成闻言,苦笑道:“义父,孩儿并无挑剔朱家之意……只是觉得有些高攀了……” “嗯?”曹颙听了,倒是有些意外。 左成是他眼看着长大的,即便在外人前谦虚,可自有几分傲骨。 身为总督义子,又有功名在身,娶知府家的庶女,也算匹配。至于知府身后的那个侯爵,不过是皇上为昭显仁德,是不能太算数…… 第一千一百四十九章 联姻(下) 第一千一百四十九章联姻(下) “既不是挑剔朱家,那是对朱家小姐不满意?有什么你就直说,这干系你一辈子终身大事,没有人会强迫你,自是要以你的喜好为主。”曹颙晓得这个义子是有主意的,不会无的放矢,所以直言问道。 左成却是一怔,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曹颙不是他亲父,却胜似亲父,自是有资格为他亲事做主。 曹颙见他怔忪,想起曹颂、曹项他们年少的时候,却是心中一软,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对左成道:“坐下说话。讲究想要找个什么样的妻子,还是心里有人,瞧上哪家的姑娘?你同我说实话,只要家事清白、人品好的,我就叫你娘与你义母为你相看!” 左成贴着椅子边坐了,却是涨红了脸摇头道:“没有,没有,儿子心中没人!” 曹颙见他神态不似作伪,心下纳罕,道:“哦?既是如此,那是不喜欢朱家小姐?可是嫌她性子太绵和了些?” 左成摇头道:“并非如此,义父……”说到这里,顿了顿,道:“儿子是担心日后前程进项缓慢,让朱侯后悔嫁女,影响两家交情,反而是儿子罪过……” 听他这样说,曹颙有些意外。 就孩子们的功课,曹颙也多为留意,毕竟左住、左成兄弟是想走科举出仕的。 根据冯先生所说,左成的八股与策论都有长进,中与不中在两可之间。即便明年乡下不举,再等三年锻炼锻炼火候,当大有可为。 只是左住功课要吃力些,虽说用功勤勉,八股上也有些进步,到底有些不足。若是学上几年,能生出些悟性,运气再好些,才能勉强有一丝希望。 他们兄弟明年才十五,等到下次乡试之年也不过才十八。 曹颙并不着急,在他看来,让兄弟两个考过三科,二十一岁正好。考三次,能中就中,不能中也该差不多死心,直接考六部笔帖式。 科举考试,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像曹项与曹頫兄弟同进士的,半数是考自身,半数还是运气。 随着百姓人口增长,六部公务越发繁忙,京中衙门每年招的笔帖式越来越多,只是品级不再是过去的七品,而是从九品、八品起。 不过开始品级低不怕,只要上手了,升迁极容易。 宁太太那个嗣子永亮,就是八品笔帖式做起,两年工夫,就升了七品司库。 见左成语焉不详,曹颙正色道:“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左成起身道:“义父,儿子早先只知大哥读书刻苦,这次与之同行,往返关外,才知大哥在功课上,勤勉得过了头。大哥晓得自己天资不足,便想着勤能补拙,结果每日里熬到四更……长此以往,即便是好人,也受不住。儿子便寻思着,明年乡试后,拉着大哥考笔帖试,也省得大哥执着于科举,熬垮了身子。” 笔帖试考试,除了考些满文与汉文外,更主要的还考大家的份量。 有亲戚长辈在朝的,子弟考笔帖式,不过是走个过场。只要卷面成绩不算太差,就不会被刷下来。 只是即便考中,也只是八品、九品熬起,落在旁人眼中,自是比不得两榜进士体面。 “一码归一码,难道你中不了举人、进士,就娶不得朱家小姐?若是朱侯真在意功名,直接找个举人、进士做女婿不是更好?”曹颙道。 左成犹豫道:“义父,朱侯像是尤为重视科举,每次见到孩儿,口中也是离不开八股策论。” 若是说的亲事,是旁人家还好,他哪里会去思虑岳家对自己的看法;可既是同曹家有亲的朱家,要是处理不好,使得对方生怨,就要给义父义母添麻烦,由不得左成不小心。 曹颙摆摆手,道:“他提及八股策论,只是长辈对晚辈的考校罢了。若是朱侯真是迂腐之人,以朱霆的学问,早就金榜题名,进士及第。你是当局者迷了……” 左成听了,眼睛一亮,大大地松了口气。 在两家长辈早有默契的情况下,在永亮回京前,曹颙便请唐执玉为大媒,正是向朱府提亲。 因孩子们年岁还小,左成上面有未成亲的兄长,所以并不着急议定婚期,只先下了小定,等到左住成亲后,再确定左成迎娶朱霜儿成亲的日子。 对于这门突如其来的亲事,永亮有些措手不及。 布政使为大媒,说的是侯府独生女,这门亲事可谓体面至极。 赶在他逗留清苑的时候敲定此事,多少也有些礼敬他这位长辈的意思。可他也看出来,这门亲事,完全是总督府做主,无人来征求他的意见,更不要说京中的宁太太。 直到此时,永亮才明白,左住、左成“认祖”不假,却没有归宗之意。就算他与宁太太能以尊卑的大义压制住田氏,后头还有总督与郡主在,不是他们所能抗衡的。 他心中有些复杂,竟不知是该松了口气,还是该觉得失望。 他却不是糊涂人,自是明白自己的身份,虽名义上是二小的叔叔,却没有资格在二人面前指手画脚。 与两个侄儿相处时,他越发显得敦厚和蔼。 左住、左成都不是刻薄人,永亮如此,他们兄弟两个面上待这“叔叔”也就恭敬亲切得很。 落到旁人眼中,叔侄其乐融融,全无骨肉刚刚相认的生疏。 等到永亮回京时,左住与左成两个,还正经的送出好几里,叔侄才“依依作别”…… 旁人都没说什么,天佑却是看不过去,事后拉了左成问道:“那人外憨内狡,我就不信你没看出来,就算碍于亲戚名分,不能避而远之,也不用往前凑合啊!” 打小一起长大,跟自家人一般无二,这一下子蹦出个外人“叔叔”,使得天佑有些看不过眼。 “不过是给个笑脸,说几句好话,又不能掉下块肉去。若是得罪了小人,背后嚼起舌来,将我们兄弟说成是仗势凌人,反而影响义父名声。”左成道。 天佑闻言,有些意外道:“你们兄弟既不跟他争爵,也不争家产,他还如此不晓事?” 左成犹豫一下,道:“以防万一罢了。听大管家说,宁家剩下的几处庄子,最大的一处是先头祖母的陪嫁。因外家势弱,子弟不在京中,所以也无人追讨这份妆田,就把在宁太太手中。许是她也心虚,才开口闭口让我同大哥回去住,估计是怕我们提出要那处庄子。” 天佑听了,皱眉道:“宁家家产还罢了,既有长辈需要奉养,还有嗣子嗣妇尽孝,你们兄弟又不缺那几个钱,便宜了他们就是;可若是宁伯父生母妆田,就是宁伯父私产,本就当是你们兄弟的。他们若是知道分寸,理当归还,还要借此生事不成?” 左成稍加沉吟,道:“宁太太虽有些拎不清,永亮却算是半个明白人。即便他有贪心,在清远城待这几日,也能脑子清醒不少……” 左成所料不假,宁太太是舍不得那个庄子,可是在永亮的苦劝下,最终还是使人将田契送到清苑。 田氏听说是婆婆的遗产,颇为郑重地收下,又吩咐左住、左成兄弟写信给宁太太与永亮致谢。 三十顷上田,宁太太与永亮慷慨过后,心里都跟着肉痛。 却是没过半月,永亮在衙门中,就接到十三阿哥传召。 王驾前对答,永亮虽有些紧张,却也回答得周全仔细,并无不妥之处。 十三阿哥见他如此,颇为满意,道:“怨不得曹颙专程在信中举荐你,确实有几分真才实学。” 退下去时,永亮直觉得脚下轻飘飘的,狠狠地掐了自己虎口一下。 三十顷上田又能怎样,即便卖高价,也不过两万多银子。旁人就算掏出这些银子,也换不来总督大人的举荐,摸上总理王大臣的门槛…… 纳兰富森回京,雍正的训斥的旨意也就下来。 曹颙怀疑雍正是习惯性“吆喝”,这半年功夫,绿营已经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即便唯有不足,也是瑕不掩瑜。 只是既然皇上说你有“过”,那“功”也就是过,曹颙“请罪折子”的态度很是诚恳,年轻历简,初涉军务,见识不足,辜负皇恩…… 还好雍正还没糊涂,没有再就此事发挥,反而还淡淡地赞了两句,赐了两筐葡萄下来。 进了八月,天气转凉,快到中秋节。 曹项、曹頫使人送了两车节礼来,从曹项的家书中,曹颙得知,兆佳氏与静惠已经开始收拾行里,并且托董家订了内务府南下的船,等到天望百日后,婆媳二人就要带着孩子南下往江宁。 这件事,曹颙已经听曹元提过,并不意外。 意外的是,曹頫写了一封私信给曹颙,提及等到兆佳氏南下后,想要谋上一任外任,经过打听,刚好知道有两个差不多的缺,山东六品通判,还有山西从五品知州,请堂兄帮忙参详参详。 曹颙惊诧不已,实不明白曹頫为何会有了想要外放的心思。 这个堂弟对仕途并无太大兴致,在六部当差,也不过是点卯罢了。 到底是什么让他改变了主意? 是与曹项兄弟之间有了矛盾?还是在衙门中受了欺负? 第一千一百五十章 心想事成 第一千一百五十章心想事成 不知是不是曹頫有意安排,来清苑送节礼的几位管事,其中有一个叫秦耕的,是曹頫身边得用的长随。 “你来之前,你们爷有过交代没有?好好的,怎么又想起外放了?”曹颙使人叫来秦耕,问道:“是衙门里有人欺负上门,还是家中有什么不对?” “回大老爷的话,衙门里还好,府中也太平。小的出京城前,我们爷曾吩咐过,若是大老爷问及我们爷想要外放的缘故,就让小的实话实说。只说是老太太去了二老爷处,京里还有四老爷坐镇,正是我们爷松乏的时候。要不然过了这村没有这点,说不定一辈子就要拘在京中。”秦耕说道。 曹颙听了,不由莞尔。 这也正像是曹頫能说出的话。 以曹頫的心性,本不在官场中。只是男儿长大,有养家糊口之责,他便也踏上仕途。拘在六部之中,也是难为他。 想到此处,曹颙心下安定,摆摆手打发秦耕下去,开始仔细思量此事。 通判是正六品辅官,在知府下掌管田地、水利、诉讼、粮运等事项;知州是掌印管,散州只辖一地,职责同知县差不多,直隶州下辖数县,职责同知府相类。 前者能磨练心性,后则可熟悉制度。 即便不说品级高低之区别,曹颙属意知州之职。 掌印官胜在自在,不必像辅官那样分出一半心思应和主官。更不要说山西如今正是伊都立治下,曹頫过去一任,也不必担心受人欺负。 至于曹頫阅历有限,能否胜任一地父母,曹颙倒是不担心。只要聘几个好师爷,就出不了大纰漏。 曹颙这样想着,却也没有直接替曹頫拿主意,而是将二者的区别、责任在回信中一一列了出来,让曹頫自己个儿拿主意。 写完信,曹颙又开始操心起来。 要是曹頫从京里找不到合适的师爷,是不是从总督府这边拨几个过去? 随即曹颙又觉得自己多事,曹頫即便是最小的堂弟,今年也二十四,不是奶娃娃。自己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混过好几处衙门…… 数日后,收到曹頫的第二封信,曹颙真是哭笑不得。 曹頫信中,先是感谢堂兄的支持,而后便是厚着脸皮要人。请曹颙帮忙,聘几位老成的师爷随他赴任。至于京城那边亲戚们荐的人,他是一个不要。 既是出去享受轻松,可不愿意再请个大爷压在头上。 曹颙虽嗔曹頫性子太惫懒了些,却也是瞧出,自己这个小堂弟确实只当这一任外任是散心,没有经营官场的意思。 一时之间,曹颙真不知该羡慕,还是担心,羡慕曹頫淡薄洒脱的心性,忧心他对宦途如此不经心,到了地方上会失了小心出纰漏。 不过,曹颙并不是杞人忧天之人,担心也只是转眼之间。 有几个哥哥在,就算曹頫在任上真出了纰漏,也能护得住他,还有什么好怕的…… 京城,曹家,东府。 拿了堂兄的名帖,又送出去三千两银子,曹頫终于补上了山西蒲州知州的缺,这才松了口气。 现下主管吏部的是十三阿哥,以曹家同十三阿哥的关系,若是曹頫去走十三阿哥的门路,说不定只是一句话的事。 可曹頫思量再三,还是决定不去求十三阿哥。 好刚要用在刀刃上,自己厚着脸皮求十三阿哥,还不若等以后曹家真有事时十三爷能帮一把。 虽说他在给堂兄的信中说得振振有词,实际上外放之事,却是并没有惊动京中诸人,至今还瞒着。 直到事情敲定,曹頫才告诉妻子素芯。 素芯听罢,已是愣住,这些日子丈夫偶尔提及京外景致赞不绝口,心生向往,她听在耳中,只当丈夫是羡慕外放的兄弟。 加上他籍贯虽是直隶,实际上生在江宁,长在江宁,见母嫂有机会南下,许是也生出“思乡”之念。 却没想到,竟是外放。 看着丈夫面带温柔,素芯只觉得不对劲,她一下子抬起头来,道:“爷,您这是……” 曹頫没有多言,只微笑说道:“京里乱哄哄的,趁着老太太去南边,咱们也寻个安静地方,自在几年。” 素芯只觉得胸口发热,看着丈夫,千言万语都无法宣之于口,唯有化作一行热泪,从脸上滑落…… 曹项听闻此事时,却是目瞪口呆:“外放?五弟为何要谋外缺?” 虽说曹家有两位兄长外放为官,可同曹頫不一样。 曹颙生财有道,又同十三阿哥交好,即便不算是帝王心腹,也是帝王能信赖倚重之人。加上他在二品的位置上多年,外放也不算太稀奇。 曹颂则是因年岁到了,送三等侍卫熬成一等侍卫,当了十几年的侍卫,在皇上身边没有升迁余地,还不若到地方上享福。 曹頫可是一任主事的差事都没做完,这个时候就“外放”,那就是比关系、砸银子。 见曹项惊疑,曹頫少不得将之前对曹颙提过的理由,仔细地说了一遍。 曹頫说的情真意切,使得曹项都生出几分愧疚。只当是前些年真拘了他,才使得他对外头那么期盼。 东府三兄弟中,曹颂早年随大军出征,一行数年;曹项考中进士前、考中进士后都有外任,东府上下多交到曹頫手上。 他年纪轻轻,本是个琴棋书画都涉猎、文雅的世家公子,却成了大管家,里里外外为府里琐事操心…… 转眼,到了中秋节。 东府摆了家宴,恒生从宫里下学后,也被曹頫接到东府。 人逢喜事精神爽,此言果然不虚。 添了嫡孙,加上就要启程离京回江宁,以后就是总兵府太夫人,兆佳氏的心情甚好。 不仅没有给庶子庶媳脸子,连对恒生远比往日慈爱。 恒生有些受宠若惊,原本对兆佳氏的 一顿团圆饭,吃得倒也其乐融融。 匆匆又过了一旬,天望满百日后,兆佳氏与静惠婆媳带了婢子下人,上船南下。 随船的内务府司官中,有素芯的叔叔、董殿邦的庶子。曹项与曹頫兄弟,便恳请他帮忙照看。 曹頫手中拿着上任文书,已经等了半个月,只因怕提前告知兆佳氏,引起事端,才隐忍不说,只使人将行李物件准备妥当。 道路遥远,加上路上还要在清苑逗留,不好再耽搁。 等母嫂出京次日,曹頫便带着妻子启程离京。继子天护,则因学业的缘故,依旧留在京城,没有随之同往。 等到亲戚朋友听说此事时,曹頫一行已经快要到清苑。 清苑,总督府。 曹颙看着眼前的御笔,只觉得脑仁疼:“在张家口住的好好的,皇上怎么又想起将他折腾到清苑?” 蒋坚与宋厚也跟着苦笑,敦郡王再不受皇上待见,也是皇弟,身上还有爵位在身。 曹颙即便是直隶总督,也不能怠慢敦郡王,否则引来的其他宗室同仇敌忾,那才是自己个儿找不自在;可真要礼遇敦郡王,说不定宫里那位就恼了。 夺嫡之仇,即便是亲生兄弟,怕是也难以化解。 历史上好像是有这么一段,雍正登基后,收拾八阿哥一党。可眼下八阿哥身亡多年,也没人出面与他对着干,当不会那般狠厉了吧? “两位先生,可有指教之处?”曹颙看着蒋坚与宋厚,道。 “可以将其安置在寅宾馆,其他的无需大人担心,总有人看着。”宋厚道。 蒋坚的意见,与宋厚大同小异。 曹颙虽不知雍正怎么这功夫想起异母兄弟,可身为臣下,也无从选择,只好使人将寅宾馆收拾一番,增加了宿卫,只等着十阿哥的到来。 没想到,十阿哥的还没到,曹頫一家三口到了。 虽说同其他几位兄长相比,曹頫这个知州实没什么分量,可他打小养在李氏身边,同伯母最亲。 李氏在诸侄中也最疼曹頫,即便都成家立业,还只当他是孩子,少不得絮絮叨叨念叨了好几遍。 因曹頫之前就来过信,所以曹颙这边的人手已经预备好。 同总督衙门相比,知州衙门门第显得寒酸了些。有谁乐意平白放弃在总督府的机会,到知州衙门里坐冷板凳。 要不是曹颙慷慨,私下允诺要是这任的好的话,就举荐众人出仕当差,才使得几个各有所长的幕僚心甘情愿地改换门庭…… 当天下午,总督府自是摆席置酒,为曹頫夫妇接风洗尘。 到了晚上,初瑜对曹颙道:“爷,五叔、五婶那边好像有些不对劲。五婶身边的丫头婆子都是生面孔,不知是不是京中府里发生了什么,要不要使人回京打听打听?” 曹颙听了,不由皱眉,道:“五弟妹怎么说?” “只说是不放心天护,将身边得用的几个丫头、婆子都留在京中,照顾侍候天护。”初瑜说道。 理由听上去不错,可夫妻二人都晓得这是“托辞”。 想着曹頫这两日的雀跃,真如离笼小鸟似的,一下子涌上接到,曹颙便决定不再细究此事。 曹頫夫妇在清远逗留了两日,因到任的日子不远,便再次匆匆赶路。 同日,先皇十皇子,今上异母弟弟,敦郡王的王驾到抵清苑城…… 第一千一百五十一章 喜庆 第一千一百五十一章喜庆 从雍正初年奉旨送大喇嘛灵龛回喀尔喀,这位郡王已经消失在诸人视线前三年。 看到十阿哥的那刻,曹颙几乎不敢相认。 不是世事沧桑,使得十阿哥折损了昔日的气派,而是这位爷白白胖胖的,体型是过去的两倍。 十阿哥仰着下巴,丝毫没有“阶下囚”的自觉,看着曹颙,冷哼一声,道:“还当你不是爱钻营的,却是抱上老十三的大腿,爬得倒是快!” 虽说十阿哥身后,明晃晃地站着上百护军,可十阿哥依旧是像小公鸡似的,似乎那身后不是押送他的人,就跟他的王府亲军一般。 曹颙心中疑惑,面上却不肯失礼,规规矩矩地请了安,而后亲自迎着十阿哥往寅宾馆去。 寅宾馆正北,有处精致的院子,是安置过往贵客的,将十阿哥安置在此处,倒是不算是怠慢。随从的护军官兵,则安排在前后的院子。 从总督府大门口到寅宾馆这一路上,曹颙也瞧出来,除了十阿哥身后的两个太监外,其他的人都是“看护”。 进了寅宾馆,十阿哥站在院子里,四下里瞅了瞅,指着院子里两棵玉兰,对曹颙道:“本就针尖大点儿的地方,还栽这些劳什子占地方,憋闷死,快砍了,砍了!” 曹颙看了一眼“护送”十阿哥到清苑的护军参领,那人却只是眼观鼻、鼻观心,没有出面的意思。 曹颙便道:“既是王驾所至,自是要合王爷心意。”说罢,便安排人准备砍树。 见曹颙痛快,十阿哥倒是有些意外,略有深意地看了曹颙一眼。 曹颙神情平静,坦然地看着十阿哥。 两人早年虽有恩怨,可该撒的气已经撒了,曹颙才不屑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 十阿哥移开视线,喃喃自语道:“听说保定府的烧鸡最好吃,这回爷倒是有口福了……”说罢,转过身去,背着手进了屋里。 两个跟来的太监,一个急忙跟了过去,一个小心地到曹颙面前告罪。 曹颙只说无碍,叫他去侍候十阿哥,而后请那参领同自己到客厅说话。 那参领姓安,原是雍亲王府侍卫,雍正登基后,转为御前二等侍卫。 十阿哥奉旨送的大喇嘛灵龛出京时,他也侍卫的身份跟随,次年转了护军参领。 “王驾至清苑,曹某无限惶恐,还请安大人指点迷津。”见安参领不是个圆滑的,曹颙便也不啰嗦,直言道。 “曹大人客气,下官也不过是奉旨行事,说不得也要跟着王爷叨扰曹大人。”安参领见曹颙话说的客气,便也回之于礼:“有什么吩咐下官的,曹大人尽管开口。” 曹颙见状,忙道:“安大人领的是钦差,曹某哪里敢托大,只是怕差事出差错,少不得多问安大人一句……敦王爷,在口外是什么章程……” 这些话,即便不是曹颙开口,打发旁人去从那些跟来的护军打听,也能知道一二。可曹颙不愿绕弯路,就是怕这个安参领多心,才直言相问。 安参领看了曹颙一眼,回答的倒是痛快。 毕竟不是明令圈禁,十阿哥在张家口的日子还算舒坦,并没有短了吃喝。只是跟着的几个王府下人,有些不安份在王爷身边当差,反而要出府乱逛,都被军法处置。 他只三言两语就交代了十阿哥这三年的生活,曹颙却听出其中的血腥与惨烈。 郡王出行,跟着的人哪里会少了,长随、侍卫加起来,没有上百,也得有几十。如今,只剩下两个太监。 曹颙心里沉重,面上却是松了口气,笑道:“有章可依就好,要不然还不知当怎么‘安置’贵客。只是我身上背着差事,也没多少功夫盯着这边,王爷身份贵重,若真在此地有个闪失,怕是曹某万死难辞其咎。王爷的安全,还得劳烦安大人继续掌眼。”说到最后,已是带了几分郑重。 安参领亦神色肃穆,道:“保护王爷安全,正是下官职责所在。” 有上这一句,曹颙心里就踏实了。 十阿哥在总督府就总督府吧,左右不过是个院子,看着的都是皇上的人,也省得自己跟着费心。 只是想着十阿哥“乐天知命”的样子,曹颙使劲地想上辈子所知十阿哥的结局。 十阿哥并没有如八阿哥与九阿哥那样横死,虽说圈了很多年,可到底熬到雍正驾崩,被侄子乾隆给放了出来。 曹颙稍稍安心,他还真怕雍正心血来潮,直接将十阿哥发作了。 他倒是没什么,就是怕初瑜晓得难过,毕竟是初瑜的叔叔。 回到官邸,曹颙便吩咐人往厨房传话,今晚做烧鸡。 总督府厨房里,有个大师傅,做烧鸡是一绝。 晚上回内宅,看到初瑜时,曹颙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十阿哥到总督府的消息瞒下。 同她说了,只会让她为难,委实没什么益处。 次日,曹颙写了折子,将十阿哥在总督府的安置情况,详细于笔端,上奏给雍正。 虽说早就晓得,这些消息会通过其他途径传到御前,可他也不能含糊,要不然落到皇上眼中,就是个罪过。 过几日,折子发回,雍正只批了三个字:“知道了。” 倒是十三阿哥,随着御批折子寄了信过来,信中问了曹颙近况如何,初瑜如何什么的。看似闲话家常,却在信中反复提及“骨肉亲情”四字。 曹颙将十三阿哥的信看了好几遍,放下的时候,脸上露出几分苦意。 皇上不顾手足情分,将人软禁此,倒要他一个外人记得“骨肉亲情”,实是滑稽。 心中虽不愿妻子参合此事,但既是十三阿哥吩咐,谁知道后面有没有雍正的意思,曹颙只有听从的份…… 内院,上房。 “十叔到了清苑?”初瑜的神情不带欣喜,反带了几分担忧:“会不会牵连到爷?” 十阿哥被软禁在张家口之事,早已不是秘密,初瑜自是担心。 曹颙摇摇头道:“当不同我相干,说不定是皇上有意容十爷回京,暂时在清苑做个中转。” 另外一个可能,就是防着十阿哥与蒙古人。 十阿哥的嫡福晋就是蒙古人,北疆与西疆现下又不太平。 初瑜听了,松了口气,却没有去给叔叔请安的意思。 曹颙见状,倒是有些意外。 在他看来,以初瑜的性子,即便晓得以曹家为重,也多少会恭恭敬敬地请个安,做足侄女的本份。 见丈夫看着自己,有些疑惑之意,初瑜方叹了口气,低声道:“不是我心狠,只是十六婶前车之鉴犹在……”说着,亦是带了几分黯然。 即便十六福晋有错在前,也未必是成心的,可皇上的惩罚却是半点不含糊,一个侧福晋、几个庶福晋赐下去,庄王府的太平日子就算到头。 曹颙听了,一阵无语。 怨不得初瑜害怕,实在是雍正这个皇帝喜怒太随心了些,没有一国之君的大度,反而是睚眦必报的性子,对女子也不例外。 “是十三爷的意思,你也不必太担心,明早带几个孩子过去,只当是寻常请安。”曹颙道。 初瑜点头应了,夫妻两个安置不提。 次日一早,天佑过来请安时,便被初瑜给留下,又使人去叫了天慧与天宝来,母子四人一起去了寅宾馆。 天佑、天慧年纪大了,成熟懂事,只安静地跟在母亲身后,没有多问;天宝四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在**怀里跟纽麻花似的乱扭,眼睛乌溜溜地看着四下里。 到了寅宾馆,初瑜没有直接进去,而是使人先进去禀告。 天宝已经被放下来,站在初瑜身边,看一眼哥哥姐姐,再看一眼初瑜,像是也明白不可失礼似的,安静许多。 少一时,从院子里出来个太监,传十阿哥的话,请初瑜母子进去。 门外,有四个护军,目不斜视,倒没有开口拦人。 初瑜便带几个孩子,进了院子。 刚进院子,便就上房门帘被挑开,十阿哥大踏步走出来,后边跟着个太监,手中抬着一把椅子。 初瑜虽是诧异十阿哥的肥硕,依是趋步几步上前,请安道:“侄女见过十叔,请十叔大安!” 十阿哥叫椅子摆在院子里,坐下后方摆摆手叫初瑜起身,又叫人抬椅子出来给她:“屋子里太闷,还是院子里凉快!”似乎为验证他所说,他手中还使劲摇着一把乌木骨的扇子。 天佑与天慧都觉得怪异无比,毕竟现下已经是八月下旬,天气转凉,大家都换了夹衣裳,这又是大清早的,秋风萧瑟,谁还会用扇子? 天宝年幼,不想其他,听初瑜叫他们兄妹几个给眼前这人请安,便老老实实跟在兄姊后请安。 十阿哥视线从天佑、天慧身上滑过,落到最小的天宝身上,道:“这就是你的小儿子?长得倒是够敦实。” 去年天宝大病一场后,李氏与初瑜便变着法的给他滋补,将天宝给养的白白胖胖的。偏生今日出来前,奶娘还在天宝眉心点了红点,使得他看着就跟年画上的童子似的冰雪可爱。 天宝倒是不怕生,见十阿哥看着他,便也笑着看十阿哥。 十阿哥见他天真灿烂,心情也跟着好了几分,从腰间翻出一枚羊脂玉平安扣,放在拇指肚下摩挲了两下,递给初瑜道:“这是爷赏他的见面礼……” 以十阿哥长辈的身份,既是见了三个孩子,怎么只会出一份见面礼? 初瑜只觉得心酸,心里生出几分羞惭,道:“太贵重了,既是十叔贴身之物,定是来历不凡……” 十阿哥不耐烦多听,伸手拉了天宝过去,将平安扣系在他腰间,道:“不过是死物,又贵重到哪里去……若是你过意不去,以后就多送这孩子过来待阵子,看到他,爷就觉得喜庆……” 第一千一百五十二章 善心 第一千一百五十二章善心 十阿哥不过是随口吩咐一句,初瑜却听出他话中寂寥。 她有些不明白,龙椅上的四伯为何不放过十叔,即便他早年党附过八叔,可后来因常年养病,早已淡出京城政局。 “他正是淘气的时候,只要十叔不嫌他闹,往后就常让他过来给您请安。”初瑜这样回道。 天慧养于内宅,平素也无人拿朝廷大事在她面前说嘴,心中只是疑惑。若是眼前这人真是自己的“十叔姥爷”,那就是宗室,怎么会来清苑? 天佑则是晓得十阿哥“滞留”张家口之事,侧过头用眼角扫了扫院子门口的几个护军,若有所思。 十阿哥像是不耐烦与人应酬,听初瑜应了这一句,眉头微微舒展,摆摆手打发初瑜他们母子下去。 初瑜起身应了,带了儿女告退。 天宝看来是极喜欢那枚平安扣,把玩不肯撒手。 天佑走到母亲身边,轻声道:“是父亲让母亲带孩儿们过来的?” 初瑜情绪有些低沉,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天佑迟疑了一下,没有再问。天慧看了哥哥两眼,跟在母亲身后,回了内宅。 曹颙从官邸回来后,初瑜给丈夫讲述了今日会面的情形,也提及心中疑惑。 之前还不觉得,毕竟曹颙所知的历史就是这个,现下听初瑜这么说,曹颙也沉思起来。 在上辈子所知的历史中,四阿哥之所以对八阿哥与九阿哥赶尽杀绝,不仅仅因这两人是康熙末年夺嫡之的劲敌,还因在他登基后,这些人贼心不死,蛊惑弘时夺嫡,激怒了四阿哥。 可是,历史已经改变。 八阿哥病故,“八爷党”不是被十四阿哥吞下,就是偃旗息鼓,四阿哥实没有对这二人赶尽杀绝的理由。 “许是池鱼之累。”曹颙道。 因为他不是“四爷党”,所以对一些机密了解的并不多。不过,雍正对宜太妃的厌恶,却是有所耳闻。 郭络罗家几个在朝的官员,这几年都相继被贬谪。 宜太妃所出恒亲王并没有参与康熙末年的夺嫡,却仍未雍正所冷淡,闲赋在家。而后还寻了由子,废了恒亲王世子。 至于宜太妃次子九阿哥,更是直接送到西北军中软禁。 见丈夫无意多说,初瑜也没有多问。 天宝天真烂漫,浑不知愁,却是不知道自己的幼年生活将起波澜。 次日,曹颙夫妇给李氏请安时,将丫鬟婆子都打发出去,低声谈了一会儿。 李氏听完,只有唏嘘,倒是并无异议,安排两个婆子送天宝去寅宾馆…… 半月后,京城,养心殿。 雍正看着眼前的密报,神情很是复杂。十三阿哥坐在凳子上,往御前几案上扫了一眼装密报的匣子,心中猜测是哪里来的消息? 西北,年羹尧调离西北这半年,还是以安抚为主。 江南的话,两江总督,早年是曾孝敬过雍亲王府不假,却也与其他王府勾勾搭搭。 广东……有人正落井下石,趁着年羹尧落罪的机会,想要搬倒年希尧。估计在他们眼中,这样是在投皇上所好…… 见十三阿哥眉头微蹙,若有所忧,雍正将手中折子递给他,终是一笑,道:“瞧瞧,正有可乐的。” 十三阿哥见他笑了,心里跟着一松,起身双手接过。 看着看着,十三阿哥也跟着笑了,道:“真想不出,十哥做蒙师会是什么样子。还记得当年在上书房,最不爱读书的就是十哥……” 四阿哥闻言,却是怔住。 当年孩提时,尚且不懂事,只觉得十阿哥身为皇子阿哥,惫懒傲慢,不学无术,顽劣不堪教导;现下想想,却是觉得古怪。 按理来说,外家有能力有太子抗衡的,先皇诸子中,只有十阿哥。他虽是贵妃所出,却有个皇后姨母,外家是功勋世家。 可夺嫡闹腾了三十多年,开始是大阿哥与太子,而后八阿哥、十四阿哥,九阿哥虽不能置身事外,却也没人太将他当回事。 太平无事。 因将十阿哥当成草包,若非迁怒,雍正连教训他的心思都没有。 明哲保身么? 雍正眼色中的冷意渐渐退却,口中却冷哼了一声,道:“这个曹颙,你去信好生问问,他可备齐了束脩。以郡王为幼儿蒙师,是不是忒也托大?” 十三阿哥晓得他的性子,口中骂人未必是骂,口中赞人也未必是赞,却是附和道:“十哥是皇亲宗室,岂容外人轻辱?曹颙如此怠慢,实是该训斥一番。早年他也是懂事的,怎么到了外头就无礼上了?” 倒是雍正,忍不住为自己钦点的直隶总督说句公道话:“曹颙行事谨慎,这种不着调之事,未必是他的主意。随意问他两句便是,不必大张旗鼓……” 兄弟两个这说着话,就有内侍进来禀告,庄亲王到,在殿后侯见。 “宣!”雍正道。 十三阿哥不好再坐,起身退到一旁站好。 十六阿哥捧着厚厚的折子,跟着内侍走了进来。 四阿哥看了看十六阿哥手中的折子,眉头不由紧了紧,道:“这么多?” 十六阿哥苦笑道:“可不是么,原本宗室年年考封,后来改成三年,再后改成五年……前些年又多有耽搁,这就赞了这么许多宗室未封爵者……”说完,将折子交给内侍,由内侍又递到御前。 雍正翻看了两眼,只觉得头疼。 一个封爵下去,就要有宅子、庄子、奴仆、下人还有每年的供应。一下子添加这许多,又是好大一笔支出。 可拖着也不行,这些人虽没有宗室亲王、郡王的权威,却是宗室基石,乱不的。 “那就择日考校。”雍正吩咐道。 十六阿哥躬身应下,雍正看了他一眼,道:“回头考封完毕,上折子时,在前头添上允禑之名。” 十六阿哥闻言,不由诧异出声:“皇上……” 雍正温言道:“允礼上了折子,冬至后欲要迎其母出宫小住。你王府里有太福晋在,想要母子相聚也不是易事。往后,若是你想念太妃,就迎她去允禑府上。” 这几个月,雍正与十六阿哥这对君臣兄弟之间,虽没有明着生分,可是因十六福晋之事,到底失了往日亲密。 现下,听了雍正的安排,十六阿哥感激涕零,伏倒在地,哽咽道:“臣弟,叩谢皇上天恩!” 雍正虽说是为了成全十六阿哥的孝心,实际上却是变相地告诉他,要宽免十五阿哥。 先皇诸子中,除了几个未成年阿哥,只有十五阿哥三十三岁,还没封爵位。 早年是皇子身份还好说,住在宫里,有名份供奉;现下成了皇弟,阖家在守孝,日子全靠十六阿哥接济。 雍正虽不喜欢十五阿哥,可向来喜欢十六阿哥,对密太妃也多有尊敬,今日借了宗室封爵的机会,发了回善心,自己心情也舒展几分,打趣十六阿哥道:“这时候晓得叩谢皇恩了?往后想在哪里歇就在哪里歇吧,不用老猫在书房,谁还会管你的房事不成?” 雍正连着赐下宫女与侧福晋,十六阿哥虽不能抗旨,却也只是每人处留了一夜,便连着十六福晋一道,妻妾都撂在一边,只在王府书房留宿。 雍正晓得后,微有些恼,却也没有太理会。 今日说破,十六阿哥立时涨红了脸,讪讪道:“皇上……臣弟只是,只是前些日子有些苦夏……” 雍正晓得,他是护着十六福晋,怕王府中人踩低捧高,口中却没有点破,只道:“身为爱新觉罗子孙,繁衍血脉是头等大事……你切莫忘了责任本分就好……” 清苑,总督府,官邸。 曹颙看着眼前摆的几种农作物,脸上带了几分笑意。金黄的玉米,红皮的番薯,还有雪白的棉花。 宋厚看了沉默不语的蒋坚一眼,开口道:“大人,真要成立棉行?” 今年虽在直隶推行棉花种植,可数量有限。毕竟这个东西比不得庄稼,是果腹要命的东西。 “为了不占良田,棉花多是零散种植。若没有棉行,这些零散的棉花就卖不上价来,百姓就失了种植兴致,断了这一条路。”曹颙说道。 虽说晓得,只要有机构,就少不了弊端,可他思量再三,还是决定不能因噎废食。 江南人多地少,布坊众多,若是将直隶的棉花卖给江南,也能使得直隶多一项收入。 宋厚年老稳重,道:“大人,还请三思,民以食为天,直隶本就容易干旱,地产并不富足,若是真种棉得利,棉田占了粮田,未必是百姓之福。” 老百姓就好安抚,那就是让他们吃饱饭。吃饱饭的老百姓是绵羊,饿急了的话,绵羊也能化身为狼。 天下十三行省,哪个总督巡抚也不敢疏忽农事,就是知道粮食的重要性。 曹颙此举,固然能为直隶带来钱赋,却也可能给直隶埋下祸患,宋厚才直言相劝。 就听曹颙道:“直隶位于北方,十年九旱,即便不种棉花,都种吃食,真要是灾荒连年,也是不顶事。如今直隶南部推行一年两收的粮食,又有高产的番薯、玉米顶着,正好松了口气。棉花种好了,以直隶的棉换江南的粮北上,说不定往返之间还有剩余……” 第一千一百五十三章 失望 第一千一百五十三章失望 直隶单凭农业,没办法富民。天旱的问题,并非是无解,打井修河渠,都是解决之法。可是这些解决之法,都需要银子。 宋厚年岁虽大,可身为幕者,并非冥顽不灵之人,经过曹颙这一番说辞,最终也支持曹颙的决定。 接下来,如何起草折子,将此事上升到影响直隶百姓民生的头等大事,还不能将责任都担在曹颙这个总督身上,就要看宋厚的手笔。 他早年在湖广为幕时,就经常起草奏折,最是晓得其中的门门道道。 妙笔生花。 有的时候,同一件事,换了不同的说辞,就能有不同的效果。 曹颙提出棉花统购统销,是富民之策。若是后果并不理想或者有所偏差,那就是下边人的缘故。 曹颙看了宋厚起草的折子,有些无奈,却也晓得这些是必须的。 曹颙对着这个,重新撰写了一遍,并无一字增减。 抄完折子,他交给宋厚,这个将由宋厚安排人送往京城。 宋厚自也瞧出曹颙无增加,摩挲着胡子,神情中带了几分满足。 能遇到这样的东主,也是为幕者的运气…… * 内宅,上房。 初瑜手中拿着七格格使人送来的信,只觉得沉甸甸的。 年家风雨飘摇,初瑜也很是担心跟随夫婿在广州的七格格。 一笔写不出两个年字,即便年熙过继给年希尧,父子成了叔侄,到底是骨肉天伦,哪里就能袖手旁观。 年家在官场的故旧门人,不是受牵连罢官,就是倒戈来弹劾年羹尧,无人为年家求情说话。 剩下的,只能看亲戚。 初瑜长吁了口气,拿起剪刀,绞开封口。所料不假,七格格在信中,向大姐姐求援,道是七额驸已经下了主意,要北上回京。 之所以耽搁这许久才动身,是因之前年希尧病了一场,抽不开身。 七格格不求旁的,只求七额驸回京后,若是被家族所累,恳请姐姐请王父出面保全一二。虽说同为王府格格,可七格格甚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分量比不上长姐,所以才恳请长姐出面。 初瑜看完信,松了口气,不是想让他们夫妻想法子为年羹尧求情就好。真要是那样,他们夫妻也无能为力。 七格格这点倒是多虑,很要是七额驸受家族拖累问罪,即便初瑜不出面,淳亲王也不会冷眼旁观。 先皇诸子中,淳亲王虽无权无势,可待儿女最好。若不是他用心筹谋,也不会四个女儿,三个嫁到京城。 等到曹颙从官邸回来,初瑜便提了年熙即将回京之事。 曹颙叹了口气,道:“只提回京去祖父膝下尽孝,而不是前往杭州去年羹尧,是个聪明人。若是那样,皇上怕就要迁怒于他。只要他好好的,说不定看在他的情分上,皇上待年家还能留三分余地。” 初瑜迟疑了一下,道:“都说皇上最宠爱年贵妃……要是能看在贵妃情分上,待年家宽和一些就好了……” “宽和?若是年贵妃无子,兴许年家还能幸免;年贵妃既有皇子,年家就在劫难逃。否则的话,说不定又是一场夺嫡大戏。”曹颙说道。 说起年家之事,夫妻两个都有些唏嘘,不过他们都觉得年熙当无大事。 若是年熙没过继,以年羹尧嫡长子身份,说不定受父牵连,判个流放;可年熙已过继,名分已经不同,又不是谋逆大罪,当牵连不到侄子身上。 七格格的信到了没几日,京里便传出消息,宫里已经下旨,年羹尧爵位尽剥,由刑部去人到江南押解年羹尧入京。 从圣祖去世开始,年家风光了三年,败落只用了三个月。 六月,削年羹尧太保,寻褫其一等公,诏夺年羹尧之子年富、年兴、年逾之职;七月,降为二等公,随即降为三等公,夺杭州将军、汉军佐领;八月,降为一等子,随即降一等男,月末降为一等轻车都尉。 到了九月,年羹尧终于白身了。 关于年羹尧的消息隔三差五就传来,曹颙有些不耐烦,懒得再关注。 爱怎样就怎样吧,全是年羹尧自作自受。即便在位的不是雍正,换做其他皇帝,也不会允许臣子势大。 只是到底看在初瑜的面上,不能不顾连襟年熙。曹颙便写信给京城的曹元,让他多留意年老太爷那边一二。 没几日,曹元的回信至,详细提了年府近况。 年老太爷将几个孙子都束在府中,年府看似平静。只是宫里传来的消息不算好,都说年贵妃的病更重了。 看到年老爷子这样做派,曹颙只能赞一声睿智。 蝼蚁无法撼动大树,与其放任孙子们四处钻营,被搅合进年羹尧案问罪,还不若老老实实地在府里等着结案。 曹元的信到没几日,曹项的信也到了,却是寻曹颙说情的。 春华有个叔叔,三十来岁,已经娶妻生子,却没有爵位,为闲散宗室,依附将军府生活。如今宗室正要大较,春华之父便求到女婿跟前,希望能通过曹家走走庄亲王府或是怡亲王府的门路。 曹项却是为难,同庄亲王府有门路的是堂兄,同怡亲王府有亲戚的自己嫡母所出的手足,哪里都没有他说话的立场。 春华之父却是一番诉苦,他自己的妻妾儿女一家子,嚼用本就困难,还加上兄弟一家子。可又不能将兄弟撵出去住,只能苦熬着等封爵。 虽说敬重嫡妻,可曹项对于将军府这位岳父也多少有些了解,那是个手紧的。 若说是顾念手足情分,才不让弟弟搬出府,那才是扯谎;要说舍不得分财,不愿给弟弟置办宅子,又舍不下脸来让兄弟侄儿们净身出户,才附和他的性子。 曹项想要开口拒绝,春华之父哪里给他这个机会。 瞧着那样子,若是女婿不帮一把,一家人就无法再过下去。又说起春华几个兄弟,将到说亲的年纪,无银无房什么的。 曹项毕竟是晚辈,话又说到这份上,只能说尽力。 虽说名份上,怡亲王福晋也是曹项的堂姨,可他还是没厚脸皮到那个地步,以兆佳氏庶子的身份求到前去。 于是,他便给堂兄来信,看是否能走十六阿哥的门路。 曹颙想了想,既是将军府的旁支,是底层宗室。又只是参加考校的资格,并不算难事,当不会让十六阿哥为难。他便在回信中,应允此事,让堂弟直接去庄亲王府寻庄亲王说此事。 自然,为了不显冒昧,曹颙这边也修书一封,使人先一步送到十六阿哥手中。 正如曹颙所想,本不是什么为难事,不过是多个侯考宗室,十六阿哥很是痛快地就答应。 曹项却丝毫不觉轻松,只觉得羞愧。 毕竟是他厚了脸皮,赖了堂兄这边的人情。 以堂兄的性子,本就不是爱求人的,自己不能拒绝岳父,却只能去求堂兄。 早年还小,只是借口自己年少,心安理得地接受堂兄的照拂;如今已经大了,遇到自己无法解决的事情,想的不是怎么破解,而后如今向堂兄帮忙。 曹项无法自欺欺人,辗转反侧了好几日,只觉得自己虚伪至极,委实可厌…… 曹颙没有想到曹项的纠结,却也没有忘记将军府昔日做派,怕曹项太过心软,让将军府那边蹬鼻子上脸,给曹家招来麻烦,此事完了,再给堂弟的信中,狠提了一番“修身齐家”道理,还有名声的重要性,以为告诫。 兄弟两个没有点破,可曹项却明白堂兄的话中之意。 将军府行事并不恭谨,要不然早年也不会发生与王府夺地之事。这回宗室大校之事,曹颙看在曹项面上,出手一次,当不会有下次。 曹项看着信,沉默许久。 他只是堂兄同将军府那边有些疏远,却不知堂兄如此厌弃那边。早知如此,他脸皮再厚,也不会跟堂兄提此事。 “世间不如意十有**……”曹项唯有叹息。 可面对妻儿时,曹项却是半点不显。 虽说妻族并不能给他助力,甚至可能还会拖他后腿,可他得了个贤惠的妻子,依旧是他曹项的运气。 他,只有感激…… * 清苑,总督府。 看着目光清澈、带了几分期盼的魏文杰,曹颙生出几分烦躁。 他按捺住心中不快,道:“何氏女,是你叔父的意思?” 魏文杰目光有些闪烁,涨红了脸,摇头道:“不是,是侄儿见何家表妹温柔贤惠,起了思慕之心……” 他口中的何家表妹,是魏德的内侄女,江宁人士,父母双亡,去年被魏德之妻接到满城。 曹颙看着魏文杰,多少有些失望。 少年人多情放纵不算什么,可没想到会出现在向来老成的魏文杰身上。 要知道,去年魏文杰出京前,曹颙曾与之作恳谈,即便没有直言想要将妞妞许给他,也是表明受其伯父所托,亲事会落到曹颙头上。 没想到,才一年功夫,魏文杰就有了自己的主意。若是真心敬曹颙为尊长,怎会如此轻率? 虽说还没有看到那个何氏,曹颙心里已经添了几分反感。 魏文杰能直接求到总督府,请曹颙为这门亲事做主,那他与何氏之间绝不会是简单的思慕。 换做其他人,郎情妾意,结为夫妇,总比盲婚哑嫁要好。 可眼前这个,是他好友的长子,是他看中妞妞女婿,竟做出这种私情暗结之事,曹颙怎能不失望…… 第一千一百五十四章 错过 第一千一百五十四章错过 “妞妞怎么办?”听丈夫说了魏文杰之事,初瑜皱眉道。 虽说她心里,对魏文杰并不怎么满意,可因丈夫提议的缘故,还是将他当成妞妞夫婿的候选。 在京里时,见的次数不多,到了直隶后,满城离清苑只有三十里,魏文杰每月都要来总督府请安。 初瑜视之为子侄,见他经过历练,性子舒朗起来,还满心欢喜。没想到,如今又有这番变化。 初瑜心里很是不快,这就是做长辈的心理,总觉得自家的孩子好。若为自己的孩子,看旁人的孩子总带了挑剔。可旁人的孩子不说一声就走了,又让人不舒坦。 “之前只说会为他的亲事做主,却没有提妞妞。我还想着,等他考完后年那科再说。”曹颙道。 初瑜皱眉道:“还有不到两月,妞妞就及笄了。” 曹颙揉了揉额头,对妻子道:“不管怎样,总要相看相看。过两日我给魏德去信问问,看是否使两个人去满城看看……” 初瑜心里虽对魏文杰有些不满,可念在丈夫挂念他们的缘故上,也颇为关注,道:“不仅仅是文杰娶妻,也是魏家娶长嫂。这个何氏虽出身书香门第,可父母缘薄,命运多件,对心性有无影响还保不齐,使人去看看也妥当。” 魏文杰并不是鲁钝之人,他察觉出曹颙情绪的变化。 到了客房,他也有些不安。可是直觉地,觉得曹颙会顺着他的心意。毕竟不是父母,还是要以他的喜好来说亲。 “是太冒失了?”他自言自语,眼前却浮现出那俏丽的身影,只觉得心里热乎乎的…… 天佑他们几个,从书院回来,便听说魏文杰到了的消息,便直接到客房这边寻他。 “赶巧杰大哥来了,正想要送信儿给你。若是杰大哥想要进书院读书,还需早作打算。昨日见过冯先生,听着那意思,现下就有学子为明年初的进学报名。今年书院人不少,明年会更多的,若是没有其他计划,杰大哥也在书院挂个号较好。”天佑道。 魏文杰谢过天佑的提醒,言及明日便去书院报名。他这次从满城来清苑,跟叔叔说的就是来清苑书院这边看看。 众人中,只有他是举人,不用参加明年乡试,直接参加后年春天的会试就好…… 次日,魏文杰先去了莲花书院,而后满心欢喜带了曹颙的亲笔信,回了满城。 也算是先斩后奏,在去清苑前,他没有跟魏得提自己喜欢何家表妹之事。 魏德见侄儿回来,问了几句,听说他已经在书院挂名,只觉得这样好。说完书院的事,魏文杰就有些犹豫,低声道:“叔叔,这次侄儿过去……说起侄儿的亲事……” 他多少有些心虚,不好意思说是自己主动同曹颙提及,便含糊起来。 魏德闻言,眼睛一亮,道:“总督大人要给你说亲?也是,你也不小了,也到了娶妇的时候。谁家的姑娘?” 魏文杰有些怔住,那个何家表妹去年年底来满城,婶婶话里话外也像是乐意让他们亲近似的,叔叔这边却好像没这个意思。 “叔叔……侄儿同曹世叔提了灵芝表妹……”说话间,魏文杰将曹颙的手书拿出,递给魏德。 “灵芝……”魏德的神情凝重,接过魏文杰手中的信,拆开来匆匆看过。 看罢了信,他抬起头,看了魏文杰一眼,肃穆道:“是不是你婶娘同你说了什么?” 魏文杰见他神色凝重,道:“婶娘只说灵芝表妹处境堪怜,叫我同表妹好好相处。” 魏德闻言,这才松了口气,道:“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就好,你婶娘疼侄女,我却也心疼你这个侄儿……灵芝身子娇弱,不宜为长妇,并非良配……” 魏文杰闻言,忙道:“叔叔,灵芝表妹只是失了父母,忧思过重,开解好了便会好了。” 魏德见他冥顽不灵,心下有些恼意,道:“你这孩子,你是长兄,娶妻要上承宗祀,下抚弟妹,并非你一人之事……” 魏文杰神情却满是坚持,道:“叔叔,灵芝性情温柔,定会与弟弟妹妹和睦相处……” 魏德毕竟是过来人,见魏文杰如此,哪里有不明白的。 他知道妻子有心将灵芝许给文杰,曾在他面前透过口风,被他拒绝。 在他心里,文杰既无父族可依,妻族尤为重要,尤其文杰将来还要走仕途。 听文杰提及,曹颙曾说过为其亲事做主,魏德当时还很为侄儿高兴。 没想到侄子现下固执己见,魏德懒得在他多费口舌,拿起曹颙的信,又看了一遍。 曹颙的信中,并无不满,只是言及妻子对魏家兄弟亲事很是重视,若是方便,想要找个日子,想要使两个人过来同知县太太见见面。 魏德晓得,京城习俗,结亲前要相看的。 魏德叹了口气,看着魏文杰道:“我毕竟只是你的叔叔,不能为你的亲事做主。你好好思量几日,若是还坚持娶灵芝,我再给那边回信。” 魏文杰心情有些沉重,虽说魏德与曹颙的反应各不相同,可是他们似乎都不赞成这门亲事。 他转念一想,也明白其中缘故,低下头哑着嗓子道:“叔叔,侄儿七尺男儿,定将自己博个前程……” 见他如此执意,魏德也不好说什么,却不好按照曹颙所说,等着曹家使人来相看,便安排妻子何氏带了侄女与女儿,带了些江宁土仪,去总督府请安。 至于家中,他没敢同母亲姚氏提及此事。 何家送孤女过来,本有亲上加亲的意思,老太太却在儿子、媳妇面前将此话说死。倒不是挑剔灵芝什么,而是说明长媳对家族的重要性,自是慎之又慎。 如今没说给儿子,说给侄子,怕是在老太太看来,更是可恼。 总督府这边,李氏并不知魏文杰将结亲之时,看了许多南边的东西,想起江宁旧事,又想起现下就在江宁的兆佳氏母子,好一番唏嘘。 因魏家是乡亲,又有文杰兄弟的缘故在,妞妞与天慧也被叫出来见客。 姑侄两个,被何灵芝与魏文莲表姊妹娇弱的模样唬住。 并非是长得娇弱,而是因缠了小脚的缘故,不良于行。 既是李氏发话留客,妞妞与天慧姑侄便将何魏二女接到天慧处。 姑侄二人,想着初瑜给的“任务”,心里多少有些明悟,只是不知道瞧上的是大的这个,还是小的这个,又想起府里尚为结亲的人来,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一时却是没有想到文杰头上。 时下,女红针线,是闺阁女儿都必须学的。 妞妞便拿了几个素面荷包,寻了个由子,引得表姊妹两个做活计。 魏文莲年幼,线脚有些粗;何灵芝却过于孱弱,做不了多久,便要歇上一阵子。 又提起几道京城的面点吃食,引得二人说起厨房之事,才知道这二位打小娇养,十指不见阳春水。 等到长辈们使人过来传话吃饭,妞妞与天慧又将表姊妹二人拉倒妆台前,为其二人理妆。 天慧梳妆台前,有个八宝妆盒,里面都是珠宝首饰。 天慧拉开两层,露出满目琳琅的各色宝石手镯。 何灵芝目不斜视,却是攥紧了手帕;魏文莲却是目光清澈,不掩羡慕,口中赞着这些首饰华美漂亮。 等到晚饭后,在客房安置好客人,姑侄二人到上房找初瑜回话。 姑侄二人都将魏文莲赞了又赞,说她娇憨可爱,心怀坦荡,是个不错的小姑娘,女红上虽有不足,也多是年纪小的缘故;至于何灵芝,女红上只是平平,不通厨艺,礼数上无差,性子过于娇弱了些。 初瑜听了,倒是同她对何灵芝的印象对上。 等到曹颙回来,初瑜对曹颙提了此事。 曹颙也很是无奈,今日魏家女眷上门,是由文杰送来的。瞧着文杰的模样,分明已经拿定了主意。 既是文杰认定,女红厨艺,都不重要,毕竟魏家不是寒门,有钱使奴唤婢。只要脾气好,不会搅得家宅不安,其他的便也无所求。 初瑜听了,有些无语。 女人挑女人,与男人挑女人果然不同。只是以她的立场,也不好再啰嗦,便微笑不语。 魏家女眷在清苑留了两日,便返回满城。 曹颙没有再对魏文杰说什么,只让他往京城去信,对桂娘言及此事。 桂娘是文杰养母,亲事不好直接越过她去。 过了没几日,桂姨便打发魏文志带了小定之礼亲至。 魏文志去年年底参加武会试落第,由曹颙安排,在庄王府当差。 按照十六阿哥的意思,是想要给他补个王府侍卫,魏文志却是少年心高,说先留着王爷的恩典,等他下科中了武进士再补,先跟着王府众人学习两年。 听说文杰要结亲,桂娘本想亲自跑一趟,可家中还有文蔷,便让文志请假过来。 虽没有看到何灵芝,可既是文杰自己相中的姑娘,曹魏两家长辈都没有多言,桂娘这个庶母,自也不会多事。 只是想到曹府的妞妞,她心里不无遗憾。除了叫文志送来的小定礼外,还预备了一份礼给妞妞做及笄礼。 魏信早年将儿女送至江宁时,也将不少好东西交到桂娘手中。 当时文杰兄弟尚小,桂娘不敢显露,怕保不住这些东西。 直到迁来京城,才将藏了不少年的财物都翻出来带着北上…… 第一千一百五十五章 养母 第一千一百五十五章养母 正如魏德担心的一样,姚氏听说这门亲事,将儿子、媳妇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可是亲事是文杰自己提的,曹家那边又同意,连小定的日子都敲定,老人家也只能自己生闷气。 何氏虽有些心虚,却有些不以为然。 虽说文杰出自江宁魏家嫡宗,可是庶子,又是孤儿,不过有个举人功名傍身。灵芝有才有貌,还有一份并不寒酸的嫁妆,也配的上文杰。 看了小定之礼,一柄金镶玉项圈,一对龙凤金手镯,一对衔珠钗,一对宝石戒指,何氏还以为是曹家帮衬预备的,直跟带着文志过来的初瑜说费心。 没错,这次是初瑜以长辈身份出面到满城下定。 尽管对这门亲事不算满意,可曹颙还是要尽亲长之责,原本想要夫妻两人同往满城,可身份所限,即便不惊动地方,也容易落到有心人眼中,引出口舌官司。 最后,便由初瑜带了文志、天佑两个到满城。 提前两日,曹颙使人往满城去了信,只说下定之事,并没有提初瑜会亲自过去。 魏家那边,还以为曹颙夫妇会使得用的管家、仆妇过来,没想到竟是总督夫人亲至,都带了几分小心。 文杰也很是感动,却也有些遗憾。 文杰之前给京城的信中,曾请桂娘到满城主持下定之事。 按照习俗,由男方母亲到女家下小定,给未来的媳妇插戴。 桂娘借口照顾文蔷为由,不肯出京,也是念着自己的身份,名不正言不顺,怕使文杰为难。 桂娘本份,初瑜却不愿委屈了她。 见何氏笑盈盈地看着这些定礼,显然满意至极,她便道:“这都从京城送过来,是文杰的养母预备的。毕竟是长媳,可见是上心。” 何氏听了,却是一怔。 她知道文杰兄妹,是由魏五一个姨娘照看,并没有放在心上。可听总督夫人的意思,竟是将那个姨娘当成是文杰养母。 养母与庶母虽都是母,份量却是不同。 不知是那姨娘自诩,还是实情如此。 若是那姨娘自诩,可以不用理会;若是实情如此,庶母成养母,岂不是侄女上头就多了个婆婆? 她看了看头坐着的文杰兄弟,见兄弟二人并无反驳之意,心里觉得不好,含糊说道:“早年在江宁时,便听说五叔能干,在广州发了大财,果然家资富足。” 大喜日子,提及已经“故去”的魏信,文杰、文志兄弟两个都有些感伤。 姚太君不愿攀附富贵,虽有贵客盈门,也只是按礼见过,一切都交给媳妇接待。 没想到媳妇说话颠三倒四,老人家只得出面,对文杰、文志赞了两声桂娘之忠贞高义,叫他们兄弟两个要记得养育之恩,往后好生孝顺养母。 文杰、文志站起来听了,齐声应诺。 何氏在旁,却是变了脸色。 他们虽是魏氏宗亲,现下却充当女方娘家。如今老太太这一句话,就算娘家这边认可了桂娘养母身份,灵芝过门就要敬媳妇茶。 初瑜在旁,见老太太如此明事理,对老太太多了几分敬重。 今日“养母”这番说辞,并非初瑜信口开河,之前夫妻两个有过商量。 文杰兄妹不用说,早已视桂娘为母,可外人看来,桂娘只是庶母,又是婢子出身的贱妾。 要是娶来的媳妇,仗着身份,怠慢桂娘,不仅桂娘要受委屈,还会引起文杰兄妹的不满,闹得家宅难安。 通过这几年相处,曹颙与初瑜也瞧出,桂娘待文杰兄妹视若亲生,品行可敬。或许这也是魏信将几个儿女都托付给她照看的原因。 这个何灵芝,现下看着是个柔弱和顺的,可真要嫁入魏家,如何与桂娘相处,还不好说。 文杰毕竟年轻,不会想到这个。初瑜看了桂娘预备的小定,想到新妇进门,她处境尴尬,便同丈夫提了一句。 在曹颙看来,养恩并不弱于生恩,要是不知感恩,那就是畜生。 于是,最不爱麻烦的夫妻两人商量后,也决定多事一回,插手下魏家家事。 桂娘将自己放在什么位置,是桂娘的选择,却不能让小辈们去折辱她。 初瑜本是同情桂娘,为了消弭或许会出现的家宅不安,才多说了这一句;姚太君则是松了口气,老人家最是感恩的,当然不会为名分所限,就轻视桂娘。 何氏看来,却是初瑜仗着身份,抬举魏家寡妾,压住她的侄女。 她虽心里着恼,可既是婆婆发话,也不敢放肆,只是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起来,望向初瑜的目光,带了几分忌惮。 初瑜什么人没见过? 不过是晓得何氏心疼侄女,初瑜并没有与之计较,可话不投机,相对无言,只好问起灵芝。 姚太君知道这是要给灵芝插戴,笑眯眯地对魏文杰道:“方才你叔叔不是要叫你弟弟说话么,赶紧过去吧。” 魏文杰起身应了,同弟弟辞过几位长辈,退了下去。 出了门口,文志却放下脚步,低声道:“哥哥,总要让弟弟看一眼嫂子,弟弟回京,姨娘与妹妹指定问起,也不好一问三不知。等到插戴后,怕就要花轿进门时,才能见着。” 文杰口中虽没应答,却是与文志放缓了脚步,在上房门口打转转。 等到丫鬟将何灵芝请过来时,正好与兄弟二人碰个正着。 何灵芝见有外男,忙低头欲退避,文杰忙道:“表妹,这是我二弟,专程从京城过来……” 文志之前要看嫂子,也不过想着寻机偷看几眼,回去好给姨娘与妹子描述一下,没想打碰个正着。 这如何称呼,文志有些纠结。两人同庚,只不知月份大小。 何灵芝那边已经福了福身,道:“见过二表弟。” 文志只能接口道:“见过表姐。” 见过后,何灵芝低着头,告了一声罪,扶着丫鬟往上房去了。 文志看了眼何灵芝的身影,眉头微微皱了皱,转过头时,已经看不出端倪。 文杰有些紧张地看着文志,低声问道:“如何?” 文志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若是未议亲时,他这个做弟弟的还能说两句;这都下小定,问他如何,岂不是成了小叔非议嫂子。 “哈哈,大哥的眼光,自然是好的。”文志笑了两声,道。 文杰回过头,望了望上房,除了欢喜,还有几分忐忑…… * 上房里,初瑜已经将送来的小定之礼,给何灵芝插戴上。 何灵芝已经除服,可魏文杰明年要进莲花书院,所以婚期就大致议在明年年底。 三十里的路,乘马车不过一个半时辰的事儿,插戴完毕,初瑜由姚太君与何氏陪着,用了午饭,而后便回了清苑。 虽说是族亲,可文志同魏德一家不熟,就婉拒了兄长挽留,随初瑜回了清苑。 万寿节将至,曹颙预备的寿礼,要先一步运回京城,通过礼部恭进。 曹颙便留文志在总督府小住,打算安排天佑随文志一起进京。 虽说文志从武,天佑他们几个从文,可因他性子爽朗,所以与众小相处得极好。 由文杰的前车之鉴,初瑜怕文志也说亲,同丈夫商量,是不是问问怜秋姊妹与妞妞的意思。若是愿意,早点给两个孩子定亲也好。 实在是心疼妞妞,舍不得说到旁人家去。 曹颙也知道这个世道,女子不易,做人家媳妇更是艰难。要是嫁到旁人家,他们就算心疼,也难说上话。 虽说觉得文志有些稚气,不够老成,但胜在心性纯良,并不比他哥哥差。 想到这里,曹颙便同意了。 怜秋姊妹对魏文志很满意,魏文志既已在庄王府门下,那往后的前程自是大好。 只是妞妞平素是个有主意的,十来岁时便已经掌管榕院内务,姊妹两个爱她如宝,在亲事上也愿顺着她的心意,便对初瑜说,要先问问妞妞的意思。 初瑜也是这样想,三人便使人叫来妞妞。 没想到,妞妞听议起她的亲事,并非像其他小姑娘那样羞涩扭捏,而是沉默了半响,方抬头道:“这世上,夫妻之义未必能长久,骨肉之情却是累世不断……” 这话说得老气横秋,初瑜与怜秋姊妹都有些糊涂。 就听妞妞接着说道:“嫂子,能不能寻个老实人家,为小姨说门亲事?” 初瑜与怜秋都愣住,惜秋已经涨红了脸,恼道:“是议你的亲事,怎么浑说到我身上,你这孩子,这是嫌弃小姨了……” 妞妞近前一步,拉着惜秋的袖子,道:“小姨每次看到天宝,都拔不开眼,搂着就不爱撒手,即便妞妞小时候,小姨也没有如此……小姨才三十,想要个孩儿,并不是难事……” 惜秋闻言,红了眼圈,搂过妞妞道:“不许再浑说,你虽不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却也是我拉扯大的,也是我的孩儿……” 惜秋疼天宝之事,初瑜与怜秋也尽知,却是没有想旁的。 府里的孩子,天宝最小,大家少不得都有些偏疼,惜秋的行为并不扎眼。 听了妞妞的话,初瑜与怜秋才想到,惜秋作为一个女人,又这么喜欢孩子,没有自己亲生骨肉,是件多么残忍的事…… * 曹颙听说此事,很是欣慰,对初瑜道:“看来,妞妞是真的长大了。” 他本就不赞成怜秋姊妹守寡,可这同曹家的安逸相比,外头的变故太多,怜秋姊妹不愿意走这一步,只尽心抚养妞妞,曹颙也只能随她们…… 第一千一百五十六章 霜降 第一千一百五十六章霜降 “夫妻之义未必能长久,骨肉之情却是累世不断”,这话说得太过通透,曹颙不知该赞妞妞聪慧,还是说这孩子太过偏激。 “看来府里又要有喜事了……”曹颙道。 阴阳调和,方附和自然之理。年轻的少妇守寡,也委实不容易。 初瑜摇摇头,道:“即便妞妞为惜秋着想,提及此事,惜秋也不会点头。妞妞虽不是她生的,却是她手把手养大。即便要改嫁,也总要等到妞妞亲事议定后。” 虽说出了这一段插曲,可妞妞与文志的亲事也终于摆到桌面上。 妞妞并没有说反对意见,只提出想要单独问文志两句话。 初瑜与怜秋虽有些狐惑,可依旧是答应了妞妞的要求,就在上房内书房,安排妞妞与文志说话。 虽说都认识,可毕竟男女有别,总不能放他们两个独处一室,在书房里屋,初瑜与怜秋便静坐“旁听”。 文志有些懵懂,毕竟在这之前,他都是随着天佑他们,称妞妞为的“姑姑”。即便晓得桂娘很喜欢妞妞,也觉得是桂娘多想,不说门第辈分,还有旗民不婚这条国法在。 在妞妞眼里,文志虽比她年长,可还是太稚气, 她有些无奈,却也知道众人在熟人中给她议亲,是为了她好。 她沉思片刻,抬头道:“你大哥的亲事定下,接下来哥哥嫂子那边就要给你议亲……到底想要娶个什么样的妻室,志哥儿心里可曾有数?” 文志有些不好意思,留在总督府这两日,他多少也察觉出长辈们的关注,可没想到会由一个比自己年岁还小的姑娘来跟自己说这个话题。 不过妞妞摆出长辈的架子,小脸绷得紧紧的,倒是不显冒昧。 “姑姑……”文志心里虽觉得有些古怪,仍是涨红了脸,站起身来,回道:“只要叔叔、婶母选中的,自是错不了……我这边,倒没有什么可挑的……若能是天足,就更好了,否则太过柔弱,怕家务上难以负荷……” 实不是他挑剔,而是前几日看了未来的嫂子心有担忧,才说了这一句。 虽看不到文志的表情,可听着他说话,尽显憨实性情,初瑜与怜秋两个在里屋听着,面上都带了几分笑意。 妞妞也只是随口扯个开场白,没想到文志这么老实地应下。 她也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了一声,道:“还是坐下说话。” 文志即便再憨,也察觉出不对来。 他抬头看妞妞,正与妞妞视线碰个正着。 妞妞忙侧过头,双颊却是染了飞红,文志虽在曹府见过几次妞妞,不过是打个招呼而已,哪里见过她这般小女儿态的时候,不由愣住。 妞妞攥着茶杯,只觉得手心里都是汗,狠狠地瞪了文志一眼。 文志忙移开眼,“姑姑”二字到了嘴边,又生生吞了下去,而后又忍不住偷偷地瞄了一眼妞妞。 妞妞只觉得文志“贼眉鼠眼”,委实可恨,想要立时起身离开,可还没有达到初衷,便不再啰嗦,正色道:“若是那与你说亲的姑娘,要求丈夫终身不得纳妾,你作何看?” 见她问得认真,文志便低头想了想,道:“一辈子太长,什么也保不准。若得丑妻,还不让人纳妾,那身为丈夫处境也太悲惨了些。” 这个回答,很是实在。 妞妞挑了挑眉,也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端茶道:“是我多事,啰嗦了两句,还请志哥儿勿怪。” 文志看着妞妞,只觉得她不复平素的威严,反而有些小孩子装大人的做派,却没有点破,起身告辞离开。 初瑜与怜秋在屋子里听到不得纳妾那一句,不由面面相觑。 这会儿功夫,妞妞已经走进里屋。 怜秋拉她到炕边坐下,嗔怪道:“你这孩子,倒是什么都敢说,也不怕落下嫉妒恶名!” 初瑜看着妞妞,却有些宽慰。怕是天下间的女子,心里都会有这样的念头,可敢于叙之于口的,又有几人? 妞妞抱着怜秋的胳膊,道:“女儿才不管恶名不恶名,怎么活都是一辈子,为何要委曲求全?女儿又不是要指望旁人养活,实是找不到合适的,就一个人过日子又如何?难道还要学旁人,妻妾争锋,闹成一团才好?罗姑姑与常姑姑不就是一辈子没嫁人,过得也很自在……” 怜秋知道女儿读书读的多,眼界比内宅女子高,心中酸酸麻麻,竟不知这样娇养女儿到底对不对。 初瑜想文志方才的回话,发自本心,并无浮夸作伪之处,笑着点了点妞妞的额头,道:“志哥儿只说得丑妻,不许纳妾悲惨了些;若是得了俏丽的新娘子,怕是就心甘情愿地不纳妾了……” 妞妞到底是小姑娘,被打趣了一句,哪里还坐得住,起身冲初瑜皱了皱鼻子,道:“嫂子这是自夸,哥哥想来就是心甘情愿……” 话音未落,人已经躲出去了。 留下初瑜与怜秋两个,相视而笑…… 三日后,天佑带人押送着曹颙敬献的万寿节礼,随同文志一起回京。 文志心情甚好,不管什么时候看他,都是咧着一张嘴,露着一口小白牙。 天佑见状,直翻白眼,将后牙根咬的咯吱直响。 文志明白他的想法,谁让自己要是那啥,就是那啥…… “哈哈……”文志想着想着,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天佑见他痴傻,冷着脸道:“你也不必得意,这八字还没一撇。小姑姑是钱先生亲传弟子,知书达理,不是寻常男子能匹配的。” 恼怒之下,连哥哥弟弟的称呼也省了。 文志不以为意,一把搂住天佑的肩膀,腆着脸笑道:“我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魏二爷,当然不是寻常男子!霑哥儿你也别恼,谁还会逼你叫小姑父不成?有叔叔婶母在上面,只能各论各的。” 天佑见他说破自己的心思,只觉得自己的别扭可笑。 其实,不管是文志也好,还是旁人也好,只要是妞妞的议亲对象,天佑都会看不顺眼。 妞妞名份是“姑姑”,实际上更像是曹府众小的长姊。想着她议亲后就要备嫁,大家心里自然不好受。 若不是话还没有说死,左成那边,已经想出十几个法子,给文志下马威。 虽说过去,大家也有几分交情,可比起自幼一起长大的妞妞,自然也就分了远近…… 几日后,天佑与文志到了京城。 由管家曹元带着,天佑将总督府预备的万寿节礼送交礼部衙门;文志则是直接回家,同桂娘说了满城下定之事,接着又提了在总督府见到怜秋母女之事。 桂娘听说是初瑜亲自到满城下聘,甚是感激;见提到怜秋母女时,听出其中的异样,不由望向文志。 文志已经起身道:“姨娘,平姑娘十一月及笄,曹婶娘让儿子带了帖子过来,想要请姨娘与妹妹过去参加平姑娘的及笄礼。” 桂娘接过帖子,脸上已经露出欢喜,使劲点头道:“好,好……” * 通州,码头。 虽说就要入冬,可码头上仍停了不少船只。其中,有一艘官船,中午时分便进了码头,却不见有人下船。 直到入夜,码头上的渐渐散去,只有驻守的丁夫,拎着气死风灯,往来巡视。 这时,那艘靠着码头的大船,才打开船舱,呼啦啦涌出来几十腰间跨刀的兵丁。 那驻守的几个丁夫唬了一跳,小心翼翼近前两步,想要问问是何方人士。 早有个穿着补服的官员过来,举着手中一个牌子,道:“刑部押解要犯进京,朝廷机密,泄露者死!” 昏黑的视线,谁也看不清那官员手中的牌子为何物,可这人穿得是补服,跟着的都是官兵,谁敢啰嗦什么,都唯唯诺诺地退开。 却要好奇的,即便是退开了,仍是望着官船那边,心里寻思这“要犯”是什么人物,竟让这些大人这般小心。 少一时,从船仓里出来一人,缓缓地迈过甲板,走到岸上。 虽说隔得远,可那“哗啦”、“哗啦”铁链子拖地的声音,却清晰可闻。 因天色幽暗,实看不真切那人的相貌,只依稀瞧着身量很高。 他虽行走缓慢,那押解他的官员与兵丁却是无人催促,只安静地将他簇拥在中间,渐行渐远,离开码头…… * 清苑,总督府,寅宾馆。 十阿哥盘腿坐在炕上,手中端着酒盅,一口饮尽,而后酒盅向下,看着坐在对面的曹颙道:“痛快点,干了!” 曹颙晚饭前被十阿哥使人请过来,却是被抓来陪酒。 他仰头喝了杯中酒,只觉得辛辣无比,仔细品了品,这酒不是府里厨房常用的莲花白与果酒,而是外头常见的烧刀子。 曹颙看着酒盅,不由皱眉,心里已是着恼。 十阿哥见他如此,冷哼了一声,道:“不要瞎寻思,没人委屈了爷,是爷独爱这一口!” 曹颙不由失笑,醇香烈酒,倒是合了十阿哥的性子。 十阿哥已经自顾自给自己满了酒,这会儿功夫,又喝了两盅。 曹颙见了,心中疑惑,不知好好的,十阿哥又想起喝酒来。 虽说这院里并不隔绝外头的消息,可能对十阿哥传消息的,只限于曹颙夫妇。 京城如今虽有些变动,可并无与十阿哥相关之事。 十阿哥这时已经撂下酒盅,从袖子里抽出一个折子,推到曹颙面前,道:“万寿节将至,这是爷给雍正新君的疏文……” 第一千一百五十七章 开解 第一千一百五十七章开解 “王爷,还请慎言!”曹颙见十阿哥口称“新君”,忙道。 十阿哥却是变了脸色,瞪着曹颙道:“莫非,你在教训爷不成?” 天家子弟,傲慢长在骨子里。 即便十阿哥被软禁了将近三年,可他却始终没有弯腰。 这回肯主动上疏文,也是因看到天宝冰雪可爱,想到儿女才肯主动服个软,没想到还等来曹颙的告诫,十阿哥如何能不羞恼? 曹颙见十阿哥着恼,心下也跟着憋闷,若非看在这些日子十阿哥是真心疼爱天宝,他才不会自找无趣。 因天宝的缘故,连带着初瑜到寅宾馆的次数都多了几遭。 亲戚,亲戚,感情也是相处来的。 曹颙心疼妻儿,自是不好看着十阿哥因鲁莽获罪。 他耐下性子,道:“王爷,皇上御宇已经三载……‘新君’这二个字实不适宜……”说到这里,顿了顿道:“荣宠于年羹尧,最初被皇上训斥,也不过是因折子上的写错几个字……” 十阿哥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眼中怒意却渐渐暗褪去。 他一瞬间堆萎下去,脸上露出几分迷茫:“到底要爷怎样,非要跪在他脚下三呼万岁?” 曹颙想了想,道:“前些日子十六爷的信上提过,十五爷就要开府封爵……说不定,王爷回京的日子也不远……” 只是,到底是被宽恕,还是被问罪,还是两说。 十阿哥闻言,怔了半天,方道:“那九爷呢,你有没有九爷的消息?” 曹颙摇摇头,道:“只知道在西北军前,其他的便不知了。” 按照上辈子所知历史,雍正处理了年羹尧与隆科多外,就动手收拾了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这几个。前两人都宗室除名,而且都圈死;后两个保全了性命,却是一直到乾隆上台才开释。 这辈子八阿哥早夭,九阿哥即便不得圣心,却没有做耗弄权的机会,说不定反而逃过一劫。 几个无权宗室,只要真心肯服软,为了名声,雍正未必会同他们计较。 十阿哥不再多言,呆呆地不知在想什么。 曹颙暗叹一声,将那折子推回十阿哥跟前,道:“这疏文王爷先收回,看是否再斟酌斟酌,添几句吉祥话,臣过几日再来取。” 十阿哥依旧缄默,曹颙起身,退了出去。 回到上房,初瑜已经使人预备了醒酒汤,曹颙摆摆手,道:“上一杯淡茶漱口就好,就吃了两盅。” 初瑜闻言,亲自斟了茶,送到曹颙面前。 见曹颙面色凝重,初瑜也跟着担心,道:“可是十叔那里有什么不妥?” 曹颙揉了揉眉头,道:“万寿节将至,十爷要上疏文贺寿。” “呀?”初瑜诧异出声,道:“这是好事啊。君臣兄弟之间,总不好一直僵持下去,总要有人先迈这一步!” 肯主动上疏文,就是肯臣服,皇上那边也有台阶可下。 曹颙苦笑道:“真若如此便好了,十爷那个脾气,岂是能写出软乎文字的?一不小心,说不定反而弄巧成拙!所以,今儿的疏文,我都没敢接。这几日,你多过去坐坐,瞧着十爷并不是冷心冷肺,对王府里的阿哥格格也有添犊之情。只盼着他们君臣兄弟能化解仇怨,要不然十爷在总督府这边问罪,宗亲那边不会去怪罪皇上,说不定只会将我当成迫害宗室的走狗,将愤懑怨恨都算到我头上。” 曹颙可没什么“忠君”之心,这种为皇上背黑锅之事,他向来是避之不及。 初瑜见丈夫为难,自是乐意为丈夫分忧,可是也知道开解长辈与劝诫晚辈不同,不能操之过急,否则落在十阿哥眼中,倒像是晚辈少了尊重,反而费力不讨好。 叔侄闲话,初瑜口中的话题,就围着自家四个儿女转。 长子明年就十五,到了说亲的年纪,如今阖家在清远,哪里有门当会对的人家;次子在弘历阿哥身边做伴读,孤零零一个人留在京中,每天起早贪黑,很是不容易;天慧有眼疾,报了免选,可到底能说个什么样的人家,也让人操心;天宝虽年幼,眼看也要到启蒙的时候。 这些家长里短,十阿哥平素哪里会耐烦听。 如今,却是耐着心思听完,使得他想起自家几个儿女。 他的郡王府妻妾不多,有名分的妻妾只有三人,生了六子三女,不算夭折的,有四人站下,既二十岁的大格格、十九岁的二格格、十八岁的嫡出五阿哥与十六岁的六阿哥。 搁在其他王府,十五岁以上的宗室子弟,便开始陆续拴婚。敦郡王府这几位格格、阿哥,却是被十阿哥所累,都没有说亲。 即便是再舍不得父母出嫁的人家,留到十九、二十还不说人家,也是老姑娘了。 十阿哥在初瑜不经意的闲话中,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愧疚。 初瑜只做不知,过两日再来寅宾馆的时候,却是换了素淡的衣服,眼睛也带了红肿,竭力掩饰下,还是不经意露出几分苦楚。 这些日子,十阿哥饮食起居多受初瑜这个大侄女照看;又见她毫无避讳,心甘情愿将幼子送来给他解闷,叔侄情分比过去深厚得多。 见初瑜神色不对,十阿哥立时恼了,直言问道:“可是曹颙那小子欺负了你?别尽想着替他瞒着,告诉十叔,十叔为你出气!” 初瑜忙摇了摇头,道:“没有,十叔……实不干额驸之事……”说话间,她露出几分愁苦,道:“是昨日收到京城来信,五伯府上的三格格、九叔府上的大格格没了……这两位堂妹出京前,侄女都曾过去送嫁……虽说早就知道蒙古苦寒,宗室贵女鲜有长寿者,却也没想到厄运会落到两位堂妹头上……侄女的胞妹,也抚了蒙古……” 三年的功夫,死皇上,死太后,再死太子。 对于侄女们的凶信,十阿哥并无太大触动,只想着九阿哥失了长女,不知会不会难过。 九阿哥府虽妻妾如云,子女成行,可对于头生女,情分自是不同。 见初瑜难过,十阿哥少不得安慰两句,道:“千里迢迢的,你再担心又有何用?抚蒙古的贵女中,除了早夭的,也有享福的,不是还有一位大长公主、几位长公主在世?” 初瑜红了眼圈,道:“是啊,侄女也当庆幸,妹妹毕竟封了郡主,即便不如公主显贵,也总比名份低的宗女要强上许多……这都是王府、贝子府的格格,还能得个凶信,寻常宗女,悄无声息魂断蒙古的,不知又有多少……” 她心中难过,便没有在寅宾馆多留,带了几许感伤走了。 十阿哥仰面躺在炕上许久,再坐起身时,脸上已经带了果决。 数日后,曹颙从十阿哥手中接过疏文。 他拿起书房,逐字逐句地读了一边,虽没有什么谄媚的言辞,却也是恭恭敬敬,没有半点歧义。 十三阿哥虽信中暗示过,皇上的意思,让曹颙同十阿哥亲近。 君心难测,尤其是帝王之心,翻手云覆手雨,像海沟那样,深不见底。 若是雍正发作完年羹尧与隆科多,想要继续发作,十阿哥不能幸免,说不定他还要迁怒到曹颙身上。 到那个时候,连曹颙这些日子对十阿哥的友善,就成了曹颙的过错。 那样的话,可是无处喊冤,曹颙只能多事一把,为十阿哥把把关。 曹颙这边,为了万寿节,也洋洋洒洒地写了折子,除了恭贺万寿节外,还恳请回京陛见。 每年万寿节,也是督抚进京之时。 曹颙早在七月便上过折子,当时批示是“时日尚早,容后在议”。 如今,已经是十月初,到底让不让入京陛见,也该给个准信…… 京城,年宅,年老太爷屋里。 年老太爷披着衣服,靠在炕头,面上带了几分灰败。 年熙在炕边的方凳上坐了,手中端了一碗乌黑的汤药,搅动着调羹,要喂年老太爷吃药。七格格站在丈夫身后,手中端了漱口用的温茶。 年老太爷摇摇头,道:“老头子还端得动药碗……”说话间,从孙子手中取过药碗,三口两口饮尽。 七格格忙上前两步,接过老太爷手中的碗,递上温茶。 老太爷漱了口,看着孝顺的孙儿、孙妇,多少有些宽慰,慈声道:“不过是节气变化,有些不舒坦,吃了药躺几日就好了。你们守了几日,也乏了,早些去歇着。正是多事之秋,要是你们小两口也累得病倒,老头子还能指望哪个……” 话音未落,便听院子里传来喧嚣。 “祖父……” “太爷……” 随着说话间,挑帘子进来两人,正是年兴与年富,兄弟二人脸上都带了急色。 年老太爷见他们穿着外出衣服,脸一下子耷拉下来。 早先他们兄弟几个,还老老实实地待在府中,自从九月皇上下旨拘拿年羹尧进京,年富便待不住了,便拉着年兴经常出府去打听消息。 瞧着兄弟两个的装扮,不用说,又是从外头回来。 年富却顾不得看他的脸色,面带急切道:“祖父,按照江南传来的消息,父亲应当到抵京城;刑部派去杭州的官员,也在京城露面,可是去刑部那边打听,却说父亲还没到……” 第一千一百五十八章 生生不息 第一千一百五十八章生生不息 年熙闻言,已是变了脸色。 要在押在刑部或是大理寺审案,还有“八议”之说。不管现下御史言官如何弹劾,进青海的军功却是跑不了的。 若是私下拘拿,就不好说。 年老太爷却是面色平静,看了年富兄弟一眼,道:“急什么……不碍事,不过是皇上想要过个清净的万寿节……” 就算皇上想要“卸磨杀驴”,也不好赶在这个时候。毕竟,年羹尧再被厌弃,也曾为大清功臣。 年富与年兴对视一眼,生出几分希望,道:“祖父,想来皇上也是厌了那些御史的刮噪。是不是当趁这个时机,好生疏通疏通?总不能任由那些家伙,给父亲定罪,也当请姑母出面?” 年老太爷看了满脸炙热年富一眼,沉默了半天,道:“这些日子,你也不必没头苍蝇地乱闯,回那边府里,将你父亲的产业都清理清理,写个详单出来……” 年富犹豫了一下,道:“孙儿遵命,只是有些后置的产业,地契都在太太身边带着,要等太太回京,才能入册。” 年老太爷点点头,道:“破财免灾,不用藏私。毕竟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 年熙与年兴不觉得什么,都到了这个时候,真若是献了家产,能让年羹尧减轻罪责,那反而是好事。 年富却是知道,那是泼天的产业,只说田产,江南、直隶这几年就添了几十万亩。除了这些,还有许多赚钱的买卖。 盘踞在江南数十载的李家被抄,受益最大的就是年家;生财有道的九贝子失势后,京城的不少产业也被年家接受。两处并到一块,加上着几年外头的孝敬,比年家之前几代人赞下的家底都丰厚。 泼天富贵,就要付之东流,年富心中叹息一声,看了旁边的年熙一眼,越发的觉得是自己这辈子的仇人。 年家长房、二房已经分家,就是看在年老太爷还在世的份上,二房获罪也不会殃及长房的财产。 长房的妾虽添了个儿子,可年熙承继过去,依旧是名正言顺的嗣子。即便年熙以后顾念小堂弟,辞了长房的封爵,也能平分一半家产。 若是过继的是自己,就好了…… * 曹家,西府,前院偏厅。 魏文志看了眼满桌酒菜,又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天佑与恒生,笑道:“好好的,怎么寻我吃酒来?” 天佑欠了欠身,招呼魏文志坐下;恒生的面上,则是有些不好看。 魏文志看了恒生一眼,有些纳罕。 毕竟在曹府诸子中,他与恒生最投契,只是因恒生在宫里做伴读,所以相处的日子不多。难得见面,怎么还撂脸子? “霖哥儿这是怎么了,在宫里受欺负了不成?”魏文志如今在王府当差,也见过一些权贵阿哥的倨傲,所以才有此一问。 恒生看了他一眼,却是不说话。 还是天佑轻咳了一声,道:“还能为什么,不过是听说你往家里领了个美人儿,又怕是外头以讹传讹,请你过来吃酒,听听怎么回事儿,省得误会。” 魏文志闻言,却是失笑,道:“什么美人不美人的,不过是见到朋友有难,拉扯一把。他这个妹子却是个烈性的,只说不能白拿我的银子,要为奴为婢。可若是真让她入了奴籍,岂不是趁火打劫?实劝不动她,加上她哥哥有事儿出京,便留她暂住,权当给妹妹作伴。” 他说的朋友,是同一个胡同的街坊。 那家姓罗,儿子叫罗瑞,也是武举,家境本还殷实,后因父亲染了赌瘾,将家资给败了,日子过的艰难起来,连儿女已经定好的亲事都黄了。前几日,那赌鬼父亲更是将即将及笄的女儿玉珠给卖了。 罗瑞自是不肯让那些人将妹子领走,求到魏文志这边。 两人有几分交情,魏文志哪里能看着朋友的妹子与人为奴,便仗义一把,花了一百两银子赎回玉珠身契。 罗家外头还有赌债未清,罗瑞怕父亲不死心,就将妹子托给魏文志照看。 这家的妹子却是言道,不愿被父亲再卖一遭,宁愿入魏家为奴,省得沦落到那肮脏地方,死了也不清白。 乱糟糟一团,加上外有还有人找罗瑞追赌债。魏文志便暂时收留玉珠,罗瑞则是出城躲避去了。 天佑见魏文志神色坦荡,寻思了一会儿,道:“你家姨娘怎么说?” 魏文志闻言一怔,讪笑道:“姨娘原是不肯的,可毕竟是个小姑娘,我总不能安排她住客栈……” 换做旁人家,亲生母亲也好,养母也好,为了不让儿子被媳妇辖制,都会在早早地给儿子安排屋子人。 桂娘却没有这般做,她是说少爷们父母缘薄,小时候吃了不少苦,只盼着夫妻缘厚些,往后过的顺心如意才好。 为了这个,文杰与文志身边只留小丫鬟,稍大些就放出来,就是为了免得她们生事。 文杰与文志晓得庶母好意,倒是对这个安排无异议。 恒生道:“连你姨娘的意都违了,可见义气,想来志二哥同这那姓罗的是换帖兄弟?” 文志讪讪道:“那倒不至于,只是去年曾一同参加会试。到底求到我身上,总还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妹子落入火坑。对我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对他们兄妹来说,却是关系生死的大事。” 他只是对违背姨娘的意思,有些心虚;对于帮助罗家兄妹,倒是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天佑与恒生见状,都不由皱眉。 做好事没什么,可是不能善后,折腾家中,就是没脑子了。 罗家既是京城人家,总有亲友在。即便无处可去,租个地方住,也总比去外姓人家好,哪里就得需要安顿在魏家? 多半是这家女儿已被退婚,家里也被赌个精光,亲戚又不愿援手,罗家兄妹借着求魏文志帮忙的机会,将心思打到魏家,才顺水推舟地进了魏家。 “若是那姓罗的三、五个月不回来怎么办?”天佑问道。 “不过是多个人吃饭,也费不了几两银子,权当日行一善。”魏文志不以为然道。 “若是他彻底不回来?”天佑追问:“或是回来,也不在这条街露面?毕竟他家宅子都算了赌债,飘零在外,能不能养活自己都是两说,更不要说多个妹子。” “不会吧?”魏文志听着,有些踌躇。 毕竟,不无这个可能。 他一时有些头大,若是罗瑞回来,一切都好说,他不过是帮朋友一把;若是罗瑞不回来,罗玉珠就成了烫手山芋。 若是当婢子,则是失了朋友义气;若是当干亲,则要预备一份嫁妆,想着给寻份差不多的亲事,还要提防罗家族亲反咬一口。若是罗玉珠执意不肯走,那身份就不清不楚。 想到这里,他额上出了细细的汗,突然明白为何姨娘会反对他将罗玉珠安置在魏家,也有些明白恒生为何横眉竖目。 他抬起头,问天佑道:“霑哥儿,我是猪脑子,考虑不周全,若是霑哥,霑哥怎么办?” 天佑道:“事到如今,还能说什么?这本是罗家事,不同你相干;你却大包大揽起来,怕是往后要多个便宜大舅兄了……” 魏文志忙摇头道:“不会不会,罗瑞身上也有功名,怎么会将妹子与人为妾……” 天佑与恒生,都没有接话。 魏文志有举人功名,又在王府当差,罗家已经败落,巴结上这样的人家有何不可?若是罗瑞没有此意,怎么会将妹子托付给交情一般的魏文志。 魏文志自己也想到这点,有些没意思起来。 他只是看在罗家兄妹情分,想到自己兄妹几个相依为命,才发了回善心,没想到还落到人家的算计里。 恒生是直性子,开口道:“我家小姑姑德才兼备,是女子中的佼佼者。打小养在父母跟前,从没受过半分委屈。虽说现下两家在议亲,可你自己也要多思量思量。” 魏文志神色一凝,望向恒生道:“霑哥儿此话,什么意思?” 恒生回望他道:“没什么意思,就算怕你烂好心,往后让小姑姑为难。” 他说的直白,文志倒是不好意思计较,“嘿嘿”两声道:“怎么会,怎么会?” 毕竟两家亲事还没最终敲定,天佑与恒生也不好多说什么…… 过了没几日,天佑回清苑,同行的还有桂娘、文蔷;文志也在,是名义上接了王府送寿礼的差事,又多了一个月的假期。 同行之时,他对天佑低声说了对罗玉珠的安排。 那晚从曹家回去后,他便到桂娘处赔礼,并且将罗玉珠都交由桂娘安置。 桂娘没有让罗玉珠继续跟文蔷在一处,而是将她安置在隔壁的空宅子里,由一个婆子陪着做针线,权当多个针线上人。 若是罗瑞回来,就让其接罗玉珠回去;若是罗玉珠不肯走,就直接卖了,左右身契在手中。桂娘说了,就是不能留在宅中,这样不良不贱的身份,最是容易生事…… * 清苑,总督府,官邸。 李氏寿辰临近,曹颂与曹頫都使人送来寿礼。 曹颂的寿礼,有好几车,都是江宁的土仪,包括江宁的稻米、小菜。虽说不值多少银钱,却是难得心意。 曹颂在信中,也专门提了一句,这些寿礼有不少是兆佳氏专门预备的。还附带了几幅画,也是使人专门画的,是织造府外的街景,还有夫子庙前附近的风景,说是给李氏看的,还提及想要接李氏回南边住些日子。 曹頫初到山西,寿礼预备的有些简便,来信中多是提及自己到任后的一些情况。 曹颙将礼单撂在一边,唤了个小厮,吩咐送到上房去。 他自己,则将曹颂的那封信又看了一遍。 上面除了家事,还提了几句江南官场,两江总督的日子好像有些不好过。官场传言,年羹尧在杭州时,曾往两江总督府送了重礼。 这些都没什么,即便没有这茬,两江总督也要换人了。 曹颙关注的是另外一件事,扬州程家家主程梦昆病故,虽有嫡子在,却是年幼,家族事务由旁支程梦显把持…… 第一千一百五十九章 例捐 第一千一百五十九章例捐 因韩江氏的缘故,程梦显同曹家的关系比较亲近。 可曹颙知道,曹家并不是程梦显的靠山。能以旁支身份接管程家家族庶务,程梦显身后站着的,绝对是个令程家忌惮的人物。 曹颙虽为总督,却是县官不如现管,对于江南程家未必有那么大的震慑力。 曹颙嗤笑一声,将信撂在一边。 前几年便知道,程梦显在京城时暗中投向雍亲王府,与李卫相识,现下开始收到回报也不稀奇。 或许在雍正眼中,不愿放任江南盐商,才扶持听话的家主上位;可对于宗族来说,旁支压过嫡支,令人侧目。 像程家这样历经两朝,兴盛百年的大家族,想要掌控在手中,谈何容易? 程梦显的日子定是不会好过,只是他没有求到韩江氏头上,曹颙自然也不会多事。 毕竟,他同程家嫡宗的程梦昆、程梦星都是故交,没必要参合程家事…… 曹颙猜得不错,程梦显的日子确实不好过。 程梦昆去世后,盐场隔三差五地出纰漏,管事们也消极怠工,族中长老们想法设法地挑他的是非。 他知道是自己犯了众怒,却是没有愤怒,只有无奈。 固然他年轻有些野心,可若没有程梦昆临死前的安排,也不会将他推到这个位上。 程家早年曾私下供奉过京城皇子,程梦昆怕皇上追后账,才选了与皇家亲善、在京城有关系的程梦显接手族务。 可人都有私心,程梦昆即便顾念族人,也不会真心想将儿孙们的应得的族宗权益交出去。于是,程梦显只是“代家主”,等到程梦显嫡子成年后,还要将家主交还回去。 程梦显知道程梦昆的打算,也知道他临终前曾私见几个族中长老,可没有生出怨愤之心。毕竟,他能有今日,还是多靠了程梦昆拉扯照看。 他也存了傲气,并不稀罕程家这些族产,想要趁着接着执掌程家的时机,另开创一份基业。 谁想,却是如斯艰难。还没开始筹备,这些程家族产就开始拖他后腿。 程梦显实没法子,只能同李卫求援。 李卫不仅是浙江巡抚,还兼管两江盐政,正是程家的顶头上司。 等到程梦昆“七七”出殡前一日,李卫有公务到扬州,次日程家大殡时,李卫便亲临程宅,在程家已故家主程梦昆灵位前祭拜一二。 程家是江南盐商第一家,程成昆大殡,江南各大盐商世家、漕运码头、扬州本地官绅,自是齐聚。 曹颂作为曹家的代表,也亲临扬州送殡。 李卫的到来,为程家添了不少哀荣,也给程梦显撑了颜面。 原本义愤填膺、想着各种法子与程梦显作对的程家族人,才记起程梦显与李卫的私交,程梦显与京城曹家的亲善。 出殡事毕,程梦显到锦园见李卫。 这里本是一官绅旧宅,因其康熙初年获罪,家产抄没入官,这处就暂做了两江盐税的临时衙署。朝廷来人,或者是江南兼任盐税的官员到扬州公干,此处便是落脚之处。 李卫这边,正同曹颂说话。 两人现下一个在杭州,一个在江宁,相隔数百里,想要见上一面也不容易。 因没有外人,两人便说了几分忌讳,说起押解回京的年羹尧。 “皇上会怎么处置?”曹颂问道。 他虽在雍正跟前任了两年侍卫,可对于那位冷面皇帝还是无法揣测。 李卫想了想,道:“万寿节前当不会处置,万寿节后,则不好说了……” “杀?”曹颂小声问道。 雍正上台,虽对官员出手雷霆,可很少有要人命的时候。即便是判了斩监候,多半也是能从轻免死。 曹颂并非多事,而是担心堂兄。 毕竟年家是堂兄的姻亲,要是年羹尧累及家族的话,对曹家多少也有些影响。 “要是万寿节后,就议年羹尧的罪,许是还有一线生机;若是还没动静,那皇上就没有宽恕之意了……”李卫道。 曹颂有些不解,道:“这案子还拖?不说说御史言官已经给年羹尧订了四、五十条大罪么?还不定案,拖什么?” 李卫是雍正潜邸之臣,对皇家的事了结的比曹颂这个宫里侍卫还多。 “拖贵妃咽气吧……要是在贵妃在世前,就处置年家,即便留了余地,也让贵妃难堪……”李卫说道。 两人正说着话,有小厮来报,程梦显到了。 程梦显是来道谢的,不管程家在江南如何势大,商家便是商家,官场上的人不敢去得罪程家,可也多瞧不起程家。 李卫与曹颂都是地方文武大员,专程赶来扬州拜祭,不过是给程梦显镇场。 程梦显知道,今日接着李、曹二人的威压,即便不能让家族长老们彻底消停起来,也能让他们遇事三思。 他郑重向二人道谢。 李卫道:“若是真要谢,就别说这些空话,明年多出几石盐,让朝廷多收些银子,比什么都强。” 曹颂也跟着说道:“我不过是凑数,实不当什么。” 程梦显面上尤带感激,心里却有些为难。 为了他的事,让两位文武大员奔波一趟,总不能不表示心意。他已经预备了两张银票,想要表表谢意。 可经过这大半年的相交往来,他也瞧出,这两位是手紧的,没有合适的名目,绝对不会收银子。 他稍作沉思,看着李卫道:“听闻今年山东大旱,不知多少百姓嗷嗷待哺?江南盐商,虽说位卑,却一日不敢忘朝廷教训。此处是白银两万两,是程家对朝廷的一点绵力。”说话间,掏出银票,双手奉到李卫面前。 李卫收敛神色,看着程梦显道:“这是你真心所愿?” 要知道,程家是盐商之首,程梦显这样做,不仅仅是捐银子给国库,而且还给李卫寻盐商纳捐的好理由。 事情处理的好,李卫说不定就能打开盐商缺口,有利于盐务发展;就算不能收到以上成效,也能收不少银子,缓解朝廷无银困局,算是立大功; 可作为首捐的程梦显,也要承受盐商同行们的压力。 程梦显毫不犹豫地点头,道:“正是如此。” 李卫没有收下银票,只道:“捐银给朝廷是好事,却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等过些日子,有了章程,我再收你这银票。” 程梦显听了,不由苦笑。 现下私下“捐”了,旁人问起,还能支吾两句。毕竟官员向盐商索贿已经是常态,不要才不正常。 真要是光明正大是捐,且不说外头,族里的长老们就要闹翻天。 不过他并不后悔,既是要将李卫当靠山,总要给所付出…… 程梦显捐银,与直隶曹颙本是风马牛不相及。 可他不知道,这为了讨好李卫的小小提议,被李卫上奏到御前后,在京城引发一场动荡。 那就是在遇到天灾**时,除了朝廷救济,是否另外从民间筹善款用于赈济。 朝廷的气氛已经压抑了许久,难得有个可以争论的话题,大家少不得都发表发表自己的看法。 支持李卫提议的,从国家大义上来说,滔滔不绝;反对李卫提议的,则担心天灾后再孳生**,官府打着纳捐的名义祸害地方百姓。 朝廷里争论的热闹,雍正却是瞧出来这参与争论的臣子泾渭分明,支持李卫提议的,多是寒门出身的官员;反对李卫提议的,多是出身勋贵人家。 虽说他与几位王爷提及此事,都说李卫异想天开;可他最后,还是选择了支持李卫。 于是,万寿节前两日,曹颙便收到十三阿哥的信。 那意思,既是浙江巡抚衙门为山东大旱倡捐,其他行省也可行此例。 曹颙见状,不由皱眉。 今年山东大旱是不假,可旱情也波及直隶境内,直隶东边有二府十六县也因旱灾田粮减产乃至绝收。 曹颙头两月,就将请示减免钱粮、赈济受灾府县的折子报到户部,十三阿哥执掌户部,也当记得此事。 随即,曹颙明白过来。 十三阿哥的意思,是朝廷无银,那两府十六县的赈济银,由曹颙自筹。 这同朝廷正式纳捐还不同,朝廷要是纳捐,还有功名在。花了几百上千两银子,捐个出身,生活中也便宜些,说不定富绅眼中还是占便宜了。 地方上的筹捐,却是没有功名可卖,纯粹是从富绅口袋里掏银子。 曹颙可以想办法,也可以为此事出面,却不好绕开主管直隶财政的唐执玉,便使人去布政使司请唐执玉过来说话。 出乎曹颙意外,出身书香门第的唐执玉听到这个倡捐提议时,却是满脸满眼的不赞同:“荒唐,朝廷怎么会通过这个提议?这不就是劫富济贫么,委实不可取!” 曹颙点点头,道:“若是操作不好,是容易生民怨,所以总要想个法子,让他们心甘情愿才好……” 唐执玉尤不死心,已经开始跟曹颙列举倡捐的害处。 不外乎容易滋生弊端,加重地方百姓负担,使得朝廷无后顾之忧,容易懈怠地方农政,云云…… 第一千一百六十章 赏 第一千一百六十章赏 唐执玉列举的弊端,曹颙又哪里会不知道? 可现在有李卫牵头,雍正与十三阿哥都支持,归根究底又是因朝廷银库不足,曹颙实在没有反对的立场。 他能做的,不过是决定以什么方式倡捐,从哪里人手中倡捐。 “益功,倡捐之法,不由直隶始,也不会由直隶终,这不是你我二人能决定的。你我能做的,就是如何制定规则,减少弊端。”曹颙道。 唐执玉有些无奈,直隶今年的赋税虽尚未收齐,也可入库了六、七成。再加上火耗归公,如今藩库中的银钱还算充足。 即便是马上拨银子赈济受灾的两府十六县,银钱也够用。可这些是国之赋税,大部分要押解京城,就算是曹颙这个总督,无旨也不能挪用。 士农工商,商人地位虽为末,可最容易倡捐的,也只有商人。 曹颙与唐执玉商量一二,想出几个法子,总觉得不是最佳。最后,还是没有敲定此事,曹颙便让唐执玉回去思量此事。 其实,曹颙心中还有个一个法子,就是仿效前些年在内务府弄的那次“招投标”,在清苑弄上一场。 诸商家对内务府招投标的热心,不仅仅是因利润的缘故,更重要的是“皇商”的招牌。 在清苑举行“招投标”,虽没有“皇商”的招牌可以发,却有“官商”的招牌。 “破家县令,灭门府尹”,在官本位的社会,商人想要合法地保全自己,谈何容易? 曹颙没有说出,是顾念唐执玉。如今唐执玉执掌直隶财政,曹颙想给他个机会,看看他能否独掌一面。 曹颙到直隶,虽说是背负皇命,却也没想着“鞠躬尽瘁”,能有唐执玉这个能干的下属,自然是能用就用。 转眼,到了十月三十,万寿节。 总督府衙门上下,由曹颙领着,在大堂里向着京城方向叩首恭贺。 这日又是总督府太夫人寿辰,清苑城里官场上品级高些的官员带了女眷,亲往总督府贺寿。 同日,京城来人,带了雍正的赏赐,除了赏李氏的贡酒与金银外,还有曹颙的冬帽,与十阿哥的貂皮大氅。 还有密太妃赏出来的如意与锦缎。 李氏的寿礼并不稀奇,差不多宫里年年都有赏赐;曹颙的冬帽,也是皇上赏赐外官的常例;十阿哥的貂皮大氅,却是让曹颙与十阿哥都吃惊不小。 这已经是极好的信号了。 曹颙没想到十阿哥一封服软的疏文,就能收到这样的成效;十阿哥没想到,素来彼此厌弃的皇帝兄长,会表现温情脉脉的一面。 曹颙心里很是高兴,十阿哥不用问罪,总是好的。 十阿哥则是怔忪了半晌,露出几分祈求,看着曹颙道:“曹颙,让九哥也来直隶吧!” 曹颙闻言,差点跌倒。 “十爷,现下提这个是否还早?”见十阿哥认真,曹颙苦笑道:“再说,九爷即便回京,也没有滞留直隶的道理!” 十阿哥抓着貂皮大氅,目光中露出几分无奈与悲凉道:“西北苦寒,八月就要下雪。与其让九爷在西北吃苦,还不若押到你这里。离京城近,那位也放心……到时,我来劝九爷……” 曹颙闻言,不由皱眉。 十阿哥想法是好,可不现实。雍正本就忌惮他们,怎么会让他们凑到一起,分化处置,才更符合王道。 十阿哥参与夺嫡的事物少,罪不至死;九阿哥却是八阿哥的智囊,后来又做了十四阿哥的财源,即便最后落败,仍将家财散给宗室,添了不少恶心,雍正不愿饶他也是正常。 不管十阿哥是真鲁莽也好,还是假鲁莽也好,曹颙都不愿因他的草率,将总督府拉进漩涡。 “十爷若想要帮九爷一把,行事还需慎重,省得犯了忌讳,适得其反。”曹颙直言道。 十阿哥听了,望向曹颙的目光多了几分犀利。 曹颙直视,目光没有闪避开来。 雍正与他们的结症在何处,不需明言。 十阿哥的神情暗淡下去,随后将氅衣丢在一边,道:“年羹尧、隆科多后,就轮到我们,到底当如何应对?” 曹颙没有接话,下半辈子到底过什么样的人生,归于十阿哥的选择,这其中关键还要十阿哥自己想开。 若是能“忍”,便要放下架子,表现彻底的臣服;若是不能“忍”,就可以少几分顾忌,接受继续圈禁或者死亡。 这会儿功夫,初瑜打发人来送酒席过来。 看着席面上除了酒菜,还有一盘寿桃,十阿哥才想起曹家太夫人的寿辰与万寿节是一天。 他有些羞惭,出京三年,他随身的财帛早已散光,最后一块玉佩也给了天宝做见面礼。 如今赶上李氏寿辰,竟连寿礼也拿不出。 现下身边,只有这刚到手的御赐大氅能拿得出手,却又不是能转送人的。 曹颙看出他的窘迫,没有多言,借口府中有客,从寅宾馆出来。 不是不想给十阿哥找个台阶下,而是以十阿哥的骄傲,铺什么台阶都是另外一种折辱。 只做不知,就好。 总督府内宅,女眷们已经上席。 除了官眷,还有朱家、魏家这样的亲戚。 由初瑜下帖子,邀请魏德之母姚太君与魏德之妻何氏来参加总督府寿宴。 这是李氏的意思,既想要寻江宁旧人陪高太君唠唠家常,又给桂娘一个会亲家的机会。 因是按亲戚论,等到开席时,初瑜便请姚太君与高太君同坐;何氏这里,也没有安排在外客那桌,省得不好排座次,由田氏作陪。 何氏满心不自在,还以为能同官眷们同席,没想到由曹府一寡妇亲戚作陪。 等到知府太太,过来寻田氏说话,她才晓得,田氏即便不是官太太,却有两门好亲家,态度才亲热起来。 桂娘在另外一桌,由怜秋姊妹作陪。 因结亲在即,三人都多了几分亲近,一会儿聊文志孩提时的趣事儿,一会儿聊妞妞的女红如何。 去了生疏后,怜秋想起一事儿,寻思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问道:“桂姐姐,志哥儿的生母是哪里人,性情如何?” 即便觉得文志不错,可到了结亲的眼跟前儿,怜秋多少还是有些不放心。 其父不必说,既是曹颙的至交好友,人品当是信得过的;就是不知生母如何。 要知道,那个魏五爷挑女人的眼光,可是与众不同,当年曾带了西洋媳妇进京。据说,南边还豢养着出身南洋、东洋的小妾。 桂娘道:“志哥儿的生母是湖南人,出身商家……一家人随着她父亲在广州做生意,后来做生意赔了,她老子向五爷借贷,到期无意偿还,就将志哥儿母亲抵给五爷还债。” 怜秋、惜秋姊妹闻言,对视一眼,松了口气。 是大清人,还出身良家,已经算不错,旁的也没必要多挑剔。 魏信早年出洋前,虽散了妾室,可文杰、文志之母不在其中,这两个年长的妾室早已先后病故。 初瑜与李氏早就知道这点,才首肯这门亲事,否则要是文志生母是魏家出妾,往后要是投奔了来,家事就是一团乱…… 寿宴过后,看人陆续离去,姚氏婆媳被留在总督府小住。 次日,在初瑜房里,姚氏婆媳同桂娘与文蔷正式相见。 文蔷姿容秀美,已有窈窕之态,看得姚太君赞了又赞。就连何氏,也得承认,文蔷比自己女儿同侄女颜色上要强上三分。 桂娘比魏信年长,已是不惑之年,身体有些富态,打扮得比较素净,长得端正平和,看着就是温厚的性子。 姚太君瞅了好几眼,道:“倒是有些面善……莫不是在南边时见过……” 桂娘笑道:“老太君忘了,五爷小时候上学时,曾打发白嬷嬷给老太君请过几次安,晚辈曾有幸,跟着白嬷嬷去过两遭。您家院子里有棵桂花树,您还曾给奴婢两块桂花糕……” 姚太君想了一会儿,方点点头,笑道:“那时你才留头,没想到一转眼就过了三十来年。只知道信哥儿抬举了身边人,没想到是你这小丫头。” 初瑜与文蔷在旁听了,不由莞尔。 何氏却是不禁撇了撇嘴角,既是对方都自认奴婢出身,以亲家相待,岂不是笑话? 不想,即便提及旧事,姚太君并没有以尊卑挑剔桂娘,反而更显亲近了一些,赞她将哥儿、姐儿教养的好。 桂娘忙道不敢,又言自己不过是照看小主子们生活起居,教养这块,则要感谢魏家大老爷与曹颙。 这般不卑不亢,不贪功不招摇,越发入了姚太君的眼。 姚太君以为她从京城赶来,是为了给李氏拜寿。如今寿日已过,老太太便开口邀请桂娘同文蔷去满城小住。 毕竟是族亲,总要认认门。 桂娘听了,道:“老太太厚爱,晚辈本当遵从,只是此次来清苑,除了给伯太夫人贺寿,还要同曹夫人商议志哥儿的亲事,一时怕是抽不开身。” “志哥儿也要说亲了,谁家的闺女?”姚太君问道。 桂娘没有马上作答,而是看了初瑜一眼,见她点头,方道:“不是旁人,就是曹大人与曹夫人的‘义妹’,庄家三姑娘。” 姚太君听了,却是一愣,道:“那个姓庄的闺女儿,这可差着辈分?” 桂娘笑道:“京里做亲风俗同南边不一样,不重辈分,不是血亲就不碍……” 第一千一百六十一章 薨逝 第一千一百六十一章薨逝 李氏寿辰过后,贺客相继离去,桂娘与文杰兄妹留在总督府。 除了文志与妞妞定亲外,还商量文志入旗之事。 大清律例,旗民不婚。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想要通婚,必须其中有一人入籍或者出籍。 文志户籍若是不入旗,就不能名正言顺地迎娶妞妞。 是单单文志一人入旗,还是阖家入旗,还要有个决断。 以曹颙现下的身份,安排魏家入旗不是难事,可这其中牵扯到文蔷,以后还要牵扯到同文杰有婚姻的何灵芝,就变得麻烦起来。 入旗之后,文蔷的婚配就不是魏家能说了算的。 虽说文蔷容貌好,可父祖身份在,也不可能显贵,只能是指给宗室做妾,或者入宫为答应、常在。 文杰这边,入旗的话,等他想要成亲,还要再安排何灵芝入旗。 最后,文杰与文志兄弟商量好,还是由文志一人入旗,以曹府另户的身份开户入籍。文杰的话,以后再说。 直到此时,桂娘与文杰兄弟才晓得妞妞还吃着皇粮,每年八十五两银子,八十五斛大米。 “正五品的云骑尉,是平姐儿父亲留下的爵位。平姐儿祖父,是先皇身边老臣,庄先生生前也于曾有功于朝廷,所以先皇就赏了云骑尉的爵位。庄先生临终前,想着平姐儿年幼,曾上过遗折,为平姐儿求了恩典。因此,平姐儿不仅能免选,还能保留云骑尉的爵位,传给亲子。”曹颙说道。 魏文杰听了,诧异曹府与皇家牵扯之深。连妞妞这个外人眼中的小孤女,都有一番造化。 魏文志这边,则要是了脸色。 对于曹颙给他安排的这门亲事,他很满意。 妞妞品貌出挑,让人见了心生好感;加上想着她在曹府,即便与曹家诸人相处再好,也是寄人篱下,两人都是孤儿,往后相互爱惜过日子也未尝不可。 另外,他不愿违背曹颙的意愿。 早年在江宁受尽冷言冷语时,是曹颙出现,改变了他们的处境;而后曹颙又在京里聘人送往江宁,教授文志功夫。 魏家诸人中,他对曹家的感激最深,对曹颙也有几分孺慕之心。 刚入庄王府当差时,王府里的二管家比较看重他,曾想将侄女许给他。可文志记得,曹颙说过,会为他们的亲事做主,便婉拒了二管家的好意。 为了这个缘故,他还多多少少吃了些苦头,却从没有在家人面前抱怨过一句。 曹家往来虽多权贵,可妞妞只是西席之女,又是庶出,并不容易找到匹配的因缘。 曹颙同他提起,可见也是斟酌过的。 文志想也没想便同意了,即便妞妞说了不容妾室的话也点头应允,没有啰嗦一句。原因只为一个,这是曹颙给他安排的亲事。 文志想着往后好好对待妻子,也算是曹颙的一种报答。 他原以为自己在报恩,在怜惜妞妞,没想到转眼之间,成了自己高攀,而且还要受惠良多。 他神情变幻,摇了摇牙,道:“世叔……这是要侄儿为赘婿么?” 入旗成亲没什么,儿子要承外公的爵位,岂不是要改母姓? 难怪他大惊失色,世人眼中,赘婿比奴仆强不了多少。 听他这么一说,魏文杰也紧张起来,道:“世叔,当不止于此吧?就算要承挑庄氏香火,往后从二弟与平姐儿孩子中选一人也可,不必为赘婿啊……” 曹颙摆摆手,道:“你们不要胡思乱想了……”说到这里,看像文志道:“放心,我与你婶娘虽心疼平姐儿,却也不会让你去做赘婿。只是平姐儿无父兄,却有寡母,往后需要你这姑爷养老送终……” 文志点头道:“百善孝为先,奉养长辈,那是应当……” * 被妞妞身后有爵位的消息惊到的不只是文杰兄弟,还有桂娘。 曹家促成这门亲事,固然有怜惜弱女,舍不得外嫁的缘故,也是看了魏信的情分,要提挈文志。 要不然,只要在议亲的时候提及妞妞的爵位,寻个官宦人家的庶子或者嫡次子,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她嘴上虽没说什么,可在初瑜面前,还是满眼感激,态度也越发恭谨。 十一月初六,是个吉日,魏家放了小定。 文杰、文志的意思,想请桂娘给妞妞插戴,也算为桂娘的养母身份正名。可桂娘坚决不肯,生怕委屈妞妞,还是亲往满城,请了姚太君出面。 因要等到文杰娶亲后,才能操办文志与妞妞的亲事,所以迎娶的时间大概定在明年年底或者后年年初。 等放了小定,姚太君相邀,桂娘与文志、文蔷便到满城住了几日,认了宗亲,而后才启程回京。 十六阿哥惦记曹颙近况,听说文志回来,自然第一时间传他问话。 除了问问李氏寿宴情况外,还问了曹府诸人的近况。直到此是,十六阿哥才晓得文志与妞妞定亲。 十六阿哥与曹颙相交多年,自是晓得曹颙对庄氏父女的看重,连带着对文志也开始多看重几分。 王府上下诸人,都以十六阿哥喜好处事,待文志的态度也有所转变。 文志察觉出其中的变化,竟不知是欢喜,还是惆怅。不过,他性子豁达,不是爱钻牛角尖的性子,烦恼了半天,就都尽数抛到脑后。 即便不因未婚妻的缘故,因他是曹颙的侄子,入庄王府后十六阿哥已是格外优容。 如今再执着借光不借光什么,也委实太矫情。 对于武举考试,他却不再执着,接受了王府侍卫的职位…… 国家太平,他也没机会疆场立功,只能早日出仕,为妻子赚个诰命回来,总不能委屈了她…… * 曹颙从十六阿哥的信中,得知文志的变化,很是欣慰。 这几年看下来,他也发现了,文志的性情有几分与恒生相似。看着憨直老实,实际上心里有数,现下虽还稚嫩些,可终会长成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他日子惬意,蒋坚与宋厚却都紧张兮兮地等着京中的消息。 年羹尧的处置悬而未决,朝廷与地方官场就存在许多变数。 直隶宿卫京畿,不同其他行省,所以直隶总督一职上,很少有人能常任,一年半载换人是常态。 皇上开口给曹颙两年时间,已经过去一半,现下要考虑的,就是曹颙往后的位置。 以曹颙现下的身份,任满回京,除了六部尚书,就是督察院左右督御史。 要是年羹尧一案中,牵扯得京官与地方官多了,今年年底官场就会有大变动。 蒋坚与宋厚担心,今年大变,调动的人多了,明年曹颙想要回京时,许是就没有合适的缺。 那样的话,曹颙的处境就很尴尬。 虽说可以平调其他省任总督,可是在排位上,却是降了。官场上虽说沉沉浮浮不算什么,可是也讲气运,不升反降总不是好事。 曹颙却是不以为意,他现下没心思再谋外任,不为旁的,就为外任上收的礼太多了。即便没有索贿,只有三节两寿的礼,他都收的手软。 他终于明白,为何康熙朝时,总有外省总督孝敬皇帝银子。 银子多了也咬手,可是不收的话,就要挑战官场的规则,得罪的人可就多了。 一层一层的孝敬,谁知道为了敛着官场上的人情银子,就有多少百姓受灾破家。 曹颙畏惧了,高处不胜寒,果然不假。 在外任封疆大吏,固然比六部堂官要自在威风的多,可摔落下马的危险也多了几分。 到六部做的闲散尚书,对曹颙来说,也是求之不得。 数日后,京城传来消息,贵妃年氏薨,薨前皇上加封其为皇贵妃。 蒋坚与宋厚听闻,越发关注京中消息。因为晓得,年羹尧的判决就要下来。 曹颙这边,则是有些惦记年老太爷与年熙。 对于睿智的年老太爷,曹颙打了几次交道后,也是真心尊敬这位老者;年熙的身体虽调理的好些,可是大变之下,能不能抗住,还是两说。 年老太爷与年熙的境况很糟糕,祖孙两个相继病倒。 年老太爷刚好些,年熙又卧床。 听到年贵妃薨的消息后,年熙呕出了一口心头血。 在父亲被剥官夺爵、押解回京时,年熙心里都没有产生过恨意;听到姑母凶信的那刻,他终于对龙椅上的那位生出了愤恨之心。 父亲骄奢倨傲,失了人臣的恭敬,挑战帝王权威,落到这个下场也不可怜;姑母却是不同,陪伴王嫁将近二十年,夭折了好几个骨肉,不过是个可怜女子。 皇上在她死前封了皇贵妃,看似多情,却最无情。 一个封号,显得帝王重情义,却也绝了宽恕年羹尧的可能。 连在宫外的年熙能都想到这点,聪慧如年氏者何能不知? 这看似满含帝王恩宠的晋封,便成了年氏的催命符。 年老太爷的反应,要冷静许多。 他每日里都院子里溜达好几圈,饮食方面,也是请太医开了两方养生方子,每日里滋养身体,只为了让自己能长寿。 等到次子获罪,还得需要他这个皇贵妃之父照拂孙子们,他不能倒下…… 第一千一百六十二章 卖国 第一千一百六十二章卖国 清苑,总督府,官邸。 看着眼前几个似曾相识的玻璃瓶子,曹颙的脸上带了笑意。 不知道真实的历史上,罐头是什么时候发明的,可现下这几个玻璃瓶子,已经同后世的罐头有七成相似,不过是玻璃材质看着没有后世的清晰,上面封口的铜盖也没有后世的精致。 总共有四瓶,分装四样水果,白梨、苹果、山楂、蜜橘。 虽说这四样水果,花了银钱的话,冬日里也能买到,可并不是什么脾胃都能受的住的。 小孩吃着许是倒牙,上了岁数的人吃着伤肠胃,可加工成水果罐头,就没有这个后顾之忧。 曹颙拿起一瓶山楂罐头,看了看罐头盖处,深为叹服。这个压盖封口的工艺,出自于内务府一个年轻的工匠。 他只看了曹颙写的几句话,用了半年的功夫,就捣鼓出来螺旋封盖的机器。虽说那机器是全手工操作,可压力与封闭效果,已经够用。 李诚坐在对面,眼里也满是神采。 “京城那边预备的如何了?”曹颙撂下罐头,问道。 李诚起身回道:“以直隶总督府的名义,已经在前门外购买了地皮与房舍,总计有地四十余亩,屋舍二百零四间,临街铺面十二间。”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来,双手奉到曹颙面前。 曹颙接过来看了,临街的地理位置较好,后面的宅院中,又有几处比较僻静,动静结合,这几万两银子花得值当。 李诚犹豫了一下,道:“表叔,京城权贵多,罐头销售虽容易,可路途遥远,这玻璃又是容易碎之物,用骡车运送的话,花费不菲。走水路的话,又受节气限制。” 曹颙指了指他身边的凳子,道:“坐下说话。” 李诚应声坐了,曹颙才接着问道:“能想到这些,看来你是用心了,那你说说,当如何解决此事?” 李诚沉思了一下,道:“侄儿倒是有些浅见,这里就多言两句……依侄儿看,还不若在京城也建个罐头坊。左右里头有内务府的股份,如此直接用内务府的玻璃坊,再建个加工坊,而后将运水果过去即可。那样的话,在那边贮藏水果,利用运河运送水果,路费也便宜许多。” 这已经有些附和后世的生产理念,很是不容易,曹颙看着李诚,心中有些可惜。 其实,曹颙使李诚进京买地买宅,目的就是建个后世比较常见的“驻京办”,吃、住、商一条龙,为直隶财政创收不说,还能从京里引些闲散资金,发展直隶商贸。 前面的铺面,一半经营直隶地方风味的餐馆,一半经营土仪铺子,后面的宅子,则作为客栈。 这一处若是经营好了,每年也能给直隶增添不少赋税。 李诚脑子灵活,若不是被家族连累,恰是负责此事的最好人选。 见曹颙没有说话,李诚有些忐忑,道:“表叔,是不是侄儿妄言……京城不同地方,容易生是非……” 曹颙摇摇头,道:“没有,这个提议不错,我是在想江南……直隶土仪,一半要销往京城,一半却是要销往江南。以沧州为中心,北接京城,南连江宁,铺设一条贸易流通之路,大有可为!” 李诚听了,眼睛一亮,低声道:“江宁?” 曹颙点点头,道:“是,江宁,只是规模不必像京城这样大,在繁华之地,有上几间铺子就好。” 李诚他籍贯虽是直隶,可却是在江南生、江南长,江南就跟他的家乡一般。即便听曹颙偶然提及,心里都生出几分追忆。 想到李家的兴衰,李诚心里酸酸涩涩的,说不出什么感觉。 李诚的神情又黯淡下去,京城也好,江南也好,都不是他能去的。在京城风头太盛,容易将名字传到御前;在江南的话,李家子孙的身份,又太过敏感。 他现下要做的,是在总督府这里长见识,而不是出风头。 只要让李家沉寂下去,才能让皇上慢慢消除对李家的恶感。现下提及这个,还为时太早。 “沧州,年后你就去沧州!”曹颙道:“除了果蔬与棉花集散地,我还计划在沧州设个全国最大的牲畜交易市场。只是因没有先例,所以职位只能挂在总督府下,品级也只能暂定为八品。” 七品以上为官,官职的任命权,在吏部手中;七品以下为吏,总督府直接盖印就能任命。 曹颙与李诚的看法一样,李诚现下宜稳,不宜快。反正他年纪在这里,在地方上好生磨练几年,有益无害。 随同曹颙来直隶这一年多的时间,李诚先是在幕僚院当了几个月差,而后在书吏房当了几个月刀笔吏。 等曹颙想起弄个“驻京办”时,就将进京购地的差事交给李诚。 不管是做什么,不能说完成的十全十美,也是尽心尽力。 落脚即实地,李诚由豪门阔少,已经蜕化成摸着官场边的新人。 曹颙很满意。 李诚眼睛已经湿了,站起身来,在曹颙面前长揖到底…… 腊月初五,京城有旨意到,宣曹颙进京陛见。 于是,曹颙又顶着风雪启程,腊八当天赶到京城。 进京后,曹颙便直接到宫门外递牌子请见。 牌子递了没多久,便有个小太监过来传口谕,引曹颙前往养心殿。 这小太监眼生,看着服侍是没品级的内侍。在僻静处,曹颙从荷包里摸出个二两重的金锞子,悄悄塞到这小太监手中。 这小太监接过,不动声色地拢进袖子里,脸上已经多了几分热络,道:“早听说曹大人待人最和气不过,果然名不虚传。” 曹颙见他肯开口,便也随口问上两句不相干、不犯忌讳的话。 那小太监都小声答了,态度很是恭敬。 将要到养心殿时,曹颙才问道:“我奉旨从保定回来陛见,不知这几日,外官陛见的多不多?” 那小太监想了想,道:“小侍这几日,到前头传过几回人,多是几位相爷,还有六部的老爷们递牌子。” 曹颙听了,暗暗蹙眉。 大学士与六部尚书递牌子侯见,商议的指定是国之大事。 现下的大事有什么?总不会是年羹尧问罪之事。 北疆不稳,西域不太平? 他心中狐疑不定,随着那小太监走到养心殿前。 随着门口内侍的通禀,曹颙低头进了养心殿西暖阁见驾。 外头北风凛冽,室内却是温暖如春,空气中是淡淡的檀香味。 暖阁里,雍正穿着宝蓝色常服,坐在炕上。 雍正左手边,两个小凳子上,坐着两位白发苍苍的大学士;右手边三个小凳子上,坐着十三阿哥、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 旁边还有几位京堂,则是无座,侍立在旁。 曹颙跪请圣安,而后才被叫起说话。 雍正问的是直隶绿营的整备,曹颙今年有半数心血都花在这个上,自然是随口道来。 原来,是前往黑龙江同俄罗斯商定疆线的钦差已经回京,同俄罗斯的疆线划定已经完成,对准格尔是战是和,再次列入议程。 曹颙身上兼着兵部尚书,又在直隶操练绿营,才有资格参与此事之议。 不过,曹颙初到京城,了解的不多,还是老老实实站在一旁旁听。 这种关系重大的国事,总要议个三、五回才有结论,年前封印前能有结论就差不多。 想来雍正也知道这个道理,听众人说了几句,没有什么决断的话,便道三日后再议,打发诸人跪安。 从养心殿出来,曹颙才给几位王爷请安,又同两位大学士与几位京堂见过。 不知是不是商议战事的缘故,几位王爷脸上都有些沉重,可其他几位大人,却没有什么异样。 曹颙纳罕,据他所知,西边的战是打不起来,议和都议了好几次,还值当众人这样心忧? 十三阿哥公务忙,跟曹颙寒暄了两句,便先行离开。 十七阿哥晓得曹颙与十六阿哥交好,许是有什么私密话,便也随着十三阿哥离开。 只剩下曹颙与十六阿哥两个,十六阿哥的脸色儿更黑,眼中怒意翻滚,看来是强忍了怒意。 在宫里耳目多,喜形于色,本是大忌。 曹颙倒吸了一口气,不敢随意开口相问,直到两人出宫,才低声问道:“十六爷,这是怎么了?” “一个直隶啊!”十六阿哥咬牙道:“身为八旗男儿,不能开疆辟土,反而眼睁睁地看着俄罗斯割了一个直隶大小的地盘!” 曹颙听了,不由惊愕。 俄罗斯铁骑犯边,占了蒙古不少地盘,隆科多五月里为钦差,前往北疆与俄罗斯上商定疆线。 “隆科多竟敢如此?百死之罪!”曹颙有些明白十六阿哥为何这样生气了。 在朝臣眼中,蒙古虽是大清的藩属,却也并不算是大清。北方草原辽阔,俄罗斯人乐意占就占去些,只要离大清本土的疆线远,就没什么打紧。 可在十六阿哥这样的皇族眼中,蒙古的草原,也是大清的领地。 开国百十年来,爱新觉罗氏下嫁了近百宗女,才保住蒙古的安定。 蒙古的臣服,是用爱新觉罗氏女子的血泪换来的。 现下,却是眼睁睁地任由俄罗斯占去一大块。 十六阿哥的面上浮现出几分愤恨,道:“不是隆科多,卖国的是马奇!隆科多谈判时的态度,是寸土不让,被随从报到御前。皇上怕隆科多存歹意,使人拘拿了隆科多,由马奇接替隆科多谈判……” 第一千一百六十三章 敬与畏 第一千一百六十三章敬与畏 等两人骑马到曹府,曹颙也弄清楚此次失土的究竟。 一百多年后,慈溪说过“宁与友邦,不与家奴”;又过了将近一个世纪,蒋校长说“攘外必先安内”。 雍正的选择,与那两位大同小异。 国人的劣性,内斗永远高于抵御外辱。 或许是雍正看来,隆科多的“寸土不让”不是忠心爱国,反而是心怀叵测,欲挑起两国争端,使得大清燃起战火。 于是,一个直隶大小的地盘让出去了,换来两国邦交。 朝廷自觉有了底气,要增加哈密与乌鲁木齐的驻军,震慑准格尔。 曹颙心中叹息一声,并没有像十六阿哥那样恼怒。儒家礼教,异族统治,抹去了国人血性。这样割土之事,绝不会是这一遭。 一直到两百年后,中国的疆域都在一点点变小。 “隆公呢?并没有听说他收押的消息。”曹颙问道。 “圈在畅春园,这会儿功夫,即便皇上再厌弃他,也不会动他。”十六阿哥道:“总要过个一年半载,大家忘了年羹尧,再定他的罪。” “年羹尧的罪状议定了?”曹颙问道。 年羹尧与隆科多两人都曾经为雍正器重,要是同时获罪,少不得要引世人猜测。 “部议九十二条罪状,大逆、欺罔、僭越、狂悖、专擅、贪婪、侵蚀、忌刻都全了,应处极刑及立斩的就有三十多条。只收拾他一个,不满门问罪,已经是恩典。”十六阿哥冷哼了一声,说道:“你不在京里,没见那些人的丑态,恨不得人人都赶着踩一脚。即便他有错,左右也是个死,还如此糟践,真令人心冷。” 后面一句,虽没有主语,可曹颙也听出其中说的正是九五之尊。 曹颙不由纳罕,瞧着十六阿哥这样子,竟像是对雍正心怀怨愤。 是因十六福晋的缘故,还是其它?反正绝不会是为隆科多与年羹尧报不满,十六阿哥可同那两位没什么交情,即便有位是亲家,也鲜少往来。 见曹颙看着自己不说话,十六阿哥也察觉自己失言,耷拉下脑袋,道:“我这些日子憋的难受,见了孚若多啰嗦两句,你也别嫌烦。” “十六爷遇到什么烦心之事?可以说来听听,就算我不能为十六爷分忧,总能做个听众。”曹颙道。 两人的交情,本是知无不言,可关系宫廷内帏,天家丑事,十六阿哥只能无奈地摇摇头,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觉得憋闷。”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等过了这阵儿,我想卸了内务府差事。太过琐碎,我打理了十来年,实是够了。” 尽管十六阿哥没有说实情,可是他这个决定,也能看出他对雍正的疏离。 十六阿哥神色复杂,看着曹颙道:“这些日子,京城里有些闲话出来,说皇上对年羹尧赶尽杀绝,另有隐情。” 曹颙听了,眉头挑了挑,看着十六阿哥道:“十六爷,闲话闲话,风过无痕,岂能当真?” 所谓闲话,无非是质疑雍正的继位合法性,将雍正说成是使阴谋抢了十四阿哥皇位的伪君。说是先皇曾有旨意送到西北,被年羹尧截留什么的。如此,将雍正对年羹尧的惩处,说成是“杀人灭口”。 不管真相到底如何,这个时候,若是拿“闲话”当真的,才是吃饱了撑的。 通过三年经营,雍正已经坐稳了皇位,无人能撼动。 见曹颙毫不犹豫,十六阿哥不由怔住,随即长吁了口气,苦笑道:“是啊,风过无痕,只是闲话罢了。” 曹颙见他心灰,想了想,道:“莫不是十五爷封爵之事,有什么变动?” 十六阿哥闻言,摇了摇头。 “那是皇上仍迁怒十六福晋,使得十六爷为难?”曹颙又问道。 “没有,皇上国务繁忙,岂会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十六阿哥跟着摇头。 “那是太妃娘娘在宫里受了轻慢,日子过得不痛快?”曹颙继续问道。 “没有啊,额娘日子过得好些,每日同几位太妃抹牌解闷,昨儿我去请安,还乐呵呵地跟我说,最近手气好,赢了好些金豆子。”说到这里,十六阿哥瞪了曹颙一眼,道:“哎呦喂,哪儿跟哪儿啊,尽盼着我倒霉是不是?” 曹颙闻言,心里踏实几分,笑道:“我不是瞧着十六爷心情不好,怕十六爷受委屈么?既然十六爷这边一切都好,十六爷当没有怪罪那位的理由,怎么像是存了不满?” 十六阿哥听了,身上一僵,沉声道:“这么明显?” 曹颙见他脸色苍白,眼中隐隐露出骇意,忙道:“不明显,不明显,之前只觉得十六爷心情不甚好,这是这话里话外,才觉得有些火气儿。不过十六爷也无需担心,想必这些话,除了我,十六爷也不会轻易说与旁人听。” 十六阿哥闻言,这才松了口气,道:“还好,还好,我这些日子也是昏了头了。之前对那位是又敬又畏,现下敬不起来,这畏惧之心却要翻倍。” 曹颙不动声色,心里却是飞速运转。 没有敬意,那就是觉得雍正私德有亏。 宫廷内帷方面,与雍正德行有关的话题,是“逼父”、“弑母”、“辱奸庶母”。 “逼父”、“弑母”这两项是动摇国本的大事,要是十六阿哥真发现这方面的蛛丝马迹,屏气凝神装不知道还来不及,怎么会心生鄙薄? 让他瞧不起,对雍正失了恭敬,连内务府差事都要卸任的,只有最后一条了。 这也不算什么,即便有礼法束缚,历代宫廷都少不了这些肮脏事。 十六阿哥与曹颙对视一眼,而后两人都转移了话题。 十六阿哥只是憋的狠了,发泄这一番后,心里也就舒坦多了。 见曹颙风尘仆仆,十六阿哥便没有多留,起身道:“是我犯浑,明明是稀里糊涂过日子,却凭着那点儿小聪明,自以为自己是明白人。正如孚若所说,我小日子过得美美的,何苦再瞎操心,做人该糊涂的时候,还是要糊涂……” 因这回曹颙要再京里留些日子,不在这一日两日,所以十六阿哥告辞,曹颙也没留他,亲送到府外,看着十六阿哥上马走了,才转回府里。 梧桐苑因空了将近一年,屋子里有些阴冷,既然加了好几个炭盆,也让人不舒服。曹颙便叫人烧了暖阁的地龙,吩咐将铺盖挪到暖阁。 等洗了个热水澡,曹颙才觉得驱散了身上寒意。 梧桐苑的大丫环,多随初瑜到清苑,只留了一个乐梅带着两个小丫鬟看屋子。 曹颙洗完澡后,便由乐梅侍候着梳头、编辫子。 从喜云、喜彩,到乐梅她们这一批,梧桐苑里已经换了两茬大丫环。 这个乐梅,十六、七岁,容貌俏丽,是曹府家生子,赵同的侄女。从留头开始,就在梧桐苑里当差,从不入流的小丫鬟,一步步升到大丫鬟,是个性子爽利的姑娘。 看到她,曹颙想起赵同。 赵同现下虽还在知县任上,却由简缺,调为繁缺。若是不出意外,这任任满后,就要升一升。 曹颙回京前,赵同的年货已经送到清苑,好几车东西,虽并不值什么银钱,可都是外头买不到的土仪特产,可见是用心的。 “将到年了,你叔叔往京里来信儿没有?”曹颙开口问道。 “来了,二婶又生添了个堂弟,奴婢爹娘欢喜得不行,使人打了长命锁,又预备了‘百岁衣’,等天气暖和,便要寻人捎过去。”乐梅笑着回道。 曹颙听了,也跟着笑了。 在曹家家生子中,张义、赵同跟在他身边最久,自然要多看重些。 从赵同每次来信看,他对刑案方面兴趣更重些。等在外头再历练几年,若是想要回京,就可往大理寺或者刑部衙门调转。 赵同是曹府内外姓出仕第一人,魏文志是第二人。 他们虽不姓曹,可与曹家紧密相关,一荣俱荣,一辱俱辱。 这边刚编好辫子,就有小丫鬟传话的,大总管曹元带着几位管事求见。 这是要回禀家事,曹颙叫乐梅寻了件大氅披了,起身出了屋子。 府里的主子,只有两个,一个在宫里没回来,一个刚到府,乐梅只得多问一句,道:“老爷,晚饭可有什么吩咐?” 曹颙闻言,脚步顿了顿,道:“天冷,添个锅子,其他的按二爷那边的食谱定就行……” 养心殿,东暖阁。 雍正撂下手上的朱笔,看着匆匆赶回来的十三阿哥,挥挥手将屋里的几个内侍打发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兄弟二人,雍正方道:“他怎么说,可服罪认死?” 十三阿哥躬身道:“臣弟瞧着他的意思,还是存了生念,见了臣弟后,跪地叩首不止,眼泪不止,恳求臣弟帮他往御前递请罪折子。”说着,从袖子里抽出折子,双手送到御前。 雍正闻言,不由蹙眉,接过十三折子,打开来看。 熟悉的字体,失去往日的飘洒随意,就见上面写道:“臣今日一万分知道自己的罪了,若是主子天恩,怜臣侮罪,求主子饶了臣。臣年纪不老,留作犬马自效,慢慢地给主子效力。” 泪渍斑斑,透过这折子,仿若看到年羹尧跪地乞怜的情景。 雍正只觉得一阵厌恶,随后扔掉折子,冷哼一声,道:“贪心不足,百死之罪,没有牵连他父兄子侄的性命,已是便宜了他……” 第一千一百六十四章 颁旨 第一千一百六十四章颁旨 得知曹颙回来,最欢喜的莫过于恒生。 父子二人用了晚饭后,便坐在一起闲话。 年羹尧的落马,影响最深的除了年家,就是四阿哥弘历。 今上几位皇子中,只有弘历生母是满人,又由先帝亲自教导过,本是储君的热门人选。可一个“秘密立储”,就使得一切充满变数。 等到年家风光,少不得就有人琢磨“母以子贵,子以母贵”这句老话。 既是没有嫡子,皇上想要立爱,也未尝不可。 再加上一个已经成年的弘时阿哥,因年长的缘故,同叔伯王府中的世子、长子交好,在宗室中人缘颇佳。 如此,这几年京中的局势也比较诡异,隐隐地成了三家争锋的格局。 结果这一年来,年羹尧获罪,宗人府关于弘时阿哥请封的折子被驳回,打击了那两头的士气,使得大家又开始对弘历心热。 “如今想法子巴结四爷的人,没完没了。因四爷在宫里,外头攀不上,这些日子,便有不少人打儿子的主意。隔三差五便往儿子这边递帖子,还有不少约儿子晚上吃酒听戏,多让儿子给推了。”提及宫里的动静,恒生说道:“要是在五爷身边当差就好了,清净自在许多。” 请十三岁的孩子吃酒听戏? 曹颙闻言,心下着恼。 搁在宫里或是王府中,十三、四沾染酒色,许是寻常。可是那样的话,对身体有害无益。 十三岁的恒生,个子已经快赶上曹颙,曹颙想着宫里那些陋习,不禁有些担心地看了恒生一眼。 恒生眨了眨眼睛,小声道:“父亲……” 别说是现在,就是后世也没有老子教导儿子怎么解决理解男人的**。 可人之**,最是禁不住诱惑,若是让恒生稀里糊涂的,难免被人教唆引诱。 曹颙稍加思量,道:“四阿哥那边有几个格格?五阿哥呢?” “四爷那边出了五姑姑,好像还有一位格格,五爷身边当于四爷差不多。宫里都说,皇后娘娘处事最是公允,待几位阿哥都是一视同仁,断不会在这种事上有高低不同。”恒生虽疑惑父亲为何会问起这些,仍是老实回道。 “转年,你就十四,搁在旁人家,这个年岁说不定就收屋里人。在咱们家,为父却是不赞成你与你哥哥太早接触床笫之事。并非是德行说教,而是因太早泄阳,与身体有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是因少年贪欢,伤了身骨,让父母挂心,就是大不孝。”曹颙道。 恒生出入宫廷,本就比同龄的孩子见识的多些,哪里还不明白曹颙此话的意思。 他涨红了脸,忙起身道:“儿子遵命,定不会行此不孝事,累父母忧心。” 曹颙见他小脸绷得紧紧的,怕过犹不及,摆摆手,道:“你同你哥哥两个都是懂事的,我与你母亲也向来放心的紧。只是因你渐大了,开始有外头的应酬,怕有放荡不羁的,带你寻欢作乐,才白嘱咐这一句。” 恒生见父亲信任自己,窘色这才淡了,使劲点头道:“儿子记下了……” 这一番训子,看到儿子的窘迫,倒是引得曹颙生出不良之心。他摸了摸下巴,寻思回清苑后,是不是也对天佑交代上一番,看看天佑发窘的样子。 吾家有子初长成啊,没了孩提时的伶俐可爱…… 父子两个正说着话,就听到院子里传来脚步声,而后就见乐梅挑了帘子进来禀道:“老爷,二爷,四老爷来了……” 曹颙点点头,道:“请他进来。” 少一时,便就曹项从外头进来。他身上还穿着补服,带了一身寒气。 曹颙望了眼窗户,外头早已黑了天,再看看座钟,已经是戌正(晚上八点)时分。 “才从衙门回来,怎么这么晚?”兄弟二人见过,曹颙问道。 这会儿功夫,恒生已经给曹项见了礼,退了出去。 “翰林院有两本书,年前要编完,现下快要收工,正是最忙的时候。”曹项说道:“不知道大哥回来,要不然当请半天假回来给大哥接风。” 曹颙道:“这回要在京里逗留些日子,又不差这点功夫。” 虽说曹家两房四兄弟,都已经出仕,可现下三个外放,只有曹项一人在京,多少也觉得有些吃力。 现下迫不及待地见曹颙,也是有事请他拿主意。 “大哥,后街白家家主病故,儿孙争产,家道中落,正张罗着卖老宅。弟弟使人去问了问,他家的宅子虽说是四进深,却是由两座宅子并在一处的,由东府一个半大……只要将相通的几个门关上,就是**的两处院子……”曹项斟酌着,说道:“前两年,小五虽买了两处宅子,可离这边府里还是有些远。” 曹颙闻言,却是有些意外,看着曹项道:“四弟心中有了决断?” 曹项早年念念不忘的,可是分家。曹五前几年在内务府招投标买的宅子,也是为了成全庶兄以后分家使的。 要是曹项买了曹府后街的宅子,当然没有住的远自在。 曹项却是点了点头,道:“那宅子位置极好,要是这回错过,还不知何时才有这样的机会。” 曹颙见他已有决断,便道:“那就买吧。银钱这块,你不必担心,明日我就曹元去安排。” 内宅的宅子,这几年价格居高不下。像内务府拍卖那样的便宜房子,可没处买去。既然有东府一个半大,那价格也是不菲。 东府进项本就不多,就算早年有些积蓄,可让曹五置了两个宅子,又有曹颂与曹五赴外任,都要花银子。 曹项摆手道:“不用,不用,东府账面上的银子还有些,再将弟弟手中的银钱拢些,也就差不离。” 那么大的宅子,可不是几千两银子能拿下的。堂兄虽是好意,可还有堂嫂在,曹项可不愿厚着脸皮占堂兄的便宜。 曹颙皱眉道:“不用啰嗦,你嫂子那边早就留了一笔银钱,原是想着等你们分家时,给你们添家底的,如今不过是早一日划出,又有什么?” 见他不快,曹项倒是不敢再说什么。 虽说两个庄子几年的收益已经送到东府,可因为要给江南送年货,给清苑与大同送年礼,还有京中过年的情人往来,就剩不下什么银子。 账面上的银子,实没有几个。 曹项手中倒是有些银钱,但是也不够买宅子的。 他原想着先从内务府银行借贷些银钱,而后给曹颂与曹五去信,看是否要将之前买的两处宅子,卖上一处。剩下一处,做四姐儿以后的陪嫁。 从梧桐苑离开后,曹项心里就开始后悔。 他是没打理过家务,赶上置产这样的大事,总有些底气不足,才跟堂兄面前多说一句。 嫂子预备的? 曹项不禁苦笑,若是没有堂兄视东府堂弟们如亲生手足,嫂子岂会为已经分家的堂小叔子 、堂小姑子操心这些…… 由大管家曹元出面,后边宅子手续办的很痛快。当日就议定,在官府里做了过户。 白家已经败落,所以屋子里能当的都当了,能卖的都卖了,不能卖的,也多往白家几房人运到城外新家。 因此,宅子里跟被洗劫一般,干净得很。 曹颙与曹项去溜达一圈,并不以为意。 这处宅子最快也要三、两年后才入住,倒是并不急着收拾。 腊月十一,曹颙去兵部,与几位堂官与大学士部议增兵乌鲁木齐与哈密之事。十三阿哥与十六阿哥不在,只有掌管兵部的十七阿哥在。 增是肯定要增的,如今没有确定的,就是兵从哪里调,要调多少兵,还有要带多少红衣大炮与鸟枪。 准格尔人从俄罗斯买入火枪,若是用弓箭对付他们,那就跟小孩子挥着树枝挑逗大人一样,危险而愚蠢。 曹颙还是同那日在御前一样,多数的时候只是听,而不是说。 他有些了悟,雍正传召他回京参加此事的用意。 不是要不要从直隶调兵,而是直隶能负担多少军需饷银。 今年直隶的发展计划,虽多是草创期,可藩库银钱增加了三成。十三阿哥疏通河道的银子,也有直隶藩司一文不少的完成。 众人喝着茶水,议来议去,还是敲定了注意。人要去,数量多少,听皇上的;鸟枪可以去,大炮却是不行。若是被敌人抢去,就是资敌。 这一次部议,就用了半日功夫。 从兵部出来,众人已经饥肠辘辘。十七阿哥见曹颙无事,便要拉他一道去饭庄吃饭。 刚出了兵部,便就十三阿哥紧绷着脸,从刑部衙门出来,外头候着上百护军营将士。 曹颙与十七阿哥见状,快行几步,迎上前说话。 十三阿哥同他们打了招呼,便上了马,带着那上百名将士离去。 看了这架势,曹颙觉得怪异,问十七阿哥道:“这莫非是京里的新风气,护军将士顶了王府侍卫的差事?” 十七阿哥闻言,摇了摇头,望向十三阿哥一行的目光有些深邃,沉声道:“十三哥应是去年府颁旨……” 第一千一百六十五章 君恩 第一千一百六十五章君恩 十七阿哥的话似乎意有所指,曹颙心下一动,压低了音量,问道:“莫非……” 十七阿哥点点头,沉声道道:“**不离十,今早皇上召见了蔡珽。旨意已经出来好几日,总不能一直这样拖下去。” 这半年,随着年羹尧的权势的陨落,蔡珽在京城也是水涨船高。 蔡年两人相遇,不知该说年羹尧倒霉,还是蔡珽悲催。 说起这两人,出身背景极为相似,年岁相仿。都是汉军旗人,父辈都是督抚大员,二人都是进士出身,都曾在翰林院供职,都做过四川巡抚。 蔡珽曾因年羹尧弹劾,丢了四川巡抚一职,还落得个斩监候下场。若不是雍正开恩,重新启用,怕是坟头已经长草。 年羹尧一案,就是由他牵头负责,九十二条大罪,也由他收集整理。 如今,他不仅是的督察院左督御史,还补了吏部尚书,兼领都统事。已经有风声出来,说他完结年羹尧案,还要兼领兵部。 京官中,被这样器重的,除了几位宗室王爷,就只有蔡珽,正是炙手可热的红人儿。 只是不知他如何得罪了十七阿哥,使得十七阿哥提及他的名字时,带了咬牙切齿的意思。 被这插曲一打岔,十七阿哥的情绪有些低沉。 两人在西华门附近,找了家馆子,随便用了些酒菜,就撂了下筷子。 “对了,明晚内务府有拍卖,你去不去?”十七阿哥问道。 左住、左成与妞妞的亲事已定,这一两年就要离开曹府,曹颙想给他们置办些产业,便点头道:“正想捡个便宜,自然要去。” 十七阿哥瞥了他一眼,道:“你都做了总督,还同大家伙儿抢漏儿,真是不地道。” 曹颙苦笑道:“外官难做,京里的孝敬何尝少了?原还想着保定府离京城近,有机会多回京两趟总是好的。可是现下才知道,回京一次岂是容易,这冰敬、炭敬,哪里能落下?” 十七阿哥见状,很是不厚道地笑了一声,道:“京城不易居,又没地方刮地皮,要是没有你们这些督抚大员的孝敬,大家岂不是要喝西北风去?”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跟爷说句实话,这一年总督当下来,落下多少银子?外头都说年羹尧家资丰厚,不算田产、宅院,只金银珠宝、古董字画,就总价数百万。他家日子奢侈,他又要拢着那么多心腹手下,未必有你会攒银子。” 这个实话,是不能说的。有些东西,外头怎么揣测是一回事,亲口承认是另外一回事。 心里如是决定,曹颙面上露出沉思,而后方道:“除了京里两次孝敬,还剩下有五、六万两银子吧。” 这也不算假话,因为其他的都是古董、字画、宝石、玉器等贵重物件。 换若是其他人,说出这个数字,十七阿哥是不会信的。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曹颙督抚与一身,自然不是一个知府能比的。 可曹颙行事谨慎,家资又富足,不会主动去捞银子,与那些人又不同。 “五、六万两银子,相当于我十年俸银,你这总督做的真滋润。”十七阿哥笑道:“下回再见京,冰敬、炭敬且不说,罐头要多带些。我家福晋最爱吃这个,每日里都要吃上一碗。” 曹颙听了,不由诧异,道:“十七爷府上还少这个?内务府不是也建了专贡宫里的小坊么?” “既挂着内廷专贡的旗号,就算能分到下边王府些,也是有限。”十七阿哥随口道:“又不值几个银钱儿,何苦折腾一回,惹一身腥?” 曹颙没有多问,只是道:“前些日子,臣使人进京买了铺子,就在前门外,专门往京里运些直隶土仪售卖,丰富京城百姓生活。回头给十七爷送个牌子,十七爷直接使人过去取就成……” 十七阿哥还要进宫,两人便没有久坐,出饭馆出来,便各自散去。 曹颙不用去衙门,便骑马回府。 刚进大门,就有管家来禀,淳王府与平王府都打发人过来相请,如今人都在门厅候着。 曹颙听了,心中纳罕。 昨日、前日无事,他已经去过岳父家与姐夫家。 该见的都见了,该交流的都交流了,不知这两位今日怎么又齐齐来寻他。 淳王府是岳父家,岳父传召,不好拖延。 曹颙便跟平亲王府管事打了声招呼,请他传话给讷尔苏,自己先去岳父家,稍后就去平亲王府。 虽说淳王府与平王府都是曹府姻亲,可淳亲王辈分在,平王府的管事虽说等的心焦,也只能老老实实回去复命。 淳王府的管事等着人,松了口气。 曹颙问及王爷何事相召,他却只说不知,半个字都不肯多透漏。可曹颙想换下身上补服再去时,他却忙说不必,又说王爷在等着,云云。 到了淳王府,那管事的直接将曹颙引到王府书房。 淳王爷已经在书案后坐了半晌,眉头皱得紧紧的,脸上添了几分阴郁。 见曹颙过来,他扫了一眼曹颙身上的补服,道:“部议后,你进宫了?” “没,同十七爷在外头用了饭,回府才吃些。让岳父久候,都是小婿不是……”曹颙道。 “皇上使人将七格格送回来了……”淳亲王站起身来,道。 曹颙闻言,唬了一跳:“那年熙……” 从满清建国开始,虽说皇家争斗不断,可鲜少有直接赐死的爱新觉罗子孙,不管多大的罪,多是一圈了事。皇室宗室男子如此,宗女们更没有死罪的道理。 于是,在丈夫获罪死刑时,宗女们多是发还母家。 年羹尧的继妻,辅国公苏燕之女,就是被发回母家。 “年府早已经被围,消息出不来。据七格格说,年熙旧病复发,身体很是不好。这要是拖下去,可怎么好?”淳亲王带了几分沉重道。 年羹尧的案子已经有了结果,除了年羹尧,年羹尧诸子中,只有年富死罪,年兴、年遥流放,还有三个小的,要到十五岁后依次发遣。另外,年富、年兴身边婢妾有身孕,若是生下男丁,等到十五岁,也要依次发遣。 不仅男丁流放,子孙后人,即便遇赦,也不能参加科举。 年熙虽是嫡子,因过继年家长房的缘故,反而免罪,只是夺了功名爵位;年遐龄去国公爵,年希尧罢广东巡抚,其他年氏族人,有出仕者,也全部革职。 虽说年老太爷与年希尧受连累,却了爵位与官职,可家产给予保全,并没有像年羹尧的家产那般,尽数收没。 年家如何,淳亲王不会放在心上;年熙生死,却干系到七格格终身。 入关这些年,朝廷尊崇礼教,宗女贵女鲜少有再嫁的。除非是抚蒙古的贵女,年轻守寡,没有儿女的,朝廷会安排再嫁。 淳亲王为难,曹颙也没什么好主意,只能安慰道:“岳父也勿要太过心急,小婿从兵部衙门出来时,正好见到十三爷带了不少人离开,就是往年府的方向。十三爷同年老太爷、年熙都相熟,这回过去,瞧见这二人有什么不妥,绝不会袖手旁观。” 淳亲王摇头道:“就算是十三阿哥过去,这个节骨眼上也不会多事……除非那……‘认罪’,尘埃落定……” 曹颙沉默了一会儿,道:“许是就在今天,年羹尧‘认罪’……蔡珽早上进宫,十三爷带人去年府,都赶上到一块儿……” 话音未落,就听到门外有人道:“王爷,鲁管事有急事求见……” 淳亲王听到门口有动静,刚要扬声叫人退下,听到“鲁管事”几个字一顿,忙叫人过来。 “爷,七额驸从年家大宅出来,由二十个护军押着,往大理寺衙门去了……”鲁管事进来,带了几分焦急禀道。 淳亲王听了,眉头皱得更厉害,吩咐了鲁管事两句,而后对曹颙道:“到底将年熙牵扯进来,看来皇上连早年的教养之情,也都抛下了……” 曹颙却是想到其他,道:“年家二房宅子都封了,人都拘了……若是大理寺那边有动静,能出面的也只有年熙。岳父还请宽心。”, 淳亲王不过是关心则乱,听了曹颙这番开解的话,也明白过几分。 只是,他很是疑惑,既然皇上没有处死年熙之意,为何还使人将七格格送回来。 为了女儿,现下淳亲王心里竟盼着年羹尧早点了结,省得拖拖拉拉的让大家遭罪…… 从淳王府出来,曹颙又骑马赶往平亲王府。 刚见到讷尔苏,他便得了个准信,年羹尧今日申初(下午三点)已经在大理寺监狱中认罪自缢。 听说,蔡珽清早便带了圣旨去了监狱,监督年羹尧自裁。 年羹尧却不肯死心,还盼着皇上赦免,拖了几个时辰,迟迟不肯动手。拖到下午,实上不能拖了,他才自缢身亡…… 第一千一百六十六章 疏漏 第一千一百六十六章疏漏 不怪曹颙不厚道,他竟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雍正迁怒年熙,无非是年熙这这个节骨眼上还出面为年羹尧求免死;如今尘埃落定,就算雍正心里也火,也终有熄灭的时候。 那样的话,淳亲王就不用再为七格格担心。 讷尔苏的脸色却是不好看,像是在追忆什么,又像是在悔恨。 曹颙察觉出不对,道:“姐夫?” 讷尔苏醒过神来,挥挥手将屋子里侍候的奴仆下人都打发出去,叹了口气:“狡兔死,走狗烹,真没想到年羹尧会落得这个下场。” 自从先帝去世,他从西北调回京城,除了雍正元年还兼着差事外,雍正二年开始就做了闲散王爷。 宗室中,像他这样闲赋的亲王贝勒,不是一个两个。 因先皇时诸子夺嫡时,不少宗室王公在背后推波助澜,皇上对他们的忌惮也不无道理。反而是年轻宗室,这几年渐渐崭露头角。 讷尔苏闲得无聊,每日里的消遣,就是养鱼喂鸟,日子过得倒是也从容,起码表面上如是。 他亲王位份在,朝野倒是也无人敢小瞧。 不过瞧着他现下脸色,倒是有些魂不守舍。 “姐夫使人传小弟过来,可是有事吩咐?”曹颙犹豫了一下,问道。 讷尔苏长吁了口气,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曹颙。 曹颙接过看了,却是一张陈旧发黄的地契,是四川乐山山地八千亩。地契原主,还有现下的主人,都是陌生的名字,上面标明的转让时间是康熙五十八年。因写的是荒山碱地,转让的价格,只有每亩五百文。 讷尔苏看着曹颙手上的地契,脸上难掩沉重。 曹颙心中,惊疑不定。 四千两银子的地契,哪里值当讷尔苏如此为难? 康熙五十八年,四川乐山? “姐夫,这山上有盐井?”曹颙抬头,诧异道:“莫非是年羹尧送的?” 四川产井盐,销售整个西北与西南。 四川总督,是天下仅次于两江总督的肥缺,就因为四川盛产私盐。 讷尔苏点了点头,苦笑道:“当时只寻思着,他既主动送过来,要是拒绝,反而得罪了他。没想到,如今竟成了祸根。” 曹颙闻言,不由皱眉。 这些年下来,并不见讷尔苏与年羹尧有什么往来,没想到私下里还有这么一出。 曹颙想了想,问道:“这地面上有几眼井,每年的收益有多少两银子?” “交到王府这边时,有八眼井,后来又使人开了四眼……每年收益有六万两银子……”讷尔苏回道。 曹颙听了,只能感慨年羹尧的大手笔。 “既是在西北军中时给的孝敬,定不会只给姐夫一人,姐夫可知还有谁家?”曹颙有些不放心,问道。 要知道,早年跟随十四阿哥去西北的宗室中,还有曹颙的亲小舅子弘曙。 讷尔苏脸上露出几分讥讽,道:“年羹尧倨傲,旁人他未必放在眼中,十四爷那边指定孝敬了。要不然,他一个皇上的门人,如何能在西北战事时,与十四爷和乐融融,如鱼得水。” 曹颙听了,竟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更担心。 人多的话,许是就有弘曙的份,可还有个“法不责众”这么一说;只有讷尔苏与十四阿哥两个,说不定雍正就要将讷尔苏视为十四阿哥一党。 讷尔苏的看着很沮丧,道:“若知会成了烫手山药,我早就使人处理了……之前是有些舍不得,年羹尧出事后,是不敢妄动,省得落在旁人眼中,反而越加显得欲盖弥彰。” 能让讷尔苏担心的,绝不会是仅仅一次送礼。 曹颙想起一件旧事,平王府有几个门人在外做官,好像就有一个在四川。 “皇上与先帝行事不同,我是怕了……”讷尔苏脸上只剩下迷惘,全无平素的意气风发:“年羹尧与隆科多权臣清洗后,就当轮到宗室……我不能束手待毙……”说话间,咬牙切齿,脸上露出几分果决。 曹颙见他激动,忙道:“姐夫,还需三思……皇上登基三年,今时不同往日……” 后头一句,他却是压低了音量说的。 讷尔苏抬头看了曹颙一眼,自嘲道:“颙弟放心,我还不至于那般不识时务……我想要告病,避居盛天,将爵位让与福彭……即便我做错过事,无权无势,皇上想必也不会紧咬不放!” 曹颙闻言,却是一愣。 讷尔苏还不到四十岁,正值壮年,能够有如此魄力,实令人敬佩。可对于一个打小就醉心权谋的宗室王爷来说,让他远离权势,也是种痛苦与折磨。 “姐夫,‘告病’还罢了,让爵没必要吧?”曹颙斟酌着,说道。 虽说雍正对于宗室一直防范压制,可到了乾隆上台,诸事效仿康熙,可是厚待宗室。 讷尔苏再熬十年,也不过四十多岁,到时再入朝局,还能蹦跶个十几二十年。若是将爵位让于福彭,到时候站班都成问题。 讷尔苏看着曹颙,目光一暖。 他膝下四子都是嫡出,即便现下不让爵于福彭,往后不管哪个儿子继承王爵,都是曹家的外甥。 外甥做亲王,与姐夫做亲王,对曹家来说绝对不同。 曹颙却能全无私心,说出这样的话,讷尔素很是感激。 “做了二十四、五年的王爷,也腻歪了。盛京虽不比京城繁华,却胜在清净。也有不少宗室在那边,往来应酬,不会寂寞,甚好。”讷尔苏的神色已经平静,语气带了几分淡定从容:“即便没有盐井这一出,皇上也不会用我。早年我年少情况,不将规矩放在眼中,得罪了不少人,现下能在这些年的起伏中得以保全,还是全赖颙弟早年告诫,也当知足。” 曹颙见他决心已下,便不再规劝,只道:“那姐夫的意思,这盐井要小弟拿去给十三爷?” 讷尔苏点点头,道:“我没胆子这个时候,将这个送到御前。那样的话,皇上对年羹尧的余怒说不定会烧到我身上……十三叔对宗室事务向来避而远之,我去求他,说不定反而会被拒之门外。” 曹颙没有说什么,只是将那张地契收好。 讷尔苏从小养在宫里,十几岁承王爵,看似温煦儒雅,可实际上也是带了傲气。要不然,早年也不会同太子对上。 但凡有其他法子,他也不会将这棘手之事托付给小舅子…… 同讷尔苏说完话,曹颙直接回曹府,没有去见曹佳氏。昨日才来过,今日再去看她,反而容易引她担心。 平王府离曹府不远,曹颙骑马回府,脑子里想的全是四川的盐井。 同山东与江南的盐场不同,四川的盐井,多是私盐。 因满清入关后,四川人口不足,盐井开凿又是一番费工程的伙计。有的时候,花上数万两银钱,也开不出井来,所以朝廷无力控制,多有各省的商人过去投资开凿。 讷尔苏不过得了一处盐场,每年进项就有六万两银子,这七年下来,就是四十二万两;年羹尧督抚四川十七年,在西北一手遮天,他私下的进项,不可预测。 想到这里,曹颙心中竟生出一种古怪的想法。 皇上对年羹尧赶尽杀绝,连名声都不在意,“帝出三江口,嘉湖作战场”的敏感言论都出来,到底是因为君臣摩擦升级,还是因为皇上看上了年羹尧的家底? 外头都说年羹尧家资过数百万,这二百万也数百万,九百万也是数百万。 又想讷尔苏,真要是能放下权势去盛京,未必比在京中差。 回到曹府,早有恒生与曹元在前院等着。 恒生从宫里带回年羹尧已身故的消息,曹元等着曹颙示下,是否使人往年府送奠仪。 “先等等看,明日使人过去打听打听再说。”曹颙吩咐道。 曹元应了,曹颙与恒生两个进了大门。 “四阿哥、五阿哥怎么说?”曹颙一边走,一边问恒生道。 恒生道:“宫里处处都是眼睛、是耳朵,哪里敢说什么,只能装糊涂。” 恒生心中,最是尊崇父亲。怕是在他心中,就是宫里的皇上,也未必有父亲出色。 父亲而立之年,就成了封疆大吏,恒生这个做儿子的,也是有荣乃焉。现下,见证了封疆大吏的陨落,少年心中也跟着添了几分忧愁。 “皇上重礼,父亲大人往后陛见时,就算皇上优容,也要小心。”恒生小声道。 曹颙听了,不由莞尔。 年羹尧获罪后,京里有闲话,说君臣之间的裂痕,是从年羹尧去年陛见时开始的。年羹尧不仅让沿途地方官员跪迎,而且到了皇上面前,也是大喇喇入座,全无臣子之心。 不管雍正到底为何处置年羹尧,在京城权贵眼中,这位皇帝的形象,都同“喜怒无常”、“睚眦必报”联系到一起。 曹颙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道:“我知道了,你也要记得,伴君如伴虎。即便四阿哥现下不是君,也是少君,不可因相伴亲密,就失了恭敬。” 恒生点点头,道:“父亲放心,儿子心里省得。四阿哥不是十六姥爷,只会是主子,成不了儿子的朋友……” 第一千一百六十七章 为难 第一千一百六十七章为难 北兵马司胡同,内务府北库。 一年一次内务府银行的拍卖会在这里举行,曹颙同十六阿哥一起过来瞧热闹。原本相约同来的还有十七阿哥,可到了拍卖的时辰,也不见十七阿哥过来。 对于已经贵为和硕亲王的十六阿哥来说,宅子、庄子这些,外人眼中的好东西,他已经看不上眼。 他专程过来,是想要淘换几件好物件,给密妃娘娘布置屋子用的。 十五阿哥已经开府,密太妃还没有出宫。 原本按照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的意思,是希望生母也出宫就府的。密太妃虽不能入住庄亲王府,却能入十五阿哥的贝勒府。 可皇上要“尽孝”,并没有答应让两位太妃就府,不过却允许两位太妃、太嫔,年节寿辰出府与儿孙团聚。 十六阿哥本是兴高采烈地等着接密太妃出宫,没想到临了临了,又有了变故。只能等到来年端午,才能接密太妃出宫。 曹颙原是要买几个小庄,分赠给妞妞做嫁妆,给左住、左成兄弟做成亲礼,没想到来参加“拍卖”的人多,银子也富足。 小庄还有宅子,又是送礼赠人的热门,所以价格抄得较高,已经不比市价便宜多少。 曹颙见状,便不再关注,只陪着十六阿哥,留些那些贵重的古董摆件。 一会儿的功夫,十六阿哥便买下一架玉石福寿插屏,一尊蜜蜡观音。虽说花费了将近一万两银子,不过十六阿哥很满意,原本有些抑郁的心情看上去也好上一些。 曹颙也跟着凑趣,拍下一柄金累丝万年如意,还有一套金錾花八宝餐具,打算分赠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作为给两位太妃、太嫔的暖屋礼。 明年端午的时候,他多半不会在京城,又不好专程为此打发人送礼回来,便趁这个机会送了。 礼多人不贵,总是不会出错便是。 这金晃晃地摆在眼跟前,倒是引起十六阿哥的兴趣。 他一会儿打开八宝餐具,看一眼镶嵌了宝石的碟子、勺子,一会儿拿起那柄沉甸甸,分量不轻地金如意,笑眯眯地看着曹颙道:“你倒是实惠,真金白银,不来那些虚的。” 曹颙笑道:“十六爷不觉得粗鄙就好,那些摆设物件,外头的哪里又比不上内造。好不容易有个插屏能入眼,还让十六爷截胡,我只好来这些俗的,留着给太妃娘娘赏人使……” 两人正说着话,便见内窗前走过一个人影,随后有人推门进来。 曹颙与十六阿哥望向门口。 只见那人披着披风,带着皮毛帽子,低下头看不清楚脸。等他去了帽子,才露出面孔,正是面带愠色的十七阿哥。 “咦?十七弟来晚不说,还带了火气儿,是何缘故?”十六阿哥有些意外,问道。 “刚才就到了,见有个人影像蔡珽,往西边雅阁去,不知这位左督御史大人所为何来,怕他给十六哥添麻烦,我便随着过去瞧了瞧。”说话间,十七阿哥坐下来,同曹颙打了招呼,而后又看了看桌子上摆着的几个盒子,道:“不是说今天有几样好物件压轴么,你们也不等等?” 十六阿哥瞥了他一眼,道:“万八千两的东西,摆在家里、手边把玩是风雅、富贵,几万、十几万的东西,除了锁在库房里,还能做什么?真放在身边,提心吊胆的,是人玩东西,还是东西玩人?一不小心,还要犯个僭越之罪。” 十七阿哥讪笑两声,道:“十六哥说的是,弟弟同十六哥一比,倒是显得糊涂。” 十六阿哥与曹颙两个都知趣,没有提蔡珽这个名字。 宗室诸王中,十七阿哥是出了名的圆滑、脾气好。可即便如此,也不可能处处讨喜。 这个蔡珽,同十七阿哥就有些过节。 蔡珽虽说进士出身的正途官,家族中出过一个杏林妙手,是蔡珽的叔祖。那位杏林高手过世的早,没有对外收徒,只将全身医术传授给侄孙蔡珽。 因蔡珽是官宦子弟,最后还遵从父命,考进士出仕。 虽说蔡珽在外鲜少出手治病,可亲朋好友,知道底细的,上门求医,他也不好不去。 一来二去的,在京城就有些名气,有些权贵人家也三请四请的,请他出手。 不过,他出外瞧病有个禁忌,宗室与皇亲国戚家是坚决不去的。 用他的话来讲,自己医术粗鄙,不敢给贵人下方,实际上还是被康熙末年夺嫡风波给闹的。大家都想拉拢他的总督老子,借着请他看病的由着招揽他。 今上在遣邸时,也曾使人请他过府,被他拒绝。 十七阿哥知道蔡珽这个禁忌,并没有拿着王爷的身份,去迫使蔡珽过府瞧病,而是费了一番心思,通过蔡家一个长辈,说动蔡珽屈尊到一处民宅问诊。 就是为了十七福晋的不孕之症。 外头传言,蔡珽手上有份祖传的方子,就是治女子不孕。 十七阿哥年过而立,没有子嗣,又因夫妻情深,不愿生庶子另福晋难堪,所以才费了这番心思。 蔡珽出仕多年,高居左督御史一职,自是有几分见识。 开始请脉时还不觉得什么,等到丫鬟奉上纸笔,提笔要下方子,蔡珽察觉出不对。那纸笔都不是外头能买的,与这朴素的宅子极为不相符,他也没有追问那个族中长辈,到底来瞧病的是哪里贵人,撂下笔连方子也没开就要走。 十七阿哥无法,只好亲自出面,再三恳请。 蔡珽却仍是老借口,坚决不肯下方,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曹颙早已听十六阿哥提过此事,其实在他看来,蔡珽如此,也是无可奈何。 只要开了一个口子,他就要成为不在编的“太医”。宗室身份又尊贵惜命,往后真要有万一之处,不仅仅是掉顶戴就能解决的一不小心就要累及家族。 可从十七阿哥立场看,就实在残忍了些。 若是一直没有希望还罢,看到希望后再次失望,更让人心揪。 使得向来豁达的十七阿哥,也生出几分怨恨。 十六阿哥与曹颙无法开解,就只能避开此人不提。 十七阿哥却是愤恨难消,主动提及,道:“你们猜他做什么来了?看来也不傻,做了狗腿子,也晓得分寸,晓得内务府这些有资格竞拍的,多是宗室皇亲,老老实实过来做拍客。” 十六阿哥与曹颙对视一眼,这说的都是废话。 督察院里的小御史,不识颜色的,为了求名,或许会拿宗室做筏子。左督御史这样身份的,真要公开弹劾宗室,那就是秉承上意,要真正拿谁开刀了。 就听十七阿哥接着说道:“方才,我寻了银行管事,查了这次拍卖的册子,有本崇祯年间太医国手的手抄本,是这次拍卖的重宝之一。蔡珽八成就是奔那个来的,十六哥与孚若这回,可得给我撑撑腰子。不拘不少银子,那书我是要拍下的。” 他既来了兴致,十六阿哥与曹颙自是满口应允。 来参加拍卖的,都是宗室皇亲上数得上号的,又到了年底银行分红利的时候,大家手上都富裕。 为了将那手抄本卖个好价钱,主持拍卖的狠吹了一番,说是后边附了几张养生方子,能延年益寿、阴阳调和,说了半盏茶的功夫。 于是,那本医书的价格就被众人抄得高高的。 连十六阿哥都来了兴致,跟十七阿哥道:“等拍下后,使人给我同孚若抄一本。” 十七阿哥本是为了置气,现下听说这医书真的不俗,情绪越发高了,笑眯眯地说道:“自然不在话下。” 曹颙见这两位爷一个劲儿地使人加价,很是投入,哭笑不得。 听听这主持一套一套的“广告词”,明显具有内务府特色,言必及“皇家”、“御用”、“宫廷”等字眼,只为了抬高身价。 蒙蒙外人还凑合,这两位都是门清儿,还参合得这么热闹,娱人娱己。 一刻钟的功夫,这本“前朝医圣手札”的价格就从三千两银子的底价,每次加价不少于二百两,叫到了贰万八千两。 主持人那边,放缓了叫价。 十七阿哥使人留心西厢的包间,见那边半天没人加价,脸上才露出几分笑模样。 零星又有人加了两次价,最后十七阿哥以二万九千二百两银子的价格,拍下这本“宝书”。 等到那本书被送到包厢时,十七阿哥已经乐得合不拢嘴。 他接过那本书,像是捧着易碎琉璃,轻轻地抚摸了两下,收敛了笑意,走到曹颙面前,将身子弯了下去。 曹颙站起身来,颇为无奈。 他理解蔡珽的原则,也体恤十七阿哥的为难,为何就没人理解理解自己? “十七爷,折杀臣了……”曹颙侧身,避开十七阿哥的礼。 十七阿哥听曹颙自称“臣”,面上露出几分祈求,道:“孚若,不是我成心使你为难道,而是无人可求。蔡珽从不与宗室往来,有了我上一回设计,怕是使人请他再次出诊也不可能,唯一的法子,就是请孚若帮我走一遭。我已过而立,却没有一子半女,失了骨肉天伦之乐,苦不堪言。权当孚若可怜我,勉力一试可好?不管能不能讨要到方子,我都铭记孚若大恩。” 话说到这个地步,又哪里有曹颙拒绝的余地。 曹颙心中发苦,蔡珽现下是御前红人,自己去做“恶客”,要得罪的不是一个两个。 可同十七阿哥的关系在这里,又是关系子嗣大事,要是回绝,即便不成仇,关系也不复以往。 曹颙无奈,只能接过十七阿哥手中医书,道:“十七爷吩咐,我勉力一试,只是大家都说蔡大人性子刚烈,要是讨不回来,十七爷也莫要怪罪。” 十七阿哥见他答应,已经喜形于色,忙作揖道谢。 十六阿哥见十七阿哥逼曹颙做中人,本有几分不快,可是见十七阿哥如此激动,掩去恼意,看了眼曹颙手上的书道:“别急着送,先抄几份留下。”说着,又对十七阿哥道:“既是我与你合买,这银子也不好让十七弟自己出,银子一人一半。” 十七阿哥闻言一愣,随即将脑袋摇成拨浪鼓,道:“不可不可。晓得十六哥心疼我,可一笔是一笔。说好了是借,就是借。等到年后我那里有了进项,就还十六哥。” 十六阿哥不干,可十七阿哥态度坚决,最后也只有依了十七阿哥的意思。 拍下这本书后,十七阿哥不仅口袋空了,还欠了一万多外债,自然就无心再瞧旁的;十六阿哥与曹颙也失了拍卖的兴趣,没等到拍卖散场,大家就从会场出来。 十七阿哥也晓得自己使曹颙为难,要请酒给曹颙赔罪。 曹颙怀里还揣着昨日从平王府得来的盐井地契,今早已经使人往怡亲王府递了帖子,要过去请安,哪里有空暇去吃酒。 十七阿哥听说他有事,便也不勉强。十六阿哥与曹颙还有话说,便寻了个由子,同十七阿哥别过,与曹颙同行。 “为了子嗣之事,十七弟这两年有些魔风,别说京城,就是直隶地面上有点名气的大夫也都寻了个遍。年初的时候,还专程使人去了福建寻方种公。若不是方老身故,就要给人再折腾回来。”十六阿哥道。 曹颙道:“十六爷不用说这些,我没怪十七爷,只是晓得自己个儿几斤几两,觉得这事儿玄。” 十六阿哥叹了口气,道:“十七弟不是糊涂人,心里也当明白这个。只是事关重要,就算只有一丢丢的希望,他也要试了才肯死心。” 曹颙点点头,没有再说这个话题。不管他心中多么不愿,赶鸭子上架,这两日也要去“拜访”一下那位御前红人。 “十六爷,都说四川盐井多,您府上在那边有没这方面产业?”曹颙想起盐井之事,问道。 “那是块大肥肉,京里哪家王府不掺合?我那边,名下有三处盐场,都是老王爷在世时折腾的。年头久了,这几年出盐少,下边的人舍不得这块,撺掇我几回,要另开新井,被我给否了。虽说朝廷允许四川开私人盐场,可贩卖什么的,还要走衙门,否则就是私盐。赚钱的都是钻漏子,真要撕巴开,也是违了律法。银子这东西,多少是头儿,够开销就成,何苦为这些费心?”十六阿哥说着,看着曹颙道:“你不会是动心了吧?顶好还是不要参合,费劲巴力,还容易生是非。” 曹颙原想着今日去见十三阿哥,建议朝廷加重四川井盐控制,多增加些赋税,省得朝廷没银子,大家都束手束脚。 有了这个先例,往后对地方密集型行业,就能调整课税,丰盈国库。 听了十六阿哥的话,曹颙晓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天真。 雍正有魄力,削减士人阶层特权,却不会去挑战宗室与八旗权贵。 少一时,到了十三阿哥府门口,十六阿哥并没有随曹颙同往,而是直接回王府去了。 曹颙站在十三阿哥府门口,摸了摸怀里的地契,心里已经改变了主意。 十七阿哥的为难,使得他心生反感;他不愿重蹈覆辙,因此事破坏十三阿哥与自己、与姐夫的关系。 于是,这次会面,所谈的话题,就从“私事”,变成“公事”。 直隶久旱,即便疏通水渠,老天不下雨也没法子。 如今虽有了耐旱的农作物,也渐渐推广开来,可多是边角地。百姓大部分还是习惯种“六谷”。原因无他,只因官仓收粮有要求,地主那边的实物租子,便也是有数的这几样。 要是想要将那几种耐旱高产的作物真正推广下去,官仓收粮必须要有变动。 十三阿哥听了曹颙的话,恍然大悟,道:“怨不得苞谷推行了几年,有成效的府县有数,原来是这个缘故。可好官仓换米,也是大事,千百年来,百姓吃的都是那几样,换了苞谷,吃不顺口也是有的。” “十三爷,高粱与苞谷都是粗粮,对百姓来说,它们都是果腹之物,又有什么区别?有钱的人家,不是自家有粮,就买南边的稻米,又谁会去吃官仓的米?”曹颙道。 十三阿哥点点头,道:“是我想左了,官仓之粮,是备荒用的。到了荒年,耐饥就好,谁还会挑剔吃着可口不可口?” 事关民生,十三阿哥问的很是仔细,除了询问曹颙地方粮仓的仓储情况外,还专程问了他二季庄稼之事。 要是种二季庄稼的田亩数增加,那就相当于多了一倍的土地。 等到连十年九旱的直隶,都能不依靠朝廷救济,自己度过荒年,那其他省份学习直隶的法子,也能减轻朝廷负担。 现下是农业社会,以农为本,曹颙这个总督,说起直隶农事头头是道。 十三阿哥颇为欣慰,看着曹颙道:“我早就知道,你有大才,能以百姓先,青史上,会有你的名字。” 这赞得有的过了,曹颙连道不敢不敢。 说完公事,曹颙才似随意说了一句:“王爷,臣有件事,不知当如何行事,想要请王爷指教一二。” 十三阿哥笑道:“你这大总督当得大家都交口称赞,哪里还轮的找我指教?说来听听,是想要打着我的牌子,敲打直隶那帮人,还是怎地?” 曹颙摇头道:“不是臣的事,是臣姐夫这些日子正忧心……前些年随着十四爷出征西北时,路过四川,曾收过年羹尧的孝敬。当时他也没当回事儿,现下有点担心……我劝他将东西交出来,省得往后说起来惹不是……可又担心不合时宜,引得皇上迁怒……” 十三阿哥听着,脸上已经转了郑重,寻思了半晌,道:“还是且等等,年羹尧的案子吵吵了一年,皇上已是烦了……好不容易这会儿尘埃落定,还是过些日子再做思量……” 第一千一百六十八章 人心易变 第一千一百六十八章人心易变 从十三阿哥府出来后,曹颙便去了一趟平亲王府,转述了十三阿哥的话。 讷尔苏虽想退一步,保全己身,却也对十三阿哥的话深以为然。可是到底该什么时机脱清干系,他又心里没底。 无论如何,心境最重要。要是真能看的开,闲赋在家,每日里自娱自乐,也能过得有滋有味;若是存了心事,如惊弓之鸟,那就是如在炼狱一般。 他既心中焦虑,面上就带了愁苦。 曹颙见状不忍,想了想,道:“姐夫是真心打算退出朝局?” 讷尔苏毫不犹豫地点点头,道:“自然不假!” “那姐夫年后就请封世子吧!”曹颙斟酌一下,说道。 宗室子弟,年满二十岁请封。福彭是康熙四十七年生人,今年十八,转年才十九,还不到岁数。 早年,也有提前请封的时候,多是王公老迈或者临终,为防万一,嗣子幼龄请封。 讷尔苏不过是当局者迷,听了曹颙的话,脸上已经露出几分欢喜,道:“对,对,请封世子!” 讷尔苏留饭,曹颙晚饭后才回府。 虽说蔡珽早年为京官,可曹颙与之并不相熟。他叫曹元预备份名帖,次日送到蔡宅。 兵部之事又议了两日,定下乌鲁木齐与哈密增加驻军的人数,又在兰州到哈密、兰州到西宁中间,增加了三十处兵驿。 如此一来,西北若有动静,传到中原的时间便又提前了几日。 早先商议的大炮与火枪,反而是雷声大、雨点小,渐渐没了消息。 钦天监已经选定今年封印的吉日,腊月十九。 曹颙也定下腊月二十启程回清苑,在出京前,有件事要处理,就是十七阿哥所托之事。 腊月十五,蔡珽休沐,曹颙早饭后,就过府拜访。 因已经提前收到曹颙的名帖,对于曹颙的造访,蔡珽并不意外,可心中也纳罕不已。 直隶总督入朝,京堂们自然也留心,对于曹颙的消息,蔡珽也有所耳闻。同几位王爷交好,去拜访了几位尚书,什么的。 这也是督抚入朝常态。 可他在督察院,为天子监察百官,向来同百官保持距离,省得因私废公。 蔡珽虽心存疑惑,却也不会无礼的慢待一个上门造访的封疆大吏。 内务府世家出身,尚和硕格格,以御前侍卫出仕……蔡珽心里,见曹颙履历寻思了一遍,猜测他拜访自己的用意。 同年羹尧当红时的倨傲不同,蔡珽说话行事,温和有礼,只是有些不善言辞,气氛有些冷场。 看着蔡珽如对大宾,有礼有节地招待,曹颙心中暗骂自己卑劣。 蔡珽不肯给宗室皇亲下方,也是为自保,自己却拒绝不了十七阿哥,有“助纣为虐”之闲。 蔡珽的一身正气,越发显得他“心怀鬼胎”。 等小厮奉茶后,曹颙便将那本医圣手札拿出来,道:“晓得大人是杏林高手,今日曹某过来,是想要请教一二。”说话间,将那本手札推到蔡珽面前:“古人云,达者为先,这就是曹某的拜师礼。”说话间,曹颙已经起身。 蔡珽扫了一样,却是怔住,望向曹颙的目光也带了几分深邃。 二万九千二百两,那本内务府银行拍出的前朝珍本。他叫价叫到两万多两,仍是失之交臂的那本医书。 他原想着是哪家王府受了那养生方子的引诱拍下私藏,没想到却在曹颙手中,如今又要做“拜师礼”,岂不荒唐? 堂堂总督,为自己几手家传的医术,大言不惭地“拜师”?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蔡珽眉头已经皱起,看着曹颙,道:“曹大人此话怎讲,蔡某却是听糊涂了……蔡某自认学识有限,不敢为师……” “蔡大人,曹某愿执师礼,与大人学一方……随意一方既好,哪怕是山楂丸也无妨……”曹颙恳切道。 蔡珽听了,很是不解。 曹颙是皇亲,也在他的“不诊”范围内。 他还以为曹颙是来替十七阿哥求方子,没想到曹颙又说什么方子都可。 他沉下脸,道:“曹大人戏耍老夫么?老夫是堂堂朝廷命官,不是走街串巷的铃医……”说完,他便端茶送客。 这其实是曹颙的心里话,现下十七阿哥情绪不对,瞧那架势,要是不从蔡廷这边讨到方子,绝对不会罢休。 现下肯花尽全部家当,买书讨好蔡珽,也是因他向来不跋扈,体谅蔡珽的谨慎为难处,愿诱之以利、晓之以情。 若是蔡珽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以十七阿哥现下的情绪,直接求到御前,请雍正下旨,也不无可能。 “蔡大人,曹某只学一方,还请蔡大人成全……”曹颙厚着面皮,不肯动地方,压低声音道:“蔡大人也晓得,十七爷得了心病,需要心药医;拖久了的话,闹到御前,怕是要连累蔡大人。” 蔡珽少年中举,宦海沉浮将近三十年,也不是没脑子之人。 听曹颙这么一说,他就知道,十七阿哥那边拖不下去了。 他心里叹了口气,已是打定主意,再也不给外人看诊。 以皇上对十七阿哥的喜爱与亲近,若是十七阿哥真为子嗣之事求到御前,他这方子还能捂着? 曹颙既给他一个台阶,自愿执弟子礼“学”一方,蔡珽也只能借坡下驴。 曹颙将“求方子”改成“学方子”,也是给蔡珽表明,这方子好赖,都不会牵扯到蔡珽身上。 只是到底是存了怨愤的,蔡珽板着脸吩咐小厮送了纸笔到曹颙旁边的几上。 他眯着眼睛,也不看曹颙,冷冰冰地念出一个方子。 曹颙执笔,将方子记下。 蔡珽无意留客,曹颙完成托付,心里松了一口气,自不会再没趣下去,起身告辞。 蔡珽起身,将那本医书拿起,递到曹颙面前,道:“此次是非,都是蔡某行为不检,招惹所致。如此贵重之物,蔡某却是不敢收。” 曹颙摆摆手道:“如此杏林手札,只有落在大人手中,才不会蒙尘,还请大人勿要推托。” 蔡珽却是冷笑一声,侧身两步,挡住客厅大门,道:“曹大人视蔡某人为商贾?若是不拿走此书,曹大人就留下刚才的方子!” 曹颙见他坚决,不愿节外生枝,接过那本书,告辞离去。 蔡珽看着曹颙的背影,只觉得心里憋闷的不行。 曹颙并没有夸大其词,只是平述他可能遇到的事情,他却失了早年锐气,不能直接将“恶客”高声撵出去。 他退后几步,坐回到椅子上,看着小几发呆。 医圣手札,曾离他那么近,却被他随手弃之。 正走神儿,便听门口有人道:“老爷,小人有事回禀!” 是管家的声音,蔡珽抬头道:“进来!” 管家进来,手中捧着几本册子,面上神色复杂:“老爷,那个曹大人走前打赏门房小厮,打赏了几本书……” 庄亲王府,十六阿哥看着手中方子,面上带了几分欢喜,道:“行啊,孚若,一次出手,便搞定蔡珽那家伙。” 曹颙的嘴角抽了抽,无限地想念在清苑的蒋坚与宋厚。 在清苑时,遇到什么事儿,哪里会用他费脑子;进京数日,他都开始掉头发了。 十六阿哥小心翼翼地将方子撂在一边,道:“十七弟等着心急火燎,一日恨不得催问好几次,你怎么来这边,没直接去他府上?” “蔡珽也不容易。”曹颙随口说道。 十六阿哥闻言明了,这次十七阿哥逼着曹颙去蔡府讨方子,已有以势压人之闲,还得蔡珽坏了自己的规矩,终是口述了方子。十七阿哥求诊之事,未必机密,曹颙多绕些路,也是不愿将事情揭开,省得给蔡珽添麻烦。 十六阿哥晓得十七阿哥翘首期盼,便唤了管事,吩咐去请十七阿哥。 话音未落,就听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十七阿哥来了。 寒冬腊月,他因走的急了,额头上都是汗。 进了屋子,他顾不得同十六阿哥这个主人打招呼,直直地望向曹颙,带了几分紧张,道:“孚若,孚若……” 曹颙叹了口气,起身道:“幸不辱命!” 十七阿哥的身子晃了晃,还有些不敢相信,上前一步,抓住曹颙的胳膊,追问道:“真的?” 十六阿哥见十七阿哥浑身发抖,曹颙也被带得一颤悠,道:“谁还唬你不成,方子在这儿,这回你该踏实了……” 十七阿哥接了方子,却是“咦”了一声,露出几分疑惑,看了又看,望着曹颙与十六阿哥,迟疑道:“怎地是孚若操笔,原方……在何处?” 曹颙没说话,十六阿哥白了他一眼,道:“蔡珽不肯下笔,只有口述,这就是原方了……” 十七阿哥这才喜形于色,再次谢过曹颙与十六阿哥,一刻也待不住,告了声罪,拿了方子回去抓药去了。 他来去匆匆,没有解释一句,为何他会同曹颙前后脚到庄王府。 十六阿哥长吁了口气,对曹颙道:“这两年,十七弟越来越沉不住气,像是换了个人儿似的。何苦来哉,若是真为了子嗣,收几个妾宠便是;若是夫妻情深,就老实认命……只盼着这回有个好结果,要不然再折腾下去,他或许没事儿,十七弟妹那边的日子就要难熬……” 曹颙想着十七阿哥方才质疑的眼神,低下头,只觉得没意思,岁月流转,人心易变…… 第一千一百六十九章 冰嬉 第一千一百六十九章冰嬉 转眼,到了腊月十九,京城各衙门封印之日。 曹颙离京在即,邀了永庆与马俊过府一聚。因前些日子,永庆有事出京,朋友几个尚未团聚。 老友相聚,举杯共饮,除了时局,剩下的便是儿女之事。 左住、左成兄弟“认祖归宗”后,户籍并没有迁出,仍是曹家这边。按照律法,旗汉不婚,马俊长女就要寻个旗人入籍,才不会让人挑出错来。 毕竟曹颙与马俊现下也都有些身份,总不能因儿女亲事落下把柄,引人攻讦。 于是,永庆便主动提出,认湘君为义女,将湘君户籍转到完颜家。 汉人出身的朝廷大员,若是跃居高位,多半会被赐出身,入汉军旗;没有入汉军旗的,若是儿女与在旗的人家联姻,多用这个办法,是京城权贵联姻常用的手段。 不过是走个过场,名义上不违律罢了,还是要在自己家备嫁。 永庆却是来了劲儿,带了几分醉意,听提起湘君与左住完婚之事,对马俊道:“我可不担这个虚名,你给大侄女预备多少嫁妆我不管,我这义父绝不会空手嫁姑娘。” 马俊知道他好意,笑道:“那就多多预备金子以你,往后我今日紧了,就寻女儿、女婿打秋风去!” 永庆摇头,道:“金银岂能长久,前些日子,我托我家老二买了个小庄,给湘君做胭脂田。” 曹颙与马俊一听,都颇为动容。 能称为庄的,少说也有数百亩田地,如今京城的田价可是不低。换做曹颙这个富户不算什么,对永庆与马俊来说,这礼就有些颇重了。 可是几个人都是半辈子交情,也不好为这个,磨磨唧唧。 马俊寻思一下,道:“若是我没记错,善余家的大侄儿今年也十四了……” 永庆点点头,笑道:“那个臭小子,管长个子,不长心眼,如今已经同我一般高。” 曹颙与马俊听了,不由莞尔。 永庆他们两口子,都不是喜言之人,教养出来的儿子,踏实稳重,是个不错的少年。 马俊撂下酒盅,道:“要是善余不嫌弃,咱们就亲生加亲,如何?” 永庆听了,却是一愣。 他现下是正四品的副护军统领,与马俊的大理寺少卿倒是平级。可他受十四阿哥连累,不得圣心,原闲赋在家。连这正四品官职,都是曹颙出面,托人寻关系,费了好大力气,才得以复出。 马俊却是前程正好,进京后如鱼得水,任满后指定要升的。 见永庆不说话,马俊板着脸,道:“我都开口了,可不容善余回绝。那样的话,就是打我的脸!” 永庆看了马俊半晌,方露出笑来,冲着曹颙道:“孚若,这回就请你做大媒了。” “那可不成!”曹颙摇头道:“这回二侄女,要入我户籍,给我做女儿。哪里当父亲的,给女儿做冰人的?” 永庆听了,大笑道:“好,好,如此一来,倒是应了少年时的戏言,大家都做亲家!” 人逢喜事精神爽,酒逢知己千杯少。 一顿酒,直喝到深夜,大家连酒盅都举不起,才散去。 次日,曹颙启程出京。 随行的,有从上书房请下假的恒生。 能去清苑,与家人团圆,恒生带了几分雀跃。 曹颙见儿子有兴致,也弃了马车,骑马与恒生同行。 冬日景物萧瑟,本没什么可看的,但因前几日下了雪,远山白茫茫的,倒也有些意境。 不知是不是两位蒙古侍卫数年相伴的影响,使得恒生言谈中偶尔也出现蒙古字样。 曹颙便将自己对蒙古的认识,一一讲述给恒生。 辽阔的草原,雪白的羊群,挤马奶的女奴,用羊毡搭建的蒙古包。夏日的凉爽,春秋的风沙,冬日的鹅毛大雪。 同京城相比,那是一片并不富裕的土地,却也有它的风采与绚丽。 恒生听得仔细,偶尔也露出向往的神色,可更多的是一种不安。 曹颙瞧出不对,问道:“怎么了?” 恒生仰头道:“父亲,我不想离开京城。” 曹颙皱眉道:“离开京城?是世子来信,还是四阿哥、五阿哥说什么了?” 恒生低声回道:“是蒙古来信,说是老王爷身子越发不好了,那位想要打发人接我回去……” 曹颙展眉道:“想去便去,又不是不能回来。你渐大了,多出门增加见识,总比每日进宫掉书袋要强。你要记得,你只是多了几个亲人,并不是由新的亲人取代了京里的家人。” 恒生闻言,眼睛有了光彩,使劲地点了点头。 去了心事,恒生的心情就轻松许多,恨不得立时到清苑,与家人团聚。 被恒生的归心似箭影响,曹颙也使人加快了速度,原本计划是小年那天到清苑的,腊月二十二便到了。 一家人团圆,总督府里立时多了几分喜庆。 恒生先是给几位长辈请了安,而后又给妞妞与左成道喜。 他这次请假过来,与家人过年,不仅是人到了,还预备了好几车的年礼。只是因他与曹颙着急赶路,马车缓行,腊月二十五才到清苑。 两车自家暖房与京城能淘换到的各色菜蔬,两车盆栽,不是打着花骨朵,就是已经初绽,生机盎然。 虽说京城那边,早已送了年货过来,却没有恒生预备的贴心。 李氏与初瑜都觉得宽慰,连高太君也对恒生孝敬的两盆文竹稀罕了好几日。 最欢喜的,还是小辈子们。 天佑、左住、左成三个,带着恒生将清苑转了个遍,地方的风味特产,也都领着恒生尝了鲜儿。 恒生最关注的,还是总督府对面的莲花书院。 小叔叔与哥哥们都在那里读书,又是冯夫子筹建。若不是他被皇子伴读的身份所限,也会在那里读书。 腊八过后,书院里就放了年假。如今除了山长一家,还有几位书院里当差的仆人,其他的先生与学子都离开书院。 因此,书院里很是肃静。 对于学堂书舍什么的,都是空房子,没了人气,并没什么看头。到了荷池冰面上,小哥儿几个来了兴致,打发人回总督府取了冰车,在冰上耍了一会儿。 恒生想着京里的贵女,冬日也参加宫里冰嬉,想着束在总督府的妞妞与天慧,便提议明日带她们两个出来。 书院里肃静,倒是不怕人冲撞,众人都赞成恒生的提议。 回总督府一说,果然妞妞与天慧也极有兴致。连初瑜都有些心动,想起没出阁前,曾同堂姐妹们参加过冰嬉。 于是,初瑜跟丈夫说了,夫妻两个决定跟着孩子们凑了回热闹。 最后,则由他们夫妻两个,带着孩子们前往。 妞妞与天慧两个,只有小时候在曹府花园的冰面上打过滑哧溜,对于陀螺、冰鞋什么的,都颇为兴趣。 跟前都是家人,又没有外人,姑侄两个便放开矜持,穿着冰靴,要学溜冰,晃晃悠悠地,看得初瑜跟着悬心,生怕她们摔到磕着。 最后,还是初瑜上场,亲自做示范,才使得两位小姑奶奶摸到些门路。 天宝还小,穿得跟个小熊似的,坐着冰车,由几个兄长轮流推着,“咯咯”直笑,欢喜的不行。 即便穿的多,可他毕竟稚龄,大家还是怕冻得他,又怕他坐不稳摔到冰上,便轮流坐在他身后,将他护在怀里。 长生则是想起“卧冰求鲤”这句话,惦记起冰下的鱼来,同哥哥说起。 曹颙也想起砸冰网鱼的乐趣,使小厮回总督府取了铁钎子与渔网。 而后,曹颙带着长生,走到在离大家冰嬉场地远些的地方,准备开始凿冰。 时值腊月,冰面冻得正实,兄弟两个忙活了半刻钟,才凿开半尺深。 天佑、恒生几个都被吸引过来,接替曹颙与长生,轮流上前凿冰。 少一时,终于将冰凿开,露出半尺直径的水面。 众人望着冰眼,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下一步冰水里网鱼该怎么做。 曹颙无奈,只好使人回总督府请蒋坚。 却是找错人了,蒋坚打小在寺里长大,差点当和尚的主,哪里会这些杀生的勾当? 最后还是魏黑出面,将冰眼凿大,给众人示范了一番什么是冰水网鱼,看得孩子们目不转睛。 这莲花飘天文学下去,收获岂止是颇丰。 除了半尺长的鲫鱼,一尺来长的草鱼、鲤鱼,竟还掺了一条四尺多长的黑鱼,看的众人惊讶不已。 这么大的鱼,别说是孩子们,就是曹颙与初瑜也没见过几回。 还是蒋坚,慈悲为怀,低声念了两句佛号,为这条黑鱼说了几句好话。 这么长的鱼,长了数十年,都有了灵性,还是放过的好。于是,那条黑鱼又被放归水中。 又下了一网,收获不如方才,也有几十条鱼。 曹颙挑了几条大的,使人送去给山长,其他的叫人送回总督府。 当天晚上,总督府的餐桌上,就多了红烧鲤鱼与鲫鱼汤这两道菜。 书院山长那边,除了收到几条鱼,还有五十两银子,是总督府送来,用来明年开春买鱼苗的。 那山长摸了摸胡子,看着那几锭雪花银,低声道:“连吃几尾鱼都周全至此,若非大善,便是大伪……” 第一千一百七十章 人来人往 第一千一百七十章人来人往 转眼,到了除夕。 上房正堂,挂起了祖谱,摆上各种贡品。 曹颙带着长生、天佑等,李氏带着媳妇、孙女,在祖谱前祭拜,完成了简便的祭祖仪式。 而后众人转移到李氏房中,用团圆饭。 女眷一桌,男人们一桌。就连年纪最小的天宝,也由天佑与恒生照看着,上了桌。 高太君与李氏毕竟上了年岁,不耐烦大鱼大肉,看着半桌子各色食蔬,胃口都好了不少。 其中有两道菜,是妞妞与天慧亲手做的。一道虾仁油菜,一道酱油瓜片,虽比不得大厨的手艺,也有几分模样。 大家用了,少不得又赞他们姑侄两句。 男人那边,曹颙看着半桌子少年,颇为欣慰。 用了团圆饭,曹颙带着几个孩子去院子里放烟花,都准备是彩花,看的大家目不转睛。 放完烟花,高太君年迈,先回去休息,剩下的人在李氏这边守岁。 等熬到子时,由曹颙、初瑜带着孩子们,给李氏磕头拜年。 李氏早已预备好压岁钱,一人一个荷包,里面装着小金锞子。 孩子们又请曹颙与初瑜上座,磕头拜年。 拜了一圈,大家伙才散去休息。 次日一早,便是大年初一,旁人还好说,曹颙却是早起,在官邸接待来前来拜年的地方官员。 清苑城中,能同总督府往来相交的,除了寅宾馆的十阿哥,就只有朱家,所以孩子们需要走动拜年的地方,只有这两处。 朱府这边,对于总督府几位少爷,都是相熟的,自然招待殷勤;对于头一次进门的恒生,还格外热络几分。 寅宾馆中,初瑜年前就送了两匣子银锭子过去,给十阿哥赏人使。宴席、新衣也都齐全,使得十阿哥看起来,少了几分寂寥与寒碜。 去完这两处拜年,孩子们就松快下来,逛了清苑城里的几处庙会。买回来不少小玩意儿,在的李氏与初瑜跟前献宝,平添了不少孩气…… 江宁城,总兵府。 只跟着长子一家过年,兆佳氏察觉了冷清。即便顶着总兵府太夫人的名号,可到了年节,也是关门自家的事儿。 她有些想念京城的日子,尤为挂念远在山西当官的幼子。 等到幼子来家书,提及小儿媳妇有孕后,兆佳氏满心牵挂就化为喜悦。 因儿子“雄风不振”,使得她这些年来在小儿媳妇面前,都缺了底气,生怕媳妇闹出来,使得儿子丢了颜面。 对于贤惠的大媳妇,她时不时还挑剔一回;对于性子清冷的小儿媳妇,她却只有客客气气的。 没想到这回外放,幼子那边竟有了转机。 她欢喜不已,亲自张罗着,预备了两车东西,使人往山西送。 原本她还兴致勃勃地挑了两个丫鬟,想要随东西送过去,省得素芯怀孕,儿子身边没人侍候。 想了想,她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欢聚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 上书房正月十六就开课,恒生不能在清苑过十五。 拖到正月初十,他将启程回京。 随着他上京的,还有左住兄弟,他们也要赶在十五前,去宁家与马俊、永庆这几家拜年。 旁人还好说,天佑与天慧同恒生关系最好,很是舍不得他。 天佑拉着他念叨好几遭,让他同四阿哥、五阿哥相处,留些心眼,要是受委屈,千万别忍着。要是在京里受欺负了,来不及联系这边,寻不找旁人做主,就去寻三姑姑。 恒生笑着听了,如今大了,他也明白亲戚待自己与兄长不同的缘故。 换做旁人,许是会心生不平,可他并没有放在心上。世人多重视血脉,像父亲、母亲这样,能将养子视为亲生的,又有几个? 亲戚本就是血脉牵系,他们待自己疏离,也没什么可挑剔的。 爱屋及乌,真心视他为晚辈的,他也打心里感激。 恒生向来最疼天慧,天慧也亲近这个哥哥。 见他连元宵节都不能同家人一起过,天慧觉得二哥很可怜,去厨房亲手包了几十个元宵冻好,装起来让恒生带到京中去。 等恒生与左住兄弟一走,府里一下子冷清下来。 初瑜都有些蔫蔫的,只说落下这个,落下这个,生怕给恒生带的东西不周全。 曹颙见状,就将喀尔喀要来人接恒生的事情隐下,左右还有几个月的功夫,到时候再说。 不止是初瑜舍不得,曹颙也有些舍不得,却不仅仅是对恒生,还有左住兄弟与妞妞。 若无意外,今年曹颙的总督也要卸任回京。 孩子们的婚期就定在今年年底,到时候娶妻的娶妻,嫁人的嫁人,都要离开曹府,自立门户。 用不了几年,天佑他们兄妹几个也要相继嫁娶。 曹颙觉得自己的心境苍老,生出几分寂寞。 可眼下,实没功夫感慨这些,因为衙门一开印,又开始忙起来。 曹颙要给自己的总督任期画个满意的句号,要留下些余地,让皇上训斥不足;还要杜绝那些弊端,省得自己卸任后,也清算到自己头上。 元宵节刚过没几日,户部就有公文下来,地方粮仓仓储粮食种类,可以根据地方作物不同,进行调整。 曹颙见状,对十三阿哥办事的效率很是称赞。更欣喜的,则是主管民生的布政使唐执玉。 他早就想整顿地方粮仓,一直寻不到契机。如今正好有这个公文下来,他正好可以使人摸清地方官仓底细。 直隶大力发展农业,增加了赋税,藩库中有银子,官仓中有余粮。 即便直隶再受旱灾困扰,不用朝廷赈济,直隶也能自己解决。前提是,藩库中的银子没用被挪用,官仓中的粮食没有被腾空。 对于唐执玉的作为,曹颙只有支持的。 曹颙同唐执玉相处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每次唐执玉过来总督府,曹颙就拉着他站在直隶地图前,将发展直隶的细则补充了又补充。 教育、交通、招商、农业……曹颙将后世见闻的一些发展地方经济的法子,都一一讲述。 唐执玉开始听得津津有味,对于不解好奇之处,也像个学生似的,虚心请教。 听到后来,他却觉得不对劲。 “大人,您这是……”他带了几分犹疑问道:“要教导卑职,并不急于一时。卑职有什么不懂的,以后来请问大人便是。” 两人同僚多年,曹颙也不瞒他,直言道:“我总要回京的,直隶这边的经营,还是要靠益功费心。这些都是利国利民之大事,要是半途而废,岂不是使人叹惋?” 唐执玉听了,转念一想,明白曹颙这般说的缘故。 直隶总督,鲜少有做长的。 唐执玉向来勤勉爱民,听了曹颙这些话,少不得生出一段心事。 要是换了总督,直隶还能保持这种欣欣向荣的发展势头么? 他越发拿定主意,不敢有丝毫懈怠,下定决心要在曹颙调离前,做出一番好成绩。 同十三阿哥相比,讷尔苏的效率也不低。 正月底,恒生的家书上,便提及平亲王请封世子之事。王府嫡长子福彭,已经正式册封为的亲王世子。还提起平亲王将带福晋,前往盛京祭祖。 曹颙见状,心中松了口气。 远离朝局也好,有福彭在京中,就算讷尔苏隐退,也不会有人敢欺负。 没几日,讷尔苏与曹佳氏的家书也到了。两人的信中,除了问候李氏与曹颙夫妇外,剩下的都是好话,就像他们夫妻只是单纯出关祭祖一般。 曹颙没时间去分辨姐姐、姐夫说的是真话、假话,因为总督府来了两位贵客。 五阿哥弘昼,还有平亲王世子福彭。 两人奉了秘旨,过来接十阿哥回京。 这真是意外之极,虽说曹颙也盼着府中这尊“大佛”早点离去,可之前半点皇上要放人的消息都没有。这突如其来的好事,使得曹颙摸不着头脑,觉得心里不踏实。 可一个皇子,一个世子,手中拿着又是明晃晃地圣旨,还能有假? 曹颙寻了机会,私下问了福彭:“之前并没有听到相关的动静,皇上怎么会想起突然吩咐接人?” 福彭道:“舅舅,我也不知,三日前,皇上使人传我觐见,五叔也在那里,而后皇上便将差事交代下来。出了宫,便往清苑来,连王府那边都没回。” 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曹颙皱眉问道:“你出京前,宫里可有什么动静或是传言?” “宫里……”福彭想了想,道:“福惠阿哥又病了……皇上给年老太爷赐了人参……还有就是有传言,说十四贝子回京了……” 这是处置完外臣,要整肃宗室? 曹颙又寻机会问了弘昼两句,弘昼也是不知。 他们两个就在清苑待了一晚,次日一早,便“护送”十阿哥回京。 倒是初瑜,想得简单些,认为皇上能使一个皇子、一个世子带了旨意过来接,也是给十阿哥体面。 曹颙晓得,这旨意与密旨差了一字,含义却不相同。 过了没几日,曹颙便知道皇上使人接十阿哥回京的用意。 九阿哥来了,从西宁押回,要安置在清苑这边。 即便是已经落败的敌人,皇上也不希望两位阿哥碰到一块儿,可见忌惮之深…… 第一千一百七十一章 劝善 第一千一百七十一章劝善 十阿哥到清苑时,名义上是“路过”,曹颙这个总督亲自出面,安置十阿哥在总督府内招待贵客的寅宾馆“暂住”。 九阿哥就没有这个好待遇,他是以“僭妄非礼”革了黄带子,除宗籍,从西宁押回来,已经是阶下囚的身份。 曹颙能做的,就是按照旨意,在总督府寻了个偏僻地院子,安置九阿哥与随行护军。 因为一个“囚”字,九阿哥即便没有枷锁加身,活动范围也限定在两间打通的屋子里。吃喝拉撒,都从留着的一个窗口递送。 十阿哥离开,九阿哥到来,最懵懂的就是初瑜。 “老爷,皇上此举到底何意?既已经革了九叔黄带子,为何还让他滞留在清苑?”初瑜道。 曹颙摇头道:“圣心难测,许是皇上另有安排,只需静观其变就好。” 虽说是“幽禁”,可曹颙也没有使人在饮食上为难九阿哥,只是不如十阿哥在时那般照顾是真。 九阿哥到清苑没几日,曹颙收到十六阿哥的信,才晓得九阿哥被除宗籍的缘故。 他在西宁虽被监视,可还有些行动自由。他过去后,曾于西宁城里几位传教士有所往来。 开始还没有什么,后来他往京城的家信,被人发现是用洋文、满文混合起来密信,引起宫里的关注。 去年朝廷与俄罗斯在北疆谈判时,曾抓到一个从西宁回来的探子,身上带的就是同九阿哥那边如出一辙的密信。 虽说无法确认密信上的内容是什么,可这个“里通外国”的嫌疑却落到九阿哥身上。 这罪名落实了,就是“叛国”、“谋逆”大罪,还不知要会牵扯进多少人。 一个“僭妄非礼”,将罪名定在九阿哥一个人身上,也算是快刀斩乱麻。 当然,是“快刀斩乱麻”,还是“欲加之罪“就只有老天爷晓得。 进了二月,天气渐渐暖和起来。 总督府众人各司其职,曹颙这个总督,每日里用半天功夫在官邸见客,批公文,竟还能腾出半日的闲功夫。 曹颙便时而换了常服,同蒋坚与宋厚两个出总督府去转转,关注米粮价格什么的。 苞谷已经成为粮店所售的粗粮之一,小麦的价格也比去年降了些。 柳树发芽,春风送暖,阳光明媚,使得人的心情也好几分。 街上往来的士绅百姓,面上也多带了愉悦。 按照书上常见的戏码,街上最常见的就是“卖身葬父”或是“调戏美人”的戏码。在清苑,这两个都不会出现。 后者是因为朱之琏这个油盐不进的知府在,“卖身”戏码不出现,则是同曹颙这位总督大人有关系。 曹颙前年到清苑后,就使人留心了普济堂与育婴堂。朱之琏这个知府做得还算不错,这两处都好完善,不像其他地方那样形同虚设。 只是因每年拨的银子有限,这两处地方都不大。以清苑省府的身份来说,有些不匹配。因这个缘故,能收容的人也有限。 曹颙晓得后,便从总督府拨了一笔银子扩建这两处。 扩建后,就需要人手办差。 曹颙与朱之琏商议后,这两处除了管事,由地方耆老担任,下边当差的,都是地方上贫苦百姓。 清苑城里,这两年也就不复出现“卖身葬父”的戏码。 城里百姓都晓得,若是因家贫无法营葬双亲,可以前往普济堂求助。只要有人担保,就能提前支取些银钱料理丧事,过后做工顶账即可。 因这个缘故,普济堂向来不缺人手。 扩建这两处后,普济堂就不只收异乡孤寡,本地孤苦无依的老者,也可以入普济堂;育婴堂门口,隔三差五就能发现弃婴。 从去年年初开始,清苑城里就有传言出来,南城老翁,寿尽卧床,医石无效,大夫吩咐儿女预备后事。 老翁出嫁的女儿为了给老父祈福,往普济堂舍了五十件冬衣,三车炭。结果好心有好报,老翁的病没几日便好了。 又说西街有个丝绸商人,货仓里失火,将货物都烧了。外头纷纷催债,那商人急得要上吊,这是贵客出现,就是曾住过普济堂的一个老头。 只因这商人心善,每年都往普济堂捐银捐米…… 传言五花八门,内容却只有一个,“善有善报”。求寿也好,求财也好,只有做了善事,皆有可能。 于是,普济堂中,米面粮油,就有了来处。不仅供养普济堂,连育婴堂那边的花费也出来了。 不用说,这些传言,真真假假,就是总督府这边放出的迷雾。 不是总督府拿不出这个银钱,而是不能成定例。曹颙在还好说,曹颙走了的话,又是什么情景却不好说。 官宦人家,则受总督府影响颇深。谁都晓得,总督府太夫人礼佛,最是虔诚,逢年过节都要往普济堂、育婴堂两处舍银子。 寻常百姓,则以“善有善报”,鼓动人心,双管齐下,使得普济堂可以由地方上自给自足。 没想到,这“善心”像是能感染一般。除了普济堂,终于也有人想起育婴堂。于是,求寿、求财,变成了“求子”,使得不少闺中贵妇,使人往育婴堂送银子。 清苑城里,风气一变。 大家见面,不再显摆谁又得了什么古董字画,收了什么如花美人,而是谁做的善事多。 能有这样的成果,曹颙这个总督,也颇为自得。 只是他是总督,不能将眼光放在一城之地,除了发展工商业,繁荣地方经济,为国库增加赋税,他还想为普通百姓做点什么。 于是,雍正四年,曹颙给自己制定的工作计划,就是修路。 修路,现下派到各州县。 从京城到清苑的路,从清苑到沧州的路,从清苑到洛阳的路。 道路畅通后,由交通相干系的产业,还能发挥发挥,货运、客运、通邮…… 曹颙一边掐手指头,算着自己回京的日期;一边干劲十足,想要在直隶留下点政绩。 不管这些外人眼中的“奇思妙想”成不能实现,只要露出来,就算给旁人做个示范。 对于曹颙的作为,蒋坚与宋厚都表示支持,前者是因为心善,觉得曹颙爱惜百姓,大好;后者则觉得机会到了。 曹颙而立之年,就已经为天下首督,回到京中,再做堂官,已经是贬职。 皇上不可能让曹颙在直隶久留,与其让皇上闹心,不知该将曹颙放在什么地方,还不若让他挑出些错来,训斥一番再调回京里。 不只曹颙开始为回京做准备,连初瑜也有些坐不住。 孩子们大了,也将到说亲的时候,清苑这边,哪里有合适的人家…… 京城,年宅。 一阵婴儿的啼哭声,打破沉寂、空旷的院子。 “是男是女?”年希尧等在外头,见接生嬷嬷出来,便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 “恭喜大老爷,贺喜大老爷,是位小少爷。”接生嬷嬷抱了婴儿出来,带了几分欢喜道。 年希尧身后,站着双眼洼陷的年熙。 听说是男孩儿时,两人对视一眼,竟不知该欢喜,还是惆怅。 这是年家曾孙第一人,若没有这番变故,这孩子的到来,只会让全家觉得欢喜;现下,却是欢喜不起来。 即便是添丁又如何,年羹尧自尽,年富由斩变成绞,父子两个早没了性命。即便有无父的孩子留下,等到十五岁,也要发配边疆。 “老太爷还等着,先去给老太爷报喜吧。”年希尧说道。 年熙迟疑了一下,道:“大伯,二弟这孩子……要不然养在侄儿名下?” 年希尧听了,摇头道:“不可不可,那样的话,可是欺君之罪。你也不必太多忧心,三年河东,三年河西,即便旨意要你父亲直系子孙十五岁发遣,谁知道十五年后又如何?” 年熙闻言,垂下眼帘,低声道:“是侄儿想左了……” 伯侄两个正说着话,就有小厮传话,上回来给老太爷诊病的乐大夫来了。 年老太爷是这个府里的顶梁柱,有他老人家在,即便遭遇这么大的变动,也会稳住。 年家出事后,年老太爷与年希尧两个,都被罢了官爵,年宅也就没有请太医来问诊的资格。 幸好,年老太爷与年希尧虽丢了官,可家中积蓄颇丰。年熙一片孝心,便花费重金,请了城里口碑最好的乐大夫过来给老太爷请脉。 乐大夫出手果然不凡,下了方子,又为老太爷制了几盒人参丸。调理了一个月,原本要不行的年老太爷又养了过来。 就是年熙也得了乐大夫两个好的养生方子,调理得孱弱的身体渐渐结实起来…… 老太爷屋里,乐大夫已经诊完脉,提笔写了新方子。 因方子里需要用人参,乐大夫又将带来的一匣人参留下。 少一时,年希尧与年熙两个到了,听乐大夫说吃完这个方子,就能住了药,都觉得欢喜。 年老太爷只笑眯眯听着,看来心情也大好。 只是等乐大夫离去,年老太爷打开匣子,看着里头小孩胳膊粗的人参,半天不撒手。 年希尧近前见了,笑着说道:“怨不得同仁堂名气大,他们家的人参倒是真不错,换做其他铺子,哪里能拿得出这样的人参来……” 第一千一百七十二章 成全 第一千一百七十二章成全 清苑城,总督府,内宅。 “在盛京暂住?”李氏带了几分疑惑,问道:“宗室王爷,可以出京这么久?” 曹佳氏来了家书,提及与讷尔苏祭祀祖先后,在盛京老王府住下,过些时候再回京。还使人带了不少关外特产过来,多是山珍野味。 李氏却是觉得有些不对头,要是在先帝时,宗室暂留关外,而后前往热河迎圣驾,随扈避暑塞外还说得过去;如今这位皇帝,不仅勤政得厉害,生活还非常清苦。 让他每年带着十来万人马,耗费数百万银钱,去关外避暑,他可是舍不得。 “姐夫是世袭罔替,与寻常宗室王公不同,在盛京有赐府。老王爷的两个侧福晋,就在盛京王府养老。如今大阿哥册了世子,王府有人当家了,姐姐、姐夫自是乐意在外头自在些日子。”曹颙道。 初瑜也跟着说道:“宗室平素都被圈在京里,有机会在外头透口气,当然舍不得回来。” 李氏听了,点点头,笑道:“是这个道理,在京里憋闷,是不如外头清净舒心。” 曹颙与初瑜又陪坐了一会儿,才回了梧桐苑。 夫妻两个的脸上都没了轻松与笑意,曹佳氏的家书中,还提及一事。 说是讷尔苏的意思,要给福秀说亲。曹佳氏一心盼着让天慧做媳妇,最后一次跟弟弟、弟媳提及此事。 若是他们夫妻还不答应,就要另择一名门闺秀。 夫妻两个,倒不是为福秀将定亲不满。 即便他们夫妻两个拒绝“亲上加亲”,是为了女儿着想,可辜负向来疼爱天慧的曹佳氏,怎能不让人心生愧疚? 关于近亲成亲的害处,曹颙早已讲过,初瑜也不会傻乎乎地问丈夫,能不能改变主意。 其实,曹颙并不是为福秀将定亲难受,而是因曹佳氏在家书上质问弟弟,到底想给天慧寻个什么样的人家。 与其许给勋爵之家,高门大户,做个战战兢兢的新妇,哪里有嫁入王府,姑母做婆婆来的自在。 到底给女儿挑个什么样的人家? 曹颙想到这个问题,就觉得难受。这个时代的男子,操守实在令人忧心。 “姐姐、姐夫这次怕是要久住,使人多预备些东西,早些送过去。”曹颙道。 初瑜点点头,道:“也好,二姑奶奶与王爷是以出关祭祀的名义出的京,带着的东西未必周全。借着这个由子,使人多送些东西正好……” 夫妻两个正说着话,就听到院子里传来低语声。 随后,就有丫鬟在门口禀道:“老爷,太太,姑娘来了……” 初瑜忙扬声叫进,便就一身粉蓝旗装的天慧大大方方地进来。 见宝贝女儿清秀的小脸,曹颙与初瑜的心情也跟着好上几分。 “父亲,母亲!”天慧福了福,道。 初瑜冲她招招手,唤她到身边,道:“这么欢喜,可见收到了好东西,跟我们说说。” 天慧从荷包里小心掏出一对五彩斑斓的手镯,送到初瑜手中。 初瑜只觉得沉甸甸,曹颙已经认出来:“咦?是这对手镯。” 是镶钻手镯,上面镶嵌着五色钻石,每颗钻石都有花生大小。虽说如今的钻石,不如三百年后那般值钱,可因数量稀少,价格也远在其他宝石之上。 这对手镯,是曹佳氏压箱的嫁妆之一。这手镯带着西洋风,是曹寅使人去广州那边请的洋工匠制的。当时各种宝石手镯、项圈做了一匣子,就以这手镯最为精致贵重。 曹颙当年看了,还曾啧啧称奇。他原以为钻石是外国进来的,所以价格不菲,让姐姐笑话半天,给他看了一本地理志,他才晓得中国也产钻石。 不过,像曹佳氏这对手镯,还是希世少有,少说也能值个万八千两银子。 这会儿功夫,初瑜也认出这是曹佳氏曾带过的手镯,看了丈夫一眼,道:“这也太贵重了些。” “这是姑母最喜欢的,女儿不敢随意收下。”天慧的脸上,没有收到礼物的欣喜,反而添了几分凝重。 初瑜用帕子垫着,将手镯撂在一边,所有所思,开口问道:“二姑奶奶可曾说过要将这手镯送你?” 天慧闻言,小脸上添了一丝不自在,低下头轻声道:“姑母曾说过,等女儿长大,便送这对镯子给女儿……”说到这里,她仰起小脸,眼中难掩忧色,问道:“父亲,母亲,姑母是不是遇到难处……为何这金刚石镯子说赐就赐了?虽说姑母信中没说什么,女儿总觉得心里难安。” 她长了十三岁,有一半的年月,每年大半年住在平王府,与曹佳氏姑侄两个感情深厚,不弱于亲生母女。 曹颙摇摇头道:“没什么难处,不要胡思乱想。汉家礼数,女儿十五及笄是成年;满人家里,姑娘十三便能出阁。你今年已经十三,不是小孩子了……” 天慧又望向母亲,初瑜怕丈夫在,女儿拘谨,便道:“钻石首饰戴的人少,早先还不觉得,现下一看这镯子,还真好看。我这里也有几样,你来瞧瞧,有没有喜欢的。”说话间,引了女儿去内室,在梳妆台前坐下。 见妻子这般举动,曹颙便晓得妻子有话要说,起身去了东书房。 初瑜打开梳妆匣,寻了几件钻石首饰出来,两只钻石戒指,戒面都有莲子那么大,还有一只钻石领扣,用的是绿豆大小的钻石镶嵌出来的一朵梅花。 天慧接过,却是有些心不在焉,低声道:“母亲,姑母真没遇到难处么……姑父都在王府闲了两年,是不是……是不是宫里怪罪下来……” 她幼时由曹佳氏教导,对于政治朝局,远比寻常闺秀有见识的多。 初瑜摩挲着她的肩膀,开解道:“你姑夫是铁帽子王,身上又有战功,一家人稳当着呢。现下正是节气变化,病体易发之时,你切不可心思过重。要真是忧心伤身,不只我同你父亲要跟着悬心,就是你姑母晓得,也要跟着牵挂。” 天慧心中虽还有疑惑,但见父母都镇静,并无忧色,便想着姑母那边即便有些不寻常,当无大事,否则父母这边,也会跟着着急。 就见她乖巧地应道:“女儿知错了。” 初瑜见女儿神态宁和,倒是生出几分担心。曹佳氏想要结亲的心思,这些年一时没断过,天慧又比同龄孩子懂事。要是有三言两语落在她耳中,那…… 她随意说道:“说起来,你姑母家许是又要办喜事……四阿哥也到了将成亲的年纪……” 天慧闻言,微微一笑,道:“太好了,女儿在王府时,四表哥待女儿最是亲厚。四表哥成亲,女儿可要送份厚礼。” 初瑜见女儿笑颜如花,也跟着笑道:“自是应当的。” 天慧又陪着说笑几句,看了看座钟,道:“姑姑要往女儿那里做活计了,母亲容女儿先告退。” “不可太伤眼……”初瑜柔声嘱咐了几句,才放女儿去了。 曹颙听到动静,从东屋过来,见妻子面有所思,道:“告诉闺女,福秀要说亲了?闺女怎样?” 初瑜点点头,道:“满脸是笑,说要给福秀预备贺礼。” “那岂不是更好,我还真担心姐姐说话没个顾忌,在孩子们面前说出来,让他们心里有了念头。”曹颙坐下,说道。 不是他古板,防着自己闺女与外甥。 而是这个年代交往闭塞,除了家人,天慧能见到的外人,也只有亲戚中的几位表哥、表弟。 初瑜叹了口气,有些担忧道:“天慧并不是喜言的性子,今日却比寻常活泼许多。” 曹颙不以为意,道:“她打小就是个有主意的,若真是将福秀放在心上,不会单单如此,会直接同咱们说的。” 初瑜听了这话,很是不赞同。 女儿面薄,即便其他事上爽利,这小儿女的心事上,也会忐忐忑忑,谁能大方得起来。 只是男人粗心,这些话同丈夫也说不明白,她就不废这个口舌。 等到午后,约莫着妞妞当从天慧那里做完针线回去,初瑜便使人过去请妞妞过来说话。 这几年,天慧渐大了,开始学习女红管家等,每日里与妞妞朝夕相伴。 若是天慧有什么心事,许是能瞒住初瑜这个母亲,却瞒不住妞妞。 初瑜将福秀要说亲之事说了,问妞妞道:“天慧上午回去,可有什么异常?妹妹也晓得,二姑奶奶早年有意为福秀求娶天慧。在王府那边的几个表兄弟中,又是福秀同天慧最为亲近。” 妞妞眼中,天慧是侄女,也是妹子。 事关天慧,她也带了郑重,道:“天慧从嫂子这边回去时,我已经到了。瞧着天慧神色,是带了几分惆怅,却也带了种解脱。” 初瑜听了,诧异道:“这是为何?” “我同嫂子这样,也觉得奇怪,便开口问了。天慧说,想到福秀阿哥往后要陪旁人玩,是有些舍不得。可若是福秀阿哥再不说亲,紫月姑娘怕也要留不住,被福晋撵出去。她是福秀阿哥最喜欢的两个丫头之一,要是被撵了,福秀阿哥肯定会很伤心。如今这样很好,福晋有了儿媳妇,福秀阿哥也不用再为身边人被撵难受。”妞妞说道。 初瑜没有再细问,却也明白其中缘故。 王府阿哥,身边侍候的丫鬟婢子,自是不少。这几年福秀大了,身边有人其他心思,也是寻常。 听着天慧这话的意思,曹佳氏曾撵过福秀喜爱的大丫鬟。 想来也是,她真心待侄女如女,自是不肯侄女嫁过来前,儿子就有了通房婢妾…… 第一千一百七十三章 张目 第一千一百七十三章张目 盛京,平亲王府。 曹佳氏打发了娘家派来请安的两个内管事,拿起曹颙的家书,读了起来。 曹颙在信中,再次婉拒了两家的亲事,将顾忌再次说了一遍。血缘太近,于子嗣上有碍。 天慧就是先例,天慧失明那些年,他与初瑜夫妻两个是多么牵肠挂肚。 因京城宗室勋爵中,中表结亲的人家,大有人在。曹颙又挑了几个子女有不全之处的,举了例子,证实自己这番说辞不是空穴来风,确实是西洋那边证实过,看着倒是令人触目惊心。 自古以来,就有“同姓不婚,其生不蕃”的说法,不过也是碍于血缘。三代之内的中表亲,血缘比族人更亲。 若非如此,《大明律》、《大清律》也不会明确禁止中表亲。 曹佳氏心里虽有些不高兴,不过见弟弟并非是看不上自家儿子,而是出于爱护子女的信,便也不生怨愤。 她看了看礼单,却是米面粮油,各色繁杂,不由微微一笑。 这里面,不少是她常吃惯用的,想必是弟弟、弟媳怕自己在关外生活不便宜,才这般留心。 却也是一份心。 看罢曹颙的信,曹佳氏又看天慧的信。 她对天慧这个侄女的疼爱之心,并不亚于亲生的四个儿子。除了是亲侄女,骨肉之情外,还有五成是移情,将一份爱女之心,都放在这个侄女身上。 天慧的字,是曹佳氏手把手教的,与曹佳氏的字很像。 信很得很长,足有三、四页,除了请安外,多说的一些总督府趣事。 随着信来的,还有天慧亲手缝的一包东西。一对衣领,一件家常衣裳。衬衣领口、袖口,都是精致的珠绣。 寻常人家,没有这样的绣法。 是曹佳氏在天慧开始学针线后,怕她用丝线费眼。又知天慧心气高,做事即便不是尽善尽美,也要做的自己满意才放手。所以她就寻了两匣子米珠,还有些小宝石、小玉石什么的,都穿了孔,给天慧做绣活用。 如此一来,能给做出的活计锦上添花,也能少绣上几针。 几年下来,天慧已经练就一番好手艺。用最少的花色,串珠子绣出高雅大方的活计来。 曹佳氏摩挲着衣裳,见是自己最喜欢的颜色,上面的花色配的是玉兰,玉兰花蕊用的是粉色的小珍珠,精致可人,越发满意。 想着宝贝侄女已经豆蔻之年,总有出嫁之日,她不由地叹了口气。 刚好讷尔苏打外头大踏步进来,见她叹气,道:“这是怎么了?” 曹佳氏起身让了坐,道:“爷,过些时候,使人接了天慧过来可好?弟妹上要侍候母亲,下边还要照看一家子,想来也没有多少闲暇好好教天慧……” 讷尔苏想了想,道:“还是再等等,若是所料不差,颙弟年底前许是要调回京里。若是那样,颙弟与弟妹说不定就要开始给天佑他们兄妹议亲,不好轻离京城……” 曹佳氏点点头,道:“那就再等等,倘若颙弟不回京,再使人去接……” 见丈夫心情大好,曹佳氏亲自奉了茶,笑道:“瞧着爷的样子,今儿所获颇丰?” 讷尔苏“哈哈”一笑,道:“打了好几只野鸭子,还有几只鹌鹑,已经送到厨房去了,今晚添菜。”说到这里,带了几分得意,道:“傅鼐又败在爷手下,偏生还死鸭子嘴硬,说他向来是习惯猎走兽。要等夏天,再跟爷比试。” 春天是走兽繁殖的季节,大家都约定俗成,到了夏天,才开始大量猎杀走兽。春日打猎,多是打水禽。 曹佳氏见丈夫心情好,道:“爷的功夫,自然是一打一的。等到了夏天,就能让他心服口服了……” 屋子春光明媚,屋里笑声朗朗。 门外侍里的两个丫鬟,都抿嘴含笑。主子们的心情渐好,这盛京王府,越来越有热乎气了…… 清苑,官邸。 曹颙看完手中折子,嘴角抽了抽,对宋厚道:“这也太离谱,若是不认识唐执玉的,看了这折子,只当他是个欺上瞒下的国之巨贪。” 宋厚摸了摸胡子,道:“是写的过了,这样的折子,倒是不怕。唐执玉做了十多年京官,也有些口碑。最令人头疼的,是这样的折子……”说话间,从旁边半尺高的折子中,挑出一个给曹颙。 曹颙打开看了,同样是御史弹劾唐执玉的折子,这个没有那么虚夸,就有点详细内容。 上面提及唐执玉家里奉养寡嫂之事,只是语焉不详,卖弄文字。原本是唐执玉奉养寡嫂,成了心存不良;从抚养几个侄儿,变成了霸占兄长留下的遗产。 从寡嫂守寡时的年纪,到唐家多少亩祖上传下的田产、屋舍,都列举在上。 曹颙见状,立时变了脸色。 这真是贼咬一口,入目三分。 即便最后能证实,这折子是子虚乌有,可唐执玉的为人也要遭到质疑。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更何况“奸嫂”这个火爆的话题,又出现在素来有清名的唐执玉身上,自会成为京城权贵茶余饭后的笑谈。 “什么世道,真是好人没活路!”曹颙同唐执玉认识十多年,对于唐家事,也知晓颇深,忍不住同宋厚抱怨道:“现下唐执玉高升,几个侄儿也成人,日子好过些。早年他几个侄儿没考中功名时,一家老小都要他一个人养活。日子过的艰难,妻女都要亲自操持家务。辛苦了好些年,硬是将侄儿们都供出来了。这本是一桩美谈,却是被这起子小人利用泼脏水,真令人着恼。” 宋厚摸着胡子道:“官仓向来牵连甚广,连大人都束手束脚,另设常平仓,不去动官仓这一块,其中凶险,可见一斑。唐大人却行霹雳手段,彻查官仓,引人攻讦,也在所料之中。只是没想到,这般来势汹汹。大人还要早做打算,唐大人官声虽佳,却没有做过天子近臣,操守并不为天子所知。这个关口,皇上见了这些弹劾的折子,许是会体谅唐大人不易,驳回这些折子。可三人成虎,听得多了,即便不会在此时罢了唐大人,也会在心里厌弃唐大人的品行。那样的话,唐大人的前程,怕就要止步布政使。” 唐执玉虽做到布政使,却不党不群。 这些人敢蜂拥而上,甚至不惜信口污蔑,也是欺他没靠山。 出力挨骂的活都让唐执玉干了,曹颙这个上司,总要有些担当。 只是清苑距离京城毕竟有将近三百里的距离,曹颙想要为唐执玉张目,还要好生思量。 毕竟两地相距三百里,他也不好显得自己消息太过灵通。 思量再三,他便对京城御史攻讦唐执玉暂做不知,只在给雍正的请安折子里,提及一句。 直隶藩库去年的养廉银子,只用了十之三、四,剩下的,是否要送一半进京,以丰西北军饷。 下一次请安折子中,曹颙又提了布政使司彻查地方官仓所发现的一些弊端。 康熙六十一年,先皇下令的清查通州京仓时,曹颙与雍正都是参与人。 曹颙便用京仓做对比,用数据的方式,将官仓的弊情陈情纸上。 两次请安折子过后,唐执玉被弹劾的消息已经从京城散开,传遍直隶官场。 随后,曹颙立时写了一封厚厚的折子,向雍正“请罪”。 唐执玉兢兢业业,爱民如子,可谓是能吏。却因缩减养廉银份额,与清查官仓两件事,得罪同僚,受到这般对待。 曹颙身为总督,却不能压住直隶官场,使得唐执玉被排挤攻讦,身为上峰,实在是不合格。 折子最后,曹颙又被唐执玉“霸占”兄长家财的传闻表示愤慨。 他提了自己曾在十来年前,与唐执玉同衙为官,对唐执玉度日清贫的情况下,奉养寡嫂、教养侄儿之旧事也晓得些,云云。 宋厚看了这折子,进谏道:“大人还需思量,这个折子,虽说能在御前为唐大人洗清冤屈,却也容易惹人诟病。” 曹颙听了,明白宋厚所指。 不过是督抚相合,与督抚不和。 对地方官员来说,自是希望督抚相合,省得“神仙打架,殃及凡人”。 在九五之尊眼中,驾驭天下,却是处处要讲究权势平衡之道,不希望看到臣子大权独揽。 曹颙督抚一身,唐执玉这个布政使成为督抚下,第一文官。 虽说两人是上下级,可在雍正眼中,定也希望两人有所牵制。 曹颙为唐执玉辩白的同事,便也破坏了两人相互牵制的局面。 曹颙摆了摆手,道:“无妨,这个总督总是做不长的,要是能借由子脱身,也算是善始善终。” 面对雍正那样多疑的帝王,曹颙要是表现得面面俱到,说不定反而要受猜忌。 如今为唐执玉张目的这张折子,义愤填膺,带了几分仓促,虽有些不合官场规矩,却也无大碍。反而显得曹颙魄力不够,太重人情,所以行事带了毛躁。 这些毛病,都是曹颙本就有的;在雍正面前在白扯一遍,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第一千一百七十四章 同病相怜 第一千一百七十四章同病相怜 京城,圆明园,勤政殿。 看着对直隶布政使唐执玉五花八门的弹劾,雍正冷哼一声。直隶卫宿京畿,他这个皇帝不是聋子、瞎子,自是晓得唐执玉捅马蜂窝的缘故。 他拿起案牍右上另外一个折子,那是粘杆处对唐执玉的生平记录。 看了这些,即便是雍正这个皇帝,也要赞一声唐执玉德行可敬。 可笑那些人,还以为颠倒是非,就能蒙蔽他。 若是没有粘杆处,怕是自己真要信了那些人的信口雌黄。 雍正眯了眯眼,正想着当如何处理此事,便有内侍进来禀告,十三阿哥与十六阿哥联袂求见。 “传!”雍正道。 他看了一上午折子,坐得有些乏了,便起身离开御座。 十三阿哥与十六阿哥已经到了,两人恭请圣安。 雍正摆摆手,叫两人起了,吩咐两人随他出来。 按理来说,圣驾既驻扎圆明园,圆明园早该大修才是。毕竟以前的规格是王园,离皇园格局还差许多。 雍正却因为国库不宽裕的缘故,这几年将大修圆明园的折子都驳了,只命人将处理政事的地方,升格为殿;又添了几处臣子侯见的地方,就这样应对。 饶是如此,内务府也不敢让皇上委屈着久居“王园”,将圆明园周遭的地方,都腾空了,划入圆明园。 十六阿哥此次前来,是例行公事,再次请求修建皇园的。 皇上不北巡,塞外的蒙古王公就要轮番进京陛见,朝鲜、琉球也常遣使进京,在圆明园招待外藩,有伤朝廷体面。 雍正一边走,一边听十六阿哥禀明来意。 他眉头微皱,面上有些犹豫。 前几年的时候,每次接见内外藩王,多是在宫里。就算赶上在圆明园,为了朝廷体面,也专程移驾畅春园。 一个帝王,为了几个内外藩使臣,折腾来折腾去,也是**份。 十三阿哥在旁听着,晓得雍正的顾虑,顺着十六阿哥的话,道:“是啊,皇上,修园子之事不能再拖了。如今户部不比前两年,也有些富裕,这修园子又不是一年两载就能完工的。” 自己这两位弟弟,一个把着内库,一个把着国库,既是他们两个都说能修园子,雍正的眉头便舒展开来,道:“不必大兴土木,只捡那紧要地方,修建一两处即可。” 十三阿哥与十六阿哥晓得他节俭,都躬身应了。 说话间,几人走到一块御田前。 雍正带了几分得意,指了指这御田道:“你们瞧瞧这个!” “咦?这是麦子?”十六阿哥弯下腰来,看着这已经绿油油的麦苗,诧异道:“这不是当春分后播种,小暑前后才收割么?怎么瞧着这麦子,现下就已经抽穗了?” 十三阿哥在旁,道:“皇上,莫非这就是曹颙提过的冬麦?” 雍正点了点头,道:“正是此物,去年听曹颙提起,朕便让他使人送了些种子进京。去年九月初播种,由几位农官在这边每日记录长成情况。听他们说,这麦子,端午节前后便能收了,比普通麦子早收两个月。以往麦田里,收了麦子,只能重些白菜、萝卜什么的;提前两个月,就能再种一茬庄稼。” 十三阿哥与十六阿哥看着眼前这半亩地的麦田,都有些移不开眼。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即便不事农桑,可看着眼前这绿油油的麦子,也让他们生出几分喜悦。 “如此,京城也能同江南似的,一年种两茬庄稼了!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真是天佑大清,使百姓不再受无粮之苦。”十三阿哥已经转过身,冲着雍正跪下去,难掩激动之色,道。 气氛正是热烈,十六阿哥也跪在十三阿哥身边,凑趣道:“先皇在北方推种稻米,皇上试种冬麦,君王仁德,百姓幸甚。” 雍正一手扶了十三阿哥,一手扶了十六阿哥,朗声道:“朕早年出京,见到路边饿毙的百姓,就曾对自己道,终有一日,我要让他们都感受到朝廷恩德。辽东、山东、河南、山西这处的天气雨水,比京城更适宜万物生长。京城能种这个麦子,那几个省就当能种这个麦子。再加上,好出息的苞谷与番薯,用不了几年,北方也能自给自足,用不着全赖南边的粮食。” 说到最后,他已经有些动容:“朕不敢求自己像皇阿玛那样建立丰功伟业,成就盛世,只盼着百姓日子能过得好一些,朕这个皇帝当得就知足了。” 十三阿哥面露崇敬,道:“皇上仁心仁德,为百姓消除饥苦,这虽不比开疆劈地那样轰轰烈烈,却也是圣德之举,必将青史留名,为万世敬仰。” 十六阿哥不好置身事外,满口也是一串一串的赞誉之词。 他嘴里说着,心情却有些复杂。 除去私德不说,自己这位皇兄确实是勤政爱民的明君。登基四年,后宫后妃都是潜邸妻妾,雍正元年那次选秀,留在宫里的秀女,也多是赐给宫里的几位阿哥,皇上一个没幸。 登基后封的潜邸后妃外,雍正只幸了几个宫女,封号最高的也不过是常在,连贵人都没有。 若是皇上当真好女色,添几个妃嫔又有什么?要是不好色的,还生出是非官司来? 十六阿哥不禁腹诽,莫非这就是“情之所钟”?一时之间,原本存的那点厌恶之心,也减了不少。 听着两位弟弟的赞誉之词,雍正脸上露出几分自嘲,道:“圣德?仁君?不将朕写成十恶不赦的暴君,朕就要感谢菩萨。早先瞧那些御史,听直腰杆子,不过是爱名,倒是并不可鄙。弹劾唐执玉这回,朕是见识了什么是‘指鹿为马’、‘无事生非’!” 说到这里,他倒是对唐执玉生出几分同病相怜…… 清苑,总督府。 为唐执玉辩白的折子,递上去小半月,曹颙才看到批复,就见折子后边,是御笔朱批:“知道了。唐执玉当差勤勉,尔亦不可懈怠。另,朕欲在河南、山西、山东几地推种冬麦,种子一事,尔还需上心。” 曹颙见了御批,先是松了口气。 “勤勉”二字,看着没什么,可曹颙晓得,雍正最爱的就是勤勉的臣子。他自己就是事必躬亲的主儿,见几位得用的王爷也累得半死,推崇的几位重臣,都是玩命儿办差的。 唐执玉,这是入了圣眼,前程可期。 曹颙撂下折子,立时唤人,前往布政使衙门请唐执玉过来议事。 现下已经四月上旬,离麦收就剩下不足一个月的功夫,要传达地方,收拢麦种,日子也比较仓促。 这冬小麦,最迟要在九月中旬前种下。 从收麦种,到将麦种运到各地,不过数月功夫,不仔细筹划的话,就要耽搁时日,误了今秋这茬麦子。 布政使司衙门离总督府衙门不远,等了约摸一刻钟的功夫,唐执玉便满头是汗的赶到。 这两个月,唐执玉的日子并不好过。 他倒不是怕旁人的脏水,并不将那些毁誉搁在心上。他只是难受,因他的缘故,将他的婶子与几个堂弟都牵扯进来。 其他两个堂弟中了进士,一个在六部任主事,一个在山东任知县,受他连累,背负污名,使得他愧疚难安。 曹颙见唐执玉满头是汗,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忙叫人看茶,道:“正午天气,日头足了,益功慢走几步又能怎么样?快吃两口茶缓缓。” 唐执玉长吁口气,谢过曹颙,吃了两口茶,道:“是卑职心急了……大人临时相召,想来也是有要事吩咐,卑职不敢耽搁。” 曹颙手中拿着折子比划了一下,道:“我前些日子上的折子,上面提及农事。皇上有朱批下来,要在晋鲁豫等地推种冬买,命直隶留麦种。” 提及政事,唐执玉脸上添了几分郑重。 三省的麦种,不是一个小数目。他家是书香门第,却也看过农书,下过农田。不是收割的麦子,就能做麦种的。 麦种还要择优选用,才能种出好麦子来。 接下来,两人便商量使人下去选种之事。 这是皇命,就不能含糊,省得被下边官员蒙蔽;又不能大张旗鼓,否则一不小心,就要惊动地方,有扰民之嫌。 另外,除了有数的官田外,对于民田选种,还要以合理的价格采买,才能使得百姓不受损失。 提及这个,曹颙与唐执玉脸上都露出几分笑意。 还好,直隶藩库现下银子充足,这点倒是不让人费心。 果然是,要有银子,才能心里不慌。 商议过来,两人决定,从总督府抽三十人,布政使司衙门抽二十人,派往各地州县驻扎,专司选麦种之事。 两人都是雷厉风行之人,既是有了决断,行事便不拖沓,次日就安排人拿了总督府的公文,出了清苑。 没几日,从京城传来一个消息,使得直隶官场的风向,又变得诡异起来。 唐执玉寡婶林氏,因不足三十而寡,年到五十还没改嫁,朝廷表彰其贞洁,旌表德行,赐贞节牌坊,并因其子,赠封六品安人…… 第一千一百七十五章 下降 第一千一百七十五章下降 清苑,总督府,官邸。 “哈哈哈哈!”听到御赐贞节牌坊之事,曹颙只觉得甚是爽快。 他出仕十多年,不疼不痒的弹劾,也经过数遭。对那些自诩“清正”的御使,他还真没几个看得上的。 不是权贵的走狗,就是趋名之辈,“风闻奏事”的时候,更多的是“借题发挥”或者“无事生非”。 他们前面弹劾唐执玉正热闹,连德行有亏的大帽子都给扣上。 雍正却是给唐执玉的寡婶赐了“贞节牌坊”,赠封了命妇,明晃晃地给了他们一个大耳刮子。他们站在御前,会是什么脸色儿,曹颙很好奇。 蒋坚与宋厚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 “看来,皇上这是要保唐大人,唐大人好福气。”宋仁笑眯眯地摸着胡子道:“由皇上亲自给正名,唐大人也当觉得宽慰。” 蒋坚摇摇头,道:“未必。换做其他时候,旌表贞妇,是家族荣誉;这个时候,唐大人或许会更尴尬。这两年瞧着他言行,确有几分风骨。” 曹颙点头道:“非磷说得不错,唐执玉行事老派,有古君子之风,未必会因此欣喜。不过,他是明白人,当能体会皇上关爱之心……” 三人正说着话,就听到院子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随即,便听门外有人道:“大人,小人要急事回禀!” 是张义的声音。 曹颙面色一凝,起身道:“进来!” 宋厚与蒋坚也跟着起身,望向门口。 就见张义面带急色,从门口进来,禀道:“大人,十六爷来了,已经进了大门。” 曹颙听了,顾不得细问,忙带着宋厚、蒋坚迎了出去。 刚走到三堂,便见十六阿哥带着侍卫随从迎面过来。 曹颙趋步上前,刚要给十六阿哥执礼,却是怔住。 十六阿哥身后,两张熟悉的面孔。一个是面带孺慕的恒生,一个长眉细眼,笑盈盈地看着自己的,却是皇子弘历。 这两个少年是蓝翎侍卫装扮,挎着腰刀,看着很像那回事。 这是皇子微服? 曹颙只觉得脑仁疼,目光从弘历身上滑过,已经对十六阿哥跪了下去:“臣曹颙见过王爷,请王爷金安!” 十六阿哥一把扶住,没让他跪下去,笑道:“本王来的仓促,怕是要叨扰曹大人一番还请曹大人勿怪!” 曹颙口中,忙道:“不敢,不敢!” 用眼角扫过去,恒生与弘历已经从十六阿哥身后退到一边,却没有上前相见的意思。 曹颙见状,便也不管这两个小的,对十六阿哥躬身道:“王爷此来,可是要传达旨意?” 若是带了圣旨,就要引到大堂接旨,方显恭敬。 十六阿哥摆摆手,道:“爷不是传旨钦差,只是背了差事,才过来这么一遭。” 曹颙听了,便不再啰嗦,先给十六阿哥介绍了蒋宋二幕僚,随后引十六阿哥前往官邸。 到了官邸,除了十六阿哥,便只有恒生与弘历跟进了屋子。 曹颙这才甩了甩马蹄袖,要给弘历执礼。 十六阿哥都不受曹颙的礼,何况弘历? 曹颙见他扶起,便也跟着起身。 虽说晓得自己以后少不得有给这小子磕头下跪的时候,但是能少一次,还是少一次的好。 出京就是这点好,除了回京陛见与接圣旨,他都能站直流说话。 国礼见过,才轮到家礼,恒生上前给曹颙请了安。 曹颙请十六阿哥与弘历上座,使人奉了茶,才开口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十六爷与四阿哥身份贵重,下降清苑,臣心惶恐。” 十六阿哥吃了两口茶,道:“还不是有人要折腾,爷这老胳膊、老腿的,实不耐道路跋涉,累的半死。幸好天还不大热,要是再过半个月,说什么爷也不会挪窝。” 虽说不知详情,可听这番话,曹颙也明白过来,十六阿哥此来,是“陪太子读书”,弘历是主客。 弘历已经起身,对十六阿哥作揖道:“都是侄儿的错,使十六叔受累了!”说着,他又对曹颙讲明两人到清苑的缘由。 原来,雍正决心在晋鲁豫推广冬麦后,想要安排一下到直隶,专营收拢麦种之事。也能借机,巡视直隶各府道,看一下冬麦的收获情况。 弘历当时刚好在御前,听说此事后,便主动请命来直隶。他已经十六岁,虽还在上书房听课,却也开始学习政务。 民以食为天,新麦种关系到北方四省的农耕,又是皇上看重之事,弘历这个做儿子的,也想要尽尽心。 雍正这么大时,也已经开始当差,见儿子上进,他自然是欢喜。 可弘历身份不同,他怕皇子出京的消息传出去,小人生祸,便将明面上的差事,交代给十六阿哥,让弘历微服相随。 如此,历练一番,还能不引人瞩目。 看着弘历的笑面,曹颙嘴里只能赞一番“年轻有为”的话。 寒暄过后,十六阿哥弹了弹身上看不见的尘土,道:“在清苑要待一阵子,多得是说话的功夫。先给爷同四阿哥安排个地方,将这一身汗洗一洗,再去给太夫人请安。” 四阿哥闻言,也跟着起身。 曹颙听了,便亲自引着二人到寅宾馆。最好的院子,就是十阿哥曾经的住处,请十六阿哥下榻。他身后的院子,请弘历带人住了。 安置完这叔侄两位,曹颙又使人出城,将随十六阿哥过来的五百护军,带到督标营地驻扎。 随同十六阿哥进城的五十名王府侍卫、二十名宫里的侍卫,则安置在十六阿哥与弘历住处周遭的空院子里。 安排完这些,曹颙又命人传来督标参将梁传福,将总督府内五百驻军,增加为一千,增加守卫强度,务必要将总督府守成铁桶一般。 从这两位爷出京那一刻,安全不仅由随行侍卫与兵丁负责,曹颙这个直隶总督也跑不了;如今进了总督衙门,护卫两位贵人安全的责任,更是全落到曹颙身上。 除了安排总督府内的安全,曹颙又使人去知府衙门与守尉衙门请朱之琏与谢天来。 恒生跟在父亲身侧,看着他满脸肃穆一桩桩地安排下去,带了羞愧道:“儿子听说此事时,四阿哥已经在御前请了旨意。若是早知此事,儿子定会想办法拦上一拦。” 曹颙摇了摇头,道:“四阿哥很是主见,不像是能听进去劝的。不关你之事,你不必自责。” 恒生想想弘历的性子,确实如此,道:“父亲也不必太过忧心,来的路上,儿子已经偷偷求过王爷,请他束着四阿哥,不让四阿哥轻动,省得生出事端,给父亲添麻烦。” 见他有此心,曹颙虽欣慰,却也开口教导道:“心意虽好,却有因私废公之嫌。四阿哥是皇子,是主君,你是他陪读,属于侍臣,岂可因自己私心,干涉皇子行止?” 恒生垂手听了,脸色涨红,低头道:“儿子笨拙,处事不周,请父亲责罚!” 曹颙道:“不管你心里怎么想,行事还要无差才好。就拿此事来说,同样是求十六爷约束四阿哥,你可以当成是为我减麻烦,却也能当成是你顾念四阿哥安全,实在担心,才忍不住求到十六爷跟前。固然是背着四阿哥,私下央求,又是求的逆四阿哥意之事。可你一片护主之心,即便四阿哥晓得此事,心里微恼,却也怪不得你,心里还会承你的情。” 类似的教导,曹颙不是头一回说。 恒生也明白过来,眼睛亮亮的,挺着小胸脯,道:“儿子晓得,就如父亲过去教导的,既伴皇子身侧,所言所行,就要合了自己个儿的身份,不忘一个‘忠’字。” 见儿子通透,曹颙笑着点点头,道:“快去给老太太、太太请安吧,晓得你回来,她们指定欢喜。” 恒生应了,却没有立时下去,犹豫一下道:“父亲,四阿哥之事,要不要告之老太太与太太?” 曹颙道:“老太太那边先瞒着,省得惊了老太太,太太那边悄悄地告诉了。” 恒生这才退下,这会儿功夫,知府朱之琏与守尉谢天来也到了。 曹颙说了庄亲王王驾下降清苑,将在总督府暂住之事,命二人整肃清苑城治安,不要出什么篓子。 十六阿哥带着七、八十侍卫到总督府,又有五百护军随后进城,这也是瞒不住之事。 朱之琏与谢天来,口中应了,神情却有些几分古怪。 曹颙见状,道:“两位大人这是吓到了?本督是吓到了。王驾在清苑一日,大家就要担一日干系,好在不会太久,最多一两个月。” 朱之琏点点头,道:“确实吓到了,这两年来清苑的宗室……还真是不少……” 谢天来同庄亲王府渊源颇深,脸上已经难掩担忧,满是关切道:“大人,是不是,是不是王爷在京里遇到了难处?” 十阿哥“暂住”总督府时,对外并没有遮掩,清苑官场多晓得;九阿哥“暂住”总督府,虽“低调”许多,却也没有瞒过有心人。 如今,十六阿哥成了第三位“暂住”总督府的皇弟,谢天来生出这般疑问也是情理之中。 连着朱之琏,都面色凝重地望向曹颙,等待其回答。 他倒不是关注宗室之事,而是晓得十六阿哥算是曹颙的靠山之一,担心牵连到曹颙身上…… 第一千一百七十六章 历练 第一千一百七十六章历练 总督府,寅宾馆。 十六阿哥沐浴更衣出来,弘历已经在院子里等着。 他换下侍卫服装,穿着一身宝蓝色衣裳,身形略显单薄。 十六阿哥看了他一眼,道:“一路上劳乏,你也不歇歇?我先去探望李太夫人,一会儿回来再让曹颙给咱们接风!” 弘历凑上前,笑着说道:“十六叔,侄儿随十六叔一道去吧!前些年在京里,侄儿也曾去过曹府,见过李太夫人。如今到了总督府,总要去问候一声。” 十六阿哥闻言,微微皱眉。 他去探望李氏,不用序国礼;弘历是皇子身份,曹家诸人若是不大礼相待,就有不敬之嫌。 弘历心思通透,明白十六阿哥顾忌,道:“十六叔,不仅您同曹府与亲,侄儿同李太夫人也有亲。她是堂姐的婆婆,又是曹氏的伯母……真要论起来,许是比这些更亲近,侄儿还要在总督府待上一阵子,过去见见,也是全了礼数。” 十六阿哥见他一开口就说了一串理由,也不好再拦着,只道:“先帝与皇上对李太夫人都另眼相待,你也客气些,不要当寻常外命妇。” 弘历忙应了,跟着十六阿哥身边,前往官邸寻曹颙。 听说弘历也要去见李氏,曹颙微微一怔,并没有多说。 有初瑜在,弘历过来,以亲戚身份见曹家内眷,倒是也使得。若非如此,曹颙定要拦着的,否则岂不是一家老小都要跪迎跪送。 李氏这边,已经听初瑜说了十六阿哥到清苑之事。 “十六爷爱吃卤味,前几日天佑从外头带回来的卤翅尖味道好,十六爷定会喜欢吃。打发人去买两包回来,虽比不得宫里膳房的细致,却是别有一番风味。”李氏心情甚好,对初瑜说道。 或许是因为十六阿哥比曹颙年岁还小,或许是与密太妃为闺中好友的缘故,即便晓得两人是骨肉至亲,可更多的时候,李氏还是将十六阿哥看成子侄辈。 婆媳两个正说着话,曹颙打发过来传话的人已经到了。 听说十六阿哥要过来,李氏虽没有按照品级装扮,也换了件见客的衣裳,头上也添了两只碧玉平簪,才由初瑜陪着,出门相候。 这会儿功夫,曹颙已经带着十六阿哥与弘历过来。 李氏的视线都落在十六阿哥身上,一时没有看到出弘历。 初瑜却是瞧见,忙将丫鬟都打发下去,将二人迎到屋里。 又是一番厮见。 见到弘历,李氏面上没显什么,心里已经开始担忧。 身在官宦之家,即便不怎么关心时局,她也晓得弘历身份贵不可言。早先还有,年贵妃在时,有贵妃之子在,弘历的风头还不显。 年家一倒台,弘历阿哥又成为储君热门人选。 皇上出巡时,可是将整个江南都搅得不安生;这皇子下降,即便不能说整个直隶,这总督府也安生不了。 见李氏慈爱,初瑜待自己也亲热,弘历心满意足。 他也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同曹家人并没有那么亲密,便借口旅途劳乏,先行告辞离去。 剩下十六阿哥一个,大家才同他聊起家常。说的最多的,当然还是密太妃。 “如此说来,今年中秋,便能迎太妃娘娘出宫?”提及密太妃,李氏甚是关切。 十六阿哥点点头,道:“正是,院子已经给额娘收拾好了,就在十五哥府上,是我盯着修建的,还按照南边的样式,修建了一个小花园。等您什么时候回京,定要过去做客。” 李氏笑道:“只要我在京里,不给我帖子,我也要过去给娘娘请安的。阿弥陀佛,娘娘盼了多少年,总算到了这一天。” 十六阿哥听了,心下黯然。 他同皇帝向来亲近,并不亚于十七阿哥同皇帝的关系,若是他没有承嗣庄亲王府,开府封爵,最低也会是个郡王。 即便不是世袭罔替,没有那些丰厚的产业,可自己当家作主,说不定早就将额娘迎出宫来。 见气氛有些伤感,曹颙插话道:“十六爷,你府上养的那套好班子,不是说打算孝敬给太妃娘娘么?怎么样,可又排了什么新戏?” “新学了几本文戏,额娘不耐烦吵,你若是想听,等过些日子你生日,便让他们过去唱几日。”十六阿哥说道。 曹颙听了,连忙摆摆手,道:“好意心领了,不急不急,等回京再听也不迟。” 这一打岔,倒是冲散了方才的沉闷。 十六阿哥又陪着李氏说了几句话,便随曹颙回到官邸这边。 “因田地不同、水土不同,这麦子收割的时间也不同。最早端午节前后开始收割,最迟则要等到六月底。四阿哥不会真要等到麦收完才回京吧?”没有外人,曹颙直言道:“听说四阿哥开始学习政务,以皇上对他的看重,没道理如此‘大材小用’。” “年羹尧赐死这几个月,正好四阿哥开始学政务,有不少人开始不安分。皇上怕影响四阿哥,伤了父子情分,便将四阿哥打发出来。当然,京城那些人听到的消息,则是四阿哥在阿哥所养病。宫里有四阿哥替身,偶尔露露面,很能顶一阵子。”说到这里,十六阿哥冷笑一声,道:“拥立之功,是那么好得的?皇上的耐性有限,这回狠是要发作几个?” 曹颙想想近期从京里传来的消息,沉思了一下,道:“莫非是同营造帝陵之事相关?” 营造帝陵是大事,雍正刚上台时,就有礼部官员提及此事。因国库没银子,不了了之。 倒不是诅咒帝王早日驾崩,康熙的景陵,就于康熙十五年开始营建,到康熙二十年竣工。 只因世祖皇帝驾崩时,帝陵圈了地方,没有营建,使得皇帝的身后事多有不足。以此为鉴,提前营造帝陵也是有必要的。 在世人眼中,身后事是重中之重,对于陵寝的重视,历代帝王都不能幸免。 十六阿哥点点头,道:“一半是推波助澜,想要看皇上会将重任交给哪位皇子;一半是盯上国库里的银子,偏上皇上早有旨意,定下官员借银的上限,不得超过年俸的五成。若是不弄出些事情来,他们怎么捞银子……” 弘历的身份,终是瞒了下来。为了怕消息传出去,连天佑他们都不晓得。 恒生得以回清苑,也有了合理的借口。弘历“养病”,停了上书房的课,他这个伴读也得了功夫,便以蓝翎侍卫身份,随十六阿哥过来。 弘历在总督府歇了一日后,便再次见了曹颙,提及想要去地方巡视直隶农耕。 曹颙没有反对,却也不放心让弘历随意下去,毕竟安全是大事。 刚好唐执玉要去沧州,巡视那里的牲畜市场,与棉花市场。另外,他还要去巡视几个冬麦种植田亩数较多的州县。 曹颙便做了安排,请唐执玉带弘历同行。 当然,即便唐执玉不认识弘历,曹颙也不能将弘历推倒台面上。十五、六岁的少年,若是得曹颙以礼相待,那旁人不用想,也能晓得弘历身份非同一般。 明面上与唐执玉随行的,便是御前一等侍卫孟山。 他是个三十六、七岁的壮汉,很是勇武。名义上代表十六阿哥这位庄亲王府出巡,所以身后跟着数十王府侍卫,还有二百护军。 这出巡的架势,已经不弱唐执玉这个地头蛇。 唐执玉虽觉得这孟山的谱摆得太大,可对方身后站着十六阿哥,这些人马又是十六阿哥安排,他也没有质疑的余地。 旁的还好,只是弘历要带恒生同往;恒生也想着同去,倒不是玩耍,而是想要护卫在弘历身边。万一遇到不好,他也能挡在前面,省得累及父亲。 弘历的身份,就从十六阿哥的侄子变成了十六阿哥的“内侄”,与恒生同为伴读,现下同为四等蓝翎侍卫。 出巡的队伍中,出现上峰的公子,与王爷的“内侄”,唐执玉心里自然有些不舒服。 可曹颙没有与之打招呼,恒生也没有因总督公子的身份作威作福、捣乱行程,唐执玉就是想说两句,也无从着手。 而后,见恒生与弘历两个安安分分地跟在孟山身后,同其他随行侍卫一般无二,唐执玉倒是有些自责,觉得自己小人之心了。 总督府府,寅宾馆里。 十六阿哥坐在廊下的桌子旁,手中拿起一只剥好的螃蟹腿,放在眼前的醋汁儿里沾了一下,放在口中,吃的正美。 桌子上,放着个尺半的大盘,里面放着红澄澄的几只大海蟹。 曹颙坐在十六阿哥对面,见状不由莞尔,道:“就那么好吃?海蟹向来不如湖蟹,京里又不是没有?” 十六阿哥放下螃蟹腿,喝了一口黄酒,道:“我在京里吃过两回,都没有这个大。这么大个儿的海蟹,在京里的馆子里,也是可遇不可求。” “清苑到天津卫中间修了官道,往年这个清苑也没有。”曹颙道。 十六阿哥边吃边点头,道:“怪不得你这两年,除了种地,还热衷修路,原来还有这般好处……”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还有一人,在你之前,就提过修路的重要……” 第一千一百七十七章 扫兴 第一千一百七十七章扫兴 十六阿哥没有提名字,曹颙却晓得他说的不是旁人,就是圈在总督府一处的九阿哥。 九阿哥的产业,除了京城与直隶外,还遍及江南、两广与西北各地。虽说这其中有他皇子的权势做倚仗,却也很是几分经济才能。 若不是庞大的财富,使得他变得自大,他也不会一心要参合储位之争。即便自己没希望,也要亲自捧出个太子出来。 十六阿哥似乎想起什么,苦笑着,不再说话。 曹颙岔开话道:“十六爷真要在总督府里,歇到四阿哥回来?” 十六阿哥摇了摇头,道:“若是那样,可就自在了。且等等看,估计皇上容不了我自在那许久。等过了端午节,要是皇上没有其他安排,我还得去陪弘历。” 曹颙衙门还有公务要处理,不能陪太久,又陪了半盏茶的功夫,就先回官邸处理公文去了。 十六阿哥可不会委屈自己,除了曹颙,清苑还有个庄王府门人谢天来。 今日谢天来请客,要请十六阿哥吃酒听曲儿。 十六阿哥初到清苑时,谢天来曾包下城里最大的酒楼,请十六阿哥与曹颙赏脸。 他这般殷勤,如今又是三品官,十六阿哥与曹颙自然也给他几分脸面,就去酒楼吃酒。 不想,前两日,他又亲自过来送帖子,只说是端午节将至,想要好好孝顺孝顺十六阿哥,安排了今儿吃酒。 十六阿哥正无聊,便答应赏脸。 不过对于清苑城里酒楼的大厨水平,十六阿哥很是不放心。上回酒楼接风那次,十六阿哥不过吃了几口素烧三菇,其他的都觉得不入口。 所以十六阿哥才将赴约的时间,定在午后,在曹府用罢午后去。曹家是吃三顿饭的,他这个客人,也不例外。 约好的时间是未初(下午一点),午初刚过,谢天来便亲自来了。 他没有穿官服,身上穿着簇新万字纹的纺绸褂子,帽正上是鸽子蛋大小的金子,手上也带着好几个黄灿灿的金镏子,胸前挂着小手指粗的表链。 这通身的气派,却是“富”够了,少了“贵”。若是不知身份的,谁也不会想到他是当官的,更像是个腰缠万贯的大富豪。 十六阿哥虽觉得谢天来这打扮“村”了些,可也只是扫过一眼,笑眯眯地摇着扇子,随谢天来出了总督府。 早有轿夫在总督府门口等着,十六阿哥上了轿子,随着谢天来同往。 轿子甚是平稳,十六阿哥坐在轿子里,嘴角含笑。 这个谢天来,有点意思。 这般殷勤地请自己出来,当然不只是听曲儿那么简单。 这样的应酬,十六阿哥在京城参加的多了,倒是不觉得什么,只当是闲着无聊,打发时间。 果不其然,十六阿哥下了轿子,看见的并不是什么酒楼、戏院,而是在一处干净的民宅。 十六阿哥看了一眼,也不多话。 谢天来已经殷勤上前,引着十六阿哥进了宅子。 转过影壁,便就一片郁郁葱葱,不大的院子里,摆了不少花木盆栽,生机盎然,倒也有几分雅趣。 十六阿哥心里已经在犹豫,等会谢天来赠美婢的话,要不要收下。 他这回出京,带了两个丫鬟侍候起居。真要是想要女人了,收房一个就是,未必要收外头的女子。 谢天来这般心诚,又是这般殷勤,太抹了他面子也不好。 可要是收下,又怕麻烦。 等到了厅上,就见中间摆着个圆桌,旁边是一圈凳子。 有两个美貌的小婢已经在门口候着,等二人入座,便奉了湿毛巾,侍候二人擦手。 而后,就见几个身形妖娆女子进来,为首一个,姿色不俗,却是满脸风尘,看不出年纪来。乍一看像二十来许,仔细一看,眼角已经有了细纹,目光又像是历尽千帆。 她像是同谢天来相熟,笑着给谢天来请了安。 她身后跟着五个年轻女子,有两个豆蔻之年,尚未及笄,小脸上带了纯真稚嫩;剩下三个,十六、七岁,眉眼间多了风情。 谢天来笑着对十六阿哥道:“爷,这是瑞娘,清苑城里的风月买卖,有半数都是她的生意。后边几位,都是瑞娘的女儿。” 十六阿哥冷哼一声,没有接话。 瞧着这谢天来的意思,不像是送人,倒像是替人引见。 只是他堂堂一个和硕王爷,见一个鸨子,这就什么事儿?要是传出去,怕是要让人笑掉大牙。 十六阿哥心中已经不悦,对谢天来的那点儿好感也都没了。 他只是想出来溜达溜达散散心,才答应了谢天来的饭局,哪里有心情去应付旁人。 气氛有些冷场,谢天来正犹豫着怎么对瑞娘介绍十六阿哥。 就见瑞娘上前一步,对着十六阿哥跪下叩首,道:“民女邱瑞娘见过十六爷,请十六金安!” 这礼行的有点大,直接挑明了十六爷的身份。 十六阿哥见状,面色一凝,冷冷地看着谢天来一眼。 谢天来浑身一颤,只觉得自己脑门冷汗都要出来,他只对瑞娘说自己要招待一位贵客,让她挑几个干净女孩出来,并没有对瑞娘说过十六爷的身份。 他忙站起身来,诚惶诚恐,不知是当先向十六阿哥解释,还是当先呵斥瑞娘。 见谢天来这个样子,十六阿哥心下一动,看着瑞娘,道:“你见过爷?” 这瑞娘一看就是风尘女子,十六阿哥可不记得自己有什么花月账。 “民女早年曾在京城吴姐姐家见过十六爷一次……”瑞娘回道。 “吴……吴氏……”十六阿哥想起一人来,道:“就是什刹海那边?” “正是。”瑞娘回道。 十六阿哥的气消了几分,摆摆手,道:“既是旧人,就起来说话。” 瑞娘应声起来,态度越发谦卑。 十六阿哥懒得与一个女人计较,不耐烦与之多说,没了听曲的心思,对谢天来道:“天热,人乏,爷先回去了。” 竟是连席面都不等。 谢天来肠子都快毁青了,却也瞧出十六阿哥不待见瑞娘,不敢想留,恭送出去。 看着十六阿哥乘轿远去,谢天来才转身回去,却是面色铁青,已经恼得狠了。 瑞娘没敢跟出来送人,等厅门口候着,脸上带了几分茫然,已经全无平素伶俐。 见谢天来回来,她挤出几分笑,道:“大人……” 谢天来手臂一挥,耳光已经狠狠地甩了下去,瞪着眼睛,骂道:“你这黑心肝的婊‖子,爷哪里得罪了你,你要坏爷的前程,砸爷的顶戴?” 他本就粗壮,又用了狠劲,这一下子就将瑞娘抽倒在地。 与瑞娘同来的几个女子,都唬得不行,浑身筛糠似的,抖做一团,却也无人敢上前搀扶。 瑞娘自己爬起了,顾不得谢天来恼怒,身子已经跟蛇似的粘过去,抱着谢天来的胳膊,软声道:“大人,是瑞娘错了,瑞娘想法子给十六爷赔罪,定不会牵连到大人。” 两人相好的时候不短,多少有些情分在,谢天来哼哼两声:“你一个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能有什么狗屁法子?” 瑞娘挥挥手,将厅上的几个女子都打发下去,才趴在谢天来身上,贴着他的耳朵,小声说了一番…… 总督府,十六阿哥刚下轿,便见张义迎上来:“十六爷,小的正要去寻您,我们老爷有急事,打发小的出府请十六爷回来!” 十六阿哥见他面上郑重,脚步缓了缓,道:“可晓得是什么事儿?莫非京城有旨意下来?” “不是京里。”张义摇头,手指往北指了指,道:“是那位病了,病得还不清。老爷使人请了大夫,却是也不大好。” 十六阿哥闻言,立时较快了脚步,面色也沉重起来。 少一时,十六阿哥到了官邸。 就见曹颙站在书案后,手中拿着一张方子看着。 “孚若,怎么回事?”十六阿哥上前,问道。 “是风邪入体,看守的人发现时,已经病了几日,人已经烧糊涂了。”曹颙道:“现下虽吃了药,可听大夫的意思,是伤了肺,怕是凶险,我已经写了折子禀奏此事,请皇上做主。” 十六阿哥听了,额头青筋直蹦,“啪”的一声,拍着桌子,道:“这些狗奴才,他们怎么敢,他们怎么敢……” 不管同九阿哥关系如何,同为皇子,听到九阿哥被如此怠慢,十六阿哥忍不住大怒。 曹颙扫了窗外一眼,将院子里无人,道:“十六爷,现下不是追究此事之时……” 十六阿哥吐了一口浊气,点了点头,道:“是我啰嗦了……” 他到底不是绝情之人,忍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对曹颙道:“孚若,我想去瞧瞧他……” 曹颙点点头,道:“那就去吧,这个时候,旁人也挑剔不了什么。” 两人从官邸出来,到了九阿哥圈居的那处小院。 小院门口,站着几个侍卫。 曹颙进院,他们没有说什么;十六阿哥却是被他们拦住,就听那领头侍卫道:“此处征为朝廷要地,皇上有旨,除了曹总督不受限外,其他人无旨不得入院。 十六阿哥的脸,立时黑得不行…… 第一千一百七十八章 樱桃 第一千一百七十八章樱桃 这开口相拦的人,虽是侍卫身份,却是外班侍卫。在侍卫处没靠山,被分派了这个差事。 虽说以前在宫里当值,也远远地见过十六阿哥,可看得不真切。加上现下十六阿哥又穿着常服,这侍卫才硬气地拦了一下子,未尝没有讨赏的意思。 毕竟在外头,这宫廷侍卫的旗号,多数时候也是好使的。 十六阿哥黑着一张脸,回头看着曹颙道:“曹颙,皇上还有这个旨意?” 曹颙看了那侍卫一眼,自是晓得他扯大旗,道:“全侍卫,这位庄亲王,奉旨到清苑。要探视里头那位,好在折子里详细向皇上回禀此事。” 那全侍卫听十六阿哥直呼曹颙姓名,就觉得不对劲。 待听曹颙说了十六阿哥的身份,他的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什么也不敢说,只让开院门,躬身退到一旁。 十六阿哥看也不看他,大踏步进了院子。 一进九阿哥所在的屋子,扑面而来的,便是刺鼻的尿臊味儿。虽说其中还间杂着浓浓酒味,可仍是熏人。 屋子里,除了土炕,只有一桌一凳一只恭桶。 九阿哥躺在炕上,赤露上半身,面上红彤彤的,双眼紧闭,嘴唇因烧的厉害,都裂了口子。 旁边拿着毛巾,给九阿哥擦身,是曹颙过去的小厮、现下的长随曹满。 九阿哥身份不同,又没有旨意下来,曹颙也不好随便安排人,就安排心腹曹满过来。之前的诊病,也没敢请外头的大夫,而是由总督府里的一位大夫看的。 毕竟九阿哥现下是圈着,一举一动,都要遵旨而行。 见两人进来,曹满撂下毛巾,起身道:“老爷,十六爷!” “怎么样了?”曹颙问道。 “擦了两遍了,还是烧得厉害。”曹满回道。 曹颙与十六阿哥对视一眼,晓得其中凶险。 清苑不是京城,大夫开的方子自然比不上太医院里的供奉。可九阿哥这样烧下去,能等到京里的太医么? 十六阿哥有些黯然,走到炕边坐下,拿起曹满放下的毛巾,从旁边的酒瓶里倒了些酒在上头,顺着九阿哥的胳膊,擦了下去。 帮九阿哥擦完上半身,十六阿哥才将毛巾递给曹满,起身对曹颙道:“走吧。” 出了院子,十六阿哥加快了脚步。 曹颙晓得,十六阿哥是着急写折子。 曹颙的折子虽已经使人快马送往京城,可要是皇上不当回事,那九阿哥就要一命呜呼;十六阿哥也递折子过去,也能让京里众人晓得,九阿哥确实危险。 就算皇上心里厌恶九阿哥,也要顾及十六阿哥,省得寒了兄弟的心。 寅宾馆中,有备好的纸墨。 十六阿哥一挥而就,倒是没有夸张,只写了自己所见所闻,而后唤了两个王府侍卫,吩咐他们快马回京。 做完这些,十六阿哥才长吁了口气,对曹颙道:“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记得小时候在阿哥所,有不开眼的奴才欺负我年幼,侍候得不尽心。被他看到了,直接使人将那奴才送到慎刑司……后来因夺嫡之事,都跟红眼鸡似的,恨不得一个吃了一个,兄弟情分这才淡了……” 十六阿哥对九阿哥尚能生出一份怜悯,曹颙可不是弥勒。 九阿哥是生、是死,他并不太放在心上,可看守九阿哥的侍卫,在九阿哥病成这样,才来告诉他,让他很被动。 若是九阿哥现下能熬过去还好,要是熬不下去,雍正为了“贤名儿”,想要找替罪羊的话,曹颙就要背个“看守不力”的罪名,所以心里才有些急。 见十六阿哥如此,他少不得劝道:“尽人事,看天命,十六爷也别太着急。要是十六爷这个时候也病了,就无人主持大局。” 十六阿哥点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 两人正说着话,就有小厮进来禀道:“王爷,谢天来求见王爷,在院外候着。” 十六阿哥心里正烦,哪里有心情应付谢天来,瞪眼道:“爷没那功夫,叫他滚!” 那小厮应声出去,十六阿哥忍不住同曹颙抱怨道:“孚若,你这总督府怎么回事儿,阿猫阿狗都能进来乱窜?” 曹颙翻了个白眼,没有接话。 这谢天来之所以能入总督府,直达寅宾馆门口,还是十六阿哥的吩咐。 说是曹颙忙,有谢天来说话逗乐,给他解闷也好。 曹颙这才使人给了谢天来总督府腰牌,使得他进总督府便宜些…… 寅宾馆外,谢天来战战兢兢。听了小厮的传话,他更是面色惨白,惶恐不安。 他不敢违逆十六阿哥吩咐,一步三回头地离了寅宾馆。没等出总督府大门,便见有人追了上来,将他腰牌收走了。 谢天来知道,十六阿哥是真的厌了他了。 出了总督府,他真是欲哭无泪,实是不知该怎么平息十六阿哥的怒火。 在总督府门口没头苍蝇似的转了两圈,他咬了咬牙,往知府衙门寻“舅兄”朱之琏讨主意去了。 朱之琏听了缘由,看着谢天来,说不出话。 这个便宜小舅子,平素在官场上,就是这一套,送银子送女人。就是自己这个便宜姐夫,也曾吃过他的酒。不过,对于美人却是敬谢不敏。 “且等等吧,等十六爷消了气儿再说。十六爷身份尊贵,什么美人没见过,你还来弄这一出?又有个十六爷认识的老鸨子出来,伤了十六爷的面皮,怨不得十六爷着恼。你也不必太担忧,观十六爷行事,不像是小肚鸡肠之人,等过两天,说不定就忘了。”朱之琏说道。 谢天来闻言,这才松了口气,道:“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小弟还真怕得罪十六爷。” 朱之琏看了他一眼,道:“往后行事,还需三思。这回就算不得罪十六爷,如此行事,却是要得罪曹大人与十六福晋。十六爷没收人,也是你的运气。否则,十六爷将人带回总督府,过后再带着京里,曹大人与十六福晋未必会怨十六爷,却是会记得你这个始作俑者。” 谢天来商贾出身,心思通透,只是见识有限,才闹了这出乌龙。听朱之琏这么一说,额头上冷汗又出来…… * 因京城到清苑中间是官道,快马加鞭,一昼夜就能到京里。 发现九阿哥病后的第三天下午,京城就有旨意下来,命十六阿哥与曹颙请医延治,京里会派太医下来。 清苑这边,为了使九阿哥退烧,已经用了好几斤酒。擦一遍全身,也不过能坚持一个时辰。饶是如此,却是也不敢停。 也不知九阿哥几个月没洗澡,身上的污泥一层,擦了这几日,倒是干净许多。 旨意虽到了,可曹颙与十六阿哥都晓得,太医院里那些有点分量的太医,都是白胡子一把。即便不坐车,骑马来清苑,也得三、四天功夫。 总算是有旨意,名正言顺,曹颙便使人将清苑城里有名的大夫都请了过来,为九阿哥进行会诊。 最关键的还是要先退烧,酒精擦身的作用已经越来越小。 几日昏迷不醒,米水未尽,只灌了几回参汤吊命,九阿哥还是吐出来的多,咽进去的少。 就是铁打的人也熬不住,更不要说九阿哥这半年病了好几遭。 大家不敢再耽搁,集思广益之下,刮痧、拔罐、蒸桑拿,轮了个遍。 也不知哪样起作用,九阿哥高烧变成低烧,病情渐渐平缓下来,中间还醒了一次,只说了一句话:“门头沟的樱桃熟了……” 十六阿哥当时不在跟前,听人转述了这句话后,便使人去城里的果子铺买了两斤樱桃回来,叫人洗干净,摆在九阿哥炕头。 等到九阿哥再次张开眼睛时,入目就是这通红的樱桃。 他盯着那盘子樱桃,脸上露出笑来,却是连睁眼都勉强,更没有吃樱桃的力气。 十六阿哥刚好在跟前,见状便使人取了纱布,自己亲自动手,拧出来一碗底的樱桃汁来。 九阿哥像是没有看到十六阿哥,视线只跟着那盘樱桃走。 十六阿哥端着樱桃汁,做到九阿哥身边,用调羹盛了半勺樱桃汁,送到九阿哥嘴边。 九阿哥狠用了力气,才张开了嘴。 有不少樱桃汁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殷红殷红的,看了叫人心生不祥。 “樱桃熟了……”他阖上眼,嘴唇微动,,喃喃道。 十六阿哥又盛了半勺樱桃汁,送到九阿哥嘴边。 九阿哥张开嘴,却是越发费力气,顺着嘴角流下的樱桃汁越发多了。 十六阿哥撂下碗,掏出帕子,给九阿哥拭嘴角。 这会儿功夫,曹颙已经得了消息,知道九阿哥醒了,匆匆赶来,见到的就是这个画面。 九阿哥嘴角的樱桃汁却是擦也擦不完,十六阿哥的手一抖,面上露了几分惊恐,高声唤道:“九哥!” 曹颙也瞧出不对劲,上前两步,站在十六阿哥身后。 九阿哥的口中,不停呕出的,不是樱桃汁,而后猩红的血。 “宋大夫,白大夫快进来……”曹颙心惊,忙喊在外间候着的几个大夫进来。 呼啦啦,几个大夫都从外间进来。 九阿哥的脸上,已经褪去之前的青灰,露出几分红润。他睁开眼睛时,目光清澈,也不复先前的浑浊涣散。 几位大夫中,最年长的宋大夫上前几步,把了把九阿哥的手腕,又看了看他的脸色儿,而后走到曹颙身边,低声道:“大人,是时候了……” 曹颙也瞧出,九阿哥这是回光返照,吩咐小满带几位大夫先回避。连他自己,也退后几步,从九阿哥的视线范围内移开。 九阿哥的视线,仍黏在那盘樱桃上,面露欢喜,缓缓道:“樱桃,熟了……” “九哥……”十六阿哥听了,心中酸涩,道:“九哥宽心,京里的太医就要到了……” 九阿哥的视线这才从樱桃转到十六阿哥身上,似悲似泣,道:“我真是无用之人……皇阿玛英明,想必早就看出来我是个废物……那回在上书房,皇阿玛才会赏了大家樱桃,独独没赏我……” 第一千一百七十九章 盛大 第一千一百七十九章盛大 李氏房里,婆媳正说话。 初瑜手中捧着一个荷包,藏蓝色的底,用金丝绣了五毒图案。那金灿灿的蝎子、蟾蜍等,不过拇指盖大小,却栩栩如生。眼睛上,还赘了米粒大小的小红宝石。 金丝易断,做活计最是熬人。即便有用金丝刺绣的,也多是做镶边或是配色,像这样全用金丝刺绣,即便只是半个巴掌大的荷包,也得十天半月。 初瑜摸着荷包,面上带了羡慕,道:“到底是老太太,让媳妇长了见识。什么时候,媳妇能做这么精致的活计就好了……” 李氏笑道:“你又要教养姐儿,又要主持中馈,哪里有功夫弄这个?我不过是闲了,用它打发日子。难得十六爷在这边,我这点心意,也应了节景儿。” 再有两日,便是端午节,婆媳两个说起过节之事。 不过是怕十六阿哥在这边待得闷,早已定好了戏班子,要在端午节摆酒,举行家宴,热闹一天。 婆媳二人说着正热闹,就有初瑜身边的丫鬟乐兰过来寻初瑜,道:“老太太,太太,有女眷过来请安,老爷请太太过去。” 李氏听了,忙对初瑜道:“你去忙你的,我正好也精神也乏了,要歇一歇。” 初瑜起身应了,随着乐兰出来。 随着乐春她们相继配人,乐兰、乐莲两个成为初瑜身边大丫环之首。 “老爷何事寻我?”出门以后,初瑜便低声问乐兰道。 真若是官场女眷往来,都要提前数日使人请安送帖子,怎么可能不送帖子,就直接登门做总督府的“不速之客”? “奴婢也不知,奴婢正往厨房送今儿的菜单,碰到老爷,老爷便打发奴婢过来请太太。”乐春回道。 说话间,走出院门,就见曹颙在这边等着。 初瑜快走几步,上前道:“爷!” 曹颙长吁了口气,低声道:“先回去换身衣裳,九阿哥没了,十六爷叫你过去。” 初瑜唬了一跳,顾不得细问,回了上房,匆匆换了身素色衣裳,去了头上腕上的首饰。 这会儿功夫,曹颙也换下官服,穿了件青色布衣裳。 夫妻两个,去了九阿哥所在的院子。 在路上,曹颙三言两语交代了九阿哥病故前后之事。 刚说完这个,就到了地方。 院子外,站了好几个人。除了还有风尘仆仆的恒生,还有弘历的几个侍卫。 “父亲,母亲。”恒生见到父母,迎了上来。 “四阿哥回来了?”曹颙问道。 “嗯,刚回来,直接过来这边。”恒生这才注意到父母身上的衣服,不由变了脸色。 曹颙点点头,对恒生道:“若是四阿哥没交代旁的,你便回去梳洗。这里头的事儿,不是说参合就参合的。” 弘历那边,是十六阿哥使人送的信儿。 即便弘历只有十六岁,可他是皇子之尊。他在直隶,九阿哥的事儿就越不过他去。 另外,十六阿哥这般用意,也是预防自己请派太医的折子没分量,拉上一个皇子,也能多个机会。 弘历看来对此事还算上心,才会这么快就赶了回来。只是世人多是不如意,要是再早到两刻钟,说不定就能见到九阿哥最后一面。 屋子里,十六阿哥红着眼圈,坐在凳子上,弘历站在一边,看着炕上。 听到脚步声,叔侄两个都转过头来,望向门口。十六阿哥满脸木然,弘历面上还是没收好的震惊之色。 十六阿哥冲曹颙与初瑜点点头,站起身来,对弘历道:“他的身后事如何打理,要奉旨而行。可从清苑到京里,最快也要三天才能有旨意过来……他虽除宗籍,却依是先皇皇子、爱新觉罗家血脉,总不能让他这般邋遢地等着……我打算为他小殓,不知四阿哥以为然否?” 死者为大。 弘历不仅没有质疑反对,还主动提及为十六阿哥做帮手。 他最崇拜先皇,心中也存了仁念,见九阿哥这般惨,心里忍不住的怪罪起皇上对九阿哥太苛刻。 十六阿哥看着弘历,道:“你身份贵重,只看着就是,不必掺合。” 弘历涨红了脸,道:“侄儿晓得十六叔爱护侄子,可侄儿也想要尽尽心。” 十六阿哥见他目光坚决,便不多说,转向初瑜道:“和瑞,我想请你帮他梳头,你要是怕了,就安排个手巧的丫鬟来。” 初瑜到底心软,已是流下泪来,哽咽道:“侄女不怕,侄女额娘走时,也是侄女给梳的头……” 小殓就是“衣殓”,要给亡者穿寿衣。 在衣殓前,还要净面、梳头、剪指甲,将亡者收拾得利利索索才穿寿衣。 十六阿哥没有打发人去买红白铺子里现成的寿衣,而是吩咐人回寅宾馆去取了他没上身的一身新衣服。 曹颙料理过丧事,亲自为庄先生与曹寅衣殓过,晓得寿衣不分四季,里面都要穿棉袄、棉裤。 十六阿哥衣服再多,也都是夏天的衣服。 趁着初瑜打发人回上房去梳头匣子时,曹颙道:“记得去年我新添的两套棉衣,都没有上身,使人翻出一套,这边使。周全些,十六爷心里也能好受些……” 过了半个时辰,该准备的东西都预备齐当。 在这间小屋子,举行了一场看似寒酸、又堪称盛大的小殓礼。 进行小殓的,只有四人。 却包括一个亲王、一个皇子、一个郡主、一个天下首督。 十六阿哥坐在炕上,为九阿哥剃头刮胡子,初瑜站在一边剪指甲与梳头,曹颙将“寿衣”翻过来套在一起,随后弘历接过,给九阿哥穿上。 收拾完这些后,九阿哥总算是没了先前肮脏邋遢的模样,露出点富贵气来。 初瑜从荷包里摸出一个已经穿孔的珍珠,用红线穿了,将珠子塞进九阿哥口中,而后将红线绑在九阿哥衣襟前。 礼成。 十六阿哥从炕上下地时,身子一趔趄,已是站不稳。 他扶墙走了两步,而后对曹颙道:“使人张罗些冰过来来……等吧……” 话音未落,他人已经软软的,顺着墙边滑下去。再看他脸色青白,双眼洼陷,看来是这几日照看九阿哥,将自己累着了。 曹颙忙一把搀着,道:“十六爷,你当好好歇歇……” 十六阿哥点点头,被人扶着,回寅宾馆去了…… 端午节的安排,最终不了了之。曹颙与初瑜的借口,只说是十六阿哥不舒坦,才取消了这般热闹。 李氏到是没有多想,本来这般安排,大半都是为十六阿哥高兴。既是十六阿哥现下身体不好,没那个心情听曲儿看戏,取消之前的安排也是情理之中。 端午节次日,皇上的第二道旨意,与姗姗来迟的两位太医一起到了清苑。 皇上下旨,十六阿哥送九阿哥灵柩回京…… 圆明园,御田旁。 雍正站在田边,看着御田里收割后留下的麦茬,半响不说话。 十三阿哥站在一旁,静静地陪着,并不说话。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雍正转过头,道:“去恒亲王府传旨,命他全权料理允禟后事。” 十三阿哥闻言,心中一松,忙躬身应了。 他今日陛见,就是为了九阿哥后事如何安排而来。 皇上先前旨意,只说让十六阿哥回京,并没有提及回京后的后续。 十三阿哥不愿意看到九阿哥身后太凄凉,也不愿皇上做得太过,背负骂名…… 清苑,总督府。 随着十六阿哥离开,弘历也坐不住,急匆匆带着人寻唐执玉,继续他的“差事”去。 总督府这边,除了初瑜难过了几日,其他人都不晓得此事,大家日子依旧在继续。 十六阿哥的匆忙离去,使得李氏有些难过,抱怨了好几遭:“早知十六爷这么早就回京,就应早作准备,也能给太妃娘娘捎带些东西回去。这么仓促,什么东西都没来得及预备。” 曹颙劝道:“等到了八月十五,太妃娘娘就能出宫。到那个时候多送几车就是,还比往宫里送东西便宜。” 李氏听了,这才不再提及。 曹颙现下,有些盼着回京。 原本还想着带着家人到外头来,都几分悠哉自在。其他人都好,孩子们结实了新同窗、新朋友,初瑜应付官场女眷,如鱼得水。 只有李氏,能说得上话的人少,还不如在京里,亲朋故旧多,有同辈或是年岁多的亲眷往来应酬。 若非如此,李氏也不会对密太妃念念不忘。 不过,还好,端午节后没几日,曹颙便收到曹颂的信。 今年是选秀之年,四姐在秀女名册上,要进京阅选。 兆佳氏不放心女儿,要同女儿一道回京。 因选秀之期还有数月,所以兆佳氏决定回京前,带女儿先到清苑小住。 母子二人,端午节后启程,算算日子,约摸十五前后到沧州下船改陆路。 李氏听了,果然欢喜。 沧州离清苑的距离,同清苑到京城的距离差不多。 曹颙接到信次日,便使张义带了几个人前往沧州接人。 过了五月十五,李氏便开始念叨兆佳氏母女到何处,几日能到。 这一等,就等到五月二十一,兆佳氏与四姐才随着张义,到抵清苑…… 第一千一百八十章 娇客 第一千一百八十章娇客 两年没见,老妯娌两个,都有无数的话要说。 “瞧着你现下的精神,比在京里足许多,脸色也白皙不少。倒像是年轻了几岁,可见江南的水土这是养人。”李氏看着满面红光的兆佳氏,笑眯眯地说道。 兆佳氏美滋滋地点头道:“确实好,早年在江宁时,只盼着京里。回京待了十来年,再回江宁,才体会到江南的好。要不是四姐阅选之事,我还真舍不得回来。” 比起兆佳氏,李氏更是在江南出生,在江南长大。 提起江南,她脸上也带了怀念之色。 就听兆佳氏接着说道:“就是有一样不好,每次路过织造府,心里总是不对味儿。虽晓得那是内务府的衙门,不是咱们曹家府邸,可想着几辈子住了那些年,总是有些不舍。” 虽说感伤,可现下说这个也没意思,李氏便又问起四姐阅选之事。 四姐已经十七岁,上次选秀时耽搁了阅选,这次选秀后,不管结果如何,终身大事都不能再耽搁。 “年后就往京里去了信,求了十三福晋。只求早早地撂牌子,自家做主婚配。十三福晋已经回了信,说一定尽力。只盼着别出现变故,要不然指到哪个府里做偏房,我这个当娘的,岂不是要哭死?”兆佳氏道。 兆佳氏有这担心,也不是无的放矢。 曹家二房的当家人曹颂,现下已经是二品总兵,可四姐是他妹子,不是他女儿。秀女牌子上,会标明祖上三代。 四姐家祖上三代,都是官宦不假,父亲却只是正五品。她要是选秀,撂牌子还罢,要是留了牌子,也不过是指到哪个府里为侧室。 哪有自家婚配好。 自家婚配,借几个兄长之力,却是能挑个匹配的好姻缘。 十三福晋不仅是尊贵的亲王福晋,还与皇后私交甚好。既是她答应帮忙,那就**不离十。 李氏原本悬着的心,也跟着踏实下来,心里却是想起在宫里的五儿。 四阿哥与五阿哥都到了娶亲的年纪,京里早有风声出来,说起这次选秀,要给两位皇子选福晋、侧福晋。 等到皇子福晋、侧福晋抬进宫,五儿的身份就要越加尴尬。 如今只盼着五儿能生下小阿哥,才能母以子贵再加上曹家现下的势,升上侧福晋。可真要生了庶长子,就要成为靶子,能不能抵住四方攻讦,也是个问题。 要是五儿颜色再寻常下,被撂了牌子,就好了。 兆佳氏这边,哪里会将庶女记在心上,已经开始喋喋不休地跟李氏显摆在江南淘换的几车好木料。已经使人送到京里,只等四姐亲事定了,就能开始打家具…… 即便兆佳氏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曹颙与初瑜依旧对她的到来表示欢迎。不为旁的,就为了有她作伴,让李氏减几分冷清。 过了几日,便是天慧生日。虽说不是及笄,却是她的本命年,自是与平素不同,算是平生第一个大生日。 民间的旧说法,本说本命年难过。 天慧打小经灾历难的,初瑜自是格外小心。从今年初一开始,天慧就一直系着红腰带,每双袜子下都绣了小人,寓意“踩小人”。 将要到天慧生辰,初瑜便又使人往济恩堂与育婴院舍了米面,只求为天慧积福。 兆佳氏与四姐都给天慧预备了礼物,兆佳氏预备的是一尊由江宁古寺高僧开过光的玉弥勒。核桃大小,玉质细腻,雕工精细,一看就是好物件。 四姐送的,则是她亲自缝得荷包,上面绣着如意纹,后边绣的是六字大明咒。荷包里装着一串十八子的手串,也是在寺里开过光的。 总督府诸人,也都给天慧预备了贺礼不提。 天慧虽感激家人疼爱,却是多少觉得不足,因为二哥恒生就在直隶,却因身上有差事,不再清苑,不能陪来给她过生日。 也不知在忙什么,不仅人没回来,连个口信都不送回来,更别说贺礼。 在长辈面前,天慧什么也没说。 无人时,天慧却跟妞妞道“姑姑,二哥向来最疼我,现下这是怎么了?会不会在外头遇到麻烦,抽不开身?还是其他的?要不要跟父亲说此事,使人去看看二哥?” 恒生身边,可跟着皇子。 安全是不用担心的,其他的麻烦,当也难不住他。 想到这里,妞妞心中大定,劝天慧道:“不用担心,说不定恒生早打发人送信回来,只是这送信的人耽搁,才没赶在你生辰前到清苑。说不定到了下午,就有恒生的消息回来……” 就在姑侄两个说话的时候,被念叨许久了的恒生,已经在总督府大门外下马。 本是兴致勃勃,为了给妹妹过生辰寻四阿哥告假,可眼下…… 恒生将马缰扔给小厮,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马车,脸上露出苦笑。 人是奉命带回来了,可没有与父亲通气,他可没胆子贸然带人进总督府。 那位,只能让她在马车里先候着。 恒生亲自提溜着亲自给妹妹预备的贺礼,同马车旁的一个侍卫说了两句,便疾步进了总督府,前往官邸见父亲。 曹颙此时,正见河道衙门遣来的属官。 对方四十来岁,说话热络,一张口便是一连串的赞誉之词。 曹颙只是笑着听了,并没有放在心上。 河道总督所辖,与地方督抚重叠,平素里多有打交道的时候。 可眼下,曹颙很不耐烦应付来人。 河道总督衙门使人来,无非是瞄上直隶藩库。谁让在曹颙与唐执玉这两年的经营下,直隶渐渐富裕起来,藩库也有了银子。 可正主端着架子,打发个人来探底,这手段也太拙了些。 曹颙平素和蔼是和蔼,可在官场上,却从没有矮着身份抬举旁人的时候。 现下的河道总督齐苏勒,是雍正登基后,一手提拔上来的。是河务上的老人,治理河道有几分真本事。 且为官清廉,行事甚为耿直。 河道衙门,本是天下油水最丰厚的衙门之一。每年总河都有私费数万两,河道衙门属官、行部供张,都有成例。 一句话,就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齐苏勒出任总督府,却是一句话,将这些“旧例”裁革殆尽,而后引来雪花片似的弹劾飞往御前。 却因皇上器重他,雷声大、雨点小,最后渐渐陷入沉寂。 这样的魄力,连曹颙都没有。 这样的人,曹颙本是甚是敬佩。 可到直隶这两年,与之打过几回交道,曹颙就对他避而远之。 做清官就做清官,犯不着将旁人都当成贪官。 齐苏勒却是目下无尘,将曹颙当成了贪官,每次见面即便嘴里没什么,可扬着下巴颏,用眼角看人的模样委实可恨。 礼数尽到,不待那属官说完,曹颙已端茶送客。 那属官出去没一会儿,恒生便到了。 对于他这次回来,曹颙并不感觉意外。 恒生与天慧感情最好,要是他真的来不及回来给天慧过生日,早就会使人将贺礼送过来。贺礼与信都没到,人就该差不多回来了。 却不知因何缘故耽搁了,现下才到总督府。 恒生的面上,却没有归家的喜悦,反而露出几分沮丧,低头道:“父亲,儿子怕是给您惹麻烦了……” 曹颙听了,道:“是四阿哥那边,有了什么变故?” 他相信恒生,并不会无故惹是生非。倘若他闹出点什么,多半也是为弘历的缘故。 恒生苦笑,道:“父亲,四阿哥命儿子带回来一个女子,说是先寄养在咱们家。” 旁人不知道,曹颙却是晓得弘历在历史上的花名。 眼下提到四阿哥上心的少女,曹颙却没有看热闹的心思。 他肃容道:“寄养咱们家?那女子是何来历,又如何认识四阿哥,你仔细说来。” 恒生见父亲相问,自是不会隐瞒,老老实实地讲述起来。 这就是一出皇子微服私访,搭救落难美人的故事。 这少女姓黄,名小乙,今年十五岁,是河间府吴桥县人。 吴桥是出了名的“杂耍之乡”,黄小乙就出身杂耍世家,父亲是当地有名的一个杂耍班子的班主。 也是这黄小乙命苦,幼年丧母,端午节前父亲又病故。她没有兄弟,叔叔黄二便起了歹心,吞了他们家的杂耍班子。 不仅如此,那黄二贪得无厌,除了侵占兄长产业,还打起黄小乙的主意,悄悄将黄小乙卖给商贾为妾。 黄小乙得了消息,当然不肯老实顺从,从他叔叔身边跑了出去。 跑了没多远,差点被人抓回去时,正碰上刚到吴桥的弘历…… 而后,皇子出场,救下这可怜兮兮的小美人。 不管弘历到底是风流,还是下流,这个女子他现下都收不得。 他是奉旨到直隶,要是公私不分,收了婢妾,就要背个好色的帽子,传到皇上耳中,就够他喝一壶的。 可这黄小乙孤苦伶仃,族人都靠不住,不跟着她又哪有旁处? 怜香惜玉之下,正赶上恒生过来请假。 四阿哥便将黄小乙托付给恒生,带回总督府安置…… 第一千一百八十一章 藏娇 第一千一百八十一章藏娇 曹颙听了缘故,有些头疼。 弘历既是正经八百地让恒生将黄氏女送回清苑,而不是安置在外头或是随意打发了,可见是有纳人的意思。 今年又是选秀之年,最迟明年弘历就要大婚。 黄氏女父亲新丧,即便是弘历要纳,总要等到出孝后。那样的话,最少要在曹家住上两年多。 若是她出孝后经曹家的手,送进宫去,倒像是曹家在谄媚皇子,也有送人助五儿争宠之嫌。 “四阿哥出面帮黄氏的时候,都谁瞧见了?”曹颙想了想,问道。 四阿哥身边,不缺皇上的人。除了保护这个皇子外,少不得也要充当帝王的耳目。 恒生苦着脸,道:“倒是不少人瞧见了,可四爷人前半点不露,只打发孩儿出面。这趟带黄氏回来,明明是他吩咐的,对人却说是儿子所求。” 怨不得连好脾气的恒生都生出怨气,除了怕给父母添麻烦外,还因为背了黑锅。 又因尊卑有别,使得他眼睁睁地看着黑锅砸到自己身上,却无力脱身。 曹颙闻言,自是晓得弘历此举的缘故。 弘历身为皇子,不知多少人看着,万事不得随心。即便是年少风流,也晓得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看来这黄氏女当有几分颜色,要不然以弘历的城府,也不会周折一番,推伴读出来背了“黑锅”,也要将其留下。 要知道,这样安排,还干系到曹家,要欠曹家一个人情。 事已至此,即便觉得麻烦,曹颙也只能顺着弘历的意思,将人留下。 能这样不避嫌疑地将人安置在曹家,弘历此举也有几分与曹家拉近关系的用意。 “罢了,让你母亲费心吧。二老太太来了,在老太太处,一会儿去请个安,再给你妹妹贺寿。没见着你,天慧心里也惦记。既是背了‘黑锅’,就背到底,省得费力不讨好。说不定过一阵子,四阿哥的心就淡了,也能少生不少是非。”曹颙道。 恒生躬身应了,曹颙亲自带着儿子,去了内宅…… 李氏院子里,兆佳氏与李氏坐下摸牌,四姐、妞妞被拉着作陪。 天慧这个寿星,反而没有上桌。 她穿着一身簇新浅红色旗装,袖口与领口绣了长春蔓,身形渐渐褪去稚嫩,已显少女婀娜。 她坐在李氏身后,帮祖母看牌,祖孙两个面前,已经赢了不少铜钱。 兆佳氏看了一眼,招招手,笑道:“好孩子,也到叔祖母这边坐坐。今儿你是寿星,财神都跟着你走。” 天慧抿嘴一笑,从李氏身后站起,去了兆佳氏身后。 兆佳氏早年吃烟吃的厉害,身上带着烟油味,孩子们都不爱同她亲近。这几年,她忌了吃烟,又在江南燕窝、鱼翅地滋养了一年,身上已经去了浊气。 天慧吸了吸鼻子,就闻得兆佳氏身上传来茉莉花香。 她记得清楚,这是二婶最喜欢用的熏香。不知叔祖母怎么改了喜好,也用起这个熏香来。 兆佳氏打着牌,嘴里又开始念叨嫡孙天望。 “再没有看到这么可人疼的孩子,喂他吃果子糊糊,只吃半口,另外半口说什么也要送到我嘴里。”兆佳氏说着,眉眼间都是慈爱:“这般孝顺,也不枉我疼了他一场。” 李氏看了她一眼,心道,这么疼孙子,怎么还不等孙子“抓周”后再启程北上? 却不知是同儿子置气,还是同媳妇有嫌隙,李氏已经使曹颙去信相问。 她心中虽疑惑,却也没有在兆佳氏面前显露。 不管是谁的过错,即是晓得兆佳氏疼孙子跟心尖似的,还让她们母女仓促北上,就就是曹颂的过错。 人上了年岁,都要靠儿女。 要是儿女也靠不住,即便锦衣玉食,衣食无缺,心里也空了一块儿。 要是儿女失了耐心,在父母面前露出嫌弃之心,那就是拿刀子剜肉一般。 这会儿功夫,曹颙父子已经到了。 大家都撂了牌,恒生先给几位长辈请了安,而后在天慧跟前作揖,道:“妹妹好日子,哥哥却回来晚了,这里给妹妹赔罪。祝妹妹长命百岁,平安康泰。” 见恒生风尘仆仆,天慧心疼还来不及,哪里还会怪罪,忙道:“不晚,不晚,倒是因妹妹生辰使得二哥奔波受累了。” 恒生“嘿嘿”笑了两声,道:“不累,不累,去年在京里,离得远,过不来;今年在直隶,怎么也要回来吃妹妹的寿面。” 天慧也心情大好,眉眼弯弯,伸出手来,道:“二哥别空口白牙,总要先给礼物。” 大家伙看着他们兄妹说话,也都望向恒生。 全家上下,就剩下他的礼没露面。 恒生从袖子中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锦盒,送到天慧跟前,道:“早就预备下的,妹妹打开看看,喜欢不喜欢。” 天慧笑着接了,打了开来。 里面是四枚鸡血石小印,上面不是常见的梅兰竹菊图案,而是福禄寿喜。天慧拿起一枚看了,却是空白章,还没有刻字。 即便是李氏、兆佳氏这样的妇道人家,也都晓得这样好的印料可遇不可求。 天慧手中把玩,看样子很是喜欢。 妞妞看着,心中一动。她手上也有一套田黄印料,总共有八枚,是父亲留给她的。她原想出阁前,留下两枚做私章,其他的留给曹颙当念想。 现下见恒生送的小印是四枚一套,她才想到女子的小印可可以像男子一样多做几枚。一枚姓名,一枚字,一枚号,一枚前缀夫姓。 就听恒生对天慧道:“原本,我想亲手刻上一枚,可怕刻不好,糟蹋了好东西。等妹妹……以后需要用印时,再请个好师傅刻。” 闺阁女儿的名字,除了家人外,轻易不与外人知晓。 真要用的小印时,也是出阁后,掌家时。 天慧有些不好意思,皱了皱鼻子,嘴硬道:“偏不刻字,这样把玩就好……” 话音未落,就听有人接话道:“什么把玩很好?” 是初瑜进来。 淳亲王福晋打发两个婆子过来,给外孙女送寿礼,今日才到。初瑜方才不在这边,就是回了上房见那两个婆子。 曹颙与恒生来这边前,已经先去了上房,将黄氏女之事说了。 弘历留人的内情,自然没瞒她。 男人心粗,想的都是家族干系与朝政格局;女子心细,思量的就多些,初瑜心下微恼。 今日是天慧生辰,黄氏女却带孝进府,到底是令人心里膈应。 弘历只觉得自己欠恒生一个回,领曹颙一回人情,却没有考虑到初瑜为母之心。 只是她不愿让丈夫与儿子为难,面上不显,心里将弘历狠骂了两声。 既扫了女儿生辰的喜气,她当然不能看着黄氏女再拖累儿子的名声。恒生也十四了,没两年也要说亲。 一家三口也对了口风,以免同恒生扯到一块儿,图生是非。 儿子都摘出来,一劳永逸,初瑜与曹颙两个将曹家也摘出来,只说这女子是初瑜乳母的一个表亲,孤苦无依,被初瑜听了接来小住。 现下初瑜过来,想必已经使人将黄氏女安顿好。 恒生看向天慧与妞妞,竟是生出几分庆幸来。 幸好父母将他的干系摘出来,只说那黄氏女是母亲奶娘那边的远亲,要不然让姑姑与妹妹晓得,是自己将这黄氏女带回来,还不知她们姑侄两个怎么编排。 即便不将他当好色之徒,也会拿话本里的故事来羞他…… 因天慧生辰的缘故,天佑、左成他们几个早早从书院回来。 见了恒生,大家又是一番欢喜。 这晚的寿面,大家都吃得热闹。 等到次日,各处才晓得府中新来了个姑娘。 虽说天慧与妞妞都很好奇,可初瑜说对方守孝,并没有将人叫到众人面前。 如此这般,半个月过去,黄氏女依旧没有出现在人前。 黄氏女虽住在内宅,所在院子却是在花园东北角,最为僻静之处。 她屋子里,有两个小丫鬟侍候,并不是曹府的婢子,而是初瑜打发寻了清苑城里的人牙子新买的下人。小院的大门虽没锁,却有粗使婆子每日轮班值守,不许那两个小丫鬟出院子乱窜。 每日里,由人将一日三餐送到这里,并不需院子里主仆三人出来。 旁人还罢,守礼轻易不会到这边,打扰守孝之人。 这两个看门的粗使婆子,每日里过来置守,却是看到了黄氏女的庐山真面目,都移不开眼。 有句老话说的好,要想俏,一身孝,说的就是此情此景。 “平素里,只觉得平姑娘与大姑娘的容貌是头等的好,如今这个却是不能形容。”一个婆子低声惊讶道。 另一个婆子忙道:“阿弥陀佛,赵姐姐,还是烂在肚子里,别瞎嘚。夫人派了差事给你我,不就是因你我平素嘴巴严、不爱编排闲话的缘故么?” 那姓赵的婆子讪笑两声,道:“这不是在妹子跟前么,在旁人面前,借姐姐一个胆子,姐姐也不敢开口。” 两个婆子都收了这话题,可眼睛却仍忍不住往院子里眺去…… 第一千一百八十二章 送子 第一千一百八十二章送子 弘历再次出现在总督府时,已经是六月中旬。 直隶几处冬麦田亩数多的府县,早已收好麦种,运往山东、山西各省。 他的差事终了,要回京交差去了。 听说五儿嫡母在总督府,弘历特意请她出来相见。 当然,都了个“请”字,也是念在兆佳氏是曹颙长辈,与李氏是妯娌的缘故。 要不然的话,一个侍妾的嫡母,还真不在他这个皇子眼中。 虽说是头一回相见,兆佳氏倒是并不犯憷,应对也算得体。 看着温文尔雅的少年皇子,兆佳氏心里不免有些泛酸。 不过,想着五儿不过是皇子侍妾,皇子又到了娶正福晋、侧福晋的年纪,往后日子且不好熬,对五儿又生出几分怜悯。 弘历见兆佳氏眉眼虽不甚柔和,可说起五儿也带了慈爱,态度便温煦几分,使人预备了一柄玉如意,四端贡缎做表礼。 兆佳氏心满意足,回到李氏面前,摸索着如意,不住口地赞四阿哥好风采,性子又温良,五儿有福气。 李氏笑眯眯地听了,心中不置可否。 圣祖被世人誉为“仁君”,这弘历阿哥是圣祖爷抚养过的,行事做派确有几分圣祖爷的影子。只是温良不温良的却不好说,身为皇子阿哥,谁又会将真面目轻易露出来。 此时,被兆佳氏赞不绝口的弘历,却变得笨嘴拙舌,面色涨红地地坐在初瑜对面。 “四阿哥,我比你年长,少不得多嘴两句。这黄氏,四阿哥心里到底有什么章程?你身份尊贵,即便是身边的宫女,也会查清三代。黄氏颜色虽好,到底是民女。”初瑜没有啰嗦,开门见山道。 弘历闻言,忙道:“大姐姐放心,我已使人在吴桥查过,黄家祖籍就在吴桥,是直隶当地老户……黄氏之父虽操贱业,却甚疼爱这个女儿,一直养在内宅,并没有使之抛头露面。” 初瑜倒是不怀疑黄氏女操守,这样的容貌,要是早在人前露面,还不知被哪个掠去,哪里会轮到弘历? 这黄氏女虽已经及笄,可观其言行,性子温和的像块豆腐。她若是与四阿哥在一处,不用担心她会坑十四爷,反而要怜惜它能否继续活着。 “听四阿哥的意思,是已经决定纳黄氏。黄氏身份虽低,可宫里的规矩却是要守的。为了她往后日子好过些,四阿哥还是安排两个嬷嬷仔细教导一番方好。”初瑜放缓了声音,说道。 府里那么多男孩儿,黄氏又是这副容貌,初瑜还真怕有个牵扯出来。若是弘历打发人过来,她也能少操一份心。 弘历闻言,面露欢喜,道:“谢谢大姐姐指点,等我回京后,就安排人过来。” 至于这黄氏女何时入宫,以身份什么入宫,初瑜一句话也没提。 两人虽是堂姐弟,可差了岁数,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弘历话了两句家常,便起身道:“大姐姐,我去看看黄氏。孤苦伶仃,委实可怜。” 初瑜听了,眉眼弯了弯,唤了个婆子,引弘历去黄小乙处…… * 前院,官邸。 看着恒生,曹颙心里很是舍不得。 这次四阿哥返京,恒生也随之同往。不过他已经在上书房告了长假,因为喀尔喀的人到了,现下在京城等着。 恒生回去后,便要随着喀尔喀的人去蒙古。 格埒克延丕勒既使人接恒生回去,就不会再让这个儿子无名无份下去。 等恒生从蒙古回来时,他就要成为旁人的儿子。 虽说早知有这一日,可事到如今,曹颙还是有些不好受。 这个孩子,是他亲手接生,又是襁褓时带回京城。 “我会安排曹乙与张义随你同去。这相隔数千里,到了陌生地方,总要身边有些自己人才好。赤那与巴拉身手虽不错,到底是喀尔喀人。曹乙这些年教出几个好手,这回都带去,也省得受欺负。张义行事圆滑通透,你去了那边,与人打交道,有心里糊涂的时候,可让他帮你掂量掂量。咱们府上没有蒙古护院,我已经给十六爷写了信,请他帮忙安排一些人。省得你随从里都是汉人,到那边不便宜。”曹颙说道。 恒生毕竟不是名正言顺的嫡子,又在京城长大,谁知道汗王府那边有没有凶险。 一家之内,兄弟还要争财;更不要四分之一个外蒙古,那么大的地盘,不知有交错多少势力。 恒生见父亲为自己费心,心下甚是感动。 曹乙是曹家供奉,在曹府中身手是数一数二,向来只在父亲出行的时候,在父亲身边护卫;张义则是曹颙最器重的管事之一。 “父亲,孩儿不能留待父亲寿辰,这里提前给父亲磕头拜寿。”恒生说着,双膝已经跪了下去,实实诚诚地磕了三个头。 曹颙起身,扶他起来,道:“孝顺父母,不在这个。你只要好生爱惜自己,平平安安地去,平平安安地回来,就是对父母最大的孝敬。” 恒生红了眼圈,哑着嗓子道:“父亲不必为孩儿挂心,孩儿定早去早回,赶在重阳节前回来,陪着父亲登高!” 从京城到喀尔喀,要是一路快赶,三个月也能走一个来回。 恒生的话,说的倒是不虚。 曹颙却摇了摇头,道:“难得去一次塞外,你也好生看看万里草原的辽阔景致,不必太赶路。到了那头,若是待得舒心,就多留些日子;若是待得不痛快,也不必勉强自己。为父身份虽比不得汗王世子显贵,却也能护你一二。” “嗯,孩儿晓得了。”恒生嗡声应着。 “去看看你母亲吧,她还不晓得喀尔喀来人之事。不过离家数月,你也大了,当有个爷们的样子,难道还要你母亲哄你不成?”见恒生“吧嗒”、“吧嗒”掉眼泪,曹颙板着脸,说道。 “儿子不敢!”恒生低下头,飞快地抹了眼睛一把,红着眼睛,从官邸退了出去。 曹颙站着窗前,看着恒生的身影从院门口消失,才叹了一口气。 蒋坚正好送公文过来,见曹颙这般模样,不解道:“大人若实在舍不得二公子,为何不将人留下,拒了蒙古那边?” 曹颙苦笑道:“是我贪心了,想着恒生揭开蒙古王孙的身份,总比父母不详的曹家养子,更容易在这世上过活。毕竟,我护得了他一时,护不了他一世。却是忘了,既要恢复这个身份,就要承担王孙的责任。他也渐大了,让他自己走一遭,再决定选什么吧。” 说到最后,露了几分惆怅。 “二公子对大人与夫人甚是依恋,大人您就放心吧,这个儿子跑不了。”蒋坚安慰道。 曹颙点头道:“借非磷吉言了!” 后院上房,初瑜的情绪,比曹颙更激动几分。 虽去年就得了消息,知道喀尔喀会使人进京接恒生,可等到六月还没动静,只当不了了之。 谁想,眼下就到离别之时。 曹颙安排的是文武随从,怕恒生在喀尔喀王公面前吃亏。 初瑜担心的更多了,从长途跋涉的辛苦,到出行后每日吃食,身边侍候的人,到秋、冬的衣裳。 “骑马虽快,还是带了马车好。若是有驿站还罢,没驿站的话,也能在马车里过夜。总不能真各风餐露宿。要是病了,岂是玩的?”初瑜含泪道:“你父亲那辆没显示身份的马车,外头看着虽质朴,却是也内造,里头宽敞的很。 马车的速度,哪里赶得上骑马。 扎萨克图汗在大清西北偏北方向,离京城相隔数千里,倘若马车随行的话,在路上的时间,就要多出一半。 尽管如此,恒生还是老老实实地应着初瑜的安排。 父母拳拳爱护之心,他不想违,也不忍违。 四阿哥、黄氏之类的,同恒生远游相比,都不算什么。 初瑜使人去官邸请曹颙,说出自己的决定。她要随恒生一道回京,为恒生安排了出行事宜后,再回清苑。 曹颙想了想,没有反对初瑜的决定。 现下若千里出行的不是恒生,而是天佑与天慧兄妹,初瑜也会这样安排。 恒生虽是他带回曹家的,可这十几年尽抚养之责的,还是初瑜。 初瑜对恒生的爱护之心,绝不会比曹颙少。 次日,等弘历离开总督府时,随行中除了多了一个初瑜,还多了天佑。 四阿哥虽有些纳罕,却也没有细究,只当是堂姐与表外甥赶巧有事回京。 等到了京城,初瑜母子三人回曹府,四阿哥带人回宫复命。 “蒙古人每回到京,都眼高于顶,谁也不放在眼中。除了身份使然,还因他们比宗室富裕,手中金子不要钱似撒。二弟这回去蒙古做客,也不能太寒酸,除了多带几匣子金叶子,珍珠、御史什么的,随手赏人使。”天佑道。 初瑜正想着给恒生带多少银钱合适,听了长子的话,除了金叶子,又使人寻了两匣子玉。 虽说千万般不舍,可恒生回京后第三日,还是踏上了去喀尔喀的路。 初瑜少不得哭了一场,连天佑怏怏的,做什么都不起劲。 总督府那边,还有一大家子需要打理。她再京城待了三日后,便启程返回清苑…… 第一千一百八十三章 忠与孝 第一千一百八十三章忠与孝 七月中旬,礼部那边有消息传出,今年万寿节进京陛见的外省地方大员名册上,有曹颙与唐执玉之名。 曹颙晓得,自己离开直隶的日子不远,剩下的日子,便有条不紊地整理手头的差事。 操练绿营之事,他早已完成任务。不管以后如何,现下的直隶绿营可谓是焕然一新,有些精兵的模样。 只是直隶宿卫京畿,没有山霸水匪,可以练兵。 为了让这样绿营兵见血,曹颙曾在给雍正的密折中,请旨让那些绿营兵南下,去剿江匪、湖匪。 虽说朝廷这些年,隔个几年,便要去太湖剿匪一次,可多是雷声大、雨点小,太湖水患一直未消。 雍正将折子压了半月,最后批了个:“日后再议。” 曹颙便没有再提此事,左右他也不是领兵的将领,只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就好。 像其他农工商发展什么的,除了唐执玉现下进行的,其他的也可以整理成文书,交由唐执玉接手。 对于直隶的大好局面,蒋坚与宋厚都有些舍不得。 “大人,如今皇上旨意未下,一切还有待商议。若是大人能再督直隶两年,定能成就全功。”蒋坚劝道。 旁人不知道,他与宋厚是晓得的,唐执玉能顺利整顿官仓,兴社仓,兴农富工,使得直隶藩库有了结余,每一件都有曹颙出手。只是隐于幕后,不像唐执玉闻达于人前罢了。 现下,算是成功了一半,偏生这一半胜利的光环都罩在唐执玉身份。倒好象曹颙到直隶溜达一圈,只为绿营添了几个兵似的。 官场上,能这般将功劳举手想让,怕只有眼前这位。 “非磷,我只做我当做的,争这些虚名又有什么意思?唐执玉可谓能吏,若真是他接替我督直隶,是直隶百姓之福。”曹颙甚是平和地说道。 宋厚到底多活了几十年,比蒋坚想得开,见曹颙心意已决,便对蒋坚道:“非磷是佛门居士,怎么放不下?大人这样也好,若真是将直隶经营得花团锦簇再离开,固然能成全功,却未必是好事。前车之鉴犹在,非磷怎能忍心大人重蹈覆辙?” 现下执掌天下那位,可是乾纲独断的性子。在这样的君王手下,凡事还是要考虑周详才好。 蒋坚被点醒,醍醐灌顶般,道:“是我混沌,伴着大人在官场几年,生了得失心。”说到这里,郑重对曹颙作揖,道:“学生向大人赔罪了。既为幕者,本当为大人拾遗补缺才是,这里却鼠目寸光,险些误了大人。” 曹颙忙扶了一把,道:“切莫如此,非磷快快请起。” 这会儿功夫,蒋坚眼中已经恢复清明,不再是方才的惋惜模样。 曹颙微微一笑,将想要把蒋坚荐给唐执玉的话,又咽了下去…… * 京城,海淀,庄王花园。 十六阿哥坐在藤椅上,手中拿着一牙西瓜,三口两口吃了,又喝了两碗凉茶,仍觉得心口堵得慌,对十六福晋道:“怕是过了暑气,有点犯恶心,使人将那藿香正气散找一副。 十六福晋闻言,有些慌神,忙使人去寻药,自己亲自投了湿毛巾,递给丈夫擦脸。 “爷,这委实也太辛苦了,只吩咐奴才们去做就是,这暑伏天气,要是累坏了爷,可怎生是好?”十六福晋看着丈夫满脸疲态,甚是心疼,道。 十六阿哥摆摆手,道:“都忙得差不多了,你不必太担心……” 夫妻两个说话的功夫,丫鬟已经寻了藿香正气散送来。 十六阿哥就着温水服了,歪在炕上,阖着眼睛不想动。 十六福晋坐在十六阿哥身边,摇着手中团扇,眉眼间带了些许苦涩。 因她的缘故,这两年皇上对十六阿哥也有些不待见。 王府那边,太福晋又拉拢两位皇上指下来的侧福晋与庶福晋,处处与她置肘,她的日子并不好过。 她无数次为自己的轻率后悔,却不知怎么消除夫妻之间的隔阂。 不知何时,十六阿哥已经睁开眼,摩挲着十六福晋的后背,道:“又胡思乱想,修园子是大事,我才忙了些,不同你相干……” 十六福晋的眼泪,滚滚而下,哽咽道:“爷,爷……” 十六阿哥抬起胳膊,伸手将十六福晋的眼泪擦了,道:“别掉金豆子,一会儿弘昭醒了,要笑话你了。” 十六福晋忙侧身拭泪,低声道:“爷最厌内宅多事,却因妾身的缘故,将府里弄得一团糟。” 十六阿哥挑了挑眉,道:“不必去理睬这些。太福晋既喜欢纳喇氏与富察氏,就让那两个去孝敬她。爷倒是要看看,她们能好成什么样?” 纳喇氏与富察氏,就是十六福晋产下嫡子后,由皇上指婚到庄亲王府的两个侧庶福晋。 太福晋平素对这二人很是拉拢,多是给十六福晋添堵的意思,又哪里能真正喜欢这两个? 毕竟纳喇氏出身高贵,又是皇上指下来的,一到王府,就压住太福晋的外甥女张氏,成为王府的第一侧福晋。 雍正此举,固然是让十六福晋不好受,却也给太福晋气个半死。能忍着一年多不发作,只不过是因为前面有个她更厌恶的十六福晋在。 夫妻两个正说着话,就听赵丰隔着帘子道:“主子,福晋,王府来人,太福晋身体欠安,请王爷回府。” 十六阿哥闻言,坐起身来,脸一下子耷拉下来。 这个月才过去一半,太福晋已经“病”了三回。他每天要往圆明园巡视工地外,已经累得半死,还要时不时往城里折腾一遭。 十六福晋见他着恼,忙道:“爷且忍忍,不为旁的,也要想想宫里的额娘。” 密太妃中秋节前就能迎回十五阿哥府奉养,要是这个时候传出十六阿哥与嗣母交恶,指不定要生出多少是非来。 到那时,太福晋没理也成了有理,十六阿哥反而会被人视为“薄情寡义”、“过河拆桥”之人。 十六阿哥晓得妻子说的在理,长吁了口气,按捺住满心厌恶,大踏步出了屋子。 十六福晋站在门口,看着丈夫的背影,脸上添了几分心疼。 顶着炎炎烈日,快马加鞭,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十六阿哥就进城,回了庄亲王府。 太福晋歪在炕上,额头上盖了块帕子,嘴里“哎呦”、“哎呦”地呻吟不停。 这一路上,十六阿哥还真怕老太太真病下。毕竟是三伏天气,老人身子又弱,要是病了,还真不好熬。 可听着这中气十足的呻吟声,再加太医一番“肝脾不调,戒气戒恼,需安心静养”之类换汤不换药的医嘱,十六阿哥只觉得太阳穴一蹦一蹦,眼前直发黑。 这会儿,太福晋倒是想不起纳喇氏与富查氏,只留外甥女张氏在跟前。 张氏手中攥着帕子,视线黏在十六阿哥身上,移不开。 十六阿哥见了,心里越发厌恶,看着张氏,冷着脸道:“爷忙着皇上的差事,将额娘交给你侍候,你就是这样侍候?枉费额娘平素里那么疼你,你却将她老人家气成这样!” 这劈头盖脸的训斥,听得张氏瑟瑟发抖,忙道:“王爷,妾身没有……” 太福晋见十六阿哥当着自己的面,将“不孝”的污水泼到外甥女身上,也顾不得再装病,抓下额头上的帕子,坐起身来,冷哼一声,道:“这般摔脸子,给谁看?到底是谁不孝顺,还让老婆子说出来不成?” 十六阿哥脸色只觉得嘴里发苦,脸色越发苍白,跪下咬牙道:“是儿子不孝,这些日子忙着修园子之事,没有在额娘这边侍疾。” 太福晋心里虽对十六阿哥颇有微词,却也晓得不能狠得罪了这个嗣子。不止她要指望十六阿哥养老送终,娘家那边也都依附于十六阿哥。 她心里存了小心思,却因与十六福晋关系僵持而抹不下脸来,这才三番两次地折腾。 现下,十六阿哥却宁愿自己跪了,也不愿她将过错牵扯到十六福晋身上。 太福晋越发恼了,瞪着眼睛,也不叫十六阿哥起身。 这时,便听有人道:“都是媳妇不是,早当回府来侍候额娘。” 十六阿哥闻言,回头向门口望去。 就见十六福晋抱着弘昭,从门外进来。 弘昭一岁多,已经开始学说话,见了十六阿哥,便挥着小胳膊:“阿玛……阿玛……” 十六福晋上前几步,在十六阿哥身边跪了,将弘昭放下,将他往炕前推了推,道:“快叫玛麽……” 弘昭倒也不认生,乖乖地叫人。虽说刚学话,口齿有些不清,可落到太福晋耳中仍是觉得悦耳动听。 她面色柔和许多,对十六福晋道:“还跪着做什么,快将小阿哥抱到抗上来。这还走不稳当,小心跌着他。”说完,又都十六阿哥道:“王爷也起吧。” 十六福晋忙起身,抱了弘昭,将他放在炕上。 太福晋身边,刚好放了一柄玉如意,触手清凉。弘昭摸了一下,又一下,很喜欢的样子。 太福晋笑眯眯的,将玉如意搁在弘昭怀里,有一句没一句逗他说话。 弘昭会说的话有限,多数时候只是咿咿呀呀地笑。 十六阿哥侧过身,看着妻子,眼中多了一抹怜惜。 十六福晋却是神情平和,看向丈夫的目光满是温柔与关切…… 第一千一百八十四章 花灯(一) 第一千一百八十四章花灯(一) 从太福晋屋子里出来时,弘昭怀里已经不止一柄如意,还有一串蜜蜡佛珠,一串红珊瑚手串。 小孩子喜欢鲜亮的东西,弘昭拿着他的新玩具爱不释手。 回到十六福晋房里,十六阿哥挥挥手,打发丫鬟们都退下,又叫奶-子抱着弘昭下去,只留下夫妻两个说话。 “你方才说的都是真的?真要等太福晋‘痊愈’后,送弘昭去太福晋院子里养?”十六阿哥看着妻子,皱眉道:“你就不怕……” 剩下的话,却是不好宣之于口。 十六福晋摇摇头,低声道:“不会,爷。若是她老人家真是心狠之人,也不会容我生下弘昭。她将孙子们都拢到身边,不过是觉得同儿子、媳妇隔心,才爱近亲小一辈。” 另外的原因,也有拢着孙子,拉进娘家人与王府关系的私心。 早年对弘普兄弟如此,现下对弘昭也是这个意思。 十六阿哥挑眉,道:“平素你将那臭小子当心尖子,这会儿倒是舍得。” 十六福晋走到丈夫身边,坐下道:“妾身除了是弘昭的额娘,还是爷的福晋。总不能让爷在忙着外头差事时,再为家事烦心。主持中馈本就是妾身分内之事,这两年却没有尽好自己本份,已是妾身的过错。” 十六阿哥听了,冷哼一声,道:“你倒是贤惠,要留在王府侍疾,让张氏带富查氏、廖氏去园子小住。” 十六福晋伸手,拉着十六阿哥的袖子,道:“想着旁人侍候爷,妾身现下已经后悔,爷也就别再往妾身心里扎刺了……太福晋同咱们僵了这两年,总要有人先服软。往日因爷怜惜,妾身都躲在爷身后,现下也当为爷分忧。总不能拖到中秋节,让额娘跟着为难。” 见妻子目光坚定,十六阿哥反手拉着她的手,道:“既是你有了思量,就这样吧……你放心,弘昭在太福晋那边也不怕,总有人看着。” 十六福晋夭折了三个儿子,弘昭是她下半辈子的依靠。她嘴上说得再轻松,心中也不无牵挂。 十六阿哥既是这样说,那就是不用担心太福晋那边。就算有人想要浑水摸鱼,也没有机会。 十六福晋的眼睛弯了弯,点了点头,轻声道:“有爷在,妾身自是放心……” 清苑,总督府,上房。 曹颙坐在炕上,看着眼前的几个少年,天佑沉静内敛、左住面带英气,左成气度从容,心中生出一种“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感慨。 “离秋试就差大半月,为了时间的宽裕些,早些回京备考也好。”曹颙对三人说道:“我请冯夫子送你们回去,下场前,冯夫子也会住在府里。若是你们觉得在学问上,有何不解不足之处,可向冯夫子请教。” “是,父亲(义父)。”三小齐声应诺。 这回他们三个启程回京,却不是在京城小住,身边的人也都要带回去。 不管这科是否中举,左住、左成兄弟都要在京预备聘礼,为年底的迎娶做准备。 天佑身边侍候的人也都跟回去,曹颙没回京前,他要子代父职,带着管事们预备左住、左成的聘礼。 从八月到年底,都要且忙。 见初瑜忙着几个孩子回京之事,兆佳氏也颇为意动。但是想着如今东府,只有庶子一家,便又歇了随天佑他们一到回京的心思,决定过完中秋再说。 左住、左成既回京,田氏也要跟着去的。总督府里,一下去就走了小一半人,冷清了不少。 到了七月末,一早一晚已经开始转凉,不再像之前那般暑热难消。 城里的几位耆老向知府衙门请愿,在城里举行中秋灯会,以贺今年的风调雨顺。 朱之琏爱民如子,自不会扫大家兴致。 灯会地点,就设在知府衙门前面那条街,活动时间从八月十一到八月十八。 朱候夫人刘氏八月初二,就亲自到总督府,请总督府内眷八月十六过知府衙署做客,正好观灯赏月。 高太君年岁已高,不耐热闹,可见妞妞与天慧两个都颇有兴致,又怜惜四姐就要进京候选,同李氏与初瑜商议后,便应了刘氏的邀请。 得知此事,最欢喜的不是妞妞与天慧,而是长生。 侄儿们都进京了,虽说还有个魏文杰也在书院,可因两人年纪相差的大,平素说不上话,并不算亲近。 书院里几个同窗经常去逛街,他却被李氏管束,能出门的机会屈指可数。 这回灯会,除了临街商家要预备花灯、彩灯外,知府衙门前还预留了一块地方,要来个花灯大赛。 会选出前十的花灯,其中第一的话有二十两银子的头彩,第二、第三也有十两、五两银子的奖励,其他的也各有二两银子的奖励。 长生同窗中,有一寒门子弟,是清苑当地人,虽免费入书院读书,可因要奉养卧病的父亲,每日里在书院兼好几份工,每日里疲惫不堪。 长生有心帮忙,可想着自己不名一文,生活都要靠家里长兄养活,哪里还厚颜慷他人之慨。 听说“花灯大赛”后,他就来了兴致,要自己动手做个出彩的花灯,去参加灯会,赚了银子接济那位同窗。 他寻了几本扎花灯的书,又使人去买了扎灯用的竹子、细棉纸与薄纱,由身边几个丫鬟打下手,开始做起花灯。 这本是手艺活儿,哪里是能对着书本就完成的? 忙了好几日,将手上剌了不少小口子,所获也不过是两盏歪歪扭扭的劣灯。 长生大受打击,面上就有些带了出来。 初瑜看出不对劲,使人叫了长生身边的丫鬟小楼过来相问,才知道长生想参加花灯大赛之事。 初瑜听了,不由莞尔,只当长生贪玩好胜,没有多想,使人取出一盏花灯,叫小楼带回去给长生当灯样子。 这花灯是用细竹做架,外有罩了藕荷色薄纱,外边不像其他彩灯那样糊纸作画,而是直接在薄纱上,粘了芙蓉绢花。 灯做得精细,绢花扎得栩栩如生。 长生得了,爱不释手,喜欢的不行。 “京里来人了?”长生亮着眼睛,问道。要是京里几家王府送来的,说不定是内造的,参加灯会的话即便不能独占鳌头,前十当差不离。 只是这花灯,精细虽精细,却带了脂粉气,又太小巧了些,像是闺阁女孩把玩的,要不然的话,凭着这做工与巧思,前三也有望。 小楼摇头笑道:“不是京里送来的,奴婢问过乐兰姐姐,这是花园边住着的黄姑娘孝敬给太太的。只有两盏,府里现下有三个姑娘在,不好分,太太才留在手上,谁也没送,今儿倒是便宜了七爷。” 长生闻言,却是怔住,看着那花灯道:“这样说来,岂不是我抢了几位姑娘的玩意儿?这芙蓉花,是慧姐儿平素最爱的,我怎么好抢了她的?不行,这花灯不能要。” 说罢,他提了花灯,前往上房找初瑜。 刚好四姐、妞妞、天慧姑侄三个,到初瑜这边,正围着另外一盏花灯赏看。 那花灯与长生手中提着的差不多,只不过换成了水青色的纱底,上面缀的是紫丁香。 听丫鬟通传后,初瑜便请长生进了屋子。 两人一个是长嫂,一个没成丁,倒是没有什么不能相见的避讳。 见长生进来,四姐与妞妞没动,天慧站起身来。 正如长生所料,待看清长生手上的芙蓉花灯时,天慧的眼睛亮了亮。 “嫂子,这样精巧的花灯,就是弟弟看了,也学不来,还是留着给慧姐儿把玩。”长生将花灯递给天慧,转过头对初瑜说道。 天慧仔细地看了眼那芙蓉绢花,而后将花灯放在另一盏花灯旁边,对长生道:“谢谢七叔关爱,侄女的只爱看上面那绢花,花灯还是给两位姑姑!” 初瑜见女儿懂得礼让,很是欣慰,点了点头,道:“也好,颜色正好配四妹妹与平妹妹新添的衣裳。芙蓉灯就送四妹妹,丁香那盏送平妹妹。” 四姐与妞妞闻言,齐齐摇头。 “嫂子好意,妹妹心领,妹妹并不爱这些,也没有姑姑抢侄女小玩意儿的道理。”四姐欠身,笑着说道。 妞妞也说道:“就是,就是,妹妹也不爱这些的,都留着给天慧耍吧。” 见她们姑侄几个如此谦和友爱,长生心情大好,凑趣道:“嫂子,虽说花灯只有两盏,却有制灯人,多少花灯制出不来?正好慧姐儿喜欢上面的绢花,可以去后院请教一番。” 一席话,说的众人都心动,带了希翼望向初瑜。 黄小乙在总督府住了两个月,闭门不出,性格单纯柔顺,举止老实乖巧。就连京城过来的两个嬷嬷,在教导黄小乙一番后,也甚是满意,挑不出错处来。 因她养在民间,初瑜原担心她举止轻浮,带坏了姑娘们,才拦着没有让妞妞与天慧与之相见。 现下,对她的为人了解些,心中的提防就去了,倒是生出几分怜惜。 这样的性情,若是嫁到寻常人家,自会得到婆母的疼惜与夫君的怜爱。可宫禁之中,如此纯良,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现下听到长生提起这个,初瑜没有再拦着,笑着允了。 能见到年纪差不多又手巧的姑娘,妞妞与天慧都很欢喜,拉着四姐,由乐兰领着,去后院探望黄小乙去了。 长生也跟着乐呵呵地,站起身来,看着初瑜欲言又止。 初瑜见状,忙摇了摇头,道:“她虽寄居在府里,却是身上有婚约的,行止总要避讳。” 长生也是读了圣贤书的,晓得男女大防,虽心有遗憾,还是死心地走了。 次日晚饭后,妞妞与天慧便联袂来看长生,手中提着才制好的花灯。 这灯的个头,足有昨日那两个花灯的三、四倍,用莹白色宫纱做底,一面缀的是两株金菊,花色比昨日的那两盏大气;一面空出来,留待隽写灯谜用。 “纱是我糊的,菊花是慧姐儿堆的,颜色是四姐姐配的,忙乎了两日,只制了这一盏出来,你瞧着可用不可用?”妞妞抿着嘴,带了几分关切道:“听说你制了好几日的灯,也该玩得差不多,真要割伤了手,岂不是叫老太太担心?” 虽说论起精致来,比不得昨日那两盏小巧的花灯,却也有七八分底蕴,也能拿得出手。 只是这闺阁女儿做出的东西,怎么能送出去参加灯会? 不过,妞妞与天慧一番好意,长生还是领情,起身对两人谢了…… 第一千一百八十五章 花灯(二) 第一千一百八十五章花灯(二) 随着长生熄了借花灯赚几个银子的心思,妞妞与天慧、四姐几个却开始整日留恋在黄小乙的院子里,扎花灯玩。 不过扎的花灯,都没有给长生的那个大,多是一个巴掌大小的小灯。 高太君那里孝敬了寿桃花灯,李氏那里孝敬的是五福灯,兆佳氏那里送的是万寿菊,曹颙那边收到的是如意葫芦花灯,初瑜收到的是石榴花灯,小天宝收到的是金鱼花灯,怜秋、惜秋收到的是海棠花灯与山茶花灯…… 不仅人人有份,一个也不拉,而且还多制了一盏珠兰花灯,打发人送到知府衙门,给朱霜儿送去。 几个姑娘兴致好,连带着官邸内宅,也多了几分过节的气氛。 曹颙看着自己妞妞与天慧亲手制的如意葫芦花灯,也稀罕了两日,特意拿到官邸,摆在书案上。 这不看还好,一看不免心中生出几分担忧。 中秋花会虽热闹,可也是最容易出事之时。 虽说只在清苑待了两年,可曹颙还是喜欢上这个安逸的城市。 水火无情,秋天又是天干物燥之际。 曹颙想到此处,便写了封手书,使人送到知府衙门,叫朱之琏加大防火力度;而后又写了一手书,使人送往城守尉衙门给谢天来,命他多安排人手在花灯会期间巡查,以防宵小生事。 若是小偷小摸什么的还罢,不过是丢几个银子;要是拐子、色狼什么的,就是祸患一家子的大事。 举行灯会,与民同乐,本是好事,要是成害民之举,就是罪过。 一个小小的花灯会,引起总督大人的关注,朱之琏与谢天来都提了十二分小心,更加仔细地安排人手,力求平平安安地办完灯会。 知府衙门与城守尉衙署的官兵衙役,全部都取消了放假,轮班巡街值守。 随着灯会临近,来清苑投亲靠友,等着逛灯会的人数日增。 这也是直隶这两年官场政务清明,百姓轻赋税,民生富足所致。 不仅有消息灵通的买卖人,从外地赶过来,借着灯会来做些买卖;有乡下的农户,挑了手工特产进城赶花灯大集;当然也还有清苑周边的地痞无赖,蜂拥而至,每日里不知生出多少事端。 清苑知县衙门前,每日里击鼓告状的人络绎不绝。 知府衙门中,朱之琏终于生出一份悔意,苦着脸对幕僚刘川道:“这回,我怕是好心办坏事了。” 事已至此,也不能说将灯会取消失言于百姓,毕竟知府衙门代表的是朝廷颜面。 刘川心中也担忧,面上却镇定如常道:“事到如今,正需大人打起十二分精神。只要不出大纰漏,这灯会仍是惠民之举。” 被刘川的镇定感染,朱之琏原本不安的心也落到实处,点头道:“不错,不错,哪里有功夫抱怨,再想想有没有落下什么才好……” 就在闹闹哄哄中,终于到了八月十二,清苑城里的花灯会拉开序幕。 曹颙原想抽空去转转,找找与民同乐的感觉,却是被唐执玉给绊住。 却是为养廉银的发放事宜。 按照曹颙与唐执玉先前定下的规矩,这养廉银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按品级发放,一部分按官员当年功绩发放。 前者还好说,都是固定的;后者考评的权利,却在总督衙门。 职位不同,这考评的标准又不相同,仔细说起来,是项繁琐的工程。 曹颙即便不能每个人的评表履历都看到,也要安排适当的人手,逐一核对。 曹颙抽不开身,长生却是在软磨硬泡之后,终于得偿心愿。 不过在出门前,李氏反复叮嘱了,又叫初瑜多派了几个人跟着。 饶是如此,一晚上李氏也提心吊胆的,恨不得一刻钟就使人出去问一次回来没有。 总算长生还算懂事,晓得家里有人惦记,戌正二刻(晚上八点半),便回到总督府。 这一趟却是没有白去,大包小包,拎了十几包东西回来。 里面有灯会上卖的民间粗制的麦芽糖,山里红干、苹果干等姑娘喜欢的零嘴,还有各种泥塑、木雕的小玩意儿。 “两位姐姐与侄女、侄儿不便宜出去玩,看看这些东西解解馋也好。”长生叫小楼将这些东西分成几份,各处都送了,皆大欢喜。 虽说不能随意去逛,可等到往知府衙门赴宴那日,也能在衙门门口看一些花灯,妞妞与天慧就生出几分期待。 转眼,到了中秋节。 晚饭摆在李氏院子里,因小子们都在京城下场,剩下的人围着个圆桌团坐,倒是也热闹。 提前数日,初瑜便写信从京城调过来个月饼师傅,带来不少月饼材料,到总督府后,烤了不少月饼。 最大的一枚,直径有两尺多,五仁馅料,外面是福寿禄的图案,就在晚饭后登场。 因“男不拜月,女不祭灶”,曹颙与长生陪着吃了几口月饼,便提前退场。 曹颙去官邸,继续看公文;长生则同李氏打了招呼,带了两个小厮,捧了两匣子月饼、瓜果,去书院给几位加在外地的同窗送月饼。 却是一个好天。 明月当空,秋风送爽,瓜果飘香。 高氏年迈,困得早,由两个丫鬟扶着先回去了,剩下众女眷留在散座在院子里,随着李氏、初瑜拜月、祭月,倒是一片其乐融融。 官邸这边,则有些冷清,除了两个轮班的书吏,其他人也都放假了,曹颙一口气忙了一个多时辰,才将手头的公文够批阅完毕。 他伸了伸腰,抬起头来,看了看书桌上的座钟,已经是亥初(晚上九点)。 他将已经阅览过的公文,交给那两个书吏收好。 从官邸里出来,他便听到远处传来急促、凌乱的脚步声,打破这安逸祥和的气氛。 曹颙脚步顿住,神情一凝,望向来人, 不是旁人,是面色苍白、步履凌乱,衣裳皱巴巴,头上帽子也不知所踪的蒋坚。 “非磷?”曹颙很是意外。 “大人……出事了……”蒋坚见他站在屋前,疾步上前道:“宝善桥塌了……” 曹颙闻言,心下一沉。 宝善桥就在知府衙门正东,是清苑城里最繁华热闹的地段。 这会儿功夫,蒋坚已经匀过一口气,道:“桥下虽没水,可耐不住人多,加上桥塌后,百姓惊慌拥挤,死伤……死伤不可估量……”说到最后,他已是带了骇意。 曹颙已经倒吸一口冷气,桥塌了上面的人不过是摔伤磕伤,拥挤后发生的踩踏才是最可怕的。 他稳了稳心神,道:“知府衙门过去人了?” “是,宋先生也被刘川请留下帮忙,学生担心事态难平,回来禀告大人。”蒋坚道。 他是晚饭后,被宋厚拉着,出了总督府,前往街里赏灯的。 因今日是中秋正日,赏灯游玩的人最多。 两人在人群中挤了一会儿,猜了两个灯谜,便失了兴致,想要回总督府。 宝善桥塌的时候,他们刚过桥不久,离宝善桥不过几十丈。 观灯的人流,实在是太多了。 宋厚毕竟是年过花甲的老人,蒋坚怕挤到他,两人靠着街道两边的铺子前行,避免过分拥挤。 正是这个选择,使得他们两个逃出一劫。 曹颙心里沉甸甸,早在知府衙门那边开始预备灯会时,他就心生不祥,只是那时候担心的是水火无情。 毕竟,城里房屋密集,真要是火起,一烧烧掉一条街也是轻的。 他忙唤人,去传了梁传福,而后点三百督标,随他出总督府,前往街市。 桥已经塌了,剩下的就要维持城里治安,避免出现骚乱。 等到街市,这里的道路已经被封锁,城守尉的官兵,与知府衙门的差役,联合起来,驱散路人。 远远地,就听到谢天来带着口音的吆喝声。 地上一片狼藉,有事不关己的百姓站在官兵身后看热闹,也有与家人朋友走散的人,嚎哭不肯离去,被官兵们用刀鞘拦住。 见曹颙到了,谢天来忙上前见过。 出事的这条街,东西路口,已经全部封锁。 现下,知府朱之琏正带人,在出事地点,清点伤亡人数。 在这之前,他已经吩咐几个差役,去敲几家医馆的的大门。 曹颙点点头,将梁传福留在外头,吩咐他带着三百督标,配合城守尉与知府衙门,安抚混乱的百姓,整肃附近治安。 他同蒋坚两个,又带了几个人,直接进了封锁现场。 远远地便听到呻吟声,走了十几丈,地上乌压压地都是人。一边是已经确认断气的尸体;一边是伤者。 道路两侧,是倒地的木案,残破的花灯残骸。 眼前这个场景,不能说人间地狱,也使人触目惊心。 曹颙没有穿官服,来来往往搬运伤者、死尸的官兵捕快,都不认得他。虽有好奇的,也无人上前相问。 看着此情此景,曹颙胸口直觉得堵得慌。 要是他能细心些,想到人多会引发的意外,或许就能避免这个恶果。 这时,就听蒋坚道:“大人,朱大人他们在那里……” 果然,不远处站着几个人,正是朱之琏与宋厚、刘川几个…… 第一千一百八十六章 花灯(三) 第一千一百八十六章花灯(三) 死,六十七;伤,四百四十二。 雍正四年的中秋灯会,留给清苑城的,只有无尽的悲,与沉重的痛。 伤亡数字报上来时,原本哆哆嗦嗦的清苑知县立时软倒在地;身为知府的朱之琏脸色越发灰白,眼神直直的,已经没了生气。 这会儿功夫,唐执玉与清苑城里其他官员也相继赶到,大家的脸色都十分难看。 这一年,风调雨顺,政令通行,本当是收获的一年。 不想不想,却是乐极生悲。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场上督宪曹颙。 曹颙长吁了口气,道:“死者,抚恤;伤者,全力救治!” 众人齐声应诺,曹颙便给众人安排了差事,维护治安,安抚伤者,抚恤遗属,等等。 待众人散去,曹颙才转过头来,对朱之琏道:“事已至此,着急无益,朱大人还需保重。” 实在是朱之琏的脸色太难看,让人看了心生担忧。 朱之琏抖了抖嘴唇,却是未语泪先流,半晌方悲声道:“下官愧对清苑百姓……下官是清苑罪人……” 旁人还好,刘川却是与他宾主多年,晓得他的禀性,脸上露出哀色,望向曹颙的目光,多了几分祈求。 曹颙见状,肃容道:“朱大人,这是作甚?六十七条亡魂需要超度,四百多百姓受伤待治。这个时候,与其自怨自艾,还不若尽好知府本份,还百姓一片安宁!” 朱之琏心神俱伤,喉咙里血气翻滚。 他却强咬了牙,点头道:“大人训斥的是,下官身为知府,就要为这一府百姓负责。即便有罪,也要先安顿好百姓再说……” * 总督府,内宅,西跨院,正房。 小楼坐在西屋炕桌边,心不在焉地编着络子。地上站着个穿绿衣的丫鬟,摸了一下桌上已经凉了的粥碗,皱眉望向座钟。 看到座钟指向子初(晚上十一点),那丫鬟转身道:“不能再等了,我这就去找老太太……” 她原是李氏身后侍候的,长生分院后,她就被李氏给了长生。 小楼撂下手中络子,起身道:“绣鹦姐姐,太晚了,会不会惊到老太太?要不,先去禀告太太,请太太打发两个人去书院接七爷。” 绣鹦想了想,道:“这样也好,七爷还是头一回回来这么玩,真叫人担心。” 两人不再耽搁,留了两个值夜的小丫鬟看屋子,结伴去主院。 深更半夜,各个院子里的灯都熄了,两人提着灯笼,拐了个弯,到了主院门口。 上房里,却是亮着灯。 绣鹦与小楼进了院子,厢房值夜的小丫鬟听到动静出来。 “咦?绣鹦姐姐,小楼,这么晚了,你们怎么过来?”那小丫鬟认出二人,低声道。 “有急事回太太,劳烦果儿妹妹帮忙通禀。”绣鹦轻声道。 绣鹦与小楼是提着灯笼进的院子,即便蹑手蹑脚,屋子里也看到外头的人影。 就见乐兰挑了帘子从上房出来,看到绣鹦、小楼两个,却是怔住。 果儿忙上前,将二人求见之事说了。 “七爷……”乐兰看了二人一眼,默念着,心跟着提起来:“太太尚未安置,我这就去回禀。” 初瑜穿着中衣,坐在炕边打瞌睡。 曹颙先前打发人回来过一遭,只说知府衙门有事耽搁,晚些再回,让初瑜不用等。 初瑜不放心,大过节的,若非出大事,哪里需要总督亲往去料理。 听说长生身边的丫鬟求见,初瑜心里纳罕,口中叫“进”。 待听到长生自打晚饭后出门,至今未归,初瑜一下子站了起来:“糊涂,怎么不早点过来禀告?七爷是个懂事的,何曾有晚归的时候?” 绣鹦红着眼圈道:“七爷去书院,是禀过太太的,走前同奴婢们说,与同窗们吃酒打牌,许是要迟些回来,叫奴婢们准备好夜宵等着。奴婢们煮了七爷最爱吃的芸豆粥,热了三回,七爷还没回来,实在不敢再等。” 不用说,这个时候没回来,**不离十是与同窗去灯会了。 谁不晓得,现下清苑城里最热闹的,就是街里的灯会。 十二那天,长生被人束着,玩得不尽兴,今儿再去,也不意外。 只是灯会上,人来人往…… 初瑜的心跟着悬了起来,她吩咐乐兰道:“去二门,传话给吴总管,叫他使几个人去书院找七爷,再使几个人去灯会上迎迎。” 乐兰屈膝应了,带了个小灯笼,提着灯笼去了。 张义随恒生去了喀尔喀,现下总督府总管是吴茂。 初瑜在内宅,不知前院的事儿。吴茂却是晓得,曹颙点了三百督标出府的。 灯会上桥塌踩死人的消息,已经传到总督府。 曹颙与蒋坚在知府衙门那边忙着清点伤亡人数,宋厚年迈,被曹颙打发人送回总督府。 乐兰出二门,到前院寻吴茂时,吴茂正听宋厚说起街市上的惨状。 听说长生没回来,吴茂与宋厚都变了脸色。 吴茂片刻不敢耽搁,留了两个人在门房候着,自己带了几个人前往书院。 宋厚也坐不住,曹颙只有这一个兄弟,是太夫人的心尖子,要是有个闪失,可不是玩的。 他想要去知府衙门寻曹颙,又怕与长生走岔道,虚惊一场,便带了几个人尾随吴茂而去。 等他耽搁这一会儿,吴茂已经从书院宿舍出来。 “都熄了灯……七爷不像是在这边……”看见宋厚,吴茂苍白着脸,说道。 两人的脸上,都多了凝重,不敢再耽搁,骑马快行,前往知府衙门。 待看到长生站在曹颙对面时,吴茂与宋厚都松了口气。 曹颙的脸色很难看,隐隐地带了怒意。 长生额头乌青一片,左腮一道寸长的口子。他衣服已经脏得不成样子,前襟上也洒了血渍。不知是不是吓到,眼神有些涣飘,面容呆滞,眼角泪痕犹在。 见吴茂与宋厚联袂而来,曹颙长吁了口气,道:“莫非是惊动了老太太?” 吴茂道:“是太太身边的乐兰姑娘到前院寻下的,只说太太吩咐去书院接七爷,没有提老太太。” 曹颙闻言,面色稍缓,对吴茂道:“带这混账回去!” “是。”吴茂躬身应了。 长生却是一把拉了曹颙的袖子,带着哭腔道:“大哥,我不走,我想去瞧瞧张澳同郑仲平……” 曹颙瞪了他一眼,道:“你非要将老太太也惊动起来才心安,是不是?快跟吴管家回去,明儿在老太太跟前,将口风瞒紧些,想个法子将脸上的伤圆过去,她老人家受不得这个惊吓。” 长生被他瞪得一哆嗦,放下曹颙的袖子,脚下却仍不肯动地方,只可怜巴巴地看向曹颙身边的蒋坚。 蒋坚心里叹了口气,面色平和道:“七爷先回去安置吧,张澳与郑仲平两个,并无性命之忧。” 长生“嗯”了一声,抹了一把眼泪,才低着头随吴茂离开。 见曹颙面露疲惫,宋厚劝道:“都快要到四更天了,大人也回去安置啊,明日还有得忙。” 曹颙伸出手来,摩擦一把脸,道:“先生同非磷先回去,我再去看看那两个小子。” 宋厚一晚上连惊带吓,确实有些熬不住,可不放心曹颙一个人,就自己回了总督府,请蒋坚陪着曹颙。 曹颙口中所说的两个小子,是指长生的小厮张澳同郑仲平。 前者是张义的长子,后者是郑虎家的老二。 张澳比长生小,郑仲平比长生年长。 当宝善桥塌时,他们三个并不在桥上,过后发生了恐慌拥挤,才将三小簇拥到桥边。 郑仲平稳重,瞧着势头不好,护住长生与张澳两个,往桥下挤,这才避开最多的人流,逃过死劫。 不过为了护住长生,郑仲平与张澳的境况都不太好,现下被送到城里最大的医馆庆余堂。那里的当家人,就是常到总督府问诊的宋老大夫。 宋厚走后,曹颙与蒋坚便离开知府衙门,去了庆余堂。 宋老大夫正带着宋氏子侄,照看这次踩踏事故中的伤患。 见曹颙来了,宋大夫将手中的酒精棉,递给子侄。 这些酒精,还是早些时候从总督府流出来的,没想到这回正好用上。 “曹大人……”宋大夫迎上来,面露不忍,道:“有一个老者伤了肺腑,已经无力回天……” 曹颙听了,只觉得胸口堵得不行。 受伤的四百多百姓,分别安置在城里的十来家大小医馆,像这样的事例,不会只有这边一起。 六十七人的死亡数字,还会有所上升。 曹颙点点头,先看了几个伤重的百姓,而后去看了张澳与郑仲平。 张澳伤了头,已经包了纱布,吃了药昏昏沉沉睡去。据宋大夫说,他的伤并严重,只是年岁小,受了惊吓,有些发烧。 郑仲平的伤则重得多,两条腿都断了,胳膊也脱臼,最少要养个一年半载,才能下地…… * 总督府,内宅。 长生耷拉着脑袋,先到上房见过嫂子初瑜报平安,才由绣鹦、小楼陪着,回了东跨院。 进了屋子,长生也不梳洗,直接进了里屋,嗡声道:“我乏了,你们先下去……” 这一身的土,绣鹦与小楼两个怎容他立时就睡?少不得跟进来,服侍他更衣。 他抱着枕头,不肯起身,绣鹦叫小楼去投毛巾,自己走到炕边,俯身扶他起来。 一看之下,却是使绣鹦唬了一跳。 长生额头,不知何时,已经布满黄豆大的汗,脸色白得怕人。 “七爷……”绣鹦颤声问道。 长生目光迷离,一张嘴,喷出一口血来…… 第一千一百八十七章 借医 第一千一百八十七章借医 东方破晓,窗外渐白。 年迈的宋大夫,脸上的皱纹越发多了。曹颙坐在他对面,满脸的郑重。 初瑜亦是有忧心重重地站在丈夫身边,等着宋大夫对长生的最后诊断。 小楼红着眼圈,端着敞口的锡壶,走到宋大夫跟前。 宋大夫起身,对着锡盆,仔细看着,眉头越来越紧。 曹颙与初瑜的心都跟着悬了起来,宋大夫摸着胡子,对曹颙点点头,道:“尿里带血,正如小老儿之前猜测的果然没错,这是伤了肝脾……”说话间,却是带了几分犹疑与为难。 曹颙的心,跟着一沉。 若是在三百年后,肝脾受伤或许不是什么大事;在这个年代,这样的伤却是足以致命。 “宋大夫,莫非舍弟有凶险?不管如何,还请宋大夫直言。”曹颙道。 宋大夫斟酌了一下,道:“内腑受伤,本十分凶险;不过瞧着令弟胸前淤痕,似乎又伤了不重,生机不失。只是老朽医术不精,不敢下方;如是有所谬误,岂不是害人害己?” 曹颙与初瑜对视一眼,夫妻两个神情都有些复杂。 既为长生的重伤担忧,又为生机不失松了口气。 只是宋大夫是清苑杏林第一人,既然连他都不敢下方,那清苑城里的其他大夫更是没指望。 “总不能就这样干熬着,还请宋大夫费心,想法子使七弟伤情稳定下来,曹某立时使人回京城求医。”曹颙看着宋大夫,恳切道。 宋大夫却摇了摇头。 曹颙面色未变,眼神却是沉了沉,就听宋大夫道:“太医院里多是有名无实之辈,曹大人若是相信他们,耽搁了诊治,怕是要追悔莫及。小老儿这里多嘴一句,论起内科圣手,还要数早年从太医院里退下来的‘姚一方’。” “姚一方……”曹颙念着这个名字,只觉得陌生。 “他三十年前就从太医院里退出来,从此绝迹于人前,曹大人没听过也是有的。蒙古人做耗,圣祖爷亲征时,小老儿曾被征随军,有幸在他手下当差,曾亲眼见过他救治重伤将士。即便被烈马踩塌胸骨,只要有一息尚存,到了姚圣手跟前,也能从阎王那里讨回一条命来。”宋大夫说着,眼里露出几分崇拜与狂人来。 曹颙听着,脑子里已经转了几转。 虽说这“姚一方”已经从太医院退下三十年,还曾经做过年近古稀的宋大夫的上峰,可曹颙并不担心找不大他的下落,也不担心他是否寿尽。 以宋大夫的阅历与眼色,却不会在曹颙为胞弟之伤心急如焚的时候,推出行迹不明、生死不知的人来。 “此人在何处,还请宋大夫直言?”曹颙心里着急,不耐烦绕圈子,直言道。 宋大夫摸着胡子道:“他有个侄儿在清苑,不是旁人,正是小老儿的姑爷,去年曾去京城看他。据小老儿姑爷所知,姚一方这三十年,隐姓埋名,在简亲王府做供奉。” 曹颙听了,点了点头,谢过宋大夫。 宋大夫虽自称“不敢下方”,可临走前到底提名写了一个方子,是温润的药,补足血气用的。 使人送走宋大夫时,天色已经微亮。 曹颙一刻也不敢耽搁,直接使人送了纸笔,就在长生的屋子直接提笔写信。 除了给雅尔江阿本人的信外,曹颙还给永庆写了一封信。 永庆虽际遇不好,可简王福晋对胞兄却从未疏远,连带着雅尔江阿对这个大舅兄也从不怠慢。 雅尔江阿为人最是随性,曹颙即便与之认识,也不敢保证对方一定会答应借大夫。 毕竟从宋大夫的讲述推断,这个姚一方的岁数也不小。京城到直隶,又是小三百的路程。 加上永庆这边,也是为以防万一。 写完信,初瑜已经从里屋出来。 曹颙抬起头来,道:“如何……” 初瑜红着眼圈,低声道:“想来是极疼的,浑身都是冷汗,还强忍着,口中只说无事,安慰妾身不要担心。看着精神头极弱,我怕他穿着湿衣裳睡着了伤身,叫绣鹦、小楼两个给他换呢。” 两人虽说是叔嫂,可长生比初瑜一双儿女年纪还小,又是初瑜看着落地,从小看到大的,如何能不心疼? 曹颙拿着两封信,却是有些犹豫。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若是雅尔江阿随性,不肯答应借人出京,怎么办?他想要亲自回京,身份所限,又不能犯忌讳。 初瑜见丈夫如此为难,望向曹颙手中的信,道:“爷,还是我回京走一遭吧……万一那个姚一方不能来,也好另请其他精通内科的太医……” 事到如今,不是能耽搁的时候,曹颙便点点头,道:“如此,就辛苦夫人了。” 李氏那边,却是不能直言。 夫妻两个到了李氏院子,正好李氏已经醒了,正由丫鬟服侍熟悉。 初瑜面带急色,含糊着,只说京城淳王府有人送信来,王爷叫自己回京一趟,跟老太太请示回京之事。 李氏听了,唬了一跳,想着淳亲王与淳王福晋的年岁,心里颇为担心,立时点头,叫初瑜不必担心府里,赶紧回京。 待初瑜离开,李氏方低声问曹颙道:“莫非是七王爷或是七福晋有什么不好?” 尽管为长生着急,曹颙也不好咒自己的岳父岳母,道:“应当不是。真若是那样的话,就不会只使人叫初瑜一个人回去。” 李氏闻言,也觉得如此,稍稍放下些心。 等曹颙从李氏上房出来,初瑜已经使人预备了马车,同丈夫打了一声招呼,就带人上路。 等到早饭时,曹颙又很是“羞愧”地对李氏道:“太太,天佑与恒生都不在,儿子实不放心初瑜一个人回京,方才叫长生送她嫂子同去了。” 李氏倒没有怪儿子自作主张,只是埋怨了两句,道:“方才怎么不说?本当好生嘱咐他两句才是,省得他淘气,耽搁正事。” 事情就这样暂时遮掩过去,因宋大夫过来时,是后半夜,除了长生与曹颙院子里侍候的,其他人倒是不晓得长生重病之事。 如此,瞒了三日。 京城终于有消息传回来,带回初瑜的亲笔信。 她用了一天一夜的功夫,昨天中午回到京城,亲自往简亲王府求医。 不想,简亲王去房山游猎,不在京中。还好简亲王福晋听说是救命之事,立时使人出城寻简亲王并禀明此事。 简亲王虽没有从城外回来,却写了手书,答应借人救命之是事。 只是姚一方耄耋之年,身体老弱,不宜疾行,怕是回程要迟上个一日两日。 曹颙闻言,松了口气。 长生这两日,由总督府里当差的董大夫看护,虽说昏睡的时候多,却也渐渐稳定下来。 除了为长生之事日夜忧心,曹颙亦不敢轻忽那五百多伤亡百姓。 就在初瑜回京当日,曹颙也使人往京城送了两份折子,一份明折,一份直达天子手中的密折。 明折中,言及中秋节清苑城桥梁坍塌,百姓有所伤亡之事;密折中,则要详尽的多,除了百姓伤亡人数,还有清苑官员的应对反对。 知府朱之连主持百姓救助与安置事宜,布政使唐执玉压缩清苑财物支出,匀出一部分地方藩银,用来垫付救治百姓所需的药材,另有其他人如何如何,云云。 并没有夸大其词,都是如实描述。 出了这么大的事,总要有人承担责任。 曹颙未雨绸缪,并不能为众人脱罪,不过是防止有人落井下石,为大家留几分余地而已。 死七十七人,伤四百三十二。 或许在未出古代未出宫门的帝王眼中,这只是轻飘飘的一组数字,毕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可雍正看到,却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若是遇到洪涝太灾,死个百八十人,并不算什么稀奇,毕竟水火无情。 可这是**,又是发生在宿卫京畿的直隶。 龙颜震怒。 粘杆处相关此事的回禀,也随之到了御前。 虽说这份回禀,并不比曹颙密折详细,可九成消息都对得上,这使得雍正稍稍找回些理智。 清苑距离京城不算远,又是此等大事,是瞒也瞒不住的。 雍正顾不得先责罚哪个,安抚民心才是正事。 他想了想,使人去传了十三阿哥,由十三阿哥带了旨意,前往清苑…… 等到初瑜带着姚一方到清苑时,已经是八月二十中午。 长生虽有人参吊着,人却迅速地消瘦下去,原本红润的脸颊也失去光泽。 姚一方今年八十四,须发皆白,走路已经不稳。加上赶路疲惫,看着孱弱不堪,只是双眼却仍是保留清明,把脉的手也不抖,下方干脆利索,使人又生出几分信服。 姚一方只是他的绰号,并不是他的本名。只因他医术高超,不管多重的病,下了一个方子,总能保住病患生机,就被送了这样一个带了赞誉味道的绰号。 姚一方没有多说什么,下了方子,便道乏了,由人扶着前往客房安置。 没有什么医嘱,曹颙却丝毫不恼,反而暗暗欢喜。 老人家这般淡定,正说明心中有底…… 第一千一百八十八章 人情债,儿女债(一) 第一千一百八十八章人情债,儿女债(一) 京城,简亲王府,上房。 雅尔江阿坐在炕上,望向完颜永佳的目光,带了几分探究。 完颜永佳神色淡淡的,唤人上了茶,坐在雅尔江阿下首,抬起眉毛,道:“过些日子就要八旗选秀,正想请王爷示意,可有什么吩咐妾身?” 王府几位成年的阿哥,不是前面原配福晋留下的嫡子,就是生母位份高的庶子,完颜永佳实没必要像寻常婆婆那样,往媳妇房里塞人,费力不讨好,反而惹人厌弃。 可娶妻纳妾,为王府开枝散叶,繁衍血脉,也是每个爱新觉罗子弟与生俱来的责任。 雅尔江阿想了想自己的几个儿子,只有五阿哥有嫡子,世子与庶出六阿哥都膝下荒凉,便道:“不拘身份,只挑家中兄弟多,身子康健的八旗女子,给几位阿哥做侧室。” 完颜永佳点点头,道:“谨遵王爷吩咐,妾身记得了。” 夫妻两个向来相敬如宾,除了家务事,实没什么话说。 屋子里安静下来,雅尔江阿端起茶盏,吃了一口茶,道:“平素里瞧着福晋无悲无喜,还当福晋是个冷清人。没想到福晋也有这般热心肠的时候。不仅亲自写手书给爷为曹家说项,还预备马车供姚老头赶路之用,真真令爷刮目相看。” 完颜永佳神色未变,正色道:“和瑞郡主亲至,妾身岂敢怠慢?要是真因妾身处置不急,耽搁救人之事,即便王爷不怪罪,妾身也难安。” 雅尔江阿见她一板一眼,眉头微皱,道:“你我夫妻,何至于如对大宾,累也不累?” 完颜永佳闻言,面色稍稍柔和,道:“妾身刻板无趣,这么多年来,全赖王爷包容,妾身感激不尽。” 这本是宗室内眷私下里对完颜永佳的评价,她全无在意地随口说来,雅尔将阿只觉得不顺耳的紧,摆摆手道:“不必理会那些人,她们不过嫉妒福晋。福晋贤惠,德行俱佳。爷娶了你,是爷的福分。”说到最后,他已经带了几分感慨。 除去夫妻情分,完颜永佳主持王府中馈这十几年,可当得起“贤内助”。 雅尔江阿再也没有为内宅之事费过心,内宅侧福晋、妾室,也都尽守本分,彼此相安无事。 完颜永佳垂下眼帘,淡淡地说道:“当不得王爷谬赞,不过是尽妾身本份。” 夫妻两个的话,淡而无味。 雅尔江阿想着这回去房山王府别院狩猎,携了喜福班的伶人春哥儿同去,为京城权贵人家添了不少谈资。 旁人都说他得了新欢,实际上不过下面人安排的孝敬,他正好无聊,就将那孩子收在身边,并未怎么上心。 他今年已经四十九,眼看就是知天命之年,早已过了年少轻狂的时候,对那些**爱僧也看得淡了,到底越来越喜欢平和的日子。 自己是不在乎旁人嚼舌的,福晋却是端庄守行之人,少不得又被人笑话一场。 雅尔江阿竟难得地生出些许愧疚,轻咳了一声,道:“真儿呢?爷走了半个月,她这丫头也不知想爷没有?她不是念叨要养小玩意儿么,爷特意带了两对活兔儿回来……” 完颜永佳听了,不知可否。 且不说养在她跟前的七格格、八格格都比真儿年少,就说西林觉罗氏所出的八阿哥今年五岁,正是淘气爱玩的年纪。 王爷只带了两对兔子回来,孩子们怎么分? 明明是好事,又要搅合得内宅各人犯酸。 伊尔根觉罗氏还罢了,四十多岁,前好些年便开始不在侍寝,协助完颜永佳打理王府内务,每日里倒是过得充实,与完颜永佳的关系也客客气气,相安无事。 西林觉罗氏比完颜永佳还小十来岁,年轻貌美,即便不敢直接于完颜永佳相争,可每次在她面前总是眼泪巴巴,一口一个八阿哥想王爷了什么的,像是谁拦着王爷见她们母子一般。 完颜永佳哪里会在府中上演妻妾争锋的戏码,只当笑话看罢,私下里以西林觉罗氏为例,为女儿体会女子立世的艰难。 身为女儿,即便不能像男人那样有青云之志,也不可失了自尊自爱之心。 西林觉罗氏讷敏本是王爷嫡亲表妹,出身亦是八旗名门。 若是老实参加选秀,亦有资格指给那位宗室为嫡妻,不过是门第比不上简亲王府而已;或是安安分分地在王府生活,等着家里做主,由王爷请封侧室,亦是体体面面。 她却是心急,无媒苟合,虽心想事成,却得丈夫厌弃。即便生了两个阿哥,也始终不得丈夫欢心。 真儿身份尊贵,同讷敏本无半点相似之处,可同为女子,也可以其为鉴。 要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愿意付出的是什么?都想清楚了,才能活的从容,优雅自在地过日子,不让自己陷入纷争混乱。 真儿骨子里对那个“表姑”庶母,很是瞧不起。 当年那场风波,她已经隐约记事。 姑母变庶母,额娘弃了正寝,阿玛开始经常出府。 若非前几年阿玛找由子将这边的上房重建,额娘还不会搬回去。 “额娘,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出来的,若非她贪恋王府富贵,谁还能强逼她不成?女儿往后要学额娘,凡事成竹在胸,在家做个好格格,……也不会丢王府的脸……”真儿看似是个爱说爱笑的开心果,骨子里也继承了父母的傲骨,挺着小胸脯,道。 完颜永佳听了这话,目光有些迷离。 一直以来,她就是活得太明白了,心越来越硬,人也越来越冷清……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就听院子里传来清脆的笑声,雅尔江阿抬头望向窗外,就见一着粉的少女从门口走来,不是旁人,正是最宠爱的嫡女——真儿。 虽说完颜永佳治家谨慎,行事沉稳大方,这真儿在雅尔江阿这些年的娇宠下,很是活泼爽朗。 尽管是嫡出,又得尽父亲宠爱,真儿行事却不骄纵,待兄长们恭敬,对弟弟妹妹友爱,尽显亲王嫡女的尊贵与大气。 自然,私下里,同父母相处,又是另一番情景。 雅尔江阿向来以女为荣,看到她过来,脸上也不自觉地带了笑。 这会儿功夫,真儿已经到了廊下,不待丫鬟进来通禀,雅尔江阿便扬声道:“真儿进来!” 话音刚落不久,便见丫鬟挑了帘子,真儿眉眼弯弯地打外头进来。 “请阿玛安,请额娘安!”真儿对着雅尔江阿与完颜永佳乖乖地请了安,笑得甜甜,露出一双梨窝。 雅尔江阿见状,转过头对完颜永佳道:“不知不觉,咱们真儿也成大姑娘,不知还能留多久……” 完颜永佳本是面带温柔地看着女儿,听了丈夫的话,却是神色一凝。 真儿已是满脸绯红,皱了皱小鼻子,道:“阿玛莫非不疼真儿了,真儿才不要离开阿玛与额娘……” 雅尔江阿闻言,板着脸道:“真是没良心,我若是不疼你,那半车板栗是给谁?” 真儿猴上前去,拉着雅尔江阿的袖子,谄媚道:“就晓得阿玛最疼真儿,明儿真儿亲手制了栗子羹给阿玛,不加糖,清清爽爽的,只给阿玛吃。” “哈哈!”雅尔江阿闻言,开心大笑。 父女说了两句家常,雅尔江阿便叫人去提了兔笼进屋,向女儿献宝。 真儿固然欢喜得不行,想起两个妹妹,带着兔儿去寻七格格、八格格去了…… 完颜永佳看着女儿的背影,心中不无沉重,女儿已经及笄,要是宫里指婚…… 正想着,就听雅尔江阿道:“你放心,爷晓得真儿是你的命根子,自不会让你们母女天各一方……” 完颜永佳抬起头来,眼神中难掩悸动:“王爷……” 雅尔江阿端着茶盏,却是卖起了关子。 干系到女儿终身,饶是完颜永佳平素再镇定,这个时候也忍不住追问两句。 雅尔江阿这才心满意足,答非所问,道:“人情债难还,福晋卖曹家这个人情卖得好……” 清苑城,总督府。 看到初瑜面容憔悴,李氏嗔怪道:“即是回去一遭,何必赶得这么急?难道我是刻薄婆婆,会为你晚归怪罪你?要是累着了,岂是玩的?” 初瑜忙道:“晓得老太太疼媳妇,实是媳妇牵挂家里,才催人赶路赶得急了些。” 她只是心疼媳妇,倒不是真要责怪初瑜。 倒是对“不懂事”的幼子长生,她生出几分恼:“这孩子,没轻没重。他哥哥吩咐他随你回京,也是给你作伴儿,他进了京,倒也野了,让你一个人回来。” 初瑜听了,忙将过错都推倒天佑身上,只说他硬留长生,云云…… 府前大街,庆余堂。 曹颙穿着常服,陪刚到达清苑的十三阿哥来探视重伤百姓。 姚一方在总督府歇了一晚后,便被曹颙请到庆余堂。 在因踩踏受伤的四百多百姓中,除了骨伤外,内腹受伤的也不在少数,像长生那样严重的只有其中一部分而已。 曹颙便同朱之琏商量,将这重伤的几十人集中在一处,请姚一方帮忙诊治…… 第一千一百八十九章 人情债,儿女债(二) 第一千一百八十九章人情债,儿女债(二) 曹颙经营直隶两年,即便不能说使直隶焕然一新,可无人不知直隶现下发展势头正好。 直隶巡抚、直隶总督,早先在人眼中,只是权重,“天下首牧”的名声好听,现下却也“钱途正好”,正宜“名利双收”。 这也是为何那么多人盯着唐执玉的缘故,因为他是最有可能接替曹颙继任直隶巡抚或直隶总督的人选。 不想数次弹劾,几回攻讦,都没有弄倒唐执玉。皇上一个贞洁牌坊赐下来,明着保唐执玉,那些人即便不忿,却也不敢再做耗。 正月十五清苑城的惨剧,却是给了那些人打开直隶官场大门的契子,他们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只是因相隔数百里,消息迟缓,现下还不显罢了。 总督府,官邸。 从庆余堂回来后,十三阿哥的神情就有些凝重。 曹颙的心里亦是沉甸甸的,伤亡数百百姓,对清苑来说,是不可承受之痛;皇帝所闻,亦会震惊,却不至于将自己最倚重的总理王大臣派下来。 除了了解民情,安抚百姓外,更主要的,怕还是要追究“罪责”。 这不能算是天灾,只能算是“**”。 清苑知县是跑不掉的,却是分量不够,额莫非是保定知府…… 曹颙想着拖着病体,每日里为安置伤亡百姓奔波的朱之琏,神色不由一黯。 果不其然,就听十三阿哥道:“曹颙,爷这次出京,带了皇上罢免朱之琏的旨意,命爷回京前颁下,押朱之琏回刑部受审……” 曹颙闻言,不由动容。 罢官还罢,还要再问罪不成? 即便朱之琏身为保定知府,不能同此事脱了干系,也不当处置这么重才是? 曹颙的神情,带了疑惑,对着十三阿哥,还是为朱之琏说情道:“十三爷,朱知府向来勤政爱民,发生这样的事,实非他所愿。这些日子,他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非他日夜操劳,也不会将事态拢住,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 十三阿哥摆摆手,道:“不必同爷说这个,皇上不会识人不明之人,若非看上朱之琏的操守人品,也不会点了他这一支承恩侯爵位……只是直隶这一滩,总要有人要承认罪责。止步到朱之琏这个知府身上,分量也够了,要不然牵着大了,少不得引起直隶官场震动。不过是走个过场,并不会真难为了他……你虽经营有方,两年的功夫毕竟太短……” 十三阿哥的话说得的含蓄,曹颙却也明白,皇上如此作态,是要保全唐执玉。 就在曹颙即将回京的节骨眼,要是将踩踏致百姓伤亡的罪责追究到唐执玉身上,那他想要继任直隶督抚就难了,等着到直隶摘果子的,大有人在。 曹颙长吁了口气,虽说论起来,唐执玉与他认识的年头更久,交情更深些,可朱之琏的人品行事也素来为他敬重。 他直觉得心里堵得慌,道:“倘若将过错都归罪于朱知府身上,怕是罪责不轻,十三爷觉得大概会是什么处置?” 十三阿哥沉思了一会儿,道:“不外乎罢官、夺爵、削恩……你也不必担心,明太祖总要有人祭祀,这夺了的恩侯爵位,也会由其长子承袭……” 曹颙闻言,这才松了口气。 就听十三阿哥接着说道:“今日爷见朱之琏,虽有些古板,却爱惜百姓,可谓是能吏。听闻他同你家太夫人有亲,这些日子,你抽空也提点提点他,让他心里有数。省得事到临头,他别再有什么想不开。” 虽说瞧着朱之琏为人行事,不像是能“畏罪自杀”的,可也得防着惊恐之下,熬不熬得住。 正如今上刚登基时,手上当用的人手不足,想起刚正不阿被发配到西北军前的蒙师王懿,下旨意召他回京。 王懿因的早年教导时,态度苛严,同今上关系不好,见到旨意,以为皇上是要处置自己,吓得直接吞金自杀了。 要是朱之琏心中惊恐或者觉得委屈,也效王懿事,枉送了性命,岂不冤枉? 虽说十三阿哥是好意,可这显然不是个好差事。 可曹颙晓得,耽搁不得,十三阿哥是皇上的左膀右臂,断不会离京太久。 他点了点头,应下此事。 谈完公事,十三阿哥提出去看望李氏与兆佳氏。 曹颙便先使人往内宅通传,自己则陪着十三阿哥又坐了半盏茶的功夫,才陪着他出了官邸。 李氏房里,兆佳氏正拉着李氏,念叨着金孙百日之事。 素芯七月末生了嫡子,前些日子消息送来,初瑜已经打发人往河南送贺礼。算算时间,这两天就是满月之期。 虽说东府二房已经有了嫡孙,可幼子身体有疾,子嗣无望,始终是兆佳氏的隐痛。 如今,却是时过境迁。 若不是选秀在即,马上就要回京,兆佳氏都要去河南,吃孙子的满月酒。 “阿弥陀佛,原本就担心小五他们这一房,虽有个天护,到底不是亲生……这下可就好了,即便我嘎嘣一下没了,也能闭上眼。”自打得了消息后,念叨了百八十遍的话,兆佳氏又扯出来念叨一遭。 李氏笑着听了,虽为侄儿侄媳欢喜,可想起身份尴尬的天护,心中也有些不忍。 既是五房有子,天护这嗣子身份就不切不实起来。 早知如此,还不若当初不过继,长大后支撑起门户来,叔叔伯伯们总不会看着侄儿受苦,总会安排得妥当。 这会儿功夫,初瑜已经带了丫鬟过来传话,道:“老太太,老爷打发人往内宅传话,十三爷到清远办差,现下在总督府,稍后会来探望老太太与二老太太。” 李氏听了,很是意外。 要知道,大清律,宗室不能轻易出京。 李氏随着丈夫在江南住了数十年,除了圣祖爷南巡时有宗室与皇子随扈外,鲜少听到宗室到江南的消息。就算有王公奉旨南下,那也是十年八载也轮不上一遭。 可随着儿子到了直隶地界,这王公宗室出现在清苑的,却是有一个巴掌的人数了。 兆佳氏在旁,见李氏不说话,忙道:“好嫂子,还愣着作甚?既是要见十三爷,总要捯饬捯饬,方显尊重。” 李氏点头,由丫鬟们侍候着换上见客的大衣裳,兆佳氏亦是如此。 妯娌俩人刚收拾完,曹颙已经陪着十三阿哥到了。 李氏与兆佳氏要国礼相见,被十三阿哥拦住。 十三阿哥先问了李氏近况,见她身体康泰,便放下心来额;又对兆佳氏提了两句选秀之事。 听闻十三福晋曾说过,等到四姐儿进京,就使人接她到王府小住,兆佳氏直乐得合不拢嘴。 在李氏跟前待了半盏茶的功夫,十三阿哥便起身告辞…… * 次日,就在曹颙在官邸琢磨怎么完成十三阿哥托付时,就小厮进来禀告:“老爷,知府衙门的刘师爷来了。” 曹颙与朱之琏相熟,晓得刘川行事稳重,这大清早地,若非有急事,也不会亲至。 “传进来!”曹颙吩咐道。 少一时,刘川到了。 他眉眼间尽是疲惫,声音已经哑了,给曹颙见礼后,便直陈来意:“督宪大人,我们老爷熬不住了,好几日没正经阖眼,这两日已经昏厥过多回,毕竟上了年岁。学生劝他好生将养几日,他也不肯;学生实法子,才来求见督宪大人做主……” 曹颙站起身来,道:“如此,本督就去探望他。 刘川听了,松了一口气。 曹颙交代了官邸轮值的几个书吏一番,便随刘川出来。 等二人到了知府衙门,却是扑了个空,朱之琏并不在知府衙门,而是去了庆余堂。 等到了庆余堂,并不见朱之琏,反而是姚一方板着脸,望着曹颙身上的补服,讥笑道:“这里是医馆,不是衙门! 曹颙晓得高人都是有脾气的,并不与他计较,冲他点点头后,便直接走进去…… 朱之琏面色蜡黄,双眼紧闭,直挺挺地躺着,看着了无生机。 “大人……”刘川哽咽着,走到床边,看着人事不知的朱之琏,已经说不出话来。 这会儿功夫,宋大夫得了消息,过来请安。 曹颙仔细问了朱之琏的病,却是越听越沉重。 按照宋大夫的说法,朱之琏是“忧思过重”,寝食难安,使得身体孱弱,外邪入侵。 现下朱之琏昏迷不醒,是因为方才吃的药中,有一味药可做安神之用。 为了让朱之琏静心修养,曹颙终于按照刘川所求,命朱之琏将手上的差事都分派下去,不许亲往。 朱之琏得了消息,怔了许久,换上补服,使小厮捧了拜帖匣子,亲自前往总督府。 等到小厮回禀,朱之琏来了,曹颙长吁了口气。 朱之琏显然已经猜到什么,面容甚是平静。 十三阿哥已经定下归程之期,曹颙没有在磨蹭的时间,便对朱之琏直说了究竟。 朱之琏听了,并无激动之色,反而神情坦然,道:“我身为一地父母,却因一时疏忽害了数十百姓性命,理应重罚……” 第一千一百九十章 人情债,儿女债(三) 第一千一百九十章人情债,儿女债(三) 曹颙心里有些堵得慌,雍正下旨缉拿朱之琏固然为了保全唐执玉,可他曹颙也从中受惠,不必灰头土脸地回京。 “朱大人,用不用先给大公子、二公子去信,省得他们两个惊慌。”曹颙想了想,问道。 朱之琏的长子在京城侯府,替父亲主持明孝陵春秋二祭;次子朱霆年初恩荫入监,亦在京中。 朱之琏摇摇头,道:“还是算了,若是他们两个不懂事,四处钻营,反而会适得其反……说起来,唯有小女霜儿最是令人放心不下……” 说到这里,他犹豫了一下,道:“罪臣之女,何以匹配俊彦?元柏那边,要是有其他说法,曹大人也不必勉强他。” 田氏急着娶媳妇过门,原是同曹颙、初瑜商量过,等秋试过后,便准备给马家、朱家下聘之事。 左住为兄,婚期预计在年前;左成为弟,婚期预计在年后。 曹颙心里虽不赞成左住兄弟早娶,却也不好拦着。 毕竟,在世人眼中,十五、六岁不算小了,足以娶妻生子支撑门户。更不要说,左住、左成身世堪怜,早日娶妻,重整门户,也算是告慰地下之人。 天佑回京参加完乡试,没有回清苑,就是在京帮着左住、左成兄弟预备聘礼与婚房。 听了朱之琏的话,曹颙立时变了脸色,带了薄怒道:“朱大人这是在斥责我教子无方么?倘若左成真是见风使舵、背信弃义之人,不肖朱大人说,我也不会将他塞给大人做女婿!” 见曹颙如此,朱之琏只叹了口气,对着曹颙作揖,道:“失言之罪,失言之罪,还请大人见谅……” 曹颙扶起,道:“想来,曹某回京的日子亦不远。到时候,少不得去叨扰大人。大人若是翻脸,想要断了曹某这门亲戚,曹某可是不依。京城府中还有几本前朝大儒手札,到时还需请大人赏鉴一二。” 朱之琏虽封侯,可身份尴尬,一直如履薄冰,全无根基。 曹颙乐意与之通家交好,自不会因这拐了弯的亲戚关系,而是真正被朱之琏的人品折服。 朱之琏是出了名的爱书成痴,现下听了曹颙的话,眼睛一亮,已经生出几分期待。 随即,他想起知府衙门内宅,自己的书房,不由变了脸色。 “曹大人,下官厚颜,托付大人一事,还请大人援手?”朱之琏郑重道。 曹颙听了,不由一怔,方才提及儿女都没有用“托付”,这会儿又说起“托付”? “朱大人请明言,但凡曹某能力之内,皆尽力便是。”曹颙道。 “下官若是待罪离京,官邸那边藏书,还请大人帮忙保全。”朱之琏作揖道。 曹颙听了,哭笑不得。 朱之琏这个“书痴”,倒是名副其实。 “朱大人且放心,有曹某在,定不会让人惊扰官邸内宅。”曹颙道。 朱之琏再次谢过,竟似再无牵挂,浑身轻松地离了总督府。 曹颙坐在官邸,有些明悟。 朱之琏之所以如此看淡功名利禄,还是因身份所致。出仕三十多年,一直束在知府这个品级,不上不下,想来他早已看透。 十三阿哥在清苑待了三日,第四日便启程回京。 保定知府朱之琏、清苑知县胡衡,被羁押回京受审。 百姓消息闭塞,尚且不知他们口中的好知府,已经成了阶下囚;清苑官场,却是一片哗然。 虽说早就晓得,中秋踩踏事故,总有追究罪责之时,可大家心里多存了侥幸之心,想着“法不责众”四个字。 除了无法脱罪的清苑知县外,其他人干系都应不大才是。 没想到,官声颇佳,抚恤事宜又处理得当的朱之琏,直接被罢官问罪。 旁人还好,晓得自己个儿分量有限,多在观望中。 唐执玉却是在得到消息后,立时赶到总督府,求见曹颙,言明上折为朱之琏辩罪,恳请曹颙具名。 这个请求,并不是冒昧而为。 他两次做曹颙的属官,晓得自己这位上峰不仅不会嫉贤妒能,而且对于勤勉能力出众的手下还乐意提拔保全。 在他看来,这具名辩罪,保全朱之琏之事,即便不是他先提出来,曹颙也会为之。 不过,这回他却是失望了。 从总督府官邸出来时,他即便强压镇定,眼里也露出迷惘之色。 这是“圣意”,目的是为了他唐执玉不被牵连进去,是为了直隶的稳当。 唐执玉并不是糊涂人,听了曹颙点了这一句,还哪有不明白的? 曹颙没有多说什么,一切选择都在唐执玉自己手中。 同样是具名辩罪,曹颙能做的,唐执玉却是不能。因为他总管民政,一不小心就能引火烧身。 为了“顾全大局”,他似乎只有“遵从上意”这一条路可走…… 不知是不是朱之琏提前交代的缘故,在他被羁押回京后,夫人刘氏没有来总督府说项。 曹颙却不能袖手旁观,早吩咐小满在城里寻了合适的宅子,打算带人帮着刘氏母女迁出知府衙门。 朱之琏不在,刘川随之进京安抚朱家兄弟,刘氏母女,总要有人照看。 朱之琏已经被罢免,不管最后罪名如何,妻女都不宜继续住在总督府。 直到此时,刘氏才登门。 因男女有别,不好轻见,她便直接寻初瑜,先是转达对曹颙照拂的谢意,随即提及携女回京之事。 朱震、朱霆兄弟都在京城,自家老爷的官司还不知要多久,与其在清苑牵肠挂肚,还不若进京,一家人在一处等着。 朱之琏获罪之事,初瑜听丈夫提过,晓得多是有惊无险。 不管最后如何处置,朱之琏都不会再回清苑,刘氏携女进京,也是明智之举。 刘氏对初瑜说这些,不过是传话罢了。 曹颙听妻子转述后,吩咐小满带了下人仆妇去帮忙。 预备马车,送刘氏母女上京是一事;信守承诺,保全朱之琏一屋子藏书是另外一事…… 京城,简亲府,花厅。 天佑落座,看着在主位上悠然吃茶的雅尔江阿,心中疑惑不已。 难道简亲王使人召自己过来,不是为了打听姚圣手之事? 虽说叔叔已经没有危险,可有几个中秋节重伤的百姓情况很不好,姚圣手就在清苑耽搁下来? 父亲为了怕简亲王府怪罪,使人送信给自己,让自己代替父亲,到王府这边走一遭。没想到,自己还没递帖子,王府已经来人相召。 现下,雅尔江阿不开口,天佑只好自己开口,说了姚圣手之事。 雅尔江阿摆了摆手,道:“难得出去透气,就算没有病患耽搁,那老头子也会找由子在外头多溜达些时日。且不去理会他,听说你今科下场,所获如何?” 听话题转到自己个儿身上,天佑忙道:“不过是跟着去见识一番,不敢多生其他指望。” 雅尔江阿打量他略显瘦弱的身体一眼,蹙眉道:“八旗男儿,本就不当学那些酸腐,与八股较劲又有什么意思?骑射功夫可曾落下?” 这话问得古怪,天佑心里觉得纳罕,嘴上却老实应道:“并不曾落下。” 雅尔江阿闻言,神色稍缓,起身道:“我们福晋是你姑母的闺阁好友,你既然来了,就随本王过去请个安吧。” 天佑晓得,这话说的不假。 其实不从姑姑那边论,只从庆大伯那边论起,他也当称这位福晋一声“姑姑”。 这回母亲能顺利请出姚圣手,还多亏这位福晋帮忙,天佑心中亦是带了几分感激。要是叔叔真有个万一,且不说家中长辈受不受得住,他这个当侄儿的,亦会心如刀绞、透彻心扉。 因此,雅尔江阿虽前言不搭后语,行事不合常理,天佑依旧是带了感激之心,恭恭敬敬地随着雅尔江阿进了内宅。 完颜永佳已经得了消息,虽觉得丈夫行事怪诞,很是不妥,却也生出几分期盼。 早年虽曾见过天佑,却还是天佑稚龄之时。 待见到天佑,看着那同记忆中的面容相似的眉眼,完颜永佳不由恍然。 雅尔江阿已经走到炕边,坐在主人位上,对妻子道:“这就是曹颙与和瑞的长子曹霑,爷还是早年见过他,这一转眼已经成大小伙子,今科还下场应试。”说着,对天佑道:“这是本王福晋。” 天佑已是拜下,道:“见过完颜姑姑,请完颜姑姑大安。” 并非是有意巴结,而是打心里乐意亲近。 想着两家渊源,还有雅尔江阿的“鼎鼎大名”,天佑这个小男子汉,对眼前这个眉眼冷清的贵妇,不由地生出几分同情与怜悯。 听了这称呼,雅尔江阿嘴角弯起,只觉得天佑这小子会来事儿,比他那冥顽不灵的老子乖觉多了。 这么多年来,他有几次想同曹颙亲近些,奈何曹颙都不上道。 天佑虽年少,为人处事,却是大方得体,自己的目光果然不差。 完颜永佳原本清冷的神情,也有消融的迹象,伸手虚扶,道:“不必行此大礼,起来说话。前些日子还听你母亲提起你,没想到这就见着了。” 天佑起身,恭敬道:“早当过来给完颜姑姑请安,只因前些日子,闭门待考,才耽搁至今,还请姑姑勿怪。” 听提及科举,完颜永佳道:“听说宁家两个孩子,也随你一起下场?你留在京中,是为了等看榜?” “回姑姑的话,两位弟弟确与侄儿一起下场。侄儿留京,是尊家父家母吩咐,为两位弟弟准备聘礼事宜。”天佑老实回道。 “哦?”完颜永佳听了,有些好奇,道:“记得双生子中的老大,同马家早有婚约,老二也定亲了?” “由直隶布政使唐大人做媒,聘的是保定知府朱大人家的千金。”天佑回道。 看着天佑小大人似的,回答得一板一眼,雅尔江阿不禁起了戏谑之心,道:“既是弟弟们都定亲,你这做兄长的,是不是也快成亲,聘的是谁家贵女?” 天佑到底年少,听到拿自己亲事打趣,不由面红耳赤,喃喃道:“家父早有吩咐,不叫早娶……” 完颜永佳与雅尔江阿对视一眼,看到彼此眼里的笑意。 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们也舍不得女儿早嫁…… 第一千一百九十一章 除总督 第一千一百九十一章除总督 直到出了简亲王府,天佑才松了口气。 他虽没有议过亲,身边却有两个已经定亲的兄弟左住、左成。这回在京里待考,他也陪着左住去过马家。 那马世伯训斥左住的情景,同雅尔江阿考校他的模样一般无二。 想到此处,天佑只觉得心里怪怪的。 简亲王府的六格格,尚未婚配…… 要是那六格格如完颜姑姑那样的品貌,倒是难得;可京城谁人不知,简亲王最宠爱这个女儿,就是王府的几个成年阿哥,也都对这个妹妹另眼相待。如此宠溺之下,还不知是什么骄横性子。 天佑有些心猿意马,又觉得自己想多了。 这婚姻本是结两姓之好,即便简亲王夫妇真有意,也不会越过自己父母去。 他正走神,就听人道:“大哥!” “大哥!” 他抬起头来,迎面而来的,正是左住、左成两个。 王府门口,不是说话的地界,天佑将手上的缰绳递给小厮,与左住、左成步行。 “家里有事儿,这是来寻我?”天佑问道。 左住摇摇头,道:“无事,就是听说你被简亲王府的人带走,心里不踏实。都说简亲王喜怒无常,要是因姚大夫迟归的消息,迁怒于你,可怎生是好?” 左成无奈,道:“我都劝过,说不至于,哥哥只是不信。若是等会大哥再不出来,哥哥就要去翰林院请四叔出面了……” 天佑闻言,哭笑不得,道:“你们忘了,简王府的福晋就是庆大伯嫡亲的妹子,说起来与二姑姑、三姑姑也有交情,哪里就是龙潭虎穴?” 左住讪笑道:“倒真是忘了这茬,实在是那位王爷的名声太大,行事又向来放荡不羁。义父义母不在京中,怎么不叫悬心……” 一席话,听得天佑不禁白了脸。 倒不是为左住所说,后怕自己会遇到不堪,而是想着自己方才还心猿意马,却是忘了简亲王的“鼎鼎大名”。 简亲王断袖归断袖,只养小厮与优伶,并不招惹宗室或官宦子弟,可大家提起这个人来,也多避而远之,生怕名声受损。 自己竟还想着……莫不是看到左住、左成要成亲,心里也跟着痒痒…… 左成在旁,翻着白眼,道:“要是那位真是不着调,什么人都那什么,怎么会逍遥自在地做几十年太平王爷?” 这话题说起来,实在恼人,天佑忙甩了甩头,将之前的想入非非都抛到脑后,道:“快走吧,难得出来一回,咱们去西单牌楼吃涮肉去!” 小厮们牵了三人的马在后跟着,天佑止住脚步,从小厮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左住闻言,道:“倒是真想他们家的羊肉了,他们家都是口外羊,吃着正好。那韭菜花酱,也不知配着什么秘料,又鲜又香。” 提起吃的,气氛一下子松快下来。 打发个小厮回去跟田氏打了招呼,三人骑马到西单牌坊,去了那家鸿运涮肉坊,要了个大号的锅子,狠吃了一顿。因觉得他们家的芝麻烧饼香甜,还打包了几个,打算拿回府给田氏做小食。 刚进曹府大门,就见曹元带着吴盛迎了上来:“大爷,松大爷、柏二爷!” “咦?”天佑见了,不由诧异出声:“吴管事什么时候回京的?” “回大爷的话,小的下午刚进城,带了老爷的信给几位爷。”吴盛躬身回道。 天佑闻言,面色一凝。 父亲通过驿站送来的家书,昨日才到,今儿又打发人回来,莫非有什么要紧事? 人多眼杂,不好细问,天佑便与曹元打了个招呼,吩咐备个礼帖,将之前预备好的那些谢礼,明日送到简亲王府。 吩咐完后,他带着左住兄弟与吴盛去了花厅。 信中说的正是朱之琏罢官押解会京之事。 这会儿功夫,左住、左成兄弟也看完曹颙手书,兄弟两个都缄默无语。 原本要在十月里选吉日像朱家下聘,没想到事到眼前,又有这番变故。 天佑将信折好,撂在一边,开口问道:“吴管事,清苑到底是什么情形,这百姓伤亡只是意外,怎么就将罪责都归到朱知府头上?” 吴盛回道:“十三爷临出清苑前,才出示圣旨,将朱大人罢官羁押,其他情形,小的也不知。” 曹颙给天佑的家书中,只说朱之琏此次有惊无险,叫他好生与田氏解释,不要惊到田氏。若是朱震、朱霆兄弟上门,亦要好生安抚。 天佑摆摆手,道:“吴管事赶路也乏了,下去歇着吧。” 吴盛应声退下,左住这才后知后觉,道:“朱大人不是受百姓爱戴的清官么,怎么说罢官就罢官了……” 左成脸色煞白,眼中满是晦涩。 天佑只当他担心朱家,道:“父亲信中说了,朱大人此次并无大碍,要好顺利的话,行聘的日子都不需延。” 左住跟着附和道:“是啊,是啊,清苑知县,或许不能免罪;朱大人身为府台,不过是失察之罪,又能重到哪儿去?” 左成咬牙道:“这就是所谓仕途凶险么……当年祖父与父亲枉死,我们兄弟苟且偷生;现下又是勤勉爱民的朱大人,要背负罪责……” 一句话,问得天佑与左住都哑口无言。 他们两个,也不过是半大少年,即便耳濡目染,阅历也是有限…… * 清苑,总督府。 曹颙随时关注着京城的消息,他心中已有计较,等到清苑踩踏事故的罪责确认下来,他这个总督也就要卸任。 进入九月,天气渐冷。 曹颙与初瑜商议后,夫妻两个便决定劝李氏先行回京。 正好兆佳氏要带四姐进京,劝着李氏同行。 只说为了打理左住兄弟的亲事与妞妞的嫁妆,请李氏回京坐镇。 媳妇分身无术,李氏做婆婆的,自是无二话。 加上高太君年迈,总督府的房子,到底不如京城府里的暖和,李氏也乐意回京。 为了不惹眼,只有天宝与李氏、高太君同行,妞妞与天慧留下。长生仍留在总督府养伤,已经往京城送消息,到时候圆个沿路错过的幌子。 兆佳氏很是欢喜,要是只有她一个回京,整日里对着庶子庶媳,呕也呕死。 李氏启程没两日,京里就传来消息。 清苑踩踏事故,果然在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只是没等朝臣门借题发挥,皇上已经是行事果决,为此事定案。 清苑知县胡衡渎职,斩监候,保定知府朱之琏监管不力,免官,夺爵,除一子入监的恩典;直隶总督曹颙失察,除直隶总督、直隶巡抚,回京待用。 从知县到总督,都罚到了,力度不所谓不强。 可明眼人都瞧出,这从下到上的处置,还落下了一环。 那些蠢蠢欲动的,也只能老实下来。已经有心思活络的,开始去追查直隶布政使唐执玉的履历。 大家都猜测他是不是隐藏的潜邸之臣,要不然怎么就得了皇上另眼相待,将曹颙也给盖了过去。 又有人赞他运气好,每每能跟着曹颙后头捡便宜。之前的太仆寺衙门如此,现下直隶亦如是。 还有人为曹颙抱不平,一个小小的踩踏案,就将他这个总督掳下来,这不是“倒霉”二个字能说清的。 莫非就应了那句话,一朝天子一朝臣? 曹家的炙手可热,已经成了昔日黄花? 就在权贵们,想着曹家会不会是雍正朝第三个倒下的勋贵,又有消息传出。 署理大学士事务户部尚书徐元梦繙译本章错误,应革职,交部治罪。皇上有旨,徐元梦在内廷行走多年,从宽免其交部,著革职,在内阁学士之列,办理票签本章、一切繙译事务,效力行走。 虽没有任命新尚书的旨意,可想着即将进京候职的曹颙,众人想要落井下石的心思,也都暂时熄了,恢复到观望中。 * 清苑,总督府。 看到吏部公文的那刻,曹颙多少还是有些失望。 早已听十三阿哥说过,自己回京,八成就在户部。户部现下汉尚书是张廷玉,满尚书是徐元梦。 张廷玉为人低调,行事勤勉,为皇上所看重;徐元梦学问好是好,可处理政事,则所欠通达。 皇上早有更换之心,因想着召曹颙回京,这户部尚书的位置才让徐元梦占着,没有换人。 如今吏部文书,并没有提及提自己升任户部尚书之事,反而让自己以受罚之身赴京。 两年苦心经营,一句肯定的话都没有。 蒋坚与宋厚也跟着不平,可是大家也都晓得,这就是帝王心术。 实在是曹颙的年纪在这里,要是皇上褒奖的话,就不是一个户部尚书能打发的,需封阁臣。 曹颙随即也想开,树大招风,自己要那些虚名作甚? 两年直隶总督,虽说比在六部任侍郎时公务繁忙,可少了朝廷人事倾轧,又是自己为长官,也逍遥自在了两年,当心满意足。 雍正之所以这样压着自己,也不过是看着自己年轻,想要将自己留给下一朝皇帝接着使唤而已。 就这样不显山、不露水,一步一个脚印很好。 张廷玉,一代名相,自己与之同衙为官,可不能太寒碜…… 第一千一百九十二章 男人泪 第一千一百九十二章男人泪 接到吏部文书后,曹颙并没在清苑继续待几日,就准备启程回京。 前年从京城带来的人中,奸猾的早已打发,剩下的多是老实肯干之辈。 有几个想要出仕,由曹颙保举,任了八品、九品小吏;有心继续留在总督府的,曹颙便整理了份人事履历,推荐给唐执玉;决定离开总督府的,曹颙也使人预备了一份银钱,或者写了举荐信,举荐到其他地方,安排得妥妥当当。 像蒋坚一样,想要留在曹颙身边,继续为幕僚师爷的,曹颙也多留着。 三人智长,一人智短。 况且要去的还是差事最繁琐的户部,曹颙可没有事必躬亲,将自己累死累活的觉悟。 随着品级越升越高,他做官也积攒些经验来。 小官做事,大官做人。 越是显位,越需要有识人之明。 如此一番安排,仁至义尽,倒是使得宾主尽欢,总督府中人心惶惶的气氛,也安定下来。 等到定下启程日子,曹颙便于回京前一晚在府中设宴,答谢总督府的属官同幕僚。 蒋坚到底是学禅多年,堪破名利心后,越发淡定。总督府师爷也好,尚书府幕僚也罢,对他来说,都无太大差别。 在曹府多年,曹颙对他向来优容;来直隶两年,身为曹颙最倚重的心腹幕僚,下面的孝敬颇丰。即便蒋坚不再为幕,下半辈子花销也尽够使。 不过,他并没有离开曹颙的打算。 不为名利,只为大丈夫立世的那份心。 现下,蒋坚正端着酒盏,代表曹颙,与在座的幕僚、书吏寒暄。 曹颙虽是宴席主人,可他身份在那里,积威所致。有他在,大家伙儿到底拘谨。因此,酒宴开始后,曹颙团团敬了众人三盅酒后,便请蒋坚与宋厚陪客代自己陪客,自己先行一步离席。 席上众人,有的像蒋坚一样,会以幕为职业,从不名一文,到从幕到主幕到名幕,一步步走下去;有的人则会以幕业为晋身之阶,寻找合适时机出仕。 他们虽没有高贵的门第、优良的出身做倚仗,却也能凭借着自己努力,渗入官场,钩织成大大小小的关系网。 即便曹颙身居显位,可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用到这些人,多笼络些,总是好的。 宋厚则笑眯眯地坐在一边,身边围着几个来敬酒的“徒子徒孙”。 这些人有的走的并不是曹颙的关系,而是后来投奔他来的;有的是到总督府后,拜在宋厚门下的。 “你们这几个小子,不要以为在总督府待过,就眼高手低。若不能踏踏实实,从州县做起,永远也成不了主幕。”宋厚抹着胡子,告诫道。 几个中年人尚好,点头应诺;两个年轻的,却是苦了脸,道:“师爷爷,这知县官下地方,挑师爷越发挑的厉害,只觉得岁数越大越好,哪里会挑年轻人?” 宋厚横了他一眼,道:“尽说混账话,谁不是从年轻人熬过来的?非磷像你们这年岁时,已经于刑名上颇有建树,誉满三晋。” 两个年轻幕僚,闻言讪讪,望向蒋坚的目光就带了几分敬佩与羡慕…… 官邸上房内,另设了一桌,请的是唐执玉、梁传福、谢天来这几个与曹颙关系密切的官员。 唐执玉已经委署直隶巡抚,想来用不了多久,就能正式入主总督府;梁传福与谢天来去年才升任,想要再进一步,还要熬资历。 武官不在边疆,只有剿匪能得军功,直隶偏生又是太平地界,只能慢慢苦熬任期。 梁传福还好,沉默寡言,为人清冷,一年四季不管什么时候见他,都是一个表情;谢天来向来活跃的多,现下却如坐针毡,别扭的不行。 在他看来,曹颙“无奈”退出直隶,唐执玉“不厚道”地捡了大便宜,这两人一个“前任”、一个“现任”,不能说翻脸成仇,也当有心结才是。 不想,曹颙面色如常,同唐执玉说起直隶几件未完的事务;唐执玉亦是坦坦荡荡,毫不心虚地相答相询。 谢天来满心纳罕,一会儿看看曹颙,一会儿看看唐执玉,想要看破两人的“伪装”。 却是什么也瞧不出来。 他额头不由冒了冷汗,心里琢磨着,眼前的或许就是“喜怒不形之于色”。 曹颙见他深情变幻莫测,多看了两眼。 谢天来举起酒盅,已是红了眼圈,挤出两滴眼泪,道:“实是舍不得大人走,下官失态了,还请大人勿怪!”说着,倒是真生出些许不舍。 他身后虽有庄亲王府,到底是鞭长莫及,哪里上峰的照顾更顺心? 这个唐执玉是茅坑里的石头,出了名的又臭又硬。这回又是捡了曹颙的便宜,才得了直隶巡抚,不挤兑自己这总督府“旧属”就不错,哪里还敢期盼照拂。 这四十来岁的汉子,说掉眼泪就掉眼泪,即便晓得其中有做戏成分,曹颙多少还是有些感动,举起杯中酒,与谢天来碰了碰,一口饮尽。 见曹颙动容,谢天来越发来劲,提溜起酒壶,又给曹颙斟满,用着满是山西味儿的话吆喝着,又同曹颙吃了两盅。 他本不是有酒量之人,先头又吃了两圈酒,这会儿存着心事连吃几盅,就有些醉了。 他拉着曹颙的袖子,“呜呜”直哭,道:“大人是好官……自打大人下直隶,直隶就一天一个模样。往年寒冬腊月时,城里都是要饭的,如今百姓能吃饱肚子……这到底是招了谁的眼,如此嫉妒大人,竟容不得大人做完这一任?” 直隶官场,早有闲话出来,说有人巧言令色,“陷害”上峰与下属,保全己身。 虽没有点名道姓,可谁都晓得,说的就是在这次踩踏风波中丝毫无损的唐执玉。 如今,谢天来醉酒后这番话,就是应和那个传言。 曹颙听着这话说得不像,不由皱眉;唐执玉神色凝住,握着酒盅的手,已经泛白。 谢天来既醉,哪里还晓得轻重,犹自说道:“额老谢擦亮眼睛等着,倒是要瞧瞧,将大人挤走后,那人会将直隶搞成啥样子,要是真有卵子,怎么会行这种鬼祟道道?这还有天理没有,黑心肝的……” 见他越说越离谱,污言秽语都出来,曹颙实在听不下去,低声喝道:“谢大人,你醉了!”说着,唤小厮吩咐道:“叫两个人来,扶谢大人下去醒醒酒。” 谢天来在旁听见,脑袋立时摇成拨浪鼓,手舞足蹈,硬着舌头道:“没醉,额没醉……这么小个盅盅,咋能吃醉额……别扯额袖袖,别扯额袖袖……” 他身材魁实,两个小厮上前扶他,都被他甩开。 这活宝耍的,曹颙哭笑不得。 梁传福起身,对曹颙道:“大人,还是由下官送谢大人回去?” 被谢天来这一打岔,已经不是吃酒说话的气氛,曹颙点点头,起身道:“如此,就有劳了。” 梁传福又对唐执玉拱拱手,抓了谢天来的胳膊,半拖半拉地带了出去。 曹颙吩咐人将已经冷了的席面撤下,重新温了酒,上了几个爽口小菜。 唐执玉长吁了口气,精神一下子就萎了下来,像是老了好几岁。 曹颙见状,心中暗暗叹了口气,给唐执玉斟满酒,道:“越是显位,越是多是非,益功不必太在意,问心无愧就好。” 唐执玉抬起头来,望向曹颙。 只见曹颙目光清澈,里面有担心、有体谅,就是没有疏离与提防。 “大人……”唐执玉声音暗哑,语调了带了些许沧桑与无奈。 他到底是读了半辈子圣贤书,即便满腹为国为民之心,也无法做到视名利为粪土,心如止水的地步。 人要脸,树要皮。 爱惜羽毛半辈子,终究踏上青云路,代价却是要背负污名。 唐执玉也醉了。 除了知内情的曹颙,他又能在谁面前抱怨? 他虽没有像谢天来那样唠唠叨叨,却也带着满心不忿,吃了一盅又一盅。 直到将半坛子桂花白都吃尽,他还把着酒壶,自斟自饮,不肯撒手。 见他醉了狠了,曹颙不敢让他再吃,忙叫人撤下酒壶,使人叫唐执玉的长随进来,将唐执玉送回去。 一个人坐在酒席前,曹颙不由失笑。 这事儿闹的,在世人眼中,如今刚伤心落魄的是他曹颙才是,谢天来与唐执玉两个算不算喧宾夺主? 直隶官场这些人,虽说八五花门,却比京城少了几分纠葛,多了几分利索。 曹颙端起酒盅,吃了两口,看着空荡荡的座位,倒是真心生出几分不舍…… 回到上房,初瑜已经使人预备了醒酒汤,在小厨房里煨着。 曹颙吃了一碗,更衣梳洗后,便安置了。 因躺下的早,他辗转反复,怎么也睡不着。 明日就要离开清苑,又要回京城那个大笼子里去。早年最是厌烦京城,一心想要往外走,如今不知到是不是年长的缘故,倒是越来越留恋京城。 初瑜向来浅眠,丈夫翻身,她也没有睡着,低声道:“明儿是天佑十五岁生日,也不知他记不记得?” 曹颙接口道:“他不记得,老太太也会记得……算算日子,老太太他们也当到京了……” 第一千一百九十三章 红鸾(上) 第一千一百九十三章红鸾(上) 黎明时分,室内幽暗,带了几分清冷。 天佑眯着眼睛,坐起身来,从枕头下摸出怀表来,定睛望去,已是卯初二刻(凌晨五点半)。 听到屋子里动静,就见有人挑了帘子,笑吟吟道:“大爷醒了……” 是个穿着粉色衣裳银红色比甲的丫鬟,十四、五的年纪,粉白的一张小脸,嘴角长了个小小的红色美人痣,越发显得俏皮讨喜。 天佑见了,称奇道:“又不是你值夜,怎么起得这么早,莫非日头从西边出来了?” 那丫鬟听了,带了不忿,嘟着小嘴道:“瞧大爷说的,旁人都勤快,就奴婢是耍奸偷懒的不成?” 话音未落,便听有人柔声道:“大清早的,正经事儿没做,便开始磨嘴皮子,聒噪不聒噪?” 这丫鬟听了,俏皮一笑,转身伸手撩开门帘,道:“不过是被大爷冤枉,辩白了几句。” 门帘后,鱼贯走进几个丫鬟。 为首的年长,有十八、九岁,穿着丁香色衣裳,罩了雪青比甲,鹅蛋脸,神情温柔;后边跟着的两个十五、六年纪,穿着打扮差不多,不过一个着了墨绿比甲,一个着了月白比甲。 三人手中,都端了托盘,里面是簇新的衣服鞋袜帽子。 天佑已经翻身下炕,笑道:“不过是过个生日,倒是劳烦你们几个跟着费心。” 年长的那大丫环,正是乐青。曾是初瑜身边的大丫环,前些年拨到葵院,侍候天佑起居。 除了乐青,那三个丫鬟叫白萱、红情、绿意,都是葵院的二等丫鬟。本还有个叫墨芋的,前些日子得病,挪出去养病,还没有回来。 这会儿功夫,乐青已经将托盘放在桌子上,带着其他三个丫鬟对着天佑拜了下去,嘴里齐声说着祝寿的贺词。 天佑笑着听了,又向四人道谢。 贺完寿后,天佑便由白萱、红情伺候着梳洗了,又由乐青带着绿意两个服侍着更衣。 收拾完毕,天佑对乐青,道:“我去给老太太请安,直接在那边用早饭。这几日,外头送了不少寿面,府里也预备许多。听吴嫂子说,厨房预备了十来样卤,姐姐可着心意,打发小丫头去要就是。” 乐青笑道:“可是沾了大爷的光,这两日正想着清清爽爽地吃一碗面。” 不患寡而患不均。 白萱同绿意两个,安静地站在一旁,红情年龄最小,轻哼一声,小声嘀咕道:“大爷忒也偏心,不过是一碗面……” 天佑伸出手来,点了点她的额头,道:“就你话多。乐青姐姐这些日子换季不舒坦,每日里没胃口,人也清减了,我才多嘱咐这一句。上百斤寿面,还能短了你的不成?” 红情素来无心机,闻言立时自责,带着讨好拉着乐青的手,带着几分愧疚、几分担忧道:“都是我不好,只顾着自己个儿贪吃,倒是忘了姐姐近日没胃口。要不要请大爷使请大夫,要是真病了,可不是顽的。” 乐青挤出几分笑道:“不过是有些秋乏,当不得什么,不需要那般折腾……” 话虽如此,眉眼间却依旧是难掩郁色。 天佑看了乐青一眼,目光幽邃,没有再多说什么,挑了帘子去兰院给李氏请安。 李氏向来浅眠,这会儿功夫,已经梳洗完,正拈了三炷香,给堂屋里供着的鎏金如来像上香。 听说长孙来了,李氏忙笑眯眯地叫进。 十五岁虽不是整生日,可也不算是小生日。 只因怕折了天佑的福祉,李氏才没有张罗操办。 她还不知儿子免了直隶总督、回京待用之事,天佑已经从曹项那里听说此事,可也听堂叔说了,父亲仕途无碍。 之所以没有告诉祖母,就是担心老人家胡思乱想而已。 给李氏请了安,天宝也起来了,天佑陪着祖母、小弟用了一碗寿面,才从兰院出来。 儿的生日,就是母亲受难日。 母亲不在京城,天佑便冲着清苑方向,拜了三拜,才回葵院。 院子门口,左住、左成兄弟已经在等着。 见到天佑,两人齐声贺喜,又是一串吉祥话。 天佑笑着受了,伸手请二人进了院子。 看着院子西南角花池中的几株高耸的葵花,左住止住脚步,诧异道:“这是怎么长的,今年的葵花竟然这么高?往年出三、五斤瓜子,今年是不是要翻番了?” 天佑摇头,道:“墨芋留在院子里看家,不会侍候这些,只以为多浇水是好,结果使得这几株葵花只长个子,花盘比过去还不如。别说翻番,不少一半都是好。” 说笑着,引着左住、左成兄弟两个进了上房。 乐青与绿意两个在,见左住、左成进来,口称“松大爷、柏二爷”,俯身给二位请安。 左住、左成侧身避了,又还了半礼。 乐青奉了茶,带了绿意退去,只留下兄弟三个在堂上说话。 左住看着乐青的背影出了门,方转过身来,对天佑道:“前些年还没觉得,这两年乐青姐姐渐大,瞅着越来越像一个人。”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天佑转过头,道:“像哪个?” 左住看看天佑,又望向左成,讶然道:“难道,你们都没瞧出来?” 天佑摇了摇头,左成挑了挑嘴角,道:“哥哥,莫非说的是像紫大姑?” 左住点点头,道:“正是正是。我还记得清楚,紫大姑就喜欢丁香色的衣裳,行事也如乐青姐姐这般温柔仔细。” 左成不以为然,道:“不过形似罢了。紫大姑的相貌人品,是连义父义母也要赞声好的。” 剩下一句“岂是谁都能比的”,他没有说出口。 毕竟乐青是梧桐苑出来的,侍候过长辈,他们身为小辈,都当敬着些。 天佑记事开始,便同恒生两个生活在葵院,在紫晶身边长大。 称呼上叫“姑姑”,实际上紫晶称得上他半个养母。 用活人比死人,既委屈了活人,也亵渎了死者。 天佑岔开话,道:“父亲母亲不日就要回京,倒是能赶上左住下聘之事。” 李氏前日回到京城后,田氏便拿选好的几个日子到兰院,请李氏选下聘的好日子。 本月二十二、二十八都是好日子。 李氏问了问新房的修建事宜,又问了问聘礼的预备情况,知道都预备的差不多,选哪个日子都从容。 李氏便使人去东府请来曹项,问他哪个日子便宜。 天佑虽在京,倒是地平辈,还需一个长辈出面。曹颙之前就写信托了曹项,李氏才会使人请他过来相问。 曹项两个日子都不是休沐日,可他能与同僚换班,便请李氏定夺。 最后李氏与田氏商量着,将行聘的日子定在本月二十八。 左住听了,“嘿嘿”笑着,点头道:“好极,好极……” 左成则道:“如此甚好,要是不同义父义母别过,就这样搬出府去,总叫人心里难受。” 一句话,听大家都添了离愁。 早在数年前,曹颙就帮左住、左成在内城置办过房产,是两座相邻的宅子。 就是想着他们兄弟两个成家立业后,相伴而居的。位置离曹府也不甚远,不过隔了两条街,骑马一刻钟的功夫就到了。 前些年空着,只打发两房下人在那边看宅子;现下收拾得差不多,已经定了左住下聘之期,需要张罗的事情就多了。 那边的宅子,也需要暖屋。 再过几日就是乡试放榜之时,田氏原跟儿子商议,想要放榜后,搬出曹府,去新宅准备迎娶之事。可曹府没有长辈在,这样冒然搬离也不好。 等到李氏到京,田氏便跟李氏提及此事。 虽说李氏很是舍不得,可也晓得,没有相拦的道理。早先田氏带着孩子们寄居曹府,是孤儿寡母无奈之举。 现下左住、左成长大成人,眼看就要娶亲生子,也没有继续寄居曹家的道理…… * 清苑,城外,接官亭。 此处是接官处,亦是送官处。 曹颙站在亭子外,看着眼前直径半丈的万民伞,颇为触动。 自己从接到礼部公文,到离开清苑,拢共也不过三、四天的功夫,清苑官绅能准备出这样一把“万民伞”,也是给自己壮了门面。 “万民伞”下,上百官员士绅齐聚,不管同曹颙有无交情,都一副难舍难离的模样。有几个动情的,已是用袖子掩面,随着“呜呜”的哭泣声,身子一抖一抖。 众人之前,站着众人的新上峰,委署直隶巡抚唐执玉。在他旁边,是德高望重的地方耆老。 看着几位红光满面,跟着画里寿星公一样的白胡子老头,双眼亮晶晶地盯着自己的靴子,曹颙忙举起旁边预备好的酒盏,谢过诸位大人的僚谊,又谢过众人耆老的厚爱,同众人谢过。 像“脱靴礼”这样的戏码就算了,众目睽睽之下,即便曹颙脸皮厚,也不耐烦自己粉墨登场…… 在众人的哭泣声中,曹颙终于上马,冲着众人挥挥手,掉转马头,带着十来个小厮、长随,向远处停着的曹家的车队行去…… 第一千一百九十四章 红鸾(下) 第一千一百九十四章红鸾(下) 同左住、左成说了会儿话,便有丫鬟过来传话,三姑奶奶到了府门口。 天佑听了,忙招呼左住、左成起身,三人一起迎了出去。 刚到二门,就见曹颐搭着丫鬟的手,从马车上下来。三小忙趋步向前,给曹颐请安。 曹颐虚扶一把叫起,而后笑盈盈地对天佑道:“今儿是你的好日子,姑母来讨一碗面了。” 天佑上前两步,替换曹颐身边的丫头,轻扶着曹颐的胳膊,低声道:“姑母就拿侄儿做幌子,谁不晓得姑母是因老太太回来,才借由子归省的。不只姑母惦记老太太,老太太也一直念叨姑母。说句不恭敬的话,就是对二姑母与父亲,也没见老太太这般牵挂。” 曹颐目光含笑,嗔怪道:“浑说什么,老太太牵挂哪个,还同你这当孙儿的报备不成?” 天佑讪笑着,不再接话。 曹颐转过头,看着左住、左成,道:“听说就要往马家、朱家下聘,订了日子没有?” 左住红着脸道:“马家定了本月二十八,朱家还要等义父、义母回来,再订日子。” 曹颐虽是内宅女眷女眷,可因关心兄长的缘故,对朱家的事也晓得一些。见左成面色如常,并无不自在,她心里暗暗点头,岔开话道:“总算将你们拉扯大,媳妇也要进门,也不枉你们娘亲守了这么些年。” 说话功夫,众人已经簇拥着曹颐到了兰院。 李氏站在廊下,见到曹颐,带了几分激动。 曹颐见状,趋步上前,俯身道:“老太太。” 李氏一把扶住,拉着她的手,仔细打量着,皱眉道:“怎地又瘦了?没用年初你嫂子使人送回来的食补方子?” “吃着呢,只是这些日子换季,府里杂事又多,才清减了些。”曹颐带了几分撒娇道。 李氏拍了拍她的手,两人进了上房。 天佑与左住、左成三个见状,都转头望了望东府方向。 今日天佑生辰,曹颐又归省,二老太太少不得也会过来。到时候,怕又是一番酸。 “这就是养恩大于亲恩吧!”天佑低声自语道。 左住听见,忙不迭点头,道:“就是,就是,在我心里,只有老太太才是祖母,东府几位同七叔才是叔叔;那边那位,总觉得隔了什么。” 左成没有说话,可神色之间,亦是能看出,他是极赞同哥哥这番话。 天佑闻言,老成持重道:“不管喜欢不喜欢,该尽的礼数还是要尽。外头论起来,也不会就此说嘴。咱们做小辈的,头顶上一个‘孝’字压着,总没有多话的余地。” 兄弟三个在外头小声说了会儿话,约摸李氏同曹颐说完私房话,才进了屋子。 李氏吩咐小哥几个坐了,而后唤了个婆子,吩咐去东府请二老太太与四太太、四姑娘过来用午饭。 这会功夫,奶?子带了天宝进来给曹颐请安。 曹颐搂过来,亲近了一番,往他手中塞了个琥珀坠子才撒手。 那琥珀浅黄,遍体通透,里面有只彩色甲壳虫,栩栩如生。 天宝抓在手中,稀罕得不行,举着坠子走到李氏身边,给祖母看,又捧着到三位兄长前显摆。 天佑见他笑地得意,摸了摸他的脑门道:“可是记仔细了,这个虽是蜜色,可不是甜的,不能往嘴里送。” 天宝自打病过一场后,不知是不是吃药时苦住,开始喜食甜。只是李氏使人盯着,才没有吃坏牙。 因吃多了饽饽点心的缘故,天宝的身体倒是比过去胖不少,小脸圆滚滚的,看着甚是招人稀罕。 见兄长打趣自己,天宝涨红着脸,跑到左住、左成身边去了。 左住向来有耐心,俯身将天宝捞起,让他坐在自己腿上,慢声慢语地哄他说话。 天宝也向来同左住亲近,一手抓着琥珀坠子,一手抓着左住一字襟马甲上的盘扣,瞧着那架势,是想要将琥珀坠子系到左住纽扣上。 他虚岁才五岁,还在懵懂,还不知男女服饰有别。只因这坠子是姑母从偏襟袖口上解下来的,他就以为本当在那个位置。 左住看出天宝的意图,忙抓住天宝的小手,道:“别往松大哥身上系,天宝自己玩。” 天宝却执着,举着琥珀,奶声奶气道:“松大哥成亲……礼……” 虽是童言稚语,却也透着真情实意。 左住心下感动,将天宝搂得更紧了些,将琥珀坠子给他系在腰间,轻声道:“心意松大哥领了,只是这是三姑母赐下,天宝要好好收起来。” 天宝看看左住,又转过身子看向曹颐,小脸有些迷糊。 琥珀虽不是稀奇之物,可里头活物完好,颜色又漂亮无瑕疵,也不常见。又是曹颐从身上解下的,可见是不俗。 天佑怕曹颐不高兴,忙道:“小弟真是,你松大哥好有些日子才成亲,你都记得送礼;今儿大哥生日,也不见你备礼?”说话间,他的目光**辣地盯着天宝腰下的荷包。 天宝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着自己的荷包,倒是大大方方地摘下来,而后才左住身上跳下来,将荷包送给天佑。 里面装着天宝最爱吃的果脯,天佑本想逗逗小弟,转移他对琥珀的注意力。没想到,自己这个弟弟年纪虽小,却不是寻常孩子那样护食。 天佑心情大好,从荷包里捏出一枚桃脯,笑道:“这个就当得起贺礼了。”说着,将荷包给天宝系回去。 看着小孙子如此懂事,李氏笑得眯了眼。曹颐也赞道:“隔了十来岁,他们兄弟感情倒好。” 天宝给完兄长“贺礼”,想起左住方才没收琥珀坠子,又跑到左住跟前,从荷包里翻出枚梨脯来,递到他手中。 左住笑着道了谢,将果脯送到嘴里。一副很好吃的表情。 “咯咯……”天宝笑声清脆,立时给屋子里添了不少生气。 左成虽不爱吃蜜饯,可见两位兄长都得了馈赠,多少有些酸酸的,心中抱怨着:“这臭小子,倒是忘了这些果脯都是谁给他买的!” 还好,天宝很乖觉,又跑到他跟前,也乖乖地递了块红果条过去。 给完三个哥哥,天宝又回到炕边,依偎在李氏怀里。 曹颐已经使人拿出几个荷包与一只半尺长的匣子,对李氏道:“前些日子,外头孝敬了两匣琥珀,听说是从西洋来的。我挑了几块好的,使人打磨了几对坠子,今儿带过来,正好分给侄儿们。剩下半匣子琥珀,孝敬给老太太,能出几串手珠,直接赏人也使得。” 那荷包拢共是四只,除了天佑、左住兄弟,连不在京的恒生也有份。 天佑、左住几个都双手接了,躬身谢过,不过心里都奇怪,为何没有长生的。 李氏心里也纳罕,曹颐身份所限,归宁的时候不多,可对长生这个幼弟甚是关爱,并不亚于几个侄儿。 直到她打开留给恒生的那个荷包,看到里面是成对的琥珀多是寓意阴阳的图案,才晓得缘故。 这会儿功夫,就有婆子过来回话,道是见过了二老太太,二老太太稍后就到。 李氏使人将琥珀收了,章佳宅那边昨儿使人过来,道是老太太相请,左住、左成兄弟要过去点个卯,先告罪退下。 天佑则等着东府几位长辈过来后,请了安,又陪着说了几句话,才回了葵院。 早起天还好好的,这会儿功夫有些阴天,“呼呼”地刮起风来。 上房只有乐青在,她早已翻出一件彰绒镶边吉祥纹马甲,见天佑回来,要服侍他穿上。 天佑无奈道:“哪里就冷着了,身上这夹衣用的就是厚料子,” 乐青站在他面前,柔声道:“秋风硬,老爷太太现下又不在府中,要是大爷吹着了,身子不舒坦,岂不是让老太太着急?” 天佑听了,便任由她穿上。 穿上后,乐青站在天佑身前,给他系前襟的扣子。 因近日瘦的厉害,乐青苍白的手背上,青筋显现。 天佑看着她的手,心中有些发堵,伸出手来,覆在乐青的手背上。 乐青的手一颤,抬起头来,带了几分慌乱无措。 天佑心里叹了口气,轻声道:“姐姐不必再焦心,我也舍不得姐姐出去配人。等母亲回来,我便禀了母亲,长长久久地留姐姐在这院子里……” “大爷……”乐青被揭破心事,不由骇白了脸,露出几分惊恐来:“大爷,奴婢……奴婢……” 她拼命摇头,却实是不能违心,说出一个“不”来。情急之下,眼泪滚滚而下。 她今年已经十九,按照规矩,最迟明年就要出去配人。 因府中老爷不置妾室,太太也没有给插手少爷们房事、给儿子安排通房的意思。 乐青虽恋慕天佑,却丝毫不敢显露,相反还要遵从初瑜的吩咐,防着丫头渐大勾搭天佑。 墨芝就是心存他想,行事有失,才叫乐青寻了个由子,告诫一番,暂时送出去。不过,这也勾起她的心事,这些日子才寝食难安,憔悴不堪。 天佑这番话,乐青不觉得喜,只觉得羞恼与惧怕。 羞恼自己这些日子的神思不安都落在天佑眼中,惧怕是事情揭开,使得太太误会自己心坏…… 清苑到京城的官道上,因外头起风,初瑜隔着车帘吩咐人,请丈夫上了马车。 车座的抽屉里,有干净的毛巾。曹颙觉得脸上都是尘土,取了块毛巾擦拭了,才觉得好些。 想着还有三两日的功夫,就能到京,初瑜带了几分兴奋,道:“先前在清苑,实没有合适的人家;这回到了京里,天慧还能再等等,天佑与恒生的亲事却要议得了……” 第一千一百九十五章 喜临门(一) 第一千一百九十五章喜临门(一) 曹颙夫妇到京时,正好是九月十一,桂榜放榜的日子。 虽说以曹家现下的门第,并不需子弟锦上添花,可初瑜心疼儿子,还牵挂左住、左成两个义子。 朱家现下虽承恩侯,可朱之琏同马俊一样,都是进士出身。既要做他们两家的姑爷,即便不能中进士,也要中了举人,面上才好看。 因此,进城后,初瑜归家的心情就带了几分迫切。 曹颙则按照惯例,先去圆明园外递牌子。 等了半响,雍正没有召见,只吩咐十三阿哥与之相见。 听到内侍传召,曹颙心中暗暗吃惊。 雍正自打登基后,事必躬亲,别说曹颙这样的二品大员,就是七品正印官下派,都要传到御前,吩咐看过了,才能安心使用。 曹颙虽是“免官”,可还挂着尚书衔,雍正心里也当明白,如此压一压不过是曹颙年轻,不好再封赏的缘故。 曹颙经营直隶两年,明面上看似并无大刀阔斧的改革,实际上春风化雨,对直隶影响颇深。 只说去年与今年,直隶虽也有受天灾的州县,可却没有向朝廷要一分银子,单单这一项,就为朝廷节省了上数十万两银子。 曹颙早已在心里给自己这任总督做了评分,即便不能是满分,也能算中上了。毕竟农业水利的这块,进展有个周期,不成朝夕之功。 若是这样,皇帝还要挑剔不满,那曹颙只能无语。 按照他所想,皇上既在以“免官”的形式调他离开直隶,那到京后定要有一番安抚。 如今,这是什么状况? 见到十三阿哥的那刻,曹颙才知道缘故。 “皇上龙体欠安,这两日正在卧床静养,没有召见臣子。这还是听说你回来了,心里到底惦记,才吩咐爷来见你。”十三阿哥面容憔悴,强打着精神道。 事关龙体,不是臣子能打听的,要不然对景就是罪过,曹颙只能道:“瞧着王爷的神色,也是乏得很,王爷也需多保重。” 十三阿哥揉了揉眉心,道:“这两日,一直在园子里,是有些乏了。皇上那边,有皇后守着,也能好好歇几日。想必用不了两日,就能恢复常态。只盼着皇上这几日睡个好觉,这几年来,每日里歇不到两个时辰,就是铁打的身子骨也受不住。” 这番话看似随口牢骚,也是在告诉曹颙。 皇上龙体欠安是欠安,却不是大事,可以过两日再递牌子请见。 曹颙心里有数,将直隶之事大概提了几句。十三阿哥差事繁忙,好生褒奖了两句,就叫曹颙出了园子。 在园子里这一耽搁,曹颙回到曹府时,已经是申初(下午三点)时分。 还没到门口,便见曹府门前,红彤彤的,满地的鞭炮碎屑。 曹颙见状,既是欢喜,又有些担心。 早在天佑与左住兄弟上京前,曹颙就同冯先生就三小的学业做过恳谈。 据冯先生说,三人中,天佑资历最好,功课最踏实,左成次之,左住最差。 此次秋闱,天佑、左成问题不大,左住则在两可之间。 “老爷回来了……”门口小厮看到曹颙一行,高声欢呼着,迎上前来。 随即,曹元、吴茂、吴盛几个也从大门里出来,满面欢喜地迎接曹颙回府。 曹颙翻身下马,问曹元道:“三位少爷考得如何?” 曹元躬身道:“老爷大喜,三位少爷都中了。大爷中了第九名,柏二爷中了四十二名,松大爷中了一百三十七名。” 曹颙听了,脸上也不由露出欢喜。 顺天府乡试录取举人都有定额,顺治初年是每科一百六十八人,康熙三十五年改为一百四十一人。 左住的一百三十七,是倒数第四,可谓是运气颇佳。 “打发人往马家、朱家报喜了没有?”曹颙笑着问道。 “先前太太吩咐下了,已经使人去了。”曹元回道。 曹颙点点头,又问了两句家务事,就回了内院。 兰院上房,喜气洋洋。 初瑜与田氏都在这边,李氏笑眯眯地看着天佑与左住兄弟,心下甚是欢喜。 三个孩子同时下场,最怕有上有下,那样的话,即便有中的,也不好太热闹。 现下,却是无憾事。 左住、左成兄弟“双喜临门”,天佑的中举也给曹家“锦上添花”。 田氏眼睛湿湿的,笑中含泪,不停地拿帕子擦拭眼角。 见曹颙进来,除了李氏,众人都站起身来。 曹颙给李氏请了安,同田氏见过,又对孩子们赞了两句,便先回梧桐苑。 待曹颙梳洗完毕,换了家常衣服,初瑜带着天佑他们到了梧桐苑。 “孩子们想要去琉璃厂,预备明日的谢师礼,我想着谢师是大事,外头的东西,优劣难辨,还是从府里预备的好。”初瑜笑盈盈道。 “正该如此。”曹颙点头道。 见天佑欲言又止的模样,曹颙道:“明日起就要忙了,今儿你们想要出府就出府,只是记得不要太晚回来。” 天佑忙应道:“谨遵父亲吩咐。儿子们出去,不是乱逛,是答应几个书院里的同窗,一道买谢师礼。即便是自家预备,怕也是要走一遭,那几位同窗到京后,就在会馆里埋首苦读,对城里很是不熟悉,儿子们总要尽尽地主之谊。” 孩子们渐大,往后在官场仕途上,经营的就是人脉。 只要不是吃喝嫖赌的狐朋狗友,曹颙当然不拦着,便道:“会馆人来人往,到底不便宜。不拘中与不中,若是有同你们兄弟关系好的,有心留在京中,可以请到府里安置。”说到这里,顿了顿,道:“一会儿出府前,去账房支一百两银子。若是有寒门士子,又不愿过来住的,可帮衬一二。” 三小齐声应了,欢欢喜喜地退了下去。 夫妻之间,心意想通。 待孩子们出去,初瑜便笑道:“这回老爷可算不用再担心,也能欢欢喜喜地给左住、左成两个准备亲事。” 曹颙道:“马俊已经是正四品,湘君的外祖去年放了安徽布政使,左住要是秀才,马俊不会说什么,那边的亲戚少不得要挑剔几分。” 初瑜道:“是啊,世人多长着一双富贵眼,与其顶着个秀才的身份娶亲,还不若捐个出身更体面。” 夫妻两个正说着话,就有丫鬟来回话:“老爷,太太,东府四老爷来了,在前院客厅候着。” 曹颙听了,抬头看了看座钟,才申正(下午四点)时分,还不到落衙的时候。 他心中纳罕,去了前院,就见曹项穿着官服,坐着吃茶。 见曹颙进来,他起身道:“大哥。” 曹颙点头回礼,两人分宾主落座。 曹项仔细打量两眼,方松了口气,道:“听说大哥回京,弟弟挨不到落衙,提前一步回来,大哥气色还好。” 曹颙听他有宽慰之意,心中很是熨帖,道:“在外两年,日子很是滋润,也算得了逍遥自在。这两年,恒生与这边府里多劳四弟照看,辛苦四弟了。” 曹项摆摆手,道:“侄儿懂事,大管家又能干,实没用弟弟做什么。”说到这里,添了笑意道:“还没恭喜大哥,今科曹家多了三个举人,我这做叔叔的,都觉得光彩。这次可要好生操办,正好府里也热闹热闹。” 曹颙这次免官不清不楚,消息灵通的,晓得他回京另有重用;有些得了红眼病的,也将曹家说成是衰相必露,身为先帝旧臣,曹家就要遭清洗之类的话。 曹项心中郁闷,怕闲话传多了,引得长辈们忧心,想着借着几个侄儿中举之事,好生请一回客,破了这个谣言。 曹颙虽平素不爱招摇,可也并不反对这个提议。 他没有想到辟谣什么的,而是想要在亲戚朋友前,让几个孩子多亮相一回。 虽说之前,熟悉些的亲朋故旧,也晓得曹颙除了亲生子、养子外,还有两名义子。可因左住、左成当时年纪小,鲜少在人前露面。 如今已经定了左住下聘的日子,田氏母子搬离曹府在即,让他们兄弟在亲戚朋友前亮相,往后看在曹颙的面上,多少也能照应一二。 说完这个,又说起明日拜房师、拜座师之事,房师还好,是曹项翰林院的同僚;座师却是大学士兼户部尚书张廷玉。 曹颙虽除了直隶总督、直隶巡抚,身上还有兵部尚书的衔。 加上他在京,八成就要进户部,与张廷玉为同僚,不宜带天佑他们出去谢师。 曹项便主动请缨,道:“大哥,明儿就由我带着侄儿们去谢师吧?” 曹颙道:“正想要劳烦四弟,如此就拜托了。” 曹项笑道:“家中子侄出息,这是极体面之事,正是求之不得。” 见曹颙面有乏色,曹项没有久坐,商量完正事便走了…… 章佳宅,上房。 宁太太坐在炕上,面露诧异之色,道:“没看错,那两个都中了?” 地上站着一个五十来岁的管事,躬身回道:“小的瞧了三遍,元松少爷是一百三十七名举人,元柏少爷是四十二名举人。” 宁太太点点头,吩咐跟前侍候的丫鬟,赏了那管事一吊钱,打发下去…… 第一千一百九十六章 喜临门(二) 第一千一百九十六章喜临门(二) 待管事的出去,宁太太带了几分唏嘘,对侄女兼嗣媳戴佳氏说道。 “真真没想到,那么一个吃喝嫖赌的爹,一个婢子出身的亲娘,倒养了两个好儿子出来。” 戴佳氏笑得有些勉强,道:“就算是种子不好,也要分养在谁家。听说曹大人待这兄弟两个甚好,视若亲生。有他扶持,外加上兄弟两个也争气,将来也错不了, 宁太太眉眼带笑,道:“正是,正是。原想着他们兄弟两个就要成亲,我这当祖母的也不能干看着,总要送几个侍候的人过去。如今他们有出息,家业只会越来越兴旺,少不得再挑两房能干的管事为他们打理家务……” 见宁太太是真心欢喜,戴佳氏的心里少不得酸上一酸。 早先这双生子没露面前,姑侄两个尚且能一心一意,对付永亮生父一家;现下有了双生子,宁太太自觉多了几分底气,对嗣子也不再像先前那般容忍。 之前碍于曹家的情面,加上永亮想要攀附那边的关系,已经将田产分了一些给左住兄弟。 虽说大家都心疼,可是权当拉个关系,找个靠山。毕竟左住、左成还小,辈分又低,即便是正经嫡宗,也无碍永亮现下的身份。 只是没想到,左住、左成兄弟两个这般争气,舞象之年就有了举人功名,说的又是官宦之间的女儿。 宁太太前几日从府里凑了四个丫鬟,赐给左住、左成兄弟,戴佳氏还带了几分窃喜。 她晓得姑母的心思,不过是想要维持同双生子的关系,还搭上曹府那头。 家中的丫鬟本就不多,齐整的也就这么几个。戴佳氏本还防着,生怕哪个狐媚,勾搭自己丈夫。这些都赏了人,剩下的不是面憨,就是才留头。 没想到,今日又提到赏管事。 戴佳氏如何能不起提防,早在左住、左成兄弟认祖归宗时,族里就有闲话出来,说万没有嫡宗子孙在外,旁支子弟把着宗祠、祖产的道理。 不过是永亮痛快地分了田产,左住、左成兄弟去关外祭祀后,也直接回了清苑,没有相争的意思,那些族老才渐渐熄了动静。 这也怪永亮平素不会做人,孝顺是孝顺,却忘了世情。 既过继到宁太太名下,就已经不是生身父母的孩儿,即便想要照顾拉扯,也只能权当亲戚相处。 不患寡而患不均,既要接济亲戚,日子窘迫的又不是一家,多帮衬两家自然也就无人说闲话,还要人人赞声好。哪里会落到现下这个田地,亲戚里道都要借着为宁太太抱不平的幌子,将永亮贬的一无是处。 若不是嗣子是过继的,嗣媳却是娘家亲侄女,早有人怂恿宁太太去衙门出首,告永亮忤逆。 宁太太早年虽糊涂些,经历了家破人亡,又以寡妇身份,拉扯嗣子,支撑门户,已是通达许多。 见戴佳氏目光闪烁,笑得跟哭差不多,哪里还不明白她心中顾虑,拍了拍她的手,道:“你且放心,那两个虽叫我一声‘祖母’,到底没流着我的骨血。你却是我的亲侄女,打小又在我跟前养大……永亮糊涂归糊涂,即便心里牵挂着他亲生父母,却是你男人。我即便不看在他叫了我十多年母亲的份上,也会念着他是我嫡嫡亲的侄女婿……” “姑母……”戴佳氏泪光隐隐,扶了宁太太的胳膊,低下头带了几分亲昵、几分委屈:“您也晓得,我们爷不是那种忘恩负义之人,也不然也不会痛快地认下松哥儿、柏哥儿。只是他心软,那边一家子又太下作了些。” 宁太太撇了撇嘴,露出几分轻蔑,口中却道:“既是拦不住,就随他,为了这个,你们两个常叽叽,时间久了到底伤夫妻情分。” 这番话听着全是好意,戴佳氏却是遍体发冷。 旁人不知道,她还不知道自己这个姑妈么? 人情往来虽从不吝啬,却是要分人。有来有往的,不会短了情面;像永亮生父那边只进不出的,一根针也舍不得。 为了不让永亮接济那边,她气了多少回,现下却似放手不管了。 就听宁太太接着说道:“前几日,松哥儿、柏哥儿过来时,我便对他们说了,代我给曹家太夫人请安。早先没走动,还没什么;现下既通了音讯,也当过去请安。若是没有曹府恩惠,松哥儿、柏哥儿也不会长的这么好。只是曹府高门大户,这礼不可太寒酸,还得显得有心意……” 琉璃厂,松竹斋。 七、八个年轻士子,站在东墙下几案前,听着小伙计介绍上面的几块砚台。 松竹斋是琉璃厂的老字号,不能说都是精品,可摆出来的,都有一番说头。即便不是前朝的老物件,也多是有些年份的精品。 这几个士子,正是天佑、左住兄弟,与莲花书院的几位新举人。 都说寒门出才子,可实际上能打小请个好蒙师,安安心心读书的,即便不是官绅人家,也多是书香门第。 屠夫家的儿子,就是脑子聪颖些,打小没有读书的机会,也多是自从父业。 所谓的寒门学子,不是家道中落,就是父母不全导致生计艰难。 既考科举功名,大家都是抱了做官的打算,对于天佑兄弟,当然是变着法的结交。 到了京城后,更是以天佑是地主的缘由,乐意与之往来。即便有端着架子,不露攀附之态的,也愿意往他们兄弟身边凑。 这点小心思,天佑心里雪亮,却也不觉得有什么可鄙薄的。 世情如此,即便是他自己,也私下叮嘱过弟弟要好生同弘历相处,为了将来多个倚仗。 今科顺天府乡试,莲花书院共有生员、监生五十五人下场,八人榜上有名,七取一,足以使得莲花书院扬名在外。 听说天佑过来陪大家买谢师礼,除了一个囊中实在羞涩的婉拒外,剩下四个举子都不住口的道谢,兴致勃勃地出来。 随后,天佑就带大家到了琉璃厂。 不想天佑带大家到了顶好的地界,却还是遇到尴尬。 这里的砚台,有数两银子一方,却不适合明日谢师的场合。 座师是当朝大学士,要尽了弟子礼;房师直接关系己身,不能轻慢。 座师的谢师礼还好,天佑已经同左住兄弟商量过,以给自己与左住兄弟凑份子的名义,分摊一半;这房师,除了他与家境最好的谷贤一房外,其他人都是一人一房。 左成脑子最是活络,见大家伙听了伙计报价就没了动静,晓得大家在顾虑银钱,便指着底价九十两的砚台,笑着对其他道:“这方砚样式古朴,芳华内敛。听说张相行事素来低调,这方砚台可做谢师之礼。” 对于座师张廷玉,举子们只在进场时,远远地见过一回,高矮胖瘦都瞧不真切,谁晓得他是什么样的人。 左成这般说,还是因生活在曹家,又多在曹颙身边听这些政事褒贬,才说出这番话。 大家自然都信服,可是这个价格,却不是谁都能负担得了的。 这四个举子中,只有两个家境颇丰,倒是拿得起这笔银子,可天佑都没开口,他们也不好出头。 百十来两银钱的东西,怎么也算重礼。 房师还好,一百四十一个举子,分到每一房的不足十人,师生之间还能攀上关系,往后出仕,官场上也多了一层关系;座师的话,百十多个举子,哪里会记得他们姓甚名谁? 换做其他人做座师,糊弄过去也就罢了,偏生今科房师,是大学士兼户部尚书的张廷玉,这相爷门生的身份,又委实体面。 那两个掏不起银子的,越发在意这“师生情分”,盯着那砚台,移不开眼。 就听天佑道:“座师那边,多是群拜的,也不好真使人捧了一大叠礼盒过去,成什么样子。要不然,大家伙就凑份子,买了这方砚台?” 一句话,得到剩下四个的附和。如此一来,人均十三两,都能承受得了,又能同总督府公子联名,说不定还能得大学士多看两眼。 只有谷贤迟疑了一下,道:“能不能将焦文也算上,他那份份子钱,我来出……” 他口中的焦文,就是留在会馆的那个举子。 这句话天佑本要说的,听谷贤提出,自然无不可。 家中既已经给他们三个预备谢师礼,他们三个也不会联名,说是凑份子,实际上也是在帮衬几位同窗。 焦文虽家贫,性子却好,并没有那种孤高的架子。谷贤的学问在众人中最差,这次考试还在左住后,是倒数第三名。 可他学习勤勉不亚于左住,常向焦文请教功课。平素里,虽没有以师礼对焦文,可也不失尊敬。 不用大家掏钱,自是无人反对,于是天佑便使伙计包了那方砚台,会了账大家离了松竹斋。 大家房师都不同,也没必要在一起逛,就在琉璃厂散开。 那方砚台,则有天佑收了,说好明日在相府前汇合。 “这谷贤倒是应了他的名字,是个够义气的。”回府途中,左住这样说道。 天佑点头道:“正是,焦文也不错。书院出来的那些士子中,他的学问比其他人要高出一大截。若不是他家贫,临考前才两日才到京城,水土不服,即便不能中今科解元,前十也当没问题……” 曹府,梧桐苑。 “八旗选秀今日定了日子?”曹颙有些诧异。 皇后还在圆明园侍疾,怎么会有心情回宫选秀? 初瑜道:“我方才听东府婆子来禀,也觉得奇怪。不过现下已经是九月中旬,想必圣驾就要从园子里回宫……” 第一千一百九十七章 情显 第一千一百九十七章情显 过了两日,宫里才有消息传出来,说今年的选秀初选,皇后交给熹妃同裕嫔主持。 自打年贵妃病故,熹妃已成为后宫第二人。她有子傍身,又性子温顺,得皇后倚重,向来参赞宫务。 裕嫔虽不如熹妃体面,可是因育有皇子,也是嫔中首位,现下在宫里的位置,仅次于皇后、熹妃、齐妃。 可八旗选秀是大事,为宗室拴婚,也能昭显太后或皇后的仁德。 没想到,皇后却将这个体面给了熹妃同裕嫔。 不过脑子活络的,随即也明白缘故。 四皇子弘历与五皇子弘昼,今年都十六,身边虽已经有人侍候,都是品级不高的侍妾格格,还没有正侧福晋。 家中有女儿,立时活络起来。 弘昼还好,弘历可是储君人选,若是女儿能指到弘历身边,即便位份低些,终有身份贵重之时。 曹家四姐长相端庄,并无殊色,兆佳氏当然不会有着攀附皇子之意。因有十三福晋答应帮忙照应,她也不担心女儿会被随意指到哪个府上当偏房妾室。 倒是曹颙夫妇,少不得要伤伤脑筋。 不为旁人,就为从直隶带回京城的那个黄小乙。 原以为弘历随手救人,为美色所诱,日子久了即便不能放到脑后,也不会再那么上心。没想到,曹家夫妇才到京,弘历便打发人过来,明面上是贺喜天佑中举之事,实际上却另有“恳求”。 即便黄小乙今年不能入宫,也要记档。那样的话,只要留了牌子,等她孝满,便能直接请几位后宫之主赐人到阿哥所。 曹颙与初瑜商量一番,只好在自己佐领下找了一户姓黄的人家,将黄小乙的户籍落在黄家,使得她有了记档的资格,又报了病,并不用参加今年的候选。 弘历知道后,开始还觉得那黄家只是寻常旗丁,门户太低,后来觉得这样也好。皇子身边侍候的女子,不能说追查祖宗八代也差不多了,黄氏的真实身份压根就瞒不住。 没有外家支持,不过是美艳过人,即便实是汉女,也不会太让宫里长辈们关注,对黄氏来说,也是保全之法。 自打桂榜放榜后,曹家一直贺客盈门。 除了问问天佑、天慧亲事的,便是想要打探的曹颙下一步去什么衙门。 他虽挂着兵部尚书的衔,可兵部如今两个尚书满员,实没有动窝的意思。 没两日,便有旨意下来,户部尚书孙渣齐为工部尚书,曹颙为户部尚书。 正赶上曹家即将为三小中举之事宴客,原本想着可去可不去的那些,都使人加重了礼物,亲自前往。 户部尚书,虽排班排在礼部、吏部后,可手握财政大权,重要性几乎能与掌管人事的吏部尚书持平。 不管任京官,还是外放地方,哪个衙门能离开户部的财政支持? 曹颙这个新出炉的户部尚书,自然赤手可热起来。 客人竟出乎意料地多,使得曹元忙得不行。连带着李氏与初瑜,也是一波一波地见到来的女客。 宁太太虽只是名不见经传地小京官的嫡母,可因她是左住、左成兄弟的祖母,李氏与初瑜也颇为礼遇。 有同初瑜熟些的官眷,少不得打听一番,这被太夫人另有相待的半老妇人,到底是何人。 左住、左成兄弟虽认祖归宗,可不过是章佳氏一族晓得,并没有对外宣告。 借此机会,初瑜便为左住、左成正名道:“她是我们府的干亲,元松、元柏的祖母。” 早年有亲戚猜测左住兄弟是曹颙的私生子,这些年左住兄弟长大,面容并无同曹颙半点相似的地方,谣言才渐渐散去。 听初瑜这般说,自是有人好奇追问,为何有祖母在堂,元松兄弟却养在曹家。 宁春家的那桩公案,自是不好拿出来说嘴,初瑜便就着当初拿出来的借口,半真半假道:“宁太太只是元松兄弟的继祖母,名下早也过继嗣子。元松、元柏是遗腹子,我们爷的老师庄先生怜惜外甥女,便接到身边照看,后来他们两个认了我们夫妻为义父义母,当然更不放心他们孤儿寡母地出去过日子。” 除了庄先生与田氏的关系之外,这些话没有一句是假话。只不过将宁太太挡在头里,将宁家横生变故那一茬隐下。 听了这一番话,有几个自诩聪明的,便觉得豁然开朗。 怪不得曹家这两个义子,能同官宦人家结亲,若真是父母不祥的,就算有曹府出面,正经人家也未必乐意许亲。 酒宴过后没几日,同曹府有所往来的人家,便多晓得左住、左成兄弟的“真实身世”。满洲老姓章佳氏,汉姓宁,父祖都是官身。 就在这时,田氏带着左住、左成兄弟搬离曹府,入住已经收拾好的新宅子。 受邀暖宅的人家,除了曹家东府、西府与宁家族人外,就是左住、左成兄弟的同窗好友。 在离开曹府的前一晚,田氏带着左住、左成,去了梧桐苑。 “曹爷,郡主,妾身出身寒微,不会说那些好听的。没有曹爷与郡主这些多年的照拂,妾身一个无知妇人,哪里会教养孩儿?这些,还请受妾身一拜。”田氏含泪说着,身子已经插蜡似的拜下。 见她要行大礼,初瑜忙伸手扶住,道:“田嫂子切莫如此,松哥、柏哥儿能这般出息,也是他们兄弟两个勤勉苦读的结果。我们是他们兄弟的义父义母,爱护子侄本就是应当的,说这些反而外道。” 田氏想要再拜,却被初瑜拖住不能,只好左住、左成道:“礼不可废,就有你们兄弟两个替我谢吧。” 不等曹颙与初瑜反应过来,左住、左成两个已经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对着曹颙与初瑜,“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头。 曹颙心情也有些酸涩,虽说兄弟两个的宅子距离曹家不过一刻钟的距离,可打小养在身边,这就要分出去,胸口还是有些发堵。 “起来吧。”他克制住自己的异样,轻声道。 左住、左成兄弟却摇摇头,又对着曹颙与初瑜磕了三个头,看来是代田氏行礼。 初瑜暗叹一声,拉着田氏,到一旁坐下。 “孩儿与弟弟虽要离府……却舍不得义父与义母的慈爱……”兄弟两个行完礼,并没有立时起身,左住哽咽出声,才说了一句,便说不下去,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左成则膝行上前,扶着曹颙的腿,撕心裂肺地哭道:“义父,义父,孩子不想出府,舍不得老太太,舍不得义父、义母,舍不得七叔与小姑姑,舍不得大哥同两位弟弟……” 他虽打小身体病弱,不如曹府其他几个孩子康健,可却是兄弟之中最聪明之人。向来内敛懂事,罕有这般失态的时候。 初瑜在旁受不住,已经放下田氏的手,默默拭泪。 曹颙伸出手去,摸着左成的头顶,也被这哭声扯得胸口发疼,道:“又不是生死离别,因何做这小儿女态?不过是换个院子住,出了这个府,我就不是你的义父了?” 话虽如此,可曹颙与左住、左成兄弟都晓得,到底不同。 即便依旧在曹府的庇护下,可是也代表他们不再是稚子,而是要长成支撑门户的男子汉。 左成扒着曹颙膝上,带着哭腔道:“孩儿定同哥哥好好的,绝不丢义父义母的脸,义父也要答应孩儿一事,孩儿才能走的心安。” 这般带了孩子气的讲条件,倒是打破屋子里凄楚的气氛。 曹颙哭笑不得,敲了下左成的脑袋,道:“说!” 左成抬起头,用袖子擦了一把泪,方仰视曹颙,正色道:“义父这几年操心政事,早生华发,气色也不如前两年……孩儿并无他求,只盼着义父多爱惜身体,活到九十九,等着孩儿们出息了,尽尽孝心。” 前半拉,曹颙听着还颇为感动;最后一句,听着却是不像。 他瞥了左成一眼,道:“照着这话说,我非要八、九十岁才能等到你们出息?不可如此懈怠。为父可是惦记不惑之年就要告老的,到时你们怎么也要混个样子出来,才算是最大的孝心。” 左成讪笑两声,点了点头,大声道:“孩儿得令!” 左住跪在不远处,也挺了挺胸脯,道:“谨遵义父教导……” 离别愁绪,因这一打岔,也化去不少。 廊下,听着屋子里传来笑声,天佑低下头,拭去脸上的眼泪,转身离开,心里盘算着,今儿要预备些酒来,去左住兄弟的院子里,大家不醉不休。 见不得孩子们久跪,曹颙吩咐他们两个起身,又就当家理事什么的教导了几句。田氏见他有话要说,便同初瑜告罪,先行一步离开。 等离开梧桐苑时,左住拍了拍左成的肩膀,道:“二弟也别太难过,我们常过来请安就是。” “嗯!”左成点了点头,低声道:“说起来,我倒是真羡慕恒生!” “啊?”这没头没尾的一句,左住听了,很是纳闷。 左成却是岔开话,道:“去给老太太磕头吧,娘还吩咐咱们要去看看田爷爷。” 左住点头,心里却想着方才那一句,心里叹了口气…… 第一千一百九十八章 有情 第一千一百九十八章有情 曹府,榆院,上房。 摩挲着手中的软帮布鞋,田公公不住地点头,道:“真是好东西,有心了……只是公公我老了,连走道都吃力,多是瘫在屋子里,倒是浪费了你的好心……” 田公公出宫荣养时,便已经是古稀之年,转眼十年过去,他已经是八旬老人。 因身体不全的缘故,他在曹府多是隐居状态,除了曹家几位主子,鲜少见人。这几年身体不济,越发不爱动弹。 曹颙外放直隶,田公公也没有跟着去,选择留在府里调养。 在曹家这些年,除了常同李氏讲讲古外,田公公与之往来的,就是田氏。 只因叙起旧事来,田氏与田公公是老乡,一个村里出来的,都是直隶河间县人。 两人都是父母双亡后,被族人带进京城。田氏被卖进宁家做小丫鬟,田公公则直接被卖个一个老太监做小徒弟,净身入宫。 只是田公公入宫时,年岁还小,只记得家乡地名,对于其他的,记得都模糊。 早年在宫里成为首领公公后,他也曾想要动过打发人去河间打听亲戚族人,又觉得失了根愧对祖宗,便拖延下来。 待晓得田氏也是河间人,田公公便对之生出几分亲近来,问起她父祖名字。 田氏记得父祖之名,田公公听了,也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亲族。 村里人家起名字,又不像读书人家那样定族谱、起范字儿,多是随口“高、全、壮、富贵、百岁”这些好记又好养活的名字。 即便不是族人,因同乡同姓缘故,田公公对田氏也向来亲近。 田氏面软心善,见田公公年老可怜,就多了几分敬老之心。 若不是顾及左住、左成兄弟两个往后要走仕途,田氏找就想认田氏做孙女。 不过,这些年相处下来,两人虽无祖孙之名,也生出几分祖孙之情。 看着田公公满脸褶子,歪在炕枕上,手脚已经不稳,田氏不禁心里发酸,道:“公公,也不好总在屋子里躺着,晌午日头足的时候,您也让小丫头子扶着您出去转转。” 田公公的那两个徒孙,前几年由曹颙送到庄亲王府去,这是田公公的安排。 太监身体不全,即便出宫,也立世不易。 田公公自己还好,上了年岁,荣养等死而已;那两个小太监,却是年轻。就算曹颙仁义,在田公公没后继续养着他们,可遮掩混吃等死熬一辈子也不容易。 因此,田公公才的求了曹颙,将两个徒孙安置了。 听田氏这般说,田公公摇头道:“就这样歇歇也好,最近一段日子公公我老做梦,梦到当年刚入宫当差的时候。毕竟是侍候人的身份,站着的功夫,可是实打实练出来的,脚底心厚厚的老茧,足有半指厚大……临老临老,能好生歇歇,也是福气……” 田氏劝不动老人家,便说日后请他过那边转转,总要认认门才好。 田公公笑眯眯地点头应了,从炕枕后拖出个小木匣来,打了开来,推倒田氏跟前道:“两个孩子娶媳妇,公公我也不好空手,这两个小玩意儿,便拿个孩子们玩去。 田氏低头一看,就见里面是一对弥勒铜像,每只有两个拳头那么大。看着圆滚滚的,憨态可掬。 虽不是贵重之物,可是长者所赐,田氏依旧很感激,道:“公公,那我就代两个孩子收下了。” 明日就要搬走,田氏那边的事情还多,便没有在榆院久坐,陪着田公公又说了几句话,便起身告辞。 田公公也有些乏了,摆摆手,道:“走吧,走吧。” 可是,等田氏捧了那木匣时,却是不由怔住。 原以为这一对铜弥勒,不过七八斤,没想到抱起匣子来,才发现实际分量重得多。 田氏心中虽纳罕,可想着田公公是宫里出来的,那内造之物,自然与众不同…… 田氏母子惯用的东西,早已送到新宅。 次日用罢早饭,田氏便带着两个儿子,拜别曹府众人,带着几个丫鬟婆子乘车离去。 天佑骑马相送,在那边宅子逗留半日,帮着左住、左成将诸事安顿了,才回了曹府。 过了几日,便到了九月二十八,左住下聘的日子。 原本宁家与马家这门亲,永庆为大媒。 现下永庆成了湘君义父,是至亲身份,媒人角色便由永胜担任,曹颙夫妇、永亮夫妇以男方至亲身份,同永胜一起去马家下定。给新人插戴的“全福太太”,则请了淳亲王世子夫人博尔济吉特氏。 二十四抬的聘礼,即便是在官宦人家,也极为体面。 成匹的绫罗绸缎,成匣的金玉首饰,使得马家那边原本对这门亲事颇有微词的亲戚,心中也不禁生出几分艳羡。 加上户部尚书、和硕格格亲自过礼,世子夫人为“全福”使者,这样的气派,别说是聘马俊这个大理寺少卿家的姑娘,就是学士府千金,也尽够了。 旁人只是带了艳羡,永亮与戴佳氏夫妇两个,却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虽说没有反对左住兄弟两个认罪归宗,面上也显着长辈的慈爱,可夫妻两个对左住兄弟多少还存了防范之心。 永亮能舍得割舍部分田产,看似公正的分给左住兄弟,也是怕因小失大。毕竟,他这个名正言顺地嗣子,在面对宁家这两个嫡支时,多少还有些心虚。 直到今日,看罢左住兄弟的新宅,又经历这场下定,夫妇两个才晓得,左住、左成未必会稀罕宁家。 即便没有家族助力,有曹家做强援,他们兄弟两个也过得很好。同破落的老宅相比,这挂着“宁宅”牌匾的新宅,更显得生机勃勃…… * 因马俊是独子兼挑两房的缘故,马俊之妻方氏,就带着长房的妾室儿女生活在马俊伯父的旧宅,当年的侍郎府。他另外一房妻室钟氏,带着儿女住在侍郎府西邻的一处宅子。 虽说是一家人,比邻而居,但是两房人独门独院,并没有打通,并不在一起生活,倒是少了不少是非。 因两处宅子,都挂着“马宅”的匾额,下人们便称为“东府”、“西府”。 湘君是西府钟氏所出,所以马家就在西府宴请宾客。 跟在世子夫人与初瑜身边,戴佳氏心里有些紧张,生怕自己有失礼之处。她们这一行人,是在马家亲眷的引领下,前往湘君闺房,行大定。。 湘君穿着石榴红的旗装,越发映衬着粉面似雪。她面色柔和,微微低头坐在炕上,有着少女的羞涩还有官宦家贵女的从容。 由博尔济吉特氏送过去白玉如意,又将钗环这个给她插戴上;戴佳氏则负责让新娘试穿新衣,也都顺顺利利地完成。 从湘君屋子里出来,博尔济吉特氏对初瑜赞了好几句湘君。 因她是宗室女眷中,难得的“全福人”,所以经常被请去做“全福人”。经她手下定的姑娘,没有上百,也有数十。 据她所说,马家这位小姐真是 这回夸湘君,倒是真心实意。 初瑜微笑着听了,她心中也甚喜欢湘君。 湘君年纪虽不大,可是因是长姐的身份,行事说话很是沉稳,丝毫不见浮躁…… 从马家吃完酒回来,曹颙与初瑜就有些微醉,由丫鬟们更衣后安置。 等再睁开眼睛时,已经是次日清晨。 曹颙心不甘、情不愿地从炕上爬起来,收拾一番,去户部衙门点卯去。 户部正是差事繁重之时,曹颙这个尚书,也跟着忙乎一上午,直到中午才歇了一口气。 等到下午,便有消息传来,说是圣驾回銮什么的。 雍正四年的秀女大选,就在这个时候拉开帷幕。 四姐,离府,进宫。 四姐虽容貌只是平平,可盛在气度端庄,骨架结实,按照老人们的话讲,是宜子之相。因此,在初选时,四姐就被宫里留了牌子,同其他秀女一道,住进了储秀宫。 兆佳氏因已经托付给堂妹,所以倒是不甚担心。 唯一使得她担心的是,四姐要是真进了宗室,最好爵位要比塞什图高,否则姊妹相见,叙起国来,嫡女被压了一头。 紫禁城额里,熹妃处。 熹妃笑眯眯地看着弘昼道:“这个曹家四姑娘,就是你三年前曾提的那个?” “嗯”弘昼使劲点头,满是希翼地望向熹妃:“额娘,儿子就这点念性,还请额娘成全。” 熹妃听了,面露凝重之色,半晌方道:“你嫡福晋、侧福晋的人选,本宫只有建议,最后拍板的却是皇上。若说以她的身份,侧福晋也勉强可以。可十三福晋前几日专程进宫,就是为了曹家四姑娘……听那意思,曹家无意送女为妾,十三福晋已经帮曹四姑娘选好了人选……” 弘昼闻言,不由怔住。 等到醒过神后,他的面上已经褪去平素的嬉皮笑脸,眉目之间,多了几分郁结。 他看着熹妃,正色道:“额娘,皇阿玛给我定了哪家的姑娘?” 熹妃摇头道:“这选秀才开始,谁会晓得到底是谁。” 弘昼挑了挑嘴角,没再说话,心里却是明白,为了防自己生出不该有的心思,自己的嫡福晋与侧福晋,都会避开权贵之家…… 与其是随意一个人,为何不能是曹家四姐? 第一千一百九十九章 喜事连连(上) 第一千一百九十九章喜事连连(上) 怡亲王府,上房。 丫鬟婆子都打发出去,屋子里只有兆佳氏与十三福晋这对堂姊妹在说话。 兆佳氏拉着十三福晋的手,面上已经露了祈求之色:“好妹妹,四姐这事儿到底怎生是好?留在宫里,留在宫里……万一,万一……” 说话间,她的眼泪已经落下。 早年因羡慕曹佳氏与曹颐风光,还想着要让给四姐也找个“贵婿”,好好风光风光;就是先前将女儿选秀之事拜托了十三福晋时,她还心存侥幸,想着即便不能指给亲王、郡王为嫡福晋,指给贝勒、贝子为正妻也是好的。 等将女儿送进宫,女儿又被留在储秀宫后,兆佳氏都不以为然。直到前日听说,听说历年留在储秀宫秀女的安置,除了指配宗室,还要充盈后宫,她才后悔不跌。 进宫看似风光,看皇上已经是年近半百的人,哪个当母亲的原意将女儿推进火坑。 两晚没睡着,终于熬不住,亲自求到怡亲王府。 见堂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十三福晋哭笑不得。 瞧着堂姐的意思,竟是担心四姐会被留在宫里侍候皇上。倒不是说四姐不好,可以四姐的姿色,不会入皇上眼。 她早已在皇后面前递过话,提过自己这个外甥女。 想到此处,十三福晋微微一怔。实在是王府家务事太多,疏忽了选秀之事。现下打理选秀的,并不是皇后。 若是皇后忘了她相请之事,事情发生变动也不无可能。 她心中虽有些担心,对兆佳氏却宽言安慰,只说现下才过初选,万事没有定论,还请她不要吵吵嚷嚷的,仔细传出什么不好的话,反而影响四姐的亲事。 而后,又提了两句近些年宫里指婚的惯例,即便是留在储秀宫,也未必会为妃嫔贵人,还有阿哥所那边。 皇上的几位幼弟与四阿哥、五阿哥两位皇子,都到了该成亲的年龄,正侧福晋都空着。 若非如此,今年也不会留了这些秀女在宫里。 兆佳氏闻言,眼皮不由抬了抬。四阿哥、五阿哥是当红皇子,自家女儿指望不上;先帝爷留下的几位小阿哥,生母多是汉女,出身都不高,可成年后开府少说也是个贝子。要是女儿真能当个贝勒、贝子夫人,就是皇帝的兄弟媳妇,与皇后做妯娌,岂不是体面。 当即,她便转了笑道:“哎呀,先帝爷留下的这几个小阿哥,旁人换罢,那二十一阿还与曹家有亲。就是您大外甥女婆家的表亲。听说她入宫前,还曾在长房府里打过转。” 十三福晋闻言,心下暗恼。 因堂姐将外甥女之事托付给自己,她专程留意此事,在宗室中挑了两个合适的子弟,一个是显亲王府的旁支,镇国公府上的嫡长子宝英;一个是裕悼亲王三子,现任裕亲王广灵异母弟广禄。 这两人十三福晋都见过,年纪与四姐相仿,相貌人品都没挑。也是她在宗室子弟中,精挑细选出来的。 前者将来要承继国公府,降封也是辅国公;后者即便不会封国公,以亲王庶子出身,最差也是镇国将军,虽比不上前者,胜在成亲就能开府,上面又没有正经长辈,自家当家作主。 不管最后指给哪个,都堪称良配。 不想,她已经跟皇后递了话,兆佳氏这边又听风便是雨。 她笑容肃了肃,道:“姐姐就不怕外甥女身份不够,成了侧福晋、格格?” 兆佳氏愣了愣,道:“哪里就不够了?她二哥如今升了总兵,另外两位兄长也都出仕做官,还有您这个姨母与堂姐贵为亲王福晋,哪里比不得那些满洲勋贵家出身的姑娘?” 十三福晋默默不语,端起茶来吃了两口。 论起权势来,曹家现下是不差什么了,却是差在根儿上。 归根到底,不是满人。 与宗室联姻不碍,与皇室联姻却是不够。 兆佳氏见十三福晋不言声,陪着小心道:“要不劳烦妹妹再使使劲儿?” 十三福晋挑了挑嘴角,道:“皇子阿哥的婚配,都要凭皇上示下,皇后也未必做得了主,更不要说我这个宗室福晋……这个忙,我倒是有心无力了……再说,就算能起到微末助益,我这当姨母的,也舍不得脸面去将外甥女送去做偏房侧室。堂姐要是想要寻个出身高的女婿,还是另寻旁人的好。” 兆佳氏听了无语,十三福晋若是都使不上劲儿,旁人更是说不上话。 活了这么大岁数,她到底有了些眼色,忙道:“我不过啰嗦一句,有您这个亲姨母帮衬,四姐儿的亲事哪里还有不妥当的?” 她虽回过嘴,十三福晋却也不耐烦再与她扯皮,刚好有两个管事婆子请见,便端茶送客。 兆佳氏上了马车,想到十三福晋先亲切后疏离的模样,也晓得自己说错话,心中亦是后悔不跌,自语道:“我真是猪油蒙了心,芝麻还没捡,就惦记西瓜……” 她有心要给十三福晋赔罪,可见天往王府跑也不像话。 回到府里,她就舍了体己,预备了一份厚厚的礼,叫四太太春华带着,次日往怡亲王府给十三福晋请安。 见堂姐打发媳妇,送来重礼,十三福晋哭笑不得。 虽对堂姐“得陇望蜀”颇有微词,但也可怜她一片爱女之心。十三福晋吩咐预备了一份差不多的回礼,另外赐了一对金镶八宝的手镯给春华,才使人送客。 兆佳氏听媳妇回话,晓得兆佳氏已经消气,才算放了心…… * 曹家西府这边,就在左住下聘没几日后,魏家长子魏文杰成亲。 原本按照他的本意,是想要等到明春会试后,再迎娶的。 魏德之妻心疼侄女,担心魏文杰会试若是不第,侄女进门晦气,影响小两口感情,便只说延迟不好,毕竟文杰下边还有个已经定亲的弟弟。他这兄长延迟,弟弟也要跟着延迟,小心落了埋怨。 文杰想着姨娘与妹子也是盼着自己早娶亲的,便没有多言,八月初下了大定,将婚期定在十月初二。 因满城离京城有几日的路程,所以九月下旬,魏家送嫁的队伍就到了京城。 魏德是官身,无法离开,就让儿子代他进京。新娘子是孤女,为了亲事体面,魏德又写信往江宁,寻了何家族里的两房长辈北上送嫁。 姚太夫人与媳妇何氏,也跟着北上。不同的是,何氏是送嫁,陪在外甥女身边等吉日;姚太夫人却住进了魏宅,以魏家老辈人的身份,帮衬桂娘料理迎娶事宜。 闹腾了一番,终于将喜事办完,何氏女灵芝嫁入魏家,成为魏家这一房的长妇。 成亲次日,在魏信夫妇的牌位前,何氏跟着丈夫敬茶,全了礼数。 随即,魏文杰便请桂娘上座,要让何氏给她敬茶。 桂娘再三不肯,却推不过文杰,最后站着受了何氏的茶。 在吃茶时候,她掏出一串钥匙,又使人取了账册,将家务尽交付给何氏。 因新房陈设,都是何灵芝的嫁妆,看不出什么;中堂这边,供奉着魏信夫妇的牌位,只觉得肃穆。 等见过小叔子、小姑子,回到新房,看了账册,何灵芝才知晓魏家的富裕。 她心里不由奇怪,只说魏家这一房少小失孤,当家长房长辈又不慈,才北上投奔到干亲这边,怎地还攒下了这些家当? 同魏家的家底相比,自己的嫁妆岂不是太过寒酸?虽说有父母留下的浮财,还有姑母、姑父的帮衬,也不过凑齐了三十二抬。 何灵芝摸索着账册,抿了抿嘴唇,心里有些不安。 小叔子也定了亲,虽说对方同自己一样是孤女,却养在大户人家,要是进门多带了嫁妆,将自己这个长嫂比下去,自己如何自处? 她正胡斯乱想,便就魏文杰进门,便站起身来,柔声道:“表哥……” 魏文杰瞥了那几个账册一眼,笑道:“姨娘为我们兄妹几个费心这些年,早念叨着要歇歇,往后家务就要劳烦表妹了。” 何灵芝羞涩一笑,道:“都是妾身应当的。” 魏文杰见她温婉柔顺,待桂姨娘也恭敬,心下欢喜,带了几分心疼道:“你刚进门,理当让你熟悉些日子才上手,可二弟那边就要下聘,你是长嫂,操办此事,与二弟妹那边看着也体面些,只是使你太受累了。” 从寄人篱下,到当家奶奶,何灵芝哪里会生埋怨? 她摇了摇头,道:“不累,只怕妾身初来乍到,刚接手家务,就操办这样大事,难免有疏忽不足之处。若是那样,还请表哥莫怪。” 见妻子虽长相柔弱,可言辞却有担当,魏文杰越发怜惜,指了指那几本账册,道:“家务这块,你不用担心。这账册虽多,只有两本需要盯着,其他几本看过,心里有数就好,不必盯着。” 何灵芝闻言,不由诧异,仰头道:“表哥,这是何缘故?” 魏文杰将账册翻了翻,将标着“甲、乙、丙、丁”三字的账册挑出,道:“这标‘甲’的是我名下的财产,‘乙’册子上是二弟的身家,‘丙’本是小妹的嫁妆。你也晓得,咱们家,除了我们兄妹三个,还有个已经出阁的姐姐,还有个过继到三房的小弟。不管是已出阁的姐姐,还是过继别房的弟弟,都是父亲的骨血,我这个长子不能不闻不问。所以,父亲的家产,也给他们留了一份,就在‘丁’册上。其他两本,‘子’册是公中总账,‘丑’是公中收支账……” 第一千二百章 喜事连连(下) 第一千二百章喜事连连(下) 何灵芝听了,不知心里什么滋味。 既是已经做好的账册,换做心宽的,自然不会多心,反而会庆幸省了不少心;偏生她幼小失孤,寄人篱下,心思细腻,少不得心里转了转,神色就有些不自在。 魏文杰没有察觉,犹自说道:“对了,二弟的聘礼,是在总账上,同我的那份一起预备的。就要下聘了,你好生再看看,别再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何灵芝勉强笑着应了,拾起那本总账,翻了几页,找到聘礼那项。 按照桂娘的意思,兄弟两人聘礼就算相差不多,也要区别开来,毕竟何氏这边是魏家长媳。 魏文杰却是不肯,若不是桂娘拦着,他都要给二弟再加厚三分。 他打小经历人情世故,也晓得世人多长了双富贵眼。 何氏还好,是自己亲自挑选的妻子,性子纯良温婉,何家又无人挑这些俗礼;庄氏女那边,却养在曹家,见惯了富贵,若是因聘礼有了微词,影响夫妻感情,岂不是因小失大? 可桂娘却是不许,毕竟长幼有序,不好乱了纲常。 最后兄弟两个的聘礼,却是分量相当。 何灵芝看在眼里,心中的喜悦立时烟消云散,只同吞了个苍蝇似的,心里发顶,面上却笑道:“倒是齐整,妾身看不出需添补之处,想必是劳烦了姨娘。” 魏文杰点头道:“是使得姨娘受累了,还好如今你进了门,她也能享享清福……” 心中虽有其他心思,何灵芝却不是愚钝的,面上半点不显,只温温柔柔地拢着丈夫。 新婚燕尔,又是相思多时,少不得蜜里调油一般。 魏家婆媳在婚礼次日,已经启程回满城。 等到成亲三日,去何氏备嫁的宅子,见了何家族里几位长辈,全了“回门礼”,魏文杰就带妻子去曹府请安,顺便与曹颙请示下聘的日子。 一应东西预备好的,只需选定了日子,就能操办起来。 见魏文杰虽带了喜意,可越发清减,曹颙心里明白,这是年轻人贪欢的缘故。 娶亲之事,毕竟繁琐,先头文杰娶亲时,多有曹家帮衬,并没有使文杰太费心思;现下轮到文志娶亲,文杰要以长兄的身份操办,可不是三两句话就能了得的事。 明年二月,文志还要参加会试。 曹颙担心他耽误功课,又晓得他好强,便沉吟片刻,道:“下大定倒没什么,可年内迎娶去是太仓促了些。” 文杰闻言,不由一怔,犹豫着说道:“那婚期定在正月?” 按照世情,新房家具陈设是要女方陪嫁,多是在下大定后开始量屋子,打家具。婚期定在年内,确实时间有些赶。 文杰之所以想要在年内完婚,也是因想着弟弟年岁也大了,弟媳妇又是二八年华,要是耽搁一年,在外人看来就有些偏大。 不过年前年后,相差不了几日,腊月里不行,正月里迎娶也好。 曹颙沉吟了一下,道:“正月里也太匆忙,我看不必太赶,就在年前选个日子下大定,明年四、五月再迎娶。” 这却是比原本预定的要耽搁半年,文杰有些迟疑,道:“世叔,会不会太晚了?去年下小定时,曾提过婚期在今年?” 曹颙道:“婚姻大事,总要预备的妥当才好,延迟几月,也比现下仓促不成样子要好。你媳妇刚进门,还是新妇,就要她代母职张罗小叔子的亲事也失了体恤。文志是个懂事的,若是你同他说不清楚,就让他过来见我。” 文杰心里已经有些后悔,早知如此,他将婚期定在九月,就留有余地。偏生为了等何氏族人北上,将婚期定在十月。 曹颙见他不语,以为他还想不明白,不由皱眉,道:“除了文志的亲事,明年会试亦是大事,如今离下场不到百日,也当预备得了。不管最后如何,总要预备齐当了,方心中无憾。” 文杰躬身听了,老实应下…… * 内宅,兰院,上房。 看着一身红衫的新妇,李氏很是喜欢。她打小生活在南边,即便现下在满州旗,心里还是喜欢柔顺的女子。 在她看来,这新妇温柔腼腆,不是刁钻古怪的人。有这样的人做魏家长媳,不仅是魏家的福气,也是妞妞的运气。要不然妯娌之间相处得不痛快,可有得闲气要生,说不定兄弟之间也会伤了情分。 “好孩子,万不要外道,全当在家里一般。魏家同曹家是几辈子的情分,你公公同我们家大老爷又处得同亲兄弟一般。我看你是好的,忍不住打心里疼爱,要是杰哥儿不懂事敢欺负你,只管寻我来做主。”李氏拉着何灵芝的手,笑着说道。 李氏虽已经年过半百,面向却不过四十来许人,又是满脸满眼的慈爱。 何灵芝不由动容,红了眼圈,轻声道:“太夫人……” 李氏看出她在感怀身世,拍了拍她的手,道:“且看以后,杰哥好强,是有大前程的,你跟着享福就是。” 初瑜在旁,却不如李氏那么乐观。 她就算做长媳的,晓得做长媳的不易与辛苦。不仅仅是上孝长辈,还要照拂下边的弟弟妹妹,思量的是一大家子的事,其中不乏受委屈之时。 初瑜嫁过来时,年纪虽小,可在王府是长姊,又有嫡母教导,才勉力支撑。 幸好公婆疼爱,丈夫有情有义,她主事随心,即便辛苦些,亲戚之间舍了不少钱财,也甘之如饴。 何氏不仅是孤女,还是独女,看着又不是开朗的性子,还不知能不能受得住这份辛苦。 不过心里想是想,她面上仍是温和,听着李氏与何灵芝话家常,偶尔凑上一句,使得屋子里也其乐融融。 对于权贵人家的贵人,何灵芝心里原存了敬畏之心,不过见李氏婆媳温煦,心下也就稍安。 她寄居在姑母家,本就是会看脸色的,当然晓得怎么装乖巧讨欢喜,坐了不到半个时辰,李氏口中的称呼,已经从“杰哥媳妇儿”换成了“芝儿”。 何氏心中窃喜,又陪着说笑两句,便对初瑜道:“世叔母,怎么不见大小姐与平姑娘?” 初瑜道:“天慧前几日着凉,正在屋子里养着。听说你要过来,她原是要出来见的,被我拦着。过了病气给你可怎么好,左右都在京里,过些日子再见也是一样。” 何氏闻言,起身惴惴道:“侄媳来的冒昧,大小姐身子不舒坦,我们夫妻还来相扰。” 李氏见她陪着小心,安慰道:“并不相干,过两日便好了。你们小两口再不来,老爷那边可要等急了……” 话音未落,便见有梧桐苑的乐兰进来,走到初瑜身后,低声回了两句话。 初瑜闻言,面色一凝。 李氏无意听到“东府”二字,忙问初瑜:“怎么了?是东府有什么事儿?” 初瑜起身,道:“老太太,老爷方才使人给媳妇传话,说是宫里使人到东府传旨。东府四老爷在衙门,二老太太又带着四太太上香去了,府里没人,管家便来请老爷过去接旨。老爷的意思,让媳妇也过去,跟着照应一二。” 李氏闻言,不由动容,道:“定是四姑娘有消息了,你别耽搁,快快去吧!” 初瑜应声下去,何氏却有些不安,看着神情变幻的李氏,不知该如何。 还是李氏先镇定下来,笑着对何氏,道:“我们东府的四姑娘在宫里留了牌子,如今这八成是指婚的旨意到了,我心里惦记,倒有些失态,芝儿体恤一二,勿要怪罪我怠慢。” 八旗选秀,这对何氏来说,原是遥不可及的传说故事;现下亲耳听闻,如在梦中,半响方问:“都说八旗人家的小姐,都要参加皇家遴选,是真的么?” 李氏点点头,道:“半点不假,过了十三岁的在旗女子,都要过这一遭。若是先婚配了,不仅亲事不作数,父兄族长都要跟着问罪。” 何氏犹豫了一下,方装作随意问道:“那大小姐与平姑娘两个,也参加八旗选秀了么?” 李氏虽性子温和,可活了半辈子,什么没见过? 她虽牵了牵嘴角,仍温言温语,道:“慧姐儿因身子不好,早就在旗里报备过可免选;平姐儿父亲是先帝近臣,有过恩旨,可以自家婚配。” “真是可惜,要不然凭着大小姐与平姑娘的出色人品,定能匹配贵人。”何氏面带惋惜,轻声说道,心里却惊疑不定,原来自己没过门的妯娌还是官家小姐。 她这可惜,却不是为了天慧与妞妞不能匹配贵人惋惜,而是想着妞妞要是选秀的话,魏家不会娶个这样有背景的媳妇,自己也就不会这般为难。 李氏听着这话有些不像,不由仔细看了何氏一眼,见她并无作伪,便没有多想。 只寻思这许是何氏长在民间的缘故,对于“选秀”、“指婚”这些同宫廷有关系之事,只当成是荣耀体面。哪里晓得,除了那想要借着女儿晋身的人家,谁会舍得将女儿嫁人宗室与皇家…… * 东府,前院正厅。 曹颙穿着官服,陪着宫里的传旨太监。有曹项在京,这东府的旨意,就要等他回来接,曹颙这个隔房的堂兄不好代接。 虽说在曹家耽搁了有半个时辰,可由户部尚书亲自作陪,又是好茶好饽饽侍候着,那太监只觉得体面,并无觉得不耐烦。 这曹家四姑娘,虽没有指给哪位王爷郡王为福晋,可却是熹妃娘娘专程关照过的,听说是怡亲王福晋的外甥女,这太监一路上也多礼遇。 初瑜则在里屋,同刚才宫里回来的四姐说话。 终身大事,终于尘埃落定,四姐心里既是羞涩、又是紧张。 “既有皇后懿旨下,不是宫里,就是宗室,四妹妹在宫里可听说什么不曾?”初瑜低声问道。 四姐红了脸,摇了摇头。 初瑜听了,不由有些担心,问道:“可见到宫里的贵人,有没有问过你同十三福晋是亲戚之事?” 四姐点了点头,道:“今早见过皇后娘娘,听皇后娘娘提了一句福晋姨母。” “见到皇后了?”初瑜闻言,有些意外。 因四姐候选,她也关注着宫里的动静。 皇后虽随着銮驾回宫,可一直在休养,并没有插手选秀事宜。 “是,只说是皇后娘娘召见。熹妃娘娘先前当是不知,过后还问了两句。”四姐回道。 初瑜闻言,心下大定。 有十三福晋答应在前,皇后提点再后,四姐的亲事当会如意。 外面的茶水又满了两回,曹项终于满头大汗地从衙门里奔了回来。 那太监灌了一肚子饽饽茶水,也有些坐不住了,便对曹颙、曹项道:“还请两位曹大人请四姑娘出来。” 等初瑜陪着四姐从里间出来,接旨的香案早已摆好,那太监面南背北站了,打开手中的懿旨,宣读了旨意。 前面少不得一番温良贤柔的美誉之词,后一句是“指与裕宪亲王之孙、裕悼亲王三子广禄为嫡妻,择吉完婚”。 曹项以兄长身份,接了这份旨意。 曹颙早已使人预备下厚厚的银封,那传旨的内侍心满意足地离开。 天使既走,四姐便有初瑜陪着,避到内院去了。 曹颙看了看曹项,道:“裕悼亲王三子,看来是裕亲王府现下承爵的那一房子弟,四弟在京城,认不认识此人?” 曹项已是带了欢喜,道:“虽没见过,却是听过其名。裕宪亲王年轻早夭,留下三子,长子没站住,剩下的只有嫡出的二阿哥与遗腹子三阿哥,打小依附长房伯父生活。前年保泰行事不检失爵,爵位就落到裕悼亲王这一房。因二阿哥是嫡出,便由二阿哥承了亲王爵位。当时有不少闲话出来,说是宗亲长辈都看好三阿哥人品敦厚,只可惜低了出身,才错过了爵位。” 曹颙听了,却觉得不对头。 满清推崇礼教,万没有人因挑剔人品就乱了嫡庶的道理,传出这话的人,倒像是心存不良。 二阿哥与三阿哥本就是异母兄弟,因这个闲话,更是容易生嫌隙。即便本来手足和睦,也要各生思量…… 第一千二百零一章 舍得 第一千二百零一章舍得 见堂兄不语,曹项道:“这些日子,我尽担心着,怕四妹妹步了五妹妹的后尘。天家虽富贵,却不是易栖身之所,不知要受多少委屈。现下广禄阿哥虽没有显爵,可也少了多少是非。即便同王府那边关系疏远些,也不过是多几分自在,谁又敢去欺负他们?” 见曹项想得通透,曹颙跟着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说到这里,想起一事道:“只怕二老太太会失望。既求到十三福晋处,怕是她心里多少也指望,要将四妹妹高嫁。” 兆佳氏那点心思儿,何曾瞒过人。 曹项却不好讲究嫡母,便道:“母亲心疼四妹妹,总会想开的……” 现下已经是十月,即便懿旨上提及“择吉完婚”,可六礼下来,婚期怎么也要挨到明年,时间倒是从容。 这也是嫡妻与侧室、侍妾的区别,若是被指为侧室、侍妾,不过是随意选个日子,使一顶小轿上门来抬人而已…… 紫禁城外,御苑,海子边。 弘历带了几分担心,找到弘昼时,他正坐在青石上,手中把着柄鱼竿,嘴里哼着小曲,悠悠哉地享受垂钓之乐。 弘历见状,哭笑不得,上前两步,在他身旁坐了,“哼”了一声,道:“不去上书房,也不去十六叔那边学差事,倒躲到园子里偷懒。” 弘昼回过头来,“幽怨”地瞥了他一眼,道:“四哥,弟弟正伤心,不自己躲着哭,还在人前掉泪珠儿不成?” 弘历被他噎得顿了一下,不解道:“既是瞧上了,跟额娘讨了就是,也不枉你念叨这些久。前几日你不是说,已经同额娘提过了么,怎么这到了眼跟前儿还有了变故?” 弘昼听他说话,也无心情再钓鱼,将鱼竿提起,扔到一边,带了几分愤愤道:“还不是因为四哥!” 弘历见他心中愤愤不似作伪,不由纳罕:“给你指人,怎么扯到我身上?”说到这里,微微皱眉,道:“莫非因曹氏的缘故?” 今上膝下皇子不多,除了已经被厌弃的三阿哥、尚小的福惠,就剩下四阿哥弘历与五阿哥弘昼两个。 皇上若是为了安抚加强大臣与皇家的关系,是会多选几家来匹配皇子。可有的时候,一家数个女儿,都指与皇亲宗室的也是有的。 就例如已故理密亲王福晋所在的瓜尔佳氏家族,出了两个皇子嫡福晋,还有数个亲王、郡王福晋与贝勒、贝子夫人。 曹家本就根基不厚,四姑娘与五姑娘这一房还是旁支,即便姊妹两个分为皇子侧室侍妾,也不算什么,哪里就有妨碍了? “不是曹氏,是为四哥的嫡福晋!”弘昼站起身来,从地上捡了几枚石子,随后打着水漂。 弘历听了,更是糊涂。 虽说已经过了选秀初选,也有不少留在储秀宫,他也曾在生母跟前探过口风。可听生母的意思,他与弟弟的嫡妻,都要由皇父圈定,现下还没有动静。 见他混沌,弘昼也不耐烦卖关子,有气无力道:“额娘说皇阿玛提过,这次选秀只给四哥与的我选嫡福晋,侧福晋要等以后。原因自然无他,是给皇子嫡福晋体面。曹家四姑娘即便出身低些,到底是世臣家的嫡千金,有了侧福晋名分,即便在宫里,也能过得好些;若是没个正经名分,还不知会吃多少苦头。她是个安安静静的清白人,我何苦为了一己私心,让她进宫受苦。” 弘历对他的说辞,却是不易为然,道:“哪里就由你说的这样邪乎,即便名份低些,可若是往后生了小阿哥,提了位份就是,何苦这样找不自在?” 弘昼挑了挑眉,对弘历的话不置可否。 裕悼亲王广禄,说起来是同自己同曾祖父的堂兄。自己也见过一遭,白白净净的,倒是个性子温和的老实人…… 弘昼长吁了口气,拍了拍手上的尘土,拢了拢衣服,挑眉道:“四哥,天儿冷了,弟弟想吃西单牌悦和楼的锅子了!” 初冬天气,又在海子边坐了这许久,弘历也怕弘昼受寒,听了这建议,立时点头应了…… 曹家,西府。 因曹家有事,文杰本想告辞,还是被曹颙留下,小两口在曹家用了下晌饭才走。这期间,李氏与初瑜始终没有叫妞妞出来相见。 世人讲究“长嫂如母”,尤其是文杰文志兄弟这样没有父母的孤儿。 可女儿家矜贵,即便是已经下了小定,有了婚约,也没有婆家人随叫随到的道理。 更不要说何氏与妞妞差不多大,本就是以新媳妇身份上门给曹家长辈请安,要是将妞妞请出来,她在曹家长辈前受礼,就有些太托大了。 妞妞也晓得,未来的大伯哥与大伯嫂今日登门,虽有些好奇,可仍老实地待在天慧房里,姑侄两个做针线。 天慧并不是受寒不舒坦,而是脸上长了癣,脸上涂了膏药,才不好出去见客。 不过,听说四姑姑从宫里回来,她还是按捺不住,对妞妞道:“小姑姑,四姑姑回来了,咱们过去瞧瞧可好?” 大家前些日子在清苑又同吃同住,感情倒是比小时候更好几分。 妞妞也牵挂着四姐,可看了天慧的脸一眼,还是有些犹豫。 天慧已经唤丫鬟拿来一方面巾,在耳朵上挂了,道:“这样就遮住了不是?” 妞妞见她如此,自然不会反对,唤了个丫鬟,往梧桐苑报备一声,便与天慧去了东府。 兆佳氏婆媳已经上香回来,听说懿旨已下,兆佳氏不由欢喜,可听说指婚给无爵的宗室阿哥,却是傻了眼。 “裕亲王府的三阿哥,不是世子的同母弟么?”兆佳氏想起一事,问春华道:“早年还听说,他们王府,兄弟几个齐心。既是嫡出,最差也要封个国公啊。”说到此处,她神色稍缓。 春华与丈夫对视一眼,看来老太太以为是已革裕亲王保泰膝下的阿哥。 保泰的原配嫡妻,年轻早夭,留下三个嫡出阿哥,正是王府的长子到三子。继福晋进门后,也生了三个阿哥,排行五、七、八,七阿哥、八阿哥都早夭,留下五阿哥。 为了世子之位,裕亲王府也闹了好一番热闹,正经传出不少闲话,所以兆佳氏也有所耳闻。 “不是保泰王爷的儿子,这三阿哥是保泰王爷的侄儿,前年的时候,保泰王爷失爵,爵位到了裕悼亲王这一支,懿旨中的三阿哥,是裕悼亲王的儿子,许是因年岁不足,还没有请封。”曹项说道。 兆佳氏隐隐地想起此事,不由皱眉,道:“那这三阿哥可否是嫡出,同现下的亲王是不是同母?” 曹项摇了摇头,道:“现下袭了亲王爵位那位阿哥是裕悼亲王嫡子,现下这位是庶出。” 兆佳氏闻言,只觉得眼前发黑,身子不由摇了摇。 春华见状,立时上前两步扶住。 兆佳氏抬了抬眼皮,看了眼春华,只觉得腻歪。 亲王庶子,顶天就是二等镇国将军。糊弄小老百姓还行,在权贵云集的京城,出门溜达一圈,就能碰到几个“将军”。 春华娘家,就是宗室将军,结果还不如寻常的八旗大户来的富裕。 可埋怨的话不能说出口,这是以皇后懿旨指的婚,中间还有十三福晋的人情。 兆佳氏扶着头,道:“既是如此,就等着那边来下定吧……” 话音未落,便听丫鬟进来禀道:“老太太,西府大小姐同平姑娘来了。” 兆佳氏心里无比失望,却不愿让庶子、庶媳看了笑话,强撑着道:“那就请进来吧。” 少一时,天慧与妞妞进了屋子。 妞妞虽是外姓,可在曹家出生长大,同自己晚辈一般无二,倒是没有那些个避讳,所以见了曹项倒也不需回避,随着天慧给屋里众人请了安。 兆佳氏晓得天慧长癣之事,见她笼着面巾,少不得打起精神过问了两句,才吩咐春华带她们姑侄去看四姐儿。 只剩曹项一个,曹项想要告辞,却是被兆佳氏留下。 将丫鬟打发出去,兆佳氏就掏出帕子,开始捂着眼睛,哭着道:“你也知道,岳父家就是劳什子将军,不过名头好听,一大家子靠几百两俸禄嚼用,日子过得苦哈哈,四处打秋风。四姐命苦,如今老二、老五都不再京里,你是府里的主心骨,可不能亏了你妹妹。你妹妹可不比你们兄弟,有老太太留下的婚嫁银子,还指望你们兄弟几个给她添妆。” 曹项闻言,不由嘴里发苦。 现下自己名义上当家,可何时自专过? 难道自己还会做那恶人,不给四姐儿置办嫁妆不成?即便自己想做恶人,怕也没机会。 这些年,借口四姐没有老太太留下的婚嫁银子,兆佳氏早已给四姐预备了一副丰厚的身价身价。别说是嫁给宗室将军,就是配个国公,嫁妆也不寒酸。 只是,听着老太太的意思,是又有打算。 “有老太太在,儿子自然都听老太太的。”曹项淡淡地说道。 兆佳氏擦了擦眼角,扫了曹项一眼,道:“既是如此,那我就做主,从公拨些田产给四姐儿做卤田……” 第一千二百零二章 宰相肚肠 第一千二百零二章宰相肚肠 见兆佳氏这般做派,曹项心中冷笑,公中账目上的田,大部分是当年同长房分家时分来的,还有就是兆佳氏后置办的小庄。 那置办小庄的银子,就是挪用他与小五那一万两婚嫁银子。 所谓老太君留下的每人五千两婚嫁银子,真正花销到他身上的,不足千两,剩下四千两都握在兆佳氏手中。 如今,提出想要动公中的田。 他们兄弟三尚未分家,那田就是兄弟三人共有。其他两个是兆佳氏亲生子,她即便疼爱姑娘,也没有越过长子、幼子去的道理,之所以算计一番,不过是觉得往后能少分庶子一些,心里舒坦罢了。 曹项觉得很没意思,淡淡笑道:“二哥不在,自是由老太太做主。” 兆佳氏立时觉得心里舒坦不少,点了点头,道:“你们做哥哥的肯疼她,是四姐儿的福气……” 从上房退出来,曹项长吁了口气,自嘲地摇了摇头。 谁还稀罕多几亩地不成? 每当他想要忘记幼年遭遇的刻薄与不公,同家人友爱相处时,嫡母就能当面泼冷水下来。 五次三番,再热乎的心也凉了…… 对于四姐儿指婚给未封爵宗室阿哥,西府这边,倒是都很看好。 世情都是如此,本家靠不上,重外家;外家靠不上,重妻族。 只要肯重妻族,那四姐儿的日子就不会差到哪里去。至于相貌人品则不担心,毕竟是十三福晋选出来,想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没过几日,桂姨娘便带了何灵芝上门,这次是来曹家问妞妞小日子的。 确定了小日子,就能确定成亲吉日,十一月好下大定。 再这之前,魏文志过来一趟,给长辈们请安,也是同曹顒说他自己亲事。 对于曹顒的安排,他很是赞同。他也觉得让过门不满一月的新嫂子操办喜事,开门宴客,有些不妥。 于是,两家就议定在十一月初六下大定,婚期定在明年四月。 家务事处理得差不多,似乎没什么可在操心的,曹顒在衙门里的日子却有些不好过,起码是在旁人眼中,很是“艰难”。 按理来说,张廷玉补的是汉尚书,曹顒补的是满尚书,当以曹顒为掌印官;可张廷玉是大学士,分管户部、工部,是中堂大学士。 张廷玉又比曹顒早到户部,这户部的正印早就在张廷玉手中。 虽说曹顒刚回户部叙职时,张廷玉曾要将正印转给他,可是曹顒没有要。 曹顒是接孙渣齐的缺,进的户部;在那之前,张廷玉就以汉尚书的身份,做了户部掌印堂官。没有专门的旨意,曹顒从他手中接印,就有些托大。 再说,张廷玉还有掌部大学士的身份在,即便户部正印由曹顒掌着,也没有自专的道理,遇事还是要向张廷玉请示。 为这个缘故,曹顒觉得没必要多此一举,便坚辞不受,最后户部正印还是由张廷玉掌了。 在外人看来,则是曹顒这个新尚书底气不足的缘故,衙门里难免就有些说辞出来。 有说曹顒无能,只是入了皇上的眼,才接二连三地补肥缺,实际上不过是个摆设;有说张廷玉以大学士之尊,刻意压制曹顒的,说法不一。 加上张廷玉为人谨慎,处理政务上,也是如此。不管什么公文,都要亲自阅过再下结论,即便是曹顒已经处理的过的也是如是。 落到外人眼中,这样就有些过了。 同张廷玉比起来,曹顒可算是户部的老人。他在户部做过郎中,还做过侍郎,有不少部署如今都熬成户部老人,分散在各司中,就有许多人为曹顒抱不平。 加上那些想要浑水摸鱼的,推波助澜之下,就将户部的气氛闹的很是紧张。 曹顒很是无语,虽说在外人眼中,他只比张廷玉差一品,可是皇亲的身份,即便不能势均力敌,也当差不多。 曹顒却有自知之明,他十六岁出仕,张廷玉三十二才授官,张廷玉比他多读了十六年的书。 他出仕后,地方官、太仆寺、内务府、户部、外放,东一锤子,西一棒子,都没有资历太深的衙门,看似一条青云之路,却也波折不断;张廷玉却入职南书房,一直在御前,一步一步升上来,没有犯过任何纰漏。 再说出身,曹顒出身织造府,父亲当时有些手段,多是私下不能见光的,不能言传身教。 曹顒所行的“阳谋”、“阴谋”,多是纸上谈兵。 张廷玉却是出身相府,父亲又是康熙朝名相,再经过御前二十年行走,见识自然不是曹顒能比的。 曹顒对张廷玉这名留青史的“三朝元老”,很是尊敬。 他本是也是谨慎的性子,尚书又不比侍郎,需要关注的又多了,难免有看顾不到的地方,有个张廷玉这样勤勉地人在上头顶着,曹顒还巴不得。 毕竟,这户部最是水深,即便是不伸手,也容易惹一身腥。 曹顒淡定地做个中转站,将下边的公文,阅过再上交张廷玉。然后他就秉性张廷玉那句名言,“千言万言,不如一默”,事事听张廷玉示下。 效果很好,干活的时间缩短了一半,每日里能闲下不少功夫来,自己松快许多;另外这沉默寡言的态度,也显得有些高深莫测,凭添了不少官威。 从这琐碎的公文中解放出来,曹顒便空下思路,想富国之道。 雍正是个务实的皇帝,要是曹顒想要日子顺心,也要有点成绩出来,才能有混日子的底气。 如今,雍正朝三大改革,“摊丁入亩”、“耗羡归公”已经有了,只剩下“官绅一体纳粮”,虽说这些年也有些风声出来,却一直没有推行。 这可是挑战整个士绅阶层的行为,曹顒不愿捅这个马蜂窝。 思路再三,曹顒决定从两个方面入手,第一个是开发煤铁矿的利弊。二是对外贸易的富国作用。 他发挥上辈子在学校写论文的奔头,开始查阅各种资料,整理各种数据,这两个论题都不是无的放矢,前者是为了预备即将到来的西部战事。 虽说不知道雍正几年西北战端又起,可军机处成立的缘故就是为了西北战事,曹顒是记得的。 后者则是因西南的万亩鸦片,还有皇上对粤海关一直的关注。 回到京城后,宋厚卸了幕僚身份,回家含饴弄孙去了;蒋坚则同过去一样,补了个文书的身份,跟着在曹顒身边,协助公务。 对于曹顒将视线从户部这一亩三分地移开,“不务正业”,蒋坚很是兴奋。 男人骨子里都有冒险精神,乐于挑战未知。 曹顒怡然自得,十三阿哥却是有些挨不住。 他是看好曹顒的,现下见曹顒为避张廷玉锋芒,“沉寂”下来,觉得唏嘘。 这一日,曹顒休沐,十三阿哥便使人请曹顒过府。 曹顒稍加思量,将自己那个关于海贸的折子带了,煤铁那个则放在家中。 毕竟现下西北还没有大动静,直接提军备之事有些太过敏感。 到了怡亲王府,曹顒直接被引进花厅。 虽说外头冬日初寒,屋子里却温暖如春,门口摆了两盘碧绿草木,看着生机盎然。 十三阿哥盘腿坐在塌上,面前摆着棋盘。 曹顒见状,上前两步见礼。十三阿哥摆摆手叫起,指了指对面的座位,道:“来,来,同爷手谈一局。” 早年还好,近些年这样费脑子的娱乐,曹顒是越来越不爱了。 可十三阿哥相邀,曹顒也只能道:“如此,臣就献丑了。” 他在十三阿哥对面坐了,十三阿哥执白,曹顒执黑。 本是极优雅之事,奈何十三阿哥是郎阔的性子,落子干脆利索;曹顒又是个爱偷懒的,多数的时候,不过随波逐流。 不多时,棋盘上便落了不少子儿。 曹顒虽不甚用心,奈何曹寅与庄席两个都是爱手谈的,他为了陪这两位长辈,摆过不少棋谱,有几分棋力。 等到收宫时,以五子惜败,倒也不算输得太丢人。 十三阿哥撂下棋子,看了曹顒一眼,道:“孚若心中有丘壑,却无争胜之心,是何缘故?” 曹顒“呵呵”两声,道:“是臣棋力不及的缘故。” 十三阿哥摇了摇头,皱眉道:“当爷是傻的,你若是像外头的人那样奉承者爷落子,爷早就没耐心再下了。在爷面前,你不必守拙,同爷说说心里话。从重权在握的天下首牧,到现下的摆设堂官,就真的一点怨言都没有?” 听了十三阿哥的话,曹顒心中已是千思百转。 要是在三百年后,年纪轻轻就熬到省部级,那定要“鞠躬尽瘁”、“废寝忘食”,一门心思往上爬。哪个男人,不爱权? 现下是三百年前,封建皇权制度的巅峰时候,他呕心沥血,也不过是皇上的奴才,生死荣辱都在皇帝喜怒之间,又有什么奔头? 现下距离功成身退,就差入阁,这又有年龄履历卡着。就算曹顒现下十二个时辰都操心公务,累个要死要活,没资格还是没资格。 既不争朝夕,当然慢慢筹划,犯不着因旁人两句闲话,就同还能在朝堂蹦跶二、三十年的张廷玉对上。 想到此处,曹顒起身道:“户部差事繁重,又干系民生,臣战战兢兢,生怕有顾及不足之处。没想到,却是杞人忧天。有张相坐镇户部,户部无忧。臣心里庆幸不已,何谈怨言之说?” 他面上一片坦然,十三阿哥多看了他两眼,叹了口气,道:“没想到,这么多年来,你依旧能守住本心,不恋权势富贵,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一席话,听得曹顒有些不好意思,忙道:“臣晓得,衙门里有些风言风语,十三爷垂问,也不过是爱护之心。” 十三阿哥点了点头,颇为欣慰,笑道:“你能晓得这个,爷也不算不操一回心。”说到这里,顿了顿,道:“即便户部有能臣坐镇,你也不能太偷懒,皇上既青睐于你,不可辜负圣恩。” 曹顒垂手听了,道:“虽是无才之人,却不敢生懈怠之心。”说着,从袖里抽出折子,双手奉上十三阿哥:“这些日子,臣苦思丰盈国库之法,有些浅见,还请十三爷指正。” 十三阿哥闻言,颇为诧异,神色稍敛,接了折子,仔细地看了一遍。 他神色越来越舒缓,看到最后,已是拍着大腿,道:“好,好个‘扬国威、镇四夷,拒癣疥于疆外,降八方以朝圣君’!” 曹顒心里一嗤,不过是口号罢了,要是直接写去赚洋人的银子,没等皇上说什么,那帮御史大人就要上串下跳,说什么‘与国谈利,有辱国体’之类的话。 十三阿哥眉眼都的带了欢喜,笑道:“就知道你是有心人,不会辜负皇上的器重。” 他已经有些坐不住,起身道:“我要进宫,这些日子皇上一直在思量海贸之事,只是不知从哪里入手。你这折子,起的正是时候。” 曹顒闻言,却是一愣,忙道:“十三爷,臣这条陈只是草拟,还有诸多不足,可否等两日再递上?” 虽说是草稿,可也有上万言,半尺来厚。 之所以不好递到御前,是因为墨迹有新有旧,有些地方,还有后来添补的南宋海贸赋税收入的统计什么的,显得凌乱了些。 十三阿哥却笑着摇了摇头,若有所指,道:“如此正好,要是等过了两日,你撰写成工整的,说不定反而的犯了忌讳。” 曹顒想着十三阿哥方才话中流露的信息,明白过味来,只觉得后背发冷。 从十三阿哥府出来,曹顒抚了抚额,只觉得庆幸无比…… 刚到曹府门口,尚未下马,曹顒便见府里迎出几个熟悉的人影。 曹顒见了,面上露出笑意,翻身下马。 “老爷!”面带风霜之色,上前见礼的不是旁人,正是陪恒生去喀尔喀的曹乙与张义两个。 旁人不知道道路远近,曹顒可是晓得的,恒生生父所在的汗王领地,即便是快马,也要一个多月才能到京。 “还以为你们转年才能回来,怎么这么快?”曹顒扶起二人,笑着问道。 虽说恒生走前提及回争取重阳节回来,曹顒却没有当真。 算算日子,恒生六月下旬才启程离京,即便不在喀尔喀驻留,往返在路上的功夫也需要三个月。 现下就回来了,在喀尔喀竟没有待满一月。 以世子这几年显露的爱子之心,当不会慢待恒生才是, 莫非是老汗王或许世子福晋…… 曹顒不由皱眉,虽说恒生的身世,在世人眼中看来,多有诟病,可他是护短的人,万没有任由旁人委屈自己孩子的道理。 他转过身来,对张义道:“喀尔喀那边的情形如何,你与我说说看?” “老爷,老汗王薨了,如今王府世子当家,已经派了属官进京,报禀理藩院,还带了上奉御前的折子。世子原是要留二爷过年,二爷只说课业忙,便同汗王府进京的属官一起上路。”张义躬身回道:“在世子面前,二爷没说,私下里却是跟小的们念叨过。二爷是牵挂府里,惦记着大爷他们下场、平姑娘出阁之事。”张义躬身道。 张义比曹顒年长几岁,正是壮年;曹乙虽已过不惑,可武人出身,身子向来健硕。 如今二人却清减不少,嘴唇干裂,面色红黑,眼睛洼陷。 他们二人这样,更不要说还是稚嫩少年的恒生。 曹顒摇了摇头,道:“他胡闹,你们也不劝着些,哪里就那么急了。” 张义犹豫了一下,道:“先前也没这么赶,到了归化,听说老爷被罢了直隶总督,二爷担心,这才一路没歇地赶了回来。” 他虽没有提自己个儿,可连衣服都不换,等在门口迎曹顒回来,心中担心并不比恒生少多少。 曹顒看出他眼中的关切之色,心里也颇为感动,却是想起张义长子受伤之事,道:“先回家去,中秋时,赏灯时发生了些变故,张澳与长生都伤了。多亏了郑家小二,算没有出大事。” 张义不以为意,笑着说道:“小的听说了,小子淘气,磕着碰着,不过寻常,哪里是算得上大事,倒是劳烦老爷费心。” 口中虽说得轻松,到底牵挂儿子,又说了两句,张义匆匆去了。 剩下曹乙,“嘿嘿”站在一旁,却不肯走。 曹顒见状,不由纳罕。曹乙是草莽出身,向来言行无忌,何曾有这般踌躇腼腆的时候? “二供奉有话同曹某说?”曹顒着急进内院看恒生,便直言道。 曹乙收敛笑意,带了几分郑重,道:“曹爷可还记得,我护送二公子从清苑出来前,曾对曹爷提过,回来后想要请曹爷帮个忙?” 曹顒点点头,是有这么一回事。曹顒当时也说了,只要不违律法,曹顒就尽力而为。 不为旁的,就为曹乙在曹家供奉十多年,护卫曹家上下安全,曹顒早就想为他做点什么。 当年曹寅进京后带来的几个供奉,有几位还了人情,就各自归去,留在曹家的,也都娶妻生子,安顿下来,只有曹甲、曹乙两个出力最多的,还孑然一身…… 第一千二百零三章 庶子、孽子、世子 第一千二百零三章庶子、孽子、世子 曹乙已经郑重拜了下去,曹顒神情一凝,看来是棘手之事,否则他也不会等了半年之久,又是这个态度。 “到书房说话!”曹顒道。 能让曹乙这样性情的人觉得棘手,曹顒心里犹疑不定,可还是耐着性子,寻了安静处说话。 没想到,曹乙的请求,却是请曹顒做大媒。 “做大媒?”曹顒哭笑不得,虽说曹乙这个老光棍起了娶妻的心思很是稀奇,可也不至于将好事闹得如此神神秘秘。 曹顒有些好笑地看了曹乙两眼,曹乙比曹顒大一旬,今年四十五。 不过他体格健硕,留着短须,平素又爱在穿着上的捯饬,比较少兴,说他三十出头也有人信。 早在十来年前,他决定留在曹府时,曹寅便曾过问过他的亲事。 曹乙却是自在惯了的,不愿受家事之累,婉拒了曹寅的好意,单身混日子至今。 曹乙被曹顒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嘿嘿”两声,道:“许是年纪大了,有些不爱往外头跑,想要娶个女人正正经经过日子。” 他已经不自在,曹顒倒不好再打趣他,点点头,道:“二供奉能这样想是好事,这个媒人酒我喝定了,只是不知是哪家闺秀入了二供奉的眼?” 曹乙却失了往日的利索,反而带了几分小心看向曹顒。 曹顒心知有异,却也不催促,只静静地等着曹乙说话。 曹乙咬了咬牙,直视曹顒道:“是榕院二姨娘!” 惜秋。 曹顒一怔,这却是真有些意外了。 曹乙见曹顒不说话,还以为他心里着恼,忙道:“不干二姨娘之事,是我偶见二姨娘,起了慕艾之心,曹爷若是怪罪,只怪我无礼好了。” 他这般紧张,也不稀奇。 毕竟,论起来惜秋是曹顒的小师娘,算是长辈,又是寡居身份。曹乙提亲,虽法理上无碍,人情上却显得有些失礼。 庄先生虽亡故多年,但只看曹顒对妞妞的宠爱与对榕树的看顾,就晓得在他心里庄先生的分量尤重。 曹顒却没有想那么多,听出曹乙话中对惜秋维护之意甚浓,好奇道:“二供奉同姨娘认识?” 曹乙在曹府十来年,除了训练护院,就是跟在曹顒身边。 曹顒去直隶时,恒生留京,虽说身边也有护卫,可曹顒不放心,还是将曹乙留在恒生身边。 若非机缘巧合,曹乙当没什么机会同女眷相处才是,更不要说寡居身份的惜秋。 就是曹顒自己,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她们姊妹两面。 要是曹乙真是在府里起了色心,窥视府中女眷,那不仅是他人品问题,还是曹顒识人不明。 曹乙讪笑两声,道:“早年见过几遭,当年七娘在时,平姑娘也常在校场玩耍,二姨娘曾给两位小姑娘送吃食。我记得清楚,荷叶饼夹酱肉,那味道比老马家的酱肉滋味还好。当时我就想,庄先生是有福之人,不只有平姑娘这么好的闺女,还有二姨娘这样巧手的小师娘……” 曹顒想了想,方七娘暂住曹府那几年,庄先生已经故去,惜秋已经是寡居身份。曹乙即便那时生了心思,也不算对庄先生的冒犯。 他心中的不快减了几分,犹豫一下,道:“既是二供奉思慕二姨娘,为何当年父亲想要给二供奉娶妻时,二供奉没有提及此事?” 他不是迂腐之人,对于女子改嫁,并无什么反对之意。 怜秋姊妹年纪与他相仿,不过三十出头,守了这么些年,也叫人不忍。 “曹爷切莫误会……早年我虽觉得二姨娘做的面食好吃,可也没生什么心思。原以为她要给庄先生守的,我心里只有敬重的。是无意听二少爷提及,平姑娘想要给二姨娘找个好人家,我才有了念头。”曹乙正色道。 他从未掩饰过自己的好色,这些年在曹府,每年得的银子,也是府里头一等,每个月二十两,都吃了花酒。 曹顒不由有些担心,曹乙同魏黑、魏白还不同,魏家兄弟虽也是出身江湖,可十几岁就入了曹家,出身来历一清二楚。 曹乙却是三十多岁才入的曹府,只晓得是曹寅收下的,姓甚名谁都不晓得。 曹顒之所以倚重,是相信父亲的安排,也是因这些年曹乙在女色上有些不禁,可晓得轻重,府中差事却半点不差,对于府里的丫鬟媳妇也从不斜视。 这样的人,养做供奉可以,未必是女子良配。 妞妞养在内宅,即便提议想让姨母再嫁,也并非从男女之情考虑,而是见姨母越来越喜欢孩子,希望她改嫁有自己的骨肉,才说了那一番话。 “说媒可以,只是……”曹顒稍加思量,道:“二供奉在府中虽不是无名之人,二姨娘许也挺不过二供奉大名,可不知二姨娘心意如何,曹某不好勉强,只能传话。” 曹顒没有明说,可曹乙哪里不知道,自己在府中的“大名”。 只是大丈夫行事,也不好做什么追悔莫及状。自己早年只当要孤身终老,还不是被郭跃那牲口给刺激的。 郭跃就是当年留在曹家的天支护卫中的一人,落户曹家,恢复原姓,娶妻生子,短短数年下来,家里已经添了三个小子。 早年大家伙都是青楼里的“连襟”,酒桌上的知己,现下一个老婆孩子热炕头,城外也置了田产;一个却是孤家寡人一个,冷冷清清过日子。 “曹爷只管同二姨娘说,我是真心实意讨内当家,想要好生过日子。过去的事就不必再提,以后家里全由她当家。”在青楼厮混大半辈子,哄女人的话,曹乙张嘴就来,可现下认真了,反而笨拙,翻来覆去就说的这两句。 曹顒看出他的诚意,点了点头,道:“晓得了,我定如实转达。辛苦这些日子,二供奉先去歇歇,晚上置席为大家接风。” 曹乙应声下去,曹顒则回了内宅。 刚走到兰院门口,曹顒便听到屋子里传出一阵一阵的欢笑声。 刚好妞妞与天慧结伴而来,见了曹顒,彼此见过,二人跟在曹顒身后,一起进了院子。 她们姑侄两个,也是听了恒生归家的消息,过来探看。 上房里,李氏坐在炕上,手中拉着恒生,正问他这几个月的行程。 初瑜坐在椅子上,视线落在恒生身上,移不开眼;天宝则倚在恒生身边,手边是一堆小玩意,木雕的小马,巴掌大的马鞍,还有系了红缨子的小马鞭。 见曹顒进来,除了李氏,大家都起身,恒生更是单膝跪下:“儿子见过父亲,请父亲大安。” 他声音里带了激动,看着曹顒时,眼角水光闪现。 曹顒一把扶起,也带了激动,道:“好,好,回来就好。” 恒生离开这小半年,他不是没想过要是恒生被留在蒙古怎么办? 若真是那样,相隔数千里,何时能再见,都说不好。 现下,见儿子好好地回来,为了担心自己的缘故,从归化城一路快马回京,曹顒岂能不动容? 恒生虽没有说什么,可眉眼之间,都写着“父亲安好真好”的欢喜。 父子二人,相视而笑。 李氏见状,亦跟着笑道:“瞧这爷俩,也不诉诉别情,就一味的笑,可见是真欢喜。” 这会儿功夫,恒生才看到曹顒身后的妞妞与天慧,忙道:“见过小姑姑,见过妹妹……” 妞妞与天慧侧身一步,同他见过。 等曹顒在炕上坐了,妞妞与天慧便走到初瑜下首坐了。 恒生便将刚对祖母与母亲提过的蒙古之行,又简明扼要地讲述了一遍。 听他提及老汗王之死,曹顒看了看他,道:“明日开始,还是换身衣裳,不管怎样,也要尽尽心。” 恒生起身应了,道:“因还没请示过父亲,儿子不好自专。” 毕竟现下,他还是曹家子孙,不经这边长辈许可,就直接为喀尔喀那边长辈戴孝就显得不恭敬。 曹顒摇摇头,道:“你也渐大了,往后这些事可相机行事,不必顾及太多。” 见曹顒一副教训儿子的模样,李氏有些心疼恒生,道:“还不是你这当老子打小束的,孩子们都规规矩矩的,懂事得叫人心疼。” 李氏年纪越大,对孩子们越发宠爱,见恒生面带乏色,留他又说了几句话,便吩咐他回去更衣梳洗,好生歇一歇再来。 恒生却是不肯移步,道:“老太太,孙儿还没见着七叔同大哥……” “他们叔侄两个去了松哥儿家,你先回去歇着,让你母亲吩咐人去叫他们回来。”李氏满是慈爱道。 恒生这才同众人告罪,先回松院了。 见曹顒穿着外出的大衣裳,李氏便打发儿子媳妇回梧桐苑,自己留下妞妞与天慧说话。 回了梧桐苑,曹顒换了家常衣服,便使人去前院传恒生身边的小厮曹正。 曹正是曹元的次孙,比恒生大两岁,从小就跟在恒生身边。 这次去喀尔喀,他也跟着前往。 等曹正应传来回话时,同来的还有穿戴一新的张义。 “就晓得老爷不放心二爷,定要传人问询的,小的便到前院守着,没想到等个正着。”张义如是说道。 “二爷说的言简意赅,当着老太太,我也不好多问,就怕他报喜不报忧。路上的事还罢了,汗王府那边是什么情形,你们两个仔细说说。”曹顒问道。 虽说同恒生方才见面,父子相处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可曹顒还是发现恒生的不同。 恒生的脸上,褪去少年的无忧无虑,多了几分隐忍。眉眼间的疲态,不仅仅是因赶路的缘故。 “汗王府那边,老汗王福晋早已薨了,世子福晋吃斋念佛,如今当家的是世子的一位侧福晋。这位侧福晋之父,是汗王属下的一个重臣,门第颇为显赫。”说到这里,张义顿了顿,道:“这位侧福晋,膝下有一个三岁的小阿哥。” 曹顒听着,不由皱眉,问道:“二爷在那边受了委屈?” 张义道:“是受了不少委屈,二爷不愿老爷太太担心,叮嘱了小的们几遍,不许小的回来同老爷说。可老爷太太疼爱二爷之心,小的们都看在眼里,哪里忍心瞒着?二爷生母身份不好诉之人前,那位侧福晋倒是没有慢待,还叫了娘家几位少年作陪,话里话外介绍二爷是世子庶长子。有嫡福晋在,二爷这庶子身份,也不是她扯谎,所以小的们也没有说什么。”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不想,蒙古那边习俗不同京城,庶出更轻贱些,世子嫡出的二阿哥不知被谁挑唆,拿了马鞭来打二爷。小的们自然都拦着,世子赶上,夺过马鞭,抽了二阿哥一顿。二阿哥羞愤,骑马远奔,跌下马来,摔折了腿。福晋的几个陪房家人,闹到世子跟前,让世子处置二爷,闹了好大一番动静。世子护着二爷,自然不会罚二爷,那些人就哭闹不休,最后还是侧福晋出面才安抚了。” 曹顒神色越冷,道:“这个既是嫡出的二阿哥,那嫡出的大阿哥呢?” 他晓得恒生生父有嫡子,还晓得这两个都比恒生要小。 小的都晓得出来挥鞭子,那年长的那个也不会悄无声息才是。 “大阿哥三年前病故,如今王府只剩下二阿哥与三阿哥两个。”张义回道。 三年前,曹顒有些明白张义为何要提及那侧福晋三岁的小阿哥了。 他眯了眯眼,道:“依你看,那侧福晋不简单?那位世子爷就没说什么?” 张义道:“汗王府的老人们都说,侧福晋长的肖似世子的长嫂,前头的世子妃。” 曹正接口道:“那侧福晋惯会作态,只是一副笑面,人前人后,对二爷嘘寒问暖,恨不得将二爷当成亲儿子一样,可却五次三番指示她娘家的侄儿们言行无忌地冲撞二爷,说他生母未明,说不定是奴生子。这话说的难听,二爷当然不会忍着,直接到世子跟前,请世子说话。世子尚未问罪,那侧福晋哭哭闹闹,又是叫人责打几个侄子,又是亲自在二爷跟前请罪,眼泪流了半碗。世子原本恼着,最后也不过是轻轻说了两句。” 曹顒心中不由愤愤,什么玩意儿这是? 爱屋及乌,蒙蔽了清明,都是那王府世子自己的事,轮不到曹顒操心;可任由身边女人作怪,委屈恒生,就是他不能容忍的。 这汗王世子的名分,是恒生生父对曹顒许诺的,曹顒早先只觉得是锦上添花,为了提高恒生身份,让其下半辈子富贵安康,他乐观其成。 现下,就算世子被美色**了头,想要变卦,曹顒也不许。 “行了,这些我都晓得了。二爷既怕我担心,你们就当没对我说过,我自有安排。”曹顒说道。 张义与曹云两个躬身应了,退了出去。 初瑜听了恒生这番遭遇,亦是心疼不已,道:“内宅妇人的手段,都是京里常见的,只有在蒙古那种民智未开的地方,才能唬得了人。却是委屈了恒生,何曾受过这般委屈?” 曹顒点了点头,道:“这几年蒙古那边又是送东西,又是送人过来,恒生去蒙古前,心里也想着自己会多一门亲人,谁会想到却成了闹剧!” 初瑜道:“爷,那侧福晋连嫡阿哥都敢算计,更不要说恒生名分不正。这回还好,总算平安归来……喀尔喀那边,就别让恒生回去了……” 曹顒点点头,道:“王府不缺这个儿子,咱们曹家却不嫌多,恒生留在京城也好……” 等天佑与长生回来时,左住、左成也跟着过来,大家都到松院看恒生。 叔侄兄弟之间,小半年没见,说不完的话。 看着恒生晒的发红的脸,越发强壮的身体,大家都带了几分羡慕。 他们追问的,多是蒙古的风景,旅途上的见闻,对于王府世子什么的,倒是只字未提。 不是看出什么,只觉得提了就要将兄弟侄儿分给蒙古人一半似的,心里多少有些不甘。 辽阔的草原,玉带似的河流,七彩的野花,道路边并不怕人的跳鼠,还有带有各种传奇故事的狼群。 粗野的蒙古刀,好吃香甜的奶豆腐,酸酸甜甜的马奶酒。草原摔跤手身上的披带,还有套马人口中的蒙古长调。 最值得一提的,是草原上的野马,健硕不凡,都说是天马的后代。即便比不上那些传说中的宝马,却也不是京城御苑中训育出来的马能比的。 恒生讲得津津有味,大家都听了入了迷。 等他讲完,大家却都义愤填膺,围着恒生好一番抱怨。 “我们没福气去见识草原美景,你也当记挂我们才好。怎么空手回来,旁的不说,那蒙古马总要带回来几匹!”左住跺脚道。 长生则道:“狼牙避邪,要是能弄回一串,挂在腰间,也能出去显摆显摆。” 左成叹气:“还有蒙古刀,蒙古刀。蒙古的王爷都有封地属民,家底豪富,他们的蒙古刀不说锋利,只说宝石镶嵌,华丽富贵,拿着一把傍身也好。” 大家讲能好东西都说了一遍,天佑也不知说什么了,只有些疑惑地说道:“二弟最是顾家,寻常逛个街,还不忘带几包吃食小东西回来,怎么去了这么远,只带了几件天宝耍的小玩意儿,忘了大家伙儿?” 他这么一说,大家也都熄了动静,纷纷望向恒生。 倒不是责怪恒生不记挂大家,而是怕他在蒙古遇到什么糟心事。那样的话,没心情给大家买礼物也就说得过去了。 恒生被大家盯着直发毛,忙摇头道:“没忘,没忘,狼牙也有,蒙古刀也有,马驹也有,都在后头,再过个几日便能到府里。是我着急赶路,便让人押着马车缓行……我的坐骑上,只带了几件轻便的小玩意儿,回来就给小弟了……” 这样一来,也就解释得通了,众人不由雀跃。 狼牙是小物件,只有长生专门提及,其他人都不怎么上心;蒙古刀与马驹,对少年们来说,可都是好物件。 虽说京城也有蒙古马与蒙古刀卖,可哪里有恒生千里迢迢从喀尔喀带回来的吸引人。 小哥儿几个头碰头,已经算计着怎么分派了…… 因恒生归来,初瑜吩咐厨房预备席面,阖家要给恒生接风。 可席面刚摆上,曹顒刚落座,前院就有人禀,宫里来人传召。 李氏与初瑜都有些担心,曹顒却是晓得,八成是为那份海贸条陈。 “是公事,头午听十三爷曾提了一句,原以为明后日才会召见,不想在今日,不必担心。”曹顒安慰道。 李氏点点头,看了看窗外,道:“虽现下天还亮着,可这折腾一回,就该天黑了。叫人提了灯笼,去宫门外候着吧。” 孩子们都起身,曹顒不好耽搁,先回梧桐苑去还了补服,随后到前院跟着来召人的小太监进宫…… 养心殿,东暖阁。 过了半天,雍正仍拿着曹顒写的条陈,放不下手。 “京外的圈地已经这么厉害?”雍正不死心的问道。 他并非是养在深宫的帝王,当然晓得土地兼并的危害。 权贵官绅,都有特权,不缴纳赋税。当越来越多的平民沦为佃户时,国家的赋税也就跟着流失。 “曹顒行事向来谨慎,从不无的放矢。他列的数据,也正说明圈地的危害。他经营直隶这两年,使直隶增加了五成赋税,却多是工商课税。他大兴水利后,地方登记的田林多了,可地价上扬,农税却在递减。原因无他,就是士绅圈地。”十三阿哥道。 雍正带了几分犹豫道:“国人买田置地,是千百年的习俗,他们真的肯掏出银子来,去支持国家同洋人贸易?” 说其来,十三阿哥心里也没底,可是他相信曹顒的眼光。 当年内务府银行,也是集腋成裘,如今虽不像头几年那样张扬,可每年分到各王府的红利都在翻倍。 曹顒这发展海贸的折子,行的是一石二鸟之计。既算计洋人的银子,又以利诱京城的权贵,吸纳大家手中的银钱,用于做海贸的本金。 既能缓解土地兼并的忧患,还能为朝廷开源,这份条陈如何不让人动心…… 第一千二百零四章 属意,合意,如意 第一千二百零四章属意,合意,如意 一进东暖阁,熟悉的檀香味便扑面而来。 这就是江宁清凉寺的檀香,如今已经成了专供内廷的贡品,不需要经过曹顒中转。 待曹顒跪见后,雍正摆摆手,道:“起来回话。” 曹顒应声而起,垂首肃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雍正忍不住打量起曹顒来,而后又看了十三阿哥一眼,对比之下,就看出点别的来。 曹顒自己对镜自敛的话,就觉得自己操了太多心,有些见老了。 前几年没留胡须时,还能扮扮少年,现下身居高位,为了官威,留起胡子,看着稳重许多。 加上在直隶这两年,常随唐执玉往下头跑,原本白皙的面容也晒黑了不少,褪去了富贵气,留下几分岁月沧桑。 可哪里能与十三阿哥相比? 十三阿哥担心皇上,说他每天睡不到两个时辰;十三阿哥这个被皇上倚为左膀右臂的总理王大臣,如何能躲得了清闲? 曹顒只是越发稳重了,十三阿哥却是现了老态。 雍正心里有些泛酸,有些羡慕曹顒的年轻。 他脸上阴晴不定,十三阿哥隐隐有些着急。他也不知为何皇上这就变了脸色,明明方才还有欣赏曹顒的意思。 曹顒也觉得头皮发麻,这种被九五之尊打量又打量的滋味儿实在不好受。 还好,雍正终于移开眼,举起那海贸条陈,哼了一声,道:“早先觉得你还是个谨慎的,如何现下就夸夸其谈?若真如你条陈所述,集民间之财行富国之事,即便能暂缓土地兼并,又能暂缓几时,待到金银增加,兼并之事岂不是愈演愈烈?” 这个问题,其实压根不用曹顒去考虑,因为用不了两年,那个“士绅一体纳粮”的政策就要出来。 曹顒心里有数,不过却仍是表现出醍醐灌顶的神情,诚惶诚恐道:“怨不得微臣总觉得疏忽了什么,原来是此处。还请皇上恕罪,实在是的微臣思虑不周的缘故。微臣只是想着国库银钱不富裕,民间浮财又多,才有了这个浅薄的想法。” 雍正神情稍稍舒缓,曹顒年岁阅历在这里,能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考虑问题已是不容易,不能高瞻远瞩也是有的。 雍正将条陈撂下,道:“治标不治本,与地方无益。” 曹顒老实听了,所谓“为地方”不过是扯大旗,不过是推波助澜,促进海贸第一步罢了。 等雍正与权贵们尝到海贸的甜头,不用曹顒去操心,自然会有人乐意做推手。 接下去,雍正就对海贸之事提了几件疑问。 曹顒虽有所准备,依旧被问出一头汗来。 听着雍正的意思,想要朝廷占大头,操办此事。 若是那样,岂不是要从造船开始?涉及的衙门多了,最后还不知会弄成什么样子。 按照曹顒的想法,最好是朝廷监管,向内务府招投标一样,募集有实力的商家合股进行此事,跟东印度公司一样,以经济贸易的形式走出国门,御敌国门之外。 可见雍正颇有兴致,曹顒就老实听了。 实没必要这个时候与雍正争论,他看了十多年,多少也晓得些雍正的性子,最是务实,不是爱虚名的。 若是倾国之力,或许能组个大船队,来次大清国的下西洋,可那不是雍正的行事风格。 他不过现下兴起,等到冷静下来,会盘算其中的耗费与所得,最后还是会放缓脚步。 当叫曹顒跪安时,雍正与曹顒君臣两个,都各自满足。 “曹顒还算勤勉,只是到底还年轻,还需好生历练。”雍正满面温煦地对十三阿哥道。 十三阿哥附和道:“是啊,还需皇上教导,方能眼光更通达些。” 话虽如此,他却晓得,皇上对曹顒是满意的。 皇上这人至情至性,看谁顺眼,就满心都是好;若是厌弃了,再好也是不好。 现下张廷玉圣眷在握,也有些户部的风言风语在御前。固然有说张廷玉倚仗身份压制曹顒的,也有说曹顒怠工心有不满的。 为了这事,皇上还曾专门问过他,曹顒是否发过牢骚。 现下有这海贸的事牵着,表明曹顒依旧勤勉,御前对答也无半点埋怨与委屈之意,正合了皇上的心思…… 出了宫,天色已经幽暗下来,曹满带了几个长随,提着灯笼,等在不远处。 曹顒嘴角微翘,雍正让他将海贸之事,再做补充,拟个详细条陈,先行部议。 不用说,那样的话,牵头的人就不会是他曹顒,而是张廷玉。 如此甚好,毕竟举国贸易,是大清国头一回,还不知其中会出多少是非与纰漏。 曹顒并无成绩被夺得郁闷,反而生出几分大树底下好乘凉的轻松。 回到曹府,进了二门,没走几步,就见初瑜从二门出来。 曹顒看了眼兰院上房,透过玻璃窗,里面人影闪动。 曹顒有些意外:“孩子们还在老太太房里?” “孩子们等老爷回来用团圆饭呢。”初瑜笑道:“劝也劝不住,只能由他们。” 曹顒闻言,不由摇头,道:“你怎么由着他们胡闹,这上有老、下有小,饿着怎么好?” “方才吃了饽饽了,既是孩子们一片心,老爷还是受了吧。”初瑜说道。 曹顒听了,还是不自由加快了脚步,回梧桐苑换下补服,而后夫妻两个又回了兰院。 上到高太君,下到天宝,四代同堂,上下十来口,加上左住、左成兄弟,大家坐了大一桌子。 热腾腾的酸菜锅子,还有恒生最爱吃的烤肉排,左住兄弟爱吃的焦溜丸子,摆了满满一桌子。 除了天宝依偎在李氏身边,用调羹吃着几个丸子外,其他人面前都斟了曹府自酿的“五福酒”。 虽说少年们年岁不大,不宜饮酒,可这“五福酒”是果酒,不易醉人,曹顒倒是不拦着。 这是恒生的接风酒,小哥几个少不得举了酒杯敬他。 恒生来者不拒,他是真欢喜,为几个哥哥的中举,为左住、左成的亲事,为父亲平安无事,为大叔叔遇劫还生,为老太太、老太君健康安泰。 这轮了一圈,他就吃了不少酒。 天佑在旁,有些担心,提前一步提溜了酒壶,道:“二弟吃了不少,差不多了。” 恒生面色微醺,笑道:“大哥,这酒跟糖水似的,实不当什么。弟弟回家欢喜,大哥就再容我吃两盅。” 天佑还要再说,曹顒道:“给他倒上,着急赶路,想来身上也乏,吃点酒好生睡一觉也好。” 父亲发话,天佑自然无话,给恒生斟了,而后又将自己的酒盅倒满。 恒生虽吃得欢喜,可晓得在长辈面前,还是很有节制,同天佑、左住几个吃完酒壶里酒,便撂下酒盅。 长生到底比大家小几岁,不过是同妞妞、天慧两个一样,意思一盅而已。 见几个侄子儿吃了一小坛“五福酒”,还没怎么样,长生不由咋舌,道:“过年见你们的时候,还没有这样的酒量,如何就长了酒量?” 一小坛“五福酒”是二斤,即便这酒不醉人,也是不少了。 一句话,使得李氏与曹顒夫妇也望向四小。 曹家虽有几种佳酿,可对孩子们束得却严,即便是果酒,也不过逢年过节能吃上两盅。 恒生倒还没什么,天佑与左住兄弟则带了不自在。 天佑讪笑两声,道:“上个月酒局实在多了些。不过侄儿们不曾忘了父亲的教导,并不敢贪杯,实是推却不了的,才吃上两盅。” 左住附和道:“就是,就是,不说旁的,就是同年请吃,就有七、八回,还有同房师兄弟,同乡、同窗,哪个也不好落下。还好这个月消停了,要不然真是熬不住。” 左成也点头道:“大家多是初次打交道,也多是适可而止,鲜少有不知趣逼酒的,七叔不用担心。” 带哥哥们说完,恒生才道:“喀尔喀那边膳食,同京里不一样,除了奶食,就是肉食,多配着酒吃。加上草原上天冷的早,早晚吃些酒,也好御寒。” 长生点头道:“原来如此,那就不稀奇了。” 曹顒扫了众人一眼,道:“我倒不是逼着你们滴酒不沾,只是你们现下也大了,也外出应酬,当看过旁人的醉酒丑态,还需铭记自省。” “是。”四小起身应了,心里都觉得庆幸。 真要是在外头喝成个醉鬼,即便长辈们不说,他们也要羞死了。 一顿饭,直吃到戌正(晚上八点)方散。 因孩子们都吃了酒,天又晚了,初瑜便留左住、左成住下,打发了小厮去宁宅那边告知田氏。 从兰院出来一吹风,恒生就有了醉态,被天佑、左住他们搀着下去安置。 妞妞与天慧相伴回了各自院子,曹顒夫妇也回了梧桐苑。 “恒生性子实诚,这回伤得不轻。”初瑜一边服侍丈夫脱了衣裳,一边带着心疼道。 曹顒带了几分自责道:“是我太轻率了。早该使个人先到喀尔喀看看再说,因隔得远,却是疏忽。” 恒生再懂事,也是个十五岁的孩子。 对于那些妻妾争锋、兄弟争产的事情,他在京城虽有耳闻,也只是耳闻,并不曾有过亲身体会。 “塞翁之马,焉知非福?爷也莫要太过自责,毕竟这回恒生只是做客去的,还能回来。要是现下面上光,将咱们恒生诓过去,再行这些手段,咱们又看顾不到,那才是害了恒生。”初瑜说道。 曹顒点点头,早先不拦着世子认子,是因为生恩无法割舍。现下看来,那世子的狗屁爱子之心,是嘴上说说,还是真有分量,还有待思量。 这会儿功夫,曹顒想起曹乙所提之事,对初瑜说了。 初瑜听了,不由皱眉,道:“二供奉是不是年岁大了些?” 曹顒晓得,妻子回京后使人在府外为惜秋打听人家,问道:“外头还有旁的人选?” “前些日子使人打听,倒是有两个人选,一个稻香村鼓楼铺子的成掌柜,三十五,丧妻有一个女儿,与天慧差不多大,也到了说人家的时候。还有一个钟举人,是钟妹妹的族叔,寓居在京,身上有举人功名,如今在侍郎府坐馆。倒是比成掌柜年长几岁,妻子病故,两个儿子在老家务农读书,已经娶了媳妇。”初瑜道。 前者曹顒头一回听说,后者曹顒却是见过的。 当年钟举人进京考恩科,顺道送族侄女钟氏进京,曹顒曾在蒋坚的婚礼上与之打过照面,个子不高,说话咬音颇重,看着还算方正。 他恩科不第,并没有回乡,而是留在京中,看来是有待明年春的会试了。 “钟举人既是留在京中,是要等着会试。既要走仕途,娶妻就挑剔些,这门亲事很是不妥当。”曹顒道。 初瑜点头道:“我也这样说。只是听钟妹妹提及,他们家虽是书香传家,子弟婚娶并不太挑门第,只要身家清白,三代之内无刑亲的,就能拜家庙。她有个族兄,就娶的同乡大户人家放出来的婢女。” 是有句老话,叫“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 况且现下议亲的惜秋,并不是曹家的婢女,而是曹顒的小师娘。 若是没有助力的读书人,能借此搭上曹家这条关系,怕是还巴不得娶惜秋。 曹顒不愿恶意去揣测人心,现下他也不怎么担心这个钟举人真有什么不良打算,因为双方悬殊太多。 不管对方真心实意也好,还是想要搭桥也好,只要善待惜秋一切好说;否则的话,曹顒也有能力让他一切成空。 “明日你对惜秋提一提,看看她心意如何。若是她想要体面分光,就算没有钟举人,请宋先生想想办法,也能再寻个妥当的人来。要是想要踏实过日子,成掌柜与二供奉都不错。”曹顒道。 宋先生虽已经在家养老,可徒子徒孙遍及官场。 别说是还没有授官的举人,就算直接找个有顶戴的人选,也不是难事。 初瑜闻言笑道:“有老爷给撑腰,自然是寻个合二姨娘心意的。只是我平素瞧她,是个安静老实的,倒未必有什么富贵心思……” 一夜无话,次日曹顒如常去了衙门,初瑜先去兰院请了安,而后在梧桐苑料理了家务,天色近午时,才得了闲功夫,才带了个小丫鬟,溜达到榕院。 天慧也在这边,同妞妞姑侄两个正在榕院小厨房里忙活,听说初瑜过来,忙将做好的吃食端上来。 “这是奶饽饽?”看着这白色带了红色点点乳块,初瑜笑着捏起一块,看了两眼,道:“这是掺了枸杞碎末?” 妞妞笑道:“不是枸杞子,是麻黄粒儿。恒生说了,喀尔喀那边的奶食,多掺这个。麻黄发汗散寒,宣肺平喘,这是冬日里当进补的东西。有了这个,每次里吃两块,只当调理了。” 麻黄是常见的中药,府里每年也制一些麻黄蜜丸,冬日里预备着。 初瑜将饽饽送就嘴里,满口的奶香,药味被遮住,倒是半点不显:“很软很甜,想来会合老太太与老太君的胃口。” 天慧道:“母亲,这是加了奶皮子与蜂蜜的,要是想吃有嚼头的,可以不加那两样。” 初瑜笑着点点头,看着那满满一碟子奶饽饽,道:“东西再好,也是添了药材的,还是要少吃为佳。若是想多吃些奶食,可往里多加干果与蜜饯。” 妞妞与天慧应了,见她们姑侄两个意犹未尽,初瑜便打发她们忙去,自己同怜秋、惜秋两个说话。 闲话几句,便引到惜秋的婚事上。 惜秋虽满脸通红,可毕竟不是黄花大姑娘,倒也没什么可回避的,听初瑜说了三个人选。 怜秋看中了成掌柜,道:“这个年岁相当,又是太太用了多年的老人,知根知底。即便有个闺女,也要出门子,并不使人费心多少。” 惜秋听了,却是有些犹豫。 怜秋见状,不由皱眉,道:“莫非妹妹还不改初衷,一心觉得读书人好?你没听太太说,那位举人老爷明年会下场,要是不中还罢;要是中了进士,怎么还会心甘情愿与咱们结亲?就算是成了此事,八成也是为了攀附府里,人品哪里能靠得住?” 虽说初瑜还在,可大家相处了十几年,倒没什么可避讳的。 惜秋忙摇头,红着脸道:“姐姐误会了,妹妹没觉得那举人老爷好……” 怜秋松了口气,道:“你心里明白就好。大家伙巴巴地为你找人家,还是希望你下半辈子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你还年轻,找个年岁相当的男人,生两个孩子,也省的冷清度日。” 惜秋抿了抿嘴唇,却是不点头也不摇头。 怜秋不由疑惑,初瑜却是瞧出点什么,直言道:“莫非二姨娘也没看中成掌柜?” 惜秋的脸红的更厉害,低着头,下巴要顶到衣襟上。 怜秋却是变了脸色:“没看中钟举人,也没看上成掌柜……莫非你竟挑二供奉不成?” 惜秋低着头,小声道:“我十五岁就跟着姐姐进府,至今已经在府里待了十七年……外头,有些怕……实不愿离了这府里头……” 怜秋摇摇头,道:“即便那样,也不必选二供奉。你若有这个心,早些同太太与我说,就在府里找人就是,何苦劳烦太太费心给你在外头找?” 惜秋没有说什么,只是红了眼圈。 初瑜向来善解人意,自是晓得惜秋顾虑。 惜秋身份,算是曹顒半个长辈,怎么可能与曹家下人婚配,那样则失了尊卑,往后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曹乙虽是曹府中人,却是供奉,良民身份,并不是奴仆下人。 他威望又高,府里护院多是他教导出来的,曹家上下对他都算礼敬。 婚姻大事,干系惜秋下半辈子的喜乐。 姊妹两个意见相左,初瑜也不好说什么,借口还有家务,先行一步,让她们姊妹自己商量,左右也不急于这一两日。 她不着急,却是有人心急。 跟随恒生远赴喀尔喀这些人,曹顒感念大家辛苦,除了每人赏了银钱外,还给了半个月的假。 曹乙却是不知辛苦一般,只歇了一日,便又出现在曹顒面前,带人护卫曹顒出入。 曹顒劝他好生歇歇,他也拍着胸脯,只说已经缓过来了,半点不累。 而后,他便用一种期待又热切的眼神,看着曹顒。 曹顒被他盯得不自在,只能让初瑜再去催催,不管成与否,还是给个准信,要不然曹乙要化身怨夫了。 这一回,终于有了准信。 “大姨娘点头了……二供奉名声在外,她本心有顾忌,还是妞妞出面相劝……妞妞说了,二供奉行事虽不羁了些,可心地不坏,又喜欢同孩子们玩耍,说不定与二姨娘正合得来……”初瑜笑着对曹顒道。 自从听妻子说了那三个人选中惜秋看中的二供奉,曹顒便晓得,这门亲事八成有戏。 即便怜秋有所挑剔,最终还是要看惜秋的心思。 “二供奉也好,真要是嫁到外边去,过的顺心还罢,要是过的不顺当,还是让人糟心。”对于这个结果,曹顒很是满意。 虽说三人中,二供奉未必是最好的丈夫人选,可惜秋这个选择,却是使得她的婚事简单化,省了许多不可预知的麻烦。 “虽说有了准信,怕也要使二供奉等上些日子了。二姨娘说了,无论如何,也要等妞妞出阁后再到她。”初瑜道。 不过是等半年,既是心想事成,想必曹乙也是乐意等的。 果不其然,听说惜秋要等到妞妞出阁后才改嫁,曹乙并无半点不满,反而带了几分欢喜,道:“不着急,不着急,只要先将亲事定了就好。” 惜秋虽是改嫁,曹乙却是初次议婚。 他虽不知这些,却请教了张义、曹满两个,掏出三百两银子,齐齐当当地预备出一份体面的聘礼出来,请人送到了榕院。 惜秋亲自缝了一身衣服,一双鞋袜,用以回礼,两人的亲事就定了下来。 曹乙虽在曹家没攒下什么银钱,可入曹府前也存下几件好东西。 如今既是要娶亲,自然不能等着每个月二十两俸银来预备亲事。 除了两件珠宝首饰,添了聘礼外,还有一对前朝传下来的宝剑,还有一条玉带。 他便将宝剑与玉带交给张义,请他代为脱手。 张义并没有直接将东西带出府,而是送到曹顒面前。 曹顒见那宝剑簇新,手柄处却光滑油润;玉带用绒布包了,藏于锦盒,晓得这两样是曹乙的心爱之物,便吩咐张义将东西留下,让他去账房支两千两银子给曹乙…… 第一千二百零五章 立诺,毁诺,承诺 第一千二百零五章立诺,毁诺,承诺 曹顒海贸条陈尚且未补完毕,朝廷里就又有了大事,新出炉的直隶总督李绂与河南巡抚田文镜在御前打起了口水官司。 李绂是康熙四十七年的江西解元,康熙四十八年进士,而后庶吉士,散馆后入翰林,数次被点为乡试主考官,官至礼部侍郎。 康熙六十年,他被点为会试副主考,受举子聚宅闹事牵连,被罢官外放,于河工处效力,直到雍正元才被召回,雍正二年外放南边任巡抚。 曹颙被罢了直隶总督后,唐执玉署直隶巡抚,谁都以为他会是下一任总督,没想到临了临了,雍正召回了政绩卓越的李绂。 李绂奉旨回京,途径河南开封,河南巡抚田文镜出迎,两位封疆大吏就有了口角。 开始只是善待读书人与否的问题,有所异议;等闹到御前,就成了“结党”与“贪虐”之争。 田文镜弹劾李绂“结党营私”,李绂弹劾田文镜“贪虐”不仁。 李绂科举正途出身,当然为读书人说话;田文镜却是捐官出身,视科班出身的属下为眼中钉、肉中刺,极尽打压、苛责。 河南官场,闹得沸沸扬扬,争议不休。 对于这个李绂,曹颙也打过两回交道,说起来他是马俊的同年,与马俊颇有私交。 江西本是出才子的地方,江西籍官员遍及朝野,加上李绂任十多年翰林官,还做过云南、浙江乡试主考,康熙六十年会试副主考,弟子众多,说他“结党”也不算冤枉他。 田文镜御下甚是苛严,早有“酷吏”之称。说他贪,并非是贪财,而是贪名。 官至巡抚,他家子弟却多是白身,除了俸禄,也一文不取,连官场惯行的“三节两寿”的礼,他都拒之不受。 上行下效,他要做清官,旁人就不好再伸手。 河南官场,怨声载道,也有这个缘故。 他对自己狠,对属下官员狠,对百姓也不算仁慈。 “摊丁入亩”、“火耗归公”两下新政,其他地方都是缓慢推行,只有河南疾风骤雨,使得不少百姓丰年出逃。 李绂与田文镜都是雍正亲自简拔,都是御前红人。 对于这场争执,不少人看热闹,也有些人,试探着掺合一把。 帮衬李绂的,自是看田文镜不顺眼,毕竟官场上枝枝蔓蔓,保不齐谁家的子弟就在河南苦熬。 帮衬着田文镜的,人数不多,却也份量不轻,多是满臣。他们虽不待见田文镜,却也见不惯汉官“结党”。 这两位督抚大员的碰撞,或许历史上会有记载,可曹颙并不晓得此事首尾。 不过,从田文镜善终,并且被冠以“天下模范总督”之称,曹颙就晓得这场官司,田文镜稳胜。 更不要说,田文镜这次进京陛见,提出了想要在河南推行“士绅一体纳粮”之事。 有他充着新政急先锋,雍正定是巴不得,如何会拆台。 随着万寿节日益临近,奉召回京陛进的外地督抚,也陆续到京,唐执玉也在其中。 身为捏着钱脉的户部尚书,曹颙收到的炭敬都是头一份。 当唐执玉递了帖子,使人送来炭敬时,曹颙觉得很是怪异。去年这个时候,他正孝敬旁人炭敬。 旁的总督巡抚还好,为了避嫌,不过是互递名帖,唐执玉可是故人,如此就慢待了。 曹颙便抽了半日功夫,在家里设宴,请唐执玉过来吃酒。 见到唐执玉的那刻,他大吃一惊。 这自清苑一别,还不到两个月,唐执玉瘦了一圈,脸色儿很是难看。 “益功,这是大病初愈?”曹颙带了几分疑惑问道。 “月初犯了痰症,已经差不多要好了。”唐执玉咳了两声,道。 见他这样子,曹颙不由劝道:“益功不要太拼了,若是真顾念直隶百姓,还当多爱惜身体,方是长久之道。” 唐执玉苦笑着摆摆手,道:“大人切莫这般说,如今李大人督直隶,正是直隶百姓之福。下官只想着,能妥妥当当地将直隶政务交到李大人手中,不失职就好。” 他独身其身,背负“恶名”,留在直隶,本以为是皇上器重,要将直隶交到他手中,谁想到又有变故。 想来也是受了打击。 别的官员,对于曹颙来说,只是一个名字、一张履历表;唐执玉这十几年的仕途之路,却是曹颙亲眼见证。 不管是从资历看,还是从政绩看,唐执玉没有不再升一步的道理。 “益功不必心灰,你还有一年才满一任,待那时再看。”曹颙道。 再说这些也没意思,唐执玉点点头,同曹颙说起直隶近况。 唐执玉不善饮,曹颙平素重视养生之道,两人不过是意思几口,便撂下酒盅。 吃席间隙,曹颙低声吩咐了小厮几句。 等到吃晚饭,唐执玉告辞前,初瑜便使人送出一个参盒。里面是两只上等人参。 “不管是为酬皇恩,还是为更好百姓造福,益功都要多珍重。”曹颙将唐执玉送出门,亲自将参盒递到他手中。 唐执玉接过,郑重谢过,才上了马,带人离去…… 归化到京城一千三百里,恒生前些日子着急赶路,用了五天功夫,就到了京城。 被他留在归化缓行的队伍,在他到京十日后才抵达京中。 直到队伍到了,曹颙与初瑜才晓得为何他们为何行进的这么慢。 除了恒生给家人买的礼物外,还有世子对恒生的馈赠。 这些馈赠,从吃、穿、住、行都涉及到了,足有十来车,剩下的就是人与马。 二十户奴隶,四十个蒙古武士,八个年轻的女奴,一百多人。 除了武士们的乘骑外,还有二十匹成年马,二十匹马驹,再加上拉车的,这就是近百匹蒙古马。 这些东西浩浩荡荡,若非随行有扎萨克图汗王府的属官,也不会这么顺利就入了关。 格埒克延丕勒使人送来的报丧折子,已经递到理藩院。 理藩院尚书原是隆科多与诚亲王,现下一个圈着,一个告病,由十七阿哥与原来的理藩院侍郎特古忒为尚书。 前者不过是挂名,主要掌兵部事;后者是武将出身,曹颙只是在朝会时见过。 因此,曹颙虽说为了恒生的缘故,比较关注扎萨克图旗之事,也无处着手,只能使人打听宫里那边。 不知是皇上日理万机抽不开身,还是其他原因,数日下来,皇上并没有召见扎萨克图旗使者。 当车队到曹府时,东西还有地方放,一百多号人,百十来匹马,十几辆大车,何处安置则成了问题。 曹家虽有马舍,也没有这么多富裕的地方。 最后还是四成留在府里,三成安置在东府,三成安置在左住、左成处。 曹颙虽已经听张义说过,格埒克延丕勒对恒生馈赠丰厚,也没想到会丰厚到这个地步。 他不由陷入沉思半响,随后使人叫恒生到眼前说话。 “世子往御前递的折子,你看过没有?”曹颙问道。 这没头没脑的问题,使得恒生一怔,随后摇了摇头,道:“没看过,是由苏德拿着,由他代表王府向朝廷报丧。” 这苏德就是汗王府来的使臣之首,曾随世子来京,曹颙见过一遭。 曹颙点点头,道:“如此,世子送你这些人手时,曾交代过什么没有?” “只说过去委屈了我……说我身边多些人侍奉也好……”恒生回道。 他并没有说谎,只是偷工减料而已。 格埒克延丕勒的话并不止这两句,他只说恒生已经长大,虽说受了曹家养育之恩,可毕竟是黄金家族的子孙,总要有自己的府邸,自己的奴隶人口。 在恒生看来,这就是驱逐令一般,想必世子也是因疼爱幼子,生怕他回喀尔喀。 他心中不忿,对于这些所谓“馈赠”也坚辞不受,可实受不了格埒克延丕勒的央求。 格埒克延丕勒将已故汗王福晋与恒生生母都说出口,又是满脸流泪,口中尽是自责之词。 恒生还是心软了。 他便受下了这些礼,想着是只要世子能心安就好。 只要想着曹家的温情,恒生心中刚萌生的那点儿怨气就烟消云散。 或许上天最是公平,每个人的福泽有限。 他既被养父母视若亲生,被生父再次抛弃也没什么可悲哀的。 现下,他怕父亲担心,其中隐情,就按下不说。 曹颙心里,已是勃然大怒。 看来,格埒克延丕勒确有毁诺之意,要不然怎么会大张旗鼓地送这些。 听初瑜提及,那十几车东西里,金银就有两、三车。 人与钱都给了,世子之位要另与他人? 若是没有他这几年两次三番的提及,曹颙也不会惦记此事。 连未来儿媳妇的人选都定的差不多,这时候有变化就不是曹家一家之事? 他有些坐不住,“腾”地一声,站了起来。 “父亲?”恒生见他脸色不好看,不由担心:“您这是……” 曹颙压抑着怒气,摆了摆手,道:“没事,想起有些事情忘了料理,你先下去吧。” 恒生应声下去,曹颙在地上踱了几步,还是决定去找十六阿哥商议。 不想,还没出门口,就有门房递帖子过来,扎萨克图汗王府长吏苏德来访,人已经在门厅候着。 曹颙挑了挑眉,请人到客厅相见。 苏德四十来岁,留在络腮胡子,看着很是勇武,却是说得一口好官话,不似寻常蒙古人说话那样生硬。 他晓得曹颙是自己世子的恩人,言谈之间很是客气,只是寒暄来寒暄去,不入正题。 他既送上门来,曹颙自然就不着急。 还是苏德按捺不住,起身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来,双手递给曹颙,道:“小臣南下前,世子爷曾吩咐,若是在京城有难处,可以来央求曹大人。小臣鲁钝,进京数日,还不得皇上传召,实在是不放心汗王府那边,只能来劳烦曹大人。” 还真是求人的。 曹颙晓得苏德为什么着急,这蒙古王公承袭,都要由朝廷下旨,才名正言顺。 因道路遥远,这承爵的旨意,也就有个时间耽搁。 痛快的时候,几个月旨意就下来的;若是耽搁下来,一、二年功夫再下承爵旨意也是有的。 格埒克延丕勒是扎萨克图汗世子,本不用着急,等着袭爵就是。 偏生他不是老汗王亲生儿子,只是族侄过继来的,扎萨克图汗领地中,同汗王府血脉相关的王公,不只他一个。 若是在承爵旨意没下来前,有旁人在京中走动,说不定要生出多少波澜。 曹颙接过信来,面上温煦,心里却是冷哼一声。 只要有求与他就好,他正想着当何处着手,这就送来了枕头。 他并不着急打开信,只撂在一边,便端茶送客。 苏德精通汉语,也通官场礼节,虽犹豫了一番,还是先告辞了。 曹颙吩咐人送客,自己则拿了格埒克延丕勒的信回了书房。 信中,除了一番陈词滥调的感激外,便是将恒生赞了又赞,最后才提了一句,“汗王既薨,遣使苏德南下,还请照拂一二”。 曹颙冷笑一声,将信放下。 到了求人的时候,也不提立恒生为世子的旧话么? 蒙古人还是太直了。 难道他就不知道,有个词儿叫“迁怒”么? 即便他不来写亲笔信求到曹颙面前,曹颙也会乐意掺合一脚。 他将格埒克延丕勒的信放好,起身出了书房。 少一时,小厮将马匹牵过来,他催马去了庄亲王府。 十六阿哥正在吃下午的小点,见曹颙来了,吩咐人给他冲了一碗牛骨髓油茶。 虽说曹府也备茶汤,多是杏仁茶、菱角茶这些清淡的,很少预备油茶。 偶尔吃一碗,都是也香甜。 待他吃完,十六阿哥已经漱口净手,笑眯眯地看着他,道:“听说你家今儿可是热闹,有蒙古的车队到?怎么,有不少马匹与人口?” “十六爷也听说了?是闹出挺大动静,都是格埒克延丕勒给恒生的。”曹颙道。 十六阿哥闻言,面上越发欢喜,道:“孚若,听说扎萨克图汗薨了,格埒克延丕勒就要承王位,是不是恒生的世子也要请封了?若真要在京里建府邸,确实需要人手。” 若真如十六阿哥想得这么乐观就好了。 曹颙摇了摇头,道:“格埒克延丕勒的折子已经递到理藩院,等着袭爵是真的,有没有请封世子却是不晓得。” 十六阿哥闻言,不由面色一沉,道:“什么意思?他没给你来个准信。” 曹颙点点头,道:“他在恒生面前从没提及此事,给我的信中,也只字未提。” 十六阿哥皱眉紧皱,道:“莫非他疏忽了?还是想着过几年,等恒生及冠再说?那样说来,蒙古来的那些人口,不是为了在京里建府预备的。” 他在宫里长大,揣摩人心的手段比曹颙还强三分。 等他说完这两句,心思已经转得差不多,一下子站起身来,咬牙道:“这是要毁诺!?” “若是通过理藩院那边递上去的折子,也没提及此事,八成就是要毁诺了。”曹颙无奈道。 “怎么会这样?”十六阿哥使劲捶了捶拳头,道。 大格格已经十四岁,没两年就谈婚论嫁,若是恒生这里有变,说不定就要嫁到蒙古去。 皇上膝下并无亲生公主,登基后将三个侄女养育宫中,充着养女,其中已故理密亲王家的六格格,前些日子已经指婚,年底就要出嫁。 六格格虽指婚给科尔沁王孙,并不在京里建公主府,可却可以随丈夫住在京城的蒙古王府。 如此,既安抚了蒙古,也不用受骨肉离别之苦。 十六阿哥与十三阿哥当初听了这个消息时,都分外感激。 他们晓得,皇上开此先例,就是体恤他们的爱女之心。有六格格这个先例在,剩下两个公主留在京城,也能少许多闲话。 只是以几位公主的身份,能匹配的多是有继承权的蒙古王孙,京城的蒙古王孙可以选择的余地不多。 恒生是十六阿哥看着长大的,既是他认准了恒生,再看其他人,自然也不入眼。 曹颙将恒生这几个月在喀尔喀的遭遇,还有格埒克延丕勒偏宠侧福晋之事,简单说了。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他还真将自己当根葱,在京城里搅风搅雨!”十六阿哥难掩愤愤,颇为激动道:“我这就使人去寻十七弟,既是通过理藩院上折子,理藩院那边会留档。要是他真要毁诺,咱们也不能干看着。” 他雷厉风行,怕旁人说不清楚,打发赵丰前往十七阿哥府。 等赵丰走了,十六阿哥也镇定下来,道:“他就算不提,也不碍什么,我直接去御前请旨。恒生的身份,皇上是知道的,难道皇上还能偏帮着旁人不成?” 未见十六阿哥时,曹颙本像他这样恼。 可见十六阿哥这样恼时,曹颙却冷静下来。 他有些犹豫,自己真的要帮恒生争这个世子之位? 即便恒生能在京城成家,可他要是继承汗王爵位,总有一天要带着儿孙回喀尔喀。 既然那边没有善意,他怎么舍得让恒生去那陌生遥远地地方面对一切。 “十六爷,您想过没有,恒生真要得了世子位,即便能暂时留在京中,最终还是要回喀尔喀。”曹颙问道。 十六阿哥闻言,不由失笑:“格埒克延丕勒才三十多岁,怎么也有二十来年好活。等到那个时候,恒生孩子都一群了。是自己回喀尔喀也好,还是遣子回喀尔喀也好,也轮不到咱们操心。即便是父母,也看顾不了一辈子。只要能护着他们半生安康喜乐,下半辈子就看他们自己了。” 曹颙深以为然,看来是自己太杞人忧天。 十五岁的恒生,需要他的庇护,为其抵挡风雨;三十五岁的恒生,定会长成大树。 等了有一个时辰,只等得十六阿哥百无聊赖,赵丰才回来,同来的还有十七阿哥。 曹颙见状,忙起身请安。 十七阿哥摆摆手,叫曹颙坐了,自己在曹颙对面寻了把椅子坐了。 十六阿哥迫不及待地问道:“十七弟可使人去理藩院看了?” 十七阿哥摇摇头,道:“没,怕多生事端,我亲自跑了一趟。” “都写了什么?”十六阿哥探了探身,盯着十七阿哥道。 “十六哥与孚若怕是要失望了。”十七阿哥道:“报丧,请袭,并无关于册立世子的一言半语。” “操他大爷!”十六阿哥不由爆了粗口。 十七阿哥犹豫一下,开口道:“十六哥是不是太急了些?格埒克延丕勒是有嫡子的,就算想要立庶长,也要师出有名。说不定他是想等袭了汗王,再筹划此事。” 十六阿哥摇摇头,道:“他两个嫡子,老大三年前已经夭折,老二如今又成了瘸子,还需要费什么事?” 十七阿哥听了,也跟着疑惑。 他消息不如十六阿哥,还不知今天中午,蒙古车队进曹府之事。 现下听曹颙与十六阿哥说了,也跟着无语。 说了一会儿话,也到了吃晚饭的功夫,十六阿哥便留他们两个用了晚饭。 等回到家中,曹颙便与初瑜说起那些人马的安置。 白天时,想着他们旅途劳乏,先安置下;等到现下一想,却是不妥当。 不管日后如何,那百十多号人,十多辆大车,分成三处,每家也有三、四十,几辆大车,东府也好,左住那边也好,时间久了,都会觉得不方便。 “海淀园子空着,明儿先叫人带他们去园子那边安置。”曹颙道。 初瑜道:“也好。反正明年开春前,都不会去园子那边住;等到明年开春,实在不行,再让他们去昌平庄子。” “明儿你先问问恒生,奴隶还罢,若是武士有想要留在身边,让他留几个也好。侍女的话,就先算了。内宅都是妇孺,不知根知底的,也不好让她们轻进。”曹颙道。 “嗯。”初瑜应了,犹豫一下,道:“爷,那四十匹马呢?也都送到园子那头么,孩子们可都盼着。” 曹颙道:“马匹让恒生分配,许是他心中早已分派出去……” 第一千二百零六章 圆满 第一千二百零六章圆满 因弘历开始学着办差,恒生也结束他的伴读生涯。 一时之间,恒生竟觉得有些无所事事。 哥哥们准备备考的备考,准备成亲的成亲。就他一个闲人,在家里休息十来天,早有些坐不住,自动请缨协助几位管事,操办李氏寿辰之事。 长生明年要考童子试,恒生还在犹豫,要不要同小叔叔一道下场。不过当然不是考文试,而是想要参加武试。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问问父亲的意见,就已经有人替他拿了主意。 “这还用寻思,自然是补侍卫!”弘历听了恒生的打算,毫不犹豫地说道。 跟着来的弘昼,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恒生一眼,道:“这还用四哥说?没听说哪个皇子的伴读,从上书房退下来,就此闲赋的?难道你诚心同我们撇干关系不成?” 恒生听得一愣一愣的,早年他小时候,也想着像父亲一样,先做伴读,再补侍卫;这几年大了,他也晓得,护卫不是想补就补的。 虽说若是皇子插手此事,那难事也成了易事,可他没想到弘历会主动开口帮这个忙。 见恒生满脸混沌,弘历不由意外,道:“你回来也十来天了,关于往后前程,曹大人没露口风?” “父亲说我奔波劳累,让我先歇歇,母亲也说我瘦了,让我好好补补身体。”恒生笑着回道。 刚回京时,恒生是有些憔悴,可小半月下来,早已生龙活虎不说,人也壮了一圈。他本就长得高大,看着竟不像十五岁的少年,像个青壮男子。 弘历身材高挑,倒是不觉得什么;弘昼本就不如恒生高壮,现下听了他这话,不由抽了抽嘴角,打量恒生好几眼,道:“和瑞姐姐同曹大人这都什么眼神儿,哪里瘦了?再补,就补成胖子了。” 这两位皇子之尊,却能过来探望自己,恒生心情大好,倒也不在意弘昼的打趣,笑着说道:“没法子,早先不觉得,去了一趟喀尔喀,觉得还是家里的饭菜可口,一顿能比过去多吃两碗饭。” 恒生在宫里伴读多年,中午大家也都在一块用膳,对于他的饭量,弘昼晓得。 听他说每顿还能“多吃两碗饭”,弘昼不由咋舌,有些不可思议地说道:“你原本饭量就是三碗,再多吃两碗,岂不是就是五碗?” 一边说着,他还伸出手来,张着五个手指,望向恒生的目光多了几分炙热。 恒生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道:“嗯,就是五碗。若是吃得尽兴,有时候还能吃六碗。” 弘昼听了,更是睁大了眼睛,露出几分艳羡,转过头对弘历道:“四哥,今儿说什么,我也要在曹家用了饭才回宫!” 见他如此死皮赖脸,弘历不由抚额。 幸好是在恒生面前,大家都是相熟的,要不然旁人看了,还当他这个皇子阿哥在宫里吃不饱饭。 说起来,并非是宫里的菜肴不美味,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相似的菜谱,在在美味的东西,也吃不出香来了。 这个时候,换换胃口,吃外头的东西,觉得好吃也是正常。 恒生性子豪爽,自是乐意留客,不过依旧粗中有细地问了一句:“四爷,五爷肯赏脸,是我们曹家的体面,只是要不要使人回宫里报备一声,省得娘娘们传召,找不到两位爷担心?” 弘历摆摆手,道:“不必,酉正(晚上六点)前回宫就无碍。” 在宫里待了这些年,恒生的性子也带了几分谨慎,想着两位皇子轻车简从,还是有些不放心。 弘昼解释道:“今儿四哥带我出宫,是为了验看万寿节寿礼之事,在皇额娘同额娘前报备过。” 恒生这才放心,唤了一个小厮,传话给母亲,告之两位阿哥留饭之事。 弘昼自然眉开眼笑,道:“对了,听白里说,前两天有蒙古车队到你们府?怎么话儿说,是不是你从蒙古带回的好东西?” 白里是他的伴读,住在曹府前街。 恒生刚回来那两日,曾经奉四阿哥传召,进过一次宫。当时弘昼想要讨要礼物,恒生便说了自己先一步回京之事,其他行李物件要延时到京,许诺礼物过几日奉上。 恒生点点头,道:“确是奴才在那边买的一些东西,主要还是汗王府的馈赠。正想着该如何往宫里传话,两位阿哥就下降,却是便宜。” 说完这些,他便又唤了个小厮,低声吩咐几句。 少一时,便见那小厮端了托盘过来。恒生起身接过,亲自奉到两位阿哥前。 弘历的是两对镶嵌了青金石的蒙古刀,弘昼的的是两对镶嵌八宝的银酒壶。 弘历接过,口中道了声谢,弘昼却是把玩着酒壶,有些皱眉,道:“你可不能糊弄爷?爷惦记这么久,就是一对小酒壶?” 恒生笑道:“这只是小玩意,那边一个蒙古老匠人做的,比不得内造的精致,不过是个意思。两位爷的礼,在海淀园子里收着呢,现下倒是不便宜看。” 弘历闻言,眼睛闪了闪,没有说话;弘昼眼睛一亮,道:“可是蒙古马?” 恒生点头,道:“正是。承蒙汗王府那边馈赠,奴才得了几十匹马。奴才已经使人留了几匹,若是两位爷不嫌弃,便孝敬给两位爷。两位爷赏人也好,留待开府也好,谨遵两位爷吩咐。” 弘昼带了几分雀跃,不住口地道:“好,好,这才是好礼。” 弘历也生出兴致,开口问道:“是成年马,还是马驹?” “权看两位爷心意。”恒生道。 弘历道:“那爷就要成年马,过两日你直接使人送到上上驷院。同口外牧场的马比比,看看哪个耐力更好些。若是真好,可留作种马。” “嗻。”恒生起身应了。 弘昼想了想,也道:“我原想要马驹,使人训着,往后赏人使。既是四哥要成年马,那我也要成年马。留作种马的话,过些年,就能有不少马驹。” 这般说笑的功夫,便有管事的过来传话,是初瑜请两位阿哥过梧桐苑说话。 曹颙去了衙门,不在府里,弘历也正想寻堂姐说说恒生补侍卫之事。 虽说以曹家现下的地位,子弟补侍卫,并不算难事,可恒生前还有个曹家嫡子在。 按照旧历,权贵家族,多是送有继承权的长子补侍卫,好得个近前侍候皇上的机会,得个大好前程。 可恒生身份毕竟不同,虽为次子,却是皇子伴读。 即便身上没打上印记,可在旁人看人,也算四阿哥的人。 其实,就算曹家两兄弟都补侍卫,也并不算什么为难事,只不知曹家长子那边,是不是真认定了科举仕途。 弘历这样想着,同弘昼一道,随着恒生进了内宅,去了梧桐苑。 这一回,堂姊弟两个想到一块去。 初瑜使人请两位阿哥梧桐苑说话,正是为恒生补侍卫之事。 曹颙心里想着,是恒生的世子之位,暂时没想到旁处;初瑜女人家心细,已经瞧出恒生在府里待得不自在。 毕竟现下不同小时候,旁人都有事情做,他一个人闲着,也委实无聊。 只是曹颙这些日子,为了补充海贸条陈与部议之事,正忙得不可开交,初瑜也找不到时机同丈夫商议。 在她看来,自然是给恒生补个侍卫稳当又便宜。 听说两位阿哥来访,初瑜便使人请他们到梧桐苑,就是为了探探四阿哥口风。 按照宫里旧例,像恒生这样皇子伴读出身的侍卫,即便入了侍卫处,也多是要拨到皇子身边当差。 没想到,弘历主动提及此事,初瑜心中不胜欢喜,面上却是不显,只说感激两位阿哥记挂恒生,同丈夫商议后再说此事。 弘历最近在六部学着办差事,想起曹颙近日忙碌的缘故,早先对他疏忽恒生的些许不满,也都烟消云散。 留两位阿哥说了一会儿话,厨房那边就来人回禀,道是席面已经预备齐当,来请示初瑜将席面摆在何处。 最后还是摆在前院花厅,正好天佑外出回来,便出面作陪。 他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又是芝兰玉树般的人品,弘历与之谈得比较投机。弘昼、恒生两个被撂在一旁,端着饭碗,倒是敞开了肚皮。 不知是不是“隔锅香”的缘故,弘昼一口气吃了三碗饭,还举着碗,唤小厮添饭。 弘历正好看到,忙道:“添了几回?不能再添,撑坏了怎么办?” 弘昼虽有些不情不愿,还是乖乖听话,又喝了半碗笋汤才撂下筷子。 到底是有些撑住了,弘昼是摸着肚子,出的曹府。弘历少不得说教一番,回到宫里,到底有些放心不下,使人去太医院开了消食丸给弘昼送去…… 曹颙回府时,已经是戌初。 外头起了风,开始扬起小雪花。 曹颙进屋时,身上就带了寒气,帽子上、肩膀上也有些积雪。 初瑜见状,忙服侍他换下补服,又使人端了热水给他洗脸。 曹颙虽身上带了寒气,心里却是一团火热。 经过数日讨论,海贸条陈终于通过了部议。 这通过的海贸条陈,已经不是曹颙最初提议的那个,而是经过十三阿哥提点,做了详尽补充的,其中有一条就是开放南洋海禁,允许士庶在合法的范围内进行对样贸易。 明日就是户部御前轮值,这份海贸条陈,将由他同张廷玉递到御前。若是皇上批了,那明年就能开放海禁。 曹颙最初提出的海贸条陈,就是在进行开放海禁的试探。只有朝廷真正认识了,海贸的收益,才能重视这一块。 没想到十三阿哥的胆子更大,直接让曹颙将开放海禁之事补充到条陈中。 历史,一点一点改变了么? 曹颙的眼睛亮亮的,眼睛有些湿润,耳边想起十三阿哥的话:“我有这个念头,都是因孚若的缘故。从圣祖爷开始,对洋人防范甚严。入广州港的外国船只,必须先到澳门接受检查才能入港。这样关门防范,只是防君子,不能防强盗。若是有朝一日,他们瓜分外其他地方的土地,将主意打到大清,那岂是我们想要关门就能关门的?” 国人向来自大,自诩为天朝上国,视外国人如蛮夷。 只有十三阿哥因王府有洋货铺子,也有门人在广州,对西洋的情况晓得得多些。加上曹颙三番两次,提及洋人用火枪与大炮开道,占领各个地方,开辟为殖民地之事,使得十三阿哥对洋人戒心慎重。 初瑜察觉出丈夫的喜悦,心情也跟着欢喜起来。 曹颙却不单单是为公事欢喜,还因十六阿哥那边传过来消息,恒生请封世子之事**不离十。 待曹颙用了饭,初瑜便提及两位皇子下降之事,还有弘历提议恒生补侍卫之事。 这两位皇子并不是头一回来曹府,曹颙倒也不甚意外。只是言及恒生补侍卫时,曹颙犹豫了一下,道:“这个倒是不着急,要不然再等等。” 初瑜有些意外,道:“莫非,爷还有旁的打算?总不会真的让恒生去考武举?” 曹颙摇摇头,道:“侍卫总要补的,不过要是等些日子,说不定就能越过蓝翎与三等,直接补了二等,说不定还能一等。” 初瑜晓得,丈夫从不说虚话,可这说能越过蓝翎与三等侍卫,也有些过了。 宗室侍卫中,是有些年岁不大,也能补一等、二等的,那更多的是荣誉、是体面;外臣补侍卫,更多的还是宿卫圣躬,多是一级一级熬出来的。 事情将成,曹颙也不怕妻子跟着担心,便将为恒生谋世子位之事对初瑜说了。 初瑜先是欢喜,随即却是皱眉:“如此说来,恒生要是受了朝廷册封,就要辟府另居?他一个人,怎么叫人放心?” 曹颙摇摇头,道:“不会那么急,就算要在京城辟府,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得的,快了说也要一年半载。你不必太担心,开府是开府,又没说他不能继续在家里住……” 话虽这样说,夫妻两个都晓得,以十六阿哥这样热心势头,恒生世子册封下来,指婚的旨意也就快了…… 第一千二百零七章 谋爵 第一千二百零七章谋爵 次日一早,外头已经风歇雪住。 “入冬以来,可是下了好几场雪。”初瑜站在窗前,看了看窗外朦胧的雪景,转身对丈夫道。 曹颙刚洗漱了,站在妻子旁边,看着外头隐隐的雪色。 虽说十月立冬,可立冬后还有一阵小阳春的气候,正经的降雪多是冬月、腊月。即便十月偶有降雪,雪量也少,化的也快。 今年却是反常,不仅下了几场雪,雪量也大。 直隶一带十年九旱,不过今冬若是雨雪充足,明年开春直隶将不被旱情困扰。 他与唐执玉的农耕计划,也更容易出成绩。 想到此处,曹颙不由皱眉,莫非真要便宜李绂? 曹颙心中,有些为唐执玉抱不平。 若不是皇上将李绂升上来,明年农事经营的好,唐执玉也能去了“署”字,督抚直隶。 这时,就见乐菊挑了帘子,乐兰、乐桂两个,提了食盒进来。 初瑜上前,带着乐兰几个摆好桌子。 因天气冷,上的都是肉粥肉包子,好耐寒耐饥。 曹颙吃了四个羊肉包子,喝了一碗鸡肉菠菜粥,才撂下筷子。 这会儿功夫,初瑜已经使人找了一件大毛衣裳出来。 “是不是早了些?”曹颙问道。 往年多是进了九,才开始换大毛衣裳,现下还有半月才进九。 “今年不必往常,多穿些,也比冻着强。”初瑜说道:“说起的大毛衣裳,有一件事还需问老爷一声。前几日,二老太太跟太太念叨一遭,说四妹妹陪嫁的大毛衣服不富裕,想向这边借几张皮子。我应了,借不借的没意思,只当咱们给四妹妹添妆。只是府里的皮子,多是有年头的,爷您瞧着,是不是打发个人去盛京一趟,采买些皮子回来。妞妞出门,便也可以换成新皮子。” 这些家务事,曹颙向来由妻子做主。 再说,对于自己那个二婶,他也晓得其秉性,说是“借”,不过是变相向他们讨要罢了。 因是给四姐做嫁妆的,计较起来也没意思。 “二姐姐与王爷前几日打发管事回京送寿礼,应该还没回盛京,让曹元安排个人,等万寿节后同那管事一道去盛京去采买就是,正好也多采买些山货、野味回来做年礼。”曹颙道。 雍正同康熙不同,登基四年多,都在京里,不曾北巡避暑。 蒙古王公,都是轮班进进京或者遣子弟进京陛见。 先皇差不多年年都要到关外避暑,关外的山货与野味便随之遍及京城。 这几年皇上不出关,世面上的山货与野味也稀缺起来。 初瑜应了,曹颙换上大毛衣裳,罩上补服,夫妻两个相伴出来,到兰院给李氏请了安。 陪着李氏说了两句话,外头天色渐亮,时间差不多了,曹颙便出门。 今天是户部御前轮班,不许要先到官署,他直接骑马到了宫门外。 除了张廷玉外,其他几位侍郎已经到了,正在太和门前候着。 见到曹颙,几人忙上前见过。 曹颙拱拱手,还了半礼,便站在几位侍郎身前。 除了几位侍郎,太和门外,还有些递了牌子请见的外地督抚。 其中大半都是曹颙认识的,其中就有唐执玉同李绂。 这两人同是直隶官,又是上下级,就站在一处。 按照规矩,皇上在用过早膳后,会先传这些递牌子请见的官员,最后才轮到轮班大学士与六部官员。 就在曹颙拱手为礼,同几位督抚见过时,便就远处走过两人。为首的是内侍装扮,后头跟着的正是仰着下巴、耷拉着嘴角的田文镜。 一时之间,众人都望过去,却是目光各异。 他容长脸,面色紫红,额头上是深深的抬头纹,眯着眼睛,面向有些刻薄,身上穿着松松夸夸的补服,看着很是单薄,不见什么官威,倒像个倔强的老农。 走出太和门,他的脚步顿了顿,看着李绂冷哼一声,才对其他人拱拱手,大踏步离去。 曹颙见状,有些无语。 田文镜现下只是河南巡抚,有风声说要加封总督,可毕竟还没有加封。 也就是说,门前这些人,除了唐执玉还有另外一个侯见的巡抚外,其他人都比田文镜品级高。 田文镜这般托大,果然引起众人侧目。 田文镜却视若未见,片刻功夫,就只剩下一个身影。 众人都望向李绂,李绂不由露出几分苦笑。 看来自己同田文镜之争,皇上已经有了定论。而且这个定论,还是偏着田文镜的,否则他不至于这么得意。 他能想到这点,自然也有人想到此处,便有人抱着看热闹的心思,小声议论。 那个引田文镜出来的内侍果然“不负重负”,传口谕,传召李绂陛见。 李绂随着那内侍进了太和门,背影挺着直直的,竟带了几分悲壮。 曹颙则是看了唐执玉一眼,唐执玉正看着李绂的背影,面上带了几分担忧。 曹颙眨了眨眼,确认没看错,确实是担忧之色。 换做旁人,曹颙会疑其作态,毕竟现下李绂督直隶,正是唐执玉的顶头上司。 可眼前之人是认识了十多年的唐执玉,曹颙相信这份担忧之情之真。 转念一想,他也就明白唐执玉担心李绂的缘故。 李绂与唐执玉之争,并不单单是两人的义气之争,还是科班正途官与纳捐杂牌官之争。 唐执玉亦是进士出身的正途官,希望李绂能在这次御前官司中获胜也是人之常情。 同僚这些年,曹颙也瞧出来,唐执玉对于杂捐与正途出身的下属面上看着差不多,实际上还是差别对待。对于前者更防范些,对于后者则是更器重些。 他如此作为,曹颙也能理解。 那些科举出身的官员,打小被圣贤书影响,多还蒙着一层遮羞布,爱惜名声如爱惜羽毛一样;杂捐出身的官员,不是权贵子弟混履历外,就是**裸抱着贪墨的念头来的,成才者少。 李绂去了足有两刻钟,回来的时候脚步依旧坚定,脸色儿却有些泛白。 已经是卯正二刻(早晨六点半),还不见张廷玉的身影。 曹颙心里有数,八成张廷玉现下就在御前。 李绂离去后,雍正又传了两个官员,才轮到唐执玉。 等到唐执玉从御前退下来,已经将近辰正(早上八点)。 因曹颙带着几位侍郎,前往御前,正好同他迎面赶上。 唐执玉退避到一旁,神情却有些恍然,似忧似喜。 曹颙见状,心里纳罕。 少一时,到了养心殿外。 就有内侍出来召,户部几位堂官入内。 进了养心殿,雍正正坐在龙椅上,面前左右侍立着几位大学士与十三阿哥,张廷玉正在其中。 曹颙与几位侍郎上前两步,跪请了圣安,而后才退到一旁。 开放海禁与发展海贸之事,由曹颙亲自递上折子,报禀此事,雍正早已看过,现下又经过部议,自然顺利通过。 接下来,又由两位侍郎,分别禀了户部其他几件政事。 整个朝议下来,也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 这都是拖了张廷玉这个大学士的福,他分管户部,又兼户部尚书,将主要精力多放在户部,使得户部鲜少有悬而未决的公务,朝议自然是顺当许多。 从养心殿退下时,张廷玉并没有随同众人出来,依旧留在御前。 殿外,吏部两位尚书不知何时到的,正在候着。 不是吏部轮班,吏部两位尚书齐至? 曹颙心里疑惑,止住了脚步,拱拱手同两位尚书见过,才带了几位侍郎出宫回了衙门。 还有三日便是万寿节,真要是升迁加恩的旨意,也不会这个时候传召吏部尚书。 曹颙心中隐隐有些猜测,却又觉得不可思议,便埋在心中,静观其变。 当天下午,蒋坚便到曹颙面前,转述了刚听到的大新闻:李绂迁工部右侍郎,田文镜晋河南总督。 李田之争,尘埃落定。 田文镜全胜,李绂惨败。 直隶总督与工部右侍郎,都是正二品,可却是不可比的。 前者是天下首牧,后者六部中排行最靠后。 一个是炙手可热,一个是冷衙门副京堂。 雍正用这种干脆利索的方式,表示着他对田文镜的恩宠与支持。 “还有消息说,待过了万寿节,唐大人的‘署’字就要摘了。”这一句话,蒋坚却是压低了音量。 先前,唐执玉同直隶总督失之交臂,蒋坚也曾为他抱过不平,现下这个境况,对李绂来说是够倒霉,对唐执玉来说却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曹颙将进京陛见的督抚在心里过了一圈,点了点头,心里也觉得当是如此。 唐执玉那边,许是早晨在御前便得了口风,神色才会那样复杂。 落衙之前,曹颙又交代一番。 明天是裕亲王府上门下大定的日子,曹颙要往东府,同曹项一起待王府来客,要迟些才能到衙门。 回到府中,府中已经有“不速之客”候着。 扎萨克图汗王府长吏苏德来了,正在客厅候着。 曹颙听曹元回禀,挑了挑嘴角,没有立时去见客的意思。 他先去兰院打了个转,而后回了梧桐苑,换下补服,穿上家常衣服。 “客人已经走了?”因苏德是喀尔喀的人,所以初瑜颇为关注。 “没,先晾晾他。”曹颙随口道。 初瑜见他心有成竹,不由莞尔,道:“莫不是十六叔同十七叔那边通了气,在理藩院卡他?” 曹颙点点头,道:“**不离十,要不然这个苏德怎么急着上门,连礼数都不顾了,做了‘恶客’。” 想着十六阿哥对恒生的热心,初瑜心里不由有些泛酸,道:“怎么感觉照看恒生这些年,到头来要被十六叔抢走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 曹颙心里也有些不自在,还是笑着开解妻子,道:“你不用难受,用不了两年,咱们也会抢个半子回来。” 想到几个儿女就要婚嫁,初瑜不由恍然,脑子里出现自己及笄外,带了忐忑之心上花轿的情景,不由说道:“让天慧晚嫁也好。” 虽说曹颙决定晾晾苏德,也不好晾太久,因为外头天色已经暗下来。 到了前院,就见苏德忧心碌碌的神情,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发呆,连曹颙到了都没发觉。 “苏大人。”曹颙唤了一声,走进客厅。 苏德醒过神来,忙站起身来,道:“曹大人……” 两人见礼,宾主落座,曹颙吩咐小厮重新上了茶,方道:“衙门里抽不开身,耽搁的有些晚,倒是劳烦苏大人久等。” 苏德忙起身,道:“下官不告而来,实是冒昧,这里跟曹大人赔罪了。”说着,已经做了长揖。 他五大三粗,偏生做这斯文礼节,看着很是笨拙可笑。 曹颙摆摆手,道:“苏大人不必如此,我这府宅,也不是什么显贵地方,以你我两家的渊源,尽可来得。” 见他话间有亲近之意,苏德忙道:“就是,就是,若非如此,我们世子爷也不会嘱咐下官,多来拜见曹大人。” 曹颙端起茶,吃了一口,嘴里也是客气话。 这回苏德倒是没有兜圈子,直接带了几分恳求,说明了来意。 原来,今日理藩院那边,十七阿哥穿见了苏德,问起扎萨克图汗王近支谱系之事,还专程提及两个同老汗王血缘关系比较亲近的两位王孙的情况。 话里话外,流露出的信息,喀尔喀扎萨克图汗王府旗,除了苏德,像是还有人进京。 苏德急得不行,见过十七阿哥后,想要打探,却是找不到门路,无奈之下,只好再次到曹府。 曹颙听了,道:“袭爵之事,本就不是朝夕之功。苏大人进京才半月,不必太心急。” 苏德抬起头,见曹颙神色不惊的模样,心里不由懊恼。 难道还真要托个三、五月,乃至三年两载不成? “曹大人,不看旁人面上,只看霖少爷。我们世子爷最疼霖少爷,这回霖少爷去喀尔喀,住的日子太短,我们世子爷还深为遗憾。等世子爷袭了爵,少不得要进京一趟,到时父子也能团聚。”苏德甚是“情真意切”地说道。 “父子”? 曹颙想着恒生在喀尔喀受的委屈,挑了挑眉…… 第一千二百零八章 世事难料 第一千二百零八章世事难料 见曹颙没有准话,苏德心里已经开始问候曹家的祖宗八代。 想着数次到京城的见闻,他明白过来,只靠自己空口白牙求人怕是不成。 毕竟论起来,曹颙是有恩于汗王府,并不是汗王府有恩曹家,没有因为对方是恩人,就平白使唤的道理。 只是汉人真是虚伪,想要好处明说就是,还要装作谦谦君子。 他心里生出鄙薄来,面上却越发恭敬,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礼单,起身道:“瞧下官一时着急,差点耽搁了正事。听闻过几日便是贵府太夫人寿辰,下官代世子预备了寿礼,还请曹大人不要嫌弃礼轻。” 这一句话,就将给曹府的孝敬说成了寿礼,将他上门来央求,说成了是拜寿。 转得有些生硬,却也是使得曹颙不好回绝。 曹颙似笑非笑地看了苏德一样,倒是真有些佩服他。 “世子有心了,苏大人亦辛苦,曹某替家母谢世子的寿礼。”曹颙使人接了礼单,对苏德道。 苏德见曹颙面带笑意,已以为自己搔到他的痒处,心里懊悔万分。早知如此,就该痛快来送礼,说不定事情已经有了眉目。 他不由胡思乱想,想着自己是不是该去趟果郡王府。 在京数日,他已经打听清楚,如今掌管理藩院的这位王爷,虽是郡王,可甚得皇帝倚重,去年开始食亲王俸禄,怕是用不了两年就要晋亲王。 只是往曹府送一次礼,都要数千两耗费,要是往王府送礼,这个尺度掌握不好的话,说不定不能成事,反而会适得其反。另外,也缺引见之人。 “现下王公大臣都忙着万寿节之事,顾不上苏大人这边也是有的。苏大人稍安勿躁,等万寿节后,说不定就有消息。”曹颙端起茶盏,淡淡地说道。 到底是给出了盼头,苏德立时满脸欢喜,甚是感激地谢过,方告辞离去。 出了曹府,他的笑容消失不见,面上露出一丝凝重。 世子本是让他避过曹家在京城候袭爵旨意,自己如今这般行事却是违了世子心意,可是又有什么办法…… 曹颙拿着礼单,回了梧桐苑。 苏德的礼单上写得很简单,尺高金佛两尊,金玉如意各一柄,银壶银餐具四套。 “咦?”初瑜看了礼单,佛像如意那里还不觉得什么,看到银壶银餐具,不禁道:“这么多银器?若是真同恒生带回来那样好,府里倒是可以少打些银器。” 恒生带回来的东西中,也有四套银器。 恒生对这些都不上心,全部都入了库房,将册子奉与初瑜。 初瑜想着这些都是恒生生父所赐下的,便仔细替他收好。 现下看到礼单上多出四套银器来,她却是不由有些心动。 京城王公府邸,金银器都是常见的,看平素里真拿这个使唤的人家有限,多是招待贵客,或是祭祀时用。 新娘子出阁时,嫁妆里却是多要带金银器的。 不止是送妆时体面,也为了往后在婆家日子过得不凑手时,化了用也便宜。 曹家嫁姑娘,又是嫁到宗室,倒不担心日子难过,只是这银器也是不可或缺。 真没想到,蒙古那边的银匠,竟比京里的银匠手艺还精致。 苏德的礼单是先送到曹颙手上的,等他离开曹府没多久,“寿礼”也使人送到曹府。 按照惯例,曹颙与初瑜先将寿礼送到兰院,让婆婆过目。 旁的李氏没有在意,那两尊佛像却是使人抬到眼前,多看了几眼。 这佛像同府里的佛像迥异,并不像常见的释迦摩尼或者观音、文殊菩萨之流。 一个是薄衣露体的女菩萨,扭着腰胯,站在单层莲台上;一个则是牛头人身的怪物,踩踏在水牛中,手中挥动着白骨。 李氏“啧啧”两声,指着那女菩萨,问曹颙道:“这是观音菩萨化身?看着有些像是绿度母,颜色儿却不对。” 世说观音有千手千眼,万千化身,世面上出现的女佛像,多被冠上观音之名。 曹颙点点头,道:“虽不是绿色,却呈少女之态,一头二臂,双手又持着莲花与结节,正是绿度母。” 李氏闻言,神容一肃,对着佛像拜了拜,又看向另外一尊。 这一回,她却是认不出。 曹颙曾在避暑山庄那边的喇嘛庙里见过,便道:“这是藏传佛教里的护法神降阎魔尊,若是在寺里,身后还会立一尊明妃像,手里捧着盛了鲜血的碗。” “怨不得觉得眼生,原来是黄教的法相。”李氏说觉得这佛像看着凶,却也不敢懈怠,还是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 到底是看不惯,她便吩咐初瑜将佛像收了。剩下的两柄如意,她仔细看了看,让初瑜将金的收好,留下玉的道:“正想要寻一柄如意给四姐添妆,这个正好。” 至于银器,李氏没有留。 她这边有几套内造的银器,都是压箱底,鲜少用的。 “四妹妹一套,妞妞一套,剩下两套先留着。”初瑜看着那些银器,心里盘算着,甚是满意。 虽说礼单上只写了银壶银碗筷四套,可实际上每套银器都有上百件,用来添妆再体面不过…… 次日,因四姐下定之事,曹颙没有去衙门,直接同妻子带了几分孩子,去了东府。 曹项也从衙门里告了假,准备齐当,就等裕亲王府来人。 广禄生母、嫡母都不在世,说起至亲长辈,只有兄嫂二人,就是现在的裕亲王与福晋,年岁也不过是二十五、六这样。 下定之事,本当这两人操办,可这两人身份显贵,未必亲至,多半是请宗亲出面。 初瑜去内宅陪兆佳氏了,妞妞与天慧则去了四姐处。 天佑、恒生则随同父亲与叔叔等在前面,若是裕亲王府使来下定的身份高,则会由曹颙、曹项兄弟招待;若是来的身份不足,则需要他们小哥俩带着管事迎送。 裕宪亲王福全是裕亲王府这一支的始王,膝下有六子,只有三子与五子活到成年。 五子就是广禄之父,寿元亦不长,活到二十三,便病故。留下三子,两子长大成人,就是遗腹子广禄与其二哥广灵。 三子是已革裕亲王保泰,今年四十多岁,膝下就已经有了二十来个阿哥,十多个格格,在宗室中子孙最盛。 保泰即被夺爵,这一支遭皇上厌弃,广灵当不会那么不知趣,请他们出面来料理弟弟的亲事。 剩下的,就不好说了,所以曹颙与曹项也猜不出到底会是谁来。 既是宫里拴婚,这下定也不过是走个过场。 不想,从辰初(早上七点)等到巳正(上午十点),还不见裕亲王府来人。 曹颙不由皱眉,曹项也带了几分不安。 原本两家商定好的时间,就是今天上午。 现下眼看就要到中午,还不见王府人的影子。 “大哥,要不使人过去打听打听?”曹项忍不住问道。 曹颙摆摆手,道:“再等等看,广禄不像个不懂事的,即便真有事耽搁,也会打发个人过来……” 话音未落,便见管家进来禀道:“大老爷,四老爷,裕亲王府三阿哥来了。” 这“三阿哥”说的就是广禄,他现下还没有封爵,又没同四姐成礼,既不能称爵,也不能称姑爷,众人便按排行称呼。 曹颙与曹项对视一眼,心里都觉得纳罕。 难道是广禄兄嫂对这门亲事不满,否则怎么会让广禄自己来下定? 兄弟两个起身,亲自迎了出去。 曹府门外,只站着一人,就是广禄。穿得是簇新的衣裳,可额头都是汗,身上也皱巴巴的,靴子上也满是泥泞。 他神情有些惶恐,周身竟带了几分狼狈。 见曹颙与曹项亲自出来,广禄忙上前,拱手道:“见过两位兄长。” 曹颙与曹项两个都变了脸色,瞧着他孑然一身、身无长物,若说是来下定,那也太儿戏。 今日是下大定,同时告之曹家迎娶的吉日。 到底因何缘故,使得王府没了动静,需要广禄亲自跑过来? “三阿哥这是……”曹颙看着广禄,面带疑惑道:“下定之事……” 广禄满脸通红,长揖道:“实在是王府有事,下定之事怕是要耽搁几日,还请两位兄长恕罪……” 曹颙与曹项的脸色儿,都不好看。 曹项已经忍不住,忍着怒气道:“婚姻大事,岂是儿戏?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连这个也顾不得了?” 曹颙心中亦是怒极,却还有几分城府,按捺住怒意,冷冷地说道:“比你的亲事更重要,莫非是关系王府存亡之事?” 他只是心中不满,随口这么说,毕竟广禄身上穿着打扮还正常,若真是王府遇到白事,那装扮上就显出来了。 广禄闻言,却是一愣,望向曹颙的目光,带了几分恳求:“莫非大哥听到了什么消息,还请大哥指教……”说到这里,他已红了眼圈。 曹颙神情一禀,道:“到底怎么了?” 曹项也顾不得生气,望向广禄,带了几分担忧。 广禄哽咽道:“皇上今早派人拘拿了我二哥,还使人圈了王府。王府里乱成一团,自然也顾不得下定之事。只有我记挂此事,怕兄长们干等着担心,跟看守王府的护军央求了半响,才得以出了王府。” 他只要二十岁,是遗腹子,打小养在伯父家,寄人篱下,性子难免有些怯懦。 遇到这样的大事,他开始只是想着无论如何要告诉曹家一声,否则使得曹家空等,两家别再生了嫌隙。 现下到了曹家,告诉了曹家延迟下定之事后,他就有些迷茫,不知下一步当怎么办。 看着沉默不语的曹颙,他带了几分依赖,道:“大哥,小弟当如何行事?您有没有听到风声,皇上为何会发作小弟二哥?” 曹颙摇了摇头,道:“王爷之事,我闻所未闻……” 说道这里,他不由沉思。 按说他的消息,向来也算是灵通,可对于雍正为何突然发作裕亲王府之事,却是一点风声也没听过。 这样看来,裕亲王犯的忌讳,多是天家私隐,不是明面上能听到的。 “三阿哥,你还是先回王府……”曹颙道。 兄弟毕竟不是父子,即便广灵真犯了什么忌讳,也未必会牵连到广禄身上,如此自乱阵脚,反而容易惹人厌弃。 若是广禄真也是问罪之列,那即便他磨破了嘴皮子,王府的护军也不敢放他出来。 “回王府?”广禄有些犹豫,道:“那样的话,怕是一时半会儿就出不来了,怎么打探我二哥的消息?” 曹颙摇摇头,道:“既是皇上要拘人,打探也是徒劳,不管是放人,还是怎地,总会有旨意到王府,三阿哥还是先回王府为好。” 见曹颙镇定,原本有些慌乱的广禄也跟着镇定下来,点了点头,道:“都听大哥的。” 既是要回去,他便也不耽搁,只望了望东府影壁,轻声道:“太夫人同四姑娘跟前,还请两位哥哥帮忙分解一二,小弟这就回去了……” 曹颙没有点头,而是对曹项,道:“使人给三阿哥找匹马。” 曹项应了,吩咐管事去牵了一匹马。 广禄感激地冲两位抱抱拳,才接过缰绳,翻身上马,渐行渐远。 曹颙与曹项刚转过影壁,就见有一个嬷嬷过来,原来兆佳氏等得不耐烦,开始使人到前面催了。 曹颙对那嬷嬷摆摆手,叫她先回内宅,自己同曹项稍后就到。 “真是大事,竟是一点动静都不听说。”曹项低声道:“平素里,并不曾听闻广禄有什么劣迹。除了同广禄之间有些不合的说辞,同保泰那一支的堂兄弟们关系甚好,不忘伯父的养育之恩,宗室里都赞他‘仁义’。” 并不是他八卦,只是因四姐对指婚给广禄,才对裕亲王府那边的消息多关注了些。 曹颙挑了挑嘴角,有些明白裕亲王府变故的缘故了。 连手足兄弟都容不下,又怎么会真心实意地隔房堂兄弟?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 那个“西施”不是旁人,正是十六阿哥。 十六阿哥奉旨袭了庄亲王爵位后,对已故老亲王的侄子、侄孙多为看顾,应得一片赞誉之声。 广灵所作所为,想要效仿十六阿哥,为自己谋个好名声,却是忘了他与十六阿哥的不同。 老庄亲王的那几个侄子,虽更有继承亲王爵位的资格,可因不得皇上欢心,所以爵位才落到十六阿哥身上。 这只是表面。 实际的情况是,皇上登基伊始,为了扩大自己在宗室里的影响力,只能加重几位兄弟的份量。 一个铁帽子亲王,朝会排班又在亲王前几位,可比初封一个亲王更有分量的多。 十六阿哥善待庄亲王府旁支,与其说他“仁义”,还不如说是替皇上在安抚那些人。 毕竟宗室王公承爵,都有相应的制度,即便是九五之尊也不能随心所欲,要不然就要引起宗室的防范与忌惮。 广灵施恩给丢了爵位的保泰一房,却是犯了雍正的忌讳。 雍正这个皇帝,喜怒有些偏执。 他不只夺了保泰的亲王爵,连他嫡长子的世子爵也夺了,直接将爵位转到广灵这一支,可见对保泰彻底厌弃。 广灵却偏为了名声,同保泰那一房亲近,不是狼心狗肺是什么? 说话功夫,兄弟两个已经进了内宅,兆佳氏已经坐不住,正阴沉着脸,在地上踱步。 见曹颙、曹项兄弟进来,身后再无旁人,兆佳氏咬牙切齿,道:“眼看就要拖到午时,还不见人影,这是欺曹家无人么?” 曹颙体恤她爱女心切,便没有绕圈子,直言道:“广禄刚来才陪过不是,不是王府那边怠慢,实在是临时有事。裕亲王像是惹了是非,皇上要发作他,王府那边暂时顾不上旁的。” 至于王府被圈什么的,曹颙则略过,怕兆佳氏担心广禄。 一人与一府,毕竟不是一个意思。 兆佳氏听了,虽还皱着眉,怒气却减了几分,叹气道:“这叫什么事儿?本应是四姐儿的好日子,却有了事端,要是他们往后归罪到四姐儿身上,岂不冤枉?” 曹颙劝道:“不会,本是王府的事,扯不到四姐儿身上。二老太太不要太担心,四妹妹那边,还需好生宽慰两句,别叫她多心。” 兆佳氏点点头,道:“是这个理儿,我还是先看看四姐儿去。就算以后王府那边挑四姐儿,也不怕,四姑爷明年就能封爵了……” 初瑜与春华本陪着兆佳氏,等在上房,出了这番变故,妯娌两个也都是满心疑问。 曹颙只在衙门告了半日假,见时辰不早,便同初瑜带了孩子们先回了西院,用罢午饭,便去了衙门。 兰院,上房。 李氏将丫鬟们打发下去,独留下初瑜,唏嘘道:“好好的,怎么又生出这事端?四姐儿很是可人疼,可却老是不顺当。三年前如是,现下又这样。” “这就是所谓的‘好事多磨’吧。老太太也不必太担心,这门亲事既是宫里指的,当不会有什么变动……”初瑜宽慰道。 这如此么?世事难料。 第一千二百零九章 宗室秘闻 第一千二百零九章宗室秘闻 若说曹家只是忧心,那广禄本人则是肝胆欲裂。 看着恢宏的宫门,他只觉得后背已经湿透。 从曹家返回王府后,他尚且未进王府大门,就有御前侍卫传了皇上口谕,召他进宫陛见。 作为世祖一系的子孙,广禄也算是近支宗室,可他父亲早夭,自己又没到封爵的年岁,即便陛见过几遭,也不过是宫里红白喜事,大家混着去排班罢了。 宗室中,对于现下这位皇帝,可谓是众说纷纭,明面上自然五花八门的称赞,私下里多是要提到四个字“薄性寡恩”。 圣祖爷继承皇位,两个兄弟都封亲王,对于太祖嫡子,礼烈亲王代善的子孙也始终宽待,皇家与宗室其乐融融。 今上登基后,也晋封了几个兄弟,可随着皇位稳固,圈的圈,死的死,说起来叫人唏嘘不已。 广禄岂能不怕? 他心里犹疑不定,寻思皇上传自己陛见的用意。 无非是二,一是一并发作自己,二是加恩自己…… 想到这里,广禄的心“砰砰”只跳。 宗室爵位传承,除了父子传承外,还有两种情形,前者是未有嗣夭折,不过从侄子中选嗣子承继,没有侄子,则多由同母弟、异母弟、同祖堂弟的顺序择人承继。 若是因罪被夺爵,则会从兄弟中,由皇上指封。 裕宪亲王这一支,只有两房血脉传承。 保泰又是被夺爵的,那一房儿孙虽多,也没有承爵资格;广灵虽有儿子,可他要是问罪,多半如保泰一样,除了爵位。 广禄只觉得心里忽上忽下,不知该喜该悲。 他心中千思百转,面上仍是怯懦惶恐,这也归功于他打小寄居伯父家的缘故,使得他惯会用这种模样以自保。 一会儿功夫,他已经跟着那个传旨侍卫到了养心殿前,那侍卫进去禀告,广禄则侍立在养心殿外。 须臾,就见那侍卫出来,传口谕召他入内觐见。 广禄身子直打晃,低着头进了养心殿,又被内侍引进东暖阁。 他不敢抬头,只觉得暖阁炕上似乎坐着一人,地上侍立几人,只看到靴子,便实实在在的跪了下去,道:“奴才……奴才广禄见过皇上,恭请皇上万寿金安……”说着,已经叩首在地。 他显然骇极,不仅说话断断续续,杂乱无序,而且身子瑟瑟发抖。 坐在炕上的,正是雍正。 地上侍立两侧的,则是十三阿哥、十六阿哥、十七阿哥。 召广禄来陛见,只是雍正临时起意。 对于这个堂侄,他多少有些印象,还是因广灵、广禄兄弟交恶之事。 这个广禄,不管怎么看,都是怯懦老实之人,待兄长却是挚诚。 偏生广灵见识浅薄,听信了外头的挑拨,将这弟弟当成仇人似的。广禄只是一味忍让,私下里还为其说好话。 现下见广禄这般不顶事,雍正不由皱眉,冷哼了一声,道:“哆嗦什么,朕还能吃人不成?还是在你心里,朕就是‘寡恩薄性’之辈?” 此乃诛心之言,广禄再年轻没见识,也晓得这绝对是不能认的,忙抬起头,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因惧怕越发苍白的脸,还有惊恐的眼神,使得他看起来越发不堪。 十三阿哥见状,眼神闪了闪。 旁人对广禄不熟,自然不会怀疑;他却是见过广禄数次,在广禄被广灵刁难后,还曾出言敲打过广灵。 广禄虽有些懦弱老实,可也不会这样提不起、拎不清的模样。 雍正眉头依旧皱着,看着广禄的目光,却多了几分不耐:“朕今日召你来,是问询广灵朋党之事,你还不从实招来?” 广禄闻言,却是一愣。 发生变故这半日,他也在想兄长到底因何惹怒皇上,被拘拿问罪,却没有想到这是一条。 这是两年前,伯父被夺爵时的罪状。 两年前,伯父因“诬告十四阿哥居心叵测”,另有“朋党”行止,才被夺了爵位。 现下,兄长也“结党”了? 广禄只觉得脑子里乱糟糟,兄嫂这两年的趾高气扬的画面,一幕一幕地闪过。 即便他晓得些首尾,又能如何?还能出首作证不成? 手足相残,落在旁人眼中,没人会体恤他,只会觉得他毒辣。 雍正见他一脸茫然,不似作伪,很是不满道:“你已经二十,不是无知孩童,不要对朕说,你对广灵所行之事一无所知。” 广禄苦着脸,道:“奴才不敢狡辩,确实不晓得此事……不敢欺瞒皇上,因奴才不懂事,文武功课多有不足,引得奴才二哥训斥,并不曾让奴才出面交际往来……” 这句话,说的却是半点不假,只是其中不乏广灵借题发挥的意思。 否则的话,以亲王弟弟的身份,广禄二十岁,哪里还需要束在王府读书,多是谋爵谋差事了。 雍正既处置广灵,对于他所作所为自然也一清二楚。 他厌弃广灵,除了广灵不知好歹,同保泰一房亲近外,还有就是其刻薄手足。 虽说在外人眼中,雍正这个皇帝,也不是善待手足的主儿。 可他自己却不这样看,反而觉得自己有情有义。 一直支持自己的十三阿哥成了总理王大臣,十六阿哥、十七阿哥本是庶妃所出,如今都是亲王、郡王,几位幼弟也渐渐长大,他同皇后两个也对他们的生活起居多有闻讯,不失慈爱。 至于病故的九阿哥,被拘在景山的十四阿哥,雍正虽厌恶,到底没有动手去害了他们性命。 还有“闭门不出”的三阿哥、十阿哥、十五阿哥,固然有总总不是之处,雍正也宽怀仁心,不与之计较。 看着广禄这般怯懦糊涂,雍正的情绪渐渐平和下来,道:“你既自言文武功课不成体统,那明日里就入上书房读书。” 皇上金口玉言,广禄自是磕头领旨。 待他跪安,雍正才发现他脚上踏着新靴子,靴子上裹着泥。 他神色一禀,想着传旨侍卫方才来禀告时的回话,问十六阿哥道:“听寿成的意思,方才广禄央求了王府外的护军,独身出府,去了曹家,为的是告之曹家定礼不成的缘故。王府出事,他还尽顾着自己个儿,是不是性子凉薄了些?” 十六阿哥现下执掌宗人府,处置宗室之事,越不过他去。 十六阿哥想了想,道:“未必是凉薄的缘故,臣弟瞧广禄的模样,是个胆子小的,亲往曹府,多是怕得罪岳家的缘故。” 雍正点点头,晓得十六阿哥说得八成就是实情。 宗室子弟,除了嫡支承爵的,靠着父祖余荫,其他偏支、庶出,就要看嫡支眼色过活。除了身份最贵些,有的还不如权贵人家子弟,能够分一份不菲家当。 广禄虽是王爷之弟,可被兄长忌惮,往后的日子未必能靠着兄长这边,多半是要依靠妻族,待曹家客气也是情有可原…… 京里的消息,向来都传的飞快。 等到曹颙落衙,就已经得了消息,袭爵二十三个月的裕亲王广灵因“治事错缪,未除保泰朋党之习”夺爵,锁禁,弟广禄袭裕亲王爵位。 虽说之前想到这点,可事到眼前,曹颙仍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不为广禄,为的是四姐儿。 若是婚事无变动,曹家就要出来第二个亲王福晋。 可是大定未下,四姐儿的身份,固然能匹配上亲王庶弟,却不能匹配亲王。 曹颙不由皱眉,要是宫里贵人真心血来潮,嫡妻变侧室,那曹家岂不是就成了笑话?四姐儿往后的处境也尴尬? 皇上当不会如此吧? 对于喜怒随心的雍正,还真不能以常理推断。 曹颙心里惊疑不定,可眼下也不是打探这个的时候,只能等待。 因马上就是万寿节,不管王公大臣们心里作何想,面上都是歌恩颂德,一副太平景象。 次日下午,曹颙从衙门出来时,十六阿哥已经等在外头。 见他穿着颇为庄重的吉服,曹颙有些意外,迟疑道:“十六爷,这是要进宫?” 十六阿哥摇摇头,道:“爷就是专程过来等你的,明儿宫里抽不开身,今儿随你过去,给太夫人拜寿。” 曹颙正有一肚子疑问相问,自是乐不得有机会见到十六阿哥,道:“拜寿不敢当,光临寒舍却是求之不得。” 两人相识多年,早有默契,相视一笑,十六阿哥便邀曹颙上了马车。 “广灵被夺爵,可是为了景山那位?”待马车开动,曹颙便低声问道。 十六阿哥笑着摇摇头,道:“只是借由子发作罢了,若是皇上真忌惮那位,岂会容他好好的?” “咦?”曹颙听了,很是意外,若是“朋党”之事不实,那雍正好好地发作一个近支亲王作甚? 十六阿哥嘴角挑了挑,道:“还不是因广灵不识趣,皇上既厌弃保泰,他还去拉拢保泰一房,抹了皇上的脸,不是傻蛋是什么?” 说起来,不只广灵的爵丢的莫名其妙,连保泰的爵位亦是。 保泰是康熙二年十一月夺爵的,曹颙当时已经去了清苑,并不知其中详情。 听十六阿哥提及保泰,曹颙忍不住好奇,多问一句,道:“十六爷,皇上到底为何发作保泰,真若是保泰抓住十四贝子的痛脚,禀到御前,那这‘朋党’之说,又从何来?” 十六阿哥的笑得高深莫测,道:“保泰继福晋是理密福晋的亲妹子,三继福晋也是福晋的族妹,同皇上的关系,自然不如理密亲王那边亲近。” 清算废太子势力,不会晚了些? 曹颙只觉得有些说不过去,十六阿哥已经压低了音量,小声道:“这多是外头的猜测,孚若即便想破脑子,也不会想到真实缘故。” 曹颙见他神秘兮兮,亦跟着压低音量,道:“愿闻其详。” 十六阿哥小声道:“皇上并没有明说,可爷记得清楚,皇上那年是见了查看宗室黄册后才开始不待见保泰的……总不会没头没尾,爷也寻思许久,只想到个匪夷所思的缘故……” 宗室黄册,由内务府记录,是黄带子人口变动,最后会照此上玉牒。 曹颙闻言,不由挑眉,道:“是何缘故?” “儿孙太多,有十九子,虽说夭折了十个,尚且站住九个,排行最长的五个儿子又都长大成人,娶妻生子。要是子孙分封下去,即便不会成为礼烈亲王第二,也会成为庞然大物。” 满清入关后,以汉治汉,推崇礼教。 几代人下来,连满人也都讲究起嫡长制度。 皇家虽是正统,可对于宗室里的长房也多有礼敬。 世祖顺治皇帝与礼烈亲王代善如此,圣祖皇帝对与裕宪亲王福全亦如是,他们不仅自己会如此行事,还会交代嗣皇帝,继续厚待宗室长房。 礼烈亲王八子,三子封亲王、两子郡王,一子贝子,一子是国公。八大世袭罔替的王爵中,这一系就占了三位。 几代人传承下来,上百王公将军,如何能不让皇室忌惮? 有了礼烈亲王一系的前车之鉴,皇上对多子多孙的保泰心存忌惮,似乎也说得过去。 曹颙听得愣住,怪不得十六阿哥说这缘故“匪夷所思”,确实不是寻常人能想到的。 宗室子弟有繁衍子嗣之责,可旁支太过兴旺,还会成祸根。 十六阿哥见曹颙不说话,道:“怎么,你不信?” 曹颙摇摇头,道:“没有,只是想着若是如此,广灵被夺爵似乎也说得过去了。皇上既要让保泰那一房沉寂,广灵这个做堂兄弟的,还总想着提挈堂兄、堂弟们一把,皇上生恼也正常。” 十六阿哥点点头,道:“却是便宜了广禄,裕烈亲王子孙中,除了夺爵那两房,就只剩下他一个人。裕亲王府,不必庄王府,是老亲王无嗣。裕烈亲王只剩下一个儿子,可孙辈、曾孙众人,总没有选外人承继王府的道理。” “广禄既袭了亲王,婚事就要由内务府操办。不知十六阿哥有什么消息没有?”曹颙问道。 十六阿哥笑了笑,道:“你就放心吧,皇上既不愿裕亲王府成势,自不会画蛇添足令为广禄指高门嫡妻,四姑娘这个福晋跑不了…… 第一千二百一十章 简王府的六格格(上) 第一千二百一十章简王府的六格格(上) 听十六阿哥说的笃定,曹颙终于放下了心。 毕竟是嫁入宗师,不是嫁入皇室,即便多了个亲王福晋,也不至于让皇家忌惮的地步。 裕亲王府三年夺了两次爵,广禄即便袭爵,也只是老实本分过日子。本宗的堂亲与兄长都指望不上,远宗又一时攀不上关系,对于妻族绝对不会怠慢。 这样看来,四姐还真是有福之人。 见曹颙笑咪咪,十六阿哥瞥了他一眼,道:“若是皇上真另指了嫡福晋,孚若会如何?” 曹颙面色一凝,说不出话来。 若是真有那样的旨意,身为臣子,他也没有拒绝的余地。只是堂妹即便身为侧室,也不是容得人轻易慢待,若是真被刁难,娘家这边也会出头。 只是,到底是没意思。 名不正、言不顺,自己的外甥就要以庶子、庶女身份,居于王府嫡系之下。 或许是到这个世上后,曹颙就以长子嫡孙的身份生活,习惯了从嫡系来考虑问题。 对于以嫡系来分贵贱的人来说,曹颙算是开通的,从不轻视那些庶出的人;可他心里,对于嫡庶有别,另有一番看法。 嫡长子继承制,对于这个时代的家族也好,国家也好,贵在安定。身份即定,就遏制了诸子相争的局面。 十六阿哥的神情,也变得郑重起来,低声道:“你家五姑娘是弘历的庶福晋,这,往后……若是有了小阿哥,曹家会如何……” 曹颙只觉得眼皮跳了跳,要是历史大方向不变,乾隆活到八十八,那即便五儿生下排行靠前的皇子,也耗不起。 除非,乾隆早点那什么…… “都是没影的事儿,十六爷怎么说起这个?”这个问题可不好说,曹颙只能打哈哈。 十六阿哥瞥了曹颙一眼,道:“哼,总有你淡定不了的时候……” 不知道,原本的历史上有没有曹家女儿为宫妃的,但是曹颙记得清楚,接替乾隆的,是他晚年所出一个十五皇子。 前边的皇子,病死的病死,出继的出继,压根就没有几个活到乾隆退位的。 外戚扶持皇子夺嫡这件事,在历朝历代,都不少见,并不是什么合适的买卖。 登上皇帝位的皇子,多半回头就要收拾母族,这也是“兔死狗烹”的惯例。 毕竟,若是真有人情味儿,心肠软,那也登不上那个位置。 父族兄弟父子都无情,要是单对母族讲人情味,那也太扯淡了些。 曹颙向来懒散,怎么会费这个心思?他虽没有见过索额图与明珠,可对那两位的事迹却如雷贯耳的。 只是,世事真如曹颙所想的那样顺当么? 若历史真的拐了个弯儿,曹颙会如何? 此刻,马车里的二人,一个是随口说出,一个权当戏言,却忘了什么叫“一语成谶”。 见十六阿哥似笑非笑,曹颙突然觉得不对劲。 两人之间,是言谈无忌,可十六阿哥并不是无的放矢之人。 “庶福晋那边,有了消息?”曹颙问道。 十六阿哥摇了摇头,道:“没有,不过是阿哥所另外一位庶福晋有了喜脉。消息报道皇上、皇后跟前,两位都很是欢喜,重重地赏了那庶福晋。宫里的人惯会捧高踩低,五姑娘的日子怕是要难过起来。” 弘历今年已经十六,身边已经有两位庶福晋,还有几个侍妾,却始终没有宫人怀孕,这也让皇上、皇后很是担忧。 尤其是在今秋皇上大病后,对于弘历、弘昼身边子嗣之事,就格外看重。 今年选秀,为了皇子嫡福晋的体面,除了给两位皇子指正妻外,没有指侧福晋,可是格格、侍妾却有好几个。 名分虽不高,可皇上盼着两位皇子早日开枝散叶的心思,却是显而易见。 即便身份低微,这个时候诞下皇孙,那在御前也就挂了名。即便明年嫡福晋入宫,对于皇孙生母,也要客气三分。 曹颙却不为五儿担心,若是五儿真生下弘历长子,那才是在风口浪尖。 “有十六爷看顾,即便难过又能难过到哪儿去?”曹颙笑道。 见曹颙坦坦荡荡,十六阿哥不禁摇头,道:“四姑娘成了亲王福晋,曹家的显赫不在眼下,而在将来。除非五姑娘不生皇孙,否则曹家总要搅合进去的,多少要心中有数才好。” 这却是真心告诫,曹颙收敛笑意,郑重点了点头。 说话功夫,马车已经到了曹府。 曹颙早已先一步打发人回来通传,所以十六阿哥随曹颙进了兰院时,李氏已经换了衣裳,在廊下候着,初瑜站在婆婆身后。旁边站着个十三、四的少女,眉眼娇嫩,体态娉婷。 见十六阿哥到了,李氏俯身下拜。 十六阿哥见状,忙疾行几步,上前扶住李氏,道:“说了多少回,太夫人还如此多礼,岂不是折煞我?” 两人长姊幼弟,又是相熟的,十六阿哥便扶着李氏,一道进了屋子。 “早想去给太妃娘娘请安,却不敢轻慢行事,没想到太妃娘娘还记得老身寿辰,专程打发香玉过来。”李氏指了指那个少女,带了几分感激说道。 没错,这少女正是前几年小选入宫的李香玉。 十六阿哥笑着说道:“那丫头在额娘身边几年,额娘甚是喜欢,如今连我同十五哥都要靠后。额娘说了,既将她带出宫,本当早安排她除了宫籍,好骨肉团聚。可实在疼爱这丫头,想要再留两年。若是太夫人不恼额娘抢人,额娘说这丫头的终身,也额娘包了。” 这些话牵扯到香玉终身,香玉早已待不住,红了脸拉了拉初瑜的衣袖,低声禀了一声,便退了出去。 密太妃本是李家姻亲,由李煦送到御前,对于李家,她始终抱着感激之情。 如此厚待香玉,固然有香玉柔顺、乖巧可人疼有关,多半还是念着李家的旧情,想要回报一二。 她虽出宫奉养,可十五阿哥处境微妙,她也不好大喇喇地帮衬李家。 李氏心里有数,面上已经露出几分感激,道:“能得太妃娘娘青睐,是这丫头的福气,老身欢喜还来不及,哪里还会啰嗦什么?” 密太妃赐下的寿礼,上午已经由两个嬷嬷送来,香玉就是那时候到的。 十六阿哥先下又亲自过来走一遭,固然有交代香玉之事,却也给了李氏体面。 当晚,十六阿哥便陪着李氏用了晚饭,算是提前拜寿。 香玉则留在曹家,十日后再回十五阿哥府。 次日一早,曹颙穿戴整齐,阖家上下,到兰院拜寿。 李氏换上枣红色寿字纹的旗装,前襟下摆上绣了“五福捧寿”的花样,头上也带了万福万寿镶珠长簪,越发显得慈爱平和。 即便不请外客,只亲戚朋友,今日也要不少要过来贺寿的。 曹颙还先进宫恭贺万寿,还要再去衙门打个转才能回来,便将待客之事,交代给天佑与恒生两个。 天佑与恒生仔细听了,将父亲送出门,才去寻几位管家商量迎宾待客之事。 今天是李氏五十九生日,也是皇上四十九万寿。 按照民间的说法,“明九”、“暗九”都是坎儿,李氏险失爱子,长子又差点牵连,心里已经有了忌惮,回到京后,就往寺里舍了五百两银子,点了十盏长明灯,自己也吃起了长斋。 雍正那边,虽没有像李氏这样挂念儿孙,向佛祖祈祷,却是也体会了生命之脆弱。 他不能忘记在圆明园昏迷在床的日子,他是那么着急,却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睛。 他想要见十三阿哥,可皇后做主让他“静养”,连十三阿哥都被拒之门外。 雍正坐在养心殿正殿的龙椅上,眼前由皇后领着后宫妃嫔,向他恭贺万寿。 看着皇后身上的明黄色吉服,雍正只觉得甚是刺眼。 待后妃退到一旁,接着贺寿的,是几位皇子与养在宫里的几位格格…… 待皇子同格格们贺完寿,雍正才移驾太和殿,接受王公大臣的朝贺。 沉闷的宫廷礼乐,繁琐的仪式,高居在龙椅之上,接受着王公百官的顶礼膜拜,雍正的心却越发沉重。 眼看就到知天命之年,雍正突然生出几分畏惧…… 在宫里恭贺完毕,又去户部参加了一个部议,曹颙才匆匆回府。 已经是中午时分,贺寿的亲朋好友,都到得差不多。曹项也从翰林院回来,带着天佑、恒生陪客。 除了曹家出门的两位姑奶奶,还有朱家、李家、孙家这样的亲戚,至于魏家兄弟与左成兄弟那边,则是以孙辈的身份过府来贺寿。 饶是没请外客,里里外外,也摆了十几张桌子,正经热闹了一番。 席间,众人关注最多的就是四姐儿指婚之事,对兆佳氏说不得恭喜几声。 兆佳氏笑得合不拢嘴,望向曹颐的时候,就带了几分得意。 嫡庶之别,这就是嫡庶之别。 没听说哪家庶出的姑娘,会比嫡出的姐儿嫁的好的。 曹颐运气好,嫁了奉恩将军,却又得了嫡支的国公爵位;四姐儿的运气更好,指给一个无爵王府阿哥,转眼就成了亲王。 曹颐却恍然未爵,拉着嫂子初瑜,低声说着什么。 初瑜听了,面上依旧是笑吟吟的,神色却变得有些郑重,同旁边的朱夫人告了声罪,带着曹颐离席…… 第一千二百一十一章 简亲王府的六格格(中) 第一千二百一十一章简亲王府的六格格(中) “三妹妹说的到底是哪一家?”到了梧桐苑,初瑜已经忍不住,问道。 “就是简亲王府的六格格,继福晋嫡出的那位。前些日子,我同两位贝子夫人过去王府那边做客,正好见过这位六格格。容貌性情,都像极了继福晋,端庄大方,可亲可敬。若是能求做曹家长媳,也是曹家的福气。”曹颐说道:“正好听着继福晋的意思,是舍不得六格格外嫁的,多是要在京里做亲。” 初瑜听了,却是一愣,皱眉道:“怎么是他家?” 曹颐见初瑜如此,犹豫了一下,道:“嫂子莫非是在意简亲王府的名声不好听?王爷如何,我就不多说了,这继福晋完颜氏,是我年幼时便认识的,教养极佳,为人处事,谁也挑不出不是来。” 她并不是多事之人,之所以乐意中间牵这个线,一是因天佑是她最疼爱的侄儿,二是觉得六格格确实不错。 初瑜摇摇头,道:“三妹妹误会,完颜福晋是庆大爷嫡亲妹子,早年我也见过两遭,相貌人品都是好的……不瞒三妹妹,你哥哥虽不赞成孩子们早做亲,可我这两年也开始留心孩子们的亲事。宗妇长媳,更是重中之重。八旗贵女,多是娇养,即便没有攀龙附凤之心,也被家族教导,多存私心。稍好些的,多被宫里留了牌子。反而是宗室里的格格,前程未卜,又打小有教养嬷嬷跟着,不乏性子纯良的。圣祖一系,血脉太近了些,你哥哥在意这个,定是不许的。简亲王府的六格格,因年岁同天佑相当,我还曾留心打听过,晓得是好的……只怕是没缘分……四妹妹亲事不变,转眼就成亲王福晋,曹颙再与王府联姻,似乎太招摇了……” 曹颐闻言,不由叹了口气,道:“嫂子顾虑的是,大哥行事向来小心谨慎,定不喜这般张扬之举。” 曹颐也不是外人,初瑜也没什么可瞒的,便低声将恒生之事说了。 喜事都碰到一起,却让人有些心里没底,畏手畏脚。 曹颐听了,既为恒生欢喜,又体会了初瑜的为难。 四姐儿只是还能说是隔房的,恒生却是曹家养子,真要以蒙古汗王世子身份尚了庄王府大格格,那天佑能不能娶宗室格格,还是两说。 以天佑的出身,完全可以报备宗人府,尚宗室贵女,可世人也重养恩。恒生即便认祖归宗,只要人在京城,身上就有曹家的印记。 一家两个儿子,都尚宗室贵女,那宗室格格也太不值钱了些。 “如此,嫂子打算怎么办?”曹颐问道。 初瑜道:“实没法子,只好另选名门闺秀。” 也只能这么办了,曹颐虽觉得有些遗憾,可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因曹家小一辈,都没有婚娶,抱着做媒念头的,岂止是曹颐一人? 李氏多是笑眯眯地听着,跟着这个赞这家的少爷几句,跟着那个赞那家的姑娘一会儿,就是没一句准话。 兆佳氏失了众人的奉承,不由觉得没意思,抓了几颗松子吃了,心中腹诽不已。 外头都当曹家大太太贤惠孝顺,到底是真孝顺,还是假孝顺? 她这老嫂子性子和顺,要不是被儿媳妇辖制住,哪里会对孙辈的亲事都不敢插手? 忙乎了半日,等客人陆续散去,已经是黄昏时分。 曹项没有立时回东府,而是被曹颙留在书房,为的是天佑备考之事。 府里除了天佑,还有莲花书院出来的两个举子,加上左住、左成兄弟与魏文杰,就有六个备战会试的举子。 曹项的意思,是建议从翰林院礼聘个博学的老先生,对大家多指点指点。 这会试不比乡试,录取比例更低,竞争更加残酷。 曹颙虽没经过古代的科举,却是经过三百年后的高考的,又有一番思量。 他的意思,整合近三十年的科举试题,请翰林院里的翰林轮流到曹家为几个举子分析考题,并且磨合范文,并且根据他们自身的经历,多谈些下场体会。 这样平和大家心态,使得下场后会发挥最佳状态;还能因磨合历年会试范文,对于翰林院判卷官的喜好,仔细琢磨些。 曹项觉得这样学,学的太杂,可见堂兄心意已定,依旧是按照吩咐行事。 于是,进入十月后,每隔三日便有一翰林到曹府“做客”。 翰林多清苦,曹家的“礼敬”大方,加上学生中,有几个好苗子,这些老翰林便也享受着为人师的乐趣。 一个月下来,有个老翰林,看上焦文的资质,想要收为关门弟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便托了曹项来说项。 曹颙听了,道:“焦文虽是客居曹府,也不过是为了同天佑一道读书,关于他拜师与否,我不好为其做主,还是要看他自己个儿的意思。” 曹项也晓得这个道理,曹颙便使人去请天佑与焦文过来,说了此事。 那老翰林虽品级不高,可在翰林院资历深,对于焦文这寒门举子来说,拜其为师,只会有益无害。 焦文却道:“曹世伯,曹世叔,两位长辈关爱之心,小侄感激不尽,只是小侄近日已觅了一位良师,正打算拜在其门下,怕是要辜负胡先生的美意。” “是哪位?可也是翰林院里的大人?”曹项闻言,有些好奇,问道。 除了那位姓胡的翰林,来曹家教导过众人的还有曹项的三位翰林院同僚。 焦文摇了摇头,道:“不是翰林院里的大人,是……苍岩先生……” 曹项听着陌生的名号,正寻思是京中哪位大儒,就听曹颙道:“苍岩是朱侯的号。” 曹项闻言,却是一愣。 连曹颙都有些意外,多看了焦文几眼,才打发天佑与焦文下去。 “看来,这焦文不仅功课好,人也如璞玉一般。有他对比着,到显得翰林院里那些自诩清高的老家伙势利浅薄。”曹项叹了口气,道。 那位姓胡的翰林,说是爱才想要收弟子,未尝不是看重焦文秋闱名列前茅,八股文又扎实,前途不可限量。 焦文却想也不想,选择了朱之琏为师。 朱之琏虽是侯爵,可身份尴尬,若是以他的学生的身份出仕,仕途上不仅没有助益,反而极有可能因两人的师生关系被压制。 出了客厅的门,天佑却是带了疑惑,问焦文道:“立诚,朱侯不是已经婉拒了你么,你怎么还提要以朱侯为师,是不是瞧不上胡先生?” 焦文笑着说道:“苍岩先生虽不收我,我心里却早已当他是老师,在两位世伯世叔跟前,说的也不是假话。” 天佑道:“真不知朱侯是怎么想的,他既乐意指点你功课,待你又好,为何不应了这师徒名分?瞧着他对你的热络,若不是只有一个女儿,已经许了人,就要直接召你为女婿了……” * 曹项走后,曹颙便回了梧桐苑。 初瑜早已使人备下醒酒汤,曹颙本就没怎么醉,吃了两口就放下。 初瑜说了曹颐所提之事,听说那六格格肖母,曹颙眼前浮出一个红衣少女的影子。 初瑜没有察觉出丈夫走神,见他不吱声,道:“爷也觉得这事不可为?真是可惜了了,宗室王府中,同天佑年岁相当的,本就没有几个,这个六格格又是其中出挑的。” 说到这里,她不禁有些发愁,道:“既不方便联姻宗室,就要在八旗里找,难道真要从撂了牌子的闺秀里挑?” 父母之心,多是偏着自己儿女的。 在初瑜这个当母亲的看来,儿子懂事孝顺,什么尊贵的姑娘都匹配得上。可宫里撂牌子那些,不是品貌有瑕疵,就是出身不足的,哪里堪为良配? 见妻子如此,曹颙不由失笑,道:“旁人家的闺女,也是捧着手心里养大的,天佑又比旁人多什么,哪里就能挑三拣四了。夫人也不必太操心,有天佑这个梧桐树,还怕招不来金凤凰?这普天之下,有爱子爱女之心的,又不止你我两个。” 初瑜听丈夫的话说得略有深意,疑惑道:“爷的意思……” 曹颙笑道:“若是曹家只同宗室联姻,说不定皇上反而会更看重曹家几分。” 同各个王府都沾点关系,曹家反而中立起来;不同八旗权贵联姻,曹家便失了纵横之势。 几代下来,曹家即便同皇家宗室亲密,也不过是一外戚而已。 就比如理密亲王福晋娘家所在的家族,不仅族人众多,很多还是开国功勋,爵高位重,是仅次于爱新觉罗氏的满洲大姓之一。 可是理密亲王福晋开始,瓜尔佳氏出来的姑娘,大部分都指了宗室。只理密亲王福晋的妹妹中,就有一个指了十五阿哥嫡福晋,还有一个是已除爵裕亲王保泰的继福晋。 四十多年过去,两、三代人下来,瓜尔佳氏从开国时的庞然大物,势力慢慢收缩,因少了姻亲助力,加上族中的爵位流传下来也递减的缘故,在朝中的影响力远不如之前。 初瑜的眼睛一亮,道:“如此,天佑同六格格之事,也并非不可为了。” 想到雅尔江阿,曹颙挑了挑眉,想到完颜永佳,神色又缓和下来,道:“毕竟是天佑的终身大事,总要好好看看再说……” 第一千一百一十二章 简亲王的六格格(下) 第一千一百一十二章简亲王的六格格(下) 万寿节后,外地督抚相继离京,以曹颙现下身份不宜亦不必亲自郊送,只吩咐人预备几份厚厚的别敬,提前送了。 曹家内宅,倒是因香玉的到来,添了几份热闹。 她虽说是李家人,但是亲生父母都不在,祖父母远在盛京,只有伯父一房在京,回李家不过是打了个转儿,剩下的时间,还是回到曹府,安置在高太君身边。 高太君年过七旬,精神头早已不如以前,自打从清苑回京后,越发喜静,受不得吵杂。 除了偶尔到李氏屋子里同晚辈们用个团圆饭外,其他时间都在屋子里礼佛。 香玉在她身边,就安静地做活计,一坐一两个时辰。 还是高太君不忍心,撵她去同妞妞与天慧两个年轻女孩作伴说话玩耍。 因妞妞预备年后出阁,现下每日里半日跟在初瑜身边学着管家,半日也在做针线。天慧无事,每日里到榕院相陪。 香玉过来,妞妞与天慧都很高兴。 虽说分开三年,有些生疏,可到底是打小一起长大,没两日便又恢复如初。 看着香玉的绣样,妞妞与天慧都赞了又赞。 香玉只是抿着嘴笑,比小时候还娴静。 一别数年,几个小姑娘叙起别情,香玉讲起慈宁宫的日子,密太妃的看顾;妞妞与天慧则说起清苑的莲花,知府衙门前街的老王烧鸡。 悠哉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过了几日,密太妃遣人来接,香玉恋恋不舍地告别曹府众人,随着两位嬷嬷回了贝勒府。 高太君虽心有不舍,可也有几分放心。密太妃既是说要看顾香玉将来,那即便没有李家亲族看顾,也错不了。 * 苏德在等了半月后,终于等到雍正的召见。 他做好了十二分准备,想着如何为主陈词,如何顺理成章地求得承爵旨意。可是压根就没有他发挥的机会,这次陛见的时间极短。 除了苏德外,另有内蒙古两个王公子弟,三人一起由理藩院一个侍郎官领着,去了养心殿。 对那两个王公子弟,不知是不是因有爱新觉罗家族血统的缘故,雍正还问了两句;对于王府长吏的苏德,雍正只淡淡地瞥了一眼,关于老汗王去世的消息,也是由那位侍郎大人报禀。 雍正既没有相询,也没有说什么,只点点头,示意知道了,便叫众人跪安。 出了养心殿,苏德只觉得心里火烧火燎,难受得不行。 这到底是因何缘故,皇上好像是不待见汗王府?是真有王府旁支到了御前,还是另有缘故? 他实在忍不住,出了宫门后,便匆匆前往曹府。 并不是休沐日,曹颙当然不在府中,苏德也想到这点,便提及想要见恒生,偏生恒生被四皇子传进宫去了。 天佑便代替父亲,见了这位蒙古客人。 天佑已经十五,在汉人眼中,许是还是半大孩子;在蒙古人看来,已经是大人了。 苏德便又诉了一番苦楚,再次表明了汗王府同曹家的“交情”。 天佑不晓得他来意,自然不会随便应对。 等了有大半个时辰,恒生先回府。 听说苏德来了,恒生不由皱眉,可看在汗王世子那边的面子,还是耐着心情,去了客厅。 见恒生来了,苏德连忙起身,面了多了几分恭敬。 同内地相比,蒙古是个更讲究身份等级的地方。 恒生虽然是生母不明的世子庶子,可也是苏德的小主子。 恒生却不愿领这份礼敬,因为苏德能为汗王世子的代表,绝不是老糊涂。 他这边越客气,稍后说不定所求就要更大。恒生晓得自己的斤两,苏德明面上求自己,实际上求得是自己的父亲。 见弟弟回来,天佑并没有先走,而是陪他一起待客。 虽说他们两个没说什么,可苏德也看出这兄弟两个的感情是真好。 恒生少爷在曹家,比他们想想的更有地位。 苏德有些嘴里发苦,要是早想到此处,不曾坐视王府那边委屈恒生少爷,是不是自己就不至于这么艰难? 恒生却是淡淡的,对于世子承爵之事,也提也没有,礼貌而疏远。 苏德越是心急,曹颙越是姗姗来迟,直到日落才回府。 当然,天佑与恒生只陪坐了一会儿,意思到了,就托由子离开。只剩下苏德,灌着一肚子茶水,饥肠辘辘,苦不堪言。 这回,曹颙却是没有晾他,没有回内宅,穿着官服,就到客厅见客。 苏德一肚子苦水,无处倾诉,见到曹颙的那刻,激动的不行。 曹颙没有同他寒暄,直接落座,先吃尽一盏茶,方道:“苏大人的来意,曹某也大概知晓,是不是想要打听打听皇上因何不待见世子之事?” “正是,正是!”见曹颙点名自己个儿得来意,苏德忙不迭地点头。 曹颙道:“我方才从衙门回来,先去了果郡王府,见了王爷,打听一二。王爷虽不想开口,但我央求半晌,才透出一句话。” 苏德听到紧要之处,不由坐直了身板,面向曹颙,身子往前倾。 “皇上恼世子对朝廷不恭敬……”曹颙缓缓地说道。 “啊?”苏德闻言,大惊失色,这顶大帽子,可戴不得。 他已经坐不住,站起身来,道:“皇上怎么会这样想,是不是,是不是听信了小人谗言?” 曹颙冷哼两声,道:“苏大人还需慎言!而今盛世太平,皇上身边多贤臣,谗言之类的话,苏大人还是切莫说了。” 苏德晓得自己失言,忙道:“是,是,是下官胡说八道。” 曹颙已是肃容道:“皇上最是重礼,向这样侯旨袭封之事,世子本就该亲至,方显得对朝廷的臣服、对皇上的恭敬。如今,只遣使进京,怨不得皇上着恼。” 苏德听得有些糊涂,道:“曹大人,遣使进京报丧,下官之前,蒙古各地不乏先例,不曾听说有什么迁怒下来……” 曹颙摆摆手,道:“有些事,不是臣子能非议的,苏大人还是自己思量。若总是拿老黄历来比现下,难免要吃亏,苏大人还需记得这个。” 苏德闻言,面色一凛。 曹颙虽说的含蓄,可也在点醒他要认清现实,如今天子的脾气可比不得圣祖皇帝仁和。 他神情越发郑重,对曹颙道:“曹大人既是去了王府,可否听到王爷说过,皇上打算如何处置世子?” 曹颙往门口看了一眼,冲侍立的两个小厮摆摆手,打发他们下去。 客厅上只剩下曹颙与苏德二人,曹颙低声道:“此话,出我口,入苏大人耳,过后我是不认的。” 见曹颙如此慎重,苏德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压低了音量道:“下官向长生天发誓,不管接下来听到什么,都同曹大人不相干。” “赐王府,召世子驻京……”曹颙轻声道。 苏德却是瞪大了眼睛,身子开始发抖。 赐府驻京,看着是荣宠,可也能算是最严重的惩罚。 并不需要朝廷插手扎萨克图旗旗务,只需在汗王近支王公中选派两人,“代”世子处理旗务,就能将世子彻底架空。 情急之下,苏德这个蒙古汉子也顾不得许多,上前两步,“扑通”一声,单膝跪在曹颙面前,红着眼圈,道:“曹大人,曹伯爷,这个时候,您万不可束手啊!” 曹颙摇摇头,道:“苏德人怕是高看我了……听果郡王的意思,皇上已经命理藩院准备王府……” 苏德脸色泛白,身子已经摇摇欲晃。 世子若是老汗王亲生子还好,即便赐府驻京,有汗王府老臣保驾护航,三年五载也出不了大纰漏,只需等小王子留在喀尔喀,就不会出什么乱子;可他是旁支过继到嫡支,即便小心经营了十多年,到底根基有限,旁支中眼红的大有人在。 赐府驻京的蒙古王公,多还要当差伴驾。 伴君如伴虎,一不小心差事出了纰漏,爵位就保不住。 苏德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主子,落到那尴尬境地。他抬起头来,已经是老泪横流,哭道:“曹大人啊,曹大人,还请您给下官指条活路……” 真若是将袭爵的旨意,等成赐府驻京的,即便世子体恤不怪罪,苏德也无颜或者回喀尔喀了。 曹颙皱眉皱得紧紧的,想了足有一刻钟的功夫,方道:“皇上乾纲独断,旁人未必能说上话……唯一能指望的,就是果郡王那边……果郡王执掌理藩院,又甚得皇上器重,若是他能为世子分说一二,许是还有一线转机……” * 次日,果郡王府。 十七阿哥用罢早饭,就收到前院传过去的礼单。 “黄金五千两,宝石十匣,珊瑚四株……”看着丰厚的礼单,十七阿哥不由挑起了嘴角。 十七福晋见了,心里好奇,少不得走过来,俯身看了两眼。 十七阿哥见状,忙扶住她,道:“我的好福晋,还是安生坐着,别累着了,也别费眼睛。想要看这个,我来给你念。” 一边说着,他还一边小心翼翼看着十七福晋的肚子。 十七福晋被看得不好意思,掐了下他的胳膊,娇嗔道:“瞧爷的样子,如今才两个月,何至于如此……” 第一千二百一十三章 挖个坑,埋了 第一千二百一十三章挖个坑,埋了 不到十日的功夫,苏德往果郡王府送了两次礼单,终于敲开果郡王府的大门。 在万寿节前,苏德曾在理藩院见过十七阿哥一次。对于十七阿哥,他本来印象极好,觉得是个性子谦和的王爷。 现下相见,十七阿哥仍是满面温煦,苏德却只觉得心肝肺都跟着疼。 一万两黄金,不仅耗尽他从喀尔喀带来的所有积蓄,还从曹家借了三千两。 十七阿哥却只觉得熨帖,那一万两黄金虽说只是过了个手,还是进了内库,可其他珊瑚、宝石、蜜蜡、玛瑙等物,则便宜了他。 一半孝敬给勤太嫔,一半留作给十七福晋做私房。 虽说王府里,并不缺这些东西,可对女人来说,珠宝永远也不嫌多。 勤太嫔没说什么,只叮嘱了几句,晓得这不是不义之财,便乐呵呵地收下;十七福晋自打有身孕后,满心就是肚子里的孩子。 她已是在十七阿哥耳边念叨了几次,若是添个小阿哥,这些东西就留着往后聘媳妇;若是添个小格格,这些就能添嫁妆。 “王爷,下官冒昧登门,还是为世子承爵之事。”苏德咬着后槽牙,面上小心道:“老汗王已经薨了百日,这身后之事,也到了料理的时候……” 十七阿哥像是要知道他下边说什么,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道:“晓得了,这有什么?等世子袭爵,就是扎萨克图汗部之主,剩下几个旗的贝勒、贝子,即便现下闹腾些,也翻不出花来。” 若是之前,听到这句话,苏德心里就踏实了。 扎萨克图汗部共有六旗,汗王兼任右翼左旗郡王,其他五旗由扎萨克图汗第一代汗王素巴第的其他子孙分领。现下爵位最高的是执掌左翼左旗的贝勒博贝,抡起来被是世子的族叔。 据苏德所知,现下博贝就在京城。 据苏德猜测,那所谓的“赐府驻京”,八成就是博贝在搞鬼。 只要世子驻京,扎萨克图汗的几位旗主,就要以博贝为马首了。即便汗王府留代官,又哪里能管得了这些旗主老爷。 苏德只觉得嘴里发苦,道:“王爷,下官想说的,不是袭爵之事,而是听说皇上想要赐世子京府?” 十七阿哥点点头,道:“确有其事,还是由本王选的府址。京城闲置的郡王府,现下有三处,理藩院隔壁的温郡王府,西直门大街的惠郡王府,还有台基厂南街的安郡王府。前两处,不是地址不好,就是宅邸老旧,只有安郡王府,才空出来没几年,府邸面积最大,屋舍维持的也不错,稍加修整,便能入住,断不会委屈世子。” 世子虽能袭扎萨克图汗汗位,可在朝廷的封爵是多罗郡王,在京里的府邸规制,也只能按照郡王规制设置。 苏德闻言,心中不由慌乱,忙道:“王爷,旗务繁忙,世子岂可长久留京?还请王爷代为周旋。” 十七阿哥见他如此,不由沉下脸,道:“皇恩浩荡,你不思代你主子感念皇恩,还对皇上的质疑有质疑?除了圣祖时尚主的几位科尔沁王公,谁有这般体面?” “不敢,不敢,小臣岂敢失恭敬之心?只是小臣主子年轻,扎萨克图部六旗其他几位老旗主,地界多有争夺,若是世子在喀尔喀还好,倚靠汗王名义与朝廷支持,还能震慑各旗,使得众人不敢妄动。若是世子常驻京城,喀尔喀那边怕就要出乱子。”事到眼前,苏德也顾不得“家丑不可外扬”什么的,满是凄苦道。 十七阿哥的眉头,不由拧成一团,道:“怎么会是这样?那可怎生是好,皇上已经选定了安郡王府,吩咐内务府那边人修整了。” 苏德入坠冰窟,长着嘴巴,惊诧莫名。 十七阿哥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了两声,道:“或许世子只是多心了……若实在不放心喀尔喀那边,遣长子过去代管就是,他养在曹家的那个长子再过一年就成丁……” 苏德听了,面上没什么,心里却是狐疑不定。 他望向十七阿哥,不知为何想起十七阿哥同曹颙交好的传言。 他已经觉得不对劲,哪里还敢轻易说话。 毕竟他是世子最重视的心腹之臣,最是晓得世子的心意。世子早年虽有立庶长子为继承人的心思,可这几年随着侧福晋的受宠,对幼子的溺爱,心境已经不复以往。 这也并不稀奇,蒙古人早就由幼子继承家灶的传统。 世子虽不能分给恒生少爷土地与爵位,可是却将汗王府半数家财相赠,又给他准备了奴仆侍卫,也算尽了父子情分。 现下听十七阿哥的意思,竟是要将世子传到京城,让恒生少爷去执掌汗王府? 会不会是曹家动了手脚? 世子早年曾在曹颙面前承诺立恒生少爷为嗣,如今反悔,曹家不肯善罢甘休也是有的。 见苏德不说话,十七阿哥倒是也不急。 苏德只能硬着头皮道:“这般大事,不是小臣能做主的。小臣这就使人往喀尔喀送信,请示世子。” 十七阿哥摆摆手,道:“随意,随意,袭爵本就是繁琐之事。宗室里的爵位,也有出纷争的时候,挤破了脑袋,争了好几年,最后皇上恼了,直接转封,那起子人才安分下来。你是懂事的,你主子八成也差不多,当不会如此。” 他虽带了笑,苏德却听出其中的不耐烦,只能小心翼翼地告辞。 出了王府,苏德才松了口气。 他的眼睛眯了眯,想着曹家参与此事的可能。 若是曹颙同十七阿哥的交情,真如传言似的那么好,那由十七阿哥出面,在皇上面前挑拨两句,使得皇上厌了世子,也并非不可能。 他心中惊疑不定,速速回了理藩院,写了一封信,将京城的诡异之局写的清楚,打发两个心腹,立马启程回喀尔喀。 事到如今,苏德倒是不着急了,开始想着“拖”字诀。 不想,局面却急促起来,哪里给他喘息的余地? 就在他拜访果郡王府次日,有圣旨到理藩院,却不是给苏德的,而是给博贝贝勒的。 博贝贝勒晋升多罗郡王,仍领扎萨克图汗部左翼左旗旗主。 苏德哪里还“拖”得住? 博贝升郡王,那就表示,在朝廷这边看来,博贝即便比不过世子,在朝廷的爵位上两人也都是郡王,分量差不多。 就是朝廷现下改由左翼左旗王府袭汗王位,博贝也够资格了。 若是之前,他还怀疑是曹家为了恒生少爷的继承人位置搞鬼,现下这些怀疑已经烟消云散。 现下看来,与其说是曹家在动手脚,想要让恒生少爷继承汗王府;更像是皇上厌弃了世子,想要用博贝那老混蛋取而代之。 一夜之间,苏德的头发都白了一半。 他满嘴是泡,再次踏进了果郡王府。 看着苏德流泪恳求,十七阿哥的神情,也是无奈,道:“皇上向来金口玉言,谁又能轻易改变皇上心意?只是本王收了的你的重礼,若是袖手旁观,心里也过意不去。如今,能为你争取的,那就是由世子驻京,还是恒生驻京。” 苏德眼皮直跳,喃喃道:“这,这,会不会不妥当,王府那边尚有嫡出的阿哥在……” 十七阿哥点点头,道:“是有些不妥当,那就等世子到京里再说……圣旨这两日就要下了,现下时间仓促,到不好筹划什么……等世子到京,再说也好……” 十七阿哥没有为恒生说项,苏德心里但是不踏实了,小声说:“再说,恒生少爷的分量也未必够……” 十七阿哥听了,到时挑了挑眉,望向苏德的目光里多了几分诧异,像是再说:“分量不够,本王怎么不知?” 无功而返。 苏德耷拉着脑袋,从果郡王府出来。 不管十七阿哥是不是好心,他只是臣下,哪里有权利替世子决定,是不是让恒生少爷做汗王府的代表驻京。 看着博贝整日里在理藩院驿馆趾高气扬,苏德急得直掉头发。 三日的时间,转眼即逝。 终于有理藩院官员领着内侍来传旨,召苏德进宫见驾。 上一次陛见,雍正只是对他这个汗王使者漠视,这次却是带了讥讽之色,也不叫起,俯视着他,叫旁边的小太监,捧了两张旨意,摆在他面前。 这是两份没有盖玉玺的圣旨,都是世子承爵的,不同的是,前一份旨意里命世子驻京,还赏了的正黄旗蒙古都统的职位;后一份的旨意里,则是以王府长子恒生代新汗王驻京,领一等侍卫,随皇四子弘历行走。 “格埒克延丕勒自大无礼,不敬朝廷,朕本当召他回京,好生管教;不过看在你这个王府忠臣的份上,朕也不能白收你托果郡王孝敬的万两黄金,总要给你一份体面。这两份圣旨,到底要明发哪一份,就由你这王府忠臣来选择!”雍正冷冷地说道。 苏德只觉得后背都是汗,不知是不是皇上怪罪自己在京“钻营”,还是皇上真领受了万两黄金的“人情”。 目光烁烁,他实没胆子拖延,伸出手来,指向第一份旨意…… * 果郡王府,花厅。 十六阿哥已是举起酒盅,乐呵呵地对曹颙道:“这回承了十七弟的人情,咱们两个得敬他几盅。” “正该如此。”曹颙也笑眯眯地端起酒盅。 十七阿哥轻哼了一声,道:“甭想找由子灌我,难道恒生不是我的外孙,大格格不是我的侄女不成…… 第一千二百一十四章 开府(上) 第一千二百一十四章开府(上) 梧桐苑,上房。 远远地传来梆子声,已经是四更天,可曹颙辗转反侧,依旧没有睡意。 初瑜也一直没有入睡,低声问道:“爷可是要喝水?” 曹颙原不觉得,听妻子这样一说,只觉得嘴里响干响干,翻身坐起。 只有他在家,梧桐苑上房是不留丫鬟值夜的,初瑜便跟着坐起,道:“我去给爷倒茶?” 曹颙拦住她,道:“好些躺着,我自己来就好。”说话间,他已经撩开幔帐,起身下地。 时值月中,月光从玻璃窗里照射进来。 曹颙借着月光,走到地上的圆桌前,也不掌灯,摸索着倒了温着的热茶,猛灌了两杯。 “爷,可是后悔了?”初瑜察觉出丈夫的异样,轻声道。 曹颙转过身来,摇了摇头,道:“没,只是没想到恒生这么快就得离开府里。原以为,怎么也要等到他成亲时。” 圣旨已下,格埒克延丕勒袭扎萨克图汗汗王,兼领右翼左旗郡王;在京城赐郡王府,其长子驻京领侍卫职。 这个旨意上,并没有提及恒生继承人的身份,可众所周知,“郡王长子”同“亲王世子”一样,也有**封爵,服饰礼制,视同贝勒。 为了展现皇上的“恩典”,也为了恒生名正言顺地执掌郡王府,将由汗王府长吏苏德与郡王博贝协助他开府。 如此,恒生迁府,就定在了明日。 曹颙辗转反侧,也正是为了此事。 曹家族谱上,“曹霖”的名字虽还没有划去,却是再也用不上了。从明日起,曹霖这个名字将成为过去,京城里多了个蒙古王子“蒙克”。 “蒙克”汉语“永生”的意思,这是皇上召见恒生后,御赐的蒙古名。 既然恒生是代汗王府驻京,那他的名字也好,行止也好,就要褪去曹家的烙印,成为真正的蒙古贵族…… 时间在辗转中流逝,不知不觉,已经天亮了。 曹颙一夜没阖眼,他晓得为了避嫌,自己不能为恒生做太多,可实在是放心不下。他心里已经寻思着,等吃了早饭,是不是再叫来曹满夫妇,再仔细吩咐两句。 恒生这次迁府,曹家安排相随的人并不多,除了松院的几个丫鬟大多数相随外,剩下的就是恒生的几个伴当小厮,管事级别的,只有曹满夫妇同吴盛夫妇。 郡王府当差人等,都有定制,多是由带品级的职官充当。 这一块,曹颙自不会插手,可也不放心让恒生一个人在外头,所以才将他身边侍候的,都让他带过府。 吴盛夫妇,向来有办差理事之能;曹满夫妇,则是精通满语,方便管理那些蒙古奴仆下人。 一夜没睡,曹颙的气色很是不好,初瑜也肿着眼睛。 从襁褓中的婴孩,养育到现下这么大,她对恒生的不舍之情并不亚于丈夫。 见妻子如此,曹颙倒是有些不忍心,劝道:“安郡王府离咱们家又不远,权当多个串门子的地方,往后也能多出去溜达两回,省的老拘在府里。” 初瑜点点头,道:“爷说的正是……”说到一半,她却是止住,呆呆地望向窗外。 曹颙顺着妻子的目光,望向窗外。 院子里梧桐树下,不知何时,一个少年伫立在树下。 初瑜只觉得眼睛一热,眼泪已经止不住,簌簌落下。 曹颙也觉得堵得慌,重重地叹了口气。 初瑜已经擦了眼泪,疾行几步,出了上房。 乐兰带了两个小丫鬟,正在廊下候着,初瑜见状,不由嗔怪道:“二爷来了,你们怎么不禀?” “因上房没掌灯,二爷拦着……”乐兰低声回道。 恒生已经迎上来,道:“母亲。” 初瑜拉了他的手,道:“如今已进九了,冻着岂是好顽的,快进屋子里!” 初瑜虽在女子中已经算是高挑的,恒生长得高壮,已经比她高了大半头。可他依旧如孩童似的,任由初瑜牵着他进了上房。 进了屋子,初瑜才放下他的手,捡了件曹颙的大氅给他披上。 “父亲,母亲。”看着父亲的憔悴,母亲红肿的眼圈,恒生只觉得心如刀绞,红了眼圈。 “雏鹰总要展翅,这是好事。所有的孩子,都有离开父母羽翼的时候,只是你比其他人早两年。”气氛太过悲凉,曹颙有些不自在,挤出几分笑道。 恒生已经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低着头哭道:“若是……若是长大就要离开父亲、母亲……那孩儿永远也不愿长大……” 曹颙伸出手,摩挲着恒生的头顶,道:“傻孩子,我同你母亲会渐渐老去,若是你们不长大,谁来孝顺我们?难道你真忍心,让我同你母亲为你们操心一辈子?” 恒生闻言,抬起头来,原本哀伤的目光中才多了分坚毅之色…… 虽说前两个月有左住兄弟迁居之事在前,可轮到恒生,阖府上下不舍之情更重。 毕竟,从开始大家就晓得,左住兄弟总有一日要离开曹家,自立门户的。恒生却是曹家入了族谱的养子,在大家眼中,是曹家不可或缺的一份子。 大家齐聚在李氏院子里,连东府兆佳氏也带着晚辈们过来相送。 曹颙不耐烦这种离别的场景,直接往衙门去了。 恒生给李氏磕了头,又拜别了众位长辈与平辈,才在天佑陪伴下,带着奴婢下人,前往郡王府。 春华嫁入曹家的时间短,没有在西府住过,进门后没多久又随着丈夫外放,同西府的晚辈并不相熟,今日过来,也只是尽人情罢了。 见初瑜神色怅怅,她少不得随着去梧桐苑,好生劝慰一番。 兆佳氏却留在兰院,带了几分好奇问李氏,道:“大老爷、大太太向来疼恒生,不亚于天佑、天宝两个,总不会让他就带了几个人过去,定会给置办一分产业。不知有多少,嫂子您可晓得?” 李氏虽不至于像曹颙夫妇那般感伤,可心里也不好受,听了兆佳氏的话,更是不舒坦,道:“随他多少,都是父子间的情分。” 兆佳氏忙道:“好嫂子,您就不管家,难道糊涂了不成?现下这府里可不只大老爷一房,还有小七。要是他们两口子真厚待养子,那往后小七分家时,岂不吃亏?” 李氏闻言,不由皱眉,道:“即便往后他们兄弟两个分家,也是分祖产,万没有分哥哥嫂子私产的道理。这府里有多少祖产,旁人不晓得,二婶还不晓得?” 兆佳氏被噎得说不出话,神色有些讪讪,心里却开始活动开来。若是长房真那样分家,是不是东府也可以“上行下效”,那边分家也就只分“祖产”。 看着李氏神色淡淡,对长子长媳丝毫不介怀防范的模样,兆佳氏又疑惑,难道自己这嫂子真没有私心,不偏疼小儿子一些? 随即她想到,自己还有几分私房,更不要说李氏。 不说旁的,单说这些年来宫里的赏赐,就能积攒不少。 看来,她是打算都留给幼子,要不然也不会对家产这么看得开。 这一回,她却是猜错了。 “这是?”看着手上的册子,还有眼前整整一车的金玉摆件、古董珍玩,恒生不由瞪大了眼睛。 从曹府出来时,这辆车极为不起眼,恒生没有在意,还以为装的是下人们行李包裹。 直到进了王府,天佑却吩咐将这辆车直接拉到二门外。 “这是老太太赐的,早就预备好的,原本是想着等二弟成亲时再给你,这回却是提前了。”天佑道:“偌大一个王府,屋子里家具什么的大家伙事儿会由内务府那边看着收拾,这布置摆设,却得自己预备。总不好都空荡荡的,像客厅、起居之处,总要有几件好物件撑撑门面。” 册子是这些东西的名单,确是不是新墨。 恒生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对于李氏,他虽打心里尊敬,却比不得对养父母的依恋。他心里也明白,在老太太心中,自己的位置也要靠后。比不得长孙天佑,比不得养在老太太身边的小孙子天宝,也比不得老太太的老来子长生。 在老太太面前,恒生向来多几分拘谨,生怕老太太会厌了他。 天佑见恒生不说话,道:“都是老太太的私房,可是正经有不少好东西,老太太倒是真心疼你,这是欢喜的傻了?” 对于祖母的这份“厚赐”,不仅恒生意外,天佑也有些意外。 他已经代父管家,自是晓得库房的情景。 老太太这车古董珍玩,多是贵重好出手之物,占了老太太私房的两成。即便是天佑自己,也曾想过祖母会怎么分配这份财物,会不会分给自己一份,可也没敢想过两成这么多。 毕竟除了父亲同七叔两个儿子,老太太还有两个出嫁女。 就算儿子多分些,分到父亲名下的也不会超过四成。 父亲名下,又有子女四人,老太太却直接给恒生预备了其中两成。 看来,老太太平素里虽待恒生不如其他两个孙子,可老人家心里到底有怜弱之心。 多多为恒生这个孙子,预备这些值钱贵重之物,为他添家底,也是因他不是曹家血脉,不能继承家业与爵位…… 第一千二百一十五章 开府(下) 第一千二百一十五章开府(下) 汉白玉凤鸟形镇,唐彩绘菱花银扣琴棋图金盘,宋错金错兽首提梁壶,元红牡丹纹盘,明象牙八宝如意灵芝摆件…… 一件件古董珍玩,直晃花了苏德的眼。 郡王博贝也眯着小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都是内务府配的?”苏德犹疑着,问陪他前来的理藩院司官道。 若真是如此,那可真是“皇恩浩荡”。 不管怎样,恒生少爷,不,现下应该叫“蒙克少爷”,蒙克少爷驻京已成定局。 皇上这般器重,即便王府那边真有其他打算,也要好生思量。 那理藩院司官闻言笑道:“苏大人真是说笑。要是每家王府都要配上这等古董珍玩,那内务府早就空了。据下官所知,这屋子里,只有这套檀木掐丝珐琅家具是内造,这些摆设物件,当是蒙克阿哥自己带来的物件儿。” 苏德闻言,长吁了口气。 郡王博贝却笑着点头,道:“格埒克延丕勒真是好福气,自己没操半点心,白捡了这么个好儿子……” 他笑得诡异,苏德冷眼瞧着,晓得他没安好心,什么叫“白捡的儿子”,像是在说蒙克少爷出身不明。 苏德却懒得与之斗口,不管蒙克少爷是庶子,还是奸生子,既是皇上金口玉言赐的名、正的身份,那他就是汗王府的长子。 博贝想要借题发挥,用这个来攻讦汗王府,却是要自己个儿掂量掂量、 那跟随而来的内务府司官,看来也想到此处,飘悠悠地看了博贝一眼,笑道:“王爷说的正是,汗王确实好福气。蒙克阿哥是皇阿玛伴读,养父是朝廷重臣,养母是和硕格格,前程大好,压根就不用汗王府操半点心。” 博贝的笑容僵住,他这次进京,除了趁着老汗王薨世想要钻营一把,还有为了儿子的亲事。 若是儿子能尚个公主,或是出身显赫的宗室贵女,那即便现下汗王位由格埒克延丕勒袭了,等他薨时,也能再博一博。 可是在数次陛见后,皇上晋了他的爵位,亲事那边就有些不如意。指婚的格格,虽是皇上的亲侄女,却因父亲爵位不高,本身又是庶出,只封了“固山格格(县主)”。 就在这几个人正说着话的时候,就见恒生从门口进来,冲着众人拱拱手,道:“方才有贵客下降,小子出迎,怠慢了王爷与两位大人,还请几位勿怪。” 博贝忙堆笑,道:“无事,无事,又不是外人,蒙克阿哥不必客气。” 苏德与那司官身份低,更称不上怪罪之说。他们两个已经开始惴惴,因为恒生身后跟着几人,除了他们已经见过的曹府的长子天佑外,还有两个少年,腰里系着黄带子。 恒生已经侧过身,对身后那两个少年介绍道:“四爷,五爷,这位是扎萨克图汗部左翼左旗的博贝郡王,这位是汗王府的苏大人,那位是理藩院的崔大人……” 说到这里,他转过头对三人道:“王爷,两位大人,这两位贵人就是四阿哥、五阿哥。” 没有提及哪个王府,那两人身份,不言而喻。 三人立时跪倒,给两位皇子请了安。 弘历扫了三人一眼,走到博贝面前,虚扶一把,道:“王爷多礼,快快请起。早听父皇赞过王爷勇武,有先祖之风,如今一见,真是名不虚传。” 博贝进京一月,不是聋子瞎子,虽没见过弘历,可也晓得,眼前这个就是大清的储君,未来的帝王。听了这一番褒赞,他激动得满脸通红,胡子也跟着一翘一翘。 弘历仿佛未见他的失态,目光转向理藩院的崔郎中,道:“王府收拾的不错,这么短的日子,就能修缮成这个模样,可见是用了心的,甚好。” 崔郎中叩首,道:“都是奴才职责所在,不敢不尽心。” 最后,弘历才看着苏德,温煦道:“听说你是汗王府老人,往后蒙克有什么不足之处,还请你多提点。他是孤之伴当,也是孤之好友,孤自是盼着他好的。” 苏德笑得比哭还难看,只觉得头有千斤重,众目睽睽之下,哪里有选择的余地,只能老实地点点头,道:“外臣谨遵殿下吩咐。” 这般见过,弘历与弘昼无意再寒暄,博贝三人也识趣,躬身告辞离去。 客厅上,只剩下两位皇子与天佑、恒生四人。 弘昼站在博古架上,大喇喇地打量起来。 他同弘历,都是识货的,自是能瞧出这些物件价值不菲。 弘历已经坐下,对恒生笑道:“册郡王长子的旨意,过几日就要下了,这回可真是三喜临门。” 恒生眨眨眼,有些糊涂:“三喜?” 开府算一喜,封爵是一喜,何谓三喜…… 天佑却是反应过来,笑道:“四爷,二弟的亲事也订了……” 弘历点点头,道:“正是,正是。” 恒生“呵呵”笑着,到是有些不好意思。 弘昼已经看完博古架,很是不满意地瞥了恒生一眼,道:“还笑,到时便宜了你!本当是爷的外甥儿,往后就要成爷的妹夫了,平白长了一辈儿。” 恒生只是笑,虽说两位皇子没有提他跟谁定亲,可大家伙儿心里都有数。 有庄亲王在,旁人抢不走恒生做女婿。 “还剩下四十来天就过年,年前怕赶不及,婚期定在明年?”天佑问道。 弘历笑道:“正是,皇额娘舍不得三公主早嫁,正经要留上些日子。” 他口中的三公主,就是庄亲王府的大格格,因被皇上收为养育,由中宫皇后教养,视同皇女,顺着宫里的排行,行三,被称为“三公主”。 话虽如此,大家都明白,这不过是说辞,真正的原因是不好绕过汗王府。 即便由朝廷册封郡王长子,由皇上赐婚,也得由新汗王的谢恩折子走个过场,面上才好看。 不过,三公主年纪确实不大,同天慧同岁,转年才十四…… * 户部衙门,曹颙官署。 听了蒋坚的话,曹颙低声诧异道:“停了浙江乡试、会试?” 怨不得他震惊,天下的文人,半数出自江南;江南的文人,半数出自浙江。因江南的乡试出现的舞弊事端,陷进去多少官员,朝廷对江南士子始终以安抚为主。 江南士林稳,人心才稳。 为了弥合当年八旗南下时聚集的血仇,开国八十多年来,朝廷对江南始终是加恩。 如今皇上仅仅因厌弃两个汉官,就迁怒与这两个官员籍贯所在的浙江,这也太儿戏了。 其中汪景琪早在年羹尧伏诛七日后,就被处斩,脑袋至今挂在菜市口的旗杆上枭示。他不仅自身获罪,妻子儿女发配黑龙江给披甲人为奴,兄弟叔侄辈流放宁古塔,九族凡在官的都革职,交原籍地方官管束。 说起来,已经是早已完结的旧案。 另外一个礼部侍郎查嗣庭,则是因担任今科江西乡试主考官时,出题不当,被视为“诽谤皇上”。 这件事,倒不是历史流传的“维民所止”,因“维止”二字是去了头雍正才问罪。 而是因他出的四道提中,前面出现“正”字,后边出现“止”字,正和汪景琪《历代年号论》中“一止之象”的说法,所以被人弹劾。 如今不仅查嗣庭罢官入狱,海宁查家也被清查。 海宁查家,执掌江南士林牛耳,至康熙末年,更是人才辈出,被称为“一门七进士,叔侄五翰林”。 查嗣庭兄弟四人,都是进士出身,子侄辈中,亦有三人科举出仕。除了长房兄长查慎行告老,带着子孙在海宁耕读传家外,查家剩下三房都在京中。 曹颙对这个查家,颇为关注,因为后世鼎鼎大名的金庸金老爷子,就是海宁查家子孙。 因曹家早年久居江南的缘故,曹寅生前同查家族长查慎行私交颇深。随着查慎行隐退,曹寅病故,两家的关系才淡了下来。 曹颙毕竟只是普通人,对于历史的细枝末节知晓的并不清楚,因为并没有将海宁查家同“文字狱”联系起来。 直到现下,查嗣庭的案子出来,曹颙才猛然想起这一茬来。 蒋坚带了几分担忧,低声道:“浙江士林要大乱,李抚台处境堪忧……会不会牵连到二老爷……” 这一点,曹颙到是不担心。 毕竟曹颂是江宁总兵,辖地在江苏。李卫那边,也是有惊无险,说不定这正是他升总督的契机。 “李卫简在帝心,位置稳当。他既稳当,老二那边也出不了大纰漏。江南士林乱不了,非磷不比太担心。”曹颙道。 见曹颙说得笃定,蒋坚不由好奇地问道:“早年因科举舞弊之事,江南士林都闹腾的不行。科举营私舞弊,坏了他们的出头之路,众人自然不平;现下这条路彻底断了,他们怕是闹得更凶,大人怎么还说乱不了?” 曹颙挑了挑嘴角,带了几分讥讽道:“文人无骨,最是见风使舵。圣祖爷是仁君,又重名声,江南士子就跟那会哭的孩子似的,闹腾一场,总有两块糖吃。今上会给他们糖么……” 第一千二百一十六章 道义与人心 第一千二百一十六章道义与人心 落衙回来,刚进曹府大门,曹颙就见曹项在影壁前打转转。 看到曹颙,他带了几分激动:“大哥……” 见他穿着补服,面带急切,全无平日里的稳重,曹颙不由纳罕:“四弟,这是有事寻我?” 曹项使劲点点头,却是四下里望了望,欲言又止。 曹颙见状,心里有数,带着曹项去了书房。 将书房侍候的小厮打发下去,曹颙道:“到底什么事儿,这般急火燎的?” 曹项道:“大哥,查学士阖家被抓进了刑部大牢……” “查学士?”曹颙跟着念了一遍,想起这指的是查嗣庭的二哥,已经致仕的侍讲学士查嗣瑮。 曹颙的神情不由郑重起来,看着曹项道:“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四弟如此关切,莫非同查学士有旧? 两人既都是翰林官,加上祖上有旧,有些交情也正常。 曹项满脸至诚道:“当年小弟初入翰林时,曾得查学士教导。这几年查学士虽致仕,其子翰林院修撰查基是小弟同年,这两年又同在翰林院为官,引为至交。小弟常往查家,得查学士教导许多。虽无师生之名,却有师生之实。” 曹颙闻言,面色添了几分凝重。 他并不知查嗣庭案会牵扯进多少查家人去,可对于“文字案”三字却觉得心惊。 汪景琪案只是他自己身亡,妻儿为奴,兄弟叔侄流放宁古塔。 查家的案子,即便他不知道详情,却也晓得不会比汪家的案子小。 毕竟三百年后,或许没有人会晓得海宁查家,可说起雍正朝的文字狱,大家都会想起“维民所止”四字。 查家就是这四字的源头,这四字又被看成是雍正去头,这已经悖逆不道大罪,可以凌迟处死,诛九族了。 见曹颙沉默不语,曹项咬了咬牙,道:“大哥,查学士年过古稀,老弱不堪,如今又是数九天气……小弟,小弟……” 他心中挣扎的厉害,为了老师教导之恩,为了好友之义,他本该得了消息后,立时带了银钱,往刑部大牢疏通,让老师与好友日子好过些,然后再图其他。 可是当他匆匆回府取了银票,反身踏出东府大门时,他的脚步却踌躇下来。 虽然还不到而立之年,但因入仕早,他也有几分见识。 查家之案,既是累及亲族,那就不会是小案。 倾族之祸! 曹项想着前去年倒了的汪氏家族,还是带了几分犹疑,所以才来西府寻堂兄拿主意。 这会儿功夫,曹颙已经思量清楚,道:“四弟,关心则乱。现下查家的案子才开始审,即便查家亲族关进刑部大牢,在案情没决断前,刑部那边也不敢随意糟践人。” 查家不像旁的家族,要是家族落难,无人相帮,那会败落下去。 “一门七进士,叔侄五翰林”这已经成老话,随着查家子孙辈渐渐长大,这进士的人数,已经增至十来人。 剩下年长的子侄,也都有了功名;幼龄之子,也是记事起便手不释卷。 除非真是灭族之罪,否则查家就算眼前受重挫,只要种子不断,就有复兴之日。 曹项听了堂兄的话,长吁了口气,神色有些讪讪,道:“小弟真是怯懦之人,事到如今,顾忌重重,失了一个义字……” 曹颙摆摆手,道:“无需自责,为人要有担当,可以为恩师忧虑,为好友挂心,却不好没脑子的鲁莽行事……查嗣庭案,有谤君之嫌,还牵扯皇上忌惮的结党之事,岂是能随意参合的?” 曹项面色灰败,喃喃道:“那就什么也不做?” 曹颙摇了摇,道:“现下虽不是雪中送炭的时候,‘炭火’却可以预备着。这个案子下来,不会比汪景琪案轻,多是要流的。如今案子刚开始,宫里、朝廷上都看着,只为了心安,将自己搭进去,与助人无益;还不若静待时机,等结案后,再伸出援手。” 曹项肃容听了,躬身道:“大哥教导的是,小弟知道当如何做了。” 对于年迈的查嗣瑮来说,千里流放比牢狱之灾更凶险的多。 药,银子,流放地的打点照应,一个也不能少。 “若是银钱不凑手,就来这边取。补品药丸什么的,可以去同仁堂。”曹颙道。 曹项忙道:“银钱还够,弟弟手上还有些银钱。倒是补品药丸,得让乐家多预备些。” 将到饭时,与堂兄说完正事,曹项拿定主意,便没有再久留,先回东府去了。 曹颙同查家人关系不深,不能像曹项那样感同身受。不过,看着堂弟稳下心神,他就跟着松了口气。 自从中午同蒋坚提及查家之事,曹颙就隐隐有一种预感。 查家的案子,不只是文字犯忌,也不单单是查家曾党附隆科多,还有其他的东西在里面。 更像是李绂与田文镜互相攻讦案的后续。 雍正开始打击汉官与士林。 这些人,是对雍正新政反应最强烈的人。 曹颙可不想堂弟这个时候鲁莽,参合到此事中。 进了内院,曹颙照例,先到兰院给母亲请安。 李氏却不在,只有长生与天宝叔侄两个在上房。 外间的炕桌上,摆着笔墨与描红册子,长生正手把手地教天宝描红。 见曹颙进来,叔侄两个都站起身来。 “老太太呢?”曹颙有些好奇,问道。 “老祖病了,老太太去了老祖院子。”长生说道。 “请了太医来没有,太医怎么说?”曹颙闻言,不由有些担心,问道。 “请了,太医说外感风邪,让好好调理。我原也在那头看外祖母,母亲的撵了我回来。”长生回道。 兄弟两个正说着话,就见有人挑了帘子进来,不是旁人,正是李氏身边的大丫鬟,名叫绣鹇的。 原来是李氏吩咐她回来传话,让长生、天宝两个不用再等他,先用晚饭。 曹颙原只当高太君是寻常感冒,听绣鹇说李氏不回来吃晚饭,才觉得不对劲。 曹颙便吩咐绣鹇安排两个孩子的晚饭,自己直接去了高氏院子。 刚走到廊下,他便隐隐地听到初瑜的声音,从西屋传出来。 高太君这院子,上房只有三间,东屋是高太君卧室,西边原是香玉的屋子,现下空着,请了几尊佛像。 有丫鬟见到曹颙,蹑手蹑脚地请安,声音也压得低低的。 曹颙见她如此做派,低声道:“老太君睡了?” 那丫鬟点头道:“刚太太亲手奉了药,吃完才歇了。” 这会儿功夫,里屋人也听到外头动静,初瑜挑了帘子出来。 她眼前红红的,低声对丈夫道:“老太太哭了一下晌了,老爷赶快劝劝。再哭下去,老太太身子也受不住。” 曹颙闻言,倒吸了一口冷气,看了东屋一眼,轻声道:“难道……” 初瑜点点头,轻声道:“太医说是老病,让预备大事,说……怕是不好,就年前年后……” 曹颙的脚步有些发沉,慢慢地进了西屋。 李氏在炕边坐着,眼睛已经红肿不堪,脸上都是泪渍。 “母亲……”千万句安慰的话,说不出口,曹颙走到母亲身边,也觉得鼻子酸涩。 高太君早年性子虽有些各色,为人处事刻板生硬,可这些年随着年纪渐长,变得越发慈爱。 曹颙心里,即便不能将她当成孙太君那般敬爱,也生出几分祖孙之情。 见了儿子,李氏如见救生草一般,扯了曹颙的袖子,哭着说道:“我儿,今儿请了庸医,说了混话,我是不信的。你外祖母病了,咱们再请个好太医过府来瞧瞧?” “好,儿子这就使人吩咐张义拿儿子的名帖去请太医。”曹颙点头道。 别说请一个太医,就是请个三、五个,只要母亲心里能舒坦些,只要高太君那边还有一线生机,曹颙都不嫌麻烦。 李氏闻言,却是泪如泉涌,摇摇头,道:“还是算了。” 见她这就改变主意,曹颙不解,望向旁边侍立的妻子,就听她低声解释道:“除了陈太医,下午又前后请了两个太医过来……” 说到底,高太君就是老了。 从清苑回京后,她就隔三差五地卧床。 等香玉回来时,晓得密太妃应允照拂这个苦命的曾侄孙子,高太君就曾对李氏说过,这辈子没什么可放不下的,可以安心去了。 “老太君是明白人,母亲如此难过,如何能瞒过老太君?要是老太君心情抑郁,说不定能速速痊愈也要耽搁下来。只有老太君心情好了,这病才能调理好。”曹颙道。 李氏连连点头,也不知听见去还是没听进去。 初瑜惦记婆婆还没用晚饭,吩咐人摆饭,要侍候她吃饭。 李氏哪里吃得下,见儿子身上还穿着官服,对初瑜摆摆手,道:“我这里有丫鬟服侍,你们先回自己个儿院子里。外头也黑了,不能让当差的人在家里饿肚子。” 初瑜正有话同丈夫说,便听从吩咐,先随曹颙回了梧桐苑。 “什么?老太君说想要回李家……”听了妻子的话,曹颙不由皱眉:“莫非,老人家自己心里已经有数……” 第一千二百一十七章 何谓家族,何谓子孙 第一千二百一十七章何谓家族,何谓子孙 对于高太君来说,曹府只是女婿家,是亲戚,李家才是本家。 高太君临了临了,依附女儿生活,已经让向来刚性的老人家心里过意不去,若是在曹家咽气,怕是死后都不能闭眼。 生是李家人,死是李家鬼。 对于这个时代的女子来说,这生死之间,就是一生。 “老太太怎么说?”曹颙问道。 “当然拦着,不过老太君的脾气,向来刚性,要是她再开口,老太太怕是拦不住。李家那边,是不是要使人送个信儿?”初瑜回道:“这是大事,多少要预备着。” 高太君的寿材,曹府这边前几年就给预备下了,再海淀园子那边搁着。这也是京城旧俗,家中有老人的,多是要预备寿材,通常棺木也要先打好。而后,每年重新刷漆。 曹颙点点头,道:“明儿使人叫李诺过来,同他商量商量此事。” 李鼐不在京中,李家如今当家理事的是李家长孙李诺。 李诺前几年曾陪着祖父,前往盛京,代父在祖父身边尽孝。后被李鼐换回来,由曹颙帮衬,入了内务府当差。 因他老实勤勉,办差细心,入了十六阿哥的眼缘,去年将他补了委署主事。虽只领着从七品的俸禄,可只要踏踏实实不出错,一年半载去了“委署”二字,也不是难事。 为了高太君之事,夫妻两个都有些难受,等摆了晚饭,也不过吃了两筷子就放下。 初瑜正想唤人撤桌子,便听到院子里传来脚步声,还有小丫鬟的请安时。 她往窗外望去,就见天佑、恒生兄弟两个结伴而来。 “儿子回来了……”初瑜的眼睛弯了弯,眉头立时舒展开来。 “父亲,母亲!”恒生的声音带了几分激动,贪婪地看着养父养母。 虽说才分开一日,可思念已经刻在心底。 曹颙点点头,初瑜已是红了眼圈,站起身来,也是从头到脚地打量恒生。 天佑见气氛压抑,扫了炕桌一眼,笑道:“菊花莴笋丝,杏仁豆腐,正是儿子同二弟爱吃的,可要请父亲、母亲赏儿子们碗饭吃。” 被他这一打岔,原本有些伤怀的气氛尽散。 初瑜带了几分心疼,道:“这是还没用晚饭,那中饭吃了么?不是稻香村送饽饽过去了么,怎么还饿了肚子?” “饽饽哪里惦饥?四阿哥、五阿哥去王府了,为了待客,使人从馆子里要了一桌席面,德丰堂好像换了厨子,味道好是好,就是重大油,油腻腻的,这会儿正想吃清淡的。”天佑回道。 恒生看了看桌上几乎没怎么动的菜,说道:“哥哥说的正是,儿子正寻思着这两道菜。” 初瑜闻言,虽心疼儿子们,却也舍不得叫儿子们吃剩菜,道:“先吃口热茶,压一压冷气,这就使人去厨房给你们要菜。” 天佑见着桌子四碟两碗六道菜,还有一盆绿汪汪的碧粳米饭,道:“尽够了,只劳烦乐兰姐姐给我同二弟添副碗筷。”后一句,却是对门口侍立的乐兰说的。 饭菜刚摆上没一会儿,都是热的,初瑜便点点头,吩咐乐兰添了碗筷。 兄弟两人净手上炕,天佑坐了曹颙东边,恒生坐了西边。 恒生已经先一步拿了饭勺,端起曹颙面前的碗,盛了满满一碗,双手奉到曹颙跟前,道:“父亲请用。” 曹颙虽没什么食欲,到底不愿却了儿子的孝心,接过了碗。 “母亲这边我盛。”天佑挨着初瑜坐着,看出恒生的用意,也拿了初瑜的饭碗。 有天佑、恒生这两个半大小伙子在,虽不能说风卷残云,也吃了个底朝天。 若不是临了临了,乐兰又从厨房端了两道炒菜过来,怕是这兄弟两个还不够吃。 曹颙与初瑜夫妻两个,被孩子们带着,胃口也好了不少。 待撤下桌子,漱口完毕,曹颙才问起四阿哥、五阿哥去王府的详情。 天佑笑着说道:“正要向父亲、母亲报喜,听两位阿哥的意思,二弟封郡王长子的旨意同尚主的旨意过几日就一块儿下了。” 虽说早就晓得有这么一日,可事到眼前,曹颙与初瑜两个都很高兴。 有了郡王长子的爵位,天佑的身份越发名正言顺。即便汗王府那边想要生事,也要顾忌三分。 不过,初瑜想起王府内宅之事,才想起还有一件事,还没安排。 恒生转年就十五,三公主真若是及笄后下嫁,就得等到后年。 这一年多的功夫,恒生独居王府,年轻人气血方刚,又没有长辈在身边看护,要是闹出什么不好来,可是大笑话。 她有心问恒生几句话,又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提这点私隐,便起身对恒生道:“今早你走得匆忙,我这早预备了些东西给你,却是拉下了,你随我过去看看。” 恒生不疑有它,起身应了一声,随初瑜从西屋出去,到了东屋书房。 天佑见他们出去,才转过头来,低声问道:“母亲眼睛红肿,父亲亦心事重重,可还是在牵挂二弟这头?父亲就放心吧,二弟明日起就入宫当值,有十六叔姥同四阿哥看顾,不会受委屈。” 曹颙摇摇头,道:“老太君病了,太医说怕是不大好,熬不到开春,我同你母亲是为了这个担心。” 天佑听了,唬了一跳。 民间有句老话,叫“年关难过”。 除了是欠债的,年前需要还债外的,还因上了岁数的老者,这个时候最是病弱。 “明日一早,你去趟李宅。不管怎样,老太君如此,总要知会一声。”曹颙道。 天佑起身应了,就听曹颙道:“最近恒生那边,我不好出面,只能由你去打理这些,会不会耽误你温书?” 天佑摇头道:“不耽搁,父亲公务繁重,儿子如今也大了,正当为父亲分忧……” * 东屋,书房。 初瑜低声道:“你如今也是大人了,有什么事儿,也当听听你的意思。即便我们做父母的,本心为了你好,却也不能让你心里不自在。” 恒生听的有些糊涂,道:“父亲同母亲都是疼儿子的,有什么安排,自然也是为了儿子好,儿子为何还要不自在?” 恒生身边,现下的两个大丫鬟,乐蓝是梧桐苑出去的,小榭是曹家老管家曹忠的孙女。 在初瑜看来,即便恒生屋里要搁人侍候,这两个都不是好人选。 乐蓝是她的丫鬟,今年十九,本到了放人的时候,可恒生刚搬家,身边还是老人跟着才妥当,省的小丫鬟丢三落四,初瑜才吩咐她跟过去侍候。 小榭比乐蓝小两岁,从留头小丫头时开始就在恒生身边侍候,至今已经有十年,在松院的一干丫鬟中,同恒生情分也最厚。 若是恒生娶的不是三公主,而是旁人,初瑜不会觉得为难。 大户人家的少爷,收了打小侍候的丫鬟,也是常见的。可要是三公主心高气傲,发作了小榭,反而伤了夫妻情分。 乐蓝这边,则因是她的丫鬟,怕三公主心生嫌隙。 思虑再三,初瑜宁愿挑两个寻常的家生子儿侍候恒生,也不愿让三公主下嫁前,恒生收了他身边这两个。 依照她的想法,最好是同十六福晋商量,让十六福晋做主给两个人。那样的话,等三公主下嫁,是留还是打发,也不用在意曹家这边。 可事到如今,见养子独身在外,可怜兮兮的,初瑜心中的天平难免又向着养子。 “你如今一个人住在那边,我们都看顾不到……乐蓝、小榭年岁又大了,侍候不了你两年,你屋子里要不要添个人?”初瑜问道。 “添人?”恒生听了,使劲摇了摇脑袋,道:“就算乐蓝姐姐同小榭都出去了,还有好几个,儿子身边不缺人使唤。” 听了这话,显然对乐蓝、小榭并无私情,初瑜暗暗松了口气,接下来的话就犹豫着要不要说。 就听恒生憨憨地道:“母亲,儿子虽不好再住在这边,心里只当这边才是家。就算不在一个府里,相隔也不过三里路,骑马一刻钟就到了。母亲有什么当管教的地方,直接管教都是。儿子又不是狼心狗肺的,哪里会什么心里不自在?” 恒生性子纯良,对男女之事尚不开窍,初瑜就将嘴边的话咽下,道:“若是你真心孝顺我同你父亲,就记得好生爱惜你自己个儿,不要因我们不再跟前,就出去同人鬼混。待会儿,让你哥哥给你抄一份曹家族规家法,看看什么是能犯的,什么当避讳。否则,你要是有了不是,最难过的,还是你父亲同我。” 以恒生现下的身份,初瑜说这些也是过了,却也是没有将恒生当外人的意思。 恒生闻言,使劲点头道:“定不敢犯,要不然,不用父亲、母亲说,儿子自己个儿就跪……就跪着去……”说到最后,依旧是难免黯然。 曹家的族规家法,是曹寅撰写。本是早年东府曹硕出事后,引以为警,他才详细了写了族规,还拟了家法,都是制约与教导曹家子孙用的。 如今这族规家法,都篆刻在祠堂东西墙上,若是有子孙犯了家法,逆了族规,就要接受惩戒,其中就有跪祠堂这一项。 初瑜见了,叹了口气,轻声道:“你这孩子,怎么开始钻牛角尖儿?你虽离了这府,就不是曹家子孙了?若是你那样想,我同你父亲可真是没地方诉苦去,含辛茹苦十几年,不是养了个儿子,而是当了汗王府的保姆、保父……” 第一千二百一十八章 首告 第一千二百一十八章首告 从书房出来的恒生,亦听说高太君卧床的消息,同天佑一道去了芍院。 高太君吃了药,沉沉地睡着,小哥俩个少不得宽慰祖母李氏一番,才从芍院出来。 尽管心中恋恋不舍,恒生依旧是咬牙离开了曹府,回王府安置。 他晓得,自己身份已经不同,不能因任性的缘故,留下什么话柄,给曹家添什么麻烦。 天佑将恒生送到大门外,看着他骑马带人远去,才转身回了院子…… 一夜无话,次日曹颙一到衙门,便听到一个消息,兵部尚书蔡珽连降三级,免尚书职,调奉天府尹。 户部的气氛有些诡异,前几日才罢了一个礼部侍郎,现下又动了兵部尚书,圣心何意? 若是前些日子查嗣庭的案子,还能说是诽圣之意,结党之嫌,如今发作蔡珽为那般? 要知道,这个蔡珽,曾经受陷死罪,还是皇上免了他的刑罚,而后都统、左督御史、兵部尚书、吏部尚书为一身,位极人臣之首。 由这位蔡大人出面,在西北耀武扬威多年的年大将军灰头土脸,顷刻之间沦为阶下囚。 如今年大将军身亡还不足周年,扬眉御前的蔡珽就灰溜溜地被贬出京城。 中午时分,蒋坚已经汇总衙门里上下的消息,对曹颙禀告此事:“听着外头议论的说辞,蔡珽被贬的根源还在年羹尧案上。” “哦?”曹颙有些意外,难道雍正还后悔对二舅哥动手,想要迁怒不成? 蒋坚摇摇头,道:“去年年羹尧的案子未揭开前,是有不少弹劾的折子到御前,可那个时候年羹尧势大,年贵妃还在世,顾忌的人多,敢出面的毕竟有数;直到蔡珽进京,任了左督御史,这朝野之间,弹劾年羹尧的折子才雪片似的飞到御前。若是真论起来,即便不是结党,‘勾连’两个字是跑不了的。” 听他这么一说,曹颙到是想起一件事来。 去年年前进京时,他曾听十六阿哥说过一嘴,皇上那边刚开始给年羹尧议的罪状,不过三十来条,而后蔡珽主审年羹尧案,却是连陈芝麻、烂谷子都巴拉出来,给定成了九十二条罪状。 当时,曹颙就觉得不对劲。 若是蔡珽与年羹尧之间无嫌隙,只是奉圣命而为,还不算什么;可世人皆知,他与年羹尧势同水火。 即便年羹尧这九十二条罪责都属实,在别来看来,蔡珽依旧有公报私怨的嫌疑,德行有污。 现下,听了蒋坚的话,曹颙才想起蔡珽当初行事,不只有“公报私怨”的嫌疑,还显得太能了。 去年春天开始,即便皇上没有直接给年羹尧定罪,可在给朝廷地方大员奏折批复中,没少点出对年羹尧的不满。 当初上折子弹劾年羹尧的督抚大员不乏其人,田文镜就是其中的领头羊,可同后来蔡珽审案时案牍前三尺弹劾折子相比,还是小巫见大巫。 曹颙本来奇怪,为何蔡珽办完年羹尧案,就除了左督御史、吏部尚书与都统,专任兵部尚书。现下看来,那个时候,雍正应就起了忌惮之心。 曹颙反省了下自己,虽说昔日同僚伊都立同唐执玉都成了督抚大员,可君子之交淡如水,并没有什么犯忌讳的地方。 姻亲孙李二家已经败落,在京城压根就没什么分量;亲族中人,几个堂弟虽已经受官,可都是皇上提拔,又是老实本分的,不会出什么乱子。 这样一想,他就心安了。管雍正怎么折腾,只要不折腾到他身上就是。 没想到,到了落衙时分,又有两个六部堂官被罢官,罪名亦是“朋党”,其中就有个户部右侍郎,衙署的气氛一下子诡异起来。 张廷玉只在早晨露了一面,而后就进宫去了,直到落衙,也没有回来。 曹颙离开衙门后,犹豫半响,没有跟着蒋坚他们回曹府,而是去了庄亲王府。 来见十六阿哥,却不是为了衙门里的事。 “外祖母老病,怕是挨不过去,说要回李家。李煦父子都不在京,总不好让曾孙辈预备大事。我原想着,来同十六爷商量商量,看是不是能使银子为李煦赎罪。他也是古稀之龄,在塞外吃了三年半沙子,要是真在那边没了,我们老太太心里怕都是不安生。谁想到,今儿这戏码一出又一出。除了蔡珽,那两个都是早年同佟家那边有关联的,莫非皇上又翻出佟家的案子?”曹颙问道。 按照五服亲图,高太君若病故,曹府这边,除了李氏与曹颙母子分别服九个月的大功与五个月的小功,其他人都无服。 李家那边,高太君之夫李月桂并不是李煦亲叔叔,论起来只能算堂亲,李煦父子是有服亲,到李诺、李诚曾侄孙辈,则是无服了。 所以曹颙才想着是不是活动活动,安排李煦父子回来。 十六阿哥闻言,不由苦笑,道:“前儿去十五哥那边给额娘请安,额娘也提及李煦回京之事。她还念着李家的恩情,李家老太太又去给她请了两回安,每次都提及此事。额娘便私下里央求我,若是皇上的火儿消了,就帮李家周旋一下,看是否能让李煦回京。我想寻思等着皇上心情好,跟皇上求求情,谁想又来了这么一遭。这个时候,还真不好在御前提及李家。要不然,皇上想起李家早年党附隆科多之事,说不定还要再发作一把。” 曹颙先头只是猜测,听了十六阿哥的话,因隆科多之事起,不由奇道:“好好的,皇上怎么又想起这一茬来?” 隆科多早已被拘押,如今就在畅春园里圈着,早已淡出世人眼前。 十六阿哥听了,露出几分讥笑,道:“什么时候,都不缺小人。隆科多虽被圈了,佟家推恩一等公的爵位还在。谁不晓得,皇上心里孝懿仁皇后的分量。隆科多这一支的爵位,就是因孝懿仁皇后推恩的,皇上怎么会除爵?如今爵位空着,若是不除去隆科多的长子岳兴阿,旁人哪里还有机会?” 隆科多两子,长子岳兴阿是原配嫡出,次子则是婢妾扶正的继室李四儿所出的玉柱。隆科多问罪后,李四儿被赐死,玉柱也被发往黑龙江军前效力,岳兴阿只是被罢了官。 谁都看出来,皇上对佟家网开一面。隆科多空出的这个爵位,八成就是给岳兴阿留下的。 隆科多虽倒行逆施,可岳兴阿因受继母排挤,早就从公府搬出去,父子不合,众所周知。 “是佟家长房那支?”曹颙对佟家的事,多少也知道些。 隆科多之祖父佟图赖,因是孝康章皇后之父,推恩加封的一等公,由其长子佟国纲那一支袭了;次子就是隆科多之父佟国维,因女儿是孝懿仁皇后,亦推恩一等公。 除了两个公爵,佟家族人还有二等子、三等男、轻车都尉等数个爵位。 不过,有能力并且有资格,争夺隆科多这一支爵位的,只有隆科多伯父佟国纲那一支。 佟国纲早已身故,有三子,长子鄂伦岱袭了一等公,官至领侍卫内大臣,这两年才因老迈致仕在家修养;次子法海,进士出身,曾做过十三阿哥与十四阿哥的老师,现下为兵部尚书兼左督御史;三子夸岱,并不热衷仕途,只挂了个侍卫的闲职。 十六阿哥点点头,道:“老实人若是起了贪念,面目更是可憎。出首堂侄岳兴阿隐匿隆科多财产的,正是平素里老实人一样的夸岱。” “是他?”曹颙真是有些意外。 同高官显爵的长兄与才学卓越的庶兄想必,夸岱这个公府三子则是在有些默默无闻。 说起这个夸岱,还是曹颙的旧识。曹颙当初刚入宫为侍卫时,夸岱也在宫里当值,当时他不过三十多岁,两人还吃过几回酒。 两个兄长视同水火,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数次调和,都是白费力气。 他与鄂伦岱同母,却没有被法海迁怒,可见兄弟之间确有几分真情实意在。 “佟家之事,皇上只发作了隆科多一门,也是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思,夸岱如此,就不怕自食恶果?”曹颙问道。 若是结党什么的,佟家长房也跑不了,鄂伦岱早年可是铁杆的“八爷党”。 十六阿哥挑了挑眉,道:“他老实了大半辈子,如今也是将五十的人了,错过这次机会,他哪里还有更进一步?谁知道呢,说不定还真会如了他的愿。” 佟家的兴衰荣辱,对曹颙来说,不过是当新闻听罢了,又与他有什么相干? 只是他也晓得,隆科多的案子旧事重提的时候,确实不适合为李煦斡旋。如今,只有同李诺商量商量,看是不是给李鼐去信,让李鼐回京一趟。 虽说隆科多的独女就嫁到了庄王府,可十六阿哥并不担心受牵连。 出嫁女不究,这不只是律法,还干系人情。 皇上震怒,不过是觉得岳兴阿辜负他的希望;对于弘普夫人,是皇上赐的婚,既有保全之意,就不会再同一个小姑娘计较。 虽说多少有些郁闷,可提及恒生封爵以及赐婚之事,十六阿哥心情又舒展开来,拉着曹颙絮絮叨叨地说起给三公主当预备什么嫁妆之事。 公主出嫁,嫁妆都有内务府置办,王府这边,虽说是生身父母,也要有所避讳…… * 曹府,芍院,上房。 昏迷了一日一夜后,高太君终于睁开了眼睛…… 第一千二百一十九章 找后帐 第一千二百一十九章找后帐 “母亲……”李氏站在炕边,低声唤道。 高太君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看着李氏,道:“淑卿啊……” 李氏强忍着,不落泪,轻轻拉过高太君的手,道:“嗯,女儿在这儿……” 高太君往李氏身后望去,迟疑着说:“鼎儿媳妇,大郎、二郎也来了……” 李氏身后,正是李煦继妻王氏带着李诺、李语兄弟二人。 听到高太君说话,兄弟两个上前一步,在李氏身边跪下,道:“老祖宗,是曾孙来了……” “扶老婆子起来。”高太君轻声道。 李氏与王氏上前,搀扶高太君坐起,又往老人家身后垫了炕枕。 “老婆子……要回李家……”高太君的声音不大,却是不容置疑。 李氏的眼圈立时红了,王氏忙道:“早就该迎老太君回去,正是该回去,也让孩子们尽尽孝心……” 高太君点了点头,道:“老婆子的屋子……” “一直使人打扫着,火炕也笼着,立时就能住人。”王氏道。 高太君颇觉欣慰,看了看李氏道:“老婆子终归是李家人,颙哥儿同外孙媳妇呢?同他们吱一声,老婆子就搬过去吧。” “颙哥儿还没回来……媳妇方才还在,刚有管事媳妇来回事儿,在外头说话……母亲即便想要回那头,也不赶着这两日。空了好几年的屋子,总要收拾两日,省的孩子们手忙脚乱的,嫂子也跟着着急。”李氏婉言劝道。 高太君年少失寡,性子刚强,最不乐意给人添麻烦。 听了女儿的话,她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道:“既是如此,那就后日搬也好。” 说到这里,她看着跪着的二人,道:“老婆子的大事,怕是终要落到你们兄弟头上,你们不用觉得为难,老婆子这里早预备下银子,不用你们抛费。” 李诺忙道:“若没有老祖宗关爱,曾孙儿们哪里能在京里安居。老祖宗定能长命百岁,等着看重孙子长大成人,做个老寿星。” 高太君听了他的话,面色越发柔和,摆摆手道:“你们起来吧。”说着,又问王氏道:“海哥儿会叫人了么?” 海哥是李诺长子,现下还不到两生日。 “会了,都会哄人了,老祖宗见了,就晓得了,侄儿肖叔,长得就跟三郎小时候似的,老祖宗定会喜欢。”王氏说道。 李家诸多子孙中,高太君最疼爱的就是李鼎、李诚、香玉三人,这三个小时候都在她身边养过。 听说海哥儿长得像李诚,高太君露出几分笑道:“又是个俊小子……却不好太娇养,三郎的身子不好,就是小时候太娇养了……” 老人家心情一好,气色也转过来几分,面上添了红润,不再像之前那么灰败。 李氏见状,心里叹了口气,将拦着高太君回李家的话咽下。 既是老人家心之所愿,她这做女儿的还是顺着老人家的心意,说不定老人家心情好,就能熬过这冬去…… 不管怎样,李氏心中始终盼着有一丝转机。 这会儿功夫,初瑜挑了帘子进来,后边跟着端着托盘的青梅。 托盘上除了药碗,还有一碗热粥。 由初瑜捧了药,交到李氏手中,又由李氏亲手服侍高太君喝了药,又喂了她用了粥。 说了这一会儿话,高太君也有些倦了,用了粥后,便又躺下。 众人退了出来,王氏用帕子拭着眼睛,哽咽着对李氏道:“姑太太,还是托人往奉天送信儿吧,即便我们老太爷离不开,也得让大老爷回来。大郎他们到底年纪轻,哪里能料理这个?” 虽说李氏心中还盼着高太君能熬过去,可也得做周全准备,省的事到临头手忙脚乱,让老人家走得不安生。 李氏点点头,王氏的眼中闪出一丝欢喜,随即又掩住。 李诺刚想开口,就听李语道:“祖父年纪也大了,身边总要留人服侍,大哥的差事是离不开人的,不比我只是在内务府挂了个名儿,还是孙儿往奉天走一趟,去换父亲回来。” 李诺犹豫了一下,道:“本当我去,正好到年底,多请一阵子假就是……” 李语道:“即便年前请假,也不好拖到年后去。老爷、太太年纪也大了,回京歇一阵子也好。” 李诺听他说得在理,便没有勉强。 李氏见他们兄友弟恭,颇觉宽慰;唯有王氏,脸色变了又变,神情有些僵硬。 天色渐暮,厨房那边已经置办好席面,初瑜问过婆婆,就使人将饭菜摆在芍院西屋。 李诺与李语的饭菜,摆在芍院中堂。 等饭菜摆上,曹颙也回来了,就同李诺、李语兄弟用了晚饭。 除了要换回李鼐回来准备大事,李诚那边也要去信儿。作为高太君最疼爱的曾孙辈,趁着年底能回来陪一阵也好。 其他的,寿材都是置办好的,倒没什么可再张罗的。 两日后,曹颙从衙门请了半天假,同李氏婆媳一道将高太君送回李宅。 高太君的屋子,就是李宅后院上房东屋,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也用火盆驱了潮气。 高太君晓得曹颙差事忙,挥挥手打发他早日去忙。就是李氏婆媳两个,高太君也没有久留,让她们回去且忙。 李氏却没有立时就走,而是见了王氏同几个侄孙媳妇。 孙氏随着丈夫在奉天,王氏早已不管家务,如今李家内宅主事的是李诺之妻全氏。 李氏已经使人备好了一个钱匣子,还有人参、燕窝等药材补品也预备了好几匣,都交到全氏手中,道:“老太君病着,凡事就请孙媳妇多费心。” 全氏见状,忙道:“老姑太太,人参药材什么的,尽可留下,银钱就不用了。大爷、二爷、三爷如今都有了差事,账上还有些余钱……” 李氏摇头道:“这不是我的银子,是老太君的银子,老太君的脾气,向来如此,你就收着。老太君要是想吃什么,想要张罗些什么,就花这个钱……真到了办大事儿的时候,我再使人送银子过来……” 全氏不好再推,只好受了。 李氏又同王氏说了会儿话,又将带来的药材补品中,赠了王氏一份,才带着初瑜回了曹府。 几日的功夫,佟家的案子却是愈演愈烈。 正如曹颙同十六阿哥说的,佟家长房的贪心,终于引火上身。 鄂伦岱父子在康熙朝拥立八阿哥为储之事,被翻了出来。 鄂伦岱除爵,同其子阿尔松阿流放奉天,不过仍谕不籍其家,不没其妻子。 鄂伦岱共有四子,次子、三子早亡,如今除了长子,只有庶出幼子在世,这一支的爵位便有其幼子袭了。 岳兴阿那边,因辜负圣恩,查抄家产,补隆科多案的余款。岳兴阿本人,发往黑龙江军前效力。 隆科多除爵后留下的一等公,则由夸岱嫡次子纳穆图承继。 不到半月功夫,佟家两座公府都换了主人。 佟家两房嫡长尽没,爵位转由旁支庶出承继。 对一个家族来说,嫡长地位,不可或缺。 旁支庶出,哪里会让族人信服? 即便如今由旁支庶出袭爵,嫡长都在,佟家族人即便不能分崩离析,也不会再是铁板一块。 帝王心术,不过如斯。 赫赫大名的“佟半朝”随着康熙朝的过去,也渐渐成为历史。 对于不知旧事的那些新生官员来说,这只是皇上清楚“结党”的手段;只有历经九龙之争的老臣,才知道皇上这是再找后账。 对于曹颙来说,现下旁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户部的公务,还有海贸的进展情况。 户部已经派了个郎中南下广州,作为前站,料理此事。 如今户部这边所做的,就是将消息散出去,招集天下商人,集结商队。 现下的航海,都要按照季风节气,第一次出海贸易,定在明年秋天。 民间商人的份额,朝廷的份额,内务府的份额,还有各种货物的比例,等等,都不是纸上谈兵,就能制定的。 一时之间,曹颙忙得脚打后脑勺。 同时,为了海洋需要,又惊动了兵部那边。 兵部将调集五千水军,在天津港训练。 而后,将在这些水军中挑出一千五百人南下,同福建水师一千五百人汇合,成为朝廷商队的护卫兵。 因这个缘故,曹颙同兵部尚书法海打了几回交道。 法海曾在广东任巡抚,对于海贸之事比其他人认识更深,他是支持这条新政的。 曹颙与他聊过两回,发现他虽是曾为皇子师傅的大才,思想却很活络。 曹颙见状,不由纳罕。 同那个年到五十,还挂着个侍卫缺毫无建树的夸岱相比,这个办差勤勉、有革新意识的法海更应和雍正的眼缘才是,为何佟家两个爵位都同他无关。 而后,问了十六阿哥,曹颙才晓得缘故。 皇上登基这几年,十四贝子或囚或圈,一直没显露人前。 外头说什么的都有,皇上诛杀诸弟的传言都出来了,也不见皇上有宽免十四贝子僻谣的意思。 只有曾为十四贝子老师的法海,曾给皇上上过折子,为十四贝子求情…… 第一千二百二十章 沧海遗珠(上) 第一千二百二十章沧海遗珠(上) 李诚在沧州,相隔京城数百里。李诺的家书刚寄出去几日,李诚就从沧州赶了回来。 在高太君面前,李诚卖乖耍宝,仿佛是未成年的孩子。他本就聪明,又在高太君身边待过几年,晓得老人家的喜好,哄起老人家来,自然是手到擒来。 高太君信了大半辈子佛事,晓得自己大限将至,不只禁了荤腥,连素菜也用得极少,每日里不过是喝几口粥,其他的时候,就喝清水。 她又打着斋戒的幌子,众人劝了又劝,都不顶用。 她本就性子刚强,辈分又高,一时之间,李家诸多晚辈倒是不好相劝。 可真要由老人家任性下去,那原本就剩下不多的寿元会更少。 李诺正为难,是不是告之曹府那边,告之老姑太太李氏知晓,请老姑太太拿主意。结果李诚回来,知道此事,说放在他身上。 李诺晓得老太君最疼李诚,便交由他劝解。 李诚并没有直接规劝,而是将从民间听来的信徒、居士的故事,讲给老人家听。 “沧州有个全山寺,里面与几位得道高僧,也曾在外头做过道场。曾孙儿在沧州这一年,也结交了几个地方上的士绅为友。其中,有个叫贺齐的,家中老父亲是居士。老人家疾病缠身,药石无效,便寄希望于佛祖,以换取一线生机。他虽没有剃度,可侍佛心诚,早晚诵经不止,平日以怜贫惜老,佛祖有灵,果然使得老居士减轻了病痛。等到老居士往生时,又由全山寺的几位师傅,到贺家给贺齐送往生。老人家如愿前往西方世界,就连几位师傅也赞老人家心志坚硬,使得他得以脱离俗世轮回。”李诚并没有像李家其他人那样,在高太君面前,言辞避讳生死,而是用轻松的语调,提及沧州旧事。 因关系佛法,高太君果然听得津津有味。 “往生?”老人家喃喃自语,神色带了几分凄迷。 李诚点头道:“就是往生,佛法讲究修缘,那位老居士同佛祖与缘,才得了佛祖庇佑,比佛门弟子跟早一步,前往佛祖前聆听法音。” 高太君闻言,未觉欣喜,反而微微蹙眉,露出几分担忧来。 李诚见状,微微地眯了眯眼。 “若是没有高僧相助,那位老居士还能往生么?”高太君带着几分迟疑问道。 李诚道:“机缘到了,佛祖自来超度。那几位高僧,不过是助其一臂之力罢了,关键还是要看老居士修的因果。因果到了,即便没有几位高僧的助力,该超越轮回也超越轮回。” 李诚说的这些,并非都是杜撰,有些道理高太君以前也曾听说过,只是没往这方面想,所以没有关注而已。 如今李诚说得有鼻子有眼,又同高太君之前听过的那些佛家因果对上,高太君的神情陷入迷茫与挣扎,最后露出几分无奈。 次日,高太君虽依旧没有吃素菜,却多喝了半碗粥。在饭后饥了的时候,也喝完杏仁茶垫饥。 李家上下都松了口气,李诺与全氏夫妇更使啧啧称奇。 全氏只是佩服小叔子厉害,能将性子倔强的老人家劝得改了主意。李诺却是好奇得不行,忍不住寻了李诚,细问缘故。 “曾祖母在世时,曾问过老祖,是不是怨曾叔祖父。我当时也在,两位尊长只当我午睡,说话没有避着我。我记得清楚,老祖沉了半晌,方道怨是怨的,可并不后悔同曾叔祖父成亲,只是这辈子夫妻情分太短。即便是幼年的我,也能听出老祖话中的惆怅之意。她还说自己有罪孽,要苦熬着赎罪,否则早当追随曾叔祖父与地下。”李诚道。 李诺听了,越发糊涂,道:“老祖这些话,同斋戒不斋戒又有何相干?” “老祖虽然信了一辈子的佛,却还是舍不得跳出轮回,不过是为曾叔祖父一人。”李诚道:“至于罪孽什么的,就不晓得了。当时也曾疑惑,可多少也晓得事关尊长的密事,不是我们做晚辈当打听的。加上那时候年岁小,没几日就忘了此事。直到现下,见老祖如此,小弟才想起往事。”李诚详细地回道。 李诺虽也好奇高太君口中的“赎罪”是什么,可眼下也不是探究这个的时候…… * 庆丰堂,花厅。 受了早年侍卫处同僚邀请,曹颙在户部落衙后,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前往庆丰堂赴宴。 因户部衙门最近差事繁杂,曹颙不好轻易离身,到庆丰堂时已经是酉正(下午六点)时分。 如今已经是数九天气,天黑的早。 庆丰堂里,已经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红灯笼,透着几分喜庆。 可是,曹颙进了庆丰堂,就觉得不对劲。 昔日的同僚,已经到得差不多,正分座在席位上,三三两两地寒暄。 这些人,都是御前侍卫出身,现下有的在京,有的在地方,多是权势赫赫。 今日聚到一起,全因宴会主人时任正蓝旗满洲副都统的赫山邀请,前来给赫山暖寿。 他们的身边,却不是侍婢小厮奉茶,而是涂脂抹粉、穿金戴银的美娇娘在执杯。 这么冷的天气,她们身上穿着轻薄的绫罗绸缎,幸好席面摆在屋子里,又由地龙,温暖如春,还不至于冻着佳人。 曹颙大概看了一眼,与宴的十来个昔日同僚中,差不多人人身边领了一个,连向来忠厚老实的纳兰富森也不例外。只有赫山身边是两个。 这会儿功夫,众人已经发现曹颙到了。 虽说曹颙的身份,在众侍卫中,不是最高的,品级也不是最高,可他年轻,前程无量,大家多心悦诚服地起身相迎。 见大家如此,曹颙倒是有些不好意思,道:“路上耽搁了些,来得迟了,还请诸位恕罪。” 赫山笑道:“我们虽不在户部,却也听过户部差事的繁琐,谁还能挑理不成?” 纳兰富森亦跟着说道:“才酉正(下午六点),孚若并没有来晚,我们也才到没一会儿。” 寿星在前,曹颙少不得说上几句贺寿的吉祥话。 眼前这些美娇娘,观其穿着打扮,同良家一般无二。 可曹颙还不至于将她们当成良家,毕竟他入仕多年,也经过这样的宽待。 “涉嫌结党,集体****”,曹颙脑子里一下子涌出这几个字来。 皇上才发作了佟家,查家的案子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大,这些大爷们却丝毫避讳会儿,闹了这么一出。 难道大家就没听过“粘杆处”三字? 曹颙只觉得脑门子都是黑线,赫山已经探过身子,凑到曹颙跟前道:“孚若不必存疑,她们都没有入妓籍,我再糊涂,也不会让大家因这个受吃哒。不过是图个热闹罢了,孚若要是觉得不妥当,尽管直言。” 赫山说得坦荡,其他人兴致不减,曹颙也不会那么扫兴,只好道:“客随主便,客随主便。” 众人重新入席,曹颙的右手边,也多了个执杯的美人。 十五、六的年岁,娇小玲珑,皮肤白皙,是今日宴席上十二位美娇娘中的佼佼者。 据赫山介绍,这女子叫窕娘,是个湘妹子。 湘女多情,窕娘眉眼之间,亦是温柔甜美,却又同席间其他女子不同。 席间其他女子多有奉承恭敬之意,只有窕娘神色淡淡,同曹颙隔着两尺距离,倒酒端茶也都规规矩矩,并没有上前巴结的意思。 如此这般,曹颙也自在许多。 因大家都是武人出身,没有虚头巴脑那一套,吃了酒来,亦是透着豪爽。 酒过三巡,众人都带了几分醉意。 除了曹颙与纳兰富森不为所动外,其他人多是逗弄调戏身边美娇娘两句。拥搂贴面,都是寻常。有两个酒劲上来的,嘟着大厚嘴唇,在身边美娇娘的脸上、脖颈上拱来拱去,实在不成样子。 纳兰富森到底是老成人,觉得有些过了,低声唤过赫山,低声劝了两句。 赫山是今晚的寿星,被大家灌了几圈酒,舌头也有些大了,直着舌头道:“大哥放心……闹不出乱子来,都是大老爷们,家里又不缺女人,管得住自己个儿裤裆……” 见他不听劝,纳兰富森只好叹气。 曹颙也有些坐不住,就在他旁边席面上,一个醉鬼哼哼哈哈地,身子已经一蛹一蛹。 虽没有褪去衣衫,可这场景也实在不堪入目了些。 曹颙见状,心中有些后悔前来赴宴。 十多年过去,大家的生活不同,除了提及旧事,其他的都不知说什么。 心里虽后悔,可毕竟同赫山有些交情,曹颙也不好先离开,只能等着散场。 纳兰富森看出曹颙的不入群,寻了个由子,两人一起出了花厅。 庆丰堂是海子边有名的馆子之一,今天赫山包了,除了曹颙这一拨外,并没有其他客人,所以空闲的包厢很多。 曹颙与纳兰富森寻了个伙计带路,找了间包厢坐着吃茶。 “这帮家伙,多在军中,都是拿烧刀子练出来,吃起酒来就不像话。”纳兰富森道。 曹颙笑着摇摇头,道:“酒是色媒人,说的就是如此了,这个可不分文武额……”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到门口有响动…… 第一千二百二十一章 沧海遗珠(中) 第一千二百二十一章沧海遗珠(中) “大人……”年轻女子的声音绵软甜诺,目光清澈,带了几分希翼,望向曹颙。 纳兰富森轻咳一声,促狭地看了曹颙一眼,道:“有些醉了,我去寻人要碗醒酒汤来……”而后,便起身出去。 曹颙的心里觉得颇为古怪,这个窕娘并没有欢场女子的风尘味道,浑身上下透着干净清爽。虽说她的眼神很热切,却不像寻常女子的痴缠,而是还有其他什么在里面。 这种眼神,曹颙并不陌生。 左住、左成眼中,妞妞、天慧眼中,那是一种孺慕之意。 曹颙越发纳罕,也不叫窕娘入内,眼神微微眯了眯,道:“你听说过我?” “嗯。”窕娘轻声回道:“大人是朝廷重臣,窕儿曾听旁人提及大人之名。”说话的功夫,她已经红了眼圈道:“大家都说曹大人最是义气,事友挚诚,待人又心善……待几个养子、义子,不亚亲生……” 曹颙不是没有眼色的毛头小子,自然不会觉得窕娘如此神态,只是被自己所谓的“义气”、“心善”感动。 他不禁仔细看了窕娘两眼,看着温顺柔弱的少女,眉眼之间却隐着黯淡。 麻烦来了。 “进来说话。”曹颙看了窕娘一眼,道。 窕娘闻言,使劲点点头,进了屋子。 曹颙没有关门,指了指一张凳子,对窕娘坐下。 窕娘却没有立时入座,而是对着曹颙跪了下去…… 汉家女子,没有满洲姑娘不跪父母亲长的习俗,窕娘踏踏实实地跪倒在地,口称:“侄女见过曹叔父。”说着,已经叩首在地。 这是极重的礼了,曹颙却没什么欣慰之意,反而看着窕娘的头顶,目光里透出一丝冷冽。 连“叔父”都叫了,谁晓得接下来这个窕娘会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曹颙心里惊疑不定,却也不敢打包票,这女子所言是虚。 最近有传言,大理寺卿出缺,最有可能晋位的便是曾得了皇上亲口赞誉的大理寺少卿马俊。 马俊的岳父,是雍正亲自提拔起来的地方大员;他的亲伯父,早年也曾在户部为官,同皇上有旧。 如此背景,加上他肯吃苦,入仕十七、八年,政绩考评,都是卓越,皇上喜欢也不例外。 皇上虽有打击汉官之意,却不单单是看不得汉官位高权重,忌惮最多的是“名望”、“民望”。 若是哪位臣子真的“一呼百应”,那他怕是要睡不着觉了。 马俊虽是官宦子弟,可家族人丁凋零,亲族中无人策应;虽是科举出身,可外放、守孝的功夫久,与那些“同年”、“同乡”往来并不亲密。 提拔这样的臣子上来,分那些老臣的人望,雍正自然是乐不得。 这个时候,却出现个湘女,对着曹颙口称“叔父”,曹颙如何能不惊疑。 “姑娘礼过了,还是请起身说话。”曹颙声音淡淡的,道。 窕娘听了,一下子抬起头来,面上露出几分倔强与凄苦,哽咽道:“莫非曹大人嫌小女未养于闺阁,心存鄙薄……若非娘亲病重,花尽家中继续,告借无门,小女也不会被无良相亲骗着卖了身。小女的话,却又条理分明地说了她落到如今这尴尬境界的缘由。 这个女子,不失聪慧。 仔细看她,眉眼间确实有些面善,眼角微微上挑,有些像马俊。 曹颙心里有些不淡定,问道:“窕娘是你的真名?” 窕娘摇摇头,道:“这是曲技班班主改的名字,小女子姓马,名成媛,功成名就之‘成’,淑媛之‘媛’。” 虽说不是“思俊”、“念郎”什么的,可曹颙丝毫不觉轻松。 马俊,字天成。 马天成家的女儿? 曹颙的眼神有些深邃,道:“你为何要称我为‘叔父’……” 窕娘听了,立时泪如泉涌,咬了咬嘴唇,道:“小女子腆脸以大人晚辈自居,是因晓得大人是小女子亲长至交……” 见她因激动身子如筛糠似的,眼神中带了几分迷茫与怨愤,曹颙对于她虽说的,已经有几分信了。 想着被教养极佳的湘君与沅君,再看看眼前倔强无助的少女,曹颙还真硬不起心肠来。 只是从感情上看,他到底不是圣人,同一个可能是马俊私生女的可怜少女相比,还是偏着马俊重些。 他想了想,道:“这些话,你对旁人提过没有?” 窕娘摇了摇头,道:“我不敢说。” 曹颙刚想问她有没有什么信物,如此空口白牙的话,要是闹出个乌龙来,岂不是笑话。 就见窕娘转过身去,在衣襟前捣鼓了好一会儿,再转过身来,手中已经捧了一方帕子,对着曹颙双手奉上。 这是一块素色方帕,只是右下角有两条蓝色云纹。如此朴实之物,不似闺阁之物,像是男人惯用的方帕。 曹颙哪里能看出什么? 他即便同马俊是多年老友,可向来聚少离多,又是个男人,哪里会想到去留意对方到底用什么帕子。 帕子八成新,四角有针眼,其中一处还有半截落在帕子上的丝线。 看来,窕娘将这帕子看得极重,平素都用针线缀在衣衫内侧。 她方才的“不敢说”,加上小心保管这帕子的做派,看来是怕旁人起了歹心,夺了她的“信物”;也透着可怜兮兮的不自信,怕没这帕子,马家就不会认她。 这是马俊家事,即便这女子所言是实,确是马俊血脉,曹颙也不会在不经过马俊,就先认下个侄女。 可要是将窕娘留在虎狼窝,任由那班主安排侍奉权贵,也委实不妥当。 即便晓得有些棘手,可曹颙也只能先将事情敛下。 他抬了抬手,叫窕娘起来,少不得又问了两句。无非是她既晓得自己父亲姓名,为何不直接去马家寻人什么的。 原来,窕娘生母病故时,窕娘只有十岁,她只晓得父亲姓名,晓得父亲是京官,原也抱着寻亲的念头。 在曲技班渐大,懂得多了,才晓得自己算不上什么正牌子的官家千金,是外室女,比庶女还不如。 班里有个与窕娘差不多的小伙伴,是四川富绅家的庶女,为嫡母不容,在父亲不在家的时候,被悄悄带出来卖给了路过的人贩子,直接被带到数千里外。 加上这些年,所见所闻,嫡庶之争,就是各种事端的缘由,其中最不缺的就是毒辣手段。 窕娘虽没见过嫡母,可是在她看来,娘亲柔弱本份,这样的妾室都不让进门,那嫡母也是传说中的“悍妇”,父亲进京后,就失去音讯,也就解释得通,想必是被悍妻辖制。 她如何敢自投罗网,她只能私下里打听同马家的事,曾听人提及过马、曹两家的交情,以及曹颙的为人…… * 花厅一角,赫山有些不好意思地纳兰富森道:“大哥别恼,老弟也是实在没法子……朝廷的俸禄,大哥也晓得,那三瓜两枣的,哪里够嚼用?偏生皇上又是眼里揉不进沙子的,大家伙儿都不敢伸手,只好也另外想辙。兄弟们才安排了这个席,想着大家伙儿多吃两回酒,拉近拉近交情再开口,曹大人抹不开情面,说不定就肯援手了……并没有其他坏心,想要算计哪个……” 纳兰富森不赞成的摇摇头,道:“孚若并不是刻板之人,你们要央求他帮忙,直言就是。大若是他能帮的就帮的,要是他帮不了的,吃两顿酒也帮不了。拉交情,就要送女子?这样反而生分外道,损了当年一起当差的情分。孚若真有心收外宠,也不会守着郡主一个过了这些年。即便晓得他不在女色上上心,还闹这一出,又有什么用?” 赫山晓得纳兰富森说得在理,心里也有些后悔。 要是大大方方地同曹颙将话摊开说,即便他不忙帮,也不过是当面抱怨两句,不会留下芥蒂;如此虚头巴脑的来这一出,曹颙再出口拒绝,那不只是伤脸面,还伤情分。 他苦着脸,将提议用酒色拉交情的哥们在心里骂了一遍。 他正犹豫着,是不是立时寻曹颙,直陈所图,就见自家的管事进来,神色有些诡异。 “你不是在门房陪着其他人吃饭么?”赫山问道。 大家来赴宴,身边多有长随小厮。赫山便使人往门房也送了两桌菜,让自家管事安排着招待众仆。 那管事看了纳兰富森一眼,并没有直接应答。 纳兰富森见状,起身要回避。 赫山见不得这个,忙拦住,不耐烦地对那管事道:“有屁快放,这是纳兰大爷,又不是旁人。” 那管事不敢再耽搁,忙压低了嗓子回道:“老爷,曹大人使人唤了曹府张管事,不知吩咐什么,张管事没有回席,骑马带人回曹府了……” 他口中的张管事,就是曹颙身边的老人张义。 纳兰富森与赫山认识曹颙多年,自是晓得张义不是寻常仆人。 “这是为何?”赫山有些糊涂。 既不是曹府使人过来,那就不会是那边的事了,否则的话,回去的就不是管家,而是曹颙本人。 赫山与纳兰富森面面相觑,突然想起,窕娘过去这么久,曹颙还没有回来。 如此说来,那岂不是说…… 第一千二百二十二章 沧海遗珠(下) 第一千二百二十二章沧海遗珠(下) 看到曹颙的时候,赫山眼珠子乱转。 他有心想要调侃一句,但是想着曹颙的性格,向来是正经的,话到嘴边只换来“呵呵”两声。 纳兰富森看着曹颙,神色有些纠结。他在不久前,还曾与曹颙吃茶说话,自是晓得他没有醉。 若说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又有些没谱了。 那个窕娘在今日陪酒的女子中容貌最佳不错,可同大格格相比,仍是稍逊一筹。 莫非是喜欢这女子年轻? 曹颙晓得他们误会了,却不好为自己辩白,只能岔开话道:“怎么都在外头?酒过三巡,是不是差不多就该散了,明日大家多还要往衙门当差……” 赫山只当曹颙是急着纳美,挤眉弄眼,道:“差不多就该散了,只是大家伙儿都吃醉了,这数九寒天,道路上还有积雪,要是出点不是,岂不是我的罪过?这边备有客房,大家伙儿还是将就一晚得好。地龙拢得暖暖的……炕上那什么……又软乎……” 看他笑得猥琐,曹颙哭笑不得。 却是为了这一句话,也使得他明白不能将窕娘随意留在堂子这边。 窕娘以前过的什么生活,不干他之事;在知晓窕娘可能是马俊之女后,还不管不顾的,就失了道义。 他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道:“留宿就不必了,这窕娘生父,许是我认识的同乡,虽说现下还十分肯定,多少却要照拂些……” 听了这话,纳兰富森同赫山都有些意外。 纳兰富森松了口气,他同曹家是父辈开始的交情,他同曹颙又投契,内眷们也做通家之好。要是他同曹颙一起吃花酒,传到郡主耳中,往后走动起来也尴尬。 赫山正是酒气上头,满脑子都是男男女女那点事儿。 虽说这吃花酒吃出“同乡之女”的戏码,有些饶舌,可他还以为曹颙正人君子做惯了,放不下身段的托辞,心中少不得腹诽两句,笑曹颙干事不痛快。 “这个照拂……看来孚若是有心来个长久的……长久的看顾……”赫山笑得越发猥琐,腔调也古怪起来。 曹颙看出他醉了,也懒得同他多费口舌。 再说这事,即便是出言辩解,旁人也只会当他是做婊-子还立牌坊,谁会信他心底无私。 况且,他确有私心。 别说窕娘可能是马俊的女儿,他的侄女,即便这窕娘只是诈言,不是马俊骨血,也不好任由她留在外头。否则,被有心人利用,舌头也能伤人杀人。 “那窕娘的身契……”曹颙沉吟着说道。 赫山咧着嘴,满脸笑意,使劲拍着自己前胸,道:“些许小事,包在我老赫身上。” 纳兰在旁,少不得又跟着担心起来。 赫山倒也并没有醉糊涂,多少还记挂着顾及些曹颙的名声,并没有大张旗鼓地赎买。而是将老板唤到安静处,才许以金银。 这曲技班的班主,买来这些女孩,教以曲技,侍奉贵人,不过是为了卖个好价码。 窕娘是处子,容貌又是众人之翘楚,赫山掏出一千三百两银子,才将窕娘的身契要到手。 于是,不到一刻钟的功夫,曹颙就成为窕娘的新主人。 曹颙不爱占便宜,自不肯让赫山破费,要将窕娘的身价银给赫山。 赫山却是坚不肯受,瞧那意思,曹颙再啰嗦,就要恼了。 曹颙无奈,只好做罢,只是回过头来,小声对纳兰富森道:“纳兰大哥,老赫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寻我?今日来这一出,不似他往日做派。” 往日里吃酒便吃酒,哪里有像今日这样,隐有卖好之意。 纳兰富森见赫山绕了一圈,不提正事儿,就将他们想要参合海贸之事低声说了。 曹颙本不是刻板之人,只是赫山这些人都是御前侍卫出身,如今在京城内外也都是紧要位置上,卖好给这些人并不是难事,可影响却是不好。 要是被有心人利用,说不定就给自己安个“居心叵测”的帽子。 这个人情,不能自己做。 心里虽有了决断,他面上却没有说什么,只点点头,表示记下此事。 少一时,张义从曹府回来,带来一辆蓝呢子马车。 曹颙吩咐张义带窕娘上车,自己回到饭厅这边,与大家打了声招呼,才骑马回府。 马车上,窕娘的心“砰砰”直跳,抿着嘴不言不语。 除了她之外,马车上还有两个五十来岁的嬷嬷,穿着打扮,都是不俗。 窕娘想问问这两位是谁,又怕冒然开口,被误认了轻浮。她自怜身世,将自己当成那落难的小姐,生怕被人瞧不起,行事自带了十分的小心。 那两位嬷嬷虽低眉顺眼,却也忍不住用眼角打量眼前这个妙龄女子,猜测她的身份。 模样是好,可眼珠子乱转,透着不规矩,行事又带了些小家子气。 她们是被初瑜打发来的,只让她们过来接个姑娘,送到庆丰胡同的宅子安置。 庆丰胡同的那个宅子,是初瑜的嫁妆,一直闲着,留着两房家人看屋子。 换做旁人家,男主人在外头认识的姑娘,女主人使人接人,里面故事就多了。 可曹颙并不在女色上面上心,这两个嬷嬷心中不恭敬的想法只闪了一闪,就又转了旁的念头…… * 回了府,进了内宅,路过兰院的时候,曹颙的脚步顿住。 已经是亥正前后(晚上十点),兰院上房的灯还没有灭。 曹颙晓得,李氏多半是为了高太君的病。他叹了口气,进了院子,入了上房。 “老爷……”屋子里,有两个丫鬟值夜,见了曹颙,连忙起身。 李氏在里屋,听到动静,扬声道:“颙儿回来了……” 曹颙口中应着,挑了帘子进里屋。 李氏正坐在佛像前,手中拿着一串念珠,面上难掩憔悴之色。 “母亲若是不放心外祖母那边,明日便去那边住几日吧?”曹颙开口道。 李氏听了,不由一愣,低声道:“这便宜么?老太君过去,已经够麻烦他们这些小的了,我再过去?” 李鼎还没到家,李语、李诚都是出了服的侄孙,她这个堂姑祖母,老大一把年纪,还回娘家住,有些不合体统。 曹颙点头道:“事急从权,有何不便宜的?李宅那边虽有舅母上了年纪,两个侄媳妇又年轻,母亲过去照应外祖母,说不定她们还要松一口气。” 与其让母亲寝食难安,牵挂高太君,还不如去高太君身边尽孝。 李氏听了,很是心动,又有些犹豫:“要是老太君不许如何?” “母亲是老太君最亲近的人,老太君哪里有不许的道理。”曹颙道。 李氏的脸上多了几分光彩,使劲点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正是这个道路……” 曹颙又陪着李氏说了两句话,服侍她躺下,才回了梧桐苑。 初瑜正等着。 闻着曹颙浑身酒气,初瑜忙吩咐乐兰去端醒酒汤。 曹颙摆摆手,对初瑜道:“醒酒汤便罢了,晚上尽喝酒,肚子里还空着,这会儿觉得有些饥了。想要吃疙瘩汤,配着镇江香醋送上来,吃两碗也尽可解酒了……” 初瑜依言吩咐了,服侍曹颙更衣梳洗。 待曹颙梳洗完毕,初瑜才打发了丫鬟,开口问道:“那个姑娘,莫非是魏五爷的血脉?” 张义回来传话,只说是老爷故交之女,请初瑜安排两个老成的嬷嬷陪着安置几日。 曹颙的故交,初瑜大多认识,其中以风流著称的只有江宁魏信。 若非风流荒唐,他也不会在未娶正妻前,就纳十来房侍妾,添了五、六个庶子、庶女。 其他的人,即便不如曹颙这般行事方正,也多是惜名省身的性子。 曹颙摇摇头,吃了口热茶,道:“不同魏信相干,据她自陈,是马俊的外室女。” “啊?”初瑜听了,不禁诧异出声。 马俊是兼祧两房的独子,两房正妻都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变着法儿的比贤惠,家中侍妾通房都不缺的,庶子、庶女也不少,很是呈现人丁茂盛之象。 家中无妒妇,还养外宅,所图何来? 这会儿功夫,她才留意起方才丈夫说了“自陈”二字,有些明白为什么是将人安置在外头,而不是直接接到府里来…… 心中记挂着此事,次日一早,在去衙门前,曹颙便做了一回不速之客,前往马宅。 虽说马宅分两处,曹颙却不会找错。 马俊是儒家子弟,伯父又是礼部侍郎,行事早有法度。 每月上半月,他在长房安置;下半月,在二房安置。成亲十数年,一直如此。 马俊正同钟氏用早饭,听到曹颙造访的消息,还以为自己听错。 等小厮又说了一遍,他才反应过来,立时撂下筷子,趿拉着鞋疾步而行,心里疑惑着,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要不然以曹颙沉稳如山性子,还真难做出这大早晨不告而来的事儿。 曹颙在客厅吃茶,昨晚还不觉得什么,一觉起来,却有些宿醉,太阳穴生疼。 宿醉加头疼之下,他的脸色儿就有些不好看。 马俊见状,越发担心。 六部里最近有些不太平,他是晓得的。原也担心过曹颙,可想着曹颙是皇亲,行事又恭谨,当牵扯不到他身上。 “孚若,清晨而来,莫非出了什么大事儿?”两人少年之交,马俊便也的不寒暄,见了曹颙,开门见山道。 曹颙抬起眼来,似笑非笑地看了马俊一眼,道:“确有大事,却同我不相干,而是天成兄的喜事?” “喜事?”马俊有些迷糊:“什么喜事?” 若说他升职之事,虽不是铁板钉钉,也是**不离十,当不至于让曹颙清早上门调侃自己;若说是嫁女之事,婚期早定,就差最后迎娶,也不会是的曹颙一惊一乍。 曹颙却不着急说话,只看了看门口侍立的小厮。 马俊见状,心里有数,摆摆手打发那小厮下去。 厅上只剩下二人,曹颙才道:“恭喜天成兄,又添了个女儿。” 马俊听了,不由呲牙,道:“孚若这是大早上就醉了,我什么时候添了个女儿?即便现下有个妾双身子,也不过三月,谁晓得是闺女,还是儿子?” 曹颙也不说话,只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帕子,递到马俊跟前。 马俊狐惑地接了,皱眉看了一遍,却是不由瞪大了眼睛:“这是我的帕子!” 曹颙横了他一眼,道:“既还认得此帕,那将此帕为信物,送给了哪个,想必天成兄心里也有数了。” 马俊闻言,沉思片刻,点头道:“是有这么一回儿事,信物不信物的,倒是扯不上。” 曹颙听了,心下一沉。 原本他还想着,一个帕子不代表什么,说不定其中有什么误会。要是马俊真闹出私生女来,不仅于名声有碍,还会影响到马家的几个孩子。 而那个窕娘,十来岁就没了母亲,被当成玩物一样的养大,也委实可怜可悯。 就听马俊接着说道:“说起来,这个人,孚若当也晓得。不是旁人,就是当年被抄家问罪的崔府丞家的小姐。” 听他这么一说,曹颙想起少年时被魏信带着去林下斋对面偷看机杼社众千金的情景。 其中,有个少女年岁不大,身材娇小,胸前却带着粗粗的金项圈,挂着拳头大的金锁。用的马车,车帘子上也贴了金箔。 “就是差点同你做亲的那个崔家小姐?”曹颙想起另外一件旧事。 当时马俊之父任江宁知府,同这崔府丞是上下级。崔家有心攀附上官,透着结亲的意思。马知府不喜崔府丞的人品,婉拒了这门亲事。为了这个,两家还闹得不痛快。 马俊点点头,道:“她父母虽贪鄙,人却不坏,早年同家妹亦是闺阁之交。只是因崔府丞坏了官,家眷都被发卖为奴,使得她也没入奴籍。我是在长沙县碰到她的,当时她被亲戚赎买回来,路过长沙。正好官府有个案子,有户人家的姑娘被拐子拐了,在县衙里立了案。那家人是乡下大族,除了报官外,还使了不少族人守住路口码头。说来也巧,这崔家小姐正好同那被拐的姑娘长得有些像,就连着两个亲戚一起,被那家人扣住。后来闹到县衙,我看了崔氏女的籍贯来历,动了疑心,才认出正是崔家的长女金珠。她当时跌倒,摔破了胳膊肘,我便拿出一个帕子,叫人给她包扎上……后来真相大白,她那两个亲戚要带她离开,我念着故去之谊,便送了五十两银子。她家破人亡,只跟着两个不亲近的亲戚,看着委实可怜。我有些看不过去,便说过要是她往后艰难,可来县衙寻我,我怎么也能照拂一二……” 第一千二百二十三章 江宁旧事 第一千二百二十三章江宁旧事 “后来,一直没有崔金珠的消息,我初到长沙县,差事又忙,就忘了这件事。没想到时隔多年,竟又听到她的消息……”说到这里,马俊方想起方才曹颙话中提及“女儿”什么的,不禁讶然:“莫非孚若遇到崔氏?她有女儿……她说是我的……” 见他这般后知后觉,曹颙不禁失笑,摇摇头道:“遇到的,就不是崔氏,是崔氏的女儿。据她自己所说,她打记事儿起便同她娘相依为命。她娘给她起了个名字,叫成媛,还告诉她,她爹在京城做官,叫马俊。她十岁的时候,她娘病重,她将自己卖了,给她娘买药。结果她娘也没撑多久,就没了。” 马俊听了,不由瞠目结舌,道:“怎么会这样?” 曹颙已经收敛笑意,道:“虽说她不是你的骨肉,可这姑娘心中,却是当你是父亲。在那种肮脏地方长大,可性子却颇为坚毅,念念不忘上京寻父之事。又是个聪明的,进京不过数月,不仅打探出你家的事情,连你的好友至交是哪个也打探到了。我不敢放她在外头,就使人要了身契,安置在内子陪嫁的空宅中。”说到这里,从袖子里掏出窕娘身契,推到马俊跟前。 马俊接过看了,上面写着因贫苦无依卖身与人为养女之类的话,在最后有着带了几分稚嫩的签字画押。 马俊宦海沉浮十多年,当然晓得曹颙所说的“不敢”是什么意思。 他盯着身契半响,方道:“既晓得卖身救母,可见是个孝顺的。虽不晓得她娘为何骗她,可既是找来了,总要帮一把。” 他嘴里说得轻松,可一个孤单女子,岂是那么好立世的,哪里是帮一把就行的。 曹颙看出他心软,道:“若是便宜,你还是早日跟她说清楚为好,省的她以为你不认血脉,心下存了怨恨。” 马俊点点头,苦笑道:“正当如此。” 左右窕娘已经安顿好,剩下的就让马俊烦去,曹颙无事一身轻地离去。 马俊在椅子上呆坐了许久,当年他一时心软,对崔氏说那句过不下去就来寻他的是真心实意,毕竟是妹妹的好友,又差点做了自己的妻子的少女。 没想到,时隔十八年,却等来了崔氏的女儿…… * 户部,中堂。 曹颙将写好的海贸招投标标书,递到十三阿哥跟前。 年后就要招投标,从海船到货物,林林种种。若是顺利的话,户部不用掏一分银子,就能将船队撑起来。除了商户招投标的银子,等到船队回航,还能缴纳三成交易税。 根据现下预算的规模看,那绝不是一个小数字。 十三阿哥看了,笑着说道:“还以为要等着日子才能出来,没想到这么快。” 曹颙道:“若是二月招投标,日子到底有些紧,年前将标书发往各行省,时间也宽裕些。” 十三阿哥点头,深以为然。 说完这个,曹颙将赫山等人因日子拮据想要插手海贸之事说了。 十三阿哥听了,沉默半响,道:“虽说这两年兴起‘养廉银’,可只惠及外官,京官还是以‘恩俸’、‘双俸’为主。文官们尚有冰炭双敬,武官只能靠吃空饷。现下皇上整顿吏治,他们知道小心,想要另谋他图也算乖觉。” 提及这个,曹颙少不得加上一句:“十三爷,不只京城武官抱怨俸禄,连外边的武官也心有不平。” 十三阿哥还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话,不由疑惑:“这是何故?外省的养廉银子,可是不分文官武官的。” 临时提及这个话题,其他行省的情况,曹颙也不熟,就拿直隶的养廉银子分配举例:“文官武官虽都有养廉银子,可数目却是天差地别。就说直隶,总督与副都统同为正二品,总督养廉银一万五千两每年,副都统一千两每年,相差十五倍;巡抚与副将同为从二品,前者养廉银子九千两每年,后者只有九百两,相差十倍。即便同为武职,驻防八旗与地方绿营的养廉银子也有差异,同为正三品,隶属驻防八旗的城守慰,只有二百两养廉银,地方绿营的参将,却是六百两。” 十三阿哥闻言,缄默无语。 外省的养廉银子,虽说是由户部定的,却是按照河南省的比例。十三阿哥以前只晓得文官与武官有些不同,却没想到相差这么多。 曹颙说完这些,就没有再啰嗦。如何安抚京城与地方武官,使得吏治改革顺利进行,自然有皇上与十三阿哥操心。 因案牍有不少公文,这一忙,一日就过去了。 等曹颙忙完手头上的事儿,已经到了落衙时候。 衙门外,却有十六阿哥的马车候着。 见曹颙出来,早有人迎过来,请曹颙过去。 马车里,十六阿哥的眼睛亮亮的,手上把着一个银酒壶,正“哧溜”、“哧溜”地吃酒。 见他浑身上下透着欢喜,曹颙的心情也不禁跟着好起来,道:“可是指婚的圣旨下了……” 十六阿哥点点头,“哈哈”笑了两声,道:“总算盼到这天,现下内务府就可以预备公主下嫁之事。” 虽说这亲事,早已放出话来,可毕竟没有旨意,十六阿哥患得患失,也情有可原。 就听十六阿哥接着说道:“倒是便宜了恒生……蒙克那小子,要是他敢对三公主不好,爷可不会瞧着你的面子纵着他……” 曹颙笑着道:“十六爷就放心吧,那孩子心性敦厚,是个实心肠的孩子。只要小两口投契,定会夫妻和美……” 十六阿哥听曹颙的话说一半留一半,很是不满地横了他一眼,道:“爷可是看着你的面子,才瞧上那小子,若是他有什么不妥当,自然是你这做老子的没教养好,到时候少不得爷也要找你算账!” 这患得患失的“准岳父”心态,使得曹颙哭笑不得:“行,行,行,全依十六爷的……” 到底是欢喜,十六阿哥同曹颙说了几句,便带着笑意回府了。 目送十六阿哥的马车离去,曹颙脸上的笑容却凝注。 他自己也是有女儿之人,当然能理解十六阿哥的慈父心肠。天慧可是同三公主同年,即便想要多留几年,又能留到什么时候? 早在数年前,十六阿哥便盯上恒生,瞧了这些年;看来,自己也该放亮眼睛,四处踅摸女婿候选人了…… 回到曹府门口,就有门房上前回禀,马俊来了,在客厅候着。 曹颙点点头,翻身下马,进了院子,直接去了客厅。 马俊静坐在那里,皱眉紧紧地皱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曹颙脚步放重,马俊才醒过神来。 “孚若……”马俊起身,道。 曹颙摆摆手,请他坐了,方道:“天成,这是去过庆丰胡同了?” “嗯。”马俊揉揉眉心,道:“这姑娘虽不肖母,却酷似崔府丞太太,当是崔氏之女。” “既是故人之女,天成到底怎么想的?”曹颙看出他烦心,问道。 马俊摊摊手,道:“哪轮到我想?那姑娘看见我,便开始嚎啕大哭,直哭得昏厥过去……这些年,她确实狠吃了一番苦头……若不是有寻父的念头支撑着,怕是她早已熬不过去……” 对于这个结果,曹颙并不意外。 在永庆、马俊几位少年相交的好友中,心肠最软的就是马俊。 若不是他是家中独子,被父母拦着,早就弃文从医。 “那也不好这么含糊下去,即便你要照拂她,也总是要说清楚才好。”曹颙道。 马俊点点头,道:“我也这样想的,打算使个人去湖南一趟。我记得清楚,当初崔氏那两个亲戚是要带她往湘潭去的,既是嫁人生女,总能打探些什么出来。只要找到窕娘的亲族,她也就不会误会我就是她生父,后半生也有了依靠。” 曹颙摆摆手,道:“若是去湘潭打探消息,到不必专程使人去,赵同前些日子升了衡阳府通判。衡阳同湘潭挨着,我去信让他使人打听一声就是。” 马俊闻言,连忙道谢,而后道:“不管能不能找到窕娘亲族,她都要在京里待上些日子,不好一只劳烦郡主那边。我家也有一处空着的宅子,只是在南城,又闲了太多年,要收拾几日才能住人,等过几日收拾完,我再使人接人。” 曹颙没有异议,接下来马俊却是掏出几张银票,要补给曹颙。 曹颙见状,忙道:“别给我来这套,这就没意思了。” 马俊听了,便不勉强,只道:“虽说窕娘不是我的闺女,可孚若种种安排,尽显对我维护之情,我生受了。” 难得他过来,又是用晚饭的时候,曹颙自留要留客。 马俊因有心事,想要同曹颙倾诉一二,便也不着急走。 三九严寒,曹颙倒是真有些想吃酒了,便使人回梧桐苑要了酒菜。 热腾腾地酸菜羊肉锅子,温好的桂花白,使得人食欲大开。 马俊却是一盅接着一盅吃起了酒,曹颙见状,很是不厚道地猜测,莫非他真同崔氏有什么不成,否则怎么会苦恼至此。 对于他们来说,一个叫自己“父亲”的姑娘出现,是算麻烦事。可那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是在有心人将消息张扬开的时候,像现下这般,窕娘已经在他们手中,当没什么可担心的。 果然,酒过三巡,马俊忍不住说起旧事:“说起来,崔家问罪,还是父亲的手笔。当年为着亲事不成的缘故,两家交恶,崔家不甘心,在巡抚衙门又有靠山,便想要算计父亲。父亲得了消息,先下手为强,才有了崔家的问罪……”说到最后,马俊已是涨红了脸,道:“谁又比谁干净多少……” 曹颙还是头一回听到此事内幕,突然有些明白马俊因何不安了。 江宁本是富庶之地,马俊之父在江宁知府上做足两任六年,可见是不简单的。若不是上下疏通得明白,即便是靠着在朝为侍郎的兄长,也未必能在复杂的江南官场立足。 崔家的下场固然自作自受,也有马家推波助澜的缘故。 崔家既有把握算计马家,马家首尾也干净不了。 马俊骨子里有文人的清高与耿直,为了旧事,觉得愧疚难堪也正常。 “崔家这个下场,多是崔府丞自作自受,天成就不要多想了。若是我没记错,他当年不仅仅涉及贪墨,还犯了其他官司,否则也不会落下死罪,累及妻女。”曹颙劝慰道。 马俊长吁了口气,道:“我只后悔,当年没有出手帮崔金珠一把。因晓得自己家事儿,到底是有些心虚,自己骗不了自己良心。” 看着老友,曹颙有些无力。 倒是难为他,将到而立之年,还保留一份赤子之心。 马俊便说便吃酒,脸红扑扑的,已经带了醉意,将酒盅使劲往桌子上一拍,道:“因果循序,一饮一啄,皆有定数,老天果然是长眼的。若是窕娘亲族皆无,这个闺女我就认下了……” 这话却说得不像,曹颙不由皱眉。 他想起马俊少年时,极其厌恶八股仕途,即便后来考中进士出仕,也不似其他人那样欢喜。 看来,当年江宁马崔两家相争,另有内幕。 官场上倾轧,除非一击致命,否则嫌少有撕破脸的时候。 崔家却一败涂地,家破人亡,看来是同马家撕破脸。 宦海凶险,若不是他穿过来,曹家的下场未必比崔家好几分…… 不知不觉,曹颙吃了不少酒。 马俊也吃得酩酊大醉,夜深霜重,曹颙也不敢叫人折腾他,便叫人扶他到客房安置,又使人往马家送信。 安置好马俊后,曹颙才回了内宅。 原还没什么,经风一吹,他脚步也有些晃荡起来。 兰院上房已经漆黑一片,只有值夜丫鬟婆子在的西厢耳房还亮着灯光。 曹颙扶着兰院门口,眺望几眼,才回了梧桐苑。 看到曹颙醉态可掬,竟比昨日出门做客喝得还多,初瑜唬了一跳:“这是陪马大爷?” 曹颙点点头,强撑着擦了把脸,就宽衣躺在炕上…‘’ 第一千二百二十四章 怕什么,来什么 第一千二百二十四章怕什么,来什么 被马俊提及的江宁旧事触动,曹颙不免有些担心起曹颂来。 现下江南官场正是疾风骤雨之际,李卫已经是风口浪尖,自顾不暇,哪里有余力看顾曹颂。 曹颙思虑再三,写了一封长信,吩咐张义亲自往江宁走一遭。 张义刚出京没两日,曹颂从江宁使来的管事到京。 因四姐的婚期临近,曹颂与静惠这长兄长嫂,要给妹妹添妆,加上也将要送年礼了,所以足足有好几大车的东西。 年底之前,也是各省外官往京城送“炭敬”的时候,曹颂这几大车东西,倒是不显眼。 只是曹颙才同十三阿哥说过外省武官处境尴尬,曹颂就露出这般“富足”的模样,使得曹颙这做哥哥的也不放心,少不得将那送年礼回来的管事传到西府,问一问曹颂的详情。 曹颂俸禄不多,养廉银子每年也不过千余两,却是春日里使下人在秦淮河边开了家酒楼,还养着几艘舫船。 因主管两淮盐政的浙江巡抚李卫,每次到江宁,都下榻曹家酒楼,所以两江盐商也都乐意到曹家的酒楼里赏脸,生意还算过得去。 这半年下来,正经赚了些银钱,所以今年往北面送来的年货也比往年富足。 自己的兄弟,曹颙心里有数,哪里是通经济事务的? 再说,连二品大员都能下榻的酒楼,外加宴客的舫船,定不会是小打小闹。 曹颂带过去的银两有数,压根就不够本钱。 曹家就是皇家密探出身,曹颙当然不会单纯地以为李卫只是巡抚兼盐政。若没有其他差事,他也不会一年之中有数月的时间逗留在江宁。 想通这点,曹颙就放了心。 接下来,日子就忙碌起来。 恒生那边要预备定礼,虽说是公主下降,可因是满蒙联姻,不设公主府,所以相应的聘礼还要预备。 偏生按照蒙俗,聘礼主要是牲畜为主,牛、羊、马匹之流,取“九”之倍数。 苏德正要返回喀尔喀,便由恒生派了几个人随之同往,回喀尔喀预备这项聘礼。 除了恒生预备聘礼,左住兄弟迎娶、妞妞下大定,都聚在年底。 李氏在李宅侍疾,初瑜带着妞妞、天慧两个,忙做一团。 曹颙身为户部尚书,同过去一个副京堂又不同,各种请客吃酒,络绎不绝。 一转眼,进了腊月,魏家送来了聘礼,左住、左成兄弟两个也相继成亲。 马湘君也好,朱霜儿也好,都是早先就见过的,故交好友家的姑娘,曹颙与初瑜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最难得是湘君是长女,在家照顾弟妹惯了的,在小叔妯娌面前也颇有长嫂之风。 正赶上这些日子高太君精神见好,将李氏撵了回来,李氏同儿子、媳妇一道,见了两对新人。 “马家家教好,松哥儿媳妇性子也绵而不弱,这个长媳可是娶得了。”两对小两口走后,李氏少不得同曹颙、初瑜赞上一赞。 朱霜儿是朱侯千金,是李氏姻亲,曹颙与初瑜也夸几句懂事知礼的话。 虽不能说将左住、左成当成亲孙子一般,可打小看着长大,李氏也为其娶得贤妻颇觉欣慰。 又想起天佑比左住、左成月份还大两月,老太太忍不住又念叨一番。 “转年就十六了,是当说得亲,还请老太太帮着留意,总要挑个您满意的孙媳妇才好。”难得李氏心情好,曹颙跟着凑趣道。 简亲王府那边虽透了信过来,可曹颙也不好直接就巴着简亲王府去。年后透出要给子女说亲的话,好好选上半年,下半年定下,后年成亲也不算晚。 正赶上年底人情往来也多,李氏同初瑜婆媳两个出去应酬往来,正经见了不少人家的姑娘、少爷。 曹颙曾私下交代过妻子,长媳人选要相看,女婿人选也要看着。他是拿定主意,要效仿十六阿哥,自己挑个好女婿出来。 曹家嫡子嫡女尚未说亲,多少人盯着。 李氏婆媳这一露痕迹,早被人看出来。 虽说家中有女儿的,都恨不得立时将女儿许给天佑,可世间情理,女儿矜贵,没有上赶子许嫁的道理。 加上八旗选秀刚过去不久,嫡出、容貌好的姑娘,多是留牌子。剩下的,不是容貌差些,就是出身差些,还真未必有资格为伯爵府长媳。 天佑这边即便心热,也多是矜持着;天慧那边,则开始有媒人相继登门。 只是世人讲究“低门娶妇,高门嫁女”,门第比曹家高的人家,即便有心做亲,也少不得挑剔一番。 偏生天慧的眼疾,是瞒不住人的。 即便现下天慧能看到东西,可在外头人看来,这瞎了又好的,还是不保准,谁知道会不会哪日再瞎了,或是殃及子孙。 可若是放弃这门亲事,那和瑞郡主给女儿预备的嫁妆丰厚又是众所周知。 于是,亲事照说,只是没有支撑门户的嫡长子,多是依附家族的嫡子、庶长之流。 初瑜的目光中带了忧虑,曹颙的脸色儿则是越来越黑。 “狗眼看人低,咱们闺女这般品貌,哪里轮得着她们挑剔?”曹颙听着妻子说起那上门提亲的人选,自是看出那些人家,并非是看重女儿人品,只是奔着曹家与嫁妆来的,心下着恼不已。 初瑜眼中,女儿比两个儿子分量都重,自是不会委屈女儿。 那几家不着调的求亲,她是考虑不考虑的。她如今担心的,只有女儿说亲就被挑剔,成亲后在婆家看顾不到怎么办。 她也有儿子,也是要说媳妇之人,能明白旁人顾虑。 除了真心疼爱天慧的长辈,谁乐意叫自己儿子迎娶一个有眼疾的媳妇。 “爷,要不然,再看看二姑奶奶那边?”初瑜试探着问道。 “姐姐?”曹颙听了,不由皱眉,摇了摇头,道:“还是算了,若是两家能做亲,早就遂了姐姐的心,何苦拖到福靖已经指婚。六阿哥、七阿哥比天慧还小,还是不合适。” “那,三妹妹那边呢?”初瑜问道。 曹颐对天慧的喜爱,并不亚于曹佳氏。她名义是长房之女,实际上是天慧堂姑,血脉远了些。 曹颙闻言,道:“且等等看吧,未必就要在亲戚里做亲戚,若实在没有合适人家,就从宗室旁支里找。” 那样的话,对方反过来要靠着曹家帮衬,不会敢轻慢天慧。 初瑜见丈夫还坚持“姑表不婚”,心里很是无奈。她想要坚持一下,可平亲王府那边适婚的四阿哥已经有了婚配人选,国公府那边的外甥寿哥是长子,即便曹颐不挑外甥女,还有塞什图与老太太在。 若是因两家说亲,反而影响小姑子、小姑夫情分,她这做嫂子的心里也不落忍。 曹颙这边,则有些咬牙切齿了。 到那里寻个身份合适,性子也好的小女婿养成呢? 他心中已是后悔不已,恒生也好,左住、左成也好,他怎么就没想着给自己留个小女婿? 没等他懊悔两日,曹颂出事了。 官方消息,是江宁总兵带兵羁盗,被贼匪所击,负伤不醒。 静惠的家书,则是说了曹颂伤势垂危,向曹颙求援。 曹颙刚听到消息的那刻,差点懵了。 他只是因马家往事,想起江南官场倾轧的厉害,生怕堂弟得罪了人,或是被人算计,没想到转眼却是遭遇真刀真枪的危险。 兆佳氏上了岁数,李氏又牵挂高太君之事,曹颂出事的消息,曹颙还是决定先瞒下两位长辈。 同曹项商议一番后,曹颙决定往江南走一遭。 幸好海贸之事,章程已经定得差不多,经过了部议,递到御前也批了,只剩下明年二月船队招标之事。 在递折子告假前,曹颙先去见了十三阿哥。 江宁发生这样的事,盗匪竟敢带武器袭击官兵,这不能说是惊天大事,也早已在朝野闹得沸沸扬扬。 曹颙并没有掩饰自己的私心,曹家男性长辈都相继离世,曹颙是这一支族长,又是长兄如父,对几个堂弟有看顾的责任。 曹颂是因十三阿哥举荐外放江南的,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十三阿哥心里也不安。 他想了想,对曹颙道:“这离封印还有些日子,你毕竟是户部堂官,不好轻离……江宁那边又不知什么情景,你往来江宁,也不是十天半月就能回的,与其直接请假,还不若寻个名头,敛一桩江南的差事……” 曹颙闻言,不由愕然。 江南的差事?查家的文字狱,还是其他? 他心里乱糟糟的,即便是想要名正言顺地下江南,可是也晓得那些都是烫手山药接不得?到不是爱惜羽毛,而是不愿做皇上手中的尖刀。 如今江南闹“匪患”,连二品总兵都重伤,这个时候搀和江南的事,才是找死。 这样的事情,只要沾手,往后怕是有一就有二,一来二去,曹家又回归过去的老路。 “十三爷,臣在京城看看账册还罢,却不好托大图谋皇差。”曹颙小心地说道。 十三阿哥看了他半晌,方道:“你也不必自谦,明年商船出海之事,本就是你总敛此事,由你去江南坐镇,召见那些豪商巨贾,也算为明年的招投标做准备……” 第一千二百二十五章 洪门再现(上) 第一千二百二十五章洪门再现(上) 腊月里赶路,并不是舒坦之事。 可曹颙哪里顾得上这些,他与曹颂名义上兄弟,实际上这个小堂弟算是他打小看大的,视之为子侄般。 一日两百多里的路程,他能坚持,可同行的乐家老三乐康喜却是受不住了。 乐康喜是乐家三代第一人,拜在太医院一个老太医门下,主修伤科,虽说年轻,可在京城已经小有名气。 曹颙担心江宁那边的大夫不好,才亲自前往乐家,请了乐三同行。 除了马匹,带的就是各色伤药与补血补气的补品。 十六阿哥晓得曹颙同曹颂兄弟情深,特意从内务府淘换了不少好东西出来。 家中之事,尽托给初瑜与天佑,只是李氏那边,听说儿子腊月南下,却是不肯信什么出皇差的说辞。 目的地是江宁,江宁有个曹颂,李氏不免提心吊胆,生怕曹颂有什么。 再三逼问之下,曹颙只好将曹颂受伤之事说了,并不敢说如今重伤危急,只说是正在休养。 饶是如此,李氏也唬的不行,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布施求福的话。 高太君那边,她就使人在寺庙里施了不少银子,做了好多法事。 她既乐意信这个,曹颙做儿子的,也不反对。 老人家上了年岁,虽有儿孙陪伴,到底孤寂,心里有个念想,总是好的。 只是背着李氏,曹颙对初瑜说道:“前两日李诚来请安,我问了老太君近况。虽说现下精神好些,能下炕了,可肠胃不好,每日里只靠些汤水维持。这不是长久之道……若是老太君真有个万一,我又不在,母亲与李家那边,就要恳请夫人费心。” 初瑜自然是无二话的应下,曹颙这才放心出行…… 出京两日后,曹颙留下人陪着乐康喜乘车而行,他先带着其他随从,继续疾驰前往江宁。 数日后,待曹颙望见江宁城城门时,竟生出几分胆怯。 这般疾驰回江宁,在他活了这半辈子中,并非第一次。 一次是康熙四十九年二月父亲病重,一次是康熙五十一年夏叔叔曹荃病故。 好像每一次疾驰而来,都不是好事。 十数年没回江宁,江宁变化不大。 永庆之父曾在江宁总兵府任上任职,曹颙少年时,也曾是总兵府的常客,到还是记得总兵府的路。 总兵府就在城北,曹颙从北门入城,所以距离并不远。 可短短的路,却煞是磨人,直到望到总兵府的朱漆大门时,曹颙才长吁了口气。 没有白纸糊门,没有挂着白布白帛,很好。 曹颙片刻也不耽搁,忙策马近前。 这会儿功夫,魏黑已经使人去叫门。 “谁呀?”侧门“吱呀”一声开了,探出半截肥胖身子来。 看着风尘仆仆的众人,那人满脸愕然,伸出胖爪子,揉了揉眼睛,满脸的肉跟着乱颤,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魏爷,大老爷?” 曹颙翻身下马,魏黑已经给了那胖子一拳,道:“怎么,赵老四,出京没两年,认不得人了……” 这是曹颂昔日的小厮之一,曾跟着魏黑学过拳脚。 他立时拉开侧门,满脸堆笑道:“还真是大老爷同师傅,小的还真有些不敢认……” 他是曹府家生子,老子娘是曹颂的保姆,同曹颂一道长大。只是看着驼大些,实际上比曹颂还小一岁,今年才三十来岁。 他眼中的欢喜是真,红润润的面色也不似作伪。 曹颙见状,心中纳罕不已,却因急着见曹颂,没有同赵四细究。 赵四眨着小眼睛,却是没有要引路的意思,而是小心问道:“大老爷,老爷出门吃酒去了,您是先去客厅吃茶,还是先去客房洗漱?小人这就使人去寻老爷。” 听了这话,曹颙直气了个仰脖。 看着这平静的总兵府,看着这满脸堆笑的赵四,再听说曹颂出门吃酒,曹颙哪里还不明白。 这定是出了什么乌龙。 寒冬腊月,马背上奔波数日,曹颙也是乏极。 虽说心里有些着恼,可人没有出事,还是比什么都强。 “先安排洗漱。”曹颙道。 两房虽分家十多年,可曹颙长兄威严在这里,赵四等人也乖觉,不敢当成是客,只当多个主子很是尽职尽责地安排人手。 当然,少不得先往内宅禀告,而后再使人出门请曹颂回转。 听说曹颙来了,静惠诧异出声,脸上又红又白,露出几分不安。 弄潮与弄玉两个正跟在她身边学管家,见状弄潮不由好奇道:“这眼看就要过年,大伯怎么得空过来,不会是京里有什么事吧?” 天望已经三岁,听了姐姐的话,挥着小手,嘴里也跟着“大伯”、“大伯”地学说话。 静惠听了,露出苦笑,道:“都是我的不是,这将近两千里路,怪遭罪的……” 羞愧难安中,她又感激不已。 她发出第一封求援后次日,就才知晓丈夫“重伤”的真相,立时叫丈夫写了信,禀明详情,就是怕惊动了曹颙,惊吓到两府长辈。 看来大伯哥是收到第一封信,立时就动身南下,否则也不会同第二封家书失之交臂。 听说曹颙已经去客房洗漱,静惠忙吩咐厨房置办酒席,而后带着三个孩子,到前院给曹颙见礼。 虽说旗人不讲汉家俗礼,可也没有兄弟媳妇去大伯房里见人的道理。 静惠带着孩子,在客厅这边候着,而后吩咐小厮去客房那边守着,等曹颙梳洗完毕后,请他过来相见。 弄潮与弄玉离京时,已经记事;天望则还小,等着一会儿,便拉着奶娘的袖子,打起了哈气。 等了足有两、三刻钟,客房那边还是没动静,曹颂已经满头大汗地从外头赶回来。 见客厅这边门开着,里面有人影闪动,曹颂不由扬着嗓子,高声唤道:“大哥,大哥!” 李卫被落在身后,看着曹颂这般雀跃激动,兄弟情分数年没变,不由生出几分羡慕。 “老爷……”静惠唤道。 “父亲。”三个儿女的声音。 曹颂站在门口,冲孩子们点了点头,而后四下里看了又看,奇道:“大哥呢,怎么不见?” “大伯风尘仆仆,旅途劳乏,先去客房梳洗了。”静惠道。 曹颂哪里忍得住,立时掉头出了客厅,大步往客房方向去。 李卫见静惠在客厅上,晓得不便宜,只好点头致意,尾随曹颂而去。 进了客房院子,曹颂就开始唤人,直到他自己挑帘子进屋子,也没听到曹颙的应答。 曹颂的声音带了几分不安,待绕过屏风,看到坐在浴桶里,满脸潮红、双眼紧闭的兄长,忙疾行几步上前。 因走的急了,没有看到脚下的木盆,绊了个正着。 那木盆飞了出去,“哐当”一声,撞到浴桶上。 曹颙这才睁开了眼睛,神智还有些迷糊,神情很是懵懂。 看着他眍着眼睛,面容也因旅途劳乏清减许多,曹颂只觉得胸口堵的慌,声音也是地不可闻:“大哥……” 曹颙已经恢复清明,从头到尾将曹颂看了两遍,确实全胳膊全腿,才移开眼,望向他身后的李卫。 虽说大家才到一起,还没有详聊,可曹颙风尘仆仆地赶来,除了担心曹颂,还能为什么呢? 李卫不由有些心虚,挤出几分笑道:“这里实不是叙话的地方,曹大人还是先穿衣,先穿衣……” 其实,曹颙的心里是欢喜的。 关系至亲安危,虚惊一场,也比提心吊胆强。 只是身体上乏极,等李卫拽着曹颂出去,曹颙自己个儿费了好大力气,才出了浴桶。 等他穿戴整齐,到达客厅时,已经过了一盏茶的功夫。 有李卫在,静惠不好大剌剌地客厅候着,带着孩子去里间候着。 “这个时节,又这么远的路,有如此兄长,真是奉扬的福分。”李卫感叹道。 奉扬是曹颂的字,是曹寅生前所起。 曹颂的脸上露出几分自责,道:“大哥在户部,差事本就多,如今却因我思虑不周的缘故,使得大哥奔波数千里,这就什么事儿?” “是我的主意,也怨不得你,稍后我还给曹大人赔罪。”李卫道。 曹颙昏沉沉地走到客厅门口,就听到这两人争抢着赔罪,只觉得唧唧歪歪烦躁得狠,扶着门框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总得先同我说一声,解了我心里的糊涂……曹颂遇袭重伤,不仅仅是传了家书,是曹家之事;还上了朝廷邸报,皇上也是晓得了,人平安是好,可也不能闹个欺君之罪……”说到最后,面上已经带了凝重之色。 李卫与曹颂两个也收敛笑意,静静滴看着曹颙,说起这次遇袭的详情。 出兵缴“江匪”是真,“江匪”吃穿困难也是真。 同“江匪”正面迎击是真,曹颂负伤之真,只是伤不重罢了。 装成病重,目的无他,只为了引蛇出洞。 “那不是寻常‘江匪’,不仅同盐商勾结,还藏身与岛,死密武器……”李卫的声音有些沉重:“皇上又下旨意,停了浙江士子考试,民心不稳,真怕出大事……” 第一千二百二十六章 洪门再现(下) 第一千二百二十六章洪门再现(下) 曹颙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严重到这个地步?” 江南是天下赋税重地,又因早年八旗军南下犯下的血案,使得朝廷数十年来对江南一只以安抚为主。 只有这两年,皇上推行新政,对江南才苛严了些。 李卫冷笑道:“宽泛的日子久了,有些人就不知好歹起来。他们眼中哪里有朝廷法度,乐不得做自己的土皇帝。我也去过云贵,那里官场也有‘抱团’、‘排外’的,却也不会像江南官场这样肆无忌惮。若是合着他们的心意,则留;若是不合他们心意,别说站稳脚跟,说不定就要丢了顶戴。是要好生治一治,要不然他们还以为能只手遮天。”说到最后,已是带了几分激动。 虽说曹颙早就晓得江南地方士绅能量大,可没有李卫这般愤懑。 “缘由呢,总不会无缘无故官绅就对峙起来。还有即便有‘江匪’要剿,也轮不到总兵亲自上阵,怎么就伤了?”见李卫激动,曹颙反而平静下来,淡淡地问道。 “确实另有内情。”李卫有些不好意思地回道。 他正想接着说话,就听到里屋有动静。 曹颂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不好当着妻儿说这些官场秘闻,若是孩子不懂事,当着旁人学说过去,还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 “大哥,是静惠带着孩子们过来见大哥,因大哥方才不在,先去里屋等着。”曹颂对曹颙解释一句,而后扬声道:“大哥来了,夫人出来吧。” 静惠在里屋应了一声,带着三个孩子出来。 “大伯。”弄潮带着弄玉,小姊妹两个脆生生地唤人见礼。 天望则拽着静惠的袖子,瞪着圆滚滚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曹颙。 说起来,这还是伯侄头一回见面。 看着他虎头虎脑的模样,曹颙的脸上不禁多了几分笑意。 这个小家伙,看着忒是眼熟,分明是曹颂小时的再版。 曹颙稀罕的不行,躬身将天望抱起。 “来,叫声大伯。”曹颙道。 天望倒不怕生,伸手抓了抓曹颙的衣领上的盘扣,自娱自乐,就是不肯开口。 等曹颙再念叨叫人,他依旧是不给面子,掉过头去,看着李卫,奶声奶气地叫道:“大伯,伯伯……” “哎,乖宝,伯伯在这儿……”李卫眉开眼笑,挥着大手,对天望道。 曹颙见李卫“小人得志”,轻哼了一声,心里却是的明白过来,李卫同总兵府这边走动过于亲近,居家不避,要不然也不会三岁的孩子就记得李卫。 再看看弄潮与弄玉姊妹两个,都是乖巧可人的模样,曹颙对静惠道:“孩子们教养得很好,弟妹受累了。” 静惠却是涨红了脸,不安道:“大伯,都是妾身鲁莽之过,没弄清轻重,便写信求援,害的大伯千里奔波。” 曹颙摇摇头,道:“怪不着你,若不是吓得厉害了,你也不会使人疾驰回京送信。” 他们亲人叙话,李卫就有些坐不住,想要起身告辞,却被曹颂挤眉弄眼地留下。 曹颂这会儿正心虚,哪里敢一个人面对长兄,自不会容李卫这个“罪魁祸首”溜走。 李卫不动弹,静惠就不好再留下,借口为曹颙预备接风酒,带着孩子们回内院了。 就剩下三人,李卫就又说了江南官绅对峙的缘由。 不过是因“利益”二字。 皇上看重江南盐税,才重用李卫。李卫也没辜负圣恩,到了江南后,就收没了几个大的私盐作坊。 他多少有些“杀鸡骇猴”的意思,也是表表朝廷的决心,让那些私盐贩子悠着点。 并没有敢拿江南几个盐商世家开刀,多是调查之后,根基不深的人家。 虽说有“欺软怕硬”之嫌,却也是无奈之举,毕竟他是来江南当差来了,不是来江南打战,若是将地方士绅都得罪光了,那往后的差事也不好干。 没成想,有两家作坊背后是有靠山的。 连扬州程家也被请出来做中间人说项,只是这般遮遮掩掩,不肯露身份,使得李卫起了疑心。 他在云南时,也曾查处过私盐。对于盐贩子托人寻情的反应,并不意外。 自古以来,都有句老话,“民不与官斗”。还有一句话,“官商勾结”。 毕竟,做生意也好,当官也好,多为了一个“财”字。 可那两个作坊后面的靠山,却只肯大喇喇地掏银子疏通关系赎人,对于被收没的私盐作坊却提也不提。 一个私盐作坊,还有没有运出的上万包私盐,价值不菲。 就算是程家那样的盐商世家,被没收了一个作坊,也会觉得肉疼。 这声名不显的“万复”,却丝毫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反常即是妖,李卫就使人留心,调查这“万复”的底细,却是跟地里冒出来的一样。 那两家私盐作坊,早年归两家小盐商作坊所有,十来年前家道中落相继转手到万家。 万复要赎回的几个人,就是这两处私盐作坊的管事,偏生一个都不姓万,名分上说是表亲。 越是详查,越能发现这些人不类寻常百姓。籍贯不清,口音各异,没有说上清楚的亲族。 李卫开始还以为这些人吃的是海上饭,回江南养老的,心中就多了提防。 回过头再查那卖私房作坊的人家,却是无影无踪。 李卫心中惊怒不已,哪里跟轻易就放人。 要是这样人真是海贼出身,那两家私盐作坊的东家说不定已经被害。 虽说制作、贩卖私盐,本就是犯了朝廷律法,未必是什么好人。可真要是被妄杀,他这做父母官的,也不能就当不晓的。 程家只是做中间人,见李卫不松口,也没有法子,只是私下里少不得提醒李卫“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之类的话。 李卫骨子里带了侠气,多年前还只是一个六部司官的时候,就敢得罪铁帽子亲王;更不要说现下已经是一省大员,哪里还会将几个“小人”放在心上。 他不肯服软,那些人也硬气,不肯退一步,事情就僵持下来。 在李卫看来,若是真的查清万复一干人是“海贼”,那即便全处理了,也是为民除害了。 不想,接下来的发展,却是诡异起来。 除了程家,另有江南大户出面,为这些人说情。 虽说传话的口气仍是谦卑,可巡抚衙门却隔二连三闹出了不少动静。 李卫有些明白程家提醒的用意,这些人是亡命之徒,得小心他们狗急跳墙。 李卫倔脾气,哪里是肯服软,被这些人挑衅,越发咬牙要“斩草除根”,还江南一片安宁。 经过调查,这些人隐匿在两处,一处是杭州淳安千岛湖的龙山岛,一处是江宁紫金山脉南麓的山南乡庞家村。 虽说浙江巡抚衙门就设在杭州,可李卫也晓得,衙署里不是铁板一块,要不然也不会任由那些小鬼闹腾。 为了保密,他便没有在杭州动手,而是寻了由子到江宁,以查处私盐的名义,请曹颂这个江宁总兵点兵,同他带来的二百抚标,一起围剿庞家村。 因这里面有些不清不楚,曹颂不好交代属下,只好亲自出马,陪着李卫前往。 五百镇标同二百抚标,七百官兵,围剿一百多人的村子,不能说手到擒来,也当不费什么事。 不想,官兵围村后,庞家村的人拿起武器外,相邻的两个村子也出动男丁来袭击官兵。 对方有几个身后利索的高手,约莫是想着“擒贼先擒王”,都奔着李卫同曹颂来了。 李卫到江南两年,一直奔波不断,正经聘了几个高手在身边做护卫;曹颂守着总兵衙门,虽有亲兵,身手到底差了一筹。 于是,曹颂就被砍落下马。幸好有护身软甲傍身,要不然还真要出大事。 李卫瞧着不对,以曹颂重伤为名,收拢兵马,让出了一个缺口,将那些人放出了一小半,剩下的都给逮住。 如此才算将事态控制住,没有出现惨烈战况。 几个村子的男丁,都藏有武器,老弱妇孺,都能向官兵挥刀子,这不仅仅是“海贼”上岸那面简单。 李卫一方面要顺藤摸瓜,一方面要秘禀京中,等着皇上示下,所以才扣下曹颂,放出他重伤垂危的消息,好使得对方不起疑心。 毕竟,先前抓也抓了,剿也剿了,这会儿突然偃旗息鼓,也叫人生疑。 没想到,将抓到的这些人一拷打,竟问出了不得的内情来。 “那个万复,不是旁人,正是多年前福建洪门匪首万云龙之子。当年洪门发生内乱后,他还在襁褓之中,被带出海,长大后才回到江南,收拢洪门旧部,隐匿民间。”李卫道。 曹颙听了,不由皱眉,道:“这万复年岁不大?” “是,说起来比孚若还小几岁,今年还不到三十。”李卫回道。 曹颙心中越发疑惑,当年他碰到万云龙时,万云龙已经六十多岁。若说留下个两、三岁得孩子,也不能说全无可能。只是那样的话,不该临终之前,提也不提。 再说,他后来还在父亲面前问过洪门之事,也没听过万云龙有儿子的消息。 见曹颙神情诧异,李卫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对头?” 曹颙点点头,道:“这个万复出现的莫名其妙,我只听说万云龙是个和尚,终身未娶,怎么会有儿子?” “咦?”听了曹颙的话,李卫不由诧异,看着曹颙道:“孚若还知道万云龙?” 洪门早年虽闹出些动静,主要是闽浙一带,那个时候,曹颙还是稚子而已。 曹颙点点头,道:“听先生提过,万云龙出身南少林,并没有嫡亲子侄,只有两个养子……” 第一千二百二十七章 怪异的绑架 第一千二百二十七章怪异的绑架 腊月的京城,是银装素裹;腊月的江宁,依旧是墨绿犹存,生机盎然。 今年立春在年前,气候已经开始暖和起来。走在江宁街头,偶尔能看到路边庭院里探出来的腊梅。 玉兰树,也有了花骨朵,随时要绽放似的。 尽管天色灰白,空气中湿乎乎的,没有碧空暖阳,可还是少了冬日萧寒。 站在织造府前街,远远地眺望那熟悉的匾额,曹颙觉得很怪异。 似乎什么也都没变,笔直的青石马路,高高的朱漆大门,黑底金字的匾额,如同二十多年前一般无二。 可多看两眼,似乎有不同,青石马路已经残破,碎裂的青石板中一簇簇半是枯黄,半是嫩绿的野草。 朱漆大门重新刷过,颜色有些不正,不再是厚重的大红,而是带了几分丹赤之色,比过去似乎要鲜亮,可总觉得不如过去的颜色顺眼。 匾额也重新刷过,黑的地方越黑,金的地方也金灿灿。 织造府已呈破败,尽管它表面光鲜。 “故地重游,老爷不进去转转?”魏黑站在曹颙身边,见他望着织造府大门发呆,笑着问道。 别说是曹颙,就是魏黑对织造府也颇有感情。他从十几岁就进了织造府,隐在曹颙身边做暗卫,直到曹颙进京,在织造府待了也是小十年的时间。 曹颙摇摇头,道:“今日太仓促,过两日再说吧。” 虽说这里以前是他的家,可也是朝廷衙署,现下住进了旁人。以他的身份,做这“不告而至”的恶客容易,可保不齐会引出什么口舌官司。 曹家在江南的身份本就敏感,他这个曹家嫡系家长,更是要谨言慎行。 左右他要在江宁逗留一阵子,倒是不急这一时半刻。 “去夫子庙转转?”曹颙回过头,对魏黑与曹甲道。 今日从总兵府出来,曹颙没有带旁人,只有魏黑同曹甲两个。其他的人,则留在总兵府调整。将近两千里路,疾驰下来,也是熬人。 魏黑同曹甲出身不同,尽管年岁比众人都年长,却是精神最好的。 曹颙原要他们也歇两日,他们却是不肯,还是随曹颙出来。 曹颙也只是想出来转转,并没有专门的目的地,随意才问魏黑与曹甲两个。 魏黑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笑着说道:“就去夫子庙,正是吃鸭血粉丝汤的时候,搁上几勺辣子,想起来都叫人流口水。” 曹甲话本就不多,这会儿只是挑了挑嘴角,似乎赞同魏黑的话。 曹颙看看高壮的魏黑,再看看不苟言笑的曹甲,不由失笑。 三个大男人,加起来一百多岁的人了,在这阴天中,徒步而行,只为了喝一碗鸭血粉丝汤,说起来还真有些可笑? 可是,在两刻钟后,夫子庙的“姚记”铺子里,就又多了三个客人。 雪白的粉丝,红红的鸭血,碧绿的葱花,看得人食欲大振。 曹颙一连吃了两碗,才放下筷子。 魏黑也用了好几碗,曹甲只吃了一碗,却就着粉丝喝了一壶酒。 魏黑不由侧目,虽说现下是在江宁城里,可未必就稳妥。他之所以大剌剌同曹颙出来,就是因有个高手曹甲在。 如今大白天,在外头,要是曹甲吃醉了,可怎么好? 不知是不是吃酒的缘故,曹甲的表情要丰富许多,似有惆怅,似有悔恨,又似乎有深深的缅怀。 曹颙见状,稍加思索,道:“大供奉是哪年入得曹府?” “哪年入得曹府?”曹甲目光有些迷离,喃喃道:“那一年朝廷……朝廷封了‘金龙四大王’……” “咦?金龙四大王不是前朝就有的么,怎么又成了朝廷封的?”魏黑不解道。 这段缘由,正好是曹颙晓得的,便解释给魏黑听:“河伯谢绪是宋末人,被百姓奉为河伯是从元朝开始,明时就已经有册封。先帝重河工漕运,就正是册封谢绪为黄河神,执掌漕运水路,不过是以期水运通达,沿河百姓安居乐业……我记得清楚,那当时康熙四十年之事……” 曹甲不言不语,还端着酒盅发愣。魏黑却心中诧异,康熙四十年的话,就是与他同一年入的曹府。 这样的外家高手,不该是无名之辈,可却从未听师傅提及过。 这会儿功夫,曹颙却没留心曹甲,而是想着织造府花园御碑下埋着的那个洪门戒指。 到底该不该将它挖出来,该不该插手洪门之事,曹颙还在犹豫中。 “大洪山吴天成”,早年曾使人打听过这个人,却是没有半点线索。 如今盘踞在杭州与江南的洪门“余孽”,是以“万复”为首,现下抓到的,还有在官府备案的几个“匪首”也没有吴姓之人。 若说曹颙早年还对这个后世武侠小说之屡屡被提及的帮派还有同情之心,可听说了“万复”谋夺他人产业之事,也就将那点同情都丢了。 他甚至不厚道的想,是不是洪门这些“**武装”私下同海宁查家有什么友好往来,否则三百年后查家出来的大才子怎么会在他的书中三番两次提及“洪门”,还将其中首脑骨干,都写成义薄云天的好汉。 虽说对洪门无好感,可是他心里还是不赞成李卫的想法。 这些人,有的是依仗武力集会的“江湖人士”;有些人,只是为了一个信念,一个汉家香火不断的信念,才入了洪门。 他们不是匪,只是心念前朝的遗民。 这些人的数量,不是说剿就能剿的,若是军民对峙,还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 只是如今李卫已经递密折请旨,皇上又是宁折不弯的脾气,曹颙现下想要规劝一二,也是马后炮…… 曹颙揉着额头,正想着自己下一步该如何行事,就听到有人唤道:“曹大人……” 曹颙抬起头,就见魏仁进了饭馆,往他这桌儿走来。 “原来真是大人,方才隔着窗户,还真有些不敢认……”魏仁见礼,道。 曹颙起身还礼,请魏仁坐了。 同送魏文杰兄弟进京时相比,魏仁越显老态,还不到五十,头发都白的差不多了。像是有什么心事,忧心忡忡,全无年节将近的欢喜。 曹颙见状,不由恍然。 当年他同魏信少年之交时,魏仁正好在织造府当差,端的是年轻英俊。 二十年的时间,像刻刀一样,将魏仁变成了其他人。 见曹颙神情寡淡,魏仁带了几分局促坐下,却是欲言又止的模样。 曹颙有些不耐烦应付,想着吃了眼前的半盏茶,就寻个由子,别了眼前这“故人”。 魏仁却四下里眺望一二,才压低了音量,道:“犬子与侄儿都被贼人绑去,还请曹大人援手……” 他眼中的急切不似作伪,看着曹颙也跟看着救星似的。 曹颙闻言,却是一愣,道:“若是地方不太平,不是该报衙门么?叫我援手,此话何来?” 魏仁涨红了脸,道:“对方在衙门安插了人手,言明若是报官,就要废了他们兄弟几个。小人实在无法,只好隐忍下来,徐徐图之……本不该惊动大人,只是那几个被贼人所绑架的魏家子弟中,有五弟幼子文英……” 曹颙的脸,一下子冷下来,望向魏仁的目光多了几分审视与责怪。 文英就是文杰、文志异母弟,早年由祖父母做主,过继给魏家三房寡妻,所以留在江宁,没有随着兄姊进京。 魏仁被曹颙看得无地自容,却是辩无可辩。若不是那日自己的两个孽障,偏拉着文英出游,堂兄弟三个也不会被贼人掠了。 “对方绑人是求财?”曹颙压抑着怒气,道。 能做出掠人子弟这种行径的,哪里会有什么好人。要是文英真有个万一,曹颙如何跟魏信交代。 他这回是真恼了,魏仁受制于妻,薄待几个侄儿,已是不该。如今年长的两个侄儿都进京,只剩下文英这个最小的在身边,还不能看顾好,这叫什么事儿? 现下大言不惭地向自己求援,若是自己不来江宁,他就眼睁睁地看着文英遇难不成? 虽说魏仁现下在他跟前小心翼翼,可魏家在江宁依旧是数得上的士绅。要是魏仁会被几个贼人辖制住,曹颙是不信的。 魏仁摇了摇头,看了依旧大喇喇地与曹颙同席而坐的魏黑与曹甲一眼,方低声道:“不是要钱,只说是以命换命……用巡抚衙门关押的庞家村村民换,寻常村丁,五个换一个魏家子弟;辑录成册的,则要是三个换一个……” 昨日才听李卫讲了围剿庞家村之事,现下就听闻这“以人换人”之事,曹颙心下只觉得怪异。 “魏大爷如何了,以魏家在地方上的势力,想要从衙门里活动几个人出来,当不算难事……”曹颙想了想,道。 魏仁却摇头道:“若是真找关系,放出人来,那魏家不就成了‘通匪’?到那时,有这个把柄在,就要被贼人辖制,一不小心就是灭族之祸。我只好拖着,一边打听庞家村之事,一边预备了不少银子给那些‘贼人’,就是想要子侄平安……” 第一千二百二十八 定计 第一千二百二十八定计 听了魏仁的话,曹颙不由蹙眉。 他下江宁,本为“探病”,连户部那个所谓招商的差事,都是挂名,怎么好多事,插手地方事务? 办事钦差,干涉地方,本是官场大忌。 可是有魏文英在,曹颙怎能袖手旁观? 实际上,凭借魏家同曹家老一辈的交情,即便没有文英的缘故,魏仁也能求上情。只是他因妻子薄待侄儿,心中有愧,哪里还有脸在曹家面前摆“世交”之谊 这又是“绑架”,又是“通匪”的,还提及了庞家村。魏黑与曹甲两个,望向魏仁的目光,都带了几分不善。 前者是晓得曹颙与魏信得情分,对于魏仁这个不合格的伯父,连侄儿看看护不到,给曹颙添乱,很是不满;后者的目光则带了几分复杂…… 曹颙虽没对魏仁应承什么,到底上了心,已经没有溜达的兴致,从“姚记”出来后,就回了总兵府。 曹颂与李卫都在,难得的是,两人都穿了官服,从总兵府出来。李卫的麻子脸添了几分肃穆,曹颂的脸上则带了几分兴奋。 见曹颙回来,两人都止住脚步。 “这是要往巡抚衙门去?”见两人都穿着补服,曹颙问道。 江宁城内,能使得李卫与曹颂主动拜访的没有几个,新上任的江苏巡抚张楷就是一个。 原署江苏巡抚何天培是武将,在江苏巡抚空缺这两年,从京口将军任上调过来。原任两江总督查弼纳调回京,为内务府总管;新点的两江总督说起来,还是曹颙认识的熟人,就是原任直隶马兰镇总兵范时绎。 新总督虽然任命,但是从任上回京陛见,还没有到江宁就职。张楷则是从江西布政使上升上来的,直接从江西到江宁任上,人则是先到一步。 李卫这边,则也升了浙江总督,兼浙江巡抚事。 江南地面上,仅次与两江总督,又彼此不受节制,除了上朝排班不同,两人也势力相当了。 “正是,有‘剿匪’旨意下来,要去同张大人商议。”李卫回道。 不是自己职责内,曹颙也不好多做打探。原本想要对李卫他们两个提及士绅子弟被掠事,见他们着急出门,也先压下,寻思等他们回来再说。 曹颂却是带了几分激动,道:“大哥,皇上命李大人命统管江南七府五州盗案,将吏听节制。” 曹颙闻言,心中诧异。 虽说如此一来,李卫调兵便宜了,却是分了两江总督的权买,新总督的身份就尴尬起来。 “早该如此,要不然也不会调几个人手就那么费劲。”曹颂犹自说到。 李卫闻言,却是露出几分苦笑。 曹颙只能说“恭喜”,门口也不是说话的地界,李卫同曹颂匆匆往巡抚衙门去了。 这两人不在,曹颙倒是空闲下来。他又不爱往外头逛,就去了曹颂书房,拿着近日的朝廷邸报,吃茶看报。 虽说是在弟弟府里,可曹颙还是有些惦记京城。 他出京时,曾到过一次李宅,探望了高太君。老太太还是那样吊着,好不好坏不坏的。要是能撑到年后还好,要是年前的话,不就是这几天了…… 偏上他出来时还接了户部差事,要不然的话,就算辛苦些,快马回京,也总比这边干熬着强。 曹颙端着茶杯,有些失神。 就听门外有人道:“老爷,小人有事回禀!” 是张义的声音。 曹颙撂下茶杯,道:“进!” 张义应声进来,手中捧着厚厚一叠拜帖:“老爷,城里几个衙门的大人,还有同太爷有旧的人家,多送了拜贴。” 曹颙闻言,不由挑了挑眉。 他是昨日才到的,来了后就直接到了总兵府,还没有开始官场上的拜会,这官场上的消息传的也太快了些。 要是寻常钦差到地方,会从京城里传消息下来,官场上才预备的齐全些。曹颙这次,却是打着公事的幌子,临时为家事出来的,一路快马加鞭,驿站的消息还没有这么快, 问题,出现在这总兵府了。 “你这两日同这边的几位管事也都见了,这边府里情形如何,二老爷、二太太有没有吃力的地方?”曹颙稍加思量,问道。 张义犹豫了一下,道:“旁的倒没什么,只是江南官场不同京城,说是官场往来多送婢女。二老爷入乡随俗,倒是添了不少人口。”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还好二太太贤惠,又是能辖制住的,倒是没出什么乱子。二老爷也早有话交代,贱籍婢女能收,民女如何是不敢纳的。为了这个,就有人嫉恨上二太太,不知怎么翻出二太太娘家的事来,正经嚼了一阵舌。” 官场上,酒色钱财,向来是行贿走礼的好东西。曹颂如此,倒是也挑不出大错来。贱籍女子,在世人眼中,就跟的东西物件一样,实不算什么。 可若是良籍,送人做妾,则麻烦多多。 当年五儿生母,以娼冒良,又挂着上官亲族的身份,进了曹家大门。就是正房嫡妻,也要礼让三分。 另外朝廷有律法,地方官不能纳属地民女为妾,否则被告发出来,也是罪过。 曹颂既没有不合群地断了官场往来,又脑子清醒,记得前车之鉴,曹颙颇觉欣慰。 如此,静惠就有些可怜。 偏上她亲伯父是在两江总督任上倒下的,董鄂家这一支抄家灭族,只剩下她孤女一个。江南官场有记得此事的,并不稀奇;可拿来说嘴,则有些过了。 曹颙冷哼一声,对堂弟的“体恤”顿时化作化为乌有。 静惠遇到这样难处,则是曹颂这个丈夫的过错了。身为男人,不能挡风遮雨,让妻子受了委屈,实是欠修理。 这次过来,看着静惠性子稳重沉静,还以为是在外做当家太太,历练得成熟的缘故,没想到受到这样委屈。 曹颙向来护短,对这江宁城里的官绅,就没了好印象。 “你好生留意,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在作祟。曹家才离开江宁几年,他们就充起地头蛇来了?”曹颙眯了眯眼睛,道。 张义应了,从那些拜贴中,指出两份来,道:“这两家除了拜贴,还奉了礼单,因打着年礼的幌子,又是同二老爷这府里的东西一道送来的,一时推不得,都在前院放着。” 曹颙拿过礼单看了,不过是古董砚台什么,倒是不惹眼。 “都留心些,别夹了其他的东西。”曹颙道。 若是在直隶任上,三节两寿收下边的孝敬,是官场惯例,不算过错;出了办差,又接手金银等物,则有“受贿”嫌疑。 “都仔细看了,并无不妥……老爷若担心,是不是封箱入库得好……”张义问道。 曹颙摆摆手,道:“不必那么麻烦,将礼单登记造册,东西物件直接使人拿去给二太太,谁还指望带这些东西回京不成?” 主仆说了一会儿话,曹颙又叫他多支一些钱,放这边帐上,算作众人花销,大过年的,一下子多了十多口人,也让二太太费心;另外一部分,则作为众人年下的赏钱。 只是出门在外,为了叫众人少出门生事,这些赏钱只给一半,剩下的回京补上;否则,大家拿去吃喝还不怕,要是嫖赌起来,闹出没脸,辛苦可就成了罪过。 巡抚衙门离总兵府本就不远,等曹颙交代完这些,曹颂与李卫已经从巡抚衙门回来。 没等曹颙发问,曹颂已经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一遍:“张楷忒不地道,一点担当都没有,见了李大人就唠叨的个没完。我倒是不信了,庞家村就真的动不得,一下子牵扯上这许多官绅大户来?总督还没到江南,他一个巡抚,谁还敢为难他不成?” 李卫脸色阴沉沉的,看来心里也憋着气。 曹颙心里叹了口气,将魏仁所说的话,讲述的一遍。 李卫听了,“腾”地一声站起,怒道:“好大胆的贼人,竟然敢裹胁地方,威逼官府?” 若是李卫没有总管江南缉匪事务,那对方这一招还真的能见成效。 有句老话,强龙不压地头蛇,有哪个官员与地方所有官绅为敌?就算李卫这样的,靠山直接是皇上的,要是将地方官绅得罪个遍,往后也步步维艰。 曹颂在江南这两年,同李卫往来交好,感情倒是比在京城中要深厚。 见李卫恼了,曹颂忙劝道:“不过是小把戏,大人何必放在心上?收拾两家,将庞家村匪民做乱的事情说了,看谁敢作祟?” 话说得简单,可江南是要抚的,庞家村可以按“盗匪”定罪,却不宜公之于众。要不然,那些对朝廷不满的,还不知怎么发挥…… 京城,庄亲王府。 看着地上的两个丫鬟,十六阿哥不由皱眉。 十六福晋摆摆手,将两人打发下去,方道:“爷觉得不妥当,那换两个?” 十六阿哥皱眉道:“恒生一个人在郡王府,和瑞都没给他安排这个,咱们倒是上杆子送人,这叫什么事儿……” 十六福晋犹豫道:“爷,三公主最早也要后年才能出宫,还有两年工夫,恒生如今有了侍卫差事,外头的往来应酬……王府送过去的人,总比外头乌七八糟的人强……” 第一千二百二十九章 年尽 第一千二百二十九章年尽 十六福晋爱女心切,十六阿哥想得却是更多些。 在郡王府那边,除了曹家跟过去的下人外,就是十六阿哥从内务府拨过去的人。对于那府里的情形,他尽都知晓。 恒生没有屋里人,身边两个掌事大丫鬟都年纪居长,其他年纪相仿的几个也并没有太过亲近的。 按理来说,恒生开府独居,离成亲的日子还有一两年,初瑜这个做养母的,安排屋里人给恒生也说的过去。 可初瑜并没有这么做,想来是念及庄王府这边。 同理,即便是三公主的生父生母,十六阿哥夫妇也行事也要有所顾忌。 十六阿哥叹了口气,道:“福晋,三公主是皇上养女,且不说恒生是什么样的人品,有皇上、皇后在,断不会有人敢委屈三公主。” 话说到这份上,十六福晋面色发白,已是红了眼圈:“爷,三公主,三公主……” 十六阿哥见妻子如此,心里生怜,握着她的手,低声道:“且不急在一时,只要能将女儿留在京中,总会有那么一日……总会好些……” 十六福晋不是愚钝之人,听出丈夫的话中之意,身子不由一僵,诧异道:“爷……” 她实是没想到,丈夫会说出这样的话。 皇上登基后,虽说不太待见她这个十六福晋,可对十六阿哥这个弟弟却一直恩宠有加。 丈夫这话,却是大不敬了。 十六阿哥已察觉出自己失言,岔开话道:“太福晋这些日子身子不舒坦,厨房那边,叫人多预备些补品吃食,到底上了年岁……” * “阿嚏……阿嚏……”接来打了好几个喷嚏,恒生眼泪都要出来了。 他从宫里当差出来,被同班侍卫拉出来吃酒,不知怎么打起喷嚏来。 “你也够实在,给你排凌晨的班,你就值凌晨的班。以你的身份,只要请庄王爷同侍卫处打声招呼,还用遭这个罪?”见恒生如此,旁边坐着的三等侍卫永焕说到。 永焕是简亲王雅尔江阿已故原配福晋所出阿哥,去年宗人府考封宗室子弟,他授了一等镇国将军。 他是亲王嫡子,最次也当是个不入八分公才是。可是,因他上面的嫡兄永谦才授了奉恩镇国公,他这个镇国将军也只能受着。 今年万寿节后,皇上从去年考封的宗室子弟中,点了几个骑射俱佳的补了侍卫,其中就有永焕一个。 因永焕同福彭交好,所以他与恒生两个早年也认识。 现下,又成了一起进宫当差、在同一什的同僚,关系就比其他人相熟些,经常在一起往来吃酒。 恒生掏出帕子,擦了擦鼻子,道:“不碍事,就是一冷一热激的,吃两杯酒暖一暖就好了。” 侍卫处的差事,本就清闲,就算偶尔排值夜的班,次数也有限,何必专门去托费人情。 再说,能在侍卫处当差的,哪个不是豪门勋贵人家出来的,偏生自己娇气,还不知会怎么落口舌。 永焕见恒生不提换班之事,晓得他是不听劝的,便低下头,吃了杯中酒。 与其说是为恒生抱怨,也是为自己不平。 怡亲王府的庶长子还封了贝勒,他这个亲王嫡次子只封了个镇国将军,点侍卫又只是三等侍卫。 除了永焕,还有个侍卫,叫戴豪,出身镶黄旗,笑着问恒生道:“听说你们王府转年开始修园子,是也不是?” 恒生点点头,道:“内务府在王府后边又给划了一块地,石头木料都预备好了,开春了就动工。” 公主留京,多要开府,可抚蒙古的公主例外。 可恒生只是郡王长子,即便在京城赐了郡王府,正房也要空出来,只能住侧院。 按家法论,公主是郡王府长媳,身份在郡王后;按国法论,公主却是主子,身份尊贵。 如此,郡王府后,修建园子,将小两口的新房设在那边,也省的握在王府偏院。 见恒生点头,戴豪双眼发亮,端着酒壶,亲自给恒生满上,道:“好兄弟,你可要照看照看兄弟生意。” “生意?”恒生听了,有些不解。 永焕同戴豪相熟,在旁边对恒生解释道:“这是要拦活呢,他二叔在江南,他这两年老往京里倒腾江南花石,已经赚了不少银子。”说到这里,又转向戴豪道:“你这钱串子,赚钱赚疯了,郡王府要修园子,即便不是内务府那头承建,也会专门使人去江南采买。你叔叔在江南,蒙克的叔叔也是江南。那又是曹家待了多少年的地方,哪里还用得着你来过手?” 戴豪撂下酒壶,拍了拍脑门道:“瞧我这记性,竟忘了这一茬……” 提及曹家长辈,恒生神情柔和,有些想念父亲。倒不是让冷情,不记挂堂叔,而是曹颂报平安的家书已经到了京中。 原本,吃完酒永焕同戴豪要拉着恒生去听戏,但是见恒生喷嚏不断,小脸红扑扑的,有些伤风症状,两人便没有多缠他,吃了酒,大家就散了。 回到郡王府,就见曹满与吴盛两个面带疾色地迎上来。 “二爷,府里那边方才来报信,老太君没了……老太太、太太……”吴盛上前拉了马缰,同曹满一道扶了恒生下马,而后道。 恒生闻言神色一禀,道:“老太太如何了……” 吴盛回道:“听说几欲昏厥,强撑着上了马车,前往李宅……” 听了这样的消息,恒生哪里还待得住。 如今父亲不在京中,老太太真有个好歹,可怎生是好。 见他转身就要再上马,曹满忙一把拦住:“二爷,不差这一时半刻,总要先换了衣裳。” 恒生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侍卫服,亦觉得不妥当,匆匆进府,换了素服, 前院这边,早已背后丧仪,由曹满带了几个人,陪着恒生前往李宅。 虽说高太君病了这许久,后事早已预备下,可随着年关临近,老人家精神渐好,大家心里都存了侥幸。 没想到,老人家早饭时还好好的,睡了个中午觉,就再也没有睁开眼。 去得很是平静。 可对李氏来说,最后没有陪在老人家跟前,心里如何不内疚自责,泪如雨下。 初瑜与天佑守着李氏,劝了又劝。 李鼐带着李家诸人,也恳请李氏多保重。 这一番计较下来,李氏为了大家心安,倒是不敢再哭了。 等到恒生过来时,李氏已经平静下来,正同李鼐父子商议停灵治丧之事。 寻常人家长辈过世,停三天、五天、七天、九天的都有;官宦人家,则是日子多些,十五天,二十一天,三十五天,最长到七七四十九天。 以老太君的辈分,本应多停些日子,可老人家早就有交代,若是熬不过年去,只在李宅停三日就发丧,省的饶得大家过年也不安生。 话虽如此,可也不好如此简便。 所以李氏的意思,在李宅停三日,剩下日子去寺里停灵,等过了七七再从寺里发丧。 李鼐如何肯依,只说无碍的,还是在李宅停了“七七”再出殡。 李氏摇头道:“还是顺了老人家的心意吧,省的老太君地底下也不安生。” 真要是抡起五服来,李鼐只是高太君堂侄孙,万没有让堂侄孙治丧七七四十九天的道理。 李鼐还要再说,就听李氏道:“左右寺里也要留人照应,你若是真想要多尽孝,就过去多陪两日。既是老太君自己个儿的主意,就这么办了吧。” 李氏坚持,李鼐无法,只好依了。 白事本就繁琐,等到布置好灵堂,安置起来,闹闹哄哄,就到了晚上。 天佑与恒生再三劝了,李氏才上了马车,回曹府安置。 李家被抄家后,过去不少姻亲故交都断了往来,如今能报丧的人家委实不多,多是李诺兄弟两个的同僚、朋友。 有的交情并不深厚,听说过几日后开始在广化寺治丧,便也留了心眼。 如此,在李宅停了这几日,来吊祭的亲朋,都是有数的。 除了李家本家几个族人,就是孙家、曹家这边的晚辈。 看着如此冷清的场面,再想想老太君为保全李家子孙的付出,李鼐羞愧不已,整日恹恹的,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李诚见状,少不得劝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这些年来,父亲又不是头一回晓得,何必放在心上?老祖宗的后事,冷清不了,等到了广化寺,就会热闹起来,到时怕有得忙。” 李鼐听了,叹了口气,道:“老太君到底是李家人,都是我们这些做子孙的不肖……” 正如李诚所说,等高太君移灵广化寺,吊祭的宾客一下子多了起来。 李家往来的人少,曹家却是好人缘。 高太君身上虽无诰封,只是民妇,却是曹家太夫人的“生母”。 即便宗室中,晓得李氏身份的,只是高太君只是李氏养母,看在李氏面子,多也使人过广化寺吊祭,一时间热闹无比…… 江宁,总兵府。 曹颂衙署那边已经封印,曹颙也收到家书,得知高太君故去的消息…… 第一千二百三十章 故地重游 第一千二百三十章故地重游 因担心李氏,曹颙也没什么过年的心情。 如今,他只想等着过了正月十五,见见江南的盐商富户,将户部的差事了了,便转回京中。 至于江南“剿匪”之事,曹颙倒是并不担心。 一千多年的儒家文化熏陶下,百姓对当权者都有种骨子里的畏惧。 即便他们自诩为汉人正统,将满清朝廷视为异族,也不敢轻易相争。 不到天灾**、走到绝境的时候,没人敢去造反。 李卫回杭州了,临到年节,即便衙门里没事,官场上的人情往却是免不了的。 对于万复带人挟持江宁官绅子弟之事,李卫表现得极为强硬。 万复传话,只说以命换命,李卫则是以彼之道还治彼身,给那些官绅如此答复:“三个换一个,荒谬!太没分量了,总要十个换一个才好。你们放心,那些贼人真要敢拿诸位公子安危说笑,城北大牢里还有百余匪属抵命,万不会让诸位白白受了委屈。” 众人都傻眼,真要是被挟持的子侄被杀了,就算杀了十个泥腿子,又能如何呢? 即便心中不忿,可李卫人已经离了江宁,也没地方说理去。 李卫能这般轻松,是因为这些士绅多半并不无辜。他们不是有子弟在衙门当差,就是通过各种方式渗入官府衙门,包揽讼词,干涉地方政务。 他们虽不是贼匪,却也没几个是好东西。 事关魏文英,曹颙却轻松不起来。有李卫这一招,万复虽不至于将这些士绅子弟都杀了,可要是心中不忿,杀鸡骇猴的话,保不齐谁家孩子倒霉。 曹颙如何能任由魏文英经历这个风险? 他使人找来魏仁,将五千两银票递给他:“李大人代表朝廷剿匪,如何会受匪徒挟制?不管旁人如何,文英那边,还要靠你这个做伯伯的多疏通。” 魏仁哪里会收,跟烫手山芋,将打发出去,又忙摆手道:“小民那里有银子,银子已经预备好了,已经使人给那边递了话赎人,还请大人放心。” 曹颙闻言,不由一愣。 先前他记得清楚,魏仁提及不便赎人的缘故,是怕戴了“通匪”的帽子,给家族埋祸。 曹颙已经打好腹稿,怎么允诺让魏仁安心。 江南有李卫与曹颂在,庇护一个魏家,绰绰有余。只要他肯相信这点。 没想到,魏仁已经先一步决定赎人。 这般有魄力,倒是令曹颙侧目。 魏仁似乎看出曹颙的疑惑,苦笑道:“还有什么法子,五弟这点骨血,就文英一个留在江宁,若是我还不能护住,往后到了地下,也没脸见老五……”说到最后,已是红了眼圈。 曹颙见他面露绝望之色,觉得不对劲,道:“莫非,你是打算单赎文英一个?” 同文英一起被绑架的,还有魏仁的三子、幼子。 魏仁脸色刷白,点了点头,道哆嗦着嘴唇道:“有李大人那句话在,他们也多半会平安。” 即便再舍不得,他也不能拿着家族去冒险。 曹颙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对魏仁的厌恶减了几分。 他之所以着急赎文英,估计也是同曹颙想到一块,怕万复听了李卫的话,泄愤杀人。 赎买保全侄儿,让亲生子处于危险中,能做到这点,委实不容易。 “若是能通上话,就都赎回来得了,不必那么费事。有李大人的威胁在,对万复那些人来说,这些士绅子弟说不定正是烫手山芋。你去赎买,也正好给他们个台阶下。李大人那边,我为你作保。”曹颙想了想,道。 魏仁听了,不由喜出望外,忙起身谢过。 使人送走魏仁,曹颙将银票收了,对那个“万复”真是好奇的不行。 那个戒指…… 这会儿功夫,便见曹颂进来,穿着外出衣裳。 “大哥,即便不出去吃酒,您也不好老在屋子里闷着,走,咱们兄弟出去溜达溜达。”曹颂带着几分雀跃道:“旁的地方不去,织造府总要过去瞧一眼。” “织造府……”曹颙挑了挑眉,倒是真有些动心:“打过招呼了,直接上门也不好。” 他早有有心回去转转,曹颂这个提议正对她心思。 自从曹家离开江南后,江宁织造已经换了三位。第一位是内务府老人,做到雍正登基;第二位是年羹尧门下奴才,年羹尧倒台后跟着问罪;第三任就是现下这任织造高斑,上任还不到一年。 虽说高家也是内务府世家,可同曹家并没有多少交情。 “早惦记这事儿,提前三天就使送了帖子过去,大哥就放心吧。”曹颂朗声回到。 曹颙也想要回去看一眼,便换了件氅衣,随曹颂出门。 因收了帖子,所以对于曹家兄弟的来访,高斑已经有所准备。 他四十来岁年纪,个子不高,额头上有很深的抬头纹,看来有些不如意的模样。 在来江宁前,他就在内务府当差。 真要说起来,曹颙还做过他的顶头上司。 因这一层关系,高斑对曹颙兄弟也分外恭敬。 不过是陪着看看旧宅子,又不是难事,高斑应对得很是得体。 十多年过去,织造府已经大变模样。 内里同外头一样,全无过去的富丽堂皇,屋子院落都陈破不堪。其中,以老太君生前的院子,残破的最厉害。 这里是按照一品官宅的规制建的,即便御赐匾额,已经由曹家带着,后来这三位织造,都没资格安置女眷安置在这里。 上房空着,院角堆了杂物,院子里的水池都干涸。 站在这院子中,曹颂想起初来的惶恐、老太君的慈爱,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 高斑有些不好意思,虽说这院子的破败,同他干系不大,可他依旧是觉得羞愧。 要是早点使人收拾就好了,这毕竟是曹家三代人生活的地方,若是他们兄弟因此迁怒,自己岂不冤枉? 曹家兄弟都不是小肚鸡肠之人,尤其是曹颙,还是不乐意麻烦旁人的。 他看到院子里有新近打扫的痕迹,心中很领情。 离开老太君生前院子,高斑又带着曹家兄弟两个去了东边花园。 江宁天暖,虽说是寒冬腊月,可花园中依旧点缀着不少绿意。 曹颙的视线,自然格外留意圣祖爷御笔的石头。 那石头稳稳当当的立着,瞧那架势,即便是刮风下雨也弄不倒它。 曹颙的眼睛眯了眯,这个东西到底该不该挖出来,挖出来做什么使。 见曹颙“专心致意”地膜拜先皇御笔,高斑的心里有些挣扎。 他还真怕曹颙看上这块石头,跟他讨要。 给与不给,都是错。 这石头是圣祖爷当年南巡时留下的墨宝,要是曹家抓着赐的时间,当它说是赐曹家的,那也似乎说得过去。 曹颂在旁,却是有些跃跃欲试。不过是三尺不到的石头,看着也没什么分量,真想举起来颠颠分量。 这会儿功夫,曹颙已经疾行几步,奔着前面不远处的两株玉兰花去了。 高斑松了口气。 曹家兄弟从园子里出来后,便先回了总兵府…… 曹颙不说话,曹颂还以为他为回故居难过,劝道:“不过是空屋子,有什么好念想的?若是觉得好,往后咱们在京城盖个制造府。” 曹颂的话,充满雄心壮士。 曹颙不由莞尔。 总兵府,前院客房。 魏黑阴沉着脸,望向曹甲的目光带了几分探究。 曹甲却不动如山,只端着一盏茶,用盖碗拨动里面的茶叶。 “三天的功夫,大师傅去了两次那里……是尊了大人吩咐,还是其他,老魏正想讨教一二。”魏黑缓缓地说道。 曹甲终于动容,望向魏仁的目光,带了几分探究:“魏管事这是要审我?” 魏黑摇摇头,道:“不敢不敢,只是担心大人对江宁不熟而已。” 曹甲嗤笑道:“那魏管事的意思,我无论去何处,都要秉过你?” 魏黑说不过曹甲,便不去卖弄那个口舌,反而开门见山道:“大供奉,您是不是同洪门有旧?” 曹甲深深地看了魏黑一眼,缓缓地点了点头,道:“曾见过万佛爷……” 两人都是江湖出身,不像旁人那样弯弯道道。从这日里,魏黑算是粘上了曹甲。 京城,曹府。 虽说马上就要年三十儿,可曹颙不在,李氏又短精神,曹家的气氛也很是不好。 料理完家务,初瑜到兰院陪着李氏,听李氏唠叨儿时不懂事之类的话,如何惹高太君生气什么的。 提及高太君,李氏少不得有哭了一鼻子…… 初瑜少不得劝慰一番,才使得李氏安静下来。 为了转移婆婆注意力,初瑜道:“还有件事要同老太太商量,好几年没放人了,年前是不是放人出去。芍院的青梅、青桂,我们院子的几个,都带了岁数。” 李氏听了,果然上心,道:“这边的绣鹄、绣雁两个也到了岁数……有没有什么妥当人选,我可是曾答应,要给这两个丫头选门好亲事的……” 初瑜回道:“有几个管事,也到成亲年纪,明儿媳妇就将名单送来,给老太太过目……” 第一千二百三十一章 少家主的选择 第一千二百三十一章少家主的选择 梧桐苑,上房。 初瑜看着手中的名单,过了二十或是将满二十的丫鬟,共有九个,除了芍院的青梅、青桂,兰院的绣鹄、绣雁,还有梧桐苑的乐红、乐绿,葵院的乐青,槿院的玲珑,还有榕院的文书。 其中,玲珑与文书是侍候天慧与妞妞多年的大丫鬟,都是姑侄两个使唤惯了的,即便要配人,也会做陪房,跟着出门子,挑选的范围就窄了许多。 兰院那两个,又是这几年婆婆身边当用的,婆婆要抬举,自己当然要给她们挑好的亲事匹配。 乐青…… 初瑜用指甲盖在这个名字下掐了掐,面色有些凝重。 这时,就听帘子有丫鬟禀道:“太太,乐青来了……” 初瑜撂下手中的名单,抬起头来,道:“进吧。” 乐青是被传来的,低着头,进了屋子。 “请太太安……”屋子里温暖如春,乐青却是只觉得身体发冷。 府里三年没放人了,打老爷、太太从直隶回来,府里就有话传出来,说是年前会放人。 现下拖到这时候,终于要提了么? 她低眉顺眼,初瑜的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道:“大爷这些日子什么时候安置?每日里睡几个时辰,睡得安不安生?虽说功课要紧,也不好太累了,我上个月给你的燕窝,给大爷用了没有?” 乐青是葵院大丫鬟,侍候天佑起居的,这些话也都是惯常相问的,所以回答起来很利索:“回太太话,大爷每日子初(晚上十一点)安置,睡三个时候,卯初(早上五点)起来,不知是不是看书乏,这些日子睡得很踏实,不怎么起夜。太太上个月给的燕窝,奴婢使人在小厨房炖着,大爷每日吃一盅……” 初瑜笑着点点头,似乎对她的回答很满意,道:“你过去侍候,也有五、六年,倒是尽心。如今到了年岁,总不好再耽搁你。是想要外聘,还是想要指到府里,你心里可有什么打算?” 乐青并不是曹家家生子,也没长辈为她做主,所以初瑜才直接问她。 乐青闻言,满脸涨得通红,低着头,半响方道:“全凭……太太安排……” 初瑜挑了挑嘴角,道:“你心里有数就好,也不必先同大爷提及。你在大爷身边侍候惯了的,大爷一时离了你也受不住。等过了春闱,再商议此事。” “是……”乐青暗暗松了口气,老实应答。 初瑜摆摆手,打发她下去,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沉沉的,很是难看。 少一时,张义家的挑了帘子进来。 初瑜使人给她端了小杌子,看她坐下,才打发旁人除去,只留下她一个说话。 “都问清楚了,可有什么淘气的不成?”初瑜带了几分郑重问道:“她侍候大爷起居,要是真起了坏心,可是防不住。” 张义家的摇摇头,道:“太太放心,葵院同松院,都是太太早年定的规矩,每晚最少要两个丫头值夜。绿意虽是个不声不响的,却是见天跟在乐青身后,若是有什么动静,怎么也遮不过去。再说,大爷是个懂事知礼的,万不会做那些淘气事儿……” 初瑜神色稍缓,抚了抚胸口,道:“真没想到,这丫头会起这个心思。” 她的心中,也有几分矛盾。 当年,将乐青、乐蓝给天佑、恒生时,她专程挑的两个不是家生子的丫头。就是想着,要这两个丫鬟忠心侍候主子,少搀和是非,要是有什么淘气的,打发也便宜。 如今,就算乐青对天佑有点小心思,还算晓得分寸,并没有勾搭天佑胡来;方才说要给她找人家时,她也老老实实应了,没有闹出旁的笑话。 张义家的,是初瑜身边的老人,看出她的犹豫,道:“要奴婢说,大爷身边那几个,还是乐青稳当些。毕竟是太太调教出来人,懂事老实,只是长得没其他几个好。大爷即便倚重些,多半也是因她是太太赏的。真论起亲近来,大爷倒是同走了的墨芋更亲近些。大爷身边总要留人,与其让那几个调皮丫头占了先,还不若乐青这个老实的,太太也省心。” 不是她同乐青关系好,而是前几日天佑私下找了她。 天佑没有送银钱,却是一口一个“云姨”,郑重相求。 一个是主子,一个是小主子,张义家的实在没法子,只好不着痕迹地偏帮两句。 初瑜却摇了摇头,道:“大爷若是想要其他人,我都不会说什么,可乐青是我给大爷的,往后大奶奶进门会怎么想?家和万事兴,曹家家规上,虽没有婢女不得做妾这一条,可老爷向来也是反对这些的。老太太没有为这个为难过我,我也不乐意用这个去为难将来的媳妇。” 张义家的听了,小心地说道:“五、六年的功夫,就算是养只小猫小狗,也养出感情了……大爷若是实在想留乐青的话,可怎么好……” 天佑虽说年岁不大,可因府中还是多的缘故,极有长兄做派,是个自己个儿有主意的。 知子莫若母,初瑜揉了揉额头,道:“且等等看,亲事还没说定,想来他也不好开口跟我讨屋里人……” 次日,府中要放人的消息就传了出去。 虽说并没有听到有乐青之事,可天佑还是比较上心。 他不好直接同母亲问这个,只好又悄悄问张义家的。 张义家的听了初瑜那番话,已是明白乐青定是留不住的,神色中就露出几分惋惜。 天佑向来聪明,立时就猜出缘故,道:“太太真迁怒乐青姐姐了?” 张义家的叹了口气,道:“太太是让她侍候你,约束着小丫鬟淘气的,她自己却生出事儿来,太太不恼才对。” 天佑忙道:“不过是侍候得上心了些,哪里生出事了?换做旁人,我也不会多问这一嘴。云姨也晓得,乐青是外头买来的,孤零零一个人在府里,外头也没有亲人了。我若不管她,还能谁管她?” 张义家的摇摇头,道:“大爷凡事也想想老爷、太太,为了一个乐青,就真忍心惹老爷、太太发火不成?即便大爷心慈,也有其他法子照顾,并不是就要将人留在身边一辈子。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往后大爷身边侍候的姑娘来来往往的,难道哪个可怜,大爷都要留下不成?” 并不是这么一回事,天佑抿着嘴唇,不再说话。 张义家的,晓得他倔强,也不再劝,原本对乐青的那点子怜悯,也都烟消云散…… 这晚,正轮到乐青同绿意值夜,两人便歇在外间的炕上。 乐青哪里睡得着,一想到离开葵院,她直觉得心中恐惧。 嫁给府里的小厮,还是……外嫁…… 两种都不是她想要的选择,她转过身来,轻轻地摸着墙,只觉得心中绞痛。 这会儿功夫,就听到里屋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乐青屏住呼吸,仔细听着,想着小主子不知是起夜,还是做什么? 若是要茶,自己少不得披上衣服进里屋奉茶。 半响,没听到动静,乐青心中不禁有些疑惑,这时就听有人在耳边低声道:“乐青姐姐……” 乐青唬了一跳,险些叫出声来,被天佑一把将嘴巴捂住。 “呜呜……” 黑蒙蒙中,听出是天佑,乐青才抓着天佑的手,停止挣扎。 主仆两个,齐齐望向睡在乐青旁边的绿意。 绿意睡得正熟,轻轻打鼾,丝毫没有被惊动。 乐青只觉得自己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里屋说话。”天佑俯下头,挨着乐青的耳朵说道。 乐青只觉得耳朵痒痒的,身上燥热难挡,低不可闻地应道:“嗯。” 寻常值夜的时候,也常往里屋去奉茶,可眼下只觉得心虚地不行。 她坐起身,悄悄下炕。 为了怕发出声音,她连鞋也不敢趿拉,光着脚随着天佑进了里屋。 天佑上炕,掀开被子,又叫乐青上去,两人盖着辈子说话。 虽说朝夕相处,可这般亲密,还是头一遭,乐青只觉得口中发干,手脚已经酥麻。 对于她是头一遭,对于天佑也是头一遭。 天佑拉着乐青的手,只觉得她周身甜腻地香味儿使劲地鼻子里冲。他实是忍不住,将乐青的手送到嘴边,低头咬了一口。 乐青吓了一跳,颤抖着道:“大爷……” 天佑伸出胳膊,一下子将乐青抱住,将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闷声道:“等过了春闱,我便对太太说,将你留在屋里……” 乐青只觉得浑身发软,可听了天佑的话,却是身子一僵:“大爷……” 天佑在张义家的跟前倔强,可心里何尝不再犹豫。 早先对乐青说那句留她的话并不难,可一想到要背负乐青这辈子的人生,他心里也沉甸甸。 曹家的家规是没有不许纳婢女为妾这条,可前几年,父亲就对他说过,男人要能自制,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若是真要收用身婢女,一不许抬妾室,二不许生子嗣。 为了曹家子孙计,嫡妻多年无出,则纳良妾开枝散叶,不可以奴婢子传承血脉。 曹颙交代这些话的时候,是怕儿子们成了“宝玉”,小小年纪便同身边丫鬟鬼混,既伤身,还是乱家之源,才有这个说辞。 天佑是被当未来家主养大的,看得更长远些。 他认可父亲这个不是家规的规矩,也多少体恤父亲不把这条规矩加到家规上的原因,多半是看在东府四叔的份上…… 他虽真心怜惜乐青,却也不想坏了这个规矩,所以到了眼下,他想将这一切交由乐青选择…… 第一千二百三十二章 伶仃 第一千二百三十二章伶仃 乐青的脸色煞白,身子微微颤抖,哽咽着道:“大爷……” 天佑握着她的手,轻声道:“若非如此,太太那边定不会允。我身为人子,总不好去忤逆父母。若是真惹恼了太太,即便我求着她留下你,往后的日子也不好过。” 他虽成熟懂事,到底是少年,哪里能明白对一个女子来说,生儿育女的意义,才会说得这么轻松。 乐青的心里生疼,眼泪滚滚而下,坐起身来,哆嗦着嘴唇道:“原来大爷上回说的话,竟是哄奴婢……” 天佑闻言,心中一急,也跟着坐起身来,道:“哪个哄你,我是真心实意说的。若叫我骗你,管叫我天打雷劈……” 剩下的话,已经被堵在嘴里。 “大爷……”乐青伸出手去,堵住天佑的嘴,流泪道:“奴婢信,奴婢信,大爷快别说这样的话,要吓死奴婢不成……” 天佑伸出手去,抚了抚乐青的脸,将她脸上的泪擦拭掉,道:“我不想辜负姐姐,却也不好违逆老爷、太太……可名分也好,子嗣也好,到底要委屈你……我不能私心为你做主,到底要姐姐自己个儿拿主意,要不然,说不定有一日你终会埋怨我……” 天佑是未来的家主,要是留乐青在身边,即便不能抬举为妾室,也能保证她锦衣玉食。 可到底少了名分,若是他不在了,乐青的处境就会变得尴尬。 即便他安排好一切,乐青也不过是孤独终老的下场。 想到这里,天佑的心里有些沉重。 父亲教导的那两条,是能保曹家避免嫡庶之乱,可对于其中女子来说也委实残忍了些。 自己真的忍心,让陪伴自己多年的乐青,落到那个境地么? 天佑的心里有些慌乱,其实,隐隐地他还存着另外一个念头。 若是乐青真的不计较名分、不在乎子嗣地跟了他,那也不是没有旁的办法。 乐青不是家生子,一个人卖到府里,想要脱籍也容易。将她放出去,再外头等上几年,等自己成亲,生下嫡子后,再想办法纳进来。 那样的话,说不定要等个三、五年的功夫。 只是那样的话,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父亲母亲那边,终要恼的。 所以,天佑才迟迟不能拿定主意,最终让乐青来选择。 乐青没有回答天佑的话,缓缓说道:“今天太太传奴婢过去,说了配人之事,问奴婢的意思……奴婢说,但凭太太做主……奴婢进府十多年,除了随大爷去清苑那两年,其他时间一直在这院子里过活,也想出去见见世情……若是大爷体恤,就帮奴婢在太太跟前说说情,看能不能指给外头的管事……” 天佑愣了。 他虽心里想着让乐青自己选择,却也没想到她会这么痛快地选择离开。 连府里都不待了,避得除了自己,还能为什么? “这是你的真心话……”天佑的声音木木的。 “这是奴婢的真心话,奴婢也舍不得大爷,可奴婢也不愿像两个老姨娘那样活着……”乐青低着头道。 她说的两个老姨娘,是曹寅留下的两个妾室,两人安置在一处僻静的院子里,轻易不在人前露面。 府里的人,也嫌少有人提及那两位。 天佑只觉得胸口闷闷的,生出几分恼来,抓着乐青的胳膊,就用了上些力气:“老太太也好,太太也好,谁还曾亏待了那两位不成,让姐姐在这里为她们道委屈?” 乐青使劲地摇了摇头,道:“奴婢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说老太太、太太不是……只是觉得老姨娘那里没有儿孙,只养着两只老猫,委实太冷清可怜了些……” 她说了这样的话,天佑哪里还有不懂的。 他放下乐青的胳膊,低声道:“姐姐这是拿定了主意……” 乐青本来心里难受,这些话也在肚子里装了许久的,现下见天佑难受,反而不好再沮丧,擦了泪柔声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奴婢能来侍候大爷这数年,已经是难得的福气,现下正好,过犹不及……” 天佑心里虽舍不得,可也不愿做黏黏糊糊状,自嘲一声道:“是我糊涂了,竟还不如姐姐看得明白……” 外间,绿意不知何时已经醒了,睁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一夜过去,天佑与乐青主仆神色如常,看不出有异。 只是从这一天起,乐青不再值夜。 葵院前些日子新补了一个二等丫鬟,叫做橙叶,就由她接了乐青的班,同绿意、红情几个轮班值夜。 乐青将手上的差事,陆续分派出去,自己每日里闭门不出地做针线。 传到初瑜耳中,对她很是满意,赏了两匹鲜亮的锦缎下来。 虽说初瑜这两日外放的丫鬟名单中,没有乐青,可大家也多了然,这定是因大爷明春下场之缘故。 乐青年岁到了,大爷春闱后,八成也要放了。 旁人还好,都忙着过年,不过是说上一嘴便罢,枫院的小楼却是坐不住,忍不住到葵院来打探消息。 在她看来,乐青性子温顺,人又能干,是太太给的,定会成为大爷的通房,怎么如今又要放出去? 也不知乐青同她说了什么,离开葵院时,小楼神色恍然,脸色雪白,全无平素的伶俐…… 江宁,总兵府,书房。 看着笑得合不拢嘴的曹颂,曹颙不禁摇头:“瞧你那样子,又不是头一回做爹,就那么欢喜?” 曹颂使劲地点点头,道:“嗯,欢喜得不行,要是再添个儿子,不就是凑成两个‘好’字。” “别只顾惦记儿子,也多顾念下弟妹。她没有娘家可依,你若不护着她,还指望谁护着她?”曹颙想起张义的话,说道:“那些歌姬瘦马,往后也少收些,不只是弟妹那边,你自己个儿得身子也要爱惜。” 曹颂使劲拍拍胸脯,道:“大哥放心,弟弟当年迎静惠入门时,就对她说过,我虽不能只守着她一个,可却只要她的孩子。那些歌姬什么的,只是官场应酬,不好不收,过后也多转手送人了,实在情面大的,才养在府里,不过是添碗筷子。” 堂弟这么大了,也没有当哥哥的管弟弟纳妾收婢的道理。 对面这样洒脱的堂弟,曹颙到时真心生出几分羡慕。 他低下头,看着茶杯里漂浮的茶叶。 早年不纳侍妾,是怕家宅不安,不乐意应对麻烦,不愿妻子难过;如今老夫老妻,激情不再,偶尔看到年轻丫鬟,也多瞄几眼,却是开始顾忌儿女。 正人君子的嘴脸摆惯了,自己将自己束住。 真是自作孽。 曹颂见他不说话,眼睛咕噜地转了转,压低了音量道:“大哥还要在江宁待一阵子,这身边,是不是也添个人侍候?” 曹颙先下住在客房,除了京城跟过来的小厮,这边安排侍候起居的丫鬟都年纪较小,不过十一、二岁模样。 曹颙晓得静惠顾虑。 若是曹颙这大伯子,真的空床寂寞,收用了弟弟这边的丫鬟;若是年长的丫鬟不老实,勾搭了主子,妯娌之间说不定就要有芥蒂。 曹颂虽敬重嫂子,可心里到底是向着哥哥的,对妻子的安排已经发了回牢骚,先下想起这一出来,就有些动心。 在京城中,哥哥是顾虑嫂子脸面,不愿收人。 如今离京城远,安排两个女子服侍哥哥几日,又有什么? 曹颙闻言,忙摆摆手,道:“快别多事,先下这样就挺好。” 曹颂晓得自己这个哥哥,最是怕麻烦多事的,要是真安排人在总兵府这边,这上上下下的可瞒不住。 到底该如何,他陷入了沉思…… 曹颙见他一本正经想事情的模样,不禁失笑,心里却未尝没有绮念。 倒不是想着被翻红浪,而是有些想念秦淮河上的舫船。 虽说秦淮河上的水不结冰,可天寒地冻,河面上的舫船也多入船坞,嫌少有在江面上的了。 否则喝酒吃茶,听歌看舞,见识一番秦淮风月,才不枉南下一遭。 曹颂还没想出如何安排哥哥“舒坦”、“舒坦”,魏黑过来书房找曹颙。 见他有话要说,曹颂同堂兄招呼一声,回内宅陪怀孕的妻子去了。 魏黑已经转为郑重,道:“大爷,曹甲压了郑三,去了汤山镇。” 曹颙听了,神色也变得凝重。 那个郑三,是江宁城里一个地头蛇,经常做中人。 魏家几个子侄被万复绑架后,就是使得这个郑三传话魏家。前几日,魏家递银子赎人,也是通过这郑三说项。 魏黑发现曹甲的异常,他对庞家村之事,似乎格外关注,对于魏家这边也很上心。 于是,这几日魏黑就盯着曹甲。自打昨天,魏家几个子侄到家,魏黑就越加留心。 曹颙这边,魏黑自然也没瞒着。 曹颙倒是并没有太担心,曹甲入曹家十多年了,在曹寅的身边更久。若他真是洪门中人,曹寅也不会大喇喇地收留他在曹家。 若不是洪门中人,剩下的就是恩仇二字。 不管哪个,只要是曹甲心愿,曹颙都打算尽力满足。 前提是,曹甲得同意他援手,而不是这样单枪匹马…… 第一千二百三十三章 高义 第一千二百三十三章高义 曹甲还没回来,又有访客至。 苍白的小脸,红肿的双眼,神色之间透出几分疲惫:“请曹世叔安……” 站在魏仁旁边,听从伯父吩咐,老实给曹颙请安见礼的,正是魏信幼子文英。 曹颙忙叫起了,带了几分嗔怪对魏仁道:“他才回家,正当好生调理修养,何必折腾到这边来。我不是说了,过两日我过去看他。” 昨天得了魏家子侄回来的消息后,曹颙便使人过去探看,还送了不少补品。 他虽看在魏信的情分,厚待文英,魏仁却不敢托大,真的等曹颙亲自探望,所以亲自领了侄儿过来给曹颙请安。 曹颙上回南下,见过文英,是在康熙五十九年的时候,距今已经过去六、七年。当时文英年幼,将记事不记事的年纪。 对于曹颙这位“世叔”,文英多是听嗣母同伯父、伯娘提及,自己还真没什么印象。 他被绑架这半月的事情,曹颙并没有提,只是温煦地问了问他功课与生活起居上的事。 开始时,文英回答得有些拘谨,说了几句话,也顺溜起来。 这番模样,倒是有点像他的长兄文杰,只是应答之间,更显得大气从容些。 听说,魏家那位寡居的三太太,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是县丞,本身也是极要强的女子。 曹颙原还担心这样人家的女儿,说不定会将嗣子教养成不通世事的书呆子。现下看来,却是多虑了。 见曹颙面露嘉许之色,魏仁在旁道:“不是我这当伯父的夸自己孩儿,英哥儿确是好孩子。他虽年纪小,已经会看账本,这两年也开始帮着我们三太太打理家务。我们三太太那边,孤儿寡母,未免就有下人欺主,英哥儿却是能当得起家来,刚当家就发作了两个,剩下的也管教得服帖。” 听了这话,曹颙不由对文英另有想看。 文英比长生小一岁,被魏信送回江宁时,还在襁褓中。 今年,文英不过十一岁,两年前不过才是九岁孩童。 九岁就能看账本,帮着嗣母管家,这孩子比他两个哥哥更出色一些。 曹颙神色越发温煦,问起魏仁,文英童子试之事。 童子试三年两考,明年是会试之期,没有童子试,后年、大后年有童子试。文英后年下场,十三岁,也不算早了,即便没把握,也可以先暖暖场。 魏仁听了曹颙的话,神色就有些僵硬。 原本落落大方的文英,则是耷拉下小脑袋,一下子安静下来。 曹颙察觉有异,可有些话不好当着文英的面直接问,便唤了个小厮,带文英下去吃点心,只留魏仁一个说话。 “文英功课吃力?”曹颙问道。 魏仁露出几分无奈,道:“这孩子极聪明,对于术数一觉就通,三、百、千启蒙时也好好的,到了四书五经也费劲,八股文更是无论如何也不开窍。” “三太太怎么说?”曹颙想了想,问道。 书香门第出来的寡母,守着嗣子,多半会逼着孩子苦读。刚才见魏文英虽面带乏色,可眉眼之间平和,并无郁结,之前的日子过得当顺心如意才是。 “三太太将英哥儿当成命根子似的,原只说他小,并不狠逼他;后来我们家二房侄儿因读书备考,伤了身子,也吓到了三太太。听着她的意思,就算没功名,也不愿让英哥儿伤了身子,只盼着英哥儿平平安安地长大,娶妻生子。”魏仁回道。 魏家已经分家,三房虽人丁单薄,但是分了不少良田,日子过得还算宽裕。 即便文英不走科举仕途,只要守着这些家底,也够吃喝嚼用。 “即便不走科举仕途,多念几年书,通晓道理也好。”曹颙道。 魏仁带了几分迟疑,道:“早先我寻思着,这个侄儿在身边,我总要好生看顾他便是。如今经了这一遭,却是有些怕了……我到底上了年岁,还能看顾他几年……到了小一辈,情分又薄了些,说不得还得央曹爷看顾。” 曹颙心里,也不愿文英与他两个哥哥相隔这么远,只是这个时候的人,讲究乡土缘。 若是三太太不执意定局江宁,曹颙也不好多劝。 听着魏仁的话,似乎有所松动,曹颙问道:“三太太肯北迁了?” 魏仁摇头道:“不是这个……是我做伯伯的,为了侄儿,存了份私心……听说曹爷来江南,是为了招集豪商巨贾,为明年户部海贸吸股的?” 曹颙听了,很是意外:“德功也有兴趣插一手?” 士农工商,士农工商,在士绅眼中,商贾向来是不入流之事。 当年魏信去广州,还受了不少诟病,只因他惯常淘气惯了,后边还有个织造公子顶着,魏家长辈又溺爱,才听之任之。 再说,户部吸股,也不是小打小闹,一分股都是十万起步。整个江南,股份也不超过三十分。 魏家虽是地方乡绅大户,家产却多压在田宅上,哪里有余地与江南盐商竞力。 听曹颙相问,魏仁没有立时作答,而是起身,对着曹颙做了个长揖:“这里,我给曹爷赔不是了!” 这道歉却来得有些莫名其妙。 “德功这是何缘故?”曹颙不解道。 魏仁抬头,满脸涨的通红,道:“五弟当年从广州送回的银钱,除了买地,我还曾留下一部分,想着给五弟娶亲置产用。后来五弟执意娶了洋媳妇,我心里也是恼的,这笔银子也没想着给他。想着随他胡闹,总要给几个侄子留些家底……” 说到这里,他已经红了眼圈:“等到五弟失踪的消息传回来,不说旁人,兄弟姊妹之间,都有了其他念头……我怕侄儿们小,这笔银子也隐匿没说,只有在文芳出嫁时,曾拿出一部分,在嫁妆单子外,给她预备了一些私房……当年送他们兄妹进京时,本应将这笔银钱都交到侄儿手中,到底是不放心,只拿出一部分,买了个小庄子。如今算下来,还有大部分在我手中……” “不是都买地了么?”曹颙有些意外。 魏信去西洋前,还曾同曹颙抱怨过,就为了此事。 魏仁带着羞愧道:“开始的时候,是都用来买地……毕竟我们这样的人家,田地才是根本。可五弟送回的银子多了,起贪念的人就多了,包括几个弟弟,也包括内子。我虽不能说服他们改变主意,却也不忍心让小五吃大亏,便留了个心眼。他每年送回家的银子,隐下一半,剩下一半入账买地。还好留了这一手,要不然我就算合眼,也没脸去见小五。” 听到这里,曹颙终于明白魏仁为何向自己道歉了。 魏仁为了保住魏信这笔银钱,除了防着魏家人,也防着曹颙。 财帛动人心,血脉相亲的一家子,为了钱财都能跟翻脸成仇,更不要说曹颙只是个外人,又位高权重。 虽说被提防了,曹颙并不着恼,而是有些唏嘘。 魏仁是长兄,魏信对于这个长兄感情甚深,当年还因兄弟感情梳理难过不已。若是晓得,魏仁并没有见利忘义,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曹颙心中,升出几分佩服。 就是他自己个儿,也曾误会过魏仁。 “那笔银钱,还有多少?”曹颙问道。 据他所知,魏仁在京城给文杰兄弟置办的庄子,就花费了将近三万两银子。若那个只是小部分,那剩下的银钱应是很可观。 “还剩三十六万两……”魏仁回道。 不管是在江南,还是在京城,这都不是一笔小数目。 魏信经商十多年,在亲人离心后,身边赞下的家底,也不过十来万两。 “都要入海贸分子么?”曹颙问道。 魏仁点点头,道:“若是便宜,就都入了分子。有曹爷看着,定是错不了……不瞒曹爷,为了这些银子,我这些年不知掉多少头发。既想要早日交出去,又怕侄儿们不懂事挥霍了,又不敢买地,怕传到族里,又起纷争。原还寻思,八成要等到英哥儿娶媳妇后,再将他们兄弟都叫到跟前再交代此事。现下正赶上户部吸股,这笔银钱终于能见天日……”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不管能购几股,收益为他们兄弟三个共有……在他们跟前,曹爷也不必提我,只说这笔银钱是曹爷保管就好……” 听魏仁的话,曹颙明白他的苦心。 魏家是江宁大户,本家兄弟五房,亲族众多。若是这些银钱说是从魏仁手中出来的,不知还有多少是非口舌。 魏仁带着文英离去时,大包小包带了不少东西。 都是静惠预备的。 听说有曹颙的“世侄”来请安,便使人预备下。 曹颂也见了魏仁伯侄两个,听说文英是魏信之子,他也使人预备了见面礼。 并且,他盯着文英看了半响,将文英看得直发毛。 那眼神的热切与专注,使得魏仁都生出几分担心,告辞之前,私下问曹颙:“曹爷,二爷同我们老五没结仇吧?” 听得曹颙不禁莞尔,连忙摇头。 等到魏家爷俩走了,曹颂才好奇地问曹颙:“大哥,不是说魏信当年的妾室,有东洋婆子与南洋婆子么?文杰他们兄弟两个看不出来,这个小的,也瞅着同咱们没什么两样……” 第一千二百三十四章 卧底生涯 第一千二百三十四章卧底生涯 听曹颂这么说,曹颙也觉得庆幸。 还好艾达所生的女孩,由艾达的妹妹接过去养育,要是养在江宁或者京城,即便是在深闺不见人,自家人也未必看得惯。 据他所知,魏文杰兄妹五人中,最小的文蔷与文英两个生母就是南洋人。只是这个时候,吕宋多是前朝遗民,同大清人并没有什么不同。而且,那还是一位家道中落的小姐,并非歌姬妓女之流。 魏仁年轻时虽荒诞,可到底是儒家礼教多年教导出来的。虽说侍妾十数人,可并不是哪个都有资格为他生儿育女。 想到这里,曹颙想起艾达的妹妹。 听广州那边传回的消息,艾达的妹妹如今继承了家族事业,在南洋一带已经很有名气。对于外甥女,也是视如己出,教养得很好。 魏信…… 曹颙曾数次做梦,梦到魏信乘坐远洋船回来,对自己胡吹一番美洲如何如何之类的话…… 可是,一年一年过去,曹颙也晓得那种希望是多么渺茫…… 曹甲是次日才回总兵府的,曹颙并没有主动找他。 如今太平年月,加上苞谷与双季麦的推广,皇上对地方粮储库的重视,地方粮仓不再像过去那样是摆设。 就算三、五个省发生旱涝灾害,也动不了朝廷根基。 洪门的人,若是真聪明,就应该选择继续雌伏,以待时机;现下,若是同李卫硬碰硬,才是真得是自寻死路。 庞家村固然有不少洪门家属,可六十老妪、襁褓中的婴儿,又有什么罪过? 曹颙不愿李卫在江宁搞铁血、株连那一套,因为的其中少不得要牵扯到做总兵的曹颂。 即便生在这个时候,身在官场,少不得见血,曹颙却不用让堂弟用旁人性命来谋功劳。 旁人不知道,他却是晓得自己这个堂弟的心性的。 表面上看着大大咧咧,鲁莽粗狂,实际上很是怜贫惜弱。 换做是其他人,巴不得立“战功”,用旁人的血染红顶戴,哪里管百姓死活;可曹颂,绝对不会稀罕这样的功绩。 除夕之前,曹甲又出去两回,曹颙依旧听之任之,没有管他。 到了腊月二十八这日,曹甲终于踏进曹颙的院子。 曹甲五十出头,因是武人的缘故,身子一直很康健,原本看着就像是四十来岁的人。数日未见,他像是老了十几岁,露出几分老态。 看来,他这回真是遇到了难事。 他眼里都是血丝,神情无比郑重,见到曹颙的那刻,眼中竟带了几分乞求。 曹颙见状,心里吃惊不已,忙将屋里侍候的小厮都打发下去。 曹甲面上露出几分惨白,对着曹颙,缓缓地跪下去。 曹颙哪里能容他跪下,上前一步,想要搀他起来。 曹甲却摇摇头,道:“不管老爷能否援手,小人既为了私心,向老爷提这为难之事,已经是大不该,哪里还有脸面站着说话。” 曹颙见他面露决绝,肃容道:“大供奉,若是你执意如何,我就听也不敢听了。我早就说过,曹家不会亏了大供奉,曹某人不会亏了大供奉。我能尽力的,自不会推托;我无能为力的,也只能无可奈何。到底是何事,你还是直言吧?” 曹甲本也不是啰嗦之人,见曹颙如此说,便站起身来。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方道:“老爷,李大人正通缉的匪首万复,是小人的故人之后。他祖父与小人有恩,小人想要救他一救。” 有的时候,报恩比报仇更难,尤其这“报恩”对象,还是朝廷所不容的“匪首”。 曹颙虽说心里早有准备,却没想到曹甲想要保的人,是李卫通缉令上的头一号。 换做其他人,并不是什么难事;换做这个万复,连曹颙也不敢打包票。 曹颙沉默了半响,道:“除了贩卖私盐,万复可还犯过其他大罪?那被他吞并的两家盐坊老板,是被他害了,还是洪门自己人?” 听到曹颙提及“洪门”二字,曹甲一下子抬起头来,脸上带了几分惊诧之色。随即,渐渐舒缓下来,既然曹颙与李卫私交不错,曹颙晓得万复的真实身份也不稀奇。 “大人放心,万复并没有为恶。小人探问得清楚,他打小在琼州长大,十来岁时来江南。那两处盐坊,本就是他长辈早年置下的产业,并不是夺人家产。”曹甲道。 “长辈?他是万云龙的族人?”曹颙问道。 所谓“万云龙儿子”这样的身份,曹颙是不信的。 万云龙是他看着咽气的,那是在康熙四十年。若真有儿子留下,年纪同这个万复对不上。 “他是万云龙的侄孙,当年万云龙没后,留下一个侄儿,就是万复之父。万复之父虽收拢了万云龙的一些手下,隐匿下来。却不是长寿的,没几年就没了。万复被当成少主养大,因没长辈教导,那孩子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朝廷威严。原本也不会闹得这么大,因他被人撺掇,想要学黄家,拜在李大人门下,为了显得有分量,才支使人同李大人对上。没想到却自食恶果,让李大人抄了老巢。那些人同他又不是都齐心的,到后来乱起来,他就有些控制不住。”曹甲道。 曹甲所说的黄家,就是后世演义中黄天霸原型所在的那个黄家。 他家本是跑水路码头运镖的,在扬州市井之间很有势力。到黄天霸的时候,已经是第三代。 黄天霸少年时,仗着家中势力,同几个少年好友结拜,什么欺男霸女、谋人产业的事没少干。只是因几家都是地方上大户,所以自然有人给扫尾巴,倒是没惹出什么大乱子。 正好施仕纶知府扬州,想要为扬州百姓除了这一害,便设计擒了黄天霸。 不知施仕纶是怎么说的,年少热血的黄天霸就决定“弃暗投明”,亲自指证了三个“义弟”,帮着官府,将那三个祸害百姓的纨绔子弟问罪。 从此,黄天霸就依附施仕纶,做了施家的门人。 直到前两年,施仕纶病故,黄天霸才带着徒子徒孙回扬州定局。 在施家扶持下,他两个儿子已经出仕,几个年长的孙子,也有了功名。 就连黄天霸本人,也是以三品参将身份致仕。 三十多年的时间,黄家从一个赚血汗钱的平头百姓,成了官宦人家,在江南也成了传说中的人物。 曹颙听了这一番解说,只觉得哭笑不得。 他早就觉得这洪门的行动太古怪了些,竟然大喇喇地同官府较劲,原来只是因万复的缘故。 “大供奉觉得,我能做什么?”曹颙正色道。 闹了这么大动静,不是一句话就能免了的。 不管万复是真心想投奔官府,还是信口雌黄,事态已经不由他做主。 即便李卫,也未必能全权做主。 满清建国以来,对汉人防范甚严,大清律上,汉人无故十人集会,就是死罪。 庞家村,却是洪门家属,又敢拿武器对抗官兵。 雍正如何能容忍? 曹家比不上当年的靖海侯府,万复的身份,又比黄天霸重了多少倍。若是说曹家能在这个时候庇护万复,那才是不自量力。 曹颙是想要报答报答曹甲护卫自己十几年的辛苦,却也不会用压上全部身家性命的方式去报答。 “并不敢叫老爷为难,只想求老爷在李大人跟前讨一句话。就是那庞家村的村民能不能放,万复还有活路没有的,若是没有,我便叫他离了这一摊,回琼州避难也好,去南洋也好,终要保全了性命才好。”曹甲道。 说起来,这确实不算太为难之事。 能让曹颙为难的,只有曹甲与万复的关系。 若是曹甲真是洪门中人,被揭开来,说不定就要将曹家拖下水。 可以父亲的谨慎,当不会做如此给祖孙遗祸之事才是。 曹颙看着曹甲,寻思半响,道:“大供奉,请恕我多问一句,莫非大供奉同庄先生一样,早年也当得‘皇差’?” 他能想到的,只有这个了。 谁让曹家早年是曹家在江南耳目,身边有些皇家安排的人,也是正常。 庄先生幕僚身份,在索额图府卧底二十年;这个曹甲是江湖人身份,跟洪门搅合到一起,似乎也有可能。 曹甲听了,立时变了脸色。 他看着曹颙,长吁了口气,道:“罢了。老爷的谨慎,丝毫不亚于太爷,若是小人藏着掖着,倒是要让老爷操心。” 他本是直隶人士,包衣人家的幼子。 五岁时由父兄送到内务府备选侍童,经过五年秘密学习后,十岁被送到福建。 以流民孤儿身份,加入洪门,后被万云龙收为义子。 十五年后,同其他渗入洪门的几个伙伴联手,发动了洪门内乱,毒杀洪门门主万云龙,使得洪门势力分崩离析。 而后,因重伤垂危,休养数年。 虽说完成了任务,可他却无家可归。毕竟,在父母眼中,他早已“夭折”多年。 天下虽大,竟无可去之处;除了打打杀杀,又无一技之长,只能跟丧家之犬似的游荡…… 第一千二百三十五章 兄与弟 第一千二百三十五章兄与弟 京城,曹府。 今年的年夜饭,因李氏服丧的缘故,摆在梧桐苑。 虽说高太君是无服长辈,可西府都是她的晚辈,即便是看在李氏份上,“三七”未过,众人也没有嬉戏的心思。 用罢了晚饭,兆佳氏去兰院,陪着李氏说了一会儿话,便带着东府诸人回去。 西府这边,李氏服丧,曹颙南下,使得众人也少了几分热闹。 恒生虽回来吃了团圆饭,可这样的日子又能有几日。等到喀尔喀那边的属官到了,公主下嫁,恒生想要再这样回曹家,也是不容易。 加上妞妞婚期定在四月,今年是最后一次在曹府过年,孩子们也都带了几分感伤。 连年幼的天宝也少了几分淘气,乖乖地跟在长生身边,听叔叔讲年兽的故事。 见婆婆神情恹恹,初瑜少不得低声劝慰一番。李氏也不愿坲了媳妇好意,强打起精神,问了两句儿子的消息。 听说曹颙的家书中,提及争取正月底回来,李氏露出些许宽慰,点点头道:“如此,说不定就能赶上老太君出殡……” 对于她来说,儿子就是她的主心骨,儿子不再身边,总觉得不踏实。 恒生虽在这边吃了团圆饭,却不好留在这边守岁,毕竟郡王府还有一大堆下人。他这做主子的,总不好将一大家子人都扔在那边。 天佑正有心事,想要同弟弟说说知心话,所以便跟着恒生,前往郡王府了。 郡王府那边并无其他长辈,他们兄弟感情又实在好,初瑜交代几句,又叫人准备了恒生喜欢吃的各色小食,满满地装了两大食盒,给他们带走。 回到郡王府,厨房已经预备各色席面。只因恒生不在,也无人敢开席。 恒生露了一面,跟几位大管事道了乏,请他们带着阖府下人入席。他则在自己屋里,摆上从曹府带来的小食,使人温了一壶酒,同天佑两个吃酒守岁。 恒生见他欲言又止,问道:“大哥似乎有心事,可是担心春闱?” 春闱在二月上旬,距离现下,剩下不到四十天。 对很多士子来说,这都是一个坎。 即便是誉满天下的才子,也不敢说自己参加会试,就一定中第。 旗人十六岁吃丁粮,若是天佑春闱失利,除非打算闭门在读三年书,否则也要考虑当差之事。 天佑摇摇头,道:“乡试时还罢,还能坐井观天,将自己看得重些;到了会试之时,哪个下场的士子不是通读四书五经,做惯八股文章?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祖父与父亲都不是进士,不是也做到堂官?” 恒生带了几分好奇,道:“不是为了这个,还有什么值得哥哥烦心的?” 天佑闻言,“嘿嘿”笑了两声,方道:“祖父像咱们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入宫当差;父亲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开始协助祖父偿还家中的亏空。二弟,我们要不要也建一番事业?” 恒生闻言,颇有兴致,道:“什么事业?” “户部二月对海贸之事,要进行股份招投标。父亲身在其位,定要避嫌。可是父亲呕心沥血,却是都有旁人得利,对父亲未免忒是不公。”天佑道。 海贸招标之事,在年前就传的沸沸扬扬。 只是十万一分得股,门槛太高,使得人望而止步。而出洋贸易,对于人们来说,又是件很遥远的事。 即便京城权贵如云,也不是随便哪家就能提溜出这笔银子的。 天佑虽说得理直气壮,奈何恒生是不信的。 这个大哥,是祖父教导出来的,对钱财上向来不在意,压根就不是爱计较的性子,怎么会去在意什么公道与不公道? 毕竟,父亲身在户部堂官任上,为朝廷开源节流也是分内之事。 恒生眨了眨眼,寻思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大哥提及招标,可是担心户部流标,父亲受责罚?” 被弟弟识破,天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道:“二弟是不是觉得我啰嗦,杞人忧天了些?” 恒生想了想,道:“父亲年轻占据高位,早已惹得不少人眼红。这开放海禁、进行海贸又是父亲提议的,若是进展的不顺利,那些御史言官,是会闹腾一阵子。” 清苑中秋的那次踩踏事件,使得天佑见识到什么是人言可畏。 朱之琏的仕途,就断送在这一次意外上。 天佑正是前几日在广化寺看到了前去吊祭高太君的朱家父子,想到仕途凶险,才担心起父亲来。 方才没有同恒生直说,是怕弟弟觉得他啰嗦。 “父亲若不是好官,谁还能算是好官?”说起这个,天佑握着拳头,带了几分愤愤,道:“不管父亲做如何想,身为人子,我却不能坐视父亲被肆意诋毁……” 他这样激动,是想起八月间清苑踩踏事故后的事情。那个时候,弹劾曹颙的折子,并不比弹劾朱之琏的折子少。 说起对父亲的尊敬与维护,恒生这个养子,并不亚于天佑这个亲生子。 他直起腰身,神色肃穆,道:“哥哥说得没错,二叔、五叔不在京中,四叔的翰林官清贵是清贵,却也帮不上父亲。我们做儿子的,即便力量再微薄,也要尽全力,维护父亲。” 见恒生干脆利索,天佑也添了几分豪气,道:“没错,咱们渐大了,也不能老让父亲护着,也到了回护父母的时候。” 恒生用力点点头,道:“正是,正是。” 他虽心里明白,可心思向来不如天佑活络,说了这两句,便看着恒生,等着兄长拿主意。 天佑道:“我这里有两个法子,二弟听听看,哪个好些。第一个法子,是凑一些银钱,参加户部招标,若是局面冷清,就做抛砖引玉之人;第二个法子,动静就大了,就是也组织海船出洋贸易,证明父亲所说开海禁的话时利国利民之举。” 两种方法,说起来简单,行起来却是不容易。 不仅仅需要大量银钱打底,还需要抬出恒生的身份。 恒生的身份话题经过数月,才在京城权贵口中淡去些;若是众目睽睽之下,公开为养父张目,少不得流言又起。 恒生却是想也不想,就应道:“两个法子都好,前面的简单些;后边的那个,却是不着急,可以等到招标后再说。”说到这里,他伸出手来,摆了摆手指,道:“我这里金银正经不少,皇上赏的,喀尔喀那边给的,搬家时老太太、父亲、母亲赏的,前些日子太太又给了一大份……也能凑上十万两银子了……古董珍玩还有不少,也可以压到银行去贷些银子出来……” 天佑听了,忙摆摆手,道:“你那些银子,除了皇上与长辈们给的私房外,剩下的大头是母亲给你修园子使的,怎么能轻动?古董珍玩什么的更不要考虑,银子我会预备,只是要求二弟出头。” 恒生带了几分狐疑,看着天佑道:“哥哥竟哄我,那么多银子,要怎么预备?” 真要说起来,天佑自己银钱不多,却真不缺淘换银子的地方。 妞妞、天慧的“内联升”已经开了三家,如今已经小有名气。就是外地官员进京,也要往“内联升”买几双官靴回去。 虽说比不得“稻香村”红火,可利润也微微可观。 恒生开府,姑侄两个就预备了不少好东西。 再有,就是左住、左成那边,成亲后从田氏那里接受了不少金银。 若是从这两处凑,十万两银子也不是难事。 可那样的话,惊动得人就太多了。 “我想从母亲那里借银。”天佑道。 “咦?哥哥是怎么想的,怎么还打算惊动母亲?”恒生说着,顿了顿,道:“不对,哥哥为了不让母亲惦记,定不会同母亲实话实说。” 天佑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恒生一眼,道:“正想同二弟商量,想要借一借二弟的名头用用。二弟也晓得,自打你搬出来,父亲、母亲最怕你受委屈。只说怕你以后日子紧,为你入了户部海贸两股,填些收益做日后嚼用,母亲定会肯的。” 恒生有些犹豫:“这样欺瞒母亲好么?” 天佑道:“我也不知道,可又不能实话实说。” 恒生道:“那就这么着吧。让母亲担心我,总比母亲担心父亲强。我就在母亲眼皮子底下,好坏与否一目了然,见我日子过的不错,母亲就安心了;父亲这里,却是宦海凶险,就不要让母亲操心了……” 不说京城这兄弟两个嘀嘀咕咕,想着如何在父亲不在京城的时候,为父亲撑脸面;江宁那边,曹颙的脸色儿,已经跟调色盘似的。 “二弟,这……”曹颙看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女子,只觉得头疼。 “大过年的,你闹腾什么?”因有外人在,曹颙给曹颂留着余地,压低了音量申斥道。 曹颂轻咳了两声,对那女子摆摆手,道:“夜深了,你先进去里屋给大老爷铺床。” “是。”那女子轻声应了一声,也不抬头,恭顺地进了里屋。 见曹颂笑得贼贼的,曹颙哭笑不得,低声喝道:“你真喝多了不是?闹这些幺蛾子作甚?” 今晚除夕,年夜饭上曹颂却是喝了不少酒。 现下,他却是不承认自己醉了,梗着脖子道:“谁醉了?我拼出去得罪大嫂,也要孝敬哥哥一回。看往后谁还敢说哥哥是惧内,我家哥哥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纯爷们……” 第一千二百三十六章 春风吹 第一千二百三十六章春风吹 远处隐隐地传来鞭炮声,雍正五年的初一,带给曹颂是难忍的宿醉。 “哎呦,哎呦……”曹颂坐在炕边,揉着太阳穴,低声呻吟着。 静惠又好气又好笑地看了他一眼,道:“好好的,不守夜,硬拉着大哥喝二遍酒,这不是自作自受是什么?” 曹颂抬起眼皮,不满地看了妻子一眼,道:“还不是怕大哥面嫩,寻思让他吃点酒,也就顺理成章了,谁想这些年过去,大哥的酒量还是如此拿得出手。喝来喝去,倒叫大哥灌醉了我。” 静惠轻哼了一声,道:“酒后乱性,不过是男子的借口。若是真醉了,又哪里有花花肠子使坏。大哥若真有那心思,早就抬人了,还有等到现在?” 曹颂带了几分不甘道:“那就这么算了?” 静惠正端起醒酒汤,闻言顿了顿,道:“非要让大哥骂爷,爷才肯老实不成?换做是早些年,或许还有可能。现下侄子、侄女都大了,眼看要谈婚论嫁,大哥才不会因贪图美色,让大嫂没脸。大哥那个人,可是最重规矩的。” 曹颂接过妻子手中的醒酒汤,仰脖喝了,有气无力道:“罢了,罢了,可惜这个琴娥,虽没入贱籍,却也是好人家的女子。原看她老实,想着成全了她,却是遇到大哥这样的钗头凤。” 听丈夫话中带了怜惜,静惠垂下眼,只觉得胸口发堵…… 初二开始,江宁城官场就有不少宴请。 曹颂性子豪爽,又有个好堂兄做靠山,在江宁官场上,大家多少都卖他几分面子。 如今曹颙这正主到了,亦少不得各种宴请。 加上两淮盐商,在初五后陆续到江宁,曹颙的日子有些忙碌起来。 江南需要筹款三百万,对于巨富云集的江南来说,并不是个大数字。 可曹颙到江南的时日不多,这江宁招标的的时间也紧迫了些,所以曹颙心里也有些担心。 因为有不少江南大户,有子弟在京城,会参加京城的招投标。还因为江南官员多年盘剥,使得大家对官府都存了防范之心。 官字两个口,他们不相信有朝一日还能占官府的便宜。所谓招标之类的,在看他们看来,不过是朝廷敛财的手段。 李卫来了。 他解决万复等人的方法令曹颙吃惊:“让万复参加海贸招标?!” 李卫点点头,道:“他既也是盐商大户,报效朝廷也是应当。” 如此雷声大,雨点小,简直不像是李卫的作风。 “皇上那边……”曹颙带了几分迟疑道。 “皇上心怀宽大,哪里会将几个贼人放在眼中?况且,洪门青壮都隐匿在山中,抓着的不过是老弱妇孺,难道谁还稀罕将他们办了换功绩不成?”李卫道。 曹颙有些糊涂,李卫既存了大事化小的念头,怎么还闹大御前,还得了个“总理江南缉盗”的名头,得了调兵权。 在李卫看来,曹颙也算是自己人,所以并不瞒他,道:“皇上是怕江南不稳当,却不是怕几个匪民,而是怕那些士绅老爷不安分。今年开始,皇上要在江南推行新政。为了以防万一,才给了我个‘缉匪’的名头。我逼着庞家村那边,也是想要添份助力。与其到紧要关头,求爷爷告奶奶求旁人的兵,还不若自己攒些人手。” 李卫的条件,看似宽松,实际也不容易。 首先,那参加投标的银子,不得少于五十万两;其实,必须要有万复亲自出面,参加正月十八的招标。 要银子要钱,才肯谈下一步,这对于万复来说,绝对是很大的考验。 曹颙却不担心万复会选择不来,洪门弟子既然以“忠义”自诩,就不会真的不管那依旧关在牢狱中的村民。 另外,这个年轻人开始的手段,只是为了效仿黄家投身官府,李卫现下给了他机会,他怎么会舍得放掉? 转眼,到了正月十八,江宁海贸招标的日子到了。 主持招标的,除了曹颙、李卫外,还有江苏巡抚与刚从京城过来的新总督。 因海贸的门槛高,排号参与的士绅商贾并不多,不过四十来人。 万复来了。 为了防范落口舌,万复并没有同曹甲一起过来,而是打扮得同富家公子似的,带了几个清秀的随从过来。 万复二十多岁,身材高大,容长脸,满脸正气,眉眼之间带了几分孤芳自赏。 若是早知他底细,任谁也想不到他就是洪门现下的“门主”,被官府通缉的盗匪之流。 曹颙只是多看了他一眼,并没有私下相见。 倒是李卫,使人将万复唤到旁处。 不知怎么说的,那万复再出现在人前时,神情不变,可是浑身上下都透着欢喜之意。 曹颙稍加思量,猜出缘故。 对于一个充满野心、想要出头的年轻人来说,能动心的无非是权与钱。 李卫榨了他的钱,只会让他心疼,哪里会现在这样如沐春风;剩下的就是权了,只是不知答应的是几品。 投标进行了不到一个时辰,前面大部分的时间都很安静。 除了程家花了三十万投了三分股外,其他人都开始观望。 谁都知道,程家同曹家有旧,又巴着李卫,肯如此痛快投标,也并不出人意外。 在程家眼中,这三十万两银子的分量,实不算什么;程家之富,不可言说。 可对其他士绅商贾来说,这十万两确实不是小数目。 最近几年,江南地价攀升。饶是如此,十两银子也能买上一亩水田,十万两银子就是万亩良田。 万亩良田,每年的收入也能有几千块。 海贸听着虽诱人,可有官府牵扯其中,谁晓得朝廷会不会“卸磨杀驴”。毕竟,对于商贾之流来说,他们并没有受朝廷什么恩惠,反而要忍受各种盘剥。 场面有些冷清,李卫见状,不由蹙眉,唤了个小厮,低声吩咐了几句。 没等他小厮离开,就见有人扯着嗓子竞拍。 李卫转过头,看了曹颙一眼,对他越来越佩服。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有五家尘埃落定。 这五家都是从未听过的名头,使得大家安静下来,琢磨这些都是什么人。 没等大家琢磨出点什么,安静许久的万复就开始一鸣惊人,以五十万的价格,拍下五分股。 那些平日自诩自家同程家相差不多的老家伙,差点就毛了。 程家珠玉在前可以,换做个生面孔的毛头小子,大家如何能服气。 恼是恼,能做到家主或者族中精英子弟的都不是傻子,又几个会真的将怒气装在心里。 他们面上愤愤,心里却是惊涛骇浪。 这么多人抢,要是错过了,会不会损失太大…… * 京城,户部官仓。 天佑、恒生跟在十三爷这边,见证了户部海贸招投标。 同江宁那边的卡壳相比,京城这边的招投标顺利得超过人想象。 四十分股,四百万两银子,如此而已。 用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四十分股份就被瓜分一空。 天佑与恒生两个的准备,压根就一点没用上。 “这也太容易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兄弟两个都带了疑惑。 十六阿哥却是心情大好的样子,道:“旁的地方不知道,京城这些权贵可都长了一双富贵眼睛。这些年,你父亲屡屡为创新,这回户部招标,使得你父亲善财童子的美名复起。” 小哥俩都听出来了,并不是户部招牌硬,而是曹颙历年来的敛财手段,使得这些人心折而已。 恒生松了一口气,既然这么多人看好海贸,那父亲那边说不定就不用那么操心。 天佑神色怔怔,却是不见轻松。京城这边买父亲的账,江宁那边呢? * 江宁,招标处。 看到手中的名单,曹颙不由皱眉。 三十分股,已经拍下的才十五分。 除了程家还有另外一家与曹家有旧的人家占了四分外,剩下的十一份,就有万复那小子的五分股,魏仁的三分。 其他散户,收拢上来的银子只有三十万两,对于曹颙一个堂堂户部尚书来说,这银子就太少了。 曹颙未免有些郁闷。 李卫劝了两句,带着万复回驿站去了。 曹颙、曹颂兄弟两个,则回了总兵府。 曹颙回京之事,也终于放在台前。 “现下正是倒春寒的时候,大哥这个时候归家也太仓促了些,一路上又要遭罪。还是等过了龙抬头,再动身启程吧?”曹颂道。 曹颙摇了摇头,道:“外祖母月底出殡,我这做外孙的,还是回去的好。” 因牵扯长辈后事,曹颂不好再说什么。 在离开江宁前,曹颙有些犹豫,要不要将织造府那枚戒指挖出来,送给曹甲安置。 思前想后,他还是放弃了这个打发。 不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缘故,还因为戒指与曹家的关系还是秘密的好。 正月十九,曹颙使人接了魏文英过来。 文英听说曹颙要回京,很是不好意思地提及可否请其帮忙捎带些东西北上。 这个自然没问题,静惠也预备了不少礼物,让曹颙带回京,将魏文英这礼,同静惠预备的那些搁在一处就行了…… 第一千二百三十七章 英雄暮年 第一千二百三十七章英雄暮年 正月二十,曹颙没有按照计划返京。 因为,十九这天下午,王鲁生到了江宁。 他是为海贸之事来的,也是为曹颙来的。原本得了消息,户部为海贸事宜招标,他就过了年出发,想着进京参加此事。 没想到,将到京城,得了消息,招标事宜分两处,京城招标四十分股,江南招标三十分股,剩下三十分,十分留给广州商会,其余二十分归户部。 又及,户部尚书曹颙南下,负责江南招商事宜。 王鲁生二话不说,立时叫人调转方向南下。 他毕竟年过五十,又因年轻时操劳过度的缘故,近年身子已经衰败下来。 坐着马车,他紧赶慢赶,也错过了正日子,正月十九才到江宁。 却是到的将将好。 曹颙背负的旨意,只是到江南吸股招商,公开招标后,亦有权同人签订契约。 一百五十万,剩下的十五分股,王鲁生拍了拍胸口,道:“全包了!” 即便晓得王家豪富,可曹颙也被这大手笔给镇住。 有些话不好在人前说,曹颙将王鲁生请到总兵府书房。 “七哥,朝廷初试海贸,还不知以后如何。即便七哥想要试试,也不必这么大手笔。涉及朝廷,若是有变数,却是后悔不及。”曹颙道。 看着面前这个露出老态的王鲁生,曹颙心中不无感动。 王家有不少子侄在京,前些年开始又搭上内务府的线,王家完全可以进京竞标。 王鲁生“舍近求远”,为的不过是曹颙。 曹颙很领这份情,却也不愿让王鲁生冒险。 以朝廷名义,组织大清海贸还是首次,其中也存在风险。 风险不是来自旁人,就是来至龙椅上那位。不管现下朝廷的契约上,对商贾应允的是多么优容,可只要雍正一句话,这契约就是一张废纸。 曹颙没有拦着魏仁参加竞标,是因为魏仁手中的那三十多万银子,不好拿到明面来。即便魏仁是重视兄弟情义,才为魏信留下这笔银钱,可在魏家其他人眼中,这就是不公。 因为魏信赚这笔银子时,魏家兄弟几个还没有分家,魏信交回来的银子,都当入公中。 还有就是这笔银钱,对于魏仁来说也好,对于魏文杰兄弟来说也好,都是一笔“闲钱”。 若是不入户部海贸商股,就只有置田或者深埋地下。至于存银行什么的,这么一大笔数额,魏仁是不信的。 魏家在江宁的田,已经够多的,且众目睽睽之下置办了也不能归到五房;京城的庄子,却也已经够魏文杰兄弟嚼用。 没必要大置家产,彰显于人前。 王鲁生是乡绅,更是商人。他的银钱,是生意本钱。 一百五十万,即便不是他全部家底,也是不少分量。 见曹颙是真心为其考虑,王鲁生带了亦有些动容,不过他还是坚持自己的打算。 一为帮曹颙补足份额,二是为给自家留条后路。 见他面露沮丧,曹颙心中生疑。他将王家的事情想了想,若说有什么值得王鲁生担心的,也就是小一辈兄弟争产了。 王鲁生有两子,长子二十三、四年纪,幼子十来岁。这兄弟两个,并不同母。 只是,现下争的话,是不是早了些? 除非有吴氏在里面,为了亲生子,要为难外甥继子? 那个吴氏,曹颙是见过的,总觉得温顺平和,不是那种目光短浅没见识的妇人。 “可是晚辈不听话,七哥好生教导就是,何至于如此萧瑟?”虽说曹颙不愿探究王家私密,可见素来爽朗的王鲁生如此,也只能多问两句。 “若只是儿子们不争气便好了。俺折腾了一辈子,早已给他们攒下了家底,哪怕他们再没出息,只要不嫖不赌,总能富足一辈子……可是人心难测……”王鲁生叹了口气,对曹颙讲述了他心中隐忧。 他所忧的,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族人。 日照王家,也是地方大户,族人聚居,百年下来,子弟不乏有出仕者。 做到五品、六品者大有人在,这些人都是王家的根基,作为族长,对于族人的成就王鲁生只有欢喜的。 可前提时,嫡支当家。 如今旁支所出的王全泰,已经升了正二品的副都统,位比封疆。 不只在京城的王氏族人,陆续依附王全泰;就是日照这边,王全泰这一支在族里的分量也越来越重。 加上,王全泰的二弟王全奉又中了举人,有了功名。 对于还行商贾之流的嫡支相比,那一房已经是人上人。 偏生王鲁生因看不惯王全奉的刻薄性子,早年多有龌龊。 王全奉早年势弱,还夹着尾巴做人;近几年招摇了,倒是说起王鲁生不是来。 不说自己怂恿老娘分家,在哥哥娶亲节骨眼难为哥哥嫂子,连聘银都不预备,反而说族长用心不良,挑唆他们兄弟手足情分。 对于他这种泼皮行为,王鲁生恼急,可也不能下狠手收拾他。毕竟,要顾虑王全泰那边。 随着他的忍让,王全奉蹬鼻子上脸,谋了族老位置,开始对于族中大小事务指手画脚起来。 “那一房的几个小子,都在读书,年长的一个,已经考上了秀才。几个小的,明年也要开始童子试。俺家这两个混小子,却委实不是读书的材料。此消彼长,如今俺还在,看在俺这张老脸上,王全奉不敢闹得太狠,王全泰也不会给他撑腰子……若是俺没了,剩下这两个小的,空有嫡宗名分,守着偌大家产,还不知会怎样……这入股海贸之事,也算给他们留条后路;倘若有一日老家那边待的不安生,也可以进京……” 曹颙听着,面色变得肃穆起来。 王鲁生这个忘年交,是个有情有义的好汉子,是北六省绿林都交口称赞的“赛孟尝”。 如今,英雄暮年,竟要受小人之气,如何能不让曹颙着恼? 更不要说,还是因他曹颙介绍的缘故,王全泰才投靠到十三阿哥门下,有了今日的位置。 当初,他之所以想要成全王全泰,大半还是因王鲁生的缘故。 若是因此,令王鲁生下半辈子不安宁,曹颙还真不能坐视。 “七哥没写信给王全泰,他就任由他弟弟胡闹?”曹颙的话中,带了几分冷意。 若是王全泰真忘恩负义,容忍兄弟侵吞王家嫡宗产业,那他这个外人少不得也要管管闲事。 王鲁生闻言,带了几分苦笑,道:“疏不间亲,况且今年又是大比之年,王全奉已经进京预备会试……这科不行,还有三年;他不行,还有他家的几个小子……那一房已是崛起之势,旁支繁盛于嫡支已势不可挡……” 最后,王鲁生依旧坚持了最初的意思,标下那十五分海贸股份。 两人上次相聚,还是数年前,曹颙就不好立时就走,又在江宁逗留了三日,二十三这天,才启程返京。 随着他返京的,除了曹府诸人外与乐康喜大夫外,还有王鲁生的义子郭全有。 王全泰本人,则趁着早春时节天气好,继续南下,巡视广州那边的生意。 因户部出洋船队,需要大量人手,所以王鲁生就想给郭全有捐个顶戴,跟着船队出洋也好,在户部补差事也好,拜托给曹颙。 他如此安排,也是煞费苦心。 曹颙虽有权势,却是远水解不了近渴。郭全有却是他义子,若是现下能扶持起来,对两个儿子也多了份助力。 曹颙立时应下,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李诚自从回京侍疾后,每次见到曹颙时,都问及海贸之事,隐有出洋之意。 若是李诚坚持,曹颙就想让他同郭全有结个伴,在出洋商队里补个差事…… * 高太君出殡的日子定在二月初六,所以曹颙回程时日子并不太赶。 饶是如此,一千八百多里路下来,也使得人旅途疲惫。 待撩开车帘子,看到京城的城墙时,曹颙狠是松了口气。 江宁已是春暖花开,京城却是倒春寒时节,空气中带了几分清冷。 还好,赶在二月初四,到了京城。 进了城后,曹颙先打发人将乐康喜送回同仁堂,又叫张义带着其他人回曹府安置,自己去了吏部。 而后,他又到宫门外,打了个转,递了牌子意思一下。 雍正并没有传召,而是打发人传旨,让他明早递牌子请见。 从宫门出来,曹颙骑马回家。 曹家上下,皆以知晓曹颙到京的消息。 天佑带着管家下人,已经在前院等着。 看到儿子回禀家事有条不紊,曹颙颇觉欣慰,吩咐管家将江宁带回来的东西入库,自己带着儿子去内宅见李氏。 曹颙本担心李氏上了年岁,因哀伤身,待见到她一看,清减是清减了些,可精气神儿还好,许是见到儿子,眉眼之间都是欢喜。 李氏则将儿子上下看了好几遍,很是心疼,说儿子清减了,让初瑜多预备些补品,云云。 见老人家心情好,曹颙没有扫兴,回梧桐苑换衣服时,才同妻子问起高太君的后事。 “昨日李诚过来,说起都预备齐全了,后日出殡。”初瑜道:“‘六七’时,天佑也过广化寺那边去瞧过,也说预备的差不多。” 曹颙换了身上官服,叫初瑜找一身素服换上。 他是高太君的外孙,既然到京,也应过去祭拜一二…… 第一千二百三十八章 柔软 第一千二百三十八章柔软 到了广化寺,曹颙便见到了李鼐、李诚父子。 虽说李家已经败落,但是因亡故的是曹颙的外祖母,曹李两家的姻亲故旧,自然也给个脸面,所以高太君后事并不冷清。 这四十多天的治丧都置妥当了,最后这的一步,李家当然不愿意疏忽,更要预备的妥妥的。 曹颙先到高太君灵前敬了香,而后才同李鼐、李诚父子两个说话。 李诚还罢,曹颙南下前曾见过;李鼐这边,却是几年没见了。 他比曹颙大十几岁,今年已经将到天命之年。虽说这几年陪着李煦在关外,可瞧着他的样子,并没有吃什么苦头。 他神情褪去早年家变时的苦楚,眉心也舒展开来。 李家诸人中,曹颙对这个大表哥的印象一直不坏,现下见他如何淡定平和,也为他能想开感觉高兴。 对于曹颙这个小表弟,李鼐只有感激的。 李诺、李语兄弟在内务府,李诚在沧州,多多少少都是借了曹颙的光。 曹颙少不得问问李煦在盛京的近况什么的,心里却想着因八阿哥早薨的缘故,雍正上台后,不用面对宗室攻讦,对于大臣也没有历史上传言的那么苛待。 李煦七十多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遇赦回京。 雍正今年五十,不知今年万寿节会不会大赦天下。 却是想什么,来什么。 这边一盏茶没吃完,就见李诺急匆匆赶到。 他的脸红扑扑的,眉眼都是压不住的喜悦,给曹颙见了个礼,便对着李鼐急忙禀道:“老爷,太爷回来了……” 李鼐闻言,瞪着眼睛,道:“慌慌张张的,急什么?太爷怎么了……”说了这一句,他自己个儿才醒过神来,一下子从椅子上起身,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太爷……太爷回来了……” 连曹颙都觉得诧异,李煦回来了? 确实是李煦回来了,说起五日前赦免回京的旨意就到了盛京。李煦等不及儿子们去接,自己动身回来,刚刚才到家。 李诺骑马,过来给父亲报信。 李鼐已是喜极而泣,李诚脸上也添了欢喜。 曹颙虽不怎么待见李煦,到底是名义上的舅舅,李氏关心之人,也不会狠心地就盼着让冻死在关外。 他跟着站起身来,对李鼐道:“大表哥,既然舅舅回来,咱们先过去看看吧。我也数年没见他老人家,正好给他请安。” “好,好!”李鼐这才醒过神来,只觉得面上湿冷,忙低下头用袖子拭泪。 待众人出了广化寺,却也同穿着孝服的李煦碰了个正着。 李煦今年七十三,头发已经全白,拄着拐杖,由李讲、李证两个孙子扶着下了马车。 他早年富态,现下瘦下来,显得满脸的褶子,而且爬满了密密麻麻老人斑,眼睛也浑浊不堪,看着少了几分生气。 又是一番厮见,而后李鼐、李诺接替李讲、李证的位置,扶着李煦到高太君灵前。 李煦推开儿孙的手,撂下拐杖,双膝跪下,俯首在地。 随着嘶哑的哭声,他面前的石板地上,多了两摊水渍。 家人重逢的喜悦,立时被这哭声冲散,多了几分凝重。 曹颙毕竟不是李家人,这悲凉的气氛下,有些坐不住了,看着李鼐搀扶李煦起来后,便寻了个由子告退。 李鼐、李诚晓得他今日方到京,定有许多事要料理,也没留他;李煦也点点头,叫李鼐送曹颙出来,他自己留在高太君灵堂前,为高太君烧纸…… 同李家的悲喜交加相比,李氏得了堂兄遇赦回京的消息,却是只有欢喜的。 “每次想起你舅舅,我心里都担心,就怕他年岁大了,万一有什么不好……总算是等到这一天,总算是是等到这一天,若是你外祖母地下有灵,也会觉得欢喜……”她红着眼圈,对曹颙说道。 曹颙见母亲如此激动,心中不禁有些后悔。 自己还是太冷情了,为了保全自己,少些麻烦,对李煦那边不闻不问,使得母亲这般惦记。 “方才我瞅着,舅舅还康健,现下苦日子过去,往后都会好的。”曹颙道。 李氏已经忍不住,若不是顾及李煦今日才回来,李家父子爷孙相聚,定有不少话说,她立时就想要去李宅探望。 “使人去看看吧,就说我明日过去。”李氏道。 曹颙应了,去安排人不提,他自己却没有回梧桐苑,而是出府,前往庄亲王府。 是的,他得寻十六阿哥问一声,李煦遇赦之事。 赶在高太君出殡前,赦免李煦,这日子赶得巧了些。要是为了抬举李氏,那他们母子或许还要专门谢恩。 十六阿哥的回答,却是出乎曹颙意料:“倒不是为了抬举太夫人,而是顺带着。年家老太爷病重,皇上心软,想要赦年羹尧几个幼子,可又怕外头人说嘴,这才可着年老的犯官、年幼体弱的官眷的赦免了不少。李煦正好位列其中。看来皇上对李家的气已经消了,哪里还有拦着不让他回来的道理?” “原来如此!”曹颙暗暗松了口气。 君恩浩荡,他还真怕皇上“浩荡”到自己身上。 有的时候,君恩太重,做臣子的只有“鞠躬尽瘁”方能报效。 十六阿哥说罢李煦,就带了几分得意,对曹颙说起前些日子户部海贸招标之事。 有资格竞标的多是商贾大户,不少是挂着皇商帽子的,十六阿哥这个内务府大臣自然了如指掌。 待问过曹颙,晓得江南三百万海贸款已招标筹集完毕,十六阿哥倒是并不意外。在他看来,三十分股对曹颙来说,不过是一菜一碟。 旅途劳乏,曹颙有些累了,同十六阿哥说了几句话,便回了家。 用了晚饭,曹颙早早睡了,毕竟第二日还需早起。 虽说他同初瑜老夫老妻,但是小别胜新婚,少不得敦伦一番。 次日,曹颙早早起了,摸着黑去了宫门外递牌子。 按照规矩,皇上都是在早膳后招集臣子陛见。 将到卯初(早上五点)的时候,有内侍过来,引曹颙到养心殿外侯见。 又等了有一刻钟的功夫,有内侍出来,传曹颙进去。 曹颂“重伤”之事,雍正是晓得,当然也晓得年前让他挂个“钦差”的名号,不过是便宜而已,可他依旧一丝不苟地问起曹颙在江南的差事。 曹颙恭敬地答了,又将自己在江宁的见闻说了两句,才得到雍正的点头,摆摆手叫他“跪安”。 离衙门开衙尚早,曹颙便骑马回曹府,又眯缝了一觉,腾到时间差不多了,才起来去了户部衙门。 他年前走时,衙门已经将封印;年后的差事清闲,所以积攒的公文并不算多。 曹颙用了半天的功夫,就收拾得差不多;下午的时候,他又见了几个本堂郎中,忙忙活活一天的功夫就过去了。 等出了衙门,就见管事赵安在外头候着。 见曹颙出来,赵安迎上前来,道:“老爷,老太太在李家,打发小的过来迎老爷去李家。” 曹颙闻言,不由蹙眉。 他看了看漫天夕阳,道:“太太不是头午就去了李家了么,怎么待到这时候?” 赵安躬身回道:“小的也不知,只是下午的时候,老太太使人回府,只说用了晚饭回去,叫太太不必担心。” 现下胡斯乱想,也不能解决问题。 曹颙压下满心狐疑,带着赵安同几个长随去了李宅。 李氏使人请儿子过来,确实是商议大事的,商议高太君这一房香火的承继之事。 李煦跟堂妹商量,想要在诸孙中过继一人,继承高太君那一房的香火。 高太君那一房,只有李氏一个女儿,早应过继一个男孩,继承香火。可高太君自己都寄人篱下,如何还会找那个麻烦,事情就搁置起来。 她年轻寡居,除了依附李煦外,同其他李家族人都很生疏。可李煦这一房,子嗣只有两个,高太君压根就无法提承继之事。 如今高太君亡故,李煦想着明日的出殡,便提及过继之事。 李氏闻言,开始是欢喜的。 对于高太君与没有谋面的“父亲”,李氏心存愧疚,为的是自己不是李家人,却占了李家嫡女的名分。 可是,李氏也晓得,不管是李鼐哪个儿子过继到高太君这一房,就成了她的侄孙,曹颙的表侄,那关系顶要比现在亲近许多。 想到此处,李氏便觉得不好自己做主,使得人去衙门接了曹颙过来。 曹颙听了这些话,并没有反对。 对于古人来说,血脉传承是大事。 李氏若是做主,为高太君这房选个嗣孙承继,在外人看来,则是大孝。 曹颙晓得自己母亲,是个心软之人,因不是李家亲生骨肉,她对于李家始终有感激之心。 承继就承继,李诚是嫡子,李诺是长子,李讲兄弟要承继李鼎那一支的,剩下的就是李鼐次子李语。 几年看下来,对于这个李语,曹颙心里也有数。那是个踏实肯干的年轻人,曹颙并不介意多帮他两把。 见儿子并不反对,李氏很是欣慰。 虽说她心里更偏疼李诚一些,也晓得高太君最疼李诚。可也晓得没有挑剔的道理。 李煦使人召李语夫妇过来,吩咐他们两口子,重新给李氏与曹颙见了礼,便算是将承继之事敲定。 等到明日出殡,李语将以孝孙的身份主持…… 第一千二百三十九章 馈赠 第一千二百三十九章馈赠 次日,曹、李、孙三家齐聚广化寺,高太君出殡。 十五贝勒府那边,王太妃也打发几个婆子护着香玉过来。 曹颙亦从衙门请了一日假,带着长生、恒生两个,侍奉着李氏,随着李家众人一起,将高太君送到李家通州的坟茔地下葬。 天佑因要准备下场事宜,所以并没有相随。 忙忙活活,一行人回京的时候已经日暮。 回到家中,曹颙将李氏送回兰院,而后才回了梧桐苑。 折腾了一日,曹颙有些乏了,梳洗后便倒在床上。 虽说并不是经历亲人死别,可今日看着李煦佝偻着身子,白发苍苍,曹颙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老一辈的人都相继离世,同一辈人逐渐老去。 初瑜则有些忧心,担心天佑那边,自己去了葵院看了一遭不提。 曹颙见妻子忧心忡忡,道:“他才多大,又不是只有这一次考试?” 话虽这样说,他心里也多是盼着儿子能考中的。 在下场前期,初瑜听不得“不第”这样的话,即便说的人是丈夫,心里也有些不舒坦,忙岔开话道:“李语既承继了老太君那一支,是不是多少也要帮衬置办些产业,总不好让他担了个虚名。” 高太君早年身边是有私房的,李家被抄家后,为了安置李家众人,都花费得所剩无几。 初瑜提这个,倒不是自己银子多的烧手,而是怕婆婆有这个意思,不好提这个。 这承宗之事提的匆忙,又赶在高太君出殡这当口,曹颙还没有仔细想这些。 听了妻子的话,曹颙觉得是这个道理。 他本不是小气的,因朋友之义都能抚养左住、左成,照看魏家兄妹,为了安母亲之心,给李语置办些产业也不算什么大事。 “李家那边的庄子有十顷,给李语置办的就稍减些;宅子也是,他们人口少,就使人买个二进的宅子吧。不过是尽尽心意,全了老太太一份心。”曹颙道。 初瑜闻言,有些迟疑:“二进的宅子是不是小了些?” 妞妞婚期在四月,他们夫妇给预备的陪嫁宅子还是三进的。李语毕竟要承继高太君那一支香火,若是太寒酸了,说不定倒引得李氏不快,反而失了他们夫妻两个孝顺的初衷。 曹颙摇摇头,道:“二进正好,若是大了,更容易生是非。舅舅那边安排孙子承继老太君这边香火,本是好心,可李语毕竟是那边血脉,若是因咱们大包大揽,引得他们手足失和,就是费力不讨好了。” 初瑜听了,明白过来。 确实如此,在李家众人眼中,李语只是庶子。即便出继为旁支血脉,也不过是背个名儿而已,没有什么。 若是送了良田大宅,越过了嫡支这边,少不得心里就要不自在起来。 夫妻两个商量妥当此事,第二天便交代下去。 不过三两日功夫,张义便办好此事,在大兴买了个五顷地的小庄,在东直门内买了座二进小宅。 当曹颙将田契、地契递李氏手中时,李氏很是欣慰:“我正想着怎么帮衬二郎,总不能白让他为老太君摔盆。如此正好,总算让你外祖父、外祖母有了祭祀之资。” “儿子向来粗心,哪里想得到这个,还是您媳妇想到这个提醒的。她还劝我多置办些,我想了想却是不妥,到底不好越过舅舅他们去,便叫张义都买的是小庄小宅。二郎是能干的,还有母亲疼他,且看以后,日子总会越过越好。”曹颙道。 虽说李氏同初瑜婆媳之间的关系,比一般人家好的多,可这两年到了小一辈谈婚论嫁的时候,难免有所分歧,婆媳之间也微妙起来。 尤其是婉拒平王府联姻之事,明明是曹颙不愿“亲上加亲”,可在李氏看来,还是初瑜的不是。 还有葵院“养病”迁出去的墨芋,老娘是李氏早年身边的大丫鬟。 虽说她离开葵院时,初瑜并不在京城。可她是管家太太,若非她纵容,管事媳妇也不敢怠慢兰院这边出去的人。 加上因高太君病故,李氏这些日子,心情始终不佳,对于初瑜这个向来称赞的好媳妇也挑了两回不是。 曹颙做儿子的,只能背后安抚妻子,在母亲面前不好多数什么。 如今趁着给李家卖好的时候,帮衬妻子说两句,也算缓和缓和二人关系。 听了儿子的话,李氏一愣,半响方道:“难为你媳妇了,能想到这些个。这几个月,天佑备考,平姐儿待嫁,又赶上过年,她也够辛苦的。” 曹颙不以为意道:“都是她为人媳妇应当的,谁家主妇不是这么过来的。” 早年,因儿子媳妇琴瑟相合,李氏心里也犯过酸,只是想着自己年轻时的苦楚,不愿做了恶婆婆,待媳妇甚为优容。 现下,虽同媳妇有些小摩擦,可毕竟这么多年相处,感情颇深。 因此,她摆摆手,打发丫鬟们出去,拉下脸来训斥道:“就算是她应该的,里里外外为你操心一家子,这没功劳也有苦劳。你可要心中有数,不能因媳妇年纪大了,就生出其他歪心思来,搅得一大家子人不安生。” 早年,她是不反对儿子纳妾的;可眼下孙子都要娶媳妇,要是再纳进两个妖娆妇人来,往后这太平日子就没了。 曹颙见李氏一本正经地维护初瑜,心中好笑,面上依旧带了几分敷衍道:“老太太放心,儿子心里有数。” 虽说是自己的儿子,可天下的男人有几个不偷腥的。 李氏少不得又嘱咐两个,心里却为媳妇抱起不平来,原本的那点怨愤之心淡了许多…… 对于曹家来说,这小庄小宅有些拿不出手,对于李语来说,则是意外之喜。 李诺宽厚,李诚眼界高,倒是并不眼红兄弟有了私产。 只有李鼐之妻孙氏,想着阖家窝在这二进的旧宅中,庶子庶媳却去住宽敞的院子,未免心里有些不甘,对丈夫道:“咱们这边,挤得都的没地方插脚了,他们小两口哪用得了那么大的宅子?咱们还行了,老太爷、老太太上了岁数,是不是也要买两个小丫鬟服侍?这哪里还有地方呢……就算老大两口子不好过去,两个小的跟过去总不碍吧……” 李鼐听了,忙摇头道:“浑说什么?这处宅子论起来,也是老太君置办的。二郎既承继了那一支,这宅子本该是二郎的。老姑奶奶又使人给二郎置办新宅,也是顾念这边,怎么好再蹬鼻子上脸?”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不管你以前对二媳妇如何,往后都要客气些。” 孙氏听得瞠目结舌,道:“这是何道理?难道还真是分作两家人不成?” 李鼐道:“当然要如此,难道出继还是儿戏不成?孩子们要是敬着你,是孩子们的本分,只是你也不可太做大,否则传到老姑奶奶耳中,却是不像。” 孙氏听了,少不得嘟囔两句,道:“谁不晓得曹家豪富,皇上发作李家、孙家,两家都伤了根基,只有曹家保全得好好的。曹家那两口子,哪个是小气的,养子分出去过都给买的三进大宅,轮到外家,却没得这么小气起来。” 李鼐已是听不下去,站起身来,瞪着她道:“还有脸说,当时刚抄了家,衙门只发作了老太爷同我,没有殃及家眷已经是万幸。除了曹家,有谁伸手帮了?犯官之家,住三进的宅子,曹家赶送,你敢住么?如今表弟那么,就算是为了叔祖母那一支传嗣,也顾及老太爷同我这边,阖家感激还来不及,你倒是不知道好歹来?” 被丈夫劈头盖脸地训斥一遭,孙氏讪讪道:“怎么又成了曹家送的,这明明是老太君置下的私宅……” 李鼐不耐烦听她歪缠,冷哼了一声,挑了帘子出去。 李语倒是乖觉,晓得这边祖孙四代挤在一处,自己两口子搬家的话,有些惹眼,便主动提及,想要奉祖父、祖母过去新宅。 却是被李煦拒绝了:“虽说依旧是自家骨肉,可到底名分不同,我哪里用你养老?若是真心孝顺,往后多带着你媳妇过来请安就是。” 李鼐同李诺、李诚商量了,即便不能将这边的田产分李语一部分,也不能让他们夫妇空手搬家。 毕竟,**门户,用钱的地方也多着。 还好,因这几年李诺他们兄弟三个都当差的缘故,账上攒下了一千多两银子,便拿出五百两,给李语做安家之资。 兄弟之间,倒算是齐心,并没有因出继与田宅发生嫌疑。 待挑个吉日,李语便带了晏氏,给长辈们磕了头,搬去了新宅。 这件事传到旁人耳中,只说李氏宽厚,廉郡王福晋那边听了,却是立时使人接了养女何氏到王府。 “我后给添了陪嫁宅子,还要空到何时?你也是我娇生惯养大的,嫁到包衣奴才家,已经够委屈,难道还要真一直做小媳妇不成?”廉郡王福晋看着养女,心疼地说道。 何氏道:“额娘别担心,女儿过得尚可。在沧州时三爷也买了奴婢给我使,只是回京奔丧,屋子小,才没有带回来……” 第一千二百四十章 史笔如刀 第一千二百四十章史笔如刀 何氏只说是屋子小,廉郡王福晋哪里不明白李家的难处。 即便李家三兄弟都开始补差当值,有个流放着的祖父,赎买免罪的父亲,哪个还敢呼奴使婢,都是夹着尾巴做人。 最可恨的是李诚还是李家唯一的嫡孙,廉郡王福晋再舍不得养女吃苦,也无法将他们小两口从李家那汪烂泥潭中拉出来。 想到李家抄家时,养女的嫁妆也尽被收没入官,廉亲王福晋就生出几分心火,冷笑道:“那位真是惯会假仁假义,若是对圣祖爷有一分恭敬,也不会这般苛待圣祖爷留下的老臣。” 何氏听养母直接口挞帝王,唬了一跳,忙看了一眼门口侍立的丫鬟,小声道:“额娘……” 廉郡王福晋面上带了讥讽之色,道:“弘旺已经娶妻生子,二格格也出了门子,我不过混吃等死罢了,还有什么可顾忌的?既然能做,为何说不得?难道还要人人去奉承他不成。史笔如刀,谁也逃不过去。” 这涉及皇家秘辛的话,何氏哪里敢接话,少不得问问两个侄儿之事。 郡王府长子弘旺已经娶妻纳妾,去年接连添了两个儿子,长子嫡出已经满周岁,次子庶出也会爬了。 说起孩子,廉郡王福晋看了看何氏的肚子,带了几分担忧,道:“还没动静么?我瞅着姑爷身子骨比过去结实许多……” 提及这个,何氏也只有心酸的。 虽说晓得丈夫一心复兴家业,并无纳妾的念头,可自己数年未出,总是不妥当。 见她红了眼圈,廉郡王福晋拉着她的手,道:“你也放宽心,不要太心急。这儿女缘分,有的来的早,有的来的晚。不说旁人,就是十七福晋那边,十多年没动静,现下不是也有了好消息。听说是得了好方子,我明日便厚着面皮走一遭,总要替你将方子讨到手。” 自打九阿哥薨,郭络罗家的日子也不好过,连带着廉郡王福晋这边都冷清起来。廉郡王福晋,是个心高气傲的,除了恒亲王府,其他亲戚都往来的薄了。 “眼看天渐暖了,额娘多出门散散心是好,很不必为女儿操心。女儿这边已经吃着补药,是从太医院那边传出来的方子。”何氏道。 廉郡王福晋是晓得没有骨肉的苦楚的,如何忍心让养女也遭那个罪? 等到次日,她便去了十七阿哥府,从十七福晋手中讨方子。 十七福晋大着肚子,招待了寡嫂,对于药方之事,也没有太为难;可是见廉郡王福晋来去匆匆,她脸色就有些不好看。 她身边的嬷嬷见了,忙劝道:“主子万不可生气,凡事要想着小主子。” 盼了十多年,才盼来这个孩子,十七福晋也不敢疏忽,长吁了几下,散了散心头闷气,才抱怨道:“真是没想到,八嫂这么大岁数,还如此地不知礼。明知太妃娘娘在王府,却直都临走,一句请安的话都不提。早知如此,我才不把方子给她,也让她郁闷一番才爽快。” 尊卑有别,那嬷嬷不好说廉郡王福晋什么,只是劝十七福晋宽心。 十七福晋叹了口气,道:“我不过是有点憋闷罢了,却是瞒不住爷的,怕是爷要恼了……” 却是没猜错。 十七阿哥从衙门回来,听说廉郡王福晋登门,就有些不痛快。 自打十七福晋有喜,其他王府多打发人过来探看,廉郡王府那边却是不闻不问。 如今不告而来,想来除了讨方子,也没旁的事。 待听说廉郡王福晋,只同十七福晋吃了一盏茶就走了,对太妃那边问也没问一句,十七阿哥立时火了。 怕妻子担心,他强忍着怒气,可是到了书房,他的面容就变得狰狞起来。 当年草原上耻辱的一幕,他始终不能忘。 若非侥幸,他们母子早被逼死了。 对于罪魁祸首的二阿哥,他心中恨极;对于背后推波助澜的三阿哥、八阿哥、九阿哥,他也记着仇。 只是八阿哥没得早,廉郡王那边孤儿寡母的,又不受圣祖爷与今上待见,十七阿哥也就没心思报复。 如今,他不再是深宫里无权无势、任由人欺凌的小阿哥,虽封的是郡王,可食的是亲王俸禄,在宗室排班中,也是郡王班第一人。 八福晋还敢无视他的生母,慢待他的妻子,他如何能不着恼? 丈夫携怒而去,十七福晋哪里能放心下,少不得叫丫鬟婆子扶着,去了书房寻十七阿哥。 待走到门口,十七福晋便打发丫鬟们退后,自己轻唤了一声“爷”,就进了书房。 十七阿哥见状,忙起身上前扶了她,道:“怎么亲自过来了,有事打发人来寻爷就是。仔细路滑……” 十七福晋小心地看着丈夫的脸色,轻声道:“爷生气了?” 十七阿哥扶着她坐下,方道:“哪里有那么多气可生,郭络罗氏只是无知妇人,爷要是同她计较,爷成什么了?” 十七福晋闻言,心里松了口气,道:“爷最是宽和,也不值当同她计较。” 十七阿哥笑着点点头,眼神幽邃。 十七福晋神色微凝,心里晓得,丈夫定是记仇了…… * 数日后,万众瞩目的会试终于告一段落。 天佑回家时,看着却是不对头,没同李氏、初瑜说上几句话,便脑袋一歪,倒栽下去。 若不是旁边的婆子机灵,就要出大事。 一番兵荒马乱,李氏与初瑜骇得半死。 就连曹颙,也跟着悬心。 会试这几日,正赶上倒春寒,夜里冷得不行。 虽说皇上恩典,允许应试举子穿棉衣,可在那四处透风的考房里熬几天也不是玩的。 还好,太医诊过,只说是风邪入侵,吃几副驱寒的药就好了。 在自家的几个孩子中,天佑的身板还算是结实的,考了九天后都成了这个模样;那身体底子最不好的左成,岂不是更另人忧心? 曹颙到底不放心,使人带着太医到左住、左成那边诊脉,又打发去探看同科考试的魏文杰。 就算自己府里的两个莲花书院举子,曹颙也使人看过,又叫厨房送了姜汤过去。 魏文杰到底年岁大了,准备得妥当些,只是有些乏,其他尚好。 左成这边,情形却不太好。 曹家打发太医过去时,他们也从同仁堂请了大夫过去。 同样是外感风邪,左成底子薄,病症就比天佑厉害得多。 吃的药全部都的吐出来,身上也高烧不退。 田氏哭得不行,左住也懊悔不已。 他同左成两个的功课都不如天佑好,能考上举人已经是万幸。左成早劝他弃了会试,直接求义父帮着寻个差事,或者考六部笔帖式。 左住虽晓得自己没甚希望,却盼着弟弟能成就功名,到底存了侥幸之心,硬着拉着他参加了会试,才有了今日之祸。 朱氏本性子有些怯懦,看到丈夫如此亦是眼泪不止。不过,见婆婆与大伯都惊慌失措,她反而镇定下来。 叫人烧起地龙,又用浓酒给丈夫擦拭,奉药奉粥。 田氏见她有条不紊,也跟着镇定几分。 这会儿功夫,左成病重的消息已经传回曹府,曹颙与初瑜不放心,亲自过来探看。 趁着田氏与左住出去迎客的功夫,朱氏打发了丫鬟,口对口地渡了一碗药给丈夫。 不晓得是朱氏心诚的缘故,还是折腾得差不多了,左成倒是没有再吐。 曹颙与初瑜过来看了看,陪着田氏做了好一会儿。 等到左成退烧,已经将要到宵禁时分,曹颙与初瑜才离开宁宅回府。 天佑身子结实,只躺了一晚,第二天便生龙活虎了。 醒来第一件事,他便自己将自己恶心得够呛。 他连洗了三遍澡,又叫人将昨晚睡过的铺盖都换了。 他既没事,李氏与初瑜就放了心,开始一天两遍地打发人去左成那边探看。 到底是年轻,虽说底子虚,可昏睡了三天后,左成也逐渐好转起来。 大家都松了口气。 没等杏榜出来,就到了东府四姐儿出闺成大礼的时候。 因广禄已正式袭了裕亲王,四姐儿这个亲王嫡福晋出阁,便不仅是曹家的喜事,还是宗室喜事,便由内务府承办。 十六阿哥照顾曹家,安排董家的几个子侄来承办此事。 董家是东府姻亲,这四姐儿成了亲王福晋,他们拐着弯的也能借上些光,董家的人当然很是尽心,给料理得妥妥当当,倒是不需要东府这边太费心。 除了兆佳氏给女儿预备的嫁妆,还有曹颂三兄弟给妹妹预备的添妆。 东府出了亲王福晋,这是整个家族的大事,他们做兄长的,自是要在这个时候给妹妹撑脸面。 初瑜是在王府长大的,当然晓得王府里生活不易,若是想要过得顺心,银子也万不能少的。因此,她虽不耐烦兆佳氏讨要东西的口气,可依旧听从丈夫的意思,叫人买了两处地方不错的铺面,给四姐儿做嫁妆。 李氏这边,也挑了几样好东西,给四姐儿添妆。 曹佳氏与曹颐那边,显然是通过气了,各送了一间铺子。曹佳氏的铺子大些,曹颐的铺子小些。 曹颖那边虽薄些,可是也从自己的陪嫁之物中,挑出两套金头面,重新融了,给妹子添妆。 就连宫里阿哥所那边,五儿也请恒生帮着带过来一匣子首饰,里面有一对镶宝金丝手镯、一对碧玉钗、一对珠钏,一个龙凤金项圈,还有一匣子如意八宝的金锞子…… 第一千二百四十一章 变脸 第一千二百四十一章变脸 裕亲王府是世祖之后,是近支宗室,加上裕宪亲王是圣祖兄长,使得这一支在宗室中地位比较优容。 可三年之内,两次夺爵改封,使得裕亲王府声望早已大不如从前。 人人都晓得,裕亲王府不入皇上眼,这个亲王的分量也就不显得那么贵重。 除了执掌内务府的十六阿哥去王府露了个面外,其他去参加喜宴的,最多不过是贝勒。其他亲王府、郡王府中,即便打发人过去参加喜宴,也多是子侄辈。 广禄是裕宪亲王之孙,今上的堂侄,辈分在宗室中倒是不高。同辈份的族兄弟过来吃酒,从情理上倒也说得过去。 可广禄的身份,早年依附与伯父,前两年依附长兄,原本是隐身人一般的身份。 各个王府阿哥中,他相识的也没几个。 之前往来的几个黄带子,又都是宗室依附王府的破落户。这些人倒是过来捧场,可尊别有别,只能去偏厅,连上正厅露面的资格都没有。 如此,即便贺客登门,主宾也没有什么话说,气氛很是冷清。 谁都不知道广禄这个亲王帽子能戴几年,按照宗室承爵传统,他伯父那一支既已经问罪,就子孙亦失去继承权,他兄长那边亦是。 宫里可还有几位年岁渐长的皇弟没有封爵,要是广禄戴不稳这个帽子,八成就要由那几个小阿哥中挑人承继。 谁能说得准呢?大家都晓得,皇上对宗室严厉,又不是大大方的,要是有私心,那…… 如此一来,即便爵位不如广禄的,也不敢往他身边巴结,三三两两地找相熟的族人说话。 直到曹府的嫁妆到了,铺了满满一院子,大家的眼睛才亮起来。 早先他们还暗地里嗤笑,正五品同知之女,祖上又是包衣,如此出身低的亲王福晋,即便是曹家旁支,又能如何? 若是尚书府嫡女,还能使得大家留心一些;只是尚书的堂妹,就显得没什么分量了。 若不是托了曹寅这一支抬旗的光,说不定还要小选进宫当宫女。 等到琳琅满目的嫁妆铺了一地,那二十顷的庄子,四处陪嫁铺子,两处房产,一百二十八抬嫁妆,晃花了众人的眼。 就是宗室嫁格格,也没有几个王府有这样的气派,少不得就有人说酸话,阴阳怪气,道:“祖坟冒青烟出了个亲王福晋,顷家之力置办嫁妆也不稀奇。” 这时,晓得曹家东府详情的,才掰着手指头跟大家算起来:“哪里用顷家?曹家老一辈虽只剩下两位太夫人,可小一辈却是个顶个儿都不俗。除了李太夫人身边的幼子,曹尚书堂兄弟四人出仕;姊妹排行五个,除了这个四姑娘不算,还有一个亲王福晋、一个国公福晋、一个皇子庶福晋。有这么多兄弟姊妹给填箱,凑上这一副嫁妆也不算什么。” 宗室中,除了有差事的王公外,并不是人人关心权贵人家。 现下,听了这人的话,从最初的不屑,也开始关注起来。 什么福晋同胞兄长已经是二品总兵,还有庶兄为翰林侍讲,什么的,大家对曹家兄弟的官职履历问了个遍。 最留心的,还是曹家几位姑奶奶。 虽说满洲大姓中,同族出现多个女子指入宗室的,并不少见,可那个同族就宽泛了,有的是同祖,可说起来不知隔了多远;可像曹家这样,同祖父之下,五个姑娘,三个入宗室,一个入皇室的,任是谁都看出来,曹家在皇上跟前的体面。 原本猜测广禄是“过渡”王爷的那些,面上也添了几分殷勤。 广禄打小寄人篱下,哪里还看不出众人的转变? 对于曹家,他又添了几分感激。 待他去曹家亲迎,对曹颙、曹项两个舅兄,也是真心实意感激。 他不是骄纵的人,四姐又是敦厚的性子,夫妻两个站到一块,看着倒是多几分和谐。 成亲次日,夫妇两个照例进宫谢恩。 四姐儿容貌虽只是清秀,可身形肖母,个子高挑,不像汉人,更像满洲姑奶奶。又是经过宫嬷嬷调教过的,举止大方有礼。 雍正见了,很是满意,问了两句话,赏了东西,便打发他们去见皇后。 皇后对曹家的印象一直很好,当年在潜邸时,侧福晋年氏得宠,不少人都捧年氏,反而因她这个嫡福晋死了嫡子,又是温和的性格,而有了慢待;只有曹家,从来都是守份知礼,对她这个嫡福晋很是礼遇。 连带着曹家出来的曹佳氏姊妹,对她也格外孝敬。 为了这个缘故,她对曹家始终高看一眼,否则也不会对五儿另眼相待。 现下,看了四姐儿,皇后更加满意,和颜悦色地话乐几句家常,又难得地留了饭。 等到两人走前,皇后还嘱咐四姐出了对月后,就多往宫里递牌子请安。 四姐儿谢了又谢,才随着广禄出宫。 他们只是宗室,不是皇室,所以不用往宫妃处请安。 可帝后赏赐,已是不俗,足足有半车东西。 广禄也看出来,自己沾了妻子的光,心中将妻子更高看三分。 四姐儿却向来是温吞性子,倒是有些荣辱不惊的犯儿,忍着羞涩,见了王府的内外管事,接了王府账册与库房钥匙,成为王府的女主人…… 当年曹佳氏出嫁时,曹寅夫妇进京送嫁,曹颙这一辈还小。 如今,四姐回门,却使得众人明白什么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什么是“尊卑有别”。 除了李氏之外,就是兆佳氏这个福晋生母,也要随着曹颙兄弟,出门去迎接亲王与亲王福晋。 先国礼,后家礼,一板一眼,规规矩矩的,却少了几分热闹。 直到四姐儿去了内院,曹颙、曹项兄弟陪着广禄入了席,大家说话才算自在些。 四姐儿给李氏请了安,就望向兆佳氏。 她本是开朗的性子,不是爱扭捏的,可想着往后自己同堂姐平亲王福晋,一年到头也未必有归宁的日子,也忍不住扶着兆佳氏的胳膊,落下眼泪。 兆佳氏看着雍容华贵的女儿,心里说不出得滋味,既觉得骄傲,又觉得舍不得,生怕她受什么委屈。 女儿嫁入高门的喜悦,都换成了担忧。 这京城权贵人家,茶余饭后最常说的就是王府妻妾争锋的笑话。 王府深宅,哪里又是好待的。 兆佳氏心中,不由懊悔起来。 她早年就吃过陪嫁丫头爬床的苦头,很不愿女儿再受这些,陪嫁过去的八个丫鬟都挑的老实本分的。如此一来,却也使得女儿失了助力。 她犹豫了一下,道:“你身边的人若不够使,就打发人送信回来,这边再挑几个人送过去给你使……” 回门说这个,固然是体恤女儿,却也太早了些。 李氏不好相劝,只做没听见;初瑜与春华做嫂子,更不好说什么。 四姐儿神色平和,道:“尽够了,如今王府就我同王爷两个主子,入册的下人就近百,内宅的丫鬟也有二十来个。” 兆佳氏听了,不由睁大了眼睛,道:“怎么才二十来个,你就带过去八个,王府原来才十来个丫鬟不成?” 她这一问话,连带着大家也带了几分好奇,望向四姐儿。 四姐儿点点头,道:“前几年的时候,王府放出去一次人,后来就没有补足;去年,又处置了一些下人……” 兆佳氏闻言,不由皱眉,道:“就算少了人,总要补上才好;是不是有人欺负王爷年轻,要不要去求求十三爷?” 王府有王府的规制,即便主子少,用不少那么多人,可要是少了,却是失了身份。 除了兆佳氏,剩下三人多少也明白其中缘故。 三年之间,裕亲王府被抄了两次,下人的荣辱都牵在主子身上,被打杀发作一些人也不稀奇。 四姐儿忙摇头,道:“不必,人少好打理,王府事务本就没那么多,现下的人已经尽够使了……” * 曹家这边其乐融融,养心殿里却是乌云密布。 “好个史笔如刀,好个史笔如刀!”雍正捏着手中的折子,咬牙切齿道。 他的手颤抖着,看来是怒极。 十七阿哥见状,立时跪倒在地,道:“皇上请息怒,犯不着为了不相干的人伤了龙体……” 雍正已是站起身来,咬牙道:“不相干?怎么是不相干?朕本不愿同他们计较,他们却是得寸进尺……朕这‘刻薄寡恩’的名声,不还是拜他们所赐……郭络罗氏、郭络罗氏……”说到最后,新仇旧恨加起来,他直觉得要气炸了肺。 “传怡亲王、庄亲王觐见!”他呼了一口气,叫十七阿哥起身,而后吩咐内侍道。 那内侍应声退下,雍正看了眼折子记录的日子,对十七阿哥道:“五天前的消息,才递到御前,是不是太拖拉了些?即将粘杆处交给你,你也要上心些,别整日里就围着女人裙子转。” 十七阿哥忙道:“回皇上话,宗室消息五日一报,权贵消息七日一报,这都是顺着早先的规矩,臣弟不敢有丝毫更改……不过诋毁圣躬是大事,臣弟正想请示皇上,是不是往后有这样的消息,当时就递到御前?” 雍正点了点头,道:“正该如此……” 第一千二百四十二章 荣辱生死 第一千二百四十二章荣辱生死 待十三阿哥、十六阿哥应传,来到御前的时候,雍正的脸色依旧很难看。 十六阿哥瞥了小心翼翼恭立的一旁的十七阿哥,心中猜测是不是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 早春时节,既不是旱灾出现的时候,也不是水灾出现的时候,难得是会试? 想到这里,他神色不由一凝。 科举取士,关系国家大事,每次出了弊端,都要掀起一阵血雨腥风。 待他们请过安,雍正并没有先同十三阿哥说话,而是望向十六阿哥:“弘旺今年二十了,郡王府那边递了请袭折子没有?” 十六阿哥没想到皇上会问宗人府之事,心里疑惑,面上却是不显,躬身道:“元年时候递过一次,因弘旺年岁不大,所以不了了之。上个月又递了一次。” 弘旺是廉郡王府唯一的子嗣,袭爵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他是康熙四十七年正月出生,今年已满二十岁。 虽说宗室阿哥,二十岁封爵是常例,可袭爵本不限岁数。像廉郡王早薨,嗣子当早承爵位,毕竟没有爵位久空的道理。 当年平王府老郡王薨时,讷尔苏只有十二岁,并没有等到二十成年,直接承了郡王爵位。 廉郡王薨了多年,王府唯一的阿哥迟迟承不了爵,早年还有年岁不足这一条压着,都已经是“强词夺理”,如今已满二十,再没有推迟的理由,不得不开始议起来。 十六阿哥已经收到廉郡王福晋上的请袭爵位的折子,同几位宗亲商议后,觉得还是等到端午节前,同其他几家宗室的折子,一起递到御前更妥当。 就是怕冒然递到御前,引得皇上想起早年同廉郡王府的嫌隙。 现下听皇上主动提及此事,十六阿哥便觉得不好,果不其然,就听雍正道:“既然弘旺年岁到了,宗人府就拟个折子上来……”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从恭亲王例。” 闻言,几位王爷都变了脸色。 宗室承爵,除了世袭罔替的爵位外,其他爵位都是降袭。 郡王薨,继承人照例袭贝勒爵。 可因帝王恩典,也有例外的。 就例如,圣祖爷三个手足兄弟,裕宪亲王薨,世子依旧承亲王爵位,夺封两次后,广禄也没有降等。要等广禄之子时,才开始降封。 纯靖亲王隆禧薨后,王府阿哥还是幼童,依旧是原级袭了亲王爵位,因夭折才停爵。 等到恭亲王常宁,因搀和进大阿哥与二阿哥的夺嫡之争,为圣祖厌恶,不仅死后无谥,而且也因王府诸阿哥“无嫡子,生母位卑”为名,直接降了两等,由一个庶福晋所出阿哥承了贝勒爵位。 从恭亲王爵位,那就是降两级袭封,弘旺只能得贝子爵位。 弘旺迟迟不能袭封,早已在宗室中有所非议,如此降两级袭封,更像是对上了皇上“刻薄寡恩”的名声。 御前这几个王爷,都是“帝党”,当然不愿皇上名声有损。 十三阿哥已经出列,躬身道:“皇上,还请三思。” 不管早年皇上同八阿哥有过多少纷争,如今人死如灯灭。 这样的袭爵旨意一放出,没有人会说廉郡王府早年有不臣之心,如此是自作自受;反而都会说皇上心胸不足,苛待侄子。 三年前,弘旺指婚,指了个尚书府的侄女。虽说也是满洲大姓,可父兄皆无的孤女,对郡王府阿哥来说,身份也太低了些。 因那件事,当年已经有过风言风语;如今再加上降两级袭爵,皇上在宗室里的名声就更难听了。 十六阿哥、十七阿哥也跟在十三阿哥身后出列,道:“皇上三思。” 雍正冷笑两声,道:“圣祖爷都不怕,朕怕什么?‘苛待手足’?,难道还要将他们供上天去不成?婢妾所出,袭贝子爵,已经是旷世隆恩。” 虽说十三阿哥等人都明白如此不妥,可都晓得雍正的脾气。话说到这份上,不是再劝就能更改的。 加上现下糊里糊涂,不晓得皇上为何想起来发作廉郡王府,十三阿哥与十六阿哥也就息了声。 知情的十七阿哥,跟在两个哥哥身后,没有说话的余地。 等到兄弟三个从御前退下,十三阿哥与十六阿哥才向先一步到御前的十七阿哥打听缘故。 因中间有个粘杆处,十七阿哥不好详细说,只能模糊道:“详细缘故,弟弟也不太知晓。只是弟弟刚到御前时,皇上正大怒,听着那意思,像是廉郡王福晋诋毁圣躬,才引得皇上恼了。” 听他这么一说,十三阿哥与十六阿哥都沉默了。 廉郡王福晋的脾气,他们做小叔子的,都是见过的。 十三阿哥叹了口气,对十六阿哥道:“折子若是能拖就拖两日,看皇上能不能消消火。” 十六阿哥点头应了,十三阿哥忙去了,十七阿哥却是被十六阿哥请到内务府衙署。 “八嫂那张嘴,向来没好话,怎么这回皇上就大动干戈?十七弟别糊弄我,还是说两句实话透透底儿,省的改日哥哥也不小心犯了忌讳。”十六阿哥叫人上了茶,而后问道。 “还能有什么,无非是说皇上不仁不孝的那些老话。不晓得哪一句戳皇上心上了,才让皇上这般着恼。”十七阿哥随意道。 十六阿哥闻言,不由皱眉。 他执掌宗人府,是维系皇室与宗室的纽带,当然希望大家都太太平平地过日子。 皇上如此对廉郡王府,以廉郡王福晋的脾气,怎么肯忍气吞声,还不知要闹出什么来。 如此一来,只能使得事情越来越糟糕。 “皇上这边看来是劝不住的,八嫂那边,还得使人去劝劝。”十六阿哥道。 十七阿哥点点头,道:“没错,不说旁的,郡王府本是当年的贝勒府改建,八嫂也住了二十多年了,如今却要搬家,还不知分到哪儿去,她能老实应了才怪。” 王公府邸,都属国有,由内务府掌管。 升爵,还能扩建,继续住着;降爵,规制过了,就要换府。 想到八福晋泼辣的脾气,十六阿哥直觉得脑仁疼。 十七阿哥却想起另外一事,脸上露出郑重,道:“十六哥,有一件事,还想请哥哥拿个主意。” “什么?直说便是。”十六阿哥道。 十七阿哥犹豫了一下,道:“等过了清明,是不是请密母妃与我额娘回宫住些日子。” 十六阿哥闻言,不由瞪大了眼睛:“这是为何?” 宫里就是个大笼子,住在慈宁宫配殿,同一堆寡妇住在一起,哪里有在宫外守着儿孙过日子舒坦? 十六阿哥虽不好天天去给生母请安,可十天半月寻由子去趟贝勒府,母子说上几句话,也比过去一年见不着两面强上太多。 “世祖爷、圣祖爷即位后,也有太妃出宫奉养,可逢年过节,也递牌子进宫陪太后说话。皇上那边,即便不好常见,也多使人请安。如今宫里虽没有太后,却有两位贵太妃,品级在诸太妃之上。可却从未听闻有宫外太妃进宫叙话之事,也没有哪个使人到皇上跟前请安。”十七阿哥道。 十六阿哥听了,摇摇头,道:“荣太妃那边,早就起不来床了,只是熬日子罢了;宜太妃那边死了儿子,视皇上为仇人,哪里会往宫里凑;惠太妃自打出宫后,就在廉郡王府佛堂礼佛,从来不见外客,五年功夫,都没出王府一步。三位太妃不动,其他几位太妃,谁还能直接越过她们,请旨进宫不成?” “总要给皇上个台阶下,要不然一直僵下去,等到皇上发作,大家都没脸。”十七阿哥道。 十六阿哥虽心中不愿,可也晓得十七阿哥说的有道理,点点头,道:“也好,我今儿就往贝勒府走一遭……” 这边兄弟正说着话,早有两个侍卫急匆匆地过来传话。 太福晋薨了,王府报丧的人,已经到了宫门外…… * 曹家这边,是黄昏时分,接到王府丧信时,当时四姐与广禄还没走。 曹颙因心情好,本多喝了几杯,可听到消息的时候,立时醒了酒。 以他同十六阿哥的关系,不必等到“接三”,应当日就去奔丧。 广禄也坐不住,十六阿哥执掌宗人府,数月来对他颇为看顾。 他与四姐匆匆告辞,回去换衣服准备吊祭去了。 曹颙也立时回西府,换了素服,同初瑜一道前往庄亲王府。 庄亲王府外,已经一片素白,院子里也搭起了灵棚。已经有吊客陆续到了,由弘普阿哥带着庄亲王旁支的几个子弟,招待客人,执礼回礼。 正主十六阿哥,反而不见。 曹颙担心十六阿哥,忙逮住先他一步到王府的十七阿哥询问。 “自打衣殓后,十六哥就有些不对头,正就后边猫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十七阿哥指了指灵棚后一角,回道。 曹颙走过去看了,十六阿哥穿着孝衣,坐在灵棚后一处幽暗地,神情木木的,带了几分沮丧。 曹颙原想过去劝慰两句,走了两步,还是停下脚步。 有些事情,还得十六阿哥自己想明白…… 第一千二百四十三章 忧患 第一千二百四十三章忧患 没等曹颙退后,就见十六阿哥抬头望过来。 “孚若!”十六阿哥如溺水之人看到稻草一般,脸上顿时添了几分鲜活。 曹颙见状,倒是有些迷糊。 自己虽算是十六阿哥至交好友,也不至于让十六阿哥这般动容。又不是多少日子没见。昨日还曾见过。 十六阿哥已是站起身来,道:“孚若陪爷走走。” 两人相交多年,曹颙也瞧出十六阿哥心神不宁,自是无二话,随着十六阿哥而去。 十六阿哥一路缄默,直到走到花园,走到亭子边,才握着拳头,使劲敲打柱子,露出几分沮丧,道:“孚若,太福晋不是天寿将尽没的……” 曹颙闻言,唬了一跳,道:“怎么会?” 庄王府太福晋上了年岁,年前就卧床不起,这是京城众所周知之事。 因此,听到太福晋丧信时,曹颙并不意外。太福晋也是快八旬的人,在这个时候已经算是高寿。 十六阿哥长吁了口气,使劲搓了搓脸,道:“这几日太福晋的脉象已经渐渐稳了,每顿也能用两碗粥,就连太医也说看着好转,说不定能再熬上一年……” 曹颙听着,脸色也变得沉重下来。 太医院给宗室请脉,情况如此都是要记录在册。若是真有人去调查病情案宗,前一回还好好的,现下说没就没了,是有些说不清楚。 就听十六阿哥接着说道:“太福晋是气死的……” 曹颙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忙道:“什么?” 虽说太福晋这几年没少折腾十六阿哥夫妇,可十六阿哥与福晋大面上还是不会错的。 嗣母与嗣子,本就微妙,十六阿哥怎么会落人口舌。 太福晋没时,十六阿哥正在御前劝谏弘旺降两级袭封之事,还真不干他什么事。 祸是十六福晋惹出来的。 说起来,也不知谁对谁错。 太福晋这几日硬实了,便开始不安心养病,就觉得嗣子、嗣媳不亲,弘旺小两口不过是庶孙、庶孙媳,往后也是指望不上的。 老人家就逼着十六福晋,要安排嫡出的七阿哥抱到太福晋院子里养育。 七阿哥是十六福晋的心尖子,十六福晋哪里舍得离了自己眼跟前。况且,自打太福晋病重后,太福晋的外甥女张氏就搬进太福晋院子里侍疾。 这自古以来,有嫡母抚养庶子,哪里有嫡母在世,庶母抚养嫡子的? 十六福晋看出太福晋的用心,不过是想要离间她们母子,想要将七阿哥拉过去给张氏傍身。 十六福晋心中虽恨的厉害,可面上只能说七阿哥身子不好,怕闹到太福晋,拖了又拖。 拖了两回,眼看就要拖不住,她正想要向丈夫求援时,就赶上王府一位侧福晋、一位庶福晋,同时查出喜脉。 所以,今天太福晋旧话重提时,十六福晋就有了搪塞之词,只说张氏位份也够了,等那位庶福晋生下孩子,就抱去给张氏抚养。 她如此说,不过是想堵住张氏的歪心思,也算安安太福晋的心。张氏如今已经是侧福晋,只要有个孩子傍身,后半生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不想,太福晋听了,却是怒不可赦。 老人家心火大,顾不得十六福晋在旁,劈头盖脸地就开始骂张氏。 十六阿哥纳张氏也有两年多,又看在太福晋面上,每个月多少要过去歇上一天、两天。结果,张氏却是如此不争气,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 张氏只是用了帕子,捂着脸哭;待太福晋骂得狠了,才说了实话。 除了当年第一次圆房,十六阿哥就再也没近过她的身子。即便是歇在她屋里,也只是睡觉。 太福晋听了,脸色发青,指了指张氏,又指了指十六福晋,立时就昏厥过去。 没等太医到,人就咽气了。 现下,太福晋屋子里侍候的丫鬟、婆子都关起来了,张氏也圈了起来。十六福晋强撑着等到十六阿哥回府,将事情说了一遍,便也倒下。 曹颙听了,也为十六阿哥发愁。 这王府中的事儿,哪里是说瞒就瞒得住的,几百口人,不知有多少双“眼睛”,不管十六阿哥怎么处理,总有蛛丝马迹留下来。 更不要说,这回的祸事,十六福晋拖不得干系。皇上本就厌她,若是晓得她“不孝”,那能不能容她,都是两说。 而十六福晋位置不稳,留下稚嫩的嫡子,处境就要变得尴尬。 “爷该怎么办?”十六阿哥眼睛里都是血丝,望着曹颙,喃喃道。 “十六爷不是已经有决断了么?”曹颙沉默了半响,道。 十六阿哥苦笑道:“终究是爷的不对,才有今日之祸。” 曹颙瞥了他一眼,却是并不反对这句话。 太福晋之所有受不住,也是因十六阿哥之前的欺瞒;若是开始就坦坦荡荡的,不糊弄老太太,就算挨上几句唠叨,也不会将老太太气死。 只是,事已至此,再说无益。 曹颙叹了口气,道:“不过是阴错阳差罢了,十六爷也无需太过自责。太福晋年寿已高,经不得大悲大喜也是有的……”说到这里,顿了顿,道:“十六爷都如此自责,福晋那边定是加倍,十六爷多少还要去劝劝方好,省的福晋想不开,再出大事。” “忤逆”是大罪,十六福晋为了保全儿子,惊慌失措下,谁晓得会做出什么来。 十六阿哥闻言,却是顾不得沮丧颓废,立时道:“倒忘了这一茬,爷得去看看她……” 十六阿哥既要走,曹颙也不好继续停在花园里,又退回前院。 虽说已经到掌灯时分,可前院来吊祭的人更多了。 见他一个人回来,十七阿哥不由皱眉,道:“十六哥呢,这前边都乱成什么样了,他怎么还不过来?” “福晋病了,十六爷去瞧福晋了。”曹颙回道。 十七阿哥神情这才好些,道:“怨不得乱糟糟的,原来十六嫂不舒坦……” 晚上来的,多是宗室子弟。 曹颙便使人传话给初瑜,夫妻两个一起回家了。 回到梧桐苑,换下大衣裳,初瑜方道:“十六婶病了,两位侧福晋,一个染疾,一个有喜,都不能出来待客,只有弘旺媳妇一个人撑着,看着委实单薄可怜。今天还好,去的除了王府旁支,就是十六叔交好的这几家;等明儿开始,外客登门,弘旺媳妇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 说到这里,她迟疑了一下,道:“爷,是不是十六叔府里有什么不对劲?太福晋年寿已高,薨了不奇怪,怎么其他几个主子也都病了?” “可是有人说了什么?”曹颙晓得妻子不是多话的人,反问道。 “几个奔丧的旁支夫人嘀嘀咕咕的,说的话有些不像;还是惠贝勒夫人开口,才让她们老实下来。那几家,是夺爵败了的几家破落户,不像惠贝勒多少还借了十六叔的光。要是她们嘴碎起来,怕是与十六叔名声有碍,是不是要的告诉十六叔,防着一二?”初瑜道。 曹颙点点头,想到十六阿哥那边,心里沉甸甸的,道:“明日你过去看看吧,若是有能帮把手的,就帮一把。十五阿哥那边,虽是十六爷胞兄,却是因十六爷出继,反而不要亲密;十七爷那边,若是十七福晋没怀孕,倒是能帮衬一二,说都晓得他们两家关系好。剩下十六爷能信的,也没有哪个了。他向来看顾这边府里,你过去能帮就帮一把。” 初瑜听了,没有异议。 其实,按照他们夫妻两个的意思,这个时候应过去帮忙的是恒生。 可顾及到宫里面,恒生又有些不便宜。 夫妻两个商量妥当,次日初瑜便再上庄亲王府。 王府旁支女眷,都过来守灵。 哪里有真伤心的,不过是凑个热闹,看能不能浑水摸鱼得好处而已。 十六福晋没有继续告病,已经起来待客。 虽说勉强支撑,可脸色难看得怕人,面上哀伤不似作伪。就连昨日里说怪话的那几个旁支女眷,见了她这个模样,也说不出旁的来。 只是不免都觉得奇怪,太福晋与十六福晋婆媳不和,闹腾了几年,本就不是秘密。 太福晋薨了,十六福晋即便不掐腰大笑,也该偷着笑才是,怎么还真是伤心欲绝的模样? 初瑜同十六福晋相熟,见她这个样子,担忧不已,私下里劝道:“这丧事还要办一个多月,十六婶也要多保重才好,千万别硬撑着,伤了身子可不是顽的。” 十六福晋无奈道:“这个时候,哪里能歇着?昨儿才半天没出来,都出来不少口舌官司;要是再歇个一天半天的,就要成十恶不赦的恶媳妇。” 初瑜也晓得她为难,只好道:“即便十六婶不得不露面,也要量力而行。旁的不说,侄女瞧着那位惠贝勒夫人倒是知情达理的。她有是婶子的侄媳妇,实在不行,婶子就请她帮上些日子。” 十六福晋听了,却是心动不已。 惠贝勒夫人,平素就温顺本分,倒是很对她的脾气,同王府这边走得也近…… 第一千二百四十四章 初议 第一千二百四十四章初议 在听了初瑜的劝后,十六福晋便使人请了惠贝勒夫人同旁支中两个还算本分的将军夫人过来,将招待女宾、守灵哭丧分作几份差事,请几位夫人帮忙料理。 她说得恳切,王府这边确实忙不开手,几位夫人推了推,最后还是应了。至于那几个嚼舌的夫人,当然没她们的事儿。 因这个,引得那几个夫人越发咬牙切齿,却是胳膊扭不过大腿,除了背后咒骂几句,什么都不顶用。 有一件事,十六福晋却不放心交到旁人手中的,那就是四格格与七阿哥。 这嫡子嫡女,是她的心尖子。一个五岁,一个三岁,正是离不开人的年纪。 即便是王府旁支,都是曾夺过爵位的,即便现下其乐融融,谁晓得有没有黑心肠的。 十六福晋便将此事托给初瑜,初瑜虽觉得担子重,可也晓得十六福晋最担心的就是这两个孩子,所以还是勉强应了。 每天她过来,便直接去侧院,陪着两个孩子。等十六福晋忙完,再将两个孩子完完整整地交到十六福晋手中。 因责任重要,初瑜不得不多加小心。 为了防止有人趁着王府治丧乱起坏心,初瑜每天都是带了食盒过来,连她带两个孩子,都不用王府这边的饮食。 不过帮了两天,初瑜就有些忙不开了。 会试结果出来,天佑榜上有名。 一时间,到曹家请安串门子女眷,络绎不绝。 曹家之前就放出过话来,说是儿女晚些议婚。 天佑十六岁,又已经有了功名,可算是不早了;天慧十四,也正是议亲待嫁的好年纪。 正赶上十六福晋在通州的胞妹郭络罗氏回京奔丧,所以同十六福晋商议后,初瑜便将四格格接回曹府照看,只在“烧七”的时候,送回王府跪灵;七阿哥是嫡孙,需要露面的时候多,则留在王府,请郭络罗氏照看。 四格格只比天宝小半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两个孩子便在一起作伴玩耍,倒也十分投契,就在曹家暂住下来。 除了天佑外,魏文杰同暂住的曹府的莲花书院举子焦文都榜上有名,左住兄弟与暂住曹府的另一名举子谷贤落榜。 按照规矩,殿试时是排名字的,那天佑他们三个已经是准进士了。 天佑,将会是曹家第三位进士。 听到喜报的那刻,曹颙笑了。 或许在世人眼中,曹家曾是天子家奴,靠着皇上主子提拔与同宗室联姻才有今日;可两代出了三个进士,曹家未来三十年无忧。 天佑的亲事,却是拖不下去了,就连永庆都开了口:“孚若,你就给个痛快话,到底这门亲事成不成?若是不成,我也好早日答复王府那边。” 自打年前开始,听了曹颐透过的话后,曹颙夫妇就比较留心简王府的六格格。 年前年后应酬时,初瑜还曾见过这六格格一回。 等曹颙从江南回来,初瑜还正经夸了几遭。 六格格虽出身王府,可母亲是继室,又没有同胞手足,就算结姻亲,也不会被王府那边牵制。 曹颙看在故人面上,也多是肯了。 可宗室女同满洲贵女一样,婚嫁并不在自己手中,与选秀又不同,而是集中在宗人府。 将适婚宗女统一报到宗人府,再从京城与蒙古王公子弟中择未婚者指婚。 只是因还要经过宗人府,就不是曹颙这面能插手的。 曹颙对永庆说出自己的顾虑,只要宗人府那边没问题,曹家这边自是没问题。 永庆闻言,松了口气。 六格格今年已经十六岁,若是亲事再定不下来,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要抚蒙古。 世人都秉承着“低门娶妇,高门嫁女”的惯例,使得王府的格格也愁嫁。 不过是怕弹压不住新媳妇,搅得家宅不安。 曹家这边,却是不怕的。 即便娶进门一个郡主,初瑜品级相同,却是高了一辈当婆婆的,也能压得住。 要是换做往常,两家既然都透了话,由简亲王福晋进宫,跟皇后请个懿旨便是;可自打年贵妃薨后,皇后的日子也不好过。 外头不知道的,都传诵帝后相合;宗室消息灵通的,却晓得不是那回事儿。 不说旁的,连皇后千秋节,皇上都下旨免除百官与外命妇朝贺。 自从卸了宗人府宗令后,雅尔江阿只要在大朝会时才出来排班,轻易也见不到皇上。 雅尔江阿为了女儿,想要亲自递牌子请见。可赶上庄王府太福晋薨,就想着再等两日。 不想,到了三月初,荣太妃薨,事情又耽搁下来。 等到四月,雅尔江阿终于在御前提及女儿亲事时,天佑已经经过殿试,成为二甲三十七名进士。 到了御前,雅尔江阿再无过去的桀骜,很是恭敬地说了几句奉承话,才小心翼翼地提及女儿的亲事。表达了自己老迈,承蒙皇上体恤,允许歇息调养,感激不尽。因只有一个嫡女,想要留在京城照看的心愿,恳请皇上应允,云云。 雍正坐在龙椅上,见到这样的雅尔江阿,眼神闪了闪。 他并没有直接应下,而是随口问了赞了两句永谦当差还算勤勉之类的话。 雅尔江阿虽有些着急皇上兜圈子,可仍是老实听后,就跪安退下。 离开养心殿时,雅尔江阿心情有些沉重。 即便他低头了,女儿的终身大事是否如愿,也要看皇上心情如何。不过听皇上对永谦并无不满,像是好兆头。 这两年,皇上已经除了两个世子,改封了两次亲王。永谦早已及冠,身为王府嫡长子,当册封亲王世子才是,没想到皇上倒是古怪,直接给封了个镇国公。 当时京城还有闲话出来,说那位忒会过,拖着宗室分爵,就是为了省些钱粮;还有说皇上对简亲王府嫡支不满,有心改封的…… 雅尔江阿挺直着腰板,觉得自己终是老了,脚步都沉甸甸的。 刚出养心门,就同十七阿哥碰了个正着。 雅阿江阿收住脚步,对着十七阿哥拱了拱手。 十七阿哥见他入宫,颇为意外,忙拱手回礼。 养心门外,有八个侍卫当班,也不是说话的地方,雅尔江阿打了招呼,便往西华门方向出宫去了。 十七阿哥看着雅阿江阿的背影,却是惊诧莫名。 他摸了摸眼皮,没跳,很好。 最近宗室事情太多,他虽不是宗令,可身为旁观者,看着也心惊担颤。 先是弘旺降袭,而后是荣太妃死后无追封,已经在宗室里引起不少口舌。若是这个时候,皇上再拿简王府开刀,那就要引得整个宗室侧目。 不管怎样,弘旺降封有他推波助澜的结果,要是后续动静闹大了,十七阿哥心里也不安泰。 走到养心殿门口,十七阿哥神情不由僵住。 “哈,哈,哈哈!”殿内传来男子肆无忌惮的大笑声。 直笑得十七阿哥汗毛耸立。 他咽了一口吐沫,直等到殿里的笑容声熄了,才叫门外侍立的小太监通传…… * 简亲王府,内院正房。 完颜永佳虽面色如常,听着三阿哥夫人那木都鲁氏回禀家务,可眼睛已经不自觉望了好几回座钟。 完颜永佳虽是继福晋,可并不像一般内宅女子那样敛权。早年她只接管账册与库房钥匙,具体王府庶务,依旧由侧福晋打理。 等到三阿哥夫人进门,她更是将管家大权都交给媳妇手中。 那木都鲁氏出身侍郎府,虽是满人,可因父亲是科举正途出身,打小也是看着《女四书》教养大的,对完颜永佳这个继婆婆也恭敬有礼,没有半点慢待。 王府内务上,那木都鲁氏亦从不敢自专,遇到大事小事还是要到完颜永佳跟前回禀。 完颜永佳虽性子有些清冷,却不是无情之人。对那木都鲁氏的善意,亦投桃报李,婆媳两个还算相处得比较投机。 等那木都鲁氏禀完,完颜永佳就让她自己料理那几件未觉的王府事务,而后留她吃了一盏茶,吃了两块果子,才放她回去忙。 等那木都鲁氏离去,永佳起身站在窗前,望向窗外。 院子里海棠花已经含苞待放,她的宝贝女儿亦是花期将至。到底能不能将女儿顺利留在京城,还要看今日王爷从宫里带回来的消息,她如何能不心急。 看到雅尔江阿出现在院门口的那刻,完颜永佳只觉得越发紧张。 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丈夫,想要从他的神情上看出些端倪来。却是因离的远,看不真切。 雅尔江阿正好也望向上房,看到窗前婀娜的身影,不由加快了脚步。 窗内的完颜永佳身影一震,也主动走到外间来迎接雅尔江阿。 看着丈夫面带轻松,完颜永佳心里不由松了口气。待雅尔江阿坐了,她亲自奉茶给丈夫,并没有立时开口相问。 还是雅尔江阿主动提及:“**不离十了,十六阿哥那边已经打过招呼,御前也提了,就剩下十三阿哥府那头了;明日我便寻个由子,过十三阿哥府走一遭……” * 廉郡王府,内院正房。 廉郡王福晋铁青着一张脸,端坐在炕边,一副凛然不可犯的模样。 地上,跪着个锦袍年轻人,带了几分恳求道:“额娘,三日后就是移府的最后期限,也当开始收拾东西了。” 廉郡王福晋“腾”地一声站起来,尖声道:“搬家?搬什么家?除了这里,我哪也不去……” 第一千二百四十五章 谁的因果 第一千二百四十五章谁的因果 “额娘……”跪在地上的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新袭爵的廉贝子弘旺。 他虽已经及冠,是廉郡王府唯一的男丁,可因是庶出,打小在嫡母的严待下长大,对嫡母始终敬畏多过亲近。 廉郡王福晋看也不看他,冷冷地道:“你降袭了贝子,我却依旧是郡王福晋。妻以夫贵,我还活着,就要守着这个家,我看那位能怎么将我赶出府去?” 弘旺闻言,脸色越发苍白,叩首在地,哀求道:“额娘,看在阿玛清名份上,看在您两个孙子的份上,还请额娘三思。” 他一边哀求,一边磕头,“砰砰”撞地的声音,听得人渗得慌。 王府嗣子降两级袭封,他是大清第二份。 有一份,恭亲王府的海善降两级袭贝勒。 降级袭封,并不是帝王厌弃的终点。 海善先是因王府太监不谨夺爵,贝勒爵由海善异母兄满都护袭了,而后满都护又因事降为镇国公。 按照大清律,始封亲王,子孙降至镇国公世袭罔替。原本要袭上五代,才至镇国公;可第二代就降到镇国公,使得恭亲王府一脉,在圣祖朝开始就彻底沉寂。 廉郡王只有弘旺一个子嗣,若是弘旺除爵,也没有兄弟好转封,这一支就要停爵。 廉郡王福晋自是晓得庶子话中之意,皱眉看着他,道:“你怕我牵连你?舍不得荣华富贵?” 弘旺哭求道:“额娘,儿子不敢奢求其他,只盼着一家人平平安安……” 廉郡王福晋移开视线,不再看他,过了好一会儿,方带了几分疲惫,摆摆手,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弘旺见她面露不耐,不敢再啰嗦,低声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八福晋的目光有些迷离,坐在炕边,摩挲着手上的羊脂玉手镯,喃喃道:“爷,离了这儿,哪里还有家……” 果郡王府,内院。 十七福晋陪着太妃说了会儿话,见她有些乏了,才从她房里出来。回到自己屋,她脸上的笑容却没了,低着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带了几分忧心。 旁边侍候的嬷嬷见了,还以为太妃提及侍妾通房之事,使得她忧心,忙道:“好主子,可不敢在这个时候操心。有什么烦心事,别搁在心里,求王爷做主就是。” 十七福晋强笑道:“什么操心不操心,就是有些春困。嬷嬷也不用守着我,且忙去吧。” 那嬷嬷想要再劝,十七福晋已经歪了身子上炕,旁边早有丫鬟上前,帮十七福晋脱鞋,取炕枕。 十七福晋由丫鬟扶着躺下,面朝里阖眼假寐,那嬷嬷才暗叹了口气,悄悄唤了侍候十七福晋去太妃处请安的一个丫鬟,追问了缘由。 听说并不是为置妾之事着恼,这嬷嬷也纳罕,不晓得自家主子到底是担心什么。 听到屋里的人退出去,十七福晋才慢慢睁开眼睛,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却是装着心事,翻来覆去的,只觉得身子发沉。 下午的小食端上来,十七福晋也没胃口。平素她是最爱吃面茶的,今儿只用了一调羹,就开始呕起来。 看她脸色难看,大家都提心吊胆,哪里敢瞒着,忙去禀告太妃。 太妃晓得儿子子嗣艰难,亲自过来坐镇不说,又使人去衙门禀告十七阿哥。 没等十七阿哥回来,十七福晋就开始腹痛,没一会儿就见了红。 幸好府里有太医常驻,立时过来给看了,才没有出大事。 看到汗津津躺在炕上、昏睡着的妻子,十七阿哥还是吓得腿脚发软,不敢上前。 太妃见状,忙道:“媳妇平安,孩子也没事,只是有些动了胎气,看着险了些。” 十七阿哥闻言,这才活过来,近前给十七福晋擦了汗,又盯了妻子好一会儿,才随着太妃到外间说话。 早上离家时还好好地,这才半日功夫,就差点一尸两命,十七阿哥怔怔的,有些回不过神。 还是太妃先开口道:“到底是为了什么缘故?我瞧着媳妇这阵子像存了心事,我只当她担心肚子里的孩子是小格格,没有放在心上。现下瞧着,倒像是有旁的心事,你可晓得?” 十七阿哥原还担心是太妃重提纳妾之事,心里虽有些埋怨,可做儿子的也不好指责生母。听了太妃的话,才晓得并非如此。 想着自己这半月差事繁忙,宫里宫外的跑,又替理丧的十六阿哥分管些内务府的差事,还有荣太妃的厚事,对妻子关心渐少,十七阿哥生出几分内疚,摇摇头道:“儿子也不晓得,这几日实在太忙了,回来说不上几句话就歇了。” 不管十七福晋有什么心事,都需十七阿哥开解。太妃就没有多留,嘱咐了两句,就回自己院子,为媳妇、孙儿祈福去了。 十七阿哥送太妃出了院子后,又见了太医,询问详情,确定妻儿确实平安,才松了口气。 打发太医下去后,他衣服也顾不得换,直接去了内室,坐在妻子身边,就那么守着。 直等到黄昏时分,屋子掌灯,十七福晋才呻吟一声,幽幽转醒。 “爷……”看到丈夫的那刻,十七福晋的红了眼圈,轻唤道。 十七阿哥强忍了激动,道:“福晋到底有什么心事,不能同爷说?真要疼死爷不成?万一,万一……爷也活不下去……” 十七福晋慢慢闭眼,面上满是痛苦,泪如泉涌。 十七阿哥与她夫妻情深,哪里受得了这个?他忙移到炕边,将十七福晋搂在怀里,道:“好了,好了。爷不该说重话。有什么委屈告诉爷,快别哭了……” 十七福晋伏在十七阿哥怀里,嚎啕大哭。 哭了好一会儿,她方慢慢止住哭声,抽噎着道:“爷,妾身害怕……” 十七阿哥被妻子哭得心火直突突,太阳穴跳得不行,已是咬牙切齿。 不过,怕高声引得妻子再哭,他还是压了心头火,温言道:“到底害怕什么,嗯,同爷说说?产期还有两个多月,可是怕生产之痛,还是担心生个小格格?爷早说过了,不管是小阿哥,还是小格格,都是老天爷赐给你我的,都是王府的宝贝……” 十七福晋伸手扶着丈夫的胳膊,慢慢坐起身来,看着丈夫,却是欲言又止。 十七阿哥见她满脸泪渍,可怜兮兮的,心中的邪火立时熄了,小声道:“到底怕什么?你不说,爷怎么知道。” 十七福晋面露哀伤之色,缓缓地说道:“还有三天,还有三天,八嫂那边就要移府了……” 十七阿哥闻言,不由皱眉:“没头没尾的,这是说什么呢?” 就听十七福晋继续道:“八嫂不会搬的……八嫂会死的……”说到这里,已是低下头,眼泪再次落下。 十七阿哥这回是真怒了,只觉得胸口堵得慌,站起身来,声音也不由地提高:“这叫什么话?她搬不搬家,是死是活,干你何事?反累得你如此,连爷的子嗣也顾不得了……” “爷……”十七福晋拉住丈夫的衣袖,抬头哀声道:“都是妾身的错,那日八嫂登门,我应主动带八嫂给额娘请安……八嫂多年不在人前走动,世情上有些拎不清也是有的……妾身真的好怕,怕八嫂万一想不开,怨气……怨气连累到肚子里的孩子身上……” 她出身公府,身份尊贵,出嫁后同丈夫又琴瑟相合,多年恩爱。十七阿哥又是个会疼人的,不让妻子接触那些肮脏之事。 同那些在内宅中厮杀、身上背着人命的妇人相比,十七福晋可谓纯善,算是宗室命妇里的奇葩。 十七阿哥看着哭得可怜的妻子,到底心软了,给她擦了泪,道:“整日里胡思乱想些什么,快止了泪,要不然爷就要陪着你哭了……廉王府那边,你别操心了,爷会请十六嫂出面,过去劝劝……” 不说廉郡王府的惨淡决绝,不说果郡王府的兵荒马乱,正在户部当值的曹颙也有些坐不住了。 “怎么又开始不消停了,这安稳日子才过几天?”曹颙低声跟蒋坚抱怨道。 前两日大朝会,庭议原广东总督法海党附十四贝子事宜。 当时,曹颙就觉得不对,就因“党附”圣祖皇子这个罪名,从雍正三年到去年年底,罢免了不少官员,其中也不乏“十四党”。 如今,该圈的圈了,该死的死了,仿佛一切尘埃落定,怎么又提及旧话? 而且,从法海问罪开始,这打击的面明显大了,今天听说弹劾了这个,明儿听说弹劾了那个。 开始波及到当年随十四阿哥西征的诸位。 当时随行的宗室阿哥中,除爵的除爵,罢世子位的罢世子位,只剩下几条落网之鱼。 昨日,就有消息传来,有御史上折子,弹劾淳亲王世子弘曙“阿附允禵,自谓有所依庇,辄敢擅自回京”、“愚昧怠惰,并无勉励成人之意”。 今天,御史弹劾的范围,就从当年西征阿哥,到随行的侍卫官员。曹颂也在被弹劾之列,罪名是“从前阿附允禵、极力钻营”。 不过是夸大其词罢了,弘曙提前回京,是因淳亲王当时坠马重伤,奉旨回来侍疾;曹颂虽一直在军前,却受讷尔苏庇护,分在他这边宿卫,同十四阿哥又有什么相干…… 第一千二百四十六章 弃子 第一千二百四十六章弃子 弹劾曹颂的折子,曹颙并不担心,一是无稽之谈,二是曹颂是雍正点拨的臣子,如今在江南,又是给李卫做帮手;倒是弘曙那边,让人很是不放心。 诚亲王府、恒亲王府的世子都除爵,许多人都在观望。 隐隐地闲话传出来,说皇上是在为弘历铺路,所以才借由子,将年长与弘历的王府世子都罢了。 因为,虽为君臣,可论起来,他们是弘历的堂兄,在议政王会议中不仅有一席之地,而且说话的分量还不清。 而且罢了已经成年的嫡子或长子为世子,等到王府年幼阿哥继承王府,王府少不得进入嫡庶混乱,兄弟之间,如何能相安? 内斗不止,就没有心思在朝廷上多事。 帝王心思,谁又说得清? 瞧着皇上近些年对宗室的忌惮,真有这个可能也保不齐。 曹颙是淳亲王府的姑爷,同王府不能说荣辱与共,却也不好素手旁观。 等从衙门出来,曹颙便让蒋坚给曹府带个话,自己往淳亲王府去了…… 淳亲王府,内院正堂。 淳亲王坐在正中的椅子上,面色沉得怕人。淳亲王福晋坐在他下手,小心打量丈夫的神色。 淳亲王已经等得不耐烦,对着妻子皱眉道:“弘景怎么还不到?” 淳亲王福晋回道:“已经使人催了两遍,妾身再打发人过去瞧瞧,许是在学里还没回来。” 见淳亲王点头,淳亲王福晋回头,对身后的婆子低声交代了两句。 那婆子去了,淳亲王福晋道:“是不是弘景有什么淘气的地方?”说到这里,有些犹豫道:“他到底大了,爷也先别恼,总要问问清楚再训斥。” 王府现下有五个阿哥,除了最小的阿哥弘泰不算,长成的只有四人,其中三个是已故侧福晋纳喇氏所出;只有这个弘景,是府中另一位侧福晋所出,早年还曾抱到福晋身边养过。 加上他乖巧懂事,福晋心中,少不得偏疼几分。 他们夫妻两个,早年“相敬如冰”,这两年因上了年岁,性子都平和下来,反而比过去相处的时候多些。 另外,见福晋已经无弄权的心思,待几个庶子也慈爱,使得王府免了内闱之乱,淳亲王待这个嫡妻也多了几分敬重,夫妻之间也能说得上几句话。 因此,淳亲王福晋才主动问了这一句。 听了福晋的话,淳亲王却没有立时应声。若不是查出此事,确与福晋无关,他都忍不住要迁怒福晋。 随即,他又陷入自责。 若非他自打纳喇氏病故后,留在弘景生母的院子里多些;又因对嫡妻心存愧疚,对嫡妻对弘景的偏爱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会使得弘景生出贪心。 他摆摆手,打发门口侍候的两个丫鬟下去,而后看了妻子一眼,道:“福晋想过没有,若是弘曙不是世子,由弘景、弘泰袭了爵位会如何?” 淳亲王福晋闻言,脸上的笑容僵住,露出几分肃穆来:“爷此话何意?世子已册封多年,这么多年又在爷的教导下出息许多,加上孝敬亲长,友爱手足,妾身心里也当他是亲生的一般。弘景年少不经事,弘泰才进学,都是小孩子,哪里能支撑门户?” 她虽偏疼弘景几分,对弘曙兄弟三个始终存了芥蒂,可早已熄了夺世子位的心思。 弘曙性子敦厚,长媳虽有时刻板些,却是心里纯善,不是刁钻刻薄的性子。 就算有朝一日,王爷先走一步,就弘曙两口子的品性,淳亲王福晋也不会担心自己会受了慢待。 弘景虽同她亲近些,到底年少跳脱,没有娶媳妇;加上还有个侧福晋生母在,真要由他继承王府,她这个太福晋即便不看庶子脸色,也要看侧室脸色。 见妻子振振有声,豪不作伪,淳亲王心里松了口气,苦笑道:“福晋,弘景那孽障,怕是生了要不得的心思。平素里瞧他,本分乖巧,没想到这点儿岁数,就有了心眼子。” 淳亲王福晋听了,已是变了脸色,忙道:“他做了什么?” 弘曙除了是已经册封亲王世子,还是王爷倚重的长子,下面还有两个已经开府分爵的同母兄弟。就算弘景有心思,又岂是轻易能撼动的? 要是他真搬倒弘曙,淳王府的太平日子也到头了。 “暗中支使他母族那边,买通御史,弹劾弘曙‘愚昧怠惰’、曾‘阿附允禵’,连我受伤,使得他提前回京之事也成了罪名。”淳亲王府叹了口气,道。 就算对弘曙心有芥蒂,淳亲王福晋也忍不住为他辩白起来,道:“真是无事生非。当年,爷病重,大阿哥回京,是奉了圣祖爷的旨意回来侍疾,尽人子孝道,怎么又成了‘无旨’?‘阿附允禵’,更是愿望。十四叔当年是大将军王,三军统帅,跟着他出征的八旗劲旅几十万,还都是‘阿附’不成?‘愚昧怠惰’更是毫无道理,大阿哥从十六、七岁开始在爷身边学着办差,这些年何曾出过错处?只有这两年,差事才少些,都是尊宫里的旨意,却又成了‘怠懒’。旁人许是会误解一二,弘景与大阿哥是亲兄弟,平素多受大阿哥照顾。若是这些‘罪名’都是弘景的手笔,那他的心肠真是坏了。” 说到最后,她也有些心灰。 虽还没有问过弘景,可她心里已经信了。 弘景这孩子,有些伶俐得过头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淳亲王道:“巴尔达氏身子不好,明日送她去房山庄子休养。” 王府名下,有好几处王庄王园,冬日养生在昌平,夏日避暑在海淀,其他的庄子,哪里是能休养的地界? 淳亲王这番话,是要将巴尔达氏迁到郊外的庄子圈了。 淳亲王福晋听了,口中应了,心里却是百转千回。 淳亲王脸上露出几分颓败,道:“将陈氏也送去吧……” 陈氏只是王府的包衣奴才出身,因生了小阿哥被抬了庶福晋,何至于防范至此? 淳亲王福晋惊疑不定,总觉得还有什么自己不晓得的缘故,一时间竟忘了应答。 还好,淳亲王交代完这一句,就望向门口,没有发现妻子的跑神。 这会儿功夫,弘景已经到了。 弘景是康熙五十年生,今年十七岁。 他肖母,眉眼修长,嘴角含笑,长得比弘曙兄弟要清秀。毕竟,他生母,是由淳亲王福晋求了宫里挑的美艳的秀女,容貌比纳喇氏侧福晋还要强上几分。 淳亲王满心的怒火,在对妻子倾诉后,已经都熄了。 “儿子见过阿玛、见过嫡额娘,给阿玛与嫡额娘请安。”弘景进了堂上,恭恭敬敬地见礼,道。 淳亲王福晋低下头,淳亲王看了他两眼,连质问他的兴趣也没了,只淡淡地道:“我这两日身子不舒坦,过些日子要往寺里奉经。明天开始,你学里停几日,在佛堂抄经。” 自打淳亲王府迎了老太妃出宫奉养,弘景就开始跟着祖母学佛,抄写经书也是家常便饭。抄好的经书,除了送到祖母那边的,王爷与福晋这边也少送。 听了淳亲王吩咐,见淳亲王脸色儿确实不好,他虽有些狐惑,老实地应了。 而后一副孝顺儿子模样,关切起淳亲王的身体来。 淳亲王是深宫里出来的皇子,看着庶子做作之态,只觉得心火直跳,已经多了几分不耐烦,摆摆手道:“你且去吧,抓紧功夫……” 听了这般催促,原本狐疑的弘景倒是生出几分安心,恭恭敬敬地应了,又同嫡母请示后,才退出去。 直看着弘景的身影从院子里出去,淳亲王才转过头,对福晋道:“明日使人往佛堂多送些纸墨……过几日封院……”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老二媳妇的那个二堂妹,福晋改日使个人见见,要是品性端良的话,就给弘景定下来。” 那也是满洲大姓的姑娘,只是因出身旁支,父亲又早亡,所以依附嫡支过活,去年参加选秀,一选就被撂了牌子,年底的时候曾随着长辈,到王府探望过堂姐二阿哥夫人。 二阿哥夫人曾在婆婆跟前提过,求婆婆在王府门人中,帮堂妹选个差不多人家。 淳亲王听妻子提过一回,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 淳亲王福晋见他彻底厌弃弘景,多少有些不忍心,想要开口劝劝,可见他神色果决,便叹了一口气,点头应了…… 虽说为庶子之事烦心,可见到曹颙上门,晓得他是担心弘曙弹劾之事,淳亲王心里还是熨帖几分。 就连淳亲王福晋,听说曹颙来了,也生出几分欢喜,开口留了曹颙晚饭,才避了下去,独留他们翁婿说话。 淳亲王虽放弃了庶子弘景,可对于长子被弹劾之事,还是心里没底。 酒过三巡后,他端着酒盏,道:“若是弘曙的世子位真保不住,弘晫、弘昕也免不了……往后他们还要靠你们这做姐姐、姐夫的看顾……” 曹颙晓得,这并不是杞人忧天。 按照宗室袭爵惯例,弘曙失了世子位后,同母弟也要受牵连,失去继承机会。 曹颙的心情,立时沉重下来,据他所知,十三阿哥就是将爵位留给幼子…… 第一千二百四十七章 新差事 第一千二百四十七章新差事 曹颙回家时,天已经尽黑了。 初瑜没有睡,正看着府里名册,安排留守的人选。 天气渐热了,圣驾虽没有避暑塞外,却要出宫去圆明园。上行下效,京里的权贵人家也开始安排去海淀庄子避暑事宜。 除了恒生因在侍卫处当值外,这回阖家都过海淀园子那边,等到妞妞出阁时,再回京送嫁。 妞妞的婚期原要定在四月,后来觉得太过仓促,怕耽搁魏文杰应考,就由曹颙做主,安排在端午节后。 按照曹颙的本意,拖到妞妞十八岁才好。初瑜却不同意,毕竟京城习俗贵女早嫁,豆蔻年华出门子的大有人在;只有贫寒人家,嫁妆一时置办不齐的,才会耽搁女儿花嫁。 妞妞在曹家虽是娇生惯养长大,可在世人严重眼中,到底是无父孤女。 要是拖到二九才出阁,往后说不得有人会说嘴。 曹颙虽舍不得,到底没办法…… 见丈夫回来,初瑜放下名册,起身相迎。 曹颙因陪着岳父吃了不少酒,身上有些燥热,只觉得口干舌燥,“咕咚”、“咕咚”灌了一盏温茶还觉得不解渴,道:“前几日十六爷使人送来的西瓜还有没有?” 现下本不是西瓜上市的时节,不管花多少银子,都没地方买去。 还是内务府瓜园那边,用暖棚育苗,使得西瓜提前半月果熟,只供了宫里。 因皇上体恤十六阿哥这阵子理丧辛苦,赐了王府两筐。十六福晋因感激初瑜这些日子帮着照看女儿,再使人过来接小格格回去时,就送了一筐过来。 “没了,原剩下一个,今儿韩家姑奶奶过来,待客用了……倒是前两日庄子那边送来的白桑葚,还有一些,给爷上一盘醒酒吧?”初瑜说道。 曹颙点点头,不拘什么,只要是凉丝丝的就好。 等桑葚上来,曹颙吃了大半盘子,只觉得嘴巴里甜腻了,才放下盘子,漱了口。 淳王府那边的家乱,曹颙没有告诉妻子,随口编了个由子,将去淳王府吃酒的事情揭过。 一是不愿妻子跟着担心,而是不想她参合王府事务。 弘曙被弹劾,虽有弘景母族推波助澜,可也是早就存在的隐患。 一切荣辱,不过是帝王一念之间。 不过,曹颙细细回想岳父那一门这些年的言行做派,担心也就减了几分。虽说圣祖朝时,淳亲王不像十六阿哥、十七阿哥这样,早早就站在今上这边,但也恪守本分,没有同其他几位夺嫡的阿哥掺合。 并且在曹颙的提点些,那边同雍亲王府的关系也始终友善。 雍正打压宗室诸王,不过是因这两年圣体欠安,怕自己有个万一,弘历年少挨欺而已。 现下,雍正的身体却是调理得差不多。 年前选秀时,虽只留了两个小门小户的秀女充盈后宫,可在今年内务府“小选”时,却留了十多个宫女子入值养心殿,至今不过两个多月的功夫,就有不少宫女子承宠。 天子无家事,能做到京堂的官员,都有自己的消息来源。 大家原本还担心,皇上是不是因怀念已故年贵妃的缘故,才开始频繁宠幸这些柔美的包衣女子。 皇上宠幸几个宫女子没什么,要是有了爱宠,册以高位,影响就大了。 还好,雍正在“龙马精神”后,并没有失去帝王的睿智,即便眼下最宠爱的两个新宠,也不过是是封了贵人,其他的不是答应,就是常在,在后宫中压根没什么分量。 想到这里,曹颙心中的沉重去了几分,笑着说道:“圣驾出宫,几位皇子定也要相随,改日打发人传话问问,看五妹妹跟不跟着过去。若是她也跟着过去,到时候你去园子给皇后请安时,也好见见她。” 自打四姐出阁,曹颂就给曹颙写信,提及宫里的五儿,想要预备一笔银子给五儿添私房,省得嫡福晋进门后,她的日子不好过。 曹颙也晓得宫里的人势力,不反对给五儿预备银钱。前提是,五儿依旧老实本分,没有生出什么了不得的心思,将家族带到阴沟里去。 多让初瑜去探望她,也是希望能开解一二,省得好好的一个女孩,成为深宫怨妇。 次日,正好轮到户部当值,曹颙早早起了,天将亮的功夫就赶到宫外,随同户部几位堂官,进宫御前承对。 离上次户部轮班至今不过六天,雍正的气色明显比上回还要好。看来龙体康泰的消息,应没有作假。 曹颙的心情,一下子松快起来。 记得历史上,雍正在福惠阿哥后,还有个年幼的皇子。 希望那个皇子早点落地,给雍正点儿鼓励,省得他以为自己大限将至,折腾大家。 雍正的心情,看来也很好,虽依旧板着脸,可眼中却只是平和,全无过去的冷冽。 议完几件事后,雍正提及天津卫海军练兵之事,点十七阿哥同兵部尚书江孙柱同户部尚书曹颙,前往天津卫阅兵。 曹颙现下分管海贸事宜,去看一下港口与海军营,也是份内之事。 十七阿哥御前没说什么,出了养心殿就哭丧了脸。 曹颙见状,不由莞尔。 京城里谁不晓得,果郡王虽身兼礼部、兵部掌部王爷,又帮着庄亲王协管内务府,可最常在的地方不是衙门与宫里,而是果郡王府。 只是如今,十七福晋产期将近…… 曹颙收敛笑意,望向十七阿哥,带了几分狐惑。 出了宫,十七阿哥借口同曹颙出京之事,将曹颙带到兵部。 十七阿哥并没有立时使人唤孙柱过来议事,而是将屋里人都打发了,压低了音量,带了几分请求道:“孚若,你我也是快二十年的交情,如今你可不能不帮我……” 曹颙闻言,道:“若是王爷想驰驿去天津卫,臣随之就是,只是孙大人那边,怕是使不得……” 兵部尚书孙柱是圣祖朝留下的老臣,去年又开始又署理大学士事,是皇上器重的阁臣之一。他是掌印尚书,由他随十七阿哥去阅兵,也能彰显朝廷对海军营的重视。 可是,这位老大人,今年已经七十好几了…… 京城到天津卫将近三百里路,别说让孙柱骑马,就是做马车,折腾下来,怕也要送掉半条性命。 十七阿哥摆摆手,道:“不是这个。皇上虽恼了孙柱,可他能折腾孙柱,却不会允许旁人放肆。是福晋那头,产期临近,我很是不放心,想要请大格格帮忙,照看几日。” 说到最后,他已经带了几分恳切:“我晓得,因去年逼你去蔡府求方子,使得你恼了,同我生分起来。可我除了你同十六哥,又能信得着哪个?偏生这个时候,十六嫂正病着,我也只能厚颜来央求你们两口子。” 换做往常,十七阿哥说到这个份上,曹颙再为难也应了,可现下他却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十七阿哥见状,面色一白,皱眉看着曹颙,半响方道:“你还在怪我……不是我不知好歹,我只是想着等福晋生产后,再同你赔罪……” 曹颙面上露出几分郑重,看着十七阿哥,道:“王爷,您不该来央求臣同臣妻……遇到难处,您应该找皇上才是。皇上视王爷为臂膀,有天大的事情,皇上都会护着王爷……” 十七阿哥先是一怔,随即眼眸渐渐清明起来,嘴角也添了笑意,使劲点点头,道:“对,对,遇到难处,正该求皇上才是……” 他晓得,皇上是恼了,才回打发他在这个时候出京。他正想着,该如何递请罪折子,才能使得皇上心里不剩芥蒂。 听了曹颙的话,却是醍醐灌顶一般…… 听说丈夫出京办差,初瑜犹豫着,道:“要不然等爷回来,再奉老太太去海淀园子……” “很是不必,这天儿眼看着一天热过一天,早点搬过去,大家的日子也好过些……”曹颙道。 夫妻说着话,初瑜想起一事,道:“今日老太太同恒生说,让他改日将那两个同窗叫回来吃饭。” “焦谷那两个小子?好好的,老太太怎么想起他们两个?”曹颙道。 谷贤落第后,不好意思继续暂住曹府,自己在前门外买了个二进小宅,邀请焦文,一道搬了过去。 “多半是为了蕙姐儿。蕙姐儿比妞妞还大几个月,若不是江宁那边的人胡搅蛮缠,早该说人家。”初瑜道。 韩江氏虽在京城过了十来年清净日子,可这几年随着养女蕙儿渐大,韩江两家又开始不安分起来。 一个叫嚣着,既入了韩家门,理当守着韩家血脉,没有养女继承家业的道理,当过继韩家血脉,若是不肯,则应收回韩家族产;一个摆出慈爱嘴脸,“可怜”韩江氏寡妇失业的,要出面庇护,叫韩江氏在江家子侄中选婿养老。 韩江氏早见识过那两家的嘴脸,哪里会引狼入室? 可蕙儿毕竟是养女,女儿承继家业,本就不易,韩江氏如何会留下隐患。前年她从曹家借了几个人手,带着女儿去了江宁。 先是去江家,将从父亲那边继承过来的两处老宅子几个庄子卖的银子,都捐给族中,置地充了族产;而后,她又去了韩家,拿着韩家早年的聘礼单子,双倍返还韩家财物。 韩家的人,当时脸色儿都绿了。 韩家本就是送子上门做养老女婿,哪里肯出银子置聘礼,这聘礼还是江家这边使管事送过去的。 就连程家,韩江氏也没落下,按照其母留下的嫁妆单子,折价加成送回去一笔银子,引得她胞弟程梦显好一番埋怨。 姐弟之间,又有什么不能直说的。 程梦显晓得姐姐不是防着自己,而是防着他们姊弟离世后,有人借宗族或者长辈的嫁妆之名去欺负蕙姐儿…… 第一千二百四十八章 贤惠与私心(上) 第一千二百四十八章贤惠与私心(上) 离城门渐远,十七阿哥回头望了望,虽难言不舍,可眉眼间又带了踏实。 他回过头,看向同自己并骑而行的曹颙,道:“孚若,这次多亏你点醒我,那些虚头八恼的话,我就不说了。往后有什么能使唤得上我的地方,你千万要开口,要不然欠下这么多人情,下回我哪里还好意思再麻烦孚若?” 曹颙闻言,瞥了他一眼。前面的话,说得还像那回事儿;后一句,却是有点爬杆往上了,露出少年时彼此言行无忌的做派。 不过,十七阿哥如此,想来也是化解彼此之间的疏离。 曹颙心中对十七阿哥的芥蒂早消得差不多,也没有打算与之决绝的意思,自然顺着台阶,带了几分调侃道:“我可不敢使唤十七爷,人情还是欠着好,若是能长些利息更佳,做债主总是好的。” 十七阿哥闻言,哭笑不得,用马鞭指了指曹颙道:“从认识你那天,我就晓得你这家伙,外憨内狡,最是不肯吃亏的。放心,人情存着,往后不拘什么,只要你开口,我为你做牛做马就是!” 曹颙亦跟着笑道:“那可不敢当,若真是敢以十七阿哥尽牛马之力,不说旁人,只怕皇上第一个不肯饶我。” 十七阿哥听了,面上笑意更盛,嘴里却说道:“我心甘情愿要回报与你,皇上好好的,哪里会拦着?” 皇上对兄长们虽刻薄,可待弟弟们却好得很,除了十三阿哥之外,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也颇受宠。 这两年,因十六福晋遭皇上厌弃,使得皇上待十六阿哥冷淡不少;十三阿哥那边,虽成了总理事务王大臣,成为皇上的臂膀,可兄弟之间更像是名君贤臣的样子多一些。 反倒是十七阿哥,皇上日益看重,有些后来居上的意思。不仅分管的差事越来越多,已经同十三阿哥分量不相上下,而且食亲王俸。连带着十七福晋,也颇为受宫里重视,她娘家虽因早年党服八阿哥之事受了训斥,可皇上并没有将怒气牵连到她这个出嫁女身上。 曹颙挑了挑嘴角,没有再说话,只是回头看了看不远处跟着的马车。 第三位钦差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孙柱老爷子,就坐在车中。 这回出京公干,曹颙心里也着急。 路上往返要数日,那边阅兵也有两天,要是不出意外,紧赶着路,端午节前能回到京中;若是有点意外,那就要拖到端午节之后了。 妞妞名义是曹颙的师妹,实际上也是他同初瑜的养女。加上文志那边,他也充作亲长,要是他不能操持两位的婚礼,大家心里都要存了遗憾。 十七阿哥虽到御前求情,将十七福晋生产之事,托给了皇后,可心中的牵挂也少不了,当也会盼着早归的。 唯一的变数,就是孙柱老爷子的身体受不受得住这夏日奔波。 虽说才到芒种时节,可天气渐热,暑气渐显。 马车里更是使得觉得闷热,正因这个缘故,十七阿哥才受不住,出了城门后,便拉着曹颙下车骑马。 京城到天津卫之间,二百多里路,都是官道。除了黄村到京城这一段,因那附近有南苑牧场,隔年就要修缮路况,道路好走些;剩下的那些路,都是早年修的老路,路况不容乐观。 想到此处,曹颙微微皱眉。 他总督直隶时,执行的政令中,有这一条就是修路,主要计划修的就是清苑到京城、沧州到京城、天津卫到京城的路。 其中,清苑到京城的路已经修好,沧州到京城的路,距曹颙所知,今年也开始动工。只有天津卫到京城的路,迟迟没有动工。 不是唐执玉对曹颙留下的计划有什么不满,而是因天津卫从前朝开始就是军屯所在,民人少,使得税收与民赋都不足。 这些却不是一句话就能改变的事,曹颙也没有办法。 见曹颙跑神,十七阿哥有些好奇,道:“想什么呢,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儿?” 曹颙指了指眼前的路,道:“过了黄村,道路就要颠簸,孙大人年寿已高……” 听了曹颙的话,十七阿哥也跟着皱起眉来。 毕竟三个人都是钦差,要是孙柱有什么不好,大家也只能原地等待,而后使人回京请了旨意,再尊从旨意而行。 “哪个怎么是好?”十七阿哥同孙柱并无私交,自然谈不到担心他的康泰,只是怕耽搁行程罢了。 曹颙回头,看了十七阿哥的空车一眼,没有说话。 十七阿哥见状,跟着他回头,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也看到自己的郡王车驾。 王公百官出行,车驾都有规制。 三人中,自然是十七阿哥这个郡王车驾最好,辕高车大,驾车的那匹也是南苑御马,行车稳健。 十七阿哥眼神先是一亮,随即想到什么,不由抚额。 这会儿功夫,曹颙已经转过身来,看着道路两侧绿树成荫,芳草成碧,他的心情也跟着舒展来了。 在京城时的压抑,一扫而空。 虽说现下有些热了,可却是吃虾爬子的好时节,还有肥蚬肥蚝什么的…… * 兰院,上房。 李氏看着媳妇,带着几分关切道:“将蕙姐儿的事情同天佑他父亲说了么?天佑他父亲是什么意思?” 初瑜笑道:“同老爷说了,老爷说全凭老太太做主就是。蕙姐儿是个老实可人疼的孩子,耽搁到现下,我们做舅舅舅母的也跟着不落忍。只是韩家姑奶奶向来要强,什么事儿都是自己个儿拿主意的,我们先前也不好多说什么。” 李氏面露怜惜,道:“天可怜见,文绮打小就没了亲娘,及笄就没了老子,女人家家的,六亲无靠。若非这刚强的性子,早就被人生吞活剥了去。” 初瑜晓得婆婆向来是怜贫惜弱得性子,只笑着并没有接话。 李氏尤自说道:“她们母女怪可怜的,我总不能白应承蕙姐儿叫一声‘外祖母’……” 只是焦文同谷贤两个,前者虽家无恒产,却是新出炉的进士,听天佑的意思,下月翰林院庶吉士考试,焦文也是不在话下。庶吉士被称为“储相”,可见其前程一片大好。 清苑那边已经来了焦氏族人,张罗着为焦文置办产业。焦文却是坚称,从曾祖父一辈起,就同本家分家,如今出了五服,受不得长辈们如此厚爱。 没有亲族掣肘,只要寻一门合适的妻族,依附妻族,前途更是光明。 这样的焦文,肯放下身段,迎娶商家养女为妻? 韩江氏虽早年为寻庇护,认了李氏为义母,可这些年来同曹府始终保持距离,除了年节或是李氏寿辰带着蕙姐儿过来请安外,寻常并不轻易登门。 凭她的脾气秉性,定也不会允许未来的女婿借曹家的势,为曹家添麻烦。 谷贤那边,虽进士落地,可是次子,并不需回乡奉养父母,而是留在京城,打算置办些产业,以作经营。 受丈夫影响,加上自己手上除了稻香村,还有其他产业,使得初瑜并不鄙视商贾之事。 若是李氏真要做主在焦谷二人中给蕙姐儿找女婿,初瑜倒是看好谷贤。可李氏这边,显然更看好焦文。 昨晚同丈夫提及焦谷二人时,初瑜也赞了谷贤两句。 曹颙听出母亲同妻子看好的人选不一样,就不说话了,只说不着急,婚姻对女子来说是一辈子的大事儿,且等等再说。 李氏说了两句,见媳妇笑着不接话,看了她两眼,打发丫鬟下去,拉下脸,道:“莫非,老爷也觉得谷家小子比焦家小子好些?” 虽说丈夫不在跟前,可初瑜也不会掰瞎话,忙道:“没有,老爷说,还需慎重,不必太过仓促。” 李氏闻言,神色稍缓,道:“我晓得你心里,是防着文绮那边,怕她真找个官家姑爷,万一是个不良的,借着曹家的势生事,使得天佑他父亲熬心。可蕙儿是个好姑娘,又是文绮下半辈子的依靠,我怎么能看着她们娘俩托身商户,成了下民?你尽管放心,前人种树,后人乘凉,不管是十三爷,还是十六爷,早年都成承过文绮的人情。只因尊卑有别、男女有别,这人情始终没有还。若是文绮找了个官家姑爷,不用靠曹家,只那两位的照拂,也够使得他安乐半辈子的……” 虽说李氏已经将丫鬟打发下去,可这番丝毫不带训斥的话,却使得初瑜涨红了脸。 她哪里还坐得住,已是满脸通红地站起,却是辩无可辩。 因为,李氏一针见血地点出她的私心。 她既觉得难堪,又觉得满心委屈,不知不觉,已是红了眼圈。 李氏看着她,叹了一口气,道:“我晓得你是心疼天佑他父亲,不愿让他太劳心。可是你想过没有,曹家以从丰润本家移出,单独开宗,这一支只有东西两府这几个人。老一辈姻亲,因各种缘故,即便没断了往来,也往来日疏;天佑他父亲这一辈,姻亲又多是宗室,风光是风光,却是不好和纵借力……” 第一千二百四十九章 贤惠与私心(下) 第一千二百四十九章贤惠与私心(下) 初瑜听着,心中又愧又涩,低着头说不出话来。 就听李氏接着说道:“人活世间,谁还能单个令儿不成?东府兄弟多,子孙繁茂,老二他们兄弟三个也渐出息了,往后就算你们不照看着,他们也能撑起门户;咱们这边,长生年幼,又是娇生惯养大的,不是支撑门户的性子;天宝还小,恒生身份又不便宜,只靠天佑同他老子两个,也委实单薄了些。帮蕙姐儿寻门妥当亲事,与我们不过是举手之劳,可挑好了人,也能为天佑添个臂膀……你并不是小气人,这些年对左住兄弟、对平姐儿、对魏家几兄妹都照顾有佳,为何到了蕙姐儿这里,却只是面上的,亲近不起来?” 说到这里,李氏迟疑了下,道:“是不是,你还防着文绮?” 初瑜闻言,立时抬起头来,带了几分祈求道:“老太太,媳妇再糊涂,也不敢生出这个心思。韩家姑奶奶既是老太太的义女,媳妇即便不能将她当成二姑奶奶、三姑奶奶一般,也不曾有半点轻视慢待……” 虽说外人说起伯爵府的和瑞郡主,有拿曹颙无侍妾之事,说她善妒的;可在府里,在婆婆与丈夫跟前,初瑜却是柔顺可人的性子。 现下李氏话中,有疑初瑜嫉妒之意,初瑜自然不敢应承。 李氏这般说,并非是空口白牙。 初瑜虽保养得宜,看着比实际年龄少兴许多,可毕竟是生养了三个孩子,加上生天宝后,脸上添了浅浅的斑,容貌已经不如当年。 曹颙这边,却是只添威武,前两年在清苑时经常外出,晒得黑些;回京这大半年,又养了回来,看着依旧同二十几岁的青年一般。 “人老珠黄”,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初瑜为了防范于未然,梧桐苑里容貌出色的几个丫鬟,都借口年纪渐大,指出去配人了,留下的几个,新补的几个,都是容貌寻常的。 对韩家氏来说,岁月却很是厚待她。 她比初瑜还要年长,可因是处子之身,近些年在曹家庇护下,除了教养女儿,又无其他糟心事儿,所以看着同双十女郎一般。若是不说,谁也不会相信她已是人到中年。 初瑜心中,不无羡慕。可说起嫉妒,却是谈不上。 因为她晓得,丈夫看似待女子温文有礼,实际喜欢柔顺的女子。韩江氏虽不娇蛮,却也同柔顺扯不上干系。 另外,她相信丈夫会给她留下颜面,即便有一日真要添个侍妾,也不会是韩江氏。 韩江氏虽说是商贾出身,又是寡妇,可既拜在李氏门下,同初瑜有了“姑嫂”名分,若是转了妻妾,就是一场大笑话。 李氏见媳妇神情不似作伪,点了点头,道:“没有这个心思就好,否则我也不好再使人接她们娘俩上门……”说到这里,神情越发和缓,道:“我虽见不得孤弱,多怜惜她们母女几分,却也不会越过你去……得你为媳妇,也是曹家的福气,只是近来媳妇却有些焦操了。天佑他父亲的人品,旁人信不着,你还信不着么?即便真要想要收个人,也不会瞒着你,不要想那么没用的,防这个防那个,要是落了痕迹,叫天佑他父亲看破,反而使得夫妻生嫌隙。” 即便之前带了难堪,可听了婆婆这番体恤话,初瑜心中,只剩感激。 她哽咽着说道:“媳妇也不知,到底是怎么了。只是对着镜子,看到眼角添了皱纹,心里实在是惶恐的很,总是忍不住胡思乱想。是媳妇错了,不该因自己心烦,就开始疑老爷会喜欢旁人……” 李氏闻言,眼色暗了暗。 在世人眼中,豆蔻开始是女子的好时候,到了三十即不是“老妪”,也能称一声“大娘”。 王公贵族家正妻,除了同丈夫恩爱的,剩下的三十岁开始就不怎么侍寝,开始吃在念佛,等着老去。 就连李氏,当年也曾守过数年空房,看着丈夫宠爱年轻的妾室。 虽晓得媳妇的担忧,可李氏并未将话说死。 就如她方才对曹媳妇所说的,曹家长房这一支子嗣还是太单薄了些,要是儿子有朝一日要纳妾,李氏虽心疼媳妇,可也不会反对…… 前门,大街外。 天佑应谷贤之邀,陪他到这边看铺子,焦文也作陪再一旁。一上午的功夫,看了两处,满意的价格太高,价格低的位置又不算好。 谷贤虽出身乡绅人家,父母也是清苑城外的大户,可那些家底,跟京城权贵人家比不了。 他又是次子,上面有要继承家业的长兄,下面由父亲的老来子,使得他委实在家里没什么分量。 要不然父母也不会任由他暂住在亲戚家同曹家,拖到他再三说要留在京中,才给凑了三千两银子送来。并且话里话外的意思,虽说不给他们兄弟分家,可除了这三千两银子,家里的良田大屋,就同他不相干了。他娶亲费用,也包括在这里。 焦文这边,几十年不相往来的族人来给送房送宅;自己亲生父母那边,却是恨不得立时将自己扫地出门,生怕他占了什么便宜。原因无他,不过是焦文中了进士,他落第而已。 而且,他还明确地在家书中提过,自己不是读书的材料,考中举人已经是万幸,不敢再奢求其他。留在京城,并不是为了读书预备下一科,只是想要寻个事儿做,不再依靠家里。 他既不打算走仕途,成不了家族助力,家里任由他自生自灭也不算稀奇。 谷贤虽有些心灰,却不是怨天尤人的性子,依旧是每日乐呵呵。花六百两银子在前门外买了个二进小院,花了一百多两银子,给曹家几位长辈买了礼物,算是谢过曹家半年来的照顾;花了五十多两银子,给自己同焦文置办了几身体面行头。 剩下的银子,原本想要买地,可京城地价贵,上等良田已经长大十多两银子一亩;打算买铺子,却也不敢一下子将银钱都砸下去,毕竟他也是尝试着学习经营之道,能不能成功还是两说。 天佑同谷贤相交半年,很喜欢他豁达良善的性子。 不说旁的,就说他曾私下里资助焦文读书,却从不以恩义自诩;在自己落第、焦文中了进士后,也只为朋友高兴,并无任何介怀妒忌之处,这样的心胸值得人尊敬。 见谷贤为难,天佑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天已近午,日头足了,先找给地方吃茶……” 虽说还不到端午,可中午天气炎热,大家走了这一会儿,身上也湿腻。 天佑的提议,立时得到谷贤同焦文的赞同。 就近找了安静的茶馆,三人要了一个包厢,点了一壶龙井。 等小二送来茶,包厢里不多时就充满茶香。 谷贤端起茶盏,送到鼻子下,使劲地闻了闻,眯着眼睛道:“茶香清雅,是今年的雨前茶,若不是承益带路,还真不知道他们家的茶好。”说到这里,又摩挲这手中茶盏道:“瓷器也是上等的,就是搁在家中待客也使得。” “承益”是天佑的字,去年中举后,多了在外的应酬,为了交际便宜,曹颙给取的。 天佑闻言笑笑,这里是庄亲王府的私产,自然有好茶。 焦文神色却有些恍然,像是有无限挣扎、无限懊恼。 谷贤放下,顾不得吃茶,撂下茶盏,望向焦文道:“胡思乱想什么?今儿我拉你出来,是见你备考辛苦,想着大家一起溜达溜达散心,可不是让你添心事的!” 焦文抬起头来,难掩懊恼:“你留下京城创业,我本当帮一把,却是囊中羞涩。早知如此,我就该承了他们的财物,也不会让你这般为难。” 谷贤听了,连忙摆手道:“打住,打住,说什么糊涂话?大铺子买不得,我买小铺子就是。我也是读书到现在的,对商贾之事也是看着旁人热闹。要是真支起大摊子,要是经营不下去,不是更惨?小铺子买卖,成本定也低,就是有个闪失,也伤不了根本,正好。若是因这个缘故,让你那些出了五服的族人还有拐了好几个歪的表亲黏上你,才是得不偿失。” 焦文的神色渐安定,目光清明,看着谷贤道:“即便考不进翰林院,我也会谋京缺……或许依旧清苦,可只要有我一日,你便多了一条退路,即便你将家里送来的银子都抛费了,我这里也有你一口饭吃。若是你那时还没有娶妻,聘礼也包在我身上。” 他的声音并不高,可里面的诚意却丝毫不减。 谷贤先是一愣,随即使劲点点头,笑道:“我记住了,半饱可不行,我可是一顿三碗饭的分量,你可不能嫌我吃得多……” 天佑在旁,见他们如此,端得是羡慕。 虽说在同年中,有籍贯是直隶的,听说焦文不认家乡亲戚族人,背后都有些嘀嘀咕咕。 天佑却是佩服他的随意与潇洒。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若是焦文接受族人馈赠,往后虽不能说是任人宰割,可再也甩不开这些人是真的。 到了那时,以一人之力,庇护一族族人,就要使劲地往上爬。即便自己不动手贪银子,可也要小心族人打着他的名头为恶…… 第一千二百五十章 三人行 第一千二百五十章三人行 “你们说的热闹,怎么就忘了我?”天佑端着茶盏,淡笑说道。 焦文同谷贤闻言,都熄了声,齐齐望向天佑,面上带了疑惑,不知他为何主动提及这个。 大家在清苑时就有交情,这大半年功夫,又是常在一处厮混,彼此的脾气秉性都晓得些。 天佑看似可亲,可实际上最是挑人。 “承益好意,我心领了,可初涉商事,万没有借银子的道理。”谷贤正色道。 他自然晓得曹家是权贵,天佑身为曹家继承人,想要资助他不过是一句话儿的事。 这个人情,谷贤却不能领。 他既已经决定在京城定居,往后遇到难处,少不得会借着同窗好友的情分去求助天佑;可现下生意还没支起来,手中有银钱,该自立的时候还需自立,否则也令人生厌。 天佑撂下茶盏,笑眯眯地说道:“谁说要借银子给你?我每个月的月例银子都是有数的,拢共才那么一丢丢,平素想要花销都局促得很。寻思你做生意,入上一股,等着借着你的光,吃些红利。你可不能厚着面皮,打着借的旗号,将我的红利给抹去。” 谷贤听了,看着天佑,张着嘴巴,半晌方道:“承益是伯爵府大少爷,手上还缺银子使?莫不是哄我们?” 天佑瞥了他一眼,道:“不管什么身份,都要吃穿住行、人情往来。早年还好,全赖家里;现下渐大了,也有自己的交际应酬。就比如,我想要请两位好友去听戏下馆子,要是想去体面些的地方见识见识,几个月的月钱也打不住。难道,我还要去父母面前伸手要银子不成?” 他说得言辞振振,谷贤同焦文依旧是面带疑惑。 天佑见状,不禁好笑,道:“不过是参股小买卖,就那么值当二位惊讶?若是京城人家,都靠皇粮俸禄银子,那大家多半要喝西北风去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上下打量了谷贤一眼,道:“不说旁的,就说你脚上穿的这鞋,是不是前门‘内联升’的,头上带的帽子,是不是‘庆锡福’的?” 从买卖说道穿戴上,谷贤有些转不过弯来,低头看了自己一眼,道:“确实‘内联升’同‘庆锡福’的鞋帽,都是实打实的正品,可是有什么不妥当?” 天佑摇摇头,道:“没什么不妥当,只是告诉你们一声,这‘内联升’是我家小姑姑入股的产业,‘庆锡福’是我家三姑姑的产业。她们并非要做商人,也不过是赚个胭脂钱而已。” 这两家铺子,一个经营官靴布鞋的,一个是经营帽子,都在京城做出了口碑。 “真真没想到。”谷贤的眼睛发亮,已经去了心中疑惑。 他在曹家客院住了半年,当然晓得天佑口中的“小姑姑”同“三姑姑”是何人。 前者是闺阁少女,后者是国公夫人。 连她们都居于幕后,经营几个铺子,曹颙耳濡目染之下,说出那些话也就没什么了…… 有长辈在前,天佑这个伯府嫡长子想要入股买卖,赚几个零花钱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谷贤只以为天佑心血来潮,想要拿出百十两银子出来,随意参合一下,没想到天佑已是成竹在胸。 就听天佑道:“京城的生意,不是那么好涉足的。不管什么行业,都很难介入,谁晓得哪家同行后边是王爷贝勒府。除非是铺小利薄,旁人看不上眼;否则即便赚钱了,也难保不被旁人夺了去。我这里有个想法,若是大家觉得可行,都是可以会商一下。” 原来,天佑在父亲影响下,对农事始终很关注。 他的建议,是开菜铺。 京城汇聚百万人口,哪里会缺菜市? 他所说的“菜铺”主要是卖暖棚培育的青菜,在前门、鼓楼、东四牌楼这些酒楼云集的地方,挑两个小铺面,另外再从通州或房山河道附近置个小庄。 庄子不需要大,百十来亩地就成,而后用木材、玻璃建暖房,用来种菜。 京城权贵人家,虽不少在城外有庄子,重视口腹之欲的,也使人修暖房;可许多新晋官员,滞留京城的商贾,备考的士子,他们兜里虽有银子,却是没有地。 这菜铺,就是给这些人与饭庄预备的。 冬春两季,卖暖房里的菜;到了夏秋,也可用水路从南边运菜北上。虽然那样菜价会不便宜,可在京城也不怕没有买主。 京城安逸,不管是内城的八旗子弟,还是城南的汉人,家境富裕些的,多重视口腹之欲。 一席话,听得谷贤入了迷,待醒过神后,他很是坚决地摇了摇头,道:“无可否认,承益的奇思妙想,确实令人心动;可我怎么能占你这么大的便宜?买铺也好,买地修暖房也好,承益若有心为之,不管是告之长辈,还是吩咐下仆,都不是难事。我还是另寻它途得好。” 天佑听了,不由皱眉,道:“婆婆妈妈,真是墨迹?不管我下月翰林院考的如何,需要背负的家族庶务繁多,哪里有心思搁在这个上?若只是吩咐下人去做,他们没头没脑的,谁晓得会弄出什么四不像来。再说,若真是家里料理此事,就是公中产业,我想要拿起银子零花,也是不便宜。” 谷贤还要在说,却被焦文出声止住:“既是承益好意,你就应了吧。承益无心商事,哪里耐烦费那个心思?” 天佑也道:“就是这个道理,你平素是个爽快的,这样推推拉拉的,可显得小气得难看。” 谷贤虽有些不好意思,可听到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只能点头应了。 除了买宅子,与这两个月的开销,他手上还剩下二千二百余两银子。除了留下二百两银子傍身外,剩下的两千两银子,谷贤都打算用作本钱。 天佑听了,便道:“既是如此,那我便也入两千两银子。因要多劳你操心,所以股份我只占小头。” 谷贤忙摇头道:“不对,不对,不管是买铺子、还是买地修暖房,怕是还得承益的多,理应我占小头。” 天佑哪里肯应,他本是帮着同窗立业,才想起这一出;若很占了大头,那有为初衷不说,还使得此事打上曹府烙印。 那是天佑所不愿的。 天下的银钱这么多,可哪里能都让一人赚完? 曹家攒下的金银,已经能够支持几代人花钱,并不需要大家去想法子赚银票。 曹家近些年,虽也有买房置地的时候,可多半是曹颙夫妇两个对晚辈的馈赠;明面上的宅田铺子,一点没增加。 这股份分成,两人相争不下,最后还是焦文看不下去,提议六四,谷贤六,天佑四。 谷贤依旧摇头道:“没有这个道理。” 让了两回,见天佑实在是不接,谷贤便道:“这生意若是真能赚银子,全赖承益之奇思妙想,既然承益不要那两成股份,我也不能厚下面皮占下……”说到这里,顿了顿,望向旁边坐着的焦文。 焦文轻微地摇了摇头,神色肃穆,目光果决…… 谷贤咽了口吐沫,见要将那两成股份留给焦文的话吞了回去…… * 京城外,黄村驿站。 下午,曹颙一行在驿站歇过脚后,再次启程。 十多名王府侍卫,分列在十七阿哥的马车两侧。 车厢内,曹颙挺直了腰身,只觉得坐得浑身酸软。有心想要出去骑马,被十七阿哥留下。 他对面,坐着胡子一把的孙柱,车厢正位上,坐着十七阿哥。 实在是没办法,为了让孙柱平平安安地到天津,曹颙与十七阿哥不能放任孙大学士因道路颠簸而难受。 于是,十七阿哥就牺牲了自己的郡王车驾。 不管孙柱在朝廷上多么风光,可在十七阿哥面前,都要自称“奴才”。 既然是郡王车驾,他在上面待久了,御史都能给添个“不顾尊卑”的罪名。 即便十七阿哥有心让他,怕是他也不敢独坐,要不然还不知怎么御史拿出来生事。 十七阿哥没有其他法子,只能下马换车,并且邀请孙柱上车。 这一回,他也没落下曹颙,使人过去,请了曹颙同行。 看到曹颙上车马刻,他还给曹颙一个微笑。 曹颙见状,心中明白,十七阿哥这是看不得他清闲,拉他来陪坐,心中有些埋怨,可面上依旧恭敬有礼,同车里的两位打了招呼。 三个大男人在一个车厢里,实生不出什么欢愉来。 即便十七阿哥挑动气氛,孙柱上了年岁,人有些倦怠乏力,也不过是“嗯”、“啊”两声,其他时间多是眯了眼,就那么坐着养神。 十七阿哥心头火起,脸色一阵黑、一阵红的,曹颙在旁看了,委实忍不住,忙低下头,脸上已经存了笑意。 十七阿哥见状,挑了挑眉,还没等说话,就听到鼾声渐起,孙柱老爷子,已经睡了过去…… 几天的行程,就在十七阿哥邀请孙柱上马车,而后自己拉着曹颙一道,同老人家说古什么的。 又过了两天,天津卫到了。 在十七阿哥的“爱护”下,孙柱老爷子穿着一品补服,出现在众人面前时,精神抖索,荣光焕发…… 第一千二百五十一章 阅兵 第一千二百五十一章阅兵 曹颙并不是第一回来天津卫,也不是头一回见海船。 可眼前的海船,明显比他上回在天津卫看到的要巍峨的多,若不是旁边站着一对穿补服的官员,曹颙都有些错觉,好像不是在天津卫,而是在广州港一样。 这船,是江浙商人以船入海贸股份的,听说是吕宋那边的造船工艺,比官船还气派许多。 孙柱老大人,摸着胡子,使劲点头;十七阿哥看着这大船,也低声叹道:“‘蛟王’船号,可谓名副其实。” 曹颙笑笑,回头看了一眼站在亲随人群中的李诚。 在求得曹颙同意后,李诚已经将沧州的差事交了出去,留在京城。 对于他想要随船队出海之事,曹颙并没有表态。 人人都晓得海贸利润丰厚,可除了那些商贾外,主动求着随船队出洋的官吏并不多。毕竟,这个时候的人看来,出洋不能说九死一生,也是危险至极。 海上出事,又不比在陆地上还有一线生机;除非是不怕风险的商贾,还有无路可走的,谁会主动去做这样危险之事。 李诚却不想放弃这个机会。 李家虽是内务府老户,可抄了这一回家后,也败落下来。子弟中,除了他之外,其他人又不是读书的材料。 要是走科举之路,从七品坐起,不知要熬几代人才能恢复李家昔日荣光;海贸之事,却是一个契机。 既能使得他出去见见世面,增长见闻;还有机会建立功勋,在内务府子弟中占有一席之地。 船上早已放下甲板,由天津卫驻扎的一个海军副将,引着大家登船。 想要出海试航,那是不可能的。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有十七阿哥这个皇弟郡王在,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十七阿哥虽然有些意动,可是想着众人的难处,便也笑了笑,在船上转了一圈就下了船。 接下来,大家便登上港口的瞭望台,看着海面上几艘小一些的海船往来穿梭,变幻各种阵型。 这也算是“阅兵”的一项。 虽没有人高声叫好,可低声称赞的也大有人在,那位副将袁喜山口中说着谦词,难掩话中得意的口气。 曹颙见状,直想抚额。 这出洋同出海并不是一回事儿,事实万里航线,压根就用不上这些小船。即便是官兵护航,也得是经得住风浪的大船。 现下火器盛行,真要是在海上遇到海盗,这样的小船,也不顶用,挨上两炮就该沉了。 旁人还看得津津有味,十七阿哥侧过身,看到曹颙神色不对,想要开口说什么,见后边跟着的人多,就又咽了下去。 接下来,小船渐近,有官兵在甲板上站队,嘴里不知高呼着什么,却是同海风混在一起,使得人听不真切。 众人都有些好奇,十七阿哥开口相问,不过是歌颂朝廷与皇上功德的一些老话。 海风渐大,远处停着的这溜小船就随着海浪颠簸。甲板上的队伍,也开始有些不稳当。 那副将是个伶俐的,见状忙说是“海风大”,请众人下了瞭望台。 随后的宴席,气氛依旧热烈。 三丝鱼翅、酱汁石花鱼、关东煮虾、绣球干贝、葱烧海参……一顿海鲜盛宴在前,曹颙却只是饱饱眼福,不过是眼跟前儿摆着的两盘菜多夹了一口而已。 用了宴,十七阿哥便借口旅途劳乏,拉着曹颙退席。 到了驿站,十七阿哥也不啰嗦,直言道:“方才瞧着孚若神色有异,孚若可是觉得有不妥当?” 曹颙闻言,迟疑了一下,道:“十七爷晓得,我前些年曾去过广州,在广州港里也见到了不少出洋的海船,并不是没有小船,可多是南洋诸岛的船。远道的船,多是装了火炮护航的大船。” 十七阿哥闻言,若有所思。 曹颙接着说道:“虽说这次在卫所训练的将士,已经在船上如履平地,可没经过远航,谁也说不好。与其在这里,纸上谈兵地训练,还不如出海训练几个月。也不耽搁今秋的远航,若是发现什么问题,还能提前想法子解决。要不然的话,等到出洋途中再遇到难处,朝廷也是鞭长莫及。” 十七阿哥点了点头,道:“孚若说得是老成之言。那就联名给皇上写折子,请圣意裁断。只是言辞要斟酌些,这袁喜山是皇上潜邸出来的臣子,这用小船练兵,多半是他弄出来的。即便不合时宜,也不好直说。否则,倒好像我们合起来为难他似的。” 曹颙自然晓得这些官场避讳,若是无意外,这袁喜山会带兵护航。 也是,这么大的船队,数千万两银子的的货物,要是护航不掌控在皇上手中,皇上也不会放心。 曹颙与十七阿哥两个达成一致,剩下孙柱老爷子听了他们的话,沉吟片刻,也无异议。 三位钦差联名,写了请旨折子,当日便使人快马送往京城。 折子中,先将这次“阅兵”的详情讲述一遍,随口赞了海兵副将袁喜山练兵有道、兵丁勇猛可用云云,最后才提及观之船上风浪大,同港口里风平浪静不同,护航官兵与其继续在海港里训练,还不若提前南下,从天津卫出港,沿海路去广州港。 按照原来计划,货船不论,护航官兵要七月才南下。 雍正看到折子,面露得色。 这袁喜山是福建人,祖上曾在靖海侯麾下任职,因有功从民籍抬入了汉军,还得了个骑都尉的爵位。 他早年在雍亲王府做侍卫,后来外放地方任武官。虽挂着潜邸之臣的旗号,可实际上并不比其他人体面多少。 这次能得到天津卫海兵副将的职务,是雍正矮子里挑大个儿而已。 晓得自己没有用错人,雍正当然得意,对三人的折子也很痛快地准了。 想着已经月末,端午节在即,雍正便也没了惩戒十七阿哥同孙柱的意思,又批道:“差事既了,尔等可回转。” 两日后,看到这份御笔朱批后,十七阿哥真是喜形于色,欢喜地合不拢嘴。 同样接到旨意的,还有海兵副将袁喜山。 看到命他带着兵丁,提前开拔,经海路南下,他的脸色儿,带了几分沉重。 为了操练这一支人马,他在天津卫一口气待了半年多,只有过年时才驰驿回京,探望了一次父母妻儿。 原还等着,朝廷派人验收后,请上半月假,回京与亲人团聚,没想到却是说走就走。 况且,说是“试航”,实际上为了不耽搁今年的出洋,他们的船到了广州也不会调转回头。 而后就要随同商队出洋,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回来。 袁喜山的心情,能好才怪。他心中已经是懊悔不及,寻思是不是自己祖坟冒黑烟,才得了这么个看似风光、实际上却是不得好的差事。 他再不愿意,圣旨面前,却也没有其他法子,只是对着几位钦差,不再有之前的得意与从容。 同他的不情不愿相比,同样要随之南下的李诚则带了几分雀跃。 “侄儿谢过表叔成全。”私下无人,他便也换了称呼,很是感激地对曹颙作揖道。 曹颙摆摆手,道:“你既有心,我也不好多拦你。只是万里航程,不是闹着顽的,你身子自幼又孱弱,我不得不顾及几分。如今这次‘试航’,船只出海,走海路到广州港,沿途会在几处补给。若是你撑不住海上生活,就在补给点下车;若是你走了这一趟,还不改初衷,坚持要随着商队出洋,我就成全你。” 李诚听他松口,使劲地点头应了,回房间写家书去了。 原本只是同曹颙出来见世面的,没想到谁走就走,来不及回京了,只能写几封家书告之长辈同妻子。 曹颙目送他离开,心下稍沉,不知自己对李诚的纵容到底是对是错。 有魏信的前车之鉴在,曹颙对李诚出洋之事也就不太看好。 海上风暴,海盗,还有自身健康问题,遇到哪个,都是九死一生。 借这个“试航”的时候,给李诚个机会,也未尝不可…… * 果郡王府,内院。 厢房里时而传来女子的哭闹声,厢房外不少丫鬟、婆子穿梭其中。 怀孕十月的十七福晋,到了生产的时候。 内务府早已备好了稳婆在王府候着,十七福晋一不对,就有稳婆过来,将十七福晋送进产房。 同稳婆一道在产房里的,还有几位宫嬷嬷。 十七阿哥既求了皇上,皇上便也上心,吩咐皇后挑了几个宫嬷嬷到果郡王府侍候…… 虽说是足月,可十七福晋头一回生产,产道难看,哭闹了一下午,直到夜深,才诞下一个小阿哥…… 曹府这边,次日就得了信儿。 以曹家府同郡王府的关系,初瑜早已预备了重礼,只等“洗三”那日带着过王府用来随喜。 十七福晋经过这一遭,虽带几分乏色,可面上带了为人母的慈爱,添了几分从容。 她虽日子过得不坏,可对女人来说,无子依旧是大事。 往后,她终于能让自己仰首挺胸地活着…… 第一千二百五十二章 私怨 第一千二百五十二章私怨 十七福晋平安生产的消息,送到天津卫的时候,几位钦差还没有返程。 原本订了次日启程,可得到消息的那一刻,十七阿哥喜形于色,连半日也等不得,同曹颙与孙柱两个打了声招呼,带着几个侍卫长随便弛驿回京,郡王车驾也顾不得了。 妞妞婚期在即,曹颙也着急回京,可有个老大人在,只好耐着性子与之同行。 十七阿哥既不在,这郡王车驾只能空着。 曹颙的车驾虽比不得十七阿哥的高大华丽,可是当年曹寅晚年时用过的,比一般车驾要舒适。 孙柱便从自己的车里,被曹颙请过来同行。 还有这几日有些降温,天上时常飘过云朵,倒是比出京时还凉快几分。 曹颙顾念孙柱的身体,即便心急火燎的,依旧吩咐车夫缓行,还好一日要行四、五个时辰,所以归程的速度也不算慢。 唯一不好的就是,既邀请老尚书过来说话,曹颙就不好自己再骑马。 两人说起来,又委实谈不上熟稔。 对方是阁臣,曹颙的资历与之比起来就太浅薄。 曹颙能做的,就是“敬老”。毕竟对方是古稀老人,只当是长辈就是,该敬的地方敬着,不巴结也不冷淡。 每日行车,也以孙柱为主,见他乏了,便使人停车;将他有精神下车,便陪着下去走几步。 在驿站驻留时,也吩咐人为孙柱预备软和好咬的饭菜。 孙柱看了一天,晚饭后慢悠悠地曹颙道:“老朽上了年岁,不顶用了,已经写了乞休折子,回去后就告老。” 曹颙只是笑笑,并不多言。 孙柱的决定,他并不意外。能熬到阁臣,哪个不是人精里的人精,既已经被帝王厌弃,还不趁早滚蛋,才是自寻死路。 皇上不想落下“怠慢老臣”的名声,这回指派孙柱出京,也不过是给他个台阶下。 若是孙柱不知趣,恋权不放,那皇上只怕更为厌恶,到时想要平安告老也未必能够。 次日里,曹颙依旧如故,诸事安排对孙柱礼敬有加。 孙柱叹了一口气,对曹颙道:“曹大人心性厚道,老朽不及。”说到这里,带了几分怅然。 其实,曹颙是带着几分糊涂的。 不知道,好好的,皇上怎么就厌弃了这个老臣? 作为康熙朝留下的老臣,孙柱也算谨慎小心的性子,否则也不会平度度过数日朝廷变动,留到现在。 曹颙之前又没听到风声,心里猜测着是不是皇上有心换阁臣,大学士又没有缺儿,才折腾孙柱。 曹颙之所以对孙柱礼敬,是他习惯尊老使然,并无所图,所以才会前后如一。 孙柱却是惯会猜测人心的,将这个当成是曹颙的“厚道”,忍不住对他倾述了几句。 熬了一辈子,不能风光荣养,只落得个惨淡乞休的下场,孙柱心里也是煎熬。 等他说了缘故,曹颙才晓得这其中并不干系朝政,而是另有隐情。 隐情竟然是因孙家同年家的私怨。 没错,就是年羹尧所在的那个年家。 年遐龄病重,皇上仁慈,已经赦免流放的年家子孙回京侍疾。 任是谁也想不到,在这之前,皇上还曾下降年家,亲自探望了病重的年老爷子。 如此隆恩,入罪臣之家,年遐龄父子除了感激涕零,自然再无二话。 皇上却是有些不落忍,主动询问起年遐龄还有什么心愿。 他以为上了年岁的老人,放在心上的只有儿孙,不是为年羹尧流放的那几个儿子求情,就是为福惠阿哥说话。 没想到,年遐龄既没提到流放的孙子,也没提到宫里失母的外孙,而是拉着长子年希尧的手,对皇上道:“皇上,奴才这长子,并不曾借光年家什么光,倒受了不少委屈。他又耿直,不会来事儿,奴才不放心的,只有他一个。奴才只怕奴才去后,他无法立身……”说到最后,已经是老泪纵横。 年希尧年将花甲,曾做到督抚之职,又不是稚龄之子,哪里用担心立身不立身的? 年遐龄哭哭啼啼的,说不真切,雍正就召了年家两个管家,询问老爷子这般说的缘故。 这才得知,自从年前卧床,老爷子便时常忧心,担心自己身故后,长子受年羹尧拖累,被人迫害报复。 年羹尧虽已经问罪身故,可他盘踞西北十数年,得罪了不少人。那些人中有不少依旧在官场,年家却日落西山。 因皇上待老爷子礼遇,使得那些想要报复的人也心存忌惮;若老爷子身故,怕是儿孙跟着俱灭。 二房这支,还有年羹尧自作自受的缘故;长房年希尧,却向来敦厚孝顺,不与人争,真要是有心人算计,哪里抗得住。 偏上他过继子年熙身弱,亲生子又在稚龄,都不顶用。 皇上回宫后,便使人调查年家的宿敌。 查来查去,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孙柱赫然在册。 孙家同年家的纠葛,就从四十多年前说起。 当年孙柱同年遐龄两人曾争过湖广巡抚位,最后由年遐龄胜出,使得孙柱沉寂了两任。 年羹尧外放四川前,曾出任钦差,前往朝鲜李朝传旨,同行的就有孙柱的侄儿。 不曾想,过江的时候遇到大风,有一艘船出事,数人落水溺亡,其中就包括孙柱的侄儿。 这本是天灾,不当怨到年羹尧头上,可巧的是过江前孙柱侄儿同年羹尧发生口角,才离开钦差大船,去了小船。 因这个缘故,两家怨恨越深。 等到年羹尧独霸西北时,孙柱的侄孙们也渐长成,便都入了西征军。 战事平定后,他们也留在西北。 年羹尧问罪时一百多条罪状,涉及军中的,不乏他们兄弟的“功劳”;年富在四川横行霸道,背后也有他们兄弟的撺掇。 看到这份调查时,雍正立时就恼了。 他能心机阴沉谋事,却见不得旁人行“阴谋”事。 在他看来,所谓巡抚之争,存是笑话。就算年遐龄与孙柱想争,也未必能争得去。地方督抚的任命,全在帝心,哪里轮的着旁人多嘴? 而孙柱那个侄子溺亡,不过是倒霉罢了,朝廷早有备案,还另外赏了抚恤银子。 孙柱几个侄孙,带着仇怨,雌伏西北军十数年,这份坚毅更使得帝王忌惮。 皇上又是喜怒随心的主,立时就使人传召孙柱,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晚辈行事,若说全然不知,那是假话;若说他“阴谋指使”,那也委实冤枉。 孙柱毕竟做了多年的大学士,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从御前下来后,便晓得自己挨训斥的缘故。 没等孙柱上折自辩,就被点了钦差,出京阅兵。 这数日功夫,从最初的惶恐不安,孙柱已经镇定下来。 他晓得,自己也好,还是自己几个侄孙也罢,既在皇上心中留下“行阴谋事”的印象,那仕途也就到头了。 与其抓权不放,等着皇上罢免自己;还不若主动乞休,顺着皇上的意思,省得皇上迁怒整个家族。 曹颙听完这些,很是无语。 官场上就是这样,千万别结成死仇,除非能斩草除根,否则千万别撕破脸。若是撕破脸,除了害人,还要做好被害的准备。 其实,曹颙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年遐龄那番话,哪里是担心有人落井下石,谋害长子一支;不过是换个说辞,将长子一支与年羹尧分开说而已。 毕竟,皇上在处置年羹尧时,还有“族人出仕者都罢免,永不许出仕”的旨意。 对于官宦人家来说,“永不许出仕”才是最致命的。 皇上要是顾念旧情,年希尧就起复有望,那“族人永不许出仕”这条就会破了。 那个时候,“不许出仕”的范围,就从年家族人缩小到年羹尧这一支上。家族前途虽艰难,却也存一线生机。 孙柱一族,说倒霉也倒霉,说活该也活该。 不管是打着“报仇”的旗号,还是其他,到底存了害人之心。 年羹尧、年富虽死,年羹尧还有其他幼子在世,谁晓得仇恨之心,有没有让孙柱诸侄孙生出斩草除根的心思。 年遐龄御前哭诉,也算为年氏家族解除这个隐患。 孙柱同曹颙说这些后,原本郁结的心思,也松快起来。 曹颙能想到的,他哪里还想不到。 可要是喊冤枉,底气似乎又不足。 他只好苦笑道:“身在官场,可以有私心,却能将私心看得太重。修身齐家治天下,修身亦,齐家难,子弟不可放纵,否则难保有一日不殃及家族……” 这都是经验老道之言,曹颙仔细听了,正色道:“谢中堂大人教诲。” 孙柱摆摆手,道:“不敢当教诲,不过几句唠叨话,曹大人不嫌老朽啰嗦就好……” 曹府后街,郑宅。 郑虎站在宅门口,瞪着眼前之人,冷笑道:“我没去寻你,你倒还敢登门,真欺我郑家无人?我们低贱之人,可受不得你这大官人的拜访,赶紧给我滚出去!”说到这里,便唤人关门。 那人却是站在门槛内,不肯出去,作揖道:“舅兄,是家母不对,令瑞雪受了委屈,小弟代家母给瑞雪赔罪……”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已经升了正二品副都统的王全泰…… 第一千二百五十三章 密语 第一千二百五十三章密语 曹府后街这几处小宅子,都挂在曹府名下,住着几房府中管事。 郑家门前这一喧哗,左邻右舍少不得有出来探问的。 事关妹妹名声,郑虎即便心中再恼怒,也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同妹夫掰扯妹妹的是非。 他狠狠地瞪着王全泰,恨声道:“连你也要跟着往我妹妹身上倒污水?还不滚进来说话!” 王太泰见他肯松口,立时跨进大门。 后边跟着的两个长随,有些不忿郑虎的不客气,却是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多嘴,只撇着嘴,待王全泰跟着郑虎去了客厅,他们才看着郑家的两个小厮冷笑。 那两个小厮原要引他们到门房坐,见了他们的倨傲,冷哼一声道:“连姑爷进门,都要陪着小心,这做奴才倒是能用下巴颏看人,这真是王家的好规矩?” 宰相门前七品官,那两个长随虽不是相府出身,可跟着一个正二品的主子,平素里就是低品级的武官,到了他们跟前,也要礼敬几分,眼下被亲戚家的小厮冷言冷语,他们怎么受得了。 “王家的规矩好不好,也论不得你多嘴?我们固然是奴才不假,却是都统府的奴才,你却是奴才的奴才,怎么敢跟爷高声?”其中一人,倨傲道。 没等那小厮多嘴,就听有人冷笑道:“还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原来都统府的奴才,也是爷……” 是郑虎的次子郑仲平从曹府回来,正好听到了那长随的话。 这宅子本不大,门口这边有动静,郑虎与王全泰也都听到了。 王全泰只恨这两个长随多事,郑虎却斜眼看着王全泰道:“主母的娘家,在他们眼中,也不过如此。原来嫌弃我妹子出身低的,不只令堂一个,还有阖府的奴才。却不知王大人祖上有多金贵,今儿倒是挑剔我郑家来?” 王全泰被说得满脸通红,哪里还坐得住,站起身道:“舅兄,都是我的不是,是我治家不严,委屈了沃雪……可我们到底是结发夫妻,多年的情分,往后我定不再让她受半分委屈……若违此誓,我王全泰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郑虎虽恼她,可见他信誓旦旦,也有些动容。 这会儿功夫,内宅曹氏已经得了消息,问过小姑郑沃雪后,打发人到前院传话,郑沃雪要见王全泰,稍后将出来。 妻子受了委屈,被母亲撵出府来,王全泰本没想到她肯痛快见自己,总要过两日消消气才能如愿,所以闻言不由愣住。 郑虎这边,微微蹙眉。 他晓得妹子外柔内刚,惯会自己个儿拿主意,既决定出来见王全泰,那定是已有决断。 想着妹子受的委屈,郑虎不由红了眼睛,咬牙切齿道:“宠妾灭妻,纵容下人蔑视主母,我倒要看看,你王家的富贵能走到几时?” 王全泰闻言,忙道:“舅兄,小弟不曾宠妾灭妻。是沃雪说这些日子身子乏,才由她指了两个妾室镶理家务,不敢叫她们短了规矩……家母那边,上了年岁,有些糊涂……” “守着规矩,就敢克扣主母伙食,就敢窥视主母之位,撺掇着你们老太太以‘无子’之名休了我妹妹!?”郑虎恨恨道:“原来,你的那些个儿子,竟都同我妹妹无干系,我妹妹这嫡母之名竟是白背的!这样还不叫宠妾灭妻,那什么叫宠妾灭妻?难道真要顺着你们老太太的意思,将我妹子关起来‘败火’,直断送了性命,才叫宠妾灭妻?” 他越说越怒,最后已是带了怒吼。 王全泰已经变了脸色,他这几日去旗营当值,今日才回家。 听说妻子回娘家,弟媳妇阴阳怪气地说妻子忤逆,老太太又缠着脑袋在炕上“唉呀”、“唉呀”,他当然不会相信。 他晓得老太太偏疼弟弟,看自己同妻子不顺眼,却也没想到老太太会做到这个地步,要将“忤逆不孝”的帽子扣到他们夫妻头上。 他顾不得同老太太掰扯,晓得妻子受了委屈,压下心头火,到这边赔罪,也是为了全妻子的脸面,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的事儿。 他紧紧地握拳,脑门上青筋蹦出。 那两个帮忙管家的妾室生了他的庶长子、庶次子,是当年跟着他去四川任上的,侍候他的年头也长。 平素见她们对主母恭敬,才多给她们几分脸面,没想到倒是喂出两头白眼狼。 老太太为何这般闹腾,王全泰多少也猜出她的用意,不过是瞧长子、长媳妇对她宝贝儿子一家冷淡,想要摆出婆婆的谱来,接管内宅,还照拂次子一家。 想到这里,王全泰咬得后槽牙“咯吱”、“咯吱”直响。 他能抬出已经分家的旗号,将二弟一家从都统府撵出去,可生身之母,却是动不得、说不得。 郑虎还要再骂,见了王全泰这般模样,也没了兴致,气呼呼地端起茶盏,三口两口吃了一盏温茶。 许是火大的缘故,使得他直觉得燥热,撸起衣服袖子,使劲地喘着粗气。 郑沃雪虽没有生育,可王全泰并不缺儿子,只是怕有心性不好的,不敢轻易记在妻子名下,想着等等看,挑个孝顺知礼做嗣子,省得累的妻子不省心。 没想到,这却成了妻子受委屈的理由。 王全泰直觉得心乱如麻,四十来岁的爷们,呆呆地站在那里,露出几分迷惘来。 郑虎见他这样,恨铁不成钢地扥扥脚。 王家老太太年前就带着二媳妇进京了,这半年没少捉幺儿。王全泰却被一个“孝”字压住,一忍再忍,最后常避出府去,却是不晓得妻子处境更艰难。 这会儿功夫,郑沃雪由嫂子曹氏陪着到前院来。 王全泰给舅嫂见了礼,才望向妻子。 郑沃雪神色平和,头发梳得纹丝不乱,冲着王全泰福了福:“老爷。” 她越是如此恬淡,王全泰就越是羞愧不已:“夫人……” 想起两人在广州的初识,刚成亲时的艰难,这些年妻子主持家务的辛苦……王全泰抬起手来,狠狠地甩了自己一个巴掌。 响亮得巴掌声,震得郑虎目瞪口呆。还是曹氏伶俐,拉了拉丈夫的袖子,夫妻两个退避开去。 王全泰是下狠了力气,半边脸都红肿起来。 郑沃雪幽幽地叹了口气,道:“老爷这是何苦……” “这是我当挨的,连公鸡都晓得护着母鸡,我却是个软蛋,只将家里的烦心事都留给你,自己避在外头享清闲。”王全泰红着眼睛道。 郑沃雪摇了摇头,道:“是妾身不好,上不能讨老太太欢喜,下不能为老爷打理好后宅……又因出身缘故,使得老爷受人诟病,妾身心里委实难安……” 听了这一番话,王全泰更是羞愧难当,道:“别说这些,这是要羞死我不成?同样是养珠人家,你是郑家嫡支小姐,我是日照王家旁支,虽说我有些高攀,可也算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如今我能混到现下,也是借了舅兄同夫人的光,才被曹伯爷介绍给十三爷,要不然曹伯爷哪里会理财这闲事儿?什么出身什么闲话,不过是旁人用来嚼舌的。你向来聪敏,不用我说,也当明白她们闹腾的缘故。若是闹得你我夫妻不和,才真是顺了那帮人的心思。” 听着丈夫大喇喇说“天作之合”,话里话外,将婆母与二叔一家都当成外人,只将自己儿当成家人,郑沃雪也颇欣慰。 只是她生性寡淡,又因出身的缘故,对于妻妾相争的戏码,实在是没兴致。 这几年不过是看在丈夫敬爱,才勉力看着;如今婆婆进京,却也给了她偷懒的机会。 她的目光柔和,看着丈夫道:“到底是妾身鲁钝,无法讨老太太喜欢……老太太是亲长,想来老爷也不好违了她的心思,就随老太太的意吧,省得老爷回家也不安生……妾身就向老爷道个乏,回旧宅偷懒些日子。” 王家现下在新宅,是个四进的院子;原来的旧宅,就是他们夫妻到进京时在前门外买的二进小宅。 王全泰看了她半响,道:“府里乱糟糟,你过去清净几日也好。等过两日府里消停下来,我再过去接你。” 郑沃雪闻言,没等反对,就听王全泰接着说道:“小三、小四你挑一个,叫人送过去一个陪你解闷?” 郑沃雪有些意外。 这些年,丈夫虽添了四子一女,却始终没有提放在她身边养的话,连唯一的庶女也是。今日说出这话,似略有深意。 王全泰看出妻子疑惑,点了点头,道:“就是这个意思,你挑个合心的,做咱们的嫡子……” 郑沃雪的眼神,变得越发幽暗。 王全泰心中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扶着妻子的肩膀道:“我晓得你还在吃药,我也不死心,盼着你我有骨血……可过了这么多年,该用的方子都用了,就不要再强求……” 郑沃雪低下头,神色木然。 王全泰虽不忍心,却不愿妻子再用各种偏方糟蹋身子,将她揽在怀里,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半响方道:“早年没有禁海前,我族里每一代都有姑奶奶守身独居,对外只说是侍奉龙王的珠女,才守贞不嫁,实际上是采珠伤身,天葵不顺,子嗣有碍……” 正阳门外,曹颙撂下马车车帘,伸了个懒腰。幸好孙柱老爷子回自己的马车去了,才没看到曹颙这不和体统的惫懒样子。 回来了,真好…… 第一千二百五十四章 回归 第一千二百五十四章回归 郑沃雪脸上褪去血色,身子僵住,望向丈夫半响,方哑着嗓子道:“老爷一直对我吃药不怎么上心,并不是已经有儿子的缘故,而是晓得,而是晓得……” 两人结发夫妻,王鲁生看着她如此,心中不落忍,点了点头。 郑沃雪只觉得眼前一片雾蒙蒙,道:“老太太也晓得此事么?” “不知,你切莫多想。寻常人家,正妻无子的也大有人在,并不只是你我。”王全泰温言劝慰道。 郑沃雪垂下眼帘,道:“老爷,是什么时候晓得的?” 这样的私密,绝不是寻常族人能晓得的。毕竟,传扬出去,谁还敢求取采珠女。 郑沃雪的脸上露出几分哀色,她并不曾记得母亲提过此事。母亲召婿时,家资还算富足,并不需要她下水采珠。 自己早年却是为了生计,料理曹家的太湖珠场。那几年的时间,她不能说整日泡在水里,也是半点不敢马虎的。 ……若是论起来,天葵不顺,不利子嗣,正对得上…… 胡思乱想中,就听王全泰道:“当年在广州时,我对夫人起了慕艾之思,便写信给七叔,想要征得亲长同意……七叔在回信中,提了这件事,让我自己斟酌着拿主意……夫人性格安静恬淡,正合我的心思,我便不改初衷……” 郑沃雪怔怔的,看着王全泰,道:“为何老爷过去从不对我说这些个?” “我心中,也曾盼着神明开眼……添了这些个庶子,我也算无愧于祖宗,却是顾及太多,没有狠下心来留子去母,又让她们养儿子,让你受了委屈……”王全泰道。 夫妻两个都不是善言之人,说了这么多话,剩下的就是缄默。 郑虎站在院子里,听不到客厅这边的动静,面上有些担心。 曹氏站在一旁,低声劝道:“姑奶奶是个有主意的,断不会让自己受了委屈,爷只管放心。” 郑虎看了妻子一眼,道:“都叫人收拾老宅子去了,还能放心?” 曹氏撇撇嘴,道:“自己当家过日子,有什么不好,跟在姑爷身边,还要受上上下下的气,除了个夫人名分,姑爷那边有什么好稀罕的?这些年,若不是姑奶奶张罗,他们能过起这般富贵的日子。京里的官宦人家多了,打肿脸装胖子的又不是一个两个?” 早年郑虎留下的那五万两银子,近些年陆续交到家里一半,用来买田置地,对妻子只说是借了妹妹的光,做了几次生意落下的。 因这个缘故,曹氏对小姑子也只有感激的,甚至还曾对丈夫说过,若是王家因无子委屈了郑沃雪,就接她回娘家养着,让孩子们给姑姑养老。 这次郑沃雪回来,也主动问起二侄子郑仲平…… 圣驾不在京城,现下又不早了,曹颙不需要到宫外递牌子,就打发去吏部报备,自己直接同孙柱别过,回家了。 因妞妞婚事在即,在城外避暑的众人,又回了城里,除了天佑、左住他们都在,连休沐中的恒生也在曹府这边。 听说曹颙回来,众人齐迎了出来。 曹颙最为关注的,自然是喜事的预备。 听说席氏族人已经到了,宴席鼓乐都预备齐当,只等着定下名单开始派请帖,曹颙点了点头,道:“既是你们小姑姑的大事,你们兄弟几个就多操劳些。” 众人齐声应诺,曹颙问天佑道:“席家来的都是什么人?” “拢共来了三个人,一个是小姑姑的堂兄,两个是小姑姑的大姐、大姐夫,都安置在客房了。”天佑回道。 曹颙闻言,不由皱眉。 妞妞的堂兄,当是庄常的儿子庄延平,尊父命耕读传家,并未出仕;庄先生病故时,正赶上庄常身体也不好,庄延平要侍疾,只打发管事进京。不过在烧周年时,他还是亲自进京祭拜,尽足了礼数。因这个缘故,曹颙对他的印象也颇佳,才会在妞妞的婚期定下后,使人往江南送信。 那两个姐夫,则在庄先生病故后,到过京城,很是不成体统。 当时他们曾惦记庄先生的遗产,见怜秋、惜姐姊妹年轻,言语上也有些不干不净。 曹颙懒得搭理他们,叫魏黑吓唬了一顿,撵出京去,才免了寡噪。 “我先回内院,晚饭前可以请庄延平到客厅说话。”曹颙交代道:“其他的,你们几个先忙着,不要出了纰漏就好。” 众人应了,曹颙又问了恒生两句王府园子修建进度,问了左住兄弟宁宅那边的情况,才回了内宅。 李氏屋子里,正有客在。 是密太妃听说曹府要办喜事,打发婆子过来,说要讨帖子,到时候要过来吃喜酒。 妞妞出阁,因不姓曹,是义亲,曹府只预备摆三日酒,请了也都是亲朋好友。 密太妃如此,是给曹家一个大人情,也是找由子出来与李氏聚聚。 李氏虽然也到贝勒府给太妃请过安,可因十五阿哥“养病”,不好待客,所以这两年的功夫,李氏也只去过两遭。 李氏这边,自然只有喜欢的。 正好曹颙过来,李氏便对儿子提及此事。 曹颙便道:“明日,我亲自送帖子过去。” 那两个贝勒府仆妇,讨了回信,回去复命去了。 曹颙先回梧桐院沐浴,换了家常衣裳,才又同初瑜一道,回到兰院陪李氏说话。 “大阿哥落地六斤四两,白白胖胖,很是可人疼。”李氏笑咪咪的,说得都是好消息:“礼哥儿散馆,授了编修。” 曹颙只笑着听着,晓得母亲放心不下李宅那边,又问了两句李煦的身体。 “调理些日子,已经渐好了……”李氏颇为欣慰道:“等你陛见回复了差事后,抽空也过去看看你舅舅。不看旁的,只看在他早年照看我同老太君份上……” 正说着话,就见有乐桂悄悄进来,站在初瑜身后,低声回了一句。 初瑜闻言,不由变了脸色。 曹颙听到“报丧”二字,亦转过头来,问道:“怎么回事?” 李氏也止了声,望向初瑜。 就见初瑜起身道:“年家打发人过来报丧,年家老太爷没了……” 到底上了年岁,更避讳生死,即便晓得年家同自家只是寻常姻亲,可李氏也颇觉感伤:“可怜见地,是个明白人儿,临老临老,受了子孙拖累。” 曹颙想到年家子孙被赦免之事,问初瑜道:“皇上赦免年家子孙,回家了没有?” 赦令是四月初下的,至今也有一个月了。 要是疾驿而行,也能到京。 初瑜闻言,脸色一黯,道:“流放的四个年家子孙中,已经病夭二人,剩下两人,残疾一个,延迟回京,只剩下一个年兴,听说已经启程回京,不知到没到。那边瞒着消息,这回赦令下来,京里才得了信儿,听说七妹夫听后,呕血不止,差点没过去。” 曹颙闻言,只觉得后背发凉。 年羹尧一系,十五岁以上子弟流放,不过是前年冬天的事儿,至今不过一年半,就两死一残,四存一。 按照旨意,年羹尧留下的那几个稚龄子,到了十五岁也要依次发遣。 若是没有赦令,年羹尧这一支真是能不能剩下还是两说。 官场失利,殃及子孙,年羹尧就是个明证。 想到这些,曹颙有些心灰意冷。 年羹尧错的多,根源是他做得多。 在皇上需要的时候,做得多是为皇上分忧;当被皇上厌弃的时候,做得多就是逾越。 “老爷子年过八十,也算喜丧了,‘接三’时,我同初瑜过去。”曹颙见李氏也凄然,岔开话道。 京城丧仪,越是关系亲近的人家,祭拜越早。 在年羹尧论罪时,曾下旨将年羹尧之妻觉罗氏送回娘家,七格格这边亦没能幸免。 最后皇上只发作了年羹尧这一房,年熙因过继长房,反而逃过一劫;七格格在王府住了一年后,也被放回了一年。 曹家能“接三”时过去,已经是昭显亲近,倒也贴合曹颙与年熙的连襟身份。 李氏点点头,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如此正好。只是年家经历大变故,也不知老人家的身后事预备得便宜不便宜,到底是亲戚,能帮就主动帮一把。” 曹颙是晓得皇上亲自探病之事的,倒是并不担心年遐龄的身后事。 初瑜则是看到屋子里的冰盆,想起一事,道:“旁的倒好还说,天气渐热了,先打发人送过去几车冰吧?” 曹颙没有异议,初瑜便使人传了两个婆子,吩咐了几句,打发她们往年宅送冰。 被丧事一冲,李氏有些恹恹,打发儿子、媳妇自去。 曹颙与初瑜夫妻二人,这才得了空,回梧桐苑说话。 “二弟同五弟也打发人回来,给妞妞添妆,只说妞妞是爷的妹子,也是他们的妹子。二老太太有些瞧着那些东西很是舍不得,被四弟妹劝了一遭,也预备着给妞妞添妆呢。”初瑜道。 曹颙点点头道:“妞妞也叫了她们多年兄嫂,得她们点儿东西,没什么。” 初瑜略有遗憾,道:“可惜名份只是干亲,要不然将妞妞在老太太膝下记名,也能多预备几天酒席,张罗得更风光一些……” 第一千二百五十五章 官非(上) 第一千二百五十五章官非(上) 曹府,客院。 庄延平看着眼前的一对夫妻,又惊又怒:“大姐夫这叫什么话?我们是来喝喜酒的,可不是来抢人的?怎么强接不强接的话都出来了?还大姐去曹家夫人跟前说嘴?” 他是庄常中年才添的儿子,年纪比曹颙略年长几岁,却也不到四十,身上穿着件八成新的淡青色衣裳,带了几分儒雅。 那对夫妇四十多岁,穿着鲜亮许多。 妇人略显富态,头上抹着头油,脸上也涂了厚厚的粉,头上金灿灿的,戴了全副金头面,身上簇新的紫地银花大衣裳。 那男子却是精瘦,亦是簇新的装扮,宝蓝色云纹长袍,脚上是黑纱官靴,长着一副长脸,眼睛眯缝着,有点鹰钩鼻,透着几分精明。 那妇人就是庄席的长女庄氏,少小失母,加上庄先生隐身入索额图府为幕,所以她同胞妹一直寄养在江南伯父家。长大后,庄氏同胞妹,都由伯父做主,嫁入江宁附近两家本份的乡绅人家。 出旗为民,这这个时候,并不是恩典,只是当年因隐秘身份,庄常兄弟在江南有民籍。 除了妞妞,其他庄氏子弟也都是民籍,所以婚配都是同汉家一般。 那两户乡绅人家,也只是知道庄家长辈执幕业出身,家底颇丰,其他的并不知晓。庄家两个女儿出嫁时,都带了良田铺面,家中伯父身上有捐官,所以待两个媳妇还算优容, 等到庄常兄弟先后离世,庄延平也长成,身上有举人功名,家里也有百十来顷地,日子过的殷实富足,所以庄家这两个出嫁的女儿也有娘家可依,并未吃什么苦头。 这庄氏的丈夫姓柴,祖父曾任小吏,自己身上也有秀才功名,考了半辈子举人,都没有考中,性子就有些偏激。只觉得考场黑暗,像他这样“真才实学”士子的都落第,那些官宦人家子弟不学无术,反而榜上有名。 对于曹家,他更是骨子里带了几分瞧不起。 连曹颙收留怜秋母女,也被他看成是“谋财之举”。 只因他晓得庄家是靠幕业积攒的家底,也有两个举业无望的同窗进衙门为幕,油水丰厚。 想到岳父入曹家为幕十来年,谁晓得攒下多少好东西,怎么能白白让曹家占这个便宜? 想到这里,他耷拉下脸,道:“小舅因何诧异?两位姨娘毕竟是自家长辈,也没有在旁人家养老的规矩。岳父刚走时,我同二姨夫就商议着要接她们回江南,她们却是留恋京城富贵,约莫着也是想要指望以曹家为靠山,给小姨说门好亲事。如今小姨出嫁在即,她们也没有继续留在曹家的道理,自然当随我们回乡。” 庄延平同这个大堂姐夫打了半辈子交道,自是晓得他的脾气秉性,惯会这副嘴脸,看似冠冕堂皇、言辞振振,却多是私心作怪、强词夺理。 叔父无子,也没有过继嗣子,他这个侄子却不能让其在地底下也不安身。 因此,他也冷下脸,道:“既晓得两位姨娘是长辈,就当守着长幼尊卑之道。叔父的墓就在京城,两位姨娘也是久居京城,焉有千里迢迢到外地守节的道理?即便曹家不易居,也不用姐夫操心,小弟已经托人在南城买了宅子,两位姨娘若是想要离开曹府,可以搬到那边去住。” 他没有说的是,那边的宅子,是他买来送堂妹做嫁妆的,所以才没有过去住,而是接受曹家的挽留,住在这边,好看一看是否能为婚礼尽绵薄之力。 庄氏见堂弟脸色不好,忙道:“弟弟,你大姐夫也没旁的意思,只是咱们家也不是小门小户,寄人篱下到底不好听。何况我爹也不是一穷二白,何苦让曹家得了便宜还卖乖?” 看着堂姐、堂姐夫摆着乡下财主的谱来,庄延平只觉得太阳穴生疼。 这个堂姐夫真是瞎精明,考了半辈子科举,就是想要做官,以曹家与庄家两代人的交情,想要求得曹家拉扯一把,并不是难事。 庄延平记得清楚,自己上回来京给叔叔烧周年时,曹颙还曾主动问起他将来的打算,隐有援手之意。还是他谨遵父命,只考了举人,就放弃了科举,安心耕读传家,等到孙辈再谋仕途,省得入了仕途,提及祖父名讳。 庄常不比庄席,只在索额图与曹家为幕,他隐身江南通政司,在官场上结了不少仇人,才留下让两代内子孙不得出仕的遗命。 这个大堂姐夫既酸腐,又贪婪,奔丧一回,却是恶心了曹家人,对妞妞这个小姨妹,十来年也不闻不问。 现下听了妞妞要出嫁,夫妻两个非要跟过来,也是奔着钱财来的。 庄延平虽不打算出仕,可对曹家也是感激的。 江南官场向来混乱,土地兼并严重,若没有曹家照拂,他也不敢多置良田,做个富贵乡绅。 眼前这两口子是跟着他来的,他如何会让他们闹腾起来,伤了两家情分。 “大姐在淳安时,可曾见过知县太太?”庄延平冷静下来,问道。 庄氏咳了两声,道:“上回县丞家老太太过寿时,差点就见着。因去的晚了,才错过,二弟怎么问起这个?” 庄延平冷哼一声,道:“知县太太是七品安人,曹家太夫人是超品伯夫人,曹家大夫人是皇侄郡主,谁高谁低,大姐也当心中有数。别说大姐是秀才娘子,就是总督夫人到了这府上,也未必能高声说话。曹家贵且富,岂是我们这样乡下小民能比的?这便宜不便宜的话,大姐还是少说吧,省得叫人笑话。” 庄氏被说得讪讪,红着脸不吱声。 她也晓得这样进京闹腾有些不妥,却是被丈夫撺掇的,到底起了贪心。 同样是老爹的女儿,她们姊妹还是嫡出,却打小跟着伯娘过日子,父女也没在一起待过多久的;这个庶出的妹妹,却是打小被老爹养在跟前,宝贝疙瘩似的养着。 被小舅子揭破心思,柴秀才不禁恼羞成怒,站起身道:“我就不信,这天下没有说理的地方。曹家难道还不要脸面了?我们是乡下小民不假,曹家也未必能一手遮天。” 庄延平听他这口气,是要趁着妞妞办亲事闹腾,若是曹家惜名,说不定就会全了他们的心思。 他们且是不想想,他们有什么分量来挟制曹家。 破家的知县,灭门的府伊,更不要说曹家这样的权贵人家。 听着他们夫妻胡搅蛮缠,庄延平心中亦是恼恨不已,冷着脸道:“这是庄家之事,就不劳大姐夫操心了!看来,倒是我的不是,不该应了二位的央求,带了二位进京。瞧着二位的意思,竟不是来吃酒的。这是伯爵府,是尚书府,想想二姐夫的叔叔家是怎么败的,二位要是作死,只管闹腾,别带累了无辜。”说道这里,不在打理他们两口子,起身挑帘子出去。 剩下庄氏与柴秀才夫妻两个面面相觑。 庄氏到底胆小,低声道:“老爷,还是算了吧。王家只是同县尉家交恶,就险些家破人亡,更别说是曹家。” 柴秀才却是满心愤恨,无处发泄。 上回奔丧被驱逐出京之事,他可依旧记恨。原想着考中举人、进士,进了官场后再报仇雪恨;却是流年不利,屡次落第。 如今到了曹家,一半是想要图财,一半是想要在人前揭破曹家伪善的嘴脸,出一口恶气。 被小舅子连敲带打,使得他也生出几分怯意。 可想着曹家大公子未及冠就中了进士,他更是嫉妒难忍,咬牙道:“谁晓得庄延平得了什么好处,竟帮着旁人说话。哼,他也不是好东西,长着势利眼。绣姐儿出阁时,他不过给了二百两添箱银,这回进京,却带了好几箱子细软。” 又想着曹家下人过来传话,只请庄延平晚饭后过去叙话,视他为无物,他心中那点顾忌都抛到脑后,眼神越发阴郁起来…… * 晚饭后,曹颙来前院见了庄延平。 初见到庄延平的那刻,曹颙有种时光逆转的感觉。 上次见面还不觉得,现在的庄延平经过岁月沉淀,有六、七分像庄先生。只是年岁尚轻,要是再老几岁,身形再清减些,就像当年刚进京的庄先生。 寒暄两句,宾主落座。 曹颙心中叹息一声,面上带了几分亲切,道:“数年未见,九如近况如何?” “承蒙大人惦念,日子还算过得太平。”庄延平起身道。 曹颙伸手虚按了按,道:“不必如此多礼,且坐下叙话。” 庄延平这才坐下,同曹颙对答起来。 当听说庄延平长子已经中了举人,嫡长孙也已经请了先生开蒙,曹颙少不得恭喜几句。 虽说有长辈遗命在,可庄延平依旧重视儿孙教育,可见心里是有主意的。曹颙心里算了算日子,等到庄延平孙辈入仕途时,少说也在二十年后。 若是曹家太平,自是帮衬一把;若是曹家败落,现下说什么也是空话。 因此,他也没说什么虚头八脑的,只道自己幼子也开始启蒙,两个孩子年纪倒是相仿,若是有机会带进京,可以让两个孩子认识认识。 这一句话,却是将两家的交情又延了一、两代,却是比一句空话更稳人心。 庄延平心中感激,心里越发惦记堂姐、堂姐夫那边…… 第一千二百五十六章 官非(中) 第一千二百五十六章官非(中) 次日,曹颙出城去圆明园外递牌子请见。 因十七阿哥先一步到京,该回禀的都回禀的差不多,所以曹颙并没有在御前停留多久,不过对答两句便被打发下来。 这一番折腾,回到城里时,已经是中午时分。 到衙门里看了看公文,这个时节,户部并无什么大事,倒是也清闲。 回京第三日,就是端午节,也是年家老太爷“送三”的日子。 曹颙去衙门里打了个转,便回府来,换了素净衣裳,同妻子一道前往年家吊祭。 现在的年宅,依旧在原来的国公府,可又不是国公府。 前年年遐龄虽免罪,身上的国公爵位却是除了的,所住的宅邸就已经逾制,所以摘了匾额,从大门开始,到前院正房也都将逾制的地方都拆了。 院子显得越发空旷,丧棚就搭在前院,虽说也是一片素白,可除了年家下人,只有零丁几个吊客,使得场面带了几分冷清。 曹颙夫妇亲自吊祭,却是给了年家大面子。 年希尧虽年过半百,可脸上实打实的感激却不似作伪。 曹颙心中叹息一声,虽说皇上上个月遣太医过年家的消息已经传出,年羹尧一系子孙也得到赦免,可大家心中还是有顾忌。 年家只剩下老弱病残,在世人眼中,复兴无望,即便为了面上好看,也多是打发管事过来送些奠仪,到场吊祭的朝臣一个没有。 先到灵堂祭拜,灵前回礼的只有个三、四个穿着孝衣的幼童,给吊客回跪礼,并不见年熙。 曹颙先到灵前祭拜了,才随着年希尧到棚子里落座吃茶。 虽说才上早晨,毕竟是阴历五月,天气很是闷热。 曹颙看了灵台那边一眼,迟疑了一下,问道:“定了出殡的日子没有?” 年遐龄是年家最高的长辈,要是在年家没败落的时候,停留“七七”四十九天是应该的;可现下年家已经败落,年家剩下这一家子老弱也禁不起漫长的丧期。 可就算停的日子短,天气这么热,每日下来,也需要大量的冰块保持尸身不腐。 年希尧闻言,面上露出痛苦之色。 五十多岁的汉子,硬起逼红了眼圈。 世人讲究孝道,重视白喜事比重视红喜事尤甚。 不能让老父风光大丧,年希尧心中羞愧。只是他也不是愚孝之人,不顾一家老小,顷家之力来发丧,那只会让年家的处境越发雪上加霜。 “定了本月十一……”年希尧哑着嗓子道。 寻常百姓人家,停三、五也有,停五、七天的也有,多是单数。 可年遐龄毕竟是卸任的封疆大吏,还是皇子外祖父,停九日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曹颙看出年希尧的难处,不过是怕招皇上生厌,毕竟年家是罪臣之家,论起身份来,还不如寻常百姓。 想着那个世故睿智的长者,再看看眼前一脸悲苦的年希尧,曹颙轻声道:“说不定皇上会使人吊祭,若是便宜,还是多停上几日,顾全老大人的体面为好。” 年希尧闻言一怔,似乎也在想着皇上遣使的可能性。 不管年羹尧当年怎么跋扈,年家老太爷却是无罪的。 曹颙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对牌,推倒年希尧跟前,道:“这是‘稻香村’的对牌,可以使人过去领五百斤饽饽。冰块这边,我也想想办法,多了不不好说,维持到‘三七’当差不离。” 以年家现下的处境,吊客并不多,即便停上“三七”,加上出殡,五百斤饽饽也足够了。 另外就是冰块是大头。 年希尧虽感激不已,却是带了几分迟疑。 经过一次大变,他已经成惊弓之鸟。 若是皇上真给体面,遣人吊祭,年家以官宦人家的例操办丧事也说得过去;若是皇上那边没动静,年家这样操办,说不定会落下口舌, 还好,就在这会儿功夫,年家管家疾步过来通禀,皇上使人来致祭。 年希尧听了,面上似悲似喜,起身出门迎接天使去了。 除了一位领侍卫内大臣带着十个侍卫外来吊祭外,还带着圣旨一封:按一等公爵礼丧,致祭一次。 年希尧泪流满面,俯首在地,口称“天恩浩荡”。 这也是另外一种盖棺定论了。 即便不能将爵位传承子孙,可却能以国公身份风光大丧。 只是想到一等公礼丧,都有先例可考,越发繁琐,且要停满“七七”,曹颙不禁替年希尧头疼…… 从年府回来,曹颙便直接去了户部衙门。 京城的消息,向来传的快,等到下午时分,皇上遣人到年家致祭之事,户部衙门这边也都听到动静,而且出来好几种版本。 除了说内大臣致祭外,还有说年家外甥儿福惠皇子亲往致祭的。 曹颙听完蒋坚的讲述,不由陷入沉思。 早上在年家听说御前来人时,他也以为会是福惠阿哥,没想到只为内大臣同侍卫,这致祭规模就低了一层。 虽说福惠阿哥失母,可人人都晓得,这位小阿哥多得皇上宠爱。只是这位皇子因胎里带的弱症,身子向来不大康健。 大热天的,折腾一个稚龄幼童往外祖家祭拜,却是守了孝道,可能不能经得起这折腾却是两说。 看来,皇上对福惠的宠爱,倒是有几分真心。可没记错的话,这个小阿哥也熬不了多久了。 待落衙回家,听初瑜说起,曹颙才晓得,年老太爷咽气后,侍候他生活起居的一位老姨娘也跟着投缳殉了。 因冰块不够,那老姨娘停到今天,早晨就先一步送出城外入土为安了。 虽说去吊祭后,曹颙夫妻两个心里有些沉重,可毕竟是端午节,家中少不得置办几桌酒席热闹一番,也顾不得感念年家现下的不容易。 庄氏同柴秀才虽有些不着调,可看在妞妞同庄延平的面上,也被邀请入席。 庄氏的鲜亮,同曹府女眷一比,就带了几分村气;而柴秀才见着“面善心恶”的曹尚书,也屏气凝神,即便言语之间还有些清高酸腐,却是也带了几分小心。 东府诸人也都过来,曹项就在前边席面上。 前面共设了两席,曹颙兄弟同庄延平、柴秀才一席;旁边天佑、恒生、长生等几个小的一席。 曹项在翰林院,自是盼着侄儿也入翰林,酒席之上,就转过头,问了天佑几句庶吉士备考之事。 天佑早已是波澜不惊的性子,虽没有大包大揽,拍着胸脯说一定能考上,却是应对的淡定从容。 曹项听了,自是欢喜,称赞了几句,又替左成可惜,若不是会试的时候病了,以左成的资质,也当三甲有望。不过耽搁一科也没什么,在等三年,他们也不过才十九岁。 天佑道:“侄儿听他们两个的意思,是想要准备参加七月的六部笔帖式考试。” 曹项闻言,有些不赞成,看着曹颙道:“大哥,两位侄儿尚小,晚出仕几年,还是科举正途的好,做杂官往后升迁怎么也慢了些。” 在杏榜出来后,曹颙见过那两兄弟,爷们几个做过一番恳谈,晓得他们两个的打算,便笑笑道:“先让他们出来见识一番也好,左右下一科也要三年后,老关门读书只会读成书呆子。” 到底不是亲侄子,曹项也不好多说,岔开话道:“左成有几分机灵,考试还有几分希望,左住那边,怕是不易。” 曹颙也晓得左住不太机灵,也想着该如何安置养子。 见父亲同叔叔都为左住担心,恒生笑着说道:“父亲同叔父不必为松大哥的前程担心,我那边府里不少王府属官位都空着,实在不行,让松大哥过去补个缺。” 不过是父子叔侄之间的几句闲话,却听得柴秀才红了眼。 进士,翰林院,庶吉士,这都是他抱着圣贤书,追求了半辈子的东西。自己“博学多才”,却没有时运;对面这黄口小儿却占着家里的光,前程一片大好。 再听听,什么“六部笔帖式”,什么“王府属官”,这做官竟像喝口水似的便宜。 好几天没回来,好好的家宴上,多了两位男客,恒生当然多看两眼。 这一看,他就瞧出柴秀才眉眼闪烁,有些不对劲。 用了饭后,他就对兄长说起小姑姑这个大姐夫,总觉得这人眼神不正。 府中外务,天佑早就帮着打理,便使人传了客院侍候的小厮回话,问起柴秀才夫妻之事。 却还真问出些东西来。 “那位柴老爷脾气有些暴躁,这两日见天地同庄老爷吵架,隐隐约约地,提及姨娘、奉养什么的。”那小厮回道。 恒生听着糊涂,天佑却是从管家那里晓得柴秀才十年前被撵出曹府的缘由。 现下说的好听了,叫“奉养”;当年是直接要带人回江南。为的,不过是庄先生早年在京城置下的产业。 天佑摆摆手,打发那小厮下去,心中生恼,对恒生道:“这家伙,贪心不灭,看来真要使人留心些,省得他真发昏,搅合小姑姑办亲事。” 恒生问清楚缘故,也跟着怒了,道:“他敢!捶不死他!” 妞妞同他们兄弟一起长大,如同长姊一般。 这回庄家那边使人进京,他们心里就已经有些不痛快,总觉得自家小姑姑,要给旁人分一块过去。 如今这庄家大姑爷又打算在曹府指手画脚,他们兄弟如何能依…… 第一千二百五十七章 官非(下) 第一千二百五十七章官非(下) 端午节过后没几日,曹府就搭起喜棚。 密太妃身份贵重,尽管想趁机到曹家溜达溜达,也不好在正日子出现喧宾夺主,便在送妆日早上过来“添箱”。 晓得婆婆过来,庄亲王福晋自然也跟着凑热闹,随着十六阿哥带了小阿哥过曹家吃酒。十七阿哥则是自己到了,因十七福晋在做月子,添箱礼便由他带来。 加上裕亲王夫妇,平亲王世子夫妇,恒生这个郡王长子,还有淳亲王府世子与几位阿哥相继到来,使得气氛越发热烈。 别说是曹家义亲,就是嫡支小姐出阁,也就这样了。 实在是曹家现下的姻亲,多是宗室,加上曹颙位高权重,大家也乐意亲戚之间多些往来。 其他人还罢了,多在曹府走动的,裕亲王却是曹家的新姻亲,头一回见这个阵势。 听说曹家只摆三日酒,他还以为曹家只设家宴。 到了曹府一看,确实如此,凡事收到帖子过来吃酒的,多是姻亲,只是这曹家的姻亲凑到一起,更像是宗室宴饮。 在过来之前,四姐儿曾将“添箱”的单子给丈夫看过,裕亲王才晓得曹家这位“义亲”,在曹家同嫡小姐一个待遇。 受邀的都是至亲好友,当然都晓得新娘子分量不轻。 内院中,各位女客的“添妆礼”也恍惚了庄氏的眼。这还是因有未出阁的天慧在,众人多有克制,但是各种绫罗绸缎、金玉珠宝,堆成了满眼富贵。 到了“晒嫁妆”的时候,曹家给准备的九十八抬嫁妆也摆了出来,加上今日的“添箱礼”,凑成了一百二十抬。 陪送的瓦片有三块,土坯十块,这就是三处宅子,十五顷土地。 换做往常,看了这样一份并不亚于四姐儿出嫁的嫁妆,兆佳氏心里早就泛酸,今日却是难得地心平气和起来。 只因李氏早就告诉她,这嫁妆里,这宅子与土地有庄先生留给闺女的,有庄延平给堂妹置办的。陪嫁的不少古董字画,也是庄先生留下的收藏。 为了给妞妞长脸,李氏今日又对众人说了妞妞身上有父亲留下的爵位之事。 大家听了,才晓得妞妞是官家小姐出身。又有先帝开恩,虽说是女子,却能以夫或子传承父爵,除了天子近臣,哪里有这般恩典? 曹家善待妞妞之举,又隐含了奉旨抚孤的意思。 听了这些话,旁人不过是顺着说几句称赞妞妞的话,不管妞妞在曹家多受宠爱,夫家不显却是事实,往后也没什么机会在一块应酬。 曹颖心中,却是酸涩不已。 不是她心存不良,惦记娘家这头,不过是心疼儿子罢。 早知妞妞身后有爵位,说给儿子,不是比便宜外人强。 到了未初(下午一点),魏家遣人“催妆”。 八个王府侍卫,簇新的侍卫服,带了几分喜气,甚是体面。 曹家这边的“送妆”的,也有八人,除了曹项牵头外,剩下都是半大少年,天佑、恒生兄弟、还有左住、左成、长生、曹颐之子寿哥儿,淳亲王府孙阿哥永安。 并非是找不到有职官顶戴的男客“送妆”,只是魏家那边主持亲事的,也是刚及冠的魏文杰,要是过去一帮长辈过去“送妆”反而不自在,便由一帮小的出面。 除了长生是平辈外,剩下的都要叫新娘子一声“小姑母”或是“小姨母”,这也是给妞妞撑门面。 不说魏文志如何笑呵呵地跟在兄长身后接客迎宾,不说何氏见到满院子嫁妆时的不安与酸意,就说曹府这边,前后院两台戏班子,各色瓜果桃李,冰粥冰碗,又解了暑热,使得大家很是尽兴。 密太妃听了半天戏,哄了半天嫡亲的小孙子,同李氏老姊妹也叙了半日旧话,约好了过几日一道去海淀避暑。 贝勒府并没有避暑院子,海淀一处同庄亲王府花园毗邻的园子,原本佟家的花园,收没入官后就赏给了密太妃;另外一处年家的园子,则赏给果郡王府。 在城外住着,凉快不说,往来吃酒听戏规矩也少些。 李氏上了年岁,也开始爱热闹,笑呵呵地应承下来。 一日下来,宾主尽欢。 客人散去后的,初瑜使人托着两只锦盒,前往榕院。 除了压箱之物,这里又准备一份,不过是教导成人的东西。 初瑜交给怜秋,今晚母女之间,也好教导几句。可怜秋毕竟是姨娘出身,对于大妇之礼、夫妻相处之道,还得初瑜与之说明。 饶是一贯大方知礼,可明日出阁,妞妞面上也不禁带了几分羞涩留恋之意。 初瑜拉着她的手,低声嘱咐了半响,多是平日里教导过的,不过是不放心,再絮叨一遍。 眼见夜深了,初瑜才带了几分不舍离去。 曹颙因有些醉意,已经更衣躺下,却是还没阖眼,躺在凉席上看着屋顶发呆。 见他面带不虞,初瑜还以为是舍不得妞妞,劝道:“姑娘大了,总要出阁,妞妞已经十七,又向来懂事,文志又是个豁达性子,小两口两个会相处好的,爷也不要太担心。” 曹颙叹了一口气,道:“是有些舍不得,可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妞妞随了先生,是个心中有主意的,断不会得让自己日子难过……我是想到咱闺女了,十六爷、十七爷问起天佑、天慧的亲事……” 恒生虽说恢复身份,可毕竟做了这么多年曹家子。 虽说三公主同恒生的婚期初定在明年,可还没有选定日子,十六阿哥曾就婚期问过恒生的意思。 三公主明年二月及笄,要是想要早日办喜事,上半年就能成亲;若是多留些日子,到年底操办喜事也便宜。 恒生对上半年或下半年,都没有什么异议,只是希望能看看曹府这边,最好将婚期定在天佑之后。 天慧明年及笄,亲事也拖不得了。 “爷,天佑也实在大了,要不然就请十六婶做冰人,向简王府提亲?”初瑜道。 两家的亲事已经议的差不多,八字也合了,只因曹颙上个月临时出差,换帖之事才耽搁下来。 如今他已经回来,却不好再拖了。 曹颙虽没见过长大后真儿格格,可初瑜前些日子是见过的,高贵温柔,很合初瑜心意。 “也好,该定下了,省得永庆再念叨。”曹颙应声道。 关于女婿人选,却依旧是云山雾罩,没有什么人选。 初瑜想起同女儿年岁想当的侄儿永安,品貌具佳,只是丈夫所说的“近亲不婚”…… 一夜无话,次日是曹府嫁女正日,平素往来的人家都过来吃酒随礼。虽说来的客人没有昨日显贵,却是不亚于昨日热闹。 又是闹腾了一天,等到申正(下午四点),新郎官上门亲迎。 虽说文志也常来曹府,可天佑、恒生他们却丝毫不客气。 原本是平辈相论的世兄弟,过了今日,大家就要平白矮上一辈,不折腾文志一番,大家心里如何能舒坦。 晓得文志重武轻文,大家就拿些对诗、对句的“雅事”来为难他,使得文志急出一脑门子的汗。 还好在几个侍卫伴郎中,有两个也通诗词,凑合到一起,磕磕绊绊地,算是让文志蒙了过去。 穿了一身嫁衣的妞妞,除了拜别两位姨娘外,还到兰院拜别李氏,曹颙与初瑜也没落下,都是实打实的跪别。 纵然是大家都劝着,可跪别那刻,妞妞的眼泪还是滚滚而下。 该嘱咐的都嘱咐了,在大家的依依不舍中,妞妞还是上了花轿,抬出了曹府。 田氏母子走了,恒生走了,妞妞也嫁了,等到妞妞三日“回门”后,惜秋与曹乙定了婚期,月底就成亲;怜秋这边,也由妞妞做主,同稻香村的一个掌柜定亲,等中秋后再成亲。 对于两位姨娘出嫁,庄延平心中并不怎么乐意。 可两位姨娘以婢妾身份,青春妙龄开始,为叔叔守了十年,将妞妞带大,也对得起庄家。 礼教却要求女子守节,却是对妻说的,并没有哪家要求妾守节的道理。所以,庄延平也就没旁的啰嗦,反而准备了两百两银子,分赠两位姨娘。 “回门礼”后,庄延平也没有再留下的理由,便张罗着返乡。 柴秀才那边,终于有了动静。 他起草了状纸,告曹家侵吞庄家遗财,要求曹家同已经出阁的小姨娘退还庄家部分财物。 因说不动庄延平,名不正言不顺,他又将自己的次子说成是过继到岳家,要求继承岳父留下的爵位。 因老父无子,早年庄氏确实同丈夫提过,让次子承继庄家香火。 柴秀才却自诩书香传家,鄙薄岳家幕业为生,拒绝了妻子的提议。 等到庄先生过世,为图遗产,他想要改口,却是来不及。 当初也是不知道岳父到底留下多少遗产,又碍于曹家权势,不敢撕破脸,才忍气吞声地离开京城。 现下晓得妞妞身上有岳父留下的爵位,还有妞妞陪嫁了十五顷地、三所宅子的陪嫁,这些都不是浮财,本应留给庄家嗣子嗣孙的,如何能让柴秀才忍下? 状纸还没送出去,天佑已经使人抄录一份,送到父亲跟前。 曹颙看了这状纸,并不觉得着恼,反而觉得可笑得紧。 若不是庄氏同柴秀才夫妇实在不堪,待妞妞她们也不亲近,曹颙看在先生份上,怎么也会照拂一二。 如今看来,这柴秀才不仅是没眼色,还有些缺心眼。 想着自己负责海贸这半年,多少双眼睛盯着抓他的小辫子,却因他行事低调谨慎也无处入手,曹颙笑了笑,放下状纸,道:“随他……” 第一千二百五十八章 成了被告 第一千二百五十八章成了被告 圆明园,勤政殿,东阁。 顺天府尹陈守创跪在御前,上了折子。 这位被从工部给事中擢升上来的天子心腹,现下并没有摆出什么铁面御史的做派,而是恭顺得紧。 雍正使内侍接了他的折子,摆摆手叫起。 十三爷先前正好在御前商议政务,坐在一边,看着陈守创,心里在思量他的来意。 作为京府府尹,陈守创不仅品级是正三品,而且有直接递牌子面君之权。 城里有什么不太平? 十三阿哥思量着,用眼角余光,看了御案后的皇上一眼。 皇上看着折子,神情有些怪异,不似担心,嘴角微翘,带了几分讥讽。 这会儿功夫,皇上已经看罢折子,对十三阿哥道:“有人往顺天府递状纸,要告曹颙侵占民财!”说罢,将折子递给边上的内侍,示意给十三阿哥送去。 十三阿哥闻言,只觉得古怪,接了折子,快速看了一遍,又看了后边附着的状纸,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确实是有人将曹颙给告了。 侵占民财?! 十三阿哥连为曹颙辩白几句的想法都没有,因为,这罪名实在是太离谱。 曹颙在官场上口碑好,皇上瞅着他也顺眼,除了他工作勤奋,为人恭谨为,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富足不贪。 不媚上,不压下,守着户部这个油水最丰厚的衙门,也从来不伸手。 旁人不晓得,消息灵通的十三阿哥却是晓得曹家的收入来源。 除了庄子同“稻香村”外,还有广州商铺的分红。曹家甚至还隐藏着一门生意,也是滚滚利来。 那就是“西洋美颜膏”。 十三阿哥府中,也用着几瓶,玉色琉璃瓶子,外头汇着缩小版的西洋美人头。 在京城的洋货铺子里,这样一瓶美颜膏,就要卖到四、五两银子一瓶。 实际上,这是这些东西都是产自澳门,是曹家暗地里的买卖。 既是四、五两银子一瓶的东西,若是效果不好,也不会推广开来。既然这个东西,能在几年之内,在京城占有一席之地,可见效果颇佳。 十三阿哥虽不晓得这“美颜膏”的配方,却晓得主用成份用了珍珠粉。 京城的胭脂铺子里,最不缺的就是珍珠膏、珍珠粉什么的,可定好的东西,价格也比不上“美颜膏”。 有好几条生财之路在手的曹颙,平素里只听说过散财的,这侵吞旁人财产的罪名就扣的有些滑稽了? 陈守创是认识曹颙的,两人同朝为官,不过点头之交。 陈守创不会幼稚地以为,有个状纸在手,就能扮演铁面御史,带人讨伐手握实权的户部尚书。 他自己是皇上器重的臣子不假,曹颙的圣宠未必在他之下。 况且,他已不是御史。 京府府尹,天子脚下,处事首先要求稳。 当看到状纸时,他第一反应不是去探究事情真伪,而是关注这状纸背后有没有官员倾轧,会不会引得政局震荡。 事关二品京堂,立不立案,如何立案,都不是他一个京兆府尹能做主的。 于是,就有了御前请旨。 “你怎么看?”皇上问十三阿哥道。 十三阿哥笑着摇摇头,回道:“这状纸看似言辞振振,却是底气有些不足。这前面咬着曹家侵占庄家遗财不放,后边却又例举出庄陪嫁财物作证。既是庄家的房宅田产都归了庄氏的嫁妆,那前面曹家侵占民财的说法就有些对不上了。” 陈守创在旁听了,心中松了口气。 即便大家都说曹颙是和善性子,陈守创也不愿平白地得罪他。 他虽比曹颙年长,可论起官场资历,却是落后曹颙一大截。 他好好地做完府尹,在往上多半是升侍郎;那个时候,曹颙说不定更进一步,封阁拜相。 今儿却是他倒霉的日子,因为皇上接着发话,让他立案审理…… 户部,尚书房。 看到刑部送来的文书,曹颙不由皱眉。 查嗣庭案终于尘埃落定,查嗣庭与其子查克上死在狱中,其他儿子未满十五岁,给功臣之家为奴。 两位兄弟中,长兄年迈家居,对于所为恶乱之事,实无由得知,著将查慎行父子俱从宽免,释放回籍。 胞兄查嗣瑮、胞侄查基俱免死流三千里。查嗣庭名下应追家产,著变价,留于浙江,以充海塘工程之用。 因提前托了十三阿哥,所以在“功臣之家”的名单上,也添了曹家。 查嗣瑮两个未满十五岁的儿子查开、查学,将以官奴身份,入曹府执役。 这样一个结果,对曹项也算有个交代,可曹颙并不觉得欣喜。 因为从蒋坚这边,他还听到关于查家的另外一个消息。 查嗣庭之妻与媳妇都投缳自尽,查家其他女眷将跟随成年的父亲子侄流三千里。 没有将查家女眷罚没为奴,给江南查家留几分余地;将查家年幼男丁都入了奴籍,就断了他们几代人的科举之路。 说到底,还是查家的风头太盛了些,已经执掌士林牛耳。 因不好太过行迹,曹颙只吩咐曹满带了他的名帖去刑部领人。 对于查开、查学两兄弟的安置,曹颙面上也只是淡淡的,让人将他们带到下人房安置,并没有另眼相待。 查家的案子风波才熄,他可不想因为这个,引得皇上迁怒。 兄弟两个,一个十四、一个九岁,年长的查开已经考了秀才,长相温文儒雅不说,肚子里也有墨水。 曹颙想了想,便吩咐曹元,将他们兄弟两个安排在长生与天宝身边做书童。 翰林院同六部相比,消息滞后了些,可毕竟查家是翰林院里的大户,多少人关注着,所以曹项也得到恩师流放,曹家赏了“官奴”的消息。 他心急如焚,恨不得立时回家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偏生今日翰林院忙,几位新上任的编休的编休,到他这里请假学问,应付了好一会儿,才脱身出来。 等到从衙门出来,曹项没有回东府,直接奔西府而来。 他为老师古稀之年即将流放难过,又为老师两个儿子入曹府而欢喜。 虽说都是罚没入了官奴,可在曹家,与在其他人家不一样。 不过,听说曹颙将他们兄弟安置在下人房,让他们做天佑的伴读,曹项神色就纠结起来。 曹颙见状,哭笑不得,道:“皇上既让他们做官奴,难道四弟还想要见他们做少爷不成?” 曹项犹豫着说道:“家里又不差这两个孩子,大哥大嫂向来仁慈,就是家生子儿,不也是多到十几岁,才开始侍候?” 曹颙板着脸,道:“你想要作何?接过去锦衣玉食地养着?” 曹项也晓得那样不妥当,低下头道:“多照拂一些总是好的。” 曹颙摇了摇头,前几年瞧着曹项已经开窍,怎么在翰林院待上几年,就呆了许多。 “你是查嗣瑮的弟子,这个消息若是有心人探察,瞒不了人,若是将他们送到你那里,你如何安置?厚待了,是打皇上的脸;薄待了,就要遭世人唾弃。还是留在西府这边吧。”曹颙道。 这也是最妥当的法子了,曹项脑子清醒许多,又再次谢过堂兄。 当天晚饭,曹项就留在西府这边,兄弟两个推杯换盏,倒是比平素少几分拘谨,多几几分亲近。 “老师到底是古稀老人,这回去黑龙江怕是日子难熬。”曹项干了一杯酒道。 “你也不用太惦记,现下黑龙江将军傅大人刚好与我有旧,我会书信一封给他,请他帮忙照拂一二。”曹颙道。 之所以这样这般费劲对旁人好,也有几分是看在金庸老大爷的情分上。 多少乐意帮上一帮,不过能做的,也只是一帮了,再多了就不符合曹颙的性子。 对曹府众人来说,查氏兄弟入府,不过是多两个小厮而已;知晓他们兄弟真实身份的,只有曹颙夫妇与大管家曹元。 庄延平听说曹颙回来,过来辞行,明天一早,他就要去通州码头登船南下。 柴秀才夫妇寻了个托辞,昨日就搬出曹府,瞧着那阵势,有在京城多驻留些日子。 庄延平虽对他们有些不满,却也想不到,这两位为了银钱,吃了雄心豹子胆,已经开始控诉曹家了。 同庄延平说完话,曹颙便回了内宅。 给李氏请完安后,曹颙便回了梧桐苑。 “妞妞亲事已了,老太太怕热,惦记回海淀庄子。后日便是千秋节,等过了千秋节,就搬到园子避暑如何?”初瑜道。 曹颙摆摆手,道:“若是收拾得差不多,早些搬过去也行,不用等千秋节……礼部今天下了公文,今年千秋节已是免朝贺……” 初瑜闻言,不禁骇然。 连续两年“千秋节”免朝贺,帝后和谐的传言,一捅就破。 “到底皇上为何这般不待见皇后,连体面也不给了?”初瑜心中好奇,低声问道。 曹颙想了想,低声回道:“皇上重权,即便是深宫之中,也不想二圣齐尊,这是其一;其二么,听说是为去年三阿哥选嫡妃之事,皇后动静大了,引得皇上不快,八成是还没消气……” 第一千二百五十九章 私语 第一千二百五十九章私语 对于柴秀才的行迹,曹颙既然心中有数,对于“官司”一事就没有太放在心上。 随着曹家兄弟相继出仕,子侄一辈也渐渐长大,曹家已经不是早年那个曹家,在京城权贵中,亦是数得上的人家。 小小秀才,又是以无稽罪名状告曹家,更像是一场笑话。 为了怕妞妞难做,曹颙连李氏与初瑜也没瞒着,就是怕她们不明就里,听了什么传言,同妞妞生了嫌隙。 李氏即便性子绵和,可多年养尊处优下来,也添了几分贵气,并没有听风就是雨,怕东怕西。 老人家寻思了一遭,倒是并没有太怪罪柴秀才,反而叹息一番,道:“左右是个混账人,被金银晃花了眼,倒可惜了平姐儿一番心。只是看在已故庄二先生的面上,给个教训就是了。” 在妞妞出阁前,曾同曹府这边商议商议过,将来挑一子姓庄,承继庄氏香火。对于庄氏族人那边,还有两位姐姐那边,虽说并不亲近,可也没有断了往来的意思。 只因柴秀才夫妇性子实在不堪,才没有将这番话摊开说。 以妞妞的性子,最是护短,对于这血脉至亲,不过是念在亡父情面,道义上应承,哪里比得上同曹家的亲近。 柴秀才猪油蒙心,为了钱财攀咬上曹家,污了曹家的名声,妞妞晓得了,会比曹家人更恨他。这面上情,怕是也顾不得了。 曹颙虽厌恶柴秀才,但也没有生死之仇。 只是官场之上,向来都是说不清楚的。即便曹颙不同柴秀才计较,可那些想要借此巴结曹家的,也不会手软。固然不会要了性命,死去活来,恶惩一番是少不了的。 曹颙闻言,眉头微皱,倒不是为了母亲为柴秀才说情,而是想到一个可能。 要是柴秀才这些日子真出了“意外”,那自己可真是摘不干净了。 初瑜长嫂如母,真心将妞妞当女儿疼的,听到这个消息,倒没有想着自家名声有损,反而心疼妞妞刚出阁,就遇到这糟心事。 见婆婆也是疼惜妞妞,她便道:“咱们这边府里还好,谁会将这个放在心上。倒是平姐儿那边,还是新媳妇,女婿也年轻,还不知会不会吓到,要不媳妇过去瞧瞧?” 李氏点点头,道:“也好,多宽慰两句,别叫孩子心中添堵。” 夫妻两个从兰院出来,初瑜便使人预备马车,带着几个丫鬟婆子出府。曹颙则去了前院书房,使人请来曹甲。 不为旁的,就为了防着旁人瞎搅合,柴秀才那边,就得暗中护着。 等到曹甲出去,曹颙坐在椅子上,脸上露出几分苦笑。 真是太平日子过久了,失了防范之心。 早知如何麻烦,真不该纵着柴秀才上串下跳。 自己现在的身份,倒不怕这盆脏水,可真要因此使得柴秀才断送性命,同庄家那边就尴尬起来,只会使得妞妞难做。 说到底,柴秀才再可恶,也是庄先生的女婿,罪不至死。 魏家,二房。 屋子里一片静寂,看着抿着小嘴,不发一言的妻子,魏文志有些心里没底,低声道:“你要是恼,就骂出来,别气坏了自己个儿,就不值当了。” 因是新婚,十六爷给他放了假。 回门过后,婚礼算是告一段落。为了酬谢这些日子帮衬着跑前跑后的同僚好友,他原预备着今日设宴款待一番。 没想到客人未到,顺天府的差役到了。 虽说没有直接传人去衙门,可还是问询了一番,交代了近期不得出京,等到传唤,云云。 好好的日子,就成了被告,魏文志的心里也不痛快。 不过,他更担心的是妻子这头儿。 他们夫妻两个都是少小失孤,全靠曹家庇护,才有了今日。而妻子那边,又多了曹家的养恩。 看着丈夫眉头皱着个“川”字,满眼满脸的担忧,妞妞的嘴角微微上翘,轻轻地摇摇头,道:“我没事儿,二爷不必担心我。” 她语气轻松,魏文志却是放心不下,道:“你我夫妻,你也不必硬挺着。他既不当你是亲戚,咱们往后避开就是,谁也不指望谁活着。” 妞妞站起身来,道:“二爷说的是,我又不是傻子,分不出远近来。只是怕府里那边,老太太同嫂子听到担心。若是二爷便宜,就陪我过去一遭可好?” 事已至此,魏文志早没了待客的心思,点头应了,忙唤人去预备车马。 还没等夫妻两个出门,曹府的马车到了。 夫妻得了消息,惊讶不已,忙到前院出迎。 看到郡主亲至,魏文志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妞妞扶着初瑜下了马车,听着其低声问询宽慰,已是红了眼圈。 夫妻二人将初瑜迎到上房,魏文志陪着回了几句话,交代了顺天府来人之事,便有小厮来报,前院有客至。 魏文志告了声罪,出去见客,留下初瑜同妞妞说话。 妞妞将屋子里侍候的丫鬟婆子挥下,粘到初瑜身边,并没有悲悲切切,反而顽皮地露出几分小儿女态,蹭着初瑜的胳膊,低声道:“嫂子,妞妞想家了……” 初瑜看了门口一眼,伸出手指,点了点她额头,笑道:“前儿才回门,这才几天?都做了人家媳妇,还耍娇……隔得又不远,过了这阵子,谁还拦着你不成?” 说到最后,到底带了几分惆怅。 姑嫂两个都明白,即是出阁,到底是不一样了。 “你这也算好的了,进门就独掌一府,又没有公婆需要立规矩,少吃了多少苦头。只是志哥儿虽不是外人,可男人多刚性,多少要哄着些。心里有主意是有主意,面上还要柔顺,方叫人挑不出错来。”初瑜摩挲着妞妞的后背,道。 听着话里带了郑重,妞妞直了腰身,做出恭听状。她心中不无疑惑,不晓得嫂子因何说起这个话题来。 初瑜见了,也收了笑,正色道:“你是我看大的,脾气秉性,我还不知么?府里这么多孩子,唯有你性情同你哥哥一样,最是冷情的。除了家里这几个人,旁人不过是面子情。只安份过自己日子,不愿去理会那些烦心的。可人活一世,谁又能孤零零活着。你哥哥是男人,大节无亏,旁人也就不能在小事上诋毁他。女人家却是不易,若是落下个刻薄寡情的名声,总是要吃亏的。” 妞妞犹豫了一下,道:“嫂子说的是……顺天府那边……” 初瑜点点头,道:“就是。不管他们怎么做,世人眼中,你们姊妹到底是至亲骨肉。可以他们慢待了你,你却不能在人前露出冷情来。” 妞妞皱眉道:“这就是人言可畏么?原就不亲近,难道只许他们见钱眼开乱咬人,还不许我回一句?更不要说因我的缘故,使得他们污了曹家名声,总要教训一顿才好。” 初瑜摇摇头,道:“教训不教训的轮不到你说话。长幼尊卑有序,你若是出面,即便是有理也成了无理。晓得你不将他们放在心上,可多少要顾及些志哥儿。要是你露出刚性来,什么风雨都扛了,还要他这做丈夫的作甚?心里有主意就好,不必都挂在面上,该柔弱时还要柔顺……更不要说,你那嫂子,说话娇娇弱弱的,高声一句便吓到一般。你若是露出三分强来,往后妯娌之间就有了膈肌,你又哪里辩白得的清楚?” 类似的话,在出阁之前,初瑜曾提点过几句,只是不如这次直白。不过是怕妞妞愤懑,对庄氏同柴秀才那边过了,去了新妇的腼腆,露出不让须眉的刚性来。 妞妞心思玲珑,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虽说心中不甘,也晓得嫂子是真疼自己,她老实应了,道:“就是不如家中自在,若是没到这边来,直接去顺天府告他个‘攀污’之罪,狠狠地打个半死才解气……” 姑嫂二人在上房说话,前院魏文志已经赔了好几声罪。 先到的是个叫高成的王府侍卫,与他关系最好,见他面色含忧,好好的宴请,临了临了又散了,少不得问了两句。 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既然状纸已经送到顺天府,哪里又是能瞒住的? 魏文志说了缘故,高成问了柴秀才底细,晓得不过是个到京城打秋风的乡绅,好笑道:“多大点儿事儿,就值当你愁上一回?平白无故惹官司是腻歪人,可你又不是平头百姓,有什么好怕的?更不要说上面还有曹家,你们只是连带的,到时候露出个面,全了顺天府那边的体面就是了,谁还要你真的去同那个酸秀才一句对一句的不成?” 魏文志虽在王府历练两年,见了不少世面,可对升堂审案到底陌生。 高成见他懵懂,又将衙门里的猫腻讲了一番。 例如这次所谓的“侵产”官司,状纸上告的是曹颙与庄姝平,可真要开庭了,谁还会真提审二品大员不成? 曹家那边不是子侄出面,就是管家出面;庄氏这边,多半他这个丈夫代替走个过场。 虽说高成开解的明白,却不知晓,魏文志担心的本不是官司本身,听了这番开解的话,脸色虽好些,到底没了宴客吃酒的兴致。 他就使人拿了一百两银子,托高成出面,带着陆续到来的几个好友出去吃酒了。 上房里,姑嫂又说了半晌话,直到留了饭,初瑜才离开。 看着妻子红肿的双眼,魏文志少不得又宽慰一番。 妞妞强笑着应了,到底受不住,次日便病倒了…… 第一千二百六十章 波澜起 第一千二百六十章波澜起 这场关系曹家的官司,原本并没有引发什么动静。 又不是“欺君”、“谋反”的罪名,一个小小生员状告二品尚书,蚂蚁撼树之举,更像是一场笑话。 大家不过是当成茶余饭后的闲话,听了也便罢了,更多的人将话题都集中在即将到来的皇子大婚上。 那不是寻常的皇子,是被圣祖爷赞过的四阿哥弘历。在三阿哥过继出去后,他就是宫里仅存的两位阿哥之一。加上排行靠前,又是满妃所出,是嗣君最佳人选。 他的正室嫡妃,若没有意外,就是未来的国母。 富查家的祖宗八代都被翻了出来,虽说也不乏有人说上几句酸话,却也不能信口开河地贬低什么。 毕竟富查家祖上的文治武功都在那里摆着,与皇室联姻,富查家这不是第一遭。雍正二年被降为镇国公的前履郡王的福晋,就是富查家的女儿。 先帝留下的大学士中,富查家的马齐又是全须全尾留到现在,同族子弟为官者众,在八旗权贵中也是数得上的人家。 同富查家即将迎来的辉煌相比,曹家那边的小打小闹就不够看了。 不过,突然起来的一件事,又引得大家将惊疑不定,将视线转移到曹家身上。 已革九门提督,国舅隆科多薨。 在革职定罪后,隆科多一直被圈禁在畅春园里的一处小院。 能熬过两度寒暑,说起来也委实不易,他又上了年纪,天热难耐,入夏后就开始病倒。 虽说他已经被厌弃,可到底是叫了几十年的“舅舅”,雍正对他还算优容,得知消息,该派的太医派了,还专程过问了方子。 晓得已经药石无效,无力回天,雍正还命怡亲王同庄亲王过去探视。 两位亲王亲至,隆科多痛哭流涕地“忏悔”罪责;在外人眼中高贵的怡亲王同庄亲王也以晚辈之礼,宽慰一番。 隆科多哆哆嗦嗦地从枕头底下掏出遗折,以他阶下囚的身份,本没有这个资格,可他还是预备了,怡亲王同庄亲王兄弟两个对视一眼,默默地接下。 隆科多没有再说话,挣扎着起来,对着京城的方向叩首。头低下了,身子就栽歪下去,等到怡亲王同庄亲王近前扶起,已是咽了气。 虽说满脸的泪,可面色平和,去得很是安静。 人已经没了,尸首总要处置。 虽说早已晓得隆科多就这两天了,可听到真没了的消息,雍正还是缄默了半响。 隆科多的“遗折”,更像是请罪折子,没有为自己辩白,只是为辜负圣恩、坏了君臣之义而羞愧。对于被处死的爱妻、流放的子孙,他一句也没有提。 虽未帝王,雍正到底也断不了七情六欲,到底是心软了。 人死为大,再多的恩怨,也随之逝去。 “传佟家人,安置他入土为安吧!”他叹了口气,吩咐了一句,打发两位王爷退下。 从御前出来,怡亲王同庄亲王心里也不为感触。先皇册封了三任皇后,加上已故圣母皇太后,称得上“国舅”称号的总有十个八个,隆科多毕竟是不同的。 若他不是九门提督,若他没有站在皇上这边,如今会是什么格局,谁也说不清。 说起来,他们兄弟这两个亲王帽子,也间接地沾了隆科多的光。在想想皇上方才的神色,对这个“舅舅”,也不是全然无情之意。 多种缘故,两位王爷脸色也就阴沉了些。 于是,奉命到佟家传话的人误会了,奉命到畅春园运尸的佟家人误会了。 虽说隆科多之罪,并没有牵连族人,可佟家嫡支人丁凋零,又不得皇上待见,这几年一直夹着尾巴罪人。这隆科多又是“罪人”,心惊胆颤下,“悄悄”地葬了,连个动静也没有。 只是京城之中,到处都是眼睛,又哪里能有隐秘之事? 不出几日,隆科多没了的消息,就私下里流出开来。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没有谁会相信隆科多是病死了、老死了,大家都提了心,思量是不是皇上又要清洗什么。 曹家的官司,同隆科多的病故连系到一起,就变得微妙起来。 不乏有自认为聪明者,想着皇上是不是要发作曹家。 毕竟,年羹尧也好,隆科多也罢,在被皇上厌弃前,都是小打小闹的弹劾开始的。 有迹可循啊。 曹家父子在地方朝廷经营这些年,虽没有明面的死仇,可陆陆续续得罪的人也不少。 有人开始坐不住了,旧事重提也好,捕风捉影也好,林林总总地列了十来条,弹劾的折子就送到了御前。 曹颙这边得了消息,哭笑不得。 自家的份量,自己清楚,既不是皇上的“弓”,也不是天家的“狗”。同那些在朝野经营了多年的大学士、尚书之家相比,曹家兄弟几个年岁轻、资历浅,还轮不到被忌惮。 不过随着曹家四兄弟的相继出仕,官场上的人情往来、日常中的亲朋故旧,牵扯的也越来越多。这些人参差不齐,谁知道什么时候溅曹家一身腥。 难得有这个机会,让曹家子弟感受“事态炎凉”,曹颙当然不会放过。 随着曹颙神色“日益凝重”,天佑也“一不小心”说漏嘴,外头不少人晓得曹家有些不稳当。 京城官场,最不缺明哲保身之人,曹家的门庭,一下子冷落下来。 书房之中,父子相对。 曹颙脸上波澜不惊,天佑到底年轻,眉眼之中,露出几分计划得逞的得意。 不过想到挪出府去的几位弟弟,还有拖着“病体”,回了两次娘家的姑姑庄氏,天佑有些犹豫,道:“父亲,旁人还好,姑姑同几位弟弟那边,还瞒着么?他们虽在父亲面前强撑着,可心里甚是担忧父亲。左住满嘴的泡,左成心思重,眼看着清减了;姑姑尚好,由母亲安慰,没有什么;二弟那边,即便儿子拦着,也往庄王府跑了好几遭……” 曹颙顺水推舟,为曹家清理杂七杂八的人际关系,固然有试探人心的意思,却没有算计到自家出去的几个孩子身上。 眼下,看到大家虽离了曹府,可并没有远了曹家,他甚是欣慰。 “因怕旁人看着不像,先头没有提点他们几个,倒让他们跟着糟心上火了。你好生说说,总要他们安心才好。”曹颙道。 天佑欢喜地应了,走到门口,又按捺住神色,一脸“阴沉”地出了书房…… 顺天府前街,朋来客栈,后院客房。 看着眼前十个白晃晃地银元宝,柴秀才已经笑得睁不开眼。 他抓起一个银元宝,翻过来看了,下边有钱庄的印记,还写有“五十两整”四字,忍不住得意道:“早上那个员外郎送来三百两,这会子一个什么管领就送来五百两。向来都是民给官送礼,这当官的给百姓送礼,这大清朝老爷也是独一份!” 若说早上的银子,庄大姐只看做“意外之财”,也跟着欢喜;这见了第二遭,银子数目越多,她反而没了惊喜,只剩下惊吓了,带着几分急切劝道:“老爷,这银子收不得。若是曹大人犯了‘十恶不赦’的罪过,有这些官儿盯着,哪里还轮得着老爷出头。况且妾身在隔壁听着,那管领的话说得含含糊糊,不像是有谱的。咱们不过是为了争口气,图的也是老爷子留下的产业,即便手上没什么凭证,骨肉至亲是假不了的,夺产也名正言顺。即便最后官司输了,也不过是一场空。若真是掺合到这些官场是非,给旁人当枪使了,可就由不得自己个儿了。” 妇道人家,虽说贪财,可胆子在哪儿,同意丈夫打官司,也不过是见曹家行事仁善,君子欺之以方。对于外人,官民之分在那里,到底不敢与虎谋皮。 柴秀才却听得不耐烦,皱眉道:“头发长见识短,瞎叽歪什么?当谁是傻子?当枪怎么了?换了旁人,想当还没那个资格?曹家人寡恩薄幸,不念老一辈情分,还要老爷念着仁义道德不成?打这个官司,本就不是图几个银钱的干系。别忘了,岳父那边可是在旗,还有个世袭的爵位搁在那儿。同民人相比,旗人过的是什么日子?本就抱着三分指望,想着万一侥幸,真让老二承继了岳父香火,一家老小也跟着沾光入旗。如今瞌睡了,有人送枕头,你还啰嗦什么?他们乐意怎么弄曹家,老爷管不着,只是老爷晓得,没有曹家护着,这承爵之事才真正有了指望……” 庄大姐听得目瞪口呆:“旗人,入旗?老爷,这可不是说着玩的,哪里有那么便宜的好事儿?旗民通婚都不许,还许这么转来转去的?” 柴秀才白了她一眼,冷哼一声:“无知妇人,不说旁人,就是魏家那个小子,祖籍江宁,祖宗八代里又哪有一个旗人?还不是沾了曹府的光,入了旗籍,才掏了王府侍卫的好差事……” 谁都晓得,这旗人子孙落地就吃钱粮,庄大姐听着心动,劝阻的心思立时熄了。 隔壁客房,曹甲听到此处,不禁挑了挑眉,这两口子,白日梦做得还真美…… 第一千二百六十一章 互动 第一千二百六十一章互动 以曹颙现下的心境,近些日子所遇到的“人情冷暖”,也不过是浮云一般。然而,令他意外的是,李家与孙家的反应。 孙家北上后,同曹家一直不远不近地相;这些日子,反而亲近了几分,孙文远虽没露面,孙家长辈孙礼来给姥娘请安,也没有落下西府这边。 李鼐也不避嫌疑地过来,就连自打高太君病故后就隐居不出的李煦也露了面,拄着拐杖来了。 老人家并没有摆舅太爷的谱,拦着要去官府叫人的管家,如同寻常串门子一般,去见了李氏。 听说李家舅太爷来,初瑜也到兰院请了安,而后才退了下去,留下他们兄妹说话。 他本就比李氏年长十几岁,现下一个古稀老翁,一个富贵娇人,看着不像是兄妹,更像是父女叔侄两代人。 李氏想起早年在李家的日子,多靠堂兄、堂嫂照看,自己没有回报什么,反而为保全夫家的缘故,同娘家生分许久,心中不由添了愧疚。 “现下天也热了,大哥若是有话吩咐,打发人来唤我还是,哪里好让折腾大哥?”李氏带了几分嗔怪道。 李煦眯缝着眼,摸着有些稀疏的胡子,说道:“哪有什么正经事儿,不过是在家里憋闷了,出来遛个弯儿……想着有些日子没见了,不知不觉就到了这边……” 兄妹两个,闲话家常,原本疏离的亲情,也在言谈拉近了几分。 “眼看就要进六月……是大嫂的生祭,不知侄儿那边张罗了没有?前些日子,我使人往广化寺送了香油钱,点了莲花灯……”说起陈年旧事,少不得提及李煦已故发妻韩氏,李氏如是道。 想起韩氏的养恩,李氏面上带了缅怀。 昔日的自己,同现下的妞妞处境差不多,都是寄人篱下,只是多了宗亲族人的身份。堂兄、堂搜对自己个儿的照拂,并不比儿子、媳妇对妞妞的照拂少。 正因这个缘故,她对妞妞都比其他孙辈慈爱三分。 李煦听了,颇为动容:“过了这些年,难为你还记着。老大前些日子提了,我的意思,是想要往通州走一遭……” 李家的坟茔地在通州,韩氏也好,高氏也好,都葬在通州。 李氏听了,有些心动:“大哥要是上坟?要不然,我也随着同去?” 圣心难测,外头流言纷纷,李煦也摸不著皇上要动曹家的话是真是假。 不管怎样,曹颙现下处境尴尬、分身无术是真。 因此,他忙道:“我不过是带着老大过去烧上几张纸就回了……眼看进伏了,你若一动,自己个儿能不能熬得住两说,还闹得孩子们也跟着不安生……若想去祭拜,等到年底给二老太太圆坟时再去就是……” 他这话中,就带了几分训斥的口气。 李氏不以为恼,虚心听了教训,点头道:“那就听大哥的,等到年底再去。只是大哥也别光顾着说我,到底有了年纪,大哥也要多保重才是……” 一个早已闲置多年,一个是内宅妇人,兄妹两个的话题,说来说去,也不过是儿孙安泰,家长里短的话。 到了晌午,李氏还留了饭,预备的都是苏浙风味的小菜,配的饭却是温温的粳米水饭。 在权贵人家,这个吃法有些上不了台面,却是最合李煦的口味。 大热天的,吃着爽口的水饭,李煦将爱吃的几个小菜吃了大半盘子,饭也多添了一碗。 “活了这一辈子,借着圣祖爷的光,珍馐佳肴也尝过,到了最后,还是这家常饭菜最是可口。”撂下筷子,李煦接着李氏亲至送上的茶水漱了口,而后说道。 李氏用心招待,见堂兄吃的满意,心里也跟着欢喜。 只是李煦到底年迈,兄妹两人又说了半响的话,就有些支不住,于是便辞了李氏,回家去了。 等到曹颙从衙门回来,便听门房听了李煦登门之事,心中还有些疑惑,怕李煦听了外头的动静,到这边来说这说那,吓到李氏。 等回梧桐苑,听了妻子细说,曹颙才知李煦只是来串门子来了,还陪着李氏待了半响。兄妹两个有说有笑的,李氏连食欲都好了几分,用了两碗饭。 曹颙听了,不由挑眉。 李氏这些日子有些闹伏,食欲有些不振,因这个缘故,曹颙他们两口子这阵子晚饭都摆在兰院,不过是劝了又劝,带着孩子们,哄着李氏多用两口。 眼下听说了李氏多用了饭,显然心情大好。 “不知老太太想起什么好吃的,下晌犯困,多吃了两杯浓茶,这会儿倒是真有些饿了。”曹颙换下官服,对初瑜说道。 等曹颙净了面,夫妻两个没在耽搁,往兰院去了。 今日恒生休沐,天佑去了王府那边,打发人说用了晚饭才回。其他几个孩子,已经在兰院上房这边等着。 见曹颙夫妇进来,长生带着天慧、天宝两个从座位上起身。 等曹颙给李氏请了安,他们才重新落座。 李氏眉眼间都带了笑意,从心里往外散发着愉悦。 待说起堂兄来访,韩氏夫人生祭之事,三言两语里透着浓浓的依恋。 在广化寺点莲花灯之事,初瑜是晓得的,见婆婆上心,凑趣道:“若是舅太爷那边张罗,我们当小辈的也不好当不知道,待问了日子,老太太若是惦记,就过去转转。去不了通州,在祠堂里点上一炷香也是心意。” 李氏听了,有些犹豫,道:“我倒着想过去,可是大热天的,是不是太麻烦?” 初瑜笑道:“不过是西城到东城,就是慢行,有一个来时辰也到了。车里放好冰盒子,保证丁点儿都不热……就是李家大老爷同几位侄儿那边,见老太太归省,也只有欢喜的,哪里会觉得麻烦……” 这两年,随着李家境况渐渐好转,李家在东城的老宅也赎买回来。开春的时候,李家就搬回了老宅,所以初瑜这样说。 听了媳妇这番话,李氏甚是心动,不过还是没有说话,而是带了几分忐忑,转头望向长子。 自己依靠的长子,向来不喜欢自己同李家亲近。 李氏目光微闪,心里的纠结都写在脸上,曹颙哪里还不明白。 他的心里,添了几分涩意,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因他明哲保身的性子,逼着李氏早早地远了李家。就连李家落难时的相帮,也留了余地,生怕两家掰扯不清楚。 加上李氏身份曝光,同李家的族亲关系也否了,这亲戚关系也有名无实,曹颙疏远李家就越发心安理得。偶有的亲近,也不过是给世人看,维持个面子光。 却是,没有顾虑到李氏的心情。 即便先皇追封了孝齐皇后,却也没有认下李氏这个女儿。在李氏眼中,同那些血脉相关的宗亲相比,李家才是她心里的娘家人。 “既是舅母的祭日,正该去走一遭。提前使人问清楚了,衙门里最近也不忙,我陪老太太过去……”曹颙说道。 李氏的眼睛,立时添了几分光彩,随即想到儿子早年的告诫,看了旁边坐着的几个孩子一眼,迟疑道:“便宜么?你是堂官,可不好耽搁了差事……若是不便宜,往后再说也行,我也并不是十分想去……” 正因为做了堂官,具体的差事都有下边的司官料理了,曹颙的日子过的才清闲。 李氏所问这一句,不过是隐讳地表明,要是儿子还忌惮李家,她就不去了。 曹颙笑着摇摇头,道:“没什么不便宜的,老太太吩咐便是……” 李氏闻言,面上的欢喜又多了几分。 长生同天宝在旁听得热闹,也纷纷说着要去;就连性子安静的天慧,神色间也有些意动。 高太君在世时,李诚之妻何氏常跟着丈夫到曹府请安。她是廉郡王福晋养女,打小在八爷府长大,由八福晋教养大。虽说看着同其他江南女子一般,娇小柔美,可言谈甚是爽利,比寻常闺阁女子强上好几分。 因这个缘故,天慧同这个表嫂也有几分私交。 李诚既随着户部的商船南下,何氏也不好在随意出门。 只有妞妞成亲时,她才随着婆婆过来随礼。可那时候府里乱糟糟的,姑嫂两个也没说得上话。 因此,见祖母要去李家做客,天慧也忍不住地表达了想要随之通往的愿望。 见儿孙们不在避讳李家,李氏幽幽吐了口气,只觉得浑身都松快了不少。 屋子里其乐融融,大家伙已经盼着数日后的出门了…… 李家,后院。 李煦歪在炕上,脸色蜡黄。 中午一时贪嘴,多吃了一碗饭,加上回来时有些过了暑气,就使得李煦遭了大罪。 上吐下泻,折腾了半天,直到肚子里东西都清干净了,身上也再没有一丝力气,他才歪倒在炕上。 倒是将孝顺的李鼐,唬了个半死,请医问药,急得火烧火燎。 胃里不舒坦,加上大夫交代了,叫静养了两天败败火,李煦的晚饭也就没了着落。 他揉着肚子,嘴里嘟囔道:“明明是中暑,才心里反得慌,怎么就说是吃多了……真是庸医,这说话也没谱儿……” 第一千二百六十二章 有缝的蛋 第一千二百六十二章有缝的蛋 等天佑从王府回来,已经是戌初。 夏日天长,曹颙与初瑜都没有歇。天佑过来时,夫妻两个正商议着是不是送李氏与孩子们去海淀园子。 天儿这么热,若不是妞妞出阁,也不会还在城里待着。 见长子这老晚过来,身上又带了酒气,初瑜很是心疼,忙叫人预备解酒汤。 曹颙虽早告诫儿子们不可纵酒,可天佑已经成丁,在世人眼中已经是大人了,往来应酬吃上两盅酒也免不了的。 还好他晓得分寸,知道父亲不喜,比较有节制,没有醉酒失态的时候。 眼下虽带了酒气,可神色依旧清明。 “父亲,今日五阿哥进城,在二弟那边留了饭……中间说了一嘴,道是皇上昨日同十六爷问起儿子,具体的缘故却是不知……”天佑说道。 初瑜向来视长子为心尖子,听了这话不由色变。 对于龙椅上那位皇伯父,初瑜向来是敬畏有佳。 早先还罢,什么“刻薄寡恩”都是人云亦云,可这两年出继庶长子,停了中宫贺表,都是大家耳闻目睹的。 待发妻骨肉都如此,初瑜哪里还敢期待天恩,只盼着丈夫与儿子都平安而已。 曹颙听了,却是不觉意外。 自打满清入关以来,为了拉拢八旗勋贵,长子入侍卫处当差,是体面也是恩典。 若不是天佑今年要参加春闱,早在年初就当补了侍卫。 皇上向十六阿哥问询,多半是想起这一茬来。 人活世上,谁能不爱惜名声,帝王也不例外。 今上手上有粘杆处,消息向来灵通,京城这关于“隆科多枉死”与“清算曹家”的流言,也早就传到御前。 他不乐意背黑锅,又拉不下脸来澄清,加恩曹家正当时。 “估计是点侍卫之事,你春闺也过了,也该开始补差事……”曹颙道。 初瑜闻言,这才松了口气。 天佑的目光,越发坚定。虽说他羡慕四叔轻松的翰林生活,可身为曹氏宗子,责任所在,他也按照父祖的足迹走下去。 因时候不早,父子两个又说了两句,曹颙便打发天佑回去了。 听到儿子许是要当差的消息,初瑜骄傲中带了几分欢喜,欢喜中又添了三分忧虑。 宫里的侍卫,体面是有了,可也不容易。外班要守门禁,风吹日晒;内班御前当差,提心吊胆。 “当初天佑刚生出来的日子,放佛就在昨日,娇娇嫰嫰的,就那么丁点儿大……这一转眼,就要当差了,用不了多少日子,又该娶媳妇……”初瑜放下头发,坐在炕边,带了几分怀念道。 “孩子总要长大,还能拘父母羽翼下一辈子?早些当差历练也好,天佑毕竟是长子。历练个十年八年,心性磨平了,将这一家老少交给他也叫人放心。”曹颙道。 “再过十年,老爷也刚过不惑,哪里就需要天佑当家?”初瑜只当丈夫随口所说,并没有记在心上。 曹颙却是在心里默算,现下已经是雍正五年,再过十年,弘历会上台么? 因廉郡王早逝的缘故,“八爷党”灰飞烟灭,“十四党”只是在雍正继位初期散布了些许流言,影响的范围也不过是京畿一代。 辅政的十三爷身体虽也有些病弱,却比历史上记载的要好上许多。 虽说雍正给人的感觉是阴晴不定,可同历史上那个败家的弘历相比,却是好了几倍。 希望户部的商船初航顺利,也希望李诚能从西洋带回几个好大夫、寻几种好药…… 一夜无话,次日是户部轮班,曹颙起了个大早,同几位同僚一起出城。 随着圣驾在圆明园常驻,京城到圆明园这条官道春日里又修整过,骑马也好,乘车也好,都比过去要舒坦许多。 就是慢行,也比过去要快上许多。 曹颙等一行人到圆明园时,天才开始有些放亮。 这个时候,不是外官进京的时候,除了户部轮班的几位堂官,并没有其他人递牌子。 圣驾用罢早膳,便传曹颙等人觐见。 这个时节,户部所忙的就是南北赈济、各地麦收收成什么的。 老天保佑,虽说北方如往年一般,不少府县有旱情,可因这几年井地面积的增加,加上冬小麦、苞谷、番薯等作物的推广,即便是减了几分收成,地方上也多能自给自足。 南方虽有水患,可灾情最严重的是广西几个府县,湖广同江南等粮食大省反而影响不大。 加上“耗羡归公”同“士绅一体纳粮”这两条政策的推行,使得户部银钱充足。库银由最初的不足百万两,已经增加至七百万两。 虽说户部禀上来的,依旧是这里拨银子、那里拨银子的琐事,可国库里有银子,雍正的心里也踏实几分,竟是难得地和颜悦色。 张廷玉被皇上留下,曹颙与几位侍郎回禀了差事便从御前退下。 曹颙早就晓得皇上要清算臣工的流言是假,并没有觉得雍正和颜悦色有什么不对。 最近除了隆科多病故,也没有什么糟心事儿,就不行皇上心里松快两日? 几位侍郎大人,却是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却是滋味各异。 皇上待曹尚书不仅没异样,甚至还多问了两句,哪里有发作曹家的意思。 曹尚书的堂官位置稳当,两位汉侍郎松了口气,这个曹大人是个干事的,也嫌少插手下属差事,是个难得的好上官;两位满侍郎,则是带了几分酸意。 上司不动地方,他们这些当下属就没机会出头。 过了一会儿,大家走到园子口,曹颙就被个小太监拦下。 十六爷到了,在园子西南的值房里用早点,晓得曹颙今儿轮班,便叫小太监过来等着。 小太监说话没有背人,几位侍郎听得清楚,越发印证了曹家没干系之事。有个过去暗地里自诩为“曹党”、近日同曹颙疏远的汉侍郎,已经在心里懊悔,不该听风就是雨。 只是哪里又有后悔药? 曹颙同几位侍郎别过,随着小太监去见十六爷。 说是值房,同曹颙他们后见的六部值房有不同。 六部值房同内阁值房都是新建的,在勤政门外两处排房中,屋子狭窄。十六爷所在的值房,却是勤政殿西侧的一处馆阁。 除了面阔三间的正房外,还有左右厢房在。 此处,是皇上专程指给十三爷的地方。 十三爷辅政辛苦,政务繁忙、留宿园中就在这里安置,正房就做了十三爷起居所在。厢房则开了小厨房,供应些粥点小食。 虽说皇恩浩荡,圆明园虽不是宫中,可到底是御苑,十三爷向来又是不肯违了规矩的,哪里好大喇喇地占了这里? 虽说有的时候忙得狠的,过了门禁,留宿在这里,可十三阿哥却是规规矩矩,自己的物件什么都没添,只当这边是值房用,上房只用了一间,另外两间都使人收拾出来,给进园办差的宗室做侯见使。 宗室王爷中,除了十三爷,就数十六爷差事最重,每日里消磨在值房的时候也就多了起来。 曹颙到时,十六爷已经吃完了一屉包子,正端着剩下的半碗豆腐脑,喝的痛快。 虽说曹颙出城前在家里用了几口早点,可早就克化得差不多了,闻到这包子的香气,肚子里也跟着饿了。 左右同两位王爷都熟,他也就不客气,挽起马蹄袖,坐在十六爷下首,跟着用了早点。 这御厨做出的豆腐脑,是外面的豆腐脑比不了的。 豆花嫩得不行,浇头里的黄花菜、木耳也是东北奉进的贡品,滋味儿十足。 这青花碗不大,曹颙直用了三碗才撂下筷子,看得十三阿哥不由莞尔:“可见是饿了,同孚若吃过这么多次饭,什么山珍海味席,也没见孚若吃得这么香。” 曹颙意犹未尽,道:“没想到宫里还有这个。前几年在外头的摊子上吃过两遭,两文钱一大碗,饭量小的,不用加烧饼就能吃的肚饱。只是做的粗了些,多带了豆腥味,做的好吃的少。” 十六阿哥手中拿去一把扇子摇着,听着曹颙话,摇了摇头道:“就你嘴刁,没了豆子味,那还叫豆腐脑么?听说顺天府那边的案子就要审了,你倒是吃喝不误,可是有不少人惦记着拉你下马。”说到最后,带了几分幸灾乐祸。 曹颙无奈地摆摆手,道:“难道臣这户部尚书做得就那么不合格?臣这两年也算勤勉,并没有做惹什么天怒人怨的麻烦;同僚之间相处,也多留了余地,没有结仇结怨,怎么就被人不待见?” 曹甲既在柴秀才那边盯着,这些鬼蜮魍魉的行迹也就没瞒过曹颙。 虽说现下露头的不过是司官、佐领之流,可谁都晓得,他们身后有人。要不然,他们掺和这个,同个与宗室有亲得二品大员作对,可不是自己找死。 十三爷的神色带了几分郑重,说得婉转:“户部有银了,张廷玉身上差事又多,顾不到户部……” 十六爷脸上带了讥讽,道:“别忘了还有户部商船,若没有你这个主事人在,你还以为户部能保住它?宗室那些大爷、内务府那些孙子,都盯着这块肥肉……” 第一千二百六十三章 反告 第一千二百六十三章反告 今上御下苛严,最恶官场贪墨之事,权贵人家想要发财,靠出仕刮地皮无异是火中取栗。想方设法,跟在宗室身后,谋取发财途径也不意外。 曹颙无奈地摇摇头,这养廉银也不知能坚持几年。 如今大家并不是熄了伸手的心思,不过是压制而已。 十三爷与十六爷都处理过官员贪污的案子,哪里不晓得官场上这些弊端是禁不了的。 人心贪婪,忠君爱国才是笑谈。 十六爷懒得再提那些人,转了话题,对曹颙说了皇上点选天佑进侍卫处之事。因天佑是郡主所出,身上承爵,所以直接入内班侍卫,从三等侍卫做起。 曹颙少不得说些感念皇恩之类的话。 有一句话,十六爷却是没有告诉曹颙。 前天皇上提及天佑时,还专程问起天佑的骑射情况。听着他的意思,是想要将天佑放在身边,看看资质如何;若是资质好的话,历练几年后外放武职。 只因八旗军中的官职,有些过分集中在几家权贵手中。皇上此举,有用新权贵分权之意;同时也是防范曹家在文官一系中做大。 因天佑年纪尚轻,还不知皇上过几年会不会改主意,十六爷就没将这些告诉给曹颙,省的他白担心。 以皇上的性情,只要曹颙没有结党之心,曹家的日子就稳当。 曹颙若真有结党之心,也不会借着官司与流言的便利,断了许多人际往来。 十六爷心中,对皇上对大臣的防范与猜忌只是不屑一顾。 “已经过了好几日了,该了结就了结了吧,这么拖着也不像话。”想起曹家的官司,十三阿哥说道。 要是再拖下去,勾得那些人胆子大了,还不知会将京城搅合成什么样。 曹颙点点头应了,若是水再浑下去,在旁人眼中成笑话的就不是蝼蚁撼树的柴秀才,而是威信被挑衅的曹家。 等回了城,曹颙便吩咐天佑带了自己的名帖去顺天府拜会府尹。 柴秀才只觉得顺天府接了自己的告状,又将自己安顿在客栈里,外头也有差爷守着,只当自己的官司胜诉有望,却不晓得曹家已经在旗,曹颙又身在高位,这顺天府审理此案本就名不正言不顺。 只因在御前走了明路,得了皇上口语,府尹才使人接了状子,这些日子的“查案”也以核准事实为主。 待确定柴秀才所谓“侵产”之事,全无证据;什么约定次子过继外祖香火也是夫妻俩的片面之言,府尹早就想使人将柴秀才打几十板子,了结此案;不过曹家也好,还有那些托中人传话送礼的人家也好,似乎都不打算轻轻放过此事,他这个府尹也只能干等着。 如今曹家长子带了曹颙的名帖来拜会,话中虽有结案的意思,却也又拿出另外一张状纸。 状纸上列了几个人名,正是这些日子私下里去见柴秀才的几个人。 除了司官身份,还有几人是店铺掌柜、会馆文士之流,背后的主子藏的更深了些。 曹家状告这些人恶意挑唆,指示柴秀才攀诬曹家,证据就是他们送到柴秀才处的金银珠宝,证人则包括客栈小二,顺天府值守差役,目睹他们见客栈的其他人等。 府尹看着这状子,只觉得心里发寒。 某时某刻,谁人同柴秀才相会,“赠”金银几何,状纸上都列的清清楚楚。 既然他安排了顺天府差役去“护卫”柴秀才夫妇安全,对于客栈里那些小动作自然也有所耳闻,只是哪里比得上曹家状纸上这一份清晰。 是啊,曹家名声再好,曹颙为人处世再温和,可能熬到京堂这个身份,也绝对不会是软柿子。 谁要想捏一下,怕就要做好断手的准备。 他心中不禁庆幸,老实人发怒才最恐怖,幸好他有自知之明,没有指望着踩曹家一脚往上爬。 曹家递状纸,同柴秀才递状纸,自然不会是一个分量。 府尹二话不说,立时发签给差役拿人。 目前露面的最高品级是内务府那位佐领,府尹也没什么好怕的。 谁都晓得,这些司官同商人背后都另外有主子,可越是这样,越是要早日决断将案子结了,真要是将后面的人拖出来,不管同曹家斗得如何,他这个府尹都讨不到好去。 既是曹家反告,那柴秀才也是拉不下的。 他们夫妇所在客栈又近,不到两刻钟,便被差役拘押到顺天府。 因差役是奉命“拘拿”,即便没有直接上锁链,可凶神恶煞似的,任是谁也瞧出不对。 夫妻两个本就心虚,被这番变故唬得不行。 柴秀才摸出几个银元宝,塞给了来提人的捕快,才晓得曹家反告之事。 两口子之前利欲熏心,大了胆子,才猖獗起来。 被这捕快们押送这一路上,却是才开始后怕起来。 抄家的知县,灭门的府尹。这京里的二品大员,比地方的封疆大吏还嫌贵,远比知县、府尹要可怕的多。 柴秀才的脸色煞白,身子已经哆哆嗦嗦,却是依旧强撑着;庄大姐低声呜咽着,眼泪止不住。 “曹家怎么会上告?曹大人为人向来仁善,因学生岳父的缘故,对庄氏族人多有优待,怎么会如何刻薄?不会是弄错了么,许是有人顶了曹大人的名儿行事?”柴秀才心里没底,讪笑着同那捕头说话,也想要探探底儿。 那捕头闻言,脸上露出讥笑,对着柴秀才冷哼一声,不耐烦道:“刮噪!” 京城虽繁华,却也是三教九流集中之地,在衙门当差,什么人没见过? 像柴秀才被财所诱,黑了心肠算计旁人的人,捕头见的多了。 可如柴秀才这么无耻的,却是少见。 既是晓得曹大人仁善,待庄氏族人也亲厚,还信口雌黄地攀诬求财,真是狼心狗肺。偏生还要做出的君子的嘴脸来,眼下又大喇喇地说起曹家的好了,好像那个在衙门里将曹颙说成贪财小人的人不是他一般。 这捕头行伍出身,自看不惯柴秀才这样的伪君子。 柴秀才还想要再说话,却是被捕头横了一眼,嘴唇哆嗦着,不敢再支声。 顺天府里,天佑已经走了。 今日虽说衙门提人,只是先行问审,整理案情,正是开堂则是再案情明了后。 见曹家并没有在衙门守着的意思,府尹心中松了口气,既盼着差役将涉案人等都拘押到案,早日结案;又盼着走空几家,少些牵扯。 却是失望了。 在曹府仆人的“引领”下,出去拿人的差役全部都顺顺利利地找到人,一个都没落下。 府尹心里明白,这其中多半是曹家的“功劳”。 想想也是,堂堂和硕额驸、超品伯爷,哪里是能随意冒犯的。 等到曹颙落衙,顺天府已经使人到曹府回话,涉案的一干人等,除了身上有官职的两位嘴硬不招外,其他都人招了。 所谓“教唆罪”,可轻可重。 又不是教唆杀人谋逆,一个“教唆诬告”,即便是认罪了,顶多也就打几十板子或是关上一两年,那几个商人招了,也不过是皮肉之苦,还能到此为止,掩住后头的主子。 那两个有职位的,却是干系头上的顶戴。 真要认了罪,不说现在的官职不保;就是以后想要再出仕,也要掂量掂量曹家记不记仇,所以只能咬牙顶住,等着背后的主子保全。 却是没脑子,不想想若是主子真看重,又哪里会让他们露面当马前卒…… 曹家,书房。 看着天佑交上来的东西,曹颙不由蹙眉。 这包衣佐领是十五贝勒的人,那员外郎背后的主子是已经将为镇国公的十二爷。也是,只有宗室,才会敢不留余地,大喇喇地安排门人出面算计曹颙。 因为他们觉得,曹颙即便觉得,也不敢拿他们怎么样。 宗亲身份,使得他们有恃无恐。曹颙若是随意报复,那皇上会怎么看? 将宗室王爷、贝勒不放在眼中,这哪里是臣子之道。 “父亲,十二爷那里还好,十五贝勒那边……”天佑有些犹豫。 曹颙将手中的册子摔倒桌子,道:“不必理会,我们固然是不能将他们怎么样,他们也不敢这跳出来授人以柄,权当不知,该收拾的还是要收拾到底,总要让人看看曹家不是那么好拿捏的……” 十五贝勒身份尴尬,十二爷也失了圣心,不过是两只没牙老虎,唬不到人…… 魏家,二房,偏厅。 魏文志皱眉看着地上跪着的中年人,道:“你家老爷若真将我们当成亲戚,也不会将我们当成了仇人,开始打官司。攀诬本就有罪,被抓了也不冤枉,怎么这时又想起我们来?” 这中年人是柴秀才身边的管家,因柴秀才夫妇被捕快拘押到衙门,到了晚上都没放出来,这管家就去衙门打探,这才晓得曹家反告之事。 他递了二十两银子,才见了柴秀才一面。 柴秀才已经挨了几十板子,什么罪名都认了,正关在牢里直哼哼。 他是真怕了,想要使人向曹家求情,又没有门路,只好打发管家去寻小姨子…… 第一千二百六十四章 丑态 第一千二百六十四章丑态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魏文志本就是少年血性,又因自身遭遇,对于所谓亲戚什么的,并不放在心上。 柴秀才闹这一出,给他们新婚添堵,他心中早恨得要死,不去落井下石就不错了,哪里有捞起人的兴趣。 曹家既摆出姿态要打官司,御前那边也没有旁的说法,府尹自是怕夜长梦多,巴不得早日结案。 一场闹剧,没两日就落幕了。 两位司官都去了顶戴,其他商人管事霹雳巴拉挨板子,当场就打死两个。 涉案的二千三百两银子,外加五倍罚金,没入国库。这部分银钱,当然由几位“怂恿者”掏。出面“诬告”的柴秀才革了功名,打一百板子,充役三年。 即便衙门向来是减等行刑,一百板子只打四十板子,可真要下狠手了,也直接断送了性命。前面的那两个商人就是如此。 旁人执行时,柴秀才被拘在旁边看着。 看到最后,双股如筛糠一般,直接尿了裤子。 被按到长凳上时,他已经吓得浑身发软,只道自己也难逃生天。 只是曹家没有示意,差役们也没必要行这阴损之事,柴秀才不过是痛死去了,到底留了一口气。 庄大姐妇道人家,虽有同谋嫌疑,可并没有同柴秀才一般定罪。衙门中妇人打板子是要脱裤子的,良家妇女有几个受得了这个? 她虽有些贪财,到底不是泼辣性子,公堂上被传过两回,也都是问什么就老实答了。 “大人,确实是外子见家妹嫁资丰厚,起了贪念……” “外孙承嗣之事,民妇产下次子后大伯曾提过,被民妇外子拒绝了,说民妇是柴家媳妇,又不是招赘,骨肉没有外流道理。这回改口,只为亡父遗财……” “‘侵产’之事,只是外子猜测。老父为幕一辈子,岂会两手空空……当年舍妹又年幼,谁也保不准……” “收银之事是真,当时民妇还诚惶诚恐,规劝过外子……” 巴拉巴拉,竟是问什么回什么,无辜可怜的紧。 柴秀才气得直瞪眼,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不敢咆哮公堂。 柴秀才老实招认“诬告”之罪,也有庄大姐这番功劳。妻子都认了,他再强撑着,也不过是的的挨板子而已。 若非如此,以柴秀才偏执性子,不见棺材不掉泪,哪里会那么痛快认罪。 他心里已经将庄大姐骂得半死,想着出去后怎么收拾她了;庄大姐却是见识了公堂律法的森严,心里也对丈夫不无埋怨。 就算想要占便宜,也要掂量掂量自家分量。 白日梦做的是美,也得有命享是。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她只晓得,如今这架势,官司脱身不易,不能将自己陷进去。 她可以没了丈夫,孩子们却不能没她这个亲娘。 等到案子了结,柴秀才被收监,等着发往河工效力,庄大姐则被放了出来。 客栈那边的银子都被抄没,庄大姐身无分无,只好厚着脸皮去了魏家。 妞妞依旧“卧病”,魏文志冷着脸出来见客,听着庄大姐哭了一晌,却是只到家中有病人,不好留客。 庄大姐晓得他们夫妻将妹妹、妹夫得罪狠了,却是无人可求,差点跪倒在地。 京城繁华之地,处处都要花钱,给丈夫预备服役时的粗布衣裳也好,准备回乡也好,前提都要有银子。 庄大姐毕竟四十来岁,这哭倒在地的模样委实狼狈。 魏文志皱眉看着,到底顾念妻子情面,叫人拿了二十两银子送客。 柴秀才的劳役,即便不准赎买,可为了日子好熬些,也少不得银钱上下打点。要不然,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别说是三年,怕是半年也熬不下去。 魏文志当年巴不得柴秀才长记性,哪里会掏多余的银子。这二十两银子,也不过是给庄大姐充作回乡路费而已。 庄大姐谢了又谢,这才老实离去。 妞妞从屏风后转出,看着庄大姐的背影,却是恨得直跺脚:“她怎么会是阿爹的女儿,真是将阿爹的脸都丢光了!既是要强,瞧不出我这庶妹,就强到底,怎么被几两银子逼得低三下四?也是乡绅家的奶奶,竟到了这个地步。若是咱们狠心,她还真满京城要饭去不成?” 魏文志挑眉道:“真要是逼着她要饭,那咱们有理也成了没理了。不过是点儿银子,也就这一回。要我说,这才是聪明人,可算是能屈能伸了。若真是愚妇,能全须全尾地从顺天府大牢里出来?” 顺天府开堂那两日,魏文志也代妻出席,对魏大姐的言行都看在眼中。 明明是“同谋”嫌疑,却是话里话外将罪过都推给丈夫,提前一步认下“不举”之罪,也有几分小聪明。 按照大清律,违反律法,同谋也要问罪;可亲人犯法,家人“不举”,却是无罪。 妞妞叹了口气,意兴阑珊道:“不过是大哥顾念阿爹旧情,没有深究之意,要不然她耍这小聪明也是枉然……” “她是保全自己个儿了,怕是柴秀才要恨死她了……那位可不是说理的,到时候还有一番闹腾……”魏文志道。 妞妞听了,不由心烦,道:“随他们闹去,只是最后别再来烦这边就是。要不然,还是叫人往河工上打个招呼,好好磨磨柴秀才的性子,总要他再也无力折腾才好……” 魏文志点点头,道:“也好,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瞧他的性子,不像是豁达的,挨着这教训不会反省自身性贪惹祸,怕还要怨恨我们无情……” 夫妻两个都是痛快人,这般商议一番,就拿了主意…… 十五贝勒府,客厅。 十五爷耷拉着脸,脸上能刮出霜来。 十六爷见状,长吁了口气,道:“十五哥到底怎么想的?安生过日子不好么,为何跳出来算计曹颙?不看别的,只念在额娘同曹家的情分,也不当如此。可是有人哄了十五哥什么?” 十五爷冷哼一声道:“你这是在教训我么?我倒是不知,大清何时改了规矩,弟弟能教训起哥哥来?还是你觉得王爷爵高,不将我这小小贝勒放在眼中?”说到最后,已是带了厉色。 看着自己同胞兄长横眉竖目的模样,十六爷只觉得心里一阵浮躁,他捏着拳道:“十五哥说这话就没意思了,我啰嗦这两句,为得又是哪个?” “哼,为的是哪个?当然是你那个好伴当曹颙。又是表兄弟,又做儿女亲家,又都得那位倚重,眼里哪里还有旁人?只是你也别得意,那位的性子如何,你心里有数,狗屁的体面,不过是拿你当枪杆子,搅合宗室这摊水。等他将宗室都收拾妥当了,也就到了烹狗的时候……”十五爷红着眼道。 这番话却是越老越肆无忌惮,其中还有大不敬的意思,要是传到外头,怕这边得太平日子就到头了。 同胞兄弟,闹到今天这个地步,要说不伤心是假的。 可十六爷晓得,自己能劝的都劝了,再啰嗦也没意思。 他站起身来,看着十五爷道:“性命同荣辱都是自己个儿的,十五哥不必同弟弟说这个。不管弟弟下场如何,都是弟弟自己个儿走的,弟弟认了……该说的话弟弟都说了,十五哥若一意孤行,弟弟也无话说。只是话先说到头里,若是十五哥要有个‘不舒坦’,额娘我会接了去安置,侄儿侄女们却是有心无力了……十五哥若真想出口气,给皇上添添堵,还要先将孩子们安顿一番才好,省的没了老子庇护,被旁人欺负……九哥府里的几个侄子现下如何,二十多岁了,连媳妇都娶不上,看着也委实可怜……” 十五爷听着,脸色刷白,瞪着十六爷,就同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 十六爷却懒得再打理他,弹了弹袖子道:“十五爷尽管算计,我去陪额娘了……” 寻常百姓人家,已经分家的兄弟相见不过是小事;可一个王爷、一个贝勒相见,留心的人就不少。 曹家也是其中之一。 倒不是窥视十六爷行迹,而是因这场官司的缘故,天佑使人盯着十五贝勒府。 等到曹颙落衙回家,便晓得十六爷今日造访贝勒府进城之事。 曹颙本就有一事犹豫不定,听了这话,才确定了主意。 “父亲,难道就这样算了?”天佑的口气带着几分不服气,道。 曹颙摇摇头,道:“不能为了抓老鼠伤了玉瓶,到底要顾着十六爷同太妃的情面……” 十五贝勒那边缚手缚脚,施展不开,理郡王那边却是没什么可顾忌的。 毕竟曹颙所知,十五阿哥因被皇上厌弃,直到死也没有再掌权柄;理郡王却是不同,管皇上心里如何想,为了安抚宗室,也为了遵从圣祖爷遗旨,只能优容。 直到十年后,“谋逆案”起,弘皙才失势。 他本就同曹颙有过节,若是他隔三差五折腾一回,也委实膈应人。 想到这里,曹颙道:“只收拾理郡王一个也好,也省的两个一起出事,旁人想到曹家头上……” 天佑犹豫了一下,道:“父亲,皇上登基好几年了,这‘皇嫡孙’三字管用么……” 第一千二百六十五章 言刀 第一千二百六十五章言刀 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曹颙也不愿一味容忍。 不过,太快了的话,又太着眼,还是等着外头风平浪静些为好。 庄大姐已经回乡,回去变卖了家中一半的地,凑了几百两银子,央求了堂弟庄延平进京打点。并非是亲戚里没有其他男丁,不过是怕曹家不认,看着堂弟同曹家关系还算交好的缘故上。 庄延平哪里晓得,自己先行一步后,京里会闹出这么大动静,还惊动了衙门。不是没发觉庄大姐两口子的贪婪之心,可他却为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头,冷眼旁观了许久,而没有去劝阻。 回到京城的时候,他真是又羞又愧,见到曹颙的时候直赔罪。 曹颙晓得事情同让他没干系,自然也不会迁怒到他身上,依旧是客气地寒暄。。 庄延平也是个晓得分寸的,并没有不知趣地为柴姐夫说情。 那几百两银子,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只求递到河工上,让柴姐夫在河工上少遭些罪,平安度过这几年。 妞妞那边,倒是对堂兄一切如常,并无怨愤之意,使得庄延平心中颇为感慨。到底是养在世家大院,为人处世带着雍容大气,比起另外两个堂妹强出太多。 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若是那两个堂妹安分些,姊妹之间走动得近些,连带着儿女都跟着获益;却是贪心太甚,盯着妹妹的嫁妆不放,手足成了仇人。 妞妞不落井下石已经够宽容,想要再借光已经是痴人说梦,这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五月底时,曹府众人还是去了畅春园。 妞妞回曹家住对月,也随着初瑜住在曹园里。 虽说有官司波折,又“休养”了大半月,可面色红润,眉眼间褪去少女的青涩,多了几分妇人的柔媚。 李氏同初瑜是过来人,看出妞妞的日子“滋润”,为她们小两口琴瑟相合高兴。 其他人,却是感觉各异。 天慧有些感伤,虽说同妞妞差着辈分,可两人打小一起长大,感情并不亚于血亲。如今小姑姑出嫁不过一个月,却像是分别一年那么久。 做了妇人的小姑姑,也没了闺阁女儿的闲适,似乎一下子成熟了,同亲长们说着家长里短。 曹颙的心情很是复杂,有些酸溜溜的,总觉得自己教养大的闺女便宜了魏文志那小子;又觉得同魏信结了亲家,对得起魏信了,心里很踏实。 不是他自夸,别说妞妞到魏家做次媳,就是进哪个高门大户做长媳也是够格的。 同样是酸,天佑同恒生可直白多了,直接架着魏文志,灌了个半死。 酒席之间不软不硬的话,不像是侄儿对“姑父”,更像是小舅子对姐夫。瞧着那架势,往后魏文志但凡有半点对不住妞妞的地方,就要小心板砖侍候。 这已经是老生常谈,早在妞妞没出阁前,魏文志已经受过这样的教育。 眼下见两个“侄儿”旧话重提,魏文志哭笑不得,很是不厚道地在心里数着,庄王府那边有几位阿哥,简亲王府的阿哥有几位。 而后自己安慰自己,眼前这两个小子不用得意,真要是论起小舅子的数量与彪悍,自己算是顶少的,哈哈。 天佑已经正是入宫当值,虽只是三等侍卫,可因在御前,亲戚朋友说起亦极为体面。 恒生虽也是内班侍卫,可因奉命随侍弘历身边,兄弟两个在园里并不常多见。幸好,两人时常休沐,不休沐时,每日也就当班两个时辰,其他时间都得闲。 恒生早在宫中行走,同侍卫处的同僚更相熟些,由他带着,天佑也很快融入了侍卫处。 因守孝的缘故,理郡王弘皙这几年一直居丧未出,直到三月孝满,才领了礼部的差事,在御前行走。 而从三月开始,礼部忙得最多的,就是四阿哥弘历大婚之事。 恒生随侍弘历身边,也曾见过理郡王两遭。 这他的印象中,这位理郡王同父亲年纪相仿,待人温煦有礼,一点也没有郡王的架子。 同弘历说话往来,既有长兄的敦厚,又恪守臣下之礼。换做其他宗室如此,如此态度正是应当之事;可弘皙做起来,却总令人侧目。 毕竟他是圣祖嫡孙,理密亲王之子,身份尴尬,要是远着大家些,彼此反而更容易自在。 不管心里到底怎么想,弘历同弘皙堂兄弟两个表面上其乐融融,倒是显得比其他宗亲要亲近几分。 倒是弘昼,向来是不爱人前作伪的,每次遇到弘皙与弘历这哥俩儿好的模样,过后都忍不住抱怨两句:“四哥,何必看他惺惺作态?真当谁是傻子不成,一个郡王,何必谦卑至此?要是不知道的见了,还道我们骄纵,不顾长幼尊卑打压他这个圣祖嫡长孙。” 弘历却只是笑笑,什么也不说。 因四阿哥大婚定在七月,所以圣驾七月初就移驾回宫。 原本沉寂的宫城,因圣驾回驻变得热闹起来。 弘皙身为宗室,又是礼部堂官,协同宗人府与内务府忙着弘历大婚事宜,出入宫禁越发频繁。 慢慢的,他发现有些不对。 原本恭敬的侍卫、宫人,在他的面前添了拘谨与小心,竟像是强撑着,才没有避而远之的模样。 弘皙心中惊诧莫名,反省自己最近有没有行事不当的地方,却是越想越糊涂。他既没有同人发生争执,也没有处罚或处置下人奴仆,怎么就吓得大家如此? 不仅侍卫与宫人的态度发生变化,就是龙椅上那位四叔,望向自己的目光也带了探究。 弘皙觉得自己像是被剥了衣服似的,在那冷冽的目光下无处遁形。 他惊恐难安,仔细打探一番,才知晓一个令人胆颤的消息。 “圣祖曾有遗诏,立皇嫡孙为嗣”、“《李朝实录》上曾记载,圣祖晚年曾以皇嫡孙为嗣,接见属国使臣”、“圣祖亲自教养皇嫡孙,妻以公主女,有心选为嗣君”…… 不管那种说法,都紧咬“皇嫡孙”三字。 满清入关八十年,儒家嫡庶尊卑已经成为满人尊奉的法理正统。 弘皙虽是侧妃所出,却是养在嫡母名下,又是理密亲王一脉。同他的叔叔们相比,他却是借着父亲的光,占了个嫡孙名分。 他的心里,未尝没有因为自己的身份骄傲过;可捅破到世人面前,却只有令他惴惴难安。 这个嫡孙名分,会害死人的。 他恨不得立时跑到御前,表白一番,表明自己安分得紧,可那样又太刻意了,说不定倒引得龙椅上那位忌惮;他想要什么都不做,等着风平浪静,可传言却越演越烈。 除了那些圣祖欲立其为嗣的话,没几日又有新的流言出来。 这回越发有鼻子有眼,都是理郡王府内的秘事。 理郡王府本府在昌平庞各庄,京中并没有府邸,有处园子在海淀。出服前,弘皙一直在昌平王府守孝,三月里才移居海淀王园。 因理密亲王的缘故,还有距离京城远,大家对于理郡王府是陌生的。 这回,大家却是在八卦中,对理郡王府熟悉起来。 什么仿六部设六司,自设小朝,什么谋臣如星、武将如云,什么王府私兵数千,皆是八旗青壮…… 人皆有趋从之心,当理郡王府的“秘密”大白天下,连带着同弘皙早年相关的旧事也被人翻出来。 在上书房端着身份,欺负生母不显的叔叔们;对待薨了的嫡母也不算恭敬,曾杖毙嫡母所赐侍婢,云云。 有了这样鲜明的对比,往日里觉得弘皙谦和有礼的,也认定他虚伪狡诈,故意作态。 流言越演越烈,说法也越来越直白,就差直接说弘皙有不臣之心了。 弘皙心中惊疑不定,却是焦头烂额之下,又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他怀疑,是龙椅上那位容不下他,才安排了这一出。 他不敢节外生枝,也怕适得其反,所以只有硬着头皮忍耐。 他却不知,自己遭受的这些,完全是自作自受。 流言的最初,只是一个郡王府侍卫在外头吃酒时多了一句嘴。自然,这次醉酒的饭局,说巧不巧地有京中其他几个王府的侍卫。 于是,没几日弘皙就从温厚谦和的郡王,成了包藏狼子野心的“逆王”。 最觉得爽快之人,当然是曹家父子。 “言语如刀,有这个先例在,你们也长点记性,省的往后落下把柄,被人用语刀凌迟。”这个时候,曹颙亦不忘教子,对天佑与恒生这样说道。 天佑与恒生皆垂手受教。 父子三人,虽在追讨弘皙的细节上有所差异,可却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上岸”,完全没有落井下石的意思。 事到如今,不管是弘皙安分,还是不安分,在雍正心中都有了芥蒂。有哪个帝王能允许自己身边,有个比自己更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 尤其是雍正这种,养在嫡母名下的庶出阿哥,对于自己的身份,是骄傲中带着几分自卑,更是容不下弘皙这样的“嫡孙”。 养心殿内,内侍已经被挥出门外。 雍正黑沉着脸,将手中的折子往御案上一摔。十三阿哥同十六阿哥站在御案前,都带了几分小心…… 第一千二百六十六章 纵横(上) 第一千二百六十六章纵横(上) 虽说十三爷同十六阿哥位至和硕亲王,可依旧被盛怒的雍正喷了一脸口水。 他当然不能说自己被“嫡长孙”三个字刺激了,反而将过错都推到十三阿哥同十六阿哥身上。 “弘昌同弘普到底在做什么?弘普还罢了,尚未开府封爵;弘昌却是有爵位的,不想着好好当差,反而巴结这个,讨好那个,他到底想要做什么?”雍正越说越恼,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变得尖利。 若是弘昌在此,怕是也要大声喊冤的。圣祖孙辈阿哥中,封爵的并不多,弘皙是郡王,弘昌是贝勒,两人又都开府,有所往来本是寻常。 在雍正眼中,却成了“结党”,满心愤愤子不教,父子过。 十三爷同十六爷虽晓得皇上是在迁怒,也只能乖乖跪下请罪。 十六爷还罢,正值壮年,跪下也是很大一坨;十三爷一跪下,露出脑后斑白的头发,微驼的后背。 雍正见了,脸色一暗,长吁了口气,起身将十三爷扶了起来。 十三爷站起身来,满脸羞愧道:“原是奴才的不是,没有管教好儿子,闹得皇上跟着烦心。” 十六爷乖觉,亦跟着请罪。 雍正摇摇头,道:“朕还没糊涂,方才实在是心里燥了,发作到你们头上。你们是朕的臂膀,政务繁重,家务上有所懈怠也难免。”说到这里,带了几分不甘,咬牙道:“还以为弘皙是个安分的,却是串联宗室,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十六爷闻言,嘴角抽了抽。 都是圣祖子孙,堂兄弟之间往来,再正常不过,有弘历同弘皙亲近在前,旁的王府子弟同弘皙有人情往来也没什么隐晦之处,现下就成了“串联宗室”。 若是事不关己,十六爷也就跟着看笑话;可关系到自己的长子,这罪名就令人觉得沉重。 事关弘皙,皇上忌讳,不是辩白的好时候,十六爷只好老实地站在十三爷身后待着。 雍正也不过是发泄一番,若是按照他的本心,恨不得立时将弘皙的差事夺了,命他幽闭在家,不要四处乱窜。 说起庞各庄王府也好,王府周遭的八旗驻军也罢,知晓的最清晰的就是雍正。 从弘皙出宫就府前,粘杆处的眼线就先一步入了王府。王府周遭的八旗驻军,也都由两位雍正器重的潜邸旧臣掌握。 要说弘皙有谋逆之心,雍正是不信的。 可他也晓得,弘皙确实曾得圣祖厚爱。圣祖欲效仿明太祖事,在康熙末年并不是空穴来风。 在朝臣中,曾赞成这点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嫡嫡庶庶,这才是雍正最忌讳之事。 十三爷同十六爷都瞧出这个,可身为臣子,却又不好说什么。也是他们两个厚道,不是那落井下石的,否则顺着雍正的话,说上几句,弘皙即便不死,也会难逃劫难蜕层皮。 从御前下来,十三爷同十六爷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他们身为皇上臂膀,晓得雍正不是个大度的,看似待弘皙优容,实际上不能说眼中钉肉中刺也差不多。 可这关于弘皙的流言,却是将他们两家的长子都牵扯进去,这就有些不同寻常了。 虽说他们现下身居高位,可越是如此,惦记将他们拉下来取而代之的人越多。 “十三哥,您瞧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是有人成心针对你我兄弟,还是有人借着弘皙之事推波助澜?”十六爷带了几分疑惑道。 他将可疑的人选在脑中过了一圈,还是无法断定哪个有这样的魄力,同时向当朝权势最盛的两位亲王开炮。 十三爷闻言,眉头皱得紧紧的:“要说故意针对你我兄弟设局,总要图点什么。现下宗室中,能取代你我兄弟的人并不多。” 皇上并不是谁都信得,除了他们两个,就对十七爷还看重些。十七爷对政务并不热衷,对两个哥哥也亲近,自然不会多生事端。 越说这些,兄弟两个越糊涂,最后也没猜出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管怎样,要教导弘普同弘昌两个与弘皙远着些,保不齐什么时候就受了连累。”在宫门外分道时,十三爷郑重告诫道。 十六爷点头应了,骑了马往曹府去了。 今天,曹颙休沐。 十六爷到时,曹颙正在客厅待客。 今日造访曹府的,是十二爷夫妇。 十六爷听说时,还愣了一会儿。说实在话,从养心殿刚出来时,十六爷心中怀疑过的对象,就是十二爷。 宗室诸王中,除了不受皇上待见的那些,沉沉浮浮最多的,就是被降为镇国公的十二爷。 而十二爷从郡王降为国公,就是在理密亲王薨后,同弘皙多少有些干系。 十三爷同十六爷还曾为十二爷在御前求过情,可没有顶用。他们自觉已经尽心,十二爷却是不信,似乎有所埋怨,因这个缘故,兄弟之间这几年疏远许多。 犹豫了片刻,十六爷还是决定露面。 客厅里,曹颙陪坐在堂,心里疑惑不已。 宾主入座半个时辰,吃了好几盏茶,十二爷已经是打着哈哈,并没有说明来意。 换做是其他人,曹颙早就不耐烦,让对方痛快地说明来意;可十二爷辈分比曹颙高,身份又尊贵,要是真说出什么叫曹颙为难的话,亦不好直言回绝,曹颙只好跟着他闲话。 夫妻两个联袂而来,既是十二爷不好说的,定是由国公夫人说了。 国公夫人虽是长辈,可论起身份来,还比不上初瑜这个和硕格格。就算想要同初瑜说些什么,也要商量着来。 曹颙想到这里,心里反而踏实下来,同十二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待听说十六爷来了,十二爷随着曹颙起身,神色有些尴尬。 同为圣祖庶皇子,两人一个是位高权重的和硕亲王,一个却是闲赋的镇国公,身份已经是天壤之别。 十六爷倒是面色如常,露出几分意外、几分欣喜拱手道:“遇到十二哥,倒是真巧,有阵子没见到十二哥,弟弟这里给哥哥请安。” 十二爷强挤出几分笑,道:“不敢不敢,十六弟是大忙人,没功夫搭理我们这些闲人也是有的。” 他的话中带了酸意,十六爷也不接他的话茬,反而带了几分好奇道:“只听说十二哥这两年在府里养病,今日看来,十二哥气色还好,想来已经大安了。” 所谓“养病”,不过是闲赋在家后的“遮羞布”,十二爷被噎得不行,涨红了脸,闷声道:“还好,总算没死了。” 见他如此,十六爷反而觉得没意思起来,随着曹颙入座,静静地吃起茶来。 今日曹府待客的茶,味道却是不同往日,不是常见的铁观音与龙井,茶汤清澈异常,茶香绵长。 “好茶!”十六爷忍不住赞了一声。 他是真心称赞茶好,十二爷看着,却只觉得他端着亲王架子,不再搭理自己,实在可恶至极。 十二爷满心羞怒,已是坐不住,站起身来,对曹颙道:“府中尚有俗事需要爷打理,就不再叨扰了。” 竟连同行来的夫人也没等,十二爷辞了一句,便起身往外走。 曹颙留不住,只得随之送出大门外。 十六爷却是没有起身,只悠哉地坐在原位吃茶。 以他亲王之尊,却是不必对十二爷假以颜色,可尚有兄弟名分在,如此一来到底显得狂妄了些。 这并不是十六爷平素待人的态度。 “遇到什么事了?同十二爷有干系?”曹颙看出十六阿哥的异样,问道。 十六爷冷哼一声,道:“日子才消停几天,又有人不安分了。胆子简直大的没边了,竟然想要构陷我同十三哥!” 曹颙闻言,大吃一惊。 一下子构陷两个亲王,还是皇上最器重信赖的两个亲王,这得是多么大的能量。 宗室诸王中,谁有能力做到这点? 看出曹颙的惊讶之色,十六爷皱眉道:“是不是茫然无序?我同十三哥也琢磨了半天,依旧没确定到底哪个这么有本事。要说损人利己的话,能接替我同十三哥的只有十七弟同十二哥,十七弟没那个心思,十二哥则没那个本事;若说损人不利己,只为瞎搅合,那这人也太闲了些。” 待听十六爷说了详情,曹颙暗暗咽下一口吐沫。 真没想到,只是想要捧杀弘皙,却牵扯到庄王府同怡王府两处,真叫人哭笑不得。 曹颙这个始作俑者,当然没有构陷两位王爷之意;那推波助澜的,就另有其人。 想到这里,曹颙的脸上添了郑重。这两个王府,可是曹家的靠山。 十六爷也不再啰嗦,表明来意:“如今我虽是亲王,可处在大家的眼皮底下,行事反而不如你便宜。实在信不着旁人,只好来求你。你也不必推辞,我晓得老大人曾留下些人手给你。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虽不是争权夺势的,却也不能让旁人蹬鼻子上脸。” 十六爷既直言相求,曹颙也就痛快应了。 两人相交多年,曹寅曾留下人手之事,十六爷并没有问过,可通过蛛丝马迹也知晓此事。 内宅,梧桐苑。 听了国公夫人的话,初瑜的脸色有些僵硬。 国公夫人登门,竟然是为了做媒而来…… 第一千二百六十七章纵横(下) 第一千二百六十七章纵横(下) “十二婶,您也晓得,您这侄孙女年纪尚幼,婚姻之事,现下言之还太早……”初瑜淡淡地说道。 虽说眼前这人是长辈,可关系到女儿的终身大事,她绝对不会允许旁人插手。 富察氏没想到向来好脾气的初瑜,如此落下脸,神色讪讪的,道:“侄孙女已经是豆蔻之年,哪里还小?我知道你舍不得,可谁家的女孩儿能留一辈子。我不是夸口,虽说府上富贵,可我们富察家日子也过得去,我这堂弟又是御前当差,人品相貌都没的说。”说到最后,话中露出几分得色。 她确实有底气这么说,富察家现下有着大学士,还有即将嫁入宫廷的皇子嫡妃。 四皇子身份不同,若无意外,四皇子嫡妃就是未来的皇后。 富察家本就是八旗勋贵大族,往后成了皇亲国戚,风光更是势不可挡。 初瑜闻言,只觉得心下更加恼怒,面色淡淡的,道:“十二婶厚爱,侄女感激不尽,只是额驸早就有话,儿女都要多教养几年,晚些嫁娶,所以侄女说提这个还太早。” 富察氏说了一气,见初瑜丝毫不松口,心中不快,却也没有发作。 曹颙已经使人往内宅传话,富察氏听说丈夫先行一步,心中诧异不已,也就坐不住,起身告辞了。 本是“恶客”,初瑜当然也就没有留客的心情。不管礼仪所限,依旧是送到二门外,看着富察氏的轿子离去,她才转身。 回到梧桐苑,她失去平素的淡定,脸上带了寒霜。 张义家的见状,带了几分小心问道:“夫人,莫非镇国公夫人提及的那个侄儿有什么不堪之处?” 一家女,百家求。 按理来说,亲戚长辈上来提亲,即便心中不愿意,也不过是婉拒而已,何至于如此气恼? 除非,男方有什么不足之处,那才是对女方的轻慢与得罪。 张义家的想起自己的小格格,心里顿时柔软几分。 明明是样样出色,可因小时候眼疾的缘故,在外人看来,就是身有不足。这两年虽有人提及结亲的事,可多是为了曹家的权势来的,实没有妥当的人选。 初瑜冷哼一声,道:“若是有不堪之处,也不会补了侍卫缺,在御前当差。既然她敢夸成一朵花似的,品貌想来是不错的。” 张义家的听了,有些糊涂,既然对方并无不好,那为何自己主子对这门亲事如此反感。 说起来,曹家根基有限,富察家才是真正的八旗大族。 加上男方是四皇子妃的胞兄,未来的国舅,这门亲事,论起来并不委屈自家小格格。 只因自家小格格是王府的外孙女,要不然单说曹家的闺女,许给富察家还算是高攀。 “若是他们只为了结亲,我自然不会说什么。可他们藏了见不得人的心思,我怎么能允许他们算计曹家?”初瑜带了几分怒意道:“这哪里是结亲,这是打折结亲的幌子,想要拉我们上他们富察家的船。还没出皇后,就摆出国戚的谱来,算什么东西?” 张义家的闻言,恍然大悟:“这样说了,他们想与这边结亲,为的是拉拢五姑奶奶?” 曹五儿在阿哥所,虽没有所出,也不算得四皇子的宠爱,可因行事有度,甚得皇后与熹妃娘娘的欢心,早提了庶福晋,掌着阿哥所内务。 初瑜摇头道:“若只是单单拉拢还好,想要求取天慧未尝没有想要牵制这边的意思。五儿虽现下只是庶福晋,可在四皇子身边侍候的时候长,兄姊如今又居高位,只要生下一男半女,抬个侧福晋并不是难事。富察家想来也是看到这点,才未雨绸缪,想到结亲这一遭……” 前院,客厅。 十六爷并没有久留,拜托完曹颙之后就回王府了。 对于自己曾宠爱多年的庶长子,十六阿哥的心情很是复杂。一方面想要好好待他,一方面又不怪他受了太福晋的撺掇对嫡母不亲近。 早先,他只盼着儿子早日及冠,好向皇上请封。 十三爷的庶长子,皇上都封了贝勒;他若是厚着脸面,央求央求皇上,弘普的爵位也当不会低。 毕竟,他嫡子年幼,早年一直将弘普当继承人养的,谁都晓得弘普曾是他的心尖子。 没想到,弘普却同弘皙搅合到一块儿,还在御前挂了号,这让他担心不已。 要是真惹得皇上厌弃,等到请封时,别说是贝勒贝子,就是想要请封国公也未必顺利。 他回到王府,直接去了书房,叫人去传弘普过来。 弘普的脸上,不在是少年的张扬与得意。原本就不丰腴的面容,又清减许多,脸色有些青白,看着没什么精神;眼睛里有些红血丝,眼圈发黑,带了几分疲惫。 十六阿哥见状,不由皱眉,喝道:“这是什么鬼样子?昨儿又出去吃酒了?” “阿玛……”弘普垂手,不敢直视十六爷的眼睛,低声道:“有个饭局,多吃了几盅……” 十六爷闻言,咬牙道:“饭局?理郡王做东?” 弘普一愣,似乎不明白为何父亲会关心起小一辈的交往来。等到十六爷瞪他,才小声应道:“是理郡王请客,正赶上昨儿发下半年的钱粮,大家就起哄吃大户。理郡王向来慷慨,又有其他王府的哥哥们,儿子实在拒绝不了,就被拉去了。” 宗室的阿哥们,既聚到一起,哪里就只有吃喝这么简单?还不知怎么荒唐。 十六爷也曾年轻过,晓得这里面的门道,看着儿子,面色不善道:“你是今儿才回王府的?” 弘普目光闪烁,却也不敢掰谎话,硬着头皮道:“昨儿吃酒吃得晚了,今早才回来。” 十六爷看着畏畏缩缩的儿子,心中说不出什么感觉,冷声道:“既是留在外头过夜,定有爷们的乐呵,是赌了,还是嫖了?” 他语气不善,弘普立时一哆嗦,“扑通”一声跪下道:“只是贪杯多吃了酒,并不敢胡为,丢阿玛的脸面。” 十六爷闻言,神情稍缓,点点头道:“记得不丢爷这张老脸就好。只是你也太糊涂,弘皙是什么身份,避之不及,哪里是能沾的?今儿皇上还为这个发火,还点了你的名。为了不让皇上厌弃你,这顿家法是免不了的。” 弘普脸色发白,心中惊骇不已,却也只能面带感激地谢过十六爷。 看到儿子眼中的阴郁,同神情并不相符的暮气,十六爷的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 他按捺住心情,冷了脸,扬声唤人进来,将弘普拖下去打板子。 前院闹出这么大动静,少不得惊动十六福晋。 虽说因儿子的缘故,对弘普多有提防,可十六福晋身为嫡母,也不好不闻不问。 等她走到前院,弘普的板子已经打完了,被送到祠堂抄经。 十六福晋只看到弘普搀扶而去的背影,还有衣衫后鲜红的血渍。 十六福晋看得心惊肉跳,生不出幸灾乐祸的心思,带了几分小心到书房。 十六爷坐在书案后愣神,十六福晋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他都没有发现。 许久没见丈夫又这般为难的时候,却是为了庶长子,十六福晋心中不免有些泛酸,面上却是不显,轻咳了一声,道:“爷,大热天的,怎么就动起板子来?若是有什么不是,也要耐心多说两句,二阿哥这些日子病才好些,身子哪里经得起这个?” 十六爷闻言,抬起头来:“眼瞅着弘普又清减了,往年苦夏也没见瘦成这样,太医怎么说?” 这话虽没有指责之意,可听在十六福晋耳中依旧有些不顺耳。 她不动神色,道:“只说脾胃有些不调,一直用着三清汤。” 十六爷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也没有同妻子解释打弘普板子的理由。 十六福晋犹豫了一下,没有说什么求情的话。 夫妻多年,她晓得丈夫不喜欢虚头八脑那一套,也晓得丈夫不是硬心肠的人。 她叹了口气,请十六爷回内宅更衣。抽空的时候,她少不得安排人往祠堂送冰盆与伤药。 她晓得,丈夫乐意见她厚待庶子。 尤其是她生下嫡子后,丈夫在疏远庶长子的时候,也无时无刻不在观察她…… 曹家,梧桐苑,上房。 “富察家,可是傅恒?”曹颙听说十二福晋有为娘家堂弟提亲之意,不由诧异出声。 这回轮到初瑜疑惑了:“傅恒?行几?听着十二婶的意思,是给富察家三房次子傅清提亲,说起次子,因三房长子早夭,这傅清是三房实际上的长子,是四皇子妃的胞兄。” “胞兄啊!”曹颙闻言,有些失望。 他还以为既然是富察家提亲,对方是历史上有名的国舅傅恒,却忘了那位是富察氏幼弟,现下即便落地,也还是孩童。 见丈夫似乎对富察家颇有好感,初瑜不由皱眉道:“老爷,富察家世家大族,是出了名得人丁兴旺,富察家三房有九子两女。” 这个时候,人丁兴旺,背后多代表着妻妾成群。 这也是初瑜不考虑富察家亲事的缘故,世家大族的媳妇不易做,长媳更要苦熬。她心疼女儿,哪里会舍得女儿去吃这个苦…… 第一千二百六十八章 后续 第一千二百六十八章后续 见妻子着恼,曹颙忙道:“不过随口问一句,谁稀罕什么世家大族不成?” 初瑜见曹颙无同富察家结亲之意,这才放下心来。 曹颙有些可惜,怎么就不是傅恒,康雍乾三朝,像傅恒一样善始善终的臣子少。两个儿子尚主,一个封贝子,生前显贵,死后哀荣。 不过,不是给傅恒来提亲也好。传说中,那傅恒之妻,可是乾隆的外室,这乱七八糟的叫什么事儿…… 只是,到底对傅清留了印象,曹颙就让天佑留意下宫里当差的富察家子弟。 富察家从康熙初显达,至今五十年不衰。 不说别处,就说侍卫处,就有富察家子弟三人。 不过,除了傅清是马齐的子侄辈,其他两位都是富察家的孙辈。 富察家人丁兴旺,可见一斑。难得是富察家家教森严,子弟并无跋扈之气,又因家里有大学士,所以文风颇盛,不能说个顶个儿文武双全,也比其他八旗子弟强出太多。 曹颙心中,不无遗憾。 按照世情的说法,李荣保一妻四妾实算不得什么,一口气生下十一个儿女也是有福的象征。 若真是家风不正,有宠妾灭妻或是嫡庶不分什么的,也不会被选他家的女儿为皇子嫡妃。 要说这皇子选妃,可是这几年朝野关心的大事。 后宫的几位后妃,也没少传娘家侄女往宫里请安。皇后所在的乌拉那拉氏,还有熹妃所在的钮钴禄氏都是八旗大族,再出一任皇后也不稀罕。 最后,终是落到富察家,有皇上对马齐的看重,也有对富察家家世子弟的认可。 可,他们家风越森严,人丁越兴旺,他们家的媳妇就越不好做。 天佑既受命留心富察家子弟,对于富察家想要同家中联姻之事便也知晓。作为一个疼爱妹妹的兄长,对于人口众多的富查家,他的看法同父母相同,都不看好这门亲事。 吩咐关注宫里的年轻人,曹颙少不得对李荣保这个人也多加留心。 富察家同曹家联姻这样的主意,绝对不是官场不倒翁马齐的意思。否则,以他一国之相的身份,真想要做成这门亲事,直接同曹颙提,比十二爷夫妇这样中间传话要显尊重,更显得有诚心。 至于是不是李荣保的意思,曹颙就说不好了,毕竟李荣保这些年一直外任察哈尔总管,为了嫁女,他是五月底才携家眷回京,之前并不在京中。 虽说晓得富察一门,显贵乾隆一朝,可曹颙不至于舍了宝贝女儿去巴结。 * 转眼,就到了七月十六,弘历的大婚之期将至。 弘昼跟着庄亲王,在内务府忙了好些日子,终于歇了一口气,便撺掇着哥哥出宫吃酒。 毕竟,宫里规矩多,诸事繁杂,不如在宫外头爽快。 两位皇子本就交好,身边当差的伴读、侍卫也惯是相熟的,大家也就凑兴,为皇子大婚贺。 弘历不愿拒绝大家的好意,可也不好落人口舌,就到了养心殿御前,得了应允后,才带了弟弟与几个交好的侍卫、伴读等出宫。 其中,恰好包括天佑、恒生,还有富查傅清。 出了宫门,大家才说起吃酒的地方。 不管是东单牌楼,还是鼓楼大街,都有不少出名的馆子。可这个时候,天气正热,大家又不是为了吃喝的出来的,就想找个凉快清净些的地方。 弘昼建议往什刹海边的几个私房菜馆去,有两处是宗室子弟名下的产业,大家惯去的。 弘历想了想,却是提出去恒生的王府。 为了明年迎娶公主,恒生的王府修了花园,如今修得七七八八。 弘历曾去过一遭,园中有活水,水上有水榭,正是避暑消夏的好地方。 加上他府中没有长辈,众人去了也自在些。 恒生自是欢迎,招呼众人往自己王府去。 旁人不觉有异,只有弘昼暗自皱眉。 待到进了王府,兄弟两个并肩而行时,弘昼忍不住问道:“四哥是不是忒小心了些?不过一顿饭,又没有旁人,去馆子吃又有什么?身边这几个人,都是同咱们兄弟有干系的,也扯不到‘结党’去?” 弘历低声道:“那边人来人往的,指不定碰到哪个?到时候凑上来,哪里说得清是一起的,还是两处的?到了汗王府这边,总不好有人厚着脸皮做恶客。” 弘昼打开扇子,带了几分打趣,笑道:“四哥,这就是炙手可热啊。即便不在馆子吃饭的,听说四哥去那边的消息,也要往馆子去,好盼着有机缘同四哥‘偶遇’一番。” 弘历横了他一眼:“你往后出宫时也规矩些,别叫人抓了小辫子。这世上,看不得别人好的人多着。” 弘昼点头称是,眼中却依旧是玩世不恭。 他又没想着学这个、那个的做个贤王,有什么不能自在随心的? 到了花园水榭,众人入座。 因是圆桌,除了上位的弘历弘昼外,其余众人也就按了身份依次入座。 傅清是皇子妃胞兄,看在弘历面上,被众人请入次席,挨着弘历坐了。 弘昼下首,则是恒生这个主人的陪位。 天佑是皇亲,又是恒生的义兄,就坐在傅清下首入座。 其他几位皇子、伴读,则在恒生、天佑之间坐了。 压桌的冷盘上来,弘昼便转头对恒生说:“鱼翅、燕窝那些便算了,大热天的,多弄些爽口小菜下酒才好。” 水榭里,摆了好几个冰盆,又哪里热了? 不过是怕恒生拿常见的燕翅席来招待大家,想尝个新鲜罢了。 恒生笑着应了,吩咐人下去添菜不提。 弘历挨着未来的大舅哥,倒是从容自在,闲话家常。 傅清不像寻常侍卫那般看着勇武,言谈之间颇为文雅。 天佑在下首听了,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既然胞妹能被选为皇子嫡妃,傅清相貌自然不赖,可称得上俊朗非凡。只是算算他的年纪,已过弱冠,这个年纪还没议亲,倒是有些稀奇。 弘历在同傅清闲话时,也不愿冷落众人,看到天佑望过来,少不得问答两句,态度温煦可亲。 等到酒菜上来,推杯换盏之间,席间气氛就渐渐热烈起来。 弘昼带了三分醉意,凑过来同恒生八卦:“你瞧傅清斯斯文文的,同你大哥坐一块,倒像是兄弟两个。” 恒生虽笑着听了,心里却有些不自在,看着傅清,只觉得不顺眼。 傅清察觉到恒生的注目,少不得提起酒杯来,遥敬了一杯。 恒生笑着举杯,饮尽杯中酒,才转过头来继续听弘昼说话。 弘昼忍不住低声问道:“不是说这位傅二爷跟着李荣保大人在军中当差吗?怎么进了侍卫处?” 虽说侍卫处有年岁大的侍卫,可那多是从小侍卫傲起的。侍卫处当差的,还是权贵家刚出仕的少年人多,在御前混个脸熟,熬个资历,像傅清这个年纪才进侍卫处当差的反而不多。 弘昼低声道:“不过是看在四哥份上,加恩富查一族。马齐身为大学士,又是总理大臣之一,不仅自己升无可升,将李荣保的路也堵死了,只能加恩富查家的小一辈。富查家三房子嗣虽多,可嫡子只有两个,小的那个年幼,只能傅清回京承恩。” 说到这里,弘昼顿了顿,看了恒生一眼,凑到他耳边道:“都说富查家正四处相看,要给傅清定亲……听说是相中了你们曹家的大格格……保不齐往后大家都是亲戚,你说这可怎么论……” 恒生闻言手一抖,散出几滴杯中酒,望向傅清时,眼底已经带了阴霾。 弘昼察觉恒生神态不对,示意他起身,两人从水榭出来。 离水榭远了,弘昼揉揉眉,道:“瞧你带了怒色,怎么富查家同曹家说亲的事是空穴来风?” 恒生皱眉道:“倒不是空穴来风,十二福晋确实上门,同那边府里老爷、太太提及此事。只是我们老爷、太太疼爱大妹妹,要多留两年再议亲,婉拒了这门亲事。没想到,依旧出了闲话出来,富查家竟说四处相看,未免也太托大了一些,谁又轮得着他们相看了?” 弘昼闻言,松了一口气,道:“若说这个,你确实误会富查家了。他们家门风森严,不是张狂的人家。你们两家要说亲的风声,是从十二叔府上传出来的,并不是富查家宣扬。” 恒生依旧有些恼,抱怨道:“到底是受了他们家的拖累,累得大妹妹被人说嘴。” 弘昼收敛笑意,道:“要这么说来,还真是佩服曹尚书,换做其他人家,别说等富查家上门,怕是恨不得将女儿主动送过去……”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到脚步声,是见他们两个出来许久不返席,打发人来催了…… * 镇国公府,内院正房。 十二爷气急败坏,指着富查氏说不出话来。 富查氏坐在炕边,抿了抿鬓角,不以为然道:“不过宗室女眷之间的几句闲话,哪里就得那么小心了?就算是降了国公,爷也是皇上的亲兄弟,岂容他人轻辱?” 十二爷抚了抚胸口,道:“提亲不成,乃是常事,怎么就辱了爷了?” 富查氏站起身来,红了眼圈道:“爷同我还是长辈,亲自过去提亲,却要看小辈的脸色。不过是瞧爷爵位降了,他们两口子跟着旁人一样势利眼。做了亏心事,凭什么还要顾念他们的脸面……” * 握拳,今天开始,恢复更新。 实在是放下太久了,几次想要恢复更新,都没有头绪,这几天将前文重新看了一遍,终于找出些感觉来,努力。 第一千二百七十章 诚意 第一千二百七十章诚意 虽说贵为皇子阿哥,可弘历、弘昼都住在宫中,为了宫禁的缘故,众人的酒宴在日落之前就散了。 将众人送到门口,目送众人远去,恒生才将跟前人打发了,对天佑说起关于“富查家相看”的流言。 天佑的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 既然出来两家要结亲的闲话,没有人会认为曹家会拒绝富查家这门显贵。结亲不成,也多半会想着是富查家没有“相中”天慧。 毕竟,天慧生而有疾,并不是私密之事。虽说经过诊治,天慧眼疾渐好,只是有些目力不及而已,可别人不会这样认为。 那些捕风捉影之人,说不定还要将天慧归到“眼盲”中,认为天慧被“嫌弃”了。 就算天慧往后出嫁,走到人前,证实自己并非“眼盲”,也会被人看成是富查家挑剩的人。 “关系妹妹的名声,可不是小事。哼,不知那位国公爷到底是什么心思,竟然做下这样损人不利己之事。我这就回去告诉父亲,总要想个法子尽快解决此事,要不然大妹妹往后说亲也要受连累。”天佑道。 兄弟两个商议一番,天佑就先回了曹府。 曹颙这边,毕竟消息灵通些,已经先一步晓得此事,肚子里憋了一肚子气,正在书房里苦思对策。 虽说生了三个儿女,可因天慧年幼时遭罪的缘故,夫妻两个最疼爱天慧这个女儿。 迟迟没有说亲,也是怕女儿往后有受委屈的地方。他们夫妻属意的人选,还是人口简单、爵位不高的宗室旁支子弟。 人口简单,做媳妇不用受累;爵位不高,就要多靠曹家扶持,不会亏待天慧。又因是宗室子弟的缘故,在仕途上即便没有大出息,也不会有什么大凶险。 听天佑的话,晓得女儿被“相看”的流言已经传开,曹颙皱眉道:“看来天慧说亲的事,真的不好再拖。即便现下不定下来,也不能让她继续在府里关着。明日开始,你母亲有什么应酬,也带着天慧去。” 天佑带了不忿:“父亲,那镇国公府那边?总不能任由他们胡吣,是不是上门去讨个说法。” 曹颙长吁了口气,道:“虽不知那边为什么放出这番话来,可这个时候直接上门,再闹出动静,害得还是天慧的名声。明日寻庄王爷做个中人,直接请国公出来说话。” 天佑虽有不甘,可也晓得曹家此事,实不宜就此事说什么,否则落到旁人眼中,就是欲盖弥彰,反而做实了流言。 父子两个正说着话,就有小厮在门外禀告,有客至,递了拜帖请见曹颙。 曹颙看了眼天外渐渐幽暗的天色,心中纳罕。 既按规矩递了拜帖,显见不是相熟的;可不熟的,又这个时候登门? 真是令人意外。 待叫小厮送上捧盒,看了拜帖后,曹颙不由瞪大了眼睛。 李荣保来了。 虽不知来意,可想也知道,多是为了那“相看”流言。 以李荣保的身份,亲自登门,曹颙即便着恼,也不好怠慢,带了天佑从书房出来,到客厅见客。 客厅上除了李荣保,还有一个青年。 这并不是曹颙第一次见李荣保,早在康熙朝时,两人在京中应酬往来中也碰过面。可看到李荣保那刻,曹颙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李荣保面色蜡黄,一脸病相,原本坐着,看见曹颙进来起身,也是站不稳的样子。 还是旁边的青年上前扶住,才使得李荣保站住。 跟在曹颙身后的天佑已经认出来,那青年不是旁人,正是刚在汗王府别了没一会儿的傅清。 明明离开汗王府时,傅清都是醉醺醺的模样,可现下哪里还有半分酒意,只是面带忧虑地看着李荣保。 “曹大人,老朽来请罪了。”见曹颙上前,李荣保颤颤悠悠地躬身。 说话之间,他已经是气喘吁吁,憋得满脸通红。 曹颙连忙避开,道:“李大人还是先请先入座。” 傅清站在李荣保身后,面带感激地对曹颙躬了躬身,扶着李荣保坐下。 曹颙在主位上坐了,叫人上了茶。 李荣保歇了好一会儿,神色才稍缓和些。 见他病弱至此,连站在曹颙身后的天佑都带了几分担心。 四皇子后天大婚,要是这皇子岳父今儿在这边有个闪失,曹家可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众人都心中暗急,李荣保却没有急着开口,反而打量起天佑来。 曹颙见状,叫天佑出来见礼,介绍道:“这是小儿曹霑,承皇上恩典,前几日刚进了侍卫处当差。” 李荣保倒是有些意外:“听说府上长公子今科榜上有名,就是这位吗?” “正是小儿。”曹颙回道。 李荣保点点头,也叫出身后的傅清道:“那倒是缘分,这是老朽次子傅清,蒙皇上恩典,也进了侍卫处。倒是可以叫他们小兄弟两个亲***近。” 天佑见过李荣保,便大大方方地对傅清拱手:“傅二哥。” 傅清神色有些尴尬,亦拱手回礼。 说了这几句话,李荣保像是又累着了,身子佝偻着,孱弱不堪。 曹颙也怕担干系,道:“李大人既身子不舒坦,还是先回去休养才好。” 李荣保将拳头放到嘴边,咳了几声,道:“老朽厚颜前来,实是有几句话要对曹大人说。听说府上有不少名画,若是便宜,还请贵公子带着小犬见见世面。” 这是要将厅里的两个年轻人打发出去了,曹颙点点头,对天佑摆了摆手。 天佑带了傅清下去。 李荣保满脸羞愧,道:“因富查家缘故,使得府上大格格名声受累,实在我富查家的不是……只是看我如今的模样,曹大人也当晓得,怕是拖不了多少日子了……因长子早夭,傅清虽行二,实在我这一房长子。我便托了几位亲族,想要早些为他定下妻室,这才有了富查家四处相看之事……” 虽说李荣保拖着病体,亲自登门赔罪,心意是够实诚的,可身为人父,想着女儿要成京城权贵口中的谈资,曹颙心里实在不爽快。 就听李荣保接着说道:“没想到却是行事不当,引出这些是非。说到底,还是因我的缘故……听闻曹大人与郡主极爱大格格,至今为说亲也是想要多留大格格几年,不是是否有其事?” 曹颙点点头,道:“确实因这个缘故。因小女尚未及笄,我同郡主便想着多留她几年,等及笄后再议亲也不急。” 李荣保又咳了两声,道:“如今闲话已经出来,又不是好在人前辩白的。老朽也没别的法子,只能带了小犬上门……曹大人看此法可行?先让两个孩子定亲,消弭了流言……我这身子是熬不住的,想要迎娶总要登上三年……若是到时你们觉得老朽这儿子还算使得,就成全了两家好事;若是有不妥当之处,只管退婚。” 他虽想要解决此事,可这叫什么法子? 曹颙不由皱眉。 同说亲不妥叫人说两嘴相比,订婚后再退婚所受的非议更大吧? 李荣保苦笑道:“曹大人放心,即便到时府上退婚,也不会让令嫒担干系。傅清二十二,还没有娶妻,也有隐情,他几个庶弟,已经成家立业。” 接着,李荣保就说了缘故。 这才是说来话长。 李荣保年幼丧父,由长嫂照看长大,视长嫂如母。偏生长嫂家道中落,日子越来越不好。 李荣保为了报答长嫂,就给长子订了长嫂娘家的侄女为妻,想要拉扯那边一把。没想到,没等成亲,长子夭折,两家亲也没做成。 为了宽慰长嫂,李荣保又给次子订了长嫂的另一个侄女。 那姑娘年纪比傅清小上几岁,就一直等她及笄。 许是两家真没有再结亲的缘分,等到傅清二十,那姑娘及笄,刚要订下婚期,那姑娘一病呜呼了。 李荣保不仅没有报答长嫂的抚育之恩,反而因两次亲事不谐,使得老太太感伤,没过多少日子就没了。 因这个缘故,还有傅清命硬克妻的闲话出来。 以后曹家想要退亲,只需用这个做说辞,旁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李荣保如此推心置腹,诚意十足。 为了天慧的名声,他能拖着病体,又主动出了这样的主意,曹颙心中,也要赞一声实在人。 可话虽如此,曹颙也不好就此点头:“李大人的好意,曹某感激。只是小女之事,不好越过内子去。我会同内子商量,过两日再去回访李大人。” 李荣保本是怕两家起嫌隙来的,话说到这个地步,也就安心地带着儿子离去。 倒是天佑,听父亲提及李荣保的来意,惊诧不已:“李荣保是不是病糊涂了?即便将过错都归到傅清身上,这定亲退亲也不是儿戏?” 曹颙笑着摇摇头,道:“这才是聪明人。不管两家联姻的事成不成,他摆出这个姿态,我们哪里还好意思再怪罪到富查家头上。若是真定亲了,天慧被嫌弃的闲话不攻自破;既是富查家支撑门户的嫡子,品行操守上又哪里好挑出毛病来,怎么就好随意退亲?” 天佑犹豫了一下,道:“虽不知富查家其他人如何,单说起傅清来,行事做派还算亲和。” 曹颙想着方才站在李荣保身后的傅清,印象还真的不坏…… * 许久不码字了,手生,六个小时三千字,汗死。明天努力,握拳。 第一千二百七十一章 富查家的准备 第一千二百七十一章富查家的准备 梧桐苑,上房。 听了李荣保拖着病体亲自造访之事,初瑜也有些犹豫:“到了这个地步,还真不好再埋怨富查家,到底当如何是好?” 曹颙稍加思量,道:“论起门第、人品,这个傅清也算是好的。只是长媳真的那么难做吗?这些年,是不是累了你?” 说到最后,他话中带了几分关切。 这个世道,不管什么身份的女子,最后都要拘在内宅。 他能体谅怜惜,可毕竟不是女子,做不到感同身受。 初瑜听了,道:“能嫁给老爷,又有老太太这样慈爱可亲的婆婆,是我的福气。只是世家女子,像我这样有福气的又有几个?不说旁人,只说东府那边,二弟妹这些是怎么过来的,老爷也晓得。” 说到底,还是因长媳要侍奉婆婆,在婆婆跟前立规矩,担心遇到个极品婆婆而已。 “明儿使人打听打听,看看富查家三夫人的性子如何?既然富查氏能被选为皇子嫡妃,父母操守上当挑不出错来。”曹颙道。 初瑜依旧反对:“若是富查家的嫡长子尚在,这亲事也可议的。下边那么多小的,还要看顾多少年?” 曹颙蹙眉道:“要是不考虑他们家,那现下的流言怎么办?” 初瑜闻言语塞,说不出话。 屋子里气氛有些凝重。 初瑜低头沉思片刻,道:“老爷是相中富查家的二少爷了?” 曹颙点点头,道:“之前想着找个门第不高的,府里这边能照拂上。可如今两府诸人都在官场,难保有个起起落落。人心易变,即便现下找个老实本分的做女婿,也不知道那时会是什么嘴脸。富查家正显贵,又有女儿为皇子嫡妃,往后就是……众目睽睽之下,反而处处要守着规矩,注意名声。若无意外,富查家就是一甲子的富贵太平。” 初瑜自晓得丈夫话中之意。 现下的四皇子嫡妃,也是未来的皇后,未来的太后。 曹家的根基,到底薄了些,荣宠全在皇上的一念之间,不像富查家那样根深蒂固。 初瑜被丈夫说得有些心动,却依旧是挣扎着道:“那一大家子人,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天慧哪里受得了这个?” 关心则乱,夫妻两个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商议到半夜,也没能拿出个章程来。 一夜无话,便是富查家大宴宾客的日子。 虽说李荣保一直任外官,可富查家有个首辅在,官场上谁能不给这个面子? 更不要说马齐现下是掌部大学士,正好是曹颙的直属上司。曹颙这边,早就收到帖子,落衙出来,少不得走上一遭。 李荣保府里,贺客盈门。 不出意料,出面应酬来客的,正是马齐,而不是李荣保。 虽说也有人好奇皇子岳父怎么不出来待客,可在马齐代弟弟告罪后,也没有人真的挑理。说白了,半数的贺客是奔马齐来的,半数是为了送礼,倒也没有几个留心一直放外任的李荣保。 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尽管有人瞧着曹颙与马齐,嘀嘀咕咕,却也没有人当面说什么闲话。 只有十二阿哥,神色有些不自在。 到曹颙这个身份,不好多待,否则就有阿附上官之嫌。 因此,曹颙并没有在富查家久待,走了个过场,就从富查家出来。 十二阿哥跟了出来。 不管从身份贵重上说,还是从亲戚辈分上说,十二阿哥都是尊长,曹颙是卑幼。 可此时的十二阿哥哪里有底气,倍加陈恳地表达了歉意。 只是这个时候,流言已经散出去,十二阿哥道歉又有什么用? 说起十二阿哥,从不受宠的庶皇子,到康熙末年的掌旗务的实权王爷,因被雍正不喜,接二连三的降爵,走足了背字儿。 曹颙满腹怨愤,也不好多说什么了,要不然落在旁人眼中,就是曹颙“落井下石”。毕竟在京城,没有秘密,说不定两人的会面,彼此的对话,今晚就跑到那位案头上。 等到曹颙回府,初瑜这边也打听出一二。 李荣保之妻是舒穆禄氏,当朝大学士徐元梦的堂侄女,亦是八旗读书显贵人家出身。 虽说李荣保有侍妾数人,可夫妻两个感情亦是琴瑟相合,生有三子一女。除了嫡长子、嫡次子、嫡长女外,还有一个稚龄嫡幼子。 剩下的七个庶子庶女中,夭折了两个,剩下四个庶子、一个庶女。其中两个庶子已经娶亲,剩下两个庶子未成年,庶女更小了,七、八岁年纪。 看来雍正钦点富查氏为四皇子嫡妃,不知是为了马齐的缘故,还有舒穆禄氏的缘故。 都说女儿类母,舒穆禄氏好生养,又贤良,又是八旗书香人家出来的,知书达理,正是世人眼中的好妇人。富查氏这个做女儿的,自然也错不了。 “这舒穆禄氏同三姑奶奶那边倒是能论上亲来,就是有些远了。不过,都说脾气好是真的。这个傅清也使人打听了一下,有两个屋里人,都是早先侍候的丫头,年岁比傅清还要大几岁。”初瑜说着,到底带了不满。 想想傅清的年纪,曹颙也实在没话说。 这个世道,就是如此。 不说旁人,就是自己儿子,今年才十六,前些日子还差点收了个屋里人。 想到这些,曹颙有些不耐烦了。 娶的儿媳妇可以“贤良”,可不愿女儿未来的日子也“贤良”。 “富查家这样的门户,往来的也都是说得过去的人家;若门第低了,往来的人家就杂了。”初瑜斟酌着说道。 昨天是曹颙有意富查家,想要说服妻子,今日就轮到初瑜觉得富查家也能入眼了。 夫妻两个面面相觑,不由大笑。 “是我着相了。天慧尚未及笄,哪里就那么急了?总不能为了旁人说嘴,就匆匆忙忙地将女儿许出去?若是真与富查家有缘分,三年后再结亲也不晚。若是没缘分,三年后也没人会记得这一茬了。我就不信,咱们的女儿还愁嫁。”曹颙说道。 初瑜抚着胸口,松了一口气,笑道:“真让人提心吊胆,不管富查家口碑如何,就这样匆忙定下亲事,还真叫人不放心。” * 李荣保府中,前院的客人还没散尽,庭院的彩棚里里酒席依旧。 马齐与傅清却是已经不在,只有李荣保的两个庶子与其他年长的侄子,招待着剩下的客人。 此时的马齐与傅清,正在李荣保床前。 李荣保躺在床上,脸色灰败。 舒穆禄氏红着眼圈,站在一边。 马齐坐在床前的凳子上,看着奄奄一息的弟弟,眉心拧成个“川”字。 “二哥……我怕是挨不了几天了……”李荣保费力说道:“剩下您侄子侄女们,还请二哥看护一二……” 马齐“腾”的一下站起来,咬牙道:“熬不了,也要熬。就算不是为了富查家,也要想想大姑娘。” 红白喜事撞到一起,就是寻常人家也都在意,更不要说富查氏要嫁入的是皇室。 一个克亲无福的名声出来,往后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李荣保苦笑道:“我也想熬,可自己的身体,自己个儿晓得。说到底,还是命数……从曾祖父开始,富查家的男人除了二哥,还有谁熬过了甲子的坎?” 听着这悲音,舒穆禄氏已经忍不住簌簌落泪。 马齐瞪眼道:“胡思乱想什么,什么甲子的坎?我能活得好好的,你怎么就不能?” 原来从马齐曾祖一辈开始,富查家的男人就都不算长寿,马齐与李荣保的曾祖是五十六就没了,祖父活到五十八,父亲只活到四十三。 两人已经病故的两个兄弟,老大活到康熙四十三年,五十七岁上病故,老三马武是去年没的,终年五十九。 按理来说,在这个时代能活到五十,就不算短寿,可到底是年寿不高。 “我也盼着熬过去,可总要防着万一……”李荣保说话虽费力,可思路尚清晰:“若是熬不过去,还请二哥做主,能瞒就瞒上几日……” 马齐的身子,一下子佝偻下来。 尽管满心不甘,他也晓得弟弟说的没错。 不管如何,总要开始预备,省得到时候来不及。 想到这里,马齐缓缓地点点头:“你就好好休养吧,不用操心这些,一切有我,” 李荣保听了,安心地闭上眼睛,昏昏沉沉地睡去。 舒穆禄氏上前,将帐子放下,众人退到外堂来。 “这边的院子,安排些妥当人看护……多预备些冰……”马齐坐下,对舒穆禄氏道。 “二伯……”舒穆禄氏语带哽咽,露出几分绝望。 “明日还好,皇子并不亲迎,宫宴那边,我也能顶一顶。按照前几年修的条例,皇子福晋嫁后九日才回门……真有个万一,皇上与四阿哥那里是瞒不住的,只瞒着外人罢了……”马齐也是古稀之年,面上疲态尽显。 舒穆禄氏怔怔的听了,只觉得心中悲苦。 傅清站在一旁,也带了几分茫然,实不敢相信,父亲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一时无话,屋子里只生身下舒穆禄氏的哽咽声。 过了好一会儿,马齐才叹了一口气,道:“大姑娘那边,也要早做准备。若是……就接了东直门那边的三姑娘过来,等到大姑娘回门时,带进宫去……” 翁国图是马齐的从堂弟,两人一个曾祖父。富查家是八旗大户,只高祖这一系的子孙,就三在三个佐领下。翁国图也曾继父祖职,领过佐领,可无子病故,世职由异母弟袭了,留下个女儿,也成了寄人篱下的孤女…… * 汗,1268后直接是1270了,不会数数,标题不能修改,就这样先顺下去。总算赶在0点前,明天继续努力。 第一千二百七十二章 皇子大婚 第一千二百七十二章皇子大婚 七月十八,吉,宜纳娶。 天佑早早地起了,换上簇新的侍卫蟒服。今***是他休沐,可因被内大臣点名,还是要进宫。不为旁的,就为了今日的皇子福晋亲迎礼。 皇子大婚,并不需皇子亲迎,而是由内大臣带侍卫二十、护军四十前往皇子福晋府邸奉迎。 这有资格相随的二十侍卫、四十护军,都是选得勋爵出身的未婚男子,也有充当傧相之意。 天佑这个伯府嫡子,自然是跑不了的。 有恒生作伴,这时间也好熬些。 “不是未时才出宫吗?为什么傅大人让大家伙儿辰时就进宫集合?”恒生打着哈欠,有些不解。 他口中的傅大人,是领侍卫内大臣傅尔丹,今日带着众人奉迎皇子福晋入宫的两位内大臣之一。另外一位内大臣,是马尔塞。 两人都是高门显贵出身,侍奉两代帝王,领旨奉迎,也是皇上给皇子福晋的体面。 “许是有什么规矩要教导大家。”天佑回道,心中也有些疑惑。 能进宫里当差的,最不缺的就是规矩,还有什么可教导的?让大家提前半天进宫,是不是有些大题小做了? 不止他们兄弟两个疑惑,另外十八名进宫的迎亲侍卫都跟着稀里糊涂。 还好,没用大家等多久 等到侍卫处外堂的座钟指针指向早七点的时候,傅尔丹与马尔塞两位内大臣联袂而至。 去上驷院,选马。 大家的眼睛,都亮了。 上驷院里,有各种御用马匹以及预备填补御马的备马,都是从皇家马场千里挑一选出来的。共有御马六十四匹,“内马”(候补御马)双倍一百二十八匹,还有仗马、花马、车骡、驽马三百余匹。 一行人到了上驷院,早有内务府总管领着院里的郎中、主事候着。 傅尔丹冲养心殿的方向抱了抱拳,对众侍卫道:“皇上恩典,赐你们二十人每人‘内马’一匹。” 众人闻言,不禁欢呼出声。 虽说听起来“内马”比“御马”差了一等,可实际上相差无几。 大家都是武职,又都是年少好勇的时候,得了好马自然欣喜无比。 二十匹马,上驷院这边已经都预备出来,一色儿的红里透黑的马,膘肥体壮,鬃毛油亮,身上跟缎子似的,全套的嚼、环、鞍、镫,配着锃亮的铜什件,看着别提多精神。 众人欢喜的不行,只是都是有眼力见的,也做不出争抢的丑态。 待傅尔丹一声令下后,大家就上前,按照先后依次牵了缰绳,分了自己的马。 剩下一上午的功夫,大家就要去校场熟悉自己的马。 不管训练的多好的马,想要使唤的贴合心意,也要有个试骑熟悉的过程。 得了好马,没有人会觉得试马麻烦,甘之如饴。 就连恒生,也不例外,骑在马上,挺着胸脯,眉飞色舞。 天佑策马在旁,不禁失笑,见周遭没旁人在,道:“别人还罢了,你那府里又不缺马,何至于此?” 四月里喀尔喀汗王府来人,给恒生带来不少好马,天佑、左成他们都分到了,王府依旧剩了不少。 “那不一样,喀尔喀的马虽好,可更宜野外驰骋,在城里代步反而别扭。这南苑训出来的马,都是熟马,行路稳着,就是锣鼓在耳边响也惊不了。”恒生振振有词道。 天佑点头,确实如此。 一匹上等代步马,虽值数百两银子,可众侍卫都是勋贵出身,也不差这些银子,所欢喜的多是同恒生一样的原因。 半天功夫,转眼而过。 到了中午,宫里预备了膳食,比寻常在宫里当值时多了四碗大菜。 未初(下午一点),众人连着仪仗,浩浩荡荡地出了宫门。 富查家是镶黄旗的,镶黄旗驻防安定门,富查家的宅邸就在安定门内交道口。 若是从皇宫后门到交道口,六里路程,并不算远,可因迎亲仪仗从皇宫前门出发,绕了宫墙半圈,这路程也就翻了一番…… 迎亲的仪仗出宫没多久,就有马车在宫门外云集,都是来参加皇子大婚的王公大臣与诰命们。 曹颙与初瑜夫妇也在其中。 曹颙还罢,只是随着几位京堂凑数,初瑜却要随着几位同辈份的王府福晋,等着进洞房陪新人,还要招呼富查家进宫赴宴的女眷。 富查氏的花轿,戌初(晚上七点)进宫。 尽管是夏日天长,这会功夫天也蒙蒙黑。 阿哥所院子里,张灯结彩,亮堂得跟白昼似的。 早有礼部官员在,皇子福晋如何下轿,如何迎进洞房,新人如何叩拜,都依礼而行。 曹颙只是见证了洞房外的热闹,初瑜则随着几位福晋进了洞房,见到了坐福的富察氏。 富察氏穿着喜服,低着头柔顺地坐在炕上,露出一截雪白的下巴。 几位同富查家有往来、见过富查氏的福晋,忍不住开口打趣起新娘子,初瑜则是留意了一下新房布置。 一水儿的红檀家具,喜气中不失沉稳。家具的样式,也多以简约大气为主。 再看幔帐的花色搭配,雍容着透着内敛。 虽没有太子妃之名,可这位富查氏却有太子妃之实,如今已经隐隐地露出几分不凡来。 满屋子的喜气中,初瑜站在人群后,看着富查氏,暗暗叹了一口气。 以弘历的身份,阿哥所这边的女眷只会越来越多。富查氏要是真贤惠的话,五儿的日子应该不会太难过。 五儿的出身实在是太低,若是出身好些,得了侧福晋名分,就能上皇家玉碟,即便是嫡福晋,也不能太为难。如今只是庶福晋的名份,比格格、侍妾略好些,却也要处处看嫡福晋的脸色。 富查氏似察觉到初瑜的注视,抬头向这边看来。 鹅蛋脸、眉眼修长,看着就透着娴静。 初瑜笑着点点头,富查氏亦垂下眼帘,身子微顷还礼。 早有知趣的人让开路,将初瑜推到前面。 “这是淳亲王府的大格格,大额驸就是户部的曹尚书。”有个年长的福晋笑眯眯地介绍道。 这两天关于曹家与富查家流言又转了风向,从富查家没看上曹家大姑娘变成富查家想要求娶曹家大姑娘。 若是真的结了亲,曹家与富查家就是亲家,所以大家才这样凑趣。 富查氏在内宅待嫁,并不晓得这几日的流言纷纷。不过,堂姐做媒,想要给二哥聘娶曹家大姑娘之事,她却是晓得了。 从弘历这边论起,初瑜只是堂姐;真要做亲了,却要长上一辈。 富查氏再次顷身见礼,面上也多了几分敬重。 初瑜不好说什么,微微侧身避过,退到四姐儿身边。 四姐儿眉眼之间有些凝重,笑容有些勉强。 方才开口那位福晋,依次介绍起在场的其他宗室女眷。 众人都是妇人装扮,从十几岁到四十多岁不等,不过却都是平辈。 若是见长辈女眷,新福晋要端茶执礼,洞房里也不是相见的时候。 富查氏一一见过,待介绍到裕亲王福晋曹佳氏时,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对于曹家众人,她虽没见过,可了解的并不少。 毕竟,曹家有一女在四阿哥身边,且在她之前打理阿哥所内务。 虽出身低了些,可要是生下一男半女,借着曹家的氏,说不定就能请封侧福晋,富查氏如何不留心。 见到四姐中人之姿的容貌,富查氏松了一口气。 听说曹庶福晋虽执掌皇子内务,可侍寝的次数并不多,许是容貌并不出色的缘故。 四姐儿哪里会想到自己被“挑剔”了,握着初瑜的手,姑嫂二人随着众人从新房退出来。 待到宴席处,富查家的女眷已经候着。 四姐儿落后一步,低声道:“嫂子,五妹妹往后的日子……” 初瑜的手在四姐儿手心里按了按,面色如常,低声道:“说这些做什么?” 姑嫂两个慢行,离人群稍远,停住脚步。 四姐儿低声道:“若不是我侍疾避选,五妹妹是不是……” 五儿被指到阿哥所,容貌并不是根本,主要是因是曹家人。皇上此举,有恩典曹家的意思。 四姐是嫡出,要是同期选秀,指到阿哥所的人说不定就是她。 初瑜叹了口气,道:“胡思乱想什么,以五妹妹的容貌,即便不指到阿哥所,也多半会指到外面王府为侧庶。宫里规矩多,说不定还好些。” 她是王府长大,自是晓得王府里多是嫡福晋当家,日子未必就比宫里好熬。 “可在宫里鞭长莫及,想要拉扯一把也难,委实叫人不放心。”四姐担忧说道。 初瑜摇摇头:“这才哪到哪,四阿哥身份贵重,阿哥所这边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五妹妹向来乖巧,知晓进退之道,只熬过这两年,等到下次选秀就好了。” 四姐儿微怔,随即晓得嫂子话中之意。 以四阿哥身份,下次选秀也会指人过来,到时候五儿就是“旧人”了,泯灭众人中。富查氏不管是真贤良,还是假贤良,都有新对象应对。 四姐儿听了,回头看了看阿哥所冷清的侧院,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实在是轻松不起来…… * 咬牙,一不小心又晚了,争取下一更控制在0点前。 第一千二百七十三章 回访(上) 第一千二百七十三章回访(上) 阿哥所的喜宴并没有持续太久,毕竟是宫禁之中,阿哥所这边的地方又窄,又到了宫禁之时,外臣不好久留。 还好,四阿哥所在的乾西五所中的乾西二所,正挨着御花园,离玄武门不远,大家并不需要像来时那样从前门过来,否则漫长的甬道,也要走上小半个时辰。 宣武门外,早有各家的马车候着。 因天黑了,曹颙也没有骑马,同初瑜一道坐马车回府。 天佑则同恒生骑马并行,直到将曹颙夫妇护送到曹府,天佑才带了长随护卫回郡王府。 回到梧桐苑,曹颙的脸红扑扑的,神情有些恍惚。 初瑜服侍丈夫换下吉服,近前使劲吸了吸鼻子,淡淡地酒味扑鼻,道:“爷醉了?要不要吃碗醒酒汤?” 曹颙坐在炕边,端起一碗温茶,一口饮尽,道:“只吃了几盅酒,不碍事。” 在宫里赴宴,多少人看着,谁又能真的吃好喝好? 初瑜稍加思量,笑着说道:“去了一下午,乱糟糟的,竟与人说话来着。宴席上的东西,也多是看着好。这一下午的暑气,要不然,使人做两碗绿豆粥上来,既能解暑,省了半夜饿了。” 曹颙点点头,道:“也好。” 待初瑜吩咐下去,用了没一会儿,就有丫鬟将吃食送来。 两碗绿豆粥,一盘椒盐烧饼,一盘门钉肉饼,还有两碟子凉拌小菜。 曹颙就着小菜,喝了一碗粥,而平素比较爱吃的门钉肉饼,却是碰也没碰。 待丫鬟将饭桌撤下去,屋子里只剩下夫妻二人,初瑜忍不住开口问道:“爷可是在担心五妹妹?” “五儿?五儿怎么了?”曹颙诧异道。 初瑜暗骂自己糊涂,丈夫是男子,眼光岂会同自己一样,只局限与内宅。 “五妹妹尚好。既不是担心五妹妹,那爷是存了心事?”初瑜轻声问道:“看着爷心事重重的,莫非是今日在宫里遇到什么意外?” 曹颙没有立时回答,而是望了望门口,听了听外面的动静。 他在时,上房向来不留人值夜,只在厢房留有值夜的小丫鬟。 现下院子里静悄悄的,无人走动。 “席间听说,皇上将景阳宫的书房给了四阿哥做书房。”曹颙道。 “啊?景阳宫,那不是东六宫之一吗?”初瑜诧异道。 四阿哥毕竟是年长皇子,景阳宫却是内廷东六宫之一。将内廷宫室赐予给皇子,这叫什么事? 一个不好,可就与名声有亏。 “西边的钟粹宫同南面永和宫都空着,景阳宫又是内廷藏书所在,几十年不住宫妃了,倒也没什么避讳。”曹颙在内务府当过差,对于紫禁城里的布局比妻子熟悉些。 “既是如此,还有什么不妥当吗?”初瑜道。 曹颙笑道:“今晚怕是许多人睡不着了。景阳宫后殿可是挂了‘御书房’匾额的。如今做了皇子书房,大家会怎么想?” “这是要立储?”初瑜迟疑道:“若是这么急,为何不在四阿哥大婚前,若是在琉庆宫大婚也体面。” 曹颙摇摇头,道:“皇上是乾纲独断之君,圣祖爷又留下秘旨建储制度,怕是不会将立储来掣肘自己。只是眼下眼巴巴地见景阳宫指给四阿哥,不知宗室里又有什么动静,惹得皇上不痛快,只希望动静小些。” 初瑜听了,不由打了个寒战。 今上登基这几年,宗室的日子委实不好过,即便像淳亲王府那样,像来不群不党的,也都小心翼翼地过日子。 圣祖爷诸子中,除了同皇上交好的几位王爷,其他人的下场实在凄凉。 初瑜抚着胸口,有些担心。 曹颙见妻子异色,道:“以岳父的性子与弘曙的谨慎,牵扯不到那边。” 初瑜听了,心下笃定,不过见丈夫面色尤重,道:“既是阿玛那边没事,那爷是担心裕亲王府与平亲王府那边?” 曹颙叹了口气,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只是……我只是有些迷惘……”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渐低。 这些日子,他实在是憋的太久了。 即便晓得妻子只是内宅妇人,对于军国大事未必听得明白,可是除了妻子,他又能同谁说去? 初瑜看出丈夫的小心,放下帐子,亦压低了音量道:“爷在迷茫什么?” “四阿哥的储君之路太顺了,少了磨砺。”曹颙轻声说道。 初瑜虽不明白丈夫为何这么说,依旧安静地听着。 曹颙继续说道:“皇上是勤政之君,登基数年来,推行了几条利国利民的德政,丰盈国库。整顿吏治。留给四阿哥的,是个富裕安定的大清。” “这有什么不好吗?”初瑜问道。 “国富民安,即便准格尔隔三差五闹一闹,也不过是疥癣之患。内外无忧,朝堂上又无相权平衡君权,天长日久会怎么样?”曹颙低声道。 初瑜虽有些见识,可也听出来,丈夫的忧心不在眼前,而在日后。 这样忧国忧民的丈夫,她既是觉得新奇,又是打心里崇拜。 曹颙也不过是想找人倾诉倾诉,也不指望妻子为自己开解什么。 自己没有那么伟大,不会以江山社稷为几任,所思的不过是如何在保全曹家的基础上,尽量地为这个国家做点什么。 可在君权至上的时代,若没有皇上的允许,一切都是空话。 夫妻二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不知何时,初瑜已沉沉睡去。 曹颙依旧瞪大眼,原来历史上的乾隆,真是中国衰败之祸根,可他也不愿在刀尖上跳舞,去参合储位废立之事。 可以他的年龄与身份,又没有资格是教导皇子。 看来要多同四弟曹项多往来往来,毕竟曹项的侍读学士,要入宫当职,同四阿哥的接触多些;天佑、恒生那里,也多熏陶熏陶。 大清户部牵头的商船,已经使往欧罗巴;内务府名下的皇商,通过陆路大道,去见识俄罗斯的珠宝与火器。 未来的中国,不会再闭关锁国了吧? 美国的**战争还有半世纪,澳大利亚还是一片未殖民的***地。 曹颙无意为大清朝开疆辟土费脑筋,可若是能在未来的美洲大陆、澳洲大陆的联邦共和制里参合一把,为黄种人取得话语权,想想都叫人心潮澎湃。 想到这里,曹颙忍不住眯着眼睛,低声喃喃道:“魏五啊,魏五,你到底再哪儿?若是再不回来,这青史留名可就没你的份了……” 皇子大婚,放假三日。 连天佑、恒生这二十个为参加奉迎福晋的侍卫,也得以休假。 天佑就被曹颙点了差事,随着曹颙往李荣保上“探病”。 所谓“探病”,不过是为前几日李荣保到李家的回访而已。 虽猜到李荣保不过是挨日子,可这人参、鹿茸也都选尽好的。 “富查家家教严,子弟鲜有纨绔。那个傅清,若是能交,就交一二。”出了曹府,曹颙对天佑说道。 天佑犹豫一下,道:“父亲,听说傅清在侍卫处告了半月假,若只是为嫁妹,不至于此……富查总管那边怕是不好,要不然也不会连福晋出阁也不出现,这样去探疾,是不是……” “帖子昨日送过去,也不算是不速之客。就如李荣保到咱们家一样,不过是走个过场,面上要过去。在京城行事,尤其身居高位,所行未必是出于本心,更多的是给旁人看。”曹颙教导道。 天佑略有所悟。 父子此举,既是对富查家回之以礼,显得处事谦和;又对世人表明,不管结亲的流言也罢,还是不结亲的流言也罢,曹家并未与富查家交恶。 否则的话,不说旁人,就说四阿哥那边,要是觉得曹家与自己妻族交恶,也会有所取舍;皇上那边,说不定也会觉得曹家骄横,不将满洲勋贵放在眼中。 到了李荣保府邸,父子二人刚下马,就见有傅清与一蓝衣少年从府里出来。 见到曹家父子,傅清忙上前两步见过。 那蓝衣少年却是同天佑面面相觑。 “承益?”那少年诧异道。 “伯容?”天佑也一愣。 见是儿子的相知,曹颙不禁多打量那少年两眼。 那少年穿着青灰色衣服,带着青色圆帽,帽顶的疙瘩也是青色,这是正在孝中的装扮。 曹颙心中纳罕。 按照常情,像富查家这样有病患的人家,当忌讳孝期之人进府。可傅清神色中,并无不满埋怨之意。 “傅二哥。”天佑先跟傅清见过,随即指了那少年,对曹颙道:“父亲,这是儿子在官学时的同窗好友舒赫德,字伯容。” 说到这里,天佑又对着舒赫德道:“伯容兄,这是家父。” 舒赫德听了,上前躬身道:“小侄见过曹世伯。” 虽未曾谋面,曹颙却是听儿子提过这个舒赫德。天佑对他的学问很是称赞,若非他因母丧守制,错过了去年的乡试与今年会试,定也在杏榜之上。 除了学问,舒赫德家世也不逊天佑。 他父亲早逝,名声不显,却有个鼎鼎大名的祖父,就是内阁第二人,当朝大学士徐元梦。 想想富查家与舒穆禄家的渊源,这个舒赫德也是傅清的表弟…… * 这更是昨天的,今天的更新,在0点前后。 第一千二百七十四章 回访(下) 第一千二百七十四章回访(下) 虽说对眼前这个舒赫德印象颇佳,可在富查家门外,也不是叙话的地方。 一番见礼后,舒赫得便知礼告退。 曹颙带着天佑,随着傅清,进了富查府。 前院的地转缝里还有红色的鞭炮纸屑,空气中烟花的味味道似乎未散尽。 可甬道两侧侍立的下人小厮,行走间悄然无声,多带了几分小心,偌大的府里,一片静寂。 曹颙眯了眯眼,随着傅清进了客厅奉茶,倒没有不知趣地提什么亲自到李荣保病榻前“探病”的话。 两家虽有了往来,可还没到那个地步。 傅清见状,暗暗松了一口气。以曹颙的身份亲自探疾,若是真开口提出要见李荣保,他这个当儿子的还真是为难。 同前几日相比,傅清清减不少,脸色也有些晦暗,眼底青灰,难掩疲惫。 可是接人待客,他却丝毫不显焦躁,稳稳当当的。 曹颙心里暗暗点头。 他不喜欢性子轻浮的人,像傅清这样老成寡言的,倒是对了他的性子。富查家能兴盛五代,风光一百多年,不是没有原因的。 天佑则觉得傅清太刻板无趣了些,而且这傅清面相也太过“老成”。许是随着李荣保在塞外几年添了风霜的缘故,二十二岁的傅清,看起来比实际年龄略大。 他绝对不承认,自己隐隐地羡慕傅清的“老成”。两人都是长兄,傅清看着比他更可靠威严一些。 曹颙前来,不过是表个态度。 联姻之事自然也提也不提的,只是问了几句李荣保的病情,对傅清又劝勉了几句,曹颙便推辞有事从富查府出来。 傅清亲自送出大门,目送曹家父子骑马渐远,才转身回府。 脚步却是飞快,在下人、小厮的惊诧目光中,他奔到客厅。 客厅里,已经多了一个蓝衣老人,站在一个几案前,手中拿着的正是曹颙带来的锦缎礼盒。 锦盒已经打开,里面是一只小儿臂粗的人参。 傅清面上露出几分惊喜:“二伯所料不差,曹尚书上门造访,送的果然是人参!” 那老人摸索着人参,道:“果然是难得的好参,凭着这只人参,兴许能让你阿玛挺到皇子福晋回门。”说到这里,关上锦盒,递给傅清:“收好了,每日切上几片熬汤。” 傅清双手接过,带了几分疑惑道:“既晓得曹尚书家有好参,为何二伯不让侄儿早点去求?” 这些日子,富查家通过各种渠道,也采买了不少人参。 李荣保这大半个月,全赖人参吊命。 可这几日,人参的功效越来越不显,李荣保已经昏睡两天。 马齐摇摇头,道:“这样的人参,京里不独曹家有。皇宫内药房,几家富裕的王府,当都有几只。若是紧要的亲朋故旧,私下里求了,曹家多半也不会束手旁观;可富查家与曹家,还没到那个情分。冒然上门,不仅得罪曹家,还使得富查家跌份。” 毕竟,在外人眼中,富查家是八旗大姓,他们这一支又是经历四朝的显贵人家,家底应当不比包衣出身的曹家弱。 而这百年人参,委实是救命保命的好东西。 富查家上门求取,曹家看在四阿哥的面子上,多半不会拒绝,可心里也不会痛快。 有了这个先例,往后别人上门讨要,曹家怎么办? 而曹颙作为“探病”礼,亲自送来,能彰显对富查家的友善。即便事情传出去,有人去曹府求人参,曹家也能说只有一只,送了富查家,自家也不担干系。 想到这里,傅清道:“曹尚书貌似忠厚,真没想到,行事却如此圆滑。” 马齐伸出手来,捻着胡须道:“京里权贵如云,若非如此,他怎么能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貌似忠厚,内里却滑不溜手。曹家不单曹颙如此,他父祖二人,也是这个做派。往后四房还要靠你支撑门户,什么时候你将曹颙这两手揣摩得差不多,也就能挑起家里的大梁了。” 傅清犹豫了一下:“侄儿的亲事,二伯也属意曹家吗?侄儿听额娘的意思,是想要订下舒穆禄家的表妹。” “胡闹!”马齐闻言,不由皱眉:“失母长女,怎能为长媳?” 虽说有这样的老话,可不过是怕没有母亲的教导,女子行事有所缺陷,做不好为人媳妇的本份。 傅清口中的“表妹”,正是舒赫德的胞妹,今年十六岁的舒穆禄家孙小姐。因孝期,没有参加上届大选。等到雍正七年下一次选秀,舒穆禄氏又逾岁。 因此,舒穆禄家已经给舒穆禄氏报了逾岁,不参加下次选秀,只等明年除服,就可以由本家自主婚配。 在富查氏三夫人眼中,两家门当户对,又是亲上加亲,正好不过。 而侄女十四岁丧母,在这之前,为了候选出嫁,该学的都学的差不多了,并非像其他年幼丧母女子那样缺少长辈教导,实没什么可挑剔的。 可是不管是马齐,还是李荣保,都不同意这门亲事。 傅清既想要顺着父亲心意,又不愿惹母亲生气,这些日子除了病榻前侍疾,也为自己的亲事心烦…… * 离开富查家的曹家父子,也正在说起富查家与舒穆禄家的渊源。 这几日曹家与富查家“结亲”流言纷纷,他们父子对富查家也格外关注了些。 “听说富查家三夫人相中的媳妇就是舒穆禄家的孙小姐,说不定两家亲上加亲。”天佑说道。 曹颙闻言,笑着摇摇头,道:“若是富查家没出皇子福晋,亲上加亲也不稀奇,可既出了个皇子福晋,这两家的亲事怕是不成的。” 天佑疑惑:“这是为何?论起来,两家不仅是姻亲,还门当户对,都是上三旗的勋贵人家。徐大学士又在朝,娶了他的嫡孙女,对傅清出仕也有助益。” “从大清立国开始,出了皇后的勋贵不是一、两家,除了佟家,又有哪家在朝堂上发展了?佟家得了‘佟半朝’的威名,一门两公,现下如何?以皇上的心性,怎么会允许出现第二个佟家?”曹颙道。 天佑补了侍卫,在世人眼中,就不算孩子了。 父子二人难得有这般闲暇的功夫,曹颙也乐意多教导儿子几句。 “如此说来,富查家只会在军中发展?想的也是,除了马齐之外,富查家老一辈本就是都在军中。可既为皇子姻亲,富查家行事还要顾念四阿哥那边,与文臣家结亲,更容易在朝堂上添助力……舒穆禄家是相府,不缺权势,既是不合适,多半是人才凋零的缘故……舒赫德父亲早逝,两个庶出的叔叔都平庸不堪,一个在六品主事任上熬着,另外一个都没有补实缺。到了第三代,也只有舒赫德一个拿得出手。舒赫德年少,又无亲兄弟为臂膀。大学士若故去,相府后劲不足,也就败落了。”听了父亲的指点,天佑分析道。 见儿子这会儿功夫,就想的通透,曹颙欣慰地点点头。 天佑却是想到另一处:“父亲,舒赫德上无双亲,虽有没分家的叔婶,可因是庶出,身份也压不过他这个长房嫡孙。说起来,倒是妹婿的好人选。” 曹颙听了,明白儿子话中之意。 没有公婆需要侍奉,只有隔辈的祖辈,也侍奉不了几年。庶叔庶婶,即便不分家,也没有多少分量。 而以舒赫德的才学,再加上祖父相府余荫,出人头地也只是时日而已。 而舒穆禄家人才凋零,虽没有富查家泼天富贵,可也不会处在风口浪尖站错了队,或者被恋慕权势的亲族连累。 只是没有亲族重任,也就没有亲族约束,一切都在舒赫德一念之间。 想到女儿明年及笄,这个舒赫德明年除孝,好像也有些缘分。 曹颙笑了笑,道:“不急,再等等看……” 因皇上将景阳宫指给四阿哥用的缘故,曹颙这几日很是留意关于宗室的八卦。 无非是这家添了小阿哥,那家老太妃过寿,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 直到见了十六阿哥,曹颙才得到些内幕消息。 就在四阿哥大婚当日,皇上呵斥了镇国公允裪,骂他昏厥无能,不能约束下人。 曹颙听十六阿哥的转述时,心里还颇为紧张,担心是为了曹家与富查家流言之事。 毕竟,十二爷与十二福晋此举,有为富查家钻营,为四阿哥拉拢人之嫌,使得曹家的处境变得微妙。 身为帝王,厌烦这种小动作也不稀奇。 结果却是与曹家无干系,是因为镇国公府下人出入理郡王府的缘故。 原来朝鲜这几日有使臣到,皇上见了他们,想起前些日子的“嫡皇孙”的流言,许是心里不痛快。 可要是同弘皙计较,又失了气度,十二爷就做了替死鬼。 曹颙听了,不免有些幸灾乐祸之嫌。 这个十二福晋,不知是不是这两年压抑的日子久了,因堂妹大婚之事,最近是过于活跃,打发下人,在各王府乱串。 若非如此,也不会将曹家与富查家的八卦传的这般迅速。 家有贤妻,夫无横祸,古人诚不我欺。 雍正用这种方法,点出四阿哥的储君身份,也算是给心怀鬼胎的宗室以警戒…… * 0点前了,嗷嗷。 第一千二百七十五章 诡异 第一千二百七十五章诡异 到了七月下旬,连着下了几场雨,天气渐渐凉爽起来。 对于富查家那边的事,曹颙也不再关注。 今年年初开始,不只全国推行“摊丁入亩”、“耗费归公”,还在南边几个省实行“士绅一体纳粮”,这些账册与收益最终都要归到户部审核。 即便没到一年当中户部公务罪繁重的时候,户部的气氛也忙碌起来。 这里需要赈济,那里需要拨银子的,一桩桩差事很是繁琐。不过,即便忙些,只要国库丰盈,就没有什么可愁的。 雍正登基不过五年,户部也好,朝堂也罢,已然是一派新气象。 虽然不好再像过去那样捞油水,可户部众官员也不必再为国库没银子焦头烂额。地方年底押送的库银多了,落到大家身上的也就多了,也是有个盼头。 今年,还是“京察”、“外计”之年。 这京察结果要在年底出来,可从七月开始,就有不少人坐不住。 待晓得吏部哪位尚书主理,哪位郎中协办,大家就开始拉关系走门路。 “京察”的成绩好,不仅能升官,还能优先外放。 如今皇上御下颇严,对贪墨之事最为留心,没人有敢在皇上眼皮底下冒天下之大不韪。 外放就不一样了,既能得实惠,还能捞资历。 京官不易做。 对于曹颙来说,“京察”的结果就不重要了。不过,他是皇上亲点的京堂,户部这几年又蒸蒸日上,“京察”的结果会错不了。 他比较关注的,是几位堂弟的考评。 以几位堂弟的年纪,在同龄人中已经是佼佼者。想要再升,还需熬资历。可考评好,往后再升时,也能补个好位置。 这一日,是七月二十五,淳亲王四十八岁生日。 因不是整寿,淳亲王府没有大操办,可曹颙这个做额驸的,依旧带了一家子去王府贺寿。 宗室里亲自来贺寿除了十七阿哥,还有淳亲王幼弟二十四阿哥。 二十四阿哥生母位份低,病故的又早,从小由淳亲王之母成太妃抚育。 这几年,虽说成太妃已经出宫奉养,二十四阿哥也迁居阿哥所,可小阿哥是重情之人,若是得了出宫机会,便来淳王府探望成太妃。 换做其他宫里的阿哥,想要出宫溜达也不是那么便宜,偏生这小阿哥就投了雍正的缘法,皇上对幼弟也就多了几分包容。 曹颙却是晓得,按照所知历史,这位小阿哥日后是要封亲王的。 按照后世说法,康熙驾崩、雍正尚未登基时,几位夺储的皇子不甘心失败,想要耍赖否认康熙遗言,当时年仅七岁的二十四阿哥童言稚语破了他们的局,使得雍正顺利确定嗣位。 康熙驾崩时,曹颙不在跟前,具体情形也都是皇家私密,这后世说法,到底是确有其事,还是小说家言,就不可而知。 不过这小阿哥的年岁委实太小了些,今年虚岁才堪堪十二。 可他辈分大,弘曙要叫“二十四叔”,天佑、恒生则要唤“叔姥爷”,王府的几个孙阿哥要叫“叔祖”。 二十四阿哥小大人似的,叫人拿了不少荷包出来,一板一眼地赏给孙辈们,很有长辈的做派。 曹颙与十七阿哥在旁看了,不由失笑。 不过二十四阿哥的“老成”没维持多久,坐了没一盏茶的功夫就坐不住了,跟着几个比自己还年长的“侄孙”往内宅见成太妃去了。 这会儿功夫,又来了两个宗室郡王。 淳亲王带着儿子去待客,吩咐女婿曹颙陪十七阿哥说话。 “爷当年十二岁的时候,也‘老成’来着,却不是小二十四这般天真烂漫地学大人样……皇上仁厚,待几个小阿哥尤是。小二十四他们几个的日子,比爷当年的日子舒坦太多……”十七阿哥想起往事,颇为感慨道。 他虽不拿曹颙当外人,曹颙却不好就皇家之事说什么,转开话题道:“听说二十爷中秋后出宫就府,这也没剩多少日子了。” 十七阿哥点点头,道:“二十弟去年封了贝子,本当去年就开府。只是因宅邸不凑手,一时腾不出来,才拖了这大半年。” 对于内务府缺房之事,曹颙也略有耳闻。 之前宗室分府,根据爵位不同,分得的王府也不同,不过多半是旧府。其他宗室降封后,将宅邸腾出来的。 到了康熙末年开始,内务府名下的王公府邸就一只不宽裕,实在是皇子皇孙太多了。 雍正登基,虽发作了几位王爷,可对于侄辈宗室,还是以安抚为主,该袭爵的袭爵,该考封的考封。 京城里一下子,多出不少王公府邸,内务府的宅邸也就紧缺了。 说起这个,十七阿哥想起一事,道:“对了,内务府过些日子要在北小街同灯市口划地,你在那边有宅子没有?若是有,别忘了同十六哥打声招呼,省得划进去麻烦。” “北小街?”曹颙闻言,不由皱眉:“那边不是去年才划过地吗,怎么今年又划?” 曹家确实在北小街有两处宅子,相邻两处,一处送给妞妞做嫁妆,一处留着给天慧。 去年为了给怡亲王修新王府,北小街已经划过一回地。曹颙是先同十六阿哥打了招呼,才堪堪避开。 若是这回集中在那边修建王公府邸,自己的两处宅子怕就是绕不开了。 “宫里的几位小阿哥渐大,外边年长的阿哥没两年也要请封,还有降爵的宗室王公将军们也需要宅邸腾地方。这回,一共要修建二十座宅邸。北小街那边十二处,灯市口这边八处。”十七阿哥说道。 曹颙听了,只觉得麻烦无比,拍了怕脑门道:“要是划的多,怕是避不开了。算了,划进去就划进去了,只要银子给补足了就好。” 十七阿哥点点头道:“如此也好,换个肃静地方,另外宅子,也比跟一堆黄带子挤着强。” 曹颙想起一件异常之事。 这新修的怡亲王府,可是在朝阳门内北小街,那里离皇宫有八、九里路,比金鱼胡同的老怡亲王府要远出好几里。 雍正既器重十三爷,怎么又将他的新王府弄的那些远?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从淳王府回来时,已经是掌灯时分。 初瑜吃了酒,面色微醺,眉眼弯弯,嘴角上翘,显然心情正好。 “是不是又有人夸天慧了,将你美成这样?”曹颙笑着问道。 自打富查家与曹家的流言出来,初瑜出门应酬时便带着天慧。每每听到有人称赞天慧,她都十分欣喜,尽显慈母心肠。 初瑜却是摇了摇头,笑道:“不是为这个,我欢喜的是苍天有眼,做了亏心事的,总要遭报应。” “这是怎么话说?”曹颙好奇道。 初瑜挑了挑眉:“听说十二叔前天整顿公府,发作了几个下人,还在下人跟前,直接呵斥了十二婶,差点就动手了。十二婶哭着回了娘家,可也没人给她撑腰,被富查家送回来。她指望她老子给她出头,可马齐不仅没为她撑腰,还亲自到镇国公府跟十二叔赔罪。如今,十二婶正在府里抄佛经静心。她身为长辈,却不顾亲戚情分,直接拿咱们天慧的名声说嘴,落得这个下场也算自作孽。” 为人母者,儿女就是逆鳞。 富查氏散布谣言,许是只为了出一时之气,可落到初瑜身上,却是切肤之恨,如何能不记仇? 曹颙听十六阿哥提过十二阿哥被雍正痛骂之事,对于他整顿府邸下人、约束十二福晋的行为并不意外。 让曹颙意外的是马齐的应对。 一个实权相爷的分量,比一个没差事的宗室镇国公要重得多。 马齐却能做到这个地步。 以富查家现下的身份,他此举可是将小事化大,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曹颙摸着下巴,只觉得马齐的“赔罪”很别扭。 就听初瑜接着说道:“对了,老爷,还有一事,是宫里传出来的消息,说昨日富查氏随四阿哥‘回门’后,从富查家带了个女孩儿进宫。是不是阿哥所有什么不太平,要不要使人打听打听?” 曹颙听了,不由皱眉。 他是做过侍卫,又打理过内务府,晓得宫规条例。 宫门森严,岂是想要带谁进宫就进的去的? 即便四阿哥贵为皇子,想要带人进宫,也要经过层层报备,说不定还得御批才行。 像昨日那般,临时带人进宫,更是不合规矩。 四阿哥心思缜密,不是鲁莽之人,能允许自己的福晋带人进宫,定是在御前报备过。 宫妃接娘家的小辈进宫小住也是有的,可四福晋刚进宫,又是新婚。这带年轻女子进宫,算什么? “陪媵!!”夫妻二人反应过来,一口同声道。 初瑜面露诧异:“这样讨好丈夫,也贤惠的过了吧?即便是稍有头脸的人家也不会如此,堂堂的皇子嫡福晋,何至于此?” 曹颙这边,却是想起病入膏肓的李荣保。 讨好弘历?怕是不见得。 既是富查家的嫡女,格局不会那么小。 曹颙道:“怕是为了李荣保身体不好的缘故,富查家先行一步。如此,即便李荣保有个万一,富查氏守孝,也有人侍候弘历。皇长孙也好,皇嫡孙也好,看来富查家势在必得……” * 掩面,又迟了。 第一千二百七十六章 孝子的为难(上) 第一千二百七十六章孝子的为难(上) 皇宫,乾西二所。 庶福晋五儿坐在炕上,面前是一只青花珐琅彩绘九宫盒,盒子里是大大小小的珠子。 她正在穿珠。 因曹颙早年养珠的缘故,曹家内宅最不缺的就是各色珠子。 除了由匠人直接制好的首饰外,还有已经打好孔的散珠子,给女孩子们玩。 五儿选秀进宫后,曹家每年往宫里送的东西,就有各色珠两匣。是初瑜体恤小姑,给五儿打发时间用的。 只是先前五儿得皇后看重,要打理乾西二所内务,闲暇的功夫并不多。 直到福晋进门,五儿将账册与钥匙都交出去,日子才闲了下来。 这穿珠也是细磨功夫,穿了大半月,也才穿好了两对钗而已。 一对是红宝石花蕊珠花钗,一对是金凤衔珠钗,前者俏丽喜庆,后者富贵雍容。 将珠钗放在锦盒中,五儿满意地笑了。 再过半月,就是四姐儿生辰。姊妹情深,这是五儿的一份心意。 旁边侍立的宫女春橙看了五儿的笑容,不由呆着,半响才喃喃道:“主子的容貌越发好了。” 五儿是康熙五十年正月生人,十四岁入宫,今年十七岁,正是女子最好的年纪。 五儿听了春橙的话,却是眉头微蹙,从炕上起身,坐在梳妆台前。 玻璃镜中,是一张微显丰腴的瓜子脸。 她虽容貌好,可为这“丰腴”二字的缘故,看着只显富态,而没有少女的妩媚。加上她平日里装扮,都是加粗眉线,又常板着脸,添了些憨气,使得姿色减了几分。 只是这半月,福晋在前头,并不需要她这个皇子庶妃在往各处娘娘跟前露面,她有些疏忽了。 每天晚上加餐所有的牛油炒面也停了下来,原本“丰腴”的脸庞也恢复了大半。 春橙看出五儿的不快,跟上前来,小声道:“主子……” 五儿已经展开眉头,道:“今儿开始,每晚多调一碗面茶……” 乾西二所三进正房,富察氏所居是内院正房。 现下,富察氏正低下头,眼泪“簌簌”落下。 奶嬷嬷桂氏站在窗前,往外头望了望,见四下无人,才走到富察氏跟前,小声道:“好福晋,快收了泪,可不好露了行迹。这宫里人多嘴杂,还要忍耐方好。” “嬷嬷!”富察氏抬起头,哭着道:“我实在是做不到,实在是做不到,为人儿女,不仅不能为阿玛守孝,还要穿着艳色,每日往几位娘娘跟前陪笑奉承……” 桂嬷嬷犹豫道:“可二老爷吩咐了,要等中秋节后才……” 富察氏用帕子擦了脸,眼中露出坚毅来:“这是糊弄旁人罢了,哪里能瞒得住皇上与四爷?我若真的无动如衷,长袖善舞,怕他们还要觉得我是不孝之日。” 桂嬷嬷晓得富察氏是个有主意的,问道:“那福晋的意思……” 富察氏道:“去请太医吧,中秋节前,我要养病……” 没等桂嬷嬷打发人去太医院,春橙过来禀告了五儿“风邪入侵”、“偶染风寒”之事。 富察氏虽有些诧异这般凑巧,却也没多说什么,叫桂嬷嬷打发人请太医去了。 于是,从八月初一开始,乾西二所富察氏与曹佳氏便都开始养病。 为了不将“病气”过给宫里贵人,自然也不用再往各处请安。 皇后与熹妃两位,都打发人探病。熹妃还好,只送了名贵补药;皇后这边,除了第一次补药,隔了两日后,还送来两位宫女,直接点名是送来服侍四阿哥的。 这两个宫女,都是十六、七的年纪,虽只穿着宫女服装,可难掩俏丽。 尤其是那个苏氏,花容月貌,把阿哥所的女子都比下去。 富察氏再好的教养,可年岁在这,直气得心肝疼,可还要强撑着叩谢皇后恩典。 待皇后宫的嬷嬷离开,两个新宫女也叫人带下去,富察氏对桂嬷嬷咬牙道:“嬷嬷,皇后平素里待我也好,为何我一病,就来这么一遭?” 桂嬷嬷也被这变故打得措手不及,忧心忡忡道:“是啊,皇后为何如此,莫非对福晋带三格格入宫不满?” 富察氏也想不到其他理由,生出几分委屈。 带族姐入宫为媵,并非她所愿,可二叔如此安排,不仅是为富察家,也是为了她,她又不能抱怨…… * 阿哥所赐新宫女之事,曹颙当日便知晓。 并非他窥伺宫禁,而是因为那个美貌宫女苏氏。 那苏氏并非旁人,正是四阿哥之前在直隶收留的少女黄小乙。 曹颙调升户部尚书,曹家阖家返京,黄小乙也随之进京,一直住在海淀园子。 没想到这次富察氏称病,四阿哥将黄小乙接进宫,借着皇后的名义,安排进阿哥所。 黄小乙的身份,也从直隶孤女,变成了包衣苏家的女孩儿。 终于脱了这烫手山药,而且还将曹家撇清,曹颙心里是欢喜的。 即便这苏氏受宠,富察家一查到底,曹颙也不担心。因为查到最后,他们就会晓得一切是四阿哥的安排。 只要不让曹家顶着“送美”的名声就行。 那样的话,就是**裸地打富察家的脸。两家就没有转圜余地。 皇后此举,就有些“打脸”意思。 你们富察家不是带媵进宫吗,那她做嫡母的就赐下侍妾通房,不让富察家的女儿专房。 起码在外人看来,就是这个意思。 新旧两家外戚争锋。 曹颙对这些宫廷八卦并无兴趣,他正操心曹颂连任之事。 到了年底,曹颂来了家书。借着李卫的光,他的考评“卓异”,就担心自己被调回京 江南富庶之地,都是肥缺,多少人眼睛盯着。 曹颂写了家书回来,跟堂兄商量,不想这么快就回京。即便任满,也想要再谋连任。左右江南有李卫在,大树底下好乘凉。 对于曹颂的想法,曹颙也支持。 以曹颂的年岁与资历,升到现在这个位置已经是幸进,一时半会儿也升不到一品去,即便调回京,也还在二品上打熬。 虽说“京察”结果还没出来,现下打听谁惦记江宁的缺还早,可曹颙还是先往十三阿哥府,同十三阿哥打了招呼。 十三阿哥笑着说道:“你们兄弟也太小心了些,就算真有人谋算江宁总兵的缺,也不会绕过曹家去。到时候你这个户部堂官出面,为堂弟说项,谁还会折了你的面子不成?” 曹颙笑笑,不置可否。 他晓得自家分量,或许在朝堂上还能说上几句话,可在地方与军队中,曹家实没什么分量。 而能往军中安排子弟出仕的,无一不是满洲大族。 与其到时候,直接与他们相对,还不若求到十三阿哥这边,直接从吏部、兵部就断了这个安排。 十三阿哥见曹颙不语,笑着摇摇头,道:“行了,难得你开回口,爷就应下了。有你这个堂兄处处照看,小二他们兄弟几个才真是有福之人。” 说起这个,曹颙心中也很自得。 京里权贵人家,有几个日子太平的。兄弟之间,或是争产,或是争权。 像曹家两房堂兄弟这般和睦的,也比誉为美谈。 说到底,还是因两房长辈去的早,曹颙长兄如父,堂弟们多承他教导,自己个儿也争气的缘故。 从怡亲王府出来,正好碰到王全泰。 曹颙想起王鲁生,忍不住多说了一句:“有些山东那边的事,想要同王大人打听打听。若是王大人得空,可往寒舍走一遭。” 王全泰闻言,不由一怔。 山东那边的事儿,什么事儿? 虽心中疑惑,他还是应承下来。 待与曹颙作别,王全泰就进了怡亲王府。 十三阿哥的脸上,已经没有面对曹颙时的温煦。 他将一个折子摔到王全泰怀里,不耐烦地说道:“看看吧,这已经是今年第三封弹劾你的折子!” 王全泰面色通红,接过折子,咬牙看了。 无非是“侍母不孝”、“不友不慈”这样的老生常谈。 折子中,还引用他家老太太与他二弟的原话,斥责他纵容媳妇对母亲无礼、与母亲别居、待兄弟侄儿刻薄之类的原话。 王全泰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浑身忍不住发抖。 见他如此,十三阿哥倒是不好再深苛责,只皱眉道:“身在官场,名声最是要紧。你也是二品大员,怎么还管不好家人的嘴巴?” 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十三阿哥不是旁人,对王家的事也略知晓,所以王全泰没有隐瞒。 王全泰苦笑道:“我已经将府邸都让出来,避居旧宅,没想到也成了不是?不过是没应承兄弟的请,为他补差事,他们就逼迫至此。” 这世间父母偏心之事,并不少见。 十三阿哥不好说王家老太太,想了想,道:“以你现***份,给你兄弟谋个出身也不是难事,成全了他又能怎样,早早打发了,还落个耳根子清净?” 王全泰无奈道:“十三爷不知,我那兄弟,好高骛远,又重财帛,早在春闱落榜后,便说非吏部、户部不进。京里水深,我又哪里敢放任他胡闹。想打发他回乡,我家老太太又要死要活地给拦住。如今,侄儿们都进了京里学堂,摆出定居京城的模样,我又怎么撵人?” 十三阿哥恨铁不成钢道:“迂腐!你一个武官,千军万马都闯出来了,还硬栽进自己的小河沟不成?即便有你家老太太护着,你是一家之主,还拿他一个小小举人没办法?他想要京缺就京缺,他以为他是谁?你花上几两银子,给他安排个外省的辅佐官,远远地打发了,他还敢抗旨不上任?至于你们家老太太,年岁大了,往后少出门,也省的发疯,坏了你的名声……” * 这是昨日更新。 第一千二百七十七章 孝子的难处(下) 第一千二百七十七章孝子的难处(下) 从怡亲王府出来,王全泰并不为十三阿哥的呵斥难过,反而暗暗松了口气。 对于母亲的偏心,他心里也恼。可是人言可畏,他身为人子,又哪里能随心所欲? 可实在是忍不下去了。 原以为自己与妻子避居旧宅,能给老太太提个醒,让她安分些,没想到老太太却是变本加利。 难道她就不明白,她能依仗的是自己这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那个大宅子。 自己将两个不安分的妾室送到庄子去,想让家中少些是非,老太太却好,教唆着他两个庶子。如今,两个儿子瞧着他的目光,不见亲近,只剩畏惧。听说私下里,对嫡母也存了怨愤。 对生父嫡母不亲,整日里同几个堂兄混在一处,这两个儿子怕是保不住了。即便再教训,隔离了他们堂兄弟,他们心中也中毒了。 这个家,眼看就要散了。 他本是山东汉子,也是有脾气的人。对于兄弟子侄的亲情,早在当年回乡成亲时就消磨地差不多。 之所以对老太太与弟弟的行为一再容忍,也是因为身在仕途,知晓官场危险,不敢有半点闪失。 就如十三阿哥今日给他看的弹劾折子,御史不是去考证谁是谁非,只要晓得他违逆母亲,就是不孝的罪过。 忍到现在,终于等到十三阿哥开口。 即便他行雷霆手段,即便再有御史弹劾自己,也不再怕了。 没人会理会他这个王府门人是否真的孝顺,可却无数人盯着十三阿哥府。 刚才十三阿哥的呵斥,也没有避着王府下人。 他相信,就算往后老太太真到衙门敲鼓告他这个长子不孝,也不会有人相信。 因为十三阿哥相信他,因为连十三阿哥都看不过去开口说话,显得他这个“孝子”无能又无奈。 老太太再闹腾什么,都会被人看成是昏庸无礼、不知好歹。 骑上马,他面上露出几分自嘲。 自己还真卑鄙,这般纵容老太太偏心,隐隐地未尝没有装可怜之意;纵容兄弟鸠占鹊巢,大放厥词,也存了早绝情早断了的念头。 在官场上学来的算计,用到血脉至亲身上。 在以为自己终身要背负商贾身份时,弟弟与弟媳眼中的不屑与轻视毫无遮掩;在知晓妻子出身时,他们的刻薄嘴脸更是显露无疑。 那个情景,如此鲜活地印在他的脑中,使得王全泰片刻不曾相忘。 凭什么,他们就笃定,在他们无情无义后,在他们鄙薄轻视后,自己就该不记仇,就该毫无怨言地对他们好? 母亲守寡不容易?可父亲病故后,是他早早地当兵,支撑起门户,供养弟弟读书。十多年的时间,他往家寄了一千几百两银子,只因为以为那是家人。 可得到的是什么?只为了给侄儿们“买笔墨”,他就要活该受穷,一分银子都要不回来,连娶媳妇,都要借钱? 他这任劳任怨的长子,活该拿着变卖祖产的几百两银子,带着妻子灰溜溜地离乡讨生活;而那个只晓得读书,从不知生计的弟弟,就心安理得地用兄长赚得银子买田置铺,使奴唤婢。 想起这些,已经年过四十的王鲁生失了淡定,依旧恨恨难平。 那种怨恨,无法化解。 直到了曹府门口,王全泰才摇摇头,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 迈进曹府大门,他心中也在思量,曹颙叫自己过来的用意。 也是为弹劾之事?还是为了都统府下人曾在郑家大放厥词? 他有些心虚。 他是晓得大舅哥性情的,宁做个富家翁,并无出仕之心;可五月里,大舅哥却求了曹府,补了正六品的委署步军校,进了九门都统衙门当差。 不过是怕自己委屈了妻子,有为妻子撑腰之意。 以他二品都统的身份,一个小小的六品步军校,实不算什么分量。可这份维护手足的心意,却让他感动又羡慕。 曹颙没想到王全泰来的这么早,他以为王全泰既然急匆匆地往王府去,定有什么事。 在他心里,对王全泰不无埋怨。 世人看重亲族,在外人眼中,曹颙与王鲁生的交情,实比不上王鲁生与王全泰的叔侄情分。 实际上,王鲁生这个外号“赛孟尝”的齐鲁汉子,不仅对外人好,对亲族也多恩义。 王全泰虽是堂侄,可王鲁生向来拿他当亲侄相待。 王全泰得势后,不仅不思回报,反而纵容兄弟欺负王鲁生一家,实在有“忘恩负义”之嫌。 再想想,郑虎补缺之事,曹颙一时意兴阑珊,原本想要婉言规劝的话也懒得说了。 王全泰察觉出曹颙的冷淡,心中惊疑不定。虽说接触的次数有限,可曹颙向来待人温和有礼,鲜少有现在的疏离神情。 曹颙懒得绕圈子,直言道:“早就想见见你,可一直不得空,心下也寻思,不知该不该同你说。犹豫这许久,还是想要拜托一二。” 他虽说是“拜托”,可这口气却不像是请人帮忙的样。 王全泰心下一沉,道:“曹爷有话尽管吩咐。” 曹颙看着王全泰,淡淡道:“七爷年岁渐长,两子年幼,实在叫人不放心。王大人前途似锦,能庇护还请庇护一二。” 王全泰听了,不由愣住。 七叔两子年幼,这叫怎么话说? 小堂弟是不算大,可大堂弟已经二十好几,都娶亲生子了,哪里还是年幼? 见王鲁生只愣愣的不应答,曹颙皱眉道:“若是你这做堂侄堂兄的贵人事忙,那我这外姓人就要多事了。同七爷相交十几年,总不能见他暮年荒凉,任人欺凌。” 王全泰反应过来,立时变了脸色,站起身来,激动道:“有人欺负七叔?是谁这么不长眼,还请曹爷直言相告!” 二品副都统,在京城或许分量没那么重,可在地方上,却是同总督平级。竟有人为难他的堂叔,如何不叫他气愤? 虽说世人在升官发财后都讲究衣锦还乡,可因这些年他一直有差事,所以并未还乡,偶尔收到日照来信,也都是诸事太平。 曹颙却是抬起眼,静静地看着王全泰,没有开口回答的意思。 王全泰对曹颙的沉默先是不解,随后慢慢地睁大眼睛,脸色一下子变得青白,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是王全奉冒犯了七叔?” 王全泰神情不似作伪,显然是不知情的,曹颙心中的厌恶减了几分,道:“冒犯不冒犯的,我不知道,我只听说,有人指责七爷这个族长用心不良、挑唆别人手足情分;还借着官属身份,成了王家族老,放出话去要老族长下台,好争下一任族长。王家族人都晓得七爷得罪权贵,很多人对七爷一家避之不及。” 听了这话,压根就不用找人求证,王全泰就知道曹颙所言非虚。 因为他亲耳听过母亲与弟弟说过类似的话,他以为只是弟弟爱面子、为过去的无礼找理由推托;而母亲,则是偏心惯的,只要弟弟说什么都是对的。 好像有了这番说辞,他们就能说服自己忘了对他的寡情,心安理得地依附于他。 王全泰鄙视弟弟的无耻,只要看到弟弟摆出“义正言辞”的嘴脸,心里就记起“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皆是读书人”这一句。 没想到,这不仅仅是王全奉为自己开脱的说辞,还成了他仗势欺人的幌子。欺负的,还是对王全泰有恩情的堂叔。 王全泰使劲地握拳,十三阿哥的训斥让他羞愧,曹颙的话更让他无地自容。 王全泰的肩一下子佝偻下来,从怡亲王府出来后心里隐隐地沾沾自喜早已无影无踪。 他这几年的隐忍,不仅仅地负了妻子,还负了恩人。 如今,老家的闹剧,连曹颙这个外姓之人都知晓了,他还茫然无知,实在是忘恩负义。 对于王家兄弟如何相处,曹颙不愿多嘴。 可王全奉要是借着王全泰的势逼迫王鲁生,曹颙却不能旁观。 曹颙早已打算好,要是王全泰肯管就好;要是王全泰不肯管,那为了王鲁生,自己就要敲掉王家的凭仗。 曹颙不否认自己的自私,王鲁生是他的恩人,是他的忘年交。十个王全泰加起来,也顶不上一个王鲁生。 即便王全泰是十三阿哥的门人,他也不怕。 许久没有算计人,可他的脑子还没锈住。既能让十三阿哥选择王全泰做门人,他也能让十三阿哥厌了王全泰。 王全泰再抬起头时,露出果决:“曹爷放心,有我王全泰在一日,定不会让七叔与两位堂弟受委屈。” 曹颙眯了眯眼,道:“你可要想好了,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现下慢待七爷父子的是你兄弟,日后说不定就是你儿子了?” 王全泰挺了挺胸,毫不犹豫道:“他们敢?要是真出了这样忤逆长辈的儿子,不用曹爷说话,我直接用板子敲死!” 曹颙的脸上也变得肃穆,郑重道:“我不用你允诺什么,只要你记得,若是你护不了七爷一家,就换我护着。曹某很少欠人情,却受过七爷许多恩义,断不会看着七爷一家受什么委屈。这一回,既然有你,我就不再啰嗦;若是有下次,曹某未必有耐心与你商量什么。” 说到最后,话音淡淡的,可其中寒意森森,王全泰直觉得后背都是冷汗。 王全泰亦正色道:“我晓得了,断不敢为家族事让曹爷再费心……” * 同样是十月怀胎,为啥有这么偏心的父母?古代情形如何,不得详情,可史书中有各种记载;现在社会,天涯上也老是八卦。还好,还好,现在大家多是一个娃,不用再考虑偏心的问题了,嘎嘎。 第一千二百七十八章 去缨 第一千二百七十八章去缨 直到王全泰告辞离开,曹颙也没提御史弹劾之事。并非是袖手旁观,而是晓得这样的弹劾除了使得王全泰名声受累外,不会伤筋动骨。 其实,这些御史对王全泰的弹劾,目的未必在王全泰身上。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更多的是一种试探,试探王全泰背后的十三爷,试探龙椅上的皇帝。 想要看看十三爷是否能护住自己门人,看看宫里那位是不是一如既往地信赖十三爷。 自打北小街那边修新怡亲王府开始,就隐隐地有些流言出来。 什么怡亲王权重惹着皇帝忌惮啊,什么皇上命果郡王打理上三旗事务引得怡亲王不满,云云,各种说辞,归根结底,无非是四个字,“君臣生隙”。 在大家都羡慕十三爷的权势时,也有无数人惦记着想要拉十三爷下马。好容易有了指望,自然引得无数人心热。 十三爷的日子,看似风光,却暗藏凶险。 就连曹颙,也为怡亲王提心吊胆,可并不觉得雍正会迁怒王全泰。 曹颙虽不晓得雍正赐新府的缘由,可却晓得这位帝王多疑的性格。 御史对王家之事许多风闻上奏,粘杆处递到御案前的定会是详情。 老母偏心幼子、亏待长子,多熟悉的桥段。换做其他帝王,知晓这些或许只会骂一声“老妪糊涂”;可雍正这里,却是感同身受。 这样的弹劾,对王全泰并非坏事,说不定还有大好事。 起码在雍正心中留下印象,不再单单是亲王府出来的门人,而是与自己一样“忍辱负重”、一样“被慢待”的长子。 不过,没等雍正对弹劾事件表态,十三爷夭了嫡出八阿哥。 今年三月怡亲王府就夭折了九阿哥,没到半年,十三爷又受失子之痛。 这三月里没的小阿哥未满周岁,又是庶出,分量有限;如今这八阿哥却是怡亲王福晋嫡出,是夫妻两最疼爱的嫡幼子。 十三爷在康熙四十九年到康熙五十五年之间,身体最差,这期间添的几个小阿哥、小格格都有些先天不足,夭折两个,两个常年吃药,只有宫里养育的四格格还有四阿哥弘皎还算康健。 康熙六十一年,十三爷风湿调理的差不多,身体状态也最好,生下了健康的七子弘晓。 等到为先皇守孝后,十三爷因政务繁忙的缘故,操劳过甚,王府相继诞生的两位小阿哥就有些孱弱。 初瑜是常出入怡亲王府的,曾还对丈夫提过自己对王府小阿哥的担心。 她甚至觉得庆幸,曹府的孩子都健康长大,自己不用经历丧母之痛。 曹颙因王府小阿哥的逍遥,想起一个已经在记忆中尘封许久的名字——曹顺。 那个落地就引得母亲伤心,自己从不曾给过半点关心的异母弟。 在江宁时,觉得他是碍眼的;进京后听到他夭折的消息也不曾有半点难过,曹颙甚至心中还隐隐地庆幸。 可在曹寅看来,曹顺同曹颙一样,都是他的亲骨肉。 甚至因曹颙是长子,他过于苛严了些,父子早年关系并不算亲近;对庶出的次子,曹寅带在身边的时候更多。 想到这些,曹颙又羞愧又庆幸。 羞愧的是,自己只站在母亲立场,从没站在父亲立场看待过曹顺。 那种疏离,岂是能瞒人的,父亲却从不曾因这个训斥一个字;庆幸的是,长生的出生,多少弥补父亲丧子之憾。 半年之内,两次丧子之痛,就有人猜测十三爷是否能熬得住,会不会病休。 毕竟,十三爷的身体实不算硬朗。 没想到,十三爷一日假也未请,坚持进宫当差。 听说皇上劝不住,就命太医院安排两个御医常驻怡亲王府,负责为十三爷一家日常的平安脉。 太医院里能出诊的太医分“御医”与“医士”两等,前者满编十五人,后者满编四十人。 两个御医常驻,这还是康熙朝裕宪亲王福全在世时曾受过的待遇。 曹颙虽担心十三爷,可按照习俗,八岁以下幼童殇不办后事,两人也一直不得见。 直到八月初六这日,户部轮值,曹颙才见到十三爷。 众人卯初(早上五点)进宫,皇上还未召见,都在养心殿外候着。 十三爷越发清减,身上的亲王蟒服旷旷荡荡。 丧子之痛,空口白牙的安慰也不能有什么舒缓,曹颙同十三爷见礼后,便扯开话题,问起直隶稻米之事。 自从前几年,南稻北种的试验成功后,直隶就开辟了不少水稻田。 先前还好,多是各府试验田,田亩有限;今年却是稻田正式推广开来第一年,又赶上丰年,水稻大收。 虽说京城人家多吃米,可直隶百姓却是习惯吃麦,鲜少吃大米。 如今水稻丰收,粮食卖不出去,有积压之忧。 户部几位堂官,近日商讨的就是直隶水稻的应对之策。 说起来,这稻田推广,还同曹颙有干系。 曹颙在直隶那几年,重视水利,除了河道清淤与修渠建坝外,还挖了不少水井,主要是缓解直隶十年九旱的农耕劣势。 没想到,水井的增多,引得水田增加,使得水稻种植推广开来。 不过,水稻推广的最大功臣却不是曹颙,而是十三爷。 因为是十三爷热衷推动此事,并且使人从江南选了经年稻农北上,教导直隶百姓种稻。 按照户部几位堂官和议,直隶稻米的最好解决方式,就是朝廷出银子采买,省的米贱伤农,使得百姓不再种植水稻。 只是京仓的稻米,都产自湖广两,经漕运运送到京。每年入仓的米,都有定数。 直隶稻米,留在地方官仓,没人放心;运送到京,又找不到名目。 这数量不少的稻米,到底以什么名义在何处安置,就悬而未决。 其实,曹颙心中有个好建议,那就是充着军粮。西北这几年看似平静,可按潮涌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再打一仗。 可是这些话,不能从曹颙这个与兵部不搭界的文官嘴里说出来。 否则,没人会觉得他“高瞻远瞩”,说不定还会觉得他有刺探军机之嫌。 十三爷看来也关注直隶稻米之事,听说户部堂议的结论是朝廷采买,赞同地点了点头。 再听到几位堂官不知该如何安置这批稻米时,十三爷不由皱眉。 并非是没有官仓收纳,而是收在哪里,大家都不放心。 地方粮仓,查一次挖出一堆硕鼠,可整顿没两年,又是一堆烂摊子;京仓这边,若是没有个名头镇着,这稻米也危险,胆大敢伸手的人多着。 说到底,还是贪官太多了,尤其是主管钱粮方面的官吏,实在是清廉者少。 十三阿哥寻思半响,也没做什么指示,只道会请皇上定夺。 曹颙心中,若有所思。 说来也怪,往日小朝轮班,皇上多是在卯初(早上五点)到晨初(早上七点)之间召见臣子。 今天,大家在养心殿外候了一个多时辰,依旧不见太监出来召众人进殿。 过了晨正(早上八点),还没听到养心殿里有什么动静,众人神色都有些闪烁。 到了巳初(上午九点),阳光越来越烈,大家额头上都汗津津的。 可没有人敢抱怨什么,就连素来淡定的曹颙,都觉得心惊肉跳,忍不住胡思乱想,雍正怎么了,为何不召见臣子? 是龙体有恙,还是有其他变故? 曹颙从来没有这么清醒的认识到,雍正确实是位靠谱、让人有安全感的皇帝。 这种心安,不是伴君如伴虎相对的心安,而是整个国家的修生养息,整个大环境安定的心安。 到了巳时二刻(上午九点半),怡亲王终于忍不住,上前吩咐内侍通禀。 没等殿外小太监进去,就见总管太监陈福出来宣口谕,命众人进殿。 进殿后,众人都跪下。 因为雍正并没有像平日那样后至,而是已经坐在龙椅上。 令人意外的是,十七阿哥也在。 曹颙低下头,随着众人下跪请安,又在雍正叫起后,随着众人起身。 雍正那嘶哑的声音,委实透漏出几许不寻常来。 曹颙不好抬头看雍正,就望向侍立在左前方的十七阿哥。 这望过去,他却是一愣,十七阿哥的凉帽上去了红缨,满脸沉重。 这只有在遇丧事时,才会去红缨!! 养心殿气氛肃静,只有几位堂官的禀奏声。 从头到尾,雍正只开了两次口,都是“着怡亲王定夺”。 散了小朝,户部几位堂官从养心殿出来,十三爷被留下。 不知其他几位大人是否留意到十七阿哥的顶戴,反正大家都多了几分严肃,安静地出宫。 谁死了? 勤太妃? 曹颙摇摇头,若是勤太妃薨,十七阿哥就不只是去缨那么简单。 是了,自打庄太妃薨,十六阿哥宗人府的差事,就暂由十七阿哥打理。 薨是的是宗室,还是有分量的宗室,才会引得十七阿哥面带沉重,引得雍正不同寻常。 曹颙将自己相关的宗室王公想了一圈,要是他们有事的话,自己早就得了消息;既不是他们,就不用自己跟着瞎操心…… 第一千二百七十九章 吞金 第一千二百七十九章吞金 一天过去,又到黄昏时分。 曹颙落衙回来,进了曹府大门,正好见张义在,问道:“今儿哪家王公府邸过来报丧?” 初瑜是郡主,本宗或者近支宗室薨逝多也要到这边报丧。 张义却摇摇头,道:“今日没人过来报丧。” “咦?”曹颙听了,心中纳罕。 要是远支宗室或者爵位低的,许是不用往初瑜这个和硕郡主家报丧;可若是真没分量,怎么引得一个皇帝、一个郡王异色。 莫非是夺嫡失败的那几位? 都处于圈禁或者半圈禁的状态,不好出来报丧? 进了内宅,回了梧桐苑,曹颙便问起妻子,最近是否听说宗室里哪位王公身子不好。 初瑜寻思了一会儿,道:“这几年抱病荣养的正经不少,三伯,十叔,十五叔,简亲王,还有平亲王……其他贝子、国公位的,称病荣养的更多。” 曹颙越想越迷糊,使劲摇摇头,不让自己再想。 初瑜却是引起好奇,道:“爷怎么想起问这个?” 曹颙将今日早朝的异状说了,初瑜抿着嘴唇,小脸绷着紧紧的,问道:“除了十七叔神色郑重外,四伯可有什么反应?” 曹颙皱眉道:“皇上看似依旧威严,不过还是有些不一样。声音有些嘶哑,神情也像是克制什么,只是不知克制的是恼,还是哀。” 初瑜的脸色慢慢变白,扶着曹颙的胳膊,道:“还有一位,也在称病休养。四伯向来冷情,除了至亲骨肉,还有谁能让四伯动容?” “谁?”曹颙问道。 初瑜道:“弘时阿哥!” 弘时,三阿哥弘时,本应是宫里最年长的皇子。可现在已经不能叫三阿哥了,因不为雍正所喜,雍正三年出继,命为廉郡王子;去年二月又不知为何事激怒雍正,被除宗籍,成为平民百姓。 一个悲剧,皇子之身,却为宗室禁忌。 名义上被雍正交给镇国公允裪养赡,实际上一家被圈在镇国公府。 “弘时阿哥身体不好吗?”曹颙问道。 实在是三阿哥身份太敏感,曹颙鲜少有机会听到他的消息,也无意主动打探,所以一时没想起这个人来。 初瑜则是因近期怡亲王府小阿哥夭折之事,才想到父母子女上来。 初瑜叹了一口气,小声道:“再好的身体,磋磨这几年,也好不了了。本就抑郁,更不要说四月里还夭了嫡女,血脉断绝。” “血脉断绝?”曹颙听了,不由疑惑:“不是应剩下一个小格格?” 弘时本一子两女,可独子早夭,雍正三年,带着两个小格格出宫。 “那个是二格格,去年就没了。今年没的这个是大格格,四月里夭的,正好同十三叔家小九没的日子差不多,十二婶曾提过一句。”初瑜道。 曹颙不记得后世历史所记弘时是什么时候没的,反正是没活到乾隆年。 听了妻子的话,他倒真觉得八成薨的真是弘时。 即便弘时除了宗籍,可只能雍正去糟蹋他,其他人,即便十七阿哥身为郡王也不敢随意……* 曹颙夫妇还只是猜测,天佑已经先一步得了准信。 此时,他正同两什侍卫同僚,护送弘历、弘昼两位阿哥到镇国公府。 镇国公外,一片幽静。 因御旨没下,这边并未开始治丧,可大门外的红灯笼还是摘下。 弘历与弘昼的脸色都不好看,他们中午就得了消息,而后就到养心殿外请旨。 直到天色将暮,雍正也没有见这两个儿子,只是打发陈福传话,叫他们“想去就去”。 弘历与弘昼都换了素服,还命随行侍卫摘缨。 只这一个举动,众侍卫就晓得两位爷是出宫奔丧。 都想着是哪位老郡王、老国公,甚至还有消息灵通的,想着富察家那边,只没想到来的竟是镇国公府。 两位皇子上门,允裪出迎得比较仓促。 弘历耐着心性,同允裪见过,才提及要拜祭弘时之事。 允裪犹豫一下,并未阻拦,引着两位阿哥往国公府跨院。 弘历点了几个侍卫相随,其他人留在国公府前院候着。 对于这个昏庸无能的十二叔,弘昼淡淡的,弘历面上平和,心里却是恨恨。 外人只以为允裪不为皇上所喜,才被降爵,名下佐领也只留了三个,其他都夺了;实际上的缘由,却是同弘历相干。 不知是真的疏忽,还有另外目的,在雍正二年宗人府修订皇家玉碟时,允裪将弘历生母误写成钱氏。 就为这个,宗室里还流出弘历是汉女所出的闲话。 因雍正发现的早,才没有让流言扩散开来。 弘历晓得,在兄弟四人中,自己非嫡非长非爱,所占的就是满妃所出这个优势,才成为嗣君最有利人选。 若是没了这个优势,他比他的兄弟分量也不重多少。 结果一个汉女所出的闲话,就要将自己的优势消尽,罪魁祸首就是允裪,如何不怨。 允裪在旁引路,还不知道自己正被怨恨,只觉得头重脚轻,眼前一阵阵发黑。 弘时的尸身,除了他之外,就只有十七阿哥看过。 好好的,弘时怎么就?直到现在,他还心惊肉跳。 走到跨院,允裪没有直接带人进屋,反而停下脚步,看了看跟过来的四名侍卫。 弘历与弘昼兄弟对视一眼,回头吩咐天佑等四人留在院子里,只他们两个随着允裪进了屋子。 虽说太阳下山,可外头还有余热,不过进屋后,两位皇子的汗毛一下收紧。 屋子里甚是凉爽,甚至都有些冷。 屋子里里摆了十几盆冰,除了白布蒙身的尸身外,就只有两位两太监在。 允裪摆摆手,打发两个太监出去。 弘历与弘昼见了着架势,反而有些踌躇上前。 即便后事品级未定,镇国公府这边不知如何治丧,可弘时妻妾早该换上丧服守灵,现下却是不露面。 这停尸院子,除了刚刚那两个看冰盆的老太监,又不见旁人,任谁都瞧出不对。 弘历咬咬牙,上前两步,拉开弘时头上的白布。 弘时面色苍白,双眉紧蹙,神情栩栩如生,似有痛苦又似有欢喜。 五官七窍干净,脖子上也没缢痕,弘历暗暗松了一口气。 眼前这人,可谓他夺嫡路上的最大障碍,如今人死灯灭,不由心生怜悯,不愿其枉死。 随即,他便察觉出不对来。 弘时虽面容憔悴了些,可并没有病态,就非急症而死,那还是“意外”不成? 他将白布重新盖好,转过来,疑惑地看着允裪:“十二叔,三哥是什么病,可有药方留下?” 允裪面色惨白,摇摇头,犹豫好一会儿,方低声道:“既是皇上允两位阿哥来,定也不打算瞒着两位阿哥……弘时阿哥并没有得病,而是吞金……” 弘历与弘昼都怔住。 弘时今年才二十四岁,这得多大勇气,才能选择走这一条;又是多么绝望,才会走这条路。 弘历有些恍然,又是庆幸步入绝境的不是自己,又有些愧疚自己在父兄不合上的推波助澜。可这两年明明没人再提及弘时,他安静过日子不好吗?怎么又想起这出来? 弘昼旁观者清,愣了一下就醒过神,问道:“三哥都在这边住了两年,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想不开了?”说到这里,想起一事:“是不是因皇阿玛将景阳宫书房赐给四哥的缘故?” 允裪无奈地说到:“八成是如此了。弘时阿哥爱肃静,虽一个府住着,可也是七、八天才见一回。没想到,他会这么想不开。” 弘昼的嘴角多了几分冷笑,弘历望向允裪的目光也变得尖锐、 既是幽居此处,弘时的消息来源,只有允裪夫妇。 允裪只觉得额头上都是冷汗,身子越发佝偻,心里将妻子骂了半死。 若非富察氏不忿他挨呵斥,不忿自己惯用的几个管事被撵走,也不会故意到弘时跟前说起弘历的风光。 不过是女人家的小心眼,想着皇上既然骂自己丈夫,自己就折腾皇上的儿子。 只为一时之气,却引出这么重的后果。 允裪早就将知情人封口,哪里敢承认一个字…… * 尽管弘时的后事并无操办,可没过几日,弘时阿哥病故的消息也在朝臣中渐渐传开。 天子家事,无人敢当众嚼舌,只是私下里少不得唏嘘两句。 朝臣不相干,都能冷眼旁观;宗室里却是有人打着小九九,寻思着皇帝会不会顾念父子之情,给弘时阿哥追封个爵位。 弘时阿哥已经绝嗣,要是有爵位,就要选嗣子承继,保不齐便宜谁家。 没想到,等来等去,弘时竟是无封而葬。 少不得有人跺脚,咬牙骂皇帝心狠。 雍正虽没有加恩于亲生子,可对十三爷却是越发看重。武官任命,本是兵部武选司司职,可雍正却开口,自今年起三品以下武官由十三爷栓选。 今年是官场大校之年,年底要空出一堆缺来,这样一条旨意,牵动着多少人的顶戴,多少家族的兴衰荣辱。 就这样弘时阿哥薨逝之事,似乎渐渐淡淡。 等到中秋节后,富察李荣保病故,当门祭拜的宾客如云,又是另一番景象。 乾西二所,四福晋富察氏已经开始守制,另外一位富察氏则在阿哥所正式有了格格名分…… 第一千二百八十章 意外来客 第一千二百八十章意外来客 李荣保死后“头七”,曹颙与十六阿哥都到富察家吊祭。 吊祭完毕,两人一道从富察家出来。 早在庄太妃薨后,十六阿哥就将手头差事多交出去,自己居家守丧。 自弘时阿哥弘后,雍正便点十六阿哥入宫,夺情启用。 之前署理宗人府事务的十七阿哥,多少被迁怒,卸了差事,“抱病”休养。 骑在马上,十六阿哥叹气道:“本还以为能好好歇两年,这下子又没了清净。” 曹颙道:“官越大,越清闲。十六爷总理宗人府,自己当家,将差事交代下去就是。” 十六阿哥苦笑着轻声道:“下边做事的,有上面的顶着;身在上边,却是要担责任。十七弟这几个月劳心劳力,正经做了不少差事,可这一次意外,就将前边的功劳全给磨了。” 曹颙想了想,道:“皇上终是会想开的。十七爷沉寂不了多久还会出头。” 十六阿哥点点头:“说的也是,现下皇上强忍失子之痛,才会迁怒署理宗人府的十七弟与照看弘时的十二哥。等他悲痛的劲过去了,只会怪自己,不会再迁怒与人。” 因为逼死弘时的,不是富察氏的八卦,也不是十七阿哥的疏忽,而是前些日子雍正对宗室的表态,与对镇国公府的敲打。 他赐景阳宫书房给弘历,敲打十二阿哥,前者为弘历表明身份,后者敲打弘皙,本不同弘时有半点干系。 可在弘时看来,何曾不是在敲打他,不是在绝他的心思。 说起这些,十六阿哥的情绪有些低沉。 曹颙见状,岔开话道:“原本还寻思过了中秋,讨了懿旨来,就请十七爷做大媒向简王府提亲,又赶上这回事。十七爷‘养病’,这大媒可找谁好?” 曹家欲要同简亲王府联姻之事,十六阿哥早已知晓。 早在天佑入侍卫处后,初瑜就进宫,同皇后提及此事。只因宗室格格栓婚,并不自主,需要皇上或皇后下旨栓婚。 曹颙口中的大媒,是请下懿旨后,曹家出面下聘之人。 皇后开始只说先等等看,在弘历大婚前终于给了准信。若是简亲王夫妇点头,曹家就可正式请旨。 十六阿哥听了,忙道:“这事可急不得,总要过了‘七七’再张罗,省的犯了忌讳。” 曹颙心领神会,这里的“七七”当然不是指李荣保的“七七”,而是弘时的“七七”。 原本两家有意结亲,请旨栓婚并不是难事,可因皇后这两年一直“抱病”,今年五月千秋节才“渐好”,出现在人前,所以事情就耽搁下来。 想到这里,曹颙才发现,不管是宫里,还是宫外,皇家与宗室“抱病”的人还真不少。 提起天佑的亲事,少不得说起恒生与大格格的婚期。 换做其他人家,巴不得多留女儿两年;可十六阿哥却是恨不得大格格及笄就出嫁。 大格格被皇上收为养女,十六阿哥这个亲阿玛,想要见上一面也不容易。只有等到大格格出嫁了,父女相见反而便宜些。 看着十六阿哥依旧年轻的面相,曹颙有种自己这一辈已经老了的感觉,这开口闭口都是儿女亲事了。 曹颙想起一事,迟疑道:“皇上提没提修建公主府之事?” 十六阿哥闻言,脸立时黑了。 要是皇上真有意留大格格在京,就会使人修建公主府。 按照规矩,后宫妃嫔所出格格,或者皇上养女多封和硕公主,可是比郡王长子还要高半级。若是皇上真有意留大格格在京久住,也当修建公主府。 如今没修,可见大格格终要同恒生到喀尔喀。 十六阿哥心中酸涩,一时竟怔住。 曹颙见状,笑着摇头:“十六爷是不是想太多了,虽没修公主府,不是有郡王府吗?就算恒生带大格格回喀尔喀,也会经常回来的。” 喀尔喀因距离京城遥远的缘故,朝廷鲜少能插手喀尔喀内务。 如今有了恒生,雍正怎么会轻易放跑? 即便汗王府那边需要恒生回喀尔喀,也要等到恒生留下嫡长子。 十六阿哥冷哼一声,道:“等你家天慧说了人家,你就晓得爷的心情了。” 说话之间,到了路口,十六阿哥驻马犹豫了一下,摆摆手,道:“算了,还是散了吧。” 换做往常,两人在外头,十六阿哥少不得拉曹颙找个地方听戏或者吃酒,现下他依旧在孝期,两人又是素服装扮,听曲宴饮都不妥当。 曹颙拱拱手,同十六阿哥别过,打马回府。 到了大门外,就见张义迎上来,笑着说道:“老爷回来的倒快……”说到这里,看了看曹颙身后,诧异道:“老爷不是得了信儿,才赶回来的吗?” 曹颙疑惑道:“什么信?家里来客人了?” “大姑奶奶回府了!”张义带着欢喜道:“小的打法人去富察家找老爷了,看来是同老爷岔开了。” 曹颙听了,立时忍不住,顾不得细问,加快脚步往兰院去。 这两年,若说他有什么遗憾,那就是平亲王夫妇离京可算是一件。 来到大清三十年,曹佳氏是最疼爱他的人之一。 他打消姐夫追随十四阿哥的心思,可也没能改变其失去权柄的命运。 这两年看雍正作为,他也有些想明白了,雍正此举,未必是真厌了平亲王、简亲王这些老牌子亲王,还是为了社稷安稳。 若是这些老牌子亲王还在朝,十三阿哥、十六阿哥的排班就要靠后,宗室里的影响力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大。 在给十三阿哥、十六阿哥让路的同时,雍正也借着两位亲王敲打其他宗室。 连世袭罔替的两个铁帽子王爷都说发作就说做了,其他宗室贝勒、贝子就更没有在御前说话的余地。 刚进了兰院,就听到上房传出阵阵笑声。 曹颙的脚步放轻,悬着的心一下子安了下来,嘴角微微翘起。 “老爷回来了!”廊下有丫鬟看见曹颙,一边挑帘子,一边通禀。 曹颙进了屋子,就见曹佳氏坐在李氏旁边,手中拉着天慧,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初瑜坐在椅子上,下首的椅子边站着一个少年。 曹颙见状,忙上前两步:“大姐!” 曹佳氏却板起脸:“哼,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姐姐?我可是将天慧当亲姑娘疼的,你却是不领情,连她的亲事也要越过我去。” 她虽横眉竖目,可眉眼间的慈爱不减,实在是凶不起来。 曹颙却是羞愧不已。 在天慧的亲事上,他确实忘了曹佳氏。 实际上,天慧在曹佳氏身边的日子,并不比在曹府的时间短。曹佳氏疼爱天慧的心,也不亚于曹颙夫妇。 天慧不好再听,低声叫了声“父亲”,便低头避了下去。 没等曹颙说什么,曹佳氏忍不住笑了:“行了,行了,如今你也是将要做公公的人了,还装腼腆呢?”说到这里,对那少年道:“福靖,还不见过你舅舅。” “请舅舅安。”那少年打千道。 曹颙上前扶起,仔细看了两眼,笑道:“两年没见,长这么高了,看来盛京的水土挺养人,是不是经常随着你阿玛去打猎?” 这少年正是曹佳氏三子福靖,与天慧同岁,今年十四。 不过同京里十四岁得孩子比起来,福靖可谓是的又高又壮,肤色也是健康的麦色。 “除了阿玛,还有表哥……”福靖笑着回答。 “表哥……阿尔斯楞?”曹颙问道。 福靖点头:“舅舅说的正是,就是阿尔斯楞表兄。” 曹颙记得曹佳氏春日家书中曾提及宝雅有意回盛京小住,点点头,吩咐福靖坐了,才问曹佳氏:“宝福晋还在盛京?” 曹佳氏笑着说道:“就在我们王府后街买了宅子,带着小阿哥暂时定居盛京。宝雅可是念叨了,等到阿尔斯楞袭了爵位,她就回京城转转。” 李氏与初瑜在旁听了,都为宝雅高兴。 盛京虽比不得京城繁华,可比***之地好上太多,又有兄嫂可依附,日子比***舒服的多。 说话间,曹佳氏见儿子露出疲态,道:“既见过了你舅舅,你就先回王府去,告诉你大哥,不用急着打发人来接我。等用了晚饭,我自己就回去了。” 福靖起身应了,同几位长辈别过,先回平王府了。 没有小辈在旁,曹佳氏不再给弟弟留面子,流出泼辣摸样:“不管你怎么想,我可不同意将天慧说给富察家。早年你可是答应的好好的,即便不将天慧说给福秀,说亲时也不会越过我去,如今却闹出这样的动静,单瞒了我一个。”说到最后,真的生恼:“富察家再体面,也轮不到他们挑天慧。不过是仗着自己出了两代皇子妃,就张狂起来。” 曹颙见状,忙端茶做上前:“大姐先润润嗓子,听弟弟分辨一二。” 曹佳氏接了茶碗,瞥了曹颙一眼:“你说,我听着。” 曹颙将镇国公夫妇提亲,随即流言出,李荣保造访之事简单说了。说了这些,他还没忘记表态,自己也不看好富察家。 大家族的长媳实在是太累,他也舍不得女儿吃苦。 曹佳氏听了,对从中做耗的富察氏恨的不行,忍不住低声咒骂了几句…… 第一千二百八十一章 洗牌(二合一) 第一千二百八十一章洗牌(二合一) 曹佳氏是专程为天慧之事回来的,中秋节前平王府打发人往关外送节礼,曹佳氏问及曹府这边的事,才从王府管事口中听说了富察家的流言。 她恼的不行,中秋节刚过完,就匆匆地回京。 连王府那边都没有先回,直接来了娘家。 曹颙与初瑜都是带了羞愧,连李氏心中都生出几分不安来。 李氏晓得,长女早年丧女之痛后,将天慧当亲骨肉般相待,想起与天慧同龄的福靖,依旧有些不死心。 待曹颙回梧桐苑更衣,初瑜也下去安排接风宴,李氏便悄悄地对曹佳氏道:“若是实在舍不得,就将天慧说给福靖。你若是抹不开,我同你兄弟说去?” 曹佳氏摇头道:“要是弟弟能应,早就应了。若是真的殃及子嗣,不是害了孩子们?历代律法都禁中表联姻,想来也是因弟弟说的这个缘故。” 说到底,还是真心疼爱,不敢拿两个孩子的人生冒险…… * 东华门外,福靖见到了得了消息后匆匆出宫的福彭。 听说母亲带着弟弟回京,福彭既欢喜,又带了担心。 当听说盛京王府一切都好,母亲也只是一时兴起回京转转,福彭才松了口气。 不过,看着眉眼间难掩稚气的福靖,福彭皱眉道:“怎么是你送额娘回京,你四哥呢?” 平亲王府共有立下的子嗣四人,都是曹佳氏嫡出,除了福彭册封世子在京外,其他三人都随平亲王夫妇住在盛京,就是四阿哥福秀、六阿哥福靖、七阿哥福端。 “四哥这几日不在盛京,科尔沁那边来信,让表哥回去一趟。姑母不放心,就请四哥送表哥回去。”福靖道。 福彭打小入宫养育,向来老成。即便在父母面前,也有说话的余地。 现下欢喜中,福彭还是忍不住埋怨一句:“额娘胡闹,阿玛怎么也不拦着?” 福靖四下里望了望,近处无人,低声道:“我倒是听阿玛念叨了一句,说额娘除了心疼慧姐姐,也怕舅舅那边一时不查,搅合进皇家事务中,才亲自赶回来阻止两家联姻。” 福彭听了,眸子暗了暗,没有再说什么。 他心中明白,父母会想到这个,是因平王府这些年的沉浮。 虽说曹佳氏发话不用儿子去接,可福彭哪里敢怠慢。 吩咐弟弟先回王府,福彭自己直接往曹家方向去了。 * 曹府这边,曹佳氏已经梳洗一番,去了乏色。 虽说提及盛京生活,曹佳氏嘴里都是好话,可曹颙却不尽信。 讷尔苏只比曹颙大五岁,今年才三十九岁,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岂能真的安心隐退?况且福秀兄弟几个也渐大,及冠后要请封当差,总不能关外苦熬下去。 男人毕竟不是女人,圈在宅邸中,就能过一辈子。 待李氏小憩,曹颙便将姐姐请到兰院东屋,姐弟两个说话。东屋与西屋隔着中堂与外间,倒是不怕扰到李氏。 “姐夫真的一切都好,没想着要回京?”姐弟两个不是旁人,曹颙直言问道。 曹佳氏苦笑道:“即便想回来,又能如何?总算皇上还体恤一二,这大半年盛京两次祭陵,都打发福彭过去,一家人总算能团聚几日。” 曹颙犹豫了一下,道:“姐夫没提爵位之事?” 曹佳氏不解道:“爵位怎么了?” “福彭已经及冠了。”曹颙道。 提及长子,曹佳氏脸上露出骄傲:“福彭是好样的,这几家亲王府里,像福彭似的顺顺利利当上世子的阿哥有几个?简王府的三阿哥,比福彭大十岁,也才是个镇国公。” 皇上不容讷尔苏,不过是怕他做了二十多年王爷,又与康亲王、顺承郡王府同出一脉,在宗室里影响力太大。 换做福彭承王爵,雍正就不怕。 福彭年轻,辈分低,又打小养育在宫中,同康王府与顺承王府都疏远,与宫里诸人更亲近。 在曹雪芹在世的那个清朝,讷尔苏就被夺了王爵,可也并非真的见弃与帝王,否则的话,爵位也不会由嫡长子福彭袭了。毕竟,按照惯例,宗室夺爵后,被夺爵一脉多失去继承权,爵位保留,也是改封其他房子孙。 若是讷尔苏肯放弃王爵,回京还是在盛京,就都无所谓了。 可那样的话,讷尔苏就算彻底隐退,再也无缘朝政。 若是等待下去,等到乾隆登基,为了名声,对宗室行“安抚之道”。只要讷尔苏爵位依在,说不定乾隆会重新启用讷尔苏。 曹佳氏不是笨人,这会儿功夫,已经想明白弟弟话中之意,脸色变得煞白:“是不是京里有什么风声?” 曹颙摇摇头,道:“平王府这边是没什么动静,先前关于简亲王府有个传闻。” “什么传闻?”曹佳氏问道。 “因简王府三阿哥没有封世子,只说了镇国公,简王府旁系在背后走动,想要谋简亲王爵位。”曹颙道。 这句话,却不是空穴来风,是曹颙亲耳听十六阿哥说的。 想要谋算爵位的,是简亲王三个异母弟。 雅尔将阿共有十四个弟弟,十一个活到成年,分封爵位,成为王府旁支。其中,有三人是雅尔江阿继母所出,是老王爷嫡子,前两个先封镇国公,后降镇国将军;第三个受两个兄长连累,直接封了镇国将军。 这三人降封与低封的原因,就是不敬嫡长兄,与雅尔江阿关系势同水火,被康熙所不容。 到了雍正朝,见皇上有意压制简亲王府,这兄弟三个又蹦跶出来。 对于雅尔江阿兄弟不合之事,曹佳氏亦早有耳闻。 现下,听弟弟说起简王府之事,她不由倒吸了一口气:“难道真的要夺爵?” 雅尔江阿行事放荡不羁,满脑袋的小辫子,要是皇上真想要寻个由头夺爵,实在是太容易了。 夺了嫡支爵位,该封旁系支系,使得嫡庶不分,王府内部就自成仇敌,没了人气儿。总要过个一两代人,王府才能缓过劲来。 曹颙摇摇头,道:“应该不会。否则的话,皇上就不会答应就简王府六格格指给天佑。皇上最重规矩,受不得长幼不分。不过,听十六爷的意思,简亲王过两年会告病,将爵位传给三阿哥。” 曹佳氏沉默下来。 京城谁不知道,雅尔江阿最疼嫡出的六格格。这所谓“告病”让爵,也当是安排在六格格出嫁之后。 皇上没有让六格格抚***,与简亲王的“让爵”,显然是君臣之间达成了什么共识。 同简亲王府相比,皇上待平亲王府算是优容,一个世子爵位,就是每年六千两银子的银子还有对应的奉米。 连向来桀骜不驯的雅尔江阿都这么知趣,平王府是不是也该退一步? 沉默了一会儿,曹佳氏问道:“雅尔江阿那三个想要夺爵的兄弟现在怎么样了?” “前两个闲赋,闹腾最欢的敬俨革了镇国将军。”曹颙道。 曹佳氏露出几分讥讽,道:“主子想给,与奴才想要,可不是一回事。他们兄弟三个实在是太愚钝了些,连遮掩都不肯遮掩一二。这些年来,简亲王府正经遇到几次坎,雅尔江阿也是宗室里的刺头。若是那兄弟几个肯装得老实些,说不定还真的有些指望。这般**裸地露出争产、争爵的嘴脸,要是真成了,那宗室里有样学样,还不得乱了套?不过是依仗端敏大长公主,才闹腾的这么欢。他们怎么不想想,端敏大长公主同老王爷仇敌一般,既不待见雅尔江阿,哪里就会真待见他们了?” 听曹佳氏提及端敏大长公主,曹颙不由愣住,想起数年没见的好友苏赫巴鲁。 不提他还忘了,苏赫巴鲁与雅尔江阿是亲表兄弟。 端敏大长公主是简王府嫡出格格,养育在宫中,因生父早逝,最牵挂的就是胞弟。没想到胞弟年轻病故,庶母弟袭爵,使得大长公主与王府关系极为疏远。 听说,大长公主归省,弟弟、弟媳上门请安,都被拒之门外,丝毫不顾手足之情。 早在苏赫巴鲁进京时,雅尔江阿正好有侄女与庶女待嫁。太后有意从简王府一脉给苏赫巴鲁指婚,也算亲上加亲。 可雅尔江阿专程上了折子,称公主不喜欢王府这边,王府这边也不敢将王府格格嫁到端敏公主家。 端敏大长公主自持身份尊贵(生父为亲王,生母为太后亲妹,养母为太后),不仅对王府这边的庶弟不好,对康熙也不算恭敬,姐弟两个感情也不好。 因此,康熙不仅准了雅尔江阿的折子,还在后面点评公主“乖张暴戾”。 为这件事,端敏大长公主同侄子雅尔江阿彻底翻脸,断了往来。 没想到,雍正上台后,对端敏大长公主这位唯一在世顺治朝公主,给予了极大殊荣,加封“固伦”,连苏赫巴鲁都沾了光,爵位从贝子升为贝勒。 “简王府旁支闹腾,干系到大长公主?”曹颙忍不住问道。 曹颙听过大长公主的跋扈,没想到她竟然这么胡来,不由有些为好友苏赫巴鲁担心。 “大长公主也在盛京。曾听福秀说过两回,简王府那几个镇国将军没少打发人往盛京请安。早先我还寻思,大长公主那么不待见老王爷,他们这么巴结大长公主做什么,原来还存了夺爵的心思,真是可笑至极。”曹佳氏不屑道。 曹颙听了,心下一动:“大长公主到底上了年岁,总要有儿女侍奉吧?” 算算大长公主的年纪,应该已过古稀之年。 曹佳氏笑着摇摇头,道:“知道你惦记苏赫巴鲁,却是不想想,若是苏赫巴鲁在盛京,我早就信里同你说了。大长公主自持身份尊贵,目中无人惯了,同儿子、媳妇都不亲。苏赫巴鲁是老实人,带了媳妇到盛京,想要在大长公主身边尽孝,被直接撵回科尔沁。大长公主倒是偏疼幼子策旺多尔济,偏生策旺多尔济是个脾气大的,娶的福晋也泼辣,宁愿在科尔沁过自在日子,压根不往大长公主身边凑合。如今大长公主身边只留了两个十来岁的孙女,不过是添个人说话解闷罢了。” 曹颙不禁摇头,这老太太,七十多了,折腾的六亲不靠,来的什么劲。 “幸好简王府还太平,要不然亲事不成,又要烦天佑亲事。”曹颙带了几分庆幸道。 曹佳氏道:“说不准雅尔江阿还得感谢大长公主。若不是大长公主参合进里头,那兄弟三个也不会显得这么可恨。大长公主是大清固***主不假,可也是科尔沁亲王府的太妃,这样的身份,插手大清宗室内务,皇上怎么能顺着?” 曹颙听了,不由点头。 听着意思,说不定雅尔江阿逃过这两年的宗室清洗,还真的是因外力的缘故。 姐弟两个正说着话,就听到院子里传来脚步声。 恒生与福彭一道回来。 他们两个一个从宫里出来,一个跟随弘历往富察家吊祭回宫,正好在西华门外路口遇到。 听说平亲王福晋回京,直接去了曹府,恒生没吓到,弘历倒是吓了一跳,连声问是不是曹太夫人有恙。 这些日子,他实在是被各种丧事听得怕了。 恒生忙说没有,这两日还见过祖母,祖母身体安泰,弘历才放心。 福彭是弘历伴读,两人很是亲近,恒生又是弘历侍卫,弘历很是给恒生面子,放了恒生的假,让他们表兄弟一道回曹府。 进了屋子,福彭与恒生两个给长辈请安。 看了器宇轩昂的长子,曹佳氏眉眼间尽是慈爱;再看看浓眉大眼的恒生,曹佳氏也是欢喜地点头不已。 恒生虽不是亲侄子,却打小就养在曹家,曹佳氏也是惯相熟的。虽比不上天佑、天慧,也有几分真心疼爱。 只是没想到,恒生身世大白,封了郡王长子,搬出曹家,**门户。 想到这里,曹佳氏越发心疼,道:“天可怜见,你父亲、母亲那般疼你,何曾让你费过半点心,这一年来却是要你支撑门户,还得在宫里当差,熬得瘦了这么多。” 恒生抓了抓头,憨笑道:“姑母,侄儿没瘦,分量重着呢,只是这两年长了个子,看着没有小时候胖了。” 曹佳氏见他精神还好,道:“你打小就孝顺,不为你自己,也要为你父亲、母亲多想吧。你好好的,他们才好;你要是不爱惜自己,扎的就是他们的心。幸好你虽搬出去了,却还是在京里,要不然你母亲怎么受得了?” 恒生到底才十五岁,听得眼圈发红,使劲地点头:“姑母放心,侄儿定记得姑母教训,好生爱惜自己,不敢让父亲、母亲操心。” 这会儿功夫,初瑜已经得了消息,晓得养子与福彭一道过来,赶紧从梧桐苑赶来。 恒生心里同曹府众人再亲,可身份所限,总要有所顾忌,若没有什么由头,想要回来也不便宜。 因此,除了天佑在宫里当差,经常与恒生见面外;像曹颙与初瑜两个,十天半月能见恒生一面就不错。 走到门外时,初瑜刚好听到这一句,不禁也红了眼圈。 待她进来,福彭与恒生又请安一番。 这会儿功夫,李氏也醒了,众人又转到西屋说话。 看到大外孙与养孙都回来了,李氏很是欢喜,一手拉了一个,问了好几句才放手。 过了一会儿,天佑与曹项相继回来,得了消息,少不得又过来请安相见。长生与天宝叔侄两个,也都下了学堂的。 东府四太太春华得了消息,也带了几个孩子来西府。 一时之间,满满一屋子人。 这边刚说上话,平王府世子福晋,听说婆母在这边,又请小叔子带着,赶过来服侍。 曹颙见乱糟糟的,大家也都见过礼,就同李氏与曹佳氏说了一声,带着兄弟子侄与外甥们去前院说话。 只有天南与天宝年纪还小,依旧留在兰院。他们堂兄弟两个年纪相仿,如今又同在府中,跟着西席启蒙,最是亲近。 小一辈中,在京的还剩下曹项庶子天阳,今年十一岁,随着小叔叔长生在正白旗官学读书。 曹颙幼弟长生比天佑小三岁,今年十三岁。 他的脾气,温柔乐观,即便被父母兄嫂娇惯,也没有养成飞扬跋扈的性子。 福彭来曹府的次数有限,现下才留意到长生五官张开了。小时候瞧他,鼻子嘴巴都像曹寅,这几年眉眼修长,一眼就能看出是爱新觉罗家的血脉。 “现下看着,七舅不像是大舅舅的兄弟,倒同宫里的二十四叔长得有些相似。”福彭啧啧称奇道。 他这么一说,大家都望向长生。 说起来,长生只比二十四阿哥大半岁,两人高矮胖瘦差不多,再加上容貌有五分相似,是越看越像。 长生在淳王府见过二十四阿哥,只是因淳王府孙阿哥太多,都围着二十四阿哥转,所以长生也没往前凑合。 听了福气彭的话,长生只是笑,没有说什么。 天佑与恒生却是边看长生边点头,恒生道:“怨不得在宫里每次看到二十四阿哥都觉得心生亲近,还真的与七叔有几分相似。” 福靖则是的看看长生,又使劲想二十四阿哥的模样。他在王府阿哥,年纪又小,进宫的次数数得过来,对二十四阿哥实没什么印象。 不过想着小舅舅还比自己小一岁,就觉得有些悲催。不过,看到的上手坐着的大哥,他又平衡了。 大哥比自己大,想来对有这么个小舅舅更悲催。 天佑点头道:“早先没留意,听表哥这么一说,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嘴里这里说着,天佑忍不住看了父亲一眼。 曹颙长得也像李氏,可只见俊朗阳刚,不像长生那样略带阴柔。 天佑忍不住摸了摸下巴,心中庆幸不已,幸好父亲的眉眼没有跟小叔叔似的,要不然细眉细眼的,委实太娘气了。 天佑不厚道地想到宫里的弘历与弘昼兄弟两个,虽然长得都不难看,可少年细细高高的单薄身材,加上那样一双眉眼,若不是穿着皇子服,换做寻常衣服,委实叫人生不出敬畏来。 前边这一顿接风宴,福彭吃的很欢快。 福彭因小时候就进宫养育的缘故,早年同舅舅这边往来并不多。这两年,随着恒生入宫伴读,表兄弟两个做了同窗,往来倒是比过去多。 如今天佑这个正牌表弟也进了侍卫处,大家都是在宫里经常打照面的,共同话题多起来。 内宅这边,大家说说笑笑,吃的比前院更欢快。 欢快的时光,总是飞逝而过。 天色渐黑,曹佳氏也要回府了。 她到底舍不得天慧,带了侄女一道回平王府了。 李氏也是奔六十的人了,闹腾了大半天,早就有些乏了。 曹颙夫妇服侍李氏安置后,才一道回了梧桐苑。 想着曹佳氏对天慧疼爱的模样,初瑜既感激,又有些泛酸。 她对着镜子放下头发,而后起身上炕,在丈夫身边躺下,对曹颙道:“大姑奶奶……大姑奶奶能为天慧奔波这一趟,显然是将天慧疼到心尖上去了……老爷,万一大姑奶奶想要带天慧回盛京可怎么好?” 不怪她担心,天慧今年已经十四,开始说亲的时候,正当她多带出去走走;盛京那边,虽也住着一些宗室与官宦之家,可多是不受朝廷待见的破落人家。 因今儿亲人团聚,曹颙心里高兴,多吃了几盅,这会儿这有些上头。 他揉着太阳穴,回道:“大***天慧之心,不亚于你我。你能到的,大姐也会想到,不用担心。” 初瑜沉默了一会儿,道:“大姐今儿走前,问我怎么想的。说既放心不下旁人,又不愿中表联姻,为何没想着恒生……老爷,老爷,我后悔了。恒生打小就疼天慧,要是他照顾天慧就好了……想着那般孝顺懂事的恒生,要给旁人做女婿,我这心里头就难受……” 闻着妻子身上传来的酒味儿,还有说话有些发硬的舌头,曹颙不由失笑。 他坐起来,转身望着妻子。 初瑜脸上红扑扑的,双眼迷离,果然有些醉了。 已过中秋,夜晚天凉。 初瑜却因吃酒发热的缘故,将被子都撩到一边。 曹颙给妻子拉好被子,轻轻地拍了拍,道:“当娘的都这样,等天佑有了媳妇,你心里也会发酸的……恒生虽好,却是同天慧一道长大,做了十几年的亲兄妹……要是咱们将天慧说给他,他会好生待天慧……可兄妹与夫妻不同,要是两个孩子心里不快活怎么办……除了天慧是咱们闺女,恒生也是咱们儿子……” * 二合一,昨天的补上了。以后因卡文延迟更新的次数一定控制,争取一个月不超过三次,且每次都会再第二天补上。 ***年终盘点又开始了,在首页那里,每个***账号有一到两张免费选票,拱手,恳请大家在作者里投上小九一票。或者直接在小曹页面点小九的作者名,进入的页面就有***的地方。 第一千二百八十二章 变局 第一千二百八十二章变局 户部购买直隶稻米之事,曹颙还以为会拖上些日子。 毕竟,关系到一大笔钱,后续事务也比较繁杂,没想到中秋过后没几日,十三阿哥便到户部,与几位堂官议定此事。 参照江南最近三年的稻谷价格,最后将直隶稻谷收购价格定为六钱银子每石。 每石稻谷出大米六成半左右,这样算下来,相当于朝廷每石大米上耗银九钱多。 京城大米价格在一两二钱左右,这样看来直隶稻谷收购价并不高,可若是算上流通过程中的各种损耗,每石稻谷六钱银子的收入价,对百姓来说已经很实惠。若是民间粮商采购,绝对会比这个价格要低。 直隶共有稻田六千余顷,稻田算是农活里的精细活,中等稻田产量也能达到每亩两石。这样算下来,朝廷就要预备七十二万两银子。 这个数字算出来,上到十三阿哥,下到两位尚书、四位侍郎,大家都比较淡定。 因为,户部银库有银子,即便拨出七十二万两,也算不上什么。 看到众人这个反应,曹颙想起康熙末年他任户部侍郎时的户部。那时候户部银库账面上的银子,也不过是二、三百万两,还大部分被官员“借”走了。 但凡哪里需要银子,户部几位堂官就得愁上几天。 现在却是另一番情景。 曹颙是去年九月才从直隶调回户部的,说起来并未出多大力。 他看了看另一位尚书张廷玉,除张廷玉除了户部尚书外,还兼任翰林院掌院学士,雍正三年委署大学士,今年春天也去了委署的帽子,正式入阁。 曹颙在户部,只做自己当做的,不操心太多的原因,就是因为身边有张廷玉在。 曹颙作为京堂,除了大朝外,六日轮班一次小朝;张廷玉除了户部轮班外,还有翰林院轮班,大学士班,差不多每天都要在御前觐见。 户部有什么差事,皇上对户部有什么安排,君臣两个自是相得。 加上户部上面还有总理大臣马齐、总理王大臣十三阿哥,操心这一块的人实在太多,曹颙乐不得享清闲。 张廷玉的神色,虽看起来淡定从容,可眉头微蹙,舒展不开。 曹颙见状,心下一愣,不由望向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嘴唇紧闭,王威日盛,看着曹颙道:“直隶稻谷之事,就如此定议,由曹尚书督办此事。” “微臣谨遵王旨。”曹颙起身道。 十三阿哥点点头,道:“如此,就先散了。” 众人起身恭送,十三阿哥看了看张廷玉,两人一道出了户部中堂。 曹颙回了自己公房,心里微沉。 张廷玉如今兼理户部与翰林院事,翰林院最是清贵,庶吉士考试也举行完毕,能有什么愁事? 能让张廷玉难掩忧色的,只有是户部这边的事,或者户部相干的事。 蒋坚正收拾好一堆文书,送到曹颙这里。 见曹颙似有所思,蒋坚问道:“大人可是有什么难事?” 曹颙讲了早上部议的情形,又说了张廷玉似有忧色,十三阿哥也比寻常要肃穆。 可是,要是真是户部的事情让张廷玉烦忧,曹颙不可能丁点儿未闻。 蒋坚捻着胡子,凝思片刻,低声道:“同户部相干,大人消息又不灵通的,唯有兵事了。” 曹颙听了,也是觉得如此。 雍正年确实西北不平,除了雍正初年年羹尧出彩的那次平乱外,应该还有岳钟琪出征准格尔之事。 一直延续到清朝末年的军机处,就应该是平准时建立的,现下还没有半点动静。 这两年西北虽偶有摩擦,可总的来说是太平的,因为雍正三年朝廷与准格尔汗议和。 这个岳钟琪从四川提督,兼甘肃巡抚,署川陕总督,接替年羹尧,成为总督三省军政的封疆大吏。 除了实权外,岳钟琪身上还有军功,因雍正二年平定青海叛乱,得封三等公,成为外官第一人。 “八成是如此了,要不然直隶收粮之事也不会这么快就定下来。”曹颙道。 蒋坚的面上却带了几分雀跃:“若是二老爷有机会去西北就好了。” 曹颙一愣,他倒是没想到此处。 见曹颙愣住,蒋坚道:“二老爷是西征老人,即便现下不在京中,只要大人仔细运作一番,调回京城并非难事。” 虽说站在家族立场,既然曹颂做了武官,去西北建功立业才是正途。除了爵位,还能在军中打下基础,为曹家子弟多准备一条路。 可现下是冷兵器时代,曹颙实不愿曹颂用性命去挣功勋。 见曹颙犹豫,蒋坚道:“要是二老爷放弃这个机会,就委实可惜了。二老爷在官场上,又不是爱钻营的性子,能有今日,多是靠大人照拂。可文武有别,到了现下这个品级,大人想要再照拂下去也不易。二老爷若是不转文职,只能平级回京,或是升一级在外任终老。可真转了文职,又不是二老爷所长,难有建树。” 曹颂晋升不易,实在是他现在的位置太高了,三十出头,就是正二品总兵。 比这品级高的武职京缺,只剩下从一品的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与内大臣,还有正一品的领侍卫内大臣与掌銮仪卫事大臣。 以曹颂的资历,与曹家包衣抬旗的身份,这四种武缺中,只有内大臣有些指望。 可能担当内大臣职位的,不是皇上绝对信赖的心腹,就是顶着这个差事养老的王公。 曹颂两种都算不上,这内大臣想要熬上去也不容易。 想到这里,曹颙的心情也变得抑郁。 说到底,还是曹家根基浅的缘故,抬旗不到二十年,名下只有一个佐领,还是其他佐领孽生出的丁口杂拼出来的,人才稀少。 如此使得曹颂在军中没有根基,没有资格竞争京旗都统,想要在正二品上再升一级,除了转文职外,就是升地方八旗都统。 那样的话,曹颂想要回京,可就真要等到退休年纪。 这时,就听蒋坚接着说道:“若是二老爷不能在军功上有所建树,这几年许是还不显,等过个十年、二十年,东府几位老爷就是嫡弱庶强的局面。” 听到“嫡庶”二字,曹颙不由皱眉。 曹頫为了曹项前程,从翰林院里出来,曹项以探花一甲探花的身份在翰林院里熬资历,加上他性情外圆内方,毅力能力都不缺,仕途可待,位至阁臣也有可能。 曹颂这边,除了在军中如鱼得水外,在仕途建树上还真的比不上曹项。 可身为兄长,若是被弟弟比下去,那欣慰中也会夹杂心酸。更不要说,在这个世上,家族中的地位,与仕途权势休戚相关。 曹颙不过是普通人,在几个堂弟中,心里最是偏疼曹颂,自然希望他顺心如意。 这一代兄弟几个还好,有他看着,也不会允许弟弟官职高了就对兄长不敬,可小一辈呢? 曹颙想起王鲁生,所以对这个“嫡庶强弱”之类的意思很是敏感,不愿出现类似于王家内乱之事。 蒋坚该谏言的都谏言了,便不再啰嗦,拿起几折公文,将要紧的几件事同曹颙禀告了。 曹颙见状,将私事先抛开,将差事处理完。 落衙后,蒋坚没有同曹颙一道回去,而是去兵部寻几个相熟的书吏吃酒去了。 战事将起,自己不仅不担心国计民生,难道还要一门心思为家族谋利吗? 曹颙骑在马上,摇了摇头。 即便像他这样,看似不将功名放在眼中,可得了机会,还是做不了君子…… 等到第二天,曹颙一大早就从蒋坚口中得了准信,确实是西北有动静。 准格尔汗策妄阿拉布坦死了,在西北闹腾了二十多年的策妄阿拉布坦死了。 按理来说,这个不安分的准格尔汗死了,应该是朝廷之幸。 可同年迈的老狮子相比,正值青壮年的新狮王更令人担心。 新的准格尔汗,就是策妄阿拉布坦的长子噶尔丹策零。 不知道是否是父子是天生的敌人,噶尔丹策零行事向来同策妄阿拉布坦相左。 当策妄阿拉布坦勾结沙俄以对抗清廷时,噶尔丹策零联合堂兄与沙俄入侵官兵交战,反对同沙俄亲近;当策妄阿拉布坦同清廷议和,噶尔丹策零同沙俄又不清不楚起来。 如此行事,如何能不让朝廷头疼? 这场战争,不用等多久。 即便朝廷愿意与准格尔***继续和平共处,新汗王为了确立自己在部族中的绝对地位,也会闹出动静。 没有直接对清廷宣战,也多半是“攘外必须安内”的缘故。 等新汗王将部民整肃得差不多了,就该跟同清廷撕破脸。 有些话是不能落于纸上,曹颙私下里吩咐张义一番,打发张义出京去江宁…… * 景福宫,书房。 福彭满眼放光,坐也坐不住,站起身来,望着弘历道:“四叔,是不是朝廷要在西北备兵了?” 西北军本就没解散,朝廷这边即便准备,也是准备出征的京八旗精兵与八旗点将。 弘昼在旁,忍不住笑道:“瞧你这火烧火燎的模样,还惦记出征不成?” 福彭还不犹豫地点点头,道:“五叔,侄儿已经及冠,当领差事了。” 弘昼心里虽也痒痒,可也晓得父亲不待见宗室,当不会给宗室建立功勋、增加势力的机会。 他没有说话,弘历笑着说道:“急什么,你的差事,皇阿玛早就定好了,署镶红旗都统……” * 拱手,拜托大家。***年终评选开始,每个账号都有一张到二张的免费票,请大家投给小九吧,年度作者那里,年度作品就不指望了,别分流。前十也没指望,只要在***上,小九就谢天谢地了。^_^。 第一千二百八十三章 各种安排 第一千二百八十三章各种安排 “委署镶红旗都统……”福彭低声喃喃,只觉得嘴里发苦。 即便没有这个委署,福彭现下也替父亲讷尔苏打理镶红旗旗务,现下有了官职,似乎更“名正言顺”,可却是连讷尔苏的名头都不用顶了。 对于皇上的用意,弘历心知肚明,心中虽有些腹诽,也不好说出来,只安慰道:“从你相熟的差事开始,也是皇阿玛疼你。” “嗯。侄儿晓得,都是皇上体恤。”福彭冲养心殿拱拱手,面带感激道的。 弘历见他并无芥蒂之色,满意地点点头。 弘昼则是端起茶杯,垂下眼帘,抿了一口…… * 一直到出宫,福彭的面上都是欢喜。 回到平亲王府后,他又吩咐管家将跟着的长随、侍卫都赏了银子。 按照朝廷规制,册封亲王世子后可**开府,府邸规格介于亲王府与郡王府之间。 福彭册封世子后,讷尔苏夫妇就离京,所以他依旧住在王府这边,内务府也没有给安排世子府。 因曹佳氏回京,宗室交好的女眷这几日相继登门做客。福彭回来之前,世子福晋费莫氏刚送客人出府,还没有换下待客的衣服。 见福彭面带欢喜回府,费莫氏忙起身相迎。 福彭进了门,脸上的笑模样才一点点凝住。 费莫氏在旁诧异莫名,疑惑道:“爷……” 福彭揉了揉眉心,问道:“额娘今天还好吧?” “好。只是瞧着额娘的意思,怕是不放心盛京那边,过两日早些回去。”费莫氏回道。 福彭点点头:“许是不放心阿玛与福端,四弟妹到底年轻。”说到这里,顿了顿:“盛京什么都好,南北干货也不缺,却少南方鲜菜。额娘素来饮食清淡,这几***使人留心些,将市面上南边来的细菜果子都归拢归拢,给额娘带过去。” 费莫氏仔细应了,福彭转身出去见曹佳氏。 曹佳氏因接了大半天的客,有些乏了,正歪着炕上,听天慧说话。 听说福彭来了,天慧忙从炕上下来,退到曹佳氏身边。 福彭进来,不见费莫氏,天慧屈膝见过,同曹佳氏低声说了一句,退了出去。 曹佳氏看了儿子两眼,随即心下沉了沉,挥挥手打发丫鬟婆子下去。 她坐起身来,问道:“可是皇上说什么关于咱们王府的事了?” 福彭在炕边的椅子上坐了,回道:“儿子没见到皇上,是听四爷说了,皇上给儿子正式安排差事……委署镶红旗都统……” 曹佳氏不由怔住,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道:“还真是让你舅舅说着了……” * 庄亲王府,花厅。 桌子上除了几个看碟,就是一笼屉红灿灿的螃蟹。 十六阿哥面前,已经吃出一堆蟹壳。他用湿巾擦了擦手,将温着的一壶黄酒提溜出来,给自己斟了一盅,饮尽。 曹颙坐在十六阿哥面对,也是连吃了几只带黄母蟹,才放下蟹八件。 若说是螃蟹宴,又太简便了些,不过是正赶巧地方上贡的螃蟹到了。 地方贡品,除了供奉宫里的主子外,各王府也有定例。 十六阿哥晓得曹颙爱吃螃蟹,便使人请了曹颙过来。 虽说曹家庄子上也有河蟹,可哪里比得上这从南边贡来的湖蟹,曹颙吃得很是舒坦。 待小厮将席面撤了,两人做到炕上吃茶。 刚吃了螃蟹,有些油腻,饮上一盏菊花茶,曹颙满脸的熨帖。 十六阿哥见状,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真是越长越回去了,早年看你还是个有成算的,这两年却是越来越没出息,如今要成吃货了。” 曹颙放下茶盏,好奇地看着十六阿哥:“这是怎么话说,十六爷,我虽没有位极人臣,可也是二品京堂。熬上一、两任,在往上挪一挪,能在吏部尚书上致仕最好。吏部虽位高权重,可吏部尚书可比户部尚书更不省心。能晚去就晚去几年,不能去的话,直接在户部尚书上致仕也好。” 十六阿哥听得目瞪口呆,指着曹颙道:“你才多大,就想到致仕了?” 大清沿袭明律,文官六十致仕。 不过律法是律法,对于中低级官员有效,对于三品以上大员,有几个六十致仕的? 位置越高,越放不下权势,致仕年纪越晚。 曹颙今年才三十四,正值壮年,前程大好。 曹颙悠悠然道:“我也到了可以自称‘老夫’的年纪了,想到致仕有什么不对?” 十六阿哥皱眉,道:“这叫什么话,你就没想过要位极人臣,封阁拜相?” 曹颙闻言,笑着摇摇头。 他怎么没想过? 因沿袭明律,大清官场上也行那套“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规矩,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官场上最不缺的就是特例。 不是科举出身,可以赐“进士出身”;不是翰林,到翰林院兼个过走个过场就是。 大学士满额四位,现下是马齐,张廷玉,萧永藻,徐元梦。 其中,只有张廷玉与徐元梦是进士出身,马齐是荫生入仕,萧永藻是笔帖式出身。 可是这两年,曹颙改变了主意。 大学士显贵是显贵,可要是不犯过错,多半在任上终老。想要六十致仕,那是梦想;即便七十想要病退,也得看皇上愿意不愿意放人。 从顺治朝开始算起,做到大学士位上,半数在大学士位上终老;剩下一小半,真是熬到七老八十,耳聋眼花皇上才放人“病退”,再剩下的就是因罪免官的了。 毕竟大学士是天子近臣,伴君如伴虎。 不能否认的是,家族里出来一个大学士,对于家族来说是几代人的好处。 自打曹项入翰林,曹颙自己想要入阁的心思就淡了。 他掐指算着日子,要是历史没有大变动,自己最好在乾隆登基时下来。 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己知趣,小一辈与乾隆关系也亲近,甚好。 十六阿哥见不得曹颙这惫懒模样,冷哼一声道:“除了爷,还能有谁为你操心?年底兵部官员有所调动,爷可是打算皇上举荐你。” 曹颙讪笑两声,道:“莫非我哪里得罪了十六爷?兵部排班,可是在户部排班之后?” 十六阿哥瞪了他一眼,道:“别跟爷装糊涂!户部上面有十三哥同张廷玉压着,格局已定,你即便累吐血,也显不出功绩来。兵部排班虽在户部后,可西北不太平,眼看兵部就要大用。” 说这番话,可真是实心实意为曹颙打算。 曹颙心中感激,面上也添了郑重:“十六爷为我好,这我晓得。可我有几斤几两,十六爷还不晓得?兵部尚书总要知兵事,我哪里能能力坐那个位置?” 十六阿哥低声道:“这几年下来,你还没看出皇上的脾气秉性?难道西北兵事起了,皇上就真的能让兵部尚书安排军议?兵部尚书能做的,不过是兵饷粮草这块,同户部的差事差别不大。你也太实诚了些,京里消息灵通,谁不想着借借西北的光,只你不动如山。” 曹颙尴尬地摸了摸下巴,道:“我也有私心,已经打发人往江宁去了。” 十六阿哥嗤笑一声,道:“眼皮子浅,格局太小了不是!即便将曹颂弄到西北军中,他身份资历都排不上个儿,不过是充数罢了,想要捞点功劳,也得看时运。有了时运,还得真刀真枪,拼了性命去挣功劳。有了功劳,多少功绩能落到他头上,还得再看上面的人良心有多少。这中间,有多少变数,即便你想要照拂,也使不上力力气。哪里有你在京中,稳坐钓鱼台来的自在?” 曹颙听了,不由跟着心动。 兵部尚书位上,最怕的就是粮草扯皮,可如今户部有银子,上面的皇帝又是厌恶官员伸手的,这个兵部尚书坐起来就轻松许多。 可真要在兵部尚书任上有了建树,那离入阁又近了一步,曹颙有些迟疑。 十六阿哥叹了一口气,道:“左右还有一段日子,你自己思量吧。你可要想要了,以皇上的心性,要是想用你,就容不得你撂挑子……” 曹颙点点头,道:“嗯,我仔细想想……” 回到曹府时,天已经擦黑。 京城秋意渐浓,路上也开始有了落叶。 曹颙骑在马上,看到一片落叶盘旋着落到马鬃上。他捡起落叶,莫名地有些感伤。 要是雍正在位的时间久些,十六阿哥的这般安排,就比曹颙的打算要更稳妥:可生老病死,又如何能被人力左右? 雍正事必躬亲,十三阿哥累死累活,似乎他之前的种种小动作,都没有起什么作用。 可涉及帝王建康寿命的话,即便亲近如曹颙与十六阿哥,也是提也不能提…… 回到家中,曹颙就听到一个消息。 曹佳氏打发人过来,定下了后日启程回盛京之事,请曹颙夫妇明日过去一趟,顺便将天慧接回来。 “怎么这么匆忙,之前不是还说要好好歇几日才回去吗?”曹颙有些疑惑。 初瑜道:“不放心七阿哥吧,七阿哥还小呢……要是将七阿哥带回来,许是能安安心心地多待些日子……” 第一千二百八十四章 小人之心 第一千二百八十四章小人之心 一夜无话,次日曹颙用罢早饭,依旧如往常一般,带着蒋坚等人去了户部衙门。 将到衙门时,曹颙想起十六阿哥昨日的话,对蒋坚道:“非磷,兵部那边除了西北消息外,还有其他动静没有?” 蒋坚寻思了一下,道:“没听到其他地方有动静,东南这两年年景尚好,百姓都有活路,自然不搞三搞四;西南土人太零散,早已无力抵抗朝廷。” 看来雍正年间将要迎来的平西战役,天时与人和都占上了,朝廷的赢面大于往年…… 早在曹颙出来前,跟妻子约好了,让妻子下午先行去平亲王府,他落衙后直接过去。 因此,等曹颙从衙门出来,到平亲王府时,初瑜已经早到了。 不单初瑜在,曹颐也在,姑嫂几个聊得正热闹。 因姑嫂几个话中提及天慧说亲之事,所以天慧早避下去,并不在跟前。 其实,曹颐这边,也有心与娘家联姻,可是因有曹佳氏在前头,轮不到她说话。等曹佳氏碰壁,缘由还是因血脉亲缘,曹颐便晓得兄嫂这个意思,更是不好提了。 现下,曹佳氏与的曹颐姊妹两个看好的,都是宗室里的旁支子弟。家里人口要少,要不就是没婆婆,要不婆婆就出身低,是绵性子的。 按照她们的意思,最好是同国公府与亲王府的旁系,要是有个不妥当,她们姊妹两个也能借嫡支身份说上话。 不过,想要找到十全十美的人家,哪里是那么简单的?袭爵太低的话,也怕往后生计艰难,天慧受委屈;袭爵高的话,不知多少人盯着。 听大姑子与小姑子说得热闹,初瑜不禁失笑。 在座这三个,可不都是嫁给人口简单、长辈凋零的人家? 可是即便这样精挑细选的人家,曹颐还有失子之痛,曹佳氏也曾被“妒毒”恶名侵扰,说到底一半看娘家依仗,一半还得看自己经营。 想到这里,初瑜有些笑不出。 曹颙正值壮年,天佑、恒生也开始当差,几个姑奶奶都加入宗室,天慧不缺娘家依仗,可她哪里有曹佳氏与曹颐的手段? 曹佳氏是曹家老太君教导出来的,曹颐因少时坎坷心中自有丘壑,天慧聪明是聪明,性子有些傲了些。 见曹颙来了,姑嫂几个住了话头。 曹颙仔细看了曹佳氏两眼,见她气色还好,暗暗松了口气。 难得凑到一块,曹佳氏便留了饭。 饭后,曹佳氏同弟弟单独说了几句话。 曹颙这才晓得福彭差事已定之事,曹佳氏的意思,是想要回盛京开解丈夫,早日上折子让爵。 那样的话,再过个三、两年,“让爵”事件平息了,他们一家想要回京也便宜。 这天下最大的是皇帝,不管心里乐意不乐意,胳膊哪里又拧得过大腿,与其固执惹人生厌,还不如早些知趣些好。 该说的话,曹颙早就说了,现下也就没同姐姐多啰嗦。 有福彭在,即便讷尔苏隐退,平亲王府一脉也坚挺得狠。 因明早曹佳氏动身,嘱咐曹颙不用过来送行,让他这回记住,天慧的亲事,千万别越过她这个嫡亲姑母。 曹颙自是一一应了,才带了妻女回府。 李氏已经晓得曹佳氏回盛京的消息,倒是并没有什么舍不得。 在老人眼中,儿女日子过得好,才是真的好。毕竟是出嫁的女儿,即便留在京中,母女两个也见的次数不多。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京城秋意更浓。 李氏与初瑜婆媳两个的日子,都有些忙碌。不只初瑜经常带了天慧出府,参加各府宴请,连带这些年不怎么爱出门的李氏,也多了不少往来交际。 她年纪大,辈分长,到旁人家做客,比初瑜更容易见到年轻晚辈。 虽说天慧亲事不急,可曹颙巴不得乐意让母亲多出门转转,自是支持。 九月初,吏部安排新进士选官,魏文杰正在其中。 别的地方,曹颙也不放心,就使人安排了浙江省一知县。 虽只是个中县,可不附郭省府,官场人际相对简单些。上面还有个李卫在,轻易不会出现什么闪失。 再加上浙江与江苏挨着,魏仁想念侄儿,骨肉相见也便宜。 魏文杰不知道李卫与曹家关系,不过也晓得自己借了曹家的光,才能选官这么顺利。 即便只是中县,可能选在两江富庶之地,比那些去偏远省份苦熬的同年不知要强上多少。 这一日,打听到曹颙休沐,魏文杰过来致谢。 魏文杰既然已经成家,如今正式授官,也算立业,有些话曹颙就要交代一番。 尤其是江宁魏仁那里,总不能让他们兄弟一直对嫡亲大伯误会下去,使得骨肉亲情没了转圜余地。 他没有直接对魏文杰说,而是留他吃茶,而后使人往庄王府寻魏文志。 魏文杰心中忐忑,言谈之间也带了拘谨。 早年还不显,随着进京这两年,开始接触权贵,魏文杰才真正明白曹家与自家身份是天壤之别。 早年他只当曹颙是父亲的故交,即便官职高些,两家还有乡土缘分。 毕竟,魏家是江宁乡绅之首。曹家作为外来户,在江宁那几十年中,也受过魏家的助力。 待到魏文志入籍,补了王府侍卫,庄氏带着丰厚嫁妆嫁入魏家,魏文杰才明白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 如今兄弟依然是兄弟,可旗民有别。 魏文志不仅自己直接以从五品的王府侍卫出仕,等到一子落地,还能袭庄家功爵。其他儿子,只要到十六岁,就能补差事拿丁银。 魏文杰心里也曾鄙视自己,男子汉在世,当靠自己奋发图强,不当想着旁门左道。可对着妻子何氏依旧柔弱的模样,心底怜惜却越来越淡。 他自幼见过的女子有限,广州时家里的几个姨娘,都是以色侍人,不见有什么长处。 回到江宁老家,祖母与伯母都是精明妇人。 他之所以选择何氏,也是喜她柔顺,能做个宽和长嫂,善待兄弟与妹子。 魏文志来的不算快,曹颙已经使人换了两遍茶,魏文志才急忙忙地赶到。 他是王府三等侍卫,每日差事也极清闲,除了随侍十六阿哥左右外,就是在王府驻守。 按照规制,亲王府共有一等侍卫六人,二等侍卫六人,三等侍卫八人,都是有品级的,其他长随护院就不是官,而是奴了。 一等二等侍卫三天中休一天,三等侍卫则是四天中休一天。 今天不是魏文志休沐的日子,他并不知兄长今日来曹家,否则就让其等上一、两天,两人一道来了。 如今兄弟两个虽比邻而居,可文杰有自己的同年好友,文志有自己的侍卫同僚,除了到曹家请安外,兄弟两个同出同进的机会本就不多。 对于兄长撇开自己来曹府,魏文志面上不显,心里有些憋闷。 前些日子,何氏收到姑母魏何氏家书,提及外官大计之事,意思是托魏文杰在京里帮魏德走动走动,看是否是借着大校天下官员,帮魏德留心一二。 魏德不仅是何氏姑父,还是文杰、文志兄弟的族叔,对文杰又有半师之谊。 文杰心中为难,便对文志提了此事。 文志并不赞成兄长为此事求曹颙,曹颙离开直隶前,将魏德提拔到清苑知县任上,已经是看在他们兄弟的情分上。 现下魏德清苑知县上才一年半,再谋其他官职,有得陇望川之嫌。 若是曹颙有心提点魏德,不用他们兄弟去说也会提点;若是无心提点,他们冒然上门,也显得太不知好歹了些。 文志说得直白,文杰心里就有些不高兴,只当弟弟眼高了,不将官职低的族叔放在眼中。 今日撇开弟弟,**来曹府,也是他犹豫之后的一种选择。 对于曹颙这个二品大员来说,照拂一个七品知县,不过是举手之劳。 文杰想着自己是晚辈,即便是厚着脸皮,帮一下族叔也无可厚非。毕竟,那是他的族中长辈,往后在官场上大家也是同气连枝。 可是没想到,没等他开口,曹颙就打发人去找文志。 文杰心里有鬼,原本想好帮族叔的说辞也咽了下去。 曹颙察觉出文杰的拘谨,却也没想旁的。 在曹颙看来,随着年纪渐大,文杰得失心越重,有的时候想的太多,行事之间少了坦荡。又因是长子的缘故,他凡事又喜欢自己拿主意,听不进劝导。 这样的性子,在官场上容易碰壁,人际往来中,也难得到真正助力。 正因如此,曹颙才多操一回心,将他安排到浙江做官。 想着他左右还年轻,看顾一下,也省的他挫折太过,在官场上吃了大亏。等文杰年岁渐长,在官场上见识多了,性子也就圆滑了。 待文志给曹颙见了礼,曹颙便叫他坐了。 曹颙脸上露出郑重,道:“今年年初从江宁回来前,曾受你们大伯托付一件事。因担心文杰考试分心,一直拖着没说。现下文杰已经正式授官,你们兄弟也能算是成家立业,有些话也该告诉你们了。” 文杰听了,眉头微蹙;文志则楞了一下,笑着说道:“不外乎请世叔照看我们那些老话,大伯也真是,我们都大了,孝敬世叔还来不及,哪里就那么不懂事还要累及世叔操心?” 见文杰不吱声,曹颙晓得他对魏仁心有芥蒂,有些后悔没有早点为魏仁辩白。 可这也委实不能怨他,在魏仁拿出那三十多万两银子前,连曹颙都心存误解,以为魏仁侵吞了魏信的银子。 毕竟,魏仁送文杰兄弟上京时,带了两万两银子,连侄女的嫁妆银子都算在里头,一副安顿侄子们自立门户的意思。 文杰受了伯母的气,又带着年少的弟弟、妹妹远离家乡,心中对大伯有埋怨也正常。 “不是这些话,是同你们父亲相关的。”曹颙淡淡地说道。 文志收敛笑意,文杰也忍不住直了直身子。 曹颙的心里,也有些沉甸甸,道:“这话说来也长,还是从头说起吧。你们的父亲本是富户乡绅家无忧无虑的小少爷,因老太太溺爱幼子,成了飞扬跋扈的性子。我那时也不过十二、三的年纪,与他不打不相识,成了至交好友。 后来我祖母故去,我居丧守孝,他性子跳脱,想要出去闯闯。我家当时在太湖养珠,正好要安排人去广州开铺子,见魏信如此,我便将此事托付给他。我出本金,他出人,算是合股做买卖。 他十八岁下广州,在广州待了十几年,正经赚下了不少银子。按理来说,那些买卖,并不是魏家出的本金,赚多赚少也只是你们父亲自己的,不同魏家其他人有什么相干。不过他年少未成家,对父母又孝顺,每年赚的银两,大多数还是使人送回江宁。 魏家是大族,只你们祖父这一房,就有五个儿子。你们父亲排行最小,其他人早已娶亲生子。 银子多了,是非也就多了。不只你们父亲寄回江宁的银子入了他们的眼,连广州那边的买卖,都开始惦记上了。 一家子至亲骨肉,开始算计起来。因有曹家在里头,他们不敢明抢广州的买卖,一个两个的,都想要娘家妹子、娘家表妹说给你们父亲做嫡妻,捏着身契的丫鬟也一波一波往广州送,不过是想要将你父亲拉拢过去,好安排人名正言顺地插手广州的买卖。 你们父亲性子最是豪爽洒脱,哪里受得了这些龌龊? 早年你们父亲支起那摊,一半是为了帮我,一半是找个事做,省的被人当成是无用纨绔。 银子也赚了,能力也显了,你们父亲不耐烦那些乌七八糟的,就将买卖收了。他选择出洋,除了想要见见世面,也是对家人心灰意冷,想要出去散散心……” 这些事情,文杰、文志也都影影绰绰地知道些,只是没有这么详细。 现下听曹颙说起这些,兄弟两个心里不无愤慨。 他们不是心疼那些被长辈们霸占的银子,而是想着被亲戚逼迫出洋的父亲。 一口气说了这些,曹颙有些口干,吃了半碗茶,接着说道:“我早对你们说过,你们父亲出洋之前,曾进京一趟,在我这里留了一些银子…… 不过是怕你们将来有什么委屈,两手准备…… 前些年见你们大伯护不住你们,让你们在江宁受委屈,我实在看不过眼,打发人接你们进京。你们大伯拿了两万两银子,在京城给你们置产,我心中也曾有埋怨,觉得他不应该如此。即便江宁魏家旧产五房均分,你们兄弟也不该只得这一点家产。更不要说,魏家在江宁的产业,有不少是用你们父亲赚的银子添置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直到今年,我才晓得,自己是小人之心了。” 听到曹颙话中转折之意,文杰与文志都不解地望过来。 曹颙叹了口气,将在江宁见魏仁的事与那三十万两股银之事说了。 “三十万两!”文志诧异出声,惊得合不拢嘴。 文杰眼神晦暗难明,袖子里的拳头攥得死死的…… * ***双倍,这个月不敢指望,小九预约一月保底***,又到了求***的日子,^_^。 第一千二百八十五章 君子之腹 第一千二百八十五章君子之腹 直到出了曹府大门,魏文杰的神情都有些恍惚。 大伯给他们兄弟留了三十万两,分为三份也是每人十万两。 三十万两!!十万两!! 在这之前,他大伯留下的银子,加上曹颙这里分给他们兄弟的,拢共加起来,也没有超过十万两银子。 现下,他们兄弟三人每人的身价就增了十万两。 七品知县的年俸才四十五两,十万两就是二千年知县俸禄。 这两年朝廷银库富足,没有对外捐官,可权贵子弟花些银子,买个前程还是有的。 魏文杰有候缺没候到的同年抱怨,说实在候不上缺,还不如找个中人买缺。实缺知县,二千多两银子;实缺知府,万两;想要道台的话,就要将近两万两了。 当然,这种买缺,也不是谁都能买的,除了银子,关键还是背后要有人。 十万两银子,五十个实缺知县,十个知府,五个道台。 魏文杰只觉得心里跟长草了似的,闹心得不行。 倒是魏文志,向来不在银钱上留意,除了最初的欢喜震惊外,就生出浓浓愧疚,长吁了口气,道:“大哥,看来咱们误会了大伯。早年不知道这些,后背没少说大伯不是,就是当面也没有那么恭敬。没想到大伯大人有大量,不同咱们计较,还这般为咱们筹划。” 听弟弟这么说,魏文杰只觉得心里的火苗“腾”地一下燃气:“哼,你糊涂了?别忘了,那些银子,是父亲留下的,大伯不过是代管。如今完璧归赵不是正应当吗?更不要说,谁都晓得,这根本不是‘完璧’,江宁魏家近二十年,新增了上千顷地,谁不晓得?那些地,是怎么来的?” 魏文志被说的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儿才咽下一口吐沫道:“父母在不分家,儿女无私财……早年父亲还没同大伯分家,这银子归到公中也说得过去……” 虽说魏文志也晓得,大伯给他们兄弟留下的三十万两银子不会是父亲的全部身家,可是多少也能体恤。 大伯只是寻常人,再念兄弟的好,再怜惜侄子们,也不可能越过自己亲骨肉去。再说,那些地,不都是大伯置的,早年魏家家主是祖父。 而且,三十万两银子,如何来说也不是小数了。 父亲当年在广州做生意,毕竟不是东家,是掌柜身份,能积攒下多少银子? 大伯这三十万两银子,是谁都不晓得的。即便不留给他们兄弟,又有谁知道? 财帛动人心,连他只是听说了三十万两银子,脑子都充血半天,如坠梦中一般,更不要说掌控在手中。 不管大伯之前对他们到底如此,能这样选择,也堪为君子了。 魏文志正想着,就听魏文杰咬牙道:“魏家在江宁有一万多顷地,即便五房均分,每房也有二千多顷,价值百万两银钱。如今你我都已经成家立业,大伯可有分产之意?用父亲留下的银子打发我们,还做出恩义嘴脸,真令人作呕。” 魏文志听着这话不对劲,道:“魏家并非只有族长一房,魏家打大明开国开始就世居江宁,十几代人下来,族人数千,那些良田是族人共有……” 魏文杰嗤笑一声,道:“即便族人多,你就以为那些良田,就是族人共有?江宁魏家,本是寻常乡绅,是从曾祖父时开始为织造府提供桑麻而发迹。万顷良田,也大半是在近百年的功夫置下。你以为被誉为魏家‘中兴祖’的曾祖父是善人?还是以为祖父大伯是善人?族人共有的不过是几十顷的族田与祭田,其他良田,除了几位叔祖早年分家分去一部分,大多数还是握在长房嫡支一脉。” 魏文志听得皱眉不已,只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要是大伯真有心欺负这几个侄子,何必还拿出三十万两银子出来? 见弟弟还想不明白的模样,魏文杰心下暗恼,道:“还想不明白么?大伯这一招,是釜底抽薪。他晓得,你我兄弟年轻没根底,能依仗的只有曹府。如今用这一招,在曹家跟前做了好人。有了这个,曹家还怎么为你我开口?若是没有这一招,等到文英长大,我们两房联合起来,让大伯重新分家,大伯还能拦得住吗?” 魏文志听了忙摇头,道:“不会不会,大哥定是想多了……就算大伯真的这般算计,也瞒不住世叔去。世叔是什么人,岂是那么容易被人哄骗?” 魏文杰转过头,望了望远处的曹府大门,半响方幽幽道:“谁晓得是真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当糊涂……听说户部年初在南边筹集了几百万两银子……” 魏文志闻言,面容肃穆,直直地望向魏文杰。 魏文杰脸上是浓浓的嘲讽,眼神复杂莫辩。 魏文志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正色道:“大哥这般说,是什么意思?” 魏文杰挺了挺胸,满脸坚定道:“总有一日,谁也欺不了我!该你我得的,谁也别想少一分。” 兄弟俩一块长大,魏文志晓得哥哥脾气,不是听人劝的。 他叹了一口气,道:“大伯既没提分产之事,定有大伯的难处……我知足了,不愿再为这个费心,大哥不必算上我……” 魏文杰怒道:“好啊,没想到你这么自私!你如今有了王爷主子,做奴才做的不亦乐乎,忘了被逼离乡的父亲,忘了年少无依的文英?” 话不投机半句多,这街口也不是吵架的地方。 魏文志冷冷地看了看文杰一眼,道:“我自比不上大哥高义,就不在大哥跟前碍眼了……”说罢,不等文杰说话,他便上了马,策马离去。 看着魏文志的背影,魏文杰气得浑身直哆嗦,脸色黑得不行…… * 曹府这边,自魏家兄弟离开,曹颙的心也久久不能平静。 魏文杰走前的异样,曹颙看得清楚。 他脸上没有半点欢喜感激的模样,而是心思更重。 说不定在他看来,大伯能拿出三十万两,就能密下七十万两,怨恨更重。 只是有些事情,还得他自己想开。 梧桐苑这边,初瑜也听魏家兄弟来访之事。 等到丈夫回来,她少不得问上一句。 曹颙说了魏文杰外放之事,初瑜不由皱眉道:“过几日就出京,带家眷吗?” 曹颙点头道:“桂娘又不是正经婆婆,何氏不用侍候,自然随着丈夫上任。你不是不怎么待见何氏么,怎么想起问这个?” 初瑜道:“不过是个小辈,我还能同她计较不成?只是想着文杰早知自己要补缺,怎么不想想妹子的亲事。这一去三年,文蔷岂不是耽搁了?平姐儿虽也是嫂子,可也不好越过长房去。” 曹颙听了,道:“怕是文杰现下也没心思顾得上这个,还是等等再说……” 三天时间,转眼而逝。 这天,就到了魏文杰出京赴任的日子。 除了天佑过来相送外,与魏文杰有同年之谊的焦文也过来送魏文杰出城。 魏文志之前虽与兄长不欢而散,现下也放开芥蒂,早早就与同僚换班,打算送兄嫂到通州。 焦文考上庶吉士,如今已经进了翰林院,前程一片大好。 难得的是他亲族凋零,没有长辈压制,也没有亲戚拖后腿。若是能结亲,往后同在官场就能相互照应。 想到这里,魏文杰寒暄之后,便笑着问道:“立诚,若我记得不差,你好像还没有定亲吧?” 焦文闻言,不由一愣,随即红了脸,难得地露出几根羞涩来。 魏文杰见状,勉强笑道:“莫非立诚要定亲了?” 他很是后悔,没有早开口;却也并不觉意外,京城能人多了,焦文又是庶吉士,慧眼识珠的人并不单单是他魏文杰一个。 焦文点点头,道:“已经换了庚帖,月底就下定……” 魏文杰讪笑两声,道:“那倒是要先恭喜立诚了,不知是哪家闺秀,这么有福气匹配立诚?” 焦文神情已经恢复如常,道:“说来魏兄也当晓得,是承益姑母家的表妹。” 魏文杰闻言,不由瞪大眼睛:“承益的表妹?” 曹颙的几个姑母,除了适孙家那个,其他都嫁入宗室。 即便是孙家,也是旗人,旗民不婚,难道焦文也入籍了? 见魏文杰疑惑,天佑在旁解释道:“是韩家姑母的女儿江氏。” 魏文杰还没反应过来,魏文志已经开始高声道喜了。 焦文笑着谢了,魏文杰已经想到这韩家姑母是哪个。 商户女! 魏文杰心中生出浓浓不屑。 本还以为焦文虽是寒门出身,却有傲骨,没想到为了攀上曹家,连商户女都肯娶。 随即,他又明白过来。 世情如此,对于焦文来说,娶个小京官之女,还不若曹府这个名义上的“外甥女”来的实惠。 明白是明白,他心里对焦文到底是看轻了几分。同时,对曹颙的埋怨又多了一份。 曹颙口口声声将他们当子侄待,为何看到焦文这样的人选,没想到文蔷。不管是出身,还是相貌,文蔷都比江氏强出太多。 好在车马已经准备好了,这就要出发,不用再与众人寒暄,魏文杰客气了几句,连魏文志都拦下,自己带着妻子下人驾车往通州去了。 魏文志则留下天佑与焦文两个,要请他们两个下馆子。 天佑道:“外头馆子有什么好的,想吃小姑姑腌的茄泥了,还是家里吃去。” 焦文不愿扫兴,望向魏文志。 魏文志摸着下巴,“嘿嘿”两声道:“承益既想要去家里吃饭,是不是也该改口了?”随着说话,他还端了端肩膀,挤眉弄眼地做“慈爱”状。 焦文在旁,见他捣怪,忍俊不止。 天佑则横了文志一眼,道:“等志二哥先在父亲跟前改了口,我自然也就改口了。” 魏文志哑口,半响方道:“二哥便二哥吧,等你多了小表弟再说。” 这称呼实在有些乱,可真要魏文志改口叫曹颙为兄,他也不习惯。 三人说说笑笑地进了城,直接去了魏文杰家。 妞妞听说天佑到了,欢喜不已。 天佑不是外人,焦文也马上要成亲戚,没什么可避讳的,魏文志就使人叫妻子到前厅见客。 焦文春闺前曾借住曹府,妞妞也曾见过两面,听说他要与江蕙定亲,少不得恭喜一二。接着,妞妞就问了曹府上下是否安康之类的。 她已经嫁为人妇,即便没有长辈约束,也不好经常回曹府,所以心中关切。 天佑一一回了,又说了自己过来解馋。 妞妞笑着应了,让丈夫陪客,自己带人去张罗酒席去了。 等到席面上来,半数都是天佑爱吃的。 天佑得意地看了魏文志两眼,美滋滋地提起筷子。 魏文志看得气结,不过看到自己眼前摆着的几道菜,都是自己爱吃的淮扬菜,心气立时平了。 焦文看着二人斗法,莞尔一笑。 待他提起筷子,看了看眼前的花雕鸡与拌梨丝,心里也不由地赞声贤惠。 魏文志粗心,没看出端倪,只当妻子除了照顾天佑,也没拉下自己;天佑却看出焦文跟前的是直隶风味的菜肴,生出几分骄傲。 小姑姑七窍玲珑心,堪为贤内助。 他挑剔地看了魏文志两眼,除了心粗胆大,直爽憨实,这个“小姑父”还真没有什么可叫人称赞的…… 妞妞听了焦文与江蕙之事,到底好奇。 待天佑他们吃完酒席,妞妞就找了机会,私下问天佑道:“将江蕙说给焦文,是你父亲、母亲的意思?你韩姑姑就依了?” 在她看来,韩江氏是个极有主意之人,对江蕙这个养女又疼爱有加,婚事定是会千挑百选。 “是焦兄自己的意思。焦兄在曹府时,曾碰到过韩姑姑与表妹,当时便留了心。不过想着旗民有别,没敢多想;等到他考了庶吉士,又听我无意提及表妹没有入籍,正在相看人家,便先对我说了。我寻思着不错,问过父母,父母也没反对,便做了媒人。”天佑笑着说道。 妞妞听得失笑,道:“你才多大,就当起媒人来?” 天佑不服气地道:“小姑姑,侄儿已经当差了。” 妞妞不再笑他,心也放回到肚子里。 知人知面不知心,以焦文现***份,完全有机会寻更好的亲事。 妞妞本还担心他是奔曹家去的,不过想想天佑年岁虽轻,可兄嫂都是睿智之人,既是没反对此事,这焦文的人品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 晕,半夜在电脑前睡着了……不过还好,上午码字也算顺溜,今晚再看看,要是还不顺利,以后换更新时间……今天是2011年最后一天,真心对诸位道一声感谢,谢谢大家没有放弃小曹,真心感谢诸君。 第一千二百八十六章 喜讯来了(恳求保底月票) 第一千二百八十六章喜讯来了(恳求保底月票) 待天佑与焦文走后,魏文志已经带了几分醉意。 回到上房,他便闭上眼睛,在炕上歪了。 妞妞见状,带着小丫鬟给他去了衣裳、脱了鞋,又亲自投了热毛巾,给丈夫擦脸。 这边才擦了脸,魏文志又嚷着口干。妞妞倒了半盏温茶,送到他嘴边,侍候他喝了。 虽说在酒桌上,魏文志与天佑、焦文两个相谈甚欢,可架不住他心里抑郁,连着吃了一壶酒,心里不得开解,反而更加憋闷。 他一把拉了妞妞的袖子,已是红了眼圈。 妞妞见状大惊,她早察觉出丈夫这两日像是有心事,但是试探他也不说,便只当成是因大伯哥外任的缘故。 毕竟他们兄弟没有父母,打小相依为命,感情深厚。 现下,见丈夫眼泪都要出来,却不是舍不得模样,反而是浓浓的悲切。 “二爷这是怎么了?”妞妞开口问道。 “明儿我要打发人回江宁一趟,你帮我预备份厚礼给大伯父,比照去年的年礼翻一倍……三伯母与小弟那里也是……”魏文志哽咽着说道。 虽说自己是新媳妇,压根不晓得去年的例,可妞妞没有多嘴,只软言安慰道:“可是大老爷有什么不好,二爷也别太忧心,江宁离京城这么老远,说不定二爷的人到江宁时,大老爷早已痊愈。” 魏文志重重地叹了口气,道:“大伯父没病……大哥病了……病的是大哥……” 妞妞听得越发糊涂,明明早晨送大伯与妯娌出门时,大伯还好好的,怎么就病了? 魏文志含糊两句,不想再说,往炕上一倒,用胳膊将眼睛一挡,没一会儿已是鼾声渐起。 妞妞见丈夫如此,只觉得又可气又可笑,拉过被子给他盖好。 等去了钗环,妞妞也在丈夫身边躺下。 却是躺了没一会儿,她就躺不住。 丈夫身上传来的浓浓的酒味,她闻了一会儿就受不住,只觉得肚子里翻江倒海一般。 她趿拉着鞋下炕,给自己倒了盏茶,三口两口饮尽,才觉得好些。 没等转回炕上,她又开始恶心得不行,干呕了半晌。 这一会儿功夫,妞妞已经脸色苍白,额头已经开始冒冷汗。 她用帕子捂着嘴,心里算了算日子,神情不由凝住, 妞妞低下头,摸了摸肚子,脸上的诧异慢慢地转为惊喜…… * 次日,妞妞有孕之事得到大夫确诊,曹府这边中午就收到消息。 老话说的好,当年媳妇当年娃,当年没有等三年。 妞妞出阁还不到半年,就有了好消息,这对女人来说,就是莫大福气。生男生女倒是先不论了,毕竟他们少年夫妻,不管是先开花还是先结果,都是开枝散叶。 李氏笑得见牙不见眼二,直念叨妞妞是个有福气的。 初瑜欢喜是欢喜,又多了几分惦记。魏家虽有个桂姨娘在,却是没有生产过的。 她到底不放心,同李氏说了一声,便挑了两个懂孕产的嬷嬷带着,去了魏家。 原本,按照文志与妞妞的意思,既然文杰夫妇出京,就将桂姨娘与文蔷挪到他们这边院子。文杰却是不肯,只说不管是姨娘,还是妹子,都当在长房。 桂姨娘想着文志与妞妞新婚燕尔,也怕打扰了他们,便带着文蔷留在大房宅子这边,也顺便带着几个仆妇看宅子。 左右两个宅子比邻而居,后院还有角门相连,走动起来极为便宜。 文志晓得妻子怀孕,欢喜不已,可还得往王府当差,便去禀了桂姨娘,请她帮忙多照看。 因此,等初瑜到魏家时,桂姨娘正带着文蔷在妞妞房里。 妞妞在炕上坐着,炕上摆了好几匹细布,还有几卷薄纱。桂姨娘与文蔷坐在炕边,娘几个正商量怎么给宝宝做衣裳。 见初瑜来了,桂姨娘与文蔷忙起身,妞妞也要下炕。 初瑜忙上前两步,按住妞妞,道:“我就是怕折腾你,才不使人通告,直接奔到内宅来,你快好好坐着,又不是外人,还要你大礼待客不成?” 桂姨娘在旁,也跟着劝着。 妞妞无奈,只得老实坐下。 初瑜坐在炕边,先仔细地看了妞妞,见她除了眼圈黑些,气色还算好,才放下心。 桂姨娘晓得初瑜专程过来,姑嫂两个定有体己话,陪着坐了一会儿,便带着文蔷回去了。 初瑜这才问起什么反应,大夫怎么说,怀孕多久了,云云。 得知妞妞已经两个月,初瑜少不得嗔怪她粗心,而后又叮嘱她,未来一个月坐卧要小心。等过了三个月,胎儿才真正坐稳。 妞妞笑嘻嘻地听了,搂着初瑜的胳膊,身子已经粘上来,口中抱怨道:“嫂子难得过来,怎么不带天慧?好些日子没见她,心里怪想的。整天在这宅子里,不能出去,也没人一起玩,日子过得好熬人。” 初瑜见她做小儿女态,点着她的额头,道:“还调皮,也是要当娘的人,还想着玩儿。天慧那丫头可不是要来,只是我今儿过来是同你说些妇人家的话,她姑娘家也听不得,我才没带她……” 姑嫂两个正说这话,就有丫鬟来禀,说是两位姨娘到了。 两位姨娘,大姨娘怜秋外嫁,嫁了稻香村鼓楼店的成掌柜;二姨娘惜秋则是留在曹府,嫁给了供奉曹乙,日子也算过的顺心美满。 姊妹两个得了消息,都往这边来,正好在胡同口遇到。 又一番热闹,又一番叮嘱,殷殷切切。 对着姨母还罢,对着生母,妞妞却是有些后悔。昨日夜里,她辗转难眠,想的最多的就是生母。 若是生母没有再醮,就能留在她身边作陪。 随即,她在心里暗骂自己一句。难道为了自己孕期舒坦,就像讨债鬼似的,只晓得要这要那,丝毫不为生母考虑。 即便是生身父母,将她照看大了,只有她亏欠生养之恩的,而不是当娘的亏欠孩子什么。 想通这点,原本的那点软弱也都烟消云散,她的眼睛闪闪亮,听着两位姨娘的唠叨,脸上满是温柔与平和…… * 傍晚,曹颙从衙门回来,就听说这一喜讯。 他可不像初瑜那样只是欢喜与惦记,反而心里有点发酸:“真是便宜了文志那个臭小子,若是将妞妞留下做儿媳妇,岂不是孙子都有了。” 初瑜听了,不由愣住:“爷心里有过这般打算,怎么没听爷提起过?” 曹颙吃了两口茶,道:“不过这么一说,辈分不对,容易让人说嘴。” 初瑜却不信这个理由,论起来,妞妞与文志也差着辈分,只是不如妞妞与天佑这般亲近而已。 曹颙无意仔细说,初瑜也不好再问,笑着说道:“平姐儿出阁还不到半年,就有了好消息;左住、左成两兄弟可是一年了,说不定不用多久,也都有好消息,咱们就要当祖父祖母了……” 曹颙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须,仔细地打量妻子一眼,道:“这么年轻俊俏的祖母,满京城也就这一个……” 初瑜被丈夫打趣,笑着睨了他一眼,道:“就为了早日抱孙子,天佑的亲事也当早定下了。他毕竟是做哥哥的,不好在恒生后头成亲……” 曹颙听了,在心里算着日子。 弘时是八月初四薨的,九月二十二是“七七”。 九月底的话,时间又显得赶了些,像是专程在等“七七”过去似的。 “改日去简王府一趟,若是他们没意见,就十月初请旨。”曹颙道。 初瑜听了,来了精神:“那可就剩下半月了,这小定礼到底选什么,婚期初步定在什么时候,可得定了。” 曹颙想起十六阿哥忙着嫁女的模样,道:“大格格几月及笄?” 初瑜想了想,道:“大格格二月二十九的生日,爷怎么想起问这个?” 曹颙苦笑道:“还不是十六爷,想闺女想得不行,巴不得女儿及笄后立马嫁人出宫。” 初瑜诧异道:“养在宫里的格格,哪里能嫁那么快,淑慎公主去年才出嫁,都已经十九岁。大格格即便赶早,明年年底前出嫁已经不错了。” 曹颙心里,也不愿意儿子太早娶,道:“那就将天佑的亲事定在明年下半年。恒生比天佑还小岁,能拖一年正好……”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秋去冬来。 道边得树叶已经落尽,户部衙门的屋子里已经点了炭盆。 临近年末,公务也开始繁忙起来。 不过,户部上到堂官,下到司官,都精神气实足。 随着几项改革的全国推行,任是谁都晓得今年将是丰收的一年的。 去年只有几个省试行,年底各项银钱押送到京时,众人的钱包就翻了一番,过了个肥年。 今年,各省都要押解银钱到京,大家都算计着自己那一份,怎么也会比去年多上几倍,如何能没有奔头? 连带着这个缘故,大家对“京察”的畏惧也减了几分。 每个人都精神抖擞,恨不得让全世界都晓得自己勤勉似的。 曹颙则暗暗留心兵部那边的消息,按照惯例,新的准格尔汗要遣使进京,表示臣服。毕竟,现下准格尔名义上臣属大清,且与大清在西北有贸易往来。 不知这位新的准格尔汗会以什么形式与朝廷决裂,会用什么口号来煽动部民反抗朝廷…… 同一日,初瑜品级装扮了,递牌子进宫…… * 马上就到零点了,大家新年快乐!!一月***双倍啊,小九拜求保底***,恳求,十分恳求! 第一千二百八十七章 煞费苦心(泪奔求月票) 第一千二百八十七章煞费苦心(泪奔求月票) 长春宫,西次间。 皇后那拉氏坐在炕上,地上东西相对两行八把椅子,坐满了进宫请安的诰命。初瑜的位置,在西边第二把椅子。 初瑜上首,是去年出阁的和硕淑慎公主。她虽指婚科尔沁,可因丈夫在京的缘故,暂时留在京里,并没有去***。 今日,和硕淑慎公主过来,是为她几个小叔子婚事来的。 在座的福晋夫人们,不是***王公诰命,就是宗室郡主县主,多半也是为儿孙亲事来的。 去年选秀,拴婚了不少宗室,可今年是雍正五十大寿,宫里早有消息出来,要给留牌子待养的秀女与宗室贵女指婚。 能求到皇后跟前的,多半是像初瑜这样,两家已经商量好,就差一道懿旨。 还有两位,则是仗着自己辈分高,想要挑个门第比自家高的媳妇,给儿孙抬身份的。不过,这般小心思,在皇后这边未必通得过。 皇后是出了名的敦厚人,岂会做那费力不讨好之事? 因此,来请安的众人,状况就是两种。 像初瑜这样,两家都在皇后跟前透过话,心甘情愿结亲的,皇后就笑眯眯地点头。只一方挑挑拣拣,门第又不怎么般配的,皇后则是含糊着。 虽说不能人人满意,可也没人敢在皇后宫放肆。有个年岁大的郡王福晋,也是宗室格格出身,给自己长孙挑中的就是简王府的六格格。 如今她成算落空,让曹家得了便宜,老福晋心里就不痛苦,开始阴阳怪气地吃哒初瑜。 话里话外,都是曹家人好算计,恨不得将所有的女儿都嫁入宗室,还高攀宗室格格云云。 初瑜得了准信,心下大定。 虽不耐烦这般干坐着,可也不好先告退,只好老实地坐着。对于老福晋的吃哒,初瑜不好在众人前与之顶嘴,只好做喝茶状,恍若未闻。 说起来,来请安的众人中,皇后与初瑜关系最亲近。 见初瑜被挤兑,皇后心里有些不痛快,正想开口帮她解围,就见小太监进来禀告。 福惠阿哥过来请安。 屋里的诰命都安静下来,心里对这鲜少在人前露面的皇贵妃之子多存了好奇。 大清朝可是不单讲“母以子贵”,还讲“子以母贵”,若妃年家败落了,福惠的身份要比其他几位皇子高。 至于福惠是不是满妃所出,八旗王公或许会放在眼中,这些内院夫人有几个在意?世祖皇帝是满蒙混血,圣祖皇帝是满蒙汉混血,皇家的根儿早就不纯了。 众人都起身,要给福惠见礼,皇后挥挥手,将众人止住:“阿哥还小呢,你们多是他的长辈……” 初瑜也定睛望向那规规矩矩给皇后请安见礼的小人儿。 明明年纪同天宝差不多,可福惠看起来要单薄的多,脸色苍白,看着就不康健。 皇后叫人将他扶起,拉到身边。 皇后怜惜地抚摸着福惠的头,道:“虽说天冷了,可也不好总闷在屋子里,就像今儿这样就很好,过来看看皇额娘,也能动弹动弹。只是也别走急了,要是出了汗见了风,也不是玩的。” “嗯,儿子听皇额娘的。”福惠点头应了,环视四周一眼,小声问道:“皇额娘,淑雅姐姐呢?” “被她额娘接回宫去了,过几日回来。”皇后慈爱地回道。 这淑雅是皇后娘家侄女,甚得皇后喜爱,一年到头倒是有半年时间住在宫里。 福惠既懊恼又带了几分期盼:“儿子的八哥会说话了,想要给淑雅姐姐听。淑雅姐姐可要早些回来,要不然八哥又忘了说话可怎么办?” 一番童言稚语引得皇后都笑了,又仔细问了几句饮食起居,才打发人领福惠下去…… 等曹颙落衙回来,就听妻子说了入宫请旨之事。 得知事情顺利,曹颙心里也松了口气。 不说六格格如何,就说的永庆念叨了两年,要是结亲不成,说不定会心有芥蒂。曹颙这半辈子,至交好友屈指可数,委实不愿因此生嫌。 “顺利就好,简亲王虽是没谱的,可完颜福晋的规矩有口皆碑,她教养出来的女儿规矩上当错不了。”曹颙说道。 初瑜笑道:“老爷放心,在这一辈儿的宗室格格中,六格格相貌、性子都是数得上。” “毕竟年纪小,有什么不足,你慢慢调教吧。”曹颙想起婆媳是天敌这句话,不好太称赞六格格,便道。 初瑜横了丈夫一眼,道:“谁出阁就是佳媳?可不是得慢慢学。当年公公、婆婆都没挑剔我,你要挑剔儿媳妇了不成?” 曹颙见妻子维护上没进门的儿媳妇,心里暗笑,面上却依旧不甚在意,道:“没有挑她不好,只是想着她出身尊贵,规矩不差,可性子未必柔顺,要是不晓得如何侍奉翁姑,到时候惹你生气。” 初瑜不满道:“老爷也太固执,是娶做儿媳,与天佑和美就好,又不是添个丫头,我哪里短人侍候?婆婆早年宽带我,我自己反而要苛待儿媳了?” 该打得预防针,曹颙都打了,便岔开话道:“皇后气色如何?这几年皇后断断续续地病着,委实令人担心。” “早已大安,瞧着精神还好,只是有些见老,毕竟是将五旬的人了。”初瑜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道:“今儿在皇后宫看到福惠阿哥。若是记得不差,福惠阿哥已经七岁,却没有去上书房读书,许是因身体不好的缘故。皇后待福惠很是慈爱,怜惜有加。” 谁都晓得皇后与已故年贵妃之间的龌龊,当年就是因后妃相争,引得雍正震怒,在年贵妃薨后,还收了皇后凤印。连皇后千秋,也不许诰命进宫恭贺。 这样看来,皇后即便不迁怒福惠,也当冷淡才是,为何却透着几分真心怜爱? 可要说皇后真心怜惜福惠,为何会任由他荒废光阴? 初瑜有些想不明白,曹颙却一下去想到关键处:“皇子开蒙是大事,即便皇后是六宫之主,也影响不到上书房。没有皇帝点头,谁敢将一个皇子阿哥拒之于上书房外?皇后慈爱未必,怜惜怕是真的。一个没有母族可依,又被皇上放弃的小皇子,怎不堪怜?” 初瑜听得直咋舌:“都是亲骨肉,何故如此?” 曹颙道:“还有什么?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圣祖朝夺嫡太惨烈,皇上心里也畏惧了吧。不管福惠阿哥天资如何,不给给他机会出头,只让他平庸一生,避免皇家手足相残,也能使得新皇对这个小兄弟没有忌讳。如此安排,不仅是帝王心术,还有一副慈父心肠。” 说到最后,曹颙不由有些动容。 世人都说雍正寡恩薄义,却没有深思雍正对几个皇子的安排都有深意。 弘时不自量力,联络大臣,图谋储位,这就是在下一任皇帝心里扎刺儿。加之弘时又在立下的皇子中居长,汉人礼法又讲究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这又是天家忌讳。 雍正直接将弘时出继,再除宗籍,去了他夺储的资格,也变相保全了弘时。 只可惜弘时太偏激,从皇长子到庶民的落差又太大,使得弘时最后走向绝路。 福惠这里也是如此,虽说他年幼,可当年年羹尧风光时,也有不少人打福惠主意。等到四阿哥即位,就真的心里不计较?而福惠自身,就真的肯安分了? 如今“娇养”福惠,他不过是个失母小皇子。连皇后都去了芥蒂,真心怜惜;四阿哥那里,也不会对小兄弟忌讳到哪里去。 两个儿子,两种安排,都是为免夺嫡之争,是另一种保全。 只是出发点虽好,却有些自以为是了。从天之骄子到惹人堪怜,这样的落差谁受得住? 曹颙摇摇头,不去再想这些,只道:“既然懿旨就要下来,那就请人在万寿节后挑个日子,将定礼下了。” 初瑜应了,夫妻两个梳洗安置不提。 次日,曹颙就得到消息,浙江总督李卫奉旨进京朝贺。 按照常例,外地督抚进京,少不得要打点六部衙门,就是所谓“冰敬”、“碳敬”。 可见浙江是富庶之地,户部众司官满面红光,都满意得不行。 曹颙这个户部二把手,名下的“冰敬”也超过两千两。 曹颙心里小算了一下,李卫进京这一次,所散出的银钱,就得数万两。 不过天下十几个督抚大员,能得到万寿节奉旨朝贺殊荣的也没有几个。李卫又是督抚都兼着,钱粮吏治一把抓,与六部打好关系也是应当。 曹颙除了关心李卫,还惦记曹颂那边。 算一算日子,张义早到了江宁,那边也该有了回信。 十六阿哥的话,固然让曹颙心动;可要是曹颂有心谋个军功,曹颙还是乐意支持。 这户部衙门里,上午大家才说着李总督如何如何,下午又换成了范总督。 同李卫这个浙江总督比起来,范时绎这个两江总督看起来更显赫。 说起来,还是曹颙的旧相识。 这位范总督去年才调到江南,早年在直隶任总兵,做过曹颙的下属。 奉旨进京朝贺的督抚中,也包括这个范总督。 户部众人又收了一回“冰敬”,虽比不得李总督那么阔绰,可也比偏远之地督抚进京要体面的多…… * 2号了,墙角画圈圈,保底***啊,保底***,前六艰难,握拳。。。 第一千二百八十八章 道之争(打滚求保底月票) 第一千二百八十八章道之争(打滚求保底月票) 除了在衙门里得的“冰炭”,曹府这边当日也收到李卫使人送来的“土仪”。 这可不是打着“土仪”幌子,内藏金银珠宝那种,而是地地道道的江宁特产。 板鸭、香干、香肚、***、菱粉、藕粉,这些是入口的;雨花石、折扇、竹雕、玉雕,这是把玩陈设的;各色织锦绫罗,那是用的。 零零碎碎的,足有半车东西。 就是曹颂去年打发人送回来的年礼,也没有这么全乎。 初瑜并没有在江宁生活过,并没有特别感觉,李氏却是欢喜的不行。 她使人将那些把玩的小物件摆了半炕,给长生、天慧、天宝讲着这样东西的好处。 曹家的籍贯是直隶丰润,江宁算起来,不过是客居之地。 对李氏来说,在江宁为***、为人母,是世上最重要的地方。 可对小一辈来说,江宁实在是太遥远,给他们的印象,就是家里几代长辈做官的地方,如今二哥(二叔)也在那里做官而已。 见李氏一边讲解,一边带了几分骄傲怀念的神情,长生道:“母亲说起江宁,脸上都添了神采,早知母亲如此,还不如随着二婶去江宁了。” 兆佳氏在四姐出嫁后,不愿意在庶子庶媳身边,依旧回了江宁,做太夫人去了。 听了幼子的话,李氏笑道:“这有听说带着老子娘赴任的,没听说有带着伯娘赴任的。千里迢迢,岂是说着玩的?”说到最后,带了些许感伤。 即便再想江宁又如何,这辈子能不能回去看一眼都是两说。 进京也十多年,可想起江宁织造府的旧宅,还是令人魂牵魄系。 天宝在旁,察觉出李氏的感伤,拉着她的袖子,道:“老太太别着急,孙儿好生读书,早点中进士,去江宁做官,就带老太太去。” 他话虽带了孩气,可里面的孝心却是真心实意,李氏很是欣慰,摩挲着天宝的后背。笑眯眯地道:“好,祖母等着。” 听着小侄子这般说,长生也添了郑重,道:“母亲真想去江宁转转?” 对着儿孙,李氏也没什么可瞒的,露出几分缅怀道:“怎能不想?虽说进京这些年,可还是念着南边。你们长在京中,不知道南边的好。不说旁的,就是那水也京里的甘甜。夏日里江鲜山菜不断,说不出的美味。” “等天宝出仕太久了,还不如指望七叔。”天慧在旁道。 长生跟着点头道:“就是,就是,明年我就能下场了……”说到这里,他却有些犹豫起来。 李氏见小儿子如此,道:“你才多大,急什么?若是不想下场,就再等一年。” 童试三年两考,长生明年十四,后年才十五岁。后年下场,也算年纪小的。 长生摇头道:“可不小了,天佑与左住、左成他们像儿子这么大时,已经下场。我是寻思着,童试这里还罢了,一关一关考下去,问题不大。乡试那里就看运气,多半是没指望,那样的话儿子就去考笔帖式。” 曹家虽不是耕读人家,可从曹项开始,男丁也多走科举之路。 听着小儿子这般说,李氏不解道:“怎么想起要考笔帖式?是不是学里先生说什么了?” 长生讪笑这点头,道:“让母亲说着了。儿子早就开始学着做八股,却是少了灵气,差了成色。先生说,儿子国语、蒙语说的好,可以在国文、蒙文上多下功夫,另辟蹊径。” 这学业教育上之事,李氏听听而已,实给不出什么好的建议,只是记在心里,想着等曹颙回来同曹颙说。 笔帖式出仕,升迁是快,可官场上讲究是不是科班出身。 长生不想考进士科,不知对前途有没有大碍…… 曹颙落衙回来,就看到了李卫的礼单。 这半车东西,全下来或许都用不了几百两银子,比不得曹颙在户部衙门随大班得的“炭敬”可难得的是这份精心。 礼轻情意重,说的不外如是。 到了兰院,李氏好生叮嘱一番,让曹颙夫妇用心给李卫回礼。李卫既实心实意的,曹家这边也要多用心才好。 至于长生打算考笔帖式的打算,李氏也同曹颙说了。 曹颙并不意外,旗学里出来的八旗子弟,除了走父荫直接出仕外,靠自己上进的,多半是考笔帖式,参加乡试、会试的有限。 因为旗人参加乡试、会试,比汉人竞争更激烈。 全国的旗人,都在顺天府参加考试,而每次录取的名额又有限。 像天佑他们几个顺顺利利地过了童试与乡试的,极为难得。 考笔帖式,就没那么苛刻。 若是有真才实学,只要取得考试资格,多半没问题。 像曹家这样的身份,想要得到一个笔帖式考试资格,也不是难事。 “您也别太担心,笔帖式考试多在乡试后,这还有将近两年的功夫。两年后,长生也大了,要是他坚持,笔帖式考试就笔帖式考试。在六部里当差,到底是在跟前,也好照应。”曹颙道。 长生所谓去江宁做官的话,李氏只当玩笑,没有对长子说提,不过心里到底存了几分指望。 回了梧桐苑,初瑜也提起李卫的礼,说起李氏心情甚好。 “都是江宁土产,老太太曾念叨过的东西,李卫有心了。”曹颙道。 初瑜抿嘴笑道:“这零零碎碎的,哪里是李卫能预备下的?听说李家那位二太太是个贤惠仔细的人,多半是她的手笔。” 曹颙听了,点了点头,道:“既是皇后身边侍候过的,贤惠不贤惠的不好说,仔细定是有。” 初瑜轻哼一声,道:“只是这二太太过于贤惠,当家主母可就只能做摆设。” 曹颙听妻子话中对李卫将家务托给二房妾室的行为不满,不愿她对李卫有所误解,道:“你就放心吧,李卫行事素有侠义之风,不是那种宠妻灭妾之人。只是他二房的身份在那里,让其当家理事,也能安那位的心。”说到最后,已是压低了音量。 李卫要在京城暂留一段时间,等到万寿节后才回南边,曹家的回礼倒是不急。 李家在京城虽没留什么人,可京里有赐宅。 曹颙没有耽搁,次日便使人往李宅送了拜帖。 两人虽是故交,早年还能往来不忌,现下彼此身居高位,多少双眼睛瞅着,反而不好随意相见。否则,谁晓得又被人编排出什么瞎话。 曹颙帖子上,写了若是李卫得空,想要找时间请他在外头吃饭。 李卫当天就回帖,却是说自己要请客,若是曹颙这边能抽开身,就定在十五大朝会那天的晚上。 外地督抚,除了陛见,又经了大朝会,公事处理完,与老友小聚便也不惹眼。 曹颙又使人回了帖子,算是定好饭局。 没等到大朝会之期,又有两位奉旨朝贺的督抚到京,是云贵总督鄂尔泰与河南总督田文镜。 两人同李卫一样,都是先巡抚后总督,鄂尔泰是去年实授总督,田文镜是今年七月实授河南总督。 这也是他们成为总督大员后,第一次回京陛见。 鄂尔泰这边的“炭敬”,遵循上任云贵总督进京时的常例,虽比不得李卫、范时绎两位大方,可也叫人挑不出错来。 毕竟谁都晓得,云贵偏远之地,哪里比得上江南富庶。 田文镜这边,却是令人吞了苍蝇似的。 他送的“炭敬”,还真是别出心裁,竟是六部每个衙门,实打实地送了十车细炭。 这一车五百多斤炭,就按贵了算,也不过十来两银子。 户部当差的司官,最擅长的就是算账。 早有人给田文镜算了一笔账,六部一个衙门十车,六个衙门就是六十车。按照上等炭的价格每车十两算,也不过是六百两银子。 京官应酬多,又没地方刮地皮,日子多过的紧巴巴,不少人就指望着每年督抚进京时的“冰敬”与“炭敬”。 可因交通不便,每年奉旨进京的督抚数量不定,像今年这般,四位督抚进京,也是因感伤雍正五十整寿的缘故。 没想到田文镜不仅待自己苛刻,待旁人也刻薄。 这已经成了官场上的笑话。 不知道田文镜的耳朵烧的如何,反正不少都要骂上两句,就连曹颙这种不缺银子、不在意督抚打点的人心下都生恼。 若是不想送“炭敬”,你不送便是,还大喇喇地将送了十车炭到六部。就像是直接将耳光甩在六部官员脸上,像是在嘲讽六部官员的穷酸与贪鄙。 这种外度督抚进京打点六部之举,确是官场陋习。可田文镜摆出这种嘴脸,不仅将六部上下都得罪干净,连带着李卫几个督抚都带了尴尬。 就好像天下只有他田文镜一个清官,其他人都是国之蠹虫似。 曹颙不知六部其他衙门如何应对田文镜的“挑衅”,户部这边,已经有不少人去过河南司闹腾。 显而易见,未来一年到数年,河南相关的公务少不得大家要扯皮一二,以泄不忿。 不过,恼是恼,曹颙还是佩服田文镜的勇气。 这种倔强固然令人生恼,可也令人敬佩。 说来也巧,如今河南司郎中不是旁人,正是左督御史尹泰之子——后世大大有名的人物尹继善。 尹家是镶黄旗人,老姓章佳氏,与怡亲王生母同族。 尹继善虽出身官宦,可并没有依赖家族,而是走科举之路,雍正元年进士,而后庶吉士。 翰林院散馆后,他正式授正七品编修,今年七月,他连升三级,迁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讲,九月署户部郎中。 翰林院侍讲,品级虽不高,却能经常出入宫廷随侍帝王左右。任是谁都看出,尹继善得了圣心,前程正好,不会在户部郎中这个窝上久待。 不说同僚们多是交好,就死几位侍郎也不在尹继善面前端上司架子。 曹颙虽晓得尹继善将来官至督抚,可也没有刻意关注。 委实是见的名人太多了,没啥特殊感觉了。 倒是田文镜闹这么一出后,曹颙想要知道尹继善会怎么应对。 只是这地方与朝廷之间的公务往来,又不是一天两天之事,一时还真看不出来。 就在几处督抚的“炭敬”谈资中,数日眨眼而过,转眼就到了十月十五,大朝之日。 虽已经入冬,可天气还不算冷。 寅初时分(凌晨三点),曹颙就起来。 像这样的大朝会,更多是的时候是走个过场。 可这样的过场,是半点差池也不能有的,否则就是不敬之罪。 看着漆黑的窗外,曹颙原本想要谋一谋兵部尚书的心思有些动摇。 不知道乾隆朝的大学士会不会好些,要是真在雍正朝升了大学士,可是够人一壶的。三日两朝,剩下一日也要在衙门里作班,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用罢早饭,换上官服,就差不多寅正二刻(凌晨四点半),曹颙乘坐四人抬的绿呢官轿,往宫里的方向去。 这轿子寻常是不座的,只有大朝会之日才坐上一回。 不是为了彰显身份,主要是大家伙要在宫门外等上不少功夫,总要有个地方待。 毕竟是二品京堂,总不能大冬天的站在宫门口傻等,哆哆嗦嗦跟鹌鹑似的。 坐着官轿,距离宫门不远不近的地方等着,等到宫里有动静,再出去排班正好。 这也是京城官场旧俗,早年曹颙初到京城时,还真以为那些京堂是掐着点朝会,才会在众司官都排班后姗姗来迟。 后来曹颙才晓得,即便做到二品京堂,也没有人敢在大朝日多睡一个时辰半个时辰,踩着点到宫门外。 多是在官轿里等着。 坐轿子的滋味并不好受,曹颙坐了多次,还是有些不适应。 他闭着眼睛,却又清醒着,只在心里想着雍正万寿节之事。 既是逢帝王整寿,大赦天下是少不了,只是不知还没有没其他恩典。 轿子摇摇晃晃的,也不知走了几条街,轿外渐渐地多了动静。 走着走着,前面传来吵杂声。 现下正是五更天,天色漆黑,街上没有百姓,有的也都是坐轿骑马上朝的王公百官。 轿子越来越慢,前面的吵杂声越来越清晰。 曹颙察觉不对,睁开眼时,轿子已经停下。 “老爷,前面路口堵了,是不是打发人过去问问?”曹满隔着帘子问道。 曹颙挑开轿帘,往前面望了望。 前面不远处,在灯笼的映照下,影影绰绰地能看出停了两个轿子。 按照官场规矩,路遇是要讲准备的,品级低的要避让。 像前面这样两不相让,那就是同级了…… * 泪啊,历史第八了,前六艰难,恳求诸位援手,点点支持***吧,小九恳求。 另,上章的炭敬写成冰敬了,已修改,早点码完文的感觉很好很好,明天小九继续努力,握拳。 第一千二百八十九章 满天祥瑞 第一千二百八十九章满天祥瑞 在大朝会之日,又是在官道上“争路”,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出的来。 曹颙心中疑惑,虽不愿多事,可也不好吩咐人立时调转轿子绕路,那样的话他也要成了旁人的谈资了。 想了想,他便对曹满道:“去问问是前边是哪家大人的轿子?” 曹满躬身应了一声,往前边问询去了。 曹颙撂下轿帘,猜测着这“争道”双方身份。 多是三品以上大员,三品以下官员上朝也不会带这么多随从伴当。 少一时,轿外传来脚步声,曹满回来了,隔着轿帘道:“老爷!” 曹颙挑开帘子,没等开口询问,就看到曹满身旁站着一人,灯光映照下看着有些眼熟。 那人三十多岁,国字脸,身量略高,穿着蓝布长袍。 “李管事?”曹颙带了疑惑,问道。 那人上前一步,屈膝跪下道:“正是小人李忠,见过曹大人,请曹大人安。” 这李忠不是旁人,正是李卫身边得用的伴当。 李卫当年在京捐官入六部后,因身边没有得用之人。他族叔李运就将长随李忠一家送给李卫使唤。 同徐州乡下的那些旧仆相比,李忠则是官宦家的长随,跟随李运多年,眼界自然不一般。 这李忠就得了李卫重用,常带在身边使唤。因此,曹颙也见过此人。 曹颙心中惊诧不已,开口叫起,随即犹豫着问道:“前面路口停着的,是你家大人的轿子?” 李忠道:“正是我家大人。刚见了曹管事,晓得曹大人在此,我家大人已退避一旁,请曹大人起轿先行。” 这倒不是因熟人才让路的缘故,外地总督,不加尚书衔是正二品,曹颙这个户部尚书却是从一品。 曹颙也不啰嗦,点了点头,道:“如此,就有劳了。” 李忠告退,复命去了。 曹颙撂下轿帘,没有在路口与李卫寒暄的打算。 过了没一会儿,轿夫重新抬起轿子,晃晃悠悠地前行。 直到了午门外,停了轿子,曹颙才将曹满叫到轿子里。 “可打听了,与李卫争道的是哪个?”曹颙问道。 看着方才的格局,李卫的轿子本在曹颙前头,路北有个丁字路口,与李卫争道的轿子,就是从路口过来。 这样说来,就不能说是李卫的过错。 毕竟李卫这边在直行,那个轿子却是从旁插过来。 “是两江总督范时绎的轿子。”曹满回道:“听李忠的话,那边插出来的突然,黑灯下火的,差点碰到这边的人,才引得李大人恼了,不肯退让。” 曹颙点点头,打发曹满出去。 以李卫与范时绎两人的身份,怎么也不可能只是单纯的为了路口谁的轿子先过起“义气之争”。 曹颙心中疑惑不解,这两人一个是浙江总督,一个两江总督,并不相互统属,会有什么矛盾? 若是为李卫身上的“统管江南七府五州盗案”的差事,影响到两江地区,也不当怪罪到李卫身上。毕竟是皇上安排,李卫只是遵旨而行。 曹颙看了看怀表,又等了两刻钟,估摸时间差不多,方下了轿子,去前面排班。 少一时,礼乐声起,众人按列入了宫门。 今日,圣驾在太和殿御朝。 这个时候,不管是进京陛见的督抚大员,还是部堂,回禀的多是决策好折子,多是感恩颂德之声,还有礼部报上的各处祥瑞。 与春夏时不断的“嘉禾”祥瑞不同,现下礼部尚书报出来的祥瑞五花八门。 甘肃现苍鹰,黑龙江现赤雁,还有各地各色白色动物,白狼、白鹿、白狐、白燕、白鸠等,这是活物;瑞雪、瑞雨、瑞霞这是天文,海不扬波、混河载清是地理;枯木再生、牛生上齿、狗养斯肫、牛生厥石、鸟状前赤、陆生莲花这是木石牲畜异象。 南方诸省除了“嘉禾”、“芝草”这些,还有些北边少见花木,也都当祥瑞送到京中。 另外还有些铜鼎、铜钟出土,也成了祥瑞之物。 大清十几个行省,数个将军辖地,竟是无一处没祥瑞。 这般感恩颂德的场景,在场的许多人并不陌生。 在康熙朝,康熙六十岁万寿与登基六十年大庆时,都集中地出过祥瑞。 曹颙记得清楚,就连雍正当年也报过祥瑞,好像是一处王庄“地涌甘泉”。 诸多祥瑞,就好像龙椅上那位是古往今来第一圣君似的。 礼部尚书这一报祥瑞,就报了大半个时辰,念到最后,已经是扯着嗓子在喊。 曹颙抬起头,看了看龙椅上雍正。 却是肃着脸,不见喜怒。 曹颙心里暗自庆幸,幸好京官不用弄祥瑞这一套,否则还真叫人为难。 那些祥瑞,有的或许是真的,有的却是明着“造假”。 不仅听起来是笑话,等什么时候皇上心情不好,还有后账可算;可要是没有祥瑞,说不定也要引得君王不满。 帝心难测,说的就是这个。 礼部尚书报完祥瑞,就轮到户部,由张廷玉禀了各地钱粮赋税之类,都是比去增加不少。 户部完了,又是工部,也是新修河堤多少里,清淤多少里,等等。 这次大朝,总结下来,就是皇帝圣明,天下太平,风调雨顺,国富民安。 每次朝会都比较活跃的御史,现下也都老实了。 再“铁骨铮铮”,也不是官场白痴,当然不会在皇上五十万寿节前最后一次大朝上说那些扫兴之事。 在百官的歌功颂德声中,大朝会从卯正(早上六点),一直进行到午初(中午十一点)才散朝。 曹颙只觉得自己的腿都要站直了。 上了年岁的几位大人,已经有子弟门生近前搀扶。 几个时辰下来,不仅仅是站着累,太和殿开启的次数有限,很是清冷。 即便曹颙官服里是小毛衣裳,折腾这一上午身上也散了热乎气。 到了户部衙门,曹颙连灌了半壶热茶,才算缓和过来。 将落衙前,蒋坚进来,说了衙门里的新八卦。 八卦的内容,就是今早两位总督大员的“争道”。 李卫的轿子后,赶过来的是曹颙的轿子;范时绎的轿子后,也有个官轿,里面是太仆寺卿,在后边还有几个骑马的六部司官。 因李范两家争执,在路口堵了足足有一刻钟。 李范两人的底细,自然也被大家打听出来。 虽说两人现下地位相当,可分量不相同。 李卫皇上潜邸门人,捐官出身,这几年幸进至总督;范时绎却是开国元辅之孙,家族父兄辈出的督抚之臣,一个巴掌数不过来。 不说旁的地方,就说江南诸省,早年范时绎之父就做过两江总督,他的伯父则是在三番之乱时,死在闽浙总督任上。 按理来说,这两人分量不同,应该斗不起来,怎么就闹腾起来了? 真是说法各异,有说范时绎气恼李卫不守规矩,在六部里散的银子多,打了他两江总督的脸;有说李卫狂傲,在江南捞过界,引得范时绎不满的。 五花八门,说什么的都用。 不管是到底是什么原因,这江南之地两大总督不合,成为众所周知之事。 虽说这本不同曹颙相干,可南边还有个曹颂在,曹颙不得不多思量思量。曹颂是两江的官,却因“缉盗”之事,要听李卫宣召。 范时绎要是迁怒的话,难免不待见曹颂这个下属。 落衙后,曹颙回家换下官服,同妻子说了两声,便带了几个长随去了西单牌楼附近的“丰和庄”。 曹颙与李卫约好的饭局,就在这里。 说是饭庄,实际上在一处四合院里的私房菜馆,口味以淮阳菜为主。 曹颙到时,李卫已经在雅间候着。 没有旁人,也就少了客套与寒暄。 因曹颙去年年底去过江宁,两人算起来也不过大半年不见。 同那是相比,李卫越发清减,脸上密密麻麻的麻子坑越发显眼。 可是因居上位久了的缘故,并不见猥琐之态。 气势更盛,透着肃杀之气,不像是文官,更像是卸甲武将。 “到底是什么缘故,怎么就同范时绎闹腾起来?江南可是干系到社稷民生之要地,你们两个闹不合,皇上说不定要恼。”曹颙也不废话,直言道。 李卫摸了摸大脑门,苦笑道:“哪里是我想要闹?实在是没法子,是范时绎要抓我的小辫子。他弹劾我的折子,都已经递到御前。早在刚进京下通州码头时,便争了一次道了。那次我念着他资历深,还退让了一步。他一个谢字儿不说,今儿又变本加厉。要是再退,我就成了笑话。” 虽说曹颙与范时绎做过两年同僚,可两人官衙不在一处,见过的次数有限。 在曹颙的印象中,范时绎有儒将之风,看上去与李卫的彪悍正相反。 没想到他竟然行事如此霸道。 “到底是什么缘故?总不会是因你羁盗差事,若是他连皇上的安排都不满,那气度这么小,也做不到总督。”曹颙道。 李卫冷笑两声,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说不定还真是大人高看他了。他对幕僚说,他堂兄范时捷罢陕西巡抚并非是因受年羹尧牵连,而是犯了小人的缘故,那小人就是我。我出京后,先西南,而后江南,距离陕西几千里,哪里就同范时捷扯上关系?不过是无稽之谈……” * 前几章有将曹颙说成了二品,错误,已经从一品了,嘎嘎。 ***升到历史第五,感谢大家。不过,后边追的太近了,还恳请有***的朋友继续帮忙。 今天下午陪老妈去了趟超市,买了米、牛奶这些重东西,然后悲剧,抬了两次到五楼,当时感觉就跟成了神仙似的晕眩,过后算了一下,分量超过七十斤。汗,大力士九。 第一千二百九十章 帝王耳目(泪奔求月票) 第一千二百九十章帝王耳目(泪奔求月票) “又玠既觉得范时绎‘迁怒’之说是无稽之谈,那他敌视又玠的缘由是什么?为了缉盗的那点儿兵权?”曹颙疑惑道:“你督抚一身,政务繁重,一年到头也未必有功夫去两江一次,他到底在忌讳什么?” 到了范时绎现下的身份,若是没有利益之争,断不会如此喜怒形之于色。 李卫没有回答曹颙的疑问,反而问道:“大人知道江宁朝天宫么?” 曹颙失笑道:“江宁上下又有几个不知道朝天宫的?我好歹在江宁生活了十几年,自是晓得。听曹颂说,那里香火很旺。上回大修朝天宫,还是在康熙四十四年,圣祖皇帝第五次南巡之前。说起来,朝天宫与我们曹家还颇有缘分。” 朝天宫位于江宁水西门内,相传是春秋时吴王夫差所筑冶城,有史记载是从晋朝开始,晋朝为寺院,唐朝改为道观,沿袭到明朝,明初由太祖皇帝重建。 明灭末朝天宫损毁与战火,没了早年的雄伟壮丽。 而朝天宫在清朝第一次大修,就是由曹颙祖父曹玺主持。 令人遗憾的是,没等朝天宫修完,曹玺就病故在江宁织造任上。 康熙四十四年,第二次修整朝天宫时,曹寅还曾对儿子提过此事,话中颇多唏嘘。 事情隔了好几十年,李卫还真是不知曹家与朝天宫有这般渊源。 他的神色有些不自在,犹豫着像是不知怎么开口。 曹颙察觉出他的异状,笑容顿住,带了几分猜测,问道:“范时绎可是要……重修重天宫?” 李卫点了点头,道:“大人猜的不错,八成是如此。早就听说总督府与朝天宫当家的几个道士往来亲近,今年两江报上的祥瑞,两处都在朝天宫。要说范时绎没有深意,我李卫是不信的。” 曹颙听了,不由皱眉,道:“朝天宫占地数百亩,岂是想要修缮就修缮的?那么大的工程,总要有个由头。早年朝天宫虽修缮了两次,可都是为了迎接圣驾。每次所耗费银两,也不扰地方,多有两江官绅捐资。” 当然这种捐资也有回报,当官的即便不能升官,也给个兼职拿个双俸,乡绅的话也挑德高望重之人面君,子弟多有恩荫。 皇上登基五年,连京畿都没去过,更不要说下江南。 “由头还不好说,国泰民安,百姓乐意奉道。范时绎是总督,他说一句话,‘主动’捐资的官绅还能少了?两江最不缺的,就是有钱人。”李卫说道:“只是瞧他行事,是个敢伸手的。若是真张罗开了,怕是要在两江刮下一层地皮。” 听李卫这样说,曹颙想起噶礼。 江南实在是太富了,自打顺治朝开始,多少重臣倒是两江总督任上。 曹颙有些明白范时绎为什么针对李卫。 因身上兼着江南缉盗的差事,李卫的耳目遍及江南。 范时绎要是想要“大展拳脚”,能换个由头应付京城这边的问询,却绕不开在江南的李卫。 偏生李卫也是总督,两人平级,互不统属。 “做贼心虚,说的不外如此。他先闹这么一出,等到以后你想要说他些什么,旁人都要思量思量,是不是有心报复,是不是意气之争。”曹颙点点头道。 李卫感慨颇深:“就是这样,做***还要立牌坊,真是地地道道的伪君子。他却是不想想,范家在官场的名声,早就臭大街了。皇上还好,没有惯着他们,圣祖爷待他们范氏一门太过优容。” 李卫心有不忿,曹颙却是晓得康熙优待汉臣的缘故。 汉臣荣辱都在帝王一念之间,位置在高,也接触不到八旗实权。那些满臣就不同的,有的家族名下十几佐领,治下旗民人丁,比一般的王爷还多。 范家谁说满门督抚,可官声并不好听,有贪墨之嫌。 雍正能让年羹尧成“西北王”,连“年选”都弄出来了,不过是因他权利虚,年家只是寻常汉军,也没有传世的佐领世职。 “皇上最是圣明,范时绎既存了这个心思,在江南的日子也久不了。又玠也不必搅合进去,只做好自己的差事,别辜负皇上的器重。他闹腾他的,你站在旁边看戏便是。”曹颙劝慰道。 李卫猛灌了一盅酒,道:“反正我就觉得憋屈,要是能直接动拳头就好了,省的他两次三番挑衅,连带着我也成了笑话。可怜我这张面皮,自己差事干得也算尽心尽力,不敢说要得众人一声赞,却也不愿为了那小人的龌龊心思,成了笑柄。我皮糙肉厚到没什么,只是怕丢皇上的脸。” 不知李卫是想开了,还是他心性豁达,待将范时绎的事情撂在一边,他的情绪又上高昂起来。 他拉着曹颙,开始请教总督任上所遇到的各种难题。 虽说现下总督衙门幕僚数十,可以给李卫提供各种建议,可位置不同,眼界就不同。 待真遇到费解难题,与其集思广益,还不若趁着这个机会咨询咨询曹颙这个过来人。 曹颙认真的听了,晓得答案的,仔细作答;不知道答案的,也帮着李卫分析一二。 李卫晓得,曹颙虽比自己年轻,可在官场上却是自己的前辈,见他真心提点自己,面上也带了感激。 两人一问一答,时间过的飞快。 等曹颙没有解说的了,夜也深了,到了作别之时, 李卫亲自将曹颙送出大门外,见四下空旷无人,曹颙的脚步顿了顿,压低了音量道:“又玠阖家在任上,骨肉团聚好是好,只是也不好耽搁了孩子们的学业。不管几个小的如此,长子还是当送到京里。” 李卫闻言,不由愣住,不解地望着曹颙。 曹颙神色温煦,可直到上了轿子,也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儿…… * 次日一早,在用了早膳后,雍正便收到粘杆处送上来的禀事折子。 若是李卫见了,定会惊骇莫名,从他到“丰和庄”后的言谈举止,都详尽列下。连曹颙过来后,两人在雅间里的对话,都一个字都不差。 只有曹颙在空旷处说的最后一句话,这折子上没有。 看着这样的禀事折子,雍正却带了几分骄傲。 圣祖爷当政时,过于宽仁,臣下也敢糊弄君王。 可,现下谁又能糊弄他? 他虽在禁宫之中,却有自己的耳目。 李卫与曹颙虽是故交,可两人一个是督抚,一个是尚书,他这个皇帝安排人留心这两人相见也是情理之中。 这折子记的详细,仿佛场景在他眼前重新一般。 他先点了点李卫的名字,笑骂道:“这奴才,人粗话糙,只有心实还可取……” 待看到后头,多是曹颙对李卫的教导与提点。 雍正沉默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老成持重,见识不错。” 显然,他虽有些恼恨范时绎的多事,可也被两个臣子私下对他这个帝王的推崇所取悦。 在他心里,早已将曹颙与李卫划上自己人的符号。 却不晓得,曹颙在雅间里所说的每一个字儿都斟酌了再三才说的。 粘杆处现下还算隐秘,即便有人听过这个名字,也不会想到他们耳目无孔不入;可后世粘杆处鼎鼎大名,曹颙当然不会不小心驶得万年船。 就在十月十六这天,张义终于从江宁回来,带回曹颂的亲笔信。 曹颂的决定,却是出乎曹颙意料。 他没有回京意愿,决定留在江宁。 按照他的话说,他早年虽去过西北,可是以侍卫身份,常驻中军,并没有实战。他本身勇武有限,也没有将才,即便真去了西北,也是随大流混军功。 与其那样做个“滥竽充数”之人,还不如留在江宁,跟着李卫力所能及地做些实事。 虽说对堂弟的决定很是意外,可曹颙更多的是觉得欣慰。 看来还真有**才能成长,在羽翼之下照拂了这么多年,曹颂行事多是听大家安排。 现下看来,才真是长大了。 既然曹颂无意去西北,那曹颙不得不考虑其他人选。 他虽然没有主动谋算兵部尚书一职,可将六部的人选排查一遍,他的可能性极大。 若是战事起,兵部尚书的差事就最繁重。同那些花甲之龄的尚书相比,曹颙正是年富力强之时。 还得是皇上能信任的,曹颙没有什么劣迹,这点也说得过去。 如此,曹颙不得不先未雨绸缪。 为了消息灵通,也为了不被人蒙蔽,西北定要有他能信任之人。 曹颂无意西北,曹颙能信任的武官还有完颜永庆,可他受十四阿哥连累,早年的功勋都没评定,这次未必有机会去西北。 想起沉寂的好友,曹颙也是满心无奈。 完颜永庆明明已经被家族驱逐,可却依旧要受堂妹拖累。 武职不比文官,文官虽有律法,六十致仕,可不管是高官,还是中下层官吏,能多熬几年就多熬几年。 武职却是不行,熬到内大臣位上,许是还能多当几年官;其他都统、副都统,花甲之年多是要退下。都统以下,官职越低,退休越早,最早四十五岁,就要退休了。 永庆的年纪比曹颙大五、六岁,现在已近不惑之年。再过八年,永庆就是快五十的人,除非转文职,否则的话,也到了退养的年纪…… * ***掉到第七了,泪奔求***。。 第一千二百九十一章 慰母(泪奔求月票) 第一千二百九十一章慰母(泪奔求月票) 同张义一起回京的,还有曹颂身边的管事墨书。 墨书也是曹家家生子儿,早年做过曹颂的小厮,曾随曹颂去过***,是曹颂身边最得用的人之一。 墨书上京,是押送寿礼来的。 除了给李氏预备的寿礼外,还有曹颂进贡大内的贡品。 曹颂在家书中提及贺寿贡品之事,恐有不妥之处,请堂兄过目礼单,酌情删减。 往大内恭进的贡品单子上有鎏金铜佛像四尊,白檀木罗汉十八尊,每尊高一尺二寸,各色佛珠八盘,檀香两百斤。 以曹颂的品级,进上这份万寿节贺礼,已经是不差。更不要说,这寿礼迎合了皇上礼佛的心思,也算是投其所好。 旁的还好,只是那白檀木却不是常见之物。即便是在京中,白檀木佛像也是有价无市。 十八尊,每尊一尺二寸,正经需要不少料子,就有些惹眼。 “那是你们老爷自己收的料子?”曹颙就黄檀木之事,询问墨书。 他不怕曹颂花钱,而是怕曹颂拿了旁人的,这白檀木实在是太稀有贵重。 “这料子是万复献上的,总共有两块,整的一块给了李督台,李督台使人雕了福寿禄三星像;老爷这两块小些,就雕了十八罗汉。”墨书回道。 万复既自诩为万云龙后人,手上又握着洪门留下的资源,手里有些好东西也不稀奇。 曹颙点点头,觉得这寿礼预备得还算妥当。 可看到自家那份礼单时,曹颙不由愣住。 除了常见的金银玉器之外,上面有一尊白檀木观音像,两盘白檀木手珠。 不用问墨书,曹颙也能想到,这些就是那十八尊罗汉剩下的料子所制。 换做往年,这白檀木只算是稀罕之物,现下满朝野的祥瑞,多同白色沾边,使得曹颙不得不小心。 “这两样东西虽比照贡品差一等,到底不是我们这样的人家能用的。先留出来,等到年底往怡亲王府送的年礼到了,可以添在里头。”曹颙道。 墨书犹豫了一下,道:“大老爷,这观音共雕了两尊,除了送上京这一尊,我们老太太还留了一尊,请清凉寺主持师傅开的光,现下早晚供奉着。” 曹颙听了,不由皱眉,道:“我晓得了,等你回去,告诉你们老爷,就说我说的,那尊观音留不得,还是找机会送给你们四姑奶奶。” 墨书躬身应了,曹颙叫了曹满,吩咐他带着墨书去内务府送寿礼。 曹颙回了梧桐苑,初瑜却是不在,听丫鬟回禀,是去了兰院。 等曹颙换下官服,初瑜已经得了信回来。 她笑眯眯的说道:“这回的寿礼,老太太很欢喜。” 曹颙闻言一愣:“是因那尊白檀观音?” “不是因那个。”初瑜回到:“虽说看到稀罕的白檀观音,老太太也赞了两声,最稀罕的还是二老太太给预备的那几样干菜。被前几日李卫的土仪勾着,老太太这些日子正思乡,见了那干菜,如何不欢喜?” 曹颙闻言,松了口气,道:“欢喜就好,那观音与手珠先收起来。” 初瑜疑惑道:“那是为何?观音多是求子,老太太还念叨着,先看看四姐儿那边,要是过个一年半载还没动静,就将观音请给他们。” 曹颙道:“老二得了一块白檀木,做了贡品,剩下的料子,做的观音与手珠,这两样实不适合留在家里用。” 初瑜点头,晓得丈夫顾虑。 这种事情最是不好说,太平的时候只是曹颂对伯母尽尽孝心;赶上不对的时候,这就是一个“对上不敬”的小辫子。 因这个观音,初瑜想起一事,道:“今儿郑虎家的过来给老太太请安,提起他们家姑奶奶。郑氏从寺里请了求子观音供奉着,听说已经开始吃长斋。难为这般心诚,算算岁数,她也不年轻了。” “没提王家有什么新闻?”曹颙挑了挑眉问道。 初瑜笑道:“还真的提了一嘴,说他们姑爷花了几千两银子,给他兄弟补了实缺,正六品的州同。只是地方有些远,是在福建。万寿节后,就要赴任去了。” “还真是便宜了他。”曹颙哼了一声说道。 他虽没有同王全泰的兄弟打过交道,可能让王鲁生与郑氏两人都受不了,足以见其可厌。 初瑜还在说着郑虎家的今儿请安时提及的趣事。 “郑虎?郑虎!”曹颙嘴里喃喃着,一下子站了起来。 初瑜唬了一跳,道:“老爷这是怎么了?” 曹颙道:“有些日子没见他,正想见见他,打发人请他过来,今儿我要同他好好喝一盅。” 初瑜看了看窗外,为难道:“老爷,这已经是饭时,直接去叫人不好吧?再说,老太太吩咐厨房用干菜做了几道菜,说是叫咱们到兰院用晚饭。” 这会儿功夫,曹颙也冷静下来。 郑虎与曹颂不同,只是正六品的委署步军校,正想要去西北,中间还要转几个过场,不是一时片刻能思量清楚的。 再说,还要看郑虎的意愿。 愿意出仕为妹子撑身份,和愿意去西北用性命博富贵是两回事。 夫妻两个一起去了兰院,几个孩子也相继回来,大家伙热热闹闹地陪着李氏用了晚饭。 虽说听李氏赞了又赞,可长生与天宝两个还是吃不惯南边风味的菜,拢共也不过夹了那一两筷头。 李氏看了,没说什么,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曹家老一辈已经故去,小一辈相继长大,说着北音,饮食爱好也多同京城人无异。 曹家在江宁的那几十年,已经隔的太久远。 除了她之外,好像已经没有人记得江宁织造府的官邸,曾经也是曹家的家。 想起这些,李氏有些感伤,精神就有些恹恹。 曹颙见状,打发初瑜带孩子们散去,自己留了下来。 “老太太不必难过,江宁离京城说远也不算远。等到明年开春,老太太就去南边溜达一圈,也用不了多少时日。”曹颙坐在炕边的椅子上,宽慰李氏道。 李氏摇了摇头,道:“只是这一阵子想的厉害罢了。千里迢迢,折腾一回,岂是那么容易?不知是不是人老了,就爱想早先的事儿。昨儿,我又梦见你父亲……也梦见你祖母……你祖母精神着,我给她敬茶……”说到最后,带了几分恍惚。 曹颙见状,担心母亲存了心思抑郁伤身,道:“小四的差事清闲,等过了年让他从衙门里请两个月假,陪您去江宁转转。天佑与恒生的亲事,差不多都在明年下半年,二婶是家中长辈,总要回来参加。母亲过去住几个月,正好同二婶一起回来。” 李氏直了直腰身,踌躇道:“这样好吗?会不会太麻烦小四了二?” 曹颙笑着说道:“能借着老太太的光回江宁一趟,说不定小四求之不得。他也在江宁长到十几岁,即便赶不上老太太这样想的厉害,可能有机会回南边看看,也会满心欢喜的。” 李氏听了,有了盼头,道:“千里迢迢的,是不是路上不便宜?” 曹颙道:“只要不是冬月腊月正月这几个月冰封期,内务府都有船往返京城与南边,不过是同十六爷打个招呼,最是方便不过。” 李氏的脸上露出几分期待,曹颙陪着老太太算着日子,现下已经是十月中旬,明年二月出行的话,也就是三个半月,百十来天的功夫,说快也快。 将母亲开导完,曹颙又侍候李氏安置,才回了梧桐苑。 初瑜面带愧疚道:“都是我的不是,明知老太太思乡,还不知开解,引着老太太说了一下午早年的事儿,使得老太太越发想着南边。” 曹颙对初瑜说了打算明年二月安排李氏回江宁之事。 初瑜先是欢喜,随后犹豫道:“即便老爷不得空,也当我跟着服侍老太太……” 曹颙摆摆手,道:“只是安排老太太回南边散散心,哪里就缺人侍候了?你就是想跟着,老太太也不会依,家务事那么多,也离不开你……” 既然有了这番打算,夫妻两个就不用再担心李氏抑郁成病。 一夜无话,次日曹颙去衙门前,就打发人去郑家传话,请郑虎晚上来这边吃饭。 到了衙门,曹颙先是如往常一样,看看邸报,批批文件。 过了没多久,就听到远远地传来喧闹声。 衙门重地,又不是菜市场,怎么会有人闹腾? 不用曹颙吩咐,蒋坚已经先一步去打听消息。 没等蒋坚回来,十六阿哥到了。 十六阿哥憋着笑,看着曹颙,很是幸灾乐祸地说道:“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说的就是你们户部上下。既得了人家的‘炭敬’,也当好生给人办事才对,拖拖拉拉成什么样子?” “田文镜来了?”曹颙诧异道:“他是不是脑袋被门夹了,又是谁得罪了他?” 十六阿哥不厚道地笑道:“谁晓得,他是出了名的刻薄人,谁晓得又是揪着什么不放?你不必出去,张廷玉在,看看张廷玉怎么应对……” 曹颙闻言,颇觉庆幸。 若是张廷玉不在,出面料理的就是他。 田文镜若是不依不饶起来,不管到底有没有道理,也是两人都丢脸之事。 曹颙叫人上茶,道:“十六爷是专门过来寻我的?” 十六阿哥笑道:“正是,我来报喜,孚若你要搬家了……” * 双倍***最后一天,小九恳求大家,投上一票。 第一千二百九十二章 赐宅(求双倍月票) 第一千二百九十二章赐宅(求双倍月票) “搬家?”曹颙听了十六阿哥的话,有些糊涂:“我家没有迁居的想法,十六爷哪里听来的消息?” 十六阿哥却不着急说,先吃了半盏热茶,才说了缘故。 原来这几年因适龄分封宗室子弟剧增的缘故,需要的府邸多,早年宗室的王爷贝勒因降封,需要调换的宅邸也多,皇上就吩咐内务府将名下的宅邸都整理一遍。 今日十六阿哥想着拿着整理好的房产册子到御前回禀,正赶上曹颂使人往内务府进的贡品入库,十六阿哥就将贡品单子也带了过去。 雍正见见贡品单子上列了白檀木罗汉,来了兴致,使人取到御前,颇为心喜。 “皇上见贡品单子后的署名是曹颂,想起你们家老太太也是月底生辰,就说你们家人口渐多,三代同居还住着老宅,实在不便宜,便指了一处宽敞的宅子给你们家。皇上恩典,选的是带花园的宅子,说是正好给老夫人做养老之所,并且安排内务府负责修缮,明年端午前后就应该能差不多修缮齐整。”十六阿哥笑着说道。 曹颙很是意外,文武大臣得赐宅的并不少,不过那多是籍贯不在京中的汉官。 京城规矩,非旗人不得在内城置产。汉官即便做到尚书侍郎,只要没得恩典入旗,就依旧是民籍,只能在外城置产。 城里的宅邸,就多是户部安排的官宅,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 而内务府这边的赐宅,则有两种,一种是王公贝勒这些宗室王公府邸,除了世袭罔替的爵位,宅邸属于王公私产,其他宗室分封时得的宅子,依旧属于内务府。 另外一种是赐给学士阁老的宅子,也多只有居住权。 曹颙犹豫着问道:“是宗室那位国公住过的宅子?” 雍正想要赏赐曹家,也不会赐下王府级别的宅邸。那样的话,改建起来也麻烦,差不多要重修一遍。加上圣祖皇帝子嗣太多,一下子多了不少亲王郡王,京里哪里还有闲置的旧王府。所以,曹颙才这么问。 十六阿哥笑着从荷包里取出两张纸来,递到曹颙跟前:“你自己看。” 曹颙接过来看了,却是不由瞪大眼睛。 位置西单牌楼,正屋五进一百三十六间,东屋三进五十六间,西屋三进五十八间,附带花园一所,亭台轩榭十二座。 见曹颙目瞪口呆的样子,十六阿哥轻哼一声,道:“你不是一直羡慕爷王府园子景好么,往后爷可要羡慕你了。” 那两张纸,却是房契与地契,上面已经写了曹颙的名字。 有了这个,这赐宅就成为曹家私宅,可要传之于子孙。 曹颙早年也在内务府当差过,对于下边这些房产虽不能说尽知晓,可这么大的宅邸有限,他稍加思量,便想起这宅邸的来历。 这是恪纯长公主府旧宅。 恪纯长公主是皇太极之女,康熙姑母,下嫁吴三桂之子吴应熊。后来三藩之乱起,康熙杀了吴应熊与其子吴世霖。 长公主随后守寡三十年,康熙四十几年才薨。 后来端敏长公主与荣宪公主都看中这地方,一个是姐姐,一个是女儿,康熙为难之下,谁也没给,这宅子就闲置下来。 虽然明知雍正此举是施恩于下,可曹颙还是颇为感动。 李氏的身世,虽说在宗室中早也不是秘密,可有资格知晓准信的人有限。官场之上,则更多的是各种没谱的猜测。 雍正将公主旧府赐给曹家,也是像世人表明皇家立场。 不管李氏之名是否是皇家玉碟上,皇上认可她的身份。 远处的嘈杂声依旧,十六阿哥皱皱眉,起身道:“这田文镜是蹬鼻子上脸的脾气,不知张廷玉为何还不过去,为着防他寻人理论,我看你还是避一避,正好咱们过去看看这宅子。” 曹颙也不愿同田文镜对上,给蒋坚留了个口信,就随十六阿哥出了户部衙署。 公主府就在西单牌楼附近,离户部衙署很近,骑马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就到。 这处宅子的历史能追溯到明朝,明朝时是“常州会馆”,江南举子进京后住的地方。旗人入关,内城百姓都迁到南城,这处宅子就收归内务府。 恪纯长公主下嫁后,这里就成了公主府。 算算时间,此处差不多闲置了二十多年,可令人意外的是,进了宅子后,并不觉得荒凉,房屋与地面青砖似乎都经过一定修缮。 待问过十六阿哥,曹颙证明自己的猜测。 这里确实在康熙二年的时候修缮过一次,早年想要在将宗室官学在这里,后来定了景山。 两人在宅子里转了一圈,又看了看宅子后缀着的花园。 毕竟是初冬时节,草木凋零,不过看着亭台轩榭的布局,都是极好的。难得的是有活水,通向昆玉河,这是城里是极为难得。 曹颙很是满意,除了为李氏之外,还为自己。 曹家的宅子皇宫虽不算远,可也不算近,每次大朝小朝,也是极熬人。 换到西单这里,起码离衙门与宫里都近了。 “过几日,爷将这园子的图纸找不出给你送去,有什么需要添减的,你就说话,既是修缮一次,就一步到位,省的你住进来再改动也麻烦。”十六阿哥说道。 曹颙想起江宁织造府花园有处水阁是李氏心爱,听李氏念叨了几次,便有些意动。 十六阿哥见他如此,笑着说道:“你若是担心招摇,就自己个儿掏银子。那样的话,即便旁人想说嘴也挑不出不是来。” 曹颙点点头,道:“如此最好,我们老太太最近老念着南边,我还真想要在园子里添两处水阁。” 虽说两人里头都穿着小毛衣裳,可在外头转了大半个时辰,也都有些觉得冷,便从公主府出来。 十六阿哥想起一事,说道:“这赐宅之事虽不公之于众,可你也别忘了使人同简亲王府打声招呼,要是比照你们旧宅给六格格做嫁妆,估计王府那边也要为难死。” 十六阿哥不提,曹颙还没想到这点。 确实也是,曹府不过是四进的宅子,后边加盖了一进罩房,也是给下仆住。大些的院子,只有两处,就是兰院与梧桐苑,其他院子最多是七间屋子,还都是小开间,少的只有三间。 天佑所住葵院,本就是曹寅、曹颙父子两个成亲前的居住,地方当然不宽敞。 曹颙摸了摸下巴,看来房子确实是问题。 自己老自诩为淡泊功名,可这些日子想的就是兵部尚书与即将到来的西北战事,对于家事反而疏忽。 虽说天佑亲事已定,可总觉得他还小,还有些日子才能娶媳妇,可实际上要是明年年底迎娶的话,也就剩下一年功夫。 十六阿哥内务府还有公务,曹颙也需回户部,两人就在西单路口别过。 等曹颙回到户部官署时,户部又恢复了往日的肃静。 蒋坚早已打听清楚,不等曹颙相问,便禀了方才衙门里的后续。 田文镜在河南司扯着嗓门闹腾,河南司郎中尹继善却是不卑不亢,只按照规章制度回话,也没有使人去请张廷玉与曹颙。 曹颙与十六阿哥出去,张廷玉却留在户部没动地方,可也一直没露面。 不知是哪个去禀了十三阿哥,引得十三阿哥过来,田文镜才收声。 而后,十三阿哥问了缘由,却也算不上是尹继善的错。 六部惯例,进入十月公事就繁重,尤其是户部各司。 田文镜虽是河南总督,可户部河南司上面有户部尚书,并不直接对河南总督负责。河南司这边的各项差事进程,也就不是随田文镜心思左右。 不过,十三阿哥也没有训斥田文镜,给他寻了个台阶,就带他走了。 曹颙听了,心中有数。 田文镜行事是刻薄,不是不讲理,若非河南司拖延了河南相关的钱粮公文,他也不会闹到户部。 尹继善此举,也是一种选择。 选择与户部上下同气连枝,还是选择结好田文镜。 他做出了选择。 稍显圆滑,可也不让人生厌,尺度正好。 再看看张廷玉,已经是大学士,却依旧是忍耐如斯。 曹颙反省一下,自己的养气功夫还不到,若非十六阿哥叫自己出去,说不定自己忍不住都要露面。 等曹颙落衙回府,郑虎已经在前院候着。 郑虎的气色甚好,看来当差的日子过的还算顺心。 他进的是步军都统衙门,那里的长官品级虽高,下边武官品级不高,做的又都是京城治安这些吃力不讨好的繁琐差事,八旗子弟有些背景的都转到先锋营或是护具营,留在这里的多是些没什么背景的老实人,也就少了官场是非,同僚倾轧。 曹颙同郑虎打了招呼,随后去换了常服出来,与郑虎做了一番深谈。 用阿曹颙的话说,就是今日所讲出自己口,入郑虎耳。郑虎听了就听了,要是传了出去,曹颙是不认的。 郑虎听了曹颙所讲,脸色变化,精神恍惚,接下来吃饭都没吃好。 有好几次,他给曹颙倒酒,溢了出来都没发觉。 曹颙见他如此,不禁摇头,道:“左右也不急,你不必如此,好生想想。不管你怎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 汗啊,今天才是双倍***最后一天,小九混乱了。 现在小曹是第六,后边第七、第八都追的紧,看着是差一百票,可双倍算下来只是几十章票得事儿,追来很快。拱手,拜托了,大家。二 第一千二百九十三章 死而复生 第一千二百九十三章死而复生 公主府的图纸,次日就送到了曹府。 与图纸一块到的,还有将简亲王府六格格赐婚给天佑的懿旨。 十六阿哥使人往衙门里送了信,曹颙赶回家接旨。天佑那边,却是同传旨内侍一道出的宫门。 从李氏起,曹家长房一门齐聚,跪接了懿旨。 这真是双喜临门,送走内侍后,众人便都聚在兰院。 李氏已经乐呵的合不拢嘴,笑眯眯地看着天佑道:“懿旨终于正式下来,给我大孙儿道喜。” 天慧带着天宝,上前一步,走到天佑跟前,齐声道:“哥哥大喜!” 天佑因从宫里回来,还穿着侍卫服侍,眉眼间带了几分英武。 李氏的话,听得他只是笑,弟弟妹妹的道喜,让他不由挺了挺胸,说道:“红包先欠着,稍后给你们包大封!” 天慧只是抿嘴笑,天宝欢呼一声,又退回到李氏身边。 长生在曹颙下首坐着,看着天宝带了几分羡慕。 他的月例银子也紧啊,可是身为长辈,总不好向侄儿讨零花钱。 “天佑的亲事定了,皇上又赐下大宅,这真是双喜临门。”初瑜起身,将公主府与花园的图纸送到李氏跟前:“老太太您看看,有三个咱们府那么大。” 李氏接了,平铺到炕上,招呼众人上前看。 宅子后边就是凹字形的花园,中间这个是曲径通幽的湖石叠嶂,将园子分了西园、东园。西园有小湖,东园有假山。 园子南边是三路宅子,中间五进深,左、右各三进深。 李氏看到西园标着的小湖,一下子就爱上,指了湖边的阁楼道:“这里是好地方,往后夏天不用去海淀,也能找到凉快地方待。” 曹颙道:“就晓得老太太稀罕湖景,我昨儿特意同十六爷过去瞧,这处阁楼位置极好,格局同江宁织造府东花园里那处容华阁差不多,我还寻思是不是照着那个翻建。” “容华阁!?”李氏带着几分惊喜道:“真的?那可太感情好。要说南边的宅园,我最喜欢的就是容华阁。只是不是由内务府负责修么,咱们家指手画脚是不是不好?” 曹颙笑道:“您就放心吧,十六爷已经发话,可着咱们心意来。只是咱们也不占内务府便宜,自己掏银子便是。” 李氏这才放心,笑眯眯地看其他几处亭台轩榭的布局。 天佑与长生两个,则看着公主府的图纸,寻思着何处是自己的新居。 曹颙心中已经有了定论:“东路三进隔开三个院子,长生与天宝各选一处,剩下一处做留做客房。西路三进,隔成两处,前面两进给天佑做新房,后边挨着花园的院子给天慧。中路五进,后边两进给老太太,前面两进做客厅书房,中间那进做我们夫妻起居之处。中路几个跨院,先空着……” 李氏仔细听着,想了想,道:“旁的还好,就是忘了平姐儿。平姐儿不同三丫头,除了咱们家,再无旁的去处。” 初瑜也不赞成地说道:“老爷还拉下了恒生,总不能他想留下歇一晚,还要去住客房。” 曹颙摸了摸下巴,自己确是想的不够周全,只想着如何分派家中这几个,忘了恒生与妞妞两个。 怜秋姨娘已经在嫁,从礼法上来说,由妞妞生母成为再嫁母,同庄家再无干系。妞妞的娘家,只能是曹家,而不是怜秋那里。 恒生这边,则是不愿让他对曹家生疏,需让他晓得,不管喀尔喀那边的人对他如何,曹家这边永远是他的亲人。 曹颙采纳了母亲与妻子的建议,在中路西边几个跨院中,挑出两处来,一处挨着天慧的院子,一处挨着天佑的院子,留给妞妞与恒生。 至于左住、左成两个,虽说也在曹家生、曹家长,可毕竟同恒生不一样,成家立业,支撑门户,又有族人恢复往来,不比恒生形单影孤。 就在曹家众人的喜悦中,转眼就到了月底。 十月三十日,万寿节。 雍正太和殿临朝,王公百官齐贺。 曹府这边,则是李氏太夫人五十七岁寿辰。 因是散寿,并没有操办,除了恒生、左住、左成这几位小辈,出嫁的几位姑奶奶、姑爷,就只有李家、孙家、董家这几家姻亲上门。 像田氏与韩江氏母女,心里对李氏敬爱有加,当着自家长辈恭敬,当然也亲至。 其他关系好的几处王府官宅,打听了曹家没有办寿,便只是早早地打发人送了寿礼。 饶是如此,来客也足有数十人。 等到宫里朝贺散了,裕亲王广禄、世子福彭与镇国公塞什图又随着曹颙一起过来。 等到众人入座安席,便提起天佑的亲事。 福彭虽是曹家的外孙,与曹家关系最近,可他在宗室里辈分实在太低,论起来简亲王是他族叔祖,六格格是他族姑,他就不好为大媒。 听曹颙说还没有定下大媒人选,广禄很是意外:“怎么不请十三叔?以大舅兄同十三叔的关系,十三叔定是乐意之极。” 曹颙摇摇头,道:“十三爷身上兼着户部、吏部的差事,这些日子正忙着不可开交,不好相扰。” 这不过是场面话,根本的原因是曹颙根本就没打算请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如今是总理事务王大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帝王之心,最难揣度。 十三爷鞠躬尽瘁,雍正乐意看到;往来朝中重臣,即便是姻亲故交,也会让人觉得碍眼。 十三阿哥已经够辛苦,曹颙不愿给他添麻烦。 同样是王爷,同样被委以重任,十三阿哥与十六阿哥却不同。 十六阿哥总理宗人府与内务府,权利再大,也就是皇家大管家。曹家不是宗室,同内务府与宗人府没有直接利害关系,两人往来倒是没有什么需要避讳的。 塞什图在旁,听曹颙这般,道:“若是还没寻到合适人选,不如由王爷同我做大媒。” 曹颙听了,醍醐灌顶。 怎么早先没想起这两个?这两个既是天佑的姑父,又是六格格的族兄,为大媒正合适。 曹颙望向广禄,广禄却有些迟疑,道:“三姐夫还罢,我是不是太年轻,做大媒便宜么?” 曹颙笑着道:“王爷辈分够,身份也够,就看王爷得不得空。” 广禄忙道:“有空,有空,只是我没有做过媒人,若有不妥帖的,还请大舅兄别嫌我愚笨就好……” 女眷这边,也在说着天佑即将下定之事。 除了媒人,还需由女眷担任的冰人,和在一起就是所谓“媒妁之言”。 因是懿旨指婚,亲王女出嫁又有定制,所谓媒人、冰人不过走个过场。 曹颐不知前院已经定下丈夫为大媒之人,正在李氏与初瑜跟前自荐做冰人:“我是天佑亲姑姑,又是完颜福晋旧相识,正好从中传话方便。” 李氏听了大笑,道:“你这实心儿孩子,既然晓得自己最适宜做冰人,就该等着你嫂子开口央求你,你也好好敲她个大红包。却是先开口,这下子好东西没了。” 初瑜跟着笑道:“老太太放心,亏不了三姑奶奶,媒妁的谢礼早就预备齐当。” 四姐儿与妞妞只是看着众人说笑,曹颖却是有些意动。 孙家光景虽比前两年好些,可是她却一直手紧。 儿子娶媳妇并没有花多少银两,都是由公中操办;女儿也已经定亲,年底就要发嫁。 孙家财力有限,孙娴虽是长孙女,可公中给预备的嫁妆,却是有限。 曹颖自己名下的地,也不好都陪嫁给女儿,这些日子也在为难。 听说初瑜有谢媒重礼,曹颖也想开口自荐。 没等她开口,就听曹颐说道:“另一个冰人,是不是从淳王府那边请?总不好我们都操办,落下天佑几位舅母。” 初瑜点头道:“已经同弘曙福晋说好了,请她与三妹妹两个为冰人。” 曹颖听了,只觉没意思,睨了曹颐一眼,想着她方才说的“亲姑姑”三字,更是觉得心里腻歪。 说到底曹颐不过是二房庶女,比她这个嫡姐身份还差一等,只因借着大房的光,才飞上枝头变凤凰。 想到这里,她望向下首坐着的四姐,心里生出几分骄傲。 她的胞妹是亲王福晋,她们姊妹一奶同胞,要比旁人亲的多。 四儿没有发现胞姐的注视,正转过头去,带了几分新奇地看着妞妞的腹部。 “让我摸摸?”四姐儿倾过身子,小声说道。 妞妞举得好笑,本想拒绝,可见了四姐儿满脸期待的模样,心中一软,点了点头。 这怀孕还不到三月,尚未显怀,哪里能摸出什么? 四姐儿依旧是小心翼翼,带了几分新奇,隔着衣裳在妞妞的肚子上摩挲了好几下…… * 前院,偏厅。 这里开了两桌,由天佑、长生招待小一辈。 气氛却有些怪异,只因孙礼庶弟孙初身边,正好做了李家小一辈的双生兄弟李讲、李证。 李、孙两家是姻亲,自老一辈相继罢了织造后,同居京城,可鲜少往来。 毕竟孙家的处置只是免官闲赋,李家却是犯官之家。 这还是自双生兄弟从孙家离开后,孙初第一次见他们。 双生子是康熙五十三年生的,孙初比他们还大一、两岁,当年双生子因“病故”消失时,孙初已经记事。 现下,双生子不仅“死而复生”,还成了李家的表弟,孙初如何能不诧异…… * 呼,双倍***终于过去了。小曹保住了第六位,感谢大家,嘎嘎。 第一千二百九十四章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第一千二百九十四章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却说看到双生子,孙初惊诧莫名,不由望向坐在另一张桌子的长兄孙礼。 孙礼、李诺、李语几个成丁当差的贺寿晚辈,与天佑、恒生、左住、左成几个同坐。他也看到了李讲、李证,面上没什么异状,心里也很为意外。 虽说他晓得李家与曹家早恢复往来,可常到李家请安的是李诺与李语兄弟,李讲与李证因年纪小的缘故,嫌少出门应酬。 与孙初不同,孙礼三年前就中了进士,入了翰林。即便孙、李两家走动的少,他也能听到些李家的消息。 早在高太君出殡时,他便见过李讲、李证兄弟。 他那时也同孙初这般吃惊,还正经打听了一番。 打听的结果,似乎风马牛不相及,可仔细想想就明白其中干系。 李鼎暴毙,双生子归李家,双生子承继李鼎一房香火。 虽说相隔十多年,可李鼎是暴毙,多少有人记得些。 加上双生子生母出身李家,在孙家也不是什么私密之事。 不过是赠送美婢之类,在亲朋好友之间并不算什么稀奇。 最令孙礼心惊的是,李鼎竟死的不明不白,直至多年以后,依旧没有定论。 要知道李鼎当时可是侍卫身份,李煦是苏州制造挂户部侍郎衔,正二品大员的身份。饶是如此,没有能查出个究竟来。 原因无他,实在是京城的权贵太多,大街上随便碰到个人都有可能是宗室黄带子爷。 谁晓得李鼎到底得罪了哪位?就是步军都统衙门也定是乐意糊涂着,不敢去详查。 敢行这般手段的,能没有依仗?要是真查出哪位大人物,那头疼的人就多了。 他有些明白舅家行事低调的缘故,自己行事也越发恭谨,在翰林院里得了老成持重的赞誉。 孙礼察觉出弟弟的注视,转过头看了一眼。 孙初的疑惑都写在脸上,孙礼视线滑过李家双生子,眉头微蹙,对孙初轻轻地摇了摇头。 孙初是跟在长兄屁股后边长大的,兄弟之间自有默契。看到长兄示意,他便长吁了口气,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 长生在这桌上,以主人的身份待客。 在座的,都是没成丁的少年。 除了长生外,有东府天阳,李家双生子,孙家孙初,还有曹颐的两个儿子,寿哥儿与福哥儿。 不只孙初的神色不对,双生子的也都有些沉默。 当年被领走时,他们也是将记事的年纪,就是有些记不真切,可孙家、曹氏、嫡兄、庶兄,还是大致记得。 待返回京城后,他们两个也渐大,也多少知晓自家身份,竟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孙家爹娘是养父母,李家爹娘是伯父母。 天下虽大,他们兄弟两个却同孤魂野鬼似的。幸好伯父李鼐待他们视如己出,否则的话实在太可怜了些。 长生察觉出这几位的沉默,可与他们也不相熟,也只好扯两句学堂课业什么,作为共同话题。 没想到,还真的引得孙初与双生子共鸣。 孙初有长兄做榜样,是一门心思要谋科举出身;李家双生子亦是,家族已经败落,虽没有再次分家,可也差不多,他们能靠的只有自己。 他们三个,明年二月都要下场应童子试。 寿哥儿与福哥儿是宗室身份,寿哥是长子,将来会袭镇国公爵位;福哥儿落地就承继亲祖父那房爵位,两人将来的道路走就定好的。 听几人说起科举,这小兄弟两个觉得新奇,倒是听得有滋有味儿。 气氛渐渐融洽下来,长生暗暗松了一口气…… 冬日天短,晚饭后众人并没有多待,便各自散去。 孙初直到此时,才得机会像长兄询问李家双生子之事。 “他们两个是李家二叔的遗腹子,当时李家表叔暴毙,仇人不知是谁,怕对方存了斩草除根的心思,便养在咱们家。后来李家大伯进京,就将他们兄弟两个带到那边去。”孙礼回道:“这是正月里参加完高太君的丧礼后,从祖父孙文成那里听到的。当年之事,毕竟有些忌讳,你心里明白就行了。” 不管实情多么龌龊,这就是双生子从孙姓转李姓的最终说法。 死者为大也好,子不言父过也罢,孙初并没有追问。 只是他已经十六岁,知世情的年纪。他撇了撇嘴,才不相信父亲会行什么抚孤的高义之举。他记得清楚,那两位为亲生姊妹的庶母很是得宠。只因她们出身卑贱,没有靠山,才小心地奉承主母,不敢太过放肆。 回到孙家,孙礼兄弟先去见了祖父,回禀了今日曹家做客的情景。 孙文成听说裕亲王与镇国公亲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打发孙礼、孙初下去。 安氏被送到庄子上住了一年才接过来,变得老实多了,不敢再干涉家务,整日里吃斋念佛很是安稳。 她虽用尽心机为幼子求配董家,可她这边长孙变幼子,对方也从嫡女成庶女。 半斤八两,两家心里都不满意,若不是孙文成亲自上门,亲自道歉,且表明再次联姻之意,两家就要绝交。 只是董家分支虽多,也没有两姊妹同嫁两叔侄的道理。 加上通过先前之事,董家也瞧出安氏不是个明白人,即便看好孙礼前程,也舍不得将嫡女嫁过来趟孙家的浑水。 等到董家庶女嫁过来,安氏本还因其庶出身份心存轻视,没想到董氏性子爽利泼辣,没过几日就将丈夫辖制住,气的安氏仰倒。 董家与孙家虽都是内务府包衣,可董家行的满俗,对女儿也是娇养,不像孙家这样重视汉家礼法。 董氏虽是庶出身份,可董家是内务府数得上的人家,嫁失势的孙家也是低嫁,底气自然就足。 安氏虽不满,可孙班的差事是董氏寻叔伯给补的,为了儿子前程,她也不敢说什么,只有在丈夫跟前抱怨。 孙文成却是个明白人,晓得幼子被老妻宠溺的不成材,倒是庆幸能娶个能干的媳妇。 因有董氏对比,孙文成心中对长媳曹氏多少也有些怨言。 要是长媳也能管住丈夫,孙珏也不会越来越下作,最后成了废人。 可曹家如日中升,就是长孙孙礼在翰林院也要受舅舅曹项照拂,孙文成对长媳一如既往地温煦。 原本被老妻央求,他正犹豫着是不是年底使人接孙珏回城过年,可今儿听两个孙子的话后,他又熄了这个心思。 孙珏回来过年,欢喜的会是安氏,委屈的就是曹氏母子。 虽说是夫妻父子,可早已同仇人无异。 孙文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想想李煦那样曾经不将曹家放在眼里的性子,如今为了儿孙,都能不顾老朽之身,拉下脸来同曹家亲近,自己还固执什么? 孙家的将来,靠的不是孙珏、孙班,而是孙礼兄弟,就这样吧…… * 曹府这边,李氏因心情好,多吃了几杯,客人走后,已经带了些许醉意。 除了天佑的亲事定下外,前几日焦文与江蕙也换了庚帖。 焦文在曹家住了大半年,是李氏早就相中的,举江蕙又是她的干外孙女儿。 这亲事成了,不仅江蕙有个将来妥当,连韩江氏也终有依靠。 加上曹颙又说了定下请广禄与塞什图为大媒之事,李氏便拉着儿子,开始念叨起来。 “当初他刚落地,才那么丁点儿大,后来你父亲将他带到江宁,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就是我多念叨一句,也是不依……” “如今最最宝贝的大孙子要成家立业,你父亲泉下有知也定是高兴的不行……” “文锦这孩子刚强,却是苦命,六亲无靠。焦文那孩子,虽性子也有些闷,可行事有礼法,是个心正的,会好好孝顺她……” “六格格肖母,长得好相貌,我大孙儿有福……” 絮絮叨叨,说了好一会儿,李氏才声音渐低,已经困醉的有些睁开不眼。 曹颙与初瑜侍候李氏安置,才回了梧桐苑。 “难得老太太说这么多话,自打天宝年初挪出去,老太太的日子就冷清……”初瑜感慨地说道:“我又有家务事儿缠身,要不然也能多陪陪老太太。等媳妇进门就好了,我将家务交出去,也能多陪着老太太……” 曹颙也很愧疚,道:“若非日子冷清无趣,老太太也不会老想起当年。我这当儿子的也粗心,在清苑时还陪着老太太出去溜达过两次,回京后又顾不得。” 虽有心弥补,可户部马上就是最忙的时候,他哪里能抽身出来。 曹颙稍加思量,道:“等过些日子往简王府下了定,你就陪老太太去温泉庄子散散心,带着上几个小的;若是四弟妹愿意,也请他们同去。到时也该下雪,正是泡温泉的好时候。” 初瑜闻言,颇为意动:“那老爷呢?” “等我休沐时过去,委实远了些,要不然还真想多住几日。”曹颙道。 昌平庄子不比海淀园子,住海淀园子的话,还能每日往返城里坐衙;昌平庄子离城将近百里,做马车也要两个时辰,实不宜每日往返奔波。 初瑜点点头,道:“天慧前些日子还念叨那边的兔苑,这下能过去真好……” 夫妻两个又说起天佑下定之事,早在媒人没定时,李氏与初瑜便请人挑了日子。十一月大吉的日子有四天,初六,十六,二十二,二十八。 初六太仓促,二十二与二十八又稍晚了些,夫妻两个便敲定十六日这天…… * 可怜天下父母心,发现老娘的头发差不多都白了,心里发酸,明天陪老娘下楼遛弯。 第一千二百九十五章 隆恩 第一千二百九十五章隆恩 十一月初一,朝会之期。 与会的就是京里正三品以上堂官,几位大学士,掌部王爷,以及进京朝贺即将返程的几位督抚大员。 与太和殿的阴冷不同,养心殿里的温度偏高。 曹颙站在队列中,额头直要冒汗。 曹颙开始不觉什么,而后觉得不对,抬头偷偷地看了雍正一眼。 雍正脸色如常,并无掩饰与病态。 曹颙狐疑不定,思量其中缘故。 反常既妖,入冬以来,他在养心殿参加小朝也有数次,如此异常的温度还是头一遭。 因做过内务府总管,他对于宫里的事务相对比较熟悉。宫里每座宫殿下都有地龙,另外就是各种炭盆。 上到皇帝,下到太监、宫女,每人每日用炭等级数量都有定制。 而雍正又是出了名的畏暑。 畏暑之人,通常都不怕冷,这养心殿的高热,却不会是无缘无故。 曹颙心下一沉,望向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站在众人之前,曹颙只能看到背影,实看不出什么。 这会儿功夫,雍正已经开口说起西北用兵之事。 却不是准格尔部,而是***阿尔布巴作乱,现下与朝廷***驻军僵持。 ***与准格尔部不同,***在大清版图上,上至帝王,下至地方驻军,谁都时承担不了“失土之责”。 准格尔部是骑兵扰边,反而没有那么急迫。 雍正下令其来年大臣前往,应带领兵丁,目今预备,俟青草发萌时前去。 虽说对***再次叛乱之事很意外,可曹颙没想雍正这就决定发兵。 在康熙朝时,朝廷可是先遣钦差问责,又安排活佛过去教化一番,最后对方实在不给朝廷面子,朝廷才正式发兵。 前前后后,正经需要一些功夫。 因要进藏,初定几处人马,都是靠进藏区的地方绿营,西安绿营、四川绿营、云南绿营三处抽调兵丁。 现下点的兵马人数,陕西八千、四川四千、云南三千,总计一万五之数。 满兵只抽调成都府八旗驻军四百人。 并非雍正爱惜八旗子弟,舍不得满蒙八旗进藏,实在是成都府驻防八旗满员也只有两千六百人,西北另一处有驻防八旗的地方是陕西宁夏府,满额也只有一千六百人。 因此,真等应对准格尔时,定要出动驻京八旗。 绿营多是步兵,步兵对***骑兵,那才是玩笑。 就算雍正为了省钱粮,不愿派驻京八旗长途奔往西北,想要各地驻防八旗抽调,八旗上下怕也不依。 不上战场,就没有军功。 旗人骑射传家,谁不指望赚个爵位传承子孙。 雍正定下大方向,京城那边要派大臣带领大军进藏,这人选便由议政王大臣会议商讨。六部这边,除了兵部筹备相应军需外,就是户部要拨银三十万两,做出兵将士的安置费用。 如今户部银库存银充足,张廷玉与曹颙这两个户部尚书底气也足。 说完兵事,雍正的情绪有些低沉,正赶上吏部尚书上前回了大校之事,立时挨了一顿呵斥。 吏部尚书田从典,是从户部调过去的,早年曾做过曹颙的上司。 如今他已经是古稀之年,发辫稀少,躬身跪在御前,看着也甚可怜。 曹颙望望田从典,又看看兵部的两位尚书,怨不得十六阿哥说年底六部要有变动。 吏部是六部之首,吏部尚书权势最重,要是不和帝王心思,那也干不了多久。 吏部说完,刑部又提了几个案子,都是存疑递到御前的。 直到巳正二刻(上午十点),雍正才宣布散朝。 在退到养心殿门口的时候,曹颙忍不住再次往十三阿哥望去。 雍正并没有开口留人,可十三阿哥站在原地未动,并没有随众人退下。 曹颙不知,在众大臣退出养心殿后,养心殿里雍正却对十三阿哥黑了脸。 十三阿哥因站在百官之前,所以没有人发现他的异状。此刻的他,脸色煞白,额头上都是冷汗。 雍正“腾”地从龙椅上起身,冲旁边侍立的太监陈福呵道:“还杵着?快将怡亲王扶到暖阁!” 陈福忙上前,十三阿哥半倚着陈福,脚下挪的艰难。 雍正死死地皱眉,冷哼一身,上前几步,搀住十三阿哥的另一边。 “皇上……”十三阿哥神色有些惴惴。 雍正依是绷着脸,直到将十三阿哥扶到暖阁,将他按在炕上坐了,才开口道:“你是朕的手足兄弟,又是总理王大臣,既是身体不康泰,这样生挨着又是为何?你折腾自己的身体,也在往朕的心上插刀子。御前设亲王座椅,又不是本朝开创先例,你有什么受不得的?” 十三阿哥无奈道:“虽有先例,可世祖皇帝时,有座椅的是叔王;圣祖皇帝时,是兄王,都是皇家长辈。臣是卑幼,岂可受此隆恩?” 雍正冷哼一声,道:“朕不管……”说着,对陈福道:“传内阁中书拟旨,即日起赐怡亲王坐着听朝。” “嗻!”陈福躬身应了,退出去唤人去。 十三阿哥还要开口,被雍正瞪了一眼止住…… * 曹颙回到户部,心里有些烦闷。 虽说论起往来相熟,他同十六阿哥要亲近的多,可认识将近二十年,要说同十三阿哥没有情分那也是口不对心。 早年出于找个靠山的想法,未雨绸缪,他为十三阿哥弄了不少治风湿的偏方,那时候瞧着十三阿哥也渐好。 没想到这几年,虽身居高位,可十三阿哥身体每况愈下。 从怡亲王府雍正三年、雍正四年出生的两位小阿哥相继夭折,可见一斑。 这两位小阿哥的夭折对十三阿哥打击甚大,归根结底的原因是因这两位小阿哥落地就孱弱。用最好的补药调理,也没用调理过来。 曹颙曾听十六阿哥念叨一句,说因两位小阿哥夭折的缘故,十三阿哥开始独居,同向来恩爱的十三福晋分居,就是不愿再使妻妾***,再经丧子之痛。 这话曹颙只是半信半疑,毕竟这个时候也有避孕方子,如此说法过于牵强。 可别说是十三阿哥这样早年伤了根基的身体,就是好人,每天三、四点起床,从早忙到晚,这身体也好不了。 只是雍正是事必躬亲的帝王,又因见过文武百官同流合污,对官员信任度不高,又防着宗室,差不多将所有政务都压在十三阿哥头上。 不能改变十三阿哥劳烦的局面,就要眼睁睁地看着十三阿哥生命走向衰亡? 曹颙使劲拍了拍脑门,往椅子里靠了靠,只觉得无力。 连平素看惯的公文,此刻也觉得碍眼。 不过位置越高,责任越重,曹颙也不能随心所欲。他遏制自己的情绪,集中精力,用了将近一个时辰的功夫,终于将公务都处理完毕。 他放下毛笔,揉了揉手腕,这时就见蒋坚进来:“大人,李督台来了,正往这边过来。” 曹颙虽觉得诧异,可依旧立即出身,主动迎了出去。 才出门,便见李卫大步走来。 两人虽在早朝时见过,可因人多站的位置有不同,没有机会凑到一起;等到散朝,曹颙回户部,李卫等着陛辞,两人就没说上话。 看李卫穿着官服,戴着宝石顶戴,再算算时间,显然是从宫里陛辞出来。 曹颙忙使人上茶,李卫显然是渴了,也不同曹颙客气,先大口吃了两盏茶,才开口说话:“听说田文镜大闹户部,我虽不像他那么各色,可既到了京城,总要遵循惯例,往户部走一遭。” 曹颙往西面指了指,道:“张中堂不在?” 李卫行事是爽利豁达,绝对不是没眼色。 不管为何到户部走一遭,户部衙署毕竟张廷玉是老大,曹颙补的满缺,可张廷玉还是大学士,于是排位就颠倒过来。 户部衙署正堂,左右两侧,便是两位尚书的办公之所,曹颙因补的满缺居东,张廷玉居西,所以他指了指西边。 李卫笑道:“张中堂还在宫里等着侯见,捧了一尺来高的公文,估摸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曹颙闻言,不由失笑,李卫果然是来溜达的,才会选了张廷玉不在的时候。 要不然的话,督抚到衙,多是由张廷玉与曹颙出面,谈得也是地方赋税民生相关的政务。 当然,像田文镜上回过来,直接找上河南司理论,也是***份之举。若是他直接往户部大堂来,张廷玉与曹颙总要给他个说法。 对李卫来说,户部并不陌生。 康熙五十八年到康熙六十一年,他一直在户部任郎中。 说起来,户部还有不少相熟的司官,是他昔日同僚。 只因他当年行事“不守章法”,连王爷也敢得罪,众人怕受他牵连,都离他远远的;现下他风光了,那些人想要舔着脸贴上来,李卫也不屑一顾。 “我就是要回来招摇招摇!”李卫挑了挑眉,带了几分得意道:“当年他们口口声声说我的仕途长不了,议论起我来都不背着人,现下我做了一省父母,他们却还是在郎中位上熬着。滋味儿如此,只有他们自己晓得!” 话虽如此,曹颙却晓得,李卫还不至于专程为“衣锦还乡”走一遭。 不管早年同僚之间是非如何,如今一方是封疆大吏,一方依旧是不入流的司官,以后多半也不会再有交集。 果不其然,说笑几句后,李卫的神色转为郑重,站起身来,对着曹颙拜了下去:“曹大人,我李卫这些年来受大人照拂甚多,一直没机会回报,本不当厚颜再开口,可京城之中,我实没有能托付之人……” * 汗,六个小时这效率,几次想要发帖子延期,后来想想,这个月的延期好像预支完了,不愿再失言,坚持码完,嘎嘎。评选活动结束,感谢诸位,感激不尽, 第一千二百九十六章 重托 第一千二百九十六章重托 李卫这般大礼相拜,曹颙哪里好受? 他连忙起身,闪身避过,道:“又玠有话直说便是,不至如此。” 能让李卫这样的爽快人都吭吭哧哧的,显然不是易与之事。 果然等李卫开了口,曹颙就觉得头疼。 进京这大半月,李卫已经明白曹颙那天专门嘱咐他一句“送长子上京”的缘由。 这算是官场惯例,外地的督抚大员总有有亲属留京。 实在是李卫在官场上根基太浅,虽有个做过京官的族叔,因品级不高,还接触不到这个层面。 除了曹颙,也没有人想起对李卫说这个。 曹颙则是想起自己,才提醒李卫这一句。 李卫炙手可热的同时,也成了不少人的靶子。 他在江南推行各种新政,虽是执行圣意,可却触犯地方士绅的利益。 皇权之下,没人敢怨恨帝王,剩下的就是迁怒李卫。 每科进士,半数出自江南,地发上有点名望的人家谁家没有亲戚子弟在朝? 即便李卫是雍正亲自点拨,可众口铄金。 遣子进京,不仅是向皇帝表忠心,还给皇帝施恩李卫的机会;另外,就是使得李卫在京里有了正式代言人,使得那些想要攀附的人能找到机会攀附。 如此,李卫就不再是官场上的浮萍。 李卫拜托曹颙的,就是他的长子李星垣。 他已经决定,等过了年,立时遣子进京。 若是抽空照拂一二还罢,以曹颙的身份,不过是一句话之事,可要管教旁人的儿子,还一管数年,这绝对是费力不讨好之事。 李卫虽比曹颙年长好几岁,可他长子年纪与天佑相仿,据李卫所说,在课业上有些吃力,还没有参加童试。 李卫早年在京中时,发妻儿女并没有进京,而是留在徐州老家。 等到李卫到了江南,李家老太太坚持,才让李卫带家眷上任。 因此,曹颙并没有见过李星垣。 以父辈相交友人的身份,管束一个成丁少年,又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可以曹颙与李卫的身份,要是直接收李星垣做学生,未免引人侧目。 即便两人无愧,也不免引起外头的流言揣测。 曹颙思量了一会儿,道:“若是又玠举想让侄儿走科举仕途,就让侄儿拜在我家老四门下。” 李卫闻言,脸上立时露出欢喜。 在曹家几兄弟中,曹项官职并不显,只是从四品翰林院侍读学士。可他是探花郎出身,又在地方做过学政,相交往来的都是士林翘楚。 “如此,真是要谢谢大人了。不过……”说着,李卫有些迟疑:“是不是我今儿亲自去造访四老爷,拜托此事?” 曹颙摆摆手,道:“还是算了,又玠身在高位,行动之间多少人盯着,动静太大。还是等侄儿进京,让他拿了你的手书,直接往我家老四那里递帖子。” 既是曹颙如此安排,李卫没有什么觉得不妥当的。 他出京的日子,就定在明天。 今天过来除了将即将到京的长子托付给曹颙外,还提前同曹颙作别。 至于出城送别什么的,到了他们的关系,反而不适合那些虚套。 因明日就离京,李卫今日需要料理的事情还多,便没有在户部久坐,又吃了半盏茶便告辞离去、 被李卫这一打岔,曹颙原本烦躁的心情也平静下来。 生老病死,都不是人力所能掌控,不仅仅是十三阿哥,随着岁月流逝,他认识的亲友年岁见高,都要面对衰老与死亡。 等到落衙回家,曹颙便打发人去东府请曹项过来,说了给他介绍一个学生之事。 听说堂兄给自己介绍了个学生,曹项颇为意动:“大哥,这李星垣功课如何,可曾举业?” 他在翰林院数年,又在地方做过学政,见惯了文采卓绝的少年,颇有爱才之心。 难过的是,才子多是有了师门;而想要拜在曹项门下的,多是想要借曹家的势,并没有令人眼前一亮的人才,曹项也不稀罕。 曹颙正吃着茶,闻言差点呛住。 他放下茶盏,讪笑道:“怕是四弟要失望,据我所知,李星垣童试也没有下场。” “啊?”这些轮到曹项诧异:“这李星垣到底是何人?莫非是伯娘娘家那边的亲戚?” “若是如此,我就不用拐着弯地安排在四弟名下。是李卫的长子,年后要进京,托付给我照看。我不好出面,便请四弟代为收徒,不过是为了名正言顺好管教。”曹颙道。 曹项听了,不由瞠目结舌:“李卫已是不惑之年,他的长子多大,还没有应童子试?” “与天佑同年,因早年在乡下,开蒙较晚,耽搁了两年。不过据李卫所讲,在功课上有些吃力。”曹颙实话实说道。 曹项皱眉道:“可身为督员之子,也不能一直是白身。大哥可有什么好建议吗?” 虽说还没有见到李星垣,可既是堂兄安排,又知李家与自家渊源,曹项心里已经将李星垣当成自己弟子,真心实意为其打算起来。 曹颙想了想,道:“科举之路,半数靠自己才学,半数靠运数。运数虽重要,才学却是基础。李星垣若是课业实在不出彩,文举之路难行,可以试试武举。” 曹项闻言,松了口气。 武举考三场,前两场弓马技勇,第三场考策论。 策题出自《孙子》、《吴子》、《司马法》三部兵书,论题只从《论语》、《孟子》中点,比文举要好过的多。 只要不是愚笨不堪,用心调教个三、两年,总能做出两篇中规中矩的策论来。 可自己一个文进士,门下首徒,却要走武举之路,曹项的神情有些怪异。 曹颙见状,颇为愧疚道:“是我的不是,实是不好退却那边,却给四弟揽了麻烦。” 曹项忙摇头道:“不麻烦,李卫不仅同大哥有旧,在南边也多照拂二哥,我能尽些力,只有欢喜的。只是大哥晓得我,《论语》、《孟子》两本书还解得,《孙子》三部却有些生疏。文人见识,同武人并不相同,我怕解得偏颇,反而耽搁了李星垣。” 曹颙之前却没想到这一点,只寻思曹项的学问是好的,却忘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永庆是武进士出身,骑射功夫,兵书策论,可请其教授。”曹颙眼睛一亮,说道。 曹项忙点头道:“如此甚好,既是李卫将子弟托付过来,总要他成才方好。” 说完这个,曹颙想起托曹项明年春送李氏南下之事。 曹项已经在翰林院做了报备,明年二月起请三个月事假。 “倒是忘了这一茬,一个南下,一个北上,你们师生两个正好错开,”曹颙道。 曹项犹豫了一下,说道:“若是李卫不急,可以让李星垣晚几个月,随同我们一道进京,如此收下弟子,更顺理成章了一些。” 曹颙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便也觉得这样安排最好。 他唤了张义过来,如此吩咐两句,使他去李宅传话…… * 随着朝贺督抚大员的相继离京,万寿节的喜庆气息也渐消散。 京城王公大臣的目光,被引到怡亲王府。 皇上特赐御书匾额给怡亲王府,上书“忠敬、诚直、勤慎、廉明”八字。 “忠、诚、勤、廉”无一不是为人臣者之美誉,如今集于怡亲王一身。 虽说眼红的人不少,可也没有人能说两句反话,怡亲王这四字确实当之无愧。 皇上早就有加恩怡亲王府之心,怡亲王庶长子封了贝勒,嫡长子也已经成丁。 按照宗室规矩,亲王嫡长子多是年满二十才请封世子,可皇上在今年怡亲王接连丧子之后,就有意提前册弘暾为世子,也算为王府冲喜。 弘暾却以身体病弱,不利王府血嗣传承,早就在父母面前让出世子位。 雍正知晓后,又有心加封十三阿哥郡王爵位,好由他指一子继承。毕竟他虽折了两个嫡子,还有三个嫡子站下,其中只能有一子继承亲王爵,其他两人按例只能封国公。 十三阿哥却坚不肯授,雍正无法,只好在十三阿哥的亲王俸上,再加俸一万两银子。 加俸至今,不过数月,如今又御赐匾额,可加圣眷之隆。 没想到御赐匾额还不是至高恩典,随同匾额下来的,还有恩旨一道,朝会设亲王座椅一把,令怡亲王坐听朝政。 如此旷世隆恩,惊动的不是文武百官,而是宗室王公。 就连十六阿哥,也忍不住抽了机会寻曹颙,说了两句酸话:“我虽比不得十三哥辛苦,可身兼宗人府内务府两处,也是忙得脚打后脑勺,看看我清减了多少?同样是理事亲王,是兄弟,为何就设了一把椅子?” 并非是眼气十三阿哥,不过人心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 曹颙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沉默半响,方道:“十三爷的宿疾怕是复发,坚持不住朝会久站,这多半才是皇上御前设座得缘故。” “什么?”十六阿哥惊的失态:“要是那样,太医院的案宗怎么没有报备?” 曹颙苦笑道:“王府有太医常驻,平素请脉何须在太医院报备?若是十三爷宿疾复发的消息传出去,会如何?十三爷既瞒了人,自有十三爷的用意,可又哪里瞒得过皇上……” 第一千二百九十七章 “送礼” 第一千二百九十七章“送礼” 十六阿哥晓得曹颙向来比自己仔细,没有去问曹颙怎么发现十三阿哥是宿疾复发。 他心里原本那点不满,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浓浓担忧。 “既是对外瞒着,那定病症不轻,可这样操劳下去,哪里是养病的样子?”十六阿哥忍不住低声抱怨道:“皇上使人,也使得太狠了些。” 曹颙睨了十六阿哥一眼,道:“不用十三爷,皇上还能用谁?” 十六阿哥闻言,不由哑然。 十六阿哥性子,向来趋吉避凶;早在康熙朝时,便从不沾手六部实务,但凡接差事,也是在内务府、理藩院这些衙门打转转。 到了雍正朝,他虽居亲王位,可依是不改初衷,即便偶尔兼六部差事,也是捡礼部、工部这样干系少的衙门,等到能推的时候也早早推了。 除了曹颙这位少时伴读之外,他也鲜少接触其他朝臣大员。 不过曹颙也只是随口这么一说,即便十六阿哥有心想要为皇帝分忧,皇帝也未必能像信任十三阿哥那样信任十六阿哥。否则的话,也不会再政务繁重之际,让十七阿哥“养病”。 “再多恩典,也比不上让十三哥好好歇两年。自打皇上登基以来,十三哥还没有正经歇过。去年、今年又接连丧女、丧子之痛,就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他又是至情至性之人……”十六阿哥无奈地说道。 可是他也晓得,这些都是空话。 如今地方上推行新政,西北用兵,多少事情堆着。 两人相对无言,彼此都晓得,只要皇上不放十三阿哥歇,或是十三阿哥自己不想歇,他们再着急也没用。 旁的时候,不好随意造访怡亲王府,如今怡亲王府有了喜事,贺客盈门,曹颙过去也就不显得惹眼。 十三阿哥听说曹颙来了,直接使人带他到书房。 进了书房,曹颙就觉得热气扑面而来。 十三阿哥穿着常服,坐在炕上,膝盖上盖着毛皮垫子,笑眯眯地看着曹颙,道:“爷正想找你,你便来了,这莫非就是所谓的心想事成?如今你是轻易不肯登门,爷想要见你一面,还要等到朝会或是户部才便宜。” 曹颙也跟着笑道:“十三爷贵人事忙,我哪里还随意相扰……” 十三阿哥笑着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叫曹颙上炕坐,又使人上茶。 在这个时候,曹颙没有不开眼地带补药上门。 曹家即便有些藏药,也比不上宫里御药。 他只是使人从同仁堂求了几个方子,都是新收集上来的民间治疗风湿的偏方。 “十三爷喜事盈门,臣无以为贺,小小礼物,不成敬意。”曹颙去了外头的裘皮披风,上炕坐了,而后从袖子里掏出那几张方子,递给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还以为是礼单,皱着眉摆摆手,道:“快收起来,这不是让爷成笑话了么?” 显然是这几日送礼的太多,引得十三阿哥杯弓蛇影。 曹颙挑挑眉,道:“十三爷总要瞧瞧臣的礼是什么,再决定收不收?谁不晓得十三爷现下是财主,臣可不会拿金玉之物来晃十三爷的眼。” 十三阿哥将信将疑地结果那几张方子,展开一看,神情僵住。 他只觉得眼睛酸涩难当,竟不好意思抬头见曹颙。 他侧过头,用手迅速在脸上抹了一把。 曹颙察觉出十三阿哥的异状,怕他尴尬,端起茶盏低头吃茶。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十三阿哥哑着嗓子道:“小曹颙,感谢的话爷就不说了,这份情爷记在心上。” 曹颙抬起头来,正色道:“臣不要王爷记情分,只盼王爷康泰,长命百岁。” 十三阿哥讪笑两声,道:“行了,行了,爷晓得了,除了我们福晋,这些年来就数你惦记着爷的身体……不过你是爷的亲外甥,孝敬孝敬爷也是应该的……”说到这里,顿了顿,道:“要不从今儿改口叫舅舅?” 曹颙闻言,不由翻了个白眼。 打死也不叫,否则的话,一下子亲的、叔伯的、堂、族,一下子会出来无数个舅舅。 现下曹家根基虽薄,但胜在他是族长,自由自在,才没兴致找一堆外戚长辈。 许多事,心里明白就行。 雍正虽将公主故居赐给李氏,可毕竟没有正式封号,曹颙也就没必要蹬鼻子上脸地认亲戚。 十三阿哥只是故意逗逗曹颙,摸了摸下巴,笑道:“算了,不叫就不叫。只是往后真要在外头受欺负了,可记得来找爷,爷给你做主。” 十三阿哥这般“慈爱”,使得曹颙越发无奈。 若是他依旧是十五、六岁,十三阿哥这般说还没什么,可如今他也是将娶儿媳妇的人,过两年就要做祖父。 曹颙道:“还是等天佑的儿子受欺负时,再来请十三爷出面撑腰。” 十三阿哥闻言,“哈哈”大笑,指着曹颙道:“儿媳妇还没进门,你就惦记孙子了?” 说到这里,十三阿哥想起天佑定亲之事,道:“对了,天佑小定之期定了?雅尔江阿使人来报喜,请爷十六那天去简王府吃席。” 虽说放小定不比放大定那么隆重,可婚姻是结两姓之好,小定是正式缔结双方儿女婚约,京城习俗,这一日双方多是要设宴请族中亲友吃席。 “嗯,就定了十六那天放定。”曹颙道。 “大媒请了谁?”十三阿哥追问道。 “请了天佑的两个姑父,裕亲王广禄与镇国公塞什图。”曹颙回道。 十三阿哥闻言,不由皱眉,道:“小十六丧期不相宜,怎么不来请爷?天佑是你同大格格的长子,定的又是简王府嫡出格格,爷抬举一下又能怎样?你也太过小心了,爷倒是不知道,怎么就惹了你的厌?” 曹颙叹了一口气,道:“十三爷何苦这般说,臣只是不愿给您添麻烦。若是您日子悠闲,不用说早就厚着脸皮来央求十三爷;不过是见您公务繁忙,委实不愿因这些事再累及您费心。” 十三阿哥望了曹颙半响,低声道:“如今多少人想要借着爷的势,又有多少人等着爷犯错,难为你这般体谅,要是爷再说什么,反而是爷不知好歹。” 曹颙岔开话道:“十三爷方才说想找臣,莫非有什么吩咐?” 提起这个,十三阿哥将惆怅放在一边,道:“爷是想问问你,可有傅鼐的消息?爷寻昌龄过来问了两次,都说他老子在黑龙江尚好。” “哪里能算好?到底是发遣,黑龙江又是苦寒之地。傅大人也不年轻了,闲下来的日子也不好过。许是后怕了,听说现下鲜少与人交际,连京里的亲戚通音讯的也少,他向来是爱热闹的,真是难为他。”曹颙想了想,回道。 他晓得这些,倒不是比十三阿哥消息灵通,不过是因平亲王夫妇如今住在盛京,对关外消息知晓的详细些。 虽说曹家老姑奶奶早逝,可傅鼐已经同曹家恢复往来,平亲王夫妇也就留意些。 十三阿哥点点头,道:“你说的正是,他向来性子活络,本不是能耐住寂寞的。说起来,他才是地道的潜邸老人,从皇上当年分府,他就在皇上身边任侍卫,几十年的情分。若非如此,皇上也不会恼他。在皇上看来,他才是自己人,可不顺着皇上的心意,反而执意为隆科多说好话,是胳膊肘往外拐。如今事情过去了两年,罚也罚了,皇上的气儿也当消得差不多。正好借着***战事,需要使大臣往西北督运粮草,是个戴罪立功的好机会。你觉得这个建议如何?” 当年,受隆科多之累,傅鼐先是从兵部侍郎调盛京户部侍郎,随后又被牵连到早年的弹劾案中,有贪墨之行,就被夺了官。 被押解回京,刑部最后定了死罪。 皇上恩典,免死,发遣黑龙江。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想想傅鼐当初不过是侍卫,又哪里能为地方大员在京游说免罪? 不过是人情交际,代人传了几句话而已。 只是到了发作之时,这人情往来就成了“贪墨”、“索贿”。 听十三阿哥这般说,曹颙由衷地为傅鼐高兴:“十三爷的安排甚好。傅大人虽前两年有些固执,也只是性情所至,并非没有忠君爱国之心。他做过副都统,又任过兵部侍郎,对兵事正相熟。” 十三阿哥笑道:“你若觉得不错,那爷就在御前为其说情。” 曹颙反应过来不对劲,疑惑道:“傅大人若能回京,自是十三爷提挈,皇上恩典,与臣有何相干?” 十三阿哥横了他一眼,道:“别跟爷揣着明白装糊涂!小十六同你素来走得近,爷就不信他没佟你提过。” 曹颙本来还真没想到,听十三阿哥这么一说,才想起来,试探着问道:“十三爷说的,可是兵部堂官有变动之事?” 十三阿哥点点头,道:“正是这个。原本已经定下你,可又赶上吏部田从典告老,不知会不会有变动。若是没有变动,你就是兵部掌部堂官,用不用傅鼐为侍郎,自然也要问问你的意见……” 第一千二百九十八章 至亲至疏 第一千二百九十八章至亲至疏 吏部乃六部之首,十三阿哥所谓的变动,自然不可能是曹颙左迁吏部。毕竟他的年岁资历都在这里摆着,若为吏部尚书则太儿戏些。 这变动,自是指的是张廷玉。 张廷玉已经是大学士,六部尚书中,只有他最有资格接管吏部。 是兼吏部尚书,还是调吏部尚书,两者之间不同,就是十三阿哥所谓的变动。 要是张廷玉兼吏部尚书,曹颙留不留在户部无所谓;要是调吏部的话,户部也要留个人看守。 曹颙行事细心谨慎,正是留守户部的好人选。 虽说干系到自己的仕途,可曹颙并没有患得患失之心。 以他这个年岁,即便不去钻营,熬上几任尚书也能再升一步。 到了那时,天佑与恒生也渐大,他退下来荣养也不无可能。没必要显得面面俱到,那样的话要是小乾隆不放人,岂不是冤枉。 十三阿哥最欣赏的,就是曹颙的荣辱不惊。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就有管事来报,有人过来给十三阿哥请安。 曹颙起身告辞,谢绝了十三阿哥留饭的好意,出了怡亲王府。 不知何时,天色渐阴,等曹颙回到家时,已经洋洋洒洒地下起小雪来。 直到夜半,雪还没有停,雪势渐长。 次日,雪虽停了,天色依旧没有转晴。 连着三、四天的阴天,夹杂两场小雪,使得京城的气温一下子降了下来。 瑞雪兆丰年,曹颙这户部总督,是盼着下雪的。 直隶京畿实是太缺雨水,今冬多下几场雪,明年春天旱灾的可能性就降低几分。 唐执玉署直隶巡抚,日子过得并不轻松。 说起来,根源还是在曹颙身上。 曹颙到直隶只有两年,可又是修路,又是清淤增田,又是推行冬小麦,别管成绩如何,弄出的动静正经不少。 唐执玉向来稳健踏实,只兢兢业业地继续前任之路。 如此一来,即便有成绩,也只是给曹颙添彩,唐执玉则显得有些平庸。 雍正看来颇为失望,虽在去年给唐执玉去了那个“署”字,使其正式巡抚的直隶,可却没有像对李卫、田文镜、鄂尔泰那样加封总督。 今年五旬万寿,各地督抚都早早地递了折子请求入京朝贺,唐执玉也不例外。 可是等恩典进京朝贺的督抚名单下来,却没有离京最近的唐执玉。 多年同僚,曹颙对唐执玉的人品向来敬佩,不愿其仕途受挫,自是盼着他能更好的经营直隶。 而每年春夏的旱情,对直隶巡抚衙门来说,就是一道坎。 不仅仅是地方衙门求雨,闹到最后,要是还旱情严重,就要天子祈雨。 今年刚漫天花雨地出了无数“祥瑞”,人人都要颂圣天子临朝,要是转年老天就不开眼,使得京畿大旱,那可就是大笑话。 初瑜是内宅妇人,自不会因阴天下雪就想到社稷民生上。 她担心的,是十二日那天,天色会不会转晴。 是两家联姻的喜庆之日,要是天色也这么阴沉,难免扫兴。 同初瑜这般担心的,还有简亲王府邸继福晋完颜永佳。 这一日,已经是十一月初十,天色还没有放晴。 完颜永佳早早就醒过来,简单梳洗了,却是坐在窗前,望着窗外发呆。 她心里想的,与初瑜担忧的一般。 虽说比起出阁,放小定似乎并没有那么隆重,可世人多愚昧,在两姓结亲时,不管发生什么,多会归罪到女子头上。 当年她出阁那天,天色就不好,过门后夫妻两个“相敬如冰”多年,早就有人在背后嘀嘀咕咕。 她只是懒得去争论计较。 可女儿是她的身上肉、骨中血,她实不愿女儿受一点点委屈。 这时,就听有人道:“还在想后日定礼之事?” 是雅尔江阿起来,披着衣服,走到永佳身后。 “爷……”永佳见状,要站起身来,却被雅尔江阿按住肩膀。 “瞧瞧你,好几晚没歇好,眼底都发青了。”雅尔江阿带着几分嗔怪道:“知道你舍不得真儿,可这从小定到大婚还有一年多的功夫,你这样担心下去,身子还要不要了……” 听着丈夫嗔怪中带了亲昵,永佳还真的有些不适应。 许是到了知天命之年,雅尔江阿得玩心也淡下来。 人人都以为他得了名伶春哥儿会“金屋藏娇”,他却是连戏班子也不往王府里叫。班主带着春哥儿过来给雅尔江阿请安,他见也没见,使人赏了几百两银子打发走。 没过多久,便传出有另一个宗室贝勒看上春哥儿的消息,雅尔江阿这边也没有什么反应。 大家这才晓得,雅尔江阿是真的对春哥儿放手。 随后两年,雅尔江阿居家不出,鲜少出府。 就有人揣测他是不是因皇上不待见的缘故,才添了那么多小心。 其实,雅尔江阿哪里想那么多。 不过是厌了、倦了,吃酒听戏捧角儿几十年,早就有些腻,不过是打发时间而已。 等回到王府,发现妻子贤惠,儿女也懂事,雅尔江阿的心终于留在王府。 妻子虽清冷,可雅尔江阿能看出她对女儿真儿的疼爱。在这一点上,永佳毫不掩饰。 她不像其他王府的福晋那样,为了贤惠的名声,别管心里如何,在人前对亲生、非亲生儿女都差不多。 简亲王府的情况,比其他王府更复杂。身后继室福晋,她还要面对前边留下的嫡子,还有得宠侧福晋的庶子。到后来,陪嫁丫鬟难产留下的庶女,外室之女,做了妾室的丈夫表妹的儿子。 她只尽自己嫡母之责,在饮食用度、规矩教养上半点也没有委屈这些阿哥格格们。 她从不摆出“慈爱”的嘴脸去拉拢这些儿女与自己的关系,也不掩饰自己对真儿的慈母心肠,这般的真性情,却意外地得到众人敬重。 毕竟同那些口腹蜜剑、巧言令色的妇人比起来,永佳的“刻板耿直”显得那么纯良无害。 几位年长的阿哥早到了知好歹的年纪,十多年看下来,对嫡母还真挑不出半点不是。 几位少夫人进门,都经丈夫再三告诫,对完颜永佳甚是恭敬。 为了这个,还引起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的不忿。自先头福晋病故,便由她接掌王府内务,即便永佳进门,也只是收回账册与钥匙,依旧是委了她打理内务。直到三阿哥夫人进门,她才将家务交出去。 可三阿哥夫人年轻,王府事务又繁重,多有依仗伊尔根觉罗氏之处。 伊尔根觉罗氏待三阿哥、五阿哥甚好,几乎要盖过自己亲生的六阿哥。可多年下来,还赶不上永佳的冷清疏离。 就连六阿哥,在生母抱怨时,也是替嫡母说话:“大额娘只是话不多,对儿子们亦是真心疼爱。阿玛早年不爱回王府,额娘性子又善,若非大额娘处处重规矩,将府中奴婢下人管束得服帖,府里也不会得了这些多年太平日子。” 伊尔根觉罗氏只觉得委屈得不行,自己操劳了十几年,反而不如完颜永佳这个撒手掌柜有人望,说到底还是因对方是嫡福晋的缘故;自己再揽权操心,也不过是个大管家的命。 为了这个,伊尔根觉罗氏抓权的心思越发淡,借口调养身体,将内务都交给小一辈。 简亲王府的气氛,越发融洽。 除了西林觉罗氏偶尔小小的闹腾一次,无非是八阿哥病了,八阿哥想念王爷等等之类的,众人也多当看戏,没有人乐意同她计较。 她虽是王府最年轻的妻妾,可自从有了小阿哥后,就没了宠爱。 她只当自己不能讨好表哥,得了表哥厌弃。 完颜永佳旁观者清,却明白雅尔江阿此举是有意为之。 实在是西林觉罗氏身份特殊,是雅尔江阿嫡亲表妹,连着雅尔江阿的母族。 现下西林觉罗氏又有了儿子,若是她生出旁的心思,拉过西林觉罗家那边做靠山,那即便弄不出大动静,也终是伤了两家缘分。 雅尔江阿在还好,顾念母族情分,不会太计较;若是他不在,永谦、永焕兄弟两个记仇的话,王府与西林觉罗氏的关系就保不住,连带着西林觉罗氏母子,将来的日子也不好过。 外人都说雅尔江阿滥情,才会男女不忌,风流了好几十年。 永佳却是看出来,多情之人最是无情。 没想到成亲十数年,雅尔江阿反应开始温存小意起来。 永佳虽有些不耐烦,觉得他饶了自己的清净日子,可也没有扫兴地将其拒之门外。 如此淡然相处,雅尔江阿却乐在其中。 如今一个月足有大半月留宿正房这边,只有永佳身上不便,才去书房或者其他几位妾室处。 等到真儿婚期定了,夫妻两个要商议女儿嫁妆,他留宿上房的次数就越发多起来。 听了丈夫的话,永佳只是笑笑。 能不担心么?等下了小定,女儿出阁的日子就倒数。 她出嫁这些年,全部心思都放在教养女儿身上;若是女儿不在府中,都不晓得自己该怎么熬日子。 夫妻两个闲话两句,永佳唤了人,侍候雅尔江阿梳洗。 待夫妻两个用了早饭,没过多一会儿,便有内侍通报,怡亲王府遣人来。 雅尔江阿去前面见了,过了好半晌才回来,却是面带喜色:“不只怡亲王府遣人来,庄王府也的遣人来了,说是十二那日,这两位爷过来吃酒……” * 都是眼泪,卡文的悲哀 第一千二百九十九章 小定 第一千二百九十九章小定 照例,男方下小定,要请“全福太太”。 所谓“全福太太”,就是上有丈夫、下有孙男娣女的中老年妇人,也有借福之意。 这“全福太太”多在至亲里找,可曹家本就人丁不兴旺,曹颙的母族是李家,天佑的母族是淳亲王府。偏生这两家主母,一个死了亲生子,一个就没生过儿子。 其他姻亲除了宗室,就剩下孙家、董家。 这两家又是隔房的姻亲,即便孙家有安氏,董家也有适当人选,可这两家都是内务府包衣,到亲王府主持下定仪式,身份又低了些。 还是李氏提议,请朱侯夫人刘氏为“全福太太”。 刘氏有夫有子,还有一对孙子孙女,正是“全福太太”的合适人选。 唯一顾忌的是朱侯一支毕竟是前朝苗裔,因此李氏只是提议,请儿子媳妇商议定夺。 初瑜倒并不觉得需避讳什么,因左成娶了朱氏,朱、曹两家早做了半个儿女亲家,关系遮遮掩掩的反而显得诡异。 简亲王府是宗室,即便请个诰命夫人做全福人,在宗室面前也是奴才身份;朱侯夫人却不这样,侯夫人身份拿得出手,前朝苗裔的血脉尊贵并不亚于爱新觉罗氏。 曹颙同意妻子的观点,也觉得朱侯夫人是不错人选。 夫妻两个有了定论后,亲自造访朱侯府,拜托此事。 虽说高太君已经逝,可朱侯府与曹家并没有断了往来。 听说夫妻两个请自己做“全福太太”,刘氏征询过丈夫意见,见其没有反对,就欢欢喜喜地应下。 到了十一月十二日,曹颙、曹项都在衙署请了假,在家待客。 朱侯夫人、弘曙福晋博尔济吉特氏、曹颐三人要往简亲王府下定,大清早就到了曹府。 长孙定亲,李氏笑得合不拢嘴,比自己十几天前过寿还欢喜。 孙家、李家也都有人过来吃席,淳王府天佑的几位舅舅舅母也都差不多齐聚。 天佑换了一袭新衣,本是大方老成之人,可被长辈们再三道喜,也闹得有些不好意思,从长辈们跟前抽身出来。 恒生与左住、左成几个也都来,几个相伴长大的小兄弟中,天佑最年长,却是最后一个定亲。 恒生只是笑,长兄有喜,他也跟着高兴。 左成却挤眉弄眼,低声对天佑道:“大哥,老实交代,是不是童子鸡?” 天佑闻言,不由瞪眼,使劲地捶了左成一把:“皮子紧了,浑说什么?” 左住、恒生两个在旁大笑,天佑也绷不住,跟着笑道:“晓得你有媳妇行了吧,显摆什么?” 恒生却想起一件事,道:“怎么听说只大嫂子来了,二嫂子怎么没过来?” 这些轮到左成不好意思,他摸了摸鼻子,“嘿嘿”两声道:“她身子有些不舒坦,在家里养着。” 天佑与恒生听了,都面露担忧,便听左住道:“弟妹是有喜,本想今儿过来就禀告义父、义母,现下这边乱糟糟的,亲家太太也在,若是惊动,大家又要一通乱。二弟便说,还是等正事完了,在同义父、义母禀告。” 恒生见状,还想再说,被天佑一把拉住。 天佑道:“如此也好,自打小姑姑怀孕,老太太、太太没少念叨你们那边。听到喜讯,定会欢喜。” 恒生初还不解,为何有喜事不马上报上去,就听天佑道:“不只朱家伯母在,马世伯与马家伯母也来了,你们兄弟先去见礼吧。” 左住、左成听了,去给各自岳家长辈请安问礼。 恒生这才明白过来,大哥同意左成迟些报喜的原因是因马家人也在。 马氏与朱氏都进门一年,马氏是长嫂,至今还没动静。左住性情憨直,想不到这些,左成却想到了,所以不让大家现下报喜。 朱侯夫人与马家两位太太见到姑爷请安,多慈爱有加。 等到寒暄过后,时辰也差不多,曹颐便请朱侯夫人与博尔济吉特氏登车,三人代表曹府前往简亲王府下聘。 随行的大媒,则是广禄与塞什图。 简亲王府大门外,停满了车轿。 受邀的族人亲戚,已经来的差不多。 十三阿哥与十六阿哥都到了,外加宗室里诸郡王、贝勒、贝子、公,一屋子的爷。 如此体面,使得雅尔江阿都带了几分得意。 内宅中,永佳难得地装扮起来,头上多戴了珊瑚珠花与凤钗,雍容中透着喜气。 她为亲王福晋,宗室女眷中比她显贵的寥寥无几。 道贺女眷,也多是簇拥永佳,多是道喜道贺之词。 只有本家几位将军夫人,就是丈夫因谋夺王府爵位被将爵那几个,说话酸溜溜的,有意无意地将曹家祖辈之事拿出来念叨一遭。 曹家的“尊荣”从何处来,还不是已故老太夫人是圣祖爷保姆嬷嬷,已故曹寅做过圣祖爷的哈哈珠子。 保姆嬷嬷也好,哈哈珠子也罢,虽是御前近人,却是下仆身份。 言下之意,曹家根子上不过是包衣下人,正宗的亲王府嫡格格配一个包衣奴才子孙,实是给王府抹黑,有什么值得欣喜的? 这是简王府一系内斗,永佳没说话,旁的宗室福晋夫人也不好说什么。 永佳娘家的两位太太,却见不得大喜的日子,自家姑奶奶被这般挤兑。 永庆之妻齐佳氏性子柔和,说不出狠厉的话,只是一本正经道:“这普天之下,谁不是皇上的奴才?宗室也好,八旗勋贵也罢,都只有皇上一个主子。” 永胜之妻博尔济吉特氏性子直爽泼辣,跟着说道:“嫂子说的正是,正是有人不自量力,忘了这天下只有一个主子,以为自己不是奴才,这不是忘本是什么?若是真的质疑这门亲事,就往宫里寻皇上皇后问去,在这里添堵算什么能耐?” 妯娌两个的话说得直白诛心,那几位将军夫人已是变了脸色。 不过完颜家受十四阿哥牵连,早已失势,那几位夫人也不畏惧,还想要开口再说。 永佳已经冷下脸,道:“既是几位不是来道喜的,我这里也就不留诸位。”说罢,直接唤人送客。 几位将军夫人的脸色变幻莫测,还有人想要开口。 就听一位辈分高的辅国夫人他他拉氏道:“大福晋,你的性子太温和,使得旁人蹬鼻子上脸。往后这样的人,不见也罢。” 这老夫人七十多岁,却是简王府的近宗,论起辈分来雅尔江阿的叔祖母。丈夫封爵不高,可家中子孙繁茂,亲生子、庶子加起来有二十来人,孙辈、重孙辈近百,是简王府旁支中的大户。 老人家本不愿多事,实是见几个将军夫人不知好歹,这样扯破面皮,大家都丢脸,才忍不住刺了两句。 几位将军夫人闻言,面上愤愤,却也不敢再啰嗦什么。要不然多了忤逆长辈的名声不说,还要得罪他他拉氏的那些儿孙。 因此,几人只有悻悻而退。 他他拉氏老夫人性子爽朗,闲话几句,便使得有些沉寂的气氛又活络起来。 这会儿功夫,就有人进来报,曹家下定的人到了。 永佳按了按鬓角,请众人稍座,带着两位侧福晋、几位儿媳妇去二门迎客。 朱侯夫人进京两年,虽丈夫除官,可守着儿孙,一家人团团圆圆过日子,顺心如意,丰腴不少。 加上全套的夫人装扮,看上起雍容富态。 曹颐出面介绍,众人簇拥着几位贵客,去了王府上房。 听说这位侯夫人是曹府太夫人娘家亲戚,众女眷心思各异。 像那没见识的,想着没听过曹家除了宗室,有什么显贵亲戚,八成是为了撑门面,才寻了门亲戚贴金。 丈夫封爵高,消息灵通些的,则想着莫非李氏不能正名公主身份的缘故,莫非就是生母同朱明皇裔有牵连? 众人又一番厮见,待吃了几口茶,众人便引着“全福太太”与曹颐、博尔济吉特氏前往六格格闺房。 六格格穿着红色旗装,盘腿坐在炕上。 朱侯夫人捧着全玉如意进门,一边说着吉祥话,一边将如意放在六格格膝上。 六格格含羞低头,朱侯夫人又从曹颐与博尔济吉特手中接过钗钏,给六格格插戴上,最后是两对精巧荷包,系在六格格扣子上。 礼仪过场完了,众人齐声给完颜永佳与六格格道喜。 永佳笑着谢过大家,随即给女儿介绍起朱侯夫人。 六格格行了礼,又见过早就认识的曹颐与博尔济吉特氏。 这两位,她原本一个称呼曹家姨母,一个称呼嫂子的,等过门了却是要换称呼…… 简王府前院,广禄与塞什图两个也不是外人,他们做大媒,也少了生疏。 众人“叔叔伯伯哥哥弟弟”一通乱叫,好一番热闹。 十六阿哥毕竟是孝中,过来露露脸,并没有留下吃席;十三阿哥却是留下坐席,待简王府将媒人冰人都送走,才从简王府出来。 简亲王府因不受皇上待见,尴尬了好几年,如今这府中的压抑之气方算散了。 曹府这边,又摆下晚宴,招待亲友,答谢助曹家下定众人。 眼见天佑定亲,转年就迎娶,朱侯夫人也添了心事。 他家虽从包衣抬入汉军,可到底身份敏感,次子朱霆比天佑还年长几岁,现在还没有定亲。 本来差不多说好一户人家,可还没等到下定,就赶上朱之琏获罪,亲事就不了了之。如今高不成、低不就,委实难觅得好人选。 吃了几盅酒,朱侯夫人便对李氏说了自己心事,想要托她帮忙留心,看是否有合适的女孩。 门第什么的,也轮不到他们朱家来挑,只要出身清白,性子柔顺就好。 李氏闻言,却是心下一动,想起一个人来。 李家香玉,高太君生前最疼爱、故去前也最惦记的李香玉…… 第一千三百章 纳妾(上) 第一千三百章纳妾(上) “香玉?”十六福晋疑惑,道:“就是太妃娘娘身边带着的那个小丫头?嫂子怎么想着问起她来?” 十三福晋有些犹豫,低头吃了两口热茶,开口说道:“我觉得那丫头相貌不错,性子瞧着也柔顺,想要说给福僧格做妾。” 十六福晋闻言,道:“怎么是嫂子帮忙张罗这个?” 十三福晋道:“他除了是我姑爷,还是我嫡亲外甥。他现下这个身份,父母又不在身边,我不提这个还有谁能提这个?” 十六福晋道:“虽说李家那丫头出身低,可到底是太妃的娘家人,又在太妃身边几年,太妃未必舍得与人做妾。” 十三福晋道:“换做其他人家,妻贵妾贱,我也不会开这个口。可为了朝廷体面,额驸、和硕额驸多半不续娶,可家中总要有女眷打理内务。说是纳妾,其实也是掌家主妇,正经能请诰命。既是我做媒,这点主我还做得。” 她口中的福僧格正是伊都立之子,王府二额驸。 怡亲王府这位二格格,是十三福晋嫡出,早年曾被接进雍亲王府,养在那拉氏皇后身边。 雍正继位后,虽只册封了二格格为郡主,恩旨允许十三阿哥夫妇自主选婿。 十三阿哥夫妇最后选中了十三福晋的外甥,二格格与福僧阿小夫妻两个本就是姨表亲,打小相熟的,成亲后亦十分恩爱。 不想,世事无常,去年二格格死于产关,母子皆亡。 福僧格年纪轻轻地做了鳏夫,开始因没到二格格周年,十三福晋并没有关注他纳妾之事。 原想着福僧格正是气血方刚的年岁,父母又在外任不在身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收用了哪个。 没想到直到过了二格格周年,还不见那边有什么动静。 十三福晋将福僧格叫来,吩咐了几句,不外乎身边总要有人侍候,若是他不愿在外头找,就在府里挑个可心的收房。 福僧格当面唯唯,可数月下来,还不见有什么动静。 十三福晋前几日忍不住亲自往学士府去了一趟,冷冷清清的,看着就叫人心酸。 眼见就要过年,总不能让福僧格一个人孤单冷灶过年,十三福晋便起了为他做主的心思。 她毕竟不单单是福僧格的岳母,还是他的亲姨母,在他老子娘不在京城的时候操心这个也不为过。 福僧阿又是长子长孙,为家族开枝散叶也是本分,即便伊都立与兆佳氏不好催促,也难道他们家老太太心里着急。 她对丈夫说了此事,十三阿哥也赞成福僧格纳妾,不过在人选方面,他对妻子有所告诫:“门户高些的人家,除非有所图,否则说会乐意让女儿做妾。既是不能给继室身份,就只挑品貌,不要拘泥出身。” 话虽如此,福僧格是大学士之孙,总督之子,伊尔根觉罗氏也不是小门小户的人家,若真是从寒门纳妾,虽省了麻烦,可是否能打理好内务却不好说。 这两个月,十三福晋看了不少适龄女孩儿,最后相中密太妃带在身边的李香玉。 李香玉虽是包衣出身,可祖父曾任织造,又在曹家长大,小选入宫后就跟在密太妃身边,教养不缺。不管是看其相貌,还是观看其言行,都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 可是妻妾毕竟有别,十三福晋又是晚辈,不好直接对密太妃说起,才使人请来十六福晋商议商议。 十六福晋寻思了一会儿,也拿不定主意,道:“要是嫂子真有这个意思,还是在太妃跟前提一提。李家毕竟败落,李家那丫头又是无父无母的孤女,即便想要谈婚论嫁,怕是也只能低就。就像嫂子说的,若是进了学士府,即便是以妾室身份,上头没有正室压住,当家理事有什么不好?即便生出孩儿,也同嫡出无异。” 十三福晋闻言,点了点头。 毕竟只是她相中李香玉,又不是非她不可,若是太妃不愿意,另觅人选便是。 次日,十三福晋便前往愉贝勒府,去见密太妃。 赶巧的是,李氏也在这日来贝勒府见密太妃。 密太妃中秋节后就入宫奉养,直到万圣节后才回府。 李氏与十三福晋的马车在贝勒府外遇到正着,听说与十三福晋遇到,李氏忙使人让路。 十三福晋并没有直接过去,而是使人请李氏过来,两人同车到了贝勒府二门外。 十五福晋得了消息,早已带人在二门外候着。 见李氏坐了十三福晋的车下来,十五福晋先是一怔,随即面色恢复如常。 皇上赐了公主府故旧给曹家之事,十五福晋也有所耳闻,明白十三福晋如此对待李氏的缘由。 只是她心中颇为怪异,李氏名义上是太妃娘娘的表姐,太妃娘娘实际又是李氏庶母,这关系怎叫一个乱字。 十三福晋笑眯眯地打量十五福晋,心里却叹了一口气。 明明比她小七、八岁,看上去却比她面向还显老。 十五福晋是理密亲王之妹,当初嫁给十五福晋三年未育,德妃娘娘体恤,即便给十五福晋身边添人,也是从她家族旁支的秀女中指了一人。 那位小瓜尔佳氏却真是好生养,到十五阿哥身边侍候十年,生了七个儿女。如今贝勒府占下的五个小阿哥、小格格中,有四个是小瓜尔佳氏所出。 十五福晋却只在族妹进门次年生下一女,产后不调伤身,再也没有生育。 那位嫡出的小格格,不亚于十五福晋的***子,却是于去年夭折。 十三福晋想到自身,也是丧女丧子之痛,拉着十五福晋的手,心里酸酸的。 李氏有些日子没到贝勒府,看出十五福晋面色苍老憔悴,可这丧女之痛也不是空口白牙安慰就能顶用,便岔开话,问起太妃起居安康。 “娘娘胃口还好,只是有些睡不好。娘娘的寝殿是去年新修的,地龙笼得好,烧起来屋子里有些热,娘娘觉得有些上火,连着喝了几顿萝卜汤。”十五福晋道。 李氏边听边点头,冬日里就这点不好,要是屋子里冷,不过是添炭盆;若是热了,又不敢随意开窗,反而使得觉得气闷。 说话间,一行人到了密太妃寝殿外。 正好密太妃等得心焦,打发嬷嬷在外候着,正好将众人迎进寝殿。 密太妃比李氏小几岁,也是五十出头的人,可因保养的好,看上去不过四十来许人。 对于十三福晋的到来,她有些意外,可依旧是热热乎乎地招呼十三福晋坐下。 对着李氏,她则随意的多,先是笑着道喜,而后又赞起简王府六格格。 十三福晋过来就是想提李香玉之事,待见到李氏,才想到李香玉不仅是密太妃远亲,还是李氏名义上的侄孙女。 让李香玉做妾,若是李氏挑理,那可怎么好? 十三福晋心中为难,密太妃晓得她鲜少出门应酬,此番前来必要什么事要说。 不过这番欲言又止,是……密太妃的目光从李氏身上扫过,随后笑着对十五福晋道:“我们聊我们的,你们小妯娌去说你们的……” 十五福晋笑着应了,带十三福晋退了下去。 李氏看着十三福晋的背影,待她们出去,方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密太妃道:“是不是我来的不巧?不知您这里有贵客过来,要不然我就明儿来了。” “许是找十五媳妇的,我一个老婆子,寻我能做什么?”密太妃摆摆手,笑道:“论起来,你才是贵客,难得见你出门,是不是又有什么喜事,请我去听戏吃酒?” 李氏道:“今儿过来,正经是来请娘娘的。我同媳妇商量着,想要带孩子们去小汤山住一阵子。想着娘娘要是得空,是否能赏脸同去,那边虽比不得京中府邸富贵舒适,却是难得是山野情趣。” 密太妃闻言,不由来了兴致:“小汤山?什么时候出发,大概要住多少日子?” 李氏回道:“初五那天天佑他老子休沐,送我们过去;要是娘娘同去,便多住些日子,腊月里乱糟糟的,让她们小一辈操心,咱们就在那边躲清净。” 密太妃听了,喜笑颜开,道:“正是,正是,谁耐烦这乱糟糟的。算下来,可有些年没泡过温泉。” 圣祖爷修缮温泉行宫后,那几年长在冬日去温泉行宫小住,密太妃就是随行嫔妃之一。 到了圣祖爷晚年,精力不支,就鲜少去温泉行宫。 今上登基,勤政为首要,顶多夏天去圆明园避暑,小汤山行宫那边是一次也没去过。 这两年,密太妃虽出宫就府,可十五阿哥没有软禁之名,可也行动不得自由;十六阿哥那边,因是过继庄王府,先时又有庄太妃在,也不好来亲近生母。 密太妃出门的次数,一个巴掌数的过来,也只是曹府与果郡王府。 这几日密太妃正有些上火,听说李氏请去泡温泉,自是美滋滋地应下。 说完这个,密太妃使人唤香玉过来给李氏请安。 看到相貌出众、性子温婉的香玉,李氏将她拉过来,仔细看了半响,笑着说道:“明年及笄,咱们香玉还真是大姑娘了……” * 好几天这个时候,嘎嘎,要是能坚持下来也不错。 第一千的三百零一章 纳妾(下) 第一千的三百零一章纳妾(下) “请姑祖母安……”香玉先是规规矩矩地给李氏见了礼,而后才亲昵地站在她跟前。 “安,安,咱们香玉也安好……”李氏看着香玉的乖巧,心里颇为感慨。 论起来,香玉比天慧还小两个月,可是自小命运多蹇,没落地就失父不说,稚龄又失了生母,十多岁时又赶上李家问罪,不得不小选入宫。 若非有密太妃照看,带出宫来,还不知要在宫里熬到什么时候。 香玉被李氏看得不好意思,抿嘴低下头。 密太妃见状若有所思,对香玉道:“你姑祖母最爱吃杏仁茶,你去带人调一碗,少放些糖,多放些桂花。” 香玉应了,带着丫鬟退下。 “可是不放心香玉?”密太妃对李氏道。 她早先称李氏为“表姐”,等到李氏身份浮出水面,不好再这样称呼,可唤旁的称呼又不妥当,干脆就什么也不叫。 李氏亦是如此,不过称呼什么的只是形式,并未影响两人感情。 李氏笑着摇摇头,道:“有您照看着,哪里有不放心的?只是想着她明年就及笄,又被您调理得这般水灵,还不知便宜了谁去?” 密太妃点点头,道:“这孩子可人疼。若是有个好出身,什么人也配得。无奈出身所限,总要寻个妥当人家,才不枉费你我替她操心这一场。” 李氏犹豫一下,道:“那宫籍?” “您放心,我留意着呢,总不能让玉姐儿挂着宫籍谈婚论嫁。赶巧万寿节时在宫里看到陈贵人,她也想帮孙家那丫头脱籍。我已经同小十六爷打了招呼,年前就给她们两个脱籍。”密太妃道。 她口中的陈贵人就是二十一阿哥生母陈氏,孙家丫头就是孙文成小选入宫的三女,入宫后同香玉一道进了慈宁宫,在陈贵人身后当差。 陈贵人是孙家表亲,当年又是由孙家送进京选秀,在孙家落难之际,照拂孙家女儿也算是投桃报李。 “陈贵人要放孙家三丫头出宫?”听到这个消息,李氏有些意外。 曹颖归宁时,曾提起小选入宫这位小姑,只说是跟在贵人身边,贵人当她自家晚辈一般爱惜,极有体面。 密太妃挑了挑嘴角道:“她在宫里孤孤单单的,好不容易有个亲戚在身边,哪里舍得放出来?是想要将人给二十一阿哥,又怕孙三姑娘出身太低,往后受欺负,便想着先脱籍,而后先占个格格名分。等有个一男半女,抬成侧福晋就更合她心意。” 李氏听了,不由皱眉。 陈氏论起来,是孙文成的晚辈,与孙家三姑娘是表姐妹。 若是不论身份尊卑,只谈辈分,孙家三姑娘是二十一阿哥的表姨母。 再说,身为皇子,二十一阿哥身边不缺人,即便没有大婚,可阿哥所也有几位格格,今年就添了两个庶女。 孙家三姑娘包衣出身,又没有娘家做靠山,凭什么去阿哥所与那些八旗贵女争宠? 等到二十一阿哥正式大婚,少不得出宫开府,陈贵人也会随着出宫养赡。 用自己表妹给儿子做妾,往后婆媳之间如何相处? 密太妃看看李氏,道:“你不用替她操心,她可是有自己的小算盘。若不是腰子正的,哪里会这般‘未雨绸缪’?” 李氏闻言,有些不解。 密太妃冷笑道:“不过是担心二十一阿哥以后指了出身高贵的福晋,她这个婆婆不好辖制,才将孙家三丫头推到前面来。往后若是媳妇有不顺心的,她只要替三丫头道几声委屈,就能给媳妇憋闷半响。” 李氏听了,不由摇头,道:“不管位份如何,她到底是二十一阿哥生母,即便二十一福晋进门,还能慢待她不成?” 密太妃道:“所以说又可气又可恨。不过是在宫里久了,总是想着位份这一套。在宫里贵人可不上皇子福晋尊贵,见了面还要向皇子福晋执礼。她若是晋了太嫔,也不至于担心往后婆媳之间的处境会尊卑混乱……”说到最后,压低了音量。 贵人身份比不上皇子福晋。婆媳二人,按家法,长尊幼卑;按国法,皇子福晋尊贵人卑。 李氏道:“听说二十一阿哥性子谦和孝顺,贵人也想的太多……” 想着十三福晋还在,李氏没有久留,待香玉的杏仁茶送上来,吃了半碗杏仁茶,同太妃约好了初五早上一起出京后,李氏便告辞离去。 密太妃使人叫来十五福晋,让她代自己送李氏出门。 等十五福晋送客回来,又带着十三福晋到密太妃处。 方才在十五福晋处,十三福晋说了自己来意。 十五福晋说了一件事,原本她见香玉出落的越来越好,太妃又真心疼爱,曾提议将香玉留在贝勒府,并答应许以侧夫人之位,被太妃拒绝。 按照礼制,贝勒府允许有嫡夫人一,侧夫人二。 十五阿哥不在女色上上心,除了正妻十五福晋,只有侧室瓜尔佳,还有一个生了庶子的妾杜氏,另有三个通房。 贝勒府还有一个侧夫人位,十五福晋本想抬举杜氏,可没有得到丈夫首肯。 十五福晋晓得,丈夫如此,并不是给自己脸面,而是舍不得有人同侧室平起平坐,舍不得杜氏之子影响瓜尔佳氏之子的地位。 十五福晋恨的不行,提议香玉留在贝勒府,也不过是想要抬出太妃这个大旗,驱虎赶狼,想要坐山观虎斗而已。 密太妃在宫里打熬这些年,什么没看过? 她只说“辈分不对”,不用十五福晋操心。 虽说她看不惯儿子宠爱侧室,可因十五阿哥打小没养在身边,母子之间本就疏远,她也不好开口去管儿子之事。不过是眼不见心不烦,能进宫的时候,就多在宫里待些日子。 现下庄太福晋病故,十六阿哥往来贝勒府也不再像先前那样不方便,太妃也就知足,没心情参合贝勒府妻妾之间斗法。 “我只能说,嫂子可以提下试试,有没有把握却是不好说。瞧着娘娘的意思,是真心疼爱香玉那丫头,怕是不肯答应让她为媵妾吃苦。”十五福晋道。 十三福晋不知还有这么一茬,想着幸好是十五福晋开口,而不是十五阿哥开口,否则的话,即便香玉再好,她也不会将香玉说给福僧阿。 虽说想到香玉背后还牵扯到曹家与李氏,十三福晋已经有些犹豫,可她性子向来爽利,不是含含糊糊的人。 再到太妃寝殿,看到香玉也在,十三福晋少不得又仔细打量一番,心里还是比较满意。 等到香玉退下,十三福晋依旧说明了来意。 出乎意外的是,密太妃听了十三福晋的话,并没有直接拒绝,脸上也没有愠色,只寻思了一会儿说不急,容她思量思量,同香玉的长辈商议商议。 十三福晋却是满头雾水地回府,同丈夫说了自己的疑惑。 十三阿哥笑道:“你啊,不过是当局者迷。你虽是替女婿纳妾,可妾上无妻,太妃娘娘有什么可担心的?又由你出面做媒,福僧阿孝顺知礼,还能慢待李家丫头不成?但凡李家丫头受了丁点委屈,太妃娘娘都不用寻福僧阿,直接找你说话,你还能旁观?太妃娘娘通透,即是真心疼爱那丫头,哪里会计较那些虚名?放到不熟悉的人家做妻,不知道什么品行的丈夫公婆;还不若答应福晋,李家丫头入了学士府,即便往后公婆从外任上回来,看在你的面上,六姨也不会苛待李家丫头……” 十三福晋听了,恍然大悟,心中也隐隐有些担心,道:“那李家丫头要是淘气,也没人说得了?” 十三阿哥挑挑眉,道:“你觉得太妃娘娘是糊涂人,护短得什么也不顾了……” * 西单,曹家新宅。 明明是阴沉的天,又零零洒洒地飘起雪花,十六阿哥却心情大好,忍不住“哈哈”大笑。 曹颙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他明明在户部正忙得不行,却被十六阿哥借口看园子给拉了出来。 十六阿哥的脸绷得紧紧的,曹颙本还担心的不行,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没想到,到了园子这边,四下无人,十六阿哥的脸就冰雪消融,欢喜地眉飞色舞。 不过,这样喜怒形之于色的十六阿哥,曹颙看了也觉得新奇。 做了几年王爷,十六阿哥威仪更盛,出了在他面前,也嫌少有这般失态的时候。 “哈哈哈哈……”十六阿哥一会抬头看看天,一会低头看看地上,笑了好一会儿。 曹颙只是旁边站着,看了看四周,已经堆了些土石木料,原本草木凋零的园子又添了些凌乱。 十六阿哥乐呵得差不多,不满地看着曹颙道:“孚若,你怎么不问问爷为何欢喜?” 曹颙从谏如流地问道:“十六爷为何欢喜?” 十六阿哥被曹颙噎得,忍不住哼了一声,随即还是忍不住笑道:“皇上恩典,允怡亲王府与庄亲王府请神回府……” “咦?”曹颙听了,生出好奇来:“单单这两个王府?” 所谓“请神回府”,就是在王府供奉祭神。 供奉朝祭、夕祭之神,本是满洲旧俗,通常是一姓一祭。 早年宗室王公先是都在宫里祭神,后来允许王公请神回府,等到康熙五十七年,康熙下旨,停止王公请神入府。 没想到,现下皇上这般恩典,这一条,就使得怡庄两王府的地位在宗室王府排行靠前…… * 握拳,以后都争取白天更新。^_^ 第一千三百零二章 得意 第一千三百零二章得意 十六阿哥同曹颙在曹府新宅这边待了足有一个多时辰,期间想起路上闻见的烤红薯的香味,又打发长随出去买了几块烤红薯回来。 而后,十六阿哥拉着曹颙,两人守着一个炭盆,热着烤红薯吃。 天渐冷了,这般守着炭盆吃东西,倒是自有一番情趣。 曹颙想起过几日要去温泉庄子,脸上不由浮出笑意。 前些日子一直下雪,山里温度又低,定有积雪。 他想起早年带着孩子们去抓麻雀与鹌鹑的事,另外昌平庄子有暖房大棚,里面瓜果菜蔬齐全。虽说这些日子,也往城里送了几次,可总不如刚摘下的新鲜。 十六阿哥见曹颙笑得惬意,挑眉道:“想什么美事儿?” 曹颙笑着说了过几日奉母去温泉庄子却是想起忘了同十六阿哥提及邀请密太妃同往之事,道:“对了,我家老太太惦记太妃,想要邀太妃一道出城散散心,今儿亲往贝勒府请太妃去了。” “啊?”十六阿哥闻言,诧异出声。 他看着曹颙似喜还怨,最后哼了一声,道:“你倒是会享福的,爷就不信户部这么忙,你能离了几天。” 曹颙掐着手指头,笑着数道:“休沐一日,请假一日,一日晚至,在温泉庄子能住两个晚上。虽说时间不长,可是这个天泡温泉最是舒适不过。” 十六阿哥羡慕地直瞪眼,可也只能做咬牙切齿状。 他手上管着内务府与宗人府,这两处年底都是最忙不过。他同曹颙又不同,曹颙这个户部堂官,数日轮值一次小朝会,十六阿哥却需要每天到御前听差。 “爷在昌平也有温泉庄子……”十六阿哥睨了曹颙一样,悻悻说道。 提及昌平的温泉庄子,他不免想起弘普的额娘李氏。 当年他还很是天真,心疼李氏,怕大婚时她难受,还专程送她去宫外小住。自己的嫡长子是康熙五十一年八月初的生辰,抡起来比曹颙的长子天佑还大一个月。 若是嫡长子还在,已经是十六岁少年,自己也能将家务交出去,何至于像现在这样里外操心。 现在虽千难万难地有了嫡子,可嫡子只有几岁,还得十几年才能长大成人。 嫡次子、嫡三子一个康熙五十四年生的,一个康熙五十六年生,要是还在,也都是小少年。 想到这些,他只觉得心里刺痛。 他并非无情之人,直到最后处置李氏,心中还多多少少为其开脱。 直到他接掌宗人府,见多、挺多了各处王公府邸内宅**,才彻底明白先前的并无什么误会,在心里将李氏抹去,对自己的福晋只有佩服。 若是福晋性子狠毒些,也动歪脑筋,那弘普与弘明兄弟也不会顺利长大。 可在佩服的同时,他心中不无埋怨。 但凡福晋也是个有手段的,也不会连失三个嫡子。 想起这些,十六阿哥的神情又似追忆,又似悔恨。 曹颙见状,心中纳罕,可也没有打断十六阿哥的沉思。 过了好一会儿,十六阿哥才回过神来,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过去的再念叨的也无用,且看以后。 他抬起头来,道:“太妃不喜牛羊肉,爱吃鱼虾,不吃老黄米,却爱吃米糕,你同大格格打声招呼,请她多帮忙照看一二。” 曹颙笑道:“不用十六爷吩咐,我家老太太也是这般,家里就有南边的厨子,到哪里也离不了。” 十六阿哥点点头,道:“如此便好,到底上了年岁的人,多少有些挑嘴。要是胃口好,那心情身体也跟着都好。正好苏州新贡了些小菜进京,我那边也有份例,明儿使人给你送两坛子,可以给老太太添菜。” 曹颙应了,将热好的烤红薯挑了一块个头均匀的,捡起来递给十六阿哥。 十六阿哥接过,三口两口地吃了,倒是也香甜。 两人都不是闲人,这躲了一个多时辰清闲,待吃了红薯,便从宅子里出来,各自归去…… 李氏已经归家,对初瑜说了密太妃答应邀约之事。 有太妃与贝勒府下人同行,到庄子那边如何安置,如何打赏,初瑜这边还要仔细安排一番,省的出了纰漏,丢人丢到贝勒府。 另外,初瑜还使人请来东府春华,邀请其同往温泉庄子,春华却放心不下丈夫,婉拒了堂嫂的好意。 不过她却提出一个请求,央求初瑜帮忙说项。 那就是明年二月,让她随着丈夫一道送李氏回江宁探亲。 “我们老太太在江宁,我为人媳妇,也当过去请安。这些大道理不说,还有我的一些小私心。上回随四爷到任上,也算见了些世面。如今孩子们渐大,趁着这个机会,带他们出去走走,好过一直拘在京中。机会难得,说起来还是借了伯娘的光。”春华软言细语道:“只是孩子们正调皮捣蛋的时候,大嫂别嫌饶了伯娘清净就好。 她与初瑜本就是族亲,性格又敦厚可亲,妯娌之间关系甚好。 她既开口,又是举手之劳,初瑜自然点头,道:“想去就去,我同四叔说。送老太太南下,本当是我们夫妇的责任,却麻烦了四叔与你。侄儿侄女冰雪可爱,陪着老太太身边,也能排揎老太太寂寞,真是再好不过……” 妯娌两个亲亲热热地商量一番,各自满意不提。 等春华离去,初瑜回到兰院,才听李氏提了香玉之事。 “我寻思了有一阵子,老太君故去之前,最放心不下的不是李家,而是亲自拉扯大的香玉丫头。要是真能嫁入朱侯府,即便享不了大富大贵,可日子也错不了。朱侯夫人性子好,又是嫁进去做小儿媳,上面长嫂书香门第出身,没有娇娇之气,婆媳、妯娌之间不难相处。”李氏说道。 初瑜知道朱侯夫人拜托做媒之事,可没想到婆婆想到的是李香玉。 不管朱侯府处境是否尴尬,超品侯府的地位可在那里摆着,香玉的出身委实低了些。 可香玉牙牙学语时就来过曹家,而后二次进京时,又在曹家住了好几年,算是初瑜看着长大的,也带了几分真心疼爱。 初瑜犹豫道:“侯府清贵,人口又少,的确是门不错的亲事。可这几年太妃将香玉带在身边,说不定自有打算。即便太妃没那排,那舅太爷舅老太太那边呢?” 李氏闻言,不由沉思。 论起来,李煦、王氏是香玉的亲祖父母,太妃是香玉的堂姨祖母、也是香玉的表姑祖母,而她只是香玉的族姑祖母。 自己操心香玉,那两位就不心疼孙女侄孙女? 自己心里只是念着高太君的情分,想起照拂香玉,那两位却是香玉的血脉亲长。 “是我疏忽,幸好今儿没有直接同太妃提及,要不然倒像挑剔太妃考虑不周全。等过几天先问问太妃的打算,若是没有其他安排再说。”李氏点头道:“朱侯府上家教好,要是别想得太多,真是门不错的亲事。” 初瑜笑着听了,没有说什么扫兴的话。 怎么会不想太多? 老太太儿孙争气,曹家圣眷正隆,李氏日子过的顺心如意,自不会小心翼翼地思量太多。 李家败落,老太爷是犯官,儿子一辈仕途断送,只有几个孙辈在内务府当差,也都品级不高。 香玉虽是庶出,可被太妃教养几年,算提高了身份。 与朱侯联姻,对李家丝毫无益;要是在内务府找个体面人家,多少能帮扶李家一把。 老太太心慈,只想着让香玉不吃苦,却忘了婚姻本是两姓之事。 即便老太太开口,太妃那边许是会不反对,可李家那边未必乐意…… * 孙家,前院正房。 安氏穿着簇新旗装,旗头上插戴着好几朵绒花,看着很是喜庆。 她面带得意地坐在炕上,一边吃着热茶,一边对曹颖与董氏说着慈宁宫的巍峨。 董氏只是安静听着,曹颖却低下头,暗自腹诽。 安氏今儿奉召进宫给皇考贵人陈氏请安,难得出去走这一趟,回来就同儿媳炫耀了好一会儿。 却不想想,慈宁宫在体面,又干陈贵人何事?陈贵人不过跟着几个太妃随居慈宁宫,以她的位份,怕是还得住厢殿、侧房。 孙家难得出了这门皇亲,上到安氏,下到孙珏、孙班兄弟都恨不得将贵人挂在嘴上。 可孙文成罢官,孙家北迁,陈贵人唯一援手的就是托人将小选入宫的孙三姑娘安排在自己身边当差。 对于孙家其他人,陈贵人并没有另眼相待,也没有费心抬举。 安氏与孙班依旧不死心,只觉得陈贵人身份所限,有心无力,都美滋滋地想着等二十一阿哥开府就好。 圣祖爷诸子,起封还是贝子。 等二十一阿哥开府,孙家就是二十一阿哥母族,也就有了依靠。 却不想想,陈贵人毕竟姓陈,又不姓孙,二十一阿哥见也没见过孙家人,还能奉孙家为母族亲长? 就是孙家家主孙文成到了二十一阿哥跟前,只有自称奴才的,若是摆起母族长辈的谱来,才是昏了头。 安氏还在洋洋得意地说着在宫里吃的什么点心,用的什么茶,贵人又赐了什么物件,三姑娘出落得如何体面,云云。 董氏出自内务府世家,耳濡目染下,比曹颖看事情更通透。 不管安氏如何得意,董氏却多了提防,孙家进京五年,陈贵人第一次召人进宫,绝不会只为叙旧…… * ***:前几章提的日子有些混了,出游在定亲后,应该在下半月,初五改成了十八。 汗,白天同姐姐出去了,所以更新晚了,明天还争取白天码字。往前面推,欠了一更,争取尽快补上,握拳,不知不觉竟然过了小年,神啊,小九还以为才腊月,没想到新年就马上到了。祝大家都心情愉快地迎接新年,^_^。 第一千三百零三章 冬游 第一千三百零三章冬游 安氏沉寂了两年,好不容易有这么出风头的时候,直说的嗓子响干,才住了口。 话里话外说的,无非是孙三姑娘除宫籍,入阿哥所为格格侍奉二十一阿哥之事。还提及陈贵人说了,等到三姑娘生下小阿哥就抬举她为侧福晋,无比尊荣。 董氏闻言,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二十一阿哥是先帝庶子,又无母族可依,富贵有限,可也不会给孙家带来什么麻烦。 若是陈贵人生出其他心思,将孙三姑娘往皇子身边送,那才是祸福难定。 曹颖前些年没少受婆婆的气,见她得意觉得甚是碍眼,笑着说道:“这样说来,三妹妹喜事在即,也当预备嫁妆。” 安氏听了,笑容立时僵在脸上。 是啊,即便孙三姑娘只是入阿哥所为格格,孙家也要帮忙打点一二。 即便不用像福晋、侧福晋那样正经的置办嫁妆,可既是陈贵人要抬举三姑娘,那孙家自然也要多预备东西给三姑娘长脸。 孙家女子出阁,嫁妆多少本有定额,但是因三姑娘小选入宫,安氏压根就没考虑庶女嫁妆。 虽说现在由大媳妇掌家,可是在安氏看来,孙家这点薄薄的家底,本就是她亲生儿孙的,庶子庶女自是靠边站。 董氏看见曹颖眼中一闪而过的幸灾乐祸,不由一愣。 要说三姑娘入侍阿哥所,对孙家其他人或许有益,可绝对不包括孙家的长孙孙礼。 孙礼在翰林院,那里最是清贵的衙门。 在那些进士出身的翰林眼中,同进士与如夫人都是不入流。 孙三姑娘即便封了侧福晋,也是与同进士、如夫人一般,只是皇家宗室的妾,身份高些罢了、 曹颖目光回转之间,视线正好与董氏目光对上,不由讪讪而笑…… 转眼,几日匆匆而过,就到了十一月十八,曹府众人出行之日。 曹颙请李氏照看几个小的,他带着初瑜夫妻两个亲往贝勒府迎接密太妃。 密太妃这边早已准备齐当,等曹颙夫妇来了,密太妃便登车,一行人从贝勒府出来。 令初瑜意外的是,香玉并不在密太妃身边。 等到众人与李氏汇合一处,密太妃就使人请李氏上了自己车驾。 “十三福晋做媒,要将香玉说给他们王府的二额驸,我使人叫了她祖父过来问了,老爷子觉得这门亲事不错,欢喜地不行,接了香玉回去待嫁。”密太妃这般说道。 李氏闻言,愣了一下,道:“莫非十三福晋那日登门,就是为了香玉?” 密太妃笑着点头,道:“就是为了这个。二额驸是十三福晋的亲外甥,又身份所限,要是十三福晋不张罗帮忙纳人,二额驸怕是自己也不好行事。”说到这里,想起一事,道:“对了,二额驸家与你们二房也有亲?” 李氏道:“东府他二婶也是兆佳家出来的,与十三福晋、伊尔根觉罗夫人是同祖堂姊妹。论起来,这亲戚也不远。不过说起学士府的伊都立伊大人,同天佑他老子曾同衙为官,两人交情也算好的。现下我们老五在山西做官,天佑他父亲就托了伊大人照看。” 密太妃仔细听了,道:“如此就好,与你们二房有亲,又同你们这边有旧,往后往来走动,能照应的时候也能照应香玉一二。” 曹颙便是和硕额驸,李氏自是晓得先关规矩。 香玉过去,只能是妾室。幸好的是,妾上无妻。 十三福晋提亲,密太妃不反对,李煦又点了头的,再说旁的,也没有意思。 想到朱侯府那边,想到谦和懂事的朱霆,李氏心中颇为惋惜。 一路无事,约莫到了中午的时候,一行人到了温泉庄子。 密太妃先是拉过天慧,仔细看了半响,而后又拉过长生与天宝。 虽说早就见过,可密太妃还是使人给几个孩子预备了礼物。 给天慧的一匣子掐丝镶宝珐琅首饰,里面钗、环、佩、耳钳等一应俱全;长生的是一套文房四宝,天宝的则是一套桃木十二生肖。 都是内造之物,外头鲜少能见,几个小的都很喜欢。 就连初瑜,也得了两匣子掐丝珐琅首饰。 “这些虽不比不得给慧姐儿挑出来的那些精细,到底是样子新巧,留着打赏吧。”密太妃笑眯眯地初瑜道。 初瑜笑着接了,告罪一声,下午安排饮食不提。 坐了一上午的车,众人也乏了,各自更衣小憩。 等到用了午饭,大家伙也就恢复了精气神。 庄子周遭的山上多植的是桃树,现下没有什么景色可赏,可庄子里的暖房里,可是生机盎然。 茶花、盆栽腊梅已经含苞待放,水仙、迎春、马蹄莲也开始打骨朵。 蔬菜瓜果这边,不比鲜花那么难侍候,枝头上已经有不少可以采摘瓜果菜蔬。 初瑜使人找了几个柳编的小提篮出来,众人一边逛暖房,一边亲手摘果蔬。 除了密太妃与天宝外,其他人早就来过,并不觉得稀奇。 唯有密太妃,看到这些碧绿菜蔬,对李氏念叨起小时候见过的菜园。 天宝小时候虽也跟着家里人来过庄子,可那时候还不记事,现下觉得新鲜的不行,一会儿拉着长生指指这个,一会凑到天慧身边问问那个,奶声奶气,添了不少热闹。 他提着的小提篮里,已经放了两个香瓜、三条黄瓜,满满登登,提着已经很吃力。 长生见状,忙用空篮子将天宝手中的篮子换下。 天慧亦停下来,拿着帕子,给天宝擦了擦手上灰尘,很有长姐风范。 密太妃远远地见了,对李氏赞道:“慧姐儿出落得端庄俏丽不说,这行止也随了她母亲大方懂事。我记得她像是比玉丫头还大些,转年就及笄,要等到选秀后再等着指婚,还是……” 天慧是伯爵府嫡长女,生母又是淳王府大格格,论起身份来算是贵重的。若是参加选秀,多半会留牌子,指给宗室王爷贝勒为正妻。 “慧姐儿小时候因疾报备过免选,去年到了年岁,报到上面,皇上也允了自家择嫁。”李氏道。 密太妃闻言,不由再次定睛打量天慧。 直看了好一会儿,她方对李氏道:“倒是真看不出什么,免选有免选的好处,可真要担了病疾之名,这说亲是不是也妨碍?” “他们夫妻两个,只有这一个女儿,天慧小时候又是遭过罪的。宫里指的亲事体面固然体面,可要是门第太高,姑娘往后受了委屈,娘家也无法出头撑腰。她父亲母亲早就说过,着挑女婿,不拘富贵门第,要给天慧寻个妥当人,定一门可心的亲事,还想要多留两年。我们府上的平丫头比慧姐儿大三岁,上半年出阁,天慧她父亲还念叨着早。不过是他们夫妻两个心疼姑娘,怕嫁得早了吃苦。”李氏回道。 密太妃是过来人,自是晓得这所谓心疼是何缘故。 她是康熙二十八年正月,圣驾南巡停驻苏州时见驾的,当时只有十四岁,正是豆蔻之年。 可未长成的身量承欢,对女子来说,不只床笫之间遭罪,怀孕后更是受不住。 她第一胎没等生下来就流了,损了身子,幸好圣祖爷怜爱,命太医好生调理,将养了四年才再次怀孕。 虽说人上了年纪,寂寞无事,乐意拉煤保纤,可想到天慧是曹颙夫妇视若心肝的掌上明珠,密太妃就没有就天慧的亲事多说。 若是真做媒,但凡往后天慧有不如意之处,不用曹颙夫妇指责,密太妃自己也过意不去。 正如曹颙对十六阿哥说的那般,他在温泉庄子住了两晚,十一月二十赶早返回城里。 刚回京,曹颙便得了消息,吏部尚书田从典乞休折子终于被准,皇上下诏褒奖田从典,加太子太师致仕,赐宴与老尚书居第,令部院堂官并集,发帑治装,并且还提及行日,将由百官祖饯,驰驿归里,驿道二十里内有司送迎。 这赐宴,就是十一月二十这天,曹颙正好赶上,随着其他人一道,在尚书府赴宴,又预备了一份程仪。 致仕老臣,得此殊荣,还真是雍正朝第一人。 即便在康熙朝,得到这般体面地老臣,也寥寥无几。 一时间,众人对老尚书羡慕有之,嫉妒有之。像六部堂官们,则是关注吏部尚书的人选。不管是哪个部的尚书调动,后边都有一连串的后续。 只有像十三阿哥与曹颙这样的,觉得皇上旨意下的太快了些,使得老尚书的处境有有些尴尬。 连送别宴都赐下,老大人离京还乡的日子在即。 可老尚书今年七十七,奔八十的人,他老家又在山西阳城,离京城一千五百多里,千里还乡委实不容易。 若是等到明年三、四月份,春暖花开,一路慢行的话,许是还不打紧。 可这寒冬腊月出行,老尚书未必受得住。 没等吏部尚书的人选下来,曹颙十一月二十三这天又去了温泉庄子。同行的,还有天佑与恒生两个。 这一日,是初瑜的生日。 虽说只是散生日,可即便不请客,自家人也要聚一聚…… * 泪奔,可见是过年了,白天被老妈拉着干了做着做那,一直不得空…… 第一千三百零四章 清誉 第一千三百零四章清誉 这天温泉庄子的晚饭,因除了密太妃,只有曹颙一家人在,所以男女也没有分席,大家围着圆桌团座。 因初瑜是寿星,大家入席后,少不得先贺寿。 李氏与密太妃是长辈,说的多是富贵平安的老话;孩子们花样就多了,从天佑开始,连着恒生、天慧、天宝四个,都大礼跪了,满心爱敬地为母亲祝寿。 长生也捧着温好的酒,亲自递到长嫂跟前,亦是满嘴吉祥话。 看着李氏与初瑜婆媳相合,孩子们孝顺懂事,密太妃羡慕不已。 贝勒府那边,规矩是不错,却少了热乎气。 庄王府那边情形如何,密太妃并不知晓的,可那边有已经成亲的庶长子,嫡子嫡女又年幼,十六福晋即便再心宽,也要小心掂量。 曹颙没妾,家中没有庶出,自然也能夫妻同心。 初瑜也看着几个孩子,脸上掩不住的慈爱。 明年这个时候,天佑与恒生都娶了媳妇,天慧的亲事也差不多订下。她是既盼着儿女成家立业,又是满心舍不得。 她清晰地记得自己及笄那边的生辰,那是她在娘家过的最后一个生辰,如今一转眼,过了将近二十年。 初瑜只觉得眼圈发热,忙低下头用帕子按了按眼睛。 曹颙坐在妻子身边,见她爱吃的一道什锦丸子摆的有些远,就夹了一颗放在妻子前面的小碟上。 初瑜抬起头来,双眼弯弯,看着丈夫眼睛里能温柔的出水来。 等到饭后,夫妻两个说话。 初瑜不放心的,唯有府中家务。 曹颙却只关心妻子身体,仔细打量妻子一番后,道:“看着气色倒是比早先好些,看来这温泉庄子还来对。趁着这机会,在这边好好歇歇。” 自打生下天宝,初瑜就有些气血不调的小症状,每到秋冬就重些。请太医看了,并无大碍,在吃药调理。除了月事时腹痛,脸色也有些暗淡。 初瑜迟疑着低声道:“老太太与孩子们还罢,我哪里好出来那么久?原想着明儿就随老爷回去。” “年前家里又没大事,哪里就那么多可操心的。腊八之前,总还能抽出些日子。腊八后……太妃也得回城,你侍奉老太太一道回去就是。”曹颙道。 初瑜犹豫,还想要再说。 曹颙已经一锤定音:“就这么说定,我也没泡够温泉。往后休沐时,我便再来,路上虽奔波些,可泡一泡池子也解了乏。” 初瑜晓得丈夫如此安排,都是为了自己,不愿逆了其好意,便点点头应下。 曹颙见妻子听劝,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不是他杞人忧天,这个年代的人平均寿命本就不长,初瑜生母淳王侧福晋四十出头就病故,弘曙兄弟几个的身体也不算太康健,谁晓得是否有什么遗传基因。 他还盼着与妻子相扶到老,可不想早早就成了鳏夫…… * 外头,兔苑里。 天佑与恒生出去遛弯,天宝本也眼巴巴地想要跟着,可寒冬时节,两人哪里敢带天宝在外头待着,便央了长生带着天宝到兔苑看兔子。 所谓兔苑,不过是庄子西北角一处矮舍,里面养了几笼兔子。 陪着过来的小厮叫何山,是庄子管事的儿子,年纪十三、四岁,看着很是机灵。 他的曾祖父就是何茂财,早年就替曹家打理温泉庄子的老管事,已经故去。 康熙四十八年,曹颙整合昌平庄子时,感念何茂财忠义,曾划出七顷地赠与何家。 同高门大户比起来,七顷地或许不值一提,可搁在寻常百姓家,就是不菲的家产。佃出去,每年的租银也能有二、三百两。 何茂财却不肯忘本,依旧叫子孙在曹家当差。 可他儿子身子不好,去得早,直到他孙子长大,曹颙觉得是个稳重妥当的,才又将这边的庄子交给其打理。 何山虽住在昌平,没有进曹府当差,可他常随着他老子进城往曹府送菜送花,也给长生与天宝请过安,所以几人还算相熟。 见天宝瞧着兔子稀罕,何山就四下眺望,寻了一只才出生没几日的幼兔,开了兔笼取了,放在天宝手中。 天宝接着,捧在在怀里,用手拨拉兔子耳朵。 “七叔,为什么祖母不带六弟过来?六弟最喜欢兔子,上回他养的一对兔子死了,他还伤心了好几天。若是看到小兔子,指定欢喜。”天宝看着兔子,想起天豫,问道。 长生挑挑眉,想着怎么回答小侄子的疑问。 不只天宝惦记天豫,长生原本也想着能带天阳过来。 可是听说春华不来,李氏与初瑜婆媳都默契地没有提起带东府孩子过来之事。 东府曹项这房,共有子女三人,绿菊所出庶长子天阳,堂兄弟排行第四;春华所出的两个,嫡子天豫为长,排行第六,嫡女为幼,叔伯排行第四。 不带天豫的原因,自然是因为孩子年岁小,也怕春华惦记,李氏婆媳不愿多事。 至于没提带天佑,也有思量。 长生还就这个问题,问过李氏。 李氏回答得苦口婆心,她是这样说的:“长生,你要记得,天阳与天豫虽不同母,却是一父所出的亲兄弟。在你们小一辈中,也本当他们兄弟两个最亲近。因年龄缘故,你同天阳、你侄儿同天豫往来的亲近些,却也是疏不间亲。天豫还小,你四嫂是不放心离了眼跟前的;天豫既不能带,那自然也不好厚此薄彼地带着天阳。往后你们相伴着长大,也要记得这点。你们叔侄作伴是作伴,可你心里最亲近的当是你哥哥一家,天阳最亲近的应该是他弟弟妹妹。若是远***疏乱了,即便是自家血脉,也容易出是非。” 听李氏讲了这许多,长生若有所得。 无非是嫡庶两字闹的,若是天阳也是嫡出,年岁也大了,伯祖母带出来几日,又哪里有那么些顾忌。 而且,李氏提醒他远***疏,并非是担心长生同长兄一房疏远,而是提醒他不要让天阳依赖西府。 那样的话,春华作为嫡母处境尴尬,也影响四房一家和睦。 虽说长生心里抱怨母亲与嫂子想的太多,可是也没有多事非要带着天阳。 在他看来,四哥本身就是庶出,听说小时也吃过苦头;要是四嫂真慢待庶长子,那别说旁人,四哥就不能答应。 说不定怜惜天阳身份,四哥还要偏疼些。 他却不知道,翰林院是最讲究规矩礼教的地方。此时的曹项,正坐在家中,手中拿着的天阳的功课。 纳母婢为妾,婚前生子,这两条在世人眼中并不少见。 可对于讲究礼仪道德的士人来说,这两条都是德行有亏。 曹家在京行事素来低调,曹项又放过两次外任,在京里的交际往来不多,所以相关家中私事并不为外人所知。 他现在是从四品翰林侍读学士,想要再升,就要升三品京堂,或者外放一任地方官,等到再调回翰林院,就得是升掌院学士。 不管是三品京堂,还是外放地方,仕途大好的情形下,都会越来越受瞩目。等到那时,不用政敌寻衅,就有御史在瞪大眼睛盯着,终究是瞒不住。 曹项脑子里想到这些,看着天阳心情就有些复杂。 若说他不后悔当年的年少轻狂,那是自欺欺人;可要是因此迁怒绿菊母子,他又不是那样丧良心的人。 他扫了眼门口,妻子现在就带着天豫在东屋,空出西屋来给他指点天阳功课。 看着现下的天阳,将全部心思都放在功课上,曹项就想起少时的自己。 当年他父亲早逝,嫡母不慈,受了不少脸色,使得他满心愤怨,一心要考科举,好早日挣脱这个家。 他想着自己本是曹家最不受宠的庶子,早早自立,离了这个家,也省的嫡母碍眼,大家才是真省心。 他执意绿菊为妾,也是因感念绿菊对他的温柔照顾。 对于一个心存愤怨的少年来说,那种温柔使得他心存感激。 等到他第一次外放,长了见识,才知晓自己先前所谓脱离家族的打算是何其幼稚。 等到第二次外放,见过了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听多了内宅阴私,他才晓得曹家给予他的庇护比他想象的要多;嫡母兆佳氏虽性子刻薄、说话尖酸,可心肠并不是十分坏。 他无病无灾地长大,饮食起居并不比几个兄弟差多少,所受的无非是嫡母的脸色与难听话,还有家中下人若有若无的慢待。 同那些轻则伤筋动骨,重则坏了名声、断送了性命的手段相比,兆佳氏这点脸色还真不算什么。 当初他太敏感,不明白同样是父亲的儿子,为何还嫡庶有别,才会觉得看嫡母的脸色那般难以忍受。 可他是晓得妻子的,妻子性情敦厚,从不与人红脸,待绿菊母子也极宽和。 这般想着,曹项看着天阳的目光就带了审视。 天阳小小年纪,就失了跳脱,全部心思都放在功课上,到底是为了什么? 莫非,也像他当年一样,因庶出身份敏感自卑,存了怨恨? 天阳仰头看着父亲,正期待在父亲口中得到肯定与称赞。 迎来的却是板着的脸,还有难解的目光,天阳不由咽了一口气,心里惴惴不安。 曹项见儿子唬得脸都白了,难以掩饰地慌张,有些不忍,缓和了深色,道:“比前些日子长进,还需再努力。” 天阳听到肯定的话,眼睛放光,使劲地点了点头。 曹项又问了两句功课,打发天阳下去。 他坐在小书房里,听着天阳去东屋辞别嫡母,又隐隐听到妻子温柔的声音…… * 嘎嘎,早早吃药,早早睡觉,感冒好了,大吉大利。^_^。 咳,曹项当年,算不算青春期叛逆? 第一千三百零五章 厌老 第一千三百零五章厌老 次日,曹颙父子三人离开温泉庄子回城。 曹颙没有回府,直接去了户部衙门。 刚到座位坐下,蒋坚就进来说了一个消息。六部有几个有资历的老尚书都惦记户部尚书之位,可却有风声出来,说皇上有意点张廷玉为户部尚书。 没有吏部,户部也好,张廷玉若是换地方,户部就有了缺,总比工部刑部这样的衙门要好些。 已经有人在户部打听消息,就是曹颙这个堂官也被人打听了几次。 曹颙闻言,不由失笑。 田从典告老的折子都批了,送别宴也赐下,这吏部尚书的人选是该敲定。那几位老尚书心倒是不小,却不晓得皇上想提拔臣子,还嫌他们这几个老头子碍眼。 以雍正性情多疑、任人唯亲的性子,这吏部尚书多半是由张廷玉兼任。 此时的张廷玉,并不在户部官署坐衙,而是正在养心殿东暖阁御前。 除了他之外,御前还有两人,椅子上坐着的怡亲王与地上跪着的致仕老臣田从典。 田从典已经定下归期,今日递牌子请见,是来陛辞的。 老大人恨不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无非是感念先皇恩德云云。 按照预料发展,这个时候,多半皇上软言安慰几句,随后又赞两句,赐些东西。 可雍正迟迟不开口。 张廷玉老实站在一旁,只觉得屋子里气氛越来越压抑,撩起眼皮,飞快地往上面扫了一眼。 只见皇上的脸上无怒无喜,张廷玉时常御前伴驾,自是瞧出他着恼。 张廷玉心里叹了口气,这个田老大人,在官场混了一辈子,现在却糊涂起来。 天威难测,即便他是致仕老臣,也是臣。 今日,他错了两处,一是递牌子的时间,二是在御前感念先皇恩德。 虽说没有明确规定,可按照常例,除非外地刚进京的官员递牌子时间不定,京官递牌子,多是在皇上早膳前后,也就是寅初到卯初(凌晨三点到五点)这个时间。 皇上若是想要见哪个,就会在朝议开始前召见哪个。 田从典今日递牌子,却是卯正(早上六点),时间上就迟了。 感念先皇这样的话,平素说还没什么,毕竟他是先帝一手提拔起来的臣子,君臣情深也说得过去。 可陛辞之时,说这样的话,倒好像有弦外之音,指责今上不够“恩德”。 田从典唠叨了一会儿,听不到皇上动静,讪讪地住口。 他躬身伏在地下,顶戴后露出花白稀少的发辫,颤颤悠悠,想想他的岁数,雍正心中的恼意消减几分,终于开口叫起。 除了照例赐下的官服与朝珠外,雍正还赐下御笔榜联。 对于这个清廉耿介的老臣,雍正只是不喜他占着吏部尚书之位,却精力不济,无法为自己分忧,并非真厌了这个人。 即便今日田从典连连失礼,可想着他七十又七的年纪,雍正再恼,也按耐没有发作。 看到御赐榜联,田从典使劲眨眨眼,几乎疑在梦中。 待内侍真的将榜联递到他面前,看着上面那朱色大字,他虽一时瞅不真切上面到底书的是什么,可还是激动万分地接下。 这是御笔,这就是他为宦一生最好的收获,足以留作传家宝。 原本心中存了着的那点怨气,也就剩下了感激涕零。 田从典又跪下,谢了恩典。 老人家无声哽咽,老泪纵横,身子抖得像筛筛子,几乎要瘫倒在地。 雍正见了,也不落忍,开口说了跪安。 田从典想要站起来,很是费劲,雍正又吩咐陈福搀他退了出去。 等到田从典出去,雍正才叹了口气,道:“是个良臣,只是年岁太大。耳聋眼花、行走都不便宜,哪里还能有精力处理政务?” 十三阿哥笑着说道:“古人传下的规矩,七十致仕,果然是有道理的。只是身在官场,一步步地熬到院堂重臣,谁又舍得早早地离了仕途?田从典操守可嘉,虽有些恋权,也不过是想着多报效朝廷两年,到底是一片忠心。” 雍正冷哼一声道:“身在其位不能行其实,若非念在他操守尚可,只因年老体衰耽搁差事,朕也不会使得他风光离京。” 十三阿哥道:“皇上待下最是宽和,才使得田从典得此殊荣。” 好话谁都爱听,况且雍正忍了半肚子的气却没发火,也觉得自己待田从典太宽和。 只有张廷玉,站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装泥塑人。 皇上待下宽和?这简直是世上最大的笑话。 从登基至今,被皇上发作的臣子不知有多少? 别人不清楚,张廷玉是晓得的,皇上想要换兵部尚书是早有打算,可换下吏部的老尚书,却是临时起意。 像田从典这样无过之臣,即便真的祈骸骨,按例也要驳几次,昭显君臣之谊。 可皇上这里,只意思一下就准了。 况且在这之前,为了让田从典主动上折子,皇上接连两次朝议挑吏部毛病,当众呵斥田从典。 张廷玉在腹诽中,也告诫自己,即便离皇上近些,能常伴御前,别忘了“伴君如伴虎”这句话。 就在这时,雍正望向张廷玉,道:“衡臣,朕就将吏部交给你,这次刚官员大校,你正好整理份名单,将年满六十尚未致仕的官员都列出来。因何缘故未致仕,政务是否勤勉,都要注明。若是有尸位素餐之人,就早早清退。” 张廷玉躬身应了,心里也暗暗松了口气。 虽说他早已升了大学士,品级犹在六部尚书之上,本不当稀罕这个尚书位。 可众所周知,所谓阁臣学士,不同前朝,有在宰相之名,却无宰相之权,不过是皇上处理政务的助手。 他父亲张英亦官至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六十五致仕,最遗憾的就是没有做过百官之首的吏部尚书。 十三阿哥犹豫了一下,道:“皇上,那户部……” 雍正道:“户部还交给衡臣,曹颙要去兵部。现下西北只是小动静,不知道什么时候要大兵出动,兵部没有个仔细人料理,朕也不放心。” 十三阿哥听了,没有再说什么,心中却甚满意。 不管曹颙如何勤勉卖力,上面有张廷玉压着,在户部实在做不出政绩。 到了兵部,却是能做掌印官。他又是行事稳当的人,等到战事起时,不用建什么奇功,只要保证后勤军需就是功劳…… * 户部官署,曹颙大大地打了个喷嚏。 虽说早晨赶路时坐着马车,又穿着厚衣服,可一冷一热,到底有些着凉。 他只觉得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眼睛也有些干涩起来,看着公文只觉得一阵阵模糊。 他揉揉眼睛,将需要今日料理的公文批好,便放下毛笔。 虽说脑子发沉,可他心里还想着,不能让妻子晓得自己不舒坦,否则她决计不肯在昌平庄子那边调养。 他只觉得脑袋越来越沉,身上也变得酸软无力,心里明白自己感冒了。 他扬声唤了蒋坚进来,说了自己要早退之事,让蒋坚留意官署这边事务,若是有要紧事,就安排人回去找他。 看着曹颙双颊潮红,说话也带了鼻音,蒋坚吓了一跳:“大人这是怎么?方才还好好的,怎么过了没两个时辰就这般?” 曹颙浑身发冷,紧了紧身上衣裳,脑子里莫名想起《封神榜》中的一个情景。妲己与纣王打赌,年轻人与老者骨髓谁多谁少之事。 老者骨髓少,所以怕寒;年轻人骨髓多,耐力就足。 曹颙有些恍然,自己还不放心妻子,难道自己也老了? “大人?”见曹颙神情怔忪,蒋坚担心,又唤了一声。 “早上起得早,许是有些着凉。公文紧要的我都处理得差不多,非磷稍后再过一遍,若是没有纰漏,就安排人分发出去。”曹颙道。 蒋坚应了,却不肯让曹颙就这般回府。 “马车已经先回府,大人这个样子,怎么能直接回去?还是我出去叫张管事使人回府取了马车,大人再走不迟。”蒋坚劝道。 曹颙想着自己无力,这样情况下骑马确实不妥当,便谢了蒋坚,由他去传话。 衙署里自是没有药,曹颙只有不停喝水。 这个时候,可不是生病的时候。 曹家与六部衙署毕竟有段距离,估摸过了半个多时辰,曹家的马车才到。 张义与曹满都在,听说曹颙不适,这两人面上都带了几分沉重。 女主子不在府中,少主在宫中当置,要是家主病倒,那可怎么好? 见曹颙从户部衙署出来,曹满忙迎上前,拖住曹颙的胳膊,搀他而行。 曹颙见状,不由笑道:“只是有些微恙,哪里就需要人扶?” 曹满却不肯撒手,直到将曹颙扶上马车,才放下胳膊。 马车里放着狐皮大氅,曹颙裹在身上,觉得暖和多了。 见他坐好,张义才近前禀道:“已经使人请了太医,请老爷回府,太医也就差不多到。” 曹颙实在没精神,点了点头,就合上眼睛。 因怕曹颙不适,马车行进的并不快,可也少了疾行时的颠簸。 曹颙迷迷糊糊的,几乎要睡着,不知不觉就回了曹府。 这边张义与曹满扶着曹颙下马车,那边大管家曹方已经迎上来:“老爷,富察家老太爷来了……” * 今天是除夕,小九给大家拜年,祝福大家快了如意,和和美美,健健康康地过大年。 第一千三百零六章 风邪 第一千三百零六章风邪 虽说富察家是大姓,可出入曹家,又被曹方称为“老太爷”的,只有傅鼐一个。 傅鼐从关外回来了? 曹颙心里算了算日子,看来十三阿哥差不多早就决定调傅鼐回京,否则傅鼐也不会回来的这么快。 对傅鼐来说,出兵西北,这倒是个机会。 他毕竟在皇上身边做了几十年侍卫,要说没情分那是假的。 只是傅鼐的性子,有些过于固执,不知圆通,有时候执拗得令人发指。 否则也不会在皇上要发作隆科多时,还不开眼地亲近隆科多,直触逆鳞。 即便他受过隆科多恩惠,想要庇护其后人一二,只要避过风头,总能找到机会,可却顶着风口浪尖,不仅自己遭了厌弃,还显得隆科多心怀叵测,拉拢皇上身边近臣。 可偏生他执拗的出发点,带着人情义理,叫人皱眉时,也不由得人不心生佩服。 傅鼐是长辈,又已经在客厅候着,曹颙没有去换衣裳,直接去客厅见客。 看到傅鼐的时候,曹颙面色平静,心中里震动颇深。 若非早知道傅鼐是客厅,他几乎要认不出人来。 不过两年功夫,傅鼐像是老了十几岁。傅鼐本来相貌堂堂,英武中不失儒雅,不失为个中年俊大叔。 现在看着,面色黝黑,身形消瘦,额头上是深深的皱纹。虽说身上穿戴整洁,可难掩脸上疲惫之色。 “姑父……”曹颙拱手唤人。 傅鼐站起身,上下仔细打量了曹颙几眼,犹带关切道:“这是怎么?我方才同十三爷回户部,想要见你一见,却听了你因病早退的消息。实在放心不下,就过来瞧瞧,倒是赶在你前头到。” 曹颙苦笑道:“能有什么大事儿,只是小症状。天气变幻,不小心有些伤风,才回的早些。” 他因发烧,面色潮红,说话之间,嗓音带了暗哑。 傅鼐皱眉道:“看着你烧的满脸通红,哪里是什么小症状?你别因自己年轻,就不当回事,这眼看就要进腊月,闹病岂是玩的?伤风看似小病,可一不小心就转风寒。” 曹颙闻言,心颇为感动。 傅鼐难得有这般唠叨的时候,虽带了教训的口气,也不使人生厌。 “嗯,张义已经使人请陈太医,姑父放心。”曹颙回道。 傅鼐盯着曹颙,确定他不是随口应付,才点了点头,道:“你既不舒坦,我就不扰你。驰驿回来,今儿才到京,除了在宫外门递牌子,还没有回家里。你好生歇些,过两天得闲咱们爷俩再说话。” 此刻确实也不是留客的时候,曹颙也不同傅鼐客套,吩咐曹方代自己送客。 这会儿功夫,陈太医已到。 曹颙就直接叫人将陈太医请到客厅,直接在这里看诊。 他还以为,自己不过是感冒伤风,明显可以自愈的小病状,请陈太医过来也是图个心安。 没想到,陈太医把了脉,又看了曹颙的舌苔,神色并不轻松,皱眉道:“除了发热畏寒,曹大人是否觉得头项痛,还觉得口干欲饮?” 曹颙点了点头,确实有些觉得头项难受,口干舌燥的想要喝水。 “曹大人是哪里日有的症状?”陈太医追问道。 曹颙闻言,不由一愣。 自己刚才明明已经说过,自己是今儿早晨受凉,怎么陈太医这般发问。 心中虽疑惑不解,可他依是老实回答:“就是今早,早起就有些头沉,还以为是睡眠不足起早的缘故;到了中午,开始发热畏寒;挨到下午,浑身乏力,就从衙门出来。” 陈太医听着,眉头锁得更紧,道:“不该啊,曹大人现下的症状看起来不像伤风,更像是风寒。风邪入体的日子绝非一日两日,曹大人好好想想,是否有方便不利,饮水欲呕之征兆?” 曹颙闻言,脸上也添了郑重。 他仔细想了想,饮水欲呕的征兆还真没有,近几日***却是有些不利。 十一月十八去昌平庄子前一切无异,十八那边也没什么,十九日那天安置得有些晚,第二天又早起,确实有些不太舒服。 他还当自己睡得少,落衙回府后洗了个热水澡,就早早安置。 次日并未发现什么异样。 直到今儿,伤风的症状一下子发作,使得人措手不及。 事关自己身体,曹颙不敢轻慢,将这几日身体的反应都一一说了 陈太医仔细听了,脸上神情不复方才沉重:“如此说来,四日前大人身体微恙,就应该是已经风邪入体。只是症状还没发于体面,就被大人的热水澡给逼回去。冷热交替,固然能驱寒,可也引得寒气下沉,积于体内。今日有了引子,才这般来势汹汹。” 曹颙来到清朝多年,也看过诸多医书,对中医一知半解。 尽管伤风转伤寒,可既是阳症,又是初期,也当没什么风险。 陈太医接下来的话,也是这个意思,不过他提醒曹颙一件事,那就是曹颙的身体曾大亏过,最怕病侵入体,不可轻忽。那样的话,以后身体也会病弱。 曹颙心下一凛,只有元气大伤,才是大亏,那就是塞外挨刀那次? 这会儿功夫,曹方吩咐小厮侍候笔墨,陈太医写了两道方子,一道是针对风寒,一道则是给曹颙调理的。他还专门留了医嘱,要曹颙注意起居饮食,特意吩咐要静养,不宜操劳。 等陈太医离开,曹颙便起身,想要回梧桐苑。 走到门口时,他想起一件事,回头交代曹方、张义道:“既是陈太医说没大碍,就先不要惊动老太太与太太,等大爷回来,让他去见我。” 两人应了,见曹颙没其他吩咐,这就要走,张义忙道:“老爷,既是陈太医留了医嘱,是不是该往衙署告假?” 曹颙脚步一顿,方才只想着自己病就病了,别吓到母亲与妻子,却忘了衙门那边。 伤风也好,风寒也好,可是都过人的。 他想了想,道:“这才从衙署回来,不用这么赶,明早拿我的帖子,去衙门报备,先请一旬假。” 虽说晓得户部年底最忙的时候,可既是病了,身体与工作无法兼顾,曹颙便只能先可着自己个儿。 张义应了,曹颙回了梧桐苑。 张义与曹方两个落在后头,亲自将曹颙送进二门,才彼此对视一眼,神情都有些凝重。 虽说曹颙吩咐不要惊动李氏与初瑜,可家中没有一个正经主子,他们也不便宜进内宅,谁来照看曹颙? 曹方觉得不好瞒着昌平那边,可直接违逆家主吩咐往那边送信,又有些不妥,心中犹豫不定。 他虽是大管家,可半天拿不定注意,张义看着着急,道:“老爷既病着,总不好身边没人侍候,是不是打发人往宫里送信,先请大爷回来?” 曹方听了,忙点头道:“对啊,这个时候,正该请大爷回来做主。” 曹方下去安排人不提,张义看着曹方走得慌慌张张,不由摇了摇头。 若是先头的大总管还在,怕是已经打发人往昌平去。 他心里想的是曹元,正是曹方的兄长。 今年年初,曹元中风,而后就木了半拉身子,行走不便利。 曹元便辞了总管职位,正好曹方回京,曹颙便让曹方先兼了总管职位。 论起来,早在曹颙开蒙读书时,曹方就做了他的长随,在他身边待得最久,而后一直打理曹颙的私产,论起资历来府中无人能及。 可比起随着曹寅往来江南官场的曹元大总管老说,曹方还缺了几分主见与魄力。 除去曹方外,最后资格接替总管职位的,只有三人,就是吴氏兄弟与张义。 可吴氏兄弟的老二吴盛已接替曹方的旧差事,去了广州;吴茂与张义两个,一个分管府中内务,一个分管外务。 不知老爷不提拔他与吴茂中的哪个,而是用曹方做大总管,是不是怕他们两个生嫌隙,毕竟吴氏兄弟与张义、还有外放做官的赵同四个,都是曹家家生子,也是较早就跟在老爷身边侍候…… 这个时候,他才想起有些不对,怎么没见吴茂? 他摇了摇头,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到底不放心曹颙,疾步去寻吴茂。 却与迎面赶来的吴茂碰个正着。 “听说老爷身体不适,还请了太医?”吴茂走得急了,气喘吁吁,显然是从外头得了消息赶回来的。 看到张义,他顾不得歇一口气,带着几分急迫问道。 张义道:“老爷病了,陈太医已经走了。我正想寻你,打发人往二门吩咐一声,请曹家二婶子带人去梧桐苑先照应一二,省的没人看着,叫人担心。” 因老太太、太太去温泉庄子,内宅除了曹颙,再也没有能做主之人。 吴茂不敢耽搁,来不及细问,先到二门传话,请了曹方家的交代一番。 曹方家的虽听说曹颙回府,可却不晓得是这个缘故,当即也唬得不行,立时抬脚就去了梧桐苑。 传话给内宅后,吴茂才细问究竟。 张义转述了陈太医的话,吴茂听到“风寒”二字,脸绷得紧紧的,立时觉得心惊…… * 所谓风寒只是引子,小曹人生的转折点到了…… 昨晚陪老爹老妈看春晚,本想着春晚完后开始码字,没想到困的不行,睡着了。今天白天又出去,下午才回来。今晚那更暂时不确定,一会陪老爹老娘看电视去,最早凌晨,最迟明天中午出。大年初一,希望大家幸福健康过大年。^_^ 第一千三百零七章 病来如山倒 第一千三百零七章病来如山倒 曹府来人在西华门外等到天佑时,恒生正好也在。 虽说兄弟两个都在侍卫处,但今儿天佑中午当值,恒生休沐。兄弟两个约好,等天佑当值下来,就去拜访一个一位擅长设计园子的老翰林。 恒生开府时,曹颙与初瑜划到他名下的几处产业中,就有温泉庄子相邻的几顷地。 虽说土地面积不多,却正经有几个眼好温泉,位置又是处于曹家庄子与十六阿哥私园中间。 只是早先修建王府花园,顾不上昌平那边。 听李氏与初瑜提及,以后曹府众人要常去温泉庄子休养,恒生惦记着早点修园子,就有些迫不及待。 听说曹颙病了的消息,不仅天佑变了脸色,恒生也神情惶惶。 兄弟两个顾不上多问,立时叫小厮牵马。 到底是天佑稳重些,见恒生双眼发木,上马就要狠甩马鞭子,忙喝道:“二弟,内城策马犯律法,不仅要惹来御史,还还引得父亲着恼!” 恒生听了这话,先是皱皱眉,随即还是老实地点点头。 尽管天佑这般提醒恒生,可离紫禁城远了,离了闹市,天佑也忍不住将马肚子夹得紧紧的,嘴里吆喝着催马速行。 平素里觉得不远的路,此刻却像走了许久。 直到回了曹府,看到曹方与张义、吴茂,听了三人转述陈太医的话,兄弟两个才微微放下心。 至于是不是往昌平庄子去信,兄弟两个还来不及商议,直接奔往内宅去梧桐苑。 曹颙已经去了官服,在炕上躺下。 曹方家的带着梧桐苑两个大丫鬟春霞、春雪,站在跟前服侍。 曹方家的,是曹满之母,早年也做过曹颙保姆,被曹颙当成半个长辈,现下又是内宅管事妈妈,主子们都不在,由她暂时看顾曹颙也说得过去。 见天佑与恒生回来,曹方家的松了一口气。 怕惊扰曹颙,她屈膝给两位少爷见礼,压低了音量道:“两位少爷动静小些,老爷方吃了药睡下。” 天佑与恒生蹑手蹑脚近前,仔细看着曹颙半响,见曹颙虽双颊赤红,可神容平静,睡得很是安稳,便退到外间来,询问曹方家的。 “除了发热,老爷还哪里不舒服?”天佑问道。 曹方家的回道:“老爷只说有些头疼,说许是睡眠不足,睡一觉起来应该就会好些。” 天佑点点头,道:“父亲安置前,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曹方家的回道:“老爷让在屋子里摆几个醋碟,还说不要让人随意进里屋,既然老奴带着春霞与春雪两个照看汤药,就不要轻易离了梧桐苑,省的将病气散出去。” 说到这里,曹方家的想起自己方才没有开口拦着天佑与恒生,一阵懊恼:“老婆子真是糊涂了,连下人奴才老爷都爱惜,生怕将病气过给他们,自是更心疼两位少爷。两位少爷有孝心虽好,可也要体恤老爷慈心。” 天佑道:“嬷嬷放心,若是病气真过人,陈太医会仔细吩咐的;既是他没说,那想来无大碍。父亲的吩咐,也是以防万一。即便病气真过人,也要分身体好坏,我同二弟都习武,身体结实,自是无碍。父亲既病,我们当儿子的床前侍疾是本分,哪里就因怕过了病气就躲起来?” 曹方家的,晓得天佑说的是正理,尽管想要开口拦着,也晓得自己拦不住,便道:“夫妻一体,老爷既要休养些日子,那万没有瞒着夫人的道理。再说,两位少爷即便再孝顺,哪里是能照顾人的?是不是该往昌平那边送信儿?” 天佑与恒生兄弟两个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尽管已经听曹方说了父亲不让往温泉庄子送消息,可在他们兄弟两个看来,父亲身居高位,患病卧床的消息不能说立时众所周知,也是瞒不住的。 衙署那边又请了假,明儿开始少不得有得了消息的亲戚朋友过来探疾。 母亲是曹府主母,若是依旧在昌平休养,看着也实在不像。 没有人会寻思,是不是曹颙不愿惊扰妻子,吩咐儿子们瞒着那边,只会觉得初瑜骄纵不贤。 “大哥在府里照顾父亲,我过去接老太太与母亲。省的叫下人传话,万一有说不清楚的地方,倒让太太与母亲更担心。”恒生道。 天佑想想,觉得这样也好,毕竟祖母上了年岁,母亲身体也不好,要是真吓坏两位长辈,府中更要乱成一团…… 待恒生走后,天佑想了想,也写了请假折子,使人送往侍卫处。 尽管陈太医说曹颙的病并不凶险,可身为人子,天佑哪里敢有半点侥幸。 他连侍卫服也顾不得换下,就留在梧桐苑上房这边侍疾。 曹方家的见了,倒是也没有催他去更衣,只是打发小丫鬟去葵院取了天佑的衣服过来。 因上房只留了春霞、春雪两个,便由她们两个服侍天佑到东屋更衣。 能在梧桐苑当差的丫鬟,多是老实本分的性子。 春霞低眉顺眼地帮天佑更衣,春雪却看着天佑的背影,欲言又止。 春霞用眼角余光扫见,背着天佑,摆了摆手。 这会儿功夫,天佑已经换好衣裳,春霞又投了毛巾递上。 天佑接过,在脸上擦了一把,道:“劳烦两位姐姐了!” 春霞忙道不敢,天佑担心父亲,也没心情与丫鬟们说笑,放下毛巾,挑了帘子去了西屋。 “只是问问乐青姐姐嫁到何处也不行么?”春雪带了几分委屈道。 她同乐青是一批从外头买进来的小丫鬟,只是年岁比乐青要小几岁,所以就做了梧桐苑的小丫鬟。 等乐青这一批丫鬟年岁大了,一个一个放出去或是配人,春雪也大了,从小丫鬟做起,而后三等丫鬟、二等丫鬟,去年补了一等。 早年乐青在梧桐苑时,对春雪多有照顾,两人情同姐妹。 后来乐青去了葵院,可春雪依旧记得她早年看顾自己的情分。 她还以为乐青不是留作大少爷的屋里人,就是配给府中管事做管事娘子,没想到乐青仓促外嫁。 对于旁人来说,不过是好奇个一两天,对春雪来说,却是难受的不行。 她一直想要打听乐青被太太嫁到哪里,也始终打听不到,临近年关,想着乐青在府外不知是饥是寒,春雪委实惦记得紧。 实际上,她听到一个说法,就是乐青“勾引”大少爷,被太太所厌,才放出府去。 她虽觉得太太不是个狠心的,可也晓得太太平素是好性子,可涉及到几个小主子时,就同换了个人似的凶悍。 就为了这个,她才越发放不下心,总想着自己既受过乐青恩惠,当要“报恩”。 若是打听到乐青下落,即便不能为其做什么,将自己攒下的一包银子、两副首饰包一包送给乐青,也能让她日子宽松些。 春霞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道:“就你有肝胆义气?旁人都是没心没肺的?论起交情来,乐紫姐姐与乐青姐姐一个屋子住了好几年;若说受过乐青姐姐恩惠,还有春云。她们两个都不着急,你听风就是雨的急什么?那些背后说乐青姐姐嫁的不好的,有几个正经人?无非是嫉妒乐青姐姐得太太与大爷看重,信口胡诌。要是乐青姐姐真嫁的不好,乐紫姐姐与春云两个就真的问也不问一句?” 春雪听了,松了一口气,可依有疑惑:“若是乐青姐姐嫁的不错,怎么也不回来瞧瞧咱们?” 春霞伸手点了点春雪脑门道:“你就不想想,是不是乐青姐姐不愿意回来?” 春雪依旧不解,春霞却懒得再说,低声道:“要是闲着没事,就多做做针线,好好磨墨性子,不要再想这些没用的……” 曹颙卧病,曹家父子接连在衙署告假的消息,当天晚膳时就递到御前。 陈太医开出的药方,与留下的医嘱,一字不落的落在纸上。 看着陈太医提及的曹颙身体早年大亏,若是不好好休养调理,遗祸无穷的字眼,雍正的脸色变得不好看。 虽说平素在朝堂之上,他对曹颙并没有另眼相待,可是在他心里,将曹颙当成阁臣培养。 调曹颙入兵部,只是第一步。 没想到这个节骨眼,一场风寒就使得曹颙倒下。 既是晓得曹府之事,那曹颙在昌平与京城之间折腾的原因,自然也是心知肚明。 他不知该骂曹颙没出去,只会围着女人转;还是该羡慕大格格好夫妻,羡慕这夫妻两人结发情深。 他虽是恨曹颙的不小心,可也没有忘了曹颙的身体是为什么“大亏”的。 是为了救先帝,利器直入脏腑,又如何能不影响身体。 想想曹寅这一房,本就子嗣单薄,若是曹颙有个好歹…… 雍正想想,都觉得不忍。 可刚赐给曹家宅子,不好再加恩,想了想他吩咐陈福,道:“以庄王爷的名义,传话给太医院,派白齐元往曹府问疾。” 陈福应了一声,退出去安排小太监去太医院。 倒不是雍正质疑陈太医的医术,只是在他看来,同刚知天命之年的陈太医相比,古稀之年、且再风寒科有专长的白齐元更稳妥些。 等到养心殿的小太监赶到太医院,白太医却不在宫里,听着太医院这边的消息,老太医是被十六阿哥带走。 小太监从太医院回来,陈福到御前复命,雍正听了,本对曹颙病情的那点惦记又变成愤愤,冷哼一声道:“怡亲王病时,也没见过他那么勤快,不知道的,还当他们是亲兄弟!” 陈福屏气凝神,站在一边,将自己当柱子。 想想十六阿哥与曹颙之间辈分,与两人少年开始的兄弟交情,雍正那点愤愤又变成好笑…… * 握拳,这个月欠三更了,争取月底前补上。 第一千三百零八章 劲爆 第一千三百零八章劲爆 白齐元老太医在曹府问诊后得出的结论,与陈太医一般无二,对于陈太医开出的方子也没有做半分增减,只是想着曹颙是阳症口干,便加了一道食补方子。 十六阿哥确定曹颙无大碍,这才松了一口气,吩咐天佑送白太医出府。 曹颙在老太医问诊前便醒了,看到十六阿哥这番情深变化,心中暖暖的,脸上也添了笑意。 十六阿哥横他一眼,道:“笑,还有脸笑?!多大人,还能好好的将自己折腾病了?累得爷跟着费心。” 曹颙支起半身,坐在炕头,讪笑两声,道:“现下发作,不过是小毛病,总比以后一下子严重起来……” 没等曹颙说完,就被十六阿哥打断。 “呸呸呸!”十六阿哥忙吐了几口吐沫,道:“浑说什么?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各路神灵不用同这小子一般计较!” 一边口中嘀咕着,他一边双手合十,拜向四方。 见他脸上满是虔诚,曹颙不由一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十六阿哥便开始信奉神灵? 好像是从那年在热河拜祭寺院开始,十六阿哥就不再像过去那样轻慢佛道。 “爷的脸上长花了?”见曹颙盯着自己,十六阿哥皱眉问道。 “花没见到,胡子倒是见了一把。”曹颙笑着说道。 十六阿哥见曹颙还有精神说笑,面上依旧绷着脸,可眉眼之间已经柔和不少。 见曹颙嘴唇干的发白,十六阿哥转身走到窗前的圆桌前,伸手端了茶杯。 这是方才天佑让人给他奉的茶,他还没有用,隔着水杯能感觉出水温已经不烫。 可他的习惯,向来爱喝浓茶,却不适宜给病人用。 偏生曹颙这样,天佑送人还没回来,十六阿哥便自己走到门口,隔着帘子扬声道:“来人,给你们老爷倒一杯温水过来!” 曹方家的去小厨房看着曹颙的汤药,外屋只有春霞与春雪在。 两人听到十六阿哥的吩咐,彼此对视一眼,虽有些犹豫,但春霞还是开口应了一声。 犹豫的是十六阿哥不是曹家主子,本不当越过曹家主子直接吩咐曹家下人;可是水是给自己老爷倒的,当然还要麻利取来。 梧桐苑就有小厨房,热水是常备。 少一时,春霞就端了一个小水壶送进里屋。 方才听天佑安排,给十六阿哥送茶进来的就是春霞。只是那个时候,十六阿哥全心关切曹颙病情,没心思瞧其他。 这会儿功夫,见春霞低眉顺眼,执壶倒水的样子,十六阿哥却是不由愣住。 春霞被盯得手足无措,强忍着惊慌羞怯,将水杯送到炕边,低声道:“老爷……” 曹颙看着十六阿哥的视线还黏在春霞身上,不由心中纳罕。 他一边接过水杯,一边飞快地打量了春霞两眼。 虽说并不算十分娇艳,可鸭蛋脸,皮肤白白净净,算是清秀佳人。 曹颙低下头,喝了半杯水,将杯子又递还春霞,摆摆手打发她退出去。 直到春霞挑帘子出去,十六阿哥方收回视线,脸上露出怅然若失。 曹颙越发纳罕,莫非十六阿哥“寡人有疾”的毛病又犯了?可除了与他夫妻相合的十六福晋,王府还有数位侧福晋、庶福晋,格格、侍妾、通房这样名分低的也有不少,哪里会见个丫鬟就失态? 或许是在孝期的缘故,在王府中人多眼杂,禁欲至今,才变得这么饥不择食? 可心底,曹颙又不相信这种猜测。 十六阿哥已经不是少年,怎么还会被欲念支配? 这时,便听十六阿哥叹了一口气,道:“这丫头低眉顺眼的侧影,极像弘普的额娘!” 曹颙眨了眨眼,脑中浮现出李侧福晋的模样。 时间过的太久,曹颙见李氏的次数也有限,印象已经有些模糊,更不要说什么侧影。 不过虽说李侧福晋与春霞一个是皇子侧福晋,一个是婢女,可两人还真有些相似之处,不是指眉眼五官,而是给人的感觉,都是温顺老实。 十六阿哥皱眉坐着,有一口没一口地吃茶,面上神情不像缅怀,倒像是担心什么。 曹颙见状,心下一沉,道:“十六爷可是在担心弘普阿哥?” 十六阿哥点点头,道:“再过几年,弘普就到了弱冠之年,要参加宗人府考封。他是侧室所出,考的成绩再好,也不过是的二等镇国将军,与小七差着十来等……不管怎么说,他到底是爷的长子,他额娘早年太过阴毒,福晋没有迁怒到他们兄弟身上已经是难得的胸襟,哪里还能盼着福晋能对他们兄弟两个另眼相待?他们现下能靠爷,等爷老了那日,王府这边多半也是靠不上,总要靠他们自己才行……” 曹颙听了,忙摇头道:“十六爷且打住,趁早歇了这个心思!您是皇上倚重的臂膀,说不定到时另有恩典,何苦庸人自扰?不看旁人,且看十三爷府上!” 十三爷府上能看的,是庶长子弘昌封贝勒? 还是十三爷几个年长的儿子都闲赋,从不涉军政? 十六阿哥看着曹颙,迟疑道:“真的不能试试?” 曹颙毫不犹豫地摇头,坚定低说道:“除非十六爷舒心日子腻了,想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话说到这个地步,十六阿哥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无非是他是实权王爷,他的庶长子若进八旗军中熬资历,怕是要引得皇上忌惮厌弃。到时候,别说是弘普立功封爵,就是自己这当老子的也要失宠御前。 可若是错过西北战事机会,过两年弘普怕真的要以镇国将军爵位开府令居…… 曹颙身上本就乏力,坐了这一会儿,就露出乏色。 十六阿哥见状,使劲地拍了怕自己额头道:“瞧爷,可不是糊涂,你都病成这个模样,不说嘱咐你安心养病,还唠叨这些有用没用的累你费心思,爷回去了,你好生歇着,衙门那边不必挂念。一旬没休养好的话,就再多歇一旬。” 这会儿功夫,天佑送走白太医,从前院折回。 曹颙的药也好,曹方家的***霞送进来。 十六阿哥的视线又忍不住望了望春霞,天佑从春霞手中托盘上捧了药碗,送到曹颙手上。 浓浓的草药味儿扑鼻而来,曹颙忍着不舒服,将药汁一饮而尽。 他心中已经有了打算,等这会病好,就同京里的几位传教士好生联系联系,看能不能划拉些好药屯在家里。 还有广州的吴盛,消息比京里灵活,也应该让他弄些洋药。 十六阿哥等曹颙吃了药,便起身告辞。 曹颙见状,便吩咐天佑代自己送十六阿哥出府。 十六阿哥见状,瞪眼道:“当爷是客么,如此啰嗦?爷又不是没来过你们家,何必送来送去?天佑,听爷的,好生照顾你老子,爷……”说到这里,听了听,视线闪动,指了指春霞所在方向,道:“叫这丫头带爷去前院就行。” 虽说十六阿哥是曹家的至亲,也是父亲的好友,可该守的礼仪还是要守的,尤其不管是曹颙,还是天佑,都是十六阿哥的晚辈。 因此,天佑还要开口亲送,却见曹颙在十六阿哥背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十六阿哥虽指了春霞,可春霞守着规矩,并没有直接应下,而是望向曹颙。 见曹颙点头,春霞才老实地挑了帘子,温顺地引着十六阿哥出去。 天佑没送到前院,却也送到梧桐苑门口。 看着两人渐远的背影,还有风中隐隐传来十六阿哥的说笑声,天佑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等回到上房,曹颙已经阖眼躺下。 天佑虽满心疑惑,也不愿扰父亲休息,近前将父亲的被角掖好,才悄悄地退到外间。 想了又想,这样熬有些浪费时间,他便出去吩咐小丫鬟去葵院取了两本书过来。 他就在东屋看书,心里盘算着恒生估摸什么时候到昌平庄子。 即便是快马,毕竟距离不断,估摸这个时候能到庄子就不错。 天佑看了看窗外,已经是黄昏时分。 昌平那边几位长辈,想要今日折返是来不及,最早也要等到明早返程,明天中午能回府。 天佑心中很是愧疚,若是他仔细些,早发现父亲不舒服,也能早些往庄子那边送信,不至于几位长辈隔夜回来…… 正如天佑猜测的一样,李氏与初瑜却是是次日一早就离了昌平庄子回城。 这婆媳两人回去,密太妃当然也不好再住下去。 她心里也惦记曹颙,想要随李氏婆媳回曹府探视,可想到自己身份所限,坐卧都要惊动许多人,曹家现下上下想来都忙着。哪里还好惊动他们招待。 这般想着,密太妃进城后就同李氏几个告别,直接回了贝勒府。 随着李氏、初瑜婆媳回归,曹颙卧病的消息休养的消息也传了出去。 同曹颙这个户部尚书因疾休养的消息传出来的,还有一挑消息更劲爆,那就是兵部尚书告老,山西总督伊都立调回京升兵部尚书…… * 泪啊,早起去南城拜年,中午又出京去了趟河北,坐了半天车,晚上才到家,小九真是累得不行。对对手指,所以更新又晚了,对不起大家。不过明天开始就没啥过年活动,应该能恢复正常更新了。 第一千三百零九章 新尚书 第一千三百零九章新尚书 伊都立升任兵部尚书,不仅曹颙意外,连十三阿哥与十六阿哥都吃了一惊。 虽说外放这两年,他先是巡抚,后挂了总督衔,可政绩平平,实没什么可称赞的。若说长处,大概就是不贪墨不钻营又正值壮年。 其实,到了督抚这个品级,只要不太贪心,官场上的人情孝敬也能攒下一副丰厚家底。 那些依旧不满足,继续伸手的,无非是野心与贪心两条。 野心是指想要用金银做敲门砖在官场上再进一步,贪心的则是想着自己不缺,儿孙、曾孙呢? 人心如此,欲壑难填。 倒在督抚任上的地方大员,绝不是一个两个。 伊尔根觉罗氏是满洲大姓,伊都立又出身家族嫡系,家资富饶;母亲是八旗贵女,嫁妆丰厚。伊都立是富贵乡里养大的,又不缺银子,自然不屑像其他地方官那样刮地皮。 他连襟是十三阿哥,是总理王大臣,除了皇上,朝堂上第一人。 这使得伊都立没必要像其他督抚那样,安排族人子弟在京中钻营,呼应地方,除了更好的了解朝廷动态外,也有防范小人谗言之意。 至于他与十三阿哥之间,不仅是连襟,还做了亲家,让他怀着攀附心思去巴结十三阿哥,他也放不***段。 毕竟,论尊卑的话,从身份上说十三阿哥是尊,伊都立是卑;从亲戚辈分上说,他的辈分在十三阿哥前。 虽说伊都立政务平平,可也算勤勉,没有出过什么纰漏,加上不贪墨、不钻营这两条又得了圣心,早已被雍正留意上。 这回用伊都立取代曹颙升任兵部尚书,雍正也是经过一番思虑。 他晓得十三阿哥的性子,最是想着避嫌这些。 若是同他商议,他定会以伊都立考评平平为名,另举人选。因此,雍正便直接下了旨意给张廷玉,直接将伊都立升调消息公之于众。 十三阿哥意外虽意外,可也无可奈何。 皇上金口玉言,既是御旨都下了,也没有更改的余地。 他有些为曹颙惋惜,又隐隐地有种猜测。 早先皇上定下曹颙为兵部尚书的意思已经确凿,若说有什么原因会引起这番变动,那就是曹颙的患病卧床。 十三阿哥有自己的消息来源,曹颙的病症与处方对他来说并不是秘密。 旁人不知道,他却是晓得,自己这个皇帝哥哥若是厌了哪个的时候绝情的怕人,要是对哪个上心的时候也是待人掏心掏肺。 只是不知这番体恤,是因曹颙的缘故,还是因看在李氏情面的缘故…… 内务府衙署,十六阿哥坐在那里,也是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又“嘿嘿”笑两声。 或许落在旁人眼中,曹颙因病丢了调任兵部尚书的机会是憾事,十六阿哥却不这么认为。 曹颙的年岁在那里摆着,早两年做掌部尚书是好事,晚两年也耽搁不了什么。 只是临时换人,是皇上嫌弃曹颙身体病弱,还是真心体恤让他安心静养,省的有碍年寿? 前者的话,皇上变脸未免太快些,毕竟前些日子刚赐了新府给曹家;后者的话,说明曹颙圣眷稳固,即便错失其他机会,也会有其他机会。 而这样有人情味的皇上,现下能体恤曹颙,以后也能体恤他这个做弟弟的才是…… 十六阿哥眯了眯眼,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看来,往后自己也要经常病一病才好…… 前些日子,他还眼气十三阿哥食亲王双俸,可自打得了恩典,得意迎神回府,十六阿哥便也知晓了什么是烈火油烹。 这个风头出的有些大。 十六阿哥本不是爱招摇之人,终于从飘飘然转为警醒。 他虽素来明泽保身,可实际上手握宗人府、内务府两处,对于宗室王公来说,他的风光绝对不亚于十三阿哥。 可从太祖高皇帝起,风光过的宗室诸王有几个好下场的? 更不要说,皇上并不是常情之人,这些年来先是宠着哪个,随后翻脸处置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想着先前因皇上器重风光无限的十七阿哥,如今避府“养病”,原因也不过是皇上的心意变化。 十六阿哥委实有些怕了。 他本不是贪心之人,如今在亲王位上,已经是暗暗侥幸。 换做其他人,许是还有个盼头,建功立业、爵位升一升之类。 可亲王上面,无爵可升,顶天了也就是食双亲王俸禄。 双亲王俸禄,又哪里有那么好吃的? 像十三阿哥那样,每天只睡两个时辰,十六阿哥自认为自己做不到…… 鬼使神差,同一刻,曹颙所想所思,竟然同十六阿哥差不多。 在听到伊都立升调兵部尚书那刻,曹颙心里本有些不舒服。 怎么说呢?尽管他早先对出任兵部尚书兴趣并非十足,可晓得这个缺多半是自己的,他为了怕露怯,这些日子,也多找机会了解西北兵事。 预备得十足,就等着调任旨意下来,没想到却换了人。 曹颙不是圣人,焉能做到心静如水? 不过,曹颙心中那点失落并没有维持多久,就想到皇上“临阵换将”的缘故。 他不是自不量力之人,也就不像十三阿哥、十六阿哥那样想着皇上的情分体恤什么的。 在他看来,皇上在他病后换人再正常不过。 皇上本就看不上兵部尚书的老弱不堪趋势,怕耽搁了西征大事,才有心调曹颙这个壮年打理兵部。 若是曹颙身体病弱,那皇上也就没有换他不可的必要。 虽说这次伤寒的动静弄的有些大了,未必全都是坏事,不说旁的,起码曹颙“病弱”的印象就印在皇上与其他王公大臣心中。 就在户部尚书任上熬着也好,现下是雍正五年,等再过个三、两年,天佑再大些,自己也可以借着“病弱”的由子退下来。 想到这些,曹颙心中阴霾一扫而尽,当天的晚饭都多用了两碗粥…… 想通了的曹颙,不再去想公务,悠哉地开始自己的养病生活。 虽说得了消息,到曹府探视的亲戚朋友每天都有好几茬,可多有初瑜与天佑招待,并不需要曹颙多费心。 不过,有的客人,却是曹颙需要出面的,就如兵部侍郎傅鼐。 他专程过来安慰曹颙。 旁人不知道,他却是晓兵部尚书早先定的是曹颙。 没想到,眼下有了这番变故。 傅鼐怕曹颙心中郁结,拐弯抹角地开解着。 虽说话并不多,可其中的善意却是挡也挡不住。 换做其他人,自己顺利起复为兵部侍郎,旁人却因病丢了即将到手的兵部尚书,总要想着回避一二,省的惹人多心。 几年的流放,虽将傅鼐的外形催老了,可里头的热心肠却依旧如初。 曹颙仔细听着,点了点头,道:“姑父放心,我想得开。户部调兵部,本就不算高升,如今我身体需要休养,病好了也不宜太辛苦,与其去两眼一抹黑的兵部,还不若就在户部,毕竟做生不如做熟。” 曹颙神色至诚,眼神无伪,傅鼐看得一愣,摸着胡子道:“想的开就好,想的开就好……” 直到从曹府出来,傅鼐都有些恍惚。 他想起自己调任盛京侍郎时的事情,暗暗佩服曹颙,这般荣辱不惊,曹颙还真是继承了曹寅的品格…… * 同京城曹颙的荣辱不惊相比,接到圣旨的伊都立简直是欣喜若狂。 早先没出京时,羡慕这个,羡慕那个,一心觉得地方上自在。 可真到了地方上,又想京城想的不行。 毕竟他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 不只是他,上到老太太、兆佳氏,下到孩子们,都是不是地念叨起京城的生活。 旁人还好说,老太太到底上了年岁,伊都立也不愿老人家因为想京城再想得病下。 若他是别的官,还能使在在京里走动走动,调回京城;可他是一省父母,去留全凭皇上心意,哪里是想要挪一步就挪一步的? 他心中已经有了决断,写信给长子,让他年后到山西来一趟,将老太太接回京城。 即便他不能朝夕侍奉,可在长孙身边,又回到熟悉的学士府,老太太的心情也会好些。 孩子们想要回去的,也可以随老太太回去,妻子那边,却是不好轻离。 没想到这个时候,竟意外接到调自己回京的圣旨,而且还是升任兵部尚书,伊都立如何能不欣喜若狂。 二品升从一品本就是喜事,补的是兵部更是喜上加喜。 外放山西前,他就在兵部做侍郎,对那里也算相熟。 即便素来淡定从容的老太太,听了儿子调任回京的消息,也不由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兆佳氏的欣喜,则是溢于言表。 最高兴的则是伊都立的侧室杨氏,她生的两个女儿,都要参加选秀。两个女孩儿都肖母,容貌上上,她们姊妹都要参加选秀,即便不匹配贵人,自主婚配,父亲官职高了,她们婚配也就会更好。 想到女儿,杨氏不由愤愤。 长女因由兆佳氏抚养的缘故,打小待她这个姨娘格外疏离。 幸好又有了小女儿,最终留在她身边长大…… * 汗,家中来客人,待了许久,更新又晚了。 第一千三百一十章 失控 第一千三百一十章失控 真是病来如山倒,即便曹颙觉得自己身体确实无大碍,可这场伤寒可彻底使得她躺下来 这半个月中,京城官场有好几件大事发生。 首先是太和殿测试天下武举,其次就是致仕老臣田从典在离京第二日病故与良乡,第三件事就是皇上有旨,旗员外放为官者,不准带十八岁以上子弟随任;现随任者,则撤回该旗。 穷文富武,武进士之途向来是八旗子弟晋身之路。 汉人中了武进士,不过是到地方做千总;若是满蒙、汉军子弟中了武进士,上三旗者可入侍卫处,下五旗者也能入护军营、先锋营当差。 因此,关注的人即便不比文举多,也委实不少。 没想到等到武进士出来,皇上却更改了历年规矩,上三旗武进士尽管依旧进了侍卫处,可以没有经验为由,只是蓝翎侍卫开始历练。 补一二三等侍卫,是三、四、五品,还有机会入内班,当值御前;蓝翎只是六品,且不入内班。 对满蒙武进士前途影响,不是一星半点。 这下子,影响的不是一家两家,可也没有人敢上折子去质问雍正什么,只是私下里唠叨不满是少不得的。 而田从典老大人致仕,又是赐宴、又是赐联,而后离京时,也有百官相送,何其风光。 谁能想到,这才风光两日,出京不足百里,老大人就一命呜呼。 皇上这边,遣内阁学士一、侍读学士一前往良乡为其治丧,散秩大臣一、侍卫六奠茶酒,并赐祭葬、谥文端。 如此一来,田从典也算死后哀荣。 可是哀荣毕竟是哀荣,暗中唏嘘的汉大臣不是一个两个。 旗员还好,致仕后依旧在京养老,无需千里还乡;汉大臣即便官居一品,也终有哉养老。 虽说现下田从典与他是平级,可毕竟做过他的上司,在官场上有这层关系在也算比旁人关系深些。 只是田从典病故时,正是曹颙病的最重之时,也无力亲自吊祭,便托曹项代自己吊祭一番。 曹项正是被点的那边去料理田从典后事的侍读学士,奉旨前往良乡料理田从典后事。 田从典长子已故,身边只有个弱冠幼子,无法主持这样的大事。 曹项在良乡待了五天,过了田从典“头七”,灵柩还乡才返京复命。 这时,曹颙经过数日调养,精神已经好上许多。 曹项过来后,曹颙少不得问起田从典的后事。 “大哥,我算是见着了,什么是人走茶凉。良乡与京城不过六十里,即便本人到不了,遣子侄仆人代祭,也不费什么事。可是就算这样,吊祭的人也寥寥无几。还是大哥厚道,即便与田从典往来不多,又在病中,依旧不忘吊祭之事。”曹项感叹道。 曹颙听了,有些意外,道:“难道田大人的后事冷清?” 毕竟这个时代,世人重白事更重视红事,况且田从典还是在吏部尚书位上原级致仕,良乡离京城又近,怎么也不该太过冷清才是。 曹项在官场多年,早已不是昔日阿蒙。 见堂兄一时还想不到缘故,曹项便道:“换做其他大人如此,也不至于这般冷清。田从典不仅性子耿直,在官场上鲜少有知交往来,更重要得是子孙凋零,长子无嗣病故,幼子才十几岁,尚无功名……田从典这一去,田家在官场上再无后续,那些人又哪里乐意费心思,省下这一笔,多吃两顿酒也是好的……” 曹颙听了,哪里还有不懂,却实在无话可说。 世人多功利,他曹颙也不例外,只是他求的不是官场关系利益,而是别的。 他叫堂弟代自己吊祭,只想的是不失礼数,不违自己“敦厚”之名。 同那些连敷衍都不愿敷衍的部院大臣相比,他这样的隐晦私心也算不上什么高尚。 见堂兄情绪低沉,曹项还以为是为田从典不平,忙道:“其实,也没我说的那么严重,京里过去吊祭的人虽不多,可地方官都到了。皇上又有恩旨下来,等田大人灵柩到山西,那边也不会怠慢,总会风光大葬。” 曹颙晓得堂弟误会了,可也没有解释,只点点头,道:“如此甚好……” 过了腊八,曹颙的病症又反复起来,原本转好的精神头也萎靡下来。 可正如陈太医所说,他当年身体亏的太厉害,这次伤寒诱发了不少病症出来,最明显就是开始咳嗽,搁在三百年后,不过是感冒引发的肺炎,并不算什么大病;可在当时,用太医的话来说,就是转了“肺痨”,可是了不得的大病。 如此一来,越发证实曹颙身体“病弱”之说。 初瑜更是眼圈没断了红过,衣不解带地侍候;李氏早已吃起长斋,又往好几处寺庙捐了香油钱。 几个孩子也是忧心忡忡,恒生与左住兄弟天天过来报道,连怀孕的妞妞也回来了两次。 所有的人,都围着曹颙转。 外头更是说什么的都有,甚至已经有人隐晦地提及户部尚书何时出缺之事。 曹颙后世是得过肺炎上,开始并不将这个当回事,每每还不忘劝慰家人。 可见大家都忍痛含悲的模样,曹颙的心情也渐渐被感染,变得烦躁起来。 这可不是二十一世界,感冒了肺炎了输液几天就能好;这是三百年前,感冒肺炎都是大症状的时代。 难道,自己重生一回,就为了兢兢业业过二十年,然后得了个感冒就挂掉? 自己向来缺少安全感,为了好好活着,费心费力,没想到君权与政治倾轧都没损害他半分,却被一场感冒折腾得死去活来。 曹颙的心乱了,情绪也焦躁起来。 看到妻儿围在自己身边,他也觉得烦,统统地撵出屋子。 初瑜与天佑虽担心曹颙,可也不敢违了他的心意,生怕这个时候气着他。 可放然他一个人情绪不稳地待着,母子两个也不放心。 思量一番,初瑜吩咐儿子去请十六阿哥过来。 十六阿哥昨日还来过,听了天佑的话,半点没耽搁,直接与他过来。 曹颙坐在炕头,眼睛发直,脑子里正在走神。 他才三十多岁,养花养鸟的退休日子半点没享过,要是就这么走了,还真的不甘心。 他不知自己是不是后悔,为什么要贪恋曹家权势走官场仕途这条路,若是早就想开些,早早出洋的话,会不会健康能得到保障? 还有自己当年为康熙挡的那一剑,有多少真心,有多少算计? 自己装“纯良”装惯了,自己都要相信自己是善的,可实际上这些年他手上沾的血也不少。 若是世间真有因果,他又如何能得善终? 李氏还有长生,初瑜还有孩子们,天佑、恒生有妻族做助力,天慧、天宝有兄长可以依靠,似乎也没有哪个是离不开他…… 第一千三百一十一章 巧合 第一千三百一十一章巧合 十六阿哥没有叫人通禀,直接闯了进来。 见到的,就是曹颙坐在炕上,望着窗口发呆的情景。 算起来,前后也病了半个月多,曹颙身体本就清瘦,现下越发清减,双眼洼陷,脸色也十分晦暗。 十六阿哥心中的怒气莫名就熄了,放缓了脚步,顺着曹颙的目光看去,出了布满霜花的玻璃窗,也没看到什么,纳闷道:“这是瞧什么?爷进来都没发觉?” 曹颙听到声音,转过头来,十六阿哥已经走到炕边坐下。 曹颙见状,不由皱眉,忙道:“十六爷快离远些,小心过了病气儿。” 十六阿哥冷哼一声,道:“不用你操心,爷没你那么怕死。不过是小病一场,折腾起来没完没了。还知道骂老婆孩子,你就不能再出息点?” 曹颙使劲揉了揉脸,道:“我没有骂他们,只是想要自己清静清静。” 虽说他神色不变,可十六阿哥还是听说他话中的疲惫。 十六阿哥沉吟片刻,问道:“爷晓得,你是个惜命的,可也没想到你胆小成这个模样?换做其他老弱,患了你现下的病症许是要担心一二,你正值壮年,熬一熬就过去,不至于这样。还是……你舍不得兵部的缺……” 听了前面的话,曹颙还不以为意;听到后边,却是皱眉,觉得冤枉的紧。 偏生十六阿哥还就此事说个没完:“换做其他人,你若是不甘心,过后还能活动一二、老伊却是十三哥的连襟,说起来资历并不你浅,又做过兵部侍郎,比你还合适……原当你是大度的,没想到你也有这般小肚鸡肠的时候。京里的消息,又哪里是瞒得住的,即便老伊现下不知道,回京后也会得到消息。只因占了兵部尚书位,就将你恼成这样,不知他会寻思什么……” 饶是曹颙脾气再好,也委实听不进去。 十六阿哥说的是其他人还好,伊都立却是与曹颙多年交情。这话要是一星半点传到外头,两人就要生嫌隙。 “行了,十六爷就饶了我吧。这都哪儿跟哪儿?我只是因生病的缘故,心里有些闷。”曹颙打断十六阿哥的话,说道。 十六阿哥轻哼一声,看着曹颙道:“这下承认了吧,还是惜命得缘故!” 曹颙巴不得他不再提伊都立的话题,忙不迭点头,道:“承认,承认,谁又能不怕死?伤寒不算病,病起来不要命。我才三十出头,自是惜命得紧。” 被十六阿哥这一混打岔,屋子里沉闷的气氛消散许多。 十六阿哥斜眼看着曹颙,摇了摇头,口气里都是恨铁不成钢:“瞧你那丁点儿出息?都要娶儿媳妇抱孙子的人,生个病还要磨磨唧唧,要这个哄,那个劝。不过是‘风热犯肺’好生吃着药,静养些日子就是,你还真是越长越回去。” 被十六阿哥损了一番,曹颙也有些不好意思,似乎他真的有些小题大做。 生老病死,岂是人力所能逆转? 自己后悔这个,担心那个的,委实无趣了些。 他笑了笑,道:“这几日心里却是有些焦躁,累十六爷跟着费心了。” 十六阿哥见他情绪不再像方才那样死气沉沉,心情也跟着好几分,道:“你不是老说洋人的药好么,广东巡抚上了折子,说是弗朗机国遣使来朝,人已经到了澳门,皇上已经准了他们年后进京,到时候定要带些西洋玩意儿过来,保不齐就有你想要的西洋药。” “佛郎机国?”曹颙听了好奇:“出佛郎机大炮的葡萄牙?他们好好的,怎么想起遣使过来?” 大清上至君臣,下到黎庶,虽自诩为天朝上邦,可实际上外交并不发达,多是周遭的附属番邦。 欧洲那边,即便偶有来人,也多是民间商人与传教士。 “还能为了什么,多半是为广东禁教之事吧。”十六阿哥随口回道:“可见欧罗巴离大清真是万里之遥,雍正元年禁教的指令就下了,隔了好几年他们的人才过来。” 说道这里,他想起户部的外贸商船,道:“咱们大清的商船,不会也要四、五年才一个来回吧?” 曹颙摇摇头,道:“哪里用那么久?往欧洲的海线,都是广州那边走惯了的,前后不过三年功夫,后年他们就回来了。葡萄牙那边来使,多半是听到皇上允许俄罗斯人在大清传播东正教的缘故。” 十六阿哥听了,道:“谁知道这些洋人在想什么?爷也看过东正教的教案,同天主教本是同源,却传成两个模样。既是同咱们的礼教相悖,想要在大清传播,不过是痴人说梦。不知为何皇上会妥协,若是人人都信了天主东正,无父无君,那大清岂不是乱了?” 曹颙点点头,心里却佩服十六阿哥的远见。 天主教与东正教因一直被朝廷压制,却是并未在中国传播太远。可等到鸦片战争后,国力衰退,朝廷对地方掌控减弱时,***教被本土话后,可不是闹出个太平天国,成了大清的催命丸。 “若不是葡萄牙政府来人,只是传教士的话,就要好好甄别甄别,若有所长,正好可以留在京城中听从教化。”曹颙不厚道地说道。 此时欧洲的传教士多是受过教育有一技之长,若是其中有一两个从事医科的,就更好了。 十六阿哥闻言,不由失笑道:“不过是为了洋药,连人都惦记扣下,要不爷举荐你去礼部,只要想到说法,就能名正言顺地留人。” 十六阿哥不过是随口说笑,曹颙却上了心。 肺炎虽不可怕,抵抗力好,用着好药,支撑一段日子就能好转。可这病极容易复发,尤其是在秋冬换季时节。 可秋冬换季时间,向来是户部公务最繁忙的时候。 如今兵部尚书无望,自己与其留在户部给张廷玉打下手,还不如去礼部。 虽说一年到头,需要礼部出面料理的事物似乎也不少,可好在处处都有规矩在,只需尊前例即可,是六部中最省心的衙门。 虽有非进士不得入翰林,非翰林不得出任礼部尚书,非礼部尚书不得入内阁的官场老话,可大清讲究人治,不**治,所谓进士出身,不过一到恩旨就能解决之事。 “若是如此,那就要重谢十六爷!”曹颙沉思片刻,正色道。 十六阿哥闻言,却是一愣。 他站了起来,看着曹颙,满脸诧异:“孚若,你这是真心话?” 曹颙点点头,脸上也添了郑重:“真的不能再真。这肺病即便好了,也易复发,尤其是每年秋冬交替之际。户部那个时候最忙,张大人现下又兼了吏部,分给户部的精力有限,若是因我的缘故,耽搁了衙署里的差事,岂不是我的罪过?” 十六阿哥看着曹颙,皱眉道:“这话你既说了,爷就信了,可旁人能信?礼部虽清贵,却是养老衙门,哪里比得上户部?可偏生礼部尚书又是入阁前必须补的缺,换做其他老臣,想要去礼部,别人还能当成养老。你正值壮年,谁会相信你去养老?怕多是要疑你有入阁之心?” 曹颙挑挑眉,道:“皇上也会这样认为么?” 十六阿哥想了想,摇了摇头,道:“皇上圣明,许是能体谅你苦衷,可人言可畏。你到底年轻,就不想在官场上再进一步?” 同户部、兵部这些容易出功绩的地方不同,礼部实在是太循规蹈矩,反而是六部最中不容易出成绩的地方。 即便大学士入阁前,要出任礼部尚书,多半是兼职,另有其他衙署的履历功绩在前。 说起来,礼部更像是养老的地方。 当年曹寅回京,皇上就给他安排了礼部侍郎的职位,日子过的极是清闲。 回忆起父亲晚年的悠哉日子,曹颙觉得自己前些日子犯傻,竟然真的鬼迷心窍地想要进兵部。 西北战事,可不是一年两年的事,直到雍正驾崩,乾隆登基也不太平。自己还真要去兵部呕心沥血不成? 礼部满尚书赖都花甲之龄,在六部尚书中算是年轻的,一时半会儿动不了位置;可汉尚书陈元龙却是过了七十,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出缺。提前与十六阿哥打个招呼,改日在十三阿哥跟前在提上几句,保不齐什么时候就随了心意。 曹颙摇摇头,道:“以我的履历年岁,官至从一品已经是承皇上恩典,不敢再奢求其他。十六爷是晓得我的脾气,最是惫懒,这些年战战兢兢,不敢在公事上有丝毫懈怠,也不过是勉力支撑,不想辜负圣恩。换个清闲衙门,熬上几年,等天佑再大几岁,我便可以退下来。” 十六阿哥看着曹颙,神色有些古怪:“你是不是早得了消息,才在这里等着爷?” 这回轮到曹颙疑惑:“什么消息?” 十六阿哥仔细打量曹颙,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心中松了一口气,道:“还好你真不知情,要不然病中还能有这番算计,倒是要吓到爷了。” 曹颙听得越发糊涂,不解地看着十六阿哥。 十六阿哥笑笑道:“赖都昨儿递折子乞骸骨了!” 曹颙闻言,不由瞪大眼睛:“怎么会?赖尚书向来康健,身上不是还兼着都统么,怎么就乞上骸骨了……” * 泪啊,欠五章了。 第一千三百一十二章 连锁反应(求保底月票) 第一千三百一十二章连锁反应(求保底月票) 这还真是该死得巧合,曹颙抚额,只觉得嘴里发苦。 赖都向来与原兵部尚书法海往来交好,两人又是儿女亲家,赶上皇上发作法海,没等牵连到赖都,赖都自己识趣,老实地递折子致仕。 要是没有之前十三阿哥举荐兵部之事,曹颙这个时候谋个礼部尚书也不惹眼;可刚经了举荐兵部之事,紧赶紧地就谋礼部,倒好像他不安分,或是对皇上的任命不满。 他方才即便提礼部,也是想着等个一年半载,礼部陈元龙老大人致仕,顺理成章地调礼部。 “别说你意外,爷也意外,赖都那家伙是一顿饭能吃二斤福肉的主,健壮得跟头牛似的,就这么告老,谁会想得到。陈元龙老头子却稳稳当当的,田从典病故也没吓到他。”十六阿哥唏嘘道。 曹颙一阵无语,只得道:“方才托十六爷之事,十六爷还是埋在心里吧。看来我还是操劳的命,只能等等看。” 谁会想到会这么巧,十六阿哥看着曹颙,竟生出几分幸灾乐祸:“爷还忙着,你就想躲清闲,哪里有那么的美事儿?过去你老念叨无欲则刚,现在晓得什么是‘求而不得’了吧?” 曹颙“嘿嘿”两声,却是无话辩解。 他确实贪了,既想要高位,保住曹家地位;又想要清闲,日子过的悠哉。 到头来,还得在户部苦熬。 十六阿哥到底是为曹颙着想,笑了他两句,便吩咐道:“你也别太失望,这几年六部尚书换的勤,即便这回点了旁人为礼部尚书,谁晓得能做多久?有些话,我好说的,你却不好说。兵部尚书之事,闹成这个样子,十三哥心里本就觉得对不住你,你在他跟前倒不好再说什么。等到赖都的缺有人补了,我便在十三哥跟前提你的病症,咱们等下个机会。” 曹颙点点头,谢过十六阿哥。 十六阿哥怕他病中枯燥,又说了外头的几件趣事,而且不用曹颙开口留客,直腾到用了晚饭才走。 曹颙病中,只能吃清淡的,御田胭脂米粥就着几道小菜,十六阿哥却是美滋滋地叫吃着曹佳氏使人送回来的野味,尤其是一盘炸鹌鹑,吃了大半盘,满屋子的香腻。 一边吃,十六阿哥还得意地睨着曹颙。 曹颙整日灌着苦苦的药汤子,平素根本就没有什么胃口。 今日被十六阿哥刺激的,倒是多喝了一碗粥,自己也觉得神经好了许多。 等到十六阿哥离开,曹颙情绪已经恢复如常。 待到初瑜与天佑在进来时,曹颙便给他们道了歉:“这几日我心里烦躁,说话重了些,是我的不是,以后不会了。” 初瑜听了,觉得贴心,可在儿子面前,怕丈夫不好意思,忙道:“老爷哪有什么不是?是我剐噪了,饶了老爷休息,老爷恼也是应当的。” 曹颙道:“哪里有什么应当不应当,你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些日子又要操心我,委实辛苦你。” 初瑜见丈夫眉眼之间的阴郁散去,柔声道:“不辛苦,都是我当做的。” 曹颙看着妻子,神情越发温柔;初瑜也弯了弯眼睛,吊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走到炕边坐下,掖了掖曹颙腿上盖着的被子。 曹颙见她因侍疾清减许多,一阵心疼,忍不住伸出胳膊,摸了摸妻子的脸。 虽说是老夫老妻,可丈夫满脸的怜惜,初瑜只觉得心里滚烫,脸刷的一下红了。 见父亲母亲两个之间情义涌动,屋子里气氛甜腻,将自己这个儿子抛在一边,天佑有些尴尬,悄悄地退了下去…… 曹颙的心境不再郁闷,曹府上空的乌云也散去,随着小年临近,年节气氛也渐浓。 赖都的乞老折子批得快,新的礼部尚书人选出来的也快,正是前些日子刚刚被罢免了的前兵部尚书石文焯。 从免官到起复,不到半个月的时间。 而且,六部排名,礼部向来在兵部之前。石文焯这是失宠了呢,还是失宠了,不少人被皇上的调动弄得有些糊涂。 只有八旗王公大臣,想想石文焯背后的八旗大姓瓜尔佳氏,猜测出皇上的几分用意。 皇上即便再不满意石文焯,也要给瓜尔佳氏家族几分面子。 瓜尔佳氏是大姓,子嗣繁茂,虽然六部中瓜尔佳氏的大臣少,可军中与地方却是很有影响力。 曹颙虽对礼部尚书有过想法,可早就晓得这次自己没戏,倒是没什么可失望的。 直到六部封笔,曹颙一直在病休,各种补药药膳换着法的吃,咳的渐渐少了,气色也越来越好。 这期间,本在笔帖式考试后分派到刑部当差的左成,调到了户部,而且就分在户部堂官衙署当差,成为蒋坚的同僚。 虽说没有人对曹颙说什么,可曹颙心里哪里不明白的? 这就是十三阿哥的体恤。 曹颙暂时不能从户部挪出来,又不好太劳累,就安排亲近的晚辈过去为助力。 曹颙也想开,户部就户部吧,毕竟上面有十三阿哥与张廷玉,自己只需多听吩咐就行。 等到每年十月忙的时候,就多分让蒋坚与左成两个费费心。 曹颙患病的消息,本就瞒不住人,自然是早就惊动盛京的曹佳氏。 曹佳氏隔日就来信问询,信中尽是急切,那意思弟弟若真病重,就要立时回京。 这寒冬腊月赶路岂是闹着玩的,李氏与初瑜自是写信安抚住。 可曹佳氏又哪里能放得下心? 虽说李氏生下三个子女,可长生实在太年幼,曹佳氏并没有与幼弟接触过几日,感情自然不深,与曹颙的感情却是不同。 早年姊弟两个一起养在老太太跟前,后来相伴长大,比起忙于公务经常不着家的父亲与性子怯懦的母亲,姊弟两个感情更加深厚。 原本曹佳氏打算不顾李氏、初瑜信中劝阻,定要回京去探视生病的弟弟,却是被宝雅拦下。 这个时候赶路,吹着冻着都受不了。 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长辈考虑。 曹佳氏想想也是,母亲这辈子全部心思都在他们姊弟几个身上,现下定是为弟弟急得火烧火燎,要是自己因腊月赶路生病,自己不过是熬一熬,母亲可受不了这个。 这边还犹豫着没拿定主意,京城的信又至,说是曹颙的病情渐好。 曹佳氏这才松了口气,可到底是不放心京城那边。 平素还不觉得,可是真要有什么事情,盛京毕竟离京城很远。 她没有对丈夫说什么,可夫妻结发二十余载,讷尔苏如何看不出妻子有心事。 他没有对妻子说什么,而是去书房,独自坐了一上午。 等到他从书房出来时,手上已经多了一个折子。 书房外侍候的小厮躬身侍立,就看到自家王爷转过身,面向西南的方向伫立,多久不动。 引得那小厮都跟着好奇,偷偷地抬起头,飞快地往西南望了望。 许是要下雪的缘故,天色雾蒙蒙的,实看不出什么来。 那小厮正纳罕得紧,就听讷尔苏长吁了口气,抬脚往上房去了。 小厮看着自家王爷的背影,只觉得那背影都比平日轻快几分似的。 曹佳氏在上房端坐,正听几个管家媳妇禀事。 听丫鬟报王爷过来,几个媳妇子都退了下去,曹佳氏起身相迎。 讷尔苏见妻子面带疲色,皱眉道:“怎么这个时候禀事?平素你不是这个时候小憩么,她们的规矩呢,怎么敢扰你休息?” 这边王府的内务,本有福秀之妻纳喇氏协理,不巧前些日子查出身孕,现下正在养胎。 曹佳氏犹豫着没有动身,儿媳妇有身孕也是原因之一。 福彭、福秀兄弟两个都成亲数年,妻妾俱全,可眼下平王府还没有孙辈落地。 曹佳氏见丈夫不快,笑眯眯地拉着丈夫胳膊,让他在上位坐了,又亲手倒了一杯茶送到他手上,才回道:“头午我心里燥,懒得理事,才传话让她们午后来的,不***们的事。” 讷尔苏依旧不快:“既是如此,就好生歇一歇,让她们迟一天回事又能如何,何苦非要熬着?这边府里就这几个正经主子,又哪里有什么急事非要今天不可?” 曹佳氏笑着回道:“不过是鸡毛蒜皮的事,又哪里会累到我?爷就别恼了,妹妹送来两只活鹿,晚上给爷做血饼吃可好?” 血饼是关外的吃法,就是用动物血加上荞麦,再加上调料搅拌,然后摊出来一张张的,是讷尔苏爱吃的小食。 多用猪血,不过像獐子、狍子、鹿血也能这么吃。 鹿血可是大补壮阳之物,讷尔苏看向妻子的目光变得幽邃起来,道:“是专程给爷做的?” 曹佳氏笑道:“自然。” 讷尔苏挑眉道:“既是如此,爷就受了。福晋放心,今晚爷不会让福晋失望……”说到最后,声音带了暗哑。 曹佳氏这才反应过来,凤眼翻了丈夫一眼,嗔道:“爷,不用血饼,也没失望过……” 夫妻这一打趣,曹佳氏的担心,还是讷尔苏心中的焦虑,都淡了不少…… 数日后,就在腊月二十一,京城六部九卿衙门封笔前一日,讷尔苏的“告病让爵”折子递到御前…… * 回头算了一下,一月欠下五章,握拳,会尽快补上。二月到了,小九恳求保底***。 第一千三百一十三章 让爵(求保底月票) 第一千三百一十三章让爵(求保底月票) 讷尔苏的“告病让爵”折子到京,雍正惊到没惊到不好说,宗室王公却是唬了一跳。 宗室王公“告病让爵”,讷尔苏并不是第一个,可那些人多是身上有差事,因年老病弱怕耽搁差事,才告病让出差事,至于爵位还真没有几个让成的。 爵位子孙传递,多是死后才更替,生前更替者鲜少。偶尔一二,多是父辈有过失,才提前让爵子孙,算是体面下台。 讷尔苏虽不为皇上所喜,可到了“让爵”这个地步了么? 在宗室中,平亲王府也算另类。 虽是礼烈亲王后裔,可与同出一脉的其他两个王府还不如同皇室亲近。 讷尔福与其父讷尔苏都成养育宫中,倒了世子福彭这辈,这里也不例外。 即便现下皇上除了几个手足兄弟,对其他宗室多有忌惮防范,可依旧对平亲王世子福彭甚是优容。 矛盾的是,对讷尔苏说不上是好是坏。 要说对他不好,却提了他的爵位;若说对他好,又卸下他的差事,任由他避居盛京。 可讷尔苏这让爵折子,委实算是大手笔。 毕竟平王府同其他王府不一样,福彭早已正式册封亲王世子,领着一份年俸。 福彭若真现下就继承亲王爵位,那世子俸禄自然也就没了。 那可是每年六千两俸银,外加三千石禄米,加上内务府其他分例,就是每年万把两银子。 不仅仅是俸禄减了一份,讷尔苏再也无缘朝堂。 平素里他依旧能用亲王服饰,除了皇上见其他人至多是平礼,可世管佐领、议政王大臣会议、大朝上的位置将由福彭承继。 讷尔苏正值壮年,就这般决断,怎能不惹眼? 少不得有人揣测,是不是讷尔苏有什么难言之隐,许是龙椅上那位有什么动作,逼迫所至。 毕竟,皇上若是刻薄起来,真是叫人受不了。 田从典那样耿介的老臣都被逼得致仕,对讷尔苏不留情面也完全有可能。 就连天佑与恒生都开始担心,怕平亲王府那边真有什么不好。 曹颙得了消息,却是心里松了一口气。 自打晓得西北战端又起,他就开始担心讷尔苏。 讷尔苏曾做过西征大军的统帅,是宗室王公中鲜有的领兵之才。 偏生他同十四阿哥的关系又撕巴不清楚,先是做十四阿哥伴读,西征时做十四阿哥的副手。 即便他没有站队,可皇上也不放心用他。 现下西北还是小打小闹,等到八旗大军出动,少不得有王公出战。即便讷尔苏有自知之明,可他背后还有镶红旗,谁知道会不会有人推波助澜举荐讷尔苏。 在曹颙所知的那段历史上,讷尔苏因与十四阿哥往来密切的缘故,在雍正坐稳皇位外,就被夺了爵位。 现下,还算好的,只是闲置,并无夺爵圈禁之意。 讷尔苏主动退一步,对他自己,对平王府来说,都不是坏事。 就在无数人惦记皇上对这折子的处置时,雍正却来了个留中不发,使得大家心里痒痒的,可也没有办法。 腊月二十二,京城官衙“封笔”。 蒋坚与左成两个,将这个月户部公务以及衙门内部大事小情都整理成册,送到曹颙跟前,省的曹颙年后复出茫然无序。 天佑正好休沐,左成见过曹颙后,就去葵院寻天佑说话。 蒋坚留下,对曹颙赞起左成:“早先瞧他们兄弟两个,只觉得老大稳重些,二少爷稍显轻佻。可没想到,做起差事来,二少爷不需多让,是个肯下力气的。他年纪虽不大,为人却活络圆滑,即便是大人义子,也从不在人前昭显身份,也不仗着身份在衙门里招摇,与同僚们关系相处甚好。 曹颙笑道:“他的性子,有几分随他老子,当年他老子也是到哪里都是好人缘。” 蒋坚道:“瞧着十三爷的样子,对二少爷颇有青睐,曾叫二少爷过去说话。现下衙门里,没有几个晓得二少爷是大人义子,便多猜测二少爷是不是同十三爷有亲,才年纪轻轻就从刑部掉到户部,又是中堂笔帖式。毕竟二少爷满姓,与十三爷的外家相同。瞧着十三爷的模样,对二少爷倒真的如子侄一般。” 曹颙听了,心里有数。 早年左住、左成都同恒生、天佑一道,随曹颙往十三阿哥府请过安,十三阿哥对他们兄弟两个还真的颇为关注。 不只为曹颙的缘故,还有他们嫡母钮钴禄氏的原因。 十三福晋姊妹七人,长姊就嫁入钮钴禄氏娘家,论起来是钮钴禄氏的婶娘。 十三福晋出嫁前,曾随长姊往来钮钴禄家,与年纪相仿的钮钴禄氏私交颇深,直到嫁入宫中,长姊又病故,两人才往来的少了。 钮钴禄氏披红吞金,死得惨烈,十三福晋还伤心了一场。 待晓得左住、左成身世后,十三福晋就对他们兄弟两个比较上心。见他们兄弟两个懂事乖巧,十三福晋也颇为欣慰。 去年左住、左成兄弟归宗后,也去了钮钴禄家请安。 钮钴禄氏父亲已故去,母亲还在世,外孙虽不是女儿生的,可也有几分真心喜爱。 待左住、左成成亲时,钮钴禄家也有长辈过去吃席;等左住、左成兄弟带新妇去给老太太请安时,老太太也预备了厚礼。 又因他们兄弟的缘故,钮钴禄家与曹家有了往来走动。 天佑在侍卫处交好的几个同僚朋友,其中就有个是钮钴禄家子弟。 “虽说他们兄弟与本家不亲,可有钮钴禄家帮衬,也能早日在八旗立足。”曹颙颇为感慨道。 他也想像护小鸡似的,将几个小的覆在自己羽翼下,为他们遮挡风雨,可世间不仅仅是一个曹家,孩子们终要长大。 在八旗满洲眼中,曹家不算自己人,不管曹颙先下什么爵位,曹家与数家王府结亲,真正的满洲大户是瞧不起曹家的包衣出身的。 说起来也是好笑,他们挑剔曹家出身低,都指望与宗室结亲。 宗室却宁愿挑实权的曹家,而看不上那些支着空架子的所谓八旗大户。 在宗室眼中,八旗大户也好,包衣也好,都是奴才,差别不大。 左住、左成兄弟与曹家不同,他们是满人,多于八旗满洲往来,对前程更有助益…… 葵院,上房。 左成端着一杯奶茶,正美滋滋地喝着。 天佑见他无比享受的模样,不由好笑:“你不是也从恒生那里抄了方子回去?怎么就馋成这样?” 曹家早先并不喝奶茶,还是恒生开府后,喀尔喀来的下人中有善煮奶茶的。天佑他们几个去了,觉得好喝,便都记了方子回来。 寒冬腊月,喝上一杯浓浓的奶茶,倒是比喝别的茶更舒坦。 如今曹府这边,除了李氏依旧喝不惯外,其他几个主子都用奶茶代替茶饮。 左成喝了几大口奶茶,放下杯子,道:“虽说去了腥膻,可热的时候还是带了奶味。我就叫人煮了一回,没等喝入口,倒引得朱氏吐了好几遭。她闻不得这个,我也就没再让人煮。” 天佑笑着听了,道:“你倒体贴,弟妹好福气,算算日子,再有几个月你就要做爹了……” 左成叹了一口气,道:“我倒宁愿的朱氏晚些怀孕……大嫂有些急,马家伯母那边还请了观音……” 天佑沉思片刻,道:“不过才一年功夫,左住性子敦厚,定不会说什么。婶娘又是好性子,不会挑剔,大弟妹也太心急了……” 两人正说这话,就有丫鬟进来禀告。 二门传话过来,左成家的管事过来,言有急事寻左成。 左成闻言,一下子站起身来。 显然事情不小,否则也不会专门追到曹家来。 衙门里放假,左住陪妻子去了岳家,可家中还有田氏在,要是小事不会闹到曹家来。 如此一想,天佑也跟着悬心,随着左成快步走到前院。 来的是左成的管家,并不是曹家家生子,却也是从曹府分出去的,是左成早年的长随。 管家神色,虽带急切,可并无其他。 左成见状,心下稍安。 管家先给曹颙请了安,才对左成道:“二爷,本家老太太使人过来报丧,四太太没了……” 左成听了,诧异道:“好好的,怎么就没了?四太太不是产期将至,正在家待产么,怎么就没了?” 管家回道:“听说是产关艰难,生下个姑娘,四太太却没熬过去。老太太便使人请两位爷过去帮忙料理后事。大爷刚才已经回来,带着大奶奶已经去了,太太打发小的过来禀告二爷……” 左成听到“产关艰难”四字,顾不得寻思四太太死因详情,心里已经沉甸甸。 天佑却听出其中的不对头,四太太就算没了,还有永亮在,哪里需要两个侄儿过去料理后事。 可眼下也不是细究这个的时候,像四太太这样年前在家病故,家中又有长辈在堂,多半是不能在家停灵的,多是要在年节前挪出去。 今天已经腊月二十二,头七就是腊月二十九,在家最多停七天。 如此一来,后事就越发繁琐紧迫。 左成也不虚套,请天佑帮自己同义父、义母告声罪,就带着管家离去…… * 今天是二月一号,小九拜求保底***。。。 第一千三百一十s四章 驱逐(求保底月票) 第一千三百一十s四章驱逐(求保底月票) 送走左成,天佑去了梧桐苑,同母亲说了左成先走之事。 原本初瑜这边说是要留晚饭,已经让厨房预备了左成最喜欢吃的羊肉烧卖。 听说宁四太太没了,初瑜唬了一跳。 因左住、左成兄弟的关系,曹颙夫妇从清苑回到京城后,同宁家那边又恢复走动。 永亮有些钻营的小心思,可到底年轻,同这边关系还淡,还是拉不下脸来。 曹颙心里有数,可也没有立时帮衬。永亮的岁数在那里摆着,升官并非那么迫切,好生历练上一任两任熬熬资历也不晚,曹颙还想要再看看他的人品行事,再决定是否帮衬。 “宁四太太才多大,怎么好好的就没了?这大年下的,赶上白事,多熬人。”初瑜心里估摸着宁四太太的岁数,也就二十出头,不由唏嘘诧异。 说话间,她想起宁四太太有身孕之事,皱眉道:“是难产?孩子呢?” “听说是动了胎气早产,生下一个女儿,大人没熬过去。”天佑回道。 初瑜听了,想到自己生天慧的情景,只觉得心里凄然。 曹颙这边,在蒋坚走后,也得了消息。他同天佑想的一样,只觉得不对头。 虽说左住、左成兄弟才是宁家嫡支,可永亮是嗣子,奉养宁老太太、继承家业,也名正言顺。 左住兄弟两个算是“另户”,不与本家住一起,**支撑门户。 不管是他们兄弟两个,还是曹颙本人,都很满意他们与宁家的关系,不远不近,不生怨恨,又不长麻烦正好。 京城习俗,更重视白事。他们兄弟回宁府料理宁四太太关系,落到族人眼中,说不定还有其他说法。 左住、左成兄弟虽说懂事,可到底才十六岁,曹颙怕有什么不妥,使人叫来张义,叫他带两个人过去看看。 晚饭之前,张义从宁家回来。 除了宁四太太后事,宁老太太匆匆忙忙地将左住兄弟两个叫过去,还为了给自己撑腰。 就听张义说道:“宁家几位族老都在,闹腾得不行。宁老太太与宁四太太的娘家人,也来了不老少。瞧着那架势,一个说不妥,就要动手,都气恼得紧。还好他们恼的不是彼此,而是宁四爷生父那一房。要不然的话,这两姓就要动起手来。” 说到这里,张义顿了顿,道:“瞧着宁家族长、族老的意思,像是都占在宁老太太这边,并没有为宁四爷说情的意思。若是不出意外,等宁四太太头七过后,就要改族谱,宁四爷回归本房。” 宁四太太难产而亡有内情。 内情便是永亮生母去宁府耀武扬威,带着的是个俏丽的少妇,是永亮的姨表妹,瞒着这边府里,由永亮生母做主收房,就养在永亮生父家。 前些日子这表妹查出身孕,永亮生母催儿子接人进府,永亮却始终没有回音。永亮生母便等不及,带着外甥女上门。 她想的是最好在宁四太太生产前,名正言顺地安排外甥女入府为妾。要是等到宁四太太生产、做月子后,外甥女就显怀,说起来不好听。 宁四太太与丈夫青梅竹马,感情颇深,哪里受得了这个? 急怒攻心之下,动了胎气,她就此断送了性命。 为了永亮生父一房的贪婪,宁老太太这几年生了多少闷气,对永亮这个嗣子早已寒心。不过是念着宁四太太是自己的亲侄女,生下的孙儿也是自家骨肉,才忍耐至今。 侄女好好的,早产暴毙,宁老太太不仅伤心,心里在怒气也是压也压不住。 老人家终于想开,使人请了族长与族中长辈,要将永亮“退回”。 嗣子不要,还同娘家人一道要追究永亮父母的过责。 不仅仅是他们怂恿永亮养外室一件事,还有宁四太太陪嫁的一处铺子,早年被永亮生父借由子占了去,这下也要索回。 虽说今日是落衙第一天,可永亮并不在家,而是去一户娶亲的亲戚家吃喜酒。 哪里能想到,喜宴没吃完,就接到家中丧信。 永亮被这变故早已惊得傻了,众怒之下,哪里还敢辩白回护生父生母。 若是世职与族长之位不易房,还在宁府这边,那宁老太太想要驱逐嗣子就是一族之大事。可现下,佐领世职与族长之位都在其他房,宁府这边是族中分家,是好是赖只是一家之事。 宁老太太本是儿孙具无,才过继嗣子承继本房香火。 可现在有两个亲孙在,嗣子回归本家也说得过去。嗣子回归本宗,早有先例,并非是什么了不得大事。 永亮生父生母这几年闹得实在不像话,早已有人看不过眼。 本是族中旁支,最不起眼的一房,夫妻两个原来也显得老实本分。若非如此,宁老太太也不会挑了他们家孩子过继。 想着他们夫妻四个嫡子,即便出继一个,还有三个长年的傍身,当也无碍。 谁会想到,夫妻两个会得寸进尺,贪图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除了宁府这边的家财外,他们夫妻两个还惦记宁家佐领世职,这一年一直鼓动永亮巴结曹家,还为宁春父子平反。 若是宁春父子平反,世职还要回到这一房,就要落到永亮头上。 处事不密,就有闲话传到族长老叔公耳中。 对旗人来说,能传承子孙的世职谁不重视? 若是没落到自己这房还罢,既以转房,还想要讨回去,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儿? 老族长心中恨恨,早就想要收拾永亮父兄,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 如今有了能将永亮父子打回原型的机会,老族长哪里会放过?少不得推波助澜。 曹颙并不知晓永亮父子犯众怒的缘故,可知晓宁四太太暴毙原因,也就明白宁老太太叫左住、左成回去的用意。 一边是懂事知礼的亲孙,一边是嫌隙已深的嗣子,宁老太太有所决断,也不意外。 留着嗣子,永亮与生父生母骨肉天伦是割不断的,剩下的就是没完没了的受气。 左住、左成这边,上面只有田氏在,又是宁老太太的晚辈,不管婆媳相处是否愉快,孝字压着也不会太过。 对宁老太太来说,嗣子归房不是坏事,对左住、左成来说,却是好坏参半。 好事是,能融入家族;坏事是,往后少不得各种麻烦。 曹颙心中虽有顾虑,可这也不是他好插手的。 宁老太太是尊长,早先有永亮在时还好,由嗣子奉养,名正言顺。 若嗣子回归本家,宁老太太的奉养自然落到左住、左成兄弟肩上。 这是天伦孝道,左住、左成兄弟压根就没有拒绝的机会。 可若是任由宁老太太折腾,往后相处若是有什么不妥当,老太太有身份辖制,他们兄弟就里外不是人。 虽说曹颙不便宜出面,还有天佑与恒生兄弟两个在。 天佑侍疾一直没销假,恒生则是赶上休沐,兄弟两个次日便出面去宁府吊祭。 两人一个是郡王长子,一个是伯府嫡长子,宁氏族人不敢慢待,自是小心应承。 兄弟两个没有多说什么,却在宁府陪着左住、左成兄弟待了小半天。 待屋子里没旁人,只剩下小兄弟四个,天佑道:“瞧着的架势,莫非宁四爷归房之事定了?” 左住点点头,道:“***不离十。若是他们不顺着老太太之意,老太太就要告官,估计他们也害怕,毕竟他们理亏。” 这告官的话,也就性子实在的左住能信,连在宫里历练了几年的恒生都不信,摇头道:“宁老太太才不会那样做。告官的话,不仅与宁四爷那支决裂,还得罪其他族人。定是吓唬人的。” 左成脸上露出讥笑:“可不就是在吓人,奈何那边心虚。老太太精着,看着性子温温和和的,心里却明白。手上有个账本,这几年那边连占带拿的,一笔笔都记着。不管是按借贷,还是按侵占算,只要她想要追究,那边就要倾家荡产。哪里有选择的余地?” 天佑听了,不由皱眉。 宁老太太若性子只是寻常,左住、左成兄弟奉养就奉养;要是个如此有成算的,那真要住到一起,但凡相处不好,借着长辈身份生事,左住、左成兄弟两个就要被动。 恒生也察觉出不对,道:“既是宁老太太这般有主意,怎么还会纵得那边如此得寸进尺?” 左住没想过这个问题,闻言一愣:“是啊,以前怎么不管他们?” 左成早已想明白,道:“不是亲生,底气不足,外加顾忌四太太那边。现下四太太没了,又多了我们兄弟两个,自然也就放得开手脚。” 天佑想了想,道:“虽说是宁家家族内务,可你们兄弟的年龄在这里摆着,要是有什么他们要你们兄弟点头应允之类的,就寻个由子拖一拖。父亲那边不放心,总想着你们稳稳当当的,没有后顾之忧才好……” 左住老实地点头,面露愧色:“义父本就病着,还得操心我们……” 左成也点头,神色复杂,却没有再说什么。 天佑察觉出左成情绪不对劲,临出宁府前,悄悄地问了左住。 左住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二弟说了,不管他们说得多么热闹,也不会搬回来住。老太太要是想与我们一起过,就搬到那边去……” * 分类第六了,后边第七、第八也紧跟着,紧张,小九小声求保底***。 第一千三百一十五章 见客 第一千三百一十五章见客 天佑听了左住的话,不由皱眉。 孝道大过天,不管左成情绪如何,宁老太太的辈分在那里摆着。外加上同左住兄弟的新宅相比,这边宅子虽说是宁家出事后搬过来的,可在宁家族人眼中,这里才是他们这一支的本家。 若说孝道上来说,永亮归房,左住、左成兄弟两个迁过来侍奉祖母才符合人伦。 恒生落后几步,正同左成说话:“明儿就是小年,原本说好那一日要回家吃午饭,能抽开身么?” 他口中的“家”,自是指的不是郡王府,而后曹府。 不管是他,还是左住、左成兄弟,一个是襁褓之中被曹颙带回来,另外两个根本就是在曹家落地。 左成回头望了望不远处的宁府大门,门上糊着白纸,上面也挂着白色灯笼。 对他们兄弟来说,见宁四太太的次数,一个巴掌都能数的过来,彼此之间并不比陌生人强多少。 可永亮既过继过来为嗣子,就是他们名义上的“亲叔叔”,他们身为侄儿,要为叔母服九个月的大功。 按照京城习俗,像曹府这样家中有病患养病的,最忌讳服丧之人冲撞。 曹颙与初瑜视他们为亲生骨肉,不会去挑这个理,可左住、左成身为晚辈,为了长辈康泰,却不得不避讳。 “这乱糟糟的,也离不得人,你带我们同义父、义母禀告一声,就说明儿我们先不过去,等过几日看看,除夕前后保不齐能过去。”左成想了想,说道。 恒生点点头,仔细打量左成两眼,道:“你打小身子就比我们几个更娇气些,春日那场大病又伤了元气,治丧又最是熬人,可不能再累病。” 左成闻言,不由失笑,道:“这太阳莫非打西边出来,咱们的大将军也开始细心贴贴。我又不是孩子,哪里就需要人担心。” 恒生扬眉,想要反驳一二。毕竟左成年岁在这里摆着,寻常人家这样大的男孩还受着父祖照顾,自在舒心地过日子。 他们小兄弟几个,却各有各得责任,早早地出来当差历练…… 从宁家出来,天佑与恒生兄弟两个一道回曹府。 将到曹府时,他们碰到了新任兵部尚书伊都立家的马车。 伊都立与曹颙多年相交,两家也算通家之好。天佑与恒生牵缰下马,上前请安。 伊都立挑了帘子,招呼他们兄弟两个上车。 天佑与恒生对视一眼,晓得伊都立没骑马,而是乘马车的缘故。 当是从宫里出来,因为他穿着补服顶戴。 伊都立出身相府,原本性情在豪爽中带了儒雅,使人乐意与之亲近。做了两年督抚大员,他身上官威渐盛,腰板挺得直直的,甚有气势。 就在他们兄弟暗暗打量伊都立时,伊都立也在看着他们兄弟两个。 这兄弟两个,一个继承其父给人的印象温文尔雅,另外一个浓眉大眼,朝气蓬勃。 伊都立心中唏嘘,少不得心中叹一口气,若是长女是嫡出,早就落下脸来同曹家做亲。 他家那三个小子,除了福僧阿是长子,性子比较沉稳之外,老二、老三都比较跳脱。每次见到他们淘气,伊都立都恨不得提大***捶一顿。 现下,他们虽年岁大些,可依旧是不是地闹出点事来,惹人生恼。 这里,距离曹府并不远,几个人在马车上对答了几句,就到了曹府。 天佑早打发小厮先一步回府报禀,因为等伊都立进了曹府后,早已有人传话天佑,让他直接将伊都立引倒梧桐苑书房待客。 以伊都立现下京堂身份,曹颙即便病中,也当拖着病体到前院周旋一番才算合体。 内院书房待客,看似轻慢,却也透着亲近。不是通家之好,进不了内院;不是密友知交进不了书房。 伊都立的脸上露出笑意,原本心里那点不好意思也烟消云散。 在进京之前,他委实没想到,自己升任的兵部尚书,十三阿哥举荐、皇上属意的都是的曹颙。 而且曹颙自己也晓得此事,已经开始整理户部差事,准备接手刑部。 这样一来,相当于自己占了曹颙的位置。 换做其他人,伊都立才懒得理会,毕竟这兵部尚书的缺谁上谁下都是皇上恩典,做臣子挑剔抱怨也没用。别说他是天上掉下饼平白得了尚书衔,即便他疏通走动才谋到的,也是他的本事。 可对于曹颙,伊都立不仅不好幸灾乐祸,还带了些许内疚不安。 毕竟他受曹颙助益甚多,早年在太仆寺如是,而后督抚地方,也受过曹颙的帮衬指点。 还没进梧桐苑,便听到院子里里传来一阵阵咳声。 伊都立的笑容凝注,心里添了些沉重,想起十三阿哥的话,曹颙是因病错过这次兵部尚书缺的。 刚才他从天佑、恒生口中得知曹颙已渐愈,本松了一口气,现下听到这咳声心又跟着悬起来。 进了院子,就见曹颙披着长毛大氅,在廊下站着。 伊都立见状,忙急行几步,道:“既是病着,怎么还在外头候着?” 曹颙笑道:“知晓大人过来,不去前院出迎,已经是失礼,这站一站又有什么。” 伊都立担心他身体,顾不上与之寒暄,先同他进了屋子。 进了上房书房,小丫鬟奉茶,两人分宾主落座,伊都立开始仔细打量曹颙。 虽说面容有些清减,可是双目有神,曹颙看着精神不赖。 “恭喜大人荣升京堂。”曹颙的恭贺是真心实意的。 督抚一省,在地方上做土皇帝固然自在些,可兵部不是养老衙门,伊都立又正值壮年,若是在兵部做出些成绩,那再进一步等阁拜相也是可期。若真等到他在督抚任上待上两任,年老体弱再升京官,也就只能等着致仕荣养。 伊都立自然也晓得这其中好处,心里得意与欢喜是压不住的,可又想到这缺还是因曹颙卧病的缘故,笑容就有些复杂,叹了一口气,道:“若不是孚若这场大病,也不会便宜了我。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话,我也说不出。快些好起来吧,即便你我不同衙,可兵部户部又哪里能分家?往后大战将起,我依仗孚若的地方还多。” 曹颙闻言,正色道:“大人此话差矣。六部衙署,国家重地,六部尚书也不是铁饭碗,定是属于这个那个的。十三爷知我细心,举荐我入兵部,不过是念在我年轻,比那些老大人精力更充沛些。皇上体惜我病弱,不堪重负,另选他人,亦是仁君恩典。对于皇上与王爷,我真心感激。对于大人能升兵部,亦是暗暗窃喜。大人也晓得兵部户部不分家,若真是哪位不相熟的大人升位,往后相处还需磨合。” 虽说晓得曹颙所言有劝慰自己之意,可伊都立还是觉得满心受用,眉眼舒展开来。 曹颙一口气说了着些话,总觉得嗓子发痒,忙用帕子堵住嘴,又是一连串得咳声。 伊都立见他咳得满脸通红,忙站起身近前,使劲拍了拍他的后背。 拍了没几下,曹颙终于不再咳了,伊都立才收回手,忧心道:“不是说将痊愈?怎么还咳成这样,太医怎么说?” 曹颙咳得眼泪都出来,一边擦去,一边道:“是已无大碍,已经停了药,如今只需吃些润肺的方子滋补。” 他没有细说,可伊都立听到他在润肺的,也知晓他的大概病症。这样的病,最怕的就是冷风寒气。 不消说,罪魁祸首不是旁人,正是伊都立自己。 他只想着自己心安,从宫里见过十三阿哥后,就急巴巴地来了曹家,却忘了曹颙既是病中见客的不便宜。 即便还有一肚子的话要讲,可伊都立也没了心情,同曹颙又说了两句,便起身告辞离去。 看出他满心纠结,可曹颙嗓子实在痒得难受,说话断断续续很是费力气,只好任由他离去。 天佑此刻,正同恒生一起,在西屋同初瑜说话。 听说宁家族长族老都出面,并且无一例外,都支持宁老太太嗣子归房的提议,初瑜不由皱眉。 天佑道:“太太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初瑜道:“承嗣并非儿戏,而那永亮入嗣这些年,除了在亲生父母那里有些拎不清外,并无其他劣迹。即便他现在已经长大有了差事,可回归清寒本家,哪里比得上在嫡支这里做当家大爷,守着一份不菲的家产好?合族之人,竟无一人为他说话,他又哪里做过天理不容之事?如此一来,就是乐意帮衬宁老太太的缘故。可她本是填房继室,又夫死子丧,众人对其无利可图,剩下的就是老太太的好人缘。” 天佑点头道:“看着是个温和慈爱的长辈,听说老太太年轻时也有些性子,可家变之后开始吃斋念佛,性子也绵和起来,又是个怜贫惜老的,在族人中口碑甚好。” 说到这里,天佑只觉得醍醐灌顶一般,终于明白左成不愿意搬回去的原因。 宁老太太有这个的口碑,又是祖母身份,往后祖孙相处,但凡有什么摩擦的地方,族人也会觉得是左住兄弟的问题…… * 昨天还是感冒,可是好不意思请假,拖到晚上起来码字,到11点左右的时候,有些眼花,老打别字,小九想着闭眼躺几分钟歇一歇,没想到睡死过去,到了今天上午。还好老妈在家,不知何事给小九盖了辈子,要不然又惨了。这一更是前天的,今天还有两更。是昨天与今天的。上个月的欠债还没还,这个月打死也不再欠更了。握拳。 第一千三百一十六章 合计 第一千三百一十六章合计 母子几个正说着话,曹颙送走伊都立后过来。 听了初瑜母子的话,曹颙晓得他们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 换做寻常百姓人家,如何侍候老人,也没有人会关注。即便真的出了忤逆之事,也是民不举官不究。 可官宦人家,有点动静,就有御史盯着。 左住、左成已经出仕,名声最是要紧。 宁老太太虽是他们祖母,可祖孙之间并没有相处过,谁晓得会不会融洽。而田氏身份又不尴不尬,在宁老太太跟前也没有什么说话余地。 一个孝字压着,他们兄弟难免束手束脚。 永亮就是前车之鉴,他过继给宁老太太十几年,品行又无明显劣迹,但凡老太太真有维护之心,也不会弄得他六亲无靠,现下帮衬说一句的族人都没有。 现下他只是小小司库,品级太低,入不了御史的眼。 可有朝一日,他升了品级,翻出就事来就是不孝。 左住、左成兄弟,曹颙疼爱教导了十数年,岂会让他们被旁人算计了去。 马氏、朱氏又是曹颙给挑的媳妇,家中都是汉礼,教导成温和柔顺的性子,哪里会是老太太的对手。 可宁老太太身份辈分在哪里摆着,如今嗣子又要归房,奉养定是要落在左住、左成兄弟身上。 即便是左住、左成这样的双生兄弟,成家立业后妯娌婆媳还需磨合经营,更不要说宁老太太与他们名亲实疏。 他们防范着宁老太太,宁老太太就不会防范算计他们? 曹颙沉思片刻,道:“也不是没有解决的法子。” “什么法子?”初瑜问道。 天佑、恒生也齐齐望向父亲。 “宁家旧宅。当初宁家变故,遣散家仆,留下的多是宁老太太的陪嫁。现下宁府那边,即便先前是宁四太太管家,可真正能做主的也只有宁老太太一个。左住、左成两个,虽是宁家小主子,可搬过府去,却是如同客场,如何寄居一般。即便也带仆从过去,也比不得府中老人的分量。这样看来,左住、左成兄弟还真不能搬回去。宁家旧宅那边就不同,去年左住、左成兄弟成亲前,我曾去过宁家旧宅。虽说那边宅子不小,可因先前的主子丢了官,并没有卖上高价,由一个致仕还京的京外武官买下。那武官故去,其子不善经营,家道中落,想要卖了大宅换小宅,我便买了下来。”曹颙道。 说到最后,曹颙脸上的平和淡去,带了抑郁。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沉重下来,初瑜晓得丈夫的心事。 他念念不忘的就是为宁氏父子平反之事,可偏生这些年过去,一点指望都没有。 每逢宁春祭日,曹颙的心情总要坏上几日。 买下宁家旧宅,却没有送给左住、左成兄弟,定是也因宁家父子平反无望的缘故。 丈夫本就病中,初瑜舍不得他难过劳神,笑着道:“本还以为是天大的难题,没想到真是好运气,就被老爷化解,我们也不用跟着担心。接宁老太太回宁家旧宅奉养,可不是比现下去宁府那边奉养更名正言顺。收拾宅子需要些时间,左成媳妇怀孕不好轻动,也要等上几个月。如此一来,即便是快些,也要大半年后,先搬过去安顿好了,才能接宁老太太过府。如此一来,也是便宜。” 有些话她没有说出,可众人都明白她话中之意。 左住、左住兄弟搬回老宅,自是宅子的主子。宁老太太过去,养老就好,内外家事无需老人家在费心。 左住、左成兄弟都是孝顺懂事的孩子,自不会慢待老人,也能省下多少是非。 天佑、恒生听了父母的话,亦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不胜欢喜。 天佑道:“如此最好不过。左住还罢,过于实诚,不是爱多想的;左成那里,向来看事最是通透,怕是宁老太太对宁四爷的绝情,已经使得他寒心提防,添了心事。儿子稍后再过去一趟,早些告诉她解决之道,也好让他早些放心。” 恒生跟着点头,道:“大哥说的没错,左成的精神是不大好。儿子还以为他是治丧辛苦,没想到是为这个的缘故。” 要在旁人看来,宁老太太愿意叫孙子回去,一家人团聚,也算是喜事。 曹家人委实护短,宁老太太又像个有手段的,为了怕双生子吃亏,才阖家商议此事。 只不过是未雨绸缪而已,宁老太太安分守己,则大家相安无事;若是她想要搞风搞雨,左住兄弟早有准备,也不至于太被动。 可这般算计,到底不符合礼教之孝道。 曹颙想到此处,看着天佑、恒生一眼,道:“如此算计一个老人,到底失了坦荡。切记切记,为人处事,还当外圆内方,方能立世无悔。” 天佑、恒生见父亲教导,起身肃手听了,都老实应下。 先是待客,又为左住、左成兄弟之事说了这些话,曹颙又开始咳了起来, 天佑、恒生见状,不免担心,神情之中便带了不安与关切。 这一通咳下来,鼻涕眼泪都出来,曹颙不愿意儿子们见到自己狼狈模样,摆摆手打发他们兄弟两个下去。 曹颙不爱吃甜食,每日就喝百合人参润肺汤这道药膳。 汤是早就熬好的,在小厨房的炉子上温着。 见丈夫咳得厉害,初瑜忙使人端着一碗汤过来。 曹颙几口饮尽,方觉得嗓子没方才那么痒。 初瑜拿了个扶枕,放在丈夫身边,让他歪着,面带愧色道:“是我的不是,不该在孩子们面前说这些内宅阴私。” 曹颙笑着摇摇头,道:“有什么不当讲的,他们是孩子,也不是孩子。我只要他们好好的,从没想过要教他们成为君子。为什么君子前面常加了个‘伪’字,那是因他们所行所为损己利人。可人性本恶,谁又能真的没有私心?如此违背天性,所图更大,到了最后许是更大的损人利己,倒是比小人还可恶。不过世人多愚昧,偶尔扯张君子大旗也不赖。” 这一番小人君子论,听得初瑜失笑。 她听出丈夫有自嘲之意,可她无论如何,也不不认为丈夫是小人。 不过老太太对养了十几年的嗣子这般绝情,确实令人意外。 或许宁家族人那边看来,是宁四爷不知好歹,出继后还惦记本家。 这样的举动,是不合时宜的,不合符规矩的。 在宁四爷亲生父母那边看来,儿子孝顺,出继后也不忘拉扯清贫本家;站在宁老太太立场,宁四爷此举,就是慢待嗣母,拿着自家东西贴补亲戚,委实不孝。 按照规矩,宁四爷既出继,就只是宁老太太的儿子,违逆嗣母之意,孝顺旁人自然是大错。 初瑜叹了一口气,道:“宁老太太这一番闹腾,可怜的不是宁四,也不是左住、左成,而是宁四太太留下的一双儿女。长子才四岁,小的这个才落地。如今闹成这样,宁四生身父母兄弟那边,不知会不会迁怒到孩子身上。” 曹颙闻言,冷哼一声,道:“他们还有脸迁怒?若是当初舍不得出继儿子,族里选人时,他们不参合,谁还能强按着?不顾儿子在中间为难,为了贪念,以生养之恩逼迫永亮为他们谋利,哪里有这样的父母?若是真心疼爱宁四,会舍得给他找这个麻烦?不过是使劲盘剥不在身边的这一个,想要贴补养在身边那几个而已。这天下偏心的父母,又不是只有他们一对,只是这般没廉耻,将媳妇都逼死的,还真没几个?宁四早先愚孝,不明白这个,过些日子再看,总会认清他们的嘴脸。” 初瑜闻言,不由奇道:“到底是亲生骨肉,怎么会是有意算计?” 曹颙道:“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十个指头,还有长有短。去年左住、左成归宗前,我使人打听宁家之事,对宁四父母那边的情形也知晓一二。因生宁四的时候,他生母难产,所以对这个小儿子就有些不待见。宁老太太早年挑嗣子时,还是他们夫妻主动向族里推荐的宁四。不过是为了贪图当时的两百两银子谢礼。” 初瑜听了,不忿道:“那不就是卖儿子么?” 夫妻正说着话,就听到廊下传来说话声。 就听丫鬟隔门禀道:“老爷,太太,姑娘来了。” 曹颙闻言,坐起身来,脸上带了几分期待,望向门口,道:“进来。” 初瑜见了,难得地带了几许忐忑,道:“要不,明儿我也下厨试试?这两年真是懒了,好些日子没进过粗厨房。” 曹颙忙摆摆手,道:“还是算了,你每日打理内务,多少事需要操心。闺女真是当成小爱好,我也就梗着捧场。” 天慧这几个月正学着下厨,晓得父亲不爱喝汤药,便每日换着法子做药膳。 不管味道如何,见女儿这般孝心,曹颙喝得欢喜。 这会儿功夫,早有丫鬟挑了帘子,天慧打外头进来,后边跟着个提食盒的小丫头。 看到女儿身上只穿着件灰鼠皮旧褂,初瑜不由皱眉,道:“怎么没穿新给你添的那两件直毛大氅?眼看就过年,冻着可怎么好。” 天慧笑道:“不过几步远,哪里就累着女儿了?” 初瑜晓得女儿的脾性,是几个孩子中最随曹颙的,不爱奢靡之物,穿戴只求舒适。 初瑜往年也多顺着女儿心意,一边将好东西都收拢起来,给女儿留作嫁妆;一边任由她喜好,为她裁制颜色雅淡,不料舒适的衣裳。 今年却是不同,她要带女儿出门,自是不能让女儿落了身份。 加上天慧虽十四岁,已经跟初瑜差不多高,身量已经长成,用什么好材料都不浪费。 初瑜便从嫁妆中挑出两块极品皮子,一块火狐,一块蓝狐,给女儿制了两件大氅。 火狐的那件还好,只要出价高,外头也有卖的;蓝狐皮那件,却是俄罗斯才有,是早年俄罗斯使臣进京时作为贡品进上的。 刚好成嫔产子,康熙就将这块蓝狐皮赏了成嫔。 成嫔过后送给七福晋,后来成了初瑜的嫁妆。 算下来,这块蓝狐皮承载了几代人的情义。 曹颙眼中,女儿怎样都是好的,舍不得妻子斥责,打岔道:“今儿做了什么汤?” 天慧笑道:“是川贝炖豆腐。” 曹颙闻言,不由一愣。他不爱吃豆腐之事,家里人都知道,怎么天慧弄的是豆腐?莫非是女儿这些日子忙着学着学那,忘了这一茬? 丫鬟已经打开食盒,天慧亲手端了,送到曹颙手上。 曹颙心里虽纠结,可还是满脸慈爱地的接过。 这一看之下,曹颙不由松了一口气。 原来这豆腐不是豆子做的,而是用猪血制成的血豆腐。 曹颙欢欢喜喜地用了,只觉得比这边厨房的猪肺汤味道还好。 天慧早就盯着父亲的表情,见他满意,脸上也添了笑容。 曹颙少不得赞上两声,虽说天慧每次送汤都听到,可还是欢欢喜喜地走了。 等她出去,初瑜不由跟丈夫抱怨道:“现下在家里还罢,没有人挑她;真要出了门子,还不知道拾掇,就要被人小瞧。” 曹颙不以为意,道:“这世上衣冠取人者是多,可天慧的性子,岂是在意那些没用的。你就放心吧,闺女主意正着,不会吃亏的。” 见丈夫提及这个,初瑜不免又添忧虑,道:“天慧性子是不是太刚强?要不要板一板她性子,省的往后吃苦头。” 曹颙挑眉道:“我们费劲巴力地将闺女养大,难道是让她去受委屈的?不管是在娘家,还是以后再婆家,天慧都不会让自己受委屈。你就别担心这个,有姐姐与你两个轮番教导,女儿芳华内敛,猴精猴精的。任是旁人都吃亏,她也不会叫自己吃亏的。” 刚听这番话,初瑜跟着点头,显然是赞成丈夫的看法。 可听到后来,将自己牵扯进去,像是再说她与曹佳氏也是有心机的,初瑜不由尴尬,瞪了丈夫一眼,道:“哪里是姐姐与我的功劳,还不都是父女天性,随了根的……” * 泪,没码完6000,先更这些,剩下的明天补完。 小声,***掉出前六了,对对手指,求几张***。 第一千三百一十七章 分产 第一千三百一十七章分产 晚饭后,趁着天还没黑,恒生回了王府,天佑担心左成忧心伤身,就没有等明日,又去了一趟宁宅。 宁家不少族人过来宁宅,天佑白日已经过来一趟,不愿再被当成大宾相待,便没有进去,只在宁宅外的街角听了,打发小厮进去悄悄唤左住出来。 如今正是“三九”天气,白天就冷,如今夕黄昏时分,夕阳西下更觉阴寒。 路上冷冷清清,人迹显现。 天佑已经下马,紧了紧身上直毛斗篷,想着宁府旧宅翻修之事。 一起长大的几兄弟中,他年纪居长,早已习惯照顾几个弟弟, 捏着指头数一数,明年春要动工不仅有宁家旧宅,还有恒生在昌平的温泉庄子。上个月皇上新赐的宅子,进入腊月后也就不再动工,明年春天继续修建。 如此一来,就有三处需要盯着。 父亲身体不好,又身处高位,衙门里公务繁重,自己也该担当起来,尽量去照顾兄弟们,不能让父亲为这些家务琐事分神操心。 明年要在中秋节前迁居新宅,因为恒生的婚期定在腊月,他的婚期初步议在九、十月…… 六格格……天佑的脑中浮现出一个娇俏的身影,不由痴住。 旗人不像汉人礼教那么森严,在下小定前,天佑是见过六格格的。 天佑正想着出神,就听“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打破街上的肃静。 左成竟然一路快跑出,后边跟着好几个人影。 “大哥,大哥……”左成脸色煞白,说话也带了颤音,使劲喘着。 天佑见他如此惊慌失措,倒是一愣,随即望向追着左成过来的自家小厮,面上带了严厉。 那小厮亦觉得委屈,道:“大爷,小的只说了一句大爷来了,在外头等着,柏二爷就奔了出来……” 左住死死地盯着天佑,确认他神情并无异常,这才松了一口气,身子一下软了下来。 天佑忙进前一步,将他扶住,道:“瞧瞧你,整日里胡思乱想什么,没的自己吓自己。” 左成晓得自己失态,却不以为意,脸上笑的灿烂非常。 不怪他忧心,他虽然并非第一次见证生死,可曹寅病故时他还小,高老太君又隔了太多辈分,平素相处有限,感情不深。 这次他同哥哥过来治丧,见到宁四太太尸身,看到宁四太太留下的幼儿与刚落地就女儿,真正体会到生死之别。 由此使得他心生畏惧,担心起自己身边的人。 其中,最担心的莫过于孕中的妻子与病中的义父。 这天将黑,天佑二次来寻他,他便想到义父身上,这才失了心神,顾不得多问,便慌里慌张地奔出来。 义父没有事,真好,左成眉眼弯弯,眼睛却已经湿了。 虽说他们兄弟去年就归宗,可与宁氏族人相处并不多。偶尔见面,彼此亦客客气气。 这两天过来治丧,他们兄弟才算真正地与宁氏族人打交道。 辈分高、说话有分量的老族长,颤颤悠悠、说话都有些不利索的几位族老,被宁氏族人厌弃的永亮的父母,还有那位“和善仁爱”祖母宁老太太,以及宁老太太与宁四太太的娘家人。 左成同他们并无感情,只当看戏。 却是越看越觉得可笑,越看越觉得无趣,越看也越发想念曹府众人。 永亮父母开始坚决不同意儿子归房,说是不能宁老太太想要儿子就要儿子,有了孙子又不要他们永亮。 宁老太太只是不说话,宁老太太娘家侄子,也就是宁四太太的大堂兄开口。 意思便是,若是永亮父母这里说不通情理,就到衙门公断。 宁四太太好好的却闹得早产身故,全是永亮生母的缘故,若不是还有两个孩子在,两家已经算得上“义绝”。 永亮又是众所周知的“大孝子”,宁老太太体恤他孝顺,让他归房,与生身父母团聚,成全他的孝道,也成全其父母的爱子之心。 宁老太太的侄子说的冠冕堂皇,永亮却是如坐针毡。 好好的,就成了鳏夫,丧的又是他青梅竹马的发妻,已经使得他心如刀割。没想到,接下来的,就是自己被“归房”。 而生身父母,全无往日在他面前表现的那般不舍,竟是拒绝他回归本亲之家。 众人一口一个说他“孝顺”,脸上的嘲讽之意,是连遮掩也懒得遮掩的。 永亮晓得自己坏了规矩,可那边是他的生身父母,日子又过的艰难,父亲母亲拉下脸来央求他,他又能如何? 孝顺也是罪过? 永亮父母见永亮归房之事挡不住,便开始念叨起家业清贫的话。 什么自家三个儿子,只有薄田数十亩,一家嚼用已是不易,还有两个女儿要出嫁。 又言道,永亮七岁出继,已经做了宁老太太十数年的儿子,并无大错。即便宁老太太有了孙子,嫌嗣子碍眼,也不能就这样净身出户地将人赶了去。 按照规矩,只要永亮不归房,宁家家产,就要由他与左住兄弟均分。因他奉养老太太多年,又是这一房承嗣之人, 总不能宁老太太一句话,就让永亮净身出户吧? 诸如此种,丑态毕露,贪婪之心,一览无遗。 永亮已经是双手蒙脸,不敢再看宁老太太与族人的脸色。 左住、左成兄弟旁观,却觉得永亮父母之家花,并非全无可取。 永亮毕竟给宁老太太做了十几年儿子,即便想要遣归也当好聚好散才是。 没想到宁老夫人却不接这个话茬,只是对着族长,念叨起自己侄女的可怜。如今逝者已矣,还要先顾着活着的。 宁四太太留下两个孩儿,长子康哥儿才三岁,大姐儿才落地两天。 永亮生父生母那边,还有个收房的表妹等着,不管是另聘新人,还是直接扶正这个,都是后母,终极会后自己的孩儿。 永亮又是男人,哪里管得了内宅之事,难免又疏忽不到之处。 她做过两个孩子的祖母,现下即便不是祖母,也是姑祖母,总要为这对失母兄妹做点什么。 她打算自家陪嫁庄子里,拨出两百亩地,分给他们兄妹,也算是祖孙一场情分。至于宁家传家的田亩,她一个妇道人家,实不敢轻动。 两百亩地,这几年京城外良田价格居高不下,这也将近两千两银子。 这分量,委实不轻。 永亮父母的脸色这才好些,不过接下来宁老太太侄儿以宁四太太娘家人身份所言之事,又让他们跳脚。 他拿出宁四太太的嫁妆单子,一式四份,分别递给老族长、宁老太太与永亮。 并提及他这舅舅要为一双侄儿侄女考虑,暂时将妹子的嫁妆封箱收起,等两个孩子长大谈婚论嫁,在一分为二。 这一波又一波的,永亮神情木木的,拿着嫁妆单子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永亮生母一把从儿子手中扯过嫁妆单子,扬声道:“几页薄薄的纸,就想将媳妇的嫁妆扣下,想的倒美?她既嫁了我们家永亮,生是永亮的人,死是永亮的鬼。她同我们永亮才是两口子,即便有嫁妆留下,也万没有让让人保管的道理。” 宁老太太的侄儿冷哼一声,道:“两口子?如今我妹妹年纪轻轻地横死,他这做丈夫的可敢说一句公道话?东西也并不搬回我家,只借姑母一间空屋子。众目睽睽之下,谁还能做了贼不成?” 永亮生母被顶得不行,可哪里舍得宁四太太的嫁妆。 老族长在旁,脸色越来越黑,呵斥永亮生父道:“小六,你管不管你婆娘?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有点尊重没有。还是你们的日子过的太好,金子多的家里也搁不下?” 原来,永亮生母方才扬手抢嫁妆单子,将掳到袖子里的金镯子掉了出来。 好么,看着有小手指粗,这一对金镯子下来,半斤分量也不止。 这橙黄金子,与这满堂素白格格不入。 永亮生母讪讪,往丈夫身后退了退,早已没了方才依依不饶的劲头。 永亮抬起头,望向生母的目光复杂莫变。 左住、左成这两个旁观者,都觉得永亮生母做过了。 死者为大,况且宁四太太之死还同永亮生母脱不了干系。 永亮生母不仅毫无愧色,还带了彩金首饰,这是对死者的不敬。 一时之间,众人望向永亮生母的颜色都带了厌恶与斥责。 永亮生母那丁点愧疚也变成了愤愤,道:“她是什么人?我还给她披麻戴孝不成?她不是叫我婶子么?只当我是隔了房的宗亲。我一个隔房婶子,不小心带了金器进了丧家,就是天大的罪过?” 她气足声高,振振有词。 永亮在旁,却被这“隔房”两字扎得心里生疼。 这就是之前带她最温和慈爱的生母,但凡有一丝尊重宁四太太的地方,也不会如此行事。 夫妻本是一体,他生母对他妻子这般轻视慢待,那心里是怎么看待他这个出继的儿子? 永亮自嘲地笑笑,只觉得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 以往他只念着人伦孝道,觉得自己亏欠生父生母。 即便晓得妻子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他依旧随心意行事。 事到如今,直到失去,他才发现,长这么大,陪他时间最多的,不是生父生母,也不是嗣母,而是自己的发妻。 永亮的声音坚定果决:“就按大舅爷的话办……” * 卡文卡的**,才码完,昨天欠的没补上。。泪奔。。。 第一千三百一十八 午宴 第一千三百一十八午宴 左成随着哥哥一起,冷眼旁观了这场闹剧,对这所谓宗亲族人,更是打心里厌腻,也就越发念起曹府诸位长辈的恩情。 这个时候,小厮来报,说是天佑来了,在外头立等,左成关心则乱,就想到不好的地方,慌里慌张地奔出来,闹了这场虚惊。 天佑心思通透,又与左成相伴长大,自有默契,不用他说什么,便晓得他慌张的缘故。 等左住也近前,天佑九摆摆手,打发小厮前马在后边跟着,自己同左住、左成往胡同外头溜达。 一边走,天佑一边说了父亲早已买下宁家旧宅之事,告诉他们兄弟两个,无需再为如何奉养宁老太太为难。 兄弟两个,这两日正为此事心烦,猛听到如此解决之道,不胜欢喜。 欢喜过后,兄弟脸得面色都沉了下来。 左住面带愧色,道:“义父还病着,我们不能侍奉病榻前,反而还要尹我们的缘故,使得义父操心劳神,实在我们的不孝。” 左成则是怔怔的,直到左住扒拉他一下,才醒过神来。 天佑望着他,摇了摇头,道:“又胡思乱想什么?你呀,就不能将心放宽些。有什么难处,大家商量着寻找解决之道就是,不要自己思虑过重。才多大点年纪,就跟小老头似的。” 他端起脸来,却是有长兄之风,左成对他也是打心里服敬,可听他这老气横秋的话,不由失笑道:“大哥言谈行事,也越发像义父了。” 天佑笑着横了他一眼,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不是露出了?一句话都要找还回来,半点也不肯吃亏。往后就保持这个习惯,不用顾忌许多,你解决不了的,还有诸位长辈,谁也不会看着你们兄弟吃亏。” 天佑带来的消息,不管背后隐含什么信息,可想着不用搬回这被宁老太太经营得铁通一般宅子,左成悬了两日的心就跟着踏实下来。 天色越来越幽暗,不知何时起了北风,真吹的人脸生疼,左住、左成没有留天佑,同他说了几句话便催着他回去。 天佑将话传到,就没什么担心的,与两兄弟作别,带着小厮回转。 天色幽暗,远远地就见有宁宅下人挑了灯笼出来,高高地挂上。 因逢丧事,自然挂着白灯笼,远远地望去,带了几分凄冷。 左住犹豫一下,道:“二弟,现下不同以往,咱们已经从府里搬出来单过,早年义父义母已置了田产赐予你我,如今再接了这宅子,是不是不妥当?是不是太贪了?” 他委实被方才灵堂之善,为了钱财产业针锋相对的画面给骇住。 曹颙只说田氏名下早年置办的那些田地铺面,都是用田氏本金获利所得后添置,并没有沾曹家什么光。 可归宗一年,他们兄弟对当年变故了解的更多些。 当年宁家破败,嫡母的陪嫁首饰全部一空。 钮钴禄氏家有人来查问过,可过后不了了之,没有再追讨的原因是因为那些首饰大部分成当票。 拿着钮钴禄氏的嫁妆单子与那些死当票据,就能晓得田氏所受馈赠为几何。 若没有义父一家照拂,别说是重回京城置业置产,就是能不能守住钱财、能不能吃饱穿暖都是一回事。 养父的财产,在世人眼中,都是当传承曹家子孙的,却分给他们兄弟与恒生不少。 养父养母视他们兄弟为亲生,他们也孝敬同对亲生父母。 天佑为长兄,向来照拂他们,不会他们计较许多,可等与他们年龄相差十来岁的天宝长大,会不会因此鄙视他们? 还有即将长大成人的长生,要是以后分家有什么不满,会不会用他们兄弟之事来挑剔长兄?说什么对外人比对自家人丰厚之类的风凉话? 左住不敢想象,若是曹家小一辈也学会开始勾心斗角,会是什么模样。 左成听了,脚步停下,道:“莫非哥哥觉得义父买下宁家旧宅,不是为了赐给你我兄弟,而是要自己留着用?” 左住却是一愣,道:“是啊,义父又不缺宅子。那是为什么……” 左成挑挑眉道:“哪里有那么为什么?许是正赶巧听说对方要卖,义父就接手。” 左住向来是弟弟说什么就是什么,笑笑道:“这就是所谓无心插柳。按照大哥所出的主意,二弟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左成微笑不语,心里却酸涩不已。 义父买了旧宅,之前却没有告知他们兄弟,自是有缘故。 不过是念念不忘帮他们父亲平反,不只是为了与他们父亲朋友之意,也有待他们兄弟的拳拳慈爱。 他们兄弟已经出仕,自是晓得官场上的凶险。 现下还罢了,他们兄弟只是笔帖式,在六部打杂。等到他们兄弟升迁,父祖履历显眼。 犯官之后,将是他们兄弟仕途的大坎。 可以义父的身份与人缘,让其素手无策的还能有哪个? 左成望着前面的白灯笼,眯了眯眼。 皇上已经过了五十万寿,古往今来,又有哪个皇帝能真万岁万岁万万岁…… 次日,腊月二十三,正是小年。 为了祛病破邪,初瑜早使人置办几大箱子鞭炮。 一大清早,听到周遭人家鞭炮声起,天佑也就带了长生与天宝两个到前院放鞭炮。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足足持续了小半个时辰。 即便在梧桐苑,也听得真真切切。 今天中午,这边府里置了酒席。款待的是除了文志与妞妞夫妇,还有东府曹项一家,恒生自然也到了。 若不是宁四太太暴毙,左住、左成夫妇也要来的。 若按曹颙的意思,家宴本当依旧往年一样,摆在兰院。 李氏心疼儿子,晓得他不能见冷气凉风,便让初瑜安排在梧桐苑。 梧桐苑上房,早烧得暖暖的。 曹颙带着男丁在东屋说话,女眷则都在西屋外间。 妞妞孕期已经有四个月,穿着宽松衣裳,脸型也圆润许多。 不管搁在谁家添丁都是喜事。李氏乐呵呵地看着妞妞,只说她是有福气的。 初瑜借口让妞妞更衣,拉着妞妞进了里屋,低声询问她这些日子的起居坐卧,婢子丫头是否有淘气的,云云。 虽说妞妞家中还有个桂姨娘在,可桂姨娘到底没生产过。身边即便还有其他有经验的仆妇下人,初瑜到底不放心,难免隐隐切切地叮嘱。 又顾忌天慧在旁,初瑜有些话不是闺阁女儿能听的,才将妞妞带到里间。 曹项与春华嫡子敏姐儿虚岁三岁,将将两生日不到,正是学说话的年纪。同寻常爱闹的孩子不一样,敏姐儿极乖巧老实。 只听话地坐在春华身边,争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大家。 李氏早稀罕的不行,身后将她抱在怀里。 敏姐儿虽说话还说不利索,可已经记得人。任由李氏抱着,也不挣扎,老老实实地任由李氏抱着。 李氏摸索着敏姐后背,只觉得心都要化了,笑着对春华道:“咱们敏姐儿真是可人疼,再没有见过这么乖巧的孩子。” 李氏是真心称赞,可天慧在旁,春华不好大剌剌地应下,笑着说道:“她也有皮的时候。不过是在伯娘跟前,才老实许多。昨儿四爷逗他,将她的布老虎藏起来,她就记了仇,再不肯同四爷说话。直到四爷受不了拿出布老虎,她才肯再开口。” 敏姐儿像是听出春华在说自己,有些不好意思,转过身去,将小脑袋瓜子埋在李氏怀里。 李氏摩挲着敏姐儿,神情越发慈爱。 当年生长女时,她是管家太太,既要打理内务,还要背负承嗣之责,加上女儿由老太太抱过去养育,母女两个相处的时间有限。 即便是骨肉至亲,可母女两个之间的相处,也是客气多过亲近。 而后,虽又生下曹颙,多年后又添了长生,可儿子与女儿不同。 儿子小时还算乖巧,稍大些就不再粘着母亲。 像初瑜与妞妞那样,名为姑嫂,情分如同母女般,彼此说个悄悄话,让李氏看了羡慕。 孙女里,天慧因幼时眼疾之事,被曹颙夫妇两个视为心肝宝贝,李氏这做祖母的,也挤不到近前。 对于妞妞,李氏早年的观看有些复杂,十几年相处下来,才慢慢融洽。 至于曾在曹府住过的另外一个女孩儿李香玉,因不愿让孙子、孙女认为自己偏疼娘家人,李氏就没有太亲近。 若是媳妇再给自己添个孙女就好了,李氏心中一动,决定明儿吩咐人多往寺庙里捐香油钱,在佛祖面前好好求一求二…… 此时的曹颙,正在书房坐着,手中端着一杯热茶,惬意地听曹项考校几个孩子功课。 天宝与天豫年岁在这里摆着,不过才启蒙,考的就是三百千。 长生与天阳两个的功课,则要多几道问题。 除了这几个小的,天佑、恒生他们四个也没落下。除了四书五经里的问题,曹项还引经据典,问了好几个杂书上的例题。 天佑从容应对,左成沉思的时间久,左住与恒生则是吭哧吭哧,没一会儿功夫,就急得满脑子大汗。 对于这个考验结果,曹项并不满意,只皱眉望了望曹颙。 曹颙明白他的意思,即便左住他们放弃科举,可左住他们几个还小,正是年少冲动的时候,读书即知礼,还能磨平他阿门的性子…… * 泪奔。又这个时候了 第一千三百一十九章 佳音 第一千三百一十九章佳音 小年过后三日,就是香玉出阁之期。 虽说只是妾室名分,可因是十三福晋抬举,即便没有三媒六礼,可亦有冰人与礼单。 密太妃知晓这般安排,对十三福晋甚为满意。 她晓得十三福晋如此,多半是看在自己面上。 名不正则言不顺,福僧阿还年轻,让后少不得添妾室通房。 香玉若是没名没分地抬进府,谁晓得以后会不会有人仗着宠爱骑在她头上。 李家李煦这一支,本就是王家的外孙, 在李家小辈中,香玉又与堂兄们不同,她亲祖母又是王氏之女。 除了王氏之外,就只有香玉从血脉上同密太妃最亲近。 加上这几年,香玉在密太妃身边侍奉,乖巧懂事,密太妃对其亦是真心疼爱。自己养的身边的侄孙女,若是被人不看重,老人家心里也犯堵。二 因此,不管李家那边预备得如何,密太妃给预备下一份丰厚的嫁妆。 除了衣料首饰外,还有前门外的两间铺面。 香玉打小养在高太君身边,而后又在曹家待了几年,与伯父伯娘堂兄弟们本就不算亲近。 加上李家家道中落,现下那点薄产还是李氏母子的帮衬,哪里还顾得上香玉这个出嫁女。 除了密太妃,挂念着香玉出阁之事的,还有李氏。 不为旁的,只为香玉曾陪在高太君身边十来年。 李氏年岁渐长,终于晓得人越老越怕寂寞。高太君年轻的时候性子冷清,可到老到老因抚养香玉的缘故,使得老人家多了不少人情味儿。 就为这个,也为顾念堂兄,省的堂兄为孙女嫁妆之事犯愁,李氏早早地就使人预备丰厚的添妆之物。 这一点,她倒是同密太妃的想法不谋而合,那就是预备是简单的金银首饰,还有可以每年收租的铺面,就是怕香玉妆裹太寒薄,学士府又是高门,日子过的辛苦。 以李氏与初瑜的辈分,委实没必要为了晚辈成为妾室去吃酒的,尤其是在家里的顶梁柱卧床养病的时候。 况且,香玉做妾不是做妻,说起来到底不好听。 最适宜的情况,就是天佑代长辈们出面。 可现下天佑既是休假“侍疾”,参加白事倒无人会说什么,参加喜事、喝酒吃席,就不妥当。 若是被人盯上,说不定就要被罩上一顶“不孝”的大帽子。 可曹家人要是不露面,不管是李家也好,还是旁人也好,多会觉得曹家势利眼,疏远外家。 李氏思前想后,便同初瑜说了,麻烦曹项代曹颙往李家走一遭。 看到长房这一支无人过来做客,李鼐面色尴尬,李煦面皮也跟着抖了抖。 曹项不愿意李家人误会堂兄与伯母,忙使从袖子里摸出礼单道:“舅太爷也晓得,我大哥正病着,嫂子、侄儿也不好出来应酬,便央了侄儿过来代贺。” 李鼐向来厚道,听了这话,难免自责道:“是我的不是,孚若正病着,姑母她们那里有心情出来吃酒?” 这话说完,李煦亦带了关切,望向曹项,道:“你大哥将养了好些日子,身体到底如何?” 他已经是古稀高龄,且家道败落,可到底是过惯富贵日子,眼下这般清寒委实有些受不住。 他对李家列祖列宗充满愧疚,无时无刻不盼着孙子们在仕途上有所进益,恢复家门荣光。 非若如此,他又怎么舍得自己最器重的嫡孙随着户部商船漂洋。 可因他这个祖父的拖累,李诺、李语几兄弟的前程注定曲折。若是没有曹颙照拂,止步内务府小吏也未尝没可能,重震李家更是想也不用想。 不管曹颙是否乐意与李家亲近,只要李氏在世,曹颙就不会看着李家落难。 曹颙才是李家唯一能依靠的人。 曹项回道:“先前已经将养得差不多,只这几日变天,又犯了痰症。” 李煦叹了一口气道:“他小时身子就弱,又受了好些罪,说不定就是那时留下的病根。” 曹颙被拐之时,李鼐已经及冠,听父亲提及此事,想起当年随着姑母到苏州来的小男孩,不由地怔住。 即便是他们父子,当时也以为曹颙即便是曹家嫡长子,可成就也不会越过父祖,多半会继续在织造任上。 谁会想到,曹颙进京后青云直上,而立之年就做到封疆大吏,回京后亦是从一品部堂。 曹项虽晓得堂兄小时被拐之事,可只是影影绰绰,知道的并不详尽。 曹颙被拐,罪魁祸首是顾家之人。 顾家不仅仅是曹寅生母家,还是曹寅元配顾夫人的娘家,不好细说。 早年在江南也好,还是京中也好,人人都晓得三大织造联络有亲,有几个晓得曹寅并非孙太君亲生,李氏也并非曹寅原配,只是继室填房? 不是李氏心存不忿,故意抹杀顾氏先夫人的存在,而是孙老太君听不得顾家。 如此一来,顾家就成了曹府忌讳,对于曹颙被拐之事,众人也就知之不详。 如今孙太君也好、曹寅也罢,都已经故去,也没有什么不好再言说的,李煦就对曹项讲起当年旧事。 曹项闻言,不由咋舌。 实没想到打小被亲长视若心肝的堂兄在幼时受过那么大罪,也没想到皇上与怡亲王早在皇子阿哥时还救过堂兄的姓名。 更没想到的是,大伯父生母出自曾掌江南士林牛耳的顾家,亲舅舅是已故文坛大家顾景星。 三个没想到里,曹项最关注的就是第三个。 大伯书房里有许多顾氏藏书,曹项本以为是因顾氏败落藏书外流所至,现下看来多半是顾大家的馈赠。 大伯父温文儒雅,有学者之风,也就找到根源…… * 梧桐苑,上房。 曹颙拿着一封信,展颜而笑,待妻子将药汤端到眼前,也就不那么勉强,痛快地接了饮尽。 他虽不耐烦喝药,可因最近咳的厉害,便只能又听陈太医建议,又喝起汤药。 “可是遇到什么喜事?”见丈夫心情好,初瑜也觉得欢快起来。 “顾纳要进京了。”曹颙扬了扬手中的信:“他是个心中有丘壑的,只是少时坎坷,蹉跎多年,如今总算在仕途上有所进益。” 顾纳名门之后,少年登科,本当前程似锦,却是为了报恩的缘故,早早地入了九阿哥门下。 九阿哥在世还好,先是外放,而后回京,仕途还算平顺。 雍正登基后,他受九阿哥牵连,因政绩尚可,并未罢官,只是贬为外官。 顾纳是个肯吃苦的,在知州任上兢兢业业,倒也做出不菲成绩。 今年天下官员大计,顾纳得了“卓异”,根据吏部消息,这次进京陛见后,他就要升四品知府。 顾纳是康熙四十八年进士,当年同年中,做到知府任上比比皆是,像马俊就已经做到正三品大理寺卿。 可这次升迁,对顾纳的意思却是不同。 预示着皇上已经不再因当年九龙夺嫡的缘故对这些曾为皇子阿哥门人的官员打压摒弃,或者是经过大浪淘沙,再次接纳这些确实有才干的官员为朝廷效命。 以顾纳的才干,四品知府只是起步。 加上他是科班出身,升迁补官不会像那些杂牌官员费劲,前程大好。 说起来,顾纳当年入九阿哥门下,还是为了曹家的缘故。 曹颙虽对他的做法不可取,可难免存了愧疚。 也是因他明里暗里照拂,顾纳在地方上才少受掣肘,得以是施展所长;这次天下官员大计时,又是曹颙暗中打点,使得顾纳在地方的几项显眼政绩,没有被旁人占了去。 不过曹颙晓得,自己能做的也只有这些,真正决定顾纳仕途的只有宫里那位。 如今看来,皇上已经不想再追究当年党服诸皇子阿哥官员的责任。 想来也是,八阿哥、九阿哥早已过世,十四阿哥亦淡出,皇权稳固,还有什么可计较的? 初瑜笑道:“这真是好消息不断,也是与赵同一样进六部?要是能进户部就好了,多少能为老爷分担些。” 赵同早年外放为知县,因精于刑名,后来升了通判。 其间处理了几件大案,很是出彩。 加上这次大计亦是“卓异”,赵同就被保举入刑部,从正六品通判连升两级为正五品郎中。 这其中固然有曹家照拂的缘故,可政绩都是实打实的。 曹颙欣慰地点点头,道:“他只不过随非磷学习两年,就有这般成绩;若是非磷肯入仕,成绩定是可期。” 说到最后,他颇为遗憾,总怕自己耽搁了蒋坚。 蒋坚所擅长的是刑名,若在合适位置上,即便不得举荐任官,也当名扬天下;在他这里,却是小小无名书吏,委实大材小用。 初瑜晓得蒋坚是有大才的,可女子眼界,万事没有自家人重要。 若是蒋坚真出仕,又哪里给丈夫寻合心意的幕僚? 丈夫看似待人温和,实际为人最是挑剔,多是与人保持距离,真心接纳之人有数。 想到这里,初瑜笑着说道:“这就是所谓的人各有志。蒋先生无心出仕,老爷还能强逼?老爷若想回报一二,倒也不难,只是日子要等得久一些。” “夫人说的是小雷鸣?”曹颙挑了挑眉。 初瑜点头道:“正是。前些日子钟氏带着小雷鸣进府给老太太请安。都说三岁看老,钟氏知书达理,将儿子教养的极好。听说已经开始启蒙,保不齐能教出个大才子来。” 夫妻二人口中“小雷鸣”,是蒋坚与钟氏长子,因出生那晚赶上下雨鸣雷,乳名就起为“雷鸣”…… 第一千三百二十章 发现 第一千三百二十章发现 李家这边欢欢喜喜为香玉备嫁,学士府兆佳氏的心情却委实不算好。 儿子是和硕额驸,丧妻后不好再娶,只能纳妾。可即便是妾室,也要分三、六、九等。 李氏香玉包衣出身,又是经小选入宫,即便现下除了宫籍,身份也委实太低了些。 加上她犯官之后,父母皆亡,实寻不到什么出彩之处。 若是纳回府中,给福僧阿做个寻常妾室,也就罢了;可这媒证具全,以侧室之礼迎娶,委以家事,兆佳氏就满心不乐意。 即便高门显宦重视门风,不会让女儿居妾室之名,那从差一等的人家里找,何愁寻不到满意的? 即便嫡女不好找,还有庶出的闺阁千金。 可是妹妹是好心,她也不好在人前抱怨什么,只好在无人处同丈夫唠叨两句。 伊都立却是满意这门亲事的,这李香玉即便有千百个不好,也有一个好,那就是在曹家长大。 曹颙夫妇的人品在那里摆着,曹家儿女又都懂事乖巧,这李香玉与曹家小辈相伴长大,品性还能错了? 他与曹颙相交多年,不能结亲早已被当成憾事,现下虽绕的远些,可也比其他人家要满意。 他睨了妻子一眼,道:“既是小姨做主,你就欢欢喜喜地受了吧,左右往后也不在你跟前服侍。” 兆佳氏听了,不由愣住:“老爷这是怎么话说?” 伊都立道:“老二明年也要娶妻,最迟老大他们要在老二娶妻前搬出去。福僧阿有内务府安排的和硕额驸府,不必再挤在这边。” 兆佳氏闻言,一下子站起来,尖声道:“为什么要让他搬出去?他是家中长子,连格格出嫁,也是嫁到这边,怎么好好的又让他搬出去?” “夫人失态了。”伊都立摇摇头,道:“夫人亦是大家子,还想不到为什么老二成亲前要让老大搬出去?是想不到,还是不愿想?不管老大是否现在纳侧室,总要搬出去的。” 说到最后,伊都立也带了几分寂寥。 他们虽有三个嫡子,可福僧阿毕竟是嫡长,而且是三个嫡子中最懂事贴心的,父子两人感情最深。 兆佳氏复又坐下,心里发苦,却不知该怪哪个。 妹妹愿意将嫡女下嫁,她是满心欢喜,媳妇进门,小两口亦恩爱。谁会想到老天无情,好好的媳妇就这么去了。 碍于规矩与皇室颜面,自己的儿子要做一辈子鳏夫。 即便纳侧室生儿育女、打理内务,侧室也终究是侧室,有填房之实,却无填房之名。 若是次子、三子未娶妻还罢;等到***奶、三奶奶进门,大家相处起来就要尴尬。 妯娌不是妯娌的,万没有嫡媳妇对大伯子侧室恭敬的道理,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各种麻烦。 等到福僧阿有了儿女,在这大学士府,亦是庶孙庶孙女,无法与堂弟堂妹比肩…… 不提兆佳氏的各种纠结,腊月二十六这天,李香玉还是被一顶轿子抬进了学士府。 即便比不上娶妻,可学士府这边亦发了帖子,摆了酒席,新娘子陪嫁之物也摆出来晒妆。 嫁妆还算体面,陪嫁中除了四个丫鬟、四房仆人,还有密太妃给的两个嬷嬷。 这两个嬷嬷本是早宫里当差的,随着密太妃出宫就府,如今密太妃将人给了李香玉,可见对这侄孙女的真心疼爱。 来吃酒的内眷,少不得恭维兆佳氏一二,无外乎大爷好福气,能纳太妃的侄孙女为侧室。 即便现下李家不如以往,可李家还有位老姑奶奶在。 连公主旧府都赐下,可见皇上对李太夫人的另眼相待。 再说,有点年纪的人,谁能忘了圣祖爷六次南巡,曹家、李家数次接驾之事。 这李氏生在李家,养在曹家,先后经李太夫人、密太妃两位教养,规矩品行定是错不了,比小门小户出来的姑娘强太多。 好话人人都爱听,况且这些恭维也有理有据,兆佳氏的心思转还过来,对李香玉也就不那么抗拒。 等到次日,新妇敬茶。 兆佳氏见李香玉长得虽好,可神情安静恬淡,装扮亦淡雅可人,言行之中尽显规矩,丝毫挑不出错处。 这般品格,搁在一般人家做妻也使的。 想着她的出身,自幼丧母,由曾叔祖母抚养,而后小选入宫后就被密太妃带在身边,兆佳氏也就明白她性子安静的缘故。 原来的那点不满,立时化作满心怜惜。 她从胳膊上脱下一对蜜蜡手镯,搁在茶盘上,柔声道:“往后别叫夫人,就随着大爷叫我额娘。” 除了他们夫妇,伊都立的几个儿女也都座。 对于兆佳氏的话,几位少爷姑娘都不觉意外,因为谁都晓得,眼前这位名分上是大哥的侧室,实际就是填房。 意外的,是伊都立。 他没想到先前妻子还不满意这门亲事,这没两日就想开。 这样也好,家和万事兴。 老太太赫舍里在旁,看到媳妇如此,亦轻轻地点了点头。 待给长辈奉了茶,又见过福僧阿的几位弟弟妹妹,兆佳氏又叫人带府中几位姨娘进来。 站在姨娘里第一位的,就是府中大姑娘、二姑娘的生母杨氏。 看到杨氏那瞬间,李香玉有些晃神,只觉得面善得紧。 觉得面善的,何止李香玉一个。 杨氏面上笑得温煦,袖子里的拳头却攥得紧紧的。 如何能忘了是谁害的她家破人亡,是谁害的她背井离乡、流落京城,是谁让她坠入深渊,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 若非遇到伊都立,若非伊都立是个心软的,怕是她早就命丧京城,骨头渣滓都化得差不多。 可入了学士府又如何,身为妾室,哪里有当年做当家奶奶来的自在? 她本以为往事,早已尘封,但见到李香玉却是一下子全想了起来…… * 曹府这边,初瑜亦同丈夫提起香玉。 “玉姐儿比天慧还小两个月,这都出了门子,天慧的亲事可不好再拖。老爷想留闺女多在家两家是好事,可说亲可要赶早。要不然过两年,年龄相当的再被旁人挑拣了去。”初瑜道。 曹颙晓得妻子着急的缘故,新年过后天慧就十五岁,是当该说人家。 “这事急不得,难道咱们家的宝贝闺女还愁嫁不成?”曹颙笑道:“离天慧及笄还有好几个月,咱们慢慢相看。未必就要找年岁相当的,大上几岁也无妨。” 初瑜见丈夫松口,脸上也带了笑。 谁说他们家的闺女不愁嫁,以丈夫对女婿人选的挑剔,怕是想要寻个入眼的也不容易。 早早地相看,挑出几个合适人选,同丈夫好好商议,这也是不短的时间。 最好的计算是,寻到合适的人选,等到媳妇进门,就给天慧定亲。 再留上两年,女儿身子长结实了,再遣嫁…… 不知是不是曹颙又开始喝药的缘故,咳症渐渐好转,到了除夕这日,几乎与常人无异。 李氏见状,直念“阿弥陀佛”,府中过年的气氛顿时也热烈起来。 原本因不放心儿子,已经决定取消江宁之行的李氏,又被曹颙说动。 这一年的春节,对曹颙来说,就是眨眼而过。 他在心里默念下自己的年纪,虚岁三十五,就要奔不惑。 不知是不是两世为人的缘故,他只觉得心境已经苍老,再没有年轻人的冲劲与活力。 对于不能进兵部的失落,也早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甚至觉得庆幸,因这场大病,使得自己想通透许多。 以往只说无欲则刚,其实只是打着那个旗号而已,心里未尝没有为居人臣之首的想法,否则也就不会盘算着自己如何立功勋,如何入阁。 可那样的话,累死累活不说,还要常伴君侧,战战兢兢不敢有半分不小心。 如此,真的是他想要的? 自己所要,不过是随心与自在。 借着人在病中的由子,他正好避开新年繁琐的待客交际,随手从书房拿了一本书打发时间。 拿的正好是《金刚经》,虽说家中母亲与妻子都是信佛的,可曹颙心里本不以为然。 早年也是曾读过佛经的,觉得其中许多道理说不通。 现下静下心来看进去,曹颙总算是明白什么是“口吐莲花”。 只要是佛祖想要的,只要是佛祖想说的,就是有道理的,其他“反动派”不是被点化,就是被超度。 偏生佛祖还摆出慈悲嘴脸,诱使众人吃了亏还觉得自己个儿占了便宜。 同佛经相比,早年在清凉寺看过的《佞臣传》、《名臣录》之类的官场教科书就显得小儿科。 曹颙终于明白佛教东侵、道教势微的缘故,无他,只是佛家画的饼更大。 道家求今世长生,佛家求转世。 天下哪见不死的活神仙?谎话自然难成真。 下辈子的事无人知晓,假话也就成了真话。 曹颙初是觉得好笑,后来也渐渐有些入迷。 除了《金刚经》,曹颙一口气又看了《楞严经》、《法华经》、《华严经》等佛家典藏,收获颇深。 他觉得自己这下才得圆满,终于摆在自己位置,也晓得自己的欲求…… * 数日后,养心殿东暖阁。 雍正看着手中的书单,脸上神情莫辩…… 第一千三百二十一章 训导 第一千三百二十一章训导 一本本佛经,对于雍正这位礼佛数十年的皇帝来说,都是耳熟能详。 若是没有这些佛经的陪伴,他也不能在年轻时克制浮躁,安然地度过九龙夺嫡那段纷乱。 可对于长在深宫的皇子来说,又哪里能潜心向佛? 若是他真的无欲无求,现下也不会荣登九五,不是早就被人算计了去成了骨头渣子,就是庸庸碌碌地做个闲散宗室。 其中的隐忍,不可言说。 就如深宫那些妃嫔,在佛祖面前都无比虔诚,可亦掩饰不了她们的欲求与阴毒,为了帝王宠爱各种凌厉手段层出不穷。 曹颙却是不同。 他不仅是嫡长子,还在很长一段时间是独子,被长辈当成宝贝蛋一般养大。 即便幼时吃过写小苦头,他也没转了性子,依旧养成了敦厚本分的品格。 少时他曾在居寺守丧,而且还有一个异母兄长出家为僧,他本身又是不在女色权势方面上心。 对于太有野心的臣子,君王要忌惮提防;对于太没有野心的臣子,也会令君王头疼。 他没有点曹颙为兵部尚书,是体恤臣子,只因为曹颙还年轻,他不想狠使唤曹颙,想要让其好生调养生息。 曹颙年岁在那里摆着,是可以留给下一任帝王使唤的臣子。 曹颙要潜心礼佛去了,那朝廷岂不是失了一个能用的臣子? 像曹颙这样既勤勉又不贪墨的官员,少之又少。 即便偶有田文镜那样,明明是总督身份,养廉银子也没少他的,却依旧摆出寒酸的嘴脸,求得则是名。 雍正自诩慧眼如炬,哪里是能被哄骗的? 他心里对田文镜行止,并非毫无异义,有时候也觉得可笑得紧。 像曹颙这样既有能力,还能让他放心使唤的人,他怎么能不盯着? 雍正将手上的密报摔在御案上,微微挑了挑嘴角,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 梧桐苑,上房。 曹颙盘腿坐在炕上,手中把玩一串十八子手串。 “这是老太太请大师开的光,又在佛像供奉了三十六日的佛珠,里面都是老太太的拳拳爱子之心。不管乐意不乐意,老爷还是带着吧,也省的老太太担心。”初瑜道。 曹颙摩挲着手串,道:“怎会不乐意?这手串古朴,甚合我心意。”说话间,他将手串带到手腕上。 许是在寺里供奉的时间久了的缘故,这手串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味道,不过并不腻人,反而让人觉得心境平和。 曹颙算算日子,今儿已经初十,过了十五就要开始去衙门。 “几日没咳了,药停了吧。”曹颙想了想,对妻子说道。 陈太医早有医嘱,咳症好转可以停汤药,继续用药膳滋补。 初瑜听了丈夫的话,便点了点头,将此事记在心中。 今年立春较早,正月初二就立春,除夕过后气温转暖得就比较明显。 照这样情形看,等到二月初,“九九”终了,李氏与曹项就能成行。 春华也要带着孩子随行,去江宁给婆母兆佳氏请安。 曹颙夫妇这边,则要帮李氏预备各色表礼。 毕竟李氏在江南呆了四十来年,曹李两家也有不少故交在江南。 说着说着,曹颙也不禁带了向往。 自打康熙四十八年离京,他回过江宁四次,前一次曹寅患病,第二次曹荃病故,第三次从广州回来去魏家,第四次是曹颂“伤病”。 每次都夹杂坏信息,都是火急火燎地驰驿狂奔,往返匆匆。 从他七岁那年转醒,他在江宁呆了九年。 再算算京城这边,已经是十八年,再加上辈子的,到底哪里是故乡,已经有些模糊。 见丈夫不说话,初瑜还以为他是因不能侍奉婆母南下才情绪低沉,道:“有四叔四婶同行,还有七叔在旁,老爷就放心吧。” 曹颙听了,诧异道:“长生也要去?他不是早说好参加今年童子试,怎么又改了主意?” 初瑜道:“听说是想要等上一年,明年同天阳一起下场。天阳今年就想要下场,四叔说他功课不扎实,叫他再等一年。” 这叔侄两个只差两岁,平素常在一起,曹颙是晓得的。 可曹颙心里并不赞成长生的这种“义气”,男孩与女孩不同,当要**,要有担当与责任心。 若是天阳央求长生等他一年,那就是太过于依赖长生,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要是长生主动要留下陪天阳,那就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真的少年义气,只想着照拂比自己年幼的侄儿;另一种则是对科场心存畏惧,正好寻借口妥当一年。 若是前者,则是分不清主次,思虑不周密。 考场森严,即便是叔侄同考,也没有什么能照拂的地方。最好的解决办法是长生如期下场,将自己下场的经验与教训将给天阳,还能使得天阳有些收益。 要是后者,遇事畏缩不前还不能承认自己的胆怯不足,那就是没责任心、少担当。 不管是哪一种,都不是曹颙所乐见的。 按理来说,像曹家这样人家,有曹颙支撑门户,天佑这个嫡长子也渐大,长生身为家主幼弟娇养就娇养,做个富贵闲人没什么不好。 曹颙并不这样认为,总有一天李氏也好、他也好,都会故去,难道到时候让长生依附侄儿讨生活? 虽说权贵人家,长幼之间、嫡庶之间,这种依附比比皆是,可曹颙却不乐意自家也出现这种情况。 世人都长着势利眼,即便是下人仆从都晓得看人下菜碟,选择巴结哪个主子,怠慢那个主子。 若是长生庸庸碌碌,依附侄儿过活,那就被说是外人,就是下人也会瞧不起。 天佑还有妻子,将来也会有儿女,他们能真心尊敬长生这个依附他们过活的长辈? 曹颙真心疼爱幼弟,怎么会让他落入那种尴尬处境? 在他心里,这些年隐隐地对曹寅夫妇有所内疚。 一方面,他确实将自家当成曹颙,将曹家当成自己的责任,将曹寅、李氏当成爹娘;另一方面,他又清晰地记得自己的上辈子,即便打着孝顺负责的幌子,实际上不过是在为自己的舒心生活筹划。 父子之间、母子之间,亲密中始终隔着些什么。 无人点破这点,可曹寅与李氏亦心中有数。他们即便再疼爱长子,也不敢越过长子却为他做任何决定。 曹颙晓得这种距离,也无可奈何,毕竟他不能抹去自己上辈子的回忆,对曹家、曹寅夫妇来说,责任方面的情分与骨肉天伦的情分更大些。 有了长生,是对曹寅夫妇的安慰。 毕竟从身体与灵魂来说,曹颙只算曹寅夫妇的半个儿子,长生却是整个。 两人名为兄弟,实际上曹寅去的早,长生全赖长兄教导。 曹颙即便没盼着他鹏程展翅,可也不愿将他养着废材。 如今这个小树苗有点长歪了,曹颙当然不能束手旁观。 等到晚饭后,他就寻了个由子,使人将长生找了过来。 这个春节,因曹颙患病,曹府的往来便由天佑带着长生两人应酬。 长生的脸上虽依旧带了稚嫩,可却沉稳懂事许多。 仿佛在不留意间,他个子就窜了起来,已经到曹颙鼻梁那么高。 曹颙在炕上坐了,指了指对面的位置,道:“坐吧。听你嫂子说,你想要侍奉老太太南下,怎么童子试不下场了?” 长生闻言,满脸通红,老实道:“不过是怕考不好,在侄子们面前抬不起头来,才借由子延上一年。” 这般坦诚,曹颙面上没什么,心里却颇为欣慰。 “是怕了?可是既规划好自己要走的路,终是要下场的。若是明年再胆怯怎么办?难道还有找借口在延迟两年?”曹颙道。 长生毫不犹豫地摇摇头,道:“那不会,我只是有两本书学得还不通透,延到明年二月下场,就有整整一年的功夫。就是石头脑子也当记下了,况且我又不是石头脑子。” 长生确实不笨,他继承了曹寅的才华,琴棋书画都比较有灵气,缺少的就是时间的沉淀。 只是对于八股文章,他实在是不开窍,才很是自知自明地想要绕开科举这条路,那就是参加童子试取得秀才功名,然后考六部笔帖式。 见他主意拿的正,曹颙想了想,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童子试也好,举试也罢,都是下场的人多,录取的人有限。你也不必同你几个侄儿相比,他们固然是功课不错,可三人全中,也有运气使然。我支持你下场,并非要你定要榜上有名,只是想让你去见识见识。过了固然欣喜,过不了也不打紧。我晓得,你是面嫩怕落榜后被人笑话,可路是自己的,为了这个那个的目光,难道还不走路?” 一口气说了这些,曹颙只觉得口干,端起茶盏吃了两口茶,继续道:“你也渐大了,不再是孩子,以往由曹府庇护,你没吃过什么苦头。可你去旗学,也当晓得,同窗之间也有远有近。只要是与人打交道,就难免有摩擦碰撞。要是时时在意别人的看法,那累心也累死。这世上,除了这大家子,除了你的骨肉至亲,其他人与你又有什么干系?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往后这样的面对还有许多,而且面对的并不仅仅是轻视与嘲笑,若是不坚强起来,你怎么保护自己,怎么保护你身后的至亲……” * 泪,原本想要今天努力一下,将这个月欠的那一章补上,结果没码出来。明天继续努力。握拳、 第一千三百二十二章 惊吓 第一千三百二十二章惊吓 曹颙这番苦口婆心,不知长生到底听见去多少。 不过他态度端正,一副老实受教的模样,让曹颙这个做长兄的也比较有成就感。 曹颙想起曹颂少年时的模样,几位堂弟中,独有曹颂是跟在他身边长大的。 曹荃性格怯懦,依附兄长,只知享乐,哪里会教养孩子。 曹颂这个东府长子,要是没有曹颙教导,还不知会成什么样子。 那时曹颙看着与曹颂年纪相仿,实际在心里也是将他当成子侄辈教导,言传身教,一点点教他做人道理。 现下的长生,亦是如此。 不过,同曹颂少年时的莽撞青涩相比,长生要有主意的多。 即便老实听了兄长的教训,他也没有犹豫迷茫,轻易改变自己的决定,依旧言到打算明年下场。 曹颙见状,越发满意。 不只是因为长生同天阳说过,要守一个“信”字,最主要的是长生有自知自明。 人贵在有自知自明,如此就不会鲁莽,不会盲从,不会轻易让自己身临险境。 就这一点来说,长生比当年的曹颂强出太多,隐隐地有点曹頫早年的样子。 曹寅生前曾说过,在二房几兄弟中,曹頫是最有灵气的。若是有心仕途,那将是二房几兄弟中走得最远之人。 可惜曹頫对于权势看得并不太重,若非如此也不会为了给曹项腾地方就离了翰林院。 曹颙想到此处,仔细打量了长生两眼,目光带了郑重:“还是坐下说话,即是你已经计划如左住、左成他们两个一样考六部笔帖式入仕,那有没有计划得更长远些?总不能老在笔帖式任上,最后要做什么,想要往什么位置升迁,你可都想过没有?” 长生闻言,不由一愣。 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心中零星有些想法,又哪里会考虑的那些周全。 他微红着脸,有些局促地说道:“我没想过那些远,只是想着父母在、不远游,即便笔帖式任满,多半还是要留在六部做个小官。我又不像二哥与天佑,二哥需要支撑东府门户,天佑则是长子嫡孙,身上责任也重。我不过是想着有个正经差事,不给母亲与大哥丢脸。总不能让旁人说,这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旗学里那些提笼架鸟的纨绔吆三喝四、随从如云,看似风光体面,背后又有谁瞧得起?” 这般实实在在的打算,曹颙都好些不敢相信。 自己这个娇养大的弟弟,不知不觉已经悄然长大。 “那你有没有想过,兄弟之间,旁人都是高官显位,独你品级不高。往后你也要成家立业,养儿育女。如今你在乎同窗朋友的目光,到时候亲戚之间也未必就没有势利眼。到时候不仅仅是你自己个儿,就连你你想过这个问题没有?”曹颙道。 长生老实地摇了摇头,道:“咱们曹家同那些八旗大姓不同。那些八旗大姓,都是开国时举族依附,传到现下长的有十来代人,少的也有五、六代,子孙繁茂。那样的家族,子孙中成才者不过十之二三,即便多出几个高官显宦,还要传出‘佟半朝’、‘石半朝’的名声,时时小心是否被皇上忌惮。像咱们曹家这样没有根基的,还能几兄弟都居部堂?有大哥、二哥这样在前面支撑家族门户的,有四哥这样现下品级不高,却前程大好的,自然也有五哥与我这样依附几位兄长混日子的。” 曹颙闻言,心中惊骇莫名。 这哪里是个十四岁孩子能说出的话,这哪里是十四岁孩子能有的见识? 可曹颙不得不承认,长生的话时正确的。 早年曹頫外放地方时,就曾说过类似的话。 曹颙同样赞成这个看法,他与曹颂居高位,曹项在缓缓升起,曹頫即无心仕途,就无需思量太多。 只是,他没有将长生看成他们堂兄弟这一波中,毕竟兄弟之间的年龄差在哪里摆着。 他将长生当成是天佑、恒生看做一波。 等到曹颙兄弟渐老,长生与天佑正年富力强,可以支撑家族。 长生能说出这番话,不仅仅是见识的问题,话中还流露着对仕途功名的不屑与冷淡。 这就让人纳罕,他一个养在高门大户的公子哥,若是没有人引导,怎么会想得这么通透。 曹颙沉默了一会儿,道:“听说你最近常去老书房,可是在看《白茅堂集》?” 长生眼睛一亮,道:“大哥也读过那套书?黄公大才,妙笔生花,弟弟几乎要废寝忘食。” 曹颙点点头,心中松了一口气,找到源头就好:“黄公生前是名闻天下的大儒,才华洋溢,自是不用说的。只是你可晓得,顾家子孙今何在?” 虽没出仕,可因兄长是部堂,对于其他几部的京堂,长生也能数出姓氏。 “部堂里没有顾姓,可是黄公留下祖训,只允许子孙耕读传家,不许出仕?”长生带了几分好奇道。 “黄公故去后,子孙不肖,家道中落,产业散尽,子孙凋零,几乎绝嗣。”曹颙淡淡地说道。 长生听了,皱眉道:“就是因家道中落的缘故,这些顾家藏书才到了咱们家?” 他正仰慕顾景星,听了兄长的话,没有想其他的,反而想到自家藏书上。 虽说曹寅病故时,长生年岁还小,记得不真切,可不愿意有损父亲在自己心中的形象。 曹颙摇摇头,道:“那藏书是黄公所赠。黄公在世时,家中败像已露,不放心这些藏书,就在过世之前赠与父亲。” 至于闻名士林的《白茅堂集》,就是由曹寅早年在江南时编撰刊印。 长生犹豫一下,道:“这么宝贵的藏书,怎么会平白给了父亲……可是因先夫人的缘故……” 即便曹家上下无人提及顾氏,甚至外人不少都不知晓曹寅还曾有过一房发妻原配,可曹家族谱上记得清清楚楚。 就在前些日子除夕祭祖,长生还在顾夫人的灵位前上过香,自是记得清楚。 曹颙摇摇头,道:“不只是这个渊源,还因父亲是顾家外甥,父亲生母既是黄石公胞妹顾氏。” 就如同曹项在李家听到这段渊源时的状况一样,长生也是疑惑中带了些许激动。 他实没想到,自己同最崇敬的大儒还有这般渊源。 不管长生茫然无知,就连曹颙当年也是费了不少劲才知晓清楚的。 像顾夫人那样,身为曹寅发妻,即便没有诞下子嗣,也要吃着曹家一份香火。 顾老姨娘则没有名分,生下一子又记在孙太君名下,连上族谱的资格都没有,曹家小辈自是不晓得这段缘故。 话题被绕了顾家与曹家的渊源上,放在颇为沉重的气氛一扫而空。 听说即将上京的顾纳就是顾景星曾孙,长生这边就带了几许期待。 话题跑得太远,有些事情也许长生慢慢领悟。 曹颙便不再啰嗦,挥挥手打发长生下去…… 悠哉的日子过得飞快,似乎转眼之间就过了正月十五。 正月十六这日,六部开衙。 曹颙是乘轿子去衙门的,虽说他已经痊愈,可既然是众所周知地大病一场,总不好一下子活蹦乱跳的出现在世人面前。 装装身体孱弱,说不定手上的差事还能分出去几样。 曹颙想的很美,已经筹划着将辖下几件繁琐差事的权利,分给几位侍郎。 六部里面,向来不缺混吃养老的。 以前他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懈怠,并非是不想偷懒,而是因曹家根骨不足,不愿因此落人口舌。 现下么,借着这次养病的东风,说不定他真的可以悠闲。 没想到,进了户部衙门,曹颙就被惊住。 这个“惊”或许旁人看来是惊喜,可对已经决定在户部“养老”的曹颙来说,则是惊雷。 原本淡定的神色也产生裂痕,他迟疑着问道:“王爷,张大人,下官……下官……” 他想说自己“才疏学浅,不堪大任”,可随即想到这种事绝不是十三阿哥能做主的,也不会是张廷玉。 只有宫里那位…… 吭哧了两声,曹颙方恭声道:“下官领旨。” 十三阿哥点点头,道:“虽说我与张大人也打理户部,可我有其他差事,张大人要盯着的重点也会转到吏部。户部这边,往后还需你多费心。” 看着眼前一个红段子面的小方盒,曹颙实在不知当说什么好。 先前十三阿哥举荐他去兵部,就是想要避张廷玉锋芒,去做掌部堂官。 没想到兵部没去成,还在户部带着,可官印到手。这表示,他就是户部的掌堂,往后户部之事多是由他最后做主。 这就是无心插柳,可曹颙却欢喜不起来。 皇上到底再想什么? 换做其他人,平白得了这好处早要欣喜若狂。 曹颙却欢喜不起来,这事情委实违背他本意。 再说,即便张廷玉不做掌部尚书,也还是掌部大学士。 折腾一把,无非是的将那些需要张廷玉做主的户部琐事,都交到曹颙这边。 看似体面多了,实际上却是吃了亏…… * 才发现情人节到了,小九祝大家甜甜蜜蜜的。^_^ 第一千三百二十三章 揣测 第一千三百二十三章揣测 不管是十三阿哥,还是张廷玉,都不晓得皇上之所以点曹颙做掌印不过是几部佛经的缘故。 在雍正看来,让曹颙做掌印,是给他增加责任,算是小小“惩戒”,也算是消减他向佛问道之心。 好好一个可用的臣子,不为自己与大清效命,去侍奉佛祖也太浪费。 曹颙哪里晓得是因这个缘故,除了感叹造化弄人之外,还悄悄留心张廷玉的神色。 户部从早年的糜烂,经营到现下国库丰盈,有很大一部分是张廷玉的功劳。曹颙从直隶总督任上回京时,户部已经整顿的差不多,他这个尚书做的就有几分占便 如今又从大学士手中接过掌印之职,曹颙还真怕张廷玉嫉恨。 像张廷玉这样“千言万言不如一默”的主,要是在在心里记仇,保不齐什么时候来点阴的。 至于什么“宰相肚里能撑船”这样的俗语,不过是哄人的。 官场就是大墨缸,想要半点颜色不沾那是不可能的,不过是黑的多少的问题。 像张廷玉这样,出身相府,又从进士熬到大学士的,侍奉两代帝王,皆被倚为心腹,城府岂是一般人可比的。 张廷玉神色坦然,面带微笑冲曹颙高点点头,似乎是十分乐意交出手中印信。 十三阿哥亦没有避讳张廷玉的意思,笑着说道:“如此年纪,就成为掌部尚书,还真当闹你一顿好酒。不过念在你大病初愈,爷也就不折腾你,你将家中窖藏的好酒孝敬爷几坛……”说到这里,又指了指张廷玉道:“张大人那边你也不能省了,将你那边的好茶预备两包。” 张廷玉摸着胡子点头,笑道:“若是旁的,老朽不敢应承;是茗茶的话,则是有些雀跃期待。” 任是说都晓得,张廷玉为官清廉,即便是外官冰敬炭敬,也只肯收百两之礼,超过一百两的礼物,任是多大的情面,他也是使人婉拒。 可他还有个嗜好,就是爱品好茶。 张家虽是桐城望族,可京城居不易,张廷玉的俸禄又有限。自打雍正登基以来,每次张廷玉升官,都伴着赐银,还有内供好茶。 谁都晓得,特等好茶有价无市,价值绝非只有区区一两百两银子。 张廷玉接了十三阿哥话,主动开口讨茶,并非是没见过好茶,不过是向曹颙表达善意。 他这个前掌部,对于转印信来说,是十分乐意帮忙的。 十三阿哥故意要孝敬,的亦是如此,不愿两人因印信转让之事生了嫌隙。 曹颙心中领情,忙道:“难得王爷与大人不嫌弃,下官感激不尽。” 同曹颙的茫然无序不同,张廷玉与十三阿哥都以为自己猜出皇上此举用意。 六部之中,吏部与户部最为重要,一个是官员任免,一个是全国赋税。 两部都交到张廷玉手中,张廷玉的权利就过重,远甚与其他几位大学士。将户部印信交出去,独留下吏部的,也是帝王的制衡之道。 至于为何不干脆调离张廷玉,另选他人为户部尚书,则是因户部的重要性,使得皇上不愿让户部再有人事动荡。 毕竟,户部尚书这个位置是在是太肥,不是每个官员都能像张廷玉、曹颙这样保持住操守。 皇上又是疑心病极重的,信不住旁人也是有。 为了这个缘故,张廷玉不仅心中没有对曹颙生芥蒂,还颇为庆幸继任自己为掌印的是曹颙。 换做是其他人担任新尚书,为了凸显政绩,少不得要在户部大展拳脚。 户部整肃没两年,若是引起什么动荡,张廷玉也扯白不清。 曹颙则不会,同僚一年半,张廷玉也瞧出曹颙不是爱多事的性子。即便做了掌印,也是“萧规曹随”。 至于十三阿哥,也举得皇上是在分张廷玉的权,也是在安抚因病丢了兵部掌部得曹颙。 虽说曹颙调任兵部尚书的消息,外界并不知晓,可曹颙这个当事人却清楚。 外头都说皇上寡恩薄义,可十三阿哥却晓得,皇上亦是性情中人,觉得哪个好了,怎么也不会亏待。 户部掌印尚书易人,这也是衙署里的大事,不是几人私下交接就可以的。 三人说了几句话,十三阿哥便叫人将四位侍郎与十几个郎中都传召过来。 不是向大家交代什么,而是通知众人,因皇上对张廷玉另有重任,所以户部印信转由曹颙执掌。 张廷玉也对众人提及,自己往后会常驻吏部,户部恐不能时常抽身过来,希望诸位同僚齐心合力,协助曹尚书如何如何,云云。 不管是谁做掌部堂官,对司官来说,牵扯的利益并不大。 可对不少司官来说,曹颙与张廷玉不同。 张廷玉与曹颙虽只差一级,可给人的印象却完全不同。 曹颙在户部做过郎中,做过侍郎,辗转至尚书,可谓户部老人。 张廷玉却是天子近臣,升了大学士后才点的的户部尚书。 张廷玉并非骄横之人,可大学士的名号、天子近臣的身份,还是使得众司官对其敬而远之。 加上张廷玉执行圣意,整顿户部,手段并不温和,也积些一些宿怨。 听说曹颙取代张廷玉做掌部,这些人当然是心中欢喜。 几位侍郎心中,则是各种滋味俱全。 按理来说,张廷玉既要执掌吏部,曹颙又是大病初愈,这两人在户部都是可上可下。 若是他们腾出地方,那说不定就会从他们四人中点人委署尚书。 即便不能升户部尚书,可只有户部尚书出缺,其他部堂的尚书转过来,那后边就是一连串地人士调动,保不齐谁就能有幸更进一步。 没想到,张廷玉去执掌吏部的情况下还占着户部的缺,而传言年前病入膏肓的曹颙,不过是看着神容苍白些,实在不像是病的需要再休养的样子。 现下,又有皇上受命,曹颙成为掌印尚书,而张廷玉也没有换地方,众人心中的失望无法言表…… 等到众人退下,曹颙也在纷乱中寻到一丝头绪。 只是他不晓得,这是自己自作自受,而是同十三阿哥一样,只当是皇上在分权。 皇上再信任张廷玉,也晓得自己想要是忠臣而不是权势。 等到回到自己官厅,蒋坚与左成都在这边候着,给曹颙道喜。 虽说一个部堂两个尚书品级相同,可掌印官才是真正的一部之首。 曹颙既想着顺其自然,对自己掌印之事便不再排斥,笑着听了两人恭贺。 京城里消息向来传得最快,曹颙升为掌部尚书之事,没两日便人尽皆知。 除了曹府诸人外,最欢喜的莫过于伊都立。 即便曹颙劝慰开导,可他心中难免依存愧疚,在衙门里做事亦带了十二分小心,实怕闹出什么篓子。 没想到,这春节过后就有转机,曹颙成了户部掌印官。 论起排位与体面,户部更是在兵部前。 伊都立却了心事,听了消息的当日就来到曹府,在曹颙面前便恢复几分本性。 重回京中,又生了部堂,伊都立觉得自己圆满,可是还是觉得有遗憾之处。 至于再进一步之类的想法,他脑子中偶尔闪过,随即有被自己否定。 兵部的功绩怎么出?若是天下太平,兵部就没什么发挥余地;只有边疆乱起,大军出动,才能显示兵部的本领。 现下虽说边疆乱象已齐,可军国大事,不是一句话就能成。 兵部功勋,暂时无望,伊都立心里就踏实下来,行事也从容许多。 此时,四下无人,伊都立就不掩饰自己的抱怨,对曹颙道:“身居高位,不知多少人盯着,真是半点也不敢行差……听说这两年有几个新班进京,要在搁在早先,定要好好捧角。” 曹颙闻言,不由失笑。 对于伊都立来说,最心爱不是听戏捧角,而是多情好色。 早年在山西时,走门路的士绅赠不是没有送美人的。 伊都立虽不敢纳妾犯律,可也留下两个相貌出众的为婢女在身边时候。 如今回到京城,花花世界,却与伊都这个人无缘,如何不叹息。 这才是“才山易改本性难移”,只是这毕竟是伊都立私事,曹颙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笑着听了。 伊都立是落衙后才的曹府,在曹府用的晚饭。 酒过三巡之后,伊都立不再提衙门里的差事,而是赞起自己的嫡出三子。 什么曾养在祖母跟前良善本分,什么可文可武,什么孝顺知礼。什么他们夫妻已经合计好,往后留次子次媳在家服侍,长子、三子都要分户出去。 曹颙开始,还不太在意,有一句没以一句地应和伊都立;听到后来,却是觉得不像。 曹颙不敢接这个话茬,便寻由子岔开话。 直到从席上下来,安排人送伊都立回去,曹颙还有些走神。 大学士之孙,嫡幼子,搬出府另住,不用在公婆身边侍候,这确实是门不错亲事。 可孩子的性情,不是肖父,就是肖母。 兆佳氏还把,不过是脾气硬些;伊都立本性也不坏,可风流好色的秉性改也改不了。 有这样一个老爹,伊尔根觉罗氏三子再好的长处也都被遮住…… 第一千三百二十四章 御下 第一千三百二十四章御下 待伊都立走后,曹颙回到梧桐苑,对妻子提及学士府三公子之事。 曹颙只是随口一说,初瑜却是连连摇头:“不成,学士府是八旗勋贵,他们太夫人与夫人又都是大家子出身,见惯妾室通房那一套,想着是多子多孙。不说旁人,就是和硕额驸福僧阿,迎娶二格格前,也有几个房里人,直到大婚之前,才打发出去。” 曹颙自是晓得世家大族的陋习,点了点头道:“你放心,我没有接伊都立的话。他也不过是想要探探我的口风,见我如此,也当晓得我的意思。” 说到这里,夫妻两个对视一眼,心中都觉得沉重。 世家大族规矩繁琐,怕累到女儿;小门小户出来的,又担心人品教养不周全。 即便是人丁单薄的宗室旁支,也是不保准的。 就如同当年的塞什图,身是独子,寡母又明事理,可成亲没两年,还是惹出多少是非。 曹颐更是“贤惠”起来,主动为丈夫抬了两房妾室,自己专心教养两个儿子。 “天慧要是儿子就好了……”初瑜叹了一口气,道。 要是儿子的话,即便娶的媳妇不贤惠,顶多让其“病养”便是;是女儿的话,不管怎么处置女婿,名声受累的还是女儿。 曹颙挑挑眉,道:“也不必过于担心,即便有一***我不在,只要天佑、恒生出息,能给天慧做靠山,天慧就不会受委屈。若是天佑、恒生都不成器,那还有她几个叔叔、几个舅舅。我就不信,他们还真能束手旁观。” 曹颙是长兄,初瑜是长姐,两边的小叔子、小舅子,多受他们夫妻照拂。 初瑜的脸上有了笑模样,道:“是我关心则乱,总担心女儿嫁人就被欺负了去。有娘家撑腰,有什么可怕的?即便有朝一日,老爷与我百年,外孙也当娶妻生子。天慧做当家老太太就是,哪里还用理会这个那个的。” 夫妻两个虽彼此开解,可心中到底是忧虑。 可怜天下父母心。 正如他们夫妻挂心天慧的亲事一样,李氏也始终担心曹颙的身体。 饶是深闺妇人,也晓得掌印尚书体面是体面,可需要背负的责任也多。 儿子被皇上看重的那丁点欢喜,都被慈母心肠冲淡,就连去江宁之事,李氏也减了不少兴致。 “要不然,我还是出门了吧?”李氏叫来儿子,与之商议道:“故园虽好,可哪里比得这一大家子人重要。即便现下由媳妇掌家,我帮不上什么,可还是看着你们才安心。” 曹颙笑道:“还有半辈子要看,也不差这几个月。为了侍奉母亲出行,四弟早早就在翰林院请了假,四弟妹也将家事处理妥当。还有江宁那边,二弟已经预备下游船,等母亲过去,就要陪着母亲与二婶游江。” 李氏还要再说,曹颙道:“母亲不为自己,就当为儿子。当年祖母故去,儿子清凉寺守制,曾受寺中几位大师的照顾。儿子当时便想着,若是有一日儿子手头便宜,便修缮清凉寺,为佛祖重镀金身。可是这些年忙忙活活的,哪里顾不得这个?这回母亲过去,代我在佛前道声罪,为我将这个愿还了吧。” 李氏听了,不由上心。 儿子年后研读佛经之事,她是晓得的,有几本经书就是从兰院小佛堂取的。 再想想儿子自打研读佛经后,病症渐清,乃至痊愈,李氏更是觉得这是佛祖保佑。 想到这里,李氏嗔怪道:“即是在佛前许愿,岂是儿戏?说不定你这些年遇到的几回无妄之灾,就是因你对佛祖失言的缘故。这下好了,总算找到缘由。你就放心吧,我定给你办得妥妥当当……” 曹颙提到清凉寺,亦非无的放矢。 不过还愿是假,想要拉扯清凉寺一把为真。 只因在曹颂的来信中,见他提及两江总督崇教抑佛,加上清凉寺几位大德高僧前些年相继坐化,后续无人,清凉寺日渐衰败。 换做其他地方,曹颙不过当做新闻听听。 清凉寺却是不同。 不说旁的,就是曹颙康熙朝孝敬雍亲王府十来年香烛,就没少麻烦清凉寺诸位大师。加上智然又在清凉寺长大,清凉寺与曹家牵扯委实不浅。 李氏慈母心肠,全心为了儿子康泰,原来想要取消的行程,开始迫不及待,想要提前出行。 无奈天气乍暖还寒,谁也不放心她出门,还是拖到了二月初。 过了二月初二,李氏离京,随行除了曹项一家,还有长生、天宝。 原本曹颙夫妇的意思,是不许天宝随行的。 旅途疲乏,李氏又上了年岁,春华还有四房几个孩子要照看。长生年龄在那里,已经可以照顾自己,天宝实在小了些。 可天宝听说堂兄、堂弟、小叔叔都随着祖母出门,独独落下自己一个,搂着李氏的脖子,呜呜大哭,差点哭得背过气去。 李氏心疼孙儿,自是发话要带着。 曹颙夫妇无法,只好随着他去了。 于是,李氏一行,除了三个大人之外,还加上五个孩子。 夫妻二人将李氏一行送至通州码头,看得天宝欢天喜地随着祖母登船,曹颙直恨得牙痒痒。 他少不得对妻子抱怨道:“这混小子,被老太太宠得没边,眼里哪有咱们两个?” 小孩子任性痴缠还可忍受,再大些还如此就使人生厌。天佑、恒生、天慧兄妹三个小时候即便有犯倔的时候,也不会如此与大人撒娇耍赖。 初瑜眉头蹙起,却是满心自责。 六、七岁大的男孩,即便淘气,多是依赖父母,可他们的小儿子,明显对祖母与叔叔的依赖更甚于父母。 与其说孩子不与他们亲近,还不若说是他们夫妇偏心。 天佑是长子,要支撑门户,曹颙不忘带在身边,言传身教;初瑜也看重长子,怜悯他乖巧懂事,能多疼一分就多疼一分。 天慧幼时吃了大苦头,曹颙夫妇更是视若心肝,恨不得代为身受,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到手里怕吓到。 就连恒生,夫妻两个也宠爱有加。 曹颙是因亲手接生,怜其孤苦;初瑜初是因长子去江宁后的移情,而后是产生母子之情。 只有幼子天宝,因想着养在李氏跟前,夫妻两个就放了心,鲜少过问。 后来虽说天宝曾移回梧桐苑,可最后还是迁回兰院。 如今,天宝对父母不依赖,也就不令人意外。 这夫妻两个,一个决定小儿子回来后要严加管教,一个则是下定决心等小儿子回来后就好生弥补之前的不足。 不远处的大船上,天宝随着天豫一道,坐在舱窗前,不晓得父母的纠结,正看着远处的江景,满脸新奇…… 码头上鱼龙混杂,实不是久留之地。 看着李氏等乘坐的大船远去,曹颙便扶初瑜上了马车。 他自己,则是带了几个人骑马随行。 早春二月,在江南是草长莺飞,对于京城来说,只有柳树泛绿,迎春花开,小草微微露头,春意浅淡。 在城里时,还不觉得这初春景象有什么别致,到了郊外,才能发现其中的妙处。 曹颙骑马一路慢行,一路观景,心里想着前几回小朝的遭遇。 年后第一次小朝,雍正训斥他“处事拖沓,公务懈怠”,表明自己很失望,要其不要“辜负圣意”,当场的除了几位王爷、户部几位堂官外,还有刑部几位堂官。 训斥的口气很重,而且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曹颙出仕以来,这般训斥还是头一遭,少不得叩首请罪。 实际上,他心中当时云山雾罩,实不明白这训斥因何而来。 出仕这些多年,别的不好说,一个“勤”字他还是当得的,实在与“懈怠”扯不上关系。 十三阿哥、十六阿哥等几个与曹颙交好的,都觉得这训斥来得莫名,只能一边暗中宽慰曹颙,一边感叹君心难测。 有不平的,就难免又幸灾乐祸的,那几日户部的气氛都颇为古怪,隐隐地有皇上有意换户部尚书的消息传出来,使得蒋坚与左成两个气愤不已。 曹颙丝毫不理会,全身心在政务上,即便是分权下去的,最后也要一一核对,丝毫不敢懈怠。 等到再次小朝,雍正又变脸。 这次是赞了曹颙,称他“处事恭谨,公事严明”,堪为官员典范,随即赐下内造新书两匣。 户部暗处风波渐平,多少人捶胸就不好说了。 曹颙依旧不动声色,还是安心处理政务。 他的心里,却忍不住对雍正唾弃不已,这皇帝到底折腾什么劲? 怪不得都说其反复无常,对待曹颙的训斥与赏赐不就说明这个。 无缘无故训斥,又无缘无故赏赐。 换做其他心理承受能力不好的,说不定已经被皇上的变脸吓得半死。 曹颙哪里晓得,归根结底还在自己小书房的几本佛经上。 只因开衙后,曹颙依旧阅读佛经的消息传到宫里,引起雍正不快,才开口训斥。 后来见曹颙开始专心政务,也无暇翻阅佛经了,雍正便觉得自己之前有些苛待,便开口褒奖赏赐…… 在雍正眼中,这就是君王的御下之道。 在曹颙开来,这就是穷折腾,雍正此举纯粹是心里不平衡。 他自己事必躬亲,将自己累的半死,就见不得臣子从容处理政务。 曹颙便合着他的心思,在衙门里做出忙碌状,落衙后也拿了可以带走的公文回家处理…… * 小声说,这是昨晚的更新。 第一千三百二十五章 重逢 第一千三百二十五章重逢 从通州回京,一路都是官道。 往来车辆,难免又官员眷属。初瑜所乘坐的是马车是内造,和硕格格的品级装饰。 所遇官眷,多是避让。 这个时候等级森严,这边马车显示出行的又是女眷,自是没有不相干的人过来钻营,唯有两个淳王府包衣出身的外放官员,迎面遇到,认出是自己王府大格格的车马,飞身下马,大步奔过来请安。 到了近前,那两人又看到穿常服的曹颙。 能认出初瑜的马车,他们自是常到淳亲王府走动的,认出曹颙这个和硕额驸便也不稀奇。 曹颙少不得道贺几句,张义机敏,见状早已预备下程仪,送上前来。 两人感激不已,目送着曹颙一行渐行渐远,才掉头往通州方向去了。 张义骑马,跟在曹颙身边,道:“老爷,看来通州还是少来的好,哪次过来不送出七份、八份程仪去。” 曹颙笑道:“礼尚往来,礼尚往来,派出去不怕,只要别收回太多就好。” 张义道:“独有老爷生怕收的礼重,其他京官,巴不得送出一文,回来千金百金。” 曹颙但笑不语,京官日子穷困也要分人。 品级低的,孝敬上峰,交际同僚,安抚手下,处处要银子。加上京城物价衡贵,平日里出入典当行的官员不是一家两家。 像曹颙这样品级的则没有这样顾虑,衙门下属“三节两寿”孝敬,外官进京的冰敬炭敬,地方赋税进京入库时的分润,各种名正言顺收礼收银的由头。 这个时候,真是不怕收不到礼,还真怕礼重。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收了要担责任,拒绝要得罪人。 仕途凶险,谁晓得哪块“小石头”就能累及部堂阁老摔跟头。 像张廷玉那种,直接交代门房,超过一百两银子的礼干脆不收是一个办法;像曹颙这样,不管收下多重的礼,都叫人送上差不多的还礼。 外界说起户部这两个尚书,有赞好的,也有说风凉话的。 无非是张家是统称大财主,家中土地数十万顷,并不缺官场交际中的这点银钱;又说曹家父祖两代人经营江宁织造,攒下大片产业。 前行了没一会儿,就见路边停着一个马车。不像是见到贵人退让,而是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已经卸下马匹。 除了这辆坏掉的马车外,还有一个骡车,看着要粗糙些,应该是给下人预备的。 那坏掉的马车外,是几个下人仆妇,还有个穿着常服的中年男子,身边站着个少年。 这是马车坏了? 张义晓得自家主子不是爱管闲事的,便移开视线。 曹颙却是眯着眼睛看着马车前的中年男子,脸上露出淡淡笑意。 那男子仿若察觉出有人瞧他,抬头向这个方向望过来。 这会儿功夫,曹颙一行离那男子只剩下不到熟丈的距离,连张义、曹满也看出前边那人面善。 “是表少爷……”曹满低讶出声。 那人也认出曹颙一行,先是一愣,随即立时疾行几步上前,走近曹颙的马头前,大礼参见,道:“侄儿……见过颙叔,侄儿请颙叔安……” 原来遇到的不是旁人,正是顾纳。 曹颙勒住马缰,翻身下马,亲自扶起顾纳。 当年的清俊少年,已经成了中年汉子。 他不过比曹颙长年几岁,现下看上去却像是年长十余岁。 虽说早已晓得顾纳会回京陛见,可见到顾纳这一刻,曹颙的心情还是有些激荡,点头道:“我安,裕容是否也安?” “裕容”是顾纳的字,由其恩师兼岳父蔡升元早年所赐,取“宽裕而多容”之意。 顾纳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朗声道:“托颙叔的福,侄儿过的很好,过的很快活。” 因打小颠簸流离,命运多蹇,顾纳早年眉眼之间常带抑郁之色,眉心之间更是因经常皱眉,有了深深的“川字纹”,看着缺乏朝气。 外放几年,他虽晒的黑了,身体却也健壮,略显富态,眉心之间的“川字纹”也浅淡许多。 整个人散发出来的气质与早先大变样。 曹颙外放过两次,自是晓得“天高皇帝远”的自在。即便政务繁杂,需要背负的责任大,可那种远离朝廷中枢、远离权利倾轧的日子即便累,心里也是松快的。 想他半生坎坷,终于能顺心如意地过日子,曹颙亦替他快活。 曹颙抬头,望着不远处踌躇不前的少年,对顾纳道:“这是带妻儿回来了?” 早年在京城,顾纳虽与曹颙私交,偶有造访,可是在世人面前显露的,是顾纳想要攀附曹家不得的情形。 毕竟两人一个党附阿哥,一个立志做纯臣,道不同不相为谋。 因此,顾纳之妻蔡氏与两人的儿女也从没有到曹家请过安。 曹颙之所以认定那少年是顾纳之子,是因为那少年的长相与少年时顾纳有几分相似。 听曹颙问话,顾纳才晓得自己激动之下,忘了给曹颙引见自己的儿子,忙道:“是侄儿长子伯平。岳母年迈,思念女儿与外孙外孙女,侄儿便带他们母子几个进京,骨肉天伦也好聚一聚。”说罢,转过头去,招呼那少年上前。 “平哥儿,是为父的表叔,你的表叔公,还不快上前请安!”顾纳扬声道。 顾伯平依言上前,毫不犹豫撩起衣襟,跪倒在地,对这位初次相见的“表叔公”大礼参见:“孙儿见过表叔公,孙儿请表叔***。” 这虽说他初次见曹颙,可听到“表叔公”三字,已经晓得这人是谁。 是顾家太姑祖的孙儿,户部尚书、二等伯曹颙。 顾纳从不在家人面前掩饰自己的出身,顾家身为士林魁首在江南的辉煌,顾家的败落,失父嫁母得曹家照拂的少年时代。 顾伯平都听到耳中,记在心里。 至于为何早年两家往来疏远,内情好几重,顾纳不好对一个孩子细说,只说是政见不同。 顾伯平似懂非懂,只觉得隐约或是这么一回事。 当年顾纳被贬离京城时,顾伯平已经十来岁,早已是半大孩子,不仅记事,还有自己的判断。 他晓得父亲的过错是“党附阿哥”,而外公生前污了名声的缘由是“献媚权贵”、“轻浮无实”,只因外公挨不过九阿哥说情,将一个庶女嫁给九阿哥的一个门人为妻。 现下,那门人早被罢官夺爵,蔡氏的庶姐也已经病故 这些都是他影影绰绰听来的,他不敢细问缘故,直接这两年见大了,才晓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管父亲与外祖父到底有什么苦衷,可站队就是站队。 因九龙夺嫡,牵扯进去多少官员。 曹家这位表叔祖疏远他们,倒也说得过去。 然而,即便是在两家关系疏离的情况下,曹家表叔祖还能不计前嫌地指点照拂他父亲,如此不让顾伯平真心感激? 他到底年少,即便极力克制,可眉眼之间的感激之色却掩也掩不住。 曹颙伸手将顾伯平扶起,少不得问两句多大,读什么书云云。 这边叔侄相见,初瑜在马车里得了消息。 就在顾纳提出,先带儿子给初瑜请安,初瑜已经打发婆子过来,禀道:“老爷,太太说了,外头见礼不便,到底不便宜,既是表少爷带了女眷,便请女眷过来同车返京,路上也好说话。” 话虽说的婉转,可顾纳哪里不明白?如此安排,不过是是因他们马车坏了,想要捎带带他们回京,又顾忌他们夫妻的颜面。 如此好意,顾纳只有感激的,哪里会不领情? 他打发儿子过去传话,少一时马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个妇人牵着一个小女孩、一个小男孩下了马车。 那妇人三十出头的模样,穿着半新不旧的衣裳,神态优雅从容。 小女孩只有六、七岁模样,长得冰雪可爱,惹人堪怜;男孩年纪更幼些,也就三、四岁年纪。 曹颙视线从那妇人身上略过,看到小女孩时却有些意外。 据他所知,顾纳只有两子一女,儿子居长居末,女儿居中。女儿出生不满周岁就炀了,两个儿子一个出生在京城,一个出生在顾纳任,曹颙都叫人预备过“百岁”与“周年”,所以多少记得这些。 现下,怎么多出个小姑娘? 这会儿功夫,蔡氏已经带着两个孩子上前,顺从丈夫吩咐,毕恭毕敬地带着两个孩子给曹颙请安见礼。 曹颙能受顾纳父子的礼,却不愿意妇孺跪在自己眼前,便吩咐旁边的婆子扶住蔡氏,带蔡氏与两个孩子上了初瑜的马车。 叔侄有叔侄的寒暄方式,女子与女子之间也是同样是。 不过初瑜待人温和,蔡氏又是书香门第出来的,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倒是也算投机。 曹颙与顾纳都已经上马,没等曹颙发问,顾纳就老实交代了那小姑娘的出身来历。 这小姑娘虽不是顾纳夫妻亲生,可是却等亲生女儿一般养着。这女孩的父母,就是蔡氏的庶姐姐庶姐夫,当年嫁给九阿哥一个得力门人为填房…… 第一千三百二十六章 宫婢 第一千三百二十六章宫婢 九阿哥下场不好,九阿哥当年的门人更是处境不堪。 像顾纳这样与九贝子府关系并不甚密切的还好,他那个连襟却是倒了大霉,被寻了由子问罪发配,死在去往宁古塔的路上。 虽没有祸及妻儿,可蔡氏庶姐本就是填房,前头又留有成年的几个儿子,在老父病故后就闹腾分家。若非蔡家还有几个子侄在京,蔡氏庶姐怕是连嫁妆也保不住。 即便带了女儿回了娘家,蔡氏庶姐也没能熬过命数,终是病倒。 在咽气前,蔡氏庶姐到底不放心自家女儿,听说幼妹家外甥女夭折,便留下一封信,将嫁妆与女儿托付给幼妹。 蔡氏怜惜庶姐命运多蹇,又见外甥女冰雪可爱,便受了抚孤之请。 曹颙听了顾纳所说,也只能唏嘘两声。 自康熙六十一年雍正登基,到雍正四年,被抄家流放的官员不是一个两个。 要是没有自己的出现,在后世所知的那个历史上,曹家也在抄家之列。 顾纳见曹颙情绪不高,收住这个话题,问起曹颙的身体来。 他几个舅子虽品级不高,可多在京中,曹颙患病之事,也传到顾纳那边。 只是他收到的消息比较晚,待晓得此事时,已经是曹颙养病将痊的消息。 曹颙点点头,道:“我还好,有些小病症,可年前休养一个多月也好利索。倒是你,即便政务再繁忙,也要爱惜身体。你还年轻,想要这仕途上大展宏图,总有机会,可也要有个好身体才能熬下去。” 顾纳闻言,不由一愣。 曹颙说了这句,就闭口不言,悠然地骑在马背上,怡然自得眺望远处的春景。 他那一句话,像是什么都没有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是,颙叔……”顾纳正色谢道:“侄儿谢颙叔教导……” 曹颙轻轻摇摇头,没有接她的话,反问起顾纳上京的见闻。 两人边谈边行,只觉得时间过的飞快,不知不觉就到了京城。 待一行人进城,初瑜想着他们马车不便宜,便使人对丈夫说,是否绕路将他们夫妇先送回去。 顾纳在京城有房,不过是在南城。 通州却在京城西边,若是让初瑜专程送他们回家,那要绕小半个京城。 曹颙尚未应答,顾纳已经连道使不得。 他虽是回京叙职,升官在即,可脑袋上毕竟戴着九贝子府旧人的帽子,还不知皇上会如何相待。要是与曹颙过于亲近,保不齐牵连到曹颙。 曹颙稍加思量,便也没有勉强,只打发张义就近找了个车马行,雇了一辆还算干净的马车给蔡氏母子。 在分道前,曹颙对顾纳道:“今日同行回京之事,瞒不住有心人,也不必瞒。如此以后,两家有了走动的由头。过几日应酬少了,就带蔡氏与孩子们过来。” 顾纳应了,目送曹颙一行远去,才翻身上马,带着妻儿回家。 虽说都是回京叙职,可他一个小小知州,自是比不得那些督抚大员,可以直接递牌子请见,而是要先到吏部,等着吏部堂官引见。 皇上日理万机,自然不可能回京一个官员就见一个。 吏部如何引见,多少官员一起引见,都是有章程的,所以顾纳这边并不急…… 曹府这边,拢共也不过那几个主子,如今走了一半,一下子就冷清下来。 曹颙每日往返衙门与家里,感觉不到,初瑜的感觉却很明显。 就连处理家务事,也带了几分心不在焉,不知道是不习惯这种冷清,还是挂念出门的几个家人。 这下,就连曹颙都感觉出妻子的异常。 曹颙只当妻子前些日子照看自己累到,便要她卸下家务,专心休养。 天慧早在妞妞出嫁前,就同妞妞随着初瑜管家,现下趁着府中清闲也可以练手。有什么不足之处,还有罗嬷嬷与常嬷嬷两个在旁,并不需初瑜多操心。 罗嬷嬷与常嬷嬷两个,便是当年的罗姑姑与常姑姑,在曹府供奉十多年,年岁减长,自天佑以下便改了口。 曹颙夫妇早已同两位嬷嬷商议过,曹府负责两位承继嗣子、养老送终之事,二位则作为天慧的随嫁嬷嬷,为天慧的助力。 早在两位嬷嬷到曹府供奉没几年,淳王府就将他们两家转到初瑜名下,如今他们的兄弟子侄都在初瑜的陪嫁庄子上当差。 不管天慧如此机敏,有些事不是她好抛头露面的。有两位从宫里出来的嬷嬷在旁,怎么也吃不了亏去。 两位嬷嬷如今是初瑜名下包衣,又得主子的看重恩典,自然是满口应下。 在曹家十数年,她们两个也是看着天慧长大的,自是晓得曹颙夫妇待这个女儿的疼爱看重,更甚于两个儿子,也乐意跟着天慧身边效力。 曹颙夫妇未雨绸缪,为女儿早早选下随嫁人选,也是有缘由的。 寻常权贵家的姑娘,出嫁时除了陪房下人、陪嫁丫鬟,多还有乳母嬷嬷或者保姆嬷嬷随嫁。为的就是在自家姑娘受委屈时,可以出面分说一二。 天慧虽是被曹颙夫妇娇养,可身边并没有常伴的乳母与保姆。 她小时候的乳母停奶后,便被初瑜打发出去了;身边自幼的保姆因那个时候天慧不会说话,有所怠慢,被撵了出去。 自那以后,天慧身边便没有常驻保姆嬷嬷,只有几个嬷嬷轮班当值几个年长的大丫。 现下婆婆与小叔子、小儿子都不在府,正是家务最少的时候,交给女儿打理,初瑜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只是有一件事,她想了起来,便对丈夫提及。 原来,初瑜说的是雍正元年皇上赐下的那十个宫女。 虽说进了曹府后,她们除了宫籍,可哪里能同曹家家生子与外头买来的丫鬟一般对待。 那十人中,除了犯官女眷三人籍没入宫之外,其他七个都是上三旗包衣人家的女儿小选入宫的。 如今五年过去,这些婢子年岁渐长,稍大的几个,已经可以指人。 李氏出京前,初瑜曾就此事请婆婆示下。这些人的身契虽在曹家,可毕竟是皇上赐给李氏的,如何处置,还需李氏做主。 李氏不耐操心这个,便发话让媳妇做主。 初瑜又怎好自作主张? 内务府包衣人家枝蔓相连,要是一个处理不妥当,谁晓得得罪了哪个? 可是要是拖下去,等到长媳进门,再打发她们出去,影响又不好。 晓得的不会说什么,不晓得内情的说不定还要将“善妒”的帽子戴在六格格头上。 初瑜不愿给儿子与没进门的媳妇留麻烦,便想要早些解决此事。 这算是内宅事,可也不单单是内宅之事。 雍正此举,固然有施恩曹家之意,可未必没有其他目的。 曹家上下,对此心知肚明,可偏生还得做出感恩不尽之态,对着十个宫婢看上去也全无提防之意。 李氏向来怜贫惜弱,便留下那犯官女眷三人、还有个看起来最瘦瘦小小一个,其他六个让曹颙夫妇安排。 剩下六人中,三个年长的入了梧桐苑,补了一等丫鬟的缺;三个年幼的则跟着天佑、恒生、长生院子里当差,不过因年岁小,只是二等丫鬟的例。 梧桐苑有八个一等丫鬟的缺,这三个补上倒是也并不显眼,大家便相安无事下来。 其实,哪个有异动,哪个传递了消息,都在曹颙眼中。 只是他并无**不可对人言,便也由着她们去。 不知是她们在宫里规矩学的好,还是畏惧初瑜的身份,即便有几个有姿色的,也都本本分分。 她们当差矜矜业业,做事亦勤勤恳恳,并不亚于曹家家生子。 数年下来,她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初瑜自是希望她们能指个好人家,全了主仆一场的情分。 曹颙最不赞成的就是主子指婚那一套,要是姻缘和美还罢,要是夫妻不协的话,心里岂不是膈应? “还是问问本人的意思,愿意回归本家的就出府,乐意留在府里的再说。”曹颙想了想,道。 即便是内务府人家,也不是人人都需要将女儿送入宫的,稍体面的人家都舍不得将女儿送进宫做宫女。 这些经小选入宫的女子,要不就是家境不好,要不就是另有恩怨,曹颙不愿插手太多,可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女孩离开曹府后处境不堪。 初瑜笑道:“如此也好,左右也不是顶着急。即便要打发她们嫁人,也得等老太太回来,让她们给老太太磕了头再走。” 曹颙点点头,道:“不好全打发了,那样太惹眼,还是先可着将到年纪这几个,小的就先留下。嫁妆什么的,可以优待些,但别忘了言明是因皇上恩典,剩下几个小的,还是按照府里的规矩,到了年岁再说。” 旁人还好,那几个犯官女眷按制不得除奴籍,生死荣辱都在曹家众人的一念之间。 初瑜迟疑了一下,道:“林儿她们几个,倒是任由咱们处置,可毕竟曾是官眷,虽说沦落为奴,可保不齐有平凡之日,若真的指给府中下人,倒真的是恩义不成反结仇。” 曹颙想了想,道:“当年随同这十个宫婢赐下的,不是还有六户包衣吗?若是那几个乐意出嫁,就从那几乎给她们找人家;若是她们不愿嫁妆,就打发到庄子里养花种菜……” 官场上的事,谁也不好说。 要是哪天对方真平反了,却发现女儿成了曹家家奴之妇,外孙子外孙女成了曹家家生子,那除了怨恨也不会有别的。 曹颙所作的,不过是留有一线余地而已…… 第一千三百二十七章 问话 第一千三百二十七章问话 没过几日,曹府收到简亲王府的请帖,是简亲王福晋下给初瑜母女。 简亲王福晋二月十六生辰,在王府设宴,请了几家女眷听曲看戏,客人名单上,包括初瑜母女与曹颐。 收到请帖时,初瑜也只能感叹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 宗室权贵中,谁不晓得简亲王继福晋是个不爱热闹的。除非必要的应酬,她鲜少在外交际,嫁入王府这些年,为了自己的缘故,对外宴请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这一次有悖常态,主动设宴,多半是为了六格格的缘故。 六格格的婚期就定在九月里,这不过是半年功夫。 多几次机会,让她接触婆母小姑,彼此相熟,也省的她嫁进曹家忐忑。 论起来,初瑜是她同族姊妹,曹颐是她母亲闺中好友,六格格早年也曾见过这两位。就连天慧,她也在平王府见过。 只是那时六格格年幼,天慧就更小了,也只是见过而已。 待初瑜对曹颙提及此事,曹颙却想到天佑,道:“虽说没有给天佑帖子,可既是晓得此事,天佑也不好做不知,给他单独预备一份礼,让他在宴饮前一日去简王府请安贺寿。” 虽晓得丈夫说的是正理,可想到宝贝儿子往后需要孝敬的长辈就多了两位,初瑜心里难免泛酸,道:“等到我生辰,看看六格格孝敬我什么?” 曹颙“哈哈”笑道:“夫人不用泛酸,那时候媳妇已经过门,还能短了你孝敬不成?说不定要收双份孝敬,还有大格格那份。” 初瑜“扑哧”一声也跟着笑了,道:“儿子真是给旁人养的,还好娶了媳妇进门,权当多两个女儿,倒是也不亏。” 曹颙点头,道:“如此想就好,都是孩子,能包容就包容些,遇到不合心意之处,也不要生闷气。都说老伴、老伴,以后你眼里只看着我就行了,让他们小的随意。” 初瑜听着这话不像,横了丈夫一眼,不忿道:“瞧老爷说的,难道我是那恶婆婆?还要老爷先敲打我?” 见妻子着恼,曹颙忙道:“不是这个意思,还不是担心你身体,舍不得你操心费神么?孩子们渐大,也不能累我们操心一辈子。即便是你怀胎十月生下的,可既是养大了,教养的也不错,就得让孩子们自己有担当。教妻训子,是他这个当丈夫、当老子的责任,可不能推给咱们老两口。” 丈夫满脸关切,归根结底又是心疼她的缘故,初瑜只觉得自己之前的恼怒有些无理取闹,讪讪道:“老爷放心,我会爱惜自己,只是老爷这声‘老两口’我可是不敢应承。老爷看着年轻着呢,正是壮年,哪里就老了?” 曹颙笑着摸了摸胡子,心里想着怎么让自己面相更老成些。 皇上已经呈现老态,怡亲王也现露日暮之相,自己活蹦乱跳的,别再碍眼。 他却不想想,他当雍正、怡亲王是同龄人,那两位却将他当成子侄晚辈。 没两日,又轮到户部轮值,曹颙一如往常,掐着时间乘轿子到了宫门外。 等到内侍将众人引进宫门,前往养心殿,已经到了晨正时分。 在外侯见的几个堂官自是一路上提心吊胆,寻思是不是又有什么事故变动。 只有曹颙,因得了顾纳消息,晓得今日小朝前吏部尚书引着进京叙职的外官陛见,因此倒是并不为今日小朝延后意外。 果不其然,将到养心殿时,一行人就迎面遇到吏部侍郎与十来个穿着各级补服的官员。 从所着补服看,这些官员从正七品到正四品不等。 别说他们,就是那负责引荐官员到御前的吏部侍郎,见到曹颙与刑部两位尚书在,也只有躬身避让的份。 曹颙往人群中扫了一眼,顾纳正在其中。 不管是品级,还是年纪,顾纳都不起眼。 曹颙微微点头致意,心里想着如此不惹眼也好,如此泯灭众人之中,也比太过惹眼,让雍正想起顾纳曾在九阿哥门下要好。 他却不晓得,雍正已经将顾纳记住,而且说不上是好印象。 待内侍引着众堂官进入养心殿时,雍正的脸色就不好看,望向曹颙的目光尤为犀利。 曹颙站在队列中,虽没有抬头,可却感受到雍正不善的盯视。他只觉得头皮发麻、后背发紧,心里已经飞快地在寻思自己近日有无过错,是不是哪里犯了忌讳。 可想来想去,还是茫然无头绪。 曹颙既想不出来,就安下心来不再想。 顶多也就是鸡蛋里挑骨头的训斥一番,已经经历一次,曹颙只觉得自己的脸皮越来越厚。 不过还好,雍正终是收回视线, 在曹颙回禀户部公务时,雍正也没有多说什么。 直到小朝结束,有没有其他意外,曹颙心里多少松了一口气。 没想到,就在他随着众人退下时,陈福却过来传雍正口谕,命曹颙东暖阁觐见。 曹颙面色不变,眼中的惊诧却是遮不住,心中惊疑不定。 陈福这时眉眼却弯了弯,道:“曹大人快随奴婢过去吧,总不好叫主子与王爷等着。” 曹颙见状,心中大定,对陈福道:“劳烦大总管,曹某谢过大总管。” 陈福低声道:“曹大人勿要客气,奴婢早年受过魏总管的恩惠,往后魏总管那里,还要劳烦曹大人多费心照拂。” 这话说的莫名,曹颙只觉得稀里糊涂。 能给陈福恩惠,且提起来大家还能晓得的“魏总管”,只有魏珠。 可据曹颙所知,自打雍正登基,魏珠这位圣祖朝的红太监,就被发配景山寿皇殿当差。 虽说还挂着总管太监的衔,可实际上却相当于被软禁在景山。 曹颙虽有些唏嘘,可对于天子近侍这种高危职业来说,魏珠能留下一命已经是侥幸。 就因这个,对于雍正登基的各种流言,曹颙是倾向于康熙确有遗命的。要不然的话,魏珠这个康熙近侍早当被灭口才是,哪里还能有性命在。 不管怎么说,两人到底十几年的交情,曹颙虽无力为魏珠脱困,却能照拂他心里最惦记的亲侄儿。 只是此事机密,曹颙不敢托付旁人,还是请曹甲悄悄办的。中间不知拐了多少道弯,曹颙倒不怕查到自己头上。 这会儿功夫,二人又转回养心殿,实不是说话的地方,便都闭口不言。 进了东暖阁,就见雍正盘腿坐在炕上,虽依旧是板着脸,可却没有小朝时的寒气逼人。 十三阿哥则是坐在椅子上,神态平和。 虽说散朝也就一盏茶的功夫,可曹颙还得依照规矩老老实实地磕头请安。 雍正也不叫起,冷哼一声,道:“你既与顾纳有亲,想来也是相熟的,那告诉朕,顾纳这人如何?朕能放心使唤么?” 是因为顾纳? 因之前想到这个可能,曹颙心中并不算吃惊,可是脸上依旧露出惊诧惶恐神色,老实想了一会儿,道:“回皇上的话,顾纳幼时曾客居臣家,与臣相伴读书,直到康熙四十四年举业,才离开曹家进京应试。臣所相熟的是少年顾纳,读书勤勉,侍母至孝……待臣年长,往来的少了,臣也就说不好……” 他心中其实是想要多赞顾纳几句的,又怕适得其反,给顾纳添麻烦,便斟酌了再斟酌才说了这一番话。 雍正听了,神色稍缓,道:“听说你前几日从通州回来,曾与顾纳路遇同行,不说别的,就说说你的观感如何?” 瞧着雍正神态,不像是厌弃顾纳,倒像是要重用,曹颙心中大定。 这回他没有再沉思迟疑,而是痛快地回道:“臣当时瞧见顾纳的时候,几乎认不出。若不是见着他们雇佣的马车坏在路边,想要近前问询援手,就要当面错过……原记得顾纳相貌清俊,气度儒雅,没想到数年未见,他倒是先是老成许多……看着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不过瞧着他精神头倒是十足,说话之间也少了酸气…… 雍正的脸色平缓了,看着十三阿哥道:“既是十三弟赞成,曹颙又夸,那就这个顾纳。杭州附省,知府早定下来早好。” 十三阿哥笑着说道:“还是皇上慧眼识珠,想起顾纳来,要不然臣弟也是没头苍蝇,哪里能想出这样妥当的人选。” 有曹颙在,到底说话不便宜,雍正便摆摆手,打发曹颙退下。 直到曹颙出去,雍正才道:“当初顾景星凭借一点微末之名,全然不将朝廷放在眼中,屡征不朝,又能如何?他念念不忘前朝,端着架子,可为了给家族找靠山,还不是舍了亲妹做妾?他若是晓得他外甥尚主,外甥孙子、孙女身上都留着我爱新觉罗氏的尊贵血脉,不知会不会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 原来在应了李卫之请,恢复浙江乡试后,雍正还想要加恩浙江士子,好消弭先前因停乡试而带来的不好影响。 正好杭州知府因病致仕,杭州知府出缺。 因之前看到粘杆处的消息,晓得顾纳是在江南士林中口碑甚高的大儒顾景星曾孙,所以雍正便想要点他补杭州知府。 不过想着顾纳曾在九阿哥门下,他心里多少有些不喜,才传曹颙,有了这番问话…… * ***第九了,泪奔,小九恳求***。泪啊。 第一千三百二十八章 代贺 第一千三百二十八章代贺 曹颙从养心殿退出来,神色不变,心里却隐隐地为顾纳欢喜。 顾纳虽升知府之事,早就传出来,可是本来补的是山东的缺。 山东虽也算富饶,可哪里不得上江南。杭州人杰地灵,又是浙江省府,杭州知府可算是肥缺中的肥缺。 换做其他人任督抚,曹颙少不得还得担心下江南水深、官场倾轧之类的,可现下浙江督抚一身的是李卫。 李卫自己读书不多,可对读书人却十分敬重礼遇。 顾纳是名儒之后,进士出身,又没有贪墨枉法的劣迹,再加上与曹家的关系,李卫只有照拂,没有挑剔的道理…… 想到这里,曹颙一愣,似乎有些晓得雍正点顾纳为杭州知府的用意。 清朝“***”并非从雍正朝开始,却在雍正朝越演越烈,现下不过是开头罢了。 曹颙的那点喜悦心情,立时被冲散。 可他无力去改变雍正的敏感多疑,也想不起来是哪个官员粗心,将“陛下”的“陛”写成了犬字旁的“狴”;也不能阻止哪个不去西北岳钟麒轿前投书。 其他的***曹颙知之不详,记得最深的就是几件。 一件是已经发生的,导致海宁望族查家抄家破族,浙江停了乡试的“维民所止”案,还有两件就是上面所提的两件事。 第二件是一个别字引发的悲剧,因这笔误,雍正对那官员起了疑心,使人抄家,结果抄出“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这句诗句,结果被定罪斩立决。 第三件事,引出了曾静、吕留良案。后世各种演义,什么吕四娘杀雍正什么的,因此曹颙记得深些。 第一件事,曹颙是耳闻目睹的。 “***”只是罪名而已,根本缘由还是因查家早年站队,站在太子一边;即便太子二废后,他们也支持弘皙。 说来,这不过是儒者信奉礼教,拥护嫡长承继那一套而已。 有这种想法的,并非只有查氏一门,浙江文风开放,各种消息就多,所以雍正才恼羞成怒,停了浙江士子乡试。 第二件事,即便遇到的不是雍正,怕那粗心的官员也落不得好。 “狴”虽牵强附会有龙子之意,可在这个时候实不是好字,古人用“狴犴之灾”指代牢狱之灾。 用这个字来指代“陛下”,浅了说是大不敬,深了说就是“诅咒”,雍正哪里能受得了? 至于第三件事,是以满汉之别,撺掇手握重兵的大将军造反,更是触了龙之逆鳞。 满人入关,因人数与汉人比例悬殊,本就对汉人严防死守。 你这边造反的口号意思都摆出来,不诛九族还能跑了? 曹颙摸了摸额头,不由自嘲地摇摇头,户部就户部吧,到底比刑部强的多。 就是礼部,遇到“***”的时候,也要参详定罪。可以预见的是,为了讨好皇上,众人议罪都是重罪。 这也是惯例,要是皇上从轻发落,就是“法外开恩”;要是皇上有重罚之意,他们也没有违了圣意。 户部平素虽繁琐些,可管的多是赋税田亩,倒是不必牵扯其中。 户部轮职堂官都回衙门,只有曹颙被留在御前,蒋坚与左成都有些担心。 见曹颙回来,两人才松了一口气。 两人虽在户部挂职,一个文书,一个笔帖式,可实际上主要工作就是协助曹颙处理政务。 蒋坚会将公文标明侧重,需要参考的文书档案,则是由左成负责整理出来。 因此,就不需要曹颙太废精力与心思。 顾纳外放杭州知府之事,过几日就会出现在朝廷邸报上,并不需要可以隐瞒。可衙署里人多眼杂,实不是说话的地界。 要是因曹颙多嘴一句,引得什么传言,传到御前,倒显得他肚子浅,藏不住话。 等到落衙后,三人出了衙署,曹颙才对蒋坚与左成说了此事。 实在是顾纳与曹家往来的次数有限,顾家与曹家的渊源又埋的太深,两人听了只当顾纳是曹家寻常远亲,倒是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他们关注的,是皇上正式点顾纳为知府前,先问曹颙其为人,才决定是否用此人。 其中,颇有深意。 说明什么? 说明皇上对曹颙的看重与信任。 两人说得滋滋有味,曹颙听了,只是一笑而过,并不记在心上。 若说雍正的信任,谁能比得上十三阿哥? 可后世历史上,十三阿哥即便夭折了嫡长子,也没有立嫡次子为世子,而是选择还是孩童的嫡幼子为继承人,为了什么? 为了消弭他执掌朝政十余年的影响力,最关键是为了安皇帝的心…… 过了几日,在朝廷新一期邸报上,顾纳补杭州知府的消息终于见之于报端。 曹颙便叫初瑜预备了一份礼,让天佑代自己去顾宅走一遭。 对于“表兄”这个名儒后人,天佑并不像长生那样感兴趣。 即便晓得亲曾祖母出自顾氏,并非他本以为的孙家,可是他对顾家人并无亲近之意。 与其说他将顾纳当成是曾祖母远亲,还不若说是将其视为父亲故交。 与曹家关系疏离二十年,还能让父亲称赞不出恶言,唯一使得天佑好奇的只有这个。 既到了顾家,除了顾纳夫妇之外,少不得还见到顾纳几个孩子。 顾伯平的年岁,比天佑小一岁,可辈分却是侄儿辈,还得依照规矩叩头请安。 天佑哪个好受这个连忙扶住:“你我年岁相仿,我哪里好受的这个?虽说长幼有别,可也不必计较这个。” 顾伯平笑着听了,并未出声反驳,可还是关注着父亲神色,见他微微点头,从从谏如流不再叩拜,而是口称“表叔”,作揖到底。 天佑这才受了,并且叫人送上见面礼,连带着顾伯平两个弟妹的份也没落下。 天佑是御前侍卫,又定了个郡主格格为妻,又与顾纳平辈。顾伯平以为父亲定会像那日对曹颙那样,如对大宾,激动中带着几分敬重。 没想到,顾纳自是慈爱地看着天佑,如同长兄待幼弟般,除了问及的天佑等小一辈安好外,就是询问曹颙先前得病经过。 连曹颙的食补方子,顾纳都没有忘记过问。 天佑并非心无城府之人,不过在脑子里转了一个弯,还是实话实说。 不说别的,就凭父亲让他传话,邀请顾纳阖家去曹府赴宴;还有之前提过的,有意照顾即将留京入国子监的顾伯平,天佑就晓得,父亲没有拿顾纳一家当外人。 即是如此,就没甚隐瞒。 顾纳越听,心里越沉重,精神恍然,脸上的担忧已经掩不住。 天佑见状,倒是不忍心,安慰道:“表兄不必太过担忧,陈太医说了,好生调理,父亲的身体会越来越好的。” 顾纳想要挤出几分笑,却是挤不出来,只一本正经地看着天佑,道:“承益,我晓得我担忧也是白担忧罢了,与颙叔身体无益,真正能为颙叔分忧的,只有你。颙叔至情至性,权势金银都入不了他的心,他心里最牵挂的,还是你们这些骨肉家人。自打少年开始,颙叔最操心的就是家族之事,就开始为家族筹划,只有你能支撑起门户那日,颙叔才能真正安下心来休养。” 听了这一番话,天佑就晓得眼前这个远方表哥不仅仅是父亲故交,还是父亲至交。 天佑已经站起来,对顾纳郑重谢道:“小弟谢过表兄教训,小弟定尽力为父分忧,不让父亲再因这些琐事分心劳神。” 见天佑能听见自己的话,顾纳颇为欣慰,点了点头。 天佑说了曹颙相请之事,顾纳立时应了。 虽说曹颙之前就吩咐过一次,让他带妻儿到曹府,可顾纳始终带了小心,不敢轻动,怕因自己的缘故给曹颙带来麻烦。 现下,升官之事尘埃落定,还补了杭州这个繁华之地的大府,说明皇上并未厌他,自然也不会迁怒与之相交的曹颙。 毕竟是头一次上门,虽说顾纳留饭,可天佑还是婉拒,又说了几句便告辞离去。 顾纳父子二人,亲自将天佑送到大门外。 顾伯平有满腹疑问要询问,可又赶上相继来了两个客人,都是顾纳的同年。 直到晚饭后,顾伯平得了空,对父亲提起自己心中疑问:“父亲,为何您提及表叔公时如同卑幼对尊长,那表叔公比父亲还年轻几岁么?” 若真是辈分约束,那面对天佑的时候,顾纳也不会将其当成子侄晚辈,而是兄弟叙谊。 顾纳没想到儿子迷惑了半天,问得是个问题。 他目光迷离,像是陷入遥远的回忆。 直到过了许久,他才叹了一口,道:“尽管颙叔比我还小上几岁,可打小时开始,就是他照顾我庇护我。你不晓得,曹家与顾氏族人不亲近,不仅仅是因当年奉圣夫人当家作主的缘故,还因顾氏族人险些断送了颙叔性命。颙叔是曹家长房长孙,诸位长辈自是视若心肝……” 他没有修饰,直接讲了当年曹颙被拐之事。 顾伯平听了,瞪目结舌,喃喃道:“既受了这么大罪,表叔公怎么不记仇,还能照拂父亲多年……” 他原本还想问一句,父亲有没有怀疑过父亲溺亡是曹家的手笔。 可又一想,才发现自己小人了。 若是曹家父子手段那般狠辣,也不会让父亲平平安安地长大…… * 泪,***还是第九,恳求***,咱们奔第八使劲行么? 第一千三百二十九章 迎来送往(求月票) 第一千三百二十九章迎来送往(求月票) 顾纳既正式补缺,那能在京里停驻的日子就有限。 曹府的家宴,就设在天佑造访顾宅三日后,正赶上天佑与恒生休沐之日。 除了顾纳一家五口,曹府这边也是一家五口。 顾纳是晓得恒生的,关于他归宗封郡王长子尚主之事也都有所闻。 恒生则是听了天佑的话,晓得这个顾纳与曹家往来的少,却能实打实地关心养父,便对他心生好感,很是亲近。 稳重懂事的天佑,固然能让顾纳心里称赞;可热情豪爽的恒生,也极易让人心生好感。 顾纳不由有所晃神,若是当年自己一直在曹家,一直在曹颙庇护下,是否也能像恒生这般快乐自在。 随即,他在心里唾弃自己,这是胡思乱想什么? 恒生是襁褓之中,就到了曹家;他呢?当年年岁虽不大,可都能做主嫁母,心里什么不明白? 他记得顾家,记得顾家的荣耀,就像是曹颙全心为家族一般,他也想着自己出人头地,让世人再晓得顾家之名。 少年轻狂,多么幼稚天真的想法…… 女眷这边,蔡氏与初瑜因先前路遇同行,倒是没有那么陌生拘谨。 只是在见过天慧后,蔡氏的目光就不自觉地随着天慧转,目光时而落在天慧的衣服与饰品上。 初瑜见状,不由皱眉。 可是蔡氏脸上又不像是羡慕嫉妒的意思,她看完天慧,又不自觉地打量外甥女雁儿,倒像是愧疚不忍之意。 初瑜是晓得雁儿身世的,眉头不知不觉展开。 天慧家有幼弟,虽即将及笄,可同孩子在一起时,也能哄着他们说话。 雁儿与蔡氏次子仲平只觉得这个姐姐可亲可爱,都欢喜地围在她身边,看着她摆弄九连环。 蔡氏终收回目光,嘴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初瑜轻声道:“侄媳妇可是担心雁姐儿?” 蔡氏点点头,道:“早先还不觉什么,只想着我好生将她拉扯大,教养不失分寸,就算对得起侄媳姐姐的托付。可见了慧妹妹,侄媳才晓得之前思虑不足。雁姐儿在旗,不管将来是否选秀,说亲时总要许嫁到旗人家,可她至今还不会国语,也没有学旗人规矩。” 她能全心全意为外甥女打算,是个心善的,初瑜了乐意帮她一把。 只是顾纳毕竟是外放出京,与曹家的关系明面上亦是刚刚缓和,这个时候送仆赠奴太过惹眼,倒好像曹家在笼络哪个似的。 初瑜想了想,道:“雁姐儿还小,现下一切还来得及。杭州是大府,有驻防八旗在,随居官眷亦是不少。想要请人教雁姐儿国语与规矩,也不是难事。” 蔡氏闻言,不由有些迟疑。 旗民有别,她早先随丈夫所在外任,也有驻防旗人,可彼此往来甚少。 初瑜笑道:“正好我娘家那边有门人在杭州驻防,到时候你若是寻不到合适的,只管去吩咐他便是。” 蔡氏闻言,忙起身谢过。 初瑜摆摆手,道:“不过是一件小事,这有什么?雁姐儿是个可人疼的孩子,遇到你这样的姨母真心疼她,是她的福气……” 许是听到自己的名字,正同天慧学着九连环的雁儿回过头,望着自己姨母与初瑜这位“叔祖母”,甜甜一笑。 初瑜见状,不由一愣,随即对雁儿慈爱地笑笑…… 待晚饭后,顾纳一家离去,天佑与随着恒生去郡王府,曹颙回了梧桐苑。 初瑜眉头微蹙,似有心事。 曹颙见状不解,道:“这是想什么呢?可是惦记天宝,有母亲与四弟妹在,你就放心吧。” 初瑜摇摇头,道:“那混小子有天豫作伴,又有老太太宠着,怕是在家里过的都欢快,哪里需要人惦记?我是看到蔡氏的外甥女,隐隐地有些五儿的品格,就想到五妹妹。如今阿哥所嫡福晋、富察格格都有身孕,待她们产后,是不是五妹妹哪里也当筹划筹划?宫里的女人,有了子女傍身,日子才好熬些……五妹妹现下年轻貌美,想要求个一男半女也不是难事,等到往后年岁大了,阿哥所女眷又多,就……” 自己这房有亲大姑,有李氏抚养大的曹颐,可初瑜心里最亲近的还是五儿。 两人虽名为姑嫂,可实际上五儿曾养在她身边,亦有母女之情。 加上五儿打小乖巧懂事,成大后又入了宫里,处境叫人悬心,使得初瑜越发心疼这个小姑子。 曹颙听了妻子的话,想到入了阿哥所的两个富察氏,不由嗤笑一声。 富察家安排族女随媵,本意不过是想着在富察氏为父守孝这一年中,不让其他宫女子捷足先登,让富察格格占据弘历的宠爱。 可富察家毕竟是瞒着李荣保丧信嫁女的,富察氏这个皇子嫡妃,也没有拒绝与丈夫洞房的道理。 看来富察家还真是块肥硕的好地,不过是新婚三日同房,富察氏就有了身孕。 两月后,待富察氏查出身孕时,富察格格亦有喜,阿哥所双喜临门。 只是富察氏想要用富察格格孝期固宠的计划失败不说,还得想着与自己孕期相差无几的族姐会不会先生小阿哥。 其中郁结,就是外人也能想得到。 李荣保病逝的具体日期,瞒得住旁人,瞒不过宫里那位。 富察氏不管怎么说,到底是孝期有孕,违背孝道,怕是难得两宫欢喜。 五儿是康熙五十年生人,今年也不过虚岁十八岁。 在曹颙看来,五儿年岁还小,再等两年做母亲更妥当。可阿哥所,不比其他地方,实在是最不缺女眷。 加上这几年还好,宫里有与曹家亲善的那拉皇后做主,协理宫务的熹妃与裕嫔也都是好说话的,富察氏根据未深。 等过几年,皇后薨了,富察氏在宫里立住脚跟,那五儿想要生孩子,还要看富察氏允不允。 可阿哥所里,除了富察氏,还有弘历这个主子。 帝王宠爱后宫,多是同前朝相连。 弘历虽不是帝王,却是帝王苗子,心中自有丘壑。 想到这里,曹颙道:“早就让你少操些心,看看你,担心完这个,又牵挂那个!五儿打小就是个聪明的,在宫里这几年,也都是审时度势,没有半分错处落在旁人眼中。能不能要孩子,什么时候要孩子,她比我们看得还真切。你就放心吧,别说四阿哥现下还没登基,即便登基了,只要二弟他们几个争气,四阿哥就不会亏待五儿……” 初瑜听了,想想圣祖朝的宫妃,除了生育皇子有功被册妃嫔的几位,其他后宫的封号尊位,确实是同外家休戚相关。 她松了一口,道:“即便晓得五儿以后不会吃亏,可到底还是有个小阿哥伴身为好……” 二月初十,顾纳一家离京。 曹颙这边早就预备了程仪,依旧是命天佑出面代送。 二月十二,平亲王讷尔苏夫妇抵京。 讷尔苏因病辞爵的折子,最终被批了一半,驳了一半。 雍正允许他将平亲王名下旗务政务都交给世子福彭打理,可却驳了他因病让爵位这这条,命他居京休养。 待接到圣旨那一刻,讷尔苏是真心感激,这已经强过他预期太多。 就在之前,他还的曾忐忑,若是自己真的成了无爵宗室,那见到族兄族侄,是否还要按尊卑行大礼? 虽说到时候他有个王爷儿子,可他自己却不是王爷。 他落地就显贵,除了皇室与几家王府,需要他弯腰的人还真不多。 虽说不惑壮年,就成了闲人,可他依旧是欢欢喜喜地奉旨回京。 曹颙觉得,雍正六年真是个好年份。 待见到姐姐姐夫那刻,曹颙也是真心为他们欢喜。 即便讷尔苏早年有所不甘,也在这几年沉寂中烟消云散。 待酒过三巡,讷尔苏感触颇深,对着小舅子提及自己的懊悔。 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又能怪不得谁? 早在多年前,小舅子就跟他暗示后,让他离十四阿哥远些。 那以后,他虽然没有去站队,去做铁杆的十四阿哥党,可碍于十四阿哥是圣祖爷爱子,德妃娘娘又是掌公务的实权娘娘,多少也有奉承之意。 落在外人眼中,可不就是他做了墙头草么? 还能升亲王、保留爵位,已经是得天之幸。 他当年想要建功立业,所谓的不过也是从郡王到亲王而已。 承蒙皇上恩典,心愿久偿,再无遗憾之处。 曹颙听出他的真切,心中松了一口气。 要是讷尔苏心存愤怨,难免有遮不住之处,那可是犯了忌讳。 人啊,别人再劝再盯着也无用,想要过的舒心自在,还得自己想开些…… 平亲王夫妇回京,各个王府少不得开始各种宴请。 讷尔苏有养病之名,并不出府交际,曹佳氏则是有选择地开始出府应酬,每次都有意无意地与初瑜结伴的。 “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慧姐儿与福靖姐弟两个的亲事,我也偷不得懒……”曹佳氏郑重地对弟媳妇初瑜说道:“即便你们两口子再宝贝慧姐儿,也要抓紧。明年又是选秀之年,待秀女大挑后,各家待娶的子弟就被抢得剩不下,总不能给慧姐儿找个小丈夫……” * 泪啊,墙角画圈圈,小声求***。。。 第一千三百三十章 不放心 第一千三百三十章不放心 二月十六日,简亲王府为贺福晋完颜氏生辰,在王府设小宴。 除了曹佳氏、曹颐、初瑜等人外,果亲王福晋也在受邀之列。 十七阿哥“居府养病”一年多,自打去年年底开始,就偶赏赐从宫里出来。 等到今年年初,正月里宫里恩赐子史精华一部,二月初又因宗人府议奏十七阿哥办理八旗世职家谱明晰记功一次。 或许这次记功是原因,或许皇上早有册封十七阿哥之心,十七阿哥从郡王被升为和硕亲王,果郡王福晋也就成了果亲王福晋。 其实,早在雍正二年,十七阿哥就以郡王身份食亲王俸禄,升亲王的消息早就传过。 可前两年,不知为何缘故,雍正又恼了十七阿哥,不仅夺了亲王俸禄,连差事也都停了。 如今雨过天晴,十七阿哥复出在人前。 十七阿哥不是个招摇的,今年升了亲王,也只是亲自进宫谢恩,并没有大肆宴请。 这次小宴,宴请的女眷并不多,不算几个随着长辈过来的年轻姑娘,剩下的不过十数人。 这是果亲王福晋从郡王福晋升亲王福晋后第一次出来应酬,众女眷少不得道贺一番。 虽说心中确实欢喜,可果亲王福晋不是懂事的,哪里会让自己喧宾夺主? 她笑着说道:“等到我生辰摆酒时,再听大家的吉祥话也不迟,今儿可不好遮了寿星的光彩……许久没见几位格格,这心里想的慌……” 自六格格指婚给曹霑后,便在王府待嫁,鲜少出门,所以十七福晋才有“许久没见”这样话。又因初瑜这个未来婆母在,不好单独说起六格格,便提了几位格格。 今日赴宴女眷,都是同简王府亲近的,哪个不晓得完颜氏的用意? 自是顺着十七福晋的话,让完颜氏叫人请六格格过来。 完颜氏平素虽大方,此刻心里有些踌躇,面色却是不显,唤了个丫鬟,低声吩咐了几句。 少一时,简王府几个格格到了。 除了已呈现少女婀娜之资的六格格之外,还有略小一些的七格格与八格格。 初瑜早就见过六格格,可再次相见,依旧是满意地不行。 虽说想到儿子娶媳妇,当母亲的多少心中有些酸不溜丢,可因感念婆母待自己的宽厚,无心做个恶婆婆,也就不会抱着挑剔地眼光去看未来的媳妇。 天慧望向六格格的目光,更多的是带了好奇。 早年记得简王府的六格格是个爱说话的小姑娘,现下气度却沉稳许多,依稀能见到完颜福晋的端正做派。 其他的宗室女眷,见到这姊妹三个,心里也不得不赞一声雅尔江阿好福气,那么个混不吝的人,竟摊上这么好的继福晋。 换做其他人家,嫡庶之分,天差地别,即便都养在嫡母身边,到底是不同。 这王府的六格格、七格格,一个生母是继福晋的陪嫁丫头,一个是雅阿江阿外室之女,出身极低。 可是不仅仅是穿戴这些面子情,与六格格相差无几;即便这言谈行事,亦更像是六格格的同胞妹子,只是到底年岁小,带了天真浪漫,不如六格格端庄大气。 身为正室,不亏待庶子庶女吃穿就算好的,有几个真能发善心,去教养庶子庶女? 这简亲王府,早年闹出多少花样出来。 什么嫡侧福晋争锋,什么王爷包戏子…… 即便是完颜氏这个继福晋进门后,等着这边看笑话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自古以来,继室填房岂是那么好当的? 王府有原配留下的嫡子,有生了阿哥的当家侧福晋,争权也好,掌家也好,可不是要好生闹腾一番。 没想到,完颜氏嫁进来,就摆正自己的位置。 在王府该有的嫡妻尊崇,丝毫不允他人冒犯;身为亲王福晋的责任,也半点没有推卸。 她不去拉拢年长的继子,也无害人之心。 待继子娶媳妇后,她更是痛快地交出管家之权。 即便她没有生下小阿哥傍身,可王府几个阿哥,却多是真心敬重,从不敢慢待嫡母。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完颜氏就是大方舒朗之人,结交往来的就没有那么行事阴毒狠辣的。 饶是如此,待看清楚八格格长相时,众人也不免在心中八卦一下,引得雅尔江阿“改邪归正”,从爱男人又回到爱女人的那位外室,到底是何等模样。 这八格格年龄还稚嫩,已经隐隐地露出倾城之色。 这样的颜色,只有生养在宗室王府中,才得以能保全,换做其他人家,就不知是福是祸。 又有人去打量初瑜的神色,六格格虽明朗大方,却比八格格少了几分娇美。 完颜氏心怀坦荡,不怕庶女抢了嫡女风头,。 初瑜只是含笑地看着六格格,心里越发满意。 曹家娶的是长媳,原本她多少还有些担心六格格王府掌珠,过于娇养。 可现下见她落落大方地带着两位庶妹给一应女客请安见礼,颇有长姐模样,初瑜自然是满意地不行。 几位格格给众位长辈见了礼,由完颜氏发话,作为东主引着几个来做客的闺秀,往花园里逛去了…… 六格格并没有刻意到天慧身边作陪,天慧身边相伴的,是随曹颐过来做客的瓜尔佳氏云霞。 云霞是塞什图的外甥女,虽说出自瓜尔佳氏大姓,却是旁支庶出,父亲现下不过是正六品的护军校。 雍正二年选秀时,她正适龄,因赶上祖父丧事,误了选秀之期;雍正四年选秀时,她又值母丧。 等到明年,又逾岁,便报备上去,准了她出孝期后自家婚配。 因塞什图现下是镇国公,云霞的父亲即便丧妻,也不愿意疏远了这门亲戚。 对于女儿的亲事,更是不敢随意做主,生怕怠慢了唯一的嫡女,惹着国公府那边不快,便将女儿的婚配大事托付给塞什图夫妇。 云霞年初出孝,已经虚岁十九。 这个年纪,想要说亲,又有些大了,少不得就要考虑到继室填房。 可塞什图又怎么会将外甥女嫁给老男人做继室?夫妻两个,少不得仔细打听。 正巧简王府六阿哥去年丧妻,完颜氏正为六格格相看继室人选,晓得曹颐也在为外甥女相看姑爷,在发帖子时,便带了云霞那份。 六阿哥是庶出,可生母是上了玉牒的亲王侧福晋,自己又封了辅国将军开府另居。虽说是鳏夫,不过二十几岁,名下有庶子,生母身份都低。 若是寻常人家,诸子平分产业,庶长子能给嫡子添堵,宗室最是讲究尊卑出身。爵位继承、考封,都嫡庶分明,绝对不会乱了尊卑。 所以这门亲事,对于父祖不显的云霞来说,倒也说得过去。 因曹颐的缘故,天慧与云霞相熟,随着几位格格逛园子时,也是相伴而行。 六格格带着两位妹妹,一边招呼着的其他几位闺秀,一边忍不住悄悄地望向天慧与云霞这边。 那年岁略长、眉眼柔顺的,八成要成为自己的嫂子;那个年纪小些,芳华内敛的, 就是自己的小姑…… 六格格垂下眼帘,只觉得耳根子发烫…… 初瑜母女回府时,已经是天色将暮。 不仅曹颙从户部落衙回来,连天佑都没有如往日一般与侍卫同僚应酬,或者随恒生去王府,而是早早地就回府。 他没有回自己的葵院,而是来了梧桐苑。 初瑜换下外出的大衣裳,正要同丈夫说起今日见闻,见了儿子欲言又止的模样,便住口不说,只笑眯眯地打量他。 饶是天佑平素再深沉,此刻也多了少年羞涩,硬着头皮回禀了几句新宅修建进展之事,便落荒而逃。 曹颙笑着看着妻子道:“瞧将儿子急的,你逗他做什么?” 初瑜轻哼一声,道:“怪不得世人常说有了媳妇就忘了娘,这媳妇还没进门,儿子的心就偏向那边。” 即便再宽慰自己,即便再豁达,难免有酸意。 曹颙摇摇头,道:“哪里只是担心那边,不过也是怕你有什么不喜之处……这亲事是御赐,又是没法变更的,若是相处起来真的不协,那为难的不还是儿子……” * 槿院,上房。 天慧从丫鬟手中接过一盏茶,亲自奉上,刚想要说话,迟疑了一下,摆摆手打发丫鬟退下去,才开口道:“哥哥不是见过六格格吗?怎么还这么迫不及待?” 说话之间,她已经是带了几分打趣。 实在是难得见到老成持重的兄长有这样忐忑不安的时候。 天佑正吃着茶,听了妹妹的话,差点呛住,看着妹妹道:“什么叫迫不及待?我只是打听打听,想晓得额娘与妹妹对六格格观感如何?我虽见过一次,也是离得远远的,眉眼都看不真切,哪里又晓得脾气秉性?” 他虽面色微微泛红,可眼前面对的毕竟不是父母,而是妹妹,所以还是比较理直气壮。 天慧虽掩口而笑,却不再拿话打趣自己的长兄。 天佑说的模糊,天慧却晓得他话中之意。 他迎娶的比仅仅是他的妻子,还是曹家长房长媳,未来的宗妇。 曹家看似人口简单,实际往来亲戚关切却又比常人家的复杂许多。 东府堂亲,出阁的几位姑奶奶,这都不必说,另有恒生这个曹家养子,左住、左成这对义子,庄氏这个家主的小师妹…… 就是这一家人,上面有老太太、老爷、太太,中间有没成年的小叔父,下边还有小姑子小叔子。 打理这一大家子做长媳,也不是容易之事。 六格格又是娇养大的亲王格格,能胜任长媳之责吗? 天佑自得了顾纳劝解后,是打定主意,要支撑起门户为父分忧的。若是因自己娶亲的缘故,使得阖府不安,父母跟着操心,那他怎么受得了…… * 小声******。。。。 第一千三百三十一章 讨画 第一千三百三十一章讨画 兄长既问得郑重,天慧回答时便带了几分仔细:“简亲王福晋为人方正,有口皆碑,六格格的教养自是不差。不仅如此,身为王爷、福晋嫡生掌珠,还能不骄不奢,善待庶妹,可见是个有心胸的。哥哥就放心吧,既是父亲母亲都满意的亲事,自是不会像哥哥担心的那样。” 天佑听了,只是抿着嘴笑,心里提着的心放下大半。 他巴巴地过来寻妹子问话,除了担心六格格的脾性秉性外,也有打探母亲与妹子对六格格观感之意。 毕竟,六格格进门,除了给自己做妻子,还要做儿媳妇,做嫂子。 听着妹妹的话,就晓得母亲对六格格是满意的,妹妹对其也有好感。 天佑虽硬撑着没有笑出声,可眉眼间的欢喜掩也掩不住,同妹妹又随意聊了两句,便悠悠哉地回葵院去了。 天慧只觉得好笑得紧,喃喃道:“这可真是魔怔了!” 自言自语间,又想到不仅大哥中秋后要娶嫂子,二哥那边年底也要尚主。 天慧支撑着下巴,想着哥哥们往后最疼的就不是自己,难免心里有些酸酸的。 随即,想到顾纳、蔡氏来访时,带来的小孩子,她又觉得早些娶嫂子进门也好,早点生下几个侄儿侄女,往后府里也能热闹些。 她却忘了,自己又哪里能在家里留一辈子…… 二月里的喜事,似乎不间断。 十七阿哥升亲王那几日,二十一阿哥允禧添了庶长子。 允禧尚未迎娶嫡福晋,可先前已经有两个庶女,现下又有了庶长子。皇家讲究开枝散叶,并不忌讳庶子先生,因此这也算是喜事。 以曹家与二十一阿哥的渊源,即便比不得与其他几位阿哥的往来亲近,可也不好怠慢,否则曹家就成了势利眼。 初瑜这边,自是得了消息就预备了一份礼。 到了三月初十,小阿哥满月前一日,正赶上天佑当值,初瑜便吩咐天佑下班后将小阿哥的满月礼亲自送往阿哥所。 天佑因进侍卫处将近一年,同二十一阿哥也比早年要相熟许多。 轮完值后,他便去了阿哥所。 二十一阿哥比天佑大一岁,因还没有开府封爵,所以每日上午依旧在上书房,跟着其他弟弟、侄儿读书,下午则在阿哥所书房,随着一位翰林学画。 天佑是晓得他每日作息的,本没打算耽搁他学画,想着将满月礼送到就告辞。 二十一阿哥却叫人送出了翰林师傅,留着天佑要长谈之意。 天佑见状,只觉得心里纳罕,面上却是不显。 二十一阿哥先是问了曹颙身体如何,又问曹府新宅,又提到南下的李氏,东一锤子、西一***的,尽是闲篇。 天佑虽觉得古怪,可依旧是一一答了。 许是二十一阿哥也觉得这话问得没滋味,清咳了两声,道:“承益可是听说过板桥先生?” 天佑眨了眨眼,道:“二十一爷说的,就是这两年以画竹闻名的那位郑先生?” 二十一阿哥忙点头,欢喜道:“正是正是,听说板桥先生与曹家有旧,承益与他相熟不相熟?” 天佑似乎有些明白二十一阿哥今日另眼相待的缘故,谁不晓得二十一阿哥自打懂事开始就爱拿画笔,长大后又是爱画成痴。 记得父亲的告诫,天佑斟酌着说道:“郑先生与我们府的蒋先生有旧,早年进京时曾客居曹府一些日子,而后谋官外放,再如何却是不知。” 郑燮入曹府为西席时,天佑已经十来岁,早已懂事。 父亲早早打发郑燮外放,而后又有意无意断了两家往来,其用意并没有瞒着天佑。 郑燮爱娈童,在曹家教书时,天佑他们几个又是这个年纪,若是传扬开了,到底与他们兄弟几个名声有碍。 不管旁人怎么看男风之事,天佑是受不了这个,对郑燮心里亦没有好感。 至于郑燮与父亲的同门之谊,天佑也就隐了下来。二十一阿哥除了爱画,还爱字,要是引得他求曹颙的字,就不美了。 毕竟仕途凶险,字迹笔墨之类的,能不流在外边还是不流在外边为好。 二十一阿哥似有同情道:“他早在康熙六十一年就丢了官,客居扬州,贩画为生,以善画竹名扬江南。” 除了同情,二十一阿哥提及郑板桥时还带了憧憬,似乎很是懊恼自己无缘得见郑板桥。 他生母是江南绝色,他又肖母,唇红齿白,端得起俊美少年。 看着这样的二十一阿哥,想着郑板桥的嗜好,天佑只觉得心里古怪得紧。 二十一阿哥见天佑没有应答,以为他不喜郑板桥。 以郑板桥秀才身份,以秀才身份补官,没有曹府助力是不可能的。若是郑燮会做人,当收狷狂,小心做官,才是会做人,也不会给曹府抹黑。 可他仗着性子,得罪上峰,被寻由子罢官,丢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前程,还有曹府的好意。 若是懂事的,当尽力补救,请罪赔不是,弥补两下关系。 可听天佑的意思,郑燮丢官后,就断了京城往来,如此有点太小家子气。 曹家不爱再理会此人,也说得过去。 不过,二十一阿哥正迷郑燮的字画,自然想的都是郑燮的好。 在他看来,郑燮不阿权势,敢于顶撞上峰,是刚正不屈的品格;又不失傲骨,不像其他官员那样攀附权贵之家,正是可亲可敬之处。 因此,他少不得为郑燮辩白一番:“文人多傲骨,板桥先生长处不在仕途,到底辜负了曹大人的提点之恩。等到爷开府,便请他北上。到时候,再让他给曹大人赔不是。” 天佑摆摆手,道:“家父哪里会计较这个,二十一爷不必放在心上。” 在这么长的开场白后,二十一阿哥终于提到正文,那就是想求一副郑板桥早年的字画。 既是郑板桥曾客居曹府,又同蒋坚有旧,想来总有墨宝留下。 这个天佑所知不详,倒不好立时应下,便道:“时隔这些年,还真的不知有没有,毕竟郑先生早年进京时才名还不显。” 二十一阿哥也只是抱着以防万一的想法,见天佑没有直接开口否决便觉得有了指望,满脸真挚,道:“那就麻烦承益,只要是板桥先生的墨宝,不拘字画,帮着寻一副就好。” 他这般恳切,天佑便只能说尽力。 待回到府中,天佑同初瑜回禀送满月礼之事,便提到郑燮的字画。 请郑燮入府为西席之事,是曹颙最后悔的事情之一。 碍着儿子们的名声,连初瑜对郑燮也无好感,随口说道:“说晓得你父亲那里有没有?若是没有,向蒋先生问问。二十一阿哥第一次开口,总要合了他的心意。” 待曹颙落衙回来,听说二十一阿哥想要求郑燮的字画,就带着天佑进了自家珍宝库。 这里有祖传之物,有御赐的宝贝,还有李氏与初瑜的嫁妆。 在角落里,有一个三尺多长的檀木箱子,看着漆色年代不算久远。 曹颙先在一处暗格中,取了一串钥匙出来,随即挑出其中一把,打开了那檀木箱子。 待檀木箱子打开,里面满满一下子字画卷轴。 曹颙也不展开看,随手拿出两幅宽幅不大的,递给天佑。 天佑展开一看,却是惊诧不已。 正是郑燮的字画,用的是上等的装裱。 待看了另外一幅,也是郑燮的字画,天佑望着那檀木箱子,不由地咽了口吐沫:“父亲,莫非这里都是郑先生的字画?” 曹颙得意地笑笑,道:“既是遇到了,又是个有才气的,总要留下点墨宝做念想。” 说话间,他又将箱子上锁,重新放好钥匙,交代儿子道:“不必着急将字画送去,拖了几日功夫再说,也不必全送去,你留着一副赏玩。”说到这里,又指了指那箱子道:“这个既在库房收藏了数年,就继续收藏下去……若是想要换成金银,也不要早出手,五十年不用,也得等上三十年……若到时不缺金银这些,也可留待后世子孙……” 天佑听了,一方面佩服父亲有识人之名,一方面也有些迟疑,问道:“父亲就笃定郑先生会成书画大家?” 曹颙道:“早年他外放时,我还不敢肯定他是否能成一代大家。若是官场磨去他的狷狂,那士林也就少了一代书画大家。可从郑燮这几年境遇看,同做官相比,他更适合做个文人……” 天佑点头道:“客居扬州,名声都传到京城,若是没有真本事,也不会得二十一阿哥如此推崇。只是儿子觉得,郑先生品性与蒋先生不同,不像是甘于平淡的,估计还是要走科举仕途……” 委实是历史名人见过了,对曹颙来说,郑燮不像是史书上所记那个写下“难得糊涂”的板桥先生,而是早年在江南见过的那个大脑门孩子。 即便他不愿郑燮的名声累及到儿子身上,可也没有真的狠下心来撒手不管,而是借着蒋坚之名,送了几百两银子,又同扬州程家那边打了招呼。 郑燮虽依旧是扬州贩画为生,可境遇还算不错,不会再为贫困落魄丧亲丧子…… * 拱手作揖,小九小声求几张***。。 第一千三百三十二章 美少年 第一千三百三十二章美少年 数日后,二十一阿哥终于得尝心愿,从天佑手中接过了郑燮的一副字画。 从字画上留着的时间看,正是郑燮早年在京城逗留时所作得意之作。 欢喜之余,二十一阿哥不免有些讪讪。 郑燮虽说现下只是小有名气,可看着这画装帧上乘,保持簇新完好,可见曾被珍视收藏,想来也曾是曹颙的心爱之物。 他一个无爵阿哥,母族不显,前程有限,曹府这些年却从不怠慢。 长子满月,曹颙夫妇又送了重礼。 他在收礼的时候开口讨画,委实有些得寸进尺。 他只是痴迷字画,又非全然不晓得人情世故,自是晓得自己一时心热,做事有些欠厚道。 不管曹家诸人怎么看,他自己也过意不去,便想着怎么回一份重礼。 可曹颙夫妇两人生辰尚远,天佑的婚期也是在中秋节后。 随即,二十一阿哥想去年皇上赐宅之事,便使人去内务府打听曹府的乔迁之期。 听着是定在端午节前后,算下日子,也就一个多月的功夫,二十一阿哥便吩咐瓜尔佳氏预备一份重礼。 他尚未迎娶嫡福晋,阿哥所女眷有一庶福晋两格格,那庶福晋是前年选秀后皇后指的秀女,另外两个格格则是从小服侍二十一阿哥的大宫女收房的。 其实庶福晋瓜尔佳氏亦出自名门望族,只是家族旁支,父祖品级不高,指婚时才只是庶福晋。她有个姐姐,是十五阿哥侧福晋,也是以庶福晋身份嫁过去,生了儿子后请封的侧福晋。 原本阿哥所内务由格格赵氏打理,赵氏便是大格格生母。等到另一个格格吴氏产子,二十一阿哥思量一番后,还是让瓜尔佳氏接手内务。 一方面是庶福晋管家比格格管家更名正言顺一些,另外也有敲打两个格格之意,不要以为生下长女长子就失了恭谨的性子,上面还有正经主子。 也正是因这个缘故,瓜尔佳氏对二十一阿哥与曹府之前的人情往来并不熟悉。 听说是给二等伯曹家回礼,又是贺乔迁之喜,瓜尔佳氏不由心中微动。 “爷,可是在户部任尚书的那位曹大人?”瓜尔佳氏问道。 二十一阿哥抬眼看看她,道:“你听说过曹颙?” 瓜尔佳氏笑道:“爷忘了,奴婢阿玛在户部当差,顶头上司正是这位曹大人。奴婢姐姐那边也曾提过,贝勒府往来的几家人家里,太妃娘娘待曹家最是不同。” 听她提及她姐姐,二十一阿哥不由皱眉。 他虽在宫里,尚未分府,可对外头的消息也知晓些。 十五阿哥虽不至宠妾灭妻,可宗室里都晓得,自己庶福晋那位姐姐在贝勒府过的端着风光无比。 十年之内生育七个子女,除去中间给圣祖爷守孝那两年,差不多年年都有生育。 虽说早夭了几个,可十五贝勒府现下的几个阿哥格格,除了一个是庶福晋所出,剩下的都是侧福晋所出。 宗室女眷提起这位侧福晋,都是又羡又妒,自然也就没了好话。 二十一阿哥虽也是庶妃所出,可因重汉学,骨子里极重礼法。 他眯了眯眼,想到自己出自名门的十五嫂,早年未开府前,在宫里待他们几个小阿哥也极为照顾,如今却是面老憔悴。 想到这里,二十一阿哥的目光顿时冷了下来。 瓜尔佳氏浑然不觉,揉着帕子道:“曹大人定是不晓得我阿玛身份,否则多少会另眼相待些。” 二十一阿哥冷哼一声,道:“爷倒不知,你阿玛有什么身份是旁人不晓得的?” 瓜尔佳氏见二十一阿哥变脸,也晓得自己失言,忙道:“奴婢……奴婢……是想着奴婢姐姐那边,多少是同曹家有亲……” 二十一阿哥见她越说越没谱,心下生厌,一下子站起身来,道:“都说你姐姐是个张狂没规矩的,爷还当是女子妒忌之言,不可轻信。怎地?什么时候侧福晋的娘家也是贝勒府正经亲戚了?莫非你还要说,因着你侍候爷,你老子也成了爷的泰山?” 瓜尔佳氏又羞又怕,哪里敢分辨,忙跪倒在地,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 二十一阿哥已经不耐烦听,看也不看一眼,抬腿就出去了…… 瓜尔佳氏到手不满一月的管事之权,被收了回去。 这次接手的也不是两个格格,而是二十一阿哥身边的管事太监。 瓜尔佳氏到底觉得委屈,不敢怪罪二十一阿哥,却少不得迁怒到曹颙头上。 她想着,自己阿玛两女适皇子阿哥,将近半百还在员外郎任上,并非是才能不足,而是上边识人不明。 即便不看在二十一阿哥这边,单看十五阿哥那边,曹颙也当好生提拔她阿玛才是。 她到底年轻,即便被二十一阿哥冷落,也依旧不死心。想着以自己出身,若是父亲不升官,怕是一时半会儿提不了侧福晋。 像姐姐那样占尽宠爱,又接连生下子嗣的好运气不是谁都有。 二十一阿哥又不在美色上上心,对阿哥所几个妾室都是淡淡的,并没有太宠哪个,瓜尔佳氏少不得为自己筹划一番…… 曹颙还不知道,阿哥所这边,为了给曹家回礼之事还有这么一场风波。 尽管户部司官不少,可身为堂官,对于下边人员的背景关系,他还真是一清二楚。 中国人的官场,更多的不是做官,而是在做关系。 京城权贵云集,谁晓得哪个小蚂蚱背后就是个地头蛇。 越是高位,越需要小心谨慎。 因此,对于户部山西司员外郎博色,曹颙并非瓜尔佳氏以为的那样不熟悉。 博色是户部出了名的美男子,即便年过不惑,可依旧是俊朗无比。 人都是视觉动物,对于长得好的人,看着舒心难免有好感。 早先曹颙还以为博色是个怀才不遇的,毕竟早在康熙末年,他在户部当侍郎时,博色就是员外郎;七八年过去,依旧是原地踏步。 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兵,像博色这样正值壮年,资历也有了,差事也无大错,却晋升无望,曹颙也难免有些好奇。 外加上博色毕竟是出身大族,又有两个闺女拴婚皇子阿哥,没道理一直在员外郎位上打转转。 不想,这不打听还好,一打听曹颙只觉得倒胃口。 只一句少年时为雅尔江阿伴读,就尽在不言中。 虽说曹颙不是轻信之人,博色出仕二十余年,早已不是少年,若不是人品有瑕疵,也不会还在员外郎上坐着。 这样的家风,女儿选秀还能留牌子,指给皇子阿哥为庶福晋,也真是令人费解。 不知是那姊妹两个绝色,还是因十五阿哥与二十一阿哥都是庶妃所出小阿哥,不被重视,才随意指了人下去。 曹颙便放下此人,没有再留意。 不想好好的,他竟然会同博色家扯上干系。 这一日,落衙回来,他收到十五贝勒府的帖子,请他三日后过府吃酒。 曹颙看了帖子,就晓得这十五阿哥定是使人打听了,因三日后正是轮到他休沐之日。 说起来,他与这位十五贝勒还真的亲近不起来。 只因这两年密太妃出宫奉养,两下里才有了走动。 自打雍正登基,便打发十五阿哥为先皇守孝,这两年才允回京,不过依旧是闲赋,没有正经差事。 曹颙拿着帖子,有些疑惑。 这非年非节的,十五阿哥寻自己吃酒,所为何来? 虽说心里疑惑,可看在密太妃面上,他也不好同十五贝勒关系决绝,便打发人送了回帖过去,只说是会依期赴约。 转眼,三日后,曹颙休沐,曹颙在家处理了几件杂事,看看时间近午,便去了十五贝勒府。 在曹颙的印象中,十五阿哥沉默寡言,性子有些阴郁。 难得今日,十五阿哥却是笑脸,待曹颙也是客气中带了亲近。 事出反常必为妖,受宠若惊有余,曹颙不由地紧张起来。 这些皇子阿哥,哪个是有相与的,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能屈尊十五阿哥这个先皇之子的,必定不是一般的为难之事。 寒暄一番,宾主入座后,十五阿哥便道:“今日请孚若过来,是想要有一事托付请表弟帮忙。虽说爷开口也未必能管用,可少不得还是厚颜相求。” 他说的直白,曹颙也只能婉转道:“委实不敢当贝勒爷如此客套,有话还请吩咐,若是力有不竭,还请贝勒爷见谅。” 十五阿哥笑道:“爷还能故意为难孚若不成,绝非难事,对孚若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说罢,便打发旁边侍立的小太监下去。 少一时,那小太监带了个少年进来。 那少年年岁约莫有十七、八,穿着宝蓝色袍子,五官堪称俊美。单说起长相来,比曹府几个少年要强出不少。 只是气度有些不足,被引进来后便低着头,老老实实地对着十五个行礼,声音也露出几分拘谨。 曹颙看着这少年,揣测十五阿哥的用意。 就听十五阿哥道:“孚若,这是爷侧福晋的胞弟,瓜尔佳氏长松,去年的举人,现下正预备下一科会试。” 说罢,他又吩咐那少年:“这是和硕额驸、户部尚书曹大人,还不上前见礼。” 那少年依命,又对着曹颙见礼请安。 对方身份年岁在这里摆着,曹颙没有什么受不了的,便客气地赞了两句。 八旗子弟中,上进者少,能有举人功名,可见有几分真才实学。 只是知道这少年身份,想起他父亲的经历,看着这少年绝美无双的长相,曹颙的心里多少有些古怪。 十五阿哥倒是待长松极热络,招呼他入座,随即对曹颙道:“这长松算是爷看着长大的,如今出仕在即,爷想要照拂一二,却有心无力,少不得央求到孚若头上…… 第一千三百三十三章 惩戒 第一千三百三十三章惩戒 曹颙淡笑着听十五阿哥说完,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长松有族人可依,有两个阿哥姐夫做靠山,哪里有需要曹颙“照拂”的地方。 十五阿哥这“线”牵得有些古怪,曹颙信赖的人不算少,十五阿哥却不是其中一个。 对于他今日的热络,落在曹颙眼中,更像是有所“图谋”。 曹颙心里斟酌着,不知为何想到长松父亲的名声上。 难道十五阿哥是想要下套,用这美少男引自己入瓮? 毕竟因曹颙没有妾室通房的缘故,这些年也偶有他爱男风的消息出来。若是真与长松家这名声有碍的人家有所往来,别人想要倒脏水就更容易。 见曹颙沉吟不语,十五阿哥的笑容有些撑不住。 不管他是否是实权阿哥,毕竟是圣祖皇子,骨子里傲气依旧。 他慢慢地放下茶盏,慢声道:“难道爷开了一次口,还得不到曹颙你一个应承?还是长松不好,当不得你曹颙的学生?” 曹颙本就心中存疑,见十五阿哥变脸,提防越重,打着哈哈道:“十五爷真是爱说笑,有十五爷在,又哪里需要旁人照拂瓜尔佳公子?倒是微臣,既到了十五爷处,总要先给太妃娘娘请个安,才好再陪着十五爷叙话。”说话间,便站起身来。 那长松倒是个知礼的,见状忙随着站起,脸上讪讪。即便在年轻,看人眼色也会,自是瞧出曹颙无接纳之意。 十五阿哥脸色虽不好,可曹颙提及给密太妃请安,他也不好生拦着,点了点头,随意吩咐个小厮引曹颙去密太妃寝殿。 曹颙神色寡淡,心里却早已拿定主意,不管十五阿哥用意如何,是绝对不肯应下这件事的。 按理来说,官场之上,依附高官权贵,做个门人学生也不是稀罕之事。可长松这身份,后边牵着着世家大族,又有个名声败坏的老子,曹颙就是吃饱了撑的,也不会去招惹这个麻烦。 少一时,到了密太妃寝殿。 有丫鬟进去通禀,须臾功夫,便又出来传话,请曹颙进去。 对于曹颙“突然造访”,密太妃有些意外,本来还有些悬心。 毕竟李氏带着儿孙南下,旅途劳乏,要是有个头疼脑热,也够京城诸人担心的。 见曹颙神态平静,并无焦躁牵挂之色,密太妃才跟着放了心。 曹颙请了安,又随意地交代了自己今日应邀赴宴之事。 密太妃听说是儿子发的帖子,心里也跟着纳闷。 她是晓得自己长子的,本就性格有些孤僻,自打先帝故去性子越发阴郁,鲜少对外交际。 连同胞兄弟他往来的少,更不要说向来不亲近的曹颙? 曹颙心里虽已经打定主意拒绝十五阿哥提议,可到底不好当面撕破脸,多少还要顾及密太妃与十六阿哥这边。 疏不间亲,毕竟他们才是亲母子、亲兄弟。 要是因十五阿哥之事,同密太妃与十六阿哥有了间隙,才是得不偿失。 因此,待密太妃消化的差不多,曹颙便道:“说来,还得请太妃帮着在十五爷跟前说个情,请十五爷别恼晚辈。那长松是要走科举仕途的,我是恩荫入仕,哪里读过几天书?若是厚颜担了老师的名声,与我倒是没什么,与那少年怕是无甚益处。” 这句话倒不是曹颙空口白牙,读书人多少有些傲骨。 拜个翰林为师,提点功课,是读书人的机遇;拜个显宦为师,则多少有攀附钻营之嫌,难免被人腹诽。 不知道是十五阿哥没想到这点,还是压根不在意长松的名声。 密太妃脸上笑容凝注,缓缓道:“长松么?我记下了……你没应下就好,本就不是一路的,不必搭理他们……” 虽说竭力抑制,可密太妃说话之间,到底带了恼怒与愤愤,脸上憋着铁青一片。 这火,却不像是要冲曹颙发的。 可曹颙晓得,到底是因自己的缘故,忙道:“不过是些许小事,太妃娘娘也勿要因此气恼。若是引得娘娘为此操心,反倒是我的不是。就是十六爷那边,也会担心娘娘。” 密太妃长长地呼了几口气,神色才算好些,眉眼间却是深深地疲惫。 曹颙虽不晓得到底因何使得密太妃情绪激荡,可仔细想想,就是自己提及长松之后。 可那少年,除了有个声名狼藉的父亲外,言行并不使人生厌。 真是怪哉? 既请了安,该说的话也说了,曹颙也不好久留,陪着密太妃闲话几句,便提及家中有事,想要直接回去,怕是不好陪十五阿哥吃酒。 密太妃听出曹颙这话的意思,点了点头,叫了个婆子,吩咐直接将曹颙送出府去…… 将要出府时,曹颙心里还紧琢磨,要是十五阿哥追出来,自己该寻个什么由子。 毕竟自己的态度已经摆出来,确实无意收那个长松为学生的,要是十五阿哥再说什么,两下真要撕破脸。 还好,直到曹颙出了贝勒府,后边也不见什么动静,他松了一口气,带了长随回府不提。 贝勒府这边,十五阿哥心里已经怒火万丈,偏生在密太妃面前,又发泄不得。 他并非就这么轻松放过了曹颙,而是因在曹颙出府时,他被密太妃的人请过去,无暇分身。 听太妃过问此事,他便晓得曹颙已经将此事做绝,再无转圜余地,自是暗恨不已。 “额娘,不过是些许小事,哪里用额娘操心这个?”十五阿哥压抑着怒火,劝道:“官场之上,拜师联宗都是常有的,若非曹家与咱们亲近,长松又是个好的,儿子也不会操这个闲心。” 密太妃冷笑道:“都算计到我头上,还不让***心?若是我在心大些,岂不是骨头渣子都被啃了?” 十五阿哥闻言,不由愣住。 密太妃到底不愿在下人面前伤了儿子颜面,摆摆手打发丫鬟仆妇下去,空出地方来母子说话。 十五阿哥醒过神来,眼神有些闪烁,不敢与密太妃对视。 密太妃见话说到这个地步,儿子还执迷不悟,维护一个侧室,不由有些心灰意懒,道:“你既愿意护着你那个妾,我也无话说,过几日我便回宫里,不在你们跟前碍眼就是。还是那句话,不拘你们算计哪个,不许你们算计曹家。我只有这几个亲近人,不是给你们算计的。” 密太妃既挑开说,十五阿哥避无可避,忙请罪道:“额娘勿恼,是儿子多事。想着曹颙大姑娘因眼疾之故迟迟未说人家,才想着要做这个大媒。长松出身大姓,人品又在那里摆着,并不辱没曹家大姑娘。” 密太妃冷笑一声道:“我倒是不晓得,你何时开始喜欢保媒拉纤?既是这般妥当的亲事,你为何不能直言,反而要用先引得曹颙收学生?” 十五阿哥讪讪道:“长松父祖品级不高……不过说都晓得和瑞与曹颙爱女心切,想来只要女婿人品好,不会太挑门第……” 说到最后,他自己个儿也没什么底气。 他受侧福晋撺掇,想要为长松与曹颙长女保媒,可实际上也晓得长松是高攀,自己开口成算不大,还是想着让太妃与李氏开口。 先将长松介绍给曹颙做学生,不过是为长松增加成算。 毕竟长松相貌人品在这里摆着,又是有几分真才实学的,难以叫人生厌。 儿子如此执拗,密太妃连话都懒得说了,无力地摆摆手,道:“我乏了,你下去吧……” 十五阿哥讪讪退下,密太妃向着东跨院的方向,冷笑两声。 她还没老糊涂,轮不到一个儿子侧室来摆布…… 十五阿哥是闲赋在家,并无差事在身,所以除非去十五贝勒府,否则平素曹颙也鲜少与之打罩面。 只是十六阿哥那边,少不得要说一声,省的有什么闲话过去,倒成了曹颙的不是。 听曹颙说婉拒了十五阿哥提议,没有收十五阿哥侧室的兄弟为学生,十六阿哥开始并没有当回事。 说都晓得,官场上门生故旧是怎么回事,无非依附拉扯什么的,曹颙向来是懒得,自己的几个晚辈还要他费心,哪里会再操心其他人? 曹颙拒绝不奇怪,若是应了才真稀奇。 谁想,没过几日,便听到密太妃离府回宫之事。 十六阿哥隐隐地觉得不对头,忙递牌子进宫,想要探视一二。 出人意外的是,密太妃并没有应允十六阿哥的探视。 十六阿哥见状,越发心焦,还好他执掌内务府,打探内廷之事极为便宜。 听所密太妃饮食无碍,并未传召太医,十六阿哥才稍稍放心,不过更多的是不解。 不想,没两日,就有两个宫嬷嬷到十五贝勒府,手里拿着太妃娘娘手令,以“乱尊卑、犯口舌”之名,惩戒十五贝勒侧室。 虽说惩戒只是抄写《女诫》与佛经,可是这样的动静又哪里能瞒得住人? 再联想到密太妃离府回宫,与十五贝勒府侧福晋独宠的传言,这“乱尊卑、犯口舌”六字就引人遐想。 乱的是什么尊卑?莫非依仗着十五阿哥的宠爱,就不敬密太妃这个婆母? 犯口舌?难道还敢出言不逊? 密太妃没有用“不孝”之名惩戒儿子侧室,想来是顾及十五阿哥颜面,顾及几个孙子孙女。 就有御史闻风而动,弹劾实权王爷他们不敢,弹劾一个闲赋在家的贝勒,有什么不敢的…… 第一千三百三十四章 脓包 第一千三百三十四章脓包 密太妃并不仅仅是十五贝勒生母,还是庄亲王生母,更要紧的,是先皇嫔妃,今上庶母。 最后一条尤为重要,先皇后宫充盈,又多有长寿者,皇上的庶母在世者还真不少。 然后,膝下有成年儿子,还得皇上奉养的,只有密太妃与勤太妃。 其中,勤太妃还要靠后些,密太妃在后宫奉养的先皇妃嫔中,待遇仅次于皇贵太妃佟佳氏与贵太妃瓜尔佳氏。 即便可以出宫奉养,可每年还有数月的功夫,两位太妃要回宫接受皇上的孝敬。 密太妃使宫嬷嬷惩戒儿子的侧室,看似小事,又非小事。 就在次日,皇上就使人到十五贝勒府,将十五贝勒好生训斥一顿。 那瓜尔佳氏本早在康熙朝,就因产育有功,被十五阿哥请封为皇子侧福晋。 雍正登基,十五阿哥封贝勒府,瓜尔佳氏又成了贝勒侧夫人,品级待遇等同贝子嫡夫人。 皇上不是个大度的,密勤两位太妃,本有亲子,他还要求这两位每年数月进宫侍奉,所为的不过是个“孝”字。 毕竟皇贵太妃出身佟家氏,是他养母之妹;瓜尔佳氏照看过弘历,单单孝顺这两位,就好像他这个皇帝有私心似的。 而且,这两位太妃无子。 倒像是他这个皇帝孝顺庶母,却挑无子的,待有子庶母心有成见一般。 可真要他去孝顺惠妃、荣妃、宜妃这几个,他又不甘,就抬举密勤两位太妃。 如今连他都敬重几分的太妃,却受了十五贝勒侧室的气,皇上怎么受得了? 不但使人将十五阿哥骂了个狗血喷头,连瓜尔佳氏侧夫人的位份也降了,就差将“色令智昏”、“不忠不孝”的帽子扣在十五阿哥头上。 十五阿哥之前正因宫里来的嬷嬷糊涂着,这下几乎呕得要吐血,却也只能跪着请罪。 待传旨的太监走后,十五阿哥也醒不过神来。 他实不明白,生母为何这样做? 皇上训斥他也好,降低瓜尔佳氏位份也好,不过是彰显孝道,为密太妃撑腰。 可在生母眼中,自己真的就是不孝之子? 同样糊涂的,还有十六阿哥。 就在皇上遣人训斥了十五阿哥次日,十六阿哥再次往宫里递牌子,终于见到了密太妃。 十六阿哥晓得,能在先皇后宫稳稳当当待了三十年,还能将两个儿子拉扯大的额娘绝对是个明白人。 可明白人,为何做这种糊涂事? 旁人都觉得是十五贝勒那个妾室张狂,有忤逆的地方,才引得向来好脾气的密太妃发作。 十六阿哥却晓得,绝对不会是这样。 密太妃不拘是辈分,还是品级都在这里摆着,即便在十五贝勒府奉养,也绝对无人敢怠慢。 别说是十五贝勒的侧室,就是十五贝勒的身份,也没资格在密太妃面前使脸色。 加上密太妃身边侍候的,不仅是宫里侍候的老人,还有十六阿哥孝敬的奴才,怎么会真的看着密太妃受了委屈不回禀? 看似密太妃只发作了儿子侧室,可她老人家就不晓得,这样的事情只要到了明面,十五阿哥就脱不得干系? 十五阿哥偏宠侧室,早已不是新闻,这样的事情在宗室里也不稀奇。 有听说侧室猖獗,与主母平分秋色,这侧室忤逆婆母的还真是少见。 就像雍正使人训斥十五阿哥的那样,怕是在旁人眼中,这也代表着十五阿哥“色令智昏”。 这种往儿子头上泼脏水之事,密太妃为何要做? 满腹疑问,可见到密太妃那刻,十六阿哥一句也问不出。 说起来,母子两个不过半月未见,密太妃就像是老了十来岁。 她本来就是将花甲之龄,只因在后妃宫多年,有一套宫女子的容颜保养路数,看着才年轻些。 现下,却像是一下枯萎下来。原本有些富态的相貌,也清减许多。 “额娘……”十六阿哥见状,不由红了眼圈,原本的疑问,也抛到脑后。 先前对胞兄的那点同情,也都成了愤怒。 虽说他已经出继,可现下屋子里没旁人,称呼上倒还是老样子。 知子莫若母,见儿子这样,密太妃就晓得,十六阿哥急眼了,忙安抚道:“额娘没事,你不要多想……” 十六阿哥咬牙道:“额娘不要瞒儿子,莫非真是瓜尔佳氏那贱人忤逆额娘?” 他越说越气,脸上已经是青筋直蹦。 出继宗室,不能赡养生母,本就是他心中之痛。没有谁比他更晓得,生母这辈子是多不容易,在后宫里苦熬了多少年,才熬到今天。 别说只是胞兄的小老婆,就是嫡亲的嫂子,不孝顺他额娘,他也不会放过。 密太妃摇了摇头,不紧不慢地说道:“难道额娘就是那受气的?你好好的说话,不要白生气,我正想找你好好说说话。” 十六阿哥克制着,拉着椅子,在炕边坐了,道:“额娘前几日是不是身子不舒坦,才没有见儿子?不见儿子还罢了,怎么也不传太医?额娘不心疼自己个儿,也要心疼心疼儿子,若真有万一,儿子……” 说到最后,他已经是语带哽咽。 密太妃伸手,摩挲着十六阿哥的肩膀,满眼慈爱:“只是春夏交替,有些没胃口,这两日已是好了。前几日没见你,是不想将你牵扯进来……你晓得你十五哥的脾气,打小就是个孤拐的,没事也能多想三分。你们到底是同胞兄弟,额娘教训儿子没什么,到底不想让你们生分了……” 十六阿哥听出话中深意,不由一惊,猛地抬头,道:“额娘是……额娘是故意要教训哥哥……” 密太妃放下胳膊,道:“都说家有贤妻男人不遭横事,此话果然不假。你十五嫂虽是好的,奈何不得你十五哥的心。在他心里,怕是那个才当成了正经老婆……前几年还好,守陵守得也算安分,这两年仗着皇上待下宽松,他又有些不着调起来……如今被那个撺掇的,越发心大,在宗室里勾连,也开始学着算计这个算计那个,额娘宁愿他名声受累,也不愿意他再闹腾下去……” 十六阿哥听了,只能宽慰密太妃,心里却是将胞兄骂了半死。 莫非是好了伤疤忘了疼,难道他就不晓得,之所以在参合过夺嫡之争后还能得以善终,不过是皇上照顾密太妃这一房。 他还要闹腾,才真的是作死…… 以曹家与宗室的亲近,十五贝勒府发生的事情,自热也传到曹颙夫妇耳中。 初瑜这边,自然是同情十五贝勒夫人,厌弃那个侧室的。因此,只当密太妃为媳妇抱不平,对丈夫道:“太妃娘娘是和善人,定是那侧室闹得不像话,太妃娘娘才恼了。这下十五婶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十五福晋是太子妃胞妹,虽是出身望族,可父祖已亡,几个兄长又因是废太子妻族的缘故,只有缩头做人的份,哪里还能顾得上她这个幼妹? 没有娘家做助力,又无子,十五福晋的日子过的也艰难。 曹颙则想的比妻子要多,旁人不知道,他却晓得,十五贝勒府的变故怕是与自家有些干系。 十五贝勒请客那天,密太妃的愤怒是遮也遮不住的。 不过是让自己收个学生,怎地就将密太妃气成那样? 曹颙总觉得,自己疏忽了什么。 有这样想法的,不只曹颙一个,还有十六阿哥。 从密太妃那里出来后,十六阿哥就觉得有些不对头。 要说经过九龙夺嫡的惨烈,密太妃顾念儿子平安,小心谨慎,防患于未然也没什么。 这从她发作的时间看,那“算计”两字,不正是十五阿哥想让曹颙收他便宜小舅子做学生之事么?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怎么就引得太妃发作? 倒不是密太妃有意瞒着十六阿哥,她只是觉得长子帮着小妾算计曹府的嫡女太过下作,又干系天慧的名声,也因晓得十六阿哥曹府亲近,不愿引得十六阿哥恼怒,才没有详提这一茬。 可十六阿哥是哪个? 待回到王府,细细一琢磨,他就发现其中不对头。 待他将安排在十五贝勒府里的几个下人传召回来,仔细盘问,就寻到蛛丝马迹。 在密太妃回宫前后,密太妃与十五贝勒母子只有在曹颙过府那日发生过口角。随后,十五贝勒不仅迁怒夫人,还破天荒地地训了侧夫人一顿,当晚留宿在庶夫人杜氏房中。 没得跑了,定是同宴请曹颙之事相干。 经历过宫廷的诡异与显恶,十六阿哥待人的防范之心,只有比曹颙深的。 之前听曹颙提及这件事时,没有多想,是因事情不大,且不愿意将胞兄想的太坏。 如今密太妃将这件事闹大,他少不得深思一番。 同曹颙相比,他算是旁观者清,比曹颙早一步想到天慧头上。 想到博色的名声,十六阿哥真是怒气熏天。 他家的女儿颜色好,侍奉皇子阿哥是福分,可他们家的儿子是什么身份,竟然敢肖想伯爵府嫡长女? 十六阿哥自然不会觉得胞兄是猪油蒙了心,只觉得是博色家不知好歹,带累了十五阿哥办了糊涂事,还影响了母子情分。 没两日,便有御史上折子,弹劾户部员外郎博色教女无方。 折子递到案前,雍正不免有些奇怪,这博色是哪个?御史是不是最近太闲了,怎么还盯着一个员外郎的家事上? 待看清博色之女正是他刚降了侧夫人位的那个瓜尔佳氏,雍正的脸立时黑了。 阿哥所的瓜尔佳氏这回是真的傻眼了,她阿玛被贬为庶民,她这个庶福晋也受牵连,降为无位份的宫女子…… 第一千三百三十五章 相看(上) 第一千三百三十五章相看(上) 雍正既怒了,少不得要迁怒与人。 不仅仅是发作一个博色的问题,博色既是品行不端,那选择将其两个女儿指给阿哥为妾室的宫妃少不得就要担个失察之责。 十五阿哥身边那个,真要追究起来,就是孝恭仁皇后的事了。 十五阿哥早年可是养在永和宫,除了嫡福晋之外的女人,也都是孝恭仁皇后给选的。 雍正再恼,也发作不到死了的生母头上,少不得就迁怒有资格有二十一阿哥选人的皇后一番。 迁怒完皇后,雍正才想起来,因皇后这几年病弱,宫务多是由熹妃镶理,于是熹妃那边也没落下。 如此随意给小叔子指人,就算还算不到“不慈”,可轻慢之名是跑不了的。 皇后与熹妃虽觉得冤枉,也只能各自请罪不提。 这皇室指婚,向来讲究“妻贤妾美”。除了嫡妻要讲究女方家族父祖官职外,侧室妾侍这些就要看美貌与是否宜生养。 那博色的妻子是个能生的,两个女儿又都长得出挑,被选为阿哥妾室就不稀奇。 谁会想到,隔了多年,这又成了错? 两人不敢向皇上抱委屈,也不好迁怒于始作俑者密太妃,只能想法子折腾两个瓜尔佳氏。 她们也晓得,若不是这两个人有子嗣,不用她们出手,皇上就能给她们贬到辛者库去。 有了子嗣,就只能在阿哥身边留着。 二十一阿哥还好,是个规矩的;十五贝勒府那边,要是真要护着,不至于让那瓜尔佳氏吃什么苦头。 于是,在密太妃使宫嬷嬷去过十五贝勒府后,皇后又遣人下去,却不是打个过场,而是奉命教导瓜尔佳氏“规矩”。 婢妾就是婢妾,若是再说享受侧室夫人的享受,却是不能;几个孩子,也都挪到正院,由十五福晋抚养…… 当曹颙知晓博色一家所受的“另眼相待”后,都忍不住嘴角直抽抽。 虽没有死罪,可这钝刀子下去,更是肉疼。 事到如今,在旁人跟前,他能做不相干状,在十六阿哥这边却是不好含糊。 要不然,倒好像是他挑了事儿心虚一般。 十六阿哥是晓得曹颙脾气的,不惹着他还罢,若真惹着了,也是个小心眼的。 一边是多年至交好友,一边是同胞兄长,即便十五阿哥糊涂,十六阿哥也不愿双方结成死仇。 可要是不说点什么,又糊弄不过曹颙,十六阿哥便九分真、一分假地说了十五阿哥勾连宗室之事与密太妃教训儿子的用心。 所谓“勾连”阿哥,还在理郡王弘皙身上。博色三女正值妙龄,本当参加明年选秀,却报了病弱,想要私下里许给理郡王府。 理郡王身份敏感,岂是能沾的? 至于曹颙这边,是因瓜尔佳氏家那边看上曹颙的掌部之职,想为博色拉个关系,才提到长松入门之事。 事情说的合情合理,曹颙不管心里作何想,面上还是点头信了。 李氏虽不在京,却是有初瑜。 即便不好随意递牌子请安,预备些孝敬送到十五福晋处,请其进宫时稍带给密太妃也说得过去。 曹颙毕竟不是傻子,即便后知后觉,也察觉出十五阿哥的真正用意。 只是在十六阿哥面前,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真要是撕巴开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曹颙虽说暗恨不已,可心里也没想到将十五阿哥怎么样。 有雍正在台上,还有十六阿哥越来越风光,十五阿哥自己就能将自己折磨够呛,哪里还需要外力? 先有十二福晋,后有十五阿哥,曹颙晓得,闺女的亲事真的拖不得了。 虽说有老话,一家女百家求,可真要等到“百家求”时,又不能将女儿割成一百块,那真的要得罪九十九家。 天慧虽不至于此,可也是京城权贵中炙手可热的媳妇人选。 像伊都立、永庆这样的相交都透过话,其他打探的更是不少。 曹颙不愿引得妻子对密太妃母子生嫌隙,便借口天慧将及笄,问起妻子心中的打算。 虽说早就想着女儿及笄后就差不多定下来,可初瑜却是挑花眼,今儿觉得那家的家教不错,明儿觉得这家的口碑好。 就是外放的几个督抚大员,初瑜也使人打听了。 最受她推崇的就是云贵总督鄂尔泰,鄂尔泰原配无子病故,后娶喜塔腊氏为继室,夫妻二人六子二女都是嫡出,是出了名的恩爱。 这鄂尔泰年将四十才得了长子,还能在两任妻子时,都不纳妾,可见是个晓得尊重心疼妻子的。这样人家出来的孩子,家风定是好的。 他们家的长子才十五,年纪倒是与天慧相当,可是长子妇难熬,下边还有五个未成年的小叔子、小姑子,嫁过去就是个小管家婆,婆婆又年轻,且有的熬。 “他们家老二出继,承继叔叔家的香火,那边只有个寡婶,毕竟不是亲生的额娘,还能慢待嗣子嗣妇不成?可惜年纪不相当,比天慧要小两岁。”初瑜无限惋惜地说道。 提及鄂尔泰,曹颙可是晓得他要显赫到乾隆朝的。 可没有办法,像西林觉罗家这样人口众多的人家,长子妇实在不是那么好当的。 鄂尔泰第一任夫人是怎么死的?就是操劳死的。 长子妇长嫂,哪里是那么容易做的? 就连曹府这样人丁并不兴旺的人家,内务还繁琐不已,更不要说像西林觉罗氏那样人口众多的世家大族。 “再好的人选,年纪不匹配,也没有法子。若是好的,可以记下,看弄潮她们姊妹……倒是天佑有个昔日同窗,是大学士徐元梦的长孙,因着给母亲守孝,才耽搁了乡试会试。据天佑说,学问比天佑还好几分。虽是承重孙,可徐家人丁单薄,除了大学士老夫妇外,学士府还有没分家的两个庶子,也管不到长房身上……去年我见过一遭,谈吐相貌都没得挑……”曹颙道。 初瑜听了,不由坐正,带了几分郑重道:“承重孙?” 承重孙,除嫡子嫡长孙的,有的时候还指代替父亲成为家族宗子的失父嫡长孙。 曹颙点点头,道:“徐相嫡子早年病逝,留下一双子女,舒赫德居长,年纪比天佑大两岁,因为母守孝,不仅耽搁了科举,也没有说亲。还有个妹子,也没有定亲,想着她的年纪,应该等不到明年选秀,许是报了逾岁。” 自打去年在富察家门口见过舒赫德后,曹颙便使人打探一番。 不仅仅打听舒赫德品行,还有学士府家风。 却是越打听越满意。 舒穆禄氏虽是满洲大姓,学士府这一支却是旁支。自徐元梦这一辈起,人丁就有些单薄,徐元梦是独子,并无亲兄弟。 等到舒赫德父辈,还是因舒赫德之父打小身体病弱,徐府老夫人因除了两个女,只有一个儿子,为了丈夫血脉延续,主动给丈夫纳了两房妾,生了两个庶子。 待到舒赫德父亲这里,也是没妾的,兄妹两个都是嫡出。 如今内院管事的也不是大学士夫人,而是舒赫德的胞妹。 大学士夫人身体还康健,可是居家礼佛,鲜少再过问家务。 他心中已经是满意大半,可虽同朝为官,但徐元梦现在年过古稀,担着《明史》总裁的差事,与户部差事不挂钩,两人也实在没有交集的地方。 若是往父祖辈论交情的话,曹寅进京前,徐元梦一直任京官;曹寅进京后,徐元梦又外放浙江,还真的难以谈上交情。 如此一来,曹颙就有些为难。 总不能为了女儿亲事,他主动凑过去。那样的话,倒显得曹家的闺女不珍贵。 曹颙本还想着大不了多留女儿两年,等女儿身体长结实再出嫁,可现下看来,亲事是当定下得。要不然的话,等到明年选秀后,又要同那些落选秀女一道抢女婿。 他看重的,是徐家家风谨慎,舒赫德上无双亲,祖父母年迈,女儿过去就能掌家不说,还少受辖制。 对学士府来说,徐元梦年迈,庶子不成材,孙辈弱冠之龄,正是青黄不接。 与曹家结亲的话,即便徐元梦故去,学士府也不会萧条下来。由曹家这边帮扶一把,舒赫德也能在仕途上顺利些。 而等徐元梦故去,学士府因多有仰仗曹家的地方,天慧也不会吃什么委屈。 想到这里,曹颙不由抚额。 若是舒赫德真那样势力眼,也不是女婿的好人选。 曹颙还在想着如何接触下徐元梦,毕竟这个时候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舒赫德没有父母,婚事定是由祖父定的,初瑜在旁已经是来了兴致:“京里几座相府,就数舒穆禄家口碑最好,舒穆禄家子弟也鲜有招摇的。舒穆禄家大太太早年居丧不出,倒是没见过面,舒穆禄家老夫人,却是曾见过几遭,都是在三妹妹府上。” 曹颙这才想起妻子曾提过舒穆禄家与三妹妹婆家有亲的话,问道:“他们家与三妹妹家到底什么亲戚?” “国公府太夫人与舒穆禄家老夫人是表姊妹,听说两人出阁前就是闺阁密友,一辈子的交情。”初瑜提起,不免有些羡慕。 她生在皇宫,长在王府,即便有亲戚往来,也因尊卑有别,除了自家姊妹之外,鲜少有能往来的朋友。 曹颙却是眼睛一亮:“如此,三妹妹不是正与那边相熟?” 初瑜却迟疑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即便是老爷觉得好,可毕竟不晓得天慧的喜好……若是老爷觉得便宜,可否先安排天慧看上一眼,瞧着不厌了,再劳烦三妹妹想法子说和……” * 泪奔,月末了,***还是第九,小九恳求*** 第一千三百三十六章 相看(中) 第一千三百三十六章相看(中) 眼看就要进四月,春末夏初,山花明媚,正是郊游赏花的好时节。 京城权贵人家的女眷,多是借着祈祷礼佛之名,出游赏花。 而舒赫德因将要出母丧,也时常往寺院拜祭。安排天佑约人,使得两家偶遇,并非什么难事。 曹颙心里思量一番,就赞成了妻子的提议。舒赫德千好百好,只要天慧看不上,那也就没什么可费心的。 女儿的亲事,夫妇两个斟酌了好几年,眼见有了眉目。 有些话,却是得母女两个悄悄说,初瑜笑盈盈地对曹颙说了一声,自己亲自往槿院寻女儿说话去了。 看着妻子轻快的背影,曹颙心里不由有些发酸。他这个当爹的,也想同女儿说说心里话。 算了,还是在院子里溜达溜达消消食,曹颙踱步出了屋子,看着院子里碧绿的梧桐树,有些恍然。 除去外放的几年,这院子也住了十多年,不知不觉已经习惯。 江宁织造府的旧宅,除了老太君院子里的清池假山,其他的景象已经有些模糊。这边的院子,用不了多久也会空下来。 前几日曹颙收到李氏家书,李氏已经定下归期,说是会赶在端午节前回来。兆佳氏也会带着弄潮姊妹两个随之回京。 京城与江宁千里迢迢,可五月末是天慧的及笄礼,加上迁居新府之事,李氏的返程就有些赶。 这也是李氏南下前就定好的,至于兆佳氏带两个孙女回京,不仅仅是参加天慧的及笄礼,还有天佑、恒生的亲事,最主要的是弄潮要参加明年的选秀,要开始学规矩。 除了李氏的家书外,曹颙还收到曹頫的家书,他们夫妇在任上,虽赶不上长房的几件大事,却是预备了礼物,打发天护送进京。 在给堂兄的家书中,他还提到要将天护留在京城,参加明年春的童生试。 除了天佑当差外,曹家第三代相继长成,人丁呈兴旺之势。 曹颙含笑而立,若是曹颂、曹頫兄弟都回京,东府怕是住不开。 想到这里,他笑容凝注。 怕是兄弟两个都回京之日,就是东府分家之时。 随即,他拍了拍自己脑门,枝大分叉,人多分家,这是常例。几个堂弟都已经成家立业,儿女成行,总不好一直挤在一处,分家也有分家的好处。 槿院,上房。 天慧坐在凳子上,被初瑜看得浑身不自在,不由地低头打量自己的穿戴两眼,道:“可是有什么不对,太太在瞧什么?” 初瑜笑着说道:“瞧着我家的女儿,长成大闺女了。” 天慧闻言,不由红脸。 她天葵已至,这两年身子开始发育,有了少女的曲线。 早先时,她还不自在,总是微微含胸,想要收敛身上曲线。后被常嬷嬷、罗嬷嬷劝导一番,才又恢复了挺拔的身姿。 不过,天慧的羞涩只有一下,随后抬起头来,落落大方地说道:“太太过来,总不会是专程夸女儿,可是有话吩咐?” 初瑜笑着说道:“眼见要换夏衫,你小姑姑的产期也就在眼跟前,我想要寻个好的寺院拜拜,趁着天气还不热,也同我一道出去转转可好?” 虽说天慧这两年随着母亲出门做客,可身为大家闺秀,一言一行都有人看着,到底失了自在。 加上她同妞妞相伴长大,姑侄两个感情最好,闻言十分雀跃,双手合十的:“女儿同太太去,定要好好求求菩萨,保佑小姑姑顺利产子。” 不只是天慧担心,初瑜心里哪里就安心呢? 她说去寺里求拜也不是因借口出游才这么说,早在几个月前,她就使人在寺里舍了香油钱,在几处寺庙里为妞妞祈福。 产关难过,尤其是第一胎,由不得初瑜不放心。 说到妞妞产期,天慧从炕柜里取了个小匣子出来。 “额娘,这个给小表弟、小表妹做满月礼好不好?”天慧问道。 初瑜接过来看了,却是几双婴儿袜子,还有婴儿的小鞋子,用的都是最柔软的面料,做的极为小巧精致。 初瑜一边觉得好,为女儿骄傲;一边又心疼,嗔怪道:“都是费眼的活计,要是累着可怎么好?你小姑姑向来心疼你,晓得你这般费眼,只有心疼的,哪里会觉得这个礼好?” 因着最疼闺女,在给天慧预备的陪嫁中,就有一个妇人、一个丫鬟专司针线。 初瑜在旁的事情上很少约束女儿,可在针线上却是看得紧,珠绣不拦着,却不许做太精细的活计。 这两年,天慧渐大了,身边的人也约束住,在初瑜面前回话也没有那么齐全。 初瑜心情依旧复杂,道:“只许这一遭,可再不许了。” 天慧笑着点头:“晓得太太疼我,我也是闲暇时缝几针而已,又没有绣花,哪里就累到了?” 事已至此,初瑜也舍不得多说,只能心里打定主意,等回梧桐苑后要好生敲打敲打槿院当差的两个嬷嬷。 这哪里叫“忠心”,不过是为了讨天慧欢心欺上瞒下罢了。 天慧见母亲无奈的样子,心下不安,拉着她的袖子,岔开话道:“除了太太与女儿,老爷也去吗?是不是也要等到大哥休沐?” 即便初瑜贵为郡主,可是女眷出行,又是出城,哪里是那么便宜的?总要男人相随护送。 不是曹颙,就是天佑,或者父子一道。 初瑜想了想笑道:“若是能一家人同去,自是再好不过……” 等初瑜回了梧桐苑,同丈夫说起此事事,曹颙不由纳罕道:“闺女向来主意正,怎么不实话实说,让她心里有数也好?” 初瑜瞥了丈夫一眼,道:“瞧老爷说的,难道女儿相中了,这门亲事就板上钉钉了不成?连话都没往大学士府递过,这边女儿相中了,那边婚事不成,可怎么好?女儿再大方淡定,也是闺阁女儿,真要有半点闪失,老爷与我哭都没地方哭去……” 曹颙闻言,点头道:“是我粗心了,还是你想的仔细……” 孩子都是自家的好,就如同他为女儿费劲心思挑女婿一样,徐元梦那边保不齐对长孙妇也有什么想法。要是老人家有其他主意或是人选,曹家总不好生生地硬凑上前去。 夫妻两个议定此事,便使人到葵院召来天佑。 听说父母有带着天慧“相看”舒赫德之意,天佑不知为何想到自己身上。 去年他的亲事定下前,简亲王夫妇也与他有过“偶遇”,想来那个时候六格格就见过自己。 天佑垂下眼帘,虽说两家的亲事是御赐,可大家都晓得,若非简王府请旨,皇上不会给下这样的恩典。 宗室格格,照例多是抚***的,不是恩典也不会留在京里。 天佑并没有想着自己被“挑拣”如何如何,而是想着凭简亲王夫妇爱女之心,当与自家爹娘无异。那这门亲事,也是在六格格点头后请的旨。 六格格,相中自己了…… “不单单要等到老爷与你休沐,还得寻由子带舒赫德出来,不着痕迹地让天慧瞧上几眼。”天慧吩咐道:“若是露了行迹,即便往后做成亲,也像是咱们家主动,那样就显得你妹子不矜贵了……” 天佑一边记着,一边打量母亲神色,心里揣测着,自己的亲事,是简王府主动,母亲会不会也会觉得六格格不矜贵? 将心比心,父母主动提及这门亲事,大学士府那边会不会觉得天慧不矜贵? 委实与兄妹感情深,太怜惜这个妹子,由不得天佑多想。 曹颙休沐的日子是固定的,天佑挪不开也可以与同僚换班,左右就一天工夫。 要是挑最近的日子,也不剩几日。 真要出行的话,需要提前安排的事情还多。 曹颙便将此事交给妻子,带着天佑去了小书房。 “想什么呢?方才都走神了,可是觉得为难?自打去年开始,你不是同舒赫德走动得挺勤么?怎么,交情不到,不好约出来?”曹颙看着儿子说道。 天佑摇摇头:“不是,是想着真要按照父亲母亲说的,若是三妹妹看中,让三姑母透话给那边,若是亲事做成还罢;要是真有不谐,要是有一两句闲言出来,怕是损了妹妹清誉。” 曹颙闻言,不由皱眉。 他心里担心的也是这样问题,即便大学士府那边并不是嚼舌的人家,可真要有一句半句传出来,也让人郁闷。 其实,要是想要坐实这门亲事也不难,请十六阿哥或者十三阿哥出面说一句就是。 徐元梦就算另有打算,能婉拒一个户部尚书,却不会拒绝一个实权王爷,连这一点决断都没有的话,也不会熬到大学士这个位上。 可两家是结亲,又不是结仇,曹颙自不会仗势欺人。 “你既想到这一点,可见是长进了,可想到什么妥当的法子没有?”曹颙说道。 天佑斟酌道:“父亲您看,由儿子提这个话好不好?只说是至交好友,想要更亲***近,有心要他做妹夫。若是舒赫德有意,自己就会同徐相说,徐相觉得亲事做得,自会使人上门说亲;若是他无意,也不必再勉强。亲事成了,自然是好事;亲事不成,也不过是儿子不知轻重的戏言,牵扯不到父亲、母亲头上,与妹妹清誉也无碍……” 虽有长兄如父的话,可只要不是傻子,就晓得曹颙夫妇在堂,以天佑小小年纪,压根就不可能做主嫁妹。 因此,即便这件事传出去,也就是少年好友之间的一句戏言而已。 确实比曹颙夫妇这边透话要妥当的多…… * 泪啊,***第十,最后一天了,努力爬第八,就差五十票,小九恳求*** 第一千三百三十七章 相看(下)(二合一) 第一千三百三十七章相看(下)(二合一) 曹家天慧尚未及笄,父母兄弟已经开始着急女婿人选,那大学士府还有个已经十七岁的孙小姐,也够徐元梦老夫妇焦心的。 至于长孙舒赫德,虽说十九岁,也不小了,可这世道,聘妇与嫁女毕竟不同。别说是十九岁,就是在大上几岁,也不难找人家。 女子却是不同,即便为母收孝,是天经地义的,可耽搁就是耽搁。要是再不定下,再拖一、两年,更难寻到年纪相当的,不是低嫁,就是要给人为继室。 舒赫德早就同祖父、祖母说过,让二老先操心妹妹亲事,自己的婚事不急。 眼看孙子孙女都要出孝期,孙女明月亲事尚未有眉目,徐元梦夫妇也有些上火。 舒赫德少不得劝慰一二,心中对富察家多少有些怨愤。 早在他母亲病故前,便同他堂姑母,也就是富察家四夫人说的差不多,有意两家结亲。 可当时傅清的未婚妻才病故,明月待选,还需走个选秀的过场,不好立时下定,事情才拖下来。 随后是大太太病故,他们兄妹守孝,亲事就耽搁下来。 没想到,没等他们这边出孝,傅清又要守父孝。 就两家的亲事,无人再提。不管是徐元梦也好,还是舒赫德也好,都晓得提了也没意思。 富察家出了皇子嫡福晋,不单单是成了皇亲,除非有大变动,否则富察家就要成为后族。 李荣保已故,推恩的话,傅清一个承恩公是跑不了的。 傅清的妻室人选,就不是富察家四夫人一个妇道人家能做主的。即便没了李荣保,还有健在的马齐,还有富察家的女婿四阿哥。 徐元梦晓得自家状况,晓得“高攀不上”,早早就不考虑富察家。 其实,以大学士府的门第,无论如何孙女也是不愁嫁的。 不过是大学士与老夫人心疼孙女,怕孙女受苦,不肯轻许而已,才想着在亲戚里选人家,亲上做亲,多少能多怜惜孙女几分。 先前也有其他两家亲戚里的少年年岁相当,因大太太自己看上了傅清,老两口不愿违了儿媳妇的心愿,就没有接另外两家的递话。 而今富察家有变,那两家少年也都定亲的定亲,娶媳的娶媳。 徐元梦无奈,只能在门生故旧里再找,却是多多少少都有遗憾之处,难有让人满意的。 大学士怕老妻着急,不好同她细说,便叫来长孙到书房,吩咐道:“明月的亲事,实在是不能再拖,不只我这边上心,你也留意些。等你出孝期后,多出去走动走动,同窗好友中,或是他们的兄弟子侄,没有定亲的,只要人品好,家境差些也没什么。” 至于嫡出庶出,不用他特意吩咐,舒赫德也会心中有数。 嫡庶有别,以大学士府的门第,除了皇家之外,就是宗室王府的庶子,他们祖孙也不会选。 或许正因为老爷子在嫡庶上面分得清,大学士府内宅才肃静,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舒赫德的两个叔叔也安分,老爷子夫妇给庶子挑的也都是性子柔顺的媳妇,就是为了省些是非,不欺负到长房孤寡头上。 若非太夫人这几年精神不济,舒赫德兄妹聘妇出嫁也需要长辈出力,老爷子早就将两个庶子分出去。 不过现下见他们安安分分的,老爷子也就想着多留他们两年也好。 独木不成林,长孙没有同胞兄弟,与堂弟们多亲***近也好,保不齐哪个成才了,就成了助力。 舒赫德四月底就出孝,徐元梦现下吩咐孙子留心,也是让他先斟酌斟酌人选。 舒赫德应了,心里已将自己熟识的人选都过了一遍,待想到天佑时,隐隐地觉得有些遗憾。 曹家家主曹颙没有庶出兄弟,本人也有妻无妾,曹府人口也简单。 曹家老一辈几位姑奶奶,多指婚宗室,可见其家风教养。 自己同天佑又投缘,若非宫里指了亲事给曹霑,自己的妹子也匹配得上。 家中祖母年迈,母亲生前身体就不大好,小妹十来岁就开始执掌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当得起长子妇。 若非如此,堂姑母也不会看上妹妹,想要聘为子妇。 曹霑已经定亲,多想无益,其他人虽也有不差的,可就要好好挑挑。 从祖父书房出来时,舒赫德眉头的郁结去了不少,不再想着自己不能科举之憾事,全心思为妹子打算起来。 自己的几个相熟的好友,多是娶亲了,没娶亲的也定了亲事,倒是他们兄弟之中,有与妹子年岁相当的未婚少年。 可自家人丁单薄,真要与世家大族结亲,妹子要受了委屈,又能靠得谁去? 祖父祖母年迈,自己的年岁在这里摆着,分量不足。 失父失母的孤儿,能依靠的除了祖父、祖母,本当还有母族。 可两个母舅一个病故,一个外放地方,压根靠不上。 舒赫德迟疑着,脑子里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可不管他觉得对方如何,总要妹子看对眼,祖父母点头,才算的数。 说起两家门第,倒是也相当。 或许在旁人看来,那是个冷清人家,两家联姻与大学士无益处,可舒赫德只想让妹子过的舒心自在,哪里舍得用妹子的大事来为自己添助力? 可自己只见过那人几遭,虽说脾气相投,到底交情有限,平白无故叫人到家里来,又显得唐突,总要寻个由子才好。 舒赫德犹豫之间,眼角无意扫到书架上,落到一本书上。 他站起身来,脸上露出调皮之色,唤来小厮吩咐道:“拿我的拜帖去曹府,问一问他们家大爷曹霑哪日休沐,就说我有事邀约……” 话音未落,就听门外有人笑道:“莫非这就说传说中的缘分,我过来寻伯容,伯容也想着寻我?” 却是天佑到了。 舒赫德脸上带了笑,忙起身相迎。 看天佑穿着侍卫服侍,舒赫德不由一愣,道:“承益这是才从宫里回来?” 天佑笑道:“今儿当早班,出宫有一阵子了,过来探望一个养病的同僚,想起伯容家宅邸就在跟前,便不告而至,做了不速恶客。” 京城八旗人家,宅邸分布多是按照旗别分布。 曹家却非如此,他家在正白旗,老宅却在西边,而不是像其他两白旗人家一样在朝阳门、东直门附近。 舒赫德家却是在京城东面,朝阳门附近。 舒赫德摇摇头,道:“又不是没来过,若是上门前真要先送帖子,才是外道。”说话间,他招呼天佑坐下,吩咐小厮上了茶。 自打去年夏天在富察家外重逢,两人昔日同窗就恢复往来,大半年下来,倒是比早年在旗学时的交情还好几分。 舒赫德的书房,天佑也来过。 看着那满满三面墙的藏书,还有几案上一尺多高的书卷,天佑笑道:“伯容的学问本就扎实,又经过这一科的沉淀,想来对下一科胸有成竹。” 舒赫德闻言苦笑,道:“祖父已经做主,等我出服后,便补笔贴式考内阁中书……” 天佑闻言,很是意外。 以舒赫德的功课学问,乡试不是坎二,会试若非运气极遭,榜上有名没问题,所难掌握的只是名次高低。 放弃科举,恩荫入仕,对其他人许是好事,对向来读书勤勉的舒赫德来说,委实可惜。 随即,天佑便想到徐元梦这般安排的用意。 换做其他人,参加乡试、会试,考庶吉士入翰林,更是妥当。 可那样的话,要先等到明年乡试、后年会试,中了进士,除了一甲之外,即便考了庶吉士,入了翰林,也要等到三年散馆才授官。 前前后后,就是五、六年的时间。 舒赫德等得,徐元梦等不得。 徐元梦已经七十有余,谁也不知道老人家还能支撑几年。 官场之上,向来是人走茶凉,若是不在有余力时,将长孙安排妥当,老人家也不放心。 现下以老人家大学士的身份,想要提携嫡孙一二,不过举手之劳。 同样是五年,走科举之路才将正式出仕;补笔帖式考内阁中书的话,五年的时间,资历都熬出来,再谋外放,就是正五品的同知与直隶知州,起步就高了不少。 可官场之上,向来讲究按资排辈。 内阁中书,除了由笔帖式与特赐举人考入之外,还有一部分是落选庶吉士的进士拔入。 如此,在外人眼中,内阁中书到底不如庶吉士出身来的有底气。 天佑不知如何宽慰,只能将心比心道:“老相爷一片慈心,伯容是嫡长孙,要支撑门户,所至,多担待吧。不为旁人,就为了你们兄妹自己个儿,也要自己想开些,省的郁结在心,也引得老相爷难过。”说话之间,也露出几分惆怅无奈。 换做旁人,安慰再多,也没有天佑这几句话来的实在。 因为天佑也是长子嫡孙,要支撑门户。 天佑一个进士,因是家族长子的缘故,只能弃文从武补侍卫,不过是长子的责任,身不由己罢了。 想着两人都是要背负家族责任的长子,舒赫德在心里对天佑又亲近几分,寻思当如何开口,才能顺着自己的安排。 这时,就听天佑道:“即是见到伯容,少不得想起一件事,我晓得有个宝贝,寻常人难见,想要约伯容出门,赏鉴一二。” 大家都是大家子出身,对珍玩字画这些都是打小见的,同窗之中,尤其是舒赫德眼光要好一些。 早年大家在两白旗旗学时,便经常结伴去琉璃厂“捡漏”。 舒赫德听了,没有说话,神情颇为古怪。 这下,轮到天佑纳罕,道:“这是怎么了?可是时间上不凑手?” 这会儿功夫,舒赫德神色已经恢复如常,摇头道:“没有,最近正闲着,刚才走神,是想到些其他事。” 他既没详细说,天佑也不好多问,就与舒赫德敲定了出游的日子。 让天佑意外的是,舒赫德并没有追问是什么“宝贝”。他早先预备好的一肚子说辞,也就没有用的上。 既来了大学士府,总不好这这样离开,知晓大学士在家,天佑便过去请了安。 徐元梦是晓得孙子这个昔日同窗的,对其也印象大好,不仅和蔼地与之说了一会儿话,还吩咐孙子留饭。 天佑便没有客套,用了晚饭才告辞。 待亲自将天佑送出门后,舒赫德转会书房,站在书架前半响,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抚了抚上面的书名,赫然三个字《西游记》。 “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了……”舒赫德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书又插回书架。 随即只觉得心里同长草了似的,坐立难安。 过了好一会儿,他长吁了口气,喃喃道:“胡思乱想什么,不过是巧合……” * 转眼,到了四月初五,曹颙休沐。 夫妻两个,早早地起了,用了早饭,便连着女儿天慧,一道前往西山灵光寺。 初瑜早先使人给妞妞求的平安符,就是在灵光寺观音殿供奉过,又请主持高僧开过光的。 之所以选择在初五上香,避开了初八的佛诞,一是曹颙不用挪时间,二是正好人少幽静些。 天佑这日并非休沐之期,可提前与同僚换班,亦得了一日清闲。 天佑与舒赫德约好在靠近西直门城门的一家茶馆前相聚,他是提前一刻钟到的,不想舒赫德已经到了。 因在孝期,不能穿绫罗,他只穿着蓝色细布长袍,少了几分世家子弟的贵气,浑身透着几分清雅。 天佑下马抱拳道:“竟是我来迟了,劳伯容久候。” 舒赫德摆摆手,道:“我也才到……” 两人寒暄两句,便各自上马,带着一干随从小厮出了城。 听说是去西山,舒赫德并不意外。 西山风景秀丽,有不少文人墨客隐居此地,这里流传出去的珍玩字画,在琉璃厂的铺子里并不少见。 可连着过了几处村落,天佑都没有换道之意,还是顺着官道直行。 眼见人烟渐稀,舒赫德忍不住心下思量,这边他早年也来过,若是记得不差,前边就剩下几处古刹了,莫非天佑今日带自己见识的是佛门之宝? 西山古刹林立,有几家十分有名,听说还供奉有佛祖舍利子。 听说天佑父祖都礼佛,同佛门中的大能也不乏往来,不知天佑是不是因这个缘故的见佛宝? 郊外的气候虽比城里的低些,可到底是四月天气,入眼翠绿,间杂山花灿烂,一步一景。 加上远远地传来悠扬的钟声,使人忘忧。 舒赫德脸上添了笑容,心中隐隐地有些期待。 莫非真是佛门舍利子?为了祖父祖母的康泰,为了妹子的亲事,自己是不是也当拜拜佛? 待到了灵光寺山门外,舒赫德扬了扬眉,心里想着果然如此。 可是这会儿功夫,就有管事装扮的人上前给天佑请安。 天佑已经下马,将缰绳递给随行小厮,见到那人,并无意外,道:“义叔,父亲母亲可到了?” 来人正是随曹颙出行的大管事张义,笑着回道:“老爷、太太已到了,在菩萨前上了香,现下在静室吃茶。” 天佑点点头,对舒赫德道:“这是家父身边的大管事,我家小姑姑产期在即,家父家母过来请平安香。”说罢,又对张义道:“这位是我在旗学时结交的好友,舒穆禄家大少爷。” 舒赫德已经下马,见天佑对张义颇为看重,不好轻慢,亦躬身道:“见过大管事。” 张义侧身避过,道:“您客气了,实不敢当。” 既是晓得天佑父母在,舒赫德只能对天佑道:“既是遇到,还是先给伯父、伯母请安,再说其他。” 他虽神色不动,可心里却是一片纷乱。 “鉴宝”、“寺院”、“偶遇”……这也正是他之前想过的戏码…… 他虽老成持重,可毕竟只有十九岁,袖子里的拳头握得紧紧的,心里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只是巧合,只是巧合而已。 可是不知为何,他脑中又总是想起,天佑也有个正值花嫁妙龄的妹子…… 十步走完八步,天佑心里已是松了一口气,面上笑容更盛道:“也好,家父自打去年见了伯容,赞赏有加;家母处处以家父为先,怕是见了伯容后,也要夸上几日,看我这儿子不顺眼了。” 舒赫德垂下眼帘,从容道:“承益若想听称赞,多来我家两遭就有,祖父祖母对承益也是赞不绝口。” 天佑闻言大笑道:“怎么长辈都是这样,莫非孩子都是旁人家的好?” 说话之间,张义已经引着二人进了灵光寺,来了西路的静室。 静室里,只有曹家一家三口。 天慧亲自执茶壶,给父母斟茶。 西山群寺中,多有以斋茶斋饭闻名的古刹,却不包括灵光寺。 灵光寺的茶并无什么名气,因为这里奉客的并非什么珍稀茗茶,而是山野之间常见的苦丁。 世人多爱甜,有几个吃的苦的。 可是对曹家一家三口来说,这苦丁茶也没什么不可下咽的,因为曹颙与灵光寺主持有旧,得了这边馈赠,府里常备苦丁茶。 每逢节庆宴饮,饮食油腻时,初瑜就背下苦丁茶给家人解腻去火。 听张义来禀,说是哥哥带了好友来给父母请安,已经在外门候着,天慧想要回避。 可这静室只有一个门,出去也迎头碰上,哪里就回避得开? 天慧望向父母,初瑜想了想,对丈夫道:“此处不好回避,老爷您看?” 曹颙道:“既是天佑的相交好友,见上一面也无碍。”说罢,就吩咐张义带人进来。 天慧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对劲,可依旧起身,退到初瑜身后。 少一时,舒赫德随着天佑进来。 曹颙是早就见过的,本是觉得满意的,可待想到眼前这个许是会成自己女婿,又忍不住小心眼发作,开始鸡蛋里挑骨头。 不过,也只是心里挑剔,面上依旧是一派温煦。 初瑜是初见,却是越打量越满意,脸上也尽是慈爱。 静室就这么大地方,即便舒赫德低眉顺眼口称“世伯、世伯母”地请安,眼角也扫到了初瑜身后的丁香色身影。 那样的服侍装扮,怎么也不会看成是丫鬟下人? 舒赫德低着头,心里却“扑通、扑通”直跳。 这时,就听天佑道:“伯容,家母身后的,就是舍妹。”随即,接着说道:“大妹妹,这是我的好友舒赫德,比为兄年长些,你可以称一声德大哥。” 因进来个外姓少年,天慧本站在母亲身后低头侍立做鹌鹑状。 现下,被哥哥点名,天慧不好不回话,只得上前一步,屈了屈膝,道:“见过德大哥。” 天慧身材随了母亲,身量修长,五官则更像曹家人一些。 要说像曹颙,也不尽像,仔细说起来,更像嫡姑母曹佳氏,鹅蛋脸,眉眼修长,既温顺,又不显柔弱,看着就让人觉得可亲可敬。 曹佳氏在曹家尚未抬旗前,就被圣祖皇帝钦点为郡王嫡福晋,除了曹寅夫妇的缘故外,更因曹佳氏处事从容,没有小家子气,这就是所谓气度。 天慧出生时,曹家的身份比早年显赫,家人待她更是宠爱有加。 天慧身上,并不是世家嫡女的凌人之势,而是父母言传身教后的淡然从容之态。 曹家大姑娘在此!? 曹家大姑娘真的在此?! 听着耳中清朗从容的声音,舒赫德的脸“唰”地红了,早已低下头,道:“见过曹大妹妹……” 他虽极力克制,到底露出几分少年无措。 初瑜见状,嘴角弯了弯。 曹颙也正狠盯着舒赫德,见他规规矩矩的低头,没有偷瞧自己的宝贝闺女,心下颇为满意。 见他连耳朵根都红了,倒比自己闺女更显羞涩,曹颙心生不良,并不急着放人,而是叫舒赫德坐了,有一句没一句地叙起家常。 什么老相爷身体如何,太夫人身体如何,还有多少日子服满之类,云云。 舒赫德老老实实的应答着,心下也镇定下来,脸色慢慢转圜过来。 等到应答了几句,吃了半盏茶,他已经恢复了刚进来时的从容自在。 初瑜见状,更是满意;曹颙也不好太过热络,便摆摆手叫他们自己逛去…… * 这个月欠一章,终于在最后一天补上了。嘎嘎。 ***终于第八了,再坚持半个小时,就算胜利。小九鞠躬感谢。 星星眼,半个小时后,就是三月了,小九小声求三月保底。 另外泪奔的是,不知道本子怎么了,码字老串行,坑死小九了。要不然这章本计划早点出来的,泪啊。。 第一千三百三十九章 连理树(求保底月票) 第一千三百三十九章连理树(求保底月票) 待天佑与舒赫德退出去,初瑜就给丈夫打眼色。 曹颙摸了摸唇上短须,起身道:“既来了这里,总要同老和尚下两盘再回去。你们先坐着,若是饥了,就打发人跟小沙弥要两盘素果子。等到了未时,再一同用素斋。” 初瑜笑着起身,道:“老爷自去,我同闺女再歇歇。” 曹颙自去不提。 初瑜拉着天慧,在罗汉榻上坐下,道:“除了自家亲戚,你寻常也难得见外人。既是碰巧见了,我就考考你的眼力。衣冠识人,并非是教你势利,而是在寻常交际中,谁会一上来就交代自己的老底?有许多事,还得自己凭眼力识别。” 虽说见了外男,可在父母跟前,又是长兄认可的好友,天慧并无多少拘谨。 她心里虽隐隐地觉得古怪,可既然初瑜只是当做寻常说话,便想了想应道:“身上的长袍,乍一看像是群青色(深蓝),再看则是苍青色,加上青色帽子,还有腰间的素荷包,想来正值孝期。瞧着这装扮,应该是第三年……” 这些红白礼仪,有的是初瑜言传身授,有的则是常嬷嬷与罗嬷嬷二人教导的。 在家做闺阁千金还罢了,得父母避讳,万事不需自己操心;若是嫁入做主妇,少知道一点说不定都会闹了大笑话。 初瑜满意地点点头,道:“还有呢?” 天慧沉思片刻,道:“两白旗官学,不是谁都能进的,不仅是两白旗的,而且家中不是有佐领世职,就是家中有人在朝。若是与哥哥相熟的好友,想来也当晓得老爷与太太的身份,却是不卑不亢,没有畏缩之意,家中当有显宦。老爷与之闲话,虽没有直接提及其祖父官职,但听着语带敬重,官职与资历比老爷多半只高不低。年过古稀,还在职的,就不会是武职,那剩下的就只有几位大学士……” 初瑜听了,又是为女儿骄傲,又觉得酸楚,不知不觉红了眼圈。 女儿到底长大了,不能再无忧无虑,要知晓这些人情世故。即便是他们夫妇千挑百选,择了良婿,又能如何? 为***、为人媳,哪里有在娘家做女儿来快活自在? 见母亲动容,天慧住了口,伸手拉住初瑜的衣袖,轻声道:“妈妈……” 这还是她幼时称呼,这几年渐大了,早已叫的少了。 初瑜的眼泪,一下收不住,滚落下来。 虽说儿女都是她身上肉、骨中血,可想着天慧幼时受的苦楚,初瑜少不得要偏疼几分。 女儿养了多少年,她就悔恨多少年,若非她怀天慧的时候没有养好胎,也不会让女儿遭那么多罪。 当时虽说丈夫已经恒生带回府,可那是即便移情,相处的日子也浅,初瑜心里最惦记的还是被公公婆婆带回江宁的天佑。 在丈夫面前,她又不好显露,否则话就像是对公婆不满似的。她只有在无人之时,暗自垂泪,想着天佑如何如何。 怀孕之后,她情绪敏感,思子更心更重,寝食难安。 在丈夫面前,她还百般遮掩,就是身边的丫鬟婆子也不知她的心事,都以为她是害喜害的。 如此一来,等到她生女儿时,力气就有些不足,才出了状况,不仅自己差点熬不过去,还使得女儿身体受损。 这件事埋在她心里十几年,除了已故生母之外,她同谁也没提过。 她本没想过要瞒着丈夫,可是生母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将这件事烂在心里,就怕说了实情后,夫妻两个生嫌隙。 没有生下健康的女儿,她是觉得对丈夫有愧,可是觉得最对不起的还是宝贝闺女。 身为八旗贵女,天慧本当同她几个姑姑似的,进过大选留牌子,体体面面地指婚宗室或者重臣之子。 除了娘家为后盾外,皇上或者皇后指婚,也使得其在婆家多几分体面,多几分底气。 如今女儿千好百好,可在外人看来,到底有了挑剔不足之处。 天慧掏出帕子,挨着初瑜坐下,伸手为母亲拭泪,柔声道:“妈妈……您放心,女儿即便……也会好好的,不会让自己受委屈……” 静室里,母女依偎,气氛有些伤感。 这时,正赶上天佑回转过来。 初瑜拭了泪痕,道:“你不是带舒赫德去碑林吗?怎么又回来?” 天佑看出母亲眼圈泛红,心下不由生疑。 屋子里都是骨肉至亲,也没有什么不好直言的,天佑道:“太太满意,儿子是瞧出来了;妹妹是何心意,儿子总要问问。否则说旁的,反而生是非。舒赫德那里,先让小沙弥带着他看碑林去了。” 随着这话,母子二人都望向天慧。 被母亲与兄长盯着,天慧还想装糊涂,只低头不语。 天佑却晓得,妹子看着不爱多言,可心里向来是有主意的。 今日的事情,这么明显,以天慧的通透,自是不用旁人多说。要是她对舒赫德印象不好,怕是早就开口。如今不言不语的,反而更像有戏。 初瑜拉着女儿的手,柔声道:“这是你的大事,在我同你哥哥跟前,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即使你哥哥开口,你就说两句。” 天慧抬起头,看着长兄殷勤地眼神,心中一暖,道:“大哥费心了……妹妹晓得,大哥疼我……” 只这一句,天佑哪里安心? 要是妹妹为了他这份“费心”,不好说什么挑剔之语,那不是“委曲求全”? 天下的哥哥,大多如此,总是自己的妹妹最好,嫁给那个都是低就。 “相貌呢?言谈呢?可是有瞧着不顺眼的地方?”天佑追问道。 天慧再大方,此时也臊红了脸。 可初瑜与天佑都望着她,她想起母亲方才的眼泪,忍着羞涩道:“只看了一眼,瞧着倒是比大哥要白净些……” 这也算是好话了,天佑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免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有些幽怨。 进宫做侍卫,再体面也是看门的,少不得风吹日晒。 平素倒是没觉得什么,要是被妹妹嫌弃,那就不好。 见儿子哑声,初瑜接着问道:“那言谈行事呢?瞧着如何?” 天慧看了长兄一眼,眼里添了几分温柔,沉默了半响,道:“行事做派,倒是与大哥有些相似……并不使人生厌……” * 碑林里,舒赫德已经看得差不多,等着天佑过来。 天佑来后,又带着舒赫德去了寺后的塔林。 这里是供奉坐化僧人的舍利佛骨的,鲜少对外开放。 灵天佑指着眼前的树木道:“这就是我虽说的宝贝。虽说是天生天养,可这灵光寺的塔林也不是谁能进来的,若非家父与主持大师有旧,我也无缘得见。” 天佑既这般说,舒赫德只有定睛望去,原本已经平静的心又纷乱起来,耳根子开始发烫。 眼前是两棵参天古树,共生相依,一槐一柏,槐树要粗壮些,柏树略显清奇。 用老百姓的话来说,这样相生的树叫“槐抱柏”,极为难得。说它是一宝,天佑也不算扯谎。 它还有个文人墨客惯用的雅号,就是“连理枝”。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里的“连理枝”,说的就是这样彼此相依相生的树木。 见舒赫德看得仔细,天佑挑挑眉,道:“怎么样?是宝贝吧?听主持大师说,这古槐自打建寺就有了,可以追溯到唐大化年间,距今足有一千来年,柏树也有八百年。别说是外头,就是这个宫里的几株连理树,也没有这个年头久远。” 舒赫德点头,道:“古木本就生长不易,能存世这许久,确实珍贵。” 天佑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心里开始思量,要怎么开口才不跌份? 舒赫德不会揣着明白当糊涂吧? 随即,他在又将这想法压下,若是舒赫德是那样作伪藏奸的人,两人也不会脾气相投,做了知交好友。 天佑将拳头放到嘴边,清了清嗓子,转过身来看着舒赫德,道:“你我相交多年,我也就不同伯容绕圈子,实在是与伯容相投,心里就生出小念头来,想着若是同伯容成了亲戚,往来就更自在……只是那样的话,往后少不得要占伯容便宜,就要听伯容叫一声兄长了……” 这话已经说的不能再清楚,舒赫德心里多少有了些准备,并没有太吃惊。 要是前面的话,还有其他可能的话;那后边一句,就点出关键之处。 天佑既不遮不掩,舒赫德自然也不会说全靠祖父祖母做主之类的虚话。 他收敛笑意,露出几分郑重,道:“承益,你是晓得我家的,虽有相府之名,可只是家族旁支,祖父科举出仕,并未得家族多少助力,虽未分宗,可族人多是远亲,堂亲单薄……祖父仕途亦非一直平顺,早年也有坎坷之时,直到康熙末年情况才转好……略有薄产,可现下两个叔叔还没有分家,到时候……我们兄妹亲缘情薄,没有父母庇护,我是男子,尚可自己奔前程;家妹那里,也到了出阁的年岁,家母的嫁妆,除了留下一二做念想之外,多是要传给家妹……” 一口气说了这许多,天佑不由动容。 天佑也是长子,天佑也是长兄,哪里不明白舒赫德做长子长兄的心。 天佑上有父母,还疼惜妹***的不行,生怕她有半点委屈;更不要说舒赫德,除了长兄,还要身兼父母之职。 这世道女儿不易,母亲的嫁妆,多传给女儿,也是世家常例。 天佑亦正色道:“难道在你眼中,家父家母是溺爱子女无度之人?还是我身上带了骄奢恶习,让伯容觉得曹府家风不正?” 舒赫德闻言,忙摇头道:“绝无此意,承益勿要恼我……我只是不好隐瞒,怕委屈了……怕委屈了……” 说到最后,他却是说不下去…… * 刚看了一眼分类***,第四到第十,总共才相差30票,竞争无比惨烈,小曹能不能挺住,就拜托大家了。保底***,请投给小曹吧。 第一千三百三十九章 花褪残红(求保底月票) 第一千三百三十九章花褪残红(求保底月票) 从塔林出来,天佑便带着舒赫德离开了灵光寺。 该点的都点过了,再亲近就显得刻意。若是让舒赫德觉得,他是上杆子嫁妹,就不好了。 再说,八字还没有一撇,若因行事草率引起闲言碎语,也让人心烦。 毕竟佛诞将至,前往西山礼佛的人不少。 耽搁久了,保不齐碰到哪家女眷。曹家一家人在没什么,有个外姓少年跟着,少不得引人揣测。 舒赫德骑马相随,心中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滋味,既带了几分期待,又有些忐忑。 这时,就见天佑捂着肚子,道:“折腾了大半晌,还真有些饿了。” 岂止是他肚子饿,舒赫德亦起来大早,被天佑引得,也觉得饥肠辘辘。 天佑抬头看了看天色,已经是正午时分,便笑着说道:“难得伯容出城,今儿定带伯容尝尝鲜儿。” 待从寺庙山门,往京城方向行了四、五里路,天佑便带着舒赫德下了官道。 过一条岔路,就到了一个小庄里。 瞧着天佑的样子,倒像是熟门熟路。 西山这边驻扎着几个大营,侍卫处的年轻侍卫们,有时候偶尔来这边练习鸟枪。 对于这些勋爵子弟来说,大营里的饭菜哪里是能下咽的,少不得找个地方尝尝山野村食,换换口味。即便节令所限,没有其他,还有野鸡、野兔之类。 今儿天佑带舒赫德过来的大王庄,便在西山南大营附近。赶巧的是,这里正好是镇国公府的产业。 以天佑的脾气,换做其他亲戚,绝不肯相扰的,可他同曹颐姑侄感情最好,这里的庄头又是曹家家生子,都是相熟的,便也自在许多。 早有庄头得了消息,带了从人迎了上来。 那庄头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看来是个能钻营,殷切地打千请安。不像是对亲戚家的少爷,倒像是待自家小主子。 天佑虚扶一把,简单给庄头与舒赫德介绍两句,便问饭菜预备得如何? 今日过来这边用午饭,并非临时起意,天佑提前已经使人打了招呼,因此庄子这边已经预备齐当。 既是乡野村味,自然不会八碟八碗层层摆出来,除了两个青花海碗,就四个碟子,总共六道菜。 因舒赫德还在服中,所以有席无酒。 除了一道“炖和尚头”,舒赫德曾吃过,其他的还都是初见。 难得是干炸河鲜儿与醋汁苦麻菜这两道,合了节令,吃起来十分鲜美。 天佑舒赫德两个吃得十分尽兴,舒赫德虽没有说什么,心里已经想着回去就跟自家管家说一声,让郊外的庄子进些河鲜野菜。 享了口服,也填饱了肚子,回程的两人心里都松快许多。 舒赫德心里有些犹豫,这个时候他本不当多事,可想到妹妹,还是忍不住开口道:“承益,有些日子没见嵩年,不知他现下忙什么?” 天佑闻言,却是不由一怔。 嵩年是完颜永庆的侄子,与天佑小半岁。 完颜永庆虽从完颜府分出去单过,可兄弟之间的感情倒是比早年还要亲厚。 因这个缘故,连带着曹府与完颜府也成了通家之好。 在曹颙的几个朋友中,难得完颜嵩年的年纪与曹府天佑几兄弟相仿,也算是打小就养出来的交情。 两白旗官学与两黄旗官学虽不在一处,可八旗勋贵本就是联络有亲。 虽说完颜家在正黄旗,完颜嵩年在两黄旗官学,可谁没有个表哥表弟的,加上两白旗那些官学少年,不乏家中的霸王,撺掇同窗,前往两黄旗官学耀武扬威也是有的。 一来二去,还真的多出来不少交情。 舒赫德即便功课做到好,可也不是书呆子,自不会与同窗格格不入。 因此,他早年也见过完颜嵩年,只是彼此不大相熟罢了二。 近年来,因同曹颙往来亲近的关系,同完颜嵩年也渐相熟。 论起来,完颜家是满洲大姓里仅次于爱新觉罗氏的尊贵姓氏,是金朝卫绍王完颜永济的嫡传孙系,完颜府又是嫡支苗裔,自太宗皇帝开始,皇家对完颜氏也多有尊重。 永庆祖父勇武伯穆泰又是立过大功的,在老爷子在世时,完颜府也是京城显赫的权贵之一。 可随着穆泰故去,万吉哈受长子牵累降爵,完颜府就呈日暮之像。 加上开国已久,人心思定,即便是满人,心里也都觉得八旗尊显贵的姓氏只有爱新觉罗,又有几个记得女真人数百年前的皇族是完颜氏? 等到万吉哈病故,永胜袭子爵,完颜府更显得冷清。 即便而后有十四阿哥西征,可因其岳丈已经分家,而永胜受兄长影响,并不同十四阿哥这个堂姐夫亲近,并没有占什么光。 却也是因祸得福,在今上登基后,完颜府也没有受太大牵连。 不过完颜家家主永胜是武职,蹉跎太久,如今年将不惑,依旧是正四品副护军都统上。 嵩年父祖都是武官,祖母是皇室郡主,母亲是***贵女,都是爽快的性子。不知嵩年是否受其影响,性子简单,待人直爽。 权贵子弟,最不缺的就是人精子。 像嵩年这样性子简单些,反而让大家都少提防,容易与之亲近…… 这个时候,问起嵩年,莫非舒赫德听说了什么? 作为通家之好,永胜曾有心与曹府结亲。不过想着完颜家到底不比早先,曹府却是日出之势。 这京城习俗,又讲究“高门嫁女、低门娶妇”。 完颜家求娶曹家的闺女,虽不算高攀,可冒然开口,若是事有不谐,反而影响两家情分。 永胜便请兄长帮着传过话,嵩年的性子品格有些像恒生,是个耿直良善的好孩子,曹颙夫妇爱屋及乌,对这个世交侄儿也颇为喜爱。 可正因为太过相熟,夫妻两个才没有与完颜家结亲的心思。 就如他们夫妇将天慧当成心尖子,完颜府的福惠郡主也是出了名的疼孙子,恨不得将嵩年当成眼珠子似的宝贝。 自打嵩年十几岁,老郡主便带着媳妇四下相看,却是高不成低不就。 这长辈要是偏心起来,实在没法说。以老郡主对孙子看得那么紧,可想而知,嵩年媳妇进门,不仅要侍奉婆婆,还要看太婆婆的脸色。 加上完颜家枝繁叶茂,不比寻常人家的长媳,曹颙夫妇舍不得女儿操劳,就没有应声。 等到天佑与六格格订婚,曹颙夫妇更是不可能再考虑完颜家。 否则的话,就成了换婚,不仅说起来不好听,若是闺女真受了委屈,还要顾忌媳妇这头,实是关系有些乱。 天佑心里惊诧不已,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问道:“伯容怎么想起嵩年?” 舒赫德道:“前阵子听人提及嵩年,说是他家要给他谋差事,便打听打听。” 天佑道:“有眉目了,若无意外,能补蓝翎侍卫,下个月就开始当差。” 舒赫德点点头,道:“如此一来,当合了嵩年的心思,他本不耐烦读书。” 这会儿功夫,天佑已经放下心来。 完颜家有意与自己结亲之事,从未声张,旁人哪里会知晓? 即便舒赫德知晓,也不打紧,“一家有女百家求”也是世风如此。 舒赫德本想多说两句嵩年的话,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自己还没同祖父商量,还是等祖父点头,自己在琢磨其他。 于是,他便岔开话,同天佑说起几位往来交好的昔日同窗。 有像天佑这样,走科举正途的;有恩荫入仕,补了差事的;有随父上任,远离京城的;也少不了家道败落,流放苦寒之地,或者发给官宦人家为奴仆…… 说到最后,舒赫德与天佑彼此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兴阑珊。 两白旗官学时那种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随着他们相继步入仕途,需要背负的自己的前程、家族的责任也越来越重。 缄默了好一会儿,天佑苦笑道:“等伯容出服,真要好好喝一顿,来个不醉不归!” 舒赫德轻笑,道:“承益不会是攒下一肚子苦水,等着倒缸呢吧?” 天佑闻言,忍不住“哈哈”大笑:“知我者,伯容也……” * 灵光院的一家三口,用了素斋后,并没有急着出寺,而是在灵光寺后山转了转。 正是桃杏盛开之际,山腰的景色十分宜人。 看着满山遍野的浅绿轻红,曹颙开始念叨海淀园子。 圣驾月初开始,便从宫中移驾圆明园,现下有不少大员随着搬到海淀别院。 初瑜笑道:“就算老爷再想那边,也要等些日子,等老太太回来,可就要搬家。” 搬家之后,就得开始预备往简王府过礼;闺女这边,到时舒赫德也出服,总要有下文。 这样算下来,怕是一直到年底,都消停不下来。 天慧只静静地站在初瑜身边,含笑听着父母闲话家常,目光却不由自在地落在左前方一株杏树。 这株杏树长在南坡,花期较周遭其他桃杏要早,花枝间青绿隐现,地上残红点点。 天慧的脑子里,不知为何想起一句宋词“花褪残红青杏小”。 再有半月,小姑姑就要到产期,自己要添个小表弟、小表妹,小姑姑也要为人母。 今日父母兄长这般安排,自己总有一日,也要像小姑姑一样,出嫁,生子…… * 嘎嘎,爬到历史第四了,小九鞠躬感谢。 不过第四到第八始终差距不大,令人纠结,小九继续苦求。 汗啊,不少人猜测是舒赫德相中的朱侯家次子,难道小九有误导? 第一千三百四十章 青杏小(求保底月票) 第一千三百四十章青杏小(求保底月票) 虽不知舒赫德回去后怎么同祖父提的,但是在下一次小朝会上,曹颙明显地感觉到徐元梦态度的不同。 在圣驾未到前,老相爷还寻由子同曹颙说了几句话。 舒赫德还没出服,在小朝前也不是提亲事的时候,可徐元梦还是说了“令郎不凡,小孙日后还需令郎多提点”之类的话。 曹颙心中有数,谦虚了两声,少不得赞了舒赫德几句。 徐元梦听了开怀不已,以他老爷子在官场打熬这些年的资历,本不是喜怒形之于色之人。 如今喜形于色,除了是真心满意这门亲事之外,也是在曹颙面前表态。 换做舒赫德,或许还觉得“选妹夫”之事,是天佑这个兄长自作主张。 可徐元梦老奸巨猾,哪里不明白,若是没有曹颙夫妇的默许,西山之事绝不能成行。 要知道曹府大姑娘不单单是嫡女,还是曹府独女,她的婚姻大事岂是天佑一个弱冠兄长能做主的? 若是天佑如此没脑子,也不会小小年纪就中了进士,而后由文转武到了御前做侍卫。 曹家老一辈只剩下老妯娌两个,可谁都晓得,曹家最鼎盛的是曹颙兄弟这一代。 长孙若娶了曹家嫡女,正可弥补无叔伯长辈提携的遗憾。 从曹家几个姑奶奶多适宗室看,曹家姑娘的教养是错不了的。 说起容貌,曹颙父子都是仪容俊美之人,曹家几位姑奶奶听说也多是端庄秀丽,曹家大姑娘想来也错不了。 或许换做其他人,多少要顾及些面子,或者依仗自己是八旗老姓,又是大学士门第,即便心里已经愿意地不行,还端着架子,做出一副勉强样子,想着压亲家一头。 徐元梦却不是那等轻狂的,所谓大学士府邸,对于其他人家或许要攀附。 可对新贵曹家来说,未必是多高的门第。 若是曹家真有意“高门嫁女”,直接从宗室里联姻就是。 以曹家与宗室的亲近关系来看,那绝非难事。 虽说徐元梦只做寻常地曹颙聊了几句,说话的声音也不高,可脸上开怀的神情却在落在众人眼中。 专心修史、不管部务的老相爷,一下子待曹颙这个户部尚书如此熟络,难免引得人侧目。 甚至还有人开始猜测,是不是张廷玉近日有什么不是落到皇上眼中,皇上将他的户部掌印免了,是不是还要让徐相接管户部? 张廷玉站在前列,虽没有回头,却是察觉出众人炙热的目光。 他在常在御前当差的,自是晓得自己没有什么触怒皇上的地方,皇上也不会让年老古稀的老学士重新打理繁琐的部务。 不过,他也忍不住用眼角多扫了徐元梦两眼。 曹家有什么,能让平素淡定自若的老相爷笑得如此灿烂? 莫非,是盯上曹家藏书? 曹寅早年在江南时,便奉命刊印了不少书籍,定是寻到不少孤本;后来回京,曹寅也一直以校书刊书为乐。 旁人或许不知道,可对出身江南士林的张廷玉来说,却是晓得顾氏早年在江南的辉煌,也晓得曹家同顾家的渊源。 实在是徐元梦与曹颙平素并无往来,因此张廷玉再通透也想不到两家联姻上。 身为读书人,古书孤本都是视若珍宝,张廷玉也不例外。 平素里,因在皇上跟前当差,他加倍小心,与同僚下属多保持距离,不群不党。 若是老相爷真的能以修史之名借书,那等到自己以后参与修史时,是不是也可以遵照前例…… 等到散朝,不等旁人详询,十六阿哥已经随着曹颙出来。 旁人多是关注徐元梦,十六阿哥这边,却是的向来站在曹颙立场看问题的。 在旁人眼中,是老相爷待曹颙亲近,有点折节下交的意思;在十六阿哥眼中,则是老头子“无事献殷勤”,不定在算计曹颙什么。 虽晓得曹颙不是个白吃亏的,可他晓得曹颙向来敬老,对年迈之人多有体恤,可不想看着徐元梦“倚老卖老”占曹颙什么便宜。 因圣驾移驻圆明园,所以曹颙等人轮班都是在到圆明园这边小朝。 十六阿哥也要回京,倒是同曹颙顺路,他便不急着相问。 直到出来圆明园,他让曹颙上了自己的马车,才开口详询。 十六阿哥不是外人,也没有什么相瞒的,曹颙便说了看中舒赫德,想要两家结亲之事。 十六阿哥点点头,摇着扇子道:“这倒是好事,京城几座相府,他们家是出了名的清净。徐相不用说了,若不是心思通透的,也不会经历两朝屹立不倒;就是他们家老夫人,也是个妙人。” 徐元梦还罢,同朝为官,曹颙还能的见;徐老夫人,毕竟是内宅妇人,两家先前只有除了小辈,又没有其他往来,曹颙对徐老夫人还真不熟悉。 原想着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曹颐的婆母喜塔腊氏就是明事理的老太太,徐老夫人既能与之交好,想来行事为人也是个清楚的。 现下,听了十六阿哥的话,倒像是有什么说法。 “这是怎么话说?”曹颙问道。 大学府之事,曹颙先前打听了不少,可是依旧担心难免有遗漏的。 十六阿哥道:“说起来,在当时也是新闻,只是正赶巧你那是不在京,又多少内宅的私话,所以才没在意。” 是因为挑媳妇之事,大学士夫人别出一格,引得不少人说嘴。 当时,徐老夫人为庶三子选媳妇,因徐元梦当时去了“委署”的帽子,正式升任大学士,门前正是热闹。 不仅许多品级不高的人家想要联姻攀附,就是显赫些的人家,也想着舍了一个庶女,多一门清贵的亲家。 门第差不多,庶子娶庶女,这也是京城世家大族联姻的常态。 不想,徐老夫人却是另辟蹊径,只给庶子相看嫡女。 如此一来,联姻的门第一下就降低不少,也应了那一句“低门娶妇”,并不十分惹眼。 可随着徐老夫人四下相看,有心人就发觉出其中不同来。 那些家境单薄的人家,徐老夫人好似就没考虑,相看的都是家境殷实的人家。 就有人挖出来,徐老夫人前两房媳妇的根底,不管是嫡长媳,还是庶出二媳妇,也多是出自家境殷实人家的嫡女,嫁妆丰厚。 那些联姻或者攀附不成的人家,少不得说几句酸话,嘲讽徐老夫人长了“富贵眼”,笑话老太太是个贪财的。 原来说的是这个,曹颙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徐老夫人挑着嫁妆聘媳妇之事,曹颙早已知晓。 他毕竟不是古人,没有世人那种“视金钱如粪土”的清高。 相反的,他能理解徐老夫人的做法。 身为嫡女,更晓得嫡庶之别,不会撺掇庶出的丈夫生事。 家境殷实家的女儿,多是娇养,即便门第低些,也不会行事小气,贪婪粗鄙。 以上两条,正是“家和万事兴”之道。 加上大学士府家底本就不厚,两个庶子分家另过所分得的家财也有限,有个嫁妆丰厚的妻子,即便不指望妻子的嫁妆,也能多份保障。 身为嫡母,能做到这点,可见徐老夫人是个心正的,否则也不会宁愿损了自己名声,也让两个庶子得了实惠……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到前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两人不由对视一眼,都住了话。 从京城到圆明园,一路都是官道,如今圣驾移驻圆明园,往来的更是宗室显宦。 在这里驰骋,是不是太张狂了? 不等十六阿哥打发人问是哪个,便听到马蹄声近前,随即马车停了下来。 十六阿哥心中诧异,挑了帘子,却是一愣。 来人不是旁人,竟然是自己王府的侍卫。 来人已经下马,额头汗津津的,近前道:“王爷,大管家打发奴才来寻魏侍卫,魏家来人到王府传话,说是魏侍卫之妻早产,颇为凶险,叫魏侍卫速速回家。” 十六阿哥还没反应过来,马车外的魏文志与马车里的曹颙同时惊诧出声。 看着曹颙满脸震惊,十六阿哥才反应过来,出事的不是旁人,正是曹颙的师妹庄氏。 这个时候,十六阿哥也顾不得训斥自家侍卫,看着曹颙已经是坐不住的架势,忙吩咐人预备快马。 魏文志到底年轻,脸色煞白,神情恍惚地说不出话。 见他这样子,曹颙皱眉道:“对女子来说,生产都是关卡,哪里就想到最坏?这个时候妞妞是最艰难的时候,正需要你这做丈夫的陪伴,你若是不能调整好情绪,就坐我的马车慢行,我万不敢让你这样骑马回城。若是有闪失,不是添乱吗?” 十六阿哥亦呵斥道:“平素爷瞧你也是有担当的,怎么这点小事就吓到?就不能出息一些,不要给爷丢脸!” 两人连声呵斥,魏文志眼里终于重现清明。 他伸手使劲摩挲下脸,镇定许多,同十六阿哥辞过,上马与曹颙一道回京。 一路上,曹颙都没有说话。 他刚才在劝慰魏文志的时候,自己心里何曾不怕。 他是晓得女子难产的可怕,不仅是自己的妻子差点一尸两命,而且他还亲眼见过难产而亡的喀尔喀世子妃。 妞妞打落地就在曹家,与其说是曹颙的小师妹,更像是他与初瑜的长女。 曹颙心中,如何不是火烧火燎? 不过,到底经历的多了,不是那种愣头青,打西直门进了城,他便勒住马缰,同时吩咐魏文志慢行。 魏家的宅子,离曹家不远,就在西直门内。 平素短短的路,今儿却漫长起来。 真要说起来,曹颙才是个悲观的人,凡事容易想到最糟糕处。 好不容易到了魏宅,曹颙与魏文志都安耐住惊恐,大踏步地进了魏宅。 刚进大门,就有两个小厮上前,笑着道:“恭喜二爷,喜得贵子。” 魏文志瞪大了眼睛,顾不得细问,脚步越发匆忙。 曹颙却是将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下,不管先前怎么凶险,看来都应该过去。 否则,当家主妇真有凶险的话,家里下人也不会是这番氛围。 曹颙从荷包里掏出几个金瓜子,丢给那两个小厮道:“你们二爷着急看儿子,稍后会有赏赐下来。” 不管是曹家出来的下人,还是这边另买的,多认识曹颙,忙躬身谢了赏赐。 这会儿功夫,魏文志早就没影了。 曹颙想了想,问道:“我夫人可是在内宅?” 其中一个小厮回道:“在呢,早在***奶发动,我们老太太就使人请了大夫人过来。” 曹颙点点头,脚步也放快几分。 待进了内院,初瑜已经得了消息,打发身边大丫鬟春霞迎了出来。 曹颙迫不及待地问道:“平姐儿可还平安?” 春霞却没有应答,面露犹豫之色。 曹颙心下一禀,脚步越发快了。 春霞直接将曹颙带到上房,进了屋子,便见初瑜脸色惨白地在炕上歪着。 桂娘脸色亦十分难看,原坐在炕边,见曹颙进来,连忙起身。 曹颙对桂娘点头见过,随即看着妻子道:“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平姐儿有什么不好?” 初瑜却是展颜笑道:“平姐儿虽遭了些罪,可佛祖保佑,终是平安地产下一个哥儿,陈太医刚才来过来,留了方子,说是好生调理就无大碍。” 这下轮到曹颙迷糊:“既是如此,夫人怎么还成了这样……莫非是吓到了……” 听了他这话,初瑜眉头一皱,脸色越发难看。 春霞见状,忙端了痰盂过来。 初瑜呕了几下,吞了几口秽物,才抚了抚胸。 这时,曹颙才发觉,屋子里气味浑浊,有酸腐之气,加上春霞的利索,想来初瑜吐了不是头一遭。 曹颙眼睛一亮,视线不由挪到初瑜的肚子上。 桂娘见他们夫妻有话要说,寻了个由子,避了出去。 初瑜察觉出丈夫的异样,撇了他一眼,道:“老爷乱想什么呢,不是因这个!”说到这里,她迟疑了一下,摆摆手打发春霞与春雪下去。 曹颙坐在炕边,也露出几分慎重,道:“是妞妞有什么后遗症,还是你有什么不舒坦?” 初瑜摇了摇头,道:“都不是,而是……而是我做了一件……一件骇人之事,自己将自己吓到了……” * 泪奔,高月大神与府天mm同时发力,小曹马上被连超,好可怕,小九打滚求***。。 第一千三百四十一章 佛心 第一千三百四十一章佛心 听了妻子的话,曹颙眨了眨眼,还是有些没反应过来,到底能有什么,会让妻子自己吓到自己。 初瑜犹豫了一下凑到曹颙近前,低声道:“妞妞胎位倒置,实在没法子……眼看着母子都不好,我便用了剪刀……那里……那里切了一刀……” 曹颙闻言,望着妻子,倒吸了一口气。 见丈夫如此震惊,初瑜神情越发忐忑,垂下眼帘,道:“不管老爷是否怪我,再来一回……再来我一回我还是会这么做……” 曹颙忙摇摇头,道:“赞你还来不及,有什么可怪罪的?多少产妇,都是熬不过胎位倒置的坎,落到母子皆亡的下场……我只是没想到,你竟然这般有魄力……” 初瑜已是红了眼圈,道:“我也不晓得怎地,到了这边见妞妞不好,产婆说是胎位倒置,我鬼使神差地就想到恒生身上……眼看着羊水流得差不多,妞妞眼见着要昏过去,再不决断,母子两个都不好,我就自作主张一把……” 妻子的魄力,让曹颙心里赞叹不已。 其实,这个时候,他想问的,是妻子用没有酒精,过后用的什么药消炎。 不过,妻子向来仔细,陈太医又来过,这些细微之处也就无需自己再操心多问。 毕竟这伤处在紧要位置,即便他与妞妞关心亲近,也不好相问。 可夫妻两个都晓得,初瑜的选择无错,行的也是正确之举,可却是得瞒下的。 大学士夫人不过是给庶子挑了略殷实的妻家,就背上“贪财、粗鄙”的名声,初瑜敢在产妇身上动剪子,流传出去,还不知被人传承什么样。 “三人成虎”,说不定就能传出“刨尸产子”的话来。 曹颙不在乎自己被人说嘴,却不愿妻子受世人指责。 初瑜即便在紧急状况之下,也顾着分寸,产房里留着的是曹府早时被打发过来的两个嬷嬷,并没有留旁人。 即便是桂娘,也都被寻由子隔在外面。 等到同陈太医求方子问药时,也隐下这一茬。 毕竟,孕妇产道撕裂,也是常有的。 见妻子身上紧绷绷的,想来还是为妞妞的事情后怕,曹颙岔开话道:“只能说夫人是妞妞母子的福星,那个孩子合该与夫人有缘分!”说到这里,四下里望了望,道:“不是说添了个小子吗,孩子呢?” “妞妞想着要自己带孩子,摇车就按在产室外间。七斤二两重的大胖小子,虽是提前一旬发动,看着倒是结结实实的。”提及孩子,初瑜放松下来。脸上露出几分笑意。 “好好的,怎么就提前发动了?”曹颙问道。 初瑜道:“我开始也纳闷这个,待问过了桂娘,才晓得怨不得旁人,是妞妞这孩子,早饭后就觉得憋闷,等外头日头出来,便让丫鬟搀着出去透气,没想到回了屋子里,就开始发动。桂娘虽照看大几个孩子,自己却是没生过的,哪里经得过这个?幸好产婆早就就近约好了,一边使人去接产婆,一边给我送信。” 曹颙点了点头,现下毕竟不像后世,预产期能精确到哪一天。 不过是估算,提前十天倒也不算早产,婴儿在母体里发育得都差不多,怪不得初瑜说孩子结实。 虽说曹颙心里像长草似的,想要去看看孩子。 可他一个大男人,总不好去产室;要是打发人抱孩子,又怕饶了孩子好睡。 这踌躇间,屋外就传来脚步声。 魏文志抱着一个红色襁褓进来,笑着道:“世叔,侄儿有儿子了……” 曹颙站起来,心情也颇为激动。 这个辈分真是不好说,眼前这个是自己名义的小外甥,从魏文志这边论起也是自己的小侄孙,也算是孙辈里的第一人。 小小婴孩,正阖眼睡得香甜。 再看抱着孩子的魏文志,曹颙不由皱眉,道:“这是抱孩子,还是抱面口袋?快来递给我。” 魏文志“嘿嘿”笑了两声,虽有几分不舍,可依旧是将襁褓递给曹颙。 曹颙小心接过,看着这孩子,不知为何想起妞妞落地时的情景。 这个孩子虽说不姓庄,可要承继庄先生的爵位,等满周岁站下就可以去内务府报备,承享一份云骑尉的俸禄,那可是正五品,比魏文志这个当老子的品级都高。 随即,又想起魏信,这孩子也是魏信的长孙。 这时,便听魏文志道:“婶子,平姐儿醒了,正念叨着要见婶子。” 初瑜的眼睛原也盯着孩子,想要从丈夫手中接过来,听了文志的话,立时顾不得这头,道:“醒了?好,好,我这就去见平姐儿……” 上房还能开窗户,产房里却是闭着窗户的,味道十分难闻。 初瑜是个爱洁的,现下也顾不上,进了产房后,直接就奔到炕边。 妞妞半倚在炕枕上,脸色苍白,额头上汗津津的。 初瑜见状,心下一颤。她自晓得妞妞不是热的,而是因疼痛流的冷汗。 “可是疼的厉害?”初瑜的眼圈一下红了。 妞妞伸出手来,拉着初瑜的胳膊,笑道:“想着宝宝平安,也就不疼了……我都想到最坏处,幸好嫂子救我……” 初瑜坐在炕边,拿着帕子,给妞妞擦冷汗,满脸慈爱:“我是个没用的,也想不到其他方子,到底让你遭了罪。” 妞妞拉着初瑜的胳膊,依偎着着道:“嫂子不知我有多害怕,我纵然之前没生过,可也听说过……像今日这般情景,就是阎王索命,一百个里也逃不出一个……只有我,得了嫂子庇护,不过是疼一疼,同性命相比,又算得了什么?也就是嫂子在,即便是姨娘在,也多半束手无措……” 怜秋在妞妞出嫁不久是嫁给稻香村的成掌柜,离开了曹府。 在妞妞查出有身孕不久,怜秋亦传出好消息,产期只比妞妞晚两个月。 桂娘使人请初瑜过来坐镇,而不是去请妞妞生母怜秋,多也是顾及这点,怕惊到怜秋,再有什么不好。 妞妞折腾了一上午,身子已经极虚弱,支撑着说了这几句到,眼睛就有些睁不开。 尽管心疼,初瑜也不敢让她这样就睡,忙叫了人,拿了干净被褥与衣衫,给妞妞换上。 妞妞衣衫都是汗津津的,都被冷汗浸透,可见疼的多厉害。她却一声也不叫疼,任由大家替她换下衣衫。 初瑜晓得,她素来是好强的,可宁愿她喊疼,也不忍见她如此忍耐。 可直到昏昏沉沉睡去,妞妞嘴角还含笑,只有眉心一皱一皱,否则都瞧不出她有什么不适。 见妞妞睡得实了,初瑜才给他掖了掖被子,离了产房,转回上房。 孩子已经被放到炕上,依旧沉沉睡着。 曹颙与魏文志两个坐在旁边,看着孩子,小声嘀咕着什么。 初瑜进来,叔侄两个也没有留意,犹自说着。 初瑜却听清楚了,两人再说给孩子起名字的事。 初瑜不由皱眉,忙道:“哪有这么早就给孩子起大名的?不许,只能起个小名先叫着。” 魏文志这才发现初瑜进来,忙身子身来。听到那干脆利索地“不许”两字,他不由诧异地看了眼曹颙。 在他印象中,初瑜这个婶娘十分贤惠,是个为夫命事从的,没想到还有这般有主意的时候。 曹颙摸了摸下巴,反应过来自己失误。 魏文志是初为人父太过兴奋,他这边是想着着内务府报备继承庄先生爵位之事,就兴致勃勃地起起孩子的大名。 魏家起名,是单双交替,魏礼魏信兄弟是单字,魏文志这一代就是双字,到了小一辈,又是单字。 魏礼已经有几个孙子,文志这便起名,要顺着堂哥几个侄儿的名字,选木字旁的字。 他自己拿不定主意,便请曹颙做主。 曹颙想到几个,都不满意,却忘了现下习俗,刚落地的孩子是不能起大名的。 抓周后起大名是早的,要是人丁单薄的人家,开蒙读书时起大名也是常见的。 就是怕新生儿魂魄不定,怕有了名字,就上了阎王册,被勾了魂魄过去,不好养大。 “是了,不着急起大名,先起个顺口的小名叫着就好。”看魏文志还懵懂的样子,曹颙道:“小孩子不兴这么早起大名,最早也要抓周后才能定。” 而后,又三言两语说了其中的避讳与缘故。 说起来还得怪魏信,早年在广州纳了一溜妾,生了三子两女。两女还娇养些,几个男孩都是粗养。 而后不管是在江宁,还是在京城,也没有人想起同这兄弟两个普及世俗常识。 魏文志摸了摸后脑勺,道:“怨不得侄儿每次同平姐儿说给孩子选名字,平姐儿都说不急,侄儿还以为她担心生的是闺女,才没有先定名字……” 曹颙与初瑜对视一眼,夫妻两个都有些放心不下。 妞妞初为人母,魏文志又是个粗心父亲,还得有个年长妇人在旁照顾才好。 之前初瑜曾打发两个婆子过来,可那两个婆子经过了产房里的事,却不好留在这边…… 既是妞妞母子平安,曹颙也就不用再待,心情愉悦地去衙署去了。 初瑜到底不放心,妞妞早先想的是自己喂孩子,身子也调理得结实。可今儿有是提前发动,又是经历了生死关卡,身体正虚着,谁晓得有没有奶。 初瑜心里早已想到几个人选,想着好好劝劝妞妞,不要强撑着,受不住就用给孩子找个奶娘。 可等到妞妞醒过来后,却是顺利下奶,而且奶水还十分充盈。 自己挣了命才生下的儿子,虽才落地半天,可妞妞已经舍不得撒手,哪里舍得让其他人喂养? 初瑜想着陈太医给开的方子,除了外用的,就是食谱的,并不碍着哺乳,便也就不强她。 这一日下来,她亦是疲惫不堪,待怜秋得了报喜,过来看闺女,初瑜便细细嘱咐妞妞一番,回了曹府…… 天慧等了半天,差点按捺不住寻了来,还是初瑜晓得女儿会惦记,中午就打发人回来,才使得天慧安心。 天佑这边,则是晚饭时分回府得了消息,晓得自己添了一个小表弟。 他不晓得妞妞经历凶险,只听说母子均安,便笑着说道:“小表弟定是个有福气的,会给自己挑生日,今儿可是佛诞。” 听儿子这么一说,曹颙与初瑜才想到今日正是四月初八佛诞之日。 初瑜虽心力憔悴,可在儿女跟前,依旧强撑着,一家人欢欢喜喜地用了晚饭。 天佑与天慧兄妹两个,都是懂事伶俐的,瞧出母亲眉眼间的倦怠,用了饭后边各自回去。 初瑜虽乏得不行,可依是不肯歇。 曹颙晓得,她是不放心那两个嬷嬷,那两个嬷嬷被带回来,在西厢关着。 曹颙便道:“你不必费心,交给我处置。” 初瑜看着丈夫,点了点头,便不在挺着,卸了钗环歇下。 想来是累得狠了,没一会儿她便沉沉睡去。 曹颙看着妻子的睡颜,没有立时出去,斟酌了半响,才从上房出来。 到了清朝三十来年,可曹颙到底不是狠辣之人。 虽说他晓得,为了初瑜的名声,那两个知情的婆子需要封口,可也做不到要了两人性命。 春霞、春雪本在耳房,听到上房有动静,忙出来候着。 虽不知在魏府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两人都察觉出不对头来。 自家主子待下人很是宽和,像今儿这样将两个嬷嬷罪名也不定,就关了起来,还是头一遭。 曹颙摆摆手,道:“到院门口候着,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许进来。” 春霞、春雪虽不晓得缘故,依旧遵命出了院子,在门口时立。 早有人探头探脑,不是旁人,正是那两个嬷嬷的媳妇。 婆婆被太太打发过去照顾平姑奶奶,本是美差,结果在平姑奶奶生子当日被太太带回来,加上听说平姑奶是早产,这两家媳妇都有些担心,是不是自己婆婆有什么过错。 可梧桐苑是什么地方,哪里是她们能随意进来的?只能在外头探头探脑,见春霞、春雪出来,才凑上前来,想要打探一二。 没等她们开口,春霞就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低声道:“太太刚歇下,受不得吵,老爷打发我们出来,就是怕有什么动静绕了太太,两位嫂子还是远些站着,省的老爷瞧见恼。” 这门口距离上房足有几丈远,又不是扯着嗓子说话,哪里就会吵到人? 可春霞既抬出老爷,那两个媳妇子也不敢扯皮,只能退后了几丈,远远地望着梧桐苑这边。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就有两个嬷嬷从梧桐苑出来,脸色都有些灰败…… * 嘎嘎,小曹又在第四坚持住一天,虽说后便5678还是紧跟着,可还是感谢大家。去掉月关大神的前十,去掉三痴兄的新书,小曹这个月目标还是保住前八,为了这个目标,小九会努力的,握拳。加油! 第一千三百四十二章 心虚 第一千三百四十二章心虚 曹府上上下下,也有百十来号下来,太太发作了两个体面嬷嬷之事,当晚该知道的也就知道。 革了半年的银米,这对曹家下人来说,已经是不轻的处置,连带着两个嬷嬷家的儿孙也跟着没脸。 被太太选派过去照看待产的平姑奶奶,本是体面之事,谁都晓得平姑娘不是个吝啬人,拿两份银米不说,等到小少爷、小小姐落地,少不得还能得一份沉甸甸的红包。 可去照看数月,这临了临了,还出了纰漏,丢了老脸。 两家儿子媳妇心里少不得都埋怨老娘,可嘴上还得宽慰着,也打探着平姑奶奶生产时的详情。 两个嬷嬷许是也觉得没脸,不耐烦多说,实挨不住儿子媳妇,便含糊说老姊妹两个疏忽,害的平姑奶奶早产,差点熬不过去,才惹得老爷太太恼了。 两家儿子媳妇听了,这才倒吸一口冷气,从此噤声,不敢再提此事。 都是家生子,自是晓得平姑奶奶打小养在曹家,同曹家的姑娘一般无二地养大,平姑爷又是老爷的世侄,很是老爷青睐。 因着两个嬷嬷疏忽,使得平姑奶奶遭遇产关,管不得老爷、太太恼怒。 也就是老爷、太太这样的和善人,不兴打骂下人,不过是革了半年银米;换做其他人家,几十板子敲个半死也是有的。 不晓得两个嬷嬷是不是得了教训,安安分分地闭门不出,使得不少先前嫉妒她们得了好差事等着看笑话的,也无处说嘴。 在妞妞生产次日,初瑜便又从家中挑了两个行事稳当的老嬷嬷,过去服侍妞妞做月子。 天慧的乳母是早就打发出去,妞妞这边,则是由生母亲自哺乳,由生母与亲姨娘照看大,所以妞妞并不像其他闺阁小姐那样,出嫁时陪嫁乳母与保姆。 因妞妞与天慧打小就是人小鬼大,初瑜并不觉得身边没有乳母与保姆有什么不好。 说到底,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做嫂子与母亲的小心眼,不愿妞妞与天慧太依赖亲近旁人;另外就是想到自己当年初嫁,因这乳母嬷嬷,差点与丈夫生嫌隙,多少也是前车之鉴。 乳母嬷嬷与保姆嬷嬷毕竟是内宅妇差,能有多少见识,没的倚老卖老将好好的女孩儿再教糊涂。 可是经过妞妞这次事情后,初瑜却很是后悔。 不管在家多懂事,到底是十几岁的年纪,出阁之后还得需要有些阅历眼见老人从旁帮扶才妥当。 妞妞就是自己做主惯了的,身边没有能劝住她之人,才使得她不知轻重,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女儿那边,除了早先定下的陪房媳妇,要再斟酌斟酌…… 四月初十,魏宅举行了新生儿的“洗三礼”。 除了曹家这边的亲戚外,还有魏家在京城的族人,魏文志在庄王府的侍卫同僚,倒是也热热闹闹。 曹颙到底位高权重,不好为这些事情老请假耽搁,曹家来的是初瑜母女两个。 既是曹颙认了妞妞做“义妹”,那看在曹颙的情面上,曹府的几位姑奶奶少不得都打发人送了洗三礼,其中四姐年纪与妞妞相仿,打小也算一道长大的,预备的礼更重些;曹颐则是亲自过来,除了与曹府长房亲厚爱屋及乌,真心喜欢妞妞外,还因充当传话人的角色,有其他事情要对初瑜说。 是大学士府老夫人他他拉氏透话,话说的婉转,可意思只有一个,那就是想要在孙子出孝前,见见天慧。 要是两家大人早有交往,也就寻个由子登门做客;实在是两家并无往来,不好随意走动,才想着是不是安排在国公府。 这是京中常例,两家正式结亲时,未婚男女未必能见面,可双方长辈多是要相看。 就是初瑜自己,也曾经想看过六格格。 按照曹颐的意思,是寻个由子在国公府设宴,请了两家女眷。 可天慧的亲事,却不好越过一个人去,那就是曹佳氏。 因想着舒赫德出孝还有些日子,初瑜之前还想着哪日去平王府说此事,可却忘了舒赫德已经十九岁,大学士府的老夫人定是等急了。 可这定亲到成亲,还要一年半载。 老夫人想要孙子出服就定亲事的话,现下可不是要相看? 初瑜想了想,道:“先别急着回话,等下离了这里,我去平王府走一遭。” 曹颐是晓得姐***爱天慧的,便道:“嫂子有主意就好,我这边很是不急,三五日有个回信就好……” 待新生儿的“洗三”礼仪结束,初瑜便直接去了平亲王府。 听说弟媳前来,曹佳氏颇为意外。 不过她是个明白人,不待初瑜开口,已经想到天慧头上:“是不是慧姐儿的亲事有了眉目?” 初瑜面上不显,可心里多少有些忐忑。 大姑子早就说过,天慧的亲事不仅要他们父母留心,还不好越过她去。 她们夫妻两个,却多少有些“阳奉阴违”的嫌疑。 并非是有心怠慢曹佳氏这个嫡亲的大姑娘,而是她往来的人家,多是宗室。而曹颙与初瑜,则早熄了蒋女儿嫁给宗室的想法。 早先还不觉得,现下到了大姑子跟前,初瑜多少有些心虚。 她虽感激大姑姐对女儿的疼爱,可是想着天慧小时候不亲自己,独亲近曹佳氏,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心里发酸。 在大姑姐面前,初瑜自是不好说他们夫妻两个相看了女婿,也透了话,事情已经差不多。 她斟酌着,便只说是天佑的好友,丈夫觉得不错,使人打听了家风也严谨,有心做亲。 曹佳氏心里,多少对兄弟与兄弟媳妇都有些埋怨。 这夫妻两个,心疼女儿心疼的不知怎么好了,对天慧的婚姻大事不单单是慎重,而且还反复。 开始说不愿女儿太过操劳,不能找长子。可世人取儿媳,都重嫡长,万没有小媳妇的出身盖过长媳的道理。 曹家又不是小门小户,想要在世家勋爵中找个合适的嫡次子做亲也不容易。 曹家想要寻嫡次子、嫡幼子做姑爷,便只能在宗室里找。 可宗室人家,多是人口繁多,小儿媳也不是那么好做的。 即便是分府另居,多也要依附嫡支,才能在宗室里立住脚。 而且宗室人家,更是等级森严,寻常亲戚往来都是按照品级来说话。 曹佳氏也是为人父母,晓得兄弟与兄弟媳妇是心疼侄女,可因生性爽利,实见不得这两口子的磨磨唧唧。 没想到折腾一圈,到底还是挑了个门当户对的嫡长子。 曹佳氏坐直身板,看着初瑜,疑惑道:“你既没反对,想来也是见过的?” 初瑜不好说出灵山寺之事,便道:“那孩子早年与天佑同窗,也曾来过家里,当时便觉得是个品貌端正的。只是同天慧差着岁数,没有往这方面想。谁想不敢敲,那孩子随后守孝,亲事就耽搁下来。” 曹佳氏神情稍缓,点点头,道:“既是你们两口子都觉得好,那想来是不错的。我这做姑姑的,还能拦下不成?我们王府同大学士府虽无往来,可早年没离京时,也见过他他拉氏,是个明白人……只是,那样的人家省心是省心,人丁到底单薄了些……” 见她无反对之意,初瑜松了一口气,随即这个说了曹颐传话之事。 曹佳氏意兴阑珊,见初瑜像自己有主意的,便不再多事,只说自己不再操心,让他们做父母的自便,自己只准备给侄女添妆…… 出来平王府,初瑜叹了一口气,她晓得大姑子虽没说什么,到底有些恼。 等到曹颙落衙回来,初瑜便同丈夫提及此事。 曹颙拍拍脑门,觉得自己却是有些不厚道。 在安排灵光寺一行前,他们夫妻两个便当先同曹佳氏打声招呼。 如今,两家结亲之事差不多定下,才告知曹佳氏,怨不得她着恼。 “是我一时粗心,做事不周全,你不要太纠结。姐姐向来疼我们,明日我过去给姐姐陪个不是,她不会恼我们的。”曹颙想了想,这般宽慰道。 初瑜晓得丈夫说的在理,便按下此事不提。 次日,曹颙想着去平王府之事,便早早地从衙门出来,不想被伊都立堵个正着。 想着先前对伊都立想要联姻之事故作听不懂,现下女儿眼看就要给了旁人家,曹颙不由有些心虚。 他心下寻思着,总要想法子圆过去,否则的话,多年相交生了嫌隙就不好。 没等他想着怎么开口,伊都立已经热热络络地迎上来,与曹颙打了招呼:“正想去寻你,可不是赶得巧?” 随即,伊都立打量曹颙两眼,迟疑道:“孚若这早从衙门出来,可是有事?” 曹颙刚想说去平王府之事,可见伊都立穿着常服,像是专门来寻自己的,而她眉眼之间有抑郁之色,到了嘴边的话又改口:“也没什么事儿,不过是将手头的差事处理完了,便早些出来。” 身在官场,不知什么时候就添了应酬,即便到了他们这个品级也不能例外。 因此除了穿着补服到衙门当差之外,他们多随身也带了常服,就是为了有事应酬时换衣方便。 听了曹颙的话,伊都立松了一口气,道:“没有事情就好,要不要我也不好耽搁孚若,可若是不找人说一说,我就要憋闷死了……庆和堂新来个大师傅,专精燕翅席,今儿我要请孚若好好喝一盅……” 曹颙闻言,不由诧异。 以伊都立兵部尚书的身份,能让他郁闷的事情还真不多,到底是什么…… * 这一更是昨天的。。。 第一千三百四十三章 高升 第一千三百四十三章高升 想来是真郁闷住,没等到庆和堂,在路上,伊都立就倒豆子似的,说了原委。 山西巡抚觉罗石麟上了折子,要将两个直隶州升府,虽说还没有御批下来,但***不离十。 曹颙听了,还真是惊诧不已。 官场上调动,有“人走茶凉”这么一说,还有“留些余地”的。 伊都立毕竟不是致仕,而是高升,按照常理,觉罗石麟接任后,总要过个一年半载,再大动干戈,否则的话倒好像映衬前任无能一般。 怪不得伊都立如此郁闷,偏生想要发作还无处发作,只因对方是个红带子。 皇上虽没事也会收拾宗室与觉罗,可却绝对不会允许臣下冒犯。 觉罗石麟就算做的不地道,可伊都立想要找回去也不容易。 “原想着兵部差事做好了也体面,没想到不过个摆设。谁都晓得西北不太平,可到底什么时候打起来,谁也没谱。我在兵部,更像个总管……本来皇上刚明发旨意赞了李卫、田文镜是模范总督,让天下督抚学习效仿,觉罗石麟便赶来凑趣……谁不晓得蒲州是三晋咽喉,泽州是冲繁重地,可直隶州升府是那么容易的?他可倒好,为了在皇上跟前露脸,不顾当地民生……”伊都立不忿地说道。 曹颙原只当牢骚听着,待听到“蒲州”二字,方开始留心。 曹頫就在蒲州知州任上,去年大计成绩还不错;以他的年纪以资历,熬上一、两任后也是要往知府任上升。 没想到,蒲州现下要升府。 若是曹頫不是曹家子弟,蒲州知府这个缺想也不要想,有吏部大爷盯着,有新巡抚要举荐心腹,不能说抢破脑袋,也得博弈一番。 可他既有一个时任户部尚书的堂兄,那随着蒲州升府,那多半会随着升知府。 地方巡抚未必怕得罪兵部,可得罪户部可不好过。 即便觉罗石麟晓得曹頫是前任总督照拂过的,晓得曹頫的底细,也不会太苛刻。 除了曹家背景之外,还有另外一个远古。 说起来,红带子觉罗本就身份尴尬。 说是有特权,可比不上宗室清闲。宗室子弟到了年纪,多能考封或者请封个爵位;觉罗这边除了嫡支有爵位外,旁支子弟都没有爵位。 觉罗多依附宗室,曹頫不提堂兄,就说同胞妹妹为裕亲王嫡福晋,觉罗石麟也要客气几分。 看到伊都立依旧满脸愤恨,曹颙将心里的那点窃喜掩下。 伊都立编排完自己的继任,又开始念叨起他经营山西的辛苦。修路,挖渠,打井,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可是辛辛苦苦地做了大半拉,被调回京城。 没想到,却是便宜了下任。 曹颙含笑听着,心中也有些纳罕。 自打康熙四十八他进京开始,直隶中原地区,差不多十年九旱,只是旱情大小不同。到了康熙五十二年,康熙六十大寿后,直隶的旱情更是一年重似一年。 可雍正上台后者几年,却是连着几个丰年。即便偶有雨水不调的地方,覆盖面也不甚广。 若非如此,“摊丁入亩”、“士绅一体纳粮”也不会这么顺利地推行下去。 否则的话,赶上荒年,百姓果腹都艰难,士绅也就有了由子不纳粮。 庆和堂本就不远,说话的功夫,两人也就到了。 待进了雅间,酒菜摆上,伊都立脸上的愤恨,转成了懊恼:“孚若,我每回都跟在你后边东施效颦,可却做不出你的成绩,是不是我太没有?我真是用心了,可每次都有疏漏之事。蒲州与泽州这两处,我早就晓得重要,每年都要走一遭,还专程修缮了那边的官道,可却压根就没想到州升府这一招……” 曹颙见他沮丧,把盏给他斟满酒,道:“就像方才说的,州升府哪里是那么容易的?背后要牵扯多少官缺,多少银钱俸禄,说到底还是百姓养活当官的。一时没想到,也是因爱惜百姓之故……” 伊都立举起酒盅,一口饮尽,苦笑道:“早先没回京时,想着京城的繁华安逸,巴不得早日回来;等到真回来了,又惦记那边的逍遥日子……” 曹颙看出来了,山西巡抚折子只是引着,伊都立这是憋得狠了,专程找自己倒苦水。 一省督抚,封疆大吏,就是地方上的土皇帝,那是什么日子;兵部尚书,看似高升,可兵部几位侍郎多是从武职转上来的,各有各的一摊,新上任的兵部尚书除了西北军后勤之事,其他政务一时也插不上手,更像是大管家。 不仅如此,自打十七阿哥升了和硕亲王,重新上朝,皇上便让他兼了兵部差事。 加上先前的掌部大学士,伊都立这个兵部尚书做的确实没什么意思。 初回京城时的意气风发,已经在伊都立身上消弭殆尽…… 伊都立喝了个大醉,曹颙使人安排马车,送其回家,自己也回府。 在席间,曹颙不是没劝慰过,说是皇上王爷器重,才让他领了差事;现下大军虽没发动,可兵部预备充分,大军开动时就是立功之时。 伊都立却摇头不已,只说自己既是替补上来,那皇上王爷器重的还是本主曹颙;又说自己不知兵事,比不得那些武职转过来的侍郎。 皇上安排自己打理兵部庶务,怕也是存了“替补”的心思。劳心劳肺的活都干了,真要大军开动,直接用安排给知兵事的侍郎“替”了自己。 这话就有些不恭敬,曹颙不敢引得他再说,便只能加速灌酒,让他彻底安分…… 回到曹府,曹颙就对初瑜说了蒲州升府之事。 初瑜当然晓得曹頫辖地就是蒲州,听了先是欢喜,随后有些犹豫,道:“如此一来,五叔五婶回京的日子又要延后。” 曹颙点点头,道:“建府伊始,百废待兴,官员调动不会太频繁,若是做到知府位上,约莫是经营两、三任方能换地方。虽说辛苦些,可也容易出政绩。” 听提及曹頫夫妇,初瑜想起天护来,道:“算算日子,天护也差不多快到京了……” 山西蒲州、泽州升府的消息,没几日就出现在朝廷邸报上。 同时,吏部那边也有了准确消息,原蒲州知州曹頫因“清廉勤勉”,升蒲州知府。 不少人像曹颙道喜,也包括前几日还因此事郁闷的伊都立。 他倒是毫无芥蒂,还专门因曹頫升知府之事,跟曹颙道贺,而后大言不惭地说了自己巡抚山西时对曹頫诸多照顾,要曹颙记得这份大人情。 什么曹頫年轻面嫩,官威不盛,差点被人欺负;什么皂隶奸猾,几乎被蒙骗,云云。 最后,他少不得又将曹頫夸了又夸。换做其他人,初来乍到,即便不扯着京城那边的虎皮,也会抱紧伊都立的大腿。 曹頫却是低调老实,从不炫耀自己背景,也没有炫耀自己与巡抚家的亲近往来。在公务上还算勤勉,中规中矩,虽不大出彩,可胜在平稳老道。 曹颙闻言,却是明白了,自己的小堂弟怕是真是无心仕途,才如此随波逐流。 否则的话,以他的聪明,绝对不会是这个做派。 可想到曹頫那一房的事情,曹颙就觉得头疼。 当初将天护过继给曹頫实在是太轻率,现下曹頫有了亲生子,一个处理不好,就是家族隐患。 可承继不是儿戏,天护的名字既写在曹頫名下,那从律法家规上,就是曹頫的长子…… “说曹操,曹操就到”,没过几日,天护到京。 天护与长生同年,生日比长生早半月,今年十四岁。 曹颙见了,好悬认不出。 他对天护的印象,还是在天护小时候畏畏缩缩的模样,可是现下天护却跟换了个人似的。 眉眼间有着少年的自信与坚毅,腰身挺着直直的,看着很有精气神。 随之同时到京的,还有曹頫的手书。 原本,对于曹頫打发天护进京备考之事,曹颙心里并不赞同。 天护小时候,同长生一起在家学,曹颙也曾关注过几个孩子的功课。夫子说过,天护勤奋有了,可天分不足。 曹頫本身是个有才的,过继侄儿过来,自是精心教导,也有“望子成龙”之意,最后还是不了了之,可见天护确实没什么天分。 科举之路,哪里是那么好走的? 就是才华横溢的,运势不足,落榜者还比比皆是;更不要功夫勉强的。 可见了现下的天护,曹颙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 待看了曹頫的家书后,曹颙略有所悟。 天护的打算,同长生倒是差不多,想着参加童试,得了功名参加笔帖式考试,避开乡试会试出仕。 看着变得不一样的侄儿,曹颙不由有些好奇,道:“考笔帖式入仕,是你父亲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天护挺了挺腰身道:“是侄儿的意思,父亲母亲也应了……” 到底是十四岁的孩子,装着再稳重老成,难免七情上脸,小脸绷得紧紧的,显得颇为郑重。 可眉眼之间,除了郑重,仿佛还有点别的。 朦朦胧胧的,曹颙有些说不清,可是也觉得这个神采飞扬的侄儿比小时候要可爱不少。 既是侄儿回京,曹府当晚少不得摆了接风宴。 初瑜到底仔细,看出许多不同。 例如,天护身上的衣服,半新不旧,可料子都是顶好的,针线有些眼熟,像是素芯亲手缝制,料子还是初瑜这个长嫂担心外任的两个妯娌吃苦,选的京城时兴的好料子。 再看天护荷包玉佩小挂件,样样不缺,而且还颇为精致。 天护提及曹頫、素芯时,满脸儒慕之事;提起自己新添的两个小堂弟,也没有半点不自在…… * 感冒中,欠下一更,明后天补上。小九。 第一千三百四十四章 相看(上) 第一千三百四十四章相看(上) 接风宴罢,天佑带着天护回了东府。 因早就收到蒲州的信,所以曹頫这边的院子都打扫干净,天护旧日所居的西厢房也早就整理出来。 之所以天佑亲自送堂弟过来,还专程见了东府的几个管家,就是怕他们因天护年纪小,有所怠慢。 天护却像不用人担心,脱胎换骨似的,已经从堂兄们庇护的小不点,有了小大人的模样。 随行的仆人丫鬟,在天护面前也是真心敬畏。天护一条条指令,很是有条不紊。 天佑看在眼中,稍加思量,道:“三弟,是不是五叔经常带你在衙署?” 天护诧异道:“大哥怎么知道?” 天佑笑道:“瞧着三弟带了官威!” 虽带了说笑之意,可也不是无的放矢。若是天护在蒲州,只在学堂读书,绝不会有这么大改变。 这般半大不大少年,最爱模仿大人,想来是有样学样。 曹家主子待下人并不苛严,曹頫又是生性儒雅,想来除了在衙署里,平素不会端着架子。 天护“嘿嘿”笑道:“大哥就打趣我?什么官威不官威,不过是跟在父亲身边,长些见识……” 天护的巨大变化,落在曹颙夫妇眼中,夫妇两人都自有思量。 待接风宴罢,孩子们自去,夫妻两个也说起天护。 初瑜这边,是开口称赞素芯:“早先还担心,天护过继时已经懂事,母子之间不好亲近;加了有了亲生子,一个处置不当,就容易伤了天护的心。瞧着天护的模样,这母子之间倒比在京城还要亲近。” 曹頫毕竟是天护嫡亲叔叔,对于亲侄子,看成自家骨肉并不难;素芯与天护没有血缘,人心多有偏颇,真要是偏疼亲生儿子,也是人性所至。 曹颙点点头道:“五弟妹是好的,小五也是明白人。本身是遗腹子,生母又是婢妾,加上二老太太多年不待见,将好好的孩子养的畏畏缩缩。除了五弟妹真心待天护好之外,还有小五的功劳,你猜小五是怎么点拨天护的?” 初瑜听了,不禁好奇:“照老爷所说,天护如今大变模样,不是因五婶慈爱,而是因五叔?我倒是真猜不透,总觉得五叔还是孩子。” 曹颙道:“小五来信中,提及自己不愿回京,想要趁着年轻,在外任上再待上两任,等到天护成家立业,他便想要致仕,做个耕读传家的地主老财。还提及他们这一房,往后需要天护支撑门户,让我们这些做伯伯的多加照拂。” 初瑜若有所悟道:“天护虽是二老太太长孙,可打小身份尴尬,现下被五叔五婶倚为支撑门户的长子,自是多了几分担当。” 夫妻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地松了一口气。 就算都是亲生儿女,十个指头还有长有短,对于五房来说,过了嗣子再添亲生子,就是个隐患。 现下看来,曹頫夫妇待天护这个侄儿嗣子真的不错,并没有疏忽苛待之处。 天护这孩子也没有长歪,并未因嗣父母有了亲生子女,就自怨自艾,心生嫌隙。 家和万事兴。 曹颙、初瑜作为长兄、长嫂,心里也就踏实下来。 天护的亲事,不用他们操心,曹頫早在过继时,就曾说过,要在董家挑媳妇。现下没有定下是董家的哪个孙女,只是因天护还小,可以先考了功名再说亲事。 至于天护的学业,是曹颙与曹頫在往来的信中早就议定好的,无需再送到官学或旗学,而是另聘夫子。 这叔侄两个四书五经都学了,开始学习应试文章,还有国语、国文这一块,为了童试、笔帖式考试做准备。 先生请了两个,一个是在京备考的落第举人,一个是已经退休的户部笔帖式,曹颙早就打好招呼。 因李氏一行归期也没几日,便不急着让开课,只等着长生回来,叔侄两个再一道拜师…… 次日,曹颙去了平王府那边。 当着亲兄弟的面,曹佳氏就没有什么好留情面的,劈头盖脸地损了一顿。 不管是他挑的人选,还是初瑜挑的人选,归根结底还是这边主动了一步。 面对的又是大学士府那种清贵人家,最是讲究礼数,一个处理不当,就让人看轻了去,最后受气的还是天慧的。 姑姑帮着侄女相看人家是做红娘,父母帮女儿相看人家是什么? 好像女儿嫁不出,上杆子求女婿似的。 再说,都说大学士府“清贵”,“贵”是有了,可前边挂着“清”字,日子哪里有勋贵人家宽敞? 若是日子过得宽敞,大学士夫人也不会宁肯陪着“贪财”的名声,也挑嫁妆丰厚的儿媳。 天慧虽不喜骄奢,可那是在有条件骄奢的时候,选择更舒服的生活,何曾受过半点委屈。 就用饮食来说,天慧喜食清淡,那是因吃厌了精细的;可要是真的见天豆腐白菜,不见肉沫,那好人也没了胃口。 即便嫁妆丰厚,可到了夫家,真能看着夫家清汤萝卜,自己大鱼大肉? 倒不是大学士府真到了贫寒到这个地步,只是用饮食做个例子,是大学士府家底薄了些,行事做派同家底富足的曹家肯定不一样,将来的日子让人不放心。 即便天慧不是个挑剔的,可要是夫家那边多想,也有的为难的。 曹颙只是老实听着,并不辩解。 曹佳氏如此担心,也是因心疼天慧的缘故,他这做弟弟的,只有感激的。 曹佳氏直说的累了,才住了口。 看着弟弟老实赔情的模样,她心里的那点郁闷也跟着散了:“我也只是这么一说,八旗子弟多纨绔,像舒赫德这样品貌才情都不错的,也是难得。我使人打听了,大学士府家风也正,舒赫德十九了,洁身自好,也没有房里人,不是个搞三搞四的。你们该如何安排就安排,即便大学士夫人口碑有异,你们两口子也不必太担心。不管她是真慈爱,还是另有所图,年岁在那里摆着,又是太婆婆,闹不出什么来……”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道:“早先虽见过他他拉氏,到底没打过交道……若是安排在三妹妹那边吃席,别忘了告诉我一声,我也要过去瞧瞧。” 他他拉氏,就是徐元梦老妻。 曹颙点头,道:“那是自然的,有许多事还得姐姐帮着拿主意。与简王府结亲是指婚,又有我之前的先例,事情处理的还从容。天慧这里,却不好比照她几个姑母的例,需要议定的事情还多。” 曹佳氏点点头,道:“就是这个道理,慧姐儿可是长房嫡孙女,母族又显贵,这般出身与品貌,别说是大学士的长孙,就是做个亲王、郡王福晋也够格。舒赫德即便有了功名,也不过是秀才,是纳监也好,捐官也罢,总要名头弄得好一些,才好正式迎亲。” 曹颙道:“这些倒不用咱们提,对长孙前程,徐相已有安排,要安排他考内阁中书。” 曹佳氏闻言,脸上添了笑意,道:“内阁中书,不仅能常在御前露脸,满五年还能升转,到时候就是正五品……即便到时徐元梦退下来,还有你们兄弟几个可以照拂……只是不知道,咱们慧姐儿什么时候能熬成夫人……”说到最后,还是带了不足。 这世道女子“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 夫贵妻荣。 不管娘家底气多么足,天慧的身份是随着丈夫走的。 即便她嫁给旁支宗室,只要爵位是在辅国将军以上,就是超品或者一二品诰命夫人,出门应酬,即便对着尚书、侍郎夫人身份也能在上座。 可嫁入官宦人家,不管夫家亲长什么身份,最后的指望还是在丈夫身上…… 既是曹佳氏这边也点头,那曹颙夫妇就使人给曹颐回了话,托她代为安排。 没几日,曹颐便给初瑜下了帖子,只道家中得了几盆好牡丹,花开正盛,想要请嫂子与侄女过去散散心。 转眼,到了赏花正日,初瑜盯着女儿收拾一番,母女两人坐马车去了国公府。 除了初瑜母女外,国公府这边的客人,还有曹佳氏与世子夫人费莫氏、大学士府他他拉氏老夫人与其孙女和曹颐的小姑玉瑞格格母女。 玉瑞格格在老国公去世后,守了三年孝,就由曹颙做媒,说给了纳兰富森的长子。 成亲不久,就赶上纳兰家族长揆叙病故,九阿哥为了谋夺明珠府家财,就寻由子,将纳兰家长房这一支出仕的纳兰富森贬到福建,玉瑞格格就跟着公婆一家离京,直到先皇驾崩,今上登基才回京城。 没想到却是因祸得福,等到今上登基,因纳兰族人曾党附八阿哥、九阿哥的缘故,多有摒弃,纳兰富森却不在其中。 纳兰富森直接升了上三旗都统不说,长子瞻海也补了侍卫,几年下来,已经从三等侍卫升至一等侍卫。 玉瑞格格父母缘薄,在子女缘却是有福分,出嫁十来年,先开花后结果,生了一女三男,如今日子过的舒心自在,同娘家这边往来也亲近。 今日她带着回娘家的,就是成亲当年就添的长女,小名叫桂圆,虚岁十一。 曹佳氏与儿媳身份最尊贵,可却是到的比较早,仅在玉瑞母女身后。 因近日给儿子相看媳妇的缘故,看到桂圆这么大的小姑娘,曹佳氏就比较留心,少不得拉着手多问了几句。 纳兰富森虽是纳兰家庶子,可随着纳兰家嫡支没落,这一房已经比较显达,加上晓得纳兰富森同娘家那边亲善,使得曹佳氏颇为上心。 明知娘家嫂子的“赏花宴”有所安排,还带了女儿过来,玉瑞格格心中也是有成算的,只是却不在平王府这面。 瞧着曹佳氏拉着桂圆的手,赞不绝口,满脸喜爱,玉瑞使劲给嫂子打眼色。 曹颐犹豫了一下,还是笑着说道:“我们姑奶奶虽有三个儿子,最疼的还是这个宝贝闺女,现下就开始留心,只等着选阅后,就开始挑女婿。” 曹佳氏闻言一愣,随即放下桂圆的手,笑着说道:“这天下的父母,都是一样的,儿女是宝贝疙瘩,尤其是娇女,且要好好操心……” 既是要自家挑女婿,那是等着宫里撂牌子,看来是无意宗室,否则的话请宫里指婚更为体面。 曹佳氏虽有些遗憾,可看着小姑娘细致的妆容打扮,不像是寻常到舅舅、舅母家串门,心下不由一动,眼睛弯了弯,看着桂圆更是仔细。 纳兰家向来盛产美女俊男,桂圆也不例外。 身上既有北方闺秀的端庄大气,又带了南方女子的灵秀,看着倒是比寻常京城名媛要精致许多。 所以,曹佳氏刚才看了一眼就爱上…… 国公府外,大学士府与曹府的马车,一先一后,相差十几丈,先后到了国公府。 因两家都是亲戚,平素也走动的,门房一边使人往里送信,一边使人将两家马车相继引进二门外。 这会儿功夫,曹颐已经得了消息,赶到二门出迎。 这边曹颐刚同他他拉氏寒暄完,那边曹府的马车也到了。 虽说是娘家至亲,可初瑜是长嫂,曹颐也不好轻慢,同他他拉氏告了罪,近前几步,亲自扶了长嫂下车。 看着小姑子恭恭敬敬、如对大宾,初瑜刚想取笑两句,就看到不远处站着的他他拉氏祖孙。 她便肃容,扶着小姑子的手下了马车,又在小姑子介绍后,与他他拉氏见了礼。 她平素虽脾气好,可真要端起架子,也带了威仪。 即便面对的是大学士夫人,可她是圣祖亲孙、亲王长女,御封的和硕格格,不仅身份尊贵,品级要比他他拉氏高许多。 见她如此,大学士夫人言谈之间,便也多了恭敬。 天慧虽在母亲身侧,亦见了姑母婆家亲戚“姨祖母”,规规矩矩地屈膝请了安。 大学士夫人亲自扶天慧起来,拉着天慧的手,并没有失礼地上下打量,而是眯着眼,看着天慧的眉眼,望着那清澈的眸子,慢慢露出大笑脸,笑呵呵地道:“早听图儿媳妇赞慧姑娘,今儿却是头一回见,这般品格,怪不得人人都爱。老婆子见了,也觉得喜欢得不行……” * 注,上章结尾失误,天护应该说弟弟,而不是堂弟。 第一千三百四十五章 相看(下) 第一千三百四十五章相看(下) 被长辈当面称赞,天慧只能低下头做羞涩状。其实,她心中颇为意外。 她对大学士府的事情,早听母亲告诉一些,原还以为他他拉氏这个当家老夫人是个性子厉害的,才会将庶子庶媳治理得服帖;可见了之外,才发现老人家慈眉善目,温煦得紧。 再看他他拉氏身后跟着的明月姑娘,端庄秀丽,眉眼温柔,观之可亲。 想着明月的装扮,以及三姑姑下帖子时就提及明月,天慧心里晓得,这当是已经除孝,否则也不会随着祖母出门。自己的三姑姑,也不会冒昧下帖子。 除孝……相看,随即……天慧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有些不安,又像是松了一口气。 自打妞妞出嫁,她也想过,自己未来的夫家会是什么样子,自己以后会过什么样的生活。 有父母做倚靠,她并不担心自己出嫁后的日子辛苦,只是她性子惫懒,喜静不喜动,不愿意改变太多。 既然出嫁是必须的,她还是希望夫家与自家生活别差别太大,否则还要多费事。 不管他他拉氏这份慈和是做客的面具,还是本身的性子,都无所谓。只看她将孙女教养得如此体面,行事就错不到哪里去。 天慧想到此处,心里更加踏实,神情也越发淡定…… 以曹佳氏的身份,自是不需要出迎。 因此,待众人被曹颐引进花厅时,少不得再次厮见。 虽说与他他拉氏只见过几面,并不十分相熟,可以曹佳氏接人待物的水准,三言两语便已经熟络。 曹颐身为东主,要安排赏花事宜,还要安排筵席。因他他拉氏到了,少不得还要去旁边的将军府走一遭,去请婆母喜塔腊氏。 即便晓得喜塔腊氏多半是不肯过来,可恭请还得去恭请。 见长姐招呼他他拉氏,她便请世子夫人带着几个姑娘旁边吃茶。 世子夫人是她外甥媳妇,天慧是她内侄女,桂圆是侄女,就是明月,也是称呼声“表侄女”实没有外人。 曹颐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同他他拉氏等人告了声罪,就去了隔壁将军府。 曹颐虽没有明说,可在座众***多猜到她的去处。 国公府家务,旁人不好说什么,玉瑞格格是国公府的嫡女,倒是无需顾忌太多,同初瑜低声道:“婶娘也是太小心,哥哥是婶娘独子,承继了阿玛这边的香火,也没有忘了生恩的道理,奉养生母也没有什么不是。还好紧挨着……也没什么不便宜,只是辛苦了嫂子……” 曹颐、塞什图夫妇承继时,玉瑞才十二岁,小姑娘失父、失母好生可怜,偏又是爆碳性子。 开始时很是瞧着嗣兄、嗣嫂不顺眼,不过日久见人心,曹颐又是个有耐心的,姑嫂相处几年下来,倒是十分融洽。 就是玉瑞的性子,也被曹颐教导的收敛许多。 虽说娘家这边堂兄弟不少,可玉瑞见过他们在老国公去世前后闹腾夺产的无耻嘴脸,哪里还能亲近起来。 因此,玉瑞不管是出嫁前,还是出嫁后,只亲近嗣兄、嗣嫂一家,都是真生出几分骨肉之情。 因这个缘故,她同初瑜也见过几面,两人还算相熟。 初瑜笑着听了,低头不语,心里却佩服喜塔腊氏。 换做寻常老太太,怕是早就随着儿子、媳妇进国公府享福,毕竟国公府没有其他长辈,最大的主子是老太太亲儿子。即便老太太作威作福,只要有儿子撑腰,旁人再眼红说嘴,又能怎地? 可那样的话,到底给人留了把柄,为难的是还是塞什图。 人情是人情,礼法是礼法,既承继嫡宗,塞什图就不是老太太的儿子。老太太只是隔房的婶子,不在“八母”之列。 以初瑜看,小姑子怕是白走了这一遭。 果不其然,过了两刻钟,曹颐回来,同他他拉氏赔了罪,说是老太太近日茹素,就不过来吃酒,还传了老太太的话,请他他拉氏饭后不要着急走,过去坐坐。 他他拉氏笑着应了,众人一行,出了客厅,到花园赏花。 国公府的花园不大,可胜在布局精致小巧,湖石假山楼台轩榭,各色俱全。 牡丹园在花园一角,十几丛牡丹,姹紫嫣红,开得正盛,难得是两株墨色牡丹,分外妖娆。 今日“赏花”虽是由头,可还是要溜达一圈。 平王府有自家花园,这里比较拿得出手的牡丹,还是从王府分枝过来的,曹佳氏婆媳看着当然不稀奇。 初瑜与天慧这边,曹家海淀园子也使人载种了牡丹园。 众女眷在花丛中漫步,更多的是在赏人。 曹家这边的女眷,除了留心他他拉氏,也在观察明月。 女孩同男子不同,男子稍大就挪出外宅,受男性尊亲与师长的影响较大;女孩养在内宅,不管是“近朱者赤”,还是“近墨者黑”,多多少少都能反映出长辈的家教。 却是越看越满意,尤其是曹佳氏,觉得明月行事大方,有自己出阁前的做派,拉着她的手,亲热地问了几句平素闲暇喜好之类。 虽说是大学士府的长孙女,可到底是旗人姑娘,明月并没有说琴棋书画之类,只说除了陪祖母礼佛,也在学女红。 瞧着她这般柔顺,换做旁人,听了这答案多半就信了。 可初瑜与曹佳氏都晓得大学士府底细的,名义上依旧是他他拉氏当家,实际上是明月这个孙小姐在处理家务。 女子能干是好事,可过于伶俐要强,就不大好。 明月内方外圆,既有能力,又内敛不招摇,极容易使人心生好感。 初瑜与曹佳氏对视一眼,齐齐地望了他他拉氏一眼,有些明白老太太的行事品格。 精明,能干,行事还平和,有这样的太婆婆教导几年,对天慧来说,只有好处。 小姑子又是个有分寸的,大学士府的内宅没什么可担心的。至于还没分出去的庶叔、庶婶,身份所限,更是碍不着嫡长房什么。 玉瑞这边,有些不好意思,寻了机会拉着曹颐落后几步,姑嫂两个说起悄悄话。 “嫂子,是我的不是,过于心急,到底着了痕迹……”玉瑞带了几分不安,低声说道。 她也不是糊涂人,先前只当做是寻常亲戚筵席,因晓得曹家大夫人会来,才郑重相待;到了这边,发现另有用意。如此一来,她精心打扮女儿,就显得失礼。 幸好桂圆年岁还小,不至于有什么误会,可到底是冒昧。 曹颐柔声道:“就算我嫂子瞧出什么,也不会怪你。不过是心疼闺女罢了……我嫂子也是有闺女的人……只是桂姐儿才十一,明年大选不到岁数,只能参加下一届,还有四年呢,妹妹也不用太着急……” 玉瑞闻言,不由红了眼圈,道:“怎么能不急?眼见桂圆出落的越发好,在她这一辈姊妹中,数一数二,族里已经有长辈开始留心,有两家已经劝着我们请教养嬷嬷……他们想要攀富贵,我哪里舍得桂圆……以我们爷的身份,桂圆即便指宗室,也是侧庶……要是留在宫里,名分就更低,不知要怎么苦熬……” 曹颐听了,想了想道:“虽说旗人联姻,不太讲究辈分,可我娘家家里多是行汉礼,不知哥哥嫂子她们什么打算;又不能越过老太太去……我也只能帮妹妹打探一二,能不能说上话,还不好说……可即便是成了,以外甥女的颜色,选秀时想要撂牌子也不太容易……” 玉瑞闻言,皱眉道:“除了病遁,还能如何?总比给人当妾室,以色事人强……” 他他拉氏到底是古稀之年,在园子里走了半圈就有些挨不住。 小一辈的女孩子,即便不觉得这牡丹稀奇,可在花园里也添了鲜活。 曹颐便让世子夫人代自己招待几个姑娘再逛逛,其他人陪着他他拉氏转会客厅…… 户部,尚书衙署。 曹颙虽如寻常一样办公,可心里少不得惦记妻女那边。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大学士府老夫人到底好不好相处,还得自家人看了再说。 一时漫不经心,他神情就有些怔忪,效率就慢了下来。 正好蒋坚进来送文书,见曹颙如此,犹豫了一下,道:“大人,莫非是在担心江南水情?” 曹颙闻言,不由一愣。 是了,今春直隶虽没有旱情,可江南传来消息,降雨是去年的两倍,查询过地方志后,李卫就上书到御前,专程提及此事。 上一回如此雨水大的年份,是洪灾泛滥的年份。 今年虽入夏没多久,可苗头已经不好。 长江中下游的水位都偏高,若是不在雨季到来之前做好防洪,真要是洪水泛滥,那两岸民生就难安定。 李卫只是浙江总督,长江中下游流域却还有湖广总督与两江总督辖地。 雍正不是个浮夸的皇帝,向来比较重视民生,加上这两年,正是全国推行“摊丁入亩”、“士绅一体纳粮”改革,所以他格外留意江南动态。 若是江南遭遇洪灾,那粮钱只有减免的,那两条新政难免也要中断,这是他无法忍受的。 因此,他格外重视李卫的折子,除了免除江南数府钱粮,督促地方修坝防洪外;还专门从户部拨了一笔银钱,发往江南,并且命李卫督管此事,无非是怕有人不开眼,在防洪银子上伸手,耽搁了大事。 曹颙不说话,落在蒋坚眼中更是忧国忧民,劝慰道:“雨雪干旱,气候变幻,非人力所能逆转。既是有李大人督管此事,那定是不会含糊,大人也不必太过忧心……” 曹颙点点头,道:“非磷说的是,是我杞人忧天了……” 他面上不动神色,可看着神情枯瘦的蒋坚,只觉得耳根子发烫。 他之所以日子过的清闲,是因为有了蒋坚这个全心全意帮忙打理政务的幕僚。 若非真得有忧国忧民之心,蒋坚也不会放弃功名利禄,心甘情愿地留在曹府,做个默默无闻地六部文书…… 就算不为了旁人,只为了不让蒋坚后悔失望,自己也当从家事上收心,正经地为国为民近些薄力…… * 泪奔,今天没补上。被高月大大超了,小声求几张***。 第一千三百四十六章 敲打 第一千三百四十六章敲打 虽说前一日曹颙还信心满满地想着为国为民尽些力,可次日半夜从被窝里爬起来时,曹颙又盼着自己早点致仕。 圣驾既驻在圆明园,逢小朝会时,曹颙少不得就要半夜起床,赶着丑正(凌晨两点)从西直门出城,如此就要子夜起床二。 既是入朝为官,这大朝小朝也是多年下来的。 早年许是年轻,精力旺盛,并不觉得有什么;现下半夜起来,白天就半日没精神,等调理得差不多,又到了朝会之日,周而复始,使得人觉得身心具疲。 曹颙打着哈欠,闭着眼睛,任由妻子帮自己整理补服。 见丈夫如此,初瑜有些心疼,迟疑一下道:“往后小朝前一日,老爷就去城外住吧……咱们家园子离御园也近,还能多歇两个时辰。天佑也是,赶上在御前当差的时候,想要回家就回家,要是乏了,不爱往返折腾,就让他安置在园子里可好?” 曹颙听了,有些意动。 他现下是掌部尚书,三日轮值一次,委实有些熬人。 从雍正这几年的行程看,一年倒是有大半年都驻在圆明园。 往年的话,自家也多搬到海淀园子避暑,无需起大早。今年要搬家、儿女亲事,诸事繁多,需要初瑜这个当家主母坐镇。 只是自家还罢,提前去园子那边歇,也省了半夜爬起来费精神;儿子年轻气盛,可不能让他养成夜不归宿的习惯。 曹颙本身就在侍卫处待过,自是晓得侍卫处都是什么人。 都是勋贵子弟,不能说吃喝嫖赌俱全,却也多是会玩儿会折腾的。 天佑再在稳重,年纪在这里摆着,若是真被勾搭沾染恶习,岂不是悔之晚矣。 因此,曹颙还是摆摆手,道:“且等等再说。老大那边,别人都是这么熬过来的,不可太娇惯。” 初瑜闻言,笑着说道:“今年大事都料理的差不多,明年就能得清闲……” “明年哪里能清闲,不是还有闺女的事……”提及这个,曹颙收起笑,欢喜不起来。 他原是打算将天慧留到十八出嫁,可舒赫德的年纪在那里摆着。 他他拉氏老夫人虽没有当着初瑜说什么,可在曹颐跟前也说了,想要让孙子早日成亲之类的话。 这个世道,女子十四就可婚配。在外人看来,天慧明年十六岁,委实不算早嫁。 他先前只想着,女儿是个稳重懂事的,当是看不上同龄的毛头小子,才属意年纪略长几岁的舒赫德。 舒赫德今年十九,明年就二十,成亲已经算晚婚。 若是他父母俱全,曹颙厚着脸皮,也要将亲事延后两年;可大学士府老相爷夫妇都是年过古稀之人,还等着长孙早日成亲,开枝散叶。 曹家既想要结亲,还延迟婚期,就是不地道。 等到李氏回京,两家就要正式议亲。天慧的婚期,就算往晚了推,能推到明年年底就不错。 那个时候,天慧也不过才十六岁。 曹颙心中,已经隐隐地后悔…… 初瑜晓得,丈夫又为女儿之事心烦,忙岔开话道:“晓得老爷这个时候没胃口,可要挨大半天,还是要多吃些……昨儿昌平庄子送了些山野菜过来,今早有荠菜馄饨、还有凉拌苦麻菜……”说罢,便传话摆饭。 食盒在就准备好的,须臾之间,丫鬟们已经摆好饭桌。 曹颙原本没什么胃口,可看到一大海碗清香四溢的馄饨,也多了食欲,一点不剩地吃完,还多吃了两个金银花卷。 早饭吃得好,又喝了杯浓茶,曹颙也就添了精气神。 从城里到圆明园,一个多小时的马车,便也不在难熬。 入夏已经大半月,早晚天气还是有些清冷。 马车到达圆明园外时,天已经蒙蒙亮。 雍正处理政事所在宫殿左边是班房,曹颙等小朝之人不用在园子外等,由内侍引得这里候着。 户部关系国计民生,雍正又是个务实皇帝,因此每次轮到户部当班,朝议的时间都不会短,今日也不例外。 等众人被引到御前,先是陕甘两声的一笔丁银,本当是减免州县,可没等减免恩旨下去,已经原额徽收。 川陕总督岳钟琪上了折子,提及这笔银子,即时减免,当按户归还,可民户零散,难以散给,怕胥吏中饱私囊,请贮存司库,以充粮饷。 虽说这一笔银子,还不到七千两,可毕竟没有前例。 户部该如何处置,还得请示上意。 既是小朝,不过是当值的尚书、侍郎,还有两位大学士,几位王爷,大家谁不是人精? 岳钟琪身为管辖三省之地的督抚大员,郑重地递了折子上来,专程提及此事,自然另有用意。 若是皇上准了这笔银子充兵饷,那相信不用了多久,就会有各式名目的地方钱粮充饷。 在外做督抚大员,自在是自在,可到底不必常伴御前,除了在京城有耳目眼线外,有的时候还得从折子里探知皇上喜怒。 要是皇上没准的话,那是大军要动呢,还是不要动呢? 换做其他督抚许是不会太过关注战事,岳钟琪却是军功出身,他下辖三省又是边省…… 雍正下令,这银两既是陕民输纳之物,则当归还陕西,用于水利粮仓等有益民生之事,不必充入兵饷。 曹颙站在队列中,听着雍正口谕,不由宾服。 尽管在士人中,雍正名声不佳;可作为一个皇帝来说,他的几条新政,确实减轻了百姓负担。 他对那六千多两银子的处置,可正符合“取之于民、还之于民”之道。 作为历史的鉴证者,曹颙可以肯定的说,没有雍正十几年的励精图治,就不会有什么“康乾盛世”。 若是雍正长寿一些,历史会如何…… 说完陕西的银子,雍正又问起地方粮仓。 地方官仓积贮米谷,以备旱涝缓急之需,关系百姓性命,半点不可轻忽。不仅户部当年年派人巡视,粮仓还要直接同地方主官挂钩。 若是粮仓有不妥,地方主官要直接负责;粮仓有霉烂亏空米粮,也要限令赔修。 说到最后,雍正面色森严,道:“限年赔付不完,按例治罪,绝不怠慢!” 谁都晓得皇上重视官仓,每年都要过问一、两遭,今年却问得格外勤。 单四月里,这就是第三遭。 消息灵通,自是晓得皇上在担心什么;消息落后的,则不免猜测,是不是官仓有什么不稳,皇上在敲打户部几个堂官。 曹颙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看来南方水情真的堪忧,才使得雍正如此担心…… 西北的兵事,南方的水情,山西的亏空,江南的私盐……一件件都是民生大事,又是件件都同户部相关。 因此,这日小朝,就延到下午,直到未正(下午两点),才将诸事议定。 除了龙椅上的雍正,方凳上十三阿哥,其他王公大臣,都是站班。 就是曹颙这样正值壮年的,站了一上午,都觉得腿肚子发沉,腰板僵硬;更不说几位上了年纪的大人,都是脸色青白,咬牙硬挺着,行走已经不便利。 不知是雍正有心体恤,还是随意恩赏,反正是使人传了口谕,赐当班王公大臣膳食。 既是赐膳食,不管几个菜,臣子都要感恩戴德一番。 各种礼仪下来,又是大半个时辰过去。 众人在膳后出园。 坐上马车后,曹颙掏出怀表看了看,已经申初二刻(下午三点半)。 再算算圆明园到城里的时间,衙门那里可以不用去了。 曹颙撩开帘子,吩咐张义几句,让他先行回城,去衙署告知蒋坚。这样的话,衙门里有紧要公文的话,就可以让蒋坚带回府。 吩咐完后,曹颙撂下帘子,阖眼出神。 虽说山西官场的大亏空是伊都立前任、前前任留下的大坑,并不干伊都立什么事,可伊都立在山西时,却也同耗羡银子有干系。 他去年曾上过折子,提及将火耗银子归饷之事。 他的出发点也不难理解,去年西北的动静出来,谁都晓得,太平不了几年。 伊都立主动献火耗银子,也有逢迎上意的意思。 可雍正最忍受不了的,就是官员盘剥百姓。 伊都立自己没贪,可有心将山西百姓纳上来的火耗银子充军饷,也算是为皇上解忧。 可雍正不这么看,反而以伊都立为典型,斥责此事,无非是官员将本当还之百姓的火耗银子当成自家自留地,任意侵占,云云。 若是伊都立还在山西任上,今日小朝之事,不过是让他心惊几日;如今伊都立已经在京,皇上还这般不客气地斥责掌部堂官,就让人惶恐。 曹颙才不相信雍正只是随口训斥,是在敲打伊都立。 今天伊都立并不当值。 在场的王公大臣中,同伊都立关系亲近者有二,十三阿哥与自己。 皇上在隔山打牛?牛是哪个? 他揉了揉眉心,告诉自己,不用想太多。 自己与伊都立的交情只能算是私交,不党不群,当不会有什么忌讳之处。 话虽如此,他到底有些不安。 是了,自己与伊都立的身份都不是往昔,两人都是掌部京堂,在他们看来,是不涉公务的私交;落在旁人眼中,到底有党群之嫌…… 第一千三十四十七章 得意 第一千三十四十七章得意 直隶,武清码头。 返程到李氏已经曹家众人,就在码头上停驻的几艘大船上。这次回京,并没有搭乘内务府的官船,而后总督府安排的私船。 原本曹颂也是有所预备的,无奈李卫早就安排好了,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除了曹家诸人外,李卫长子李星垣亦与众人同行。 李家在徐州本就豪富,李卫在江南又是督抚大员,所以跟在李星垣身边服侍的下人、奴婢也有数十。坐了两船,跟在曹家行船的后边。 此处,距离通州码头还有三日水路,曹项同李氏请示后,便打发吴茂带人回京报信。 从通州码头回京,还得京城那边安排车轿去接。 虽说旅途劳乏,但是除了春华与孩子们,老一辈都是做过几次船的,倒是没有太大不适。 不用说,女眷都在一艘大船上。 都说亲戚“远了香、近了臭”,兆佳氏与李氏就有点这个意思。 早年在京城时,看着李氏风光无限,兆佳氏嫉妒眼红,即便是低了一头,可性子所致,三五日也要说一堆酸话。 分家之前,二房靠着长房照拂;分家之后,二房诸子年少,只能依附堂兄。她这个寡妇娘,想要硬气也硬气不起来、 在总兵府做了几年太夫人,兆佳氏心宽体胖,略显富态,眼界宽了,心眼也不再像针鼻儿那么大,言辞上没有早年的锋利。 只是话里话外,她处处露着得意。不是夸长子曹颂成才,就是念叨已经贵为亲王嫡福晋的四姐儿。 李氏只是好脾气地听着,晓得自己这个弟妹是早年羡慕长房羡慕的狠了,如今有点扬眉吐气的意思。 长房有亲王福晋,二房也有了;长房有国公夫人,二房有皇子庶妃;长房长子官至尚书,二房长子到了总兵位上。 即便曹颙现在仍是曹家官职最高的,初瑜的尊贵也是几个堂弟媳无法比的,可架不住二房胜在数量。 长房只有两子,长生年纪还小,出仕还得几年,在官场立足则更说不到什么时候;长房兄弟几个都已经出仕不说,而且年纪最轻的小五已经是知州。 因他们在路上,曹頫随着蒲州升府升任知府的消息,兆佳氏还不晓得,否则更不知怎么得意。 再说小一辈,天佑再成才又能如何,孙辈现下只有天佑、天宝两个男丁;二房这边,已经有七个孙子…… 听惯了兆佳氏的酸话,李氏是有耐心听她絮叨的。毕竟老一辈只剩下老妯娌两个,早年虽有不睦,也多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老了,老了,两人在一起做个伴,扯扯闲篇,也能打发时间。 唯一让李氏不自在的是,即便春华就随侍跟前,曹项又是里外安排,兆佳氏也是淡淡的,即便没有挑什么不是,可嘴里也没有一句话,完全的是漠视。 对于四房的孙子、孙女,除了庶孙天阳还多说两句,待天豫与敏姐儿只是平平。 即便春华脾气好,可兆佳氏如此不假颜色,多少在孩子面前就露了行迹,使得天阳兄妹几个在兆佳氏跟前,都添了小心。 曹项两口子毕竟是为了自己的缘故才南下,看着他们夫妻为难,李氏心里很不自在。 幸好同行的李家长子在后面的船,否则就让外人看了笑话。 在路上还罢,晓得兆佳氏不喜庶子庶媳,李氏便寻由子让春华照看几个孩子,轻易不让她到兆佳氏跟前;这眼看着京城在即,兆佳氏若还是如此,东府就难太平。 若是曹颂、曹頫兄弟在京还好,曹项一家大不了出去单过。 可现下的情况,京城只有曹项这一房,真要留下嫡母,出去单过,御史可不管庶子碍不碍眼,只会觉得曹项有违孝道。 李氏犹豫了几日,觉得还是得规劝一二。 不只是照拂曹项夫妇,还因东府、西府,几兄弟一爷公孙,互为表里。若是东府闹的动静大了,西府的名声也脱不开。 今年又有天佑、恒生的大事,李氏可不想因兆佳氏与庶子庶媳争闲气,而多生事端。 停驻武清码头后,正好孩子们都不在跟前,李氏便对兆佳氏提及此事:“侄媳妇贤惠的,孩子们也大了,你这当祖母的,还是再慈和些……毕竟要叫你一声祖母……” 兆佳氏听了,皱眉道:“嫂子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若是顺哥儿没早夭,也当娶妻生子,嫂子您就真能当亲儿子、亲媳妇待?” 李氏被噎得说不出话,半响方道:“不为旁人想想,就想想小二。即便你不喜欢小四,可小二待这个弟弟却没话说……要是让小二晓得你们相处得不融洽,那惦记操心的还是小二……还有两个侄孙女,二侄媳妇明年才能进京,在这之前,还得靠她们四婶多照看……等到两个侄孙女选秀,若似乎真指到宗室,亲戚连亲戚的,谁晓得会不会四侄媳妇那边沾亲……弟妹也是花甲之年,不舒舒服服地做老封君,难道还要侄媳妇手中讨钥匙,重新做管家婆?” 李氏虽慢声慢语,可却说到兆佳氏的痒处。 几个子女中,她放在心尖子上的不是幼子***,而是长子曹颂。 去年她过花甲大寿,曹颂又为了请了诰封,这成为她最得意之事。 虽说按照常例,官员妻母可随着官员品级装扮,可有了正式太夫人诰封,底气更足。 她在总兵府的院子,都是按照孙太君过去的格局收拾的,自己身边的大小丫鬟,也都是从早年的例。 原本她还装了碧纱橱,想要效仿婆母将长孙养在身边。 不知静惠心里作何想,面上都应了。 可兆佳氏有烟瘾,觉又轻,天望又是淘气的年纪。 不过几日,兆佳氏就受不住,只觉得乏力辛苦,“抚养长孙”之事告一段落。 她之所以对春华不假颜色,就是想着回京后寻个由子将家务收回手中,省的日子有过的不顺心的地方。 听了李氏的话,兆佳氏才反应过来,自己不再是带着几个孩子支撑门户的寡妇,而是得了正式诰封的二品太夫人。 到了京城,出去往来交际,也不会再是李氏的跟班。即便到了皇亲宗室跟前,她也是重臣之母,多少有些尊敬。 就算庶子、庶媳那边,自己嫡母太夫人的身份压着,还能翻了天去?权当多个管家、管家娘子。 虽说心里想开了,可兆佳氏依旧嘴硬道:“哪里是我不慈和?养在身边,和不养在身边能一样么?也不知老四与老四媳妇是不是背后说了什么,使得孩子们与我不亲近。” 她倒打一耙的无赖做派,李氏多年妯娌,不是头一遭见,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道:“还用他们爹娘说,弟妹如今越发有着老封君的威仪,板起脸来连大人都提了小心,更不要说孩子们……” 兆佳氏听了,眼睛一亮,道:“真的那么威风?” “谁还糊弄你不成?”李氏笑道。 兆佳氏心情大好,笑着说道:“借了小二的光,总算是熬到这一天……当年在老太太跟前立规矩时,我就曾想过,什么时候我能那么威风就好了……” 她心里既宽了,瞅着庶子庶媳也就没那么碍眼,态度既然不热切,到底柔和下来…… 三日后,待天佑、恒生来通州接人,看到的就是慈爱温和的兆佳氏。 不仅脾气好了,她嘴里也会说好听的。 在给天佑道喜的时候,她还没有落下恒生,一口一个“大侄孙”、“二侄孙”,使得天佑与恒生都诧异不已。 李氏晓得兆佳氏的心病,早年到底在长房前低了一头。 她笑着对两个孙儿说道:“还不给你们叔祖母道喜,你们二叔孝顺,给你们叔祖母请了诰封下来……往后在家里,你们还是称叔祖母……若是当外人提及,就要说东府太夫人……” 虽不晓得祖母说这番话的用意,可小兄弟两个已经连声道喜。 兆佳氏笑得像一尊米勒,看着天佑兄弟心里也多了几分真心亲近。 李氏虽有些留下两个孙子问些家常,可现在下船的除了曹家众人之外,还有同行进京的总督公子与总督府下仆,少不得打发天佑兄弟先过去招呼一声。 等天佑见过曹项、李星垣后,李氏又使人打听起这几个月家里的事情,尤其问到产期就在这几日妞妞。 待听说妞妞早产,李氏的心跟着悬起来;又听说平安才下一子,又是佛诞之日,李氏少不得多念几声“阿弥陀佛”…… * 曹家接人的马车回到京中,李星垣犹豫着要不要直接随着李氏到曹家给世叔请安,曹项便过头,叫他先带着奴仆下人家去,过两日安顿好了再过来不辞。 早在江南时,李星垣就拜了老师。 如今老师既开口吩咐,李星垣就老实应了,同曹家几位长辈告辞一声,带着奴仆下人回李宅。 曹颙这边,直到见了曹项,才晓得曹家上京的船,不是堂弟安排的,而是李卫安排。 李卫是督抚大员弄个坐船,肯定比曹颂要方便的多。 这舒适是舒适,可传到皇帝耳朵里,会怎么看? 曹家的船,捎带李家少年上京;与李家安排船,曹李两家一起上京,这不是一个道理。 曹颙抚额,总算明白几日前雍正敲打自己的缘故…… * 欠更还没补上,又倒腾到这个点,握拳,马上睡觉,明天早起。。 第一千三百四十八章 揭破(求几张月票) 第一千三百四十八章揭破(求几张月票) 李卫确实不像心细的,可他既是位至总督大员,身边幕僚数十,就没有一个明白人? 李卫在江南这几年,将地方政务与皇上交代的缉盗差事做的有条不紊,得了明旨称赞;要是他还是早年那个勇武单纯的汉子,怎么能在错综复杂的江南立稳脚跟? 曹颙记得清楚,后世红学论坛里,大家提及《红楼梦》中憨实可爱的史湘云,用的是“外憨内狡”四字。 不知为何,李卫也让曹颙想到这四个字。 曹颙的笑容,一下子淡了下去。 李卫的安排,落到雍正眼中,或许不过笑骂一句,觉得其赤子之心,不善作伪。 那曹家成了什么? 李氏毕竟没有长公主之名,却引得一个督抚大员安排送往,依仗的是谁的势? 更不要说京官勾连地方督抚,本就是朝廷忌讳。 雍正一手点拨起李卫,又是刚愎自负的性子,自不会觉得自己走眼看错人。 剩下的,就是曹家的错。 即便曹家几兄弟再怎么老实安分,通过联姻势力铺得很大,这点无可否认。 雍正现下,待曹家还好,此事也就不算什么;等到雍正要是觉得曹家不顺眼,这次让总督府安排曹家家眷坐船回京,便也是罪过。 没人会想着两家私下如何,都会觉得曹家势大,让总督大员也恭恭敬敬。 或许李卫作此安排,只是一片爱子之心。 李星垣毕竟只有十七岁,小时又养在徐州。在地方上,富绅人家的长子嫡孙,就是家里的凤凰蛋。 在江南那几年,又是李卫的地盘,众星捧月一般,哪里吃过苦头。 京城权贵云集,一个总督长子,还真的没什么分量。 在明知道曹颙不愿将两家的亲近摆在明面上,还安排这一出,无非是让李星垣与曹家长房沾个边。 总督没出仕的公子进京,未必会有人关注;可李氏回京,与曹府相交的人家却都会晓得。 待晓得李氏曾做总督府的坐船,少不得有人探究两家关系。 曹家长房结亲的宗室多,如此一来,即便有宗室子弟与李星垣对上,看在曹家的面子上,多也不会深究。 曹项不是驽钝之人,早在江南见到总督府安排的豪华座船,就有些不自在。 可此事不仅是李卫安排,二哥也应了,又是为着两位老太太之故,专程从盐商人家借的大船,他这个做弟弟、做侄子、做庶子的也没有开口反对的余地。 现下见堂兄脸色不好,他也有些明白过来,晓得自己出了大漏子,羞愧道:“二哥向来不在这些事上上心,想来只是觉得李督门盛意难才应了;我隐隐觉得不安,却因不好说话的缘故没有出面婉拒,很是不该。即便我不好开口,也当将此事禀了伯娘,请伯娘出面才是。” 曹颙心里虽有些不痛快,可却不是对曹项。 因他身在高位,公务繁忙,这两年曹项帮着出了不少力。 堂堂翰林学士,为了李氏回乡,就请数月假期随侍出行,已经使得曹颙对这个堂弟感激不尽。 哪里会因旁人的缘故,迁怒堂弟? 曹颙摇摇头道:“你是做弟弟的,你二哥都应了,就算老太太也不会违了你二哥的意,毕竟他在江南,这也是他欠下的人情,老太太怎么会坲了他的面子与孝心?是李卫***道,有些爬杆儿上……是我的不是,他已经升到封疆大吏,还当他是早年那个急公好义的徐州汉子……”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曹颙压下心中不快,换了话题。 曹颂那边的家书没有断过,可曹颙少不得问几句总兵府那边的情形。 曹项犹豫了一下,道:“二哥那里旁的还好,只是同李督台走的太近,与两江总督府关系就疏离些……到底是在两江地面……” 曹颙听了,想起一事,问道:“听说今春江南雨水多,水情看着不好,你在南边待了两月,觉得如何?” 曹项听堂兄问起民生,多了几分郑重,仔细想了想,道:“自伯娘我们到了江宁,江宁就多是阴雨天气,十日里能有两、三日晴天就算好……听说是从去年冬天开始,江宁的雨雪就多过往年……饶是如此,江宁还不是降雨最多的,听说杭州那边自打正月至今,一直阴雨连绵,就没有放过晴天……原本想要奉伯娘与我们老太太去灵隐寺上乡,最后还是因天气的缘故,不了了之……” 曹颙点了点头,降雨如此,怪不得李卫专程为此事上折子。 今夏江南下游不太平,洪灾十有***,就是不知洪灾大小。 同那个只知道供奉道人、借着道观敛财的范时铎相比,有李卫这个浙江总督在,也是江南百姓之福。 李卫,李又玠……还是敬而远之吧…… * 李氏到底上了年岁,早先在座船上还不觉得什么,待回到府里,安置下来,就有些挨不住,狠歇了几日精神才缓过来。 天慧相看人家之事,回家当日,她便听初瑜说了。 听说是大学士府,对方家主又在朝,李氏心里就有些不乐意。 无非是怕大学士府太过清贵,文人做派规矩多,反不如寻常官宦人家自在。 而且对方家长不管是现下官职,还是辈分,都比曹颙长一辈,以后两个小儿女真有什么膈肌,曹颙这边也不好出头。 待听说对方早年丧父,三年前又丧母,前些日子方出孝,李氏望向初瑜的目光就有些复杂,没有就孙女的事情多说什么。 初瑜虽有些疑惑婆母对天慧的亲事有些冷淡,可也当是她身子疲惫没精神的缘故。 这日,李氏吃了一盏燕窝,身上也不觉得乏了,想起长孙女的亲事,心里就有些膈应。 她歪在炕上,寻思了半日,并没有在初瑜面前说什么。 待到曹颙下朝回来,过来请安,李氏打发丫鬟出去,单留下儿子说话。 “你实话告诉我,这大学士府的长孙,到底是你相中的,还是媳妇相中的?”李氏盯着儿子,仔细问道。 曹颙心里虽纳罕,可还是如实回道:“当然是儿子相中的。舒赫德虽是天佑同窗,可因在孝期,鲜少再外走动,天佑他母亲哪里有机会能看到人?还是去年四阿哥大婚前,富察家四老爷曾携子来访,后来我去带着天佑回访,正好碰到舒赫德……富察家四太太,是徐相的侄女……我见那少年仪表堂堂,与天佑又亲近,就使人留心打探,觉得还不错……虽说原本想要过两年再定天慧的亲事,可一家女、百家求,求来求去求成仇……单得罪几个人,我倒是不怕什么,要是因此惹人嫉恨,损了天慧的名声,才是悔之晚矣……”说到这里,将伊都立为三子提亲之事说了。 李氏听了,神情复杂,不知是当松一口气好,还是更着恼好。 她绷着脸,道:“虽没见过那个舒赫德,可听你们说了,我也没觉得他哪里好,能让你们两口子乐意将宝贝女儿嫁了……完颜家的嵩年,多实诚的小伙子;就是伊都立家的三小子,也是品貌出众,没什么可以挑剔……你那几个外甥,你只说是血脉相近、不利子嗣,一个也不选……伊尔根觉罗家与完颜家是咱们家的通家之好,两家主母又都是敦厚人,你们也都看不上眼,却巴巴地与平素毫无往来的大学士府结亲,是何缘故?” 曹颙被问的讪讪,也不好贬低那两个世交侄儿来赞未来姑爷,只好“嘿嘿”笑了两声,道:“世家大族,媳妇难做,大学士府看着风光,毕竟是家族旁支,人口简单,省了是非……” 李氏冷哼一声,道:“伊尔根觉罗家是热闹的?完颜家热闹的?你是从我肠子里钻出来的,还要糊弄我不成?”说到最后,不自觉地扬高声音,脸上已经带了恼色,说话也有些喘。 曹颙见状,忙站起身,上前抚着李氏的后背,道:“母亲身子才养好,儿子有什么不对的,您只管教训,不要气到自己个儿。” 李氏横了曹颙一眼,恨恨道:“你们选了舒赫德,无非是觉得他失父丧母,天慧过去不用侍候公婆,直接可以做享福的少奶奶。即便有太婆婆、太公公,到底隔了辈分,又上了年岁,慈爱还罢,即便不慈爱能熬几年……你们可是真疼闺女啊……” 虽说是亲母子,可被当面揭破自己那点儿阴暗小心思,曹颙也带了尴尬,讪笑道:“母亲您想多了,实在是舒赫德那小子在同龄少年里比较出挑,大学士府家风又正,等母亲见了他,就会明白儿子为什么看上他……” 李氏即便性子再棉和,现下也是动了真怒。 她抬起头,眼圈发红,恨恨道:“若是天下有闺女的人家,都盼着闺女没出嫁就死婆婆;那生了儿子的,费心巴力地拉扯大,就要在媳妇进门前,痛快地去了,省的被当成‘恶婆婆’?!我这些年,是骂了你媳妇,还是打了你媳妇,让你们两口子心有余悸,专门挑孤子做姑爷?”说到这里,眼泪已经收不住:“还是你们觉得我老了碍眼,我怎么不早早没了,省让你们如此厌烦……” 见老人家伤心至此,曹颙越发不安。 他觉得自家夫妇俩的私心,是有些不大光彩,可这不过是拳拳爱女之心,哪里又同老太太扯上干系? 却是不明白,为何老太太会伤心至此。 可身为人子,他怎么能看老太太再哭下去。 他忙上前道:“儿子的那点小心思,确实瞒不过母亲,可实因这世道女子不易。在家还罢,我们还能娇宠;出了门子,就要旁人家子媳,要立规矩,要上顺翁姑、中承夫君、下还要照小叔小姑……若是天慧像其他闺阁千金那样,一直平顺,儿子也就不多费这个心……她既小时受了太多的苦、承了太多的难,儿子这当父亲的,怎么还能忍心见她以后辛苦……”说到最后,想起天慧小时眼盲时不言不语静坐的模样,心里发酸,也是语带哽咽。 李氏是当娘的,即便心里着恼,到底舍不得儿子难过。 她用帕子点点眼角,收了眼泪,叹了一口气,道:“儿女都是债……你们就这一个闺女,天慧又是可人疼的,为她算计至此也不意外……只是做人立世,到底存心要正……人皆有私心,可不能为了自己的私心,就悖逆人情道理……谁家的婆婆,不是从媳妇熬起的。十月怀胎,当成眼珠子、心肝一样的养大儿子,难道娶了媳妇,儿子就不是自己的?这是什么道理。你们只想着自家心疼女儿,却没想着自家也是有儿子的么?” 说道这里,她顿了顿:“你们当天慧是心肝肉,那六格格就是简亲王福晋的***子……若是王府那边,也盼着六格格不吃苦,你们怎么想?” 曹颙被问的无语,他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就听李氏接着说道:“即便当父母的没有手把手的言传身教,可这做子女的,心中敬爱尊崇父母,行事多随了父母做派……你们只想着天慧出嫁后享清闲,那她又如何能真心孝顺婆家长辈?就是天佑、恒生那里,有了你这当老子的先例,以后给自家女儿挑姑爷时,是不是也挑失父失母的孤子?能嫌弃亲家母,就能嫌弃自家父母;能怂恿自家闺女应付婆家长辈,就能帮着媳妇糊弄自己亲长。长久以往,心就歪了,家风如何能正?” 李氏的声音不大,却听得曹颙心头狂震。 是了,人有了私心,就容易滋生恶念。 那徐元梦与他本是八竿子打不到的两个人,他他拉氏老太太更是素未平生。 可为了宝贝闺女出嫁后不受长辈辖制,他心里不是也隐隐地盼着老太太早点过去。 自己总自诩为伪君子,这下却成了真小人。 不仅如此,还要带歪孩子们。 他们夫妻的企图,本就没有瞒着天佑与天慧。 到底是错了。 曹颙坐在炕边,露出几分苦笑……若没有母亲当头棒喝,他在心里还为这门亲事沾沾自喜,委实可笑…… 李氏一口气说了这许多,有些乏力,歪着身子靠着扶枕,不在吱声。 屋子里一时静了下来。 屋子外,初瑜站在廊下,望着门口的竹帘,脸上带了忐忑…… *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句话是没错的。 小曹第六了,危险,泪奔求***。。 第一千三百四十九章 立身正 第一千三百四十九章立身正 从兰院上房出来,曹颙便看到廊下站着的妻子。 他回了下头,忘了下放下的竹帘,而后冲妻子点点头,没有言语,踏步出了兰院。 初瑜默默跟在丈夫身后,直待出了兰院,方低声说道:“老爷……是不是老太太恼了,天慧的亲事,还是提的早了,还是当等老太太回京再议才是……” 她放在虽站在廊下,可丫鬟婆子看着,总不能近到窗下去听婆婆与丈夫的墙角。 因此,她听得并不真切,可隐隐地也听到“糊弄”、“媳妇”、“婆婆”的字眼。 之前他们夫妇两个相看舒赫德,并非是忘了出京的李氏。 而是因李氏这些年很少过问家务,对于天慧的婚配,除了早年有意将天慧说给福秀之外,并没有说过其他话。 可老人家虽不插手长孙女的亲事,可心里也牵挂吧? 所以前几日,听自己提及天慧亲事,婆母的反应那么冷淡…… 曹颙听了妻子的话,脚步缓了缓,道:“与这个想干系也不想干系,总之是我的过错。” 初瑜虽心中疑惑,可路上也不是说话的地界,夫妻两个便沉默地回了梧桐苑。 曹颙心里虽沉甸甸的,但看到妻子脸上的不安,便打发丫鬟下去,道:“是我的不是,只是想着自家女儿娇贵,能少吃些苦头当然好……大学士府门户再相当,舒赫德人才再好,可确实也因没有父母这一条让我多青睐几分……咱们这样的人家,即便再舍不得女儿,也没有召婿进门的道理……赘婿又向来为世人不耻,真正有心气的男儿谁会甘心为赘婿?我寻思着,舒赫德祖父年迈,叔叔又不成才,若是做亲,往后长辈这块还是多赖妻族,定不会怠慢天慧……却是看得短浅,只想着闺女顺心如意,忘了儿子这边……我虽自私凉薄了些,却不愿孩子们随了我……” 初瑜听了,依旧迷糊。 舒赫德这个女婿不好?关儿子们什么事?老太太私下教训儿子,到底是为何缘故。 曹颙正反省自己的过失,懒得多言,说了这一句,便闭口不语。 初瑜便按住心下疑惑,服侍丈夫更衣不提。 用罢晚饭,曹颙的精神缓过来一些,便对妻子多解释了几句。 当然加加减减,将婆媳之类的敏感字句去,只说了在这门亲事上,自己立心不正,被太太发现,担心孩子们有样学样,给教导一番。 初瑜心中,虽对婆婆的说法有所异议,可晓得丈夫事母至孝,便道:“到底是老太太想的周全……” 曹颙点点头,道:“除了这个之外,怕是老太太多少有些心气,我当时只是想着不用老太太操心,却忘了人老了孤单,容易多思多想。咱们在她没回来前,就定好了人选,老人家也有些不痛快。明儿开始,你带天慧多在兰院转转。若是老太太甩脸色,你也不要往心里去……看到老太太年岁渐高的份上,多担待吧……” * 次日,曹颙去衙署前,就交代妻子,使人去章佳宅与汗王府,让孩子们晚上回来吃饭。 初瑜晓得,这定是与昨晚的事情有关的。早在老太太回京当日,孩子们便过府请安。 初瑜应完,想起左成之妻朱氏在孕期,道:“朱氏产期将至,前几日老太太回来时也来请过安……” 曹颙点头道:“让她在家养胎,不必过来……” 到了户部,曹颙就留心查看江南几省历年的赋税减免卷宗。 昨晚李氏告诫他“立身要正”,使得他很是警醒,不单单是家事上,还有在公务上。 他虽不贪墨,平素也算勤勉,可却没有寻常蒋坚那种士大夫的报国之心。在官场上,他谨慎小心,更多的是做个看客。 平素不觉得,只想着“伴君如伴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仔细思量,却还真的正不起来。 他这点小心思,也经不起推敲。 可只有“立身正”,才能诸邪退散。 他手上,虽没有江南水文记录,可是比照着近三十年,江南因水患减免赋税的府县,便也能知晓那里容易大涝。 两江还好些,赋税重头本不在粮食上,湖广这边形式却不好。 不仅仅是影响赋税,要是水情控制不住,淹没良田,将直接影响漕粮。 京城直隶的大米,全赖漕粮督运。 直隶虽也推广了稻田,可对于京畿供应来说,却是不够用的。 京仓里囤的不是一年的稻米,单单一年水患,还不会让京城官员百姓饿肚子,带来的麻烦,不过是民间粮价上扬,也是比较容易抑制之事。 唯一需要留意的是,地方官仓是否有粮。 水患大了,沿江粮食减产或绝收,就要开仓赈济。 可地方的粮仓,曹颙是晓得的,真正清白的少。 李卫那边修坝防洪,自己这边也要未雨绸缪。 思量妥当后,曹颙便叫来蒋坚,主幕两个斟酌着,拟了个折子。用词婉转,并没有说检查地方官仓是否账粮对数,只说户部要统计地方贮粮。因两江、湖广是产量大省,所以先从这几个地方统计。 户部官员出京巡视地方粮仓,虽有前例,可多在秋冬粮食入仓后。 即便前几日雍正在朝会上提及地方官仓巡检之事,也只是让户部官员上心,没有催促曹颙早日安排人手之意。 可真到了那时,就算巡出不妥当也晚了。 帮着曹颙润色了折子,看着曹颙埋头神情郑重地抄写折子,蒋坚有些神情恍然。 或许旁人只会觉得,曹颙此举是迎合圣意,毕竟几天前皇上曾过问地方官仓之事;蒋坚却晓得,不知这样的。 曹颙之前查看的赋税减免卷宗,还是蒋坚帮忙整理的。 曹颙所圈定的重点地方,都是前三十年数次遇洪大涝的府县。 这巡视官仓不怕,可真要认真清理起来,得罪的人就多了。 自己大人行事向来是能规避麻烦就规避麻烦,怎么这次出头? 虽说蒋坚跟在曹颙身边,是存了报国之心,可并不是迂腐之人。他晓得,只有自己的东主在官场稳住,主幕两个才能为国为民尽力。 曹家的根基不深,虽风光了十数年,可也引得多少八旗大姓眼红。 而旗人补缺,不管是地方上,还是京中,都是按旗份。 曹颙兄弟上位一个,正白旗其他八旗子弟就少补一个缺。而曹家女儿指婚宗室,更不知碍了多少人的路。 这些年,零零散散的,不是没有人弹劾曹颙。 要不然,当年在直隶时,也不会因中秋节踩踏时间,他这个总督就被牵连免官。背后,有好几重推手。 曹颙心下明白,却只做不知,也没有报复回去的意思。 他奉行的原则时,不与人相争、不与人结怨,即便只是明面上。 在朝为官,什么事能瞒过上面?多争多错,曹颙既是谨慎惯了,哪里会如小丑似的跳出来,上串下跳,让人看戏? 今日这折子上了,固然能让皇上龙心大悦,可却后患无穷。 尽管此举确实是防患于未然,对沿江百姓是好事,可仍是过于鲁莽,蒋坚忍不住开口道:“大人,地方官仓虽归于地方,可户部向来有监察之职,若是真查出不好,户部也脱不得干系……即便早年大人不是掌堂,可是张大人那边……要是知晓内情的还好,晓得大人是忧国忧民;不知晓内情的,怕是会以为大人故意让张大人难看,两堂之间少不得要生嫌隙……” 说到最后,他不知不觉压低声音。 这本是两面不讨好之事,不仅仅得罪前户部掌堂张廷玉,还有其他权贵。 另外皇上前几日发话,地方粮仓好坏,地方主官要担责。那些地方官员,又多与京城权贵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曹颙这般安排,并非大公无私。 蒋坚是他心腹幕僚,他自不会隐瞒:“是我之前想左了,面面俱到就是面面都不到……六部里,即便清闲如礼部,两堂尚书也是明着宽和大度,暗地里寸土不让;户部权势更重、职责更大,如何能免俗?张大人手握户、吏两部大权,自是不屑也无需与我相争;我即便不是有意,可政务之中,难免有与张大人有异之处。皇上是务实之君,只要我立身正,得罪人又如何?有的时候,得罪人不是罪过,人缘太好方才是不是……”说到最后,带了苦笑。 蒋坚晓得他说是李卫之事,犹豫了一下道:“大人,二爷那边,是不是再寻两个稳重的师爷,过去帮衬一下……” 曹颙摇摇头,道:“不用,皇上喜欢真性情的人,小二也过而立之年,不当是我的应声虫……‘兄弟齐心、其利断金’那一套,并不适合在官场上摆出来……” 他并没有深说,可蒋坚想想,也就明白了。 曹家堂兄弟几个,最小的已经到知府任上,要是拧成一股绳,即便并非不可撼动,可势力也不小。 若是长房与二房分开说,就不碍了。 长房虽显赫,可人丁单薄;二房出仕的兄弟多,可自身底气不足…… * 昨晚卡文卡的**,不知怎么让小曹不娘地反省,结果小九反省了半夜,熬到凌晨5点半才出来900字,还好,一觉起来,脑子清明了,小曹又黑了,嘎嘎。 第一千三十百五十章 他人之鉴(求月票) 第一千三十百五十章他人之鉴(求月票) 曹颙的折子,当日便使人送往圆明园。 到了落衙的时候,左成同曹颙打了声招呼,并没有与之同行;而是去工部衙署外,等了哥哥左住,兄弟两个骑马缀在曹颙的官轿后,直到过了西华门,才催马近前,随侍而行。 蒋坚见小哥们上来,并骑与之闲谈。 他想起曹颙拟的那份折子,已经初步定下去湖广的人选,眼神就在左成身上停了停。 左成若有察觉,促狭道:“才同我分开一刻钟,先生就想我了不成?” 蒋坚抚了抚胡子,道:“是想起柏二爷小时候……过的真快,这一转眼,柏二爷也要当爹了……” 听了他的话,左住的目光也落到弟弟身上,眼里都是骄傲。 虽说他记事时,左成的身体已经调理了好些,可依旧比不上府里其他孩子,隔三差五就要小病一场,药汤子不断。 眼见他现下健健康康地长大,还能在义父身边做事尽孝,为义父分忧,左住很为这个弟弟高兴;加上宁家这一房,嫡系血脉只剩兄弟二人,眼见有了后嗣血脉,左住只有欢喜的。 左成“嘿嘿”笑了两声,小声道:“先生竟糊弄我……瞧着先生瞧我的眼神就不对,说不定再想什么坏事,肯定不是因这个……” 疏不间亲,曹颙还没开口,蒋坚自然不会多嘴,岔开话道:“老夫人既到京,大人这边是不是也要准备乔迁?” 左成看出他避而不谈,心下诧异,面上不动声色道:“义父早选好了日子,本月二十六日是吉日,宜动迁……” 说说聊聊,一行人到了曹府胡同。 蒋坚隔着轿帘同曹颙打了声招呼,带了小厮回后街自家院子去了。 左住、左成兄弟两个下马,一个压轿杆,一个掀轿帘,服侍曹颙出来。 曹颙下了轿子,看着兄弟两个恭恭敬敬要上前搀扶的模样,不由摆摆手,笑道:“做什么怪?我又不是七老八十,何须至此?” 左成退到哥哥身后,含笑不语;左住却依旧上前,搀了曹颙的胳膊,正经八百道:“入夏以后,义父可是清减的厉害……陈太医早就交代过,不许义父太费神劳累。老太太不在,义父就不听医嘱……” 话中,带了浓浓的嗔怪之意。 曹颙横了他一眼,道:“做了家主,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你们老宅也收拾的差不多,那边可使人催了?” 左住点点头道:“催了两遭,被儿子挡回去了……儿子的意思,还是想着按原计划,等弟妹生产后再动迁……” 曹颙点点头,道:“衙门里面,你同永亮关系如何?” 左住想了想,道:“四叔对儿子颇为照看……” 永亮也是个有心气的,被嗣母驱逐后,并没有回归本家,而是租赁一处小四合院,自己单过起来。 一双儿女,他并没有带在身边,而是跪求了宁老太太,暂时留在宁府,由宁老太太看顾。打小侍候他的几个下人,他也就留了一个小厮一个粗实婆子,剩下都留给一双儿女。 宁老太太虽恨极永亮,可康哥儿是她看大的,大姐儿又是落地就没了娘,委实可怜。 永亮那边,又有个大肚子外室不知何时进门,宁老太太也不放心将两个孩子交给永亮。 永亮之母曾上小四合院叫儿子回家,还让他早日娶自己外甥女过门。 结果永亮只肯承认表妹是外室,不答应娶为妻;永亮之母气个半死,可也拿永亮没法子,便直接雇了轿子,将大肚子的外甥女抬到小四合院。 这个姨表妹,本是图高门大户的富贵,才在姨母的撺掇下放***段勾引表哥,没想到表哥却被撵回本房,名下连一亩田产都没有,连这栖身之所也是租的。 她悔之不已,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压下满心不满,重新拉拢永亮。 永亮恨自己的同时,也没了怜香惜玉的心思,直言自己要为发妻义守三年。表妹这里,若是愿意留,他也能供一碗饭;若是不愿留,待生下孩子后,可以有他发嫁。 姨表妹见他如此绝情,少不得再次搬出永亮之母。 姨表妹在心存不甘时,也是有了其他心思,谁不想吃香喝辣。可表哥即便挂着工部差事,可俸银有限,家无恒产,她这般年轻,又有几分姿色,实不愿跟着苦熬。 永亮之母却不信永亮精穷,这些年来只永亮手指缝里漏出来的,都使得他们这一房买田置产,呼奴使婢。 毕竟做了十多年家主,要说全无私房,那谁信? 就算银钱真的不多,只永亮名下的衣服饰品、古董字画,也是价值不菲。 于是,永亮悲剧了。 她的生母,理直气壮地来为外甥女出头,要分儿子一半身家。 按照她的说法,即是他不待见,就不留着自己的外甥女在这里讨他嫌,可毕竟有了他的骨肉。即便生下孩子,再走一步,就凭清白不在,哪里还能寻到正经人家。 顾念夫妻之义也好,还是想着骨肉之情也好,永亮还是当给表妹预备一份嫁妆…… 听说闹得很热闹,永亮这边只肯给一百两银子,远达不到永亮之母的所求。 永亮之母不忿,差点要去衙门闹,最终被永亮之父拦下。 永亮之母不甘,可永亮又闭门不见,她便放出话去,要用“忤逆不孝”的罪名收拾永亮。 有两个族人,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出于想笑话,到永亮跟前传话。 永亮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取出两张文书拿给两位同族看。 一张是当年永亮过继时,永亮父母按过手印的契书,上面书着自家四子,家贫难养,情愿将四子过继他房,从此父子、母子再不相干。还标明了宁老太太付给两口子的一笔恩养费,算是不让他们夫妻两个白养儿子一场。契约书最后一条,注明永亮与他们夫妇再不相干、生死不问的字眼。 看得那两个族人眼睛直发愣。 这哪里是过继文书,这明明是卖子文书。 另外一张,是九门都统衙门提供的另户证明。 永亮在宁老太太这房名下另户,**成支,做了旁支族人。 两人面面相觑,不明白为何当年永亮父母对永亮纠缠不休时宁老太太不拿出那张文书,也不明白在年前分产时对永亮恨之入骨的宁老太太,怎么又答应永亮依附嫡支开户。 不过,他们明白的是,永亮生母不管再怎么闹腾,也压不住永亮…… 永亮虽不是什么大人物,但是因干系到左住、左成兄弟,曹颙也就使人留心,对于数月来永亮那边发生的事情也算知晓。 现下提及永亮,曹颙便放缓脚步,道:“发妻死别、养母义绝、生母成仇,你们兄弟两个说说看,为何永亮会落到这个地步?” 左住听了,望向弟弟,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犹豫了一下道:“四叔并无大恶,只是先前性子太过优柔寡断,有些拎不清……” 曹颙不置可否,望向左成。 左成脸上带了讥笑道:“还能为什么,不过是一个‘贪’字。即便他再感念生父生母恩情,也不是无知稚子,难道就全无私心,只因为孝顺,就想方设法地敛财给生父生母置产?不过是因哥哥与我归宗,他始终悬着心,才想要做两手准备。脚踏两只船,就两只船都踏不稳,才落到河里……要说无辜,枉送了性命的四太太才无辜,失母的稚子稚女才无辜……” 左住听了皱眉道:“二弟,四叔毕竟是长辈,现下处境又艰难,你何苦再说风凉话……” 左成咬牙道:“难道他成了嫡支另户人,哥哥就当他是亲人尊长?他既想要分户,挂在谁家名下不好,为何要挂在我家名下?哥哥不要说,他只是因舍不得他们家老太太……” 左住摇头道:“我不是说这个……只是……只是他已至此,若是二弟七情上脸,旁人不会说他心机深,只会说咱们凉薄、势利……” 见兄长一味做好人,左成心火更胜,道:“难道为了让人夸,我就要四处认亲戚……” 左住还要再说,就听曹颙冷声道:“你们兄弟两个倒是出息,这才离开府里多久,就开始学会言语上论长短,什么时候上演全武行?” 他需要操心的事情太多,因双生子已经成家立业,他管束的就少些,没想到向来和睦的兄弟两个争执到他跟前。 见他恼了,左住、左成两个都收声。 左住涨红着脸,道:“义父,是儿子的不是。二弟只是担心儿子,怕儿子心软面嫩,被章佳氏族人糊弄了,才屡屡提醒儿子……” 左成也跟着说道:“是儿子不该,明知道大哥性子温和厚道,还逼着他在人前撂脸……” 这会儿功夫,兄弟两个倒是手足情深,都将错处敛到自己身上,怕义父怪罪对方。 曹颙见状,稍松了口气,面上依黑着,对左住道:“你既晓得你二弟是好心,为何不听规劝?” 左住摸了摸后脑勺,讪讪说道:“义父早年曾教导过,即便是生死仇人,能不撕破脸就不撕破脸……虽说章佳氏族人同我们并不亲近,可在世人看来,却是难以割断的族人血亲……不过应酬几个长辈,听几句絮叨,说几句好听话,面子情有了,又不吃亏……” 曹颙听了,心下暗赞。 到底是自己教导出来的孩子,不免面上显得多忠厚老实,骨子里也是不肯吃亏的。 他瞥了眼因左住这一席话愣在一边的左成,接着问左住道:“既是你心里有了成算,同你弟弟直说就是,何苦兄弟两个生了争执……” 左住低下头,道:“二弟向来不喜这些人情送往……” * 对双胞胎真的很有爱啊,怎么就长这么大了。 曹府四子中,最亲近曹颙的是恒生,最崇拜曹颙的则是左成。。 第一千三百五十一章 修身齐家(求月票) 第一千三百五十一章修身齐家(求月票) 梧桐苑,上房。 看着马氏眉头遮不住的愁绪,初瑜挥挥手,将丫鬟婆子打发出去。 因这边有家宴,马氏午饭后便过来,在李氏房里陪着摸了半晌悠地吃了几口茶,才抬头淡淡地说道:“天佑有你们这样的兄长,是她的福气;我同你们母亲的爱女之心,并不亚于你们关爱手足之情……可是你们别忘了,自己也有大舅子、小舅子,也有岳父岳母……” 天佑四人闻言,面面相觑。 他们实想不到,话题怎么转回到他们身上。 曹颙放下茶盏,冷笑一声,道:“就算姻亲是外人,那自家人呢?为尊者讳,本不当同你们说这些;可若是还像方才似的,用永亮做例证,你们又难感同身受……我小的时候,同你们祖父并不亲近,甚至心里还存了怨恨……” 这一句话,惊得众人都变了脸色。 在众人的心中,曹颙是仁孝之人,他们这些小的也都有样学样。 儿子怨恨老子,这不仅是“不孝”,还是“忤逆”。 难怪众人无法相信。 曹颙接着说道:“你们生长在曹府,身边没有这些是是非非,即便听到旁人家嫡庶相争、父子成仇的事情,也只当故事,却是不知道,当年我同你们祖父也差点父子成仇……原因无他,只因你们祖父那时偏宠妾室,使得你们祖母伤心病倒……一边是十月怀胎的慈母,一边是严父,在小孩子心中,谁轻谁重也不用选。只是我心中虽怨愤,可年纪幼小,只能多陪着母亲,做稚儿状哄她开心;想着若是我大了,定要想个法子处理了那妾室,省的母亲难过、家宅不安……那妾室有一子,是我庶弟……我能待堂兄弟如同胞,却无法视庶弟为手足。庶弟者何人,母亲仇人之子,如何能心无芥蒂地视为手足兄弟?他被老爷宠得不行,我上京后更是在家里做起霸王,硬抢你们三姑姑养的小狗。结果惹恼了小狗,被咬了几口,连惊带吓的,就此夭折……我得了消息,却无丧失手足之痛,反而担心你们三姑姑过于自责、存了心结……人心都是偏的,谁也不是圣人。面上表现的再平和,逼到急处也会心生恶念……” 他说语调平平,可众人心中都起了惊雷。 实想不到,被他们兄弟视为乐土的曹府,还曾有过这般惊涛骇浪;被他们认为福寿安康的李氏,曾经受过这么多委屈;慈爱睿智的曹寅,竟然有宠妾灭妻的时候……而他们的父兄曹颙,在旁的孩子天真烂漫时,心里就因父母关系疏离存了怨恨…… 旁人还罢,天佑、长生两个同曹寅最是亲近,这会儿神色复杂得紧。 曹颙的视线从天佑脸上滑过,落到长生身上,道:“我说这些,并不是翻旧账,指责父亲的过错。我本身已经引以为鉴,才有了着府里的太平日子。告诉你与你几个侄儿,是想要与之共勉。”说到这里,望向众人:“饮食男女,人皆有好色慕艾之心,我并非要求你们做圣人。只是想着你们往后真要有把持不住的时候,多想想我今日的话;若是有坐拥齐人之福的心思,就想想你们的大妹妹……没有咱们家的女孩儿是宝贝、旁人家的女孩儿是草芥的道理……你们修身正,将来在你们妹夫面前才有说话的余地……” * 一时收不住,多码了些。之前欠下一更,这章算还一半吧。 李氏的话,却是让小曹反省了,一方面表现在官场上,一方面想的是儿子们的教育…… ***还在第六,离第五不远,离第七也近,正是可上可下的位置,恳请大家援手,看看有没有***。。。 第一千三百五十二章 部务(二合一) 第一千三百五十二章部务(二合一) 葵院,上房。 大丫鬟橙叶端了茶水上来,安放在几位小爷面前,而后低头退了下去。 不管是天佑,还是左住兄弟,都齐齐地望向恒生。 自从前院书房出来,这三人就是如此。即便恒生不是个细心的,这会儿也察觉不对。 他抬起头,不解地问道:“哥哥们怎么老盯着我瞧?” 看着他黑漆漆的眼睛,天佑犹豫了一下,道:“二弟,你说父亲怎么好好的就想起教训起咱们来?” 恒生扬声道:“还能因什么?再过半月妹妹就要下定,父亲心里不安……哥哥们又不是不知道,父亲母亲最是疼爱妹妹,即便妹妹不是立时出嫁,可定亲后在家的日子也就有数……就像父亲说的,万一妹妹往后有委屈的时候,还得咱们这些做哥哥的为妹妹出头。为了底气足些,也当洁身自好……” 天佑与左住几个相对无言,恒生这般说辞也不算错,可父亲(义父)是什么人?如何行事难道心中没数,非要天慧要下定前才想起教子? 见众人如此,恒生固然后知后觉,到底不是愚钝的,他“腾”地从座位上起身,瞪着眼睛道:“难道几位哥哥以为是我有了错处,引得父亲着恼,累及你们一起被教训?” 左住讪笑道:“你毕竟年少,又独居一府……侍卫班中,贪玩的人又多……” 恒生涨红了脸,转头望向天佑,恼道:“大哥也在侍卫班,难道就大哥是稳重的,独我不懂事……” 天佑本也想着父亲专程教训他们一顿告诫他们“修身齐家”、“克己复礼”,不当是无的放矢。 或许兄弟中有哪个行事不检,父亲一个当老子的,也不好直接说儿子的房间事,才如此笼统地告诫一番,有则改过,无则加勉。 双胞胎都已经成家,不是不知人事的黄毛小子,二弟却独居一府,身边没有长辈辖制。 待见恒生做此反应,天佑心里已经晓得,自己先前猜错了。 他是长子长孙,即便每日在宫里当差,可对于家中之事并非全无不知。 即不同二弟相干,那就是……因祖母的缘故? 兰院昨日的异常,天佑晚上已经知晓。 原也猜测着今日家宴是不是同祖母相干系,可今日见李氏神色如常,父亲这边教训的又是“修身齐家”的大道理,便想到恒生身上。 恒生现下毕竟名义上已经不是曹家子孙,若是父亲再单独管教他,传了出去,就显得曹家轻狂。 没想到,却是想左了。 想到这里,天佑便道:“二弟别恼,并不是我们觉得二弟不懂事,只是我在老爷、太太眼皮子底下……左住他们两个身边有弟妹守着,即便想要学人风流,也不好犯浑……只有你那边,独居一府,又无人能约束……方才有些误会你,可哥哥们也是担心你的缘故……” 左住、左成也明白是误会恒生,也都起身给他道恼。 恒生不是个小气的,见哥哥们都赔不是,摆了摆手道:“说开了便好,又不是什么大事……” 虽说兄弟几个没弄清楚曹颙教训他们一顿的起因,可那番大道理显然是听进去。 于是怀胎八月的朱氏,就看到丈夫盯着自己的肚子喃喃自语。 为了怕他们夫妻年轻不知轻重,朱氏的奶嬷嬷已经劝夫妻二人分房,左成也早就挪到书房。 从曹府回来当晚,左成就使人将铺盖搬出主卧。 面对妻子的不解,左成一边轻抚着妻子的肚子,一边道:“我想多陪陪儿子,总不能让他只亲近你……” 听着向来老成的丈夫说着这近似争宠的孩子话,朱氏忍不住“格格”直笑;不过想着产期将至,她也带了轻愁,小声道:“万一是闺女呢……” 左成浑不在意道:“闺女是更好了……闺女乖巧,更可人疼,义父、义母会更疼爱孙女的……” * 左住房里,马氏也瞪大眼睛。 妻子为求子心存焦虑,左住并非不知,可劝解几分徒劳无益后也只能闭口不谈,省的妻子心思更重。 听了义父那番“修身齐家”的训诫后,左住便觉得自己不能在子嗣上面让妻子独子承受压力。 他翻出了《周礼》,将“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这段话指给妻子:“晚几年生并非坏事……等到你二十看看,若是还没身孕,就请太医好好看看。未必就是你的缘故……当年五叔成亲三年,五婶亦无孕,后来请人看过,五婶无碍,是五叔身上不康健。保不齐就是我的问题……” 马氏听着丈夫的宽慰,本心里熨帖,可听到最后,却带了惊慌:“大爷怎好这般说自己个儿?我宁愿是我的缘故,也不愿大爷不好……” 女子无子,固然在婆家底气不足,可只要放宽心胸,给丈夫纳两房妾,生出儿子,抱养到自己个儿名下,也就是了。 男人无子,即便过继,可延续的是家族,自身血脉却就此断绝。 看着满眼担忧的妻子,左住心中一暖,道:“那也不怕,家中有方子,五叔现下不是有亲子了么……” * 圆明园,勤政殿。 雍正坐在御案后,放下曹颙的折子,原本沉重的脸上添了些笑意。 “统计官仓”名目倒是不错,自己还是疏忽,既是担心地方官仓不稳,可也没想等着早点打发人下去瞧瞧。 若是今夏那边汛情不稳,提前做到心中有数,总比到时候乱乱糟糟的强。 曹颙行事,向来是不乏勤勉,却拘与谨慎;现下能有这个魄力主动迈出一步,向来是户部印鉴在手,心里多了底气。 看来提曹颙为掌部尚书,这步棋果然没走错…… 雍正拿起御笔,下了“准奏”二字,想想张廷玉如今将吏部整治得颇和自己心意,多少要给他留些情面,便又在后边添了一句“出京官吏,可与张廷玉议后选派”…… * 第二日上午,到衙门不仅,曹颙便看到御笔朱批的折子。 即便雍正不加那句“与张廷玉议后选派”,在出京人选上,曹颙也不会自专。 户部毕竟是两位尚书共掌,即便印鉴如今在他手中,他也不会自大起来,觉得自己可以一言堂。不单单是因张廷玉身份压他一头的缘故,还因为衙署里的微妙平衡。 就算张廷玉去年以大学士身份兼任户部掌堂时,在政务上也多同曹颙和议后敲定。 曹颙不是傻子,哪里会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将户部弄成自家后花园。 上午张廷玉通常在御前当值,只有下午的时候,才分单双日在吏部与户部做衙。 今天是双日,正好是户部。 张廷玉平素多是在未正(下午两点)后座衙,且还要等两个时辰。 曹颙想了想,便叫人传来左成。 他没有先说话,而是示意左成看折子。 左成看后,不由皱眉,道:“大人要安排卑职去?” 在衙署中,不管人前人后,他都统一了称呼。 否则的话,要是在人口叫混了,不仅自己显得张狂,连曹颙都会被人指责用人唯亲。 曹颙扬扬眉,道:“你不想去?” 对于安排此事的曹颙来说,这是得罪人的差事;可对于奉命执行的人来说,虽也惹人嫌了些,可上头有曹颙这个大树,风雨淋不到他们头上,还多了在御前挂名的机会。 左成毫不犹豫地点点头,道:“湖广离京城千里之遥,这一去就要数月乃至大半年……卑职来户部,本是协助蒋先生,为大人效力……” 曹颙本还担心他会说不放心产期临近的妻子,他虽教训孩子们要“修身齐家”,只是想让孩子们不要被**所诱、被**支配,将家里闹腾的不可开交,可不是想要看儿子们成了“老婆奴”。 对于男人来说,还是将重心放在事业上更好。 听说是为自己的缘故,曹颙既感念他的孝心,可也怪他的顽固:“今夏南方时气异常,恐有大患……若是不使个可靠人去看看,我心里也难踏实下来……是帮我处理文书重要,还是做我的耳目去查看湖广贮粮重要,你自己想想看?实在不想去,我另指人选便是。” 左成已经明白过来,忙道:“大人,卑职去,卑职定仔查看官仓,定不叫他们糊弄大人……” 曹颙指了指案前的方凳,让他坐下,方道:“朱氏产期就在下月,这个时候叫你出京,确实为难了些。” 左成摇头道:“不为难,没听说哪家妇人生孩子,男人就顾不得差事的?家事哪里比得上国事。” 曹颙闻言,颇为欣慰,道:“你能如此想不错,只是朱氏那里,也要好生宽慰……你在外也不必太牵挂,我会让夫人多过去探看。” 左成点点头,犹豫了一年,道:“那蒋先生那边怎么办?政务节略也不是谁都能执笔。” 他这样说,并非是自诩文采风流,觉得旁人都无法比不上自己,而是因为这“政务节略”本是为了曹颙省心力才预备的。 若不是真正放心之人,也不要随意让旁人写。 否则的话,万一在重要事务上“避重就轻”误导曹颙,那曹颙处理起来,怕是就要“谬之千里”。 固然曹颙是个仔细的,重大政务上都会研读卷宗原文,可难保也疏漏的地方。 十三阿哥也知道这个,才专程调了左成过来给曹颙使唤,否则户部还缺笔帖式与文书不成? 听左成提及这个,曹颙心里也没有合适人选。 可是这次指派左成去湖广,并非曹颙临时起意。 左住、左成兄弟入仕已经快一年,所作所为都落在曹颙眼中。 不是他偏疼左成,左住才学与见识,确实不如左成。 可左成再好的资质,也是官场雏儿,需要历练。 要是在他身边埋头写上几年节略,那就太耽误了。 毕竟笔帖式执役数年后,迁转考试时,还要看政绩。 加上自家这几个少年,被自己护得紧些,还是少几分见识。 曹颙早就有意安排他们出去见见世面,只是一直没有机会罢了…… 未正初刻,曹颙使人看探问后,晓得张廷玉到了,便整了整衣冠,拿着御批折子去了张廷玉处。 张廷玉上午在御前已经得了消息,对于此事并不意外。 他也没有多想,毕竟曹颙履历在那里摆着,除了户部侍郎任上没有做掌印官外,道台、太仆寺卿、直隶总督,都是正印官。 执掌户部后,曹颙有自己的见地也不稀奇。 能从被称为“天下粮仓”的湖广入手,可见曹颙是个务实的。 张廷玉这大半年心思都在吏部,还要在御前参赞其他政务,确是也是无力顾及户部这一摊。 曹颙正值壮年,三日一朝还身心疲惫;他比曹颙年长二十来岁,近花甲之龄,每次御前当差,自然更累。 换做其他人执掌户部,他也不会这般安心。 只因晓得曹颙的性情最为谨慎,他才能将心思都用在吏部。 这巡视粮仓之事,虽说多少有些冒进,可张廷玉心里并不反对。 他在御前,加上老家就是南边,对于去岁今春的雨水异常,自是比旁人知道的更详细。 因此,知晓曹颙这番安排时,他便明白了曹颙用意。 若是湖广无粮,可以早日调两广粮食北上,为今秋水患做准备。 否则的话,等到水患起来,流民齐聚,无粮可赈时,就要出大乱子。 湖广与两江不同,两江文风昌盛,朝廷又教化多年,百姓还算服顺;湖广生苗混居,即便是好年份,也要防着苗人生事,更不要说灾年。 而湖广又是“天下粮仓”,水患耽搁一年不怕;要是水患后,民乱再耽搁一年春耕的话,那影响就大了。 说不定漕粮都会影响,京仓都会动荡。 因此,在曹颙过来与之商议人选时,张廷玉便请曹颙拟人选出来。 曹颙说了三个人选,一个就是堂笔帖式章佳元柏,一个是堂主事李匡山,还有一个是河南司郎中尹继善。 不用说,单从品级上来说,也是以尹继善为主导。 而那个堂主事李匡山,就是在张廷玉身边当差的,是他一个师兄的儿子,算是他在户部的嫡系。 看着这人选,张廷玉无话可说,心里越发佩服曹颙的滴水不漏。 已经是掌部尚书,还能小心谨慎至此,怪不得待臣下向来挑剔皇上,对曹颙也是多有看重…… 因事关民生,不要拖延,曹颙与张廷玉商议后,就将三人出京的日子定在三日后。 李匡山这边,自是被张廷玉告诫一番,让他在外边不要依仗是京城下去的,就失了稳重;多看少言,一切以尹继善为主。 左成这边,毕竟是头一回出差,田氏与朱氏都跟着担心,准备了好多东西,都被左成拦下。 左成原还想着怎么安慰妻子,省的她心里生怨,没想到朱氏半点埋怨的意思都没有,只是丈夫即将出行的牵挂。 待左成问她,为何不怨。 朱氏反而奇怪:“国事为重,妾身为何要怨?就是妾身肚里的孩子,晓得阿玛为国事忙碌,也只有为他阿玛骄傲的……妾身已经嫁二爷为妇,就不再是深闺中的娇女,难道处处都要赖二爷看顾?只是二爷要平平安安的去,平平安安的回来……妾身不求二爷建功立业,只盼着二爷办完差事后早归,一家人团团圆圆……” 她本是柔顺之人,可说起这番话来,却让左成觉得铿锵有力,一字一句地落到他耳中,如同敲在他心上一般。 左成看着妻子因怀孕而略显浮肿的满月脸,只觉得无比顺眼,心里有些明白“妻者、齐也”这四个字的意思…… 司官出京,奉的又是部务,本不需要陛辞。 可雍正留心此事,待晓得户部这边有了出京人选,便使人给曹颙,命其带着几人到圆明园陛见。 尹继善还好,在皇上没登基前便见过皇上;皇上等级后,他高中进士,直接被皇上选为充日讲起居注官,随侍左右,后来将他改为庶吉士,也有皇上为其添资历之意;带他散馆后为侍讲,也曾入侍南书房。 李匡山虽也是进士出身,六品主事,奈何京中百官云集,则只有在进士宴与大朝时,缀在朝臣最末,远远地看过一团明黄的影子。今日得以陛见,难免带了惶恐。 左成跟在前两位身后,面上也是惶恐状,可心里倒是踏实的多。 皇上吗?也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 他小时候在十三爷府上也见过…… 曹颙带着三人在勤政外侯了没一会儿,便有内侍出来传召众人觐见。 殿内,除了雍正,十三阿哥也在。 除了曹颙之外,其他三人都跪着觐见。 看来雍正对尹继善印象颇佳,除了问及他几件河南司政务外,还问及其父近况。 尹继善之父尹泰以左都御史之职协理奉天将军军务,这几年不在京城,而在关外。 按照这个时候,被皇上问及老子,当儿子当先谢恩,然后老实说几句父亲近况。 可到了尹继善这里,却是憋了一脑子汗出来,也没应上。 雍正的脸耷拉下来,屋子里的气氛也压抑下来。 曹颙看了叩首在地的尹继善,想着关于尹家的传言。 传言尹家老夫人性子狠戾,待庶子庶女尤为苛刻。偏生他家嫡子都不争气,因此对从小就用功刻苦的尹继善最为薄待,做主给他娶的媳妇,也是小族之女。 而后,尹继善虽中了进士、在仕途上平步青云,可在家里的境况并没有好多少,妻子儿女偏居府邸偏僻之处,要看下人奴婢的眼色。 眼前这个情形,并不难猜测,多半是尹老夫人不待见庶子,隔绝父子二人往来,使得尹继善也不知尹泰在关外详情。 虽说身为天子,本不当干涉臣子家务,可不知是不是因早年被八阿哥、八福晋刺激了的缘故,皇上最厌烦臣子被内宅辖制。 还因类似的事,在朝会上当年训斥过大臣。 还是十三阿哥见气氛尴尬,开口道:“皇上,除了尹继善,后边还跪着两个。” 雍正的视线这才从尹继善身上挪开,从左成的补服上滑过,落到李匡山头上:“李匡山,康熙五十七年进士?桐城人?” 李匡山虽不晓得皇上怎么提及自己出身,可仍是叩首在地,唯唯称是。 雍正轻哼了一声,不再理会,而是望向左成。 左成本跪在两位大人身后,雍正又能看到什么。 只是即便看不到左成的脸,雍正也晓得他的身份。 将他调到户部为堂笔帖式,还是来自他的授意。 曹寅早年在江南虽是奉命所为,可同江南士林往来的也太亲近;曹颙虽非科举出身,可弱冠之龄就出仕,又向来与人为善,将官场上人缘也颇佳。 雍正心中,早有计较,等曹颙长子天佑在御前当值几年,升到一等侍卫无法再升时,便放他入武职。 并不是不信任曹家,只是帝王心术,总是要看得远些。 曹家养子恒生,身为***汗王嗣子,也要走武职。 曹家长房本就人丁单薄,曹颙幼弟、幼子又年幼,雍正使十三阿哥调左成到户部,除了体恤曹颙之外,也有培养左成的用意。 左成在曹颙身边的作用,雍正也尽知晓。 现下见曹颙安排他南下,便晓得曹颙对此事的看重。 原本因尹家家务引起的郁闷,现下也抛到脑后,正经地训诫起三人,无非是“勤勉当差,不可轻怠,云云”。 三人叩首领命,雍正方开口命三人“跪安”,却留下了曹颙。 想起南边近日的晴雨折子,雍正脸色很重沉重:“曹颙,你为何不看好南边?” 曹颙自然不能说因李卫上折子修坝之事,使得自己想到钱粮之事,便斟酌着说道:“今春臣弟曾奉臣母南下礼佛回愿,除了江宁清凉寺外,本还要去灵隐寺,结果不仅江宁阴雨不断,杭州更是年后鲜有放晴时,最终不得成行……臣弟回京后,便专程对臣提及此事……臣心不安,便使人查了户部近三十年的案宗……但凡灾荒之年,皆早有警示,时气异常……” 雍正便听便点头,倒是没有多想。 李氏在南边的行程,他是晓得的。李氏在清凉寺还原,修缮山门庙宇之事,他也尽知。 毕竟用了清凉寺十多年的佛香,他心中对清凉寺也颇有好感。 对于两江总督范时铎纵容道门,挤压佛门之事,他心中也搓火…… * 凌晨没码完就睡着,昨天与今天的二合一。 第一千三百五十三章 心结 第一千三百五十三章心结 四月二十六,宜上梁、迁居。 这是曹府乔迁之日,选的是曹颙、天佑父子都休沐的日子。 相关物什早已打包的打包,装箱的装箱,只等到日子直接搬到新宅。 古人偏爱老物件,家具陈设都讲究传承与古朴。 曹颙毕竟不是古人,心里更适应前世那一套,新家当然要用新家具。 除了李氏与初瑜两代主母的屋子空出来,留着摆放其嫁妆,新宅那边其他客厅书房、花厅乃至孩子们的新屋都换的新家具。 曹府这边的家具则分类,有的依旧留着,有了收起入库。 如此,搬家的时候,大块头的物什又少了许多。 各院下人,已经分出数人,提前前日过去新宅清扫。 一切都安排的有条不紊。 到了四月二十六这日,曹颙与初瑜早早起了,而后去兰院用个早饭。 早饭后,曹颙与初瑜便请李氏带天慧去东府小坐。 曹府毕竟传承了五代,外头看着虽不显,可正经有几分家底。 为了不惹眼,早在搬迁前三日,便趁着凌晨人少时,往新宅运了不少东西过去。 即便如此,剩下那些常用的,也是不少。 且不说李氏的嫁妆,就说初瑜的嫁妆与给女儿攒的私房,就装满了几间屋子。 从这边搬东西出府,再到那边安置妥当,总要半日功夫。 曹颙夫妇要主持搬迁事宜,李氏却上了年岁,天慧是闺阁娇女,两人暂避,也省的被下人冲撞。 至于长生,因已经十四岁,被曹颙留下;天宝尚幼,随着先生去东府早读。 恒生是早饭后到的,他正赶上当值,为了将白天的功夫腾出来,特意与同僚换了夜晚,才从宫里出来。 没一会儿,左住与魏文志也前后脚到了。 加上东府过来的曹项夫妇与天护,正经有不少人手。 相关搬家事宜,有管事们领头,子侄们盯着。 倒是真没有什么曹颙好亲力亲为的地方。 曹颙便叫曹项到书房,摆好棋盘,沏了清茗,一副品茗手谈的架势。 曹项本是担心这边人手不足,才专程从翰林院告假,过来帮忙,没想到堂兄却这般清闲。 眼见着天佑带着几个小的,分作三初,一处去了新宅盯着,一处去了旧宅,一处押送贵重物什,堂兄却摇着折扇,一脸悠哉的模样,曹项不由满脸纠结,道:“大哥,侄儿们还小,迁居又是大事,是不是咱们也盯着些……” 曹颙摇着扇子道:“什么事又是小事?天佑他们已经十七,天护、长生也都十四,哪里还小?想想咱们当年,十七的时候在做什么?他们也当承事了……” 曹项闻言一愣,他们兄弟十七的时候在做什么? 堂兄已经上京,在御前为侍卫,周旋于权贵之中…… 二哥也在京中,不过也开始随着堂兄交际往来的…… 三哥这么大的时候,已经…… 自己这么大的时候,为了心中执念,离了京城为官…… 五弟这么大的时候,跟着伯父修书…… 同老一辈兄弟相比,天佑他们这代人是够安逸,欠缺了火候。 不管前提条件是,上面有亲长可依。 不像他们老一辈兄弟,赶上曹家飘摇动荡。尤其是他们二房兄弟,又值父丧,全赖长房伯父与堂兄照应。 伯父年迈病弱,堂兄身兼振兴家门之责……他们几兄弟又年少,那当是曹家最艰难的时候…… 想到这些,曹项也放宽心,道:“还是大哥看得透,该放手时就放手,像母鸡似的,都将他们护在羽翼下,他们何时能成才?” 曹颙将茶盏推到他跟前,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该教育的我们教育到了,剩下的也要看他们自己个儿……望子成龙是好,可圣人还有‘因材施教’一说……” 曹项闻言,涨红了脸,低声道:“大哥,我晓得了,往后……” 曹颙叹了一口气,道:“我并非说你关注侄儿功课不对,只是天豫年纪在那里摆着,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逼着他一坐一天,即便他乖乖听话,可能不能学进去?凡事过犹不及,若是逼得他彻底厌了书本,四弟岂不是悔之不及?咱们也是从小孩子过来的,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曹颙提及此事,并非无的放矢。 自打从江南回来,曹项对子侄的功课就比较关注,尤其对嫡子天豫的看得比较紧。 不仅每天要抽查背书,在天豫课业跟不上的时候,还动起手来,打了十个手板。 七、八岁的孩子,连吓带痛,就病了一场。 大家都以为经此一事,曹项心肠会软下来,没想到他却变本加厉。 春华虽满心舍不得,可却晓得儿子确实太娇弱了些,不教导怕是不成器,并不出面阻拦。 天宝与这个堂弟最亲近,见他情况可怜,便正经八百地求到父亲跟前。 就是小孩子,也晓得家里谁说话分量最重。 曹颙虽对堂弟教子的法子颇有微词,可本也无意干涉。他自己也是有儿子的,看到天宝有时淘气,也恨不得拿***敲一顿。 父子连心,曹项即便打了天豫,那心里最难受的也不是旁人,而是他这个严父。 今日正赶上兄弟两个见面,曹颙想起这事,觉得有必要告诫堂兄一二。 小孩子的逆反心里不可轻忽,真要是逼迫他打心里厌了书本,别说用戒尺打,就是用大***轮也没用。 曹项讪讪,耷拉着脑袋,沉默不语。 曹颙慢悠悠地吃茶,捡了棋子打谱,并没有打扰堂弟沉思。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曹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大哥,你同二哥是怎么想的,为何当年会允小五转六部,而不是我转?” 曹颙道:“还能为了什么?从年龄上说,你为长、他为幼;从品级上说,你为高、他为低。父子兄弟同衙规避,本就当是他回避。” 当然,所以然,似乎没错,可又哪里来的那么多当然? 曹项抬头道:“堂兄,小五不仅是嫡出,还是伯父亲自教导过……”说到这里,低不可闻,道:“到底嫡庶有别……” 这个疑问,埋在他心底数年。 他晓得,东府与西府名义上虽分家,可众兄弟还是以堂兄为马首。 若非堂兄点头,当年小五也不会离了翰林给自己腾地方。 可堂兄为何点头? 对东府几兄弟,因二哥打小跟在大哥身后兄弟情谊更重些,剩下几个小的,因小时接触有限,感情都差不多,并无偏颇。 观其素日言行,是个颇重规矩,讲究嫡庶的,为何在自己这里例外? 听到“嫡庶有别”四字,曹颙的神情凝注,看着曹项道:“嫡庶有别?你真这样看待自己?你们兄弟几个,不管嫡出、庶出,与我来说,都是我的堂弟。二弟他们,身上流着一半曹家的血,一半二婶的血;你的身上,流着一半宝姨娘的血,一半曹家的血。与我,与曹家,你们并无不同。” 这番血统论,听得曹项出神。 就听曹颙道:“对于天护他们也是如此,天护、天阳是我的侄儿,天豫、天望也是我的侄儿,嫡嫡庶庶这些,不管你们当老子的怎么看,我这当大伯的不会将侄儿分作三六九等……” 曹项听得此处,想到自己因见庶长子用功,怕嫡子往后被庶兄压制,狠下心来逼嫡子读书,不由羞愧万分。 是啊,从血统上来说,不管是庶子,还是嫡子,身上都流着的自己的血。 一口气说了这些,曹颙吃了两口茶,接着说道:“我不轻视庶出,可并不支持纳妾……这一点,我从没瞒过你们兄弟……宝姨娘老实,天阳他姨娘也是本分的,所以你们那边没用闹出什么笑话。在四弟眼中,成亲前看到的是嫡母不贤、苛待妾室;成亲后看到的嫡妻贤惠,妻妾和美。想必觉得这世上的嫡妻都当如四弟妹似的,奉行贤惠之道,才和女子三从四德。可现下你也有了闺女,等到敏姐儿大了,往后出门子,也直接做了便宜娘,四弟也会让敏姐儿贤惠大度?……这世上有多少人家,为了这妻妻妾妾、嫡嫡庶庶,闹得家宅不安……真有运数差的,家破人亡、香火断绝也不罕见……就说在江宁时,就章姨娘的猖獗与路姨娘的强势,你也是亲见的。我是个懒人,最厌烦麻烦,自己没有在这些事情上费心,也不愿为儿孙操这份心……我早已交代天佑,不得纳婢妾,有嫡出不得生庶子,只因怕四弟与三妹妹、五妹妹多想,这条家法并没有写入家规;可等我百年前,终是要加上这一笔……” 曹项听得怔住,好半响方道:“庶子……也不能生么?” 曹颙叹了一口气道:“四弟还不明白?不患寡而患不均。二叔去世的早,待子女教养上又不上心,对你们兄弟几个并无明显偏颇……若是真的偏疼哪一个,那其他兄弟会不会嫉妒不平?同胞兄弟,还有因父母宠爱厚薄反目成仇的;更不要说是异母兄弟?可人心都有偏颇,就像你成亲前,想的是不能委屈了天阳母子;可现下呢?想的是不能委屈嫡妻嫡子。你这般也是尊奉嫡庶有别的礼法,正合齐家之道,可礼法能大过人情?手心手背都是肉,难道非要压住一面,才能保全另一面?如今落得两面为难的处境,你能怪的谁来……” * 这是昨晚的更新,今天的争取0点前出来。。 第一千三十五十四章 乔迁(上) 第一千三十五十四章乔迁(上) 听了曹颙的话,曹项脸色苍白,久久不语。 曹颙旁的不担心,怕堂弟在翰林院待久了,过于重视儒家礼教,矫正过度,不仅待孩子们不好,也会越发自卑身世。 如此矛盾来、矛盾去,最后心里不扭曲才怪。 曹颙还指望家中子侄在曹项的引导下走科举仕途,将曹家从勋贵转书香门第,可不想打击得他失了锐气。 因此,他便道:“别钻牛角尖了……我那般制定家规,是怕儿孙有不肖的,色令智昏之下辱了家门……”说到这里,自嘲道:“若是真说起来,咱们这一大家子,从老太爷一辈起就已经断嫡,一大家子谁又比谁身份高多少……” 这个也是曹颙方想起来。 说起来,曹家的历史确实有些不堪入目。 名义上说是宋宰相曹彬之后,可连曹颙都不晓得,这所谓渊源是确有其事,还是牵强附会,反正留下的家谱上是这样标的。 确切的历史,是在明末,高祖曹锡远、曾祖曹振彦、祖父曹玺祖孙三代,在铁岭卫所被八旗军俘虏,成为正白旗汉人包衣。 当年祖父曹玺才两岁。 而后曹家兴起,是曾祖曹振彦以贡生身份出仕,历山西平阳府吉州知州、山西大同府知府至两浙都转运盐使盐法道。 这不过才是三品官门,在京城八旗权贵云集的地界,又是包衣人家,曹家实没什么分量。 只因曹颙祖母孙氏被内务府选为皇子保姆,而后皇子登基,就开始重用曹家。 在康熙没亲政前,就在康熙二年保父安排了织造之职。 等到康熙六年,皇帝亲政,因保圣有功,孙太君加封一品夫人,曹玺为三品郎中加一级,曹锡远、曹振彦也借着孙媳、儿媳的光得了赠封,两位之妻也是从二品诰封。 到了康熙十四年,康熙立太子,再次加恩曹家,曹玺加封工部尚书,曹锡远、曹振彦是三品郎中加四级,两位之妻成了一品夫人。 曹家真正发迹的功臣,不是别人,正是孙太君。 可孙氏只有三女,其中两女未序齿早夭,只***活到出嫁,适傅鼐,却亡于产关,留下一子昌龄。 曹家这边,东西两府,男丁十数人,名义上是孙太君的孙子重孙子,实际血脉半点不相干…… 想到这里,曹颙摸了摸下巴,不由有些心虚。 说起他在这世上亲近的第一人,就是孙太君。 不管孙太君待李氏如何,待他这个长孙实是没的说。 孙太君嫁妆与私房,除了留下些银子给孙辈做嫁娶银子,将衣服首饰这些给了媳妇,其他田宅金银尽数留给曹颙。 从曹颙七岁穿越,到十二岁老太君病故,祖孙两个的缘分虽只有五年,可对初临异世的曹颙来说,那份老辈人无条件的宠溺也为他驱散不少孤寂,开始慢慢融入这个时代。 孙太君除了关爱他这个长孙,最牵挂的还有娘家。 安排内侄为苏州制造,牵线孙家与李家联姻,将长孙女嫁给侄孙,都是为了让孙家上了曹李两家的船,让曹家能拉扯孙家一把。 自己明泽保身,不算是错,可却有些不够厚道…… 曹项那边被堂兄的说辞震得不行,眨了眨眼睛,反应过来确实是这么一回事。 伯父是庶子充嫡,自己父亲就是庶,真要论起嫡庶来,谁也撕巴不干净。 原本他听到堂兄家规那句,心中很是羞愤,可到了这会儿,晓得堂兄此举全无子孙计,并无他意,心中也就释然。 曹颙心下有些不安,便坐不安稳,抬头看了看窗外,阳光明媚,便道:“这边枯坐无聊,去那边园子逛逛……” 曹项也发现兄弟两个谈话过于沉重,笑着附和道:“听大哥的,还是年前去过一遭,还没见过收拾好的园子……” 即便规划的再齐整,可搬家就是搬家,车车马马,大箱子小箱子,前院还是有些乱。 曹颙也没惊动别人,唤曹满牵了两匹马,与曹项一道从角门出来。 从曹府门口,一直到胡同口,都是马车。 曹颙见状,便招呼曹项背向而行,饶了一点路。 四月末,天气已经有些热了。 曹颙骑在马上,望了望道路两侧的水渠。 里面虽不深,可依旧有积水。 今春开始,不只江南多雨,京城的降雨也不少。 曹颙便想到江南水情上,仔细问了曹项见闻。 曹项虽在翰林,可早年在洛阳做官,并非不知世事的书呆子。 提及此事,他也不仅皱眉,忧心忡忡,道:“大哥,江南不只是水患问题,怕是还有**……自古以来,僧道集会就容易生变,今年又是多事之年……”说到这里,犹豫一下道:“有传言,范时铎在江宁尊奉的那几个道人,是丹门之人……我问过二哥,他知道的也不多,只是说李督台曾提过,说这里水深,不让二哥参合……若真是丹门,大哥您看……” 曹颙冷笑道:“从秦始皇求仙问道开始两千年,你看哪个人真的长命百岁了?皇上是明君,若是他无媚上之举,总督位置许是还能做长久些;若是他真的想要借道门媚上,怕会适得其反。” “是因皇上重佛?”曹项问道:“皇上还有替身出家,想来是见不得范时铎重道抑佛……” 曹颙摇了摇头,道:“佛也好,道也好,在上位者眼中,都是愚民之术……”说到这里,却是心中一动,怪不得自己觉得此事听着有些不对劲,原来如此…… 这个范时铎他在直隶为总督时曾打过交道,虽带了傲气,可到底是出身相府,官场手段与眼色都不缺。 明知道皇上重佛,他还抬举道门,如此违背皇上心意,实不像一个总督大员能做出来的。 曹颙原以为,范时铎是因年岁大了,开始犯浑。 仔细想想,却不是那样。 江南重地,皇上怎么会允许一个犯浑的两江总督在?即便再给范家面子,也不会拿江南重地的安定开玩笑。 江南富庶,佛门香火很是兴旺。 久而久之,佛门圈占的土地数目也日益增多。 “摊丁入亩”却避不开庙产。 若是佛门气势强,那说话的底气就足。 佛门势微,只能小心夹着尾巴度日,哪里还敢吭声。 “哈哈哈!”想明白这个,曹颙不由大笑出声,自己一叶障目,真是好手段、好布局。 想必李卫已经明白这点,才没有在此事上揪着范时铎的尾巴不放。 这个“昏庸好道”的黑锅,范时铎是背定了;若是他不贪,皇上定会将他的委屈记在心上,待到任满回京,说不定既要挂个大学士补偿下他的名声损失。 可偏偏范时铎是个胆大的,压制佛门时,不忘了敛财,恨不得要在江南刮地皮。 曹项见堂兄大笑,神情里带了幸灾乐祸,很是不解:“大哥……” 曹颙方才想到那些,有揣摩圣意之嫌,即便在堂弟面前,也不好轻言,便道:“四弟你要记得,往后即便外放,也要避开江南……江南与武官无碍,对文官来说,却是埋骨之地……” 官场上早有这种说法,无非是江南富庶,容易诱人贪欲。 低级官员还好,越是显位越是危险。 自打顺治朝开始,在江南的督抚大员,折了无数,善终者少。 不说远的,就说被前几年故去的被康熙称为“天下清官第一”的张伯行,不仅是名满天下的好官,承继程、朱礼学,在士林也颇有人望,结果在江南闹得声名狼藉,差点成死罪。 这是不肯同流合污的,那真敢伸手的,就同被皇帝圈养的肥猪肥羊一般,火候差不多,也就该宰了,抄家籍没,殃及妻儿…… 曹项听出堂兄话中的认真,也正经八百地点了点头。 说着闲话,兄弟两个就到了新宅。 这边同曹家门口似的,这边的宅子,有狮子院,大门并不临街,而是另包在一重院子里。 如此,马车就不用排在大门外,而是都在狮子院候着,倒是显得比曹府那边要齐整。 这边前院坐镇的,是恒生与大管事张义。 听说曹颙兄弟两个到了,恒生与张义都迎了出来,给两位请安。 曹颙先问张义:“运了几趟,东西还需要几趟,都什么过来了?人手过来多少了?” 张义躬身回道:“回老爷话,从寅正(凌晨四点)至今,已经运了五次,几位主子的上房物件都运得差不多,各院下人除了留守的,也多到了这边……” 曹颙点点头,很是满意。 乔迁本就是麻烦事,可其他的还好,大家的住处却要紧着打理。 这个时候,凡是讲究吉凶。 即是今日是乔迁的吉日,那今日就要搬利索。 其他的东西,慢慢规制还好,住处早点收拾出来,也省的没个落脚地。 问完张义,曹颙望向恒生,见他还没有换下侍卫服,眼圈也发青,皱眉道:“你七叔呢?让他替替你,你先去去歇一歇……” 他虽说是放手让小辈们总理迁居事宜,可也晓得他们的人手安排。 天佑带天护坐镇曹府,恒生与长生在新宅,魏文志与左住则随着车队往返。 恒生笑道:“父亲,儿子不累,刚才十六爷来,说是有事,刚好有东西入库,儿子脱不开身,便请七叔过去走一遭……” 话音未落,便听到外头“噼里啪啦”,鞭炮震天…… * 汗,0点没码完。。。 第一千三百五十五章 乔迁(中) 第一千三百五十五章乔迁(中) 曹颙带着众人,走到大门外。 就见地上一片红纸屑,另有几个王府侍卫挑了竹竿,还得“噼里啪啦”地放鞭炮。 在烟雾缭绕中,十六阿哥与长生的身影若隐若现。在他们身后,停着两辆马车。 虽说鞭炮齐鸣,可那些马都是内务府专门调教出来的驮马,依旧老老实实地停驻那里,不见惊乱。 曹颙见状,不由失笑。 他乔迁之事,本也没瞒着十六阿哥。 只是京城习俗,贺乔迁之喜的筵席多设在乔迁旬月后,曹府这边也不例外,早就派了帖子,定在五月初八在新宅宴请宾客。 没想到,十六阿哥今日就过来凑热闹。 那边十六阿哥正同长生说着什么,还是长生见这边有人出来,见是两位兄长到了,忙告知十六阿哥。 十六阿哥便带着长生走过来。 曹颙这边也迎上前,见了十六阿哥。曹项跟在堂兄身后,给十六阿哥请安。 十六阿哥摆摆手,叫曹项起了,才对曹颙道:“刚好在内务府衙门忙完差事,得了闲,想起你今儿搬家,爷便过来瞧瞧。旁的还好,只是你这动静太小了些。这左近不是宗亲,就是显宦,你怎么好鸟悄地把搬家,总要通告下邻里才好……”说到这里,指了指那两辆马车:“这是内造的鞭炮,你就听响吧……” 实在是鞭炮的声音太响了。 使得十六阿哥说到最后,都要扯着嗓子喊。 喊完,他自己就忍不住笑了,扒拉扒拉耳朵,道:“这动静,震得爷耳朵都嗡嗡响……” 曹颙回头,请曹项帮着自己照应下搬家事宜,自己引着十六阿哥去了花厅。 隔了几道墙,鞭炮的声音依旧动静很大,只是不如在大门外那么震耳欲聋。 想着那满满两车鞭炮,曹颙不由抚额:“十六爷,这不是太招摇了?” 对于这个地界,曹颙是比较满意,单说离衙门近,以后早晨就能多睡半个时辰,可提起“邻里”,却不由不让他头疼。 西单牌楼这片,正好是镶红旗与镶蓝旗驻防交接,分布不少王府。 曹府新宅前门正对着的,就是十四贝子府后院角门;与曹府后花园隔了一条街的,就是简亲王府,与简亲王府一条街的,还有礼亲王府。 礼亲王府往北再过两条街,就是十六阿哥的庄亲王府。 曹府西南不到二里路,就是平亲王府。 另外,还有已革直郡王府,就在曹府新宅东南不远处。 这一圈的王府,如何能不让曹颙头疼。 他庆幸的是,可以算上“近邻”是不是旁人家,是十四贝子府。 十四贝子府,因历史原因,几十年之内都子弟都要夹着尾巴做人,不会跋扈起来。 十六阿哥挑了挑眉道:“招摇?孚若也不瞧瞧这里是什么地界?谦是要的,卑却要不得,否则往后常里以往也不是相处之道。即便那些府里主子是好的,难保有不知眉眼高低的奴才。这是皇上赐宅,总要也要大家心里有个数才好。” 曹颙笑道:“这话十六爷说的,我却说不得,否则就要有藐视宗室之嫌。” 皇族宗室,不管如何内斗,对外却是一致,尊荣不容侵犯。 曹颙最初得了赐宅,还满心欢喜,毕竟这其中有皇上为李氏正名之意,又离衙署近了。 尽管在这个世界,他已经做到高官显宦,可骨子里还是喜欢安逸,自然觉得住处离衙署近了好。 可等明白这一片居住的具体人家后,他心里就七上八下。 十六阿哥横了曹颙一眼,道:“你可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搬家之前,就将贺乔迁的帖子派出去,难道就没有旁的意思?” 曹颙讪笑两声道:“只是想着早些下帖子,显得恭敬,倒是真没想旁的。” 用意为何,不过是想要借借各位宗室大爷的虎皮,让自己在这王爷贝勒云集的地界立足。 十六阿哥见他还嘴硬,道:“你也不必太担心,即便这左右宗室人家多些,也没什么太担心的,这些年你家往来的宗室亲眷还少了?七扯八扯的都是亲戚,不过是远近不同而已。你一个户部掌部,也没空闲家长里短的应酬,相关交际就由大格格出面就是。要是真有刺头的,上面还有皇上瞅着。” 曹颙点点头,明白十六阿哥话中未尽之意。 这些宗室,避而远之就行,不用担心被欺负,也不用费心去应酬。即便真有想要欺负人的,抱出皇上大腿就行。 曹颙心里踏实许多,十六阿哥掏出怀表,瞅了瞅时间,道:“听长生说太夫人不在,时间差不多了……下晌宫里会有人下来,是不是该接了太夫人过来……” 曹颙听了,心中一动,道倾身上前,低声问道:“几幅匾额?” 十六阿哥用扇子指了指曹颙,道:“那可是御笔,还几幅?你倒是不贪心!” 曹颙笑着摸了摸下巴,倒不是他贪心,只是这宅子本是公主府,做了曹家新宅,那李氏的堂屋,少不得有要御宝下来。 大头赏赐雍正都给了,怎么会拉下这小头。 至于他自己,当然也有那么一点点的贪心。 曹家这一房从丰润分宗后,始终没有定堂号。 丰润那边的堂号用的是“安定”二字,对外称安定堂曹家,这“安定”是祖上名相曹彬的籍贯地。 当初曹寅生前,就为定堂号之事犹豫许久,最后也没拿定主意。 家族堂号,或用居住地、或用先祖美德、或用兴家之道许做佳号。 曹家这一房定居京城,总不能用“京城”做堂号。 先祖美德,也没有什么出众之处,祖辈最大的功绩,就是除了个保圣夫人。 给家族定堂号,现下作用虽不先,可等儿孙辈入了士林,与士子相交,这也是添门面。 曹寅临终前都没有自己拟定堂号,就是也有等御宝的心思。 曹颙是搬家之前,看到这边新宅的匾额多是空着,想起此事,多少有些期盼。 倒不是得陇望川,而是因皇上赐匾,也不是太稀奇之事,尤其是大臣宅邸又是御赐。 见曹颙不追问,十六阿哥有些绷不住,道:“你心愿得偿了,就偷着乐吧……” 曹颙心中大定,忙唤了张义过来,让他吩咐回府接李氏祖孙过来…… * 两车鞭炮,足足响了半个时辰,街头结尾就多了不少人探看。 就是曹宅北边的简亲王府,也被这鞭炮声惊动。 对于曹府搬家,这周遭人家中,最高兴的就是简亲王夫妇。 宝贝女儿不仅仅嫁到京中,还嫁到眼皮子底下,往后想要见面也不用那么费劲。 雅尔江阿听到远处鞭炮声不断,就使管事过去打听一二。 待晓得是十六阿哥的手笔,雅尔江阿便有些坐不住,穿着常服就出了府,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走到曹府大门。 曹府大门外,红纸屑铺了一地,空气中还都是刺鼻的火药味。 雅尔江阿虽没有明晃晃地系着黄带子,可一身的骄横却是一览无余。 见他近前,大喇喇地站在门口,让人通禀,也不说身份名字。门外的小厮不敢轻慢,忙回头通报张义。 张义这边,虽对虽晓得这不告而来的“客人”心有腹诽,可依旧快步走到大门附近,眺望了两眼。 这一看,却是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一个和硕亲王,没有带仆从,就穿着家常衣服在大门外站着。 张义跟在曹颙身边小二十年,自是晓得雅尔江阿的分量,对他的脾气也是如雷贯耳。 他忙回头请依旧在狮子院的曹项出面待客,自己则疾步去通禀曹颙去了。 雅尔江阿可不仅仅是宗室亲王,还是曹府亲家,自己堂兄的亲家,因曹项见了他,恭敬中透着亲近,直接请他往花厅去。 雅尔江阿虽只见过曹项几面,可对曹家的事情知根知底,晓得他们东府几兄弟幼年丧父,都是曹颙父子拉扯大的,同亲兄弟也差不多。 所以雅尔江阿瞧着他也觉得顺眼,原本倨傲的神色也平和许多。 看得随曹颙出迎的十六阿哥心里啧啧称奇。 雅尔江阿先对曹颙道:“曹大***喜……” 世人眼中,“乔迁”有步步高之意,除非家道中落,日子越过越差的,否则搬家是喜事。 曹颙这忙回答:“同喜,同喜,倒是下官无状,饶了王爷清净……” 炮竹声刚落没一会儿,雅尔江阿就到了,不用说定是听到动静。 雅尔江阿摆摆手,道:“不用你赔情,你向来是稳重的,不用说扰了爷清净的罪魁祸首就是你身边那个。” 十六阿哥摇着扇子,大笑:“不过是看曹颙鸟悄搬家太冷清,过来凑凑热闹;王爷你这当亲家的,不说锦上添花,还得扫兴不成?” 雅尔江阿哼了一声,转向曹颙:“听管家说你们定了今儿搬,想着过来看看,又怕扰了你们搬家……这还是晓得有不速之客上门,爷才也厚着脸皮来了……” 两位王爷斗口,哪里有曹颙说法的地方,只能说些“蓬荜生辉”的套话,请雅尔江阿花厅吃茶。 曹项则告了声罪,继续前前院盯着去了。 只坐了半盏茶的功夫,雅尔江阿就坐不住,开口想要看看这逛逛宅子…… * 这更是昨天的,下边还有一章,两章连发。。。。。 停了暖气,小九就毫不犹豫地感冒了,汗。。。。。 ***掉到第七,小九泪奔求***。。。 第一千三百五十六章 乔迁(下) 第一千三百五十六章乔迁(下) 听雅尔江阿开口要逛宅子,曹心中不免犹豫。 这前院各处虽都有条不紊,可到底是搬家,有什么好逛的? 雅尔江阿心血来潮,可自己总不能领着他到各院看箱子。 这般想着,曹颙便道:“要不,去花园转转……” 没等雅尔江阿开口,十六阿哥便反驳道:“几个大老爷们,逛什么花园子?旁的地方你也不用带,只需将他带到天佑的院子转转,他就没挑了。” 曹颙闻言大悟,自己也是当父亲的,怎么没想到此处。 实在是雅尔江阿随心所欲,不靠谱的时候太多,使得曹颙没想起这茬。 被十六阿哥揭破用意,雅尔江阿也不恼,只看着十六阿哥道:“爷是初一,老十六就是十五,谁也别笑话谁……爷就不信,你没去过汗王府?” 十六阿哥强笑两声,道:“只是路过顺便……” 雅尔江阿本还想再损他两句,可见他笑容面前,语带苦涩,想到他的苦处。 嫡亲的闺女,成了皇上养女,他这个当老子的,连嫁妆都不能名正言顺地预备,只能算是“添妆”;想要多看看女婿,也只能是“路过”。 否则落在旁人眼中,就是同皇帝抢闺女,说不定还要被扣上“心存怨尤”的帽子。 十六阿哥本就人缘好,同雅尔江阿这一支称不上太亲近,可也从无过节。 雅尔江阿不愿刺他,便对曹颙道:“左右搬家的具体活儿也轮不到你这主子动手,若是得闲,咱们这就去逛逛?” 曹颙自然说好,吩咐小厮往西路传话,让人该回避回避,随后带着两人往西路去。 天佑的住处,就定在西路三进院子的前两进,是打通了的,前院是穿堂,是天佑的书房与客厅,后院是起居之地。 前后正房都是三正两耳结构,左右三间厢房,南面还有三间倒座,拢共二十四间屋子。 前面已经布置得差不多,都是簇新的梨木家具,书房的书籍也摆出来,足足三面墙,都是到顶的书橱。 身为宗室权贵,雅尔江阿对科举之类的不屑一顾,可想到自家女婿实打实的进士功名,也引以为傲。 文武双全,总比不学无术要好……若是自己还在军中,提挈一二…… 眼见着西边战事又起,可是别说简王府一系,就是其他宗室,也未必有立功建业的机会。 皇上登基之前,就是孤拐性子,在宗室里没什么人缘;登基之后,越发防心重……自己早年因桀骜不驯,也曾得罪过他,如今虽闲着,到底爵位还在,同旁人相比,下场也算好的,也当知足 雅尔江阿想到此处,原本的浮躁去了不少,看着屋子也格外留心起来。 后院上房则显得空旷许多,只摆着几件寝具。 雅尔江阿晓得这边就是闺女的新房,心里颇为满意,这地方不算小了,就是他王府中,几个阿哥没开府前,住的都没这么宽敞。 两家婚期初步定在九月,所以简王府那边家具已经打得差不多,需要添减的只是小物件。 雅尔江阿只有这一个嫡女,又因对完颜氏心存愧疚,早就给六格格预备下丰厚嫁妆。 换做其他人家,他心里当然有底气。 可曹府两代祖母,六格格的婆婆就是和硕格格,当年淳王府嫁妆之丰厚,另人侧目;至于李氏这边,有当年太后的遗赠。 即便不好与两位比私房,可女儿这边也不好相差太远。 除了嫁资丰厚,让闺女在去长辈跟前有底气外,女婿那边也要好好拢一拢。 天佑既然爱舞文弄墨,那王府也不乏珍本…… 这院子没挑是没挑,可为什么是西路,不是东路? 雅尔江阿突然想到此处。 东西二向,通常以东为尊。 天佑是曹家嫡长子,本当在东路安置才是。 随即,他想起来这里本是恪纯长公主府,宅子名义上赐给曹家,实际是赐给李氏的,并非曹颙一人的私宅,心里就也释然。 李氏太夫人还不到花甲之龄,寿数且久,曹家次子长生即将成丁,往后也在这个宅子里娶妻生子,住在东路也说的过去。 这边没逛完,那边初瑜使人传话给丈夫,婆婆带着天慧、天宝姊弟到了。 十六阿哥想着有阵子见李氏,便说要去给李氏请安。 雅尔江阿看了眼自己的常服,有些后悔,可还是说道:“既是太夫人到了,我也当去问声好。” 曹颙无法,只好引着两位王爷去了后院。 李氏所居上房,家具陈设得差不多,只古董珍玩的摆设,还在封箱中,没有摆出来,看着有些空旷。 初瑜正同婆母说起上午搬家的一些琐事,听说丈夫带着两位王爷来了,很是诧异。 当然不是因十六阿哥,而是因雅尔江阿。 她已经得了雅尔江阿独自上门的消息,只当他是听到鞭炮动静过来转转,也该差不离走了。 毕竟今日曹府搬家,实不是待客的时候。 没想到,他不仅没走,还跟着来了内宅。 李氏倒是没有多想,两家本就结亲,现下又做了前后邻居,多了往来也没什么。况且自己将近六十岁的人,早过了避讳外男的岁数,直接在内宅见客也不失礼数。 不管雅尔江阿之前的名声有多狼藉,李氏待人向来宽厚,只念好处。 这会儿想到他是长孙的岳父,李氏客气虽客气,却也添了几分亲近,还主动地提及完颜福晋,少不得称赞了几句。 虽没有直接赞到六格格身上,可雅尔江阿还是十分满意。 首先是妻子的确是好的,当得起旁人夸奖;其次都说母女相类,李氏既满意完颜氏的教养,也侧面说明老人家心里是喜欢六格格的。 雅尔江阿倨傲是倨傲,可并非不通人情世故。 别说自己女儿只是和硕格格品级,即便是宫里的公主下降,不得婆家长辈欢心,少不得也会夫妻失和。 换做其他人家,亲家公上门,初瑜这个亲家母需回避一二。 可雅尔江阿是她族叔,两人一个祖宗,实没什么好回避的。 初瑜也就站在婆婆身边待客。 看到雅尔江阿穿着常服进来时,初瑜面色如常,可心里多少有些不高兴。 不过待见他在李氏面前丝毫不断架子,完全以晚辈自居,很是谦和有礼的模样,初瑜觉得好笑的时候,也颇为触动,心里的那点不满也烟消云散。 雅尔江阿晓得自己今儿登门有些轻率,待同李氏闲话几句家常,便起身告辞。 曹颙与十六阿哥两个,要送他出门,被他出手拦住,只招呼恒生给自己带路…… 待搬运的马车又往返两遭,东西差不多都搬完,曹项同曹颙打了声招呼,回去换天佑过来。 搬家入伙,要祭神。 天佑是长子嫡孙,不能缺席。 随着天佑同来的,是四皇子弘历、五皇子弘昼与平亲王世子福彭与御宝两套。 门匾曰“福源”,另有堂匾“福厚寿康”四字。 门匾曰“克慎”,另有堂匾“慎宽荣勤”四字。 不用说,前者是赐给李氏所居正堂的;前者是曹府正厅。 随着匾额下来的,自然还有一道文藻华丽的圣旨。 上面将曹颙赞了又赞,无非是差事做的好,朕心甚慰那些;也没有落下李氏的教子之功,还有各种德行出众的地方。 这种官面文章,曹颙见的多了,也就厚脸皮受了;李氏这边是头一遭听,直羞的涨红了脸。 教子之功什么的,勉强还能沾边,其他的多是夸大其词。 礼佛施粥,怜老惜弱,这是高门女眷的多做过的,哪好经得起这盛赞。 可圣旨就是圣旨,不是你想要谦虚就谦虚的。 曹府这边,自李氏以下,阖家跪听了旨意。 念完圣旨,弘历亲自扶了李氏起身,道:“给太夫人的嘉字,皇阿玛慎了又慎,才选了这几个字……” 李氏感激道:“皇上恩典,老身铭感五内……” 曹颙身为家主,少不得也是一番感恩戴德。 因十六阿哥在,两位皇子一个世子颁完皇差,少不得又一番请安问好。 两位皇子还要回圆明园,没有久留,同十六阿哥说了一会儿话,便先离去。 福彭这边,给外祖母与舅舅、舅母请安后,也表明来意。 怕这边刚搬过来不肃静,平亲王福晋想要接老太太与侄女过去小住两天,若是应得,明儿就使人来接。 李氏感念长女孝心,又想着端午节后大学士府下定天慧就要居家待嫁,出行就不便宜,便点头应了。 接下来,是曹家这边的祭神仪式。 福彭到底是外人,就不在参合,回王府复命去了。 曹府上下,便是各种搬家后的祭拜仪式。 有祖辈祠堂,需要拜祭,还需要拜四方神与地基神,还要拜寿星与土地。 因李氏信佛,还要安置佛位…… 从黄昏时分,一直祭拜到掌灯;从大门外,一直祭拜到花园。 别说大人们忙了一日精神本就不济,就是孩子们也都觉得配备不堪。 不过,待大家在李氏的福源堂团座时,脸上都有了笑意…… 这个家,终于搬完了…… * 上面还有一章是补昨天的更,两章一起发。 ***掉到第七,小九恳求***支援。 第一千三百五十七章 来活了 第一千三百五十七章来活了 曹府搬家次日,平亲王福晋使人来接,李氏带着天慧去平亲王府小住。 三日后,待李氏祖孙回新宅时,这边处处都已经安置妥当。 福源堂本是长公主寝殿,面阔五间,正房前是五间抱厦,前后就是十间屋子,里面早先由楠木隔断隔成数间屋子。 在重修修缮时,十六阿哥与曹颙商议后,就将违制的地方都去了,可寝殿框架依在,还是比寻常官宅要气派的多。 东边有李氏的卧室、稍间,平素起居坐卧之所;中间是正堂,高悬御宝;西边有佛堂、斋室与接待外客用的小客厅。 除了正房,左右厢房各五间。 福源堂后还有后罩楼,现下都空着。 曹府的下人同高门显宦相比,本就不算多,早年又裁过两次人。 在旧府时还不显,配置到新宅这边,就显得人手有些不足。 幸好初瑜早就想到此处,自打去年赐宅,便从家生子中补了一批小丫鬟与小厮,训练了半年,如今也能凑上手。 其他人处添减的不多,独李氏这边,多了不少才留头的小丫鬟;还有天宝那里,独居一处,身边也要配齐人手。 其他人的院子,变化倒是不大。 天慧屋里的大丫鬟,年长的几个,前两年就开始相继配人,以后会作为天慧的陪房随之出嫁。 剩下不到配人年纪的,都是曹府家生子,留作陪嫁丫鬟。 加上常姑姑与罗姑姑二位,天慧身边的人手配得足足的。 过了端午,便是曹府新居的乔迁宴。 曹颙并没有大肆铺张,邀请的都是至亲好友。 旁人尤可,倒是将东府兆佳氏给酸的够呛。 只因李氏这院子,比当年老太君的院子还气派。这边的花园子,即便没有江宁织造府的花园占地广,却是有山有水,比起裕亲王府的花园也不需多让。 京城里除了王公府邸,其他民爵显宦,没有几家有资格引活水入院。 还有那御宝,密太妃见了,都说皇上恩深、李氏是有福气的。 原本兆佳氏觉得园子景致好,想要带着两个孙女过来小住几日,想了又想还是回去。 虽说早就有李氏身世的各种传闻,可兆佳氏总是不当回事。 她觉得都是无稽之谈,李氏的荣光不过是有个好丈夫、有个好儿子。 夫贵妻荣、母以子贵,李氏这才多得了体面。否则的话,即便是皇上的私生女,也没有养在包衣人家,又给包衣人家做填房的道理。 待到太后的遗赠,两代帝王的明赏,兆佳氏想要否认也不能。 她只能腹诽皇上脑抽了,不按常理行事。 到底在李氏跟前短了气势,尤其想到这宅子曾为长公主府,她更是不愿意多留片刻。 李氏倒是很失望,这宅子实在是太大,院子显得太空旷,小孙子又不在跟前。 老人家觉得寂寞了。 她还想着留下兆佳氏祖孙多住几日,这院子也能添些生气,没想到兆佳氏说什么也不肯留。 曹颙夫妇察觉出李氏的失落,夫妻两人就将全家每日晚饭都安排在福源堂。 初瑜更是借口儿女亲事,每日留在福源堂陪着李氏。 李氏精神这才好些,将心思都放在孙子孙女的亲事上。 大学士府是五月二十来下的小定,徐元梦请族侄舒穆禄家族的族长、一等公布兰柱为大媒,请布兰柱之妻钮钴禄氏来下定。 正白旗舒穆禄氏,多是最早归附清太祖的库尔喀部部长郎柱后裔。 郎柱长子扬古利为太祖额驸,以军功封超品公,地位仅次于宗室诸贝勒,死后追封为武勋王。 除了超品公之外,家族中其他勋爵传家。 郎柱两个侄子,一个是八大臣、一个是**臣,都是开国功臣。 按理来说,这般显赫的家族,本不当沉寂这么多年。 无奈不管他们这一族立了多少功勋,因在正白旗旗下,被顺治皇帝不喜。 待顺治皇帝亲政后,对这个家族多家打压,旁支爵位革了大半。 嫡支因扬古利这一房虽没有革爵,可也从此闲赋。 这一沉寂,就是数十年。 直到旁支子弟徐元梦科举出仕,舒穆禄氏才再次抬头。 族中子弟,开始走科举仕途,几十年来,也有不少子弟相继出仕,只是品级多不高,因此并不招眼。 徐元梦请族长为大媒,请族长夫人下小定,足以彰显对这门亲事的重视。 曹府这边,亦是如临大宾,迎接得很是郑重,请了淳王府那边世子兄弟出面待客,还有出阁的几位姑奶奶回门做陪客。 待布兰柱向曹颙交了婚书,钮钴禄氏给天慧插戴上,两家正式结了姻亲…… 虽有些失落,可想要儿女亲事定了大多半,曹颙还得松了一口气。 可惜过了没两天,他就欢喜不起来。 离京的户部三位司官已经到了湖广,虽粮仓的事情还没有着手,可沿江而上,水位不稳。 即便李卫在江南开始组织清淤修坝,可为了怕耽搁春耕夏收,地方官员多有拖延,效果并不显著。 南边的消息不好,北边也有了动静。 盛京工部尚书上了折子,提及辽河今春以来水位突涨,恳请京中派人巡查,以决定是否加大防洪防涝工程。 辽河源头在直隶,西辽河多在***,东辽河却是要流经盛京。 江南水患并不鲜见,对朝廷来说,减免赋税、预备钱粮,昭显皇上恩德就是;东北却是龙兴之地,盛京又是开国之都,真要被淹了,可是了不得。 不说旁的,就说那肥沃良田,民田少,不是内务府皇庄,就是各大王府王园,还有其他勋贵世家早年圈地的庄子。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事若关己,这些八旗大爷恨不得上窜下跳。 早时,因李卫力主水利这一块,还有人弹劾李卫逾越擅权。 朝廷有河道总督,还有工部,轮不到一省督抚夸省接差事。 现下没人再闹腾,都盼着朝廷重视防洪之事。 五分的险情,被他们说成十分,无非是盼着朝廷掏腰包,省的他们的田庄被淹了。 雍正虽厌恶他们的私心,可也不能让东北被淹。 几年的风调雨顺,修生养息,好不容易朝廷与地方才安定下来。 他这个曾被士林诋毁的皇帝,当的也有底气些。 若真是南北齐涝,没人会想着天有不测风云,而是都会想到他这个皇帝身上。 那起子小人,说不定又要说什么皇帝德政之类…… 士林口碑,雍正既心有不甘,却也无意为其左右;东北关乎八旗利益,却不容轻忽。 就今春南北水情异常之事,他专门着大学士与六部九卿,专议此事。 不管是旗员,还是汉大臣,对此事都尤为关注。 汉大臣多是进士出身,大半来自江南;旗员则晓得东北的重要性,半点不容有失。 朝廷上下,难得的没有杂音。 雍正心中,颇为满意。 虽说现下国库丰盈,可哪里能轻动? 西僵不稳,不知什么时候就是一场大战。 那就是个无底洞。 因江南水情,李卫又支了数百万。 雍正觉得气闷,看着这满堂大臣就有些不顺眼。 咬咬牙,掏这笔银子没什么。 他登基六年,除了雍正二年的战事外,并没有遇到其他什么坎儿,这会儿舍些银钱,求个安稳也好。 可是,他整顿吏治这些年,哪里不晓得朝廷弊端? 干净的人少,胆子大的人多。 尤其是河工此类撒银子的差事。 河道衙门历年出的蛀虫还少了? 五月过了大半,眼见就是六月,真要是因他们贪墨耽搁了防洪大事,那影响就大了。 心烦气乱之下,雍正的视线落在曹颙身上,又看了看伊都立……又转到工部几位堂官身上…… 直到散朝,他也没说什么。 在众人退朝之后,他却留下了十三阿哥,商议东北防洪之事。 “这本是工部的差事,可朕心里实放心不下夸岱。他虽没胆子伸手,可却是个耳根子软的,保不齐被人撺掇了做下蠢事……”雍正揉着额头道。 夸岱是佟国纲三子,现下袭了佟家长房的公爵,是工部的掌部尚书。 佟家虽之前被打压得差不多,可毕竟是孝懿皇后母家,雍正名义上的外家,总要留些香火情。 十三阿哥闻言,晓得皇上这是另有属意人选,斟酌着道:“皇上慧眼如炬,佟公在到工部前,多在武职任上,理不得这种琐事也是有的。” 雍正道:“东北水患,事关民生社稷,总要有个谨慎人总理,朕才能放心……曹颙与伊都立两个,你瞧着那个更妥当些?” 十三阿哥不由哑然。 这两个一个是户部掌部,一个是兵部掌部,皇上你用着不觉得乱套么? 可皇上的意思已经摆出来,他只能郑重地想了想,道:“若是在这二人中选派人手,臣弟觉得还是曹颙更妥当些……他年纪虽轻,却比伊都立更经事些……” 雍正满意地点点头,道:“朕也这么看……曹颙的谨慎平素瞧着有些碍眼,可真要去担这差事,还真的需要个谨慎人……朕打算让他兼任工部尚书,去盛京总理此事……伊都立亦同去,东北民人稀少,多是驻军,由兵部出面,调动人手也比较便宜……” 十三阿哥听了,心下骇然。 皇上对臣下已经疑心至此么? 工部两个尚书、四个侍郎竟无一可信之人,另提溜了曹颙总理。 六部尚书,不满员时两部兼任是有的,如同张廷玉,就挂着两部尚书职。 地方督抚,亦多挂副左都御史或兵部尚书衔。 可曹颙这个不同,工部尚书无出缺。 十三阿哥斟酌了一下,还是开口道:“皇上,工部那边……” 雍正道:“李卫上了折子,江南防洪以缺人手,让夸岱去江南……” * 泪奔,求几张***。。。。 另外看到有朋友留言说北京的天气,不至于感冒,零上二度到零上十来度,白天不觉得什么,晚上房间里真冷的。南方的朋友或许不觉得,住在北方的朋友就晓得了。每年北京供暖之前,停暖之后,都是最难熬的。 第一千三百五十八章 再聚首 第一千三百五十八章再聚首 对于夸岱来说,接到下江南的旨意时,几乎要手舞足蹈,窃喜不已。 随着督查河工的旨意下来的,还有雍正的密旨,四皇子弘历将随行南下。 只要不是傻子,谁不晓得四皇子就是内定储君。 不过是圣祖朝夺嫡太过惨烈,今上又不是宽和的,无人敢明着抱四皇子的大腿,可饶是如此,得了机会的暗中巴结的却是无数。 佟家经过两次三番的打击,早已经势衰。 夸岱这个孝懿皇后亲弟,堂堂的国舅爷,更是像小妇养的,在六部尚书中居末不说,更是夹了尾巴做人。 至于曹颙这个户部领工部尚书差事之事,夸岱却没有放在眼中。 皇上待下向来爱僧分明,曹家正炙手可热,他才不会那么没有颜色地与之相争。 皇上再厌佟家又如何,总要留一线;若是同抱好四皇子的大腿,佟家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起来,毕竟佟家的爵位还在…… * 曹府新宅,九如院。 这是新宅中路第三进,是曹颙夫妇所居之处。 院名“九如”,取自《诗经?小雅》,有福寿绵长之意。 虽说曹颙夫妇还不到不惑,可在这个时代,儿女成行,也将到含饴弄孙的时候。因此,在曹颙选院名的时候,便圈定了这个。 上房里,初瑜正收拾东西,皆是一式两份。皇命来的匆忙,今日传旨,明日曹颙父子就要出京,北上南下,这使得初瑜心里有些发慌。 曹颙见妻子皱眉不展,摇了摇头,道:“天佑已经成丁,总不能老笼在跟前……难得皇上对他们另眼相待,我们当父母当高兴才是……” 拨在皇子身边当差,多半会随着皇子开府,成为王府班底。 弘历身份所致,不比同寻常皇子,天佑就有可能成为下一任皇帝班底。 皇上此举,可以说是提挈与保全曹家,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 初瑜慈母心肠,想起江南水患的传言,哪里能欢喜起来。 加上丈夫出关,也是为防洪,她能放下心才怪。 曹颙晓得劝不了她,叹了一口气,道:“夫人再如此,老太太那边就该瞒不住了……天佑跟在四阿哥身边,能有什么危险……那可是李卫的地盘,又有小二在……” 初瑜点点头,心下稍安。 是了,皇子微服出行,不知暗地里跟着多少人。说是巡视河工,可也没有人敢真的引皇子入险境,倒是真的没有什么危险。 丈夫这边,关外不比江南,水道有限,倒是好许多。 可为什么她还是觉得心里不安…… 初瑜突然想到哪里不对头,忙抬起头来,道:“老爷……七月底就要往简王府过礼……老爷与天佑能回来么?” 曹颙闻言一愣,接旨后这半日,就想到在关外如何行事,倒是忘了家中还有这件大事。 自己这边还好,盛京离京城近些,自己又是户部掌部,若是防洪抗灾的事情都安排妥当,许是七月底之前有可能回京;儿子那边,南下路远,两个月是无论如何也回不来的。 “天佑是回不来的,我这边得看辽河讯情再做定论……不管我们父子是否赶回来,一切照旧便是……多请四弟与弘曙帮忙……” 这两个,一个是堂叔,一个是娘舅,正是可以出面为天佑张罗的人选。 初瑜也没旁的法子,点头应了。 父子二人出差,李氏这边是瞒不住的,只能换个说辞。 曹颙这边,便说是奉命出关巡查关外土地与赋税;天佑那边,则说是奉密旨护卫四皇子巡视两江盐赋。 真真假假,只掩了洪水之患。 李氏真信了,对长孙那边没交代什么,反而很是担心儿子这边。 眼看就要进伏,即便关外凉快些,可曹颙的身体不比年轻时,年前又是一场大病,现下看着都过于清瘦。 老人家放心不下,少不得嘱咐媳妇,多带解暑药,又将自己这边的人参片,给儿子装了大半,让他累时含着解乏,千万要爱惜自己。 曹颙感念慈母之爱,唯唯称是,回过头去,在儿子面前又当上严父。 “你是侍卫,只需尽侍卫之责就是,其他的不要多言……四阿哥是个有主意的,在他跟前当差,不用有自己的主意……”曹颙交代道。 不是不想望子成龙,只是天佑的年纪与阅历在这里摆着,过与不及,反而容易暴漏其短处,还不如恭恭敬敬做服帖的臣子。 成心腹的话,就要掂量分量。自古以来君王身边的谋臣有几个得善终的,四阿哥即便现下不是君王,以后也是,风险过大。 耳目的话,近是近了,功劳建了,却容易被看轻。 手足的话,就甭想了。 清朝的皇帝可不讲究手足这一套,而是主奴有别。 即便是雍正与十四贝子,同父同母,也是一个是皇帝主子,一个是奴才下臣;更不要说天佑一个小小外臣。 天佑以后,只需奔股肱之臣使劲就行。 不是最与皇帝知心的,只要不可或缺。 天佑恭听父亲教导,心里想到父亲身上。 早上皇上登基前,曹府就与雍王府关系友善,可父亲从没有借着这个越雷池一步,恪守君臣本分。 皇上登基以来,有许多倚重的心腹大臣,昔日的年羹尧、隆科多;现下的李卫、田文镜。 可年羹尧、隆科多抄家夺爵,不得善终;李卫与田文镜成为皇上手中的尖刀,得罪了多少权贵士子。 皇上在还罢,李卫与田文镜有靠山;皇上若……这两位会是什么下场…… 天佑直觉得后背发冷,明白了父亲的用意…… 父子二人正说话,就有小厮来报,门外有人递帖子请见。 即是挂的工部尚书职,曹颙自不可能是光杆司令,随之出京的,还有工部都水清吏司的一个两个主事、四个杂员小吏。 现下门外递帖子的,就是明日随他出京的这几位。 看了看拜帖下的署名,其中一个,还是曹颙认识的,是左住兄弟的族叔永亮。 曹颙记得永亮是七品司库,本是有正经差事的,怎么成了随着主事出差的杂员? 工部掌管的差事,上关系帝后陵寝,下关系百姓黎庶,许多工程多在京外,工部的低级官吏多有出京的时候,那都是没有什么正经差事的小吏。 这个时候,出行不易,出差可不算什么好事。 品级高还好,有地方官员孝敬;小吏的话,只有劳累的份,甚至吃苦出力偶有功劳,也多是给随行上司锦上添花,落不到自己头上。 曹颙虽心中诧异,可却什么也没说,使人将六人引到前院西厅见客。 六人是来请示明日出行与集合时间来了,曹颙即挂了工部尚书,就是众人的顶头上司,众人自然是以曹颙为马首。 说话的是两个主事,永亮在四名杂员这末,低头不语,也没有刻意表明自己与曹颙相识。 曹颙这边,说了明日早晨出发的时间与地点。 只是,在众人走后,曹颙向天佑询问起永亮之事。 天佑果然知晓此事,原来永亮被嗣母驱逐归房之事,虽无御史弹劾,可到底纸包不住火,传到工部衙门中。 加上永亮生母的几次闹腾,在不知情人的眼中,倒像是永亮贪图富贵,即便被富裕的嗣母摒弃,也不肯回到贫寒的生父生母家尽孝。 不孝不义,永亮自是被上官所厌弃。 他丢了司库的实职,成了工部杂员。 不知为何,曹颙想起第一次见到永亮的情景,不过是个童子;再想想永亮对左住曾有许多照顾,心中就有些不忍。 他想了想,道:“左住说没说,永亮在衙门可曾自辩?” 天佑摇摇头,道:“应该没有,倒是左住为永亮饱了两次不平,差点与人相争。还是左住发狠话,不要左住提及长辈之事,才使得左住老实。” 不管永亮待左住是真心,还是假意,一个族叔的身份也不怕他生事……留着他,倒是多少能牵制宁老太太那边一二…… * 次日,曹颙用罢早饭,就去福源堂辞行。 长生、天慧、天宝几个都在,曹颙少不得挨个吩咐几句,才拜别李氏,出了家门。 工部的几位司官,曹颙与之约好在安定门城楼下集合。 还有同行的伊都立,也约在安定门。 曹颙这边,随之出行的人数不多,可都是得用的,有张义、曹满,还有魏黑与曹甲,另有四个的护卫,是曹甲一手训练出来的。 虽说皇上没有明旨,要求曹颙与伊都立驰驿,可曹颙想了想,还是没有叫人预备马车,而是与众人骑马出行。 待到了安定门一看,伊都立与工部几位司官已经到了。 伊都立满面红光,心情正好,与几位司官有说有笑。 几位司官却透着拘谨,小心在旁边陪着说话。 众人见过,便合作一处,从安定门出京,顺着官道一路往北。 曹颙与伊都立并马而行,看看彼此,脸上都露出笑模样。 曹颙道:“没想到,时隔多年,还有机会与大人一起出差……” 伊都立笑道:“反正,我是跟着孚若混了……” * 昨天欠下一章,之前欠下半章,总计一章半。握拳,尽快补齐。 第一千三百五十九章 及笄礼(上) 第一千三百五十九章及笄礼(上) 京城到盛京的距离,即便比不上下江南那么远,实际上也不算近,一千三百余里。 一路都是官道,逢三十里就有小驿,百二十里大驿。 曹颙与伊都立又是之交好友,两人到一起有话说的,倒是并不觉得难熬。 只是两人养尊处优惯了,有些吃不得风吹日晒苦,骑了两天马,就在途中雇了马车。 如此一来,相处的时间又多了些,两人就琢磨起此行差事。 曹颙在江南时就见识过水患,那真真是天灾无情,因此对这份差事很是精心。即便人还没到盛京,可就辽河防洪的方案,已经拟了几种出来。 伊都立虽是做了副手,可并不在意,也将盛京周边驻防八旗的情形,对曹颙仔细说了,供他参考。 辽河众多支流,分东辽河、西辽河、浑河、太子河四大支流水域,与大辽河干流水域。 西辽河除了部分水源在直隶,其他大部分在内***科尔沁部,那里***百姓还逐水草而居,游牧为生。 东辽河靠近吉林乌拉,那边封山封林,土地多属于内务府名下,地广人稀,但是也无需太担心。 浑河、太子河、大辽河,却像个大树枝,将盛京围绕其中。 虽说曹颙与伊都立两人都觉得可以将防洪重点,放在盛京周边。 可两人的侧重点,却多有不同。 伊都立觉得,应该是护城为主,重点关注盛京最近的河道。 曹颙则认为,当侧重盛京屯田那一片,减免庄家损失。 毕竟,今年南方十有***是大涝之年,东北的屯田数目也不小。确保这一季收成,若是明年京城粮食短缺,也可以运粮南下。 待两人说出心中思量,剩下的就是面面相觑,最后两人都露出苦笑。 倒不是想要说服对方,曹颙的思量是从大局出发;伊都立所偏重的,也没有错,毕竟他们两个尚书出关,最主要的就是保盛京太平。 曹颙不是愣头青,自不会喊着“为国为民”的大道理去忤逆君王;伊都立也不是黑心肠的,只顾自己差事好看,不顾百姓死活。 如此一来,屯田要保,盛京也要护着,可汛期降至。 两人再也惬意不起来,都觉得肩上沉甸甸的,恨不得立时飞到盛京,开始着手准备。 每天在路上的时间也加长,一路颠簸,终于在五月二十九这天,一行人终于到了盛京…… * 京城,曹府新宅。 狮子院停了不少车轿,狮子院东西的排房里,坐满了各府侍候主子出行的管事、护卫。 都是曹府的姻亲,又都是侍候主子出行的,平素大家伙也多能碰头,多是认识的。 纵是如此,大家寒暄、闲话,也都是天气不错,吃吃喝喝这一套,没有人敢说主子的闲话。 倒是隔壁的几个小厮,到底年岁小,少不得嘀嘀咕咕说上几句。 这个道:“怎么瞧着比月初那次来客还多了?除了表姑娘的生辰外,大舅爷家还有其他喜事不成?” 这个当是几位姑奶奶家的小厮。 那个回道:“头回是家宴,除了本家,就只有几个姑奶奶回门暖房;今日却是不同,大姑娘及笄,太妃娘娘都过来了……庄王府的福晋也来了……” 这个不是东府的,就是左住、左成那边的。 另一个小厮道:“曹家大姑娘及笄,接着就要备嫁,都说稻香村是曹家大夫人的陪嫁,那会不会随着曹家大姑娘出门子……” 这个是外客带来的小厮了…… * 福源堂,上房。 屋子里花团锦簇,处处都是胭脂香。 密太妃坐在上首,李氏陪坐在一旁,其他庄亲王福晋、平亲王福晋、裕亲王福晋、淳王府几位阿哥夫人、曹颖、曹颐姐妹等女客,分左右坐了。 兆佳氏也在,位置在庄亲王福晋之下,平、裕亲王福晋之上。 她的腰板挺得直直的,瞥了下首的平亲王福晋,心中很是得意。 她虽是婶子,可自打曹佳氏成了福晋,亲戚见面,也只能叙国礼。 曹寅夫妇还好,生身父母,还能与福晋女儿叙叙家里;她这个隔房婶子,只有恭恭敬敬地。 现下,她女儿也成了亲王福晋,自己又封了诰命,身份已经非同一般。 难道在她的福晋闺女面前,大家还要叙国礼? 得意之间,看到陪坐末尾的长女曹颖,兆佳氏又觉得意兴阑珊。 即便这些贵人“叙家礼”,也是在李氏面前,因着李氏的身份。真要在她面前托大,才是失了规矩。 自己只是顺带的,座位挪高了,并没有让人高看…… 看着几位福晋、夫人,都迎合密太妃说笑,曹颖却跟木头人似的坐在后边,兆佳氏心里很不痛快,不由地埋怨起春华。 想着老四媳妇果然是奸诈的,晓得她一个四品恭人在这些贵人跟前没有说话的份,借着给堂嫂帮忙的由子避了出去,却不想想拉扯下大姑姐。 曹颖即便供出个翰林儿子,可孙礼才是正七品,还没有资格为妻母请封。 因此,曹颖并无诰命在身。 曹颐也注意到曹颖的安静,不由多看了两眼。 曹颖身上的衣服虽是八成新的,那料子的花纹却显得老旧;头上带了点翠首饰,那翠色实称不上好。 如此一来,在这满屋富贵中,她便显得格格不入。 加上她耷拉着眼皮,脸上没个笑模样,不免令人侧目。 裕亲王福晋,正坐在斜对面,看到长姐这个姿态,晓得不妥,忙打眼色给坐在曹颖身边的曹颐。 曹颐心里叹息一声,起身到李氏跟前低声说了两句。 李氏转过身,看了看的曹颖的方向,点了点头,对曹颐摆了摆手。 曹颐这才退下,低声招呼了曹颖,姊妹两个一起退下。 “这是去哪儿?”曹颖皱眉问道。 “好些日子没同姐姐说话,这边乱糟糟的,找个肃静地方,咱们姊妹说说话。”曹颐说道。 曹颖轻哼一声,阴阳怪气道:“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是瞧我寒酸,怕丢了你这个国公夫人的脸面!” 曹颐被噎的不行,可也不好在路上与她口角,脚下依旧不停。 曹颖虽不行不愿,到底是跟着曹颐过来。 曹颐直接绕过正房,去了后边的后罩楼。 有两个丫鬟在廊下,认识曹颐,赶紧挑帘子。 曹颐直接将曹颖引到东屋,屋子里家具摆设虽不多,可也舒雅整齐。 曹颖不由多看几眼,月初乔迁宴时她虽然也过来,可只是随着大家逛了花园与几处紧要的院子,这边的后罩搂倒是头一回来,忍不住打量一番,又走到中堂,看了看西屋,陈设与东边差不多,不由好奇地问道:“这是谁的屋子?” 曹颐淡笑道:“老太太怕是盼孙女呢,往后七弟有了闺女,许是就养在这边……” 曹颖不再多问,可心里也不好受。 大伯娘这里的后罩楼,都比自家的正房气派。 堂弟还没娶亲,侄女的闺房都预备出来;自己嫡长孙女落地,依旧祖孙三代挤在一处跨院…… 曹颐虽有不少话想要对这个大姐说,可两人毕竟不是同母,这十数年来自己能帮的也都帮,姊妹之间关系原本还尚可;可自打四姐儿成了裕亲王福晋,姊妹之间的那点温情也都打破。 曹颖这几年很少回娘家,同她们这些姊妹也都淡淡的。 曹颐摩挲着茶盖,心里晓得,有些话怕是还是四姐儿开口,自己却是不好说,毕竟四姐儿与曹颖才是一母同胞的姊妹。 她正思量着,就听到屋外有动静,是四姐儿来了。 四姐儿的脸色有些难看,曹颐见状,便起身道:“四妹妹同大姐先说话,我去瞧瞧大嫂那头的……” 四姐儿点头,强笑道:“三姐姐且去忙,我同大姐在这里歇一歇……” 见到四姐儿如此,曹颖倒添了局促,屁股挪了挪,讪笑两声,道:“四姐儿……” 四姐儿也不坐,站在那里,面带寒霜地看着曹颖:“大姐又做这出打扮,给谁看?月初乔迁宴后,我没送料子给大姐?二姐姐、三姐姐没送料子?大半月下来,一身衣服也裁不好,还要穿了旧衣裳来?” 曹颖低着头,小声道:“我们家针线上人少……” 四姐儿饶了好脾气,此刻也有些恼,道:“衣裳不说,那首饰呢?自从大姐将自己的首饰尽数陪嫁给外甥女,我们几个做姊妹的心疼大姐,多有馈赠。不说旁人,单我就为大姐添了四套首饰;两套金的,一套翠的,一套宝石的。大姐为何不带?” 曹颖原本心虚,这会却抬起头来,红着眼圈,道:“四妹的馈赠,姐姐感激不尽,领了妹妹的情……那些首饰,我私下给了娴姐儿……我这当娘的没用,不能给她预备份丰厚的嫁妆,能贴补就贴补一二……” 四姐儿气极反笑:“娴姐儿的嫁妆还寒酸?即便孙家没留给她这个长孙女什么,可曹家这些舅舅、姨母那个慢待了她?就是二哥、五哥不在京中,也没忘了打发人送添妆礼;二哥那边,不算二嫂给预备的料子首饰,二哥外外甥女的压箱银就给了一千两……” 曹颖嘴硬道:“不过六十四抬嫁妆,地少铺子也少,哪里又多……不说与几位妹妹比,就是平姐儿,连曹家养女都不是,都比娴姐儿体面……” 四姐儿皱眉道:“娴姐儿是孙家的女儿,作何同曹府的姑娘相比?若是我记得不差,娴姐儿的姑姑也是去年出门子,为何不同她自己的姑姑比……” 曹颖羞怒道:“怎么就比不得?娴姐儿虽不姓曹,却是曹家嫡外孙女,还比不得一个师爷的女儿……” 屋外,妞妞站在那里,脸上喜怒莫辩…… 第一千三百六十章 及笄礼(下) 第一千三百六十章及笄礼(下) 曹家在旗多年,即便日常保留了不少汉礼,可及笄礼化简为繁,倒是并没有那么繁琐,只留了一加。 密太妃为及笄礼主宾,天慧的舅母博尔济吉特氏为有司,妞妞为赞者,弄潮充任乐者。 吉时将至,及笄礼的主角天慧,在几个同辈姊妹的簇拥下,来到福源堂正堂。 做少妇装备的,是天慧的表姐孙娴与表妹李香玉,两个豆蔻少女是堂妹弄潮与弄玉,还有个十来岁的小小少女是博尔济吉特氏的嫡女。 待给长辈们请过安,弄潮就退到一旁,在琴架后落座。 李氏做主人,密太妃为主宾,众人为天慧主持了及笄礼。 待礼毕,就到了饭时。 初瑜将宴客地点安排在花园的水榭,里外设了几桌,年长的陪着密太妃与李氏在里面,年轻一辈则在外边。 宴罢,摆上果子,又上来两个说书的女先生,为大家说戏凑趣。 虽说在前一阵子乔迁宴时,大家多来过这边,也逛过花园,可现下荷花含苞待放,景致又是不同。 大家就三三两两的出了水榭,在外头看景。 曹颐与四姐儿便相伴出来,找了个凉亭坐下说话。 将跟着的丫鬟都打发远处站了,四姐儿愁容上色,道:“三姐姐,我实在是没法子……大姐那里,我该说的都说了几遍,可瞧她的意思,丝毫没有省身的意思……大嫂、四嫂都是明白人,谁看不出她的小心思?若真是的过不下去,兄弟姊妹之间,谁还能束手不帮?可孙家哪里就到那个地步了?亲家老爷已经起复,礼哥儿也正式授官,日子只有越过越好。这样每次见面都哭穷,哪个受得了?” 曹颐叹了一口气,道:“即便大姐想要向求娘家援手,今日也不该如此。大嫂脾气虽好,可天慧是她的心尖子。大姐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才会这般不管不顾起来?” 四姐儿想起同长姊在后罩楼的对话,自己那个大姐哪里是遇到什么难处,不过是眼馋旁人有的,想要四处哭穷,往自家里划拉。 可居家过日子,谁的银子又是大风刮来的? 想要给人东西,与旁人想要,这滋味儿可不相同。 不说其他的哥哥、嫂子怎么看,就是她这个胞妹,两次三番下来,心里也有些不耐烦。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或许就是所谓的“人穷气短”。 孙家的日子虽渐渐好些,可因曹家日子正好的缘故,两家的差距越来越大。 兄弟姊妹之间,只有自己长姊最艰难。 可即便是兄弟姊妹之间,也没有这样相处的道理。 他们这一辈人中,曹颖居长,不说与长房姊弟之间关系如何,就是同二房这边的亲弟妹之间,因年龄相差太大的缘故,相处的日子都不长。 到底是自己胞姐,不为旁人,只为不让母亲再为她操心,四姐儿也不好束手。 想到这里,她说道:“媳妇娶了,外甥女也嫁了,大姐还能有什么难处?不过是穷日子过怕了,手上没银子,心里不踏实……可这样拉下脸四处打秋风,看着也实在不像……要是真闹了生分,不知道的,倒说咱们势利,不顾手足情分……” 曹颐却神色淡淡的,没有接四姐儿的话。 东府兄弟姊妹如今是风光不假,可她也没有沾光的心思,自然不会与之关门来一场手足情深的大戏。 除了与曹颂打小一起长大,感情颇深外,其他人哪有什么感情。 早年多次看顾曹颖,是因都是曹家出嫁的女儿。曹佳氏身份贵重,不好插手;曹颙、曹颂又是男子。她能尽力帮的,就尽力帮。 可哪里落了好? 因晓得双生子是李家子孙,曹颖就埋怨曹颐,怪她不该怂恿自己当年卖了两个姨娘,伤了亲戚颜面。 待到四姐儿成了亲王福晋,曹颖更是添了底气,不敢在旁人面前摆谱,在曹颐跟前也嫡嫡庶庶起来。 曹颐哪里耐烦这个,自然是敬而远之。 今日主动亲近曹颖,不过是受四姐儿托付,加上不愿意让她继续耷拉着脸扫兴,影响了侄女的及笄礼。 见曹颐不搭茬,四姐儿神色讪讪,道:“要不稍后咱们去二姐那里坐坐,听听二姐的意思?” 曹颐这回没有拒绝,点了点头应下…… 曹府与平亲王府不过几百丈的距离,听说两位妹妹想要去自家坐坐,曹佳氏没有多想,待从娘家出来,便乐呵呵地招呼两位妹妹同行而归。 想着侄女及笄,明年就要出嫁,曹佳氏虽有些感伤,可更多的还是欢喜。 吾家有女初长成,那么一点点大,成了大姑娘。 又想到夭折的女儿福敏,难免心里又添了酸涩。 正百感交加间,听四姐儿提及曹颖,曹佳氏的心情一下子阴郁下来。 她自问不是小气人,自曹颖夫妇上京后,能照拂的也照拂;可得到的是什么? 皇上不待见平亲王府,曹颖就同这边断了往来。 她同丈夫出京时,曹颖更是装不知道似的,面也没露一个。 想来是她自己也心虚,这两年四下里打秋风,也没打到平亲王府来。 曹佳氏看在二房其他几个堂弟堂妹面子,不愿与之撕破脸,面子情也做了,可无心与之在做纠缠。 听了四姐儿的话,她肃容道:“四妹妹莫非不晓得弄潮、弄玉两个侄女为何回京?” 见堂姐岔开话,四姐儿有些不解,道:“知道啊,明年是大挑之年。” 曹佳氏正色道:“四妹妹是不是日子过得太闲,不管自己个儿,竟管起亲戚家的闲事?明年是大挑之年,裕亲王府进不进人?若是指个格格还好,要是指个侧福晋,生下儿子来,你待如何?这眼见就剩下一年零几个月的功夫,你不想着自己的事,倒为旁人操心?大姐儿女双全,外甥出息,外甥女婿也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哪里还有什么糟心事儿……若是再不好,就只是不知足罢了……欲壑难填,我们就算搬出个金山银山出来,又能如何?” 四姐儿听得脸色发白,半响说不出话,再也没有心思去操心长姐那边的事儿…… 曹府这边,宾客走得差不多,妞妞却留了下来。 待初瑜送客回来,妞妞已经拉着天慧在九如院等了。 待了一天客,初瑜也乏了,这姑侄两个又不是外人,便歪***子,打趣道:“瞧你们姑侄两个,凑到一起便分不开,倒真是孟不离焦了……” 天慧拿了美人拳,凑上前去,一边给初瑜捶腿,一边道:“小姑姑同女儿商量大事呢……” 初瑜好奇道:“什么大事?” 自从当年“内联升”牛刀小试有所成后,这姑侄两个就一直想要再做点旁的。 可衣食住行一圈思量下来,总没有太合适的,便搁置下来。 现下怎么又想起这一出? 天慧抿嘴不语,笑着望向妞妞。 妞妞道:“我早先也没想起这个……是今儿想起大哥去了关外,才想到这一茬……圣祖爷时,年年都要出关巡狩,京里王公百官随扈的随扈,不随扈的也多有赏赐下来,并不缺直毛料子。皇上登基以来,可是一直没出关。六、七年下来,早先京中存的那些料子也都差不多。若是这个时候开个铺子,专营皮毛料子,说不定能卖的好些……” 初瑜坐起身来,摇了摇头,道:“想的太简单了,关外直毛料子虽多,可鲜少有上品……上品料子,还是内务府从广东与俄罗斯那边运来的……” 听了这话,妞妞与天慧两个面面相觑,面上添了犹豫。 初瑜看着她们姑侄两个,想到曹颖身上。 不管在娘家多么娇惯,出门子后就要做当家主妇,嫁妆与私房还是多些更便宜。 因此,初瑜便笑道:“这就被打击了?京城富户虽多,可能用的起番邦料子的有多少,这生意我看能做的?” 妞妞与天慧闻言大喜。 初瑜轻哼一声,道:“不过具体如何行事,你们姑侄两个可要商量妥当,不要指望老爷与我……我要预备简王府的过礼,老爷身上也担着正事,不能随你们胡闹……” 姑侄两个忙起身应了…… * 盛京,工部衙门。 看着盛京工部衙门的上下同仁,曹颙笑得有些勉强。 目测一下,从堂官到司官,平均年纪过了五十岁。 盛京六部,本就是冷清衙门,这里的官员,多是被“发配”而来。 过来以后,除了运气特好的,或者家中有背景,否则基本就没机会挪地方,要熬到致仕年纪。 如此一来,衙门里就攒下一堆老头子。 到盛京之前,曹颙在路上就有了腹案,想着责任到人。将盛京周边设置数十个防洪点,安排人手分片监测。 可眼前这老弱病废官员,能在河边熬几天? 就算其中有几个年轻力壮的,估计能坚挺些,可缺口也太大。 看来,还是要往京里请旨,看是否京城调派人手过来。 衙署门口,伊都立大踏步进来,脸色很是难看…… 第一千三百六十一章 旧事 第一千三百六十一章旧事 伊都立在盛京兵部遇到的难处,不比曹颙工部这边的少。 盛京周遭驻防八旗的情况,更是混乱,不单单是吃空饷的问题。还有许多在册的兵丁,压根就不在兵营。 如此一来,能实到的人数的更是有限。 可曹颙与伊都立商量好的防洪法子,都是需要人手的。周遭民人有限,只能有驻防八旗。 驻防八旗人手不足,他们有了再好的成算,也不能大变活人出来。 两人说了彼此困局,有点相对无言的意思。 曹颙还好,是从盛京其他衙署抽调人手,还是京城另选人过来,只需请旨就行了。他已经决定,完完全全地写在折子中,快马递回京城,请雍正定夺此事。 伊都立却陷入抉择。 驻防八旗,尤其是关外的驻防八旗,多是八旗老牌佐领,上面都有旗主王爷。 要是没有他们这些王爷罩着,下边的人也不会如此肆无忌惮。 伊都立要是揭破此事,就要得罪那些旗主王爷;不揭破此事,真要到了洪水来时,无人可用,就要出大纰漏。 他虽是协助,也是奉了圣明的,真要是做不好差事,皇上那边能有好? 这个艰难的抉择。 是要良心与政绩,还是要和稀泥与太平日子? 他咬牙切齿,心里问候那些喝兵血的大爷的祖宗,却又拿不定主意,便期望地看着曹颙:“孚若,你向来比我聪明,快帮我想想看,到底如何行事?” 曹颙摇头道:“大人以为真有选择的余地?” 伊都立闻言一愣,随即露出苦笑。 皇上既关注盛京这边,怕是他与曹颙一举一动,都瞒不过京中。 皇上最是厌恶贪墨恶性,驻防八旗这些大爷已经犯了忌讳。只因皇上早年没想起过问此事,才一直没有整顿。 要是伊都立真瞒下此事,怕是连他这个兵部尚书都要被牵连。 只剩下一个法子,就是老实回禀。 那番建功立业的心思,一下子被熄灭了大半。 看着伊都立愁眉苦脸,曹颙只好劝慰道:“大人也不必太过担忧,有十三爷在,即便得罪了个把人,也不至于伤筋动骨。” 伊都立听了,神色稍缓。 曹颙此话倒是不假,他同十三阿哥连襟本就投契,前些年亲上加亲,两家往来越发亲近。 即便现下二格格病故,也没有损了两家的情分。 十三阿哥与十三福晋,待福僧格这个外甥女婿,同自己的几个阿哥差不多。 两人各自写了折子,当日便使人送回京城。 盛京六部堂官,有几个是京城过来的,与曹颙两人曾同朝为官,彼此也认识,便牵头为曹颙与伊都立接风,少不得又应酬一场。 席间,推杯换盏之间,就有人打探二人此行的目的。 要说长江发大水,那不稀奇;可关外这边,洪水不能说百年一遇,寻常也不得见。 因此,除了工部的几位堂官,其他衙署的堂老爷们都搞不清楚曹颙与伊都立的来意。 即便曹颙兼着工部尚书,可在众人看来,他还是户部掌堂。 一个户部掌堂,一个兵部掌堂同来盛京,更多的人联想到西北战事,不免跃跃欲试。 像他们这些官员,虽品级不低,可多是在仕途中有过失,前程止步于此。 八旗最重视军功,若是能有机会军前效命,说不定就有了翻身资本。 康熙末年时,就由上百的犯官发往军前效命,咸鱼翻生的不乏其人。 曹颙领的并非密旨,防洪之事也不是机密的,自然如实告知。 这使得众多原本殷勤的官员,立时失了兴致,一顿饭吃的意兴阑珊。 他们在盛京得过且过,哪里有心情理会天旱还是雨涝。 对于他们的变脸,曹颙并不放在心上,伊都立本就有些不痛快,哪里受得了这个,拉着曹颙早早离席。 待到了盛京六部衙署附近的驿馆,就见有个人在大门外徘徊。 那人穿着白鹇补服,佝偻着身子,看到曹颙、伊都立一行迎面走来,呆滞在那里。 伊都立见他不按照规矩退避,不由皱眉,刚想吩咐人驱逐,就见那人直直地盯着曹颙,哆嗦着嘴唇道:“曹大人……” 曹颙早察觉出此人神色有异,可看了几眼,不像是旧识,便移开眼。 现下听他开口,曹颙不由停下脚步,疑惑道:“这位大人……” “卑职,卑职是彭铸……”那人强压着激动道。 “彭铸……”曹颙念着这个名字,不由瞪大眼睛:“彭铸,彭大人?” 彭铸哽咽道:“只是卑职,多年不在大人,卑职给大人请安了……”说着,便打了个千礼。 驿馆附近人来人往,实不是说话的地界。 来人一报姓名,伊都立也认出来,便对曹颙道:“孚若,既是相识,就请到驿馆里说话吧。” 曹颙点点头,伸出胳膊,虚扶一把,招呼彭铸进了驿馆。 彭铸是曹颙昔日同僚,康熙五十年曹颙在户部任员外郎时,彭铸正是其手下主事。 曹颙外放山东之前,曾举荐彭铸与另外一个主事傅显功为自己的接任人选。结果当时的尚书很给曹颙面子,使得两人都升了员外郎,其中傅显功是福建司员外郎,彭铸则去了山东司。 因这个缘故,两人对曹颙多有感激,即便随后曹颙外放,彼此也没有断了往来。 尤其是彭铸,在山东司,打着公事的幌子,与外方山东沂州的曹颙保持信件往来。 直到曹寅病故,曹颙居家守制,而傅、彭二人相继外放,彼此才断了往来。 一转眼,十多年过去,没想到又见故人。 曹颙在心里算了下彭铸的年纪,比自己年长十来岁,此时四十出头,本正当壮年。现下,却像是花甲老者,看来是过得不如意。 到了驿馆居所,伊都立便回了自己屋,留下小厅给他们说话。 彭铸带了几分拘谨,说话之间亦带了小心。 曹颙不晓得他犯了什么过错,只听说他当年是外放,是升了官的,怎么十来年过去,又降到五品,且被发配到盛京? “说起来,倒是多年未见,不知彭大人现下在哪里任职……”曹颙思量了一下,问道。 彭铸道:“卑职现下在刑部当值……” 曹颙点点头,是了,若是在户部或者工部,他早就该留意到。户部与盛京户部一脉相承,有公文往来。盛京工部的话,他上午刚查询过官员名单,并没有彭铸的名字。 虽说当年上下级相处还算愉快,可只有曹颙提挈他们的,说起来还是彭铸欠曹颙人情。 而后年节多有往来,彭铸这边也多有攀附之意。 曹颙不喜欢彭铸的性子,更欣赏傅显功一些。 可等到他居丧,两人相继外放,从此了无音讯,他多少还是有些在意。 这两人的行为,不能说忘恩负义,可也也有过河拆桥之嫌。 彭铸还罢,本事跳脱钻营的性子,如此行为并不另外意外;傅显功那边,则让曹颙失望。 没想到,多年以后,彭铸落得这个下场。 曹颙本不是大方之人,想起当年之事,不免跟吞了个苍蝇似的,便没有叙旧的兴致,想要端茶送客。 这时,便听彭铸道:“大人还记得老傅吗?” 曹颙点点头,神色淡淡。 彭铸叹了一口气,道:“天子圣明,老傅泉下有知,也当瞑目……” 曹颙听了,心中诧异。 彭铸口中的“老傅”,正是曹颙当年的另一个下属,接任他为福建司员外郎的傅显功。 傅显功虽年岁大些,可只比曹颙大二十岁,花甲还不到,怎么就没了? “傅大人没了?”曹颙问道。 彭铸红了眼圈道:“老傅没了十几年了……老傅没得冤……” 曹颙虽觉心中疑惑,可也没有太大触动。 仕途凶险,尤其是地方上,势力复杂,不得善终的官员,这些年他见着、听说的,并不在少数。 想了想傅显功的性子,方正有余,圆滑不足。是个实干的能吏,若是上司慧眼识珠还好,否则的话在官场上很容易吃亏。 彭铸像是压抑得狠了,倒苦水似的,一口气说了下去。 原来,当年他与傅显功相继外放,都去了西北。傅显功在四川,彭铸的陕西。 两人在京城同衙为官,又同赴西北,就保持信件往来。 不到一年功夫,傅显功就没了。 说到这里,彭铸的情绪有些激动,再次说道:“大人,老傅他没的冤……” 康熙五十七年,四川……曹颙的脑子中想起一个人。 果不其然,彭铸接下来的话,正同曾显赫西北的年羹尧相干系。 据彭铸所说,傅显功是被年羹尧害死的。 当年四川土人骚动,年羹尧曾出兵镇压,立下“战功”,并且因此得了圣祖青睐,从巡抚升到四川总督。 那其中的猫腻,彭铸虽说的含糊,曹颙也能猜测得到,无非是“污民为匪”,用人头充军功。 傅显功报的是“病故”,可据傅家子侄说,是与抚镇兵丁有冲突,棒疮致死。 他是个倒霉的,外放到四川为土知府,正好是土人作乱的地界。 “从四品土知府,被围殴致死,说起来怎不骇人听闻?卑职得了傅家侄儿的来信,震惊不已,不敢相信,只想着是不是傅家侄儿丧父之下,悲痛中有所误解。没想到,再等到傅家消息,却是傅家侄儿奉母还乡途中,阖家被土人截杀、无一活口的消息……”说到这里,彭铸咬牙切齿道。 要是搁在早年,曹颙听了这些话,许是嗤之以鼻。 可他做过直隶总督后,晓得督抚在地方的地位,那就是“土皇帝”。 年羹尧的性子,又向来刚愎自傲,做下这样的事情并不意外。 年羹尧的“九十二条”大罪中,就提及他杀良民与凌虐职官之事。 当年隐隐约约地听人提及,年羹尧门人曾打杀朝廷命官,没想到却是傅显功…… * 彭铸走后,伊都立过来,见曹颙面带沉重,询问缘故。 曹颙将傅显功与彭铸之事说了。 伊都立挑眉道:“那老小子嘴一歪,孚若就信了?” 曹颙道:“虽隔得久了,毕竟有迹可循,傅显功折在任上与全家暴毙那里当是真的,其他的不好说……” 曹颙在太仆寺时,彭傅二人还在户部,与曹家正有往来,因此伊都立也与这两人打过照面。 方才曹颙与彭铸在这边说话的功夫,伊都立就使人去衙署打探,得到消息,彭铸是雍正三年从山西道台任上贬到盛京刑部任郎中。 贬官的罪名是“谄媚上官”,不肖说,是在年羹尧倒台后问责。 伊都立对曹颙说了彭铸的情况,曹颙不由冷笑出声。 据彭铸自己说的,是“委身为贼”,收集年羹尧的罪状,并且在年羹尧倒台前,将罪状递给岳钟麒,就是想要为傅显功伸冤。 没想到岳钟麒为了怕牵连到自家身上,将傅显功的事情删删减减,最后也没有给傅家一门昭雪。 而彭铸自己,则是被岳钟麒忌惮,污为年党,被发配盛京。 无论今日彭铸表现的对傅显功多么相交情深,可也淹没不了他在西北升官发财的事实。 当听到彭铸是在道台任上贬到盛京的,曹颙就晓得他没有自己说的那么清白。 前些年,年羹尧将西北经营的铁杆一块,连“年选”都出来了。 彭铸若不是“年党”,那里会在一任知府任满后,就升了道台。 曹颙倒是不会将他放在心上,可是想到“污民为贼”四个字,心里就沉甸甸的。 年羹尧当年到底杀的是民,还是匪,已经无人得知。 可据曹颙所听说过的,就有数个武官是因此问了大罪,这使得他不得不担心。 民匪之间的界限,本不不好认定。 官字两张口,说是民,匪也是民;说是匪,民也是匪。 曹颂在江南,干的恰好是这“缉匪”的勾当。 即便曹颙早已千叮万嘱,曹颂本身也不是好杀无耻之徒,可难保下边有人欺上瞒下。 就算杀的真的是匪,可真要在遇到坎坎坷坷,那“匪”就能再成良民。 江南李卫与范时铎两个总督大员之前的争斗越演越烈,希望别烧到曹颂这个傻小子…… * 京城,圆明园,勤政殿。 看着手上的折子,雍正怒极而笑:“好个杀民冒功,好个不吐不快……” 第一千三百六十二章 自荐 十三阿哥坐在下首,听到雍正咬牙切齿的话,直觉得后背发冷。 旁的时候他不晓得,仅是端午节后,皇上就为江南的折子恼了三次,而且一次比一次火大。 第一次他还以为皇上对范时铎的容忍到头了,不过随后就见皇上将此事高高提起、低低放下。 第二次、第三次,亦是如此。 今日,是第四次,想来也不会有什么意外。 果不其然,雍正将折子摔到御案上,揉着额头道:“一个一个都不叫朕省心,又是这个时候……” 同以往的不了了之相比,这次皇上倒是也不能说无作为。 他想了想,对十三阿哥皱眉道:“曹颂上过西北战场,是不是杀性重了些?” 十三阿哥听了,不由一怔。 他以为是范时铎与李卫互相攻讦的折子,怎么扯到曹颂? 江南官场的总督与总督之间、总督与巡抚之间的争斗早成惯例,若是江南官场真的铁板一块,那不安心就是龙椅上这位。 又是阎王打架,小鬼遭殃。 十三阿哥醒过神来,忙道:“怕是不至于,曹颂早年领的是侍卫职,即便在西北也是奉命护卫中军主帅,哪里有机会正面对敌……况且那小子是跟在曹颙身边长大的,即便这两年在江南历练,也不至于一下子就有这么大的魄力……” 雍正闻言,面色稍缓耳,道:“朕觉得也不至于。”笑着对十三阿哥道:“说起来,这个曹颂是不是同十三弟妹有亲?” 十三阿哥道:“他生母与弘暾额娘是同祖的堂姊妹,说起来倒是不远的姻亲。” 雍正点点头,放下此事不提。 十三阿哥从御前退下,心里多少有些不安。 他倒不是怕曹颂闯祸,而是担心皇上为了保全范时铎,将曹颂推到台前来。 他晓得皇上的性子,最是护短。 范家勋大族,明面上并未参加早年夺嫡之争,实际上暗里地却投靠了四阿哥,否则的话,四阿哥也不会在发作了范时捷后,又将范时铎推到两江总督的位置上。就连范时捷,即便罢了都统,又授了侍卫,在宫里当差。 真若是厌弃范家,怎么会如此? 况且,范时铎在江南的布局,多少有皇上的推手。 即便他做的过了,皇上也不会真的将他置于死地。 像范家这样世代勋,却又人才凋零,皇上用起来用体面,又不用担心尾大不掉。 李卫与范时铎相争越演越烈,范世铎在江南也敛财敛的差不多,皇上之所以还没发作,无非是担心江南今年的水患。 若是水患成灾,那到时候发作两江总督范时铎,也能“平息民愤”。 若是水患危情不大,那范时铎的罪名就重不了。 为了敲打江南臣工,说不定皇上会各大八十大板。 李卫是皇上的心腹重臣,打算用他镇江南,就不会让他太没脸,那陪着范时铎丢官的,就当是李卫的左膀右臂曹颂…… 两日后,曹颙与伊都立的折子,六百里加急送至御前。 曹颙这折子还罢,盛京六部的尴尬位置,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臣工多是老弱,迆不稀奇;伊都立的折子,却是将雍正气了个半死。 关外驻防八旗,是大清最重要的基石。 即便关内有什么不稳,只要关外驻防八旗在,就有重新翻盘的资本。 没想到八旗懒的不仅是京旅八旗,还有八旗的老根。 雍正早就看着宗室诸王不顺眼,只是晓得轻重,不好收拾他们。即便敲打宗室,也多是圣祖诸子诸孙。 如此一来,其他宗室只当皇上在报夺嫡时的大仇,是皇室家务,倒也无人不知趣地插嘴。 可雍正这些兄弟们,真正的实力,哪里比不得那些老牌王府。 那些王府,早年都议过政的,名下佐领也多。 实点到人数不足五成……雍正面上恨得不行,心里却是惊喜不已。 十三阿哥晓得,皇上怕是要有大动作,自己的连襟伊都立这回算是捅了马蜂窝。 他又不好为伊都立开脱,只能提及辽河水涨之事,请皇上先侧重盛京防洪之事。 雍正想想也是,既抓到宗室诸王的尾巴,什么时候发作不行;东北那边防灾之事却不能耽搁,否则真要洪水泛滥,再发作宗室诸王,他们就又有说辞。 京官虽不少,可身上多有差事,能抽调的人数有些;那些候补官……想想还是算了,真要启用的话,数月后怎么安置? 想了又想,雍正下旨,在六部抽调十二个笔帖式派往盛京当差,不足人手命曹颙从盛京各衙署抽调。 至于八旗驻军那块,雍正则很迟疑。 京城驻防八旗拱卫京城,不好轻动,看来只有黑龙江将军与吉林将军那里选派人手。 然后,盛京驻防八旗糜烂至此,黑龙江与吉林的驻防八旗能好的那里去? 到底要不要借由子,一并发作? 正迟疑间,就有地方急报送抵御前。 五月二十七日,长江九江段决堤,九江知府极数位随从于堤坝边没水而亡。 雍正看了,立时变了脸色。 长江水患,并不少见,可没到六月,就水漫决堤,那接下来的雨季会如何? 正想着此事,就听到“轰隆隆”殿外数声惊雷,大雨倾盆而下…… 盛京,官驿。 曹颙站在廊下,抬头望向天空。 天空乌云压顶,使得人心里也沉甸甸的。 伊都立正好过来,见曹颙如此,亦站在他身边,抬头望了望天。 乌云满天,南边方向更是墨黑一片。 “这老天爷,才安生了几年,又开始折腾……”伊都立忍不住嘀咕道。 曹颙道:“辽河周边除了盛京与辽阳外,其他地方地广人稀,即便水患成灾,也不过是威胁盛京或是淹没军屯……江南,怕是有大劫难……” 最后一句,却是低不可闻。 伊都立因递了折子,想着自己日后处境,这几日正上火,嘴里都是大泡。 他没有听到曹颙最后一句话,只听到前面的,闻言眼睛一亮。 他向来想的开,为那折子上火了几日,就有点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思。左右事情已经至此,再担心也是无用的,还不若好好奉旨办差。 听了曹颙的话,盛京是有惊无险的,他心下更是放得开。 “前两日没胃口,都没正经用餐……既来了盛京,怎么能不吃飞龙汤?”伊都立来了兴致,就添了从容,对曹颙道:“孚若也要多保重,等到京中旨意下来,还有得忙活,这几日正当养精蓄锐。” 伊都立既有兴致,曹颙也不是爱扫兴的,就吩咐人下去置办不提。 飞龙汤还没送上来,张义就进来禀告,有客来访。 曹颙闻言,不免疑惑。 盛京这边,若说有熟人,就是宝雅格格那边,可据他所知,自打平亲王夫妇回京,宝雅格格也回了科尔沁。 待看了拜帖,还真是认识人,盛京兵部尚书鄂齐。 鄂齐是辅国公鄂飞嗣子,在老国公过世后袭了爵位。 曹颙虽在鄂国公临终前,叫了一声“义父”,圆了两人的缘份,可并没有同辅国公府结亲的意思。 鄂齐当时不到而立,就位至副都统,且又承恩原级袭了辅国公爵位,正是风光得意,哪里会将曹颙一个三品太仆寺卿放在眼中。 待老国公丧事完了,两家就自然而然地断了联系。 在曹颙与伊都立前几日初到时,鄂齐就参加了“接风宴”。不过两人本就数面之缘,倒是并没有比旁人亲近什么。 现下鄂齐递帖子来访,曹颙就有些摸不着头脑。 伊都立这边,则有些不高兴。 “兵部尚书,不来见我,倒是来拜孚若?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想着与我平级,不肯听旨意听我调配人手?”伊都立抱怨道。 抱怨归抱怨,他还是催曹颙出去见客。 即便对方被发配盛京,到底是宗室王公,不好太怠慢。 曹颙也想知鄂飞来意,便亲自出迎,引鄂齐到客厅坐了。 实在是盛京六部的尚书侍郎,背后各有各的“苦楚”,因此曹颙即便前几日见过鄂齐,也没有多问什么。 鄂齐神色讪讪,早已没有当年在辅国公府侍疾时的意气风发。 曹颙使小厮上茶,心里思量鄂齐的来意。 鄂齐心里也别扭着,他同曹颙本就不熟,说起来不过是在老国公病故前后见过两遭。 想着曹颙比自己年轻,身兼两部尚书,是皇上信赖的重臣;自己却因早年同安郡王府一脉走的太近,为皇上所厌,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与安郡王府都是饶余敏郡王阿巴泰后裔,亲近一下,哪里就违背了人情礼? 不过是皇上厌了安郡王府一脉,迁怒罢了。 鄂齐心里憋气,被发配到盛京,也是浑浑噩噩过日子,并没有图谋回京。 既是被皇上厌弃,还往皇上眼皮底下凑合,那才是傻子。 左右爵位还在,官职也在,俸禄钱粮都不缺,在盛京有盛京的好处。 可今日无意同妻子提及嗣父的生前事,提到了曹颙夫妇,他的妻子马佳氏却是坐不住了。 曹颙是实权户部尚书,背后还牵连着淳王府、平王府、裕王府三处姻亲,正是炙手可热的人家。 平亲王夫妇在盛京“休养”时,他们夫妇还曾上门请过安。 平亲王即便不被皇上所喜,可依旧安享荣华,未尝没有妻族得力的缘故。 “爷,妾身乐意陪着爷在盛京过肃静日子,可几个孩子怎么办?大阿哥、二阿哥眼看到了考封的年纪,大格格没两年也要及笄……没人为这几个孩子筹划,阿哥们还好,迟几年就迟几年,格格的年岁都在宗人府归档……她身份又低,万一抚了蒙古也不是高位,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头……”马佳氏含泪道。 她晓得丈夫心里的苦楚,本不愿提及这些来引得他心烦。 可儿女渐大了,她除了妻子,还是个母亲。 她虽没见过曹颙,却是见过初瑜的。 老国公去世后,初瑜随着丈夫来吊祭,哭的情真意切。 马佳氏觉得诧异,私下还专程问及丈夫此事。毕竟初瑜身份高贵,和硕格格的身份,并不低于辅国公,不至于图谋国公府什么。 待晓知道因公公早年曾照顾过曾为侍卫的曹家额驸,郡主夫妇才上门吊祭,马佳氏便没有太放在心上。 待到今上登基,丈夫被发配盛京六部,马佳氏不是没想过找人走门路。 可安王府一脉势微,她娘家也没有什么显宦,就顺着丈夫的心思,在盛京安分度日。 听到曹颙,她才想起两家的渊源。 或许念在老国公早年的旧情上,对方乐意援手也说不定? 虽说这几年,他们夫妇早见识了世态炎凉,可为了儿女,就算只有那一点点的希望,马佳氏也不愿意放过。 在妻子的央求下,鄂齐也心动了,想着曹颙即是为治水而来,肯定要需要人手。 即便伊都立这个京城兵部尚书到了,在东北这一片,真未必有他这个盛京兵部尚书熟悉军务。 不管曹颙愿意不愿意援手,自己主动在治水上尽份力,是不是也能在御前挂个名? 这样想着,鄂齐就来官驿递了拜帖。 听鄂齐禀明来意,曹颙欢喜道:“眼见汛期将至,河坝正愁人手……”说到这里,想到皇上将调驻军的权力交给了伊都立,自己不好自专,便道:“出京前,皇上曾将此事交代给伊都立伊大人,看来以后还请两位大人多劳烦……” 虽说点出了兵部将以伊都立为主,可鄂齐并不沮丧。 鄂齐与伊都立是平级不假,可伊都立奉的是钦命,本当以他为主。 只要曹颙与伊都立乐意接纳他参与此事,鄂齐就满足了。 两个掌部来盛京防洪,要是差事做的不漂亮,岂不是打皇上的脸:要是差事做的漂亮,即便他是只是协助,也能分点劳。 因此,鄂齐老实道:“全听曹大人吩咐。” 曹颙道:“鄂大人客气……”说着,他便使人请了伊都立过来。 他们的折子已经递出去三日,现下估摸也带了京城,等到旨意下来,这边各项防洪事宜就要开始,早准备早妥当。 伊都立过来,听说鄂齐主动参与防洪事宜,自是笑容满面。 只是在鄂齐走后,他不禁顿足道:“既有那个心,怎么不早点过来?早来三天,我就拉着他递联名折子了……” 这一更补昨晚的。 月票倒数第二天了,小九泪奔求月票 第一千三百六十三章 防洪 *正的御批折子,比禀城的后续人手光到盛京。 待看到批示,说是从六部抽调十二个笔帖式过来听曹颙使唤,曹颙就想到了左住。 他不是圣人,既然遇到这个建功立业的机会,没道理为了避嫌就避开左住。 工部满尚书夸岱,已经奉旨下江南:汉尚书黄国财是个摆设。 他到工部尚书位上,不过是养老的,向来与人亲善。 黄国财是曹颙那一辈人,早年也在江南做过官,与曹颙有旧,即便朝堂排位在曹颙之后,可曹颙对其仍比较敬重。 黄国财投桃报李,不仅对曹颙友善,对左住也多有照拂。 这次曹颙兼了工部尚书,领了工部差事,黄老尚书不仅没给曹颙下绊子,还提点了不少需要关注之处。 以这位老大人的通透,没道理不将左住派出来。毕竟在工部当差,像这种建功立业的机会委实不多。 护卫盛京,这分量哪里是寻常河工上的事情能比的? 之前随曹颙出京的人手,就是黄国财举荐的。 因雍正传召老大人到御前应答,为了给曹颙避嫌,才没有提及左住。 这次追加人手,却是不同,人多差事急,左住即便在里也不显眼。 没想到,在后边标注的人手中,并没有左住。 曹颙虽疑huo,可防洪事忙,暂时也顾不得细问此事。 接到圣旨后,他便同伊都立两个,从盛京六部衙门中,挑选出四十五岁以下的官员三十六人,分成十八组,前往各处险要处带人修坝防洪。 有鄂齐这个地头蛇帮忙,即便驻防旗丁人数不足,也可以想法子补以民役,将将地将人手应对上。 等到黑龙江将军与吉林将军处的兵丁到盛京,盛京周遭的防洪工事已经有条不紊地开展起来。 京城的笔帖式到达盛京后,曹颙就安排他们,加上这些日子像鄂齐这样“毛遂自荐”的几个堂官,一人去一处防洪点。 如此一来,每处防洪点就有三人牵头盯着。 之前随他与伊都立来的工部六位司官,则分作两组,沿河巡视各处险情。 曹颙虽没有与这些官员之立军令状,可在众人出城前,还是捧着圣旨,说了此处防洪工事的重要xing,不仅涉及盛京周边的民生,还干系朝廷颜面,不容有失。 “丑话说在前头,若是哪位大人负责的地段有失,闹得水淹盛京,怕是前程也就到头了:反之,若是哪位大人差事干的好,皇上跟前也能lu脸。是要前程,还是要回家歇着,全在这旬月间,还请诸位大人好生思量。若是哪位大人觉得吃不得这辛苦,也提前同本堂说,本堂另安排其他人手就是:今日一过,这护坝的责任就落到诸位大人头上,不管再有什么理由可是也退不出来。”曹颙的话说的直白,望向众人的目光锐利。 不免有人忐忑,可这个时候谁敢说退出?谁舍得退出? 不管对盛京的这几十位官员,还是对京城来的诸人来说,这都是机遇,谁肯白白错过? 曹颙见无人退出,便命众人各自出城到位。 至于如何防洪,除了工部早有的章程外,曹颙能想到的法子实在不多。 虽说他来自三年后,可让一个非专业人士去说水利方面的事情也委时为难了些。 不过他是经历过九八洪水的,记得他当时还是学生,暑假去同学家玩,因赶上辽河大水,公路、铁路都断了,被隔绝在一个如同孤单的小 城镇。 他当时还好奇,为何公路、铁路都会中断。 后来影影绰绰地听了一耳朵,公路、铁路中断,是因为公路、铁路途径的桥粱断了。 那些公路桥、铁路桥,并不是由洪水冲断,而是在洪水来临前,人为用**炸开的,目的就是为了泄洪,省的洪水危急么路、铁路两侧的城镇与乡村。 这个时候,曹颙就想到这个这法子。 **在何处,自然是在盛京兵部的军械库中。 伊都立与鄂齐听闻曹颙要用**炸桥,都惊诧不已。只是鄂齐与曹颙不算熟悉,不好多说什么。 伊都立却忍不住劝阻:“孚若,是不是太冒失了?炸桥毁路,这个…不止劳民伤财,到底是不好“说到这里,想到曹颙是个主意正的,自己的话未必管用,便接着说:“要不然孚若递折子到御前请示一二,看看皇上怎么说?” 京城到盛京之间传递消息,一来一往最快也要四、五日。 等到数日后,曹颙说不定就不那么冲动了。 曹颙听到伊都立说递折子到御前,立时奔到官驿里的临时书房,提笔写折子。 他心里将自己骂个半死,自己简直是猪脑袋,为何到了盛京,去了周遭河边,才想起“炸桥”这一条。 实际上,古人防洪早有“开坝泄洪”的说法“炸桥毁路”与之xing质差不多,无非是让水流顺畅,省的水位过高,洪水漫出河道而已。 只是,世人多将“搭桥修路”与积yin德放到一块说,所以鲜少有人想到主动去“毁桥毁路*上。 北方的雨季来的晚些,盛京这边应对还来得及,南边五月底就进入汛期。 枉费他之前还一副担心南方水患的模样,可除了预备赈济粮食以防万一之外,竟没有往防洪上想法子。 他提笔,将自己这些日子在盛京周遭何工查看的情形说了。 关外姓虽不如关内姓分布稠密,可盛京毕竟是前国都,周遭聚集的旗人、民人不在少数。 姓又习惯逐水而居,多分布在沿河流域。 “炸桥毁路”同“开坝泄洪”是一个道路,都能降低洪水险情,将损失控制在小范围之内。 待他写好折子,在后边写了自己的大名,才现伊都立早跟自己进了书房,站在几步远外,脸上收敛笑意,lu出几分郑重。 “大人”曹颙忙道:“多谢大人提点,动用火药与大炮,毕竟是大事,还是当请示过皇上更妥当。” 伊都立无奈道:“孚若就认准了这个法子不成?”曹颙打开一个画卷,上面是盛京周遭十八处堤坝的位置图,上面还标注一些桥粱的位置。 曹颙请伊都立上前,指着上面道:“大人请看,这危及盛京的几处干流,途径几处大桥若是水流不畅,会引什么后果?” 伊都立皱眉看着,心里还是不赞成这个法子。 何至于此? 即便水位涨些,加固沿途两侧堤坝就是,用的着如此? 可瞧着曹颙的意思,是铁了心要如此。 伊都立满心无奈,可也没有置身事外的意思,毫不犹豫道:“既是孚若决定递折子,那就加上老伊的名字!”“大人”曹颙闻言,真是感动不已。 伊都立才因盛京驻防八旗糜烂之事闹得满头包,这会儿却依旧毫不犹豫地支持自己。 伊都立笑道:“谁让我是你的副手,要是我不联名,以皇上的xing子,别再以为咱们在内讧。”这是实话,可到底失了恭敬,曹颙忙走到书房门口四下望望,见没有人影才心下稍安。 他不赞成地摇摇头,道:“…大人,以后还请慎言!” 伊都立讪笑两声,点了点头,道:“我又不会当着旁人说。”关于伊都立主动提及折子联名之事,曹颙心里思量一番。 民俗是民俗,君王是君王。 雍正并非冥顽不灵之君,不会想着“炸桥毁路”不吉利,就置民生姓与不顾。 这个折子上去,即便有所争议,可只要结果是好的,最终还是立功折子,伊都立联名也能得到好处。 伊都立因驻防八旗之事,捅了马蜂窝,往后指不定会遇到多少麻烦。 现下十三阿哥大权在握,看在十三阿哥面上,许是伊都立还好过些:等到十三阿哥薨了,少不得有人等着“秋后算账1” 曹颙此时,还不知道雍正已经打算借着盛京驻防八旗糜烂之事削诸王佐领,否则的话真要替伊都立哭了…… 折子刚使人送走,盛京就开始下雨。 虽说不是倾盆大雨,可也几乎不停顿地下了三天。 驻守的堤坝边的官吏,相继传来消息。 河水涨势凶猛,几处干流水位虽没有超标,可也凶险。若是还不转晴,不出三天,河坝就要临险。 曹颙此时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是“炸桥毁路”的决断。 就算京城的折子没下来,以他与伊都立两人的身份,想要动用盛京兵部衙门的火器,也不是太难事,不过事后要承担宴上的不快。 那样费力不讨好的行为,并非曹颙所愿:可真是洪峰到来,别无选择,曹颙也不会为了独善其身就置沿河姓安危与不顾。 还好,老天爷待曹颙不薄。 到了第四日,雨终于停了,天sè也开始转晴。 十八处防洪点中,只有两处河水漫过堤脚,需要加筑河坝,其他十六处都安然无事。 这才是北方雨季的开始,当然不能掉以轻心,可有这样的开头,使得各住驻守人员有个缓冲与适应,还是利大于弊。 六月十四,曹颙的折子,在御笔批示后又递回盛京。 折子上,除了一个“准”字外,还有一句“盛京河工上事,允曹颙便宜行事。”同日到的,还有两封家书。 一封是初瑜写的,提及天估已到江南,恒生被派了差事,随十六阿哥去了。外,家中上下人等都安康无事,请曹颙在外多珍重。 一封则是左住写的,提及黄老尚书曾举荐他赴盛京办差,可是因天估等人相继离京,只剩fu孺。他思量一番后,还是婉拒了黄老尚书的好意,留在京中……!。 第一千三百六十四章 锁拿 第一千三百六十四章锁拿 既有了圣旨御批,曹颙行事就放开了手脚。 说起是大炮与火药,其实只需**。 在干流水位凸涨的几处桥梁左近,都贮藏了部分**。 曹颙与伊都立亲自走了一圈,并且过问工部几位治水经验丰富的司官,定下了“危险水位”,待水位涨到某点时,便炸桥泄洪。 万事具备,剩下的就要看老天爷。 雨歇了两日后,又开始哩哩啦啦地下起来。 只是雨量没有上次的大,只有一处堤坝淹到堤脚,其他各处都平安无事。 天色又放晴。 天上碧空如洗,骄阳慑人。 这已经是进二伏,即便关外比京城好些,可雨后暴晒,空气中湿乎乎的,热腾腾的,弄得人非常难受。 官驿中,伊都立捧着个冰碗,站在窗户下,看着当空烈阳,对曹颙道:“怪不得老百姓都骂‘贼老天’,这不是折腾人是什么?片刻不停地下两日雨,随即又爆嗮两日;接下再下几日,随即有是爆嗮……” 他唠叨完,“哧溜哧溜”地将吃了冰碗,意犹未尽,又吩咐小厮去厨房取。 盛京虽也有窖冰,可毕竟不如京城那么便宜。 曹颙与伊都立虽是尚书身份,按照身份可以领冰,可他们的份额在京中,并不在盛京。 这天气又是三日雨、两日晴的,大家的心思都放在城外各处堤坝,哪里有人想到这还有两位没有冰票的大爷。 屋子里没冰,可官驿厨房是有冰的,伊都立这几日便跟冰碗、冷食干上了。 曹颙在旁,手中摇着扇子,也打量着天色。 今年这天气,委实太异常。 这半个月的功夫,他在盛京周边也转了一圈,除了几处干流水量较大,容易危及盛京;其他几处的支流堤坝,即便决堤泄洪,水量也有限。 不过能防住一处是一处,毕竟水路两侧都是成片的屯田。 三伏天过了一半,按照往年的晴雨折子看,汛期持续到七月中下旬,还要再坚持一个月。 照目前的情形看,盛京这边有惊无险,南边的消息却不太好。 曹颂是武职,暂时无需担忧;天佑在四阿哥身边,也不会身临仙境;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去了湖广的左成。 九江是大府,民役富足,九江知府是一地父母,身临河坝工程处巡视,也是内分之事。 一府父母,众目睽睽之下,被洪水席卷落坝,可见南边的水情危急到何种地步。 不过这个时候,他也只能安慰自己,尹继善是历史名人,应该没有这么短寿;左成与之一处,当也出不了问题。 这会儿功夫,小厮已经又送了冰碗下来。 伊都立欢喜地接了,随后拉了把椅子,双腿八字大啦啦地坐下。 这回他倒是细嚼慢咽,满屋子都是他“咯吱”、“咯吱”咬冰的声音。 曹颙被扰了哭笑不得,回头看了他一眼,劝道:“到底是寒物,外头热、内里冷,大人莫贪嘴,别激出病来。” 伊都立不情不愿地放下碗,到底没有开口上第三碗。 他从上到下打量曹颙两眼,道:“孚若可清减的厉害,这些日子跑动跑西的,身子还挨得住么?” 曹颙笑笑道:“大人熬得住,我就熬得住。” 伊都立摸了摸自己略显凸显的肚子,无奈地说道:“同样是风里来、雨里去的折腾,孚若就闹得又黑又瘦,我还胖了二斤……同孚若在一处,我怎么就那么像戏文里的贪官……” 曹颙闻言大笑:“大人这是福气,心宽体胖……” 说笑间,就见张义进了院子,禀道:“老爷,伊大人,鄂大人来了,求见两位大人……” 这些日子,鄂齐常过来,大家也熟悉。 不过同时找两人的时候却是不多。 不是兵部的事,兵部的事,只会见伊都立。 不是叙私情、走关系的,那样的话,只会见曹颙。 伊都立一下子站起身来,与曹颙对视一眼,两人的心情都很沉重。 两人不约而同地望了望天色,虽是晴天,可被雨水泡了这些日子,堤坝那边出现意外也不稀奇。 “快请。”曹颙道。 话虽如此,张义应声去后,曹颙、与伊都立也出屋相迎。 鄂齐穿着补服,额头上汗津津的,露着几分急切。 曹颙忍不住开口问道:“可是堤坝上有消息回来?” 堤坝上除了负责的官吏,还有兵部安排的传令兵,使得消息传递畅通。 鄂齐闻言一愣,随即摇摇头,道:“不是堤坝上的事……京城来人,去了奉天将军府,锁了奉天将军噶尔门……听说,协理将军事务的左都御史尹泰,也已经在山海关被羁押回京……” “啊!”伊都立诧异出声。 曹颙的心里明白,伊都立那个折子的事情发了。 鄂齐这边许是得了消息,否则也不会专程过来提及此事。 伊都立向来心宽,这些日子跟着曹颙忙活,都忘了之前上折子的糟心事。 现下一个将军、一个左都御使牵扯进来,他难免有些惊慌。 看来除了宗室的旗主王爷,他又将关外这些武官给得罪了。 噶尔门是个多爽快的人,这些日子配合他们防洪也十分到位。大家伙还吃过几次酒,说话很是投契。 虽晓得皇上可能会借题发挥,可没想到来的这么块。 要是等到防洪结束,报功折子上,噶尔门的位置,绝对在前五。那样的话,即便他有“失察”之罪,也好将功补过。 曹颙的心里,却是踏实了。 噶尔门是谁?与傅鼎一样,是潜邸侍卫出身,雍正心腹重臣,否则也不会让他任奉天将军。 尹泰呢?名臣尹继善的老子,雍正朝大学士,虽说现下还在左都御使的位置上。 雍正即便对奉天军务不满,也不会真心发作这两人,多半是“隔山打牛”。 鄂齐该说的说了,又隐晦地提了几句。 关于噶尔门被锁拿,下边的人有些传言,同伊都立有些干系。 伊都立垂头丧气,觉得辩无可辩。 他虽没有直接在折子上噶尔门的不是,可今日这个结果却是因他而起。 曹颙却察觉不对,若是鄂齐说的是伊都立的那个折子,这传言中怎么会有“私怨”二字。 “私怨?说是因伊大人与噶将军的私怨?”曹颙皱眉道。 伊都立后知后觉,疑惑道:“我同噶将军有私怨?什么私怨?” 鄂齐也听出不对,道:“衙署里传言,伊大人看上将军府的执酒女婢,向噶将军讨要不成,心存怨恨方弹劾噶将军……” 伊都立闻言,哭笑不得,这都哪儿跟哪儿。 曹颙还是头一遭听说此事,想想伊都立的脾气,望向伊都立的目光就有些古怪。 伊都立满心委屈,对着曹颙冷哼一声,道:“你不用看我,同你也脱不得干系。” 这其中有内情阴私? 鄂齐觉得头上的汗又出来,忙寻了个由子告辞。 他之所以巴巴地来官驿报信,就是想要验证一下流言真伪。 这些日子,因防洪之事,大家虽彼此相熟些,可多是面子情。 鄂齐有心奉承这两位,想要走个门路,谋个翻身。可他有没同二人打过交道,要是他掏了大银子,这两位拿了银子不办事,闹得一场空,那才是雪上加霜。 今日听了伊都立弹劾噶尔门落马的传闻,他本是不相信的。 噶尔门可是皇上身边的老人,实权从一品将军,同他们这些养老的盛京尚书不同。 伊都立再狂傲,也不至于因个婢子之争,就坏了一个实权大将军的前程。 看方才那两人的反应,那“弹劾构陷”之事像是传言。 可伊都立最后那一句是什么意思? 难道其中不仅有内情,而且还同曹颙相干? 伊都立是拉皮条的? 想要美婢的是曹颙? 鄂齐觉得想的脑门疼了,一会儿觉得这两人背负皇命,不会那么放荡不羁;一会儿又觉得寡人有疾,是男人的通病,实不算什么…… * 官驿中,小厅。 曹颙不解地道:“大人方才说噶尔门之事同我相干,到底是怎么回事?” 伊都立摊摊手,无奈道:“哪有什么讨要婢子之事?是前些日子,在噶尔门那边,同几个武官吃酒。听说我身边只带了小厮,噶尔门就说将旁边倒酒的婢子送我……人情应酬,送婢赠仆本是寻常事,不过我想起孚若的话,咱们的盛京的一举一动,怕是都落在皇上的眼中,就婉拒了噶尔门的好意。他以为我不领情,嚷来嚷去的,还是我罚酒三杯,主动赔情才抽身出来。又不是什么大事,便没有同你提。没想到,今儿出来这样的传言。不用说,定是噶尔门那些手下。那天席面上有不少人,离的远的,不知详情,看到噶尔门吹鼻子瞪眼,以为我们有争执也不意外。” 曹颙闻言,送了口气道:“大人做的没错……即便不在军中,并无戒女色的要求,可这个时候,大人真要受了美婢,那十分的功劳也减了八分……” 伊都立皱眉道:“至于么?盛京周边护的跟铁桶似的,出不了的什么大事?皇上哪里会如此苛求?” 曹颙道:“盛京无事,江南呢?大人仔细想想……” * 还有五个小时,这个月就出去了,目前小曹还是第十位,泪奔啊,大家有***的请帮忙投一张吧。 第一千三百六十五章 新旧(求保底月票) 第一千三百六十五章新旧(求保底月票) 京城,曹府,福源堂。 李氏坐在小佛堂里,面对着慈眉善目的佛祖,跪坐在蒲团之上,闭眼低声诵经。 待诵经完了,她睁开眼,眉眼之间带了愁绪。 阖府男丁都不在京中,左成也出京公干,左成之妻朱氏十月怀胎,半月前就到日子,却迟迟没有还没有生产的动静。 李氏心里,如何能不惦记? 初瑜也坐不住,今日早饭后就去了宁宅。 实在是不敢再拖延,她使了自己的帖子,从太医院请了擅长妇婴科的太医同往。 这去了有小半日,不知道那边情形如何。 胡思乱想之间,就听有丫鬟来禀:“老太太,大姑娘来了……” 有丫鬟挑了帘子,天慧走了进来。 她穿着葛纱的旗装,脚底踏着三寸高的旗鞋,小身板挺得直直的。 李氏见孙女过来,要站起身来。 天慧忙近前一步,托了李氏的胳膊。 祖孙两个出了佛堂,来到外间小厅,在临窗的南炕上坐下。 “会不会太辛苦?”李氏看着孙女的旗鞋问道。 天慧摇了摇头,道:“还好,不过是比过去的鞋底儿高些……常嬷嬷说了,穿不了多久……” 见孙女落落大方的做派,李氏想起长女少年时,脸上添了笑意:“当年你姑母这么大时,也说过差不多的话。你随了你姑母,身量高,到底占便宜些……” 穿旗装就要配旗鞋,在家还好,穿一寸多高的旗鞋就行;待出门做客,就不好另立独行,多要随大流,穿三寸高的旗鞋。 天慧身量高挑,穿三寸高的旗鞋,就比较有身段了;那些身材娇小的八旗闺秀,还有将旗鞋的鞋底弄成七寸多高的。 天慧自打十三岁开始穿旗鞋,走路早就稳稳当当。 只是曹颙夫妇疼爱女儿,不许她穿高底的,让人做了一寸来高的旗鞋给她;只要正式出门时,才换成三寸高。 不过自打同大学士府议亲,在常嬷嬷、罗嬷嬷两位的建议下,天慧在家里也开始穿三寸高的旗鞋。 “明儿就你父亲生辰……去了这么久,也不知下个月能不能赶回来……你两个哥哥又不在,这真是赶得巧了……”李氏念叨着。 天慧笑道:“母亲早打发人往盛京送了寿礼,明儿父亲能吃上寿面,祖母您就放心吧……” 说话间,她透过玻璃窗,望向外面。 天色阴沉沉的,自打进了六月,京城的雨水下的就比较勤。 李氏不知曹颙的差事是什么,天慧却是知晓的。曹颙出行前的行头,还是天慧帮着母亲一起准备的。 李氏顺着孙女的目光,望向窗外,看着外头光线暗下来,皱眉道:“才晴了两日,怎么又阴了?你母亲还没回来,可别被大雨隔在外头……” 话音未落,就见初瑜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进了院子。 李氏眉头舒展开来,笑着对天慧道:“瞧你母亲走的稳当,并无急色,你柏二嫂子那边,当是无事……” 初瑜进来后,犹豫了一下,并没有打发天慧下去,转述的太医在宁府的诊断。 朱氏脉象并无异常,身子也康健,迟些产子并不罕见,无需太过担忧,也就在最近这几日就会瓜熟蒂落。 李氏到底是经年的老人,多少有几分见识。 听初瑜说,朱氏迟迟不生并非是身体缘故,放下心的同事,又有些担心:“太医说的不错,这样迟个十天半月生产的,并不算什么太稀罕的……只是,像这样迟生的,多半是闺女……” 初瑜点头道:“太医也这样说……柏哥儿与朱氏还小,这才是第一胎,先开花后结果也没什么不好……” 李氏道:“先前因朱氏待产的缘故,他们迟迟没有搬回老宅……待到满月,可实不好再拖,要不就要引人说闲话……” 说到这里,李氏叹了口气,道:“听说宁四爷的一双儿女还在宁老太太身边,老太太极疼爱那个孙子……这一家人分作两家人,两家人又并成一家人,够闹心的……我原想着,柏哥儿媳妇要是生了小子,宁老太太看在曾孙子的份上,彼此相处起来也能好些……” 初瑜这边却是晓得,左住虽性子忠厚,左成却是有成算的。虽还没有搬到旧宅,可那边里里外外都安排妥当。 宁老太太过去,也只有安心养老的份,想要借着祖母的身份搅合怕是不能。 李氏是白担心一场。 只是这些话,不好当着婆婆的面说,初瑜便道:“待相处久了,就有情分了……宁四已经归房,宁老太太只有松哥儿这两个孙子,不***他们还能亲近哪个?” 李氏想想也是,点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 * 盛京,南郊。 曹颙与伊都立两个穿着蓑衣,冒雨来到东郊大桥。 自打三日前,盛京再次大雨倾盆,下边堤坝的情形就开始不好。 截止到今日,已经决堤三处,炸毁了六座桥。 其他几处还好,都相继泄洪,东郊大桥这边却是情况危急。 只是怕什么来什么。 东郊这边的浑河,虽是辽河支流,可紧邻太祖皇帝的福陵。福陵大门与浑河只有百十来步的距离。 两个掌部尚书,蹲在盛京一个月,要是真的让洪水淹了福陵,别说功劳苦劳,怕是脑袋上的顶戴也保不住。 鄂飞早已带人守在这里,见到曹颙与伊都立到了,迎上前去,带了几分惶恐问道:“曹大人,真的要炸桥?这里可是太祖陵前,不是其他地界!” 他早年为副都统时,曾随着王爷们来祭过福陵。 福陵里,有不少石像与华表。 曹颙他们要炸毁的两座桥,离福陵实在太近,要是震坏了福陵里面的陈设,不仅曹颙、伊都立,他们这些在场的人谁也跑不了。 曹颙并没有立时回答,而是站在桥边,看了看桥下浑浊的河水,又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浓云,道:“水位已经涨了这么高,若是不炸桥泄洪,后果是什么,鄂大人也当想的到。” 鄂齐心中,挣扎不已。 虽说曹颙是奉了钦命,可他自己到底是兵部尚书。他出面阻拦曹颙炸桥的话,即便只是走个过场,并无作用,可也能在人前表明自己不赞成的姿态。 那样的话,以后追究起来,就牵扯不到他身上。 可自己“趋吉避凶”的这点小心思,又能瞒过谁去? 如此一来,就要得罪曹颙。 还有伊都立那边,是个没主意,以曹颙为马首的,想来也会恼了自己。 是不承担风险,继续过冷清日子;还是冲动一回? 鄂齐使劲攥着拳头,终是咬着后槽牙退避到一边,缄默不语。 “轰隆隆” “轰隆隆” 顺着浑河,一口气炸了四座桥,水流才顺畅起来,水位眼见着就降了下去…… 众人在浑河便忙到天黑,即便水位降了,大家也不敢掉以轻心。 因为,雨势更大了。 瓢泼大雨,铺天盖地地洒落。 大家都到福陵西墙外的营房避雨,屋子里的气氛很是压抑。 连伊都立那样乐观的性子,也开始害怕,心中后悔不已。 曹颙在数日前,便想要炸断此处的四座桥,还是伊都立劝下来。 帝陵跟前动**,到底有违臣子之道。 曹颙晓得伊都立的顾虑,想着毕竟这边的是支流,水量不如干流的那么磅礴,或许水位上不去。 因存了侥幸,曹颙就没有坚持炸桥。 没想到,数日之后,浑河的水位已经危急至此。 这一夜,分外难熬。 听着外边的雨声,曹颙哪里能睡得着? 盛京大雨连绵,在众人如此费心劳神下,依旧淹了四块军屯,两个村落。 还是使了兵丁前往受水灾的村落,将人畜都运出安置,才没有造成太重伤亡。 江南那边的情形,只会比盛京的情形更严重。 翻来覆去,直到天色蒙蒙亮,曹颙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次日,却是老天开眼,放晴了。 浑河的水位比昨晚下降了一尺,水流也由最初的踹流变得平缓起来。 伊都立站在河边,看着前面被炸毁的桥梁残石,又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的福陵,欢喜地合不拢嘴。 见曹颙出来,伊都立笑道:“咱们也算功德圆满,是不是该回城了?” 曹颙走到伊都立跟前,也像伊都立方才的模样,看了看水位线的位置,随即大大的松了一口气,笑着说道:“这,这就回城。” 他心情虽愉悦,可身体却很是不给力。 上马的时候不稳,差点从马上折下来。 看的伊都立的心提到嗓子眼,随即立时劝阻曹颙暂时留下,打发人回城寻了马车…… * 京城,宁宅,产房里。 初瑜抱着襁褓,看着里面睡得正香的小婴儿,只觉得心都要化了。 朱氏靠在枕头上,脸上神采奕奕,丝毫没有生女儿、没生儿子的惆怅。 初瑜见状,暗暗点头,这朱氏不仅性情柔顺,还是个心宽的。 田氏坐在一旁,眼睛也一直黏在孙女身上。 初瑜见状,便将襁褓递到田氏跟前。 田氏小心翼翼地接过:“这小磨人精,终于肯出娘胎……倒是会选日子,同他们干爷爷一个生日……” * 三月***败北,都是小九更新不给力的缘故。 四月小九长了教训,努力,努力。保底***,拜托诸位帮忙投一票。 第一千三百六十六章 惊动(打滚求保底月票) 第一千三百六十六章惊动(打滚求保底月票) 与其说是病倒,还不如说是累倒。 自从从福陵回来,曹颙就病倒在床,连生日寿面也是在床上用的。 从六月中旬开始,他每天不是在路上,就是在堤坝上,除了骑马,就是在行走。 或是雨中,或是烈阳下。 就是好人也经不起这般折腾,何况他去年刚生了一场大病,元气还没有养足。 换做其他人,在汛期防洪在紧要关口,怕是要拖着病体,挣扎着“报效朝廷”,为了前程顶戴拼命。 曹颙却是三分病,当成十分养。 反正他现下又黑又瘦,气色黯淡,看上去就很不好。 如今处处安排人手盯着,他自己也亲眼巡视了一圈,并无什么可再操心的地方,可比再事必躬亲? 如此一来,倒是将伊都立唬的够呛。 曹颙本想趁机好好歇歇十天半月,毕竟这暑伏天气,整天在外面跑来跑去,实在太熬人。 他两辈子加起来,活了几十年,从没有这么累过,这觉得乏的不行。 伊都立担心曹颙的病情,见他累倒后,立时写了折子,快马加鞭送往京城。 七日后,京城的太医就到了盛京,随之同来的还有曹项。 饱睡了七日,曹颙身上早乏也缓过来,加上看到顶着骄阳奔波千里的堂弟,哪里还好意思“重病”,连说自己差不多好了。 这太医姓白,曾经到过曹府,曹颙也认识。 这次雍正派了他来,不仅仅是他医术不错,还因他四十多岁,正值盛年,经得起驰驿颠簸。 白太医既不老迈,脑子就活络,望闻问切一番后,心里也有数。 他自然不会说曹颙只是看着虚些,实际上脉象没什么太大毛病,好生歇一歇补补精神气就行。 像曹颙这样爵位品级的勋贵大臣,太医院那边有病案记录。 为了怕耽搁曹颙病情,白太医出京前从太医院取了曹颙脉案,路上仔细看过,晓得他年前生过一场重病。 这个时候,他只能将曹颙的病情往重里说,给御前的恢复折子也是如此。 这也是太医院的惯例,病情说的重了,病愈方能显得他们本事;即便有个万一,也少担些责任。 尤其是曹颙现下这种,看上去病的挺重,实际上调理一二就能痊愈的,更是太医们喜欢遇到的病人。 至于曹颙的身体,何时能经得起千里跋涉,自然是他这个太医说了算。 现下他才到盛京,就让曹颙回京,那哪里能显出他的本事? 总要他“竭尽心力”给曹颙治理的七七八八,才能显得他的医术高明。 因此,白太医摸着胡子,满脸沉重,拽着词令,说了一大堆。 无非是曹颙的身体有过大亏,最近时日又劳思过甚,内生阳火,外感风邪,已致心力衰疲、脉象沉疴。 必须仔细调理,否则贻祸无穷。 曹府同太医院打交道的次数不少,曹颙被绕的迷糊,听了半天,哪里还不明白太医的意思。 不过是夸大病情,想要借此立功。 虽说太医出诊是常事,可奉命出京,千里奔波来盛京,这是在御前挂了名。要是妙手回春一把,名利双收。 曹颙哭笑不得,虽自己成了白太医升官发财的脚踏石,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可也只能顺着白太医的剧本走。 总不能说他没病,只是累狠了歇几日,那样的话倒显得他骄狂,显得伊都立小题大做。 伊都立与曹项则是关心则乱,听了太医的诊断越发忧心,哪里相信曹颙说自己病好了的话。 曹颙想要下地,都被两人给强按住,说什么也不许。 随同太医与曹项到盛京的,还有雍正的旨意,允曹颙将手上差事交给伊都立,酌情先行回京休养。 按照白太医的话,曹颙的身子不经奔波,总压调理些日子方能启程。 伊都立在盛京忙了一个月都没瘦下来,曹颙“病倒”后这几日,他眼见着清减,原本圆下巴也尖了。 见有旨意下来,伊都立更是理直气壮地将所有差事揽过去,不允许曹颙再费心力,嘱咐了曹项两句,自己出去忙了。 剩下堂兄弟二人,曹颙露出懊悔之色:“我当拦住伊大人的折子……本没有什么大事,又劳烦了四弟,你嫂子那边是不是也吓到了?” 关于李氏,曹颙倒是不担心。 他晓得妻子的孝顺,在他的病情没有确切消息前,不会惊动李氏,省的吓坏老人家。 曹项讪讪道:“还没同大哥说,嫂子也跟着出京……我同白太医先行一步,算算日子,嫂子差不多明晚就到……” 曹颙闻言,不由傻眼。 曹项见他怔忪,以为他担心京中,忙道:“大哥放心,没有惊动伯娘……对伯娘只说回王府侍疾……” 这两年,淳王爷的身体也不好,时常卧病。说初瑜回娘家侍疾,倒是也不唐突。 因为自己一个,折腾的全家不安生,曹颙愧疚道:“四弟,我真的没事,只是太累了,有些短精神,没想到会这般劳师动众……” 难得他实话实说,没有半点作伪,曹项却半点不信。 他只当堂兄忧心国事,放心不下防洪之事,正色道:“大哥,您可是家里的顶梁柱,不管是侄儿们,还是我们兄弟几个,都要靠大哥拉扯……弟能体谅大哥的忧国忧民之心,可只有大哥身体好了,才能更好的为皇上、为朝廷效力。” 曹项本是儒雅的性子,可现下面带森寒,瞧着那架势,好像堂兄再说自己没病,就要翻脸一般。 曹颙无奈中带了几分感动,摆摆手道:“你从京中驰驿而来,也乏了,快去***一下,好生歇歇,睡一觉咱们在说家常。” 刚好曹颙的补药也熬好了,曹项亲自端了药,看着曹颙喝了,才下去更衣洗漱不提。 曹颙在床上躺了数日,骨头都要锈住,哪里还躺得住。 他起身坐在炕边,想起在路上的妻子与京城那边,不免添了担忧。 家中只剩下妇孺,这次又折腾了曹项。万一东府众人在李氏面前说漏嘴,怕是要吓到李氏。 曹颙知道,自己年前的一场大病,已经使得母亲与妻子如惊弓之鸟。 可他真没想到,这回却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正出神间,就听有人道:“大哥,你怎么起了?” 曹项来了,净了面,身上换了衣裳,看来是刚洗漱完。 “你怎么不歇一歇?”曹颙嗔怪道。 曹项拉了把椅子,在炕边坐下,道:“大白天的,现下睡觉,晚上又走了困,明儿还乏;倒不如现下忍一忍,晚上一起歇了。晓得大哥定不放心京里,我便过来同大哥说说。” 说到这里,他笑道:“忘了给大哥报喜,大哥生辰那天,柏哥儿媳妇添了个闺女,母女均安……洗三那天,天豫他母亲跟伯娘、嫂子去了,说小丫头眉清目秀,白白胖胖,可是招人喜欢……” 曹颙听了,心中松了一口气,点头道:“母女均安好,母女均安就好!” 左成既不在京中,曹颙就记挂着此事。 之前在家书中,一直没有朱氏生产的消息,曹颙还担心来着,毕竟这个时候女子生产很是凶险,尤其是头胎。 至于延期半月生产,曹颙倒并不觉得奇怪。 这个时候算预产期,本不如后世那么明确,半月时间也在合理范围内,胎儿落地晚些,身子只会更康健。 家中小一辈依旧在刻苦读书,长辈们也都安康。 曹颙想到在江南的左成与天佑,问道:“四弟在京中,可听到南边的消息?” 曹项道:“大哥还不知道?你们户部那个尹继善将湖南布政使官达、按察使方原瑛给告了……同官仓相干,好像是贪墨、索贿的罪名。我怕牵连到柏哥儿,特意打听了一番。他只是一个五品郎中,弹劾两个地方大员,动静正经不小。正好赶上他老子因‘怠慢差事’被锁拿回京,自是引得不少流言蜚语……有说他张狂不得好的,也有说他奉旨巡风,才敢弹劾地方长官。加上他家里也不太平,妻子急症病故……有不少无聊的人在开局,一边赌他丢官罢职、落魄回京;一边赌他得了圣心,青云直上。倒是将他推到风口浪尖,柏哥儿只是相随的笔帖式,倒牵扯不到柏哥儿身上。” 曹颙听了,心却沉了下去。 自打来盛京,他全部心思都放在防洪上,户部的政务又由张廷玉接了回去,他这边即便有消息,到底比不上京中。 虽早就知道地方官仓猫腻多,可没想到会这么严重,布政使、按察使都伸手了。 上行下效,哪里还能有干净人? 湖广缺粮,已然成定局。 若不是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尹继善怎么赶以卵击石,越级弹劾…… * 京城,圆明园,勤政殿。 雍正坐在龙椅上,看着下面站着的王公大臣,脸色越来越难看。 昨日至今,已经有三人弹劾曹颙,弹劾他大逆不道,在福陵前炸桥毁路。 盛京至京城一千三百余里,曹颙炸桥是六月三十晚上之事。 这才过了数日,就有御史就此事说嘴,若说后边没有宗室王爷的影子,那才见鬼…… * 小曹第六了,与第十相差14张,好激烈的***啊,小九恳求保底***支援。 第一千三百六十七章 守制(二合一) 第一千三百六十七章守制(二合一) “显亲王?”雍正看着粘杆处报上的密折,眉头皱成个“川”字。 和硕显亲王衍璜,肃武亲王豪格曾孙,备份比雍正小一辈,是他的堂侄。 在四个铁帽子亲王排位中,显亲王府排在最末。 豪格是太宗长子,并且曾在太宗死后,成为皇位竞争最有利的人选之一。因这个缘故,使得这一支在宗室中的地位不尴不尬。 倒是显亲王府旁支延信,近几年比较活跃,雍正元年袭辈子,后来在雍正二年带兵出征青海,因功晋郡王。 雍正早年抬举延信,多少有驾着他与年羹尧分西北兵权的意思。不想,延信却是辜负圣恩。 他是肃武亲王庶孙、温良亲王庶子,原本不过是个三等奉国将军,在宗室中实没什么分量。 只因他是同辈人在世人中最年长者,康熙对这个老好人似的堂侄颇为信赖,点他随十四阿哥出兵西北。 等到雍正上台,看上延信不党不群,就有心抬举,发作了延信的侄子、曾抱九贝子大腿的辅国公揆惠,将温良王府传下的爵位,改由延信袭封。后又因功晋郡王。 没想到,这才几年功夫曾经的“老好人”就面目全非。 雍正拿去案前另一份折子,脸色铁青一片。 这是一份密折,上面列举了延信雍正元年至今六年间的各种背公营私之行为,借军需之名,扰累地方,用尽勒索冒用恐吓欺诈等等手段,与党羽总共贪墨侵占银钱六百余万两。 大清一年的课税银子不过三千万两,因西北诸省地方人稀,课税银子数目不过百余万两。 延信与其党羽打着“军需”之名在地方上刮的地皮,与每年的课税相差无几。 延信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宗室王公,却如此回报自己,雍正心里十分愤怒。 他正想着该如何收拾延信,就碰到今天的事,难免对显亲王府这一支越发厌恶。 御史言官,本当是帝王耳目,身兼监察百官之职,却成了宗室王府的狗腿子,如何不让他恼怒。 可是他委实也糊涂,不明白向来老实安分的显亲王,怎么会跳出来,为难当朝掌部尚书。 曹颙的性子,又不是轻易与人结怨的。 若说为伊都立先前的折子,也不至于。 因南北水患之事,他还没空发作宗室诸王。即便在噶尔门与尹泰拘押回京后,有些闲话出来,可也对归到伊都立身上。 帝王本就多疑,弄不清缘故,雍正心里就不踏实。 显亲王府毕竟是老牌王府,是正蓝旗旗主王爷,当年的八阿哥与九阿哥又都分封在正蓝旗。 想起这些,雍正难免不舒服,便吩咐陈福去值房请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在圆明园的值房,就在勤政殿附近。 少一时,十三阿哥便到了。 “曹颙是否曾开罪过显亲王府,衍璜怎么想起借着盛京炸桥之事弹劾曹颙?他既得了消息,自然也当晓得曹颙炸桥缘故,怎么还会安排人做这无用之举?”雍正不接地问道。 十三阿哥在朝会时就晓得此事,早已想过其中因果,便道:“皇上又不是不晓得,衍璜与曹颙都是谨慎不多事的,两家鲜少有往来,并没有听说有什么过节……若说两家渊源,倒是真有些渊源,蒙克嫡母、喀尔喀扎萨克图汗王嫡妃是显懿亲王孙女、衍璜堂妹……” “蒙克?”听着这个有些陌生的名字,雍正有些迷糊。 “就是扎萨克图郡王长子,曹颙与和瑞郡主的养子恒生……”十三阿哥回道。 雍正这才想起来,无奈道:“十三弟,我是不是老了……这还是我亲自定的名字,这才几年功夫,就记不清了……” 十三阿哥忙道:“皇上为国事辛劳,日理万机,哪里记得这些小事。况且蒙克本就有‘永生、长久’之意,大家就将他的乳名当成汉名叫着,一来二去的,皇上听着蒙克耳生也是有的……” 雍正的脸色越发难看,倒不是因自己的健忘,而是想到册恒生为郡王长子,并且赐婚之事,都是他这个皇帝主张的。 外***与朝廷关系本就疏离,康熙朝噶尔丹数次反叛,背后也有外***诸王的影子。 恒生虽是黄金血脉,可打小就养在京城,对喀尔喀能有什么感情? 雍正选他为王府嗣子,不仅仅是抬举曹家,更大的布局是在以后。 终有一日,恒生要回喀尔喀继承汗王之位。 那些***王公又哪里是好想与的? 恒生即便在朝廷的支持下,继承汗王位,可上下又怎能一心? 在如此处境下,恒生能做的就是更依赖朝廷。 加上将自己的养女赐婚恒生,使得恒生成了自己女婿,也拉近了关系。 扎萨克图老汗王才过世没几年,新汗王正值壮年,等到汗世子继承汗位,再老去,少说也有一二十年的时间。 那个时候,恒生与三公主早当诞下继承人。 父子两代都在京中长大,亲朋都在京中,回到***后也会更加亲善朝廷。 显亲王迁怒曹家要是为自家格格抱不平,是不是也说明他对朝廷有怨言? 毕竟若是雍正不插手的话,按照嫡长子继承制,以后继承汗王位的,是衍璜的亲外甥。 是单单的是妹子抱不平,还有有心插手外***事宜。 不用说,雍正真的想多了。 十三阿哥这边,觉得显王府眼下行事杂乱无章。 衍璜的性子,也不是多事的。若真是为朝廷册封恒生之事迁怒曹家,也不过隔了两年才发作出来。 两人各自思量,正缄默间,就见陈福进来禀道:“主子爷,庄王爷求见,在殿外候着。” 雍正神色稍缓,道:“传他进来。” 少一时,十六阿哥从殿外进来。 他是五月末离京去口外的,去巡视内务府与八旗马场,今日才回京。 他没有进城,直接来圆明园陛见。 见他风尘仆仆的模样,雍正既是欣慰,又有几分心疼,道:“这还没回府?奔波月余,十六弟受累了……” 十六阿哥忙道:“能有皇上分忧,臣弟只有欢喜的,并不觉得累……” 既是出去办差,他就先将差事交代一番,并且报了口外马场的存马数。 虽说在康熙末年西征时,因高原气候恶劣,朝廷损失了不少马匹。可经过这数年的繁养生息,口外马场的牲口数又上去。 说到这里,十六阿哥还不忘为曹颙表表功。 马场牲口数量的增加,还同曹颙早年在太仆寺施行的一行细政相干。 当年因太仆寺马场管理的好,使得内务府马场与八旗马场也借鉴了太仆寺马场的相干经验。 只是十六阿哥向来行事圆滑,提及曹颙在太仆寺功劳的时候,也捎带上伊都立,像是随口提及,并无为曹颙表功的意思。 他虽刚到京,可进圆明园前,先在内务府值房见了两个心腹,对自己走后这一个半月时间的事情大致了解了些。 他真是被吓了一跳。 没想到曹颙竟然敢在太祖陵前炸桥,即便是无奈之举,可真要攀扯的话,就要落个“大不敬”之罪,丢官都是轻的。 所以此刻,他就忍不住旁敲侧击地为曹颙说了句好话。 雍正横了他一眼,像是看透他的小心思,冷哼了一声。 十六阿哥讪笑两声,面带踌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雍正见状,想到伊都立的折子与延信贪墨之事,不由心中一紧,道:“是不是马场有什么不妥当?可有人损公肥私?” 十六阿哥摇摇头,道:“皇上,不是马场之事……是臣弟在张家口时,遇到扎萨克图汗王府的使者,他们是进京报信……汗王嫡妃、显密亲王三女薨了……” 雍正与十三阿哥两人都愣住。 君臣兄弟两个方才正琢磨显亲王府的异常,这里就听凶信。 “原来如此。”十三阿哥心里低语。 怪不得显王府伸出爪牙,咄咄逼人的架势,想来三格格的丧信已经传回来。 自打太祖皇帝开始,宗室女抚***成了惯例,至今抚***的公主就有九位,宗室格格两百余人,因不耐***苦寒,抚***的公主与宗室女长寿的少。 若是恒生不在京城开府,三格格的丧信压根击不起什么水花。 就如那年册封恒生为郡王长子,也没有几个人扯到显亲王府身上。 毕竟每年都有抚***的宗室格格,显王府三格格是庶出,品级又不高,即便嫁的人是汗王世子,可扎萨克图封地离京数千里之遥。 嫁到内***的宗室贵女,还有机会跟着丈夫在热河或者京城轮班觐见;嫁到外***,生离就是死别,有几个人还会记得? 可现下不一样。 三格格凶信传回来,恒生身为王府嗣子,要为嫡母守孝三年。 恒生与三公主的婚期本定在今年年底,如此一来,婚期也要延后。 没有人会理会一个王府庶女的生死,可却会有人留心恒生的嗣母、三公主的格格是哪位。 如此一来,显亲王府与郡王府的关系就的公之于众。 雍正的脸色更黑了,虽觉得这三格格薨的不是时候,可也晓得生老病死不是常人所左右,只是对衍璜越发看不上。 若是他真的顾念兄妹手足之情,为外甥据理力争,还能让人高看两眼;如今只是为了在宗室面前硬气些,无事生非,委实可恶。 他却是忘了,当时封恒生为汗王嗣子时,不仅仅是圣心独断,还讹诈了新汗王一大笔黄金。 等显王府得到消息时,早已尘埃落定,哪里有插嘴的余地…… 从勤政殿出来,十三阿哥拍了怕十六阿哥的肩膀,道:“别再苦着脸了,左右三公主还小,婚期延后,两个孩子也不大……” 十六阿哥苦笑道:“我不是担心三公主,是担心恒生的老子……希望他像老汗王那样高寿才好。”说到这里,情绪有些低落:“早先还为这门亲事窃喜,得听到汗王府的凶信,却是不知道该不该后悔……要是嫁到科尔沁,父女还有相见的机会;真要去了喀尔喀,真是像其他人说的,只能全当没了个女儿,生离就是死别……” 十三阿哥道:“十六弟想的太多……三公主是公主,恒生又是你看大的,即便小两口真去了喀尔喀,也不用你担心……” 说到这里,他又想到自己养在宫中的嫡女四公主。 皇上三个养女,二公主抚科尔沁,三公主指婚喀尔喀扎萨克图汗嗣子恒生。 为显公允,皇上也会将四公主抚***。最好的结果,就像如三公主似的,找个驻京城的***王公子弟…… * 什刹海,郡王府。 恒生面带急色,恶狠狠地盯着眼前的拦路之人,呵道:“让开!” 那面前的汉子个子不高,面相却凶,正是恒生身边的***长随赤那。 “主子,这个时候您不能出京!”赤那神态果决,言辞坚定。 旁边另站了个身形高大的***汉子,面带担忧地看看恒生,又看看赤那,正是恒生另一个***长随巴拉。 自从老汗王病故,格埒克延丕勒想要毁诺,曹颙就出面,代恒生向汗王府讨要了赤那与巴拉的家人与其身契。 格埒克延丕勒即便对恒生之母有愧疚之心,可经过时光的流逝,加上自觉得有所补偿,这愧疚自然是淡了,开始看重身边的儿子。 人心都是偏的,曹颙如何能不多做提防。 万一格埒克延丕勒存了歹心,为了养在身边的儿子,对恒生不利怎办? 这巴拉与赤那跟了恒生几年,还是解决其后顾之忧,用起来更安心。 这巴拉与赤那两个,一个勇武,一个机敏,被恒生所看重,两人待恒生也忠心。 巴拉做了王府的护卫首领,赤那做了管事。 没想到今日赤那却以下犯上,与主子相争。 恒生双目尽赤,怒道:“父亲病重,我为何不能出京?就因为汗王府的报丧使者即将抵京,我就要在京里候着?为了孝顺之名,为素未平生的嫡母守孝,却不顾待我有养恩的父亲生死……”说到这里,他四下望了望这王府的富丽堂皇,毫不留恋,道:“若非要如此,才能保得住这嗣子之位,我也不稀罕,还回曹家做我的二少爷就是!” 见他拿定主意,无法规劝,赤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主子,奴才并不是要主子做忘恩负义之人……主子与曹大人的父子情深,若曹大人真的凶险,奴才哪里会拦着主子,陷主子与不义?实不愿见主子鲁莽,给曹大人添麻烦。主子可以不在乎孝顺虚名,可却要连累曹大人的清名。” 恒生听了,很是激动,道:“什么叫父亲真的凶险?难道,盛京那边有消息回来?不是母亲与四叔都去了么?” 赤那道:“夫人与四老爷去了盛京不假,可五爷仍在京中。” 恒生听了,有些懵懂,随即明白赤那所指,不由瞪大眼睛,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是了,世人都讲究有子送终。 要是父亲真的凶险,即便自己与大哥不在京中,母亲也该带天宝前往。 既是没带天宝,就没到最坏的地步…… * 次日傍晚,天瑜的马车抵达盛京。 见到丈夫的那刻,她神色坚毅,看起来像个斗士,只是那双烂桃眼睛,显现出她的脆弱;待将丈夫上上下下摸了一遍,确认他还好好的,她才“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这般孩子气的模样,哪里像三个孩子之母。 曹颙将妻子揽在怀中,抚着她的后背,道:“吓坏了吧?没事,没事……我还想着与你白头偕老,不会这么早就……” 剩下的话,却是被妻子的小手给堵在嘴里。 初瑜抽泣着,摇摇头道:“老爷不许说不吉利的词儿……” 话音未落,她眼泪又一串串滑落,瞬间打湿了曹颙的衣衫。 曹颙握着妻子的手,只觉得心里跟着酸涩不已。 自己要的到底是什么? 不是年前那场大病时,就决定渐渐退下来,怎么一不小心又出了风头,且将自己累了个半死? 到底是男人,自己面上从容淡泊的时候,也喜欢这种大权在握、发号施令的风光。 可在京城中,他又觉得抑郁。 因为越是得皇上重视,朝见的次数就越多,跪在雍正眼前的姿态就越要谦卑。 他叹了口气,在初瑜耳边轻声道:“再等几年,等天佑再大些,我就致仕……” 初瑜抬起头,脸上露出惊喜,随即迟疑着,小声道:“老爷正置盛年……皇上会允么?” 曹颙眨眨眼,轻声道:“谁让我的身体差呢?即便不致仕,辞了实职,居家养病的话,皇上会允的……” 雍正在位十三年,他可以在十一年、十二年的时候“养病”,等到乾隆登基,即便痊愈,只要不谋求复出,顺其自然地退出官场就行了…… 初瑜看着丈夫,心中百感交集。 她晓得自己的丈夫德才兼备,是有大本事的,只要顺着这条路走下去,总有一日会封阁拜相,位极人臣,造福于百姓,有功于社稷。 可身为女子的私心,家国天下,都比不得眼前这人的健康长寿。 她只愿丈夫康康健健,一家人团团圆圆…… 在妻子的精心照料下,曹颙的身体一日日转好。 加上在曹项到达当日,曹颙便打发张义回京,也就不用担心京城众人太牵挂自己。 曹项在盛京没闲着,他到了就听说了堂兄在福陵前炸桥毁路之事,惊骇不已。 就是寻常百姓人家,祖先墓地都是要地,更不要说皇室,这里葬的又是开国太祖皇帝。 加上民俗,习惯寻脉点穴,如此一来,也可以说福陵的位置处于龙脉上或者龙脉左近。 如此一来,堂兄行事的后果就更严重。 等初瑜来了,堂兄有人照顾,曹项就私下里同伊都立提及此事,并且亲自去了福陵。 到了那边,他就晓得兄长选择炸桥泄洪的原因。 实在是福陵前水路上修建的桥梁太多,几百丈的地方,就有五座石桥,除了中间的是独孔桥之外,其他四个是五孔石桥。 待水位上涨时,水流泻不下去,堵塞在此处,漫出河道,就要水淹皇陵。 曹项回城后,就悄悄地查了地方志,记下福陵与河道的距离,还有五座石桥的相关情形。 加上从伊都立那里得到的六月三十日晚暴雨时的水位数据,曹项以兄长的口吻,拟了一篇言辞恳切的请罪折子。 待见到堂兄精神好些,已经能下床行走,他就背着堂嫂,将这折子递给堂兄。 曹颙看到折子,才想起自己疏忽了此事。 不管当时炸桥时有多少无奈,事后上请罪折子,才能免除后患。否则的话,对景发作起来,就是“大不敬”之罪。 曹颙额头,一下子渗出冷汗。 虽说他领了旨意,在盛京防洪之事上,可以便宜行事,可关系到皇陵,还是比较敏感。 即便雍正朝没事,等到乾隆上位,旁人攻讦曹家时,这就是一条小尾巴,谁都能捏一捏。 曹颙拿着折子,叹了一口气,道:“幸好四弟细心,否则我就成了曹家罪人……”说到这里,欣慰地望着曹项:“四弟能想到防患于未然,绝了旁人攻讦之口,到底是大了……” 一幅我家有子初长成的模样。 曹项见状,哭笑不得道:“大哥,我都将三十的人,不是大人,难事是孩子不成?” 话虽如此,他的心里不无感触。 对东府几兄弟来说,这位大堂兄确实当得起“长兄如父”四字。 因京城的圣旨,是允曹颙回京休养的。 所以等初瑜到了数日后,曹颙一行开始准备动身返京。 曹颙就福陵之事的请罪折子,已经递回京城。没等到折子批复,就等到恒生与张义的信。 恒生在信中说了汗王妃薨,自己递折子居丧守制之事;张义则说了曹府的近况,老太太还不知道曹颙生病之事,家中有大姑娘料理家务,太平安好。 “恒生要守制?”初瑜听了,忧心不已:“怎么好好的,三格格就没了……” 她虽与显王府三格格不太熟,可毕竟年龄相差不多,早年也是见过的。 同天佑相比,她更放心不下恒生。 即便偶尔能过来曹府,到底有所顾忌,多数的时候恒生还是一个人守着个王府。 那边虽富丽堂皇,到底少了人气,太过冷清。 初瑜还想着,恒生早点成亲,延下血脉,王府就会渐渐热了起来。 没想到还差数月就到婚期,又赶上守制,亲事又要拖上三年。 曹颙这边,却是乐意见他们晚婚。 先前因是圣旨指婚,婚期都是内务府定的,他也说不上话。 可三公主今年才十五,实在小了些。宗室贵女,身娇生惯养,身子比寻常女子还弱,死在产关的不是一个两个。 延迟成婚,对两个孩子没有坏处。 只是郡王府开始为汗王妃的丧事吊祭的话,那恒生与显王府的关系就要公之于众。 恒生年岁在那里摆着,没人会说恒生什么。 八成会将此事归罪在十六阿哥与曹颙身上,而且大头还不是曹颙,当是十六阿哥。 早在恒生得了册封后,十六阿哥就对曹颙提过此事。 对于那些产育了嫡子的显王府格格,十六阿哥不无愧疚,只是为了女儿,他也只能***道了…… * 二合一,补昨天的。 泪奔,小九就像毛驴,***就像毛驴前面的胡萝卜,一日也不能懈怠。掉到第八了,大家有保底***没投的,帮帮忙吧。 第一千三百六十八章 舅甥 京城,扎萨克图郡王府。 大门已经糊白,向世人昭告,此处已经成丧家。 恒生是为皇子伴读,后晋身为shi卫,加上xing子豪爽,自是也交得一帮好友。 只是汗王妃的灵柩不在此处,众人名为吊祭,实际上更多是卖恒生面子,来给他道恼上礼的。 直到这个时候,才有人想起汗王妃宗女的身份,后边还有个显亲王府。 众人不满八卦起来。 可没听说恒生与显亲王府有干系啊? 是了,听说恒生是曹颙养大的,若真是嫡妃所出嫡子,怎么会流落京城? 嫡母与庶子,外甥与舅家? 就有人脑补出妻妾相争这些耳熟能详的事来,嫡母不容庶子,使得丈夫不得不讲庶子养在别处,直到将成丁才公布身份又是因这个缘故,郡王府与亲王府才没有往来…… 恒生听得诸多安慰抱不平的话语,瞪目结舌。 他们口中的那个小可怜是自己?什么忍辱负重,什么寄人篱下? 恒生可不觉得自己在册封郡王长子之前的日子有什么过的不好的,他实在受不了,便告罪一声,闭门守制,不再见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shi卫同僚。 因这些人的搀和,竟没有人想到挑剔恒生开府后,并未与显王府有往来之事:反而有人开始说衍璜不慈,不待见恒生这个名义上的外甥,才使得两府没有往来。 风言风语传到衍璜耳中,使得衍璜呕个半死。 他才是最难堪的那个好不好? 宗室格格抚méng古是常例不假,可有哪个亲王府的格格去了扎萨克图那边远的地方? 不过是因他曾祖曾参与夺嫡,即便被多尔毅逼迫自尽,可也被皇室所忌。而他祖父显懿亲王六岁承亲王爵,父亲显密亲王也是六岁承亲王爵位,他自己十二岁继承王位。 连续三代王爵都是幼主承继,使得显亲王府,多年原离朝廷中枢,势力衰微。 显王府排班,在亲王班中,本是第三在康亲王府与简亲王之后。然后,因他祖父起就幼龄承爵退出议政,使得庄亲王成了亲王班第三人,显亲王府的位置就成了亲王班第四。 三格格之薨,像是揭开最后一层遮羞布像世人说明皇上不待见显亲王府这一支。 衍璜实在是没有法子,才安排人弹劾曹颙。 他总不能去弹劾十六阿哥?十六阿哥辈分比他高排位比他靠前,在宗室中又向来好人缘。 显亲王府在宗室中本就没有助力,明着与庄王府对上,更是要被宗室孤立。 没想到,没等曹颙有什么反应,皇上的处罚就到子。 名义上是受了堂叔延信牵连,可训斥的话中却有“目指气使、公器si用”八字,被罚了半年傣禄。 而堂叔延信被革郡王爵位,另有其他两房的堂兄也被革了将军爵位。 曾为大清建立无数武勋的肃武亲王后裔,传承四代仅剩下三个爵位嫡支的亲王爵,与衍璜两个异母兄弟的奉国将军爵。 衍璜是真的怕了。 忧心忡忡之下,这个正值壮年的的和硕亲王病倒卧chuáng。 堂叔侵占军需之事,他也有所耳闻。虽说王府这边没有参合可却是晓得自己那两个兄弟也是有牵连的。 若不是皇上顾忌宗室风评,怕是他兄弟的这两个将军爵位都保不住。 而他自己早年身体受损,伤了子孙根子,绝了子嗣,至今王府只有一个嫡福晋,数个通房,有名分的妾shi一个都没有,宫里也没有再指人下来。 堂堂一个和硕亲王,病卧在chuáng,换做其他王府,早就有无数人上门探疾。 显亲王府,却是冷冷清清,只有几个王府管事奉命过来请安。 衍璜的心,拔凉拔凉,悔的肠子都清了。 若是他晓得堂叔的案子现在事,哪里还敢弄这些多余的小动作为王府长脸? 躺在炕上,他直觉得万念俱灰,就听到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衍璜听了,不由皱眉。 他实在心烦,早就吩咐不许任何人打扰的。 就见有人liáo了帘子进来:“二叔,庄王爷来了!” 进来的,正是他兄长成信三子永杰。 自从他病倒,永杰就被打过来shi疾,其中深意不必言说。 衍璜越气苦,他还担心手足兄弟的爵位,对方就盼着他早死了。 如何不灰牟,因此待这永杰也是淡淡的。 可现下永杰通报的消息,却不容他不重视。 他忙翻身下炕,因起的急了,觉得一阵晕眩,差点跌倒在地。 永杰忙上前扶了,脸上切切实实地lu出几分关切。 衍璜闭眼缓了缓,推开永杰,唤人进来给自己更衣。 这会儿功夫,十六阿哥已经到了,见状忙道:“就知道你要折腾,又不是外客,哪里就需要如此,快好生躺着。” 衍璜见状,忙要弯腰做礼,被十六阿哥给扶住,按到炕边。 这时,衍璜才看到十六阿哥身后站着一人。 待看清那人相貌,衍璜不由怔住。 是扎萨克图郡王长子恒生。 十六阿哥见状,侧身一步,指着恒生道:“不是我拦着你们舅甥亲近,只是méng克毕竟是外méng古世子,虽在京中长大,可同其他王俯亲近不打近,与你这边却不好太亲近,之前还没来香亲。现下外头的流言太难听,爷都听不过去了,带着他给你请安。” 说罢,他就示意恒生上前。 恒生老实地大礼参见,道:“见过舅舅,请舅舅大安。” 衍璜好一会儿才醒过神,强笑道:“好,好,外甥快起来” 虽说之前他心里确实不忿恒生与显王府的不往来,可也没想到十六阿哥直接带了恒生登门认舅。 他已经认定雍正厌弃显王府,正如惊弓之鸟”听了十六阿哥的话,竟觉得有十二分的道理。 旗主亲王,勾连外méng古汗王世子,皇上会怎么想? 原本的满心不忿,立时化作感ji,看恒生也觉得顺眼起来。 永杰在旁,却是气个半死。 因这个恒生,显亲王府早成了笑话。庄亲王又如此偏帮女婿”实在是欺人太甚。 他虽是三等奉国将军的鼻子,可因为叔叔无嗣,早已被父亲默认要过到王府的,所以也添了心气,不由在旁冷哼一声。 十六阿哥听到,不由看了永杰一眼”对衍璜道:“这是…” 衍璜瞪了永杰一眼,回道:“这是侄儿兄长三子,过来请安。” 说着,呵斥永杰道:“还不快给王爷请安。” “孙儿见过十六叔祖,请叔祖安。“永杰忙打了个千儿,满口热络地说道。 十六阿哥听了,不由挑挑眉。 虽说都是一个祖宗传下的血脉,可不是谁都有资格管他叫“叔祖”的。 永杰的老子成信见了自己,也没资格就自己“叔叔”永杰就叫上“叔祖”? 是乘机巴结,还是狂妄无知? 衍璜只觉得自己的太阳xué跳了跳,摆了摆手道:“快些回去,同你阿玛说,我大好了,不需人服shi……” 永杰还想开。”被衍璜呵斥着“还不快退下”这才愤愤不平地走了。 十六阿哥见衍璜满脸通红,显然气得不轻,心里寻思一回,就晓得根源。 看来衍璜这王府也不太平,说不定又要重现庄王府旧事。 当年老庄王无嗣,侄子们为了爵位斗得几乎见了生死。 只是衍璜正值壮年,他们就惦记爵位会不会太早了? 瞧着衍璜的做派,对恒生并无厌恶,十六阿哥松了一口毛。 恒生却是坦坦dàngdàng,没有半点愧疚。 他早听养父说过,嫡母两子一死一残,即便不是他承爵,爵位也不会落到嫡兄弟身上,多是要落到那个得宠的侧妃之子头上。 这爵位,本不是他去抢的。 要是显王府这边怪罪到他身上,他也无话可说。 今日央了十六阿哥带自己前来,只是不愿流言bo及到养父养母身上。 若是他坚持不认显亲王府这边亲戚,没有人会按着他的头过来,可却少不得质疑他的教养。 他虽不是心思细腻的,可也能察觉人的好恶。 显亲王对他并无多少厌恶,他自然就投桃报李,添了几分真心恭敬。 衍璜哪里又察觉不到? 显王府有下仆随着三格格出嫁,也有消息传回来,对于汗王府那边的情形,他也略知一二。 外甥断tui之事,虽与恒生有些干系,可最大的嫌疑人反而不是恒生,而是汗王那个méng古侧妃。 衍璜是宗室,这些嫡庶相争的把戏,哪里不晓得? 若不是恒生横空出世,承了汗王嗣子,怕是自己那妹子与外甥早就被那侧妃害死,给她自己的儿子开道。 此时才想明白这个,他更是悔上加悔。 为了面子,弄那些小手脚,到底同曹颙生嫌。要不然的话,爽爽快快地接受恒生这个外甥,借着曹颙的姻亲网,是不是也能与其他宗室王府更亲近些? 这样想着,衍璜待恒生的态就越温煦,与之叙起家常。 恒生也是宫里历练出来,晓得“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这一句,应答的就有些生硬,不时地望向十六阿哥。 十六阿哥晓得衍璜这些年的不容易,倒是没有打断他的热络,笑眯眯地看着舅甥两牟亲近。 恒生被曹颙言传身受,向来礼敬长者。 衍璜不仅是他名义上的舅舅,看起来又像是奔五十的人,他心里虽有提防,可面上却半点不失恭敬,老老实实地回答衍璜的问话。 衍璜见状,便觉得这个外甥也是真心想要亲近自己的,心下大喜,心头烦闷立时驱散大半。 恒生这边,却有些词穷了。 他与这个舅舅,实在不熟啊,可这舅舅怎么都问到曹颙的家务上去了? 十六阿哥在旁,见衍璜越来越不像,忙“咳”了两声。 衍璜这才现,自己太ji动,忘了边上的十六阿哥,忙讪笑道:“十六叔,这,侄儿实在喜欢外甥,怠慢了十六叔,还请十六叔恕罪……………” 十六阿哥摆摆手,道:“无碍,只是你年纪轻轻的,别小病当大病养,差不多就行了,别让皇上操心……” 又说了两句,十六阿哥便带了恒生告辞。 衍璜想要亲自相送,被十六阿哥给喝住,只能走到廊下,目送着两人远去……………, 待出了显王府大门,恒生才想起一事,道:“王爷,我在丧中,过来探疾,是不是太过失礼?才使得那位三阿哥恼了?” 京中是有这样的忌讳,毕竟生病的人都在乎吉凶。身上带孝的人是不好登门的。 十六阿哥嗤笑道:“不要理睬他,他倒是盼着显亲王病重。你瞧着,显亲王可有恼的意思?”恒生想了想,道:“显亲王看着憔悴些,精神倒是还好。” 十六阿哥笑道:“他不过是心病,心病去了,用不了两日就活蹦乱跳。咱们不将他当病人,他只有欢喜的:若是真像他那两个兄弟似的,一副给他预备后事的模样,反而要惹得他恼” 正如十六阿哥所糕,没出两日,衍璜就“痊愈”重新出现在朝堂之上。 直到此时,衍璜才知晓一事。 外头除了他不满十六王爷为女婿夺嗣的传言之外,竟然还有个更致命的传言,那就是他因堂叔革爵,对皇上心存怨言,才抱病不出。 听到这消息的那刻,衍璜只觉得手足冰凉,骇得yu死。 虽说是心病所致,可前些日子他确实病了,避府不出。可他的两个好兄弟就是聋子?丝毫没听过这足以让衍璜丢爵的流言? 却没丰一个人想着告诉他一声。 他待兄弟如手足,兄弟却是连等他死也来不及,巴不得他立时被革爵……………, 七月二十三,曹颙夫fu回到京城。 既然是惊动皇上的“重病”当然不能养了半月就活蹦乱跳。白太医给开的方子,依旧是各种滋补。 就好像曹颙的身体千疮孔,不得不靠他这个杏林高手吊命一般。 如此一来,就连雍正这边,也只当曹颙病的重,心里唏嘘不已。 雍正晓得,怕是换了任何一个人,权衡利弊之后,宁愿选择水淹皇陵,也不敢在皇陵前炸桥。 曹颙偏生这样做了。 不过是因他全心为公,没有si念。 这样的臣子,雍正不护着,难道还要处罚? 那三个弹劾曹颙的御史,早被雍正降职。若非几位大学士力劝,他都要将几位拿着朝廷傣禄,却甘为宗室狗tui子的臣子革职、永不录用。 可想想几位大学士所说,要是待言官处置如此之重,怕以后会阻塞言路。 只是曹颙这边,还是要赏的,各sè精贵补药也跟流水一般,在曹颙回京当日就赐到曹颙:白太医也获得旨意,暂留曹颙当值,为曹颙调理尊体。 曹颙既病着,不能请见,便让堂弟代自己上了谢恩折子。 雍正亲自召见曹颙,询问曹颙病情,又问了李氏近况。 曹颙少不得说了一番感恩颂德的话,无非是皇上恩典下,在白太医精心调理后,堂兄身体渐愈,再养些日子就能痊愈:伯母那边,虽有惊吓,但在堂兄、堂嫂的劝慰中,算是稳定,如今吃着长斋为堂兄祈福。 雍正听了,到底放心不下,又亲自召见白太医,确认曹颙身体情况。 白太医之前的折子将曹颙的病情报得极重,这回当然不会自己打自己脸说曹颙本没大病,现下更是调理的差不多。 他怕别人现端倪,少不得一副感触颇深地口气,将曹颙赞了又赞。 曹颙人虽病的重,可xing格坚毅,每次将昏厥时就咬牙ting着不倒,在人前不lu虚弱…… 曹颙人全心奉公,即便病重卧chuáng,在盛京时扔放下不下防洪之事,每日强ting着过问防洪之事。确认无事后,方能阖眼入眠曹颙人shi母至孝,为了怕李太夫人担心,强拖病体,整肃病容,看着几乎要痊愈似的,背地里药量却要翻倍才能支撑说到最后,白太医几乎都要相信自己说的全是实情,并无半点夸张。 曹颙做到这个地步,曹颙竟做到这个地步!? 雍正这才明白,为何粘杆处关于曹颙的回报为何会有些反复。 一会儿说病的甚重,一会儿又说将好。 他虽没有怀疑曹颙是装病,可多少有些疑huo。 现下听了白太医的话,他才明白这其中矛盾之处所为何来。 雍正只觉得自己的眼圈热,这个曹颙,自己真的没有看错曹颙,九如院。 曹颙捏着鼻子,连喝了两碗药汤子,胃里翻滚,差点呕出来。 初瑜见状,忙捏了一颗mi线,送到丈夫嘴边。 曹颙含在嘴里,只觉得甜丝丝的,驱散嘴里的苦涩。 他看着两个空碗一会儿,道:“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到一碗?” 初瑜横了丈夫一眼,道:“老爷奔bo回京,精力不济,自然要虚上几日,才能慢慢转好……” 她现下已经晓得丈夫生病的实情,可既是惊动御前,那就只能当成大病养,要不然就有欺君之嫌。 因此,对于白太医的各种医嘱,初瑜也极尽配合。 毕竟丈夫元气不足是实情,趁着这段日子闲着,好生调理一番也好。 她与曹颙都暗暗庆幸,幸好白太医与陈太医有旧,同曹颙算是旧相识。要不然换个耿介的老太医,曹颙的处境就要尴尬。 他们两口子还不知道,白太医不仅仅帮曹颙掩了〖真〗实病情,还给御前狠狠地给曹颙表功一番!。 第一千三百六十九章 慎独(求月票) 在曹颙安心养病之时,夫妻两个还有件事需要解决,那就是往简王府下定之事。 原本两家定要在七月底下定,重阳前后迎娶。即便曹颙父子都领了差事离京,曹家这边也没打算改期。 天佑是随着四阿哥南下的,四阿哥中秋节前总要回京。天佑那边,耽搁不了婚期。 关外更不必说,七月末八月初天气就转寒,降雨就少了,防洪的差事也就差不多。 没想到,曹颙却来了一场“大病”。 如此,过礼就不得不改期。 首先是家主“重病”哪里还轻松地操办喜事;二是在曹颙“重病”的情况下定礼请期,即便是早就定好的,可外人看来却有“冲喜”之嫌。 六格格是曹家嫡长媳,未来的宗fu,曹颙夫fu怎么会让她背着这个名声过门? 再说,那样也显得曹家行事“狂妄”容易引得宗室排斥。恩如此一来,下定的日子肯定要延期。 回京次日,初瑜就使人往简亲王府递了帖子,上面写了若简亲王福晋的空,两日后登门造访简亲王福晋。 简亲王夫fu爱女心切,正惦记此事。 曹颙盛京“病重”和瑞郡主北上shi疾,这在京中本不是秘密。 只是曹颙病的太巧,正好在他在皇陵前炸桥后病下,就有人觉得里面有猫腻。 就是雅尔江阿也不相信曹颙又病了,又不是灯笼糊的,年前那场大病才好半年,这会就又病趴下。 对于皇陵炸桥之类的,雅尔江阿并不觉得向来行事谨慎的曹颙有这个胆魄。 在他看来,曹颙是今上器重的臣子,行事定也奉了上意。 皇上怕水淹皇陵,让人借题发挥,让曹颙权衡利弊炸桥也是有的。曹颙自己,不过是替皇上背了黑锅。 连皇上都不在乎太祖皇陵,哪里轮得着简王府这边操心。 简王府一系,并非像其他宗室诸王那样是太祖血脉,始封王是太祖的侄子。 简王府是老牌王府,在盛京有王府与王庄,雅尔江阿就打发心腹管事去盛京打探消息。 只能说曹颙谨慎惯了,除了初瑜与白太医之外,连伊都立都当他“病入沉疴”更不要说只能在外围打探的简王府管事。 于是,雅尔江阿与完颜永佳收到曹颙确实病重不起的消息,不免开始担忧。 倒不是盼着宝贝闺女早点出嫁,而是担心曹家的境况。 曹家长房看似风光,可兴衰都是曹颙在**支撑。即便有几个堂弟出仕,毕竟隔了房、分了家的。 要是曹颙真有个万一,年纪轻轻的天佑就要成为曹家家主。 即便曹家有爵位,可爵位与官职权力压根就不是一回事。天佑的年岁,又委实太年轻了些,就算在服制后,皇上加恩,也不会品级太高。 即便姻亲故旧都是高门,可亲朋是亲朋,又不是自家。 曹家想要恢复现下的体面,少说也要十数的功夫,还要看天佑是否青春于蓝,未来的皇上会不会像现在的皇帝那样器重曹家。 不是雅尔江阿势利眼,不过是爱女心切,想着曹家只要有曹颙在,姑爷只要在shi卫处熬资历就行。 shi卫处差事清闲又体面,也使得小夫妻两个能有多时间相处;真要是天佑成了曹家家主,为了家族兴衰,忙里忙外的,不仅自己受累,连六格格也不得闲。 永佳是女子,想的更多些。 要是曹颙真有万一,六格格的婚期就要延后三年。六格格今年十六,三年后就是十九岁,天佑那是也及冠之年。 承嗣担子又重又急,六格格的日子如何能舒心? 另外永佳想到娘家那边,当年家里受大哥牵连虽降了爵位,可因父亲在军中资历,家族内外虽有些困扰,可并无大难。 然后等她父亲病故,二哥承了家主,家势就呈现颓败之相。 并非她二哥不能干,只是年轻辈分低,在家族中容易受掣肘,在官场也没有资历。 要是她康王府那边的母舅在,多少还能拉扯一把。偏生母舅病故,表弟少年承爵,王府自顾不暇,哪里顾不得姻亲。 曹家的情形,与当年的完颜府何其相似。 即便曹府有淳王府、平王府两门骨肉姻亲,可平王府这边,平王爷隐退,世子上位;淳王府那边,淳王爷这几年时常患病,显少出府。 这两家都夹着尾巴做人,哪里还能照拂到曹家? 虽说为女儿担心的些多,可永佳多少也真心担心曹家。 自今上登基,十四贝子被软禁,作为十四贝子的妻族,完颜家没少被排挤攻讦。 就连康王府那边与完颜家都少了往来,曹家却能始终如一,这使得永佳分外感ji。 曹颙夫fu昨日到京,次日就递帖子上门,昭显对这门亲事的重视,算是给足了简王府体面。雅尔江阿与永佳比较满意,永佳立时使人准备几盒上等的人参、鹿茸,而后对丈夫道:“爷,既是曹夫人后日造访,你我倒不好现下过去探疾,打发下人又过于怠慢,让三阿哥走一遭吧……” 按照雅尔江阿的意思,是想要自己溜达一趟的。 这前后街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又不费什么事。可想起上回去曹府,回来就让妻子埋怨一番,心里就有些讪讪。 想到这些,雅尔江阿就点点头,道:“就按福晋说的办,只是不必太过急迫,倒显得咱们失了矜持,让永谦明日过去探疾顺便送回帖就好。” 永佳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他们是女家,可以与曹家恩亲善,但是不好过于主动…… 曹府,九如院。 午后小憩醒来的曹颙,正在接待直接登堂入室的十六阿哥。 虽说曹颙已经“养病”大半月,可白太医心里有了主意,这方子就开的考究。即能给滋补曹颙元气,又不至于将他养的白白胖胖。 每天喝的药汤子里,都有专门败火的药,使得曹颙没了胃口。 如此一来,曹颙精神气虽大好,可脸容依旧同刚病倒似的黑瘦,同出京前相比,倒像是一下子老了几岁。 十六阿哥仔细打量曹颙一番,而后恨铁不成钢地道:“你是孩子么?出京办个差事,就能将自己累的半死?若是风光还也罢了,偏生还费力不讨好,落到宗室埋怨,御史弹劾!” 曹颙讪笑道:“就是累了些,其实并无大碍……” 十六阿哥冷哼一声,不待曹颙相让,就扯了把椅子,大喇喇地坐下:“都熬成这样,还无大碍?难道非要送了xing命,你才留心?” 曹颙“嘿嘿”两声,道:“辽河的水势委实凶险了些,若是不亲眼看看各处的情形,我心里实在不放心……九十九步都走了,要是在最后一哆嗦上犯下疏忽,岂不是前边也白忙活了?” 十六阿哥皱着眉头,压低了声音道:“你这是毛病,得治!” 曹颙还以为十六阿哥说自己“吹毛求疵”mo着下巴道:“是小家子气了些……只是旁的事情还罢,水火无情,关系民生社稷,到底不敢轻慢。” 十六阿哥简直要咬牙切齿“腾”地一下站起来,指着曹颙的鼻子,道:“爷说的是这个?” 见他动了真火,曹颙倒是糊涂了。 说的不是这个,是哪个? 自己这毛病旁人不晓得,十六阿哥却是知道的。 不做事还罢,既是做了,就想做的圆满。 就听十六阿哥道:“盛京周边十八处防洪点,最远离盛京一百零八里,最近的十里。从六月初一起,你每次骑马往返与各处与盛京,每处最少三次。大辽河周边的几处,你更是去了不止三次。每天你寅时出发(凌晨三点),每晚要黑夜才能回转……并非是吃不得外宿的苦,而是担心其他防洪点有消息,自己在外耽搁,多暂都回去,爷说的对不对?” 十六阿哥这么一说,曹颙又想起那一个月深水火热的生活,只觉得大tui根直痒痒。 因赶路的缘故,每天在马上的时间超过十个小时,这使得曹颙的大tui根在短短的时间内就磨出了茧子。 见曹颙不说话,十六阿哥继续道:“三十天,你日日不落的出巡,奔bo各处,行程累计过万里……我去太医院查了你的脉案,生病的缘故,不仅仅是劳乏过度,还因雨淋日晒,寒热交迫的缘故……你说说,你这般卖命到底是为了什么?” 曹颙之前还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现下听着觉得自己跟傻帽似的。是啊,这般卖命是为了什么? 不过到底有几分不服气,他忍不住为自己辩白道:“我是想着南边今年怕是要大涝,盛京周边的垦屯能护住最好……” 十六阿哥皱眉道:“不说盛京城,不说垦屯,只说你的行事?是啊,你一个掌堂,没有上差,自己负责一滩时能做到这个地步,连皇上也要赞你一声‘慎独’。可你只是谨慎不苟?你是独惯了,就没信过旁人!伊都立是谁,是你昔日同僚,是同你有十数年交情的老友,又是你此次差事的副手,你连他也信不过。你让他巡视,却又信不过,依旧要寻由子自己再跑一趟,眼见为实,是也不是?” 曹颙的笑容凝注,直觉得脸上滚烫,有一种被揭皮的尴尬。 是不信任吗?也不是吧,他只是担心有什么疏漏。 可是十六阿哥这般直白的点出,他想要自欺欺人也不行了…… 十六阿哥叹了一口气,又坐下道:“爷晓得,你往来巡视,也想要震慑那些人,省的他们在修堤护坝上动贪墨银子,耽搁大事……何苦凡事看的那么通透,有时做人做事需要糊涂一些……” 曹颙苦笑道:“十六爷,我行事那么显眼么?” 十六阿哥摇摇头,带了几分自得道:“岂是谁都有爷这个慧眼?哼,爷同你厮混了二十年,还不知道你肚子里有几个肠子?就连十三哥,也只当你心细谨慎,为了怕你累着,还专程调了元柏到户部给你添助力……” 曹颙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忙想想自己与十六阿哥之间的交往,看是否有表现过“不信”的地方。 他的心里,一直隐隐地存了畏惧,对这个世界。 除了打小看大的曹颂,还有少年时结交的几个好友与十六阿哥外,对于旁人,他是鲜少能给与信任。 因为初遇时,那几个少年好友还都如白纸一般。而后的五彩人生,一点点勾勒,也都在曹颙眼中。 说白了,就是知根知底。 换成其他人,即便在往来中表现的友好投契,到底心里多了提防与梳理,奉行的是君之之交淡如水。 寻常倒没什么,遇到正经事的时候,他确实事必躬亲的时候多。 这样说来,这次大病还真是自讨苦吃。 曹颙自嘲道:“还真是毛病,看来还真的改……否则用不了两年,自己就将自己累死了……” 十六阿哥哼了一声,道:“你知道就好,赶紧调养吧,今年南方数省遭遇洪水,户部要有的忙了……” 说到这里,十六阿哥想起自己的来意,不止是来探望曹颙,还是来转告消息的,便道:“我刚从宫里出来,弘历上午有信到御前,说是已经登船北上,中秋前就能抵京……” 曹颙虽想着儿子多半中秋前回来,可现下听了准信,还是觉得松了一口气。 不过,又想到左成,他忍不住问道:“十六爷可有湖广的消息?” 十六阿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这回,孚若怕是不能如愿了……尹继善委署湖南按察使,延缓回京……” 曹颙听了,不由愣住:“尹继善升职了?我这个户部尚书怎么不知晓。” 十六阿哥摇着扇子道:“皇上半个时辰前才下的旨,你不知晓才对,知晓了才是见鬼!湖广苗汉杂居,尹继善又刚端了布政使衙门与按察使衙门,一个人势单力薄,皇上就命元柏留下,给尹继善做助力,另一个司官回京交代差事。” 曹颙不解道:“元柏才十七,一个七品笔帖式,哪里能担当如此重任?李匡山有资历、又不乏才能,为何不是他留湖广?” 十六阿哥不忿地撇了曹颙一眼,道:“你真想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第一千三百七十章 手段 第一千三百七十章手段 曹颙是真的不明白。 即便是因他在盛京辛苦两月,想要推恩,也当是天佑,而不是左成身上。 毕竟天佑是曹家嫡长子,且又娶宗室郡主,婚期将至,加恩将爵位升上一升也是寻常。 十六阿哥道:“你就没听过‘桐城派’?” 曹颙听了,不由皱眉。 在后世确实有个“桐城派”,是传世的散文流派,始祖是曾为江南解元的大儒方苞。 现下,这个流派还没形成。 怎么就有了“桐城派”的说法? 桐城是安徽县城,文风鼎盛,近几十年是出过不少大儒,可下场哪里好了?一个《南山集》案,如疾风骤雨似的,将桐城的人才吹的零落大半。 解元出身的方苞,当年被成为“江南第一”的大才子,被南山集案牵连,虽逃了死罪,可至今依然未起赴,以白身在大内修了十几年的书;榜眼出身的戴名世,被雍正斥为“名教罪人”。 张英与张廷玉父子虽也出身桐城,可他们的身份,早已脱离了“士”,成了官宦人家。 十六阿哥摇头道:“那个李匡山千好百好,只出身桐城一条,就是不好了。” 曹颙这回明白“桐城派”的意思了,就跟“年党”、“索党”差不多,不过不是家族形态,而是地域形态的“结党”。 可雍正这个皇帝,颇为情绪化,向来是待谁好,好的要死;恨哪个,恨的彻骨。 如今雍正与张廷玉,正是君臣相合的紧。 他不由笑道:“这不是无稽之谈么?桐城虽文风鼎盛,可朝廷取人每省都有定制,桐城取士虽有的,高官不过出了张相父子,哪里就那么惹眼?怕是有人嫉妒张相,编排出来诋毁的……” 说到这里,他想起“伴君如伴虎”这几个字,有些迟疑,小声道:“难道皇上就因这个缘故,才选了元柏?” 十六阿哥也压低了音量,道:“皇上又不是傻子,所谓‘桐城派’还没影呢,哪里不明白张相是树大招风,惹了人嫉……皇上既是大度,那压制李匡山的是哪个,孚若还想不到?李匡山资历与年岁都到了,留在湖广,一个知府是跑不了的……张廷玉正执掌吏部,这不正合了‘桐城派’的说法!张廷玉岂会将自己置于如此尴尬境地……” 曹颙听了,不由默然。 他晓得自己为何被十六阿哥鄙视,同样是“慎独”,张廷玉的是“损人利己”,不仅半点不知亏,还得了任人无私的好名声;自己是“损己不利人”,自己吃了苦头,还得罪了人。 果然,十六阿哥接着说的就不是好话:“就算你谨慎惯了,怕下边人糊弄,也不必亲力亲为。如此不仅累的要死,还要碍着旁人晋身之路,哪里会有好话?盛京六部,闲置那么多堂官,你只需一人交代几处,将事情分摊下去。做好了,是你的功劳;做的不好,不过是一个失察之罪,责任也推下去。如此一来,不仅不担半点风险,还能卖出去几份人情。” 听到这里,曹颙站起身来,对着十六阿哥,长揖到地。 若是旁观,或许他会被十六阿哥这番说辞不屑一顾。没做事前,先想着推卸责任,这叫什么事? 然后身在局中,曹颙晓得,十六阿哥这番话是至理名言。 身在高位,若是不能自保,那还谈什么其他。 自己以前没留心这个,是因为他从没有独掌一面。即便身为直隶总督,也是多有规矩可循,自己添加的都是微末枝节。 十六阿哥不是爱放马后炮的,今日说了这么多,不过是给曹颙提醒。 因为,南方大涝,今冬明春,数省需要赈济,此事是户部总理。若是曹颙还如此行事,那就要得罪很多人。 十六阿哥避也不避,坦然受礼,正色道:“爷不管旁人如此行事,却见不得你做孤臣。你要记得,你身后还有一大家子人,容不得半点闪失……” 能真心告诫曹颙的,也没有几个人了,曹颙只有感激,老实点头应了。 十六阿哥脸色好些,笑着看向曹颙道:“爷带了不少补药过来,你既‘病’的重,就好生补着……真是的,你就不能出息些?” 刚见曹颙的时候,十六阿哥关心则乱;说了这会儿话,现了端倪,到底识破。 曹颙老脸一红,讪笑道:“太医的方子开的好,养的差不多了……” 十六阿哥冷哼一声,不再与之计较此事,随后又说起旁的来…… 十六阿哥离开曹府的时候,面带忧色,回到庄王府,立时使人送了两包人参过来。 消息传出来,倒是引起一个人惊心,那就是大学士徐元梦。 老人家人老成精,即便听说曹颙回京养病,也只当曹颙为人谨慎,为避盛京炸桥余波,才托病不出。 听了十六阿哥的反应,老人家也跟着心惊胆颤。 曹颙要是有个万一,那天慧守孝,与舒赫德的婚期就要延后三年。 自己与老妻又是年过古稀,谁知道到底能熬几年。 要是熬不住,孙子是承重孙,孝期亦是三年。 要是因未婚小两口守孝的问题,相继耽搁下去,孙子要拖到什么时候成亲? 老相爷心里暗暗着急,恨不得要亲自过去瞧一眼曹颙,才能安心。因此,待孙子要过去探疾外加请安之时,老相爷就想要同去,却是被他他拉氏拦住。 “老爷忒是心切……亲家既是病中,老爷过去,倒是失了体恤,还是孙儿过去更合。”他他拉氏道。 老相爷心有不甘,道:“总要确定一下,万一……咱们这边也好有个准备……” 他他拉氏道:“什么准备,是能强拉了孙媳完婚,还是能毁婚另娶?我瞧着和瑞郡主是个心里有数的,要是瞧破老爷的意图,怕是要生恼。到时候不是接亲,就是结仇了……老爷想要去探疾,也等亲家身子好些再过去,方全了礼数。” 这也是时下规矩,上司与尊长,不好随意探疾,因为有折腾病患之嫌;下属与卑幼反而不碍。 老相爷晓得老妻说的在理,自己心急之下,有些失了分寸,便挥挥手打发孙子自去。 苏赫德倒是真心担心未来岳父,不是为自己婚期将延后之事,而是想着这岳父待自己颇为慈爱,行事又端方,值得人敬重。加上除了他是自己未来岳父,还是好友之父,天佑现下又不在京中。 他是未来姑爷,到了曹府,管事一边使人往里回报,一边引苏赫德到前厅去:“简王府的国公爷来探疾,二爷在客厅待客。” 六月底的时候,苏赫德曾来过曹府,给未来岳父送寿礼。 那个时候,曹府的气氛与现下是不一样的,现下就是仆从也没了精气神,气氛很是压抑。 苏赫德越发忧心,待到了客厅,忧心就成了诧异。 岳父病重,大舅子不在,二舅子回来待客也是情理之中,可那红红的眼睛算是怎么回事? 再看坐立不安的永谦,这是大舅子的大舅子,与自己也是姻亲。 永谦虽奉命探疾,可心里并没有像简亲王夫妇那么担心。算下来,曹颙只比他年长几岁,正值壮年,在他看来,离生老病死还远。 可瞧着恒生这架势,即便没有见到曹颙,永谦也要跟着心里犯嘀咕。 他是不知道,恒生与曹颙虽不是亲生父子,可远胜亲生父子。 前日曹颙到京,恒生与之相见,跪在曹颙面前,很没出息地嚎啕大哭一场。 既没有郡王长子的尊荣,也没了御前侍卫的英武,三个旋的未来大将军,哭的比孩子还狼狈,还凄惨。 哭的曹颙与初瑜都跟着心疼。 阖府上下奴仆,这几日都带了忧心,也有被恒生吓到的缘故。 原本他们只晓得老爷病重,现下看着恒生双眼尽赤的模样,则都惶恐地猜测自家老爷是不是真的病入膏肓。 虽说曹颙与初瑜都宽慰恒生一番,可恒生并未能宽心。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想着自己尚未孝顺养父养母,养父养母就要老去,恒生的心都要碎了。 还强打着精神,留在这边侍疾,帮着养母接待来探疾的外客。 这两人一个是兄长的大舅,一个是未来妹婿,曹家最重要的姻亲之二,为兄妹,恒生自然是真诚恳切地接待。 永谦与他早就相熟,斟酌一番,还是忍不住问道:“曹大人的病……是不是也要使人往南边给大公子送消息……” 恒生闻言,立时瞪大眼睛,眼中要冒火,七情上脸,带了几分恼怒,说道:“不必劳烦国公爷操心,母亲自有安排……” 永谦神色讪讪,却也晓得自己问的唐突,不好与之计较,说了两句面子话,便告辞离开。 恒生虽没了之前的亲近,依旧亲送永谦出来,在门口碰到妞妞的马车,还有刚过来的左住。 恒生同永谦告了声罪,紧着上前两步,先隔着帘子见了妞妞。 妞妞与之打了招呼,便直接乘车去二门往内宅去。 左住则上前,见过永谦。 永谦与之招呼两句,便带了随从回了简王府。 雅尔江阿与永佳早就等着消息,永谦回王府后,直接来上房回禀此事:“没见到曹大人,蒙克世子出面待客……苏赫德也去了,想来相府那边怕是也担心着……出门的时候,又碰到曹大人的义子过来侍疾,还有天佑的师姑庄氏回曹府……” 雅尔江阿与永佳对视一眼,曹家出去的养子、义子都过去侍疾,想来曹颙病的真不轻。 担忧归担忧,可也没有法子,雅尔江阿只能吩咐王府管事留心曹府那边。 永谦却想着双目尽赤的恒生,还有老诚稳重的左住……谁说曹家小一辈人丁单薄,多了这几个,除了不姓曹,哪里又不是曹家的孩儿? 可怜那些无知之辈,不乏幸灾乐祸的,背后里说初瑜嫉妒,拦了曹家开枝散叶;又有人说,曹颙不孝惧内,才会有妻无妾,使得血脉单薄。 却不知,养子、义子,既感恩义,又不会被威胁嫡子身份地位,还不会引得夫妻失和,可不是庶子要强出百倍…… * 不管旁人是担心,还是幸灾乐祸,曹颙依旧在“养病”。 妞妞每日回来,伴着李氏在佛堂捡佛豆。 不过是担心李氏忧心病倒,从旁陪伴开解。省的李氏跟着病了,那全家上下就真的要乱了。 李氏见儿子神色一日好似一日,心里也就踏实下来。 左住在衙门里请了长假,每日过来,与恒生轮番侍疾。 曹颙本想要打发他回去,可想来听话的左住这是却犯了倔强。 曹颙见状,便就依了他。 自打左住兄弟与恒生相继出府,父子几个倒是难得有如此亲近的时候。 曹颙每次皱眉咽了那苦药汤子后,便教导两个小辈。 左住这里,朱氏马上就满月,搬家在即。以后与宁老太太如此相处,与族人也自然不能像现在这样远。 无非是,立身要正,要重孝道,却不能愚孝。人上了年纪,就容易偏执,即便是做晚辈的,为了长辈的尊重,也不好一味纵了。另外要分了远近,即便宁老太太有祖母之名,可陪你过日子是妻子与手足兄弟。不可因宁老太太,伤了夫妻情分与手足情分。 又道,夫妻合心,其利断金。若是宁老太太依靠卖老,想要送人下来,可以打着曹颙的名义拒绝。 云云。 左住听了义父的淳淳教导,甚是羞愧:“孩儿无能,还要累及义父跟着操心,要是二弟在就好了……” 曹颙听提到左成,心里就跟着郁闷。 换做曹頫与曹项遇到这个机会,跟着未来的总督大员身边,曹颙心里只有欢喜的,可左成不同。 左成不是科举出身,在地方上也不能直接为正印官,多为辅官与杂官。 他年岁又清,资历又浅,在地方上熬资历,哪里能比得上京城。 即便侥幸授了高品,可资历不足、见识有限,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跌了跟头。 张廷玉拦了自己的同乡,举荐左成留在湖广,看似既无私心,又卖了人情给曹颙,可曹颙真不稀罕。 安排左成与尹继善去湖广“镀镀金”,在政绩栏上添上一笔也一回事,安排他彻底外放是另外一回事。 想着尹继善升任湖南按察使的消息这两日就要公之于众,曹颙就对左住说了左成留在湖广、暂缓回京的消息。 左住听了,立时着急:“义父,弟弟不会留放外任吧?那可怎么好,谁给义父写节略?” 曹颙闻言,不由失笑:“给我写节略重要,还是左成的前程重要?” 左住抓了抓后脑勺:“当然义父的事情重要……二弟年纪轻,正是熬资历的时候,即便跟在尹大人身边,多半也是跑腿打杂。尹继善是晓得二弟与义父关系的,说不定还会觉得二弟在旁边碍事……” 左住虽向来不伶俐,可能说出这番话,可见是内藏锦绣。 曹颙颇为欣慰,道:“咱们瞧着未必好,可说不定在皇上眼中,如此安排正好……” 左住似懂非懂,曹颙沉吟片刻,觉得不好放着左成一个在外头,便使人唤来张义,吩咐他去湖南。 曹颙身边的长随管事中,与官府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张义。 张义晓得左成兄弟在曹家的分量,只觉受了老爷重托,并不觉得千里南下辛苦,美滋滋地出京去了。 张义出京没两日,天佑驰驿到京。 他并没有随着四阿哥走水路,在得知父亲病重的消息后,就一路驰驿回京。 除了左成还在外面,一家人总算团圆。 只是曹颙在“养病”,众子侍疾,朱氏那边大姐儿满月就不好大办,曹府这边连初瑜都不好出门吃酒,就请曹颐出面过去料理。 宁老太太添了长孙,本有心要大摆宾客,好生热闹一番。 朱氏却是个懂事的,早早就打发人去给宁老太太请安,只说丈夫不在,恩亲病重,不好宴饮,待闺女百日在答谢之前来下奶的亲友。满月这日,只请家里人见见孩子。 这家里人,除了宁老太太,就是曹府这边的人,与朱氏的娘家人。 宁老太太虽心中生闷气,可现下两家住着,她也不好多说什么。 曹府这边,天佑要在曹颙身边做“孝子”,恒生身上有服,都不好过来。 不过给侄女预备的满月礼,却是半分不少。 因这个侄女,与父亲一个生日,天佑与恒生虽没有吃满月酒,可也都私下去见过,喜欢的不得了…… * 八月初十,四阿哥弘历回到京城。 在通州码头下了船,见了几个心腹手下,还没来得及询问京中近况,就听到一个噩耗,福晋富察氏所出的格格夭了。 毕竟没有见过小格格,可到底是嫡长女,弘历的情绪立时低落。 不过他到底是皇子,转瞬打起精神,又问起旁的来。 例如盛京有无消息过来,户部尚书曹颙的病情如何。 听说曹颙的病情渐好,弘历暗暗松了一口气。 曹家长子是他侍卫,养子是他的伴读与妹婿,二房庶妹又是他的庶福晋,虽说没有明确表态过,可弘历早已将曹家划为自家人。 有曹颙的曹家,与没有曹颙的曹家,分量当然不一样。 富察家送族女为媵的那点心思,自然是瞒不过雍正与四阿哥这对天家父子。不过是看在马齐面上,加上看重富察家,带了纵容。 既是富察格格已生下长子,那是不是曹氏那边也要安抚? 后宫就像是缩小的朝堂,总不能让富察家一家做大。 曹家的实力,现下并不比富察家弱,两家分量也算相当。 弘历想到此处,便对从人吩咐:“从江南带来的珠玉宝石,除了之前分派好的那些,再给曹氏多预备一份……” * 曹府,花园。 曹颙坐在亭子里,手里拿着个紫砂壶,笑眯眯地看着花圃边的一双儿女。 这紫砂壶是天佑的孝敬,第一次出门办差,天佑不忘家人,准备了不少孝敬回来。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到底是一番孝心。 给曹颙的这把紫砂壶,是陈氏瓜形壶,样子淳朴,很合曹颙的心意。 天慧与天宝姊弟两个,手里拿着花锄,正在给花圃里的几丛菊花松土。 初瑜陪坐一旁,打量丈夫的脸色,道:“老爷的气色好多了。” 曹颙点点头,道:“将养的差不多了,明儿我递折子请见……中秋后,就该去衙署了……” 停了那苦药汤子,自是胃口就好。胃口好,心情愉悦,气色不好才对。 初瑜抿嘴笑道:“白太医升了右院判,我们可要预备份重礼才是……” 白太医原是八品御医,前两日被升了六品左院判。在太医院那按资排队的地方,左院判不仅是院使的副手,还是***人。 他还不到知天命之年,若是按照正常,即便医术精湛,也要再熬十几年才能到这个位置。 现下就升了院判,可见真是得了圣心。 曹颙这边,简直是哭笑不得。 他这次“重病”,自己劳累伤身占三分,伊都立的鲁莽上折子占三分,还有三分就是白太医的推波助澜。 不过,事到如今,即便白太医反口,说曹颙当时病的不重,也不会有人相信了。 曹颙的心里,松了一口气。 要是前些日子,雍正心血来潮再派两个太医请脉,那才是乌龙。 现下,他既然将“病愈”,也就不那么心虚,道:“可以置办份重礼,叫天佑送过去……”说到这里,顿了顿,道:“再同白太医说清楚,对于他的妙手回春,我们并不是不感恩,只是他既升了院判,身上差事重了,我们以后就不好再随意轻扰。” 初瑜点点头,道:“老爷说的是,正是这个道理。” 倒不是两口子“过河拆桥”,而是晓得要避嫌。 太医院的院使,年过古稀,是位当世名医,挂着五品院使之名,只负责给帝后请脉。太医院的院务,反而落在两位院判身上。 曹家到底是外臣身份,不好与之往来过密…… 第一千三百七十一章 顶缸 中秋前两日,大病初愈的曹颙,正式回户部衙门办公前,光到圆明园请安。 自从曹颙五月末奉旨出京,君臣二人已将近三月未见。 看到面容清减的曹颙,雍正的视线扫过案上的折子,难得地生出几分愧疚,面上却越发严厉。 说话的话,同十六阿哥的意思有几分相似,都是责怪曹颙不爱惜身体。 只是曹yong这场大病,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十六阿哥看出的是曹yong的“独”雍正看出的是曹yong的“慎”。 他咬牙道:“你是朕钦点的掌部尚书,往后要承担多少大事。一件盛京防洪的差事,就能要了你半条命:旁的差事,朕还怎么放心交给你?皇陵周边还罢了,前昭军屯不过千余亩,你也安置了防洪之处,还亲往三次探看。千亩军屯,即便都是良田,一年收益也不过千余两。 朕的户部尚书,只值千余两么?” 训到最后,雍正心中真的生出几分明火来。 对于曹yong,他是看重的。 他相信曹yong的操守,也相信曹颙执掌户部,有能力为大清聚财。 可实际上,因“谨慎”二字,这几年曹颙在户部虽无过错,可也没有什么建树。 至于盛京防洪,那是工部差事。换个精细人,也能做的周全,显不出曹yong本事。 曹yong跪在地上,低着头,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雍正既然将前昭军屯的事情打探清楚,难道不知道那边良田虽不多,可河道边却散落着五个的村子。 只是不是民屯,而是内务府名下的包衣奴才,三个村的苇户、两个村的鹰户。 这些包衣祖上多是罪民,充入内务府服役,子孙终身不得入关入仕。 或许在雍正眼中,他们压根不算什么:可曹yong知道那里有几百口人命又如何能无动于衷。 只是此刻,在雍正的训斥下,他也没有辩白的余地,只能叩首请罪。 见曹颙乖觉,雍正冷哼一声,总算脸sè好看些:“起吧往后格局要大些,不要事必躬亲。你还年轻朕还想要多用你几年。只要你忠心为公,即便是哪里有了过失,朕也为你兜着。不必一味谨慎,否则朕不是白赐你匾额了?一味小心焉能成大器?不管发生何事都不必思虑过甚,你是朕的亲外甥保你一世安稳,朕还能做得到。” 曹yong心中纳罕,雍正之前的训斥颇有“爱之深,责之切”的意思,并不令人意外:后边连平素不能言表的渊源都出来,打起感情牌,这是因何缘故? 这时,就听雍正接着说到:“听说你长子定在年前成亲,总要让亲事更体面些才是,加上他这次随四阿哥南下颇为辛苦就晋二等shi卫……………” 早在觑见前,曹yong就想过,为了盛京防洪之事,雍正或许会有赏赐下来而且多半落在将成亲的长子身上。 可到了现下,曹颙虽面带感ji满口谢恩,可心里却越发没底。 只因雍正前边所说的“不管发生何事”想想这几个字就叫人胆颤心惊。 直到从圆明园出来,曹yong都带了几许不安。 难道盛京炸桥之事,自己上了请罪折子,也不能消弭隐患? 还是盛京那边防洪出了大纰漏,自己这个先头的主事人身上也要担干系? 要么就是防洪的事情告一段落,皇上想要收拾宗室,自己成了池鱼? 不管是哪种,圣心都没丢,瞧着雍正的意思,倒像是无奈之下,必须要给自己个处分似的。 曹yong真是无语,不由抚额,是不是自己“病愈”的太早了? 待回到户部衙署,同一干同僚寒暄完,他便si下对蒋坚提及此事。 蒋坚仔细思量一番,问曹yong道:“大人,二爷与五爷那边近期可有家书回来?” “1小二,1小五”曹颇一下子站起来:“是小二” 他本还疑huo,雍正真要用“惊动皇陵”的名义发作自己的话,怕是不死也要退成皮。可雍正方才的训导里,还有让他用心办差之类的话,并没有将户部尚书换人的意思。 以雍正“爱之yu其生,恨之yu其死”的xing子,当不会因宗室或御史弹劾,就将自己这个信得过的掌部尚书闲置。 听蒋坚问起两个堂弟,他才想到,南边今年是大灾之年,沿江数省中,又以江苏与湖南垮坝最甚。 蒋坚提醒到了,便抚mo胡子不言语了。 曹yong苦笑道:“皇上倒是真看重李卫……” 为了收拾范时锋,又保全李卫,就要将曹颂推出来。 否则的话,两督相争,即便处置范时锋,李卫也不能完全干净。 李卫给皇上做刀,这几年得罪的人委实太多,又出身单薄,除了皇上宠信,没有任何其他助力。 范时锋出身几代功勋之家,李卫出面与之打官司,哪里能落得好去?即便皇上有心保全,也要引得各种倾轧弹劾。 而且,说不定还要引发江南官场动dàng。 蒋坚怕曹颙心里生怨,忙道:“今上向来圣明,若是如此,也是为顾全大局江南要地,今年又是大灾之年,万不能乱二爷就算因此有所挫折,也不会闲置太久。等三年两载,总是要起复” 曹yong道:“先生放心,我晓得这个道理” 他苦闷的,不是雍正为保全李卫牺牲曹颂,而是自己与李卫的渊源。 自己当年主动向李卫示好,功利xing很强,就是为曹家结一份善缘,为未来天子重臣打好关系。 没想到半点便宜没占到,自家不仅要出一个堂弟为李卫照看儿子,还要再出一个给他的两督之争顶缸。 这就是俗语说的“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落衙回家,曹颙问起往简亲王府下礼之事。 “中旬只有八月十八一个吉日,太过仓促。下旬的话,八月三十倒是好日子要不然,就要九月初六”初瑜说道:“正想同老爷商议,这两个日子哪个好?“十月末是李氏生日,还有万寿节。 夫妻两个的意思,是想要在万寿节前将长媳娶进门,如此也能让李氏今年有孙媳上寿。 曹yong去年到现在两场大病,使得李氏提心吊胆,心中愁绪至今也未能全部开解。 曹腼夫fu亲自劝了几次,李氏仍坚持吃长斋,为儿孙祈福。 夫妻两个实在没法子,只能寄望长媳早日进门,开枝散叶,转移转移老人家注意力。 就连长生那里,夫妻两个也想到,想着完成天估的亲事后,就开始相看,等到明年秀女大挑后定亲,后年长生就能娶亲。 曹yong早先是不赞成早娶早嫁的,一是不利生育,二个xing格不定,怕婚后小两口感情不和谐。 可这两次大病,不仅吓到李氏,也有点吓到他自己。 “左右聘礼都是预备好的,就八月十八吧”曹颙想了想,道。 “啊?那可就剩下五日了,会不会太仓促?”初瑜诧异道。 时下风俗,聘礼在正日子前一个月到两个月之内都行。 既是婚期定在十月里,下聘本不需这么匆忙,不管是八月三十,还是九月初六,都更从容些。 曹腼没有瞒着妻子,说了今日陛见的情形,与自己的猜测。 中秋过后,怕是江南官场的官司就要闹到御前,堂弟的顶戴怕是保不住。到时候热热闹闹的给儿子准备亲事,总是不像:现下早日下定请期,然后等着日子就行了。 初瑜听了,皱眉半响,方道:“老爷,不能保全二叔一二吗?” 曹yong无奈道:“你觉得皇上的心意,是能随意更改的?” 初瑜面lu愁容道:“那可怎生是好?” 曹腼待曹颂不同,初瑜爱屋及乌,同曹颂这一房也最是亲近,很是有长嫂的模样。 曹yong劝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在皇上跟前,吃亏未必不是福气…二弟还年轻,不过是耽搁两、三年,待起复后会比现下更风 初瑜摇头道:“我倒不是担心二叔的前程,而是想着两个侄女她们姊妹两个明年要选秀,要是二弟被革职,侄女们的前程怕是” 见妻子担心这个,曹yong不以为意:“难道曹家的女儿还都要栓宗室不成?曹家已经出了两个亲王福晋,皇上即便留牌子,也不会将她们姊妹指的太高撂牌子自家婚配,也是好事” 初瑜忧心道:“老爷只想着自家婚配是好事,却忘了世人多势利…即便有老爷相帮,可二弟要是革了职,两个侄女的大事怕是要耽搁……………” 曹yong听了,不由黑了脸,心里将雍正与李卫又埋怨一番。 真是挑老实人欺负,曹颂去江宁这几年,跟在李卫风里来雨里去,也卖尽了力气。 “哼,若是选中的人家真这么势利,那亲事不结也罢”曹yong嘴上这样说着,心里也在盘算两个侄女的年纪。 两个侄女,今年一个十四,一个十二,明年一起选秀。 二侄女的亲事还耽搁得,大侄女的亲事还得早做打算只是此事还能稍后再议,给简王府下定之事,就迫在眼前。 次日,初瑜送走曹yong后,便使人往简王府下拜帖,问询简亲王福晋下午是否有空。 永佳收到帖子,想起丈夫昨天告诉自己的话,曹颙已经痊愈,开始去衙门之话,心里晓得曹家八成是要安排请期。 虽心有不舍,可永佳也不愿女儿的婚事再生bo澜,立时预备下回帖,请初瑜午后过来吃… 可怜的小二,终于顶缸了。。。!。 第一千三百七十二章 偏见 午间,简亲王府,上房。 永佳坐在梳妆台前,对着玻璃镜子,抿了抿发角,又低头理了理领围子。 雅尔江阿盘tui坐在炕上,视线从福晋身上挪开,落在南窗边下的座钟上。自用了午饭后,福晋就开始装扮,用了将一个时辰。 期间,福晋换了两次旗装,手腕的玉镯也是戴了又退下,退下又戴上。 雅尔江阿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可福晋自打嫁过来,就不是在装扮上心的,寻常楚穿戴也以舒适端庄为主。 可自打女儿定亲,同曹府与曹家几个姑奶奶往来之时,福晋都装扮的格外郑重。 虽说心里晓得,福晋如此相对,是为了六格格的缘故,可雅尔江阿还是觉得气闷,抱怨道:“福晋是不是太郑重了?虽说是亲家,可毕竟早就是亲戚,又不是没招待过?“永佳转过身,道:“早先是q先,现下是现下。眼看着真儿出嫁在即,我心里真是没底……” 说话间,她面上就带了忧sè。 夫妻两个难得交流,雅尔江阿软言劝慰,道:“和瑞是个出了名的好脾气,曹家太夫人也是慈和的xing子,咱们六额驸虽不能说是人中龙凤,可见过的人,也都要赞一声。福晋还有什么担心的?” 永佳却不减忧sè,叹了一口气道:“我担心的,正是曹府上下的好名声…少年人,谁没有几分心xing,同胞手足之间还有摩擦的时候,更不要说之前完全没相处过的新婚小两口。万一上牙打下牙,有了争执,在外人看来,曹家上下都是好的那不好的岂不是就是真儿?” 雅尔江阿听了,很是不乐意:“这叫什么话?难道就曹家人和善,咱们真儿就是刁蛮没道理的?” 永佳苦笑着,没有说话,望向雅尔江阿的目光,到底带了几分埋怨。 她虽一句指责的话都没说可雅尔江阿直觉得自己的老脸火烧火燎。 他晓得,福晋是在埋怨自己的名声连累宝贝闺女。 他心中不服气ting着脖子道:“真儿是和硕王府的嫡格格,曹霜那小子敢欺负不成?爷捶不死他……” 永佳瞥了丈夫一眼,没有搭茬。 若是小两口真有口角,即便不是真儿的错雅尔江阿这样的阿玛出面,不是错也是错了。 雅尔江阿早年虽行事放dàng不羁可能深得康熙信任,执掌宗人府十数年,哪里是草包? 他嘴里嘟囔着,心里也晓得自己声名狼藉,除非是同曹家撕破脸,否则还真不好替闺女出头,便接着说道:“即便爷不得空,还有永谦、 永焕他们,他们兄弟几个最是疼爱真儿” 见雅尔江阿如此,永佳低下头嘴角弯了弯。 不管丈夫人品如何疼爱女儿的心却是真真的。 想着他那般桀骜的xing子,若不是为了女儿的亲事,也不会缩起头来装了几年孙子。 就凭这个,她心里是感ji的。 雅尔江阿却是怔偻。 尽管永佳脸上的笑意淡淡的可雅尔江阿还是看到。 他只觉得,自己的福晋一下子鲜活起来。 他仔细打量自己的福晋才发现她看起来如此年轻,快四十的人,看着依旧像是三十来岁。头发乌黑,身形依旧婀娜,许是心里想着女儿,眉眼间尽是温柔。 这让他觉得陌生。 他的印象中,福晋不是这样的,就像寻常的宗室贵fu一般无二,端庄是端庄,却跟佛殿里的金像似的,少了些烟火气。 自从真儿亲事尘埃落定,福晋的气sè就越来越好,看着也年轻了好几岁……… 永佳察觉到雅尔江阿的目光,抬头望过来,见丈夫呆呆的,眨了眨眼,lu出带了几分不解。 雅尔江阿“腾”地一下,从炕上下来,口中道:“时辰差不多,客人将到了,爷去园子里转转“说着,看也不看永佳,大踏步地出去。 永佳虽觉得丈夫的反应有些怪异,可看看座钟,将到未初,就将注意力转到迎客上,前院候着。 雅尔江阿走到王府huā园,走到树荫下。 这里摆放着摇椅,还有全套的钓鱼家伙事。 他一个大男人,将自己关在王府几年,总要寻点事打发时间,就爱上了钓鱼。 他使人加深了huā园的池塘,引来活水,里面大鱼小鱼,每日里钓鱼为乐。 钓上小鱼给闺女做鱼酱,钓上大鱼清蒸。真儿爱吃鱼,这随了福晋。 先前雅尔江阿还不觉得,现下不知为何想起十多年前的一段旧事。 早在完颜氏被正式指婚给他为继福晋的旨意下来前两年,他就见过永佳。 那是在平王府海淀别院,他当时有事寻纳尔苏,就去了王园。 当时正是一废太子的时候,他与纳尔苏都是太子的仇人,自是有些si话要说。 为了防止隔墙有耳,两人就到园子里说话,正看到两个少女在水边垂钓,其中一个是宝雅,一个就是永佳。 宝雅是出了名活泼jiāo憨,哪里是能坐得偻的? 片刻也不肯老宴,不仅自己坐不住,还不停地去sāo扰永佳。 永佳却是能做的住的,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 实在宝雅闹得厉害,永佳就抬起头,看她几眼,面带温柔,嘴里说着什么。 宝雅立时老实,消停好一会儿…… 雅尔江阿与纳尔苏站在远处,看着这天真烂漫的一对少女,压抑的心情也舒散不少。 听纳尔苏说,雅尔江阿知道,宝雅格格身边那个少女,是伯爵府的嫡长孙女,本是内定的十四皇子福晋人选,因病耽搁了选秀,才被堂妹顶了位置。 雅尔江阿原本觉得“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既然眼前这个少女是宝雅格格的至交好友脸上的笑容又那么温柔,当是善良单纯的xing子。 听了她的身份,他立时就皱眉。 不管是皇子嫡福晋,还是亲王郡王嫡福晋,他见的太多了。 想想完颜永佳曾是内定的皇子福晋,那所谓的“规矩”、“教导” 就少不了雅尔江阿就心生厌恶,还不忘提醒纳尔苏看顾妹子别让人哄了。 纳尔苏却为完颜永佳辩白两句,只说她与十四福晋不同,xing子纯良。 雅尔江阿嗤之一笑,有十四福晋那样的妹子这堂姐还能纯善起来? 他心里越发觉得完颜永佳内藏jiān诈,认定其主动接近纳尔苏兄妹八成是看上纳尔苏,毕竟纳尔苏的相貌,在宗室诸王中是出挑的。 没想到,过了一年半,自家继福晋的人选指下来,不是旁人,正是自己曾鄙视厌恶过的完颜永佳。 雅尔江阿虽在女sè上不怎么上心,可到底是嫡妻人选,不能说完全不在意。 他心里不屑一顾,冷眼旁观想要看着完颜永佳如何像她堂妹似的外装贤量,内有丘壑,在简王府杀出重围。 毕竟十四阿哥偏宠两位侧福晋之事,在宗室不是秘密。可十四福晋进门不过三、五年就彻底收服十四阿哥,在阿哥所站稳脚跟。 果然完颜永佳冷冷淡淡脸上没了早年的温和从容。 自己府上,有发妻嫡子,还有掌家的侧福晋,继福晋摆出不争不抢的模样,倒是“以退为进”的好手段。 若是心中没有算计,哪里会做出这么周全的选择? 雅尔江阿自然同继福晋“相敬如冰”心里也多了十分提防没想到十多年过去,福晋始终如一,自己终于看明白,压根就没有“以退为进”福晋也从没有争什么。 除了真儿,怕是福晋压根就不在乎其他人,自然也就没有想争的。 自己的名声,那个时候是最坏的,行事也最是放dàng。 而且继福晋进门没两年,又赶上完颜家大变,自己那个时候,正冷眼等着继福晋的手段,心里哪里将完颜家当成岳家? 雅尔江阿的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他的继妻,担心他的名声连累女儿,她的心里是不是也瞧不起他……………, 前院,二门外。 听丫鬟来报,瑞和郡主到了,永佳亲自到二门外出迎。 两人见面,各自mo了mo鬓角见过。 初瑜见永佳出迎,有些不好意思道:“大节下,前来叨扰已是不该,怎好劳烦婶子”说到这里,却是戛然而止,面上带了尴尬。 这还是接亲前的旧日称呼,可现下就不好再叫“婶子”。 自打曹家下小定后,这是亲家两个第二次见面,上次是在大半月前,曹颐夫fu刚从盛京回来后。 只是上次造访,初瑜因丈夫“重病“耽搁两家聘嫁之事,心里多少有愧,恳切地赔了不是,议了聘期延后,就以不放心丈夫为由,告辞离去。 落在永佳眼中,不过是曹颐病的真不轻,才使得初瑜神情恍惚,行事失了平素稳重。 两人说也没顾得上称呼之事,今日才反应过来。 永佳将初瑜引到上房,使丫鬟上了茶,才说起彼此称呼之事:“不管以前辈分怎么论,现下到底做了儿女亲家,不好再差着辈分。 若是郡主不嫌弃,就叫我声“福晋,。” 都是宗室贵fu,自然不会像乡间fu人一般,叫对方“亲家母”。 可两人的关系不近不远,还到不了直接称呼名字的亲密。 要是按照诰命封号称呼“和硕简亲王福晋”与“和瑞郡主”则显得太过疏远:去了封号,郑重中也带了几许亲近,刚刚好。 初瑜抿嘴笑道:“就听福晋吩咐……” 称呼之事既告一段落,两人就谈起正事。 听说曹家要将下大定请期的日子定在八月十八,永佳这边也是意外。 她本以为不是八月底就是九月初,没想到是四日后。 下大定虽比不上正式婚嫁时热闹,可也需要一番张罗,合族齐聚。 这四日里,还有一个中秋节,未免太过仓促。 初瑜自不好说明,堂小叔子中秋后就要罢官,未免横生bo澜才想着早点确定婚期,便将事情敛在自己身上,不好意思地说道:“是我迫不及待,盼着媳fu早日进门…不是我对着福晋道辛苦,只是我们老爷这场大病,将我吓到了,加上我们老太太上了年岁我想着媳fu早日进门,将家务交出去,我就抽出身来,孝敬我们老太太,给我们老爷好好调理调理身体……” 永佳晓得曹家的情形,老大老,小的小,初瑜这个当家主fu确实辛苦。 是八月中旬下定请期,还是八月底下定请期,又有什么区别? 她为了女儿,想着交好亲家,自然不会再这些事情上与曹家斤斤计较。 只是没同丈夫商议,她也不能直接点头,便说了待问询过丈夫后,再给曹府消息。 初瑜见她并没有延后的意思,心中不由松了一口气,说起十月里孩子大婚之事。 十月里适应婚嫁的日子,曹家早就圈出来,只等下定后,得了六格格小日子,再从中挑个合适的出来。 算下来,就剩下三月的功夫。 虽说两人都带着笑,可心里都有些酸涩。 这个想着,自己的宝贝闺女就要出门子,往后自己从早到晚的日子该怎么熬?除了盼着真儿早点生下小外孙,似乎自己也没别的盼头那个想着,媳fu进门,儿子就要分人一半,不,是分人大半往后儿子媳fu关起门来是个小家,自己连着府里其他人都要靠后了因觉得被妻子鄙视,心中恼怒的雅尔江阿,憋了一肚子的不痛快,一个人出了王府,走到东华门转悠一圈。 他穿着常服,身上也没系黄带子,一个人在那里转圈,不免引得门口shi卫侧目。 若不是他转悠一圈,转身就走了,且走的比较快,怕是就要被shi卫拿下盘查。 待到了户部衙署外,他就止住脚步,望着衙署的方向,冷哼了好几声,到底没有直接闯进去。 他拦住个要进衙署的小吏,mo了快金元宝递过去,道:“爷是你们曹尚书的故旧,劳烦你替爷传句话给曹尚书,就说雅尔江阿有事过来,在外等他。” 他虽常着常服,到底气势不同。 小吏地位卑下,最是有眼sè,当雅尔江阿拦住他时,他便察觉出其身份不同,态度就比较恭敬。 待听到是找自己顶头上司的,他的心就跟着砰砰乱跳。 待听到“雅阿江阿”四字的时候,他强忍着,才没有叫出声来!。 第一千三百七十三章 头绪 随着雅尔讲阿进茶馆前,曹颙不由抬头往天上望了望。 莫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雅尔江阿竟找到衙署来,目的只是为了请自己“吃茶”? 妻子今日过简王府商议下定之事,曹颙是知道的,心里便猜测着八成是同两家亲事相干。 雅尔江阿的脸sè实在不算好看,难道是觉得八月十八这个日子仓促? 直到被茶博士引进雅间,曹颙都有些犹豫,是不是自己昨天的决定不妥当。 谁都晓得,简亲王夫fu极爱六格格,曹家却说延迟下聘就延迟,说数日后下聘又数日后,委实简慢些。 若不是简王府势微,雅尔江阿不着调,永佳又是熟人,他还会这么决定么? 他的骨子里,何尝不是势利浅薄? 这样想着,曹颙就有些心虚,面对雅尔江阿时,就越发客气恭敬。 雅尔江阿大喇喇地坐下,又示意曹颙坐了,待茶博士给两人上了茶,就摆摆手打发那人出去。 这茶馆离六部衙署不远,布置的很是清幽,一壶茶的价格不菲,做的就是堂官司官们的买卖。 因此,面对曹颙的仙鹤补服时,茶博士恭敬虽恭敬,应对的也从容。 可是就这样下去……茶博士的脚步有些迟疑…… 雅尔江阿见状,不由瞪眼。 还是曹颙来过两遭,晓得这里的规矩,从荷包里mo了两块银子,放在桌面上的空茶盘上。 茶博士这才取了托盘,口中谢了赏,退了下去。 雅尔江阿盯着茶盘里的碎银,直到茶博士出去,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脸紧跟着就黑了。 忒丢人了,他没带荷包。 因是在后花园憋闷了,直接出府的,他不仅身上没荷包,连个玉佩扳指等小物件也没有。 别说打赏,连茶水银子也没法结了。 自己莫非是老了,没带银子还请客,这叫什么事儿? 雅尔江阿的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 曹颙的心里,真有些没底。 对于六格格这个儿媳fu,他心里是乐意的。 不是看在简王府这边,而是看在永庆、永胜那里。 这两兄弟与他相交二十多年,是好友至交,早就有联姻之意。 曹颙虽没有将闺女嫁过去,可娶了完颜家外甥女做儿媳fu,也算是成了正式姻亲。 加上完颜永佳……少年的旧相识……只有六格格这一个女儿,定是舍不得远嫁。 要是雅尔江雅现下指责他轻慢,他还真的不好自辩。 雅尔江阿望着曹颙,有几分不耐烦道:“曹颙,你与爷福晋两个娘家兄长是通家之好,老实同爷说,完颜家的家教如何?” 曹颙被问得一愣,这叫什么话? 是永庆、永胜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同家教扯上干系? 曹颙的心一下子就悬了起来。 见曹颙不说话,雅尔江阿还以为曹颙在迟疑,咬牙道:“就是圣祖爷也挑不出完颜家的毛病,才会将他们家两房嫡女一个指婚皇子,一个指婚宗室,难道曹大人不赞成圣祖的眼光,倒是要分说一二么?” 曹颙见他着恼,忙道:“王爷误会,臣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善余兄弟两个是臣至交好友,臣背后枉议,到底不妥当……” 嘴里说着,他心里多少雅尔江阿挑了挑眉,道:“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既然你同爷两个舅兄是至交好友,那定是觉得他们人品都没挑,是也不是?” 曹颙听了,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点头的话,像是在自夸;摇头的话,像是觉得永庆兄弟不好似的。 见曹颙默认,雅尔江阿面上lu出几分得sè,道:“既然爷两个舅兄是好的,那爷的福晋教养自然也没得挑,是也不是?” 曹颙这回,更是要闭着嘴巴装哑巴。 雅尔江阿真是太没谱,叫一个男人点评他的福晋,还是未来的亲家,这要是不小心传出去,就要成大笑话。 雅尔江阿这边却不消停,瞪着曹颙道:“为何不应声,难道是不赞成爷的话?” 曹颙无法,只能避重就轻道:“王爷说的是,完颜家的教养,确实是好的……” 雅尔江阿收敛笑意,神情变得无比郑重,盯着曹颙道:“六格格由福晋教导十数年,最是懂事知礼,是天下最好的闺女……” 前面雅尔江阿的话,曹颙都能认了,现下这一句听了,立时想要反驳。 六格格是最好的,那天慧呢?明明天慧才是最好的。 可看着雅尔江阿的郑重,曹颙像是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想法。 不过是为人父母的对儿女的慈爱之心。 曹颙点点头,毫不犹豫地说道:“王爷说的是,能迎娶六格格进门,是小犬的福气,亦是曹家的福气……” 雅尔江阿没有再说旁的,只是静静地坐着,喝光了一壶茶。 待到茶壶倒置,也滴不出水来时,曹颙便想要开口唤人加水。 雅尔江阿摆摆手,道:“茶也吃的差不多,就这样散了吧……” 到底是曹颙结的账。 直到回到户部衙署,曹颙都有些恍惚。 雅尔江阿好像什么也没说,又好像是都说了…… 等曹颙落衙回家,初瑜这边已经收到简王府的准确回复,敲定八月十八行聘。 连恒生也被找回来,阖家人一起在福源堂,商量下定过礼之事。 聘礼早就预备齐当,按照曹颙当年往淳王府下定时的规制,礼单也是现成的。 李氏的脸上,满是欢喜。 待下定后,就要准备迎娶,长孙媳就要进门。 恒生与天慧几个,则都笑嘻嘻地看着天佑。 天佑虽已经开始料理家务,可这聘礼的事情,还真的没有插手。这聘礼是李氏婆媳预备的,有些是现成的,有些是这一年来相继添置的,天佑今天头一回见礼单。 待看到嫁妆是九十六抬,他微微皱眉,对几位长辈道:“九十六抬,是不是太招摇了?” 李氏听了,有些迟疑。 京城官宦人家过礼,二十四抬与三十六抬是最常见的,即便对方是王府,六十四抬就已经不少,可自家的聘礼确实多些。 可是,哪里又能少? 简王府既与曹家结亲,难道就不打听当年曹家往淳王府下聘之事么? 论起门第,世袭罔替的和硕简亲王府,可比当年的淳郡王府还要显贵;六格格嫡出的身份,也比初瑜要尊贵。 初瑜也想到此处,摇摇头道:“不多了,当年往郡王府下的聘礼就这么多,没有往亲王府下聘的聘礼反而少了的道理……” 天佑见祖母与母亲都想着遵从旧例,就对曹颙道:“父亲,现下与当年不同……当年父亲独自在京,圣祖爷怜惜,为了父亲过礼之事,赐了不少东西下来……与父亲有旧的几位皇子爷便也跟着锦上添花。还有二姑母与平王爷那边,听说也为父亲预备了好多聘礼……即便招摇些,旁人看着,也不过是曹家对赐婚之事感恩戴德,京中诸位对曹家的全力相帮……现下,却是不同……” 聘礼之事,曹颙之前也问过一次,不过听妻子说从旧例,就没有再过问。 现下听了儿子的话,仔细想想,确实有些不妥当。 他示意天佑将礼单递过来,从头到尾大致看过,道:“那就六十四抬,东西不必减,只将盒子紧紧……” 初瑜听了,心里不由松了口气。 她还真担心丈夫将聘礼减了,知道会体谅他们谨慎,不知道的说不定要认为她这个婆婆有意压着媳fu…… 只有三天准备时,还有一日是中秋节,稍显紧迫些。 幸好相关的喜帖,同聘礼似的,都已经预备齐当。 这三天里,除了通知众亲友外,就是再对着简王府那边得来的六格格的小日子,从十月里选个吉日。 还有裕亲王广禄与国公塞什图,做为大媒,还得曹颙出面帮忙。 家中虽不用像迎娶那样搭喜棚,可还是要准备席面,招待亲朋。 还好过礼的时候,邀请的都是至亲好友,没有外人,否则提前三天下帖子,实在失礼。 广禄与塞什图虽是曹颙妹婿,可既做了天佑的大媒,曹颙这个舅兄就不好再托大,需要亲自拜会一声,拜托此事。 初瑜这边,则需要斟酌着调换些聘礼。 聘礼的台数少了,摆出来的就更需要精细,如此才能让简王府挑不出理来。 天慧则帮着母亲,料理席面那一滩。 恒生戴着孝,不好抛头lu面,只能在人后帮着料理些琐碎的。 幸好还有左住与文志两个,得了消息,立时过来帮忙,跑tui送信,很是卖力气。 在曹家上下的匆忙中,终于到了八月十八,曹府向简王府过礼。 众人齐齐地松了一口气,眉眼间都透着喜气。 不过,随着受邀亲朋相继上门,吉时将近,曹颙与天佑父子两个对视一眼,眉眼间的添了些担忧。 恒生还没有来。 这是怎么回事? 以恒生与曹家的关系,总不会觉得回来需要避讳什么。 曹颙正想打发人去郡王府看看,就见郡王府管事赤那过来。 只说是恒生昨晚有些着凉,今日身子不舒坦,打发自己过来请罪,他明天再过来……!。 第一千三百七十四章 中招(泪奔求月票) 恒生的身体结实得跟小牛犊似的,这说病就病了? 曹颙看着赤那,脸色有些难看,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主子为何不能过来?” 他担心有人拦着恒生,不让恒生过来。换了旁人家,或许会避讳这个,可恒生同曹家的孩子一般无二,谁会因这个就不让他参加哥哥的定亲宴。 要是有人从中多事,也有挑拨父子兄弟感情之嫌。 赤那道:“确实病了,现下正有些发热,奴才出来前,已经请太医看过。” 听了这一句,曹颙忙追问道:“太医怎么说?” 赤那回道:“太医说,主子昨晚有些被冷水激到,这才着了凉。” “怎么会被冷水激了?”曹颙不解地问道。 赤那没有立时回答,而是望了天佑一眼,犹豫着说道:“主子昨晚有些醉了,沐浴的时候睡了过去…… 天佑脸上讪讪,道:“是我的不是,拉着二弟多喝了些……” 曹颙点点头,只训斥了天佑两句,没有多说别的,嘱咐赤那好生照看,便打发他回去。 俗话说的好,“早礼晚嫁妆”,要在上午过礼,现下就该差不多出发。 除了依旧劳烦原媒广禄与塞什图外,男方送聘还需有至亲,这就由曹项与弘曙担任。 因曹府与简王府距离实在太近,抄近路的话,不过盏茶功夫,所以送聘礼又另选了路线,在周边的街道上,绕了不大不小的一个圈子…… 简王府里,亦是宾客云集。 不管雅尔江阿现下是否闲赋,都是郑献亲王这一脉的嫡支。他祖父简纯亲王虽青年离世,子嗣不旺,可却有四房叔祖。 这四房叔祖,共生了五十多个儿子,虽只占下三、四成,也是好大的数量。 如今子又生子。 他们的爵位已经极低,甚至有的子弟都没有封爵,多依附嫡支王府这边,自是前来凑趣。 相对与这些堂亲来说,雅尔江阿几个在世的兄弟,亲自过来的,只有雅尔江阿的庶弟武格与神保柱,另一个庶弟在病中,打发妻儿过来。 雅尔江阿兄弟手足十五人,其中夭折三个,十二个长大。 十二人中,现下在世的只有七个,另外五人已经离世,留下五房孤儿寡母,这些人多是由简王府这边照看。 永佳为人清冷,名声口碑不错,也有平素不偏不倚,照顾孤寡的缘故。 在世的七人,包括雅尔江阿三个庶弟,三个继母所出的异母弟。 那三个异母弟,同雅阿江阿相争数十年,最后闹了个降爵了事,与简王府这边更是撕破脸,早减了往来。 他们不来碍眼,正合雅尔江阿的心思。 斗了几十年,那不是兄弟,那是仇人。 只是聘礼未至,他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 按理来说,曹家往简王府的聘礼,即便不好超过当年淳王府的例,可也不当相差太远。 可是,这其中还有皇帝的事儿。 今上崇尚节俭,雍正四年的时候,还专门下令,限定汉人婚嫁的采纳数与成婚礼的规矩。 四品官以上,纳段子不得过八尺,金银首饰不得过八件,食品总数不得过十样;五品官以下各减二;八品官以下有功名的以上又各减二;军民人等,纳采不得超过四件,果盒不得过四各,金银彩礼军民皆不许用。 虽说对旗人没限定,可上行下效,也有不少家境不甚殷实的人家,打着“聆尊圣意”的大旗,在聘礼上省了一笔。 曹家虽不会如此,可曹颙是出了名的“本分老实”。 若是为了顺应上意,减了聘礼,也未尝没有可能。 可那样的话,就有些伤简王府的颜面。 直到打发去前街盯梢的小厮来报,曹家的聘礼已经抬出来,是六十四抬,雅尔江阿的眉头才舒展开来…… 什刹海,扎萨克图郡王府。 曹满站在台阶上,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马背上的青年:“你这猴崽子,不是随着大爷去王府下聘了么,怎么跑到这里来?” 来人忙翻身下马,躬身道:“满叔,是大爷不放心二爷,打发侄儿过来看看。” 他叫东海,曹家家生子,是天佑早年的书童,现下做了天佑的长随。 曹满闻言,不由失笑。自己老爷与大爷还真逗,对于二爷告病没到之时,父子两个面上没说什么,私下都打发人过来。 待东海上前叫门,两人进了王府,曹满就察觉出异样来。 前年冬天恒生开府时,曹颙不放心他独自在外,安排曹满夫妇与吴盛夫妇跟过来伺候。 等到王府步入正规,吴盛夫妇就回了曹府。 曹满夫妇留在王府的时间比较长,直到今年曹家迁新府才回曹府。 王府这边的小厮下人,可以说是曹满一手调教出来的。 现下瞧他们,少了几个熟面孔,剩下的也都带了惊恐不安。 曹满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不待人通报,大踏步地往王府东院,恒生的住处去。 刚到东院门口,就见赤那迎了出来,眉眼间带了焦急。 “满爷!”他之前给曹满做副手,许多管家理事的本事都是曹满教授的,因此以师事之,态度格外恭敬。 曹满心下着急,顾不得寒暄,道:“老爷打发我来探望二爷……” 赤那闻言,眼圈立时红了,哽咽道:“满爷,我们主子情形不大好……” 曹满只觉得“嗡”的一声,脑袋一下大了,脚步有些发软。 他强撑着,道:“先带我去瞧瞧二爷……” 等到了东院上房,就见一个老妇人手中拿着帕子,在给恒生擦拭额头。 这老妇人不是旁人,正是巴拉的老母亲乌云嬷嬷。 待曹颙从扎萨克图汗那里将巴拉与赤那一家与身契都要过来,才发现巴拉的老娘是汗王府先世子妃的陪嫁侍女,巴拉的老爹也是先世子妃的陪嫁奴隶,同恒生都是有渊源的。 曹满晓得巴拉与赤那两个都是能用的,就让巴拉的老娘做了恒生身边的管事嬷嬷,赤那处理王府外务,也有些分权的意思。 屋子里,除了浓浓的药味儿,还有酒精的味道,与香炉的味道。 乌云嬷嬷见曹满来了,站起身来。 曹满娶了个蒙古媳妇,说的一口流利的蒙语。 他近前两步,看着满脸赤红、双眼紧闭的恒生,用蒙语问道:“二爷什么时候开始烧起来的?太医怎么说?” “从半夜就发烧了……”乌云嬷嬷回答着前一句,后边却没有回答,而是望向赤那。 太医是不会蒙语的,乌云嬷嬷虽听得懂汉话,可对太医那文绉绉的医嘱还是不太明白。 赤那道:“太医说,主子急怒攻心,本就有些不好;又激了冷水,怕是要大病一场。若是能退了烧还罢,若是退不下去,怕是凶险……” 曹满闻言大骇:“病成这样,你怎么敢瞒着?” 赤那红着眼睛道:“是主子昏过去前,千叮万嘱,不许小的实话是说,怕搅了大爷的喜事……” 恒生是曹满看着长大的,又因乌恩早年在恒生身边当差,夫妻两个又到王府这边做了一年多管事,主仆之间的感情过于常人。启航更新组幽灵提供 看着高烧不醒的恒生,曹满直觉得心里都跟着抽抽。 他狠狠地瞪了赤那一眼,道:“你怎么分不出轻重缓急来?要是因你的隐瞒,使得二爷病情加重,不说旁人,老爷与大爷就不会饶了你!”说着,转过头,吩咐东海道:“赶紧回府,不用找大爷,直接寻老爷禀告此事。其他的,老爷自会安排。” 东海见了这个情形,也觉得耽搁不得。 二少爷虽开府另居,可在老爷、太太眼中,因他少年独居,反而越发偏疼几分。 听了曹满吩咐,他应了一声,立时转身想走,就听到嘶哑的声音:“东海,回来……” 是恒生醒了。 “二爷……” “主子……” 众人都围了上去,恒生谁也不看,一只手支撑身子,一只手指着东海,直愣愣地望着东海,气喘吁吁道:“不许……不许去告诉老爷……” 东海见状,忙望向曹满。 恒生的样子,让人心惊,除了面色烧得赤红外,眼里都是血丝,眼神也透着迷茫,哪里还有平素的爽朗大方。 曹满上前一步,扶了恒生半坐下,将炕枕放到他手边,道:“二爷不用担心会耽搁大爷过礼……小的方才出来前,大爷已经带了聘礼队伍出门,这会儿功夫,怕是早到了简亲王府……” “真的?”恒生有些迟疑。 曹满点头道:“当然是真的,二爷也不瞧瞧现下是什么时辰?巳正(上午十点)了,午时前要过完礼……” 恒生闭上眼睛,眼泪从眼中滚落下来,喃喃道:“满叔,我想见父亲……” 恒生打小就乐观开朗,何时露出这般软弱的模样。 曹满越发心惊,忙道:“好,好,这就叫东海去请老爷过来……” 恒生烧的厉害,勉强说了这几句,就有些支撑不住,脑袋一歪,又昏睡过去。 曹满将恒生放下,给他盖好被子,攥着拳头走到外间,盯着赤那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使得二爷为难成这样?” 赤那耷拉着脑袋,道:“是小人的错,人钻了漏子……” 原来,去年随着赤那与乌拉家人到京的,还有扎萨克图汗给儿子的众多,其中有十个美貌的女龘奴。 当时曹满还在,这些人还是曹满安置的。 他晓得自己老家老爷的意思,不愿意小爷们在女色上放荡,就将那十个女龘奴当成寻常侍女分派在各处,并没有安排在恒生房里近身侍候。 恒生房里,只有两个年长的嬷嬷带着小丫鬟服侍。 因想着后来的这批人,保不齐谁是喀尔喀那边的眼线,所以安置的都不是紧要位置。 曹满更是提醒巴拉与赤那两个,留心这些人。若是有背主的,决不可轻饶。 没想到消停了一年多,昨晚就让这些人找到机会。 恒生醉酒回来,厨房就进了一碗醒酒汤,里面却是下了材料的。 又因恒生这边,房里向来不留人值夜,晚上就让人摸了进来…… 曹满听得额头直冒青筋,怒道:“我早就吩咐过,厨房要地,干系最大,你竟然还能让人做了手脚……若下的是毒药,二爷这会哪里还有命在?” 至于居心叵测,半夜算计主子的贱婢,曹满反而没有太在意。 高门大户里,这种丫鬟爬床的事情多了,也不会什么大事。 不过,随即他觉得不对。 二爷可是在孝中,这事情就可大可小。万一那婢子在珠胎暗结,那对二爷就是致命打击。 曹满的脸,立时青了,望向赤那的目光都带了质疑。 不用说,这些身为最为卑贱的,能在醒酒汤下药,还能顺利摸到恒生房里,要是无人撑腰,哪里能做到这个地步…… 曹颙来的,比曹满想象中的还要快。 曹颙还不知恒生到底遭遇了什么事,只是听了东海的话,便立时交代了曹方一声,自己骑马过来王府。 看到恒生烧的昏迷不醒,曹颙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心疼他昨儿还活蹦乱跳,今儿就病倒;生气王府这边竟然敢隐瞒病情。 顾不得先说旁的,立时打发曹满去太医院请白院判。 白院判的医术,在太医院也是位于前列的,尤其精通内科。 赤那哪里敢隐瞒,没等曹颙追问,就将昨晚的事情交代了一遍。 除了方才对曹满说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摸进恒生房里的奴婢不是一个,而是两个。 恒生开始的时间在醉中,后来有些清醒过来,直接抽出床边佩剑,砍倒了两女。 如今那两个婢子,一死一伤。伤的那个,捆了堵了嘴巴,同那尸体都搁在西厢房。 曹颙的脸色很难看,皱眉问道:“那两个婢子……可是都破身了?” 赤那“扑通”一下跪倒在地,道:“曹老爷,不怪我们主子……小人查了,她们给主子醒酒汤里下的是遇仙散,草原上最烈的……就是最有定力的汉子用了,也会飘飘欲仙,如在梦中……主子少年热血,哪里能分得清是不是梦中……” 曹颙的脸,这回是青的发黑。 自己好好的儿子,竟是让两个婢子给“轮”了?这叫什么事? 要是贪墨虚荣,想要做主子姨娘,会两个人同谋? 背后之人的那点算计,曹颙不用想,也能猜到。 若不是恒生中途清醒过来,制住着二人,那明早王府定会多两个逃奴。 数月之后,再出现在世人面前,定会是大腹便便的模样…… 泪奔,小恒生是无辜的,大家不要厌了恒生啊…… 为了让恒生振作起来,大家来几张月票,鼓励一下吧 第一千三百七十五章 乌恩其 赤那想来也明白厉害关系,自发现恒生出事后,便让巴拉带人封锁了前后门,杜绝人员走动。 méng古来的奴婢下人,也都集中看管起来。 就是先前给恒生诊治的太医,也没敢放出府,请了一杯茶后“暂留”下来。 只是他毕竟是下人,最后如何处置还得等恒生吩咐。 曹颙听了,还算满意,只是奴婢下人能看管起来,那太医是能随便“软禁”的。 这一点上,就有些鲁莽。 昨晚的事情可大可小,若是没有后续,就算是孝中行房也不算大事。 宗室权贵之下,亲戚众多,三年两裁,就有服亲之丧,难道还都要禁yu不成? 不过是面上光,与妻妾分房而居,即便偶有敦伦,也小心别生出孩子来明晃晃地成了证据。 太医院的太医们,出入权贵之家,多接触yinsi之事,自有小心祸从口出的道理,反而不敢随意生事。 曹颙忍下心中怒意,思量一番,还是吩咐东海去请十六阿哥。 郡王府除了喀尔喀送来的奴仆,就是内务府分过来的下人,真正从曹颙出来的,只有恒生身边的几个小厮。 毕竟,这里不仅仅是méng古郡王府,还要有公主下降,曹颙不好太伸手过来。否则,吴盛夫fu与曹颙夫fu也不会安顿后王府的各项差事后,就相继回了曹颙。 可能将手伸进厨房,这不单单是méng古女奴就能做到的,说不得买通了几个人…… 那边去请十六阿哥的人才派出去,这边曹颙已经将白院判接了过来。 对于曹颙,白院判的心里有些微妙,带了些许感ji,又带了几分尴尬。 他这个院判毕竟是“治愈”曹颙有功才被皇上看重的,虽他觉得自己医术到了可到底不是个脸皮厚的,多少有些心虚。 曹颙哪里顾得上这个,立时引白院判到恒生卧房。 先是用了虎狼之药,随后元精初泄,而后又冷水过身,加上惊怒骇怕等情绪jidàng曹颙即便不是大夫,也觉得恒生的情形不好。 果不其然白院判将右手搭在恒生脉上后,眉心就一点点的蹙起。 等将白院判引到外间,白院判沉思片刻,才斟酌着说道:“世子面sè赤红红中隐现暗黄,除了外感风邪高热不退之外,似乎还有怒火伤肝之嫌:另手足发寒,肾脏亦忧…不管怎样,曹颙人还需好生宽解才是…” 曹颙听了,只觉得心如刀绞。 怒伤肝,恐伤肾。 恒生xing格纯良质朴,被人算计,又亲手杀人,不怒不恐才怪。 白院判的医术,确实有两下子。 等他开了方子与先前太医开的方子更是高低立显。 这方子里添固本培元的药材,虽说药效不如前边的快,可用起来更妥当,对身体更好。 白院判没有提恒生身上似有用过虎狼之药之事曹颙却不能不多问一句,既是赤那说了那是草原上最烈的春药谁晓得有没有后遗症。 “世子昨晚饮食有些不妥当,不知以后有没有妨碍?”曹颙问道。 白院判的眼睛眯了眯,mo着胡子道:“世子的饮食是有些不洁净,不过调理几日也就无事了……” 剩下的话,他却是不能同曹颙说的。 他也是上个月升了院判,才稍稍知道些太医院的秘辛。 那méng古王公府邸必备的“遇仙散”本就是太医院的方子奉命去请十六阿哥的是东海,内涉二爷的yinsi,哪里是他一个下人好说出口的,便只能说一半,留一半,道:“王爷,世子重病,我们老爷打发小人请王爷去郡王府。” 十六阿哥正在内务府衙署里,手中捧了个紫砂壶,在那里逗弄一对下人才孝敬的翠鸟。 听了东海的话,他真是吓了一跳。 今天可是曹颙嫡长子过礼的日子,曹颙大宴亲朋,曹颙这个当主人的,不在家里待客,而是跑到郡王府,恒生的病能轻了? 可怎么说病就病了,之前半点动静也没听过。 “到底是怎么回事?”十六阿哥瞪着东海,恶狠狠地道。 和硕亲王的威严,使得东海的额头渗出冷汗。 只是到底知道哪些是自己能说的,哪些是不能说的,他带了几分小 心道:“奴才也不晓得,只是世子今儿一直没过来,只让赤那总管来告病,大爷放心不下,打发小的过去探看老爷也使人过来,见世子病重,小人等不敢隐瞒,便去禀了我家老爷,我家老爷又打发奴才过来请王爷………” 十六阿哥在宫廷长大,经历过的各种“突变”何曾少了。 只是关心则乱,恒生毕竟他饱含期盼的未来姑爷,不比寻常人。 要是恒生真有个万一,那三公主怎么办?罪他的心里有些慌,顾不得再说其他,立时出了内务府衙门虽说白院判已经说恒生的状况,看着虽厉害些,可也没有xing命之忧,可曹颙到底还是先请白院判留下:“我使人去请十六爷了,等他来后,少不得也有问询之处,还请白大人稍候一二。” 白院判自是无话说,随着赤那去南厅吃茶。 他这时才想起来,chuáng上躺着的那位,不单单是汗王世子、曹颙养子,还是未来的三额驸。 那“遇仙散”出自太医院之事,瞒得住旁人,瞒不住十六阿哥。 十六阿哥〖总〗理内务府,太医院名义上虽不归内务府管辖,可御药房、寿药房都是在内务府名下,哪里又撕巴干净。 若是恒生所中的“遇仙散”是太医院传出去,那太医院怕是要有大动静……… 少一时,十六阿哥匆匆而至。 待听说恒生并无生命之忧,他的心就跟着放了下去。 除了在阎王面前,无能为力,其他的还真不算什么难事。 不过,在听到“遇仙散、。的时间,十六阿哥的面sè有些古怪。 曹颙见了,以为十六阿哥是怪罪恒生。 虽说男人不像女子一般有贞洁之说,可被两个奴婢算计áng上,到底有些没用。 因此,他忙道:“都是天估不对,明知恒生在孝期,还灌他吃酒…吃多了,也没有好生安置妥当,才使人钻了篓子” 十六阿哥摆摆手,道:“他们小哥俩感情好,又不是故意的,哪里能怪罪到他身上?孝期规矩多,应酬宴饮是忌讳,没听说si下里小酌两杯也是忌讳的?” 曹颙见他并无迁怒,就说了自己的猜测,请十六阿哥出面整顿这边府务。 两人心里都想到一人,可没有拷问前,多少还有些犹疑。 恒生xing格爽朗,平素是没怎么结仇,可背后还站着十六阿哥与曹颙。 要是别人想隔山打牛,拿恒生开刀也不稀奇。 不过待使人拷问一番后,两人发现,他们想多了。 还真就是远在万里之遥的那个侧福晋的小把戏。 “遇仙散”早在去年就随着十个méng古女奴到京,只是因曹颙防范的厉害,这十人一直找不 她们得到的命令,是承宠,并无其他。 直到今年嫡汗妃丧信传过来,才有人给她们通了消息,让她们尽快找机会“承宠”。 这期间,为这些女奴传递消息、帮她们买通厨房关系的,的不是旁人,正是赤那的堂弟乌恩其。 赤那听了,脸sè骇得苍白,跪在地上,不再言语。 曹颙冷冷地看着他,心里很是失望。 之所以示意恒生看重赤那与巴拉两个,一是这两人能力确实不错,二是因恒生总要回喀尔喀。 一个身边都是méng古奴仆的汗王世子,自然比身边围绕着汉人、满人的世人,更容易被méng古人接纳。 没想到,内有丘壑的赤那,被亲情méng住眼,有了这么大的疏漏。 “你不知道乌恩其与女奴们走的近?”曹颙问道。 赤那是孤儿,由寡婶养大,乌恩其与之说是他的堂弟,实际上与亲兄弟无二。 赤那涨红了脸:“奴才……奴才……” 十六阿哥见了,冷哼一声道:“他定是告诉你,他心里属意其中一个女奴…你就想着,左右是你主子不纳了,凭你的脸上,怎么也能给你堂弟求了来,是不是?” 赤那身子一抖,辩无可辩,只能不断叩首:“奴才该死” 十六阿哥一肚子的火,正无处发泄,见状狠狠一脚踢过去,将赤那踢了个仰倒。 曹颙冷眼旁观,丝毫没有为赤那说情的意思。 虽说恒生没有怕那些méng古女奴,可那些人名义上都属于怕生。 赤那身为管家,允许内外院相接,本就是大错,又自作主张地分配起这些名义上属于恒生的女奴,已经是大不敬。 曹颙的目光,扫向曹颙身边站着的巴拉。 “狼”是不能用了,不知道“虎”还可留不可留。 巴拉的脸上没有什么“物伤其类”而是狠狠狠地盯着赤那,里面的埋怨与愤恨一览无余。 曹颙心中松了一口气,吩咐曹颙与巴拉去带乌恩其过来。 乌恩其不是被带上来的,而是被拖上来的。 这不过是个与恒生年纪相仿的少年,现下的模样,却比病chuáng上的恒生还要凄惨几分。 他脸上没有半点血sè,嘴chun青白的吓人,下半身的袍子上鲜血淋漓。 随着他被拖进来,后边的路上也滴滴答答地落了不少血!。 第一千三百七十六章 流毒(泪奔求月票) 这鲜血淋漓的模样,固然看的东海在旁呲牙,可曹yong与十六阿哥都是见过血的,并没有太大感触。 十六阿哥冷哼一声,道:“这就是那个乌恩其?倒是瞎了好名字,一个背主的东西也用得起这样的好名字?” 乌恩其méng语是“忠诚”之意,现下听起来倒是充满讽刺。 乌恩其耷拉着脑袋,神情木木的,没有半点生气,看着叫人不忍。 曹yong的视线从曹满身上滑过,落到巴拉身上道:“他这是要跑,你们方才打折了他的tui?” 巴拉躬身道:“曹老爷,tui,不是奴才断……是胡勒根阿妈断……” “胡勒根阿妈?”曹yong听了,有些疑huo。 他虽鲜少到郡王府这边来,可对这边各层管事的名字确实晓得的。 胡勒根是méng语“老鼠”的意思,不是什么好话,怎么起这样的名字。 巴拉指了指地上堆萎的乌恩其,道:“胡勒根阿妈,说,他不忠,背主,不配叫乌恩其,以后,叫胡勒根……不配……” 乌恩其连着听了几次“胡勒根”,面上终于有所动容。 他嘴巴一咧,无声地哭了起来,脸上稚气未脱,看着委实可怜。 赤那在旁见了,狠咬着嘴chun,想要给堂弟说清,又怕火上浇油,到底没敢动。 巴拉见他这个样子,语气也就迟缓下来。 巴拉虽进京多年,可汉话还是说的有些笨,加上被乌恩其哭的分身,越发磕磕巴巴。 曹yong便指了指曹满,让曹满来说。 原来昨晚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乌恩其也察觉出不对。若是单单是奴婢想要承宠,即便被发现,也不会闹得关人封府的地步。 旁人消息或许不灵通,他到底是管家的堂弟,就出来打探一二。 等听说恒生告病,不仅曹家那个尚书大人来了,太医都接二连三过来,他就开始怕了。 他不敢往东跨院这边凑合,就去寻他老娘,想要带他老娘逃出去。 他老娘将前后问询一遍,不仅没同儿子走,还不许儿子走…… 等曹满与巴拉过去时,那个méng古阿妈已经用拐杖打折了儿子的tui…… 听完,曹yong与十六阿哥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意外。 他们倒是不会说,那méng古阿妈情操高尚,懂得忠义道理,而是觉得那老太太够果敢决断,看得清形式。 即便乌恩其真能打着赤那的旗号出府,那出府后呢?做逃奴? 往哪里逃? 一个老fu,一个文弱少年,即便想要回喀尔喀,万里之遥,是想要回去就回去的? 曹yong看了看跪俯在地赤那,原以为他狼xing天生,现下看来,其中也有这寡婶的功劳。 可是那样的母亲,将侄子养成狼,反而将亲生儿子养成狗? 曹yong皱眉看着乌恩其,猛地想起一件事,问赤那道:“你堂弟今年多大?” 这没头没恼的问题,问得赤那一愣,随即老实应道:“二十三……” 曹yong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咬牙切齿道:“巴拉,上前去看,到底是怎么断的骨头?” 乌恩其身子一哆嗦,脸上终于lu出几分惊恐。 巴拉应声上前,巴掌大的手掌利索地liáo开乌恩其的长衫,而后一把撕开他前膝的kutui。 乌恩其退缩着,想要避开,哪里能避得开? 等半截kutui被撕开,膝盖上的伤口赫然在目。 只是伤处吓人是吓人,鲜血淋漓,可并没有看到断骨。 巴拉的双手在乌恩其膝盖上查看一二,回头道:“曹老爷,这tui是断了……可没骨裂,是关节断……” 乌恩其脸sè青白,侧身扑到赤那身边,拉着他的胳膊,痛哭流涕道:“阿哥,救救我,我不想死,才骗人……” 十六阿哥这回也才明白方才差点被méng骗,佩服地看着曹yong道:“还是孚若厉害,这家伙长了个娃娃脸,爷差点被méng过去……” 曹yong冷笑道:“若不是想起这人的身份,怕是他这招苦肉计就过关了……” “什么身份?”十六阿哥有些好奇道。 母子两个这出“大义灭亲”的把戏,显然引起十六阿哥的好奇来。 他与曹yong两个也不是没见识的,可这小子演的栩栩如生。若不是曹yong使人查看他的伤处,几乎要被骗过。 “十六爷你别看他年纪不大,可他八年前就做了汗王府的shi卫副队长……”曹yong咬牙道。 若是寻常少年,或许不能孤身上路,可汗王府的副队长,绝对不会像看起来这样孱弱。 要是没有其他企图,闹出这乱子,早就该一跑了之,哪里还还这般费心演一场“苦肉计”…… 乌恩其的嘴巴很硬,曹满与王府shi卫轮番拷打,也是闭口不言。 这背后mi雾重重,现在又不能真的就打死他。 十六阿哥气的直跳脚,吩咐人押乌恩其的阿妈过来。 乌恩其听了没反应,倒是赤那受不住,膝行到曹yong面前,道:“曹爷,奴才去问,奴才一定问出来是谁指使的……” 曹yong冷冷地看着赤那,道:“难道他不开口,我就不晓得这背后是哪个?我不过是想知道,那位到底想要怎么算计自己的亲骨肉!” 他的心中,真是说不出是恨还是悔。 他是想要断了赤那与巴拉后顾之忧,才将他们的家人从喀尔喀要来,没想到换到的不是忠心,而是灾祸。 赤那既是像狼一样狡诈,哪里还听不出曹yong话中之意。 他脸sè骇白,看来是被这真相惊到。 曹yong不再看他,淡淡地道:“去问,说,三人活;不说,三人死。” 赤那打了个哆嗦,点头如捣蒜,又给曹yong与十六阿哥磕了两个头,才站起身来。 许是跪的久了,他脚步有些蹒跚,却丝毫不敢放慢速度…… 十六阿哥也听出曹yong的意思,恼道:“那个混账东西竟然敢?!他竟然敢……” 曹yong叹了一口气道:“他早就有反复之心,若不知之前用袭爵的事情压着,恒生也不会顺利册封郡王长子……是我太过于贪心,要不然的话,恒生安生地做曹家的二少爷,哪里会遇到这些糟心事……” 十六阿哥听了,很是不自在,道:“你这是在怪爷?与其说你贪心,还不若说爷贪心,舍不得三公主外嫁……” 曹yong苦笑,眼下哪里是怪罪哪个的时候。 他只是希望,早日解决,省的再发生类似的事情。 不管曹yong与十六阿哥多气愤,扎萨克图汗的xing命还得留下,否则的话,为了外méng太平,恒生就得远赴喀尔喀。 可是,等赤那从乌恩其口中问出供词,曹yong与十六阿哥的杀心又被ji起来。 乌恩其奉的命令是,尽量破坏恒生与三公主的婚事;若是实在破坏不了,就要想方法破坏夫妻两个感情,不要让他们生下儿女。 曹yong听了,直觉得心里发冷。 若是寻常的亲事,长辈不满意,想法退了亲事也是有的;可恒生这里,是御旨赐婚,除非恒生犯了大错,被皇帝厌弃,否则亲事就要成行,他废恒生继承位的心思超然若揭。 至于破坏小夫妻感情,不让三公主生儿育女,目的与前边的差不多,就是想要打掉恒生在朝廷的靠山,最终的目的还是头一个。 那些méng古女奴后边却是侧福晋,送到京城找机会断送恒生xing命的。 至于牵制乌恩其的,是乌恩其的情人与si生子。 他虽没有成亲,却有个相好的女奴。在他离开喀尔喀前,那女奴给他生下一个儿子。 乌恩其怕恒生有事,自己被汗王迁怒,不许这些奴婢对恒生下死手。 等到嫡汗妃病故,侧妃就有些忍不住,不仅撺掇汗王早日扶正,且迫不及待地想要将恒生从世子位上拉下来。 于是,使人悄悄进京,又往郡王府通了消息。 乌恩其觉得这是个机会,便推bo助澜一把…… 事情既已大白,十六阿哥就没有什么课犹豫的,出面梳理了郡王府的下人。 郡王府所有的喀尔喀奴婢,给侧福晋与汗王充当耳目的,一个也没留,通通捆了,使人送到西山煤窑做苦役。 剩下与汗王与侧福晋没干系的,也没有留,都挪出王府,安排在恒生的庄子里。其中,包括巴拉的母亲与弟妹。 至于乌恩其的母亲,则暂时拘在郡王府中。 除了这些喀尔喀的奴婢,内务府早先分过来的,被买通的几个人,也都被纠了出来,当着众人的面杖毙。 郡王府的下人,一下子就减了一半。 至于府外的那些喀尔喀来的眼线,自然也没有落下,立时安排人出府住抓拿。 曹yong这边,则是坐在炕边,看着昏mi中的恒生,沉默了许久。 他之所以让看重赤那与巴拉,不过是想到魏黑、魏白兄弟,以为他们会是恒生身边的“魏家兄弟”,没想到却因此危及恒生安危。 幸好乌恩其是汗王的人,否则是侧王府的人的话,恒生说不定早就没命。 他使人传来赤那,道:“是你兄弟带来的祸事,就由你将功赎罪……” 赤那因堂弟酿成大错,本没想到会得到宽恕。 他唯一能盼的,就是恒生早点醒过来,念在他shi卫八年的情分上,饶了堂弟的死罪。 可瞧着曹yong与十六阿哥这两个主子的长辈,都像是极护短的,他心里也没敢报太大指望。 现下听曹yong的话中有松动之意,赤那只觉得佛祖降临,立时跪下道:“奴才但凭吩咐……” 曹yong面容平静,道:“谁想要恒生死,我就要谁死……至于汗王与那个四王子……”说到这里,有些迟疑。 扎萨克图汗不能死,那个四王子尚在稚龄……即便晓得他碍着恒生的路,可曹yong到底不是刽子手。 就听有人道:“那两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就要让他们好生享受‘遇仙散’……” 是十六阿哥处置完王府下人回来。 曹yong听了,有些疑huo:“十六爷,那‘遇仙散’到底是什么东西?” 十六阿哥没有立时作答,而是望着赤那:“爷的话,你记下来么?” 赤那没有立时回答,而是看了看曹yong。 十六阿哥的身份虽比曹yong高,可他知道,真正能全权为自己主子做主的只有曹yong。 见曹yong没有反对之意,他才点了点头。 十六阿哥摆摆手,道:“爷会使人给你准备银钱与药,你先下去准备准备,明儿就出京……” 赤那应声下去,十六阿哥才对曹yong道:“那‘遇仙散’是爷使人弄的……” 曹yong瞪大眼睛,险些诧异出声。 好好的宗室王爷捣鼓起春药,这叫什么事儿? “是什么时候的事,我竟半点没听过?”曹yong问道。 十六阿哥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自得:“就是你总督直隶的时候……爷那时候闲着无聊,刚好发现王府药房有老王爷留下的各种五花八门的秘药,其中有一味加了烟土,是房里助兴用的,倒是没有‘遇仙散’那么烈……刚好西南烟土丰收,内务府贮藏了不少烟土……原想着使人制一些,在京里赚了银子,到底有些不放心,就请太医院两个老太医看了……结果,这药丸因有烟土的缘故,不仅容易上瘾,且因烟土杀精,用的多了,不利子嗣;即便能生下孩子,也容易出现残缺……”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刚好méng古人又不安分,我便想着这个东西要是用好了,说不定就能免了朝廷后患……为了隐藏真正的药效,爷就使太医院改良了方子,使得春药药效增强,而后安排几家明面不相干的商家,流通到méng古……” 曹yong这回真是惊住,没想到十六阿哥还有这样的大手笔。 虽说这法子缺德了些,很这药真的在草原流通开来,其效果与朝廷的“减丁”政策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比那个更厉害。 它是从根本上摧毁méng古人的身体与意志。 不过,军国大事,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草原民族与农耕民族对峙了数千年,最根本不过是生存之争。 有银子、有闲情吃“春药”的,多是méng古王公贵族,伤不到平民百姓的根本。 见曹yong不吱声,十六阿哥有些不满道:“怎地?觉得爷的手段不光彩?” 曹yong摇摇头,看着十六阿哥道:“皇上那边……这般手段到底与十六爷平素行事不符,万一……” 十六阿哥给人的印象,向来平和无害。 雍正选他袭了铁帽子亲王爵,并且加以器重,多是因为这个。 可十六阿哥研制“遇仙散”并且将它流通草原,却暴lu出枭雄手段。 十六阿哥ting直了腰板,面lu郑重道:“爷不后悔……爷是爱新觉罗子孙,固然不能上场杀敌,也愿为这江山社稷尽一份力……岂能为了保全自己,就真的浑浑噩噩、混吃等死……” 中午还有一更是昨天的,大家别落下。 泪奔,小曹月票第十,小九泪奔求月票。。!。 第一千三百七十七章 窥探(泪奔求月票) 简亲王府,内院上房。 永佳换下待客的大衣裳,换上家常衣裳,而后坐在梳妆台前,将头上与手腕上的首饰都卸下。 从早上到天气将暮,待了一天客,她觉得有些乏了。 曹家的定礼体面,可不管旁人如何奉承说好话,永佳的心里还是难受的不行。 既为女儿有个好归宿觉得心安,又舍不得女儿出嫁。聘礼都接了,女儿出门子的日子也就不剩下多久。 可是多少人眼睛看着,永佳总不能苦着一张脸,那样的话谁晓得会引来什么闲言碎语。 曹家家风好、家底也殷实,六格格这门亲事,不知多少人心里嫉妒。即便是简王府这一脉的族人,家中有女儿,在看来曹家装的满满当当的六十四抬聘礼时,也忍不住说上几句酸话。 这一整日下来,永佳的脸上大多数都带了笑意,现在就有些面皮发僵。 永佳揉了揉脸,想到葛家丰厚的聘礼,有些走神。 她虽将女儿放在心尖上,可在女儿的嫁妆上并没有大肆奢华。 明面上,六格格的东西,除了吃穿器皿、金银珠宝这些,就是永佳嫁妆中的宅子铺面与庄子,还有雅尔江阿给女儿置办的田产宅园。 虽说比较丰厚,可并不算惹眼。 实际上,除了在嫁妆册子上,永佳还给六格格准备了一笔私房钱,是她陪嫁庄子与铺面的历年出息。 完颜家这些年虽不如早年风光,可在经济上并不困顿;永庆那边夫妻两个有是好强的,即便分出去单过,也不肯永佳这个出了阁的姑奶奶贴补。 永佳本人并不爱好奢华,加上无欲则刚的性子,并不需要大肆交际卖好,嫡福晋的王府月例就足够她素日开销,嫁妆出息这块反而全攒了下来。 小二十年过去,也有四万两银子。 永佳将这笔钱两万存了银行,剩下两万则兑换成了金子,使人融成金条,这些都是打算私下给真儿的。 现在,永佳则有些犹豫,那两千两金子要不要加到嫁妆单子上。 世风如此,聘礼重些,嫁妆总要更重些才好,省的像是父母吝啬银钱……可事情有利有弊,真儿的嫁妆即便现下丰厚,也没有太出格。 即便是她的独生女儿,可真要将这一笔私房贴到明面上,王府小一辈怕是多少会有些腹诽。 加上七格格与八格格虽没记在她名下,到底由她抚养大,这两个出门子时,她多少也要贴补些。 再说,若是真儿未来的婆婆不是郡主还罢。既是郡主,婆媳两个品级还相同,真儿的嫁妆就不好漫过那边去。 正犹豫间,她就听到院子里传来脚步声。 不用说,敢在王府上院“踢踢踏踏”的除了王府主人雅尔江阿之外,再无旁人。 他额上汗津津的,眼睛亮亮的,脸上带了几分古怪,进来后就摆摆手将丫鬟都打发下去。 永佳见他异常,心下也纳罕,面上仍淡淡的,给他倒了一盏温茶。 雅尔江阿一口饮尽,才道:“曹家怕走出了大事……”。 永佳正端着茶壶,要给雅尔江阿再倒茶,听了这话,手臂一抖,险些将手上的茶壶摔了。 她稳了稳心神,将茶壶放在炕桌上,道: “可是曹家太夫人有什么不好?” 今日是两家大定请期的日子,要是李氏真的发病,那谁晓得外头会不会将这个按到六格格头上,让六格格背上克夫家长辈的名声。 雅尔江阿摇摇头,道:”不是李太夫人,是曹颙不对头……”想到曹颙七月那场大病,永佳心里有些闷闷的,道:“那是曹大人旧病复发?” 雅尔江阿听了,不由失笑:”福晋怎么就想到重病上去的?不是这个,是赵小河那奴才方才回来禀告,说是曹颙回府,随行还有一辆马车……” 赵小河是雅尔江阿身边的小厮,不过十一、二岁大。 本走出身官宦人家,罪没人籍,在内务府名下充役。 自去年与曹家亲事落定后,雅尔江阿就使人将赵小河母子从内务府转到简王府名下。 他虽没什么,可他的叔叔一家,早年被拨到李氏名下,在曹府当差。 赵小河来这边的差事,就是与叔叔一家恢复往来,不着痕迹的打探曹府消息。 雅尔江阿这点小手段,并没有瞒着妻子。 永佳虽不置可否,可到底是为了女儿,并没有反对此事。 只是从算家下人口中打探消息没什么,盯梢曹家家主则有些过了。 永佳很是无语,无奈道:“爷,这样使人盯着菩家不好吧?要是让人察觉,到底是失礼。” 雅尔江阿不以为然道:“总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离的这么近,消息还不灵通,那就太不上心了……咱们好好的宝贝闺女就要嫁给去,与曹家多香亲香亲又能如何?” 他这般强词夺理,听得永佳跟着好笑不已,不过心里到底是有几分好奇:“马车里是什么人?” 雅尔江阿道:“我打发赵小河接着打听去了……肯定不是一般人。曹颙是午前出府的,一下午没在露面。曹霑从王府下聘回去,没有直接回府……府里的客人,也多有曹学士招待。直到晚饭前后,曹颙才回来……” 说到这里,他促狭道:“说不定是葛颁金屋藏娇,今日东窗事发……” 永佳听了,收敛脸上笑意,添了几许不安。 倒不是信了丈夫“金屋藏娇”的胡话,而是想着曹颙一下午没露面。 天佑是曹家嫡长子,今日又是下定请期的大日子,曹颙这个家主将满府宾客扔下,出去大半天委实太奇怪。 即便今日不像成亲正日那样宴请四方宾客,多是亲朋好友,可如此怠慢失礼也不像是曹颙的行事手段。 还有天佑,下聘后没有直接回府。 除非,外头的事情比曹家嫡长子下定的事情要犬……马车里的那个人分量不亚于天佑……“是不是扎萨克图郡王府那边有事……” 永佳心下一动,问道。 “福晋也想到了?”雅尔讲阿带了几分佩服说道:“葛颇确实去了扎萨克图郡王府……只是具体什么事,现下还不知,爷打发赵小河继续打听……” 说到这里,他想起算家的聘礼,道:“真儿的嫁妆单子,还是重拟吧。爷晓得福晋不爱张扬,可到底是真儿的大事,总不好让曹家小瞧了去……”永佳迟疑道:“现下的嫁妆,是比照和瑞郡主当年的嫁妆减等;若是再添,就要与那边齐肩了……” 雅尔江阿心里,自然宝贝闺女身份更高贵,嫁妆别说比肩,就是超过一份也是应当。 可人情道理,他也不是不懂。 若是为了一时风光,引得和瑞郡主心中芥蒂,伤了婆媳情分,那最后难过的还是六格格。 他想了想,道:“不添的话,就换……古董珍玩这些,再讨还些稀奇精贵的……“夫妻两个闲话一会儿,就有丫鬟隔帘通禀,小厮赵小河求见王爷,在正在外头候着。 雅尔江阿扬声叫进。 少一时,赵小河打外头进来。”见过主子,见过福晋主子……”赵小河虽小,行礼却很是麻利。 雅尔江阿摆摆手道:“赶紧回话!” 赵小河回道:“奴才打听清楚了……曹伯爷带回的马车,直接到了二门,郡主与六额驸在二门外候着……蒙克世子病重,被曹伯爷带回来,六额驸亲自背进内院,安置在营伯爷夫妇所居九如院的西厢房里……曹家太夫人与大格格也去了九如说……像是方子部是现威的,并未再使人请太医进府……另外章佳氏那位元松大爷与庄家那位姑奶奶没走,依旧留在曹府……” 他婶子有个干女儿,正是从内务府赐下的那几个宫女子中的一个,刚好在九如院当差,所以能打探到九如院的消息。 既听了准信,永佳心里到底安定几分,对雅尔江阿道:“难为这孩子,这丁点大,就说话这般明白利索……” 见丈夫打发人出去,永佳唤人打赏了两串铜钱,又给他装了一盘子点心,才让他下去。 雅尔江阿带了几分得意道:“爷欠老十六一个人情,才讨了这奴才过来,若非废物点心,爷费什么劲心……”说到这里,终究是带了不忿:“曹颙这家伙是不是有些过了?即便再疼养子,也不能越过亲生的去吧?是不是装模作样,专门给老十六看?” 永佳见他越说越不像,道:“虽是养子,可落地就养在曹家,与亲生的又有什么不同? 一边是病重,一边是尘埃落定的喜事,当然是病的那个更挂心些……” 别说将养子视若亲生,就是超过亲生的也大有人在。 不说旁人,就是眼前的这位,不就是将八格格看的比七格格更重么? 只走到底没有漫过六格格,否则即便永佳再心宽,也不会心平气和看顾那两位小格格。 早在杨子墨死后没两年,她就无意之间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虽觉得荒唐,只是事不关已,无意探究而已……首府,九如院,西厢房。 恒生已经醒过来,看着大家都围着自己,李氏与初瑜更是双目垂泪,难免愧疚不安。 “老太太,孙儿无事,只是有些着凉了……”他这般劝慰李氏道:“引得老太太伤心,是孙子不是……” 郡王府昨晚的事情,委实太过凶险,曹颙并没有将实情告诉李氏,只说喀尔喀的下人有些不妥当,恒生昨晚的醒酒汤不干净。 李氏只当是毒,心里后怕不已,对于曹颙将恒生接回来养病也极为赞成。 她也陪了一天客,见恒生醒了,就听了众人劝慰,回福源堂去了。 扎萨克图郡王府昨晚的事情,曹颙已经与十六阿哥商量妥当,对外统一说辞,就是饮食不净这个。 毕竟郡王府处置大半奴婢的事情,是瞒不住的。 不只是对李氏,就是对初瑜、妞妞、左住与天慧,曹颙也是这般说辞。 对于一个少年来说,被算计到床上实在不是什么好事,说不定恒生现下心里就有了阴影。 知道真相的,除了曹颙,只有天佑父子两个。 按照曹颙的意思,天佑也是不当告诉的。 将心比心,若是自己处在恒生的立场,遭遇这样狼狈丢脸的事情,即便是自己的兄长,肯定也不会相让对方知晓。 再说,恒生这次遭难,也有天佑的缘故。 天佑本是个缜密的,却因欢喜的缘故犯下粗心的过失,让醉酒后弟弟独自回王府,才有了后续的一切。 还是十六阿哥,不愿天佑自责愧疚太深,主动告知了他详情。 其他人见恒生醒过来,多少放下心来,相继离去。 屋子里只剩下曹颙夫妇与天佑。 今日可是大哥下定的大日子,恒生的视线挪到天佑身上。 天佑面无表情,站在父母身后,穿着吉服,却不带半点喜庆。 恒生心里,只觉得如刀割一般,哽咽道: “大哥,对不住,弟弟病的不是时候……”天佑强笑道:“知道不是时候,就早点好起来……婚期在即,我还等着抓你的苦力……” 虽说恒生在王府时,也醒过两次,可那时烧的厉害,迷迷糊糊的,只记的自己被灌了药。 现下脑子清明了,恒生才想起一事,忙转向曹颇道:“父亲,昨晚是我闹着多吃酒,还灌醉了大哥,不干大哥的事……曹颙听了,有些意外。 今天下午天佑过郡王府,曹颙心里正火,劈头盖脸地将其狠骂了一顿。 若不是他没有体罚的习惯,怕是都要动手。 天佑却老实听着,一句也没有辩白。 正是因这个,十六阿哥才看不过眼,将实情告诉天佑。 没想到昨晚被灌酒的不是恒生,而是天佑,怪不得无入留恒生住下。 初瑜在旁听了,却是有些不乐意,瞪了长子一眼,对恒生道:”他是做哥哥的,没有照顾好弟弟,怎么能不怪他。不许你替你大哥求情,不管怎么说,纵容你孝期酗酒,就是他的不是……” 泪奔,昨天没接到通知,就因检修电路,停了一天电,晚饭时候才来。 晚饭后码字竟然码不出来了,到了半章死活接不下去,上帝,这让习惯半夜码字的小九都惊诧了,实在憋的不行,就睡觉了,早起码的后半章。 第一千三百七十八章 重绘喀尔喀(二合一) 听了初瑜的话,恒生越发着急。 曹颙却若有所思看看了天佑两眼,点了点头,道:“确实是老大的不是……就罚你去祠堂抄三日《孝经》……”后边这一句,是对天佑说的。 “是,父亲。”天佑躬身应了。 他虽是侍卫,可这几日刚好轮班,曹颙也是想到此处,否则话家规总是不能大过国法去。 恒生在旁急的满脸通红道:“父亲,真不干大哥的事,要罚您就罚儿子……” 曹颙横了他一眼,道:“你也没落下,等你好些,罚你抄三十遍《孝经》……” 见恒生还想要再求情,曹颙冷哼一声道:“再啰嗦,就让他抄六日……” “父亲……”恒生虽不像曹家其他小辈那样为畏惧曹颙,可见他脸上没有笑模样,到底不敢再多言,只是望向天佑的目光,越发羞愧。 天佑轻轻地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恒生虽已经退烧,到底是折腾了一昼夜,说了这会儿话,就有些熬不住,眼睛已经睁不开。 初瑜亲自喂他用了药,又给他掖了掖被子,轻轻地拍打着,就像面对的不是个十六、七的少年,而是个婴孩一般。 曹颙与天佑站在一旁,见了这个情景,面色都柔和起来。 曹颙是想起当年自己第一次见到恒生的情景,这是他从血泊中抱起的小小婴儿,满身的血污,皱巴巴的小脸,小胳膊、小腿却很是有劲,使劲地蹬着。 天佑却想起昨晚兄弟两个的对话,想着恒生故作凶狠地威胁:“大哥,外头都说有了媳妇忘了娘,你就要娶嫂子,可不能真的将嫂子看的比父亲母亲重!要是真的惹父亲母亲不快活,我可是不依!” 恒生嘴里说的硬气,那点小心思,又哪里瞒得过天佑? 他故作正经道:“知道了,难道在二弟眼中,大哥是好色之徒?放心吧,不会看的比父亲母亲重。” 恒生听了,接着说道:“也不能看的比老太太、妹妹弟弟与七叔重……” 天佑忍了笑,道:“知道了,不比老太太、妹妹弟弟与七叔重,我将你大嫂放在第七位……” 恒生听了,立时急了:“怎么是第七,是第八!还有弟弟呢!” 天佑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 恒生这才看出他的戏耍,羞恼道:“大哥……” 天佑不再逗她,正色道:“二弟,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即便你大嫂进门,只会同我一道孝顺老太太与老爷、太太,友爱七叔与弟弟妹妹,难道还会挑唆我不孝不成?”说到这里,皱眉道:“还是二弟听到了什么?莫非是六格格人品有瑕,没有像外头说的品性端良?” 恒生听了,忙摆手道:“不是不是,大哥千万别误会。不信旁人,大哥还不信庆大伯么?大嫂是庆大伯的亲外甥女。早在宫里没赐婚前,庆大伯就想要做媒,大哥你忘了?” 天佑依旧皱眉道:“既是六格格人品并无担忧之处,那二弟苦恼什么?” 恒生耷拉着脑袋道:“弟弟没苦恼什么,只是觉得……只是觉得松大哥与柏二哥自成家后,就同咱们关系远了,之前咱们可是经常在一处……” 天佑哭笑不得,使劲拍了怕恒生的脑门道:“又不是小孩子,谁还能天天在一处耍!成家立业,需要背负的担子重,自然需要忙的事情就多,哪里就是谁远了谁?你不用抱怨,等你娶了媳妇,也会如此……” 恒生脑袋要的跟拨浪鼓似的,斩钉截铁道:“不会,弟弟绝对不会……成亲就成亲,不过家里多个人,哪里就与现下不一样……” 恒生虽在宫里历练多年,可因心性质朴的缘故,尚未通男女情事,这会儿说话才会带了孩气。 天佑见状,一阵恍然,不知为何想起去年离府的乐青。 长大了,又哪里能与小时候一样。在背负家族兴衰的同时,他注定要割舍自己的少年情怀。 正是因存了心事,原本酒量尚佳的天佑,最后才会醉倒。 这也是天佑没有为自己辩解的原因,若不是他想要醉一场,恒生又怎么能灌倒他? 没想到,只想要放任自己一晚,就引来这样的后果,天佑的眼里,不知不觉已满是泪水…… 少一时,恒生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曹颙夫妇与天佑从西厢出来…… 曹颙将恒生带回来前,先打发天佑过来收拾的屋子。 西厢原是曹颙的内书房,平素也都有人打扫清理,倒是不用多费事,就能直接入住。 将恒生安置在夫妻两个院中,是曹颙的意思。恒生小小年纪,就经历阴谋算计,又杀了人,怕他独处胡思乱想。 初瑜虽不知实情,可以为是“中毒”,心中怜惜恒生,自然也没有别的意见。 曹颙这一日,全部注意力都在恒生身上,午饭与晚饭还没用,这会儿功夫肚子里就“咕”直响。 曹颙便吩咐初瑜道:“不拘什么,叫厨房送些吃的过来。”说罢,他看了天佑一眼,见他脸色木然,道:“事已至此,后悔无用,你好生思量吧……” 天佑躬身应了,曹颙没有再看他,大踏步去上房了…… 初瑜并没有跟上,而是停在天佑身边,轻声道:“好儿子,别埋怨老爷罚你……恒生这件事,怕是瞒不住外头,不知有多少人看着……你这当哥哥的欢喜之下,让弟弟多吃几杯,总比他孝中酗酒要听些……你是哥哥,不代你二弟担待些,还能有谁替他担待?” 天佑扶了初瑜胳膊,道:“太太放心,儿子没埋怨老爷……本就是儿子不是,儿子但凡稳重些,也不该同二弟一起胡闹……等儿子从祠堂出来,就去显亲王府赔罪……” 见儿子懂事,初瑜甚是欣慰,道:“好,总要面上做的好看才行……世人多重孝道,即便那边只挂着个名,你二弟既在这个位置,该守还是要守,不好叫人抓了错处,要不然坏了名声,往后就要越发艰难……” 天佑点头应了,便催促母亲早点回房安顿父亲吃食。 他自己并没有立时去祠堂,而是又转回西厢房。 站在恒生床边,看着沉沉入睡的恒生,天佑后怕不已。 若是昨晚那两个婢子给恒生下的不是春药,而是毒药,那恒生早已死透多时…… 九如院,上房。 曹颙放下手中的碗筷,吃了两碗鸡汤烩面,身上也暖和了不少。 他漱了口,问妻子道:“天佑那边,也送了吃的过去了?” 初瑜点点头道:“想着他也没用晚饭,就送了两盘饽饽过去……他却是不肯用……”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道:“怕是儿子心里难受……” 知子莫若母。 天佑打小被视为家族未来希望,被祖父、父亲相继教导,向来很有长子风范,对待弟弟妹妹,也极尽长兄之职。 恒生与他相伴长大,情分又深了一层。 恒生遭遇大劫,即便别人不怪罪天佑,他自己怕是也要责怪自己。 曹颙皱眉道:“饿两顿,就饿两顿……难道我们照看一个不说,还得去宽慰另一个不成?又不是孩子,总要他自己想开了站起来才好……” 初瑜虽心疼长子,可也没有婆婆妈妈地去祠堂劝儿子吃饭…… 扎萨克图郡王府,作为寥寥无几的在京蒙古王爷的王府,自然少不得有人关注。 十六阿哥出面,发作王府下人,恒生“重病”,被曹颙不避嫌地接过去照看,这似乎就已经证明了什么。 次日,圆明园,勤政殿。 雍正面色铁青,咬牙道:“阻拦公主产子,那个混账东西,他怎么敢?” 立场不同,看法自然不同。 就像曹颙无法忍受的,是旁人算计恒生的名声与安危;雍正受不了的,就是别人破坏自己的打算。 将恒生册封郡王长子,为的是什么?不就是想要个与朝廷亲善的人做喀尔喀未来汗王。 安排恒生在京城开府,而不是让他现下就回喀尔喀,也是因想要让下下代汗王也在京城长大,亲善朝廷。 那个阴狠的侧福晋,不过是妇人手段,想要为儿子谋夺名分,固然不令人所喜,也不值当生什么气。 格埒克延丕勒使人预谋挑拨恒生与三公主夫妻情分,且要阻三公主生子,其用心昭然若揭。 再想想,朝廷几十年来抚蒙古的宗女,内蒙古的还好些。毕竟,最早抚内蒙古的公主与宗女,多是蒙古后妃福晋所出,本身就带了蒙古血脉。 她们多是有子嗣传下来。 等到八旗入关,朝廷与蒙古的关系就变得微妙起来。 朝廷既需要拉蒙古人为盟友,一起压制汉人;又要防范蒙古人作乱,抄了自己后路。 蒙古人也不再像过去那么安分,他们面上柔顺,背地里也多有思量。 朝廷抚蒙古的公主还罢,身份在那里摆着,自己建公主府,无人能挟制;那些郡主、县主等宗女,无身份自己开府的,则鲜少有人能下亲生儿女。 即便生下儿女,不是夭折,就是因这因丧事继承人资格,就像是肃亲王府的那个残废外甥似的。 像宝雅格格那样,抚蒙古后,不仅生了两个儿子,还让长子请封世子,这在宗女中百中无一。 不过是因天时地利人和,天时是因宝雅出嫁后,直到今上登基前,圣祖皇帝每年要避暑塞外,巡幸蒙古。 地利是宝雅丈夫所在封地,与东北接壤,蒙古人汉化的厉害些,又在御驾巡幸的路线上,行事也多有忌惮。 人和则是宝雅格格不像其他宗女似的柔弱,她骑马射箭打猎样样出众,比蒙古贵女还有气势,得到了封地百姓的敬爱。 喀尔喀蒙古却是在外蒙,幅员辽阔,最远的地方,距离京城有万里之遥。 朝廷想要插手外蒙事务,很是不容易。 像雍正这样,从恒生着手,要是计划顺利,就相当于朝廷在外蒙插了个钉子,外蒙古不会再是铁板一块。 十六阿哥站在一边,见雍正大怒的模样,并不意外,不过心里多少有些嘀咕,自己昨儿是不是下手快了?要是先请示御前,估摸会更好些。 只是他昨儿盛怒之中,难免思量的有些不周全。 还好,雍正恼怒是恼怒,并没有责怪十六阿哥自主主张的意思,反而沉思了一回,道:“记得从显王府旁支未嫁女中,挑个适龄的出来,明年显亲王府格格周年后,赐婚给格埒克延丕勒。” 十六阿哥躬身应了,自是晓得雍正此举用意。 为了恒生,格埒克延丕勒这个汗王暂时还得留着,可是汗王嫡妃的位置,却不能让蒙古女人占住。 蒙古不像关内,蒙古女人的地位比关内女人地位要高。即便以后格埒克延丕勒故去,留下的蒙古汗妃,恒生即便顺利继承汗位,也难免束手束脚。 只是雍正毕竟是天子,一个喀尔喀汗王跑到京城来算计未来的皇家额驸,要是不报复回去,那皇帝也就不是皇帝。 只是总不能你下春药,我再下回去?那点小打小闹的,有什么意思? 雍正眯了眯眼,叫人取了喀尔喀地图,目光在扎萨克图旗的位置流连一会儿,招呼十六阿哥上前道:“十六弟,你瞧这个位置如何?” 十六阿哥上前看了,雍正所指的正是扎萨克图部与车臣汗部交界之处。 早年两个汗王曾因边界之争大动干戈,打了好几次,后来还是哲布尊丹呼图克图活佛出面,请朝廷调停,使得两汗部各退百里。 这两汗部中间的这一块,名义上就不归两汗部中的任何一部。而是归属与朝廷,赐给活佛做香火之地。 这里是两汗王相争的地方,活佛的驻地又不在此处,不过是挂个虚名。 十六阿哥眼睛一亮,道:“中间有河流流过,想来水草肥美,确实是好地方……”说到这里,有些不解:“只是当年两个汗王怎么就罢手了?没有争出胜负来?” 雍正讥笑道:“不过是一个贪字,他们想着天高皇帝远,有的时候无主之地,比有主之地来的更便宜,说不定一百里就成了二百里。朕虽没到过喀尔喀,可也能想象的到,这块‘无主之地’的牧群,定是喀尔喀最密的……” 十六阿哥恍然大悟:“到底是皇上慧眼如炬,没有被这起子小人骗了去,臣弟就想不到这些……” 雍正道:“外蒙古这三个汗王,又何曾真正安分过?格埒克延丕勒但凡有半点忠义之心,也不会安排这下作的手段……” 十六阿哥义愤填膺道:“是啊,想想臣弟都觉得后怕……这还是在京中,他们就敢预谋算计三公主;若是在喀尔喀,怕是直接要……” 后边的话,十六阿哥没有明说。 可想想外蒙古那些早夭的公主与宗女,雍正哪里还不明白十六阿哥的意思。 恒生是他想要扶持的,三公主是他赐婚的,他如何不越发恼怒。 他阴沉着脸,道:“喀尔喀三个汗王会盟的日子太久了,使得他们猖獗,以为喀尔喀就是他们三家的天下……”说到这里,他指了指那块空地:“这里若是再建一旗会如何?” 十六阿哥闻言,不由一愣,随即忙道:“皇上还请三思!” 外蒙古不比内蒙古,内蒙古臣服朝廷已久,早年内蒙古各王公贝勒曾随八旗南下,并且建蒙古八旗,早已成为朝廷的一部分。 外蒙古归顺是归顺,可到底还是需以安抚为主。 冒然插手外蒙古政务,引起外蒙古不满,谁晓得会有什么后果? 十六阿哥即便再厌恶喀尔喀那些人,也不能看着国家不宁。 雍正挑挑眉,道:“你是担心会引起喀尔喀诸汗反对?” 十六阿哥道:“这些年不管喀尔喀内部几个汗王如何相争,可对外却抱团,不管是对朝廷,还是对内蒙古诸王。” 雍正笑道:“若是将土谢图汗辖地的扎萨克挪出来建旗呢?” 十六阿哥听得有些迷糊,突然想到一人道:“皇上说的是赛音诺颜部?” 赛音诺颜部是成吉思汗嫡系后裔属地,因早年葛尔丹出兵准格尔,攻占了赛音诺颜部,小王爷凌策同弟弟由祖母带着逃出来,投奔朝廷,后来定居在京城,尚公主成额驸。 等到朝廷大军逼退葛尔丹,赛音诺颜部的封地早已被其他汗王侵占,其中大部分就被土谢图汗侵占。 土谢图汗归顺朝廷,朝廷总不能让他将吞下的地方吐出来。 不过为了安抚赛音诺颜部,朝廷在册封土谢图部诸扎萨克时,也没落下赛音诺颜部的王公。 因这个缘故,赛音诺颜部诸王公就得了名分,在土谢图汗部里就自成一系。 土谢图汗在外蒙古的地盘最大,势力却与两外两个汗王三足鼎立,就是因内部不稳的缘故。 将赛音诺颜部诸王公分出来,并且迁出来建旗,不管旁人什么意思,土谢图汗是绝对不会反对的。 赛音诺颜部有个和硕额驸,后边是朝廷大义,就成了喀尔喀的第四方势力。 即便车臣汗与扎萨克图汗两个想要反对,也不过是二比二,占不到什么优势。 若是因建旗的缘故,引得外蒙古诸汗大战,那只会削弱外蒙古的实力,对朝廷来说反而是幸事。 不过要是以后朝廷建旗,扎萨克图汗或许会反对,这个时候倒是未必。 他当继承汗王没两年,还是从朝廷求了名分,才弹压住扎萨克图部诸王公,哪里敢在这个时候得罪朝廷? 十六想到此处,立时笑道:“皇上圣明,赛音诺颜部领土被瓜分,旗名都保不住,只能寄居土谢图汗旗下……得此隆恩,重新建旗,定会被朝廷感恩戴德,在万里之遥亦忠心与皇上……” 外蒙古事务,一直是雍正的心病。 现下想到这个主意,他也很是自得道:“凌策既忠心朝廷,朝廷自然也不好亏待了他……他这一脉,本就是成吉思汗嫡裔,喀尔喀旧主……” 既是重新为赛音诺颜部建旗,那赛音诺颜部的地位与土谢图部、车臣部、扎萨克图部比肩,终于能打破外蒙古三汗王只手遮天的局面。 雍正如何能不欢喜? 军国大事面前,恒生受惊重病之事,就显得没那么重要。 不过,想要喀尔喀彻底臣服在朝廷面前,恒生也是其中关键人物之一。 雍正稍加思量,便传下口谕,吩咐十六阿哥预备下药材物品,代自己去探疾。 至于处置郡王府下人那些微末枝节,雍正不过问了一句,随后边说由十六阿哥做主。 待从御前下来,十六阿哥的脸上添了几分忧心。 赛音诺颜部重新建旗,不是儿戏,车臣部与扎萨克图部之间那两百里的地方哪里能够? 蒙古人靠放牧为生,只有足够大的牧场,才能放羊足够多的牲畜,养活足够多的部民。 不够的地方从哪里来? 雍正没有说,十六阿哥也能想到。 定是扎萨克图部。 扎萨克图汗需要朝廷支持,外加上算计皇上额驸的事情“东窗事发”,这个时候怎么敢违逆朝廷的命令? 十六阿哥不会闲着没事,替扎萨克图汗担心,而是在担心恒生。 现下恒生并没有身为蒙古人的自觉,自然亲近养父一家与朝廷;等回了喀尔喀,真正成为喀尔喀的汗王时,恒生会如何? 帮着朝廷算计喀尔喀,会被部民厌弃;带着部民对峙朝廷,会被朝廷这边视为叛徒,还真是两难的局面。 想着那个质朴憨实的孩子,十六阿哥心里涩涩的,第一次开始反省自己当年的决定是不是错了…… 三日的时间,转瞬而过。 这期间,天佑抄完了《孝经》,从祠堂出来。 恒生也不复先前的虚弱,只是在看到红枣粥的时候,猛吐了一气儿。 十六阿哥代表皇上,到曹府探疾,并且带来皇上给恒生的大量赏赐。 十六阿哥过来之前,只有曹府的几家亲戚过来探疾;其他人怕范了忌讳,反而踌躇未来。 毕竟恒生“重病”,背后牵扯的东西多,要是惹了嫌疑就不好。还有些是心里痒痒,想要过来,又怕给曹家与恒生添是非的,也都忍着。 等十六阿哥过来后,皇上的意思已经明朗,自然就上行下效,来曹家探病的人就多了。 这其中,包括恒生的岳父简亲王雅尔江阿,与恒生名义上的舅舅显亲王衍璜…… 昨天与今天的。 泪啊,昨天下午出去一趟,晚上对着电脑坐了四个小时,愣是一千字都没出来。以后真要都安排在白天码字了 第一千三百七十九章 不平(求月票) 衍璜得到恒生“重病”的消息,就觉得不安。 有的时候,即便不做亏心事,可是干系到自己,也会让人觉得莫名心虚。 他当然晓得自己没有对恒生做手脚,可十六阿哥与曹家会不会怀疑到他身上? 不过,即便显亲王府现下势力衰减,毕竟是老牌王府,在内务府的消息还算灵通。 十六阿哥将扎萨克图郡王府的蒙古奴隶都发作,另从内务府旗下选了些蒙古包衣到郡王府之事,并不是秘密。 他心里踏实下来,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有点幸灾乐祸,又有些愤怒。幸灾乐祸是恒生的汗王世子位置未必那么安稳,愤怒的是区区一个蒙古侧妃,不仅在扎萨克图部只手遮天,还将手脚伸到京城来。 等到知晓十六阿哥奉皇命探疾后,衍璜就坐不住,毕竟他名义上是恒生的“舅舅”,早先还没什么;现下已经开始走动,不闻不问就说不过去。 加上,上个月弹劾曹颙的事,至今还没找机会说开,也是他的心病。 于是,打探到曹颙这日休沐,衍璜就递了帖子,上门探疾。 曹颙接到衍璜帖子的时候,有些为难。 不为旁的,就为这个“探”字。 要是一般人过来,稍作接待,寒暄一二,也不用非亲眼看到恒生方可。 衍璜的身份是恒生的“舅舅”,搁在外人眼中,比曹家的养父养母更名正言顺是恒生的至亲。 如今恒生在九如院,衍璜要是去探望,就在曹家登堂入室。显王府与曹家还没有这么亲近的关系。 见丈夫为难,还是初瑜出主意:“老爷先在前头待客,若是显亲王主动提及给老太太请安,到内宅就内宅,又没有什么可避讳的。” 曹颙想想也是,显亲王若是真想要亲眼见见恒生,那会主动提及的。 正像初瑜所说,九如院并没有说很么需要衍璜避讳的人。初瑜是他堂妹,九月院又没有曹家的姬妾。 而他真想要登堂入室,李氏又避不开。 不去内宅还罢,去了内宅还不给给李氏请安,则就失礼。 若是衍璜有心亲近,曹家这边接着就是。 加上十六阿哥之前提及,扎萨克图汗继妃,会在显王府一脉宗女里选。等到恒生回喀尔喀,这继妃就是恒生的盟友。 想到此处,曹颙待衍璜就越发客气,不仅亲自出迎,而且引到客厅上茶后,便使人将天佑叫来,当着衍璜的面呵斥一顿。 不管是天佑带着弟弟吃酒,还是恒生自己孝期酗酒,当然是这兄弟两个怎么说怎么是。 曹家既给了这个台阶,衍璜心里还是很熨帖,不过多少有些不忿,到底端起长辈架子,说了几句少年人喝酒伤身的话。 在曹颙父子面前,衍璜还是有些底气的。 毕竟,从初瑜这边说,他是同高祖下来的从堂兄;从恒生这边说,他是嫡亲舅舅,辈分身份都不比曹颙低。 不过一个在朝,一个不在朝罢了。 只是顾忌两家关系尚不亲密,他的口气也是也关切的意思为主,教导的成分反而不浓。 然后,即便这样,也听恼了一人。 “哼,爷倒不知道,只多吃两盅酒,就是天大的罪过了!” 随着说话声,雅尔江阿龙大踏步地走了进来。 后边跟着一脸无奈的曹满。 曹颙与衍璜都站起身来,雅尔江阿也不客气,大喇喇地上位坐了。 曹满悄悄走到曹颙身后,低声道:“老爷,简王爷听说老爷在招待显王爷,就不让小的通禀,非要直接过来……” 曹颙嘴角抽了抽,有些无奈。 上次雅尔江阿过来时,即便不递帖子,也是先在大门外站一站,这次却是直接登堂入室。 这位爷,行事还真是随心所欲。 衍璜见雅尔江阿板着脸,不免讪讪。他自然也晓得雅尔江阿方才那一句,是说给自己听。自己顺着曹颙的话,说了天佑两句,雅尔江阿这个做岳父的报不平了。 果然,雅尔江阿不看衍璜,也不看曹颙这个主人,而是望向天佑。 看着看着,他皱眉就皱起来,再望向曹颙的时候就带了怒意。 他深呼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对天佑道:“福晋有事寻你,你随爷走一遭……” 这般上门提溜人,天佑听了,很是意外,不知该如何应该,便望向父亲。 不等曹颙表态,雅尔江阿就皱眉对曹颙道:“曹大人,我们福晋开口,本王亲自来接人,还不能接我们六额驸出去么?” 听说是永佳寻天佑,曹颙心里也不禁有些嘀咕。 实在是没听说简王府最近有什么事,不过正如雅尔江阿所说,既是天佑未来岳母传召,未来岳父亲自过来接人,曹颙当然没有拦着的道理。 因此,曹颙便笑道:“王爷说笑了……只是打发人来说一声,哪里好惊动王爷,别再惯坏了他……” 雅尔江阿扬起下巴,对曹颙的话不以为然,可到底没说什么。这会儿,他才对旁边的衍璜点点头,招呼天佑跟自己出去。 从进客厅到离去,还不到半盏茶的功夫,还真是来去匆匆。 曹颙这边以为永佳真有事寻天佑,衍璜却是旁观者清,看出雅尔江阿上门为自家额驸撑腰来了,不过因当着天佑的面,不好下曹颙的脸,才憋着气又走了。 同样是闲赋亲王,衍璜晓得,别人敢怠慢显王府,却不敢欺负简王府。 只因为简王府这位王爷,是个行事无忌的混主儿,要不然当年也不会与太子对上。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问曹颙道:“简王叔的王府离这里倒近……他老人家这是经常过来溜达?” 曹颙摇头道:“我们搬过来的时日有限,王爷也就来过一、两遭,今日许是福晋有什么急事,否则王爷也不会亲自过来传召……” 虽说方才被雅尔江阿下了脸子,可衍璜心里并不恼恨。 都说天佑与恒生兄弟两个感情好,简王府越重视天佑,自己也就越好相交。 果然,通过曹家,他与这些平素关系疏离冷淡的族亲、堂亲,多能扯上瓜葛。 衍璜心下大定,面上却做犹豫之色,道:“到底是晚辈,既然过来,理当见一见太夫人,不知可否方便?” 这是与曹家近一步相交的意思,曹颙心里有数,可口上依旧说道:“倒是没什么不方便的,只是王爷身份尊贵,即便要见,也当家母出来见王爷才是……” 衍璜忙摆手道:“不可,不可!不管是从和瑞郡主论,还是从蒙克世子论,本王都是晚辈,哪里好让老人家出来?曹大人再外道,本王可就不敢亲近了……” 该说的话都说了,曹颙便打发人给初瑜传话。 客厅这边,两人又坐了一盏茶的功夫。 衍璜到底是宗室王爷,即便有心交好曹颙,可到底有傲骨。他虽想要就上月弹劾曹颙之事致歉,可话到嘴边几次都说不出口 最后,他的话题自然还是围绕着恒生说,并且提出拜会完李氏后,想要去探望恒生。 曹颙自是应了,对于郡王府发生的变故,自然也按照最初的说法,加加减减的说了。 虽说衍璜早已听得七七八八,可现下听曹颙说着,依旧是难掩气愤。 曹颙心里算着时间,福源堂那边该预备的差不多,就带了衍璜进了内宅。 初瑜已经带人,在二门候着。 见到衍璜,初瑜屈膝道:“和瑞见过王爷,请王爷安……” 衍璜忙伸出胳膊,虚扶一把,道:“外道了,论起来,你当直接唤我一声堂兄……总听你堂嫂说起你,都说你是个有福的,往后你们姑嫂也多走动走动……” 不管显王府现下声势如何,衍璜毕竟是亲王班排班第四的铁帽子亲王,现在主动示好,初瑜自然得接着。 她自是改了口,道:“前些年夏天到海淀园子时,离王兄家的园子不远,经常能见到嫂子,妹妹心里也爱同嫂子亲近……” 说话之间,众人就到了福源堂。 衍璜一路行来,看似同初瑜寒暄,实际上一直用眼角余光四下打量。 怨不得都说曹颙是个谨慎之人,这宅子气派是气派,可也能看出改动颇多,半点违制的地方都找不出来。 原本富丽堂皇的公主府,经过这番改建后,简约又不失大气。 李氏穿着大衣裳,在几个婆子的簇拥下,在廊下站着。 衍璜想着,这并非是自己王爷的身份尊贵,多半是自己同曹家不熟,是生客的缘故。 毕竟,曹家往来的王爷不是一个两个。 这点,他还真是想错了。 除了十六阿哥之外,即便平亲王这个亲姑爷到了,李氏都是这样大礼相见的。 她从没想过自己的身份有多尊贵,尊贵的能在这些王爷面前端架子;在她心里,更是将自己当成曹家太夫人。 儿子向来行事谨慎,她这个当娘的,不能替儿子做什么,不该他添乱还是能做到的。 只有十六阿哥,到底情分不一样,李氏已经将他当成亲人对待,才会随意许多。 见儿子媳妇一左一右引着个穿着亲王服侍的中年人过来,李氏晓得,此人就是恒生的“舅舅”,便福身下去。 衍璜忙侧避开来,不肯受礼。 说起来,他比曹颙只大三岁,加上知晓李氏身份,将李氏视若长辈倒是自然顺溜。 两家实在不相熟,李氏也是第一次见这位和硕亲王,为免冷场,李氏说的自然还是恒生的事情,话中少不得说些为恒生欢喜,有这样的舅舅、舅母关爱云云。 衍璜拜会李氏,不过是走个过场,可见了李氏的温和慈爱,心里颇为感触。 怪不得圣祖皇帝与今上都待眼前之人甚厚,她身上有着皇家人身上没有的纯善与透亮,能一眼看透,不需要提防。 她说起恒生时,不仅神情柔和,语气也自然而然地带了宠溺。 曹颙与初瑜夫妇且先不去说,在有幼子长孙的同时,李氏还能心无芥蒂地关爱没有血缘的养孙,若非心地良善,怎么会如此? 想到这些,衍璜的心里不禁有些发酸。 恒生在曹家上下这般关爱之下长大,他这个舅舅即便再亲近示好,也比不过他们十数年的情分。 原本想要笼着恒生亲近显王府的心一下子就淡了…… 简亲王府,上房。 看着丈夫拉着天佑追问不停,天佑却时不时望向自己的模样,永佳只觉得有些头疼,忍不住用帕子按了按太阳穴。 天佑有些坐不住了。 雅尔江阿说是福晋有事,将他带了来,并且直接带进内宅,可眼下也没有给福晋说话的功夫,就拉着他询问起郡王府之事。 换做是旁人,天佑当然按照早先定好的说法,既说明恒生被暗算,又不能指名道姓地揭破喀尔喀的阴谋。 否则的话,就将喀尔喀汗王府与恒生之间的矛盾暴漏在世人面前。 可眼下是未来岳父追问,不是三言两语能打发的。 天佑想了想,没有直接应答,而是望了望门口侍立的丫鬟。 雅尔江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摆摆手打发丫鬟们出去。 天佑这才说从头到尾讲述了郡王府之事,从下定前一日拉着弟弟吃酒,次日恒生一直没出现,父亲二人不放心,分别使人过去探看……结果恒生昏迷不醒,昨晚的醒酒汤里不干净……如何父亲过去,又请庄王爷出面,整肃郡王府,接回恒生…… 至于醒酒汤里是浓烈春鞥药,与恒生奋起杀人之事,自然早就埋在心里,对谁也不会说的。 这些事情,雅尔江阿夫妇这几日也影影绰绰的听到些。 听天佑讲述,永佳吸着冷气,依能感觉到其中凶险。 虽说恒生不是曹家血脉,可谁能说养育之情就不是情分? 永佳到底心肠软,将心比心,尽管对七格格、八格格不甚亲近,可这两个女儿若是真有个不好,她心里也不会好过。 更不要说,恒生一直被曹颙夫妇视若亲生,情分自然更不同。 雅尔江阿早年执掌过多年宗人府,这些内宅阴私之事听得何曾少了。 他很是不以为然,在他心中自然是十个恒生也抵不过一个天佑。 别说恒生只是养子,即便是曹颙的亲儿子,也比不上身为嫡长子的天佑分量重。 况且恒生出事,又干天佑什么事? 即便天佑没拉着恒生吃酒,旁人想要算计,没有加料的醒酒汤,也有加料的宵夜、点心。既然是郡王府不干净,哪里又能防得住…… 第一千三百八十章 龙葵籽 永佳本就不苟言笑,这会皱着眉,看着更严肃些。 天佑见了,心里难免有些没底。对于眼前的未来岳囘父岳囘母,他并不怎么敬畏贵为和硕亲王的雅尔江阿,反而比较敬畏沉默寡言的完颜福晋。 即便是不说话,只是那样淡淡地看着,也像是能看透人心似的。 不管是宗室,还是勋贵人家,继福晋、继夫人何曾少了?哪个不是小心翼翼地经营,可是能做到完颜福晋这样的屈指可数。 其他人,或许还有娘家做助力,或者有阿哥傍身。 完颜家却是从完颜福晋出嫁没两年就开始败落,压根就指望不上的,亲生骨肉又只有一个格格。 没有娘家做依仗,也没有儿子傍身,完颜福晋却能将亲王囘福晋做的这样有底气,不得不让人佩服。 对于这个迥异与家中女性长辈的岳囘母,除了敬畏,天佑心中隐隐地还有些敬佩。 若是祖母有完颜福晋这样坚韧利索的性格,多少会为祖父分担些,会不会让祖父长寿些?要是母亲有完颜福晋的性子,那父亲会不会少操些心? 虽说这些念头有些不恭敬,可天佑许是被妞妞与天慧影响,并不怎么喜欢柔囘弱的女子。 即便他心里明白,祖母是真柔囘弱,母亲只是在父亲与家人面前柔囘弱而已。 因关注着永佳的神情,所以天佑讲完郡王府之事,不等雅尔江阿开口,便主动对完颜氏道:“听王爷说,福晋传召晚辈过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永佳闻言,心中诧异,面上不显,只是目光望向雅尔江阿。 雅尔江阿瞪大眼睛,这才想起自己方才拉天佑出来的托词,忙清咳了两声,道:“是啊,福晋可是找这小子有什么事?” 身囘子侧背着天佑,他使劲地向妻子使眼色,生怕她揭破自己扯谎之事,害的自己在女婿面前没面子。 永佳见状,哭笑不得,开口道:“听说你家有些不太平,这几日又没见你露面,王爷与我多少有些不放心,总要亲眼见一见你才好……若是你得闲,就陪着王爷坐一坐……这几日外头说什么都有,王爷很是担心你……” 既然眼前这个是她的女婿,就不是外人,哪里用扯那些有的没的做托词。 况且,永佳心思细腻,多少有些察觉天佑对自己的泰山老丈人恭敬有余,亲近不足。 只为了六格格,永佳当然也乐意天佑与王府这边再亲近些。 完颜永佳的话平实,可却听得天佑心里热囘乎囘乎的。 他想起方才雅尔江阿在曹府客厅外说的那一句,尽是维护之意,心里明白过来,望向雅尔江阿的目光就带了感动。 雅尔江阿被妻子说破,满心不自在,到底有些忍不住,抱怨道:“你老囘子也忒偏心了些,就算长子要求严了些,也不当如此……现下中秋已过,秋深霜重,哪里是好玩的?难道非要将你也折腾病下,才能安生?” 这话却不是天佑好接的。 里面传达的消息,也让天佑心里有些嘀咕。 见丈夫说话肆意,永佳心里真有些恼了。 即便是亲生父子,情分也得维系培养,更不要说翁婿之间,本就不是自家骨肉。 雅尔江阿不仅当面挑人父亲的不是,还露了自己窥囘探曹府的底细。 天佑虽不置可否,可也能感觉出雅尔江阿话中的维护之意,只听自己想听的,道:“确实是晚辈不是……”说到这里,有些迟疑,垂下眼帘道:“那晚因想着次日下定,心里欢快了些,就拉着二弟吃醉了……” 这样的说辞,加上略带羞涩不安的神态,极大的取囘悦了雅尔江阿。 他“哈哈”大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这点像爷……爷若欢喜时,也乐意多吃两盅……” 高高在上的和硕亲王,竟然露囘出这赤子之态,天佑忍不住露囘出笑意,心里对于这未来岳囘父的隔膜也立时去了大半。 永佳见状,心里松了一口气。 原本听说是天佑主动拉着弟囘弟吃酒,她还有些疑惑。 毕竟,除了“人逢喜事精神爽”,还有“借酒消愁”这个词儿。 见天佑的模样,并不像是对这门亲事有抵触,而且也接受了这边的亲近。 小小年纪,带人包容宽厚,同曹颙少年事做派相差无几,真应了“有其父必有其子”那一句…… 尽管堂上其乐融融,可天佑放心不下家里,还是婉拒了未来岳囘父岳囘母的好意,并没有留在这边用饭。 毕竟他是被雅尔江阿直接带过来的,不告诉父母一声就留下,那边再惦记。 不过,在看到雅尔江阿拉下脸的时候,天佑主动说起家中窖藏几坛陈酿,若是王爷的空,明天下午从宫里当值回来,过来陪雅尔江阿吃酒。 雅尔江阿的脸色这才舒缓些,道:“好,好,既是如此,那就等你的好酒!” 天佑是晚辈,倒是不需要雅尔江阿亲自相送。 见他起身告辞,雅尔江阿便唤人,吩咐送天佑出府。 天佑才来下定没几日,王府下人自是晓得这个就是王爷福晋的东床快婿,躬着身囘子,带了几分讨好,送人出去了…… 这会功夫,永佳方开口问道:“爷不是探病去了么,怎么成了替妾身唤人?” 雅尔江阿讪笑道:“话赶话说的那儿,就拿福晋做了幌子,福晋勿恼……”说着,带了愤愤:“爷实在看不惯,曹颙指使咱们六额驸低三下四给衍璜赔情的模样……爷才不信,他真的能将养子看的重过嫡长子去。不过是怕背了管囘教不严的名声,才将六额驸推出来顶缸……” 永佳摇摇头,道:“爷上个月不是还说,曹大人是个实心人,不将外人褒贬放在心上……” 雅尔江阿不由哑然,好一会儿方犹豫道:“难道真是六额驸一时欢喜过了,忘了轻重?瞧着他平素稳重的模样,也不像如此……” 真是满心疑惑不可解,他心里想着明儿拉自己额驸吃酒,一定要问过究竟出来…… 天佑回到自己大门外时,刚好曹颙送衍璜出来。 天佑少不得跟在父亲身后,目送衍璜骑马离去。 父子二人转身回府,曹颙问道:“简亲王囘福晋何事寻你?” “听到外边的风声,有些不放心,唤儿子过去问询一二……”天佑老实回道。 曹颙点点头,道:“担心也是正常的,你与六格格大定就延期,要是婚期再耽搁,就不好了……今年家里的事情也太多,我只盼着媳妇早日进门……你母亲操劳多年,当好生歇一歇,享享儿子媳妇的福……” 天佑听了,心里有些发酸,道:“母亲这两年太劳乏些,要不要请太医再开两个方子补补……” 曹颙想了想,道:“是药三分毒,能不吃药还是不吃药……等将你们兄妹婚嫁之事了了,就让你母亲好生歇歇……至于你七叔那边,还能缓几年……” 父子两个说这话,进了内宅。 在九如院门口,曹颙的脚步停下,低声吩咐了天佑几句。 到了院子里,曹颙直接回了上房,天佑则是去了西厢房。 恒生坐在炕上,正望向窗户的方向发呆。 天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透过玻璃窗,只看到东厢的窗户,不禁好奇道:“这是看什么呢?” 恒生这才醒过神,要翻身下炕,被天佑给按住。 他打小喜欢舞枪弄棒,身囘子向来结实,即便那日病的凶险,可既已经退烧,又经过这几日休养,病情也好了大半。 只是头一次杀囘人,恒生到底心下不安,夜里就睡不安稳,眼圈下青黑一片,看着萎靡憔悴了些。 外加上少年热血,本对床笫之事带了几分好奇与向往,只因洁身自好的缘故,才没有轻易尝试。 这头一回却是在屈辱的情况下,要是心里半点阴影都不留,才叫奇怪? 天佑最是知晓他的秉性,哪里会不明白他的心结? 听着天佑发问,恒生摇头道:“没看什么,就是寻思是不是挪出去……昨儿庄王爷来,今儿显亲王来,不知明儿谁过来。来来往往的,到底是父亲母亲的院子,太不便宜……” 天佑点头道:“是有些不方便,那就挪出去好了……” 恒生闻言,心中不由一紧。 他虽不愿扰了养囘父养囘母安宁,可也不愿这就从曹府搬出去;好不容易借着养病的由头,搬回来住,他真心希望能多住些日子。 就听天佑接着说道:“搬回你的院子好了,就是东路二进,就在七叔院子后……那天父亲打发我回来给你收拾屋子,我就想要你住那边更便宜,结果父亲母亲心疼你,偏像待小孩子似的,将你搁在这院里……” “我的……院子……”恒生喃喃道:“怎么会有我的院子?” “咦?”天佑不解地看着他道:“乔迁那日,我同你说了,你怎么没记得……只因元松也在,不好说的那么仔细……” 恒生憨笑道:“那日忙的事情多,弟囘弟没留意……” 天佑道:“大致就是按照你原来的院子布置的,只是父亲说我们年轻,不比老太太、太太有那么多念想,家具摆设多换了新的……” 恒生心中欢喜不已,可想了想,还是有几分舍不得,便道:“大哥,要不我在父亲母亲院子再多住几日……只待有外客时,再过去那边接待如何?” 见他眼睛亮亮的,没有方才的迷惘,天佑笑道:“随你……其实也没必要那么折腾。能登堂入室的,多不是外人,来这里就来这里……” 恒生想了想,还是摇头道:“不好,在这边见客,总要劳烦太太……” 实是初瑜在宗亲里辈分低,不好避而不见,多是要主动出来请安问好。 天佑寻思一下,也是这个道理,便道:“那我就将那边收拾出来,你想两边住,就两边住……”说话间,视线落在恒生的青眼圈上,道:“趁着二弟在,我也过来,沾沾二弟的光,在老囘爷太太眼皮子底下腻几日……” 正说话间,就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 透过玻璃窗望去,竟然是长生与天宝叔侄两个。 两人看到窗前站着的天佑,都露了个笑脸,却没有往西厢来,而是去了上房。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就见叔侄两个从上房出来。 长生空着手,天宝手中捧着一个带盖白囘玛瑙碗。 “二哥,我同七叔给而给你带好东西来了……”天宝的声音带了几分欢快。 天佑与恒生先是见过长生,而后视线都落在天宝捧着的碗上。 天宝带了几分得意,上前几步,将玛瑙碗放在炕沿上,揭开盖子道:“二哥,你看……” “这是?”看着里面的小葡萄粒似的东西,恒生还真是头一回见,很是好奇地问道。 天宝直了直小胸囘脯,道:“这是天天,花园里长的,是七叔同我亲自去摘的,正好给大哥、二哥尝一尝……” 恒生好奇,拿着一粒天天看着,天佑想起一件事,道:“七叔,可是从花园东北角那块摘的?” 长生点点头,道:“就是那里……我同天宝都带了小心,并没有损坏枝叶……” 恒生在旁听了,问天佑道:“是老囘爷新种的?” 天佑道:“不是专门种的,是老囘爷在花园里瞧见,就让人挪到一处阴凉地界,使人打理着……那东西叫龙葵,枝叶晒干入药,老太太与太太都用过龙葵汤……” 既是**,那这龙葵籽是什么味道? 恒生觉得嘴巴里有些涩了,天宝却仰着脖子,充满期待地目光望向恒生。 恒生端着玛瑙碗,看了旁边的天佑一眼,到底不忍心让大哥试吃,咬咬牙,抓了几粒扔在嘴里。 天宝笑道:“是不是又香又甜?旁人都不知道,就我瞧着跟葡萄似的,摘了吃了……” 这句话,听得长生与天佑都变了脸色。 长生皱眉道:“你不是说是你父亲允你吃的么?” 天佑望向天宝的目光也带了不赞同。 天宝惴惴道:“那天我吃了,被父亲瞧见,并没拦着,只说要先叫人洗干净,又交代不能多吃……” 长生与天佑这才松了一口气。 见恒生疑惑不解,天佑道:“医书上有记载,龙葵籽性寒、微甘,有清热解毒之效,不过有微毒,不宜多用……” 恒生想起自己的遭遇,看着这乌溜溜的龙葵籽,不免后怕起来,对天宝嗔怪道:“五弟胆子越来越大,不熟悉的东西也敢直接往嘴里送……” 第一千三百八十一章 拘押回京 曹府,九如院,上房。 听到厢房里隐隐传来说笑声,曹颙的神情也轻快起来。 初瑜将玛瑙碗放在丈夫跟前,笑着说道:“既是七弟与天宝孝敬的,老爷也吃吃看……” 曹颙拿起玛瑙碗,看了看里面黑紫色龙葵果,道:“明儿使人去将这个熟果子都摘了,可以洗净泡酒……秧苗都铲了吧……” 初瑜闻言吃惊道:“好好的,怎么铲了?老爷不是说这个是好东西,可以入药么?” 曹颙指了指那小拇指盖大小的果子,道:“这东西熟的时候无碍,要是青的时候吃了,就要中毒……我早先是一时心热,想着栽种些,给你与老太太做妇科偏方,可不管是亲朋走动,还晚辈们,见了这山野之物好奇,难免有样学样,要是失了谨慎,有了意外就不美了……” 初瑜听了,难免一阵后怕,道:“这样说来,还真是祸害,那赶紧铲了就是……”说到这里,有些抱怨:“天宝越来越贪嘴了,这两年跟被风吹的似的,身子圆滚滚的,眼见就成小胖子了……” 曹颙想了想小儿子,并不是他吃的比旁人好多少,只是运动的少,道:“早年天佑他们小时候,除了读书,还要习武……等到长生他们往下这些小的,却一门心思苦读圣贤书,弓马骑射,东府也没有预备……现下想想,也不大妥当,咱们家的孩子,总不能成了书呆子,赶明儿就同四弟说说,总要让孩子们劳逸结合才好……” 有句老话说的好,说曹操,曹操就到。 曹颙话音未落,就有丫鬟进来禀道:“老爷,二门有小厮传话,道是四老爷来了,在前院等老爷……” 初瑜听了,颇为意外。 因为前日曹项方来过,同行的还有春华,夫妻两个是来探疾,顺便给李氏请安。 今日怎么又过来? 曹颙这边,心里却是有数,起身对初瑜道:“许是有事情寻我,我去瞧瞧……四弟爱吃螃蟹,昨儿庄子送来的河鲜收拾一篓子,等会给四弟带回去……” 初瑜起身应了,曹颙则挑了帘子出去,走了前院花厅。 曹项穿着补服,看来是从翰林院直接过来,坐在椅子上,眉头紧皱。 看到堂兄进来,曹项忙站起身来,道:“大哥,今日皇上下旨,就防洪不利之事,申斥江南文武官员,弟弟听说,好像里面竟有二哥的干系,要拘回京候审,这可怎么是好?” 曹颙虽心里早有准备,可事到眼前,还是很关切,曹颂罢官之事,已经不可更改,剩下的就是什么罪名。 若是罪名重了,即便有起复之日,也难寸进。 “好几条过错,听着跟缉盗有些干系,还有防洪差事上醉酒失察什么的……”曹项说着,有些疑惑:“听着并不是大罪过,怎么就到候审这地步?是不是二哥同范时铎往来过密,被牵连了?范时铎被罢了总督,也被拘拿回京。” 曹颙点点头,道:“就是池鱼之祸……” 曹项皱眉道:“大哥,那二哥会如何?总不会真的被问罪吧?是不是有人落井下石?会不会牵连到大哥身上?” 虽说他是科举出身,可是他也明白,曹家几兄弟的仕途兴衰都牵在堂兄身上。 只要堂兄在坚立朝中,那即便有人算计他们几兄弟,也会有所顾忌;要是堂兄不稳,那他们几兄弟也就失了根基。 曹颙想想曹项如今是李卫长子师,便道:“二弟是总兵,本职是镇守地方,缉盗并不是本职,上边还有个李卫,这条罪过不大……修坝防洪这块,也是地方官的责任,他顶多是协助,这个时候朝廷追究江南官员责任,二弟罪名多半是落在防洪修坝上……二弟的顶戴保不住了,四弟可以适当去大理寺与刑部打听,不许随便钻营……” 曹项听了,瞪大眼睛站了起来:“大哥,二哥真背了这罪名,在百姓里的名声就臭了?” 曹颙没有接着说话,而是带着曹项走到书房,拿起毛笔写了四个字给曹项。 那四个字,是“弃卒保帅”。 曹项并不愚钝,脸色却有些难看:“大哥,就没旁的法子了?” 曹颙道:“我中秋节前就听到风声,也想着能不能将老二摘出来,可是谁还敢违了圣心去?仕途上,三起三落的多了,老二经此一事,未必是坏事。” 曹项犹豫了一下,问道:“大哥,会不会李卫在后头做推手?” 他虽读圣贤书,也可不会自诩为圣人,若真是他学生的老子算计兄长,他自然也要计较一番。 曹颙摇头,道:“他不敢,也没这个能耐!除了皇上,还有谁敢直发作老二?” 曹项点点头,这才放心些,随即道:“二嫂与侄儿们……是不是使人去江宁接?” 曹颂既被停了江宁总兵,拘押回京,家眷也就没有滞留江宁的道理。 “圣旨既然才下,到江宁也有些日子,使几个妥当人去接也好,也省的惊到你二嫂她们……”曹颙思量一会儿,说道:“京里这边,院子屋子该收拾的也收拾了……二老太太那里,等明儿圣旨名发,我会过去告知……”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望向曹项道:“这江南的消息是从翰林院里听来的?” 曹项点头道:“是啊,下午的时候听说的,我真唬了一跳……” 曹颙道:“二老太太那边,怕是瞒不住了,我同四弟过去瞧瞧……” 曹项也醒过神来,苦笑道:“我只想着来寻告诉大哥,倒是忘了孙礼那边。这样的大事,他怎么敢瞒着大姐……” 曹颙身上,还穿着待客的衣裳,倒是不需要换就能出门,便唤了个小厮,吩咐了两句,随即随曹项出了府。 待到东府时,管家已经奉命安排好马车,兆佳氏已出了内院,被曹颖、春华扶着,正要上马车。 见了曹颙,兆佳氏如同见了救星似的,奔上前来,带着哭腔道:“大侄子,你可是来了,我正要去寻你,有人要害小二,你可不能袖手不管啊……” 曹颙忙扶住,道:“您老先别急……” 兆佳氏尖声道:“我怎么能不急?顶戴前程且不说,还要拘拿回京?小二到底犯了什么天大的祸事,要受这个罪?” 旁边丫鬟仆人众多,实不是说话的地方,曹颙道:“二婶,先进去再说……” 兆佳氏还想要再说话,曹项小声劝道:“老太太方才不是要去寻大哥么?现下大哥既来了,也不差这两句话的功夫……” 兆佳氏虽也晓得不好在下人奴婢面前说这些,可被曹项将话堵住,心里憋了火,立起眉毛,呵道:“怎么?四老爷当家当的,我这老婆子能不能说话,都要四老爷恩准不成?你的眼里,到底还有没有这老婆子?你二哥出了那么大的事儿,你大姐都坐不住,想着回来报信,却不见你上心!是不是巴不得老婆子嘎嘣一下死了,才合你的心意?” 众目睽睽之下,这话说到这个地步,曹项哪里还立得住,只能跪下道:“老太太息怒……” 曹颙看不过去,半架着兆佳氏往里走,道:“侄儿今日休沐,二婶与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兆佳氏正想同曹颙说话,倒是没挣扎,道:“你大姐方才回来学给我听的,说是小二的总兵被罢了,还要抓回京来受审……说是抓盗匪的差事没办好,要说是旁的罪名,我也不敢就为你二弟分辩,可这一条就是我内宅老妇人,也晓得不对……小二虽不会钻营,可是听话,记得你的教导。我在江宁那两年,亲见的,不管平素如何,只要有公务,小二都要仔仔细细做好,生怕有什么不足,丢了曹家的脸面……” 关于这一点,曹颙从不怀疑。 可是只有这样的罪名,才不至于让曹项伤筋动骨。 “二婶您别急,既是皇上召二弟回京,而不是直接定罪,那很多事就待定……”曹颙心平气和地劝慰道。 他的镇定,传染给兆佳氏。 兆佳氏的心里也没了最初的慌张,迟疑道:“真的?是不是虚惊一场?等小二到京里,就都好了……”说着,自己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会不会小二真有犯浑的时候?他在江宁,多有官场应酬,酒色这里是免不了……” 曹颙道:“二婶不必太过担心,这都是私德,不碍大事……” 说话家,众人已经回了兆佳氏房里。 曹颖因曹颙方才为曹项解围,外加上曹颙架着兆佳氏往回走失了恭敬,心里不满,听了这话道:“怎么不碍大事?听说二弟因吃酒耽搁了修坝之事,今年江南水患,可是淹死不少百姓,二弟的罪过能轻了?” 兆佳氏听了,脸色骇得发白,身子颤悠悠的。 曹颙望向曹颖,目光很是不满。 曹颖有些心虚,却还是嘴硬道:“我又没有扯谎,礼儿回来就是这么说的……若不干系厉害,四弟也不会直接去请颙弟做主……都说江南淹死了几万人,如今连总督都入狱,更不要说二弟……” 第一千三百八十二章 应对 曹颖的话未说完,就“啊”的一声,身子歪了一下,mo着肩膀惊慌地望向兆佳氏。 而后,就见一柄玉如意从她身上滑落,掉到地上,碎成两半。 不知是疼的,还是吓的,曹颖的眼里含了泪:“母亲……” 兆佳氏双目赤红,立眉喝道:“小二是从我肠子里爬出来的,他什么秉xing我不知道?好sè好酒是有的,却不是那丧良心、不顾百姓死活的人……不用你咒他……” 她虽强压着,到底是气狠了,身子摇摇yu坠,手脚都跟着哆嗦。 曹颙与曹项见了,望向曹颖的目光都带了怒气。 兆佳氏到底是近花甲之人,而且早年还中过风,这几年精心调养才渐好些。 若是现下因曹颂问罪之事有个好歹,等曹颂回京后如何自处?就是曹颂与曹頫亲兄弟之间,说不定也要因此生嫌隙。 曹颖被母亲一砸,本就含着泪,见曹颙与曹项瞪着自己,心中羞愤委屈什么都上来,用帕子捂着眼睛,“呜呜”地哭了起来。 春华虽只听了六七成,可也明白得差不多,晓得二伯问罪之事是真的。 自己这大姑太太,嘴巴实在太坏了些。这个时候不说好言好语地宽慰老太太,还给老太太心里扎刀,万一气出个好歹来可怎生好? 只是曹项与春华是庶子庶媳,没有道理在兆佳氏看着不好的时候,撵嫡姐的道理。 曹颙却没顾忌,看着曹颖淡淡道:“不管曹颂如何,自有曹家替他担待,大姐回娘家报信的情谊,弟弟们记下了,其他的就不用大姐在跟着操心……眼下不好待客,还请大姐自便……” 曹颖只觉一口气上不了,抚着xiong口道:“这叫什么话?我竟成了客不成?” 曹颙也不看她,只坐在兆佳氏的身边,拖着她的胳膊道:“二婶若信侄儿,就将心搁回肚子里……侄儿不能保住小二的顶戴,却能保证得了他的平安……这次说来,小二不过是受了连累,两江一地,随着范时铎被罢官的不是一个两个……法不责众,罢官又有什么?二婶忘了,侄儿前几年不是还被罢过总督么,现下不还是好好的?” 他的声音并不大,可却像锤子似的击打在兆佳氏的心上。 她的胳膊渐渐停止抖动,抬起头来,眼里也有了神采,使劲点点头,哽咽道:“我信,我信……我知道,颙哥儿是最疼小二的……” 众人见状,齐齐地松了口气。 可兆佳氏到底上了年岁,这惊怒之下,精神松了下来,反而有些挨不住,说完这些话,双眼一翻,身子直愣愣地往前跌去。 还好曹颙在她身旁,伸胳膊扶住。 再看兆佳氏,已经牙关紧闭,昏了过去。 曹颙立时叫人拿了自己的帖子,请太医过来,幸好有惊无险,兆佳氏挨了几针后,就悠悠转醒。 只是因早年中风的缘故,现在有些复发,半边身子发麻,行动有些不便利。 大家都以为兆佳氏要闹腾一翻,她却是难得安静,老实地吃了药,又睡了过去。 曹颖心中,已经是后悔了。 可是她到底居长,让她开口赔不是,也下不来台,只是不肯走,要亲自照顾兆佳氏。 曹项与春华不好拦她,只能望向曹颙请他做主,曹颙懒得搭理,便点点头由着她去。 二房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即便曹颙心里晓得曹颂这次有惊无险,可怎么好故作不知?那样的话,外人如何看曹家长房? 因此回府后,曹颙就将此事告诉了妻子。 初瑜虽听丈夫提了一次,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听说兆佳氏旧病复发,曹颖与曹项夫fu都忙着shi疾,初瑜便想到两个侄女。 “这么大事情,大人都受不了,更不要说两个孩子……如今那边乱糟糟的,四婶要打理家务,还要shi疾,还得照看这些小的,哪里忙的开?要不,我去接了两个侄女家里吧?省的大人顾不到的时候,再让侄女们受了委屈。”初瑜想了想,说道。 曹颙点头道:“如此也好,就让天慧照顾两个侄女……天慧在家里,大家都宠她,连天宝都要靠后,待出了门子,到底是做长媳……” 初瑜本还忧心忡忡,见丈夫还有心情说起女儿教养问题,不由一愣。 随即明白,丈夫此举,是笃定曹颂无事。 她的情绪,也平静下来。 夫妻两个晓得,既是曹颂没事,那二房最大的担心反而是兆佳氏。 虽说曹颙已经安慰一番,可随着曹颂被拘押回京,入刑部大牢走过场,谁晓得老人家能不能挨得住。 可在京诸人中,不管是他们夫fu,还是曹项夫fu,对兆佳氏都是恭敬有余,亲近不足。 兆佳氏的亲生儿女,只有曹颖在京,又是个拎不清的,别说宽慰照看老人,不给她添堵都是好的。 想来想去,能真正开解兆佳氏的,只有李氏。 曹颙叹了一口气,道:“还是老太太出面。” 只是李氏也上了年岁,若不是先安稳好老人家,怕是不等去开解旁人,她自己就要牵肠挂肚。 去了福源堂后,曹颙就将下人打发出去,并没有直接提曹颂之事,而是同李氏说起江南两督相争之事。 虽说朝政大事,李氏并不关切,可江南毕竟是住了半辈子的地方,听得很是专心。 待听到李卫与范时铎互相弹劾攻歼,卷进去的江南文武越来越多时,她不由皱眉道:“瞧这样子,不是同当年张伯行与噶礼案差不多么?李卫可是个好的,真要像张伯行似的,就此闲置,倒是可惜了。” 曹颙听了,不由笑道:“李卫的口碑在江南如此好了,人人夸颂?连母亲都说他是好官?” 李氏笑道:“我倒真没听见人夸他,那些官宦夫人嘲讽笑话李卫出身低、言行粗鄙的倒是不少……怕多是嫉妒,都说近朱则赤,既得我儿看重,皇上青睐的,自然是好的……” 她没有想到曹颂身上,并不是不担心曹颂,而是相信不管是曹家目前的势头,还是怡亲王府那边,都能庇护曹颂安安稳稳地站在江南。 曹颙道:“李范相争,与当年张伯行与噶礼相争还不同。那两位当年一个是施恩于民,犯了朝廷忌讳;一个是yu壑难填,贪得太厉害……现下这两人,范时铎贪虽贪,可李卫却是皇上正得用的……” 李氏收了笑,若有所思地看着曹颙:“我一个深宅fu人,颙儿怎么想起同我说这个?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说到这里,面sè大变:“莫非是小二……” 曹颙轻声点头,将那番“顶缸”内情说了,又点了下天佑之前被提二等shi卫之事,还有曹颂用不了两年就能起复的猜测。 李氏的脸sè,很是难看。 虽说在曹家来说,有曹颙与天佑父子在,曹颂的官职并不是多么重要。可是对二房来说,曹颂是长子长兄,支撑门户之人。 他被罢官拘拿,对二房来说,家里就塌了一半。 若是他真不争气,李氏也就没有说的;可明明他兢兢业业办差,实在长进许多,却落得这个下场,如何不使人觉得委屈。 她叹了一口气,低声道:“颙儿,你要记得,那位到底是皇上……” 皇上看似给曹家补偿,可也证明一件事,不管对曹家多少恩典,等需要曹家牺牲的时候,那位也会毫不眨眼地牺牲曹家。 今日是曹颂,谁能保证明儿就不是曹颙? 李氏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颙儿,要小心……” 曹颙忙道:“同母亲唠叨这些,只是想让母亲宽心,省的连您也担心小二,儿子同您媳fu,还指望您去宽慰二婶……不过其中内情,到底有揣摩圣意之嫌,不好与人说知,母亲心里有数就好了……” 李氏擦了泪,道:“是啊,既是你说的小二没事,那可得留心你二婶……这么大的变故,让你二婶怎么受……她这半辈子,就指望小二呢……要不,将你二婶接过来……”说到这里,自己摇了头,道:“不好,那样的话,倒是让项哥儿、项哥儿媳fu为难……还是我去吧,我过去陪几日……” 曹颙自不反对,跟着说了初瑜想要接弄潮姐妹过来之事。 李氏闻言,甚是宽慰,道:“正该如此。你们是一爷公孙,同祖的亲叔伯兄弟,即便分了家,也一笔写不出两个曹字。遇到难事,就该这样齐心协力,才是家族兴旺之兆……” 母子二人商议妥当,曹颙便使人请了初瑜过来。 准备一番后,三人又去了东府。 听说初瑜是接弄潮姊妹过去暂住,曹项夫fu只有道感ji的;可听到李氏过来,打算留下亲自照看兆佳氏,夫妻两个惶恐不安。 李氏虽身子看似康健,可毕竟年岁与兆佳氏一样,都是将花甲的老人。不管是身份,还是辈分,又是曹家最最贵之人,怎么好劳烦她老人家。 兆佳氏有个闪失,二房不稳;李氏有个闪失,整个曹家都不稳。 曹颙道:“你们两个不要多想,老太太过来,说是照顾,还不如说是开解作伴,省的二婶胡思乱想,自己吓唬自己个儿……” 曹项迟疑着,小声道:“大哥,伯娘也上了年岁……” 曹颙道:“我这当儿子的,都不拦着,你这当侄儿的,就受了老太太这番好意吧……还有的你忙,往江宁安排人手,还要给小五送信……等你二哥到京,需要你出面的地方也多……” 曹项听了,这才不再言语。 倒是兆佳氏,晚饭前醒过来,见到李氏在,拉着李氏的手,像个小孩子似的,嚎啕大哭了一番。 李氏被哭的难受,晚饭也没动几口。 兆佳氏却连喝了三碗粥,吃了半碟子小腌瓜,看的李氏直了眼,到底怕她积了食,不敢让她再吃,开口劝住。 兆佳氏红着眼圈道:“小二遇到这样的大坎儿,不能让他再操心,我这老不死的,可得好好的……” 听着前面,李氏还满心感动,听到后一句,却是哭笑不得,到底摆出嫂子的谱来,吩咐丫鬟将饭桌撤了下去:“即便保重自己,也没有暴饮暴食的……若是真撑坏了,小心孙子孙女们笑你……” 兆佳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臂,道:“还好瘫的是左半拉,要不我就真成废人了……” 李氏皱眉道:“什么瘫不瘫的?太医不是说了么,只是血脉不畅,慢慢活动开了就好了……那年你不是比这次重,后来不是还渐好了……” 也不知兆佳氏信不信,只是叹气道:“我都活了快六十岁,好不好又能如何,只盼着儿孙平安就好……” 曹府,九如院。 不管是天佑、恒生,还是长生、天宝,都齐聚上房。 天慧反而不在,带着两个堂妹直接回她的院子。 在去东府前,初瑜曾对天慧说了东府变故之事,并且问她,是将她两个堂妹安置在她院子里,还是在福源堂后罩楼。 至于九如院,有恒生在养伤,当然不好安置弄潮姊妹;曹府其他客房的话,待外客还好,待两个侄女则显得怠慢。 天慧道:“当然是女儿的院子……老太太院子太大,下人又多,老太太在还好些,老太太既不在,妹妹们住着太拘束,也太冷清些……” 初瑜听了,很是满意,待接了弄潮姊妹两个后,就交给女儿招待。 虽说天佑他们小兄弟几个一直在府里,可待听说家里老太太去了东府,老爷、太太又去东府接了两位姑娘过来小住,就算是年纪最小的天宝,也能晓得不对头。 除了天宝还在稚龄,长生叔侄三个都不算小了,曹颙便没有隐瞒,说了曹颂被罢官,且拘押回京待审之事。 天佑眉头微蹙,神sè肃穆。 恒生则瞪大眼睛,满脸不可思议。 长生抿着嘴chun,lu出几分不安。 天宝也收了调皮,老实地站在一旁,一会儿看看父亲,一会儿又与哥哥们。 还是恒生忍不住先开口问道:“父亲,那二叔怎么办?” 他小时候就爱舞枪弄棒,对了曹颂的脾气,叔侄两个最是投契。 曹颙道:“雷霆雨lu,俱是君恩……” 天佑与恒生兄弟两个对视一眼,目光中都带了无奈。 以曹家现下的势力,即便是那些八旗大姓,想要算计曹颂,也要掂量掂量。就算是结了生死仇家,曹家也无惧,再不济也可以纵横姻亲自保。 可要是发作曹颂的是宫里那位,曹家除了受着,还能有什么法子……ro!。 第一千三百八十三章 预防 能劝慰的都劝慰,该安抚的也安抚,如今只能等着曹颂到京。 在外人眼中,曹家简直是“衰运连连”不是这个生病,就是那个罢官,曹yong这个当家人,心里当是不痛快的。 事实上,确实如此。 倒不是为了曹颂之事,而是户部开始到了忙的时候。 张廷玉既掌印吏部,那户部这边的差事自然是多压在曹yong身上。 偏生雍正为了彰显“恩宠”并没有将曹yong身上的“兼工部尚书”去了,于是每三天曹yong还要抽出半日功夫处理工部政务。 虽说南方水患刚进入尾声,可今冬明春的赈灾事宜,就要开始着手准备。 今年春夏的洪灾,是百年一遇,即便李卫早就上折子提及修坝防洪之事,雍正也拨了银子过去,可下边官员拖沓,真正在洪水到来前修筑堤坝,准备好工事的,不足三成。 南方六省四十三府三百三十六个州县,数百万黎庶遇灾。这个数字,是现下报上来的,还有些新的州县,没有回报上来。 要根据灾情不同,减免赋税,赈济钱粮。 这是件繁琐的差事,幸好有各司对省份负责,曹yong这个掌堂尚书,只需监察即可。 除了户部工部政务上的繁重,他郁闷的就是“赈济”二字。 自古以来,折在“赈灾”上官员少了? 他能做到问心无愧,可却不能保证别人不丧心病狂。 若是纵容下去,不仅对不起百姓,等到东窗事发,他还要背负“失察之罪” 不管是从良心上说,还是从曹家目前的处境说,这个罪名曹yong都不愿背负。 如今他首先想的,就是未雨绸缪想个妥当的法子,制定好各项赈灾中的细则,并且将这个通过御批,形成旨意。如此一来,各级官员行事,有法可依。 谁若是犯了哪一条也牵连不到旁人头上。 他上辈子学的是法学,这辈子也常翻大清律现下终于找到“一展所长”的时候。 外加上蒋坚这个刑名出身的幕僚拾遗补缺,曹yong每晚在书房熬到半夜,用了小半月功夫,三易其稿终于拟定了一份赈灾条陈。 八月三十晚,曹yong这份赈济条陈到了御前。 这份条陈足有三万余字从户部堂官司官开始,到督抚布政使,到道台、知府,到知州、知县,到不入流的小吏,每人在赈济中的责任范围,都明确标出。 这不是曹yong凭空杜撰,而是根据户部历年赈灾记录,所出的职权划… 分。 只是早先大家在赈灾中的角sè多是约定俗成,现在曹yong具体到字面上。 而后对应的就是差事懈怠、小误、谬误等对应的各项责罚,自然贪墨勒索是其中的重罪。 每一条,都是对着大清律来的,并没有逾越言辞。 按理来说既是差事做的不好有罚,那差事做的好当有奖才是只是曹yong不是傻子,才不会费力不讨好地想着如何鼓励褒奖官员之类的,可以想那些且能做到的只有雍正一个。 雍正最是厌恶官员贪墨,看到这折子没两眼,立时明白曹yong的深意。 这是一份开先河的折子。 若是按照这个赈济条陈执行下去,即便不能杜绝官员贪墨赈济钱粮,可也不会再想以往那样,一牵连就牵连一片。 清白的人被冤枉,不清白的上下推诿,一纠就是一个惊天大案。 雍正看的眼睛发亮,抬头吩咐陈福道:“去请怡亲王。” 雍正担心十三阿哥身体,不愿他受奔bo之苦,在勤政殿侧殿给十三阿哥留了值房。十三阿哥办差晚的时候,就留在园子里安置。 因明日是大朝会,雍正方才与十三阿哥议朝政到深夜,才放十三阿哥出去,十三阿哥就在侧殿安置。 现下,雍正被这折子勾得来了精神,就忍不住传十三同哥过来商议。 少一时,十三阿哥随着陈福进来。 雍正看了十三阿哥一眼,吩咐陈福道:“去取个绒毯。” 陈福应声下去,十三阿哥看了看座钟,已经是将近子时,道:“明日还有大朝,皇上还是早些安置的好……”雍正指了指炕边,看着十三阿哥坐了,方道:“十三弟不是也没安置!朕原是要睡了,见了个好东西,又精神了”说着,从炕几上捡起那折子,递给十三阿哥。 si下里,两人少了君臣的拘谨,多了几分兄弟的自在。 并非十三阿哥持宠而jiāo,而是晓得这样相处,最和皇上心思。 “好厚的折子足有两寸高了”十三阿哥接过折子,笑着说道。 雍正笑而不语,只挑挑眉,示意他打开看。 十三阿哥打开来,收起笑意,lu出几分郑重。 按说十三阿哥现下分管户部,户部的这些折子他当先过眼,而后按照繁简不同,递到御前:只是皇上习惯事必躬亲,加上这两年十三阿哥身体不如以往,下边的折子反而是皇上先看过,需要圣裁的直接批示,将不用自己定夺的折子分派到十三阿哥处。 因此曹yong这折子,雍正先看过,十三阿哥这个掌部王爷才看见。 这会儿功夫,陈福已经蹑手蹑脚地进来,手中捧着一块藏青sè骆绒薄毯。 “给王爷盖在tui上”雍正低声吩咐道。 “遮”陈福低声应了,近前将毯子覆在十三阿哥tui上。 十三阿哥正看的入mi,浑然不觉。 雍正笑了笑,拿起另外一份没批过的折子看了起来。 一时之间,屋子里静寂无声,只有偶尔翻折子的声音过了足有一刻钟,十三阿哥才抬起头,使劲地揉了揉眼睛,而后继续看起来。 雍正笑着摇摇头,也不打断他,只吩咐陈福再点加两盏烛台。 宫里御用烛台,一个烛台能点九根蜡烛,都是一尺半高的羊脂白蜡。 两个烛台一加,屋子里立时又亮堂几分…… 又过了两刻钟,十三阿哥再次抬起头,却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雍正放下手中御笔,道:“是不是后悔了?” 十三阿哥讶然道:“皇上也想起当年事?” 雍正道:“看来谨慎两字用到关键时候,也没有什么不好那年,朕同十三弟奉皇阿玛之命下江南赈灾,没想到却闹个灰头土脸当时,还想着有皇子身份在那里摆着,谁敢糊弄,结果那些寡虫上下串通一气,贪了多少去?只苦了百姓无辜,……………”十三阿哥长吁了口气,道:“也难为曹yong能想到这些,换做其他人,怕是多是萧规曹随只有他,是户部老人,晓得户部银库钱粮积攒的不易,又做过地方官,晓得百姓不易,才会想到这些”曹yong看似“谨慎”将赈灾责任细化:可这番“谨慎”又失了谨慎,显得热血了些。 雍正与十三阿哥对视一眼,两人都明白,曹yong这折子,于国于民是好事,对曹yong本人来说,却是“…费力不讨好”要得罪警示一大批人。 雍正却很是满意,点头道:“总算褪了小气,有名臣的样子”该夸的已经夸了,见雍正有兴致,十三阿哥想了想道:“皇上,这折子拟的细是细,可多是防范责罚之款,是否也要督促奖励一二,昭显皇上隆恩?” 雍正笑着点点头,道:“合该如此。朕要让天下臣工晓得,那些敢贪墨的,朕绝不轻饶:真正清廉为百姓做主的好官,朕也不会亏待……………” 次日,大朝会。 虽说曹府距离紫禁城近了,可因圣驾驻扎圆明园,曹yong依旧是半夜起了。 将到西直门时,正好遇到左住,曹yong便叫他上了马车。 左住虽八股文章做得平平,会试落第,可因早年读书勤勉,四书五经读得踏实,考六部笔帖式时,同左成一样,都是甲等,授的是七品顶戴,也要参加大朝会。 “这些日子,家里衙门事情都多,一直顾不上问,祖宅那边你们也搬过去一阵子了,住的如何?”曹yong开口问道。 左住道:“都好,内外管家管事,都是二弟早先选定的人选义父不用操心儿子那边,儿子如今也长大了……” 曹yong接着问道:“那边呢,可还安生?”左住“嘿嘿”两声道:“说是人手有些用耳惯儿子便使人弄了小厨房,祖母院子里的下人与采买也单拨了出来,不与其他的混在一处,………” 如此,宁老太太不好再闹腾,也没有伸手家务的机会。 曹yong点点头:“世人多重孝道,你做好自己当做的,占了大义,旁人想要说嘴,也得掂量掂量人上了年岁,xing子多变的古怪,你们当晚辈的心里有数就好我还是那句话,打小就没有让你们兄弟受委屈,也不许你们给自己委屈受……”“是,义父”左住应了,犹豫了一下,问道:“义父,二叔是武官,都被官场是非牵连罢官:二弟那边,是不是也让他离了江南……………”曹yong早先的想法,也是希望左成在六部熬资历,以弥补不是科举出身的不足。 可因现下拟了那赈灾条陈,曹yong的想法就有了改变。 左成现在正随尹继善在湖南,湖广与两江都是今年水患重灾区,要是左成能在赈灾差事上出彩的话,那功绩就能直达御前只是那样的话,加上先前清查地方官仓的功劳,左成的腾达,不仅在左住前,而且兄弟两个差距会越来越大…… 泪奔,白天有事出去,加过赶上下雨。 想着距离近,又没有顺溜的公交车,打车去打车回来也淋不到,结果悲剧…去了时候顺利到达,回来没出租车,四公里十的距离,小九在雨中溜达回来,还好衣服有帽子,遮住大半生怕感冒,回来猛喝热水,结果没感冒,拉肚子了,跑了一晚上卫生间,悲催的小九,在房间里哆哆嗦嗦!。 第一千三百八十四章 宴请 今日大朝会,主要说的就是几件大事。 工部差事是在江南修建海塘,户部的就是洪灾诸府县钱粮减免与赈济,另外就是兵部的犒军,刑部的死刑复核,与礼部与理藩院负责的喀尔喀诸汗遣臣子贡九白。 等到散朝时,曹yong并没有随着文武大臣退朝,而是同其他户部几位堂官,被留在御前。 议的是从江南拨粮赈济福建百姓之事。 福建民风彪悍,山民难驯,朝廷一直是安抚与提防并存。 福建虽也有官仓,可数量与仓储都有限,为了也是防范而已。 旁的省份今年遭受洪水,存粮还能坚持三、五个月,福建百姓却是今秋就要赈济,否则的话,彪悍的百姓没了活路,谁晓得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最好的解决法子,不过是从漕粮中截留一部分,直接运往福建。 可因水患的缘故,今年漕粮数额本就不足,要是在截留的话,会不会影响到京中? 雍正留下户部几位堂官,问得就是此事。 结果,让雍正很是满意。 不仅京仓有余粮,关外屯田也有储粮,可以随时调拨入京从圆明园出来时,已经是正午时分。 曹yong面sè平静,心里却有些犯嘀咕。 自己那个“赈济拟行条例”的折子昨日就递了上去,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相信,对于雍正这位热衷“反腐”的皇帝来说,那份条陈绝对会瘙到其痒处。 没想到,却是没有动静。 他不知道,雍正比他想象的还重视那份条陈。 他想的是得到雍正的批示,按照这样的法子行今明两年的赈济之事,雍正却是想要将此法定为常例。 因其中涉及的事情多,雍正才在斟酌,并没有仓促着手此事。 曹yong正想着出神,就听到有人唤道:“曹大人” 曹yong转过头来,远处疾行几步过来的,不是旁人,正是伊都立。 伊都立是中秋节后才回京的,当时就曾到过曹家探访,因正好遇到恒生“重病”曹yong没心情待客,两人也没有多说就散了。 伊都立原本有些富态,而且像其他八旗勋贵那样,重视穿着打扮,在关外这几个月风里来、雨里去,大变模样。 如今看起来,又黑又瘦,再没有八旗贵人的模样。 “伊大…”曹yong拱了拱手。 伊都立大声道:“肚子咕噜半晌,我正犹豫着,想找个地方立时解决,还是回城再说即是碰到孚若,那就不用想了,路上扯闲篇就过了,回城再祭五脏庙……” 两人实在相熟,也没什么客气的,见他没有乘车轿,曹yong便请他上车坐了。 等马车帘撂下,伊都立方打量曹yong两眼,方小声道:“近日虽说你家有些不太平,可你也要多宽解宽解自己个儿只要你好好的,有多少事儿都不是事儿:你有个不好,多少事儿也是事儿” 这番好意,曹yong自是受了,也投桃报李道:“大人这几个月也劳乏了,到底人到中年,当滋补保养也要滋补保养,方合养生之道” 伊都立听到“滋补”二字,立时苦了脸:“孚若你是不知道,我家老太太如今出了佛堂,见天地想着如何给我补身就算是天灵地宝,一日三顿下来也不是补身的,而是催命的” “可怜天下父母心,大人多体恤吧”曹yong想到李氏,颇为感触道。 伊都立的神情,却是有些复杂,过了好一会儿,才垂下眼帘道:“老太太说,我长到这么大,才终于像阿玛的儿子” 曹yong听了,不由愣住,随即明白过来,晓得伊都立为何犯别扭,不好说什么,只能劝道:“不管咱们多大,在当娘的眼中,都是个孩子…这天下间当父母的,哪个不是“望子成龙,的?就是我们老太太,对我也多有期待。” 伊都立却轻哼一声,道:“孚若在笑话我?还望子成龙呢?我连孙子都要有了,又不是孩子”说着,略带惆怅:“我本以为我们老太太冷清,加上外公当年的事情,才心灰意冷,鲜少关心时政,没想到却是因对我这个做儿子不报指望,才会如此……” 曹yong抚着额头,并没有再劝,只是想想人与人真是不同的。 那位赫舍里氏老夫人,听说早年是闻名京城的才女,父祖都是大学士,嫁的丈夫又升大学士。 赫舍里氏与李氏的气度完全不同,老人家是冷清中带了睿智与沉静。 只是没想到老人家将近八旬,还能这般“热血”对着儿子赞“子始类父”的话。看似褒赏,对比之前,说明之前就是不待见。 伊都立年过不huo,心里不别扭才奇怪, 伊都里也是心里憋闷的厉害,这样丢人的事,对妻子说都寒碜。 可同曹yong唠叨完,他也有些不好意思,岔开话道:“忙活一场,总算盛京防洪没出大纰漏,刚才我见了十三爷,十三爷吩咐我将此事写个折子,另外要拟有功官员名单,孚若心里有没有什么好建议” 自从曹yong因病回京,盛京防洪差事就成了伊都立主导。 如今关外雨季结束,秋收已毕,正是议功的时候。 伊都立心里过意不去,总觉得自己占了曹yong的好处,这折子本当是曹yong来拟才是。 他心里已经拿定主意,要将曹yong的功劳一条条写上,绝不贪曹yong功劳,另外就是下边有功司员名单,他也想要留给曹yong一定名额,由曹yong举荐分配。 不用说,只要上了名单,就能在御前lu脸,即便不能马上升官,以后考评也能添个“优良”。 曹yong既不缺钱,也没想着结党,对这些名额当然没什么想法的:“大人看着拟吧,只是别落下那些真正受累” 说到这里,他想起两人,道:“对了,盛京鄂大人多有尽力,又与我有旧,大人可卖个面子给他,另外工部有个永亮不错,我在的那些日子,瞧着他在差事上很是精心……” 按照伊都立的打算,是要曹yong酌定举荐十数人。 曹yong只说了两个,其他的都任由伊都立做主。伊都立这边。感ji的简直要作揖。 曹yong自是晓得他的难处之前因整顿盛京军务的缘故,一下子得罪了那么多宗室诸王如今这有功之人的名单,对他来说正是个机会。 京城去的这些官员不说,盛京六部那些官员,很多都有宗室王府背景。 伊都立卖些人情出去,也能缓和一下与宗室王爷们的关系两人说着话,时间过的飞快,不知不觉马车就进了城。 因两人下午还要去衙门办公,倒是并没有挑剔地方,在六部衙门附近,寻了个干净馆子用了些吃食就各去回衙署。 曹yong到衙署时就见蒋坚坐在外间,在那里出神,连曹yong见来,都没发觉。 曹yong见了难免好奇,上前敲了敲蒋坚的桌子道:“非磷……”蒋坚这才醒过神来,忙站起身来,道:“大人回来了学生正有事要回禀大人……” “哦?何事?”曹yong问道。 蒋坚没有立时应答,而是犹豫地望了望外头。 曹yong心里有数,这是要防着人的了,便直接进了自己的屋子。 蒋坚随着进来,手中已经多了几个帖子。 “大人,昨日粱五德给学生下了帖子,说起纳星之喜,请学生明儿去他家吃酒,不想今日就收到另外三张帖子,都是请学生应酬的…一个是老母过寿,一个是同乡故交上门请学生去做陪客,一个则是小儿元服虽说都师出有名,可这也委实太凑巧了些”蒋坚说道。 粱五德在户部衙门也挂着书吏之名,实际身份同蒋坚一样,都是堂官幕僚,东主是户部左shi郎常寿。 虎有虎道,蛇有蛇道。 蒋坚在户部衙门,除了为曹yong参赞政务外,也应酬这些同行。 有时候即便是上下级也不好明说的话,心腹幕僚互通下有无,也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现下几位shi郎的幕僚都“殷勤”起来,自然不是无的放矢。 曹yong心里有数,多半是为了江南赈济之事。 牵连的省份如此之多,涉及百姓这么多,户部当然得出堂官主理此事。 张廷玉重头在吏部,已经鲜少插手户部之事:曹yong这个尚书身体不好,且要坐镇户部,怕是无暇出京。 那赈济江南之事,多半要从户部四位shi郎中选一人出来。 曹yong是主官,皇上多是要问询他的意见。即便他们有其他门路,也不能越过曹yong去。 曹yong想到此处,不由皱眉。 这个人选可难定,能做到户部shi郎的,再往上升一级是尚书,外放就是督抚。 赈灾又是既得面子、又得里子的肥差,谁不想往前凑一凑? 可曹yong不说话还罢,要说举荐其中一个,就要得罪另外三个。 虽说现下曹yong比他们官职高,可谁难保以后? 曹yong才不会做这费力不讨好的事,他仔细想了想,道:“既是宴请,非磷就去,只是话要说明白了都是同僚,赈济人选这里,我是绝对不参合,让他们不必在我这里费劲,若有打算,另寻出路就是,别在我这里耽搁功夫,反而失了先机……” 蒋坚闻言,松了一口气,点头道:“大人既拟了那份条陈,赈济之事确实不宜再插手”说到这里,不由失笑:“那几位大人,只当赈济是肥差事,却不知若是皇上真批了大人的折子,肥差就成了苦差做的好了,是大人筹划…的好:有了纰漏,就是他们自己立身不正了……………” 曹yong笑笑,没有再言语。 想着那没批下的折子,多少还有些忐忑,想着是不是去趟怡亲王府打探一二,随即他又打消了这个想法。 自己做了自己能做的,其他的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等到落衙回家,还有个噩耗等着他。 曹颂虽已经在押解进京路上,可曹家派往江南的管事传来消息,曹颂的次子天折,静惠重病难行。 这孩子是静惠虽出,还不到两生日。 这是曹家第三代里第一个天折的孩子,又是在这个时候。 就是笃定曹颂无事的曹yong,听了心里都不好受,更不要说静惠这个生身之母。 提起此事,初瑜的眼泪已经住不住,哽咽着说道:“老爷,这可怎么是好四弟亲自过来说的,两位老太太那里还都瞒着二弟那边,也没敢去报信……” 曹yong虽说可惜天折的侄子,可毕竟没见过面,还是更看重静惠一些:“二弟那边,等他到京再说江南那边,总不能就这么干等着…弟妹遇失子之痛,鼻是可怜,可她并不是只有一个孩子” 初瑜擦了泪,道:“老爷,要不我去江宁一趟吧” 静惠虽名义上有个娘家,宴际上只是表亲,这些年来反而是初瑜这个长嫂对她关爱的多些。 曹yong却是摇摇头,不赞成妻子出行:“眼见天冷了,你正吃着药,哪里经得起折腾?还是让天估去吧……” 即便会被人看做因si忘公,也顾不得了。 毕竟曹家二房事故连连,长房只是动动嘴皮子,安慰两声,才会叫人觉得凉薄。 况且天估是曹家长子嫡孙,是曹玺这一小宗的宗子,由他出面料理此事也妥当。 待天估回来,听父母提及此事,自然应从。 而后,就由曹yong亲自走了一遭,去了领shi卫大臣府邸,给天估请了两个月的长假。 待天估准备妥当,将要出京时,最难受的就是恒生。 “父亲,让儿子也去了,儿子如今正是闲人,就算出不了什么力,也能给大哥做个伴……”恒生苦求道。 曹yong却只能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温言:“晓得你关心你二叔,只是你们叔侄好,也不在这上头喀尔喀使臣即将到京,你怎么好离京?” 即便喀尔喀使臣不是这个时候到京,恒生的身份,受伤受委屈到曹家小住些时日,没有人会说什么三真若是同曹家子弟一样,为曹家亲族奔bo,就要碍人眼了!。 第一千三百八十五章 提亲 天估离京南下,恒生也搬回郡王府。 先前空了一半的郡王府,现下又满了,是十六阿哥从内务府旗下人拨下的méng古包衣。 曹满与乌恩夫fu再次转回郡王府,帮恒生打理内外事务。 曹yong每次从衙门到家,两点一线的同时,心里也在想着曹颂到京后的应对。 以曹颂的心xing,只要与之说明白了,罢官闲赋几年并不算什么大事,可嫡子天折则不是小事。 曹颂两个儿子来的晚,他的心xing又不像其他人那样对儿子摆严父的谱,即便在给堂兄的家书中,还曾提及亲自照顾小儿辅食之事。 还有静惠,在二房做长媳长嫂,所受辛苦比初瑜更甚。随着曹颂南下这几年,也没享什么福气,万一这次真的拖不过去每想到此处,曹yong心里都不好受,对于自己当年嘱咐曹颂亲近李卫的决定亦后悔万分。 曹颂毕竟是两江的官员,不是浙江的官员,即便需要配合李卫缉盗之责,可若不是曹yong与李卫有旧,他也不会同李卫走的那么近。 如今李卫坐稳浙江总督,曹颂却要很摔一把,还天了一个嫡子,嫡妻病危。 只是李卫那边,还能只做不知么?怕是等到尘埃落定,会有告罪的手书过来,也多事马后炮而已。 等到了几日,终手有了曹颂的准确消息,人已经到沧州,没几日就要抵京。 曹yong晓得,既是曹颂背着“候审”之名,多半要在刑部大牢里走一遭。 这个时候,曹yong需避嫌,又不能太避嫌,不好在两位尚书处走动,只能去寻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面容晦暗,眼里都是血丝,看着憔悴不堪。 曹yong见状大惊:“王爷,这是怎么了” 十三阿哥摆摆手,示意曹yong坐了,才道:“皇上昨晚移驾回宫福惠阿哥怕是不好,爷原在宫里陪着皇上,皇上见爷乏,打发爷回来………” 曹yong闻言,不由怔住,随即皱眉低头,lu出几分担忧。 他不敢抬头,怕不经意泄lu自己的情绪。 对于一个历史上注明天折的皇子,他生不出什么同情心,反而因其在这个时候天折,隐隐地有些期盼。 雍正既遇失子之痛,那会不会怜惜同丧子的曹颂一些? 雍正一念之间,曹颂的境遇就会不同。 十三阿哥这个情形,曹yong也不好再开口,刚想要寻由子告辞,就见赵丰疾行进来,跪禀道:“主子,宫里来人,福惠阿哥殇了” 十三阿哥听了,立时站了起来,道:“备马,爷要进宫…”说完,转向曹yong道:“爷先去看看皇上曹颂那边,你不必忧心,爷心里有数,………” 曹yong见十三阿哥忧心忡忡,只能劝慰两句,出了怡亲王府。 到了户部衙署,没等曹yong看完今日的公文,就有礼部官员过来传口谕,皇八子殇,皇上下令按亲王例缤葬。 从曹yong、张廷玉起,到户部杂员,在院子里跪听口谕,而后就去了帽缨。 按亲王例殡葬,可不是一句话就能了的事。 宗室和硕亲王以下、奉恩将军以上,在京民爵公侯以下、骑都尉品级以上官员,外命fu则是公主福晋以下、二品夫人以上都要到灵前守着。 耽搁不得,曹yong立时吩咐人回府传信。 户部衙署这边,则托付给蒋坚盯着,他自己则同六部有爵大臣一道,往宫里去了。 虽说在曹yong眼中,一个京堂,放下部务,给稚龄皇子哭灵守丧,委实滑稽些:可同来的大臣中,却多是如丧考批的模样,没到御前,就悲痛万分。 只是那洪亮的嗓门,隐隐地得意,比平时ting得还高的xiong脯,到底是怎么回事? 等到了灵前,将哭临的大臣扫了一圈,曹yong有些明白。 不是说都有资格进宫为皇子哭灵的,即便是做到京堂,身上无爵,也没资格来这里站班。 宗亲与官员得的消息比较早,因此还不到中午,该来的就都来的差不多:公主命fu,则是下午才相继到来。 等到看到李氏与初瑜到了,身边并没有兆佳氏,曹yong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打发人回去送信时,就曾叫人转告初瑜,让她拦下兆佳氏,给兆佳氏“报病”。 兆佳氏的二品诰命虽没被收回,可此时也要避嫌,要不然身为“罪臣之母”出入宫禁,只会让人觉得轻狂, 曹家东府,上房。 看着眼前的二品诰命服shi,兆佳氏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不是为着不能进宫哭灵之事,而是想着宝贝儿子曹颂。 她即便不通朝政,到底活了大半辈子,哪里不晓得人情道理。 有曹yong这个掌部尚书在,曹颂还被押解进京“候审”原因不过是曹颂如今品级高了,动静都落在皇上眼中,不是曹yong这个堂兄想要庇护就能庇护住的。 若是品级低了,也不至于如此。 穿着诰命服shi,被四处奉承,固然得意,可同儿子的平安比起来算什么……… 皇帝辗朝三日,大内咸素服三日,宗室勋爵与外命fu就要入宫三日。 当晚,曹家三人回府时,已经天sè将幕。 曹yong与初瑜两个,都担心李氏,想着要不要去十六阿哥那边请托一声,告病一声。 李氏只是面sè有些乏,精神倒还不错,对两人道:“不过三日功夫,我还能受得住多少比我年迈的老夫人都熬着,我怎么好病逍…我一会儿好生泡泡脚,也就解乏你们夫妻两个也累了一日,回去用了晚饭,早些歇着…”说到这里,仔细看了看初瑜:“你入秋以来,一直用着药,不宜太劳乏,要是受不住,也不要硬ting着” 初瑜忙笑道:“不过是气血有些虚,调补的差不多,不耽搁什么……………” 李氏听了,便不再多言,只催他们回去。 曹yong到底不放心,叫人将夫妻俩的晚饭摆在福源堂,服shi着李氏用了晚饭,夫妻两个才回了九如院…… 还好只是折腾三日,其他的就等着出殡时再出面就行。 李氏只是乏些,休息两日,便又去曹家东府探望兆佳氏。 倒是初瑜。。最后一日着凉,晚上发热…吓了曹yong一跳。 还好,请太医来看,只说风邪在体面,吃了几碗趋寒的药,就缓了过来。 等曹yong这边刚安下心,那边就得了消息,曹颂到京了。 曹yong虽被革职,可身上还有爵位在,外加上有曹yong这个堂兄,刑部自是无人刁难他。 这个时候,也是有“取保候审”这一说法的。 宗室官员“候审”除非罪大恶极、十恶不赦,剩下的也多有灵活。 曹yong早先去寻十三阿哥,就是想要提及此事。 不过,十三阿哥即便说了心里有数,曹yong再罗嗦此事,倒像是信不着十三阿哥似的。 可瞧着十三阿哥数日留宿大内来看,显然是正忙着抚慰失子之痛的皇上,哪里顾不得外头? 曹yong无法,只好亲自去了刑部,想着先安抚曹颂,等过了这两日再说其他。 没想到,到了到部,就看到刑部~位司官簇拥着曹颂出来。 曹颂神sè木然,目光呆滞,看着像行尸走肉似的。 曹yong见状,心中骇然,莫非曹颂已经晓得次子天折的消息? 有眼尖的几位司官,已是看到曹yong,忙趋步向前见礼。 曹yong拱手回礼,迟疑道:“几位大人这是……” 有个早先在户部任职的郎中道:“曹大人,方才有内shi到刑部传了旨意,曹大曹总镇无需在部里候审,可回府自居,只是最近一些日子要等着部传,不好出京畿,……” 曹yong闻言大喜,对众人拱拱手,谢过众人相送,带着曹颂上了自己的马车。 没有外人在了,曹yong才故作轻松,使劲地捶了曹颂肩膀一下,道:“作甚哭丧脸,不就是一个总兵么?有的时候,吃亏不是坏事” 曹颂强笑着,神情比哭还难看:“大哥,我给曹家丢脸了” 见他没有提次子之事,想来还不知情,曹yong松了一口气,冷哼一声,道:“宦海沉浮,都是寻常,我当年也被罢过官,难道我也给曹家丢脸了……” 曹颂耷拉脑袋,双手méng面,呜咽道:“大哥,弟弟这官丢的不冤枉…五十里河坝,垮了三处,淹死百姓百二十八人,别说是罢官,就是赔了弟弟这条命,也补不过来” 曹yong听了,直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差点没过去。 南方洪水泛滥之事他知晓,可还真不清楚能与曹颂有这么直接的干系。 随即,他摇了摇头,厉声道:“浑说什么?地方上有知县,你们镇标即便出兵修坝护坝,也只是辅助出了事情,怎么就好兜在你自己鼻上………” 话虽这样说,他到底有些心烦意乱。 原本以为曹颂自是无辜被牵连到两督之争上,没想到还真的脱不得干系。 只是曹yong在京中,没有得到半点音信,可见其中内情也不尽如曹颂说的这样。 否则的话,曹颂不可能只是不轻不重的几项罪名。 曹颂还要再开口,却被曹yong给喝住:“腻腻歪歪什么,做这个样子,你想要给二婶催命不成?” 曹颂抽着鼻子,小心翼翼问道:“母亲那边,可是吓到了?” 曹yong横了他一眼,道:“你以为呢?二婶到底将六十的人了,要不是你伯娘百般劝慰,四弟、四弟妹早晚shi奉,怕是早送了半条命。你倒是没心没肺,不想着自己早日脱罪,让家人安心,反而生怕自己罪责不够,要将屎盆子往自己脑袋上扣。” 曹颂讪讪道:“大哥,那五十里河坝确实分到镇标下修护即便下边有游击、千总负责,弟弟到底是失察之罪” 曹yong冷声道:“那游击、千总是谁的人?修坝的石料土方又是哪个经手?你心里就一点成算都没有?你现下为那一百多条xing命哭,当初想什么去了?”说到最后,肚子里已经生了一下子火。 他虽不算什么好人,可对于人命始终怀了敬畏之心。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在盛京防洪时事必躬亲,就是怕因下面官员的贪墨疏忽,使得百姓枉死:也不会熬了数个晚上,连得罪人都顾不得,拟了赈济条陈出来。 没想到曹颂这边浑浑噩噩,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原本对堂弟的那点心疼,现下都成了愤怒,若不是在马车里,怕是都要踹上两脚才解恨。 曹颂脸sè苍白,喃喃道:“是范时锋的人,石料土方,听说也是总督府那边的人经手弟弟为避嫌,才没有多问” 自己这堂弟,虽肚子里没什么才华,si德也不算检点,可说起来,真不是个狠心的。 出了这样的事,同丢官罢职的处分相比,怕是对百姓的愧疚更压得他难受。 曹yong心中,对堂弟被“顶缸”的那点不满,在得知真相的这一刻,早已烟消云散。 皇上已经算是厚道,只当曹颂背负“失察”之罪。 即便曹颂真是只是“失察”可因涉及上百条xing命,这就已经是失罪。 京城却丝毫没有提及类似消息,想来是皇上对曹颂的保全。 曹yong叹了一口气,道:“我早就同你说过,既是做官,就要记得自己责任所在对你只是一句话的事,对于百姓来说,却是生死攸关…你自己心里也有数,其他的我就不罗嗦。只是愧疚不是两句空话说出来就能抹平的,你记得这个教训,往后有机会起复,为百姓尽心便是…” 曹颂闻言,依是默默,只是脸上到底添了生气曹颂回家,上至兆佳氏,下至曹项夫fu,多是欢喜雀跃。 只是曹项雀跃中,又间杂了隐忧,悄悄向堂兄询问南边的消息。 天估虽南下数日,可江宁距离京城毕竟千里迢迢,至今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没想到,过了没几日,就有南边的信至。 并不是天估报平安的家书,而是李卫的亲笔信。 信中,李卫为次子李星聚向曹yong提亲,yu聘曹颂长女弄潮为次媳。 曹yong看完信,脸sè立时白了,手一松,信纸飘飘扬扬落在地上!。 第一千三百八十六章 病逝 .曹yong直觉得太阳xué直跳,脑子里不知不觉出现静惠早年的样子。架空历史小说排行榜重生于康熙末年全文阅读 先是昏倒的小厮,随后是患“哑疾”的丫鬟,最后身份大白,成了李鼎退婚的前未婚妻,自己姻亲家的表妹。 这个女子,外表看起来那么柔弱,可骨子里却那么坚韧。 二房有个脾气各sè的婆婆,下边一堆小叔子、小姑子,可却没有人能挑出静惠的不是。 就是曹yong这个大伯哥,心里也是念着静惠的好。 当初初瑜怀天佑时,妊娠反应厉害,什么都吃不进去,差点就出大事。 是静惠先是做了京味儿饽饽,后来负责初瑜的小厨房,精心照料,才使得初瑜度过那段危险期。 人心都是肉长的,曹yong心里虽偏着曹颂,可也不愿委屈静惠这个好姑娘。 等到静惠进了曹家,曹yong与初瑜心里,更多的不是将她当成弟媳,而是将她当成半个妹妹…… 再想想两个侄女,弄潮随了静惠,腼腆文静;弄玉则有些曹颂小时候的xing子,jiāo憨活泼。都是将谈婚论嫁的年纪,却遇母丧。 还有天望,虚岁四岁…… 弄玉的年纪还能等到下一次选秀,弄潮耽搁明年选秀的话,就要报逾岁,自家婚配。架空历史小说排行榜小说排行榜完本 李卫长子李星垣已经入了皇上的眼,加上年岁已至婚龄,多半明年选秀时有恩典下来。 次子李星聚亦是他发妻嫡出,比弄潮长一岁,可做姻缘。 李卫的心中并无恶意,可曹yong却不能亦不会接受这份“好意”。 有一份圣意在,两家不算si仇,可到底嫌隙已生,哪里好做的姻亲? 李卫的信已经到京,天佑打发回来报丧的人,也迟不了几日,到时怎么同曹颂开口? 小儿夭折的消息还瞒着他,还想着等静惠到京在告诉他,如今…… 曹yong直觉得心浮气躁,在外书房也坐不住,起身就出去。 到了二门,正好与初瑜碰个正着。 见丈夫脸sè不好,初瑜不由忧心道:“老爷,是不是二叔那边……” 曹颂的官司尚未尘埃落定,初瑜只当丈夫还操心此事。 看着妻子入秋后清减的面容,曹yong很是无奈。 他虽不愿妻子经丧亲之痛,可这消息也瞒不了几日。 况且二房那边的大事,还多要妻子出面帮忙准备。 他没有立时说话,而是夫妻两个回了九如院,他才开口道:“静惠没了……报丧的人估mo这两日就到京……” 初瑜开始还安静听着,好半响才醒过神,脸上血sè褪尽,扶着丈夫的胳膊,想到妯娌两个多年情分,想着前两日才被接回东府的两个侄女,还有江宁的天望,眼泪簌簌落下:“就这么去了,怎么就这么狠心……二弟怎么办?几个孩子怎么办……” * 这样的大事,瞒是瞒不住的,总要让二房有个准备。架空历史小说排行榜都市重生小说排行榜按照规矩,身死外地的,除了是国家功臣、重臣,得皇帝上谕,准许灵柩进京的之外,其他人死在他乡,绝对不能将灵柩运回城中。 丧家扶灵回京,也只能在城外找寺庙停灵治丧。 曹颂那里…… 曹yong头疼无比,到底心疼这个堂弟,便使人请了曹项过来。 虽说曹项早得了消息,知道侄儿夭折、嫂子病重之事,也晓得天佑南下shi疾,可从没想到静惠会病故。 他早年虽因受嫡母薄待心生怨恨,可从没有怨过曹颂夫fu。 对于这两人,他这个当弟弟、当小叔子的,始终心存敬爱。 有兆佳氏这个任xing又偏心的长辈,曹家二房却能兄弟融洽、妯娌和睦,大半是静惠这个长嫂的功劳。都市异能小说排行榜重生于康熙末年全集 见曹项呆呆的,曹yong只能道:“打发人去城西的几处寺庙看看,寻处干净的地方,供些香火,省的灵柩到京时仓促……” 曹家的坟茔地,就在城西,将治丧地定在那附近,两下也便宜些。 曹项低头应了,声音已是带了哽咽。 曹yong叹了一口气,道:“怕是只能瞒这几日,即便不在城里治丧,可等报丧的人到京,也当预备起来了……” 曹yong这房是堂亲,上到李氏,下到天宝,都是有服的。李氏与曹yong夫fu、长生义服缌麻,天佑、天慧这一辈,要服五个月小功。 到东府本房头上,除了弄潮姊弟要重孝三年外,其他人都是不杖期到小功不等。 就是出嫁的几位姑奶奶,也都是有服的…… 丧信,是两日后报到京中的。 回京报信的,是随着天佑南下的吴盛。 他风尘仆仆回到曹府时,正好曹yong才从衙门回来,才换下衣服要吃晚饭。 听说江宁回来人了,曹yong忙里撂下饭碗,快步到了前院。小说排行榜前10名 曹yong虽早已心有准备,可看到一身素服的吴盛捧上素白信封时,心里也揪得生疼。架空历史小说排行榜 待看了天佑的亲笔信,晓得静惠咽气前的情形。 早在天佑没到之前,静惠就病入膏肓,却是强撑着。直到看到天佑到了,指了指儿子,她才闭上眼。 天佑人在江宁,长辈不在跟前,就自己做主,等“接三”后便扶灵北上治丧,行的是水路,如今灵柩已经在半路上。 曹yong唤了曹方过来:“传话给太太,二太太没了……” 曹方被惊的不行,苍白着脸,去二门传话去了。 曹yong自己,深吸了一口气,吩咐吴盛道:“随我一道去东府,说不得二老爷还有话问你……”说到这里,看他风尘仆仆,面带憔悴,不用想也能猜到这一路定是疾行回京,顿了顿道:“你奔bo回来,也辛苦了,等往东府报了信,就好生歇几日……” 见曹yong脸sè晦暗,眼底乌青,吴盛忙道:“小的不辛苦,家里事多,老爷还需多保重……两府老幼,还多要依仗老爷……” 这话换做其他人说,就有些逾越。 吴盛却是服shi曹yong二十来年,是他最得用的管事,说出的也都是心里话。 不管是两府主子,还是下人奴仆,不能说兴衰荣辱都牵在曹yong身上,也差不多。 曹yong点点头,吩咐人备了马,带着吴盛出门。 东府的位置,距离曹家新宅这边不远,也不算近,七、八里路,骑马不到两刻钟的功夫,就到了。 曹yong直接带吴盛进了宅子,等着管事传话给曹颂、曹项。 曹项心里明白,多半是南边报丧的人到了;曹颂却不知这个,只当堂兄是来探望自己,面上带了雀跃:“大哥怎么亲自来了,有什么事,叫弟弟过去就是……” 曹项跟在曹颂身后,心里沉甸甸的,想着“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八字,长兄丢官挨官司不说,还丧妻丧子,江南果然是凶地。 对于宦海沉浮,他早去丢了书生意气,心里添了畏惧。 曹yong看着满脸欣喜的曹颂,张了张嘴,到了嘴边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嗯?大哥怎么了?”见曹yong神情肃穆,曹颂的笑容凝固,小声道:“莫非是刑部有消息……” 曹yong摇摇头,终是开不了口,便指了指吴盛,示意他开口。 曹颂顺着曹yong的手指望去,瞧见面带风霜的吴盛,不由好奇道:“这不是吴管事么?有些日子没见你,忙什么去了?” 吴盛是曹yong身边老人,自是晓得自己老爷与二老爷的情分,名为堂兄弟,实际上同亲兄弟无二。 又因年纪相仿,相伴长大的缘故,真要说起来,老爷待二老爷这个堂弟,丝毫不亚于同胞所出的七爷。 想着二老爷现在的处境,吴盛也跟着心酸,跪下道:“二老爷,小人随大爷去江宁了,大爷打发小人回来报信,二太太走了……” 曹颂还在不解:“报信,走了……二太太不回京,往哪里走?” 说着,他自己也醒过神来,浑身颤抖着,看看吴盛,又看看旁边缄默的曹yong,满脸无助,带了几分哀求道:“大哥,他在扯谎……” 曹yong立眉道:“你是小孩子么?你要记得自己不仅是长子长兄,还为人父、为人夫……不要再让弟妹操心……” 曹颂神情木木,身子趔趄,差点摔倒。 曹项正盯着他,见状忙上前扶住。 “我在做梦……我在做梦……”曹颂脸sè青白,双眼紧闭,挑了挑嘴角,喃喃道:“梦都是反的,呵呵,我在做梦……” 曹项眼是红了眼圈,望向曹yong。 曹颂能自欺欺人,曹yong这个曹家掌舵人却不能自欺欺人。 “挂白,报丧。”曹yong轻声道。 曹项点点头,扶着曹颂,将他安置在椅子上,想要下去吩咐人。 曹颂却猛地睁大眼睛,一把拉住曹项的胳膊:“去哪里儿,不许去?” 曹项哽咽道:“二哥……想想几个侄女侄儿,不要让二嫂担心……” 曹颂眨眨眼,道:“我的官司总不能拖到万寿节,就要了了,你二嫂还担心什么?” 他这会儿倒是明白起来。 曹yong仰起头,望着雕花的房梁,眼里也是水润一片…… 等内宅得了消息,孩子们与下人都换上丧衣,曹颂还一会儿睁眼、一会闭眼地痴缠。 众人哭声一片,兆佳氏被搀扶出来,见曹颂浑浑噩噩的,颤颤悠悠地上前,抱着曹颂,嚎道:“我苦命的儿……我的好媳fu啊……” 曹颂这才安静下来,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 这会儿功夫,初瑜扶着李氏,带着几个小的到了…… 曹宅外,白纸糊门,挂起了白灯笼。 几位出门的姑奶奶与***,当晚就收到曹府的丧信……!。 第一千三百八十七章 身后事 .静惠的灵柩虽在路上,可曹宅既已经往亲朋报丧,总要设灵主供儿女亲朋吊祭。重生于康熙末年全部章节小说排行榜 静惠与兆佳氏的诰命虽没有收回,可曹颂的二品总兵已经罢官,已经名不副实。可曹颂身上的爵位只是正五品的云骑尉,要是按照这个品级给静惠治丧,又实在委屈了静惠这个二房主母。 虽说这些死后哀荣,对逝者来说没什么意义,可还有几个孩子,总不能让几个孩子觉得曹家薄待了他们的母亲。 再说,曹颂的案子至今没有尘埃落定,以曹颂“戴罪之身”的身份,即便用五品宜人的身份治丧,也显得冒失。 可总不能以民妇的身份。 为了此事,曹颙亲自出门,去了怡亲王府,向十三阿哥请示。 十三阿哥已经得了消息,心中亦是唏嘘不已。 曹家女眷中,静惠因是十三福晋堂外甥媳妇的缘故,早年也常来王府请安,十三福晋也对十三阿哥赞过的,确实是个贤惠的。 没想到在这个时候病故,曹颂那家伙的打击怕是不小。 十三阿哥心里明白,曹颙名义上是请示自己,实际上是想求自己在皇上面前探探话而已。小说排行榜前10名 即便曹颂不能保留原级,也看看到底降几级留用。 “你听爷回信吧,你们老二那里,你也多安慰些……”十三阿哥叹了一口气,道。重生于康熙末年最新章节 曹颙道:“劳烦王爷,臣待几个侄儿侄女谢王爷了……” 十三阿哥摆摆手:“那也是爷的外甥与外甥媳妇,不用再啰嗦……” 待曹颙告退,十三阿哥便直接去了宫里。 福惠阿哥薨后,雍正并没有回圆明园,依旧留在紫禁城。 养心殿里的,因还没有到烧地龙的时候,很是清冷。 雍正已经年过五十,老来丧子,打击委实不小,像是一下子少了许多精气神。 十三阿哥见状,心里叹气,却不晓得该如何劝解。 说什么都是空的,前年他没了二格格,去年没了两个小阿哥,都是剜心之痛。 更不要说皇上子嗣不丰,膝下只有三个阿哥存世。 福惠阿哥又是幼子,因年家的缘故,皇上对这个失母幼子多有怜惜。 不过,见到十三阿哥,雍正原本沉重的心情,还是好了那么一点点。架空历史小说排行榜 “十三弟来了……”他示意十三阿哥近前坐,而后吩咐陈福上茶。 今早小朝时,君臣两个才见过,显然十三阿哥现下进宫是有事禀告。都市异能小说排行榜 只是十三阿哥没有开口,雍正也没有急着问。 福惠的夭折,带给雍正的触动很大。 他突然发现,自己这个皇帝当的很没有意思,将自己累的半死,却疏忽了许多事。 他想起少年时圣祖皇帝训斥他脾气急躁之事,再想想自己登基这六年,一年一大步,忙的跟个陀螺似的。 可他是皇帝,站在至高之位,手握世间权柄,当俯览天下才是。 他不急了,甚至巴不得时间能跟牛皮糖似的,抻得越慢越好。 看到这样平和的皇上,十三阿哥心里诧异。 他不想破坏雍正的好心情,就有些犹豫,要不要现在提曹家之事。 如此一来,雍正倒是疑惑:“十三弟怎么欲言又止?遇到什么难事?”说到这里,神色凝重起来:“赈济银钱不够了?” 虽说户部银库银子不少,可其中大部分都是不能动的,能调来赈济的银钱有数。 十三阿哥忙摇头道:“不是户部事务……是一点私事来请皇上示下……” “私事?”雍正挑眉,来了兴致。重生于康熙末年全集 十三阿哥虽不愿扫兴,可想着对曹家来说理丧毕竟是大事,还是硬着头皮道:“是曹家的事儿……曹颂发妻董鄂氏病故,曹颂如今待罪,后事料理就有些尴尬……到底是臣弟的内甥,臣问了曹颙,他也没个章程,臣弟便想着到皇上跟前求个体面……” “董鄂氏……”雍正有些吃惊:“不是说曹颂次子夭折?怎么是丧妻?” 皇上有粘杆处,可曹家东府显然还不入皇上的眼,并无粘杆处的人渗入。架空历史小说排行榜虽说晓得天佑出京,可他只当是去江宁接曹颂家眷。 十三阿哥叹了一口气道:“次子夭折在前,董鄂氏病故在后,曹霑已经打发人回京报丧……灵柩已在路上……虽说要在城外停灵,可曹宅那边也要治丧……” 曹颂是御前侍卫出身,雍正对他本无恶感。 这次即便因两督之争,用曹颂这个二品总兵“顶缸”,还怕曹颙多心,特意说了软话,只想着曹颂年青,等个三年两载的,给他安排个好差事便是。 没想到却在他进京候审的时候,接连丧子丧妻。架空历史小说排行榜 雍正因福惠阿哥之丧,本就对丧子的曹颂有些不落忍,现下又听到他丧妻的消息,三分的不落忍就成了十分。 他又想到自己,即便发妻还在,可早已夫妻决绝,比鳏夫也强不了几分,同病相怜之心更盛。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曹颂的总兵既罢了,就先回一等侍卫上听用……” 十三阿哥闻言,心中欢喜,这不仅是恩准曹家以三品淑人的身份发送董鄂氏,而且还给曹颂的降职定了品级。都市异能小说排行榜 一等侍卫是正三品,总兵是正二品,降两级听用,刑部那边量刑的时候,就要斟酌着,不用再担心有人罗织罪名,横生枝节…… 虽说早就晓得曹颂此回有惊无险,可听到十三阿哥的回信时,曹颙心中还是松了一口气。 世上之人,最不乏落井下石的。 就像这回的事情,知道内情的,晓得曹颂在“顶缸”,不知道内情的,多半要当成曹家失宠的先兆。 就在曹家圣眷昭昭时,都有人弹劾曹颙,更不要说现下这个时候。据曹颙所知,如今已经又不少御史上了折子,都是弹劾曹颂在任上不端的。 众口铄金,加上曹颂本身就有过失,曹颙如何能不担心? 不仅曹颙,曹家诸人也都觉得安心。 曹颂的差事虽没了,可皇上既准许他依旧用侍卫身份发送妻子,那是不是也表明并没有怪罪曹颂之前的失职? 静惠的灵柩不在,只设了灵堂,供奉了静惠灵主。 除了几家姑奶奶处与富察家,其他人家要等静惠灵柩抵京才报丧,因此这几日来吊祭的都是至亲。 曹颖、曹佳氏、曹颐都是静惠进门前就出阁的,感情还淡些,四姐却是多受静惠看顾,姑嫂感情很深。 只是她现在是双身子,又是三个月紧要的时候,谁也不敢让她多哭,少不得大家又劝住…… 乾西二所,五儿房门口。 弘历站在门口,看着灯下坐着的婀娜人影,不由愣住。 自打江南回来,弘历就想着抬举五儿,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他是皇子,站在高看的远,自是晓得曹颂被罢官,不是什么曹家失宠,说不定曹家二房的崛起,就在这次罢官开始。 只是他不仅要安抚丧女之痛的富察氏,偶尔陪陪有产子之功的富察格格,还要哄着小意温柔的高氏,加上自己看中、辗转安排入宫的苏氏,外加上同苏氏一起被赐下的朝鲜美婢金氏,一时间竟忙的抽身不能。 加上五儿的性子,向来不往前凑,弘历又是习惯女人温柔小意的。 毕竟他喜欢身材苗条,性格柔弱的女子,五儿容貌虽不差,却行事刻板,身材又丰腴了些,有些不合他的心意。 而且,即便有心平衡自己后院,可他到底还年轻,有心软的时候。嫡妻刚丧女,那个时候弄“平衡”,也太冷情了些,心思就搁置下来。 这回曹家有丧,弘历又想起早先的打算,便亲自来到五儿的院子。 他只是一时兴起,拦着宫女没有通报,没想到就看到与印象中截然不同的五儿。 宫里避讳,不幸戴孝,可五儿有服,就换了素色衣裳,褪了首饰,脸上也没有妆容。 四阿哥不得不承认,自己看到这样的五儿,竟然有惊艳的感觉。 印象中那个圆脸带着稚气的五儿,在他不经意间,竟然长成了倾城色。 五儿坐在炕上,手中拿起针线发呆,压根没留意门口多了个人。 她的贴身宫女春橙站在弘历身后,只觉急的不行。 二所虽现下女眷还不多,可气氛已经同皇子大婚前截然不同。 即便五儿没有明说,春橙也多少猜出自己主子平素扮平庸的缘故。 福晋虽说现下依旧端着贤惠,可既能带族姐为媵,就是个有算计的。主子暂避锋芒,摸清福晋脾气再行事,也是自保之道。 不想,今日却有了变故。 主子因担心娘家长兄,本就有些清减,昨日又听到长嫂病故的丧信,就去福晋前报备过,开始闭门守制。 她们这里本就冷清,加上已经入夜,主子净面后就没有再装扮。 没想到,阿哥这个时候过来…… 春橙刚想着是不是冒着挨板子的危险出声示意,就见五儿抬起头,望向门口。 看到弘历的那瞬,五儿先是呆了呆,随即眉头微蹙,带了几分迷惘与无助,分外惹人怜惜…… 曹宅,灵堂。 曹颙看着眼前的一碗粥,又看了看曹颂,哑着嗓子道:“怎么,还得哄你吃饭不成?” 自打知晓静惠病故的消息,已经三日。 曹颂米水未进,兆佳氏实在无法,只能求到曹颙身上。 这几日,曹颙也是身心俱疲。 静惠灵柩没到京中,大祭还在后头,没有现下就请假的道理,他每日还要去衙门。 又不放心曹颂这边,每日落衙回来就直接到东府这边。 没想到,静惠的名分刚定下来,曹颂又不安生了…… 第一千三百八十八章 众生(二合一) .乾西二所,正居。重生于康熙末年全文阅读小说排行榜前10名 富察氏坐在炕上,手中拿着个拨浪鼓出神。 桂嬷嬷见状,叹了口气,道:“福晋,小格格已经去了主子还需好生调理身子,等出了孝期,添个结结实实的小阿哥” 富察氏嘴角多了几分讥讽:“就算生了阿哥,也是二阿哥长子不嫡、嫡子不长我现下算是明白了,什么叫为了我好,不过是为了富察家族直郡王当年为何能与理密亲王一争长短,不就是占着庶长子名分?哪里是我的助力,惯会装老实,那才是我的大敌” 见富察氏越说越愤恨,桂嬷嬷忙道:“格格慎言” 富察氏冷哼一声,到底听了劝,不再多言。 虽说身为皇子嫡福晋,看上去风光无限,可她到底年轻年少,城府有限。 加上守孝的缘故,除了成婚三日,夫妻两个就分居至今。 身为富察家嫡女,她即便嫁入皇家,也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不能抬头的。 她早就晓得,丈夫身为皇子,不会只属于自己,可是没有想到扮作贤良会这样折磨人。 即便她心里再瞧不起那些包衣女子,可不得不承认她们比自己更美貌、更柔顺,更合丈夫意。 丈夫虽将二所内务都交给她,对她这个嫡妻给予尊重,可是也没有掩饰妾室的宠爱。 桂嬷嬷晓得自家福晋对富察格格心结已深,可在阿哥所,两人却不能内讧,否则只能便宜旁人,便岔开话道:“福晋,四爷昨儿又去了庶福晋房里……” 阿哥所妾室虽不少,可目前为止,有庶福晋名分的只有一个。 富察氏挑了挑眉,道:“留宿了?” “没有,不过将近子时爷才出来,还是宿在书房”桂嬷嬷道。 虽说四阿哥这边也没了兄弟,可因福惠阿哥是年幼天折,即便勉强算是下殇,亲人次降服丧,只是轻丧,除了最初宫禁服白那三日,四阿哥无服。 曹佳氏虽在服中,可要是有个万一,丢的也是曹家的脸。 富察氏巴不得她丢脸,哪里会拦着? 现下听桂嬷嬷说四阿哥依旧回了书房,富察氏便没了兴致,道:“爷要笼着曹家呢,嬷嬷挑几件礼,打发人送去给曹佳氏” 桂嬷嬷见富察氏不将曹佳氏放在心上,将曹家这些年风头正劲之类话的话又咽了回去。 算了,这一年多看下来,那曹庶福晋真不是多事的,现下已经有几个不安分的,何必将剩下这个老实的也逼成敌人。 曹家的手虽伸不到宫里来,可曹家几个姑奶奶却嫁的宗室。架空历史小说排行榜 若是福晋与曹庶福晋对上,谁晓得宗室里会有什么闲话出来后院,五儿房里。重生于康熙末年全集 春橙合上首饰匣子,欢喜道:“主子,爷又赏了东西下来匣子要装满了…” 五儿笑笑,继续做着手上的针线。是个小巧的虎头鞋,不过成人半个巴掌大,极为精巧,一看就是给小婴儿使的。 春橙犹豫了一下,开口道:“主子,裕王福晋的产期还在半年后,主子要不先放一放奴婢瞧着,四爷的荷包有些旧了” 五儿不以为然道:“这二所里多少人想着给四爷做荷包,哪里轮得着我?” 春橙急道:“那皇后娘娘与熹妃娘娘那里呢?主子总要近前孝敬孝敬才…” 早年嫡福晋没进门前,五儿执掌阿哥所宫务,也常到两宫跟前请安。 自打嫡福晋进门,五儿反而跟隐形人似的,再也不往前凑。 五儿撂下手中针线,看着春橙,半响不说话。 春橙直觉得面上涨红,再也站不住,跪下道:“奴才多嘴了,请主子责罚……” 自打五儿进宫,春橙就服shi她,两人也是多年情分。 五儿晓得,春橙只是看那几个格格shi妾得宠,替自己着急。 可是她晓得,自己的对手,从来就不是那几个格格、shi妾,也不是富察福晋。 进宫这几年,小心翼翼地看着,使得她明白,在这宫里就是所谓的“六宫之主”都是虚的,其实只有一个主子。 现下是雍正帝,将来或许是四阿哥。 其他的人,不管是所谓“发妻”还是“母以子贵”的妃子,还是曾得帝王之宠的已故贵妃,都不过是“狐假虎威”里的“狐”借的都是皇上的势。 而后宫,又同前朝休戚相关。 年家没有败落前,皇后也要避年贵妃锋芒:“两马吃尽天下草”所以富察家的女儿能正位皇子嫡妃:内务府高家是皇上的心腹重臣,打理江南织造,前些日子又升了布政使,四阿哥待高氏宠爱渐显就连自己,因有几个好哥哥的缘故,福晋不是客气着,四阿哥也不是态度越发软乎了么? 只是对于宫女子来说,宫外家族的势力,带来的不仅仅是依仗,也是刀刃。 就像是年贵妃,在家族失势后迅速陨落从曹家到皇宫,五儿见过的男子有限,可她却见识了太多的女子。 长辈们、嫂子们、姐姐们五儿心中,原是有几分窃喜的,还曾红着脸想着,不管自己嫁都什么样的人家,一定以嫂子们、姐姐们为榜样,做个既快活、又被人称赞的妻子。小说排行榜 可是造化弄人,她没有选择地入了宫,成了皇子身边的妾。架空历史小说排行榜 她打小学的那些,暗中模仿的那些,一下子成了笑话。 她唯一剩下的,就是那几分机敏与会看人眼sè,使得她平平安安地熬了下来…… 即便生身父母早亡,嫡母不亲近,可曹家两府诸人给予她的关爱,她片刻不曾相忘。 她心中丘壑越深,行事就越发小心,因为她晓得自己不是寻常的出嫁女,不可能与曹家断的了干系。一步走错,不仅自己万劫不复,还要累及家族亲人…… 她看着春橙,轻声道:“福晋不会再让妾室有孕的现下承宠太多,未必是好事……” 春橙几乎诧异出声,忙捂了嘴巴,小声道:“主子,福晋真的 五儿亦小声道:“若是不敢,怎么那几个全无动静?不过是避子汤,常见的,又有什么?” 春橙咽了咽吐沫,指了指书房方向:“那高氏?” 不知四阿哥是给福晋留脸面,还是其他缘故,在阿哥所的时候,一月只有半月宿在妾室处,另外半月宿在书房。 可说起来好笑,书房也是有人当值的,就是高氏。 目前二所有些三分天下的意思。富察福晋与富察格格,苏格格与金格格,使女高氏。 五儿因相貌不出众,又不得定的缘故,反而一时得以置身事外。 可高氏只是使女身份,却能站稳鼎足一角,可见宠爱之盛。她只有十五岁年纪稚nèn可同四阿哥渊源颇深。 她姐姐大高氏早年也小选进宫,成为四阿哥的教引房事的宫女之一,是四阿哥第一个女人,曾深得四阿哥宠爱。 只因皇后不喜才压着没有升身份。弘历早已允诺,等到嫡福晋进门就给大高氏抬身份。 不想没等到弘历大婚,大高氏就病故了。 高家本无意再送女进宫,是弘历旧情难忘,专程去了高家,见到高氏,入了眼,恳请将高氏送进宫里。 原本弘历想着将高氏抬格格,可自打见了富察格格与金氏、苏氏等人在富察氏跟前立规矩,就熄了这个心思,而是将高氏以使女身份搁在书房shi候。 如此一来,即便富察氏有资格管理阿哥所的妾室,也不好就丈夫的身边人指手画脚。 五儿眨眨眼,带了几分调皮道:“若是她阿玛没有升布政使,说不定福晋都会由她她阿玛既然升了布政使,福晋怕是不安心了” 通州,码头。 弄玉跟在姐姐身边,看着前面的父亲不稳当,倚在四叔身上,小声道:“姐,父亲怎么了?”弄潮唾着嗓子道:“许是太伤心……”曹颂是伤心不假,可现在倚着曹项身上,却是拜曹yong所赐。小说排行榜前10名都市重生小说排行榜 因被家里这些事搅的,曹yong身心俱疲,早已没耐心再哄着曹颂吃饭。 他只是摆出族长身份,直接给堂弟定了几条“罪过”“不孝不慈不义”之类,而后便拿了藤条,亲手抽了曹颂二十下子。 曹颂开始还咬牙不动,后来实在受不住,也上蹿下跳地避,倒是添了鲜活。 曹yong早憋了一肚子气,发泄一回,终于舒坦了些。 曹颂被抽了一顿,倒是开始老实吃饭喝水,闹得曹yong恨的不行。 大家伙哭笑不得,到底给他在晚辈面前留几分面子。 因此,小一辈并不知晓详情。 今日静惠的灵柩抵京,曹yong并没有过来,曹家长房过来的是初瑜与长生、恒生,二房过来是曹颂父女三人,曹项、天护、天阳。 长生与恒生叔侄两人也看出曹颂的异状,长生担忧道:“二哥连马都骑不了,现在也站不稳一会儿二嫂灵柩到了,受不住怎么办?” 恒生最是实在,只当曹颂真是毁哀所致,皱眉道:“还能如何?咱们多劝着些……”天护与天阳两个在旁,心里都不好受。 他们两个一个是遗腹子,一个是庶子,小时多受静惠看顾,对于静惠这个伯母亦是真心敬爱。 天sè将午,装载着静惠灵柩的客船终于靠岸曹家定下的寺庙是西直门外的五塔寺,这里距离城里最近,出入也便宜。 许多身故在任上的官员与官眷多是在这里停灵,曹项自得了丧信,便亲自过来见了方丈,定好了在此处停灵理丧之事。 今日灵柩到通州,要当天就要运回五塔寺。 曹方与东府的两个管家,早已经过来,搭好了灵堂幔帐,客院里也打扫干净,在静惠出殡前,曹家众人要轮班陪着曹颂一家在这里守丧。 通州码头到西直门有五十五里路又因拉灵柩的马车,不能快行,直到天sè将幕,众人才到五塔寺。 初瑜看着神sè蔫蔫的天望,到底不放心。 天望是嫡长子,按理来说要在灵堂前,守灵到出殡。可他毕竟是才四岁大的孩子遇到这么大的变故,又经过旅途之苦。 初瑜想了想,便将曹颂叫道跟前:“二老太太最惦记天望这个嫡长孙,既是天望到京了先让他大哥带他进城给二老太太请了安,回来再开始守灵。” 堂嫂吩咐又干系孝道,曹颂自是无话。重生于康熙末年在线阅读 眼见就到关城门的时间,天估便没有再耽搁,留下恒生、长生在这边帮忙,带了天望进了城。重生于康熙末年全部章节 曹宅里,兆佳氏已经望眼yu穿,正跟李氏念叨着天望。 李氏虽怜惜失母侄孙,可当然是更惦记亲孙子一些。 天估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出了远门不说,还料理这样的大事。 等到天估带了天望过来兆佳氏与李氏两个都又是欢喜又是心酸地将孙子拉到跟前。 天估今年去了两次江南,上次跟着皇子阿哥,不过是随从,这回却是以宗子身份独当一面料理家族事务气度已是不同,看着越发稳重。 李氏见了只觉欣慰,不停点头说着“好孩子”。 兆佳氏早已忍不住,将天望搂在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天望已经记事,初见祖母时,还带了拘谨,这会功夫想起人来,搂着兆佳氏的脖子“哇”地哭了起来…… 既是静惠灵柩抵京,曹家就同家治丧。 除了李氏与兆佳氏两位长辈,因上了年岁不好折腾之外,其他人都忙了起来。 初瑜与春华妯娌每两日一轮班,在五塔寺轮照看两个侄女,接待女客:官客这里,则是曹项与天估轮班,代表曹家接待吊祭的客人。 天望被留在曹宅待了两日,精神缓缓后,还是被送到五塔寺。 曹yong隔三差五,也出城一趟,去看看堂弟与侄女侄儿。 因二房有长辈在,静惠只能停灵三十五日。 如此一来“头七”、“三七”、“五七”就要大办。 旁的且不说,天估的婚期定是要延了。 八月下大定时,两家将天估的婚期定在十月初。可现下因二房白事,天估要服五个月小功,婚期不得不延后。 早在丧信传到京城,曹yong便亲自去了简亲王府,提及此事,暂议婚期延迟到明年出服后,具体日子待定。 现下天估到京,除了回家之外,第二站就是简亲王府。 大定延期,成亲又延期,虽说都是不得不延期,可雅尔江阿能痛快才怪。 并不是迫不及待地嫁闺女,只是觉得两家婚事太不顺溜,心里有点犯膈应。 只是曹yong是六格格的未来公公,雅尔江阿心里不满,也不好与之翻脸:等到天估来了,看着自家额驸眉眼都是疲惫,雅尔江阿一肚子里的牢sāo又说不出,不冷不热地问了两句,倒是将自己憋得够呛。 等到天估走了,雅尔江阿忍不住跟妻子抱怨道:“是不是爷挑错不了。真儿过去,也是做长媳真要说起来,这勋贵家中的长媳高寿的还真不多曹家那个二太太,听说年岁并不大” 永佳原也因婚期延后心里有些不自在,不过听了丈夫的话,实在哭笑不得:“爷怎么想起这个?真儿出嫁虽为长媳,可曹家长房人口简单,比小门小户还清净……” 雅尔江阿不忿道:“人少怎么了?上面两层婆婆,哪个都不能怠慢。下边小姑子、小叔子俱全等到七格格、八格格出门子时,定要找个更省心的人家……” 永佳闻言,不由掩袖而笑。 雅尔江阿斜眼看她,道:“福晋笑什么?不过是便宜了曹家那臭小 子……………” 永佳道:“我是想着,若是真按照王爷的人选去挑姑爷,怕是只能去书里寻了……” 雅尔江阿挑挑眉:“书里,哪本书里……” 永佳道:“《西游记》,里面的孙猴子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天生地养………” 雅尔江阿被噎得无语,好一会儿才哼哼两声道:“《西游记》可是**,没想到最重视规矩的福晋,还有出格看**的时候” 这一回,被噎得无话的是永佳…… 逝者已矣。 不管多么沉重的伤痛,随着时间的流逝,都会一点点变淡。 静惠的灵柩是九月二十三抵京,在五塔寺停灵三十五日,十月二十八出殡。 白事实在太熬人,待静惠的灵柩入土,曹yong与初瑜都隐隐地松了一口气。 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都已经到极限,若是再继续下去,怕是就要有熬不住的。 因是出殡大礼,送静惠最后一程,除了宫里的五儿之外,曹家几个出嫁的姑奶奶都来送最后一程。 这使得前来随祭的人家真正认识到曹家出嫁的姑奶奶的势力。 早先见曹yong身体病弱、曹颂遇到官司的关口想要落井下石的人,现下也暗自庆幸。 即便曹家男人都不成事,就凭两个姑奶奶为亲王府主母,也能照拂娘家十年八载。 要知道,旗人重姻亲,岳家、亲家、连襟都是贵亲。不免有人心动,打听曹家未出阁的姑娘。 待晓得老一辈的姊妹,只有五个,第五个已经入宫为皇子庶福晋,众人只能叹息一声。 小一辈的女孩,长房嫡长女已经定给大学士府,二房两个女儿因母丧要错了明年选秀之期。 不管前面曹颂问罪的闲话穿的多么邪乎,只看曹颂以一等shi卫的身份发送妻子,所有人心里就晓得,曹家圣眷依在。 前来吊祭的命fu,有人打听了弄潮姊妹的年岁,晓得弄玉即便延了明年,也要参加四年后的选秀,便将目光都放在弄潮鼻上。 “五不娶”里有“丧fu长女不娶”这一条,可弄潮今年已经十四,明年就及笄,教养又都是看得见的“无教戒”这条实在对不上。 虽说没有孝中说亲的道理,可还是有几家给了弄潮很重的见面礼,话中也lu出些口风。 李卫提亲之事,曹yong虽已经决定回绝,可到底不好绕过曹颂,还是对曹颂提了。 曹颂只冷哼一声道:“不过是一句好话而已,若是真有那个心,为何不是长子,弄潮还做不得李家长媳不成?李星垣年岁又不大,等三年又何妨?” 曹yong见他话中并不分明,皱眉道:“若是李星垣,二弟就要点头?” 曹颂忙摇头道:“大哥,我就那么一说,谁稀罕李家不成李家内院多婢妾,谁晓得小的会不会有样学样?” 曹yong心里虽是埋怨李卫,可却不愿堂弟存了心结,道:“李卫同我们本不是一路人,是我的不是,怂恿你亲近他往后,还是避而远之的好………” 曹颂神sè怔怔,过了好半晌,才哑着嗓子道:“晓得了” 从九月末到十月末,曹家上下都忙着白事,朝廷这边的大事,就是喀尔喀诸王的“九白之贡”。 这次的“九白之贡”与往年不同,来的不是使臣,而是几位年轻的王子。 虽说皇上重新划…分喀尔喀势力的打算还没有实施,可车臣汗部与土谢图部都有心亲近朝廷。 或许,从心里他们更乐意与朝廷保持不远不近的关系,可扎萨克图部汗王世子驻京,并且指婚公主,这不得不引起他们的重视。 喀尔喀三部,本是鼎足而立。 其中一部,若是得朝廷支持过重,对其他两部并不是好事。 车臣汗与土谢图汗,不约而同地动了遣本部王子上京求婚的念头。 几个适龄未婚的méng古王子,就随着使臣进京献贡,并且带来两部汗王的求亲折子。 雍正本就打算主意,要打破喀尔喀三部鼎足局面,扩大朝廷影响力,不过是怕引起sāo动,本小心行事,以待良机。 尤其是,两部汗王担心分量不够,这次遣进京的,都是本部亲王郡王的嫡长子,有继承权的,想着即便不能赶上扎萨克图汗世子的分量,也要相差不远,才能有资格匹配皇上的另一个女儿。 他们不晓得,就因皇上前些日子娄遇丧子之痛,想到十三阿哥这个兄弟,早已在心里做了决定,尽量将四公主留在京中。 可皇家三个养女,前两个都抚méng古,没有道理最亲近的兄弟家的女儿,就要指到京城。 那样的话,还不知宗室会有什么闲话出来。 原本雍正是没想着喀尔喀那边的,只想着实在不行,就在科尔沁诸王子弟中选个不承爵的子弟,那样的话,没有守土之责,就可以留在京中,只是到底难掩si心,显得有些难看就是。 喀尔喀两汗王遣来的子弟,可都是有继承权的,将来不是继承亲王位,就是郡王位,即便不是汗世子,身份也相差不多。 有一个恒生,为什么不能有第二个? 心中思量一番后,雍正还是决定将重点放在土谢图汗部的子弟上。 既是要在土谢图汗部给凌策划人口出来,那为了防止土谢图汗异动,还是在内部给予牵制最为妥当。 有了这个打算后,雍正便将招待喀尔喀来使的事情交给弘历,并且命怡亲王府的大阿哥、四阿哥协理此事…… 前几天写过了,昨天没头绪,憋得不行,今天二合一。 对对手指,月票双倍啊,小九小声求月票。。。!。 第一千三百八十九章 骚动 .十月三十,是万寿节,也是李氏的寿辰。重生于康熙末年最新章节 不用说,往年这个时候,即便曹家不大肆操办,也要亲友热闹一番。 今年却是因在服中,委实热闹不起来,连宴饮也免了。 静惠既已出殡,丧事就告一段落,曹家众人又恢复各自生活。 曹颙关于赈济的折子被留中,随即就是皇上关于赈济方便的旨意,比曹颙的折子更详尽。 固然堵住了官员贪墨之手,可也指出一条金光大道。 那就是做出赈济成果后,奖赏太丰厚了。 看了这样的旨意,谁都晓得,但凡能接了赈济的差事,只要不是傻子,那就是跟仕途鎏金似的。 毕竟在赈济中捞银子,跟火中取炭似的,稍不小心,就要烧到自家身上;还有些自诩良心未被丧尽的,即便伸手,心里到底也会不安生。 如今却是不同了,即便在赈济中捞不到银子,可捞资历也是好的。 如此一来,就没有嘀咕皇上卡的紧,早先那些心里咒骂曹颙短寿的人,这个时候也顾不上曹颙。 能做到京堂位置,谁没有两把刷子。 曹颙的折子虽没有明发,可该知道的都知道,皇上的新规,是曹颙这个户部尚书首议。 对于这个结果,曹颙其实是有些意外的。 他虽不是皇上,可将心比心,多少也能揣摩出九五之尊的心态。那就是不怕臣子争斗,只怕臣子不斗。 将曹颙的折子明发,给曹颙树几个敌人,这才像是帝王手段。 如今这样,似乎有保全曹颙之意…… 曹颙想了一圈,无果,只能归纳在自己沾了曹颂的光,皇上一时心软。小说排行榜完本 毕竟在世人眼中,曹颂这回的跟头跌得惨了些。 对于八旗勋贵来说,官场起伏不算什么,可丧妻失子就是大事了。 即便曹颂续娶,填房就是填房,哪里能比得过发妻嫡子? 关于江南赈济之事,曹颙即划好了大框,就不准备再多插手。 他是户部尚书,主管赈济虽是名正言顺,可现下众朝臣都削尖了脑袋想要参合一把,他还是作壁上观最好,否则的话,谁晓得暗中得罪哪个。 没错,朝廷现下已经开始沸腾了,从京堂到司官,无不想要在赈济中参合一把。 万寿节前,朝廷褒奖了一批在南北防洪中表现出众的官员。 有一个因死于防洪的官员,甚至还破例得了谥号,子弟也恩萌入监。 这动静可就大了。 毕竟按照朝廷法制,一品官员死后,报给皇上,由皇上决定是否给谥号;一品以下官员,除非特旨,否则是无谥的。 死后哀荣的且不说,就是那些活着的官员,即便没有立时升官,名字也到了御前,这是多大的机遇。 有些事情,却不是曹颙想要躲就躲的开的,这一阵子借着静惠出殡,已经有不少人备了吊礼,往曹颙身边凑活。 接着,因李氏寿辰的缘故,曹家即便没有办寿宴,可受到的贺礼却比每年都要多三成。 户部司官,即便是品级低,单独攀不上曹颙的,也凑着份子,预备了重礼。 曹颙哭笑不得,对着四面八方、旁敲侧击的各sè人等,到底没松口。 皇上既然用重赏的法子,将赈济的差事变成了肥缺,哪里会让臣子来卖人情? 这些人真是想要升官想疯了,竟看不到这点。小说排行榜 他们越是疯癫,曹颙就越是清醒,在政务处理上也越发从容…… 对得起皇上,对得起百姓,对得起自己这三条都要顾到……真要是不能面面俱到,那就要先对得起皇上,次对得起自己,百姓只能延后了…… 对得起皇上,才能保全身家xing命;对得起自己,心里才能舒坦;顾念天下苍生之类的话,并不是空话,可前提是自己得好好的…… 现下,曹颙想的首要问题,是左成的安置。 自范时铎被押解回京,便有左都御史史贻直署两江总督,因江苏巡抚随范时铎一道被罢官,所以江苏巡抚之位便有刚升任湖南按察使没多久的尹继善署理。 尹继善都调离湖广,左成自是跟着去了江南。 江南官场因两督之争,被牵连的官员从巡抚到县令,一下子空出十多个缺。 都说江南是官员埋骨之地,可为何大家还挤破脑袋去江南,除了江南富庶外,还因为江南容易出成绩。 穷山恶水之地,即便绞尽脑汁,能弄出什么花来? 江南却是不同,钱粮、商贸、士子…… 可左成与资历在哪里摆着,即便江南的缺再多,能够得着的也只有七品知县与从六品州同两种选择。 像尹继善那样,数月之内从正五品升到从二品,是想也不要想。 同样是年轻,尹继善三十多岁官至巡抚是年轻有为;左成十七岁,就是做知县,都显得有些勉强。 毕竟在世人眼中,三十多岁是壮年,十七岁即便成家立业,也是半大孩子。 七品知县听着官职不大,可毕竟是正印官,关系一县百姓生计。架空历史小说排行榜 即便朝廷历年下去的知县,有年轻就中进士得以授官的,可那也经过吏部几个月的“集训”才能外放地方。 左成才十七岁,又不是进士出身,若是有个不妥当,就要影响以后仕途。 州同只是辅官,需要料理的也是辖内钱粮、民政等事务,更好经营些。 至于让左成跟着尹继善,背靠大树好乘凉之类的打算,曹颙早就熄了。 有了一回教训,还不开眼的想要来第二次,那不是傻缺是什么? 左成本就是七品笔帖式,又在万寿节前的褒奖名单之内,因此曹颙没费什么力气,就给左成补了两江从六品州同的实缺。 若是左成只在尹继善跟前做文书幕僚之类的工作,有张义跟在他身边,忙他打理官面上人情往来就够了。 现下既然正式补缺,那张义这个大管事就不够看。 曹颙便拜托蒋坚,在京里聘了两个擅长钱粮、民政的师爷,使人送往江南。 至于左成家眷朱氏,曹颙与初瑜的意思,都觉得少年夫妻之间宜小别、不宜久别,希望朱氏早些去江南小两口团聚。 想的很好,可现下孩子才四个月,天气又冷,哪里敢折腾?只能等着明年二月,天气暖和后,才能成行…… 不怪曹颙越发淡定从容,因为曹颂的处分终于下来。 别说是曹颂,就是在两江差点引发民乱的范时铎,也都好好的,压根没有之前众人猜测的那些“疾风暴雨”。 虽说经部议下来,范时铎因延误防洪差事,使得汛期危急,视民命如草芥,当入狱论斩;可皇上顾念他是勋臣之后,有心保全,特赦之,授镶蓝旗汉军副都统。 大的都放了,其他被押解至京的官员,就也多是罢官降级了事。小说排行榜完本 就雍正那爱僧分明的xing子,竟然闹了这一出“高高抬起,低低落下”的把戏,真是惊掉了一地的眼珠子。 就连十六阿哥,si下里都忍不住同曹颙嘀咕:“莫非皇上真改吃素了?原以为除了你家小二,其他的都要掉一层皮,没想到却是这般处置。还是范时铎乖觉,偷偷地献了家产?” 反正,他是不信皇上真的宽恕范时铎,总觉得这其中有内情。 曹颙的心里,也不相信雍正真的顾念什么“勋臣之后”。 说起来,官员的荣辱兴衰,都是皇上一念之间。即便现下落在众人眼中,是皇上法外开恩,待范时铎网开一面,可谁能保准他明儿不会翻旧账?赏罚加倍。 只是皇上行事,却有些不同。 不说旁的,就说那赈济条陈上的奖赏条例,总算的制定的太宽泛,总觉得惩戒的没有减轻,可赏的有些重了。 就此事,曹颙才专门与蒋坚议过。 最后两人得出的结论是,皇上现下大权在握,地方与朝廷无一不稳,所以行事也从“苛严”转为“温抚”。 从雍正登基到现在,六年了,就没有一年太平过。 各种折腾,各种新政。 百官不能说都成惊弓之鸟,也都是跟缩脑袋的鹌鹑似的,要多乖巧也多乖巧。 即便偶尔党同伐异的举动,也都在小范围内,无人敢触犯皇权。 如今改革推广了,贪官污吏少了,户部有银钱了,皇上御下的策略变温和了,也说的过去的…… 着急的只有十三阿哥。 外人看着,只是皇上御下宽松了;十三阿哥常伴御前,最是能发现皇上不仅仅是御下宽松,而且待自己也宽松了。 政务这里皇上虽依旧都抓在手中,可是不再事必躬亲,而是分配到十三阿哥与几个大学士名下。 皇上安置的时候,不再是子时…… 而且御前也开始进绿头牌,一连半月,皇上都点了牌子…… 并非是念起旧情,点妃嫔shi驾,而多是年轻的答应、常在。 皇上并不是好sè的xing子,现下这是做什么? 是因失子之丧,想再要个小阿哥? 皇上已经知天命之年,身子骨怎么受得了? 十三阿哥急的满嘴是泡,可到底晓得分寸,即便兄弟两个关系再好,君臣毕竟是君臣。 做兄弟的,担心兄长身体,可以劝解兄长在女sè方面克制一二;可做臣子的,没有多嘴皇上宠爱后宫的道理。 可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皇上受不住怎么办…… 还好,他担心的情况并没有出现。 雍正并没有伤身,反而有些“采yin补阳”的意思,看着脸sè儿好了不少。 身上似乎生机焕发,看起来年轻了好几岁。 自古以来,后宫连着前朝,皇上开始点绿头牌之事,没过多久,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不知是不是皇上“不好女sè”的形象在大家心里过于深刻,没有人觉得皇上是一时有了sè心,开始享受后宫;都觉得这其中有内情。 这内情是什么? 大家“顺藤mo瓜”,查到皇上的变化是在福惠阿哥薨后,都觉得找到“真相”。 皇上虽夭折了福惠阿哥,可还有四阿哥、五阿哥两个儿子,为何还临幸后宫求子? 这说明什么?说明四阿哥、五阿哥不合皇上的心思。 五阿哥还罢,因生xing顽劣,就没见皇上怎么待见他;四阿哥……虽无储君之名,可是却被当成储君…… 这个,有变动? 自打雍正元年,皇上宣布建立“秘密立储”制度,并且将一份诏书送到“正大光明”后封存,关于储君的猜测就从没平息过。 大家猜测,人选就在四阿哥与福惠阿哥之间。 早先因年贵妃得宠,年羹尧权重,不是没有人猜过诏书上的名字是福惠。 毕竟满洲习俗“子以母贵”,至于是满人血统,还是汉人血统,反而有些扯淡。毕竟从顺治帝开始,皇室的血统就不纯。 不管八旗勋贵怎么看,反正不少汉官是这样看的。 即便年家落败,年贵妃薨了,福惠阿哥为储的猜测还是没有断过。 直到四阿哥指婚富察氏,那些想要做墙头草的才算死了心。 四阿哥同福惠阿哥相比,本就在年纪上占优势,又得了有力妻族;若是皇上还要扶福惠阿哥为储,那又是一场动dàng。 皇上并不糊涂,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 那自然是心中默认四阿哥为储,才会给他指了这样有力的妻族,以弥补他母族单薄的不足…… 既是群臣认定皇上因福惠阿哥之炀再求子,那就推翻了先前四阿哥为储的猜测。 经过一番脑补,皇上以四阿哥为幌子、实际属意福惠阿哥的“真相”,就被许多人发现。 有了定论,过程就好说明了。 铲除年羹尧,是预防外戚尾大不掉;赦免年家子孙,重新启用年希尧,是为了给福惠阿哥留人使唤……选富察氏为四阿哥妻族,谁就能保证是恩典,不是想要借由子彻底发作富察家,报复富察家早圣祖朝时的首尾两端? 四阿哥已经当差两、三年,多少有些耳目心腹,听得这些闲话,真是呕的半死。 开始还觉得这些话荒谬,一次两次听得多了,他心里也开始没底。 只是他素来有心机,晓得皇家最忌讳的是什么。 若真的鲁莽,父子失和,那只会便宜旁人? 这些闲话一出来,他就对五阿哥多了提防,生怕是五阿哥背后推bo助澜,想要引得他们父子失和,以坐收渔利。 待小心观察一番,他才发现,还真的不干弘昼之事。 是早年同富察家争夺皇子嫡福晋位置的几个勋贵,因家族有适龄女儿明年选秀,始终关注着宫里动静。 原本他们想要是奔着西二所侧福晋的位置,现下因皇上的变化,开始眼界高了,奔着皇子母妃的位置来了……!。 第一千三百九十章 父子合议 .待看明白八旗勋贵用心,弘历心中憋闷的不行。小说排行榜前10名都市异能小说排行榜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皇已过知天命之年,即便明年秀女入宫,顺利生下小阿哥,难道就能染指储位不成? 幼主登基,主弱臣强,本就是皇家忌讳。 不过,心里虽觉得自己必是储位人选,可他再也不像过去那样安心。 他不敢去犯忌讳拉拢朝臣,可对于自己的侍卫、昔日伴读、妻族等可以名正言顺亲近的势力,就不再吝啬热情。 结果,他发现,自己同曹家的渊源不亚于富察家。 福彭、恒生做过他的伴读,天佑现下是他的侍卫,曹佳氏是他的庶福晋,平亲王、裕亲王成了他的连襟。 恒生因守孝的缘故,除了参加曹家丧事与招待喀尔喀来使时露过两面,其他时候闭门守孝。 说来也是好笑,蒙古人是不讲究这个的,只是恒生这个汗王世子人在京城,就要“入乡随俗”。 喀尔喀虽服员辽阔,可几个汗王之间依旧彼此提防。 车臣汗与土谢图汗遣子侄进京求亲,自是瞒不过扎萨克图汗。 虽说他也晓得,天可汗既将公主不可能再指个公主到扎萨克图部,可也安排了几个年轻王子、台吉进京,不过是表明亲善朝廷的立场。 即便生在贵族之家,可蒙古人到底憨直,在那几个台吉眼中,恒生既是汗王世子,就是为了的扎萨克图之主,是他们的部落之长,他们自是真心同恒生亲近。 如此以来,进京以后,他们就经常造访郡王府。架空历史小说排行榜 恒生本是豪爽性情,加骑射、摔跤功夫都出众,很快就得到众人宾服。小说排行榜完本 弘历奉命招待喀尔喀诸王子、台吉,虽说将观察的重点放在车臣汗部几个王子身,可也不好怠慢扎萨克图部,就陪着来过两次郡王府。 看到扎萨克图部诸王子、台吉对恒生如众星捧月似的,弘历才晓得恒生的分量比想象的还要重。 他对恒生,便多了几分亲近。 因恒生守制的缘故,两人已经数月未见,就找了肃静地方闲话。 “说起来,还真是不敢巧,若不是赶汗王妃薨,现下三公主就要下降……到了那时,你就要换称呼,叫我一声四哥……”弘历道。 恒生憨笑道:“四爷是君,蒙克是臣,到底君臣有别……” 弘历翻着白眼道:“现在晓得君臣有别了……当年你刚进宫为伴读时,我让你叫我舅舅,你还老实叫过一阵子,后来才改的口……” 恒生有些不知如何接话,只是笑。 弘历哼了两声道:“说起来,还真是便宜了你……原本从福瑞郡主那论,你要叫我声舅舅;从曹佳氏那边说起,你得称我姑父……等到三公主下降,你倒是长了一辈……” 到底在宫里历练多年,即便恒生再憨实,也察觉出弘历的有心示好,便附和着说道:“不管怎么论,四爷都是尊长就是……五姑姑生母早逝,曹家二老太爷没的又早,小时候曾由我们太太抚养……虽名为姑嫂,实际同母女无异,太太疼爱五姑母的心,并不比疼大妹妹少几分……” 虽说弘历早就听过曹颙夫妇爱女如命之类的话,可也没有怀疑恒生这番话的可信度。重生于康熙末年在线阅读重生于康熙末年最新章节 一是恒生性子实在,不像是能扯谎的;二是五儿虽只带了几抬嫁进阿哥所,可都是好东西。 五儿的性子,温顺娇憨,天真少心机,怎么看都是娇养出来的。 原还担心五儿是庶出,曹家未必将五儿当回事,听了恒生这话,弘历如同三伏天吃冰西瓜似的舒坦。 是啊,五儿虽是二房庶出,可小时候却养在福瑞郡主身边,自是同长房亲近。 五儿能得皇后与母妃喜爱,也就说的过去,谁不喜欢温顺无害的小姑娘? 想着五儿含泪时的双眸与娇笑时的梨涡,弘历只觉得心中一荡……明明与自己同龄,在自己的妻妾中不算年岁小的,可因长在曹家的缘故,依旧保持了天真烂漫…… 自己早时嫌她青涩稚嫩,不怎么心,没想到她长得越来越好…… 偏生又赶曹家白事,换做其他女子,就全凭心意,哪里管的规矩不规矩的;可五儿娇憨可爱,自己全心疼爱还来不及,哪里舍得逼她,让她为人诟病…… 弘历只当自己与恒生关系亲密,如今只不过再看在五儿的面,好一点点而已。 恒生却是觉得不对,送走了弘历与扎萨克图部诸人后,便让人将众人带来的奶豆腐、牛肉干、毡子等收拾出一份,自己敢在晚饭之前,去了曹府。小说排行榜 刚好曹颙落衙回来,天佑也从宫里换班回来,恒生便同天佑一道,在九如院用了晚饭。都市重生小说排行榜 饭后,父子几个也没有去房,就在房坐了。初瑜给他们父子几个预备了茶水,自己去福源堂看望陪着婆母去了。 天佑今儿下午并没有随着弘历出宫,而是在宫里轮班。 因前些日子料理静惠丧事时,他请同僚代班,这些日子就没休沐,像随侍皇子这样的体面差事,也多让给了帮过忙的几位同僚。 曹颙这边,因恒生的缘故,对于喀尔喀来使颇为关注。 听恒生说他们下去曾去郡王府,曹颙便想到扎萨克图汗,心中不免有些担心恒生受欺负:“可是有人不恭敬?” 恒生挺着胸脯道:“父亲放心,都老实着呢……儿子还巴不得有不开眼的,甩甩拳头,松快松快……” 曹颙点点头道:“老实就好,真要有不开眼的,也别惯着……不管是王子,还是台吉,他们往后都是你的属臣……” 天佑在宫里,消息到底灵通些,道:“喀尔喀三部今年遣王子进京,是为联姻而来……二弟既是扎萨克图部未来汗王,也当让他们见识见识二弟的厉害才是……” “大哥的意思是?”恒生疑惑道。 “那两部是冲着四公主来的,瞧着皇的意思,既是让怡亲王府的阿哥作陪,八成心里已经准了……扎萨克图部即便不可能再求公主,也要求几个郡主、宗女。品级比不得,数量占优也好啊……”天佑道。小说排行榜完本 恒生听了,有些犹豫:“这样好么?喀尔喀那么远,骨肉生离,哪家肯舍得?” 天佑道:“宗室女抚蒙古是惯例,除了父母求恩典,得以留京之外,其他的还不都是大都去蒙古?左右都是难回京,去科尔沁与去喀尔喀又能有多大区别?只要你晓得她们去国离家的不易,往后善待几分,就什么都有了……” 恒生望向曹颙,曹颙仔细思量一番,天佑这个建议,对于恒生来说,确实是个机会。架空历史小说排行榜 他是去过喀尔喀的,晓得外蒙风气与内蒙不同。 内蒙因接近内地,被同化的厉害,开始讲究儒家礼仪,女子的地位也变得卑弱;喀尔喀那边,保持着蒙古人的原貌,当家主母在家的地位很高。 毕竟,男子要在外放牧,家务全赖女子。 像肃王府郡主那样,被侧室辖制,实在是不多。 不管恒生在京城驻留多久,终有一天要回喀尔喀,有机会提前在喀尔喀布局也是好事。 想到这里,曹颙便开口道:“确实是个机会,你留些本部来的子弟,若是有合心的,可用略帮一二……只是到底婚姻之事,要你情我愿才好,否则安抚了那边,却得罪了京中宗室,就得不偿失……待有了成算后,可用同肃亲王与简亲王商议此事,看他们两家有没有适龄人选……” 恒生想了想,明白养父在抚喀尔喀宗女人选圈定这两家的缘故。 他早已得了消息,等到明年汗王妃烧周年,朝廷会从肃王府一脉格格中选一人,指为汗王继妃。肃亲王一脉宗女抚喀尔喀,彼此也能有个照应。 简王府那边,虽还有两个小格格没定亲,可年纪尚幼;年纪合适的未婚格格,都是雅尔江阿的侄女们。 对于雅尔江阿来说,定是巴不得为侄女们安排一番。 加她们父亲即便爵位不高,可身为简修亲王嫡孙女,抚蒙古的话也能册封较高品级…… 喀尔喀之事说完,恒生便说出自己来的首要目的。 “父亲,儿子觉得四阿哥近日有些反常,开始主动与儿子亲近……平素虽然他待人也随和,可总不如五阿哥那样实在,端着皇子皇孙的架子,生怕旁人有一点不恭敬;现下却是攀扯起亲戚来,不知是何缘故?”恒生道:“儿子怕他小心眼,就顺着他说了几句父亲母亲曾抚养五姑姑之类的话,他竟真的喜形于色……” 曹颙笑道:“这些日子外头闲言碎语太多了,怕是四阿哥心里开始犯怵了……” 天佑正色道:“儿子也正想同父亲提这个……四阿哥待儿子也比过去亲近些,听说现在阿哥所那边,四阿哥颇为看重五姑姑……” 曹颙收了笑,脸也露出几分郑重:“不管是四阿哥一时兴起,还是因外头的流言,开始看重曹家,你们兄弟要记得,曹家会默默做你们五姑姑的援助,可永远都不能在明面介入外戚之争……等到需要争的那日,你们不妨往大了想想,看自己是不是做了棋子……” 天佑与恒生听了,都若有所思。 曹颙到底不放心,道:“不管你们五姑姑受不受宠,你们决不可参合储位之争……自古以来,臣子参合皇家的事,就没有下场好的;坏了前程还是小事,稍不小心,就是抄家破族之祸。等年底,你们母亲出了孝,让她找机会见宫,见见你们五姑姑……你们五姑姑打小就是个机敏的性子,这几年在宫里也没有半点错处,当晓得孰轻孰重……” 天佑道:“父亲,那四阿哥那边的示好……” “该接着就接着,只是记得恪守为臣之道,不要轻狂留下把柄……富察家那边,能交好就多交好。马齐老了,富察家送女为媵,犯了忌讳,怕是皇与四阿哥要推出一家来平衡四阿哥的后院……这个当口,你们兄弟可要小心些,凡事多留个心眼。富察家那边,能交好就多交好……”曹颙道。 天佑与恒生应了。 说完外边的事,父子三人少不得有提及家里这些人。 曹颂的案子已了,只是侍卫缺都是有定额的。曹颂即便在一等侍卫听用,可因侍卫处无缺,要等到出缺后才开始当差。 通常这样的人事变动,多在年底,曹颂倒是能歇一阵子。 左住那边,因左成升州判的缘故,又闹腾了一番。 章佳氏族里,有几个长辈,想要安排自己子侄南下,不过是见左成在江南富庶之地为官,想要跟着捞一把。 宁老太太被“供养”了数月,只觉得处处使不劲,正憋着一口气。 这个时候,就受了族人的几份礼,同往来亲近的几户人家做了应承。 这也是京中惯例,毕竟人离乡贱,即便是为官为宦,身边也多有人帮衬一二才好。 左住早就得了曹颙告诫,哪里会跟族人牵扯这个。 宁老太太那边提了几次无果,终是忍不住,直接越过左住,打发族人出京。 为了这件事,左住很是懊恼,觉得自己当哥哥的没用,不能拦下这些人。 虽说曹颙出面,可以拦下章佳氏族人对兄弟两个的窥视,可曹颙并无意出手。 孩子们已经长大,总要开始学着处理这些事务。 现下自己看着,即便他们处理失当,自己也有指正的机会;要是一直帮扶着,什么时候能**…… 天色不早,恒生还要回府,曹颙便没有在留。 天佑还有私话要说,就送恒生出来…… 九如院中,曹颙吃了一口茶,想着天佑,心中有些复杂。 同样是被家族倚重的嫡长子,天佑似乎比自己更合格,更有魄力。自己是不是当安心了…… 这想着,就听到外头有动静。 少一时,初瑜挑帘子进来,脸色很难看,脸色苍白,眼里含了泪。 曹颙见状,不由一惊:“这是怎么了?” 初瑜在炕边坐了,看着曹颙,眼泪就止不住……未完待续【字由启航更新组幽灵提供带无言最美】 第一千三百九十一章 风头(求双倍月票) .到底是怎么了? 曹yong只是站不住,一下子站起来。都市异能小说排行榜重生于康熙末年全部章节 初瑜拿着帕子拭泪,哽咽道:“老爷……不管老太太与二老太太怎么想,二叔的婚事,我是委实不愿出面”曹yong苦笑道:“你不出面,还要二老太太出面不成?四弟妹是小婶子,也不好张罗此事……”初瑜皱眉道:“可也不至急迫如此,静惠没了不到百日难道真要在孝中议亲,周年后续弦?孩子们怎么办,戴孝给继母敬茶?”曹yong道:“那夫人之意?”初瑜犹豫一下道:“老爷,能不能烧周后再相看等侄女侄儿们出孝后再进新人?家务这块,即便四婶不好全权,还有弄潮可以帮手,正好也历练一二。” 曹yong看着妻子,没有接她的话。 夫死、妻服斩衰:妻亡,夫服杖期或不杖期。 有双亲长辈在,不杖期:上无双亲,杖期。 兆佳氏在世,曹yong为亡妻服的就是不杖期。 世俗惯例,丧妻后通常是“烧周”就续弦。 不是因chuáng秭之欢,毕竟即便不续娶,勋贵家男人想要找个暖chuáng的,并不费劲。小说排行榜前10名重生于康熙末年最新章节 可二房那边,上有老、下有小。 加上随着曹yong回京,春华这个小婶子管家也名不正、言不顺。 虽说有父母在不分家的老话,可为了长久计,兄弟妯娌与其拘在一个宅子牙磕嘴的,还不若早些分家,少了摩擦。 曹yong与春华毕竟是庶子庶媳,身份尴尬。他们夫妻两个在京这几年,对长房尽力甚多,曹yong也不愿见他们被兆佳氏吃哒。 曹yong能解开心结,主动购置了东府后街的宅子,已经是不容易。 并非曹yong不念旧情,只是逝者已去,活着的人更重要。 想到此处,曹yong有些怔住。 上辈子少年时,他有几个投契的同窗,偏生都是父母缘薄,两个少年丧父,两个少年失母。 失父者,寡母**拉扯:丧母的两个,都是半年的功夫,后母就进了门。 为了此事,有两个女同学还发不忿之言,说“为母则强”、“男人寡义”之类的话。 事不关己,曹yong自是不放在心上。 如今轮到曹yong,曹yong的心里是矛盾的。重生于康熙末年全集小说排行榜前10名 一方面觉得现下周年后续娶新fu的习俗有些不近人情,一方面又希望东府的生活早日恢复正轨,不用自己与长辈们再操心。 想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道:“就算是延后到三年后又如何?小 二正值壮年,总不能后半辈子做蜂夫。天望还小,正是需要看顾的时候…弄潮、弄玉两个虽大些,需要学习的东西也多不管她们愿意不愿意,总会有人代替静惠的位置……”初瑜闻言,眼圈又开始泛红,过了好一会儿方低声问道:“老爷…若是我同静惠一般,老爷也没出周年就聘新人么?” 曹yong叹了一口气,道:“夫人忘了为夫是和硕额驸么?有福僧阿之例在。”初瑜轻哼一声,道:“听老爷的意思,倒是觉得这身份碍事了是不是?”曹yong想了想,一本正经,道:“续弦麻烦,左右天估要娶媳fu,不缺人管家,一口气纳上几个美妾倒是要的……” 初瑜本是为静惠不忿,再加上想到自己身体不好,才会心有触动,流了眼泪。 听了丈夫的话,初瑜瞪大眼睛:“老爷说的是心里话?” 曹yong点点头,道:“就是心里话,我本想着与你白头偕老,既是你舍得抛了我去,我还巴巴地念着你不成为了我的德行操守不为人诟病,你还是多爱惜保重自己,活到九十九才好” 初遇本是心惊,听到最后,却是红了脸,觉得心里酸酸涩涩的,原来的那点怨愤不平也早就烟消云散…… 次日,曹yong早上给李氏请安时,李氏同儿子提及曹yong的亲事:“瞧着媳fu昨晚的样子,像是不太乐意操办我晓得她们妯娌两个情分深,并非是我多事,或是不记颂哥媳fu儿的好,可二房总不能没有主fu……………” “儿子晓得,母亲是不放心几个小的要是三年后续娶,弄潮姐妹两个就到了出阁的时候,同后来的没相触过,就少了家人情分” 曹yong道。重生于康熙末年在线阅读小说排行榜前10名 李氏欣慰地点点头:“你能晓得我这份心就好同样是当娘的,颂哥媳fu儿最放心不下的,不是新人占了她的位置,而是这几个小的…弄潮、弄玉两个即便出嫁,也离不了娘家庇护” 絮絮叨叨,到底是一片慈心。 曹yong又陪着说了几句,才离福源堂,去了衙门。重生于康熙末年在线阅读 已经十一月,户部差事最繁重之时。 偏生今日圣驾移驻圆明园,张廷玉随驾,并不在衙署。 曹yong坐在堂屋,一口气忙到中午,才将手上的公文处理完毕,就见蒋坚拿起邸报,面带古怪地走了进来。重生于康熙末年全部章节 曹yong指了指书案前的椅子,招呼蒋阜坐下,道!”莫非有什么新闻?” 蒋坚将邸报递给曹yong,道:“大人看了,也会惊诧” 曹yong笑着接过,前面不过是常见府道官员调动任免,直到看到鄂尔泰的名字,他才开始郑重起来。 要说万寿节前,尹继善是得了圣心,数月升五级的热门人物,那现下就有些时过境迁的意思,炙手可热的人物成了云贵总督鄂尔泰。 万寿节后的第一次大朝会上,皇上以两广总督衙门驻广州,离广西比较远的缘故,命云贵总督鄂尔泰兼管广西军政。 至此,鄂尔泰就总督三省军政,还有之前加封的兵部尚书衔。 要知道,总督站班,原本是直隶为总督居首,两江总督次之,湖广、两广、闽浙等再次之,云贵总督居末。 可广西归到鄂尔泰名下后他这个总督辖三省之地,就从总督之末,一跃到第三的位置。 让蒋坚动容的,正好是鄂尔泰相关的一个明发旨意。 云南、贵州、广西三身文武官员,有鄂尔泰提补之员,应行引见者不必一面具题,一面颂部引见而是在鄂尔泰请旨后,直接来京到吏部与兵部引见。 不过几行字,可曹yong晓得这其中的分量。 这样的殊荣,当年年羹尧也曾有过就是大名鼎鼎的“年选”:如今鄂尔泰的恩典与当年大同小异,想来用不了多久“鄂选”两个字就要成为流行语。 曹yong将邸报放到一边,道:“非磷素来淡定,竟为此事动容,委实难得我倒是有些奇怪,非磷并不是爱操心的xing子,怎么关注起旁人的闲事来?” 蒋坚看了曹yong一眼,道:“大人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曹yong笑道:“就是那些拿我与鄂大人相比的闲话?不过是旁人嚼舌,哪里好计较,做人还是当糊涂些好……”因鄂尔泰圣眷正隆京中众人闲话时便翻起鄂尔泰的底,结果发现他还真是大器晚成。 十七岁中秀才,二十岁中举人,二十一岁袭佐领世职补shi卫。 结果在shi卫上十六年,直到三十七岁才出任内务府员外郎。而后,在员外郎位上,又磋磨六年没动。 直到今上登基,四十三岁的鄂尔泰才时来运转,被越级提再。 蒋坚道:“大人还不动如山,在外人看来,大人与鄂大人一时瑜亮……………”蒋坚说的太过婉转,实际上外头的评论是鄂尔泰已经压了曹yong一头。 毕竟在曹yong娶郡主,任御前shi卫时,鄂尔泰才是外班蓝翎shi卫:曹yong总管内务府时,鄂尔泰才是内务府员外郎。 等到曹yong总督直隶时,鄂尔泰刚刚幸进为江苏布政使。 现下,鄂尔泰的风头却已经压过曹yong。并且他的弟弟兵部尚书兼步军都统鄂尔齐,就是曹yong去年病重时最热门的户部尚书人选。 结果,曹yong病愈,依旧执掌户部,鄂尔齐去了兵部,成为伊都立的同僚。 鄂尔泰的另外一个弟弟鄂礼,现下为监察御史。两个弟弟都得了皇上的青睐。 曹yong只有嫡妻,不置婢妾:鄂尔泰亦是如此,五子都是继室夫人所出,夫妻恩爱也是出了名的。 加上两人都是家族长子,二十出头就承担家族责任,教养兄弟子侄。 种种相似之处,使得外头老是将两人一同说起。 曹yong摇摇头道:“鄂大人有胆识有魄力,我自叹不如” 鄂尔泰在西南,负责的是“改土归流”这几年,每年都有一两起所谓“恶苗”作乱的消息,结果都是毫无例外的别剿灭。 虽说对于朝廷大局来说“改土归流”加强〖中〗央掌控力度,才是确保西南太平上策,可这功绩后边,不是旁的,而是娄人的血。 雍正倚重的三大总督,没有一个是好差事。鄂尔泰是西南的杀人刀,李卫是江南搅屎棍,田文镜是中原的疯狗。 不管旁人如何,曹yong半点都不羡慕。 蒋坚犹豫一下道:“鄂大人已经是一品,剩下的就是入阁他正值盛年,说不得要压大人一头……” “非磷,我早已说过,我不会入阁”曹yong道。 蒋坚长吁了口气,道:“大人虽有隐退之心,可皇上看重大人,怕不会放大人告退……曹yong亦需要大人看顾……” 曹yong摇摇头道:“长生与天护转年就要下场小一辈渐长大,曹yong他们兄弟几个也都在官场立下,我不能看顾一辈子” 最关键的是,只要天估娶了六格格,就是和硕额驸,相当于一品武职,够资格支撑门户……!。 第一千三百九十二章 变动 .转眼,到了腊八。小说排行榜完本异能小说排行榜 天气越来越冷’衙署里的差事也越来越繁忙。 曹颗每日里从衙署到家,两点一线’很是繁忙’几乎每日都要日暮才能回府。 可是,时到年底,各种往来应酬也多起来,每日收到的拜帖都有数份。 有些是交情不到,有些是懒得应付’曹颗多是辞了,鲜少安排在晚上待客。 然后,这一日’他却在出门前提前嘱咐妻子,晚饭安排席面留客。 初瑜这里’亦是满心欢喜。 原因无他’今晚过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外放多年的赵同。 赵同外放后,连着做了三任县令,因在辑盗刑名上有建树’被刑部几位堂官看上,调升刑部主事,本是去年年底回京。 不想,赶上鄂尔泰在西南“改土归流”空出许多流官位置,上折子向朝廷要人。 云贵因地处偏远’诸苗混居’流官不易做,向来被当成苦缺。 吏部这边,本是准备在候补官里选官出来,可皇上亲自过问此事’下旨将去年“大计”、“京察”中“卓异”的一批官员调任西南。 消息出来’京中有关系的无一不钻营起来 曹颗却不觉得西南是苦缺,即便赵同在刑名上有建树,可真要回到京中’也不过是氓灭众人,还不若另辟蹊径。 因赵同是捐官’本就升迁不易,为了让他好出政绩’早年派官时,曹颇就帮他选的繁难之地。 饶是如此也熬了三任才得以升迁。 赵同的缺,曹颐便没有说话。当然他还是见了赵同提了自己对西南机遇的看法。 于是’赵同的刑部主事刚到任没几日就外放西南,成了同品级的正六品通判。重生于康熙末年全部章节小说排行榜完本 多少在“蛮察”、“大计”中失手的官员幸灾乐祸。 就连初瑜’都为喜彩念叨了一回辛苦。 显而易见,曹颇的看法是正确的’西南确实机遇无限。 不过半年功夫’赵同就从正六品通判,成了从五品知州,重新做回掌印官。 现下赵同随云贵其他几位官员回京陛见’少不得来曹家请安。 赵同是曹家家生子,曹颐为其办理“开户”才获得户籍’得以补官。 可按照世情赵同与其子孙,对曹家这边要执主奴之礼。 因此’见到曹颇的那刻赵同叩首,行了大礼。 早年安排赵同补官一方面是有意成全他的上进,一方面是想着长房子嗣单薄,在官场多个与力。 等到的二房堂弟们相继出任’曹颇这个心思就淡了。 不过念在赵同随侍数年的情分,能给与的关照,曹颇依旧不吝啬。 正是如此,赵同才能在繁难之地站稳脚跟’且能做出政绩。 赵同是真心感激’曹颗却没有受他的礼,侧身避过’虚扶一把’叫他起了’道:“我这边不过是举手之劳,归根到底,还是你争气……” 从曹颇当年进京’到赵同补官外放’赵同在曹颇身边的时间也将近小十年,主仆甚是相得。 尽管早年离得远,可赵同年年打发人进京送节礼’也经常有请安的信至,两人倒是并不觉得生疏。 曹颇叫赵同坐了,说了几句家常后,问起西南地方事:“听说鄂督台在西南平定苗乱时,用了西洋火器?” 赵同道:“正是,是请了旨意,从广州海关直接运过去的,多以火统为主’有小炮’大炮少些。重生于康熙末年全部章节小说排行榜” 曹颇想了想道:“除了内务府在云贵的庄子’鄂督台又叫人种了烟土?” 这才是他最关心之事,早年的时候想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蹿掇内务府在云贵种植鸦龘片’近些年来广州海关那里,鸦龘片外贸每年也使得内务府得到不菲的收益。 还有就是行销蒙古的各色成品药丸,里面也多用了鸦龘片。 赵同犹豫了一下’道:“不仅种了……,鄂大人还以贡品为名’将烟土种植纳入总督府直格”“’ “贡品?贡御药房?”曹颇听了’揣度鄂尔泰用意,神色变得凝重:“莫非,鄂尔泰还在云贵贩卖烟土不成?” 早在内务府决定在云贵种植鸦龘片开始’曹颇就上过“禁烟”折子。 鸦龘片害人,只宜外售,不宜内销。 赵同点点头,道:“由总督府专门安排人贩卖,数量有限,在云贵已是供不应求,已经卖到一两烟土一两金的价格…—,利益驱使’民间就有人私种烟草,总督府这边却是行雷霆手段镇冇压,只小人过去这半年’就有十数人因此入狱,处以绞刑……”, 鄂尔泰如此行事,不过是同十六阿哥“流毒”蒙古的行为大同小异’曹颇听了却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西南在乱,也同蒙古不同。小说排行榜前10名 蒙古与中原’有关卡阻隔,现下交通讯息又不如后世那样便利;西南各族与汉人混居,是大清内领。 鸦龘片固然能废了一大批土官老爷,可稍有不慎,就殃及到地方。 想到这里’曹颐开口问道:“既是土官老爷们时兴吃鸦龘片,那流官呢?” 一两金子一两鸦龘片,这个价格实在不低’对于百姓来说是传说,可对于官宦来说,并非是享用不起。架空历史小说排行榜 赵同想了想道:“听说也有人开始学着吃烟土,后来总督府那边传出话来’说是鄂大人说过’清官吃不起烟土……随后,那个吃烟土的官员就因贪墨被夺职了,烟土多多少少也就成了云贵官场的忌讳…,—”。 曹颗听了,很是失望。 禁烟力度太小’就算是鄂尔泰这个总督留露出好恶’可也难保有人欺上瞒下。 看的’是该提醒十六阿哥一声是时候关注云贵的烟草……。 曹颗留赵同晚饭,请蒋坚做了陪客。 除了贺喜赵同再为正印官外蒋坚关注的就是云贵地方刑名事务。 云贵地方因土官众多除了执行大清律之外,地方上还有些约定俗成的惩戒条例与汉家礼法大相径庭,蒋坚听得津津有味。 曹颇见状,不免叹息一声。 蒋坚虽胸中有丘壑’可本人最喜欢、最擅长的还是刑名之事’留在曹颐身边做个文书幕僚,实在大材小用。 等到饭后’赵同告辞离去,曹颐便留下蒋坚再次提及举荐他出仕之事:“非磷,鄂尔泰在云贵大刀阔斧,近几年之内云贵大有机遇……,非磷既精与刑名,不好磋趾一身所长依照我的意思’可谋云贵之缺……。小说排行榜前10名” 蒋坚闻言一愣’随即摆摆手道:“大人误会了,学生打探云贵刑名之事并非有出仕之心……,得大人照拂,过了几年轻省日子,学生甚是知足,近日日子’就生出一个心思……。” 原来,蒋坚关注云贵刑名,并非是有心仕途,而是生出编书念头’正积累素材。小说排行榜前10名 “编书,刑名上的?”曹颇有些意外:“非磷怎么想起编书这一茬来?”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编书在士林中绝对是风雅之事,真正的名利双收。 不过’前提是,是圣贤之书’尊礼重儒之书。 刑名上的书,不能算是正途,只能归入杂书。 蒋坚身为幕僚,入曹家多年’随说没有在擅长的刑名上发挥所长,可亦尽心尽力,被曹颇所倚重。 曹颇待人,向来宽hou。 早年对庄先生如是’现下待蒋坚亦如此。 除了给蒋坚买地置产外,金银这块也丝毫不吝啬。 加上曹颗身在高位,蒋坚身为其心腹幕僚,也经常受到外头孝敬。 数年下来’也是不菲的数字’足够他下半辈子逍遥。 去年至今,曹颇两场大病,病后就常露出隐退之意’蒋坚本当他是病后一时迷茫。 前些日子’他却从曹颇那里得了准信。 曹颇无心入阁,再过几年就要上折子“病退”。 蒋坚听了’不免有所触动。 他比曹颇还年长十来岁,在世人眼中,已经从中年渐步入老年。 即便曹颗致仕,他也不打算再换东主。 听曹颗相问,蒋坚笑着说道:“左右学生也不缺银子,除了教导小儿,还想找点合心的事情做,就想到编书…”不求名利,只为自己不白来这世上走一遭……” 曹颇听了,很是羡慕’原想说自己也凑凑热闹,可见蒋坚双眼发亮的模样,他的话又咽了下去。 他毕竟身在高位’一举一动’多少人看着。 即便真是有心“协助”蒋坚编书,可落到世人眼中又成了他主导’有喧宾夺主之嫌…。 次日’正赶上户部轮班。 曹颇照例早起,乘车从西直门出城’前往圆明园。 户部所奏之事’还是江南赈济的若干事务;兵部那边’还是西北各项军情,都没有什么新鲜事。 时已年底,没有新鲜事,才是好事。 雍正像是早已从丧子之痛里出来,面色红润,看着气色良好。 不仅气色好’他似乎心情也不错。 听完臣子的奏报后’他对户部与兵部的差事还难得地褒奖两句。 熬到京堂,谁不是人精子,大家心里不免嘀咕,皇上这是遇到什么好事? 莫非后宫嫔妃有了身孕?还是西北有捷报? 连曹颗都心里纳罕。 因雍正是个多心的,还有粘杆处在,曹颐为了小心’获得消息多是在宫外’御前的消息鲜少去打听。 散朝后,众人从勤政殿退出来。 伊都立的脸耷拉下来,眉眼之间不掩焦虑,引得众人侧目。 曹颇本要去寻十六阿哥,见了伊都立这个)模样,到底不放心’少不得近前,小声道:“人多眼杂,七情上脸容易引人口舌’大人还是克制一二为好…。” 伊都立轻声谢了曹颇好意,强挤出几分笑,可生硬的不行,看着比哭还难看。 “到底发生何事,使得大人愁苦至此?”曹颇诧异道。 伊都立小声道:“乎若’今日起,我就成了宗室仇人’乎若以后还是远了我些好,省的被我牵过六 没头没尾的这一句…… 曹颗心中一动:“可是盛京八旗之事,有了后续……” 伊都立生出手来’手掌伸展’拢了拇指与小指’道:“早朝前得的消息,皇上一下子夺了三个王爷的差事……还有两个国公的都统,也被革了……除了宗人府那边的差事不动外,这五位爷名下兼管的差事都停了’旨意今日便明发……” 曹颇闻言,倒吸了一口气。 他并不担心自家几位姻亲,毕竟平亲王与简亲王现下就闲置,裕亲王年纪轻、资历浅,本身就没什么正经差事。 他担心的,是伊都立。 雍正若是用盛京军务之事为借口发作宗室,宗室没有人敢怨恨皇上,少不得都要迁怒到伊都立身上。 “都是哪几位王爷?”曹颇问道。 伊都立回道:“康亲王、顺承郡王与信郡王……。” 曹颗这回真是无语,康亲王就是礼烈亲王嫡裔,改封为“康。”是亲王班之首;自平郡王升了亲王,顺承郡王与信郡王的排班,就从郡王班次位、三位,升为首位、次位。 这三个王爷,都是世袭罔替的铁帽子’传承数代’支脉众多。 怪不得伊都立害怕,即便现下皇上不待见这些王爷’可谁晓得他们何时翻身。他们既视伊都立为仇人,那有伊都立的好果子才怪。 曹颗亦别无他法,只能建议道:“大人不必自苦,不妨多走两趟怡亲王府’同十三爷拿个主意…” 伊都立叹气道:“这回真要拉下脸来抱十三爷大冇腿……” 等曹颐找到十六阿哥,没等提西南鸦龘片之事,就听十六阿哥再次提及宗室王爷管理旗务之事。 十六阿哥管理旗务,这个曹颇并不意外。毕竟雍正信任的兄弟没几个,十三阿哥忙于政务,抽身不能;仅次于十三阿哥的十六阿哥接掌旗务,雍正也能放心。 福彭接手旗务,是前几年就开始的,只不过之前只是镶红旗’现下又管了正红旗。 为什么剩下的一个是雅尔江阿? 谁都晓得,皇上不待见雅尔江阿,简亲王世子也一直压着没册封。至今没有革爵,不过是因雅尔江阿这几年一直在装孙子不露头。 “皇上这是要?”曹颗真的有些担心,毕竟那是自家的亲家,真要有个好歹’天佑难免受连累。 十六阿哥横了他一眼,道:“想到哪里去了……,皇上已经命雅尔江阿上请封世子的折子了……。” 天热,好难受。不知是不是小九体重达到历史最高值的缘故,只觉得手心脚心不停出汗,难受死了,打滚 第一千三百九十三章 双喜(二合一) 听了十六阿哥的话,曹颙讪笑两声,道:“这可是好事…” 十六阿哥道:“皇上已经下令内务府这边准备世子府,这回连福彭的世子府也补上……”[] 曹颙这回可真是吃惊。 世子府的规制介于亲王府与郡王府之间,由工部与内务府承办,绝对不是一笔小开支。 除了营建费用外,亲王世子开府后,还要配备相应的属官,这部分亦领朝廷傣禄。 虽说按照律法,亲王、郡王嫡长子年满二十既可请封世子、长子,简王府的三阿哥年到而立,早当请封世子,可实际上还是要看皇上心意。 别说没请封的,就是康熙朝册封的诚王世子、恒王世子、淳王长子,除了最后一个没变动外,前两个都被革了世子爵位。 雍正此举,除了夺嫡时的仇怨之外,还有为自己的儿子开路的意思。 否则的话,等到下一任皇帝登基,就又多了几个“兄王”难免束手束脚。 另外,就是钱粮这块,也能节省一二。 没想到,现下皇上却主动提及此事。 曹颙凝眉思量一番,犹豫地问道:“十六爷,莫非西南有孝敬?” 十六阿哥“哈哈”笑道:“爷就晓得,你保准能猜到鄂尔泰不愧是在内务府历练过的,有几分抓银子的手段,既削弱了土官贵族的势力,又给皇上赚了银子不过也不多是他的功劳,说起来在首议在西南种植烟土的还是孚若,内务府在广州那边,这几年收益也不少” 曹颙闻言,不由苦笑:“十六爷,我可不敢占这份功劳” 两人相熟,曹颙便直接说了自己与赵同的对话,还有自己对鄂尔泰在西南贩卖烟土的担心。 十六阿哥收了笑。 从内务府在西南种鸦片,到鸦片药丸行销méng古,多是同十六阿哥有干系,他自然比旁人更晓得鸦片的危害。 过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十六阿哥方开口道:“孚若,烟土之事,你不要再插手”说到这里,顿了顿道:“皇上已经决定要修园子,圆明园扩建在即……” 既是修园子,银子huā费就要流水一般。 曹颙听出十六阿哥话中所指,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十六阿哥道:“行了,不用你忧国忧民。真要有不好,最着急的还是皇上只是如今皇上正在兴头上,正觉得鄂尔泰合心的很,爷要是罗嗦,倒像是眼气他,给他上眼药似过了这阵子,爷会提醒皇上留心此事。你可不许再参合,赈济条陈之事,你已经得罪人了,这回再lu面,怕是就要被人恨到骨头里……” 曹颙点点头,虽说心中依旧担忧,可也晓得十六阿哥说的对,便没有再多言语…… 要说鄂尔泰。真是会做人的。 因云贵偏远。民生不富裕的缘故,云贵历年的钱粮多有拖欠。 鄂尔泰督抚云贵这几年,钱粮每年都足额而至。户部上下,亦打点的十分到位。 众人提及此人时,都要赞不绝口。 就是鲜少开口点评外官的蒋坚,都忍不住对曹颙道:“鄂督确是能臣,能经营至此,难怪皇上器重。” 曹颙听了,想着鄂尔泰用的是贩卖烟土得的银钱,多少有些不舒服,道:“外人都当云贵偏远苦穷,可实际上云贵有盐茶之利,还有各种林木山珍,用心经营的话,也能有所建树……” 蒋坚道:“即便如此,也只有鄂督文武双全,方能如此出彩换做其他人,为求太平,与土官周旋、安抚百姓都要占尽精力,哪儿有精力他顾?” 曹颙没有说话,而是想想换做自己为云贵总督会如何。 结果,他无奈地发现,自己没有杀人如麻的魄力,也没有贩卖鸦片的狠厉,自己去总督云贵的话,还真未必比得上鄂尔泰三个王爷除旗务的旨意明发,立时引得宗室人心惶惶。 毕竟在宗室中,亲王、郡王都是有数的,加起来也不过十数个。 其中诚亲王、恒亲王、淳亲王、简亲王、平亲王本就“闲赋”这一下子又“闲赋”三个。 没想到,就是旨意明发次日,又因新旨意下来。 简王府正殿,雅尔江阿带着妻妾儿女,面北而跪,聆听圣旨。 待听到命自己打理两蓝旗旗务时,雅尔江阿的身子都跟着发抖。 不怨他如此失态,实在是太过意外。 从康熙圣祖驾崩前几年开始不待见他至今,他已经闲赋小十年。 若是他庸庸无才,也不会这般难熬。 可他二十一岁封世子,二十六岁承亲王,被圣祖皇帝倚重,成为宗室里的中流砥柱,何其风光? 都说小丈夫不可一日无财,大丈夫不耳一日无权。 既尝过大权在握的滋味,缩头装孙子的感觉就越发难熬。 只是雅尔江阿与皇上年岁相仿,早年多打过交道,晓得他不待见自己,又不是个大度的,为了儿孙计,别无他法。 他原想着,只要保住到死爵位不失就好。 就算皇上防范宗室,拦着他的嫡长子为世子,让幼庶承继,他也认了。 为了这个,他这两年对西林觉罗氏所出的幼子多有看顾。 其他儿女还罢了,都已经长大成人,远嫁的远嫁,封爵的封爵,他最不放心的反而是自己的继妻与几个小女儿。 为了照顾她们,他在今年年初还动了将幼子过到妻子名下,让妻子抚养的念头,却是被永佳劝住。 永佳是这么说的:“不管皇上最后如何,不可寒了孩子们的心三阿哥、三夫人都是孝顺的,身为嫡长,继承爷的爵位是天经地义,我们总要为他们争取一二。如今就弄了后路,让三阿哥如何自处?再说,侧福晋那边,将八阿哥当成命根子。也舍不下八阿哥” 雅尔江阿虽对发妻没什么情意,可因怜惜两个嫡子少年失母,对两个儿子多有宽待,就是怕他们吃自己当年的苦。 如今想到王府退路,倒不是将儿子们当成弃子,不过是揣摩圣意,做最坏打算。 听了妻子的话,他就暂时放下这个念头。 除了永佳所说的原因外,多少也是因八阿哥已经七、八岁,被西林觉罗氏教导的带了小家子气,同嫡母疏离,使得雅尔江阿并不怎么满意。 他心中有些后悔。若是早些将八阿哥抱到福晋身边,也不至于将儿子养成这个样子。 尽管如此,他也没想着自己能再添儿女,这几年他没少留宿福晋房里,福晋都没有动静。 他到了知天命之年。 没想到,三月时,庶福晋金氏设宴,请雅尔江阿吃酒,并且在其醉酒后将他留在自己房里。 雅尔江阿妾室虽多,金氏因长得好、温柔小意,正经得宠数年,只是时运不好,早年流了个孩子后就再也没有身孕。 现下见王爷对女sè不上心,将福晋当成“老来伴”:福晋是个省心的,将王府家务全托给三阿哥夫人,金氏心中又涩又苦。 早年她年少轻狂,在旁人的挑拨下,没少个三阿哥上眼药,也曾算计过继福晋。 她一个王府的无子庶福晋,那两位要是以后想要报复她,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于是,她就找来娘家兄弟,密议了一番,最后想到了“借腹生子”。 可是她本身就是王府包衣出身,身份不高,要是抬举身边人,保不齐对方就有自己打算。 加上她兄弟舍不得王府富贵,最后金氏就接了侄女进府。 那晚,shi候雅尔江阿的,就是金氏的侄女。 雅尔江阿虽在醉中,到底不是全然糊涂,是风韵犹存的妾室还是没经人事的处子,多少也分辨的清,可黑暗之中,只当是金氏安排的丫头,弓在弦上,便也就笑纳。 等到次日,见枕边人是给自己与福晋请过安的小妾侄女,雅尔江阿立时黑了脸。 睡个丫鬟,他不放在心上:可是名义上的“客人”他就恼了。 这样妻儿怎么看自己,难道自己是yin棍不成? 他也不理小金氏,立时唤人传金氏。 金氏最会看人脸sè,哪里不晓得他恼了,立时跪下,流泪请罪,凄凄惨惨的,说的都是无子fu人的苦楚:“别说是奴才这样不在排位上的,最好的下场,就是青灯古佛罢了说句不恭敬的,即便尊贵如福晋,王爷在,有王爷庇护:若是王爷西行,不是还要看三夫人的脸sè… 说到这里,她想要雅尔江阿最疼爱六格格,便道:“就算六格格婚后受了委屈,福晋想要为六格格出头,也得央求三阿哥、三夫人若是福晋有亲生阿哥,哪里会如此?” 不得不说,金氏确实说到雅尔江阿的心坎里。 倒不是说永谦待继母不恭顺,只是永佳进门时,他已经是半大少年,母子相处多有避讳。 加上永佳的xing子,并不刻意笼络继子,使得母子之间恭敬有余,亲近不足。 雅尔江阿相信永谦不会慢待永佳,可他晓得永佳的行事做派,最是不愿麻烦人,怕是即便有了委屈,也不会开口。 小金氏十八岁,xiong耸tun肥,看着确实宜生养。 雅尔江阿见状,不免有些意动。 只是金氏这边,他也没有放过,可并没有亲自处置,而是使人扭送到上房,请永佳发落。 永佳听了缘故,直觉得又可气又可笑。 她虽不耐烦这些,可也不好推给儿媳fu,毕竟媳fu管教庶母也不好听。 于是,永佳便罚了金氏半年月钱,并且送她去佛堂抄经。 至于小金氏,她无心为难,也懒得抬举,直接叫人收拾了金氏院子的厢房,按通房的例安置了小金氏。 雅尔江阿虽觉得小金氏“土地肥沃可期”想要“耕耘一二”可在妻子跟前,多少有些心虚。 想着还是等一等,等金氏从佛堂出来再说,省的特意找过去,倒显得他瞧上小金氏似的。 没想到,金氏还没从佛堂出来,小金氏就有了害喜反应。 一次中标。 雅尔江阿很是得意,心中已经想着,若是女儿就留给金氏,若真有幸生个小阿哥,就以金氏品行不端、不利子嗣为由,恳请妻子抚养。 对于小金氏怀孕,永佳没有在意,两个侧福晋却不能不在意。 要知道,和硕亲王,按制可以请封三个侧福晋。 若是小金氏生了阿哥由金氏抚养,那以后为了抬举小阿哥的身份,王爷说不定就要给金氏请封侧福晋。 这点,是伊尔根觉罗氏与西林觉罗氏都无法接受的。 同样,将小阿哥过到嫡福晋名下,压下她们儿子一头,她们也不乐意。毕竟,王府世子位未定,永谦既不得圣心,同母弟也要受牵连,剩下的两个阿哥就是两位侧福晋所出,希望一半一半。 永佳名下有了儿子后,她们就彻底没戏。 不过旬月,就爆出金氏兄长在外仗着王府势力欺男霸女、欺行霸市之劣迹。 雅尔江阿自己都装孙子,哪里容得门下包衣鼻张? 金氏兄长正撞到刀口上,雅尔江阿直接使人打了他四十板子,并且革了他的差事。 只是雅尔江阿到底不是无脑的。晓得此事捅出来,多半是小金氏怀孕招风的缘故。 经过一番查探,落到西林觉罗氏头上,雅尔江阿松了一口气。 他很是担心这里头有几个儿子的首尾,若是儿子们有这般算计,那他哪里能安心将妻女托付? 西林觉罗氏不知自己的小动作暴lu,还是柔柔弱弱地到雅尔江阿跟前,一口一个八阿哥已进学,自己既不得福晋欢心,宁愿躲在小院子里,只求将小金氏接过去照应,既为表哥、福晋分忧,也能排解寂寞。 雅尔江阿听了,很是刺耳。 这话里话外都是眼药,不知道的听了,定是会将福晋当成跋扈不容人的。 雅尔江阿冷了脸道:“你还寂寞了?额娘的几家陪房下人,都开恩放了出去,你还能搭上线,借着他们的子侄来查爷门下包衣,多能耐啊………” 西林觉罗氏脸sè骇白,忙带了哭声否认。 雅尔江阿佛袖而去,西林觉罗氏则是直接被禁足。 伊尔根觉罗氏则是直接求到永佳跟前,理由同样是寂寞,可话却说的实在的多:“我虽有六阿哥,可如今已经分府出去,旬月才能见上一面…福晋晓得宗室规矩,只要爷在世一日,奴才就要在府里熬着不是空口白牙,瞧着爷龙马精神,定是个长寿的早年还好,抄抄佛经,为王爷与福晋祈福,也能打发日子。现下到底上了年岁,眼也huā了,坐久了腰也受不住总不能这样白呆着等死要是有个小阿哥、川格格伴着,打发日子也容易些若是小金氏的孩子,福晋想要养在身边就罢,若是福晋不打算亲自教养,还求福晋帮奴才在爷面前说说情不管是小格格,还是小阿哥,奴才定成亲生的” 永佳笑着听了。 她晓得,这会儿王府上下多少人看着,不少人都以为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可是即便小金氏真生下小阿哥,她也没那个心思。 何苦为了一个不只日后品xing如何的孩子,就将三阿哥、五阿哥两个孝顺知礼的继子变成仇人? “我要预备六格格出门子,还要教导七格格、八格格,怕是有心无力。侧福晋愿意为王爷与我分忧,我这里倒是要谢谢侧福晋。只是不知爷那里,是否应承了金氏,我还的问问看。”永佳如此回答。 伊尔根觉罗氏心中松了”口气,脸上的欢喜越发真挚,起身做礼谢过。 过后,永佳就对雅尔江阿提及此事。 雅尔江阿孙子都有了,哪里还稀罕儿子,不过是想要照顾永佳母女,才盼着添个儿子。 见她一味贤良,不理会自己好意,雅尔江阿不禁郁闷,道:“福晋是不是糊涂了?即便你不为自己想想,就不想想真儿?多个阿哥,就算不袭爵位,封爵高些,往后真儿也能多个亲兄弟做依靠。” 永佳不为所动:“三阿哥、五阿哥、六阿哥、八阿哥,哪个不是真儿的亲兄弟?为了一个小的,反倒给几个大的心里扎刀,何苦来哉?即便是亲生的儿子,还有不孝顺的。三阿哥孝顺,三夫人亦是知礼的,我都不担心,爷也就别再张罗,爷早年受过的苦楚,还非要让孩子们也受一遭?” 永佳态度坚决,雅尔江阿没有法子,就顺着她的安排。将小金氏挪到伊尔根觉罗氏的院子里,让伊尔根觉罗氏看顾。 因为此事,永谦灿口,面对永佳的时候,又是感ji,又是惭愧。 毕竟宗室福晋无嫡出,抱养庶子到身边抚养,差不多已是惯例。 永佳没有这样做,不过是怕他们为难。 永佳没有多说什么,只道:“不干你们的事,是我素来喜欢清静,受不得小孩子吵闹,才劳烦侧福晋……” 三夫人那木都鲁氏不好说什么,永谦却实心实意地说道:“六妹妹转年就出阁,七妹妹、八妹妹也渐大了额娘这里,终会冷清额娘待儿子的慈爱,儿子早铭刻在心底,不管是小格格,还是小阿哥,只要是额娘教养的,儿子定视为同胞,绝不会因此生嫌隙” 永佳依旧摇头,见永谦还要再说,便直言道:“我不爱多事,难得王府中日子还太平,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说到这里,她想了想,道:“王爷现下上了年岁,心肠有些软了,难免多疼惜小的一些,你是做儿子的,多体谅些。义彬已经渐大,等义陈再大些,可以送义陈过来……” 永谦与那木都鲁氏夫妻相得,至今四个儿子都是嫡出,义陈是幼子,前些日子刚抓周。 永佳这般说,就是表明为了王府安宁,宁愿教养嫡孙,也不会抱养庶子。 到了十一月中旬,小金氏足月生下一个小阿哥。 伊尔根觉罗氏早已预备好奶嬷嬷、保姆,小阿哥一落地就抱在身边。 “洗三”之礼,亦是由伊尔根觉罗氏操办。 这新出炉的九阿哥,虽没有过到伊尔根觉罗氏名下,生母依旧记得是金氏,可却正式成了伊尔根觉罗氏的养子。 王府上下,一片和乐。 雅尔江阿虽有些遗憾,可也晓得福晋处置的比自己妥当。 因此,到了满月礼这日,外客虽不多,可王府上下却是齐聚一堂。 没想到,这在好日子里,有内shi过来传旨,双喜临门。 雅尔江阿除了心里涩涩的,鼻子也酸酸的,若不是强行克制,怕早已滚下热泪。 永谦城府不如雅尔江阿,听到旨意,已经痴了,还是那木都鲁氏在他腰间掐了掐,才使得永谦醒过神,叩谢皇恩。 内shi拿着丰厚的银封回御前复旨去了。 雅尔江阿不愿在儿女面前失态,借口醉酒,回了上房。 永谦怔怔的,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 皇上压着王府的请封折子,将他这个亲王嫡长子封了个国公,他心里如何能不担忧。 只是是日久了,不免有些心灰意冷。 不说旁人,就连下边的人,si下多往六阿哥、八阿哥两处奉承。 如今,多年求而不得的世子位终于落到头上。 永佳见他如此,有些不放心,将那木都鲁氏叫到近前,吩咐道:“喜伤心,怒伤肝,你服shi三阿哥回房,多开解些等三阿哥醒过神来,你们去给大福晋上柱香,稍后还要去御前谢恩” 那木都鲁氏感ji地应了,引着永谦下去不提。 因是以伊尔根觉罗氏的名义操办的满月礼,来的女客多由伊尔根觉罗氏招待。 永佳又叫来五阿哥与六阿哥,吩咐他们两个待父兄陪男客,自己回了上房。 待永佳挑了帘子进屋,雅尔江阿已经净面,坐在炕上愣神。 永佳道:“王爷是不是该准备准备出城?” 雅尔江阿点了点头,依旧沉默着,没有计口。 永佳见状,没有栊他,吩咐人去准备吉服与顶戴、朝珠等物件曹颙这边,自是当日就得了简王府的消息。 到底是亲家,关系儿子将来的助力,曹颙与初瑜都很是欢喜,立时使人预备礼单。 等到天估当值回来,曹颙便吩咐他代自己去简王府相贺。 天估当着初瑜的面应了,si下却对曹颙道:“父亲,皇上下晌召见儿子,吩咐儿子明日交结那边差事,在勤政殿排班” 天估是内shi卫,本就挡在御前轮班。 只因进shi卫处开始时就安排的四阿哥身边,后来领的差事,也多是阿哥所这边。 曹颙道:“你自己怎么看?” 天估道:“多半是因五姑姑开始有宠的缘故,皇上乐意曹颙与四阿哥扯上关系,可是也不愿走的太亲近……” 曹颙点点头,道:“你既是明白,我就不多罗嗦,安生当差就是……………”!。 第一千三百九十四章 转变 .尚王府双喜临门,雅尔江阿少不得带了永谦出城见驾。小说排行榜重生于康熙末年全文阅读 雍正听说父子二人来谢恩,便在勤政殿召见他们。虽对雅尔江阿淡淡的,转头同永谦说话时,他却带了几分慈爱。 同那些吃喝嫖赌的宗室浪dàng子相比,永谦虽在文武上不算出彩,可人品尚可,待继母孝敬,待庶弟弟们亦友爱。 与那个浪dàng成xing、不成体统的老子不同,永谦不好酒sè,算是宗室里难得的老实人。 但凭歹竹出好笋这条,雍正都要高看永谦一眼。 雍正心里自是不待见雅尔江阿的,两人之前的恩怨能追溯到四十多年前。 彼此,雍正还是风光的贵妃养子,太子之下皇子中第一人;雅尔江阿是亲王嫡长子,两人同在上书房读书……因年纪相仿,又都是话多调皮的xing子,常凑到一起叽叽呱呱。 不想,好几日没多久,两人先后丧母守制。 雍正成为德妃不待见的长子,又被圣祖训斥“喜怒不定”;雅尔江阿则有了后母,同简修亲王父子之间生嫌隙。 雍正xing子越来越来越yin郁,为人处事也隐忍不发:雅尔江阿却反其道而行,行事越来越张扬,仗着圣祖喜爱改了口,从“皇伯父”成了“皇阿玛”,留宿阿哥所,甚至公然与太子争宠。 又赶上简王府继福晋生子,外头穿的沸沸扬扬,都说雅尔江阿既不为其父所喜,世子位将落到小阿哥头上。 雍正念着两人情分,si下劝诫雅尔江阿装乖忍让。 雅尔江阿年少气威,哪里听得进去?两人不欢而散,从此分道扬镳毗早年那个身在逆境、依旧鼻孔朝天、目空一切、让自己羡慕嫉妒恨的少年,如今已经成了身体发福、发辫花白的老头子,匍匐在自己脚下。重生于康熙末年全部章节重生于康熙末年在线阅读 是不是自己真老了?怎么老想起过去的事? 雍正突然没了说话的心情,摆摆手打发雅尔江阿父子跪安。 他一个人沉思了好一会儿视线在殿内环视一番,对shi立在旁的陈福道:“传怡亲王与庄亲王。” 陈福“瞧”了一声,下去传人。 少一时,十三阿哥与十六阿哥随着陈福过来。 两人就在勤政殿偏殿办理政务,自是晓得皇上方才召见了简亲王父子。 现下,将雍正面sè不豫,两位王爷不免有些担心。 别在是雅尔江阿有什么不恭,引得皇上着恼? 十六阿哥心里,不由暗骂两声只盼着雅尔江阿悠着些,省的宗室里又添是非。 十三阿哥,则是忧心不已。 虽说现在大权在握,可十三阿哥也晓得,自己被皇上驾到火上烤。 皇上能得罪得起八旗诸王,他却是得罪不起。皇上在还好,无人敢向怡亲王府发难,皇上若不在了呢? 如今皇上重新起复简亲王,对十三阿哥来说……绝对是好事。 他正想着,怎么为雅尔江阿说两句好话,就听雍正道:“咸安宫房屋闲置许久,著设立官学,将包衣佐领内管领之子弟,并从景山官学中挑颖秀者,或五六十名,或百余名,入学,……” 两位王爷闻言,不由惊住。小说排行榜前10名重生于康熙末年全集 咸安宫是什么地方?那是理密亲王生前被圈禁之处,向来是宫里的忌讳。 雍正傲然道:“即便是理密亲王住过又如何?如今朕是皇上!”说到这里,顿了顿道:“毓庆宫在内廷,不好从此倒……就按朕早年所说的,作为皇子居所剐十三阿哥与十六阿哥见他圣意已断,自不会多事,躬身应下。 十三阿哥只觉皇上近日行事有异,似乎臣子更温和些待宗室亦不再那么苛严,心里想着对于朝廷来说,这许不是坏事。 十六阿哥却暗自撇撇嘴,不以为然。 说什么毓庆宫为皇子住所,当年还曾安排弘历入住,可不管是后宫嫔妃,还是前朝,谁不将毓庆宫当成太子宫? 当年年羹羌势大年贵妃得宠,不知怎么吹的风,皇上又以弘历渐长,身边要添人shi候、毓庆宫狭窄为由将他挪到西所。 若不是因这个缘故,外头臣子也不会自以为窥透圣意,转而巴结年家,传出皇上有意立福惠阿哥为储的话毗简王府这边,雅尔江阿本要大摆宴席,被妻子与世子给劝住,最后只寻了个由子,请了几家至亲好友小宴一番。 户部的各项事务,相继进入尾声,曹yong的时间也宽裕下来。 时到腊月,各项红白应酬络绎不绝。 他与初瑜两个都除去服,出门再无避讳。只是如今天佑渐长,曹yong有心让儿子多历练,通常都让儿子代自己lu面。 自己则以体弱休养为名,能偷懒就偷懒,不是看看后世禁毁的话本小说,就是过问过问长生与天宝的课业……日子过得怡初瑜那边,却是无人做臂膀,只能亲自出面。重生于康熙末年全文阅读重生于康熙末年最新章节 她虽有些不情愿,可到底将婆婆与丈夫的交代记在心里,开始给曹颂相看继妻人选。 至于自家儿女,都已经尘埃落定,只等养办事……初瑜反而不着急。 可是,她不着急,有人着急。 在一位尚书府太夫人的寿宴上,初瑜遇到了大学士府的他他拉氏老夫人。 上一次,两个亲家见面的时候,还景静惠出殡的时候,当时人多,两人也没说上几句话。 现下见到初瑜,他他拉氏忍不住开口相问:“关于孩子们嫁娶之事,不知府上如何安排?不是老婆子催的紧,实在是长孙下边还有个孙女,不好再耽搁……心舒赫德的终子明月因逾岁免选,在舒赫德同曹家定亲后,也跟着说了人家。 只是明月是丧亲孤女,舒穆禄氏家底又不丰,想要说门既合心意、又匹配的亲事,实在不容易。 最后还是舒赫德这个当哥哥的提出人选,就是昔日同窗好友完颜嵩年,两家已经在中秋节前下了小定。 原是定好舒赫德成亲后再嫁妹,可是曹家这边有事耽搁,那两家的亲事便也只能延后。 初瑜闻言,忙道:“即便今儿没遇到老夫人,我们老爷过几日也要过去见见老相爷与老夫人的。我们老爷的意思,二月底孩子们除服,若是亲家那边便宜,可以将定礼定在三月末或四月初。小说排行榜” 他他拉氏虽依旧觉得晚,可也晓得礼法所致不好再提前,便点点头道:“如此,我同我们老爷就扫榻以待,关系儿孙大事,总要早些定下来为好,…… 既是他他拉氏开口,初瑜虽舍不得闺女,也要为亲家多想想,及门亲还牵扯到宗颜家。异能小说排行榜 完颜家博尔济吉特氏心直口快,xing子爽朗,同初瑜是多年交情。 就在初瑜没遇到他他拉氏老夫人之前,博尔济吉特氏已经同初瑜问过此事。 眼见着几家都急了,即便再舍不得女儿,曹家这边也不好初瑜只好同丈夫商议,是不是与简王府早点敲定迎娶吉日,如此也就能大致定下天慧下定的日子。 去问未来媳fu的小日子,夫妻两个谁出面都不合适,最后还是拜托曹颐带了妞妞,走了趟简亲王府。 最后曹家这边选了吉日,将天佑与六格格的婚期……重新定在明年三月初六。 大学士府那边,则有曹yong亲自走了一遭,将天慧大定的日子定在三月末,四月末遣嫁。 儿女的事情定好,也到了小年,衙门里封笔的时候。 各处的年礼,开始相继到府。 曹颂虽已从江宁回来,可今年江宁那边,又有两车节礼到,是李卫预备的,遣管家护送次子李星聚进京。 这日,李星桓带了弟弟,亲自到曹府这边送年礼。 曹yong按礼出来,见了李星桓兄弟,寒暄两句。 他面上虽淡淡的,可实际上依旧仔细打量了李星聚好几眼。 同高壮勇武的胞兄相比,李星聚眉眼之间秀气的多,看来是肖母。 说话之间,也透着腼腆,并不见权贵少爷的张扬。 这是个xing子内敛的实诚孩子。 曹yong的心里,不无遗憾。 若不是静惠没了,使得两家心下有嫌隙,这门亲事并不是做不得。 事到如今,多说无益,曹yong应酬了几句,便使人叫来天佑,代自己陪客,自己寻了由子回房去。 在待人接物之上,曹yong的骨子里还带了几分任xing与随心所yu。 早年不得已的情况下,硬着头皮应酬:现下有登择余地,他就越来越不耐烦应酬人。 天佑却是不同,不只像其父年轻时的翻版,而且更加冷静自持。 不管他心里待李星聚兄弟是真亲近、还是假亲近,面上都是一副世家兄弟的好模样。 问起李家长辈安康,李星聚旅途点滴,李星桓的功课之类的,使人如沐春风。 年初,李氏南下时,曾见过李卫诸子。 李星垣今日过来,便想着带弟弟给李氏请安,只因曹yong前面的态度不冷不热,使得他不好开口。 如今见天佑依旧亲近,他便斟酌着开了口。 天佑笑着点头道:“既是来了,应当见见的。”说罢,便唤了小厮,往二门传话。 三个人又在前厅坐了半盏茶的功夫,天佑领着李星桓兄弟起身,去了福源堂…… 九如说,上房。 曹yong得了消息,自嘲地笑笑。 没有生存压力之后,自己的忍耐力都比不上天佑。 不管心里是否有嫌隙,都不好在这个时候疏远李家,否则落到皇上眼中,就是心存怨愤。 现下这般,老一辈疏远,小一辈往来依旧,皇上只会觉得自己碍着身份,行事谨悔…… 早手曹家两房虽是分家,可是因宅邸相邻的缘故,除夕之夜多是在一起过的。 今年,因长房搬到西单牌楼这边,二房在孝中,在分开过年。 二房那里,正式设了家祠。 因曹茎不是嗣子,二房是支系,祠堂里供奉的祖先长辈只曹茎一代人,而不像长房这边供奉曾、祖、父三代。曹硕与静惠的神主,也入了祠堂。 如此一来,曹府这边,过年时就只剩下长房一脉。 拜祭完祖先后,就在福源堂用了家宴。 就这几口人,就没有分男女,大家围绕着李氏团坐。 除了天宝依旧一团孩气外,就连长生,都已经lu出几分稳重。 李氏见了,颇为欣慰。 幼子对前程课业都有了计较打算,长孙媳fu明年三月就进门,长孙女也说到清贵安静的人家,小孙子亦开始懂事知礼……只是恒生…… 等用了团圆饭,曹yong带了孩子们在院子里放炮竹。 李氏留了初瑜在身边说话:“当年恒生刚分出去住时,就该挑两个老实的在他跟前shi候……转年恒生就十七,再守两年半孝,就要小二十……年轻人,精力壮,又不能在眼皮底下看着,万一有黑心肝的拐带you骗了,到时候你们两口子都没地方……” 初瑜道:“还是老太太看的远,只是毕章在米中……总不好再安排身边人,媳fu赶明就叫来曹满家的,仔细吩咐他们两口子,好生跟在恒生身边服待……” 说话间,院子里已经“噼里啪啦”地响起来。 天慧挑了帘子进来,道:“老太太、太太,父亲就要放烟花了……” 初瑜闻言,进前扶了李氏道:“老太太,咱们也去凑凑热闹?” 李氏笑着点头应了,众人又出了院子。 初瑜道:“还是老太太看的远,只是毕章在米中……总不好再安排身边人,媳fu赶明就叫来曹满家的,仔细吩咐他们两口子,好生跟在恒生身边服待……” 说话间,院子里已经“噼里啪啦”地响起来。 天慧挑了帘子进来,道:“老太太、太太,父亲就要放烟花了……” 初瑜闻言,进前扶了李氏道:“老太太,咱们也去凑凑热闹?” 李氏笑着点头应了,众人又出了院子。 说是放鞭炮烟花,实际上就两串鞭炮,与两筐烟花,只有往年的三成不到。 毕竟孩子们尚未除服,不是玩耍嬉戏的时候。 曹颙带长生两个,不过半盏茶功夫,就放完了烟花。 众人又回房守岁。 经过白发人送黑发人之苦,李氏这边,越发盼着儿孙平安。至于功名利禄那些,她年轻的时候就不曾在意,现下曹家身冇份显贵,更是不放在心上。!。 第一千三百九十五章 人头(二合一) 从西直门到圆明园,因连通御道的缘故,道路两侧并无巨木,多植槐树。 既遮阳,又不至于里面藏了人去。 只是槐树比杨柳发牙略晚,眼下才蒙蒙嫩绿。不过其中夹杂两三枝杏粉桃红,倒是越发正合春意。 曹颙骑在马上,看着如斯美景,很是悠悠然。 十六阿哥在旁见状,不禁翻了个白眼,讥笑道:“现在瞧着景好了?若不是爷硬拉你出来,你还要在车里憋着。又不是七老八十,非要以车当步……” 曹颙“咳”了两声,道:“我这不是体力不支……” 在十六阿哥瞪视下,曹颙到底心虚,声音越来越低。 十六阿哥冷哼一声道:“装,你就继续装,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曹颙露出几分无奈道:"都说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我这些年多灾多病,也是不掺假的.我还想着长寿百年,自然就早引动保养了." 十六阿哥听了这话,恼也不是,笑也不是,扳了脸道:"保养不保养的爷没见,只是瞧你脸皮越来越厚了……" 曹颙“哈哈”大笑两声,逗趣道:“不敢当十六爷称赞,不过尔尔。” 难得见他心情这样畅快,十六阿哥紧跟着也笑了,“还是不听爷的劝,到底记在心里……” 曹颙听了,笑得很是开怀。 难怪曹颙心情愉悦,实在是今日在小朝后知一个大好消息。 果亲王允礼奉命南下,巡视云贵。 明面上是因去年万寿节时云贵出了大瑞,犒赏西南方形,实际上是寿了暗旨,视察鸦片的种植与贩卖事宜。 鸦片这个因,多少有曹颙的缘故,曹颙自是希望能善始善终。 要是祸害洋人还没祸害成,就在国内泛滥,那他也是有罪之人。 雍正既能派一个亲王督查此事,可见是上了心的,曹颙自是不用再担心。 十六阿哥见曹颙如此,心里不由有睦发酸,“鸦片明明是归到内务府这边,为什么皇上不使爷出京……” 话中的羡慕,尽显无奈。 曹颙见状,只能默默。 朝廷对宗室俸禄丰厚,也限制也多,无旨出京百里当斩。 康熙朝时,那位是不安生的,每年要出京一两次,宗室与皇子阿哥还能随驾出去转转;;雍正登基后,最远不过是去皇陵,宗室里都圈在京中。 想到这里,曹颙不由叹气。 别说宗室,就是他也不得自由。 当年从丰润分宗出来,使得曹家免了宗族麻烦,可也使得曹家这一支落户京城,行动都在皇上眼皮底下。 自己若是“因病告退”,那剩下的日子就只能“休养”。 自己转世一遭,难道前半辈子劳心劳力,下半辈子想要偷懒,也只能“闭门不出”做宅男? 总要想个法子,既能卸了差事,还能名正言顺出京才好。 十六阿哥抱怨两句,也觉得没滋味儿,想起一事,道:“皇上讣保举钦差胁从之事,孚若心里有成算没有?若是还有缺,就匀两爷两个赏人。” 原来,雍正年前就派了不少人南下,为了赈济钱粮之事。 等到现下,赈济的差事差不多安排妥当,也到了春耕的时候,雍正又想起清查江南积欠钱粮之事。 如此一来,早年派出的人手就不够用。 雍正便命户部这边部议,酌情增派人手。 经过户部部议,上了折子,请旨将分查人员从五人增至九人;协查人手,从二十三人增至四十九人。 皇上已经批了折子,除了分查人选由皇上钦定之外,协查人员不足之数,则由臣下保举。 年前众人为了赈济钦差人选挤破脑袋,曹颙为了避嫌,并没有跟着搀和。 现下从赈济转为清查江南积欠钱粮,名义上是户部差事,可是从皇上增查分查官员礼部,刑部,都察院都有来看,协查人选也并不限于户问。 要知道,年前下江南的官员,总理大臣每人给养廉银三千两,分查每人银一千两,协查每人四百两。 对于低品级京官来说,这绝对既得里子,又得面子的肥差。 江南那边负责的总理大臣是户左侍郎王玑与原委署江南江苏巡抚尹继善。 尹继善前些日子摘了委署的帽子,实授江南江苏巡抚,署江南河道总督。 有资格保举协查人手的,除了总理此事的尹王两人,就剩下户部几个堂官与十三阿哥这个掌部王爷。 听了十六阿哥的话,曹颙心里估算了下。 按照官场惯例,关于臣工保养,我是有引动约定俗成的规矩。 尹继善是地方官,王玑是京官,有钦差身份,两人同为清查江南钱粮的总理大臣,尹继善不能超过王玑,多半是持平。 王玑是户部四侍郎之人,既得了差事,占了甜头,也不好平白矮一头,当是相同。 几位侍郎,要减两位尚书一等。 两位尚书,要减怡亲王一等。 虽怡亲王行事谨慎,在保举朝臣方面向来不怎么参合,可该留出的缺还是要留出来。 总共需保举二十六个人头,曹颙估算一下,自己分到的人数在四个上下。 因此,曹颙点点头道,“两个没问题,再多怕是费劲了……难得有出京的差事,我想让元松出去见识见识。……” 十六阿哥点头道:“他官职身份也合得上,孚若还要提挈其他人不?若有的话,爷向十三哥那边打声招呼也行……” 曹颙摇摇头,道:“暂时没什么人选……我还留了一个缺,尽够使了……” 说到这里,他倒是想起李孙两家。 孙家还罢,孙文成已经起复,孙礼也出仕,即便不能立时翻身,日子也过得去。 李家那边,李煦是罪余之人,李x除了功名,只有孙辈在内务府当差。 只是内务府与六部到底隔得远,差事不好混在一处,要不然的话曹颙倒是真想拉扯兄弟一把。 “李家那边,我们老太太常惦记……若是李诺兄弟两个能差遣,还请十六爷照拂一二……” 提及这个,十六度阿哥有些不耐烦,道:“难道李家只是孚若亲戚,不是爷的亲戚不是?只是他家那位老太太,委实是没谱的,爷这几年,没少照顾李家,否则两个罪臣之后,也不会在内务府立住脚跟,谁还亏待了他们不曾?却是不知足,每次去给太妃请安,都是哭穷道苦。又是在十五嫂跟前,连爷都跟着臊得慌……” 谁家都有两门这样的亲戚。 十六阿哥所说的,就是李煦的继妻王氏。 王氏与密太妃是堂姐妹,能养出李x那样的精明儿子,关不是个愚钝的。 只是她死了亲生子,对后来归宗的两个双胞胎孙子也不甚亲近,一味爱财。 不只去十五贝勒府寻密太妃道苦,就是在曹家这边,也没少唠叨。 李氏念她上了年岁,并不与之计较,每回过来,都没有叫她空手,多少也有贴裃李家之意。 不想,王氏得了银钱财物,回去后都作了私房,半文也不再撒手,不仅待李x这房儿孙没什么情分,即使待李讲,李证两兄弟,也没露半点慈爱。 一来二去,李氏心中不耐,就吩咐李家这边的小辈直接过去请安。 她这边预备的东西,也不再经过王氏之手,直接点名给侄儿,侄孙们。 见十六阿哥连李诺,李语兄弟都迁怒上了,曹颙只能道:“老的糊涂,小的这两个还算明白……李诺孝顺,早年北上侍疾,留了病根……李语承继到我家老太太这一房,小两口都是本分老实,我们老太太难免多惦记一些……” 十六阿哥闻言,神情渐舒缓,道:“也是不容易,内务府上下,多少人伸手……李家这两于富贵乡,家境一下子落下来……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换做其他人,既过了穷日子,怕要将银子当成命根……这两个,却是本本分分的,没有给爷抹黑……” 曹颙点到为止,便不再啰嗦,就此岔开话去…… 第一千三百九十六章 藏金 次日,用了早饭,曹yong就陪着李氏去了李宅。 不是高氏早年置下的那个二进小院,而是李家在东直门的老宅。 这里的宅子,早时在李家被抄家时曾官卖。曹yong早打算暗中买下,没想到却是迟了一步,此处宅子与李家在京的其他几处产业,都被内务府几户人家折价过户。 直到前年十月,李氏寿辰,宫里赐下西单牌楼附近的公主旧府前,内务府这几家先得到消息,想起李氏与李家的渊源,便将李家的老宅做了“寿礼”,送来宅契。 京城之内,不能说寸土寸金,可李家先辈早年官至巡抚,这宅子自然不算小。 李氏不愿平白收外头厚礼,可这宅子对李家来说,意义又不同,终究还是收下。只是又拿出si房银子,叫初瑜预备差不多的回礼。 李家的老宅,则有李氏送给李家。 因李煦罪臣之身,名下不宜有si产,就将此处宅子直接落在李鼐名下。 为了这个,王氏心里还憋了气,si下同李煦念叨两遭。 按照她的意思,李讲与李证既是李鼎的骨肉,那正当承继二房香火,以免李鼎死后无人shi奉。 如此一来,李家子孙就分作了两个房头。 老宅既是祖产,即便外流,又让老姑奶奶送回来,也当算是公中产业,直接落到大房名下算怎么回事? 李煦见她犯糊涂,也不劝她,只道:“我百年后,你想跟五郎、六郎出去过?” 王氏听了,吓了一跳,道:“我是太爷之妻,有大老爷在,为何要跟孙子们过日子?” 李煦道:“既没那个主意,就安生些吧,什么大房、二房的,以后给你养老送终的是老大……” 王氏虽心里偏着李讲、李证,可她心里也明白,李家的支柱还是李鼐这一房…… 李煦昨天就得了消息,晓得李氏母子今日过来,便吩咐人将自己的屋子里里外外打扫干净。 但是屋子里的气味,却不是打扫干净就能消除的。 曹yong跟在李氏身后过来时,就被这扑鼻而来的味道冲的够呛。 就连李氏,都被这味道冲的一愣。 这味道不是别的味道,正是“老人味”。 只是见李煦浑然不觉的模样,李氏也只能当不知道,问候了李煦,而后就在炕边前的椅子上坐了。 李煦原不肯半躺着待客,早上曾吩咐人将自己抱到罗汉塌上。可是随后就开始咳,实在无法,只好又回到炕上仰卧才好些。 现下见到+李氏,李煦半靠在扶枕上,脸上还是lu出几分欢喜;待望到李氏身后的曹yong时,他笑着点了点头,却没有像之前那样刻意亲近,目光又转向李氏,有些yu言又止的模样。 李氏见状,有些犹豫地看了曹yong一眼。 曹yong挑了挑嘴角笑笑,对旁边的李鼐道:“有些日子没见大表哥,若是大表哥得闲,与小弟手谈一局如何?” 李鼐忙道:“我正手痒,表弟别闲我是臭棋篓子就好。” 曹yong便对李煦告声罪,随着李鼐从屋子里退出来。 待进了西厢书房,曹yong方开口道:“瞧着舅舅倒是比正月间气sè好了不少,想来痊愈在望。” 李鼐却是摇摇头,黯然道:“不过是因天气转暖的缘故……可大夫交代的清楚,老爷子肺脏不好,怕寒气……即便春夏喘的轻些,秋冬怕是还要加重,到了那时,就要听天由命……” 曹yong听了,不由默默。 其实,李煦年过古稀,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高寿。 曹yong虽与之感情不深,可晓得他对自己母亲的意义,还是希望老爷子能多活两年…… 李煦房里,李煦看着李氏道:“王氏越发糊涂,想来昨日又唠叨你,都是没谱的话,我已经说了她,妹妹不用放在心上……” 李氏听了,越发愧疚。 李讲、李证兄弟,虚岁已经十六岁,在过几月生日过了,就算成丁。 以曹家现下的能力,曹yong真的有心照应,想要帮双生子安排个差事并不算太为难之事。 可因曹yong同李家疏离,鲜少主动管李家之事,李氏不愿为难儿子,就对此事避开不言。 现在到了堂兄跟前,到底不能自欺欺人。 不管她是不是李家女儿,受李家照拂十多年却是事实。 眼前此人与故去的韩氏,名为兄嫂,可在高太君不理世事的情况下,实际上充当了养父母的角sè。 只因李煦是男子,专心外务,兄妹俩感情淡些,没有韩氏与李氏那样亲如母女。 “官学的事,我确实尽不上力,可大哥您放心,只要我还在,总不会让侄孙们真的艰难。大哥您上了年岁,当好生享福,不可再为了儿孙事伤神伤身。”李氏满是关切道。 李煦摇头道:“这些年,已经承妹妹太多,儿孙自有儿孙福,眼见着小的也将成丁,就让他们自己折腾好了。同前几年相比,如今的日子已经是好的太多……”说到这里,犹豫一下,道:“我将妹妹留下,是有几句话想要交代给妹妹……” 李氏听了,忙道:“大哥尽管吩咐,我虽不能保证什么,可定会尽力而为。” 李煦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从枕头底下mo出个巴掌大的绸布包,郑重道:“本不当再劳烦妹妹,可到底不好再拖下去,只能厚着老脸请妹妹帮忙。”说话间,将绸布包送到李氏跟前。 见李煦如此,李氏也添了郑重,接过绸布包,虽没什么分量,可依旧觉得手中沉甸甸的。 李煦示意李氏打开,待看了里面的东西,李氏不由瞪大眼睛。 竟然是一叠内务府银行的银票,足有十来张。 最上面的一张就是白银一千两,再往后翻,竟没有比这张数额小的,最后一张是一万两。 这一叠银票存入时间都不同,全部加起来,估计有三、四万两。 “大哥,这是……”李氏见状,惊疑不定。 李煦抚着胡子道:“是内务府银行开张后,叫人陆续存的,并没有用我的名字,外人并不知晓。” 李氏看着这叠银票,多少能明白堂兄的想法。 李家问罪的罪名是亏空甚巨,李家被抄没充公后,还剩下好大一个窟窿。这几万两银子进去,于事无补,隐匿下来,传承子孙,家族翻身也有希望。 只是没想到,堂兄会将这笔银子托付给自己。 李氏思量后,点了点头,道:“堂兄放心,我定会将这银子名正言顺地交给孩子们……” 没想到,李煦接着说道:“这些只是小头,大头并没有存入银行钱庄,而是藏于通州坟茔地……老太爷墓碑下,有金五千两,是老太爷早年留下的;你嫂子墓碑下,有金五千两,是你嫂子入土那年我埋的。” 李氏开始是诧异,听到最后却lu出几分不赞同:“一万两金子,就是十万两银子……加上银行存的这些,大哥都够补足亏空……为何要吃那个苦头……” 李煦冷笑道:“李家明面上的亏空虽是十多万,可即便将亏空填满,也会有其他罪名下来……不过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李氏无语,lu出几分为难:“大哥,若是三、四万从妹妹手里打个转,再给孩子们,还不算太费事……即便传到外头,也不过是被说两句向着娘家晚辈的话而已……可再加上那一万两金子,动静就大了……” 人人都晓得李氏si房丰厚,“拿出”几万两给现下清贫的李家添置产业,勉强还说的过去。 毕竟,李家对李氏有养育之恩。 可“拿出”十几万两银子“贴补”李家,就有些说不过去。 毕竟曹家在明面上的家财,也比十几万多不了多少。 李煦摇摇头,道:“只银子劳烦妹妹过个手,金子我并不打算动……王氏不是老大生母,又有两个亲孙子,行事越发小气,偏生老大实诚,不爱计较……诺哥儿孝顺,可到底是庶子,等到诚儿回来,这个家终究还要交给诚儿。等诚儿回来,妹妹将埋金地点悄悄转告他就行,就说我说的,二十年之内,不得动用那些金子……”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若是诚儿有个万一……等诺哥儿当家支撑门户,再告诉诺哥……” 听李煦这话中之意,既防着王氏做耗,又不信长子有能力齐家。 这并非不好,只是实在凉薄了些。 李氏沉默了一会儿,道:“既是藏金之事,大哥心中有安排;那这几万两银票,请大哥也定下个章程,妹妹定会照办就是……” 李煦道:“一半银钱劳烦妹妹帮忙置下土地,寻个由子送过来,充作公产……另外一半,两千两给语哥儿,两千两给香玉傍身……他们兄妹两个,到底是我的骨血,受家族拖累,早年也吃了不少苦头,我这做祖父的,总要尽尽心意……剩下的,暂时不必动,等我阖眼后,若是家中有不太平,哪个受了委屈,就请妹妹出面安抚些……王氏陪了我一辈子,诺儿又陪着我东北吃过苦。总不好让她们两个太难熬……” 李氏道:“好,妹妹记下了,定依照大哥的安排行事……” 李氏与曹yong母子两个,是在李宅用过午饭后才回府。 回府后,李氏直接将儿子叫进福源堂,随后将丫鬟们都打发出去,说了银票之事。 藏金之事,李氏则隐下未说,不是不相信儿子,而是不愿意儿子因此更鄙视李家。 大清俸禄有定数,不说旁的,只说那一万两黄金,李家先老太爷与李煦就有“贪墨”之嫌。 曹yong听了,总觉得有些不妥。 即便没有署李家的名字,可内务府银行那笔钱确实是李家存下。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便做的机密,谁晓得会不会有蛛丝马迹在外头。 真要外人晓得,倒像是曹家为李家藏匿家产,违法律法。 不过,既是李氏已经收下这些银票,他也不愿再说什么,引得老太太心里不安生。 他心里已经做好打算,过几日寻个由子,从母亲那里将李家的银票收过来。 李家的这些银票不动,自己贴补出这三万多两银子,不为旁的,只为买母亲心安。 他却是不知道,这些银票,重新显lu人前后,只存了数个时辰。 当天晚上,临睡觉前,李氏将丫鬟都打发,将这十数张银票一张一张的点燃,烧成灰烬…… 来参加起点年会中,第一晚与府天mm同居,聊得兴奋,通宵到天亮,兴奋了,没静下心来码字。第二天悲剧,没码完就睡着,后半章今天才码完……欠下两章就没更新,今天回北京,会尽快补上。 大家也当看出来,重康人物开始谢幕。 小九不想去掌握书中人物命运,尽量让他们有合理的未来。!。 第一千三百九十七章 抹平 京郊的土地.十亩、八亩的还能买到.想要买大块良田。总要打听子、五个月,不是想买就能买到的,运气不好,说不定要等个三年两载才有合适的。 李氏并没有拿这些事情来扰儿子,而是叫来初瑜,拿起一张地契给她。 这地契位于房山,是曹家的一个小庄,直接落户在长生名下。 倒不是李氏偏心幼子,给幼子置产,这庄子是曹yong夫fu早年置办的。 实在是曹家当年与二房分家时,公中产业实在单薄。现下曹家长房名下的产业,不是初瑜的嫁妆,就是曹yong得到的御赐、遗产还有十六阿哥等人早年的赠与。 公中产业,又多以祭田为主,是不能分的。 如此一来,等到长生长大,家产中就无东西开分,只能等着兄嫂赠与。 曹yong与妻子商议后,就陆续为长生置办了一份si产。 五十顷大庄一座,二十顷的小庄一座,三进的宅子两处,前门外的铺面两间。 如此一来,长生不管出不出仕,都能做个富家翁,不用依附兄嫂侄儿度日。 夫妻两人将房契、地契交给李氏,李氏虽有些不好意思,可还是十分欣慰地收下。 做父母的,都是差不多的心思。 她虽不会厚着脸皮地要求长子将自己的si产分一份给小儿子,可小、 儿子无家产可分的窘境,也一直是她的心病。 她虽si房富足,可早就打算过,百年之前要均分给众儿女,连养女曹yong都在其列。 她并非没想过,厚着面皮,给幼子分个大头,毕竟那三个做哥哥、 姐姐的日子过的都好,可既过不去自己心里那关,又怕因钱财外物,伤了骨肉情分。 如今长子、长媳的安排,出于真心,她也就不矫情地收下。 现下给李家置产要是买新的,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瞧着李煦的情形还不知能熬到几时。 李氏便想起长生名下的这个小庄。 可这是儿子媳fu置办的,她总要将话说清楚。 “昨日去见了你舅舅,他托我出面给李家买些良田,可一时半会儿哪里好寻妥当的我的意思要不就先将这个小庄转给李家,然后叫人仔细打听了再买个小庄补上这个。“李氏道。 初瑜听了,犹豫一下,道:“二弟名下这个小庄,离那个大庄中间就隔了几里路,过去打理巡视也便宜若是再补,未必找到地方这么妥当的…媳fu年初刚入手一个庄子,不多不少,也是二十亩,只是庄子在顺义,比房山的庄子要远些老太太若是用要不先用那个庄子..…...” 李氏听初瑜说新买了庄子,先是一愣,随即摇摇头道:“不妥,你这个时候买田是给慧丫头的妆田吧?挪出去,再寻不到妥当的怎么好?” 初瑜摇头道:“天慧的妆田早就置下…这是媳fu买个二房两个侄女的到底妯娌一场,静惠既没了,媳fu总要尽乒s ” 虽说感念媳fu仁义,可对于她此举,李氏心中却并不十分赞成。 她想了想,道:“你虽是一片好心,可二房不止弄潮姊妹两个颂哥儿他们兄弟几个还年轻,往后还会有儿女落地” 初瑜却是难得地坚持:“旁人父母双全,哪里需要我这伯娘多事?这世道,女子本就不易,天望年岁又小,一时半会儿依靠不上。 多些东西傍身,侄女们出门子后也能少受些委屈” 李氏便不再多说,道:“她们小姊妹还有两年半的孝,即便再买,时日上还算富裕,那就先挪给我用” 初瑜含笑应了,吩咐丫鬟去取了田契过来。 田契上书的是曹yong的名字,李氏便使人叫来曹方,让他拿着田契去衙门过户。 不过小半日功夫,相应的手续就都处理妥当。 李氏又拿出钥匙,使人从si房里取了白银五千两,另外亲笔写了一封手书,收信人是李翼。 她在信中言明,自己“赠给”李家这二十顷地,是为了回报李煦与李韩氏当年的“养恩”。 李家虽不如早先,可李韩氏的香火供奉不能少了。另外就是见李煦如今病卧在chuáng,日子拮据,心中不忍,因而将田庄相赠,使得李家有所进账。 另外五千两银子,除了用来给老爷子改善生活、请医问药,剩下的则是给李煦预备的后事银子。 李煦生于宦门,除了晚年这几年不顺溜外,几乎一辈子都享受富贵荣华。 最后的大事,即便不宜大肆张罗,可也不能委屈了老爷子。 她在信中还注明,此事他心里有数就行,不用告诉老爷子。 这份礼实在是太重。 五千两银子还算小头,那二十顷良田,现下的市解将近三万两。 李舜将李氏的信读了三遍,信中除了感ji,就剩下担忧。 毕竟李氏的身份早已揭破,除了王氏运样没见识的内宅fu人之外,还当李氏是自己堂姑奶奶之外,李翼与李煦一样,知晓李氏“金枝玉、 叶”身份。 李氏愿意照顾李家是好事,可一下子赠送这么多财物,李翼很难心安。 若是因此,引得曹yong夫fu不满,那会使得两家原本就疏离的关系越发雪上加霜。 思来想去,李翼到底不敢si下收了这份“厚礼”,还是去了上房,将此事告知李煦。 李煦将李氏的手书看了一遍,沉默了半晌,方道:“既是姑太太的一片心意,就收下吧别忘了过去道谢,就说我说的,让姑太太费心..…...” 这样的人情往来,在京中本不是什么大事。 可因关系到曹家,又在衙门里过户,多少闹出些动静出来。 当天晚上,粘杆处的消息折子,就记上这一条,李氏的那封手书一字不落地复写出来,附在消息之后。 雍正看到这个消息,脸上lu出几分讥讽,对十三阿哥道:“李煦早年在江南号称“李佛,,三教九流的落难之人,只要求到李家门上多能得到援手密下皇家的银子,卖了多少人情出去。等到李家问罪除了出来落井下石的,何曾见人lu头若不是李太夫人顾念旧情,怕是真要穷到要饭了……” 李家虽不堪,可到底是曹家姻亲李家孙女如今又入了福晋的眼,常到王府请安。 十三阿哥不愿雍正发作李家便岔开话道“说到底.李家到底对李太夫人有‘养恩….别说李太太人.就是曹yong,即便不待见李家,到底不能断了干系” 雍正将折子丢到御案上,冷哼两声道:“到底是便宜了他” 虽有些不高兴,到底没有计较的意思,十三阿哥见状,暗暗松了口气…… 转眼,到了三月初四。 天估已经在shi卫处告假,曹府的喜棚也搭了起来,账房也支了起来。 户部尚书家娶长媳,六部九卿同曹家沾边有往来的人家,都开始使人上矛l。 只是地位高的,多自持身份,要等到正日子才lu面。今日过来的,多是品级不高的京官,或者关系稍远些的姻亲,随礼的银钱也有限。 这也是意料中之事,账房一笔笔记好,按照银链大小不同分别装箱。 不想,到了下午,账房这边却收到一份重礼。 礼单上只记了一行,金五百两,署名只有四个字“徐州李卫” 五百两金子,对于曹家来说,实不算什么。 可作为婚礼礼金,就太重了。 就是曹家的至亲,也不会上这么重的礼。 账房怕担丰系,不敢直接收,就报道婚礼总账房张义处。 张义是晓得李家与曹家恩怨的,晓得自打二太太没后,曹家与李家关系就有些尴尬。 可是他也晓得,既然李家将礼金明面送过来,即便自家老爷太太心里不痛快,也不好回绝。否则的话,不仅同李家撕破脸,传出去还落人口舌。 只是他一个做下人的,不好直接做主,少不得传话二门,将此事禀告给初瑜。 果然,初瑜这边最后使人传话,还是吩咐收下这笔礼金。 张义亲自出来,陪着李家管事吃了半盏茶,并解释了账房耽搁的缘故。不外乎自家老爷清廉,不愿借婚丧之事收重礼,账房那边人手不知李家与曹家关系,才不敢直接收,云云。 随后他又使人拿了上等银封,才端茶送客李卫年初上了折子恳请陛见,得了恩旨,半月前从杭州出发,今日才京城。 进城前,他在城外留了一晚,今早递牌子请见。 这次回京,君臣两人是商议机密之事。 江南百姓,不管朝廷如何示恩,都不忘八旗入关时在江南犯下的血债。 归根到底,改朝换代不可怕,可死的人多了,仇恨不是一代、两代能化解的。 朝廷这边,对江南百姓也始终怀了忌惮防范之心。 在李卫去江南“缉盗”后,就曾上过密折,对雍正说过民间百姓si下结社入教之事。 曾被朝廷禁过的罗教,在江南之地死灰复燃。 虽说李卫带人摧毁了几处法庵,抓拿了不少罗教骨干,可却不能遏制罗教在江南的传播。 君臣二人早年就此事密议,李卫认为“堵不如疏”。 即是官府不能遏制罗教传播,就扶持民间势力来梳理罗教。 雍正身为皇帝,有权力查看前朝秘档,待看到洪门瓦解的记载后,便生了消防的念头,要从根子里打击罗教气焰。 这次批了李卫的折子,就是为了此事。 在圆明园勤政殿,君臣二人,密议了四个时辰。 连向来随shi在御前的总管太监陈福,都被打发出去。 陈福乐不得在值房里歇脚,眯缝着眼睛,躺在躺椅上,享受着小太监的按脚。 他这总管太监当的也不容易,看似风光,常shi御前,可每日里要站大半天,日子也不好熬。 即便晓得李卫是皇上主子器重的封疆大吏,陈福也没有将他放在心上。 这个李卫与那个田文镜一样,不过是皇上门下走狗。 陈福虽没读过什么书,可当了半辈子差,到底有几分见识。 不是有句老话,叫“狡兔死,走狗烹”么? 那两位在皇上的支持下,“祸害”了那么多人,能得善终才怪。 心里正腹诽着,就见小太监来报,李卫已经从大殿出来。 陈福忙起身,弹了弹身上衣服,快步往大殿门口待命。 李卫神情恍惚,脚步匆忙,没有看到陈福,往园门子方向去了。 落在眼中,他这行为就像是带了倨傲,慢待陈福这个御前总管太监似的。 要知道,就是四阿哥与五阿哥,皇子之尊,见了陈福,都要带三分客气。 陈福身后的小太监不忿,嘀咕道:“这人好生无礼。” 陈福望着李卫的背影,眼中已是带了冷意李卫的心情不算好,他并不是嗜杀之人,这几年在江南虽以“剿匪”为业,可抓到那些多是恶霸悍匪,死有余辜之人。 因此,他即便手上沾染鲜血,也觉得是为了朝廷、为了百姓,问心无愧。 扶持民间势力,梳理管理罗教教徒,本是他的提议,本意也是想要安定地方,省的暴力压制,ji化官府与百姓的矛盾。 不想,到了皇上这边安排一番,他的好心就成了“恶意”。 操作下去,固然能打击罗教气焰,可不知要死多少百姓。 事到如今,除了领旨遵命,他哪里有反对的余地? 李山s生恐惧。 回到赐宅,他便坐在椅子上发呆。 似乎,他已经步入死局。 皇上越来越“器重”他,他得罪的人就越来越多。 早先虽有顾虑,可因心中无愧,他便也无惧。 现下,他终于怕了。 于是,就有了曹府的这份重礼 原本他还想着,既是曹家就董鄂氏病故之事对他心生芥蒂,那他就有自知自明,不要再近前添堵。 毕竟,他该道歉也道歉了,再说旁的,也没什么意思。 可事到如今,他不得不为儿女做打算。 他可以做皇上门下“走狗”,做皇上手中的“剔骨刀”,可是他不能不给儿女安排一条后路。 今日陛见,说的是正事。 他已经定下主意,等出京前,再陛见皇上时,就将曹李两家的婚约定下。 若是曹家觉得李家用次子求娶是高攀,那他就给长子求娶好了哪怕让长子等上三年,只要能多份庇护,他也认了!。 第一千三百九十八章 亲上加亲 简亲王府,上房里一片欢声笑语。 盛装的宗室福晋、夫人,完颜永佳娘家的诸位舅太太,还有简王府的姻亲故旧家的女眷,在正日前两天过来添妆。 照理说,简王府只有真儿一个嫡出格格,又是完颜永佳唯一血脉,陪嫁预备得多么丰厚也不意外。 谁想到,lu在外头的只算中上,数量上也没有众人预想的那样丰厚。 宗室女眷中,有年长的,彼此对视一眼,晓得完颜福晋如此预备,是不愿越过福瑞郡主。 可福瑞郡主当年出阁时,不过是郡王府的记名嫡女,只因是皇孙, 女,才得了郡主封号:六格格可是亲王府唯一嫡出的格格,身份论起来比福瑞郡主当年要高的多。 旁人还罢,六格格的两个亲舅母,心疼外甥女,都预备了丰厚添妆。 等到晚饭,客人们散去,轮到王府女眷的添妆。 世子夫人那木都鲁氏拿出的是四套镶宝首饰,两套是外头时兴款式,两套木都鲁氏当年的嫁妆,是看着华丽富贵,分量也不轻,可也并不算出彩。 六夫人见状,只是撇了撇嘴。 想着世子夫fu没得名分时,对继福晋百般奉承:如今才得了名分,就换了嘴脸。 五夫人却是心里纳罕,因为她记得清楚,丈夫说过世子早就给妹妹预备了份重礼,自家比不得,吩咐自己多预备些压箱银子给妹妹,也算尽些力。 没想到,今日又有了这般变故。 五夫人不由疑huo地望向世子夫人,世子夫人却是满面含笑,看不出什么异样:再望向福晋,神sè比寻常温煦,其他也瞧不出什么。 世子夫人之后,自是轮到五夫人添妆,五夫人只好硬着头皮,叫人将自己的添妆“抬”上来。 没错,确实是抬的。 除了两副金头面,还有四个檀木匣子。 待匣子打开,众人都愣住。 满满的四匣子银稞子,不过拇指盖大,轧成“huā生”、“莲子”等样子,看着小巧可爱,可又同寻常的银稞子有所不同,似乎有暗纹覆在上头。 完颜永佳捡起一个huā生样的银稞子,近前瞅了,才发现上面覆满如意纹与福字纹。 五夫人涨红了脸,道:“是我们爷挑的样子,亲自盯着人轧的说是给妹妹赏人使……” 这银稞子多是一两上下的分量,尺宽尺半长半尺高的匣子,里面盛的满满的。 四匣子下来,七、八百两怕是打不住,要不然也不会让两个健壮仆fu抬上来。 换做其他人家,这份礼是重礼,可在王府之中就显得有些直白,不够精致。 就连出身不高的五夫人,见了今天一天外客添妆,都觉得自己预备的有些不妥当。 完颜永佳却晓得,预备这样一份礼出来,对五阿哥夫fu说来,已经是不容易。 虽为亲王嫡子,可因雍正三年宗室分封时,正赶上皇上不压制简王府,连位居嫡长子的三阿哥也不过封了镇国公,五阿哥的爵位更低,只是一等镇国将军,岁傣四百一十两。 今日的添妆,估计就要用去五阿哥三年傣银。 虽说宗室子弟,都分有庄田,傣禄只是小头,可这添妆礼也不轻了。 若是si下,完颜永佳说什么也不会收的,可现下众目睽睽之下,便笑着点头道:“你们两口子费心了我瞅着这些银稞子精巧,正好做压箱钱……” 轮到六夫人,同样是四套首饰。 说了一堆吉祥话,见永佳脸上lu出笑模样,六夫人便带了得意地扛了眼世子夫人。 嫡媳fu又如何? 几个阿哥分府,六阿哥因是庶出,爵位鼻低,面上家底也最单薄,可si产却最丰厚。不仅得了侧福晋的嫁妆,还有侧福晋打理王府十数年捞的si房。 想到这里,她狐疑地望了完颜永佳一眼。 外人都说这位福晋是明白人,连自己丈夫都敬重嫡母,王府在其坐镇下,也确确实实太平了许多年,没有外人说的那些幺蛾子。 那对于婆母借着管家之名占银子之事,福晋到底知道不知道简亲王府的添妆热闹,翌日曹府这边的催妆、晒妆亦是热闹。 曹yong还罢,需要他亲自作陪的客人并不多,多数是lu个面:李氏与初瑜却是实打实地陪了两天客,只觉得笑得脸都酸了。 李氏年岁又长,曹yong夫fu生怕累着她,送走客人就过兰院探看。 李氏精神还好,只是有些烦,不耐烦说话,同儿子媳fu说了两句话,便打发他们回自己院子歇着。 九如院上房的炕桌上,摆着两个账。。是这两日外头的上礼。 初瑜见状,想起李家昨日上礼之事,忙对丈夫说了。 听说李卫的礼金是五百两金子,曹yong不由皱眉。 五百两金子,相当于五千两银子,这笔数目未免太多,比过年时李家年礼还重。 想着李卫这几年行事,看似保持当年的豪爽xing子,可行事越发像官场老油条,脸皮一年比一年厚,曹yong就觉得有些不大好。 他想了想,道:“亲戚家里,有没有适龄未婚配的少年?” 初瑜闻言,不由一怔,随即笑道:“老爷忘了,今年是选秀之年,多少人家等着婚嫁呢?” 因八旗规矩,适婚女儿不经选秀不得si下婚配,所以三年一次的选秀之年,也是八旗勋贵集中办喜事之年。 曹yong顿了一下,道:“有没有同弄潮相当的?” 初瑜明白过来丈夹的意思,诧异道:“老爷!侄女身上还有两年半的孝,怎么好说这个?”曹yong道:“李卫看似鲁莽,可行事向来有分寸,这次莫名送了重礼,总叫人不安生万一他在御前请婚,弄潮定了人家还好,没定人家的话如何能推脱?”初瑜脸sè有些不好:“若不是替他受过,二房也不会闹成现下这个模样,老爷既已经婉拒联姻之事,他还敢逼婚不成?” 曹yong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初瑜皱眉道:“若是为了避开两家联姻,将侄女仓促定了人家要是有个不好,那岂不是更坑人?” 曹yong只觉得心烦抚额道:“明儿问问小二再说” 次日,便是天估迎娶正日。 东府诸人早已“百日除白”只是除了曹项夫fu两个已经除服,其他人身上都带着服因此帮忙长房这边出面招待亲友的,除了曹项夫fu就是左住夫fu与庄氏夫fu。 几个小辈都同曹家自己子侄一般,至亲好友到了,倒是并不觉得被怠慢。 福源堂里,李氏亲自招待贵客。 密太妃上午便到了。 为了shi奉婆母,庄亲王福晋与十五贝勒夫人在简王府打了个照面后,也匆匆赶到曹府。 没过多久,勤太妃也来了。 随后,果亲王福晋便也跟着来了。 加上先到的平亲王府女眷与淳亲王府女眷,曹家的客人中,宗室就占了一小半。 有好多人都是两家都飘天文学网起此事,不免提到“亲上加亲”四字。 明面上说的是福瑞郡主与简亲王府有亲戚,实际上大家心里也明白,还有李氏与宗室的关系。 今日两位太妃出动不是去看亲王嫁女,而是来观礼李太夫人娶孙媳不知其中有没有宫里的意思。 即便是得了诰封的公主府操办喜事,也未必能到这个排场。 发轿要等到晚上,还有大半天的功夫,总不好一直说话。 曹府从庄亲王府借了戏班子,在huā园设了戏台,众诰命午饭后就移驾到huā园听戏。 虽有兄弟子侄帮衬,可曹yong夫fu依旧是忙的片刻不得闲。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终于发轿,曹yong才得了空,来东路恒生院子见曹颂。 京城习俗,办喜事本是忌讳孝中之人。可若是至亲,不好避的,就要避开发轿与新人进门,还要避开新房。 兆佳氏用了午饭,便带着孩子们回东府了,因想着李卫之事,曹yong就使人传话给曹颂,让他暂留下来。 到了恒生院子,实在是累的乏了,曹yong不待说话,就先灌了一壶茶水,而后才说起李卫礼金超委之事,以及自己的猜测。 见堂兄如此劳累,还为自己的事情操心,曹颂羞愧不已。 他明白,堂兄从不是无的放矢之人,既然这样防着李家,那现下除了心甘情愿联姻外,是当有个定论。 他想了想,道:“大哥,年前听四弟妹提及,大表嫂曾问过弄潮的亲事。” 能被曹颂成为大表哥的,除了富察家的昌龄、李家的李翼,就是兆佳府那边的丰德。 其中,与曹颂往来交好、阖家走动的就只有丰德。 “丰德家的长子未婚配?”曹yong道。 丰德只是正四品的太仆寺少卿,因着姻亲又同曹颂交好的缘故, 即便能开口提姻缘,也只能是长子。 曹颂点点头,道:“一直在官学读书,预备参加今年乡试,听说本要乡试后才论婚 ……” 都说“高门嫁女、低门娶fu”从官职上来说,丰德的正四品,确实比不上曹颂一等shi卫的正三品:可论起门第来,兆佳氏却不亚于曹家。 又因曹颂本身就是兆。。家的外甥儿,这门亲事还真不是对方高攀。 曹yong心里,迅速地算了算两家血缘。 丰德名义上是曹颂的亲表兄,可实际上丰德之父实际上只是曹颂的堂舅,血缘本就远了一分。 外亲又比不得宗亲,服制少,到了丰德之子与弄潮这一辈,已经出了五服。 丰德既是曹颂的表兄,曹yong也是相熟的。 说起来,曹颂的那几个表罘,弟,少年时虽胡闹些,可长大了都还算不错。 尤其在老尚书故去,兆佳氏青黄不接的时候,也没有随bo逐流,而是在六部用心熬资历,一步步在官场站稳脚跟。 如今表兄弟三个,除了丰德是正四品京官,丰彻在吏部任郎中,和廉则借着去年江南官场出缺的机会,外放江南任知府。 以他们的年纪来说,能有这样的品级,除了借怡亲王府的东风,多少还是因自身努力所致。 “丰德之妻,我记得好像也姓董鄂氏?”曹yong道。 曹颂点头回道:“正是,论起来大表嫂正是静惠的三从堂姊妹静惠生前,与大表嫂也最亲近当年弄潮抓周时,两家还做过结亲戏言,只因选秀的缘故,都没有当真”说到这里,不免心情低沉。 曹yong晓得他是想到静惠,心里叹了一口气,因“亲上加亲”四字,想起当年的曹硕,道:“到底如何,还是你来拿主意与李家结亲,未必是坏事:亲上加亲,也不能保准侄女百分百不受委屈各有利弊罢了,二弟好生思量,自己拿个主意。” 当年曹硕娶的小兆佳氏,还是嫡亲表妹,因夫妻不谐,终成悲剧,还断了两家情分。 一时之间,曹yong实说不好到底怎么才妥当。 曹颂却已经拿定主意,道:“大表兄虽品级不高,可世家行事,自有法度,静惠去做长媳,虽说累些,可在京中,又是亲戚家,多少能看顾:李家看似富贵,根基单薄,内宅妻妾并重,李卫在还罢若到那一日,说不得就是家乱之时” 见曹颂说的条理分明,且有定论,曹yong的心情,也跟着放松下来。 他想了想,道:“到底是孝中,仓促不好行事,二弟可跟那边透个话,要是李卫真请旨,也能有个应答若是李家没请旨,再细细商量也不迟……” 曹颂点头应了,怕耽搁侄子娶妻的大事,忙催促堂兄去正院待客……………, 六格格的品级与初瑜相同,都是和硕格格,因此两人的婚嫁形式都是按内务府所定,大同小异。 只是上次曹yong夫fu是新郎新娘,现下升任翁姑。 酒宴已经开席,曹yong这个主人少不得出门陪酒。都说喜酒不易醉,可架不住这桌两盅、那桌三盏的。 没用多久功夫,曹yong就有些mi糊。曹项与左住跟在他身后,见他如此,怕醉酒伤身,忙寻了由子下了席,将曹yong扶到偏厅。 叔侄两个出去代曹yong陪客去了,曹yong喝着解酒浓茶,坐在偏厅窗前,透过窗子,看着大厅上客人们推杯换盏,曹yong竟生出一种“戏外人”的感觉。 转眼二十年,当年的少年成了中年,中年成了老年,老年已经故去。 小一辈,也在长成。 眼前似乎闪过昔日画面,笑嘻嘻的宁春、面带倨傲的永庆、斯文腼腆的马俊、张扬好斗的魏信…… 自己这半辈子,似乎做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做。 心中不无遗憾。 早年在江宁也好,后来到京中也罢,他一直在权贵场钻营,不得〖自〗由。 曹yong抬起胳膊,使劲锤了捶额头。 不得不说,满清的皇帝别的功绩还不显,这集权却是做到极致。 皇帝是天下共主,宗室是大小主子。 即便封阁拜的,见到皇族与宗室还的三跪无叩。 加上八旗遗风,勋贵世袭,在京城呆着,别的不会,也要先会鞠躬下跪。 如今长子成家立业,家族之责也到了卸去之时,如何得〖自〗由? 〖自〗由!〖自〗由!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就跟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似的,使得曹yong脑中多了个咆哮的小人。 难道自己因缘际会,重生三百年前,就是为了给皇家做奴才?! 他的眼睛直直的,落到了自己的手腕上,…………… 远处,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新人的轿子到了曹府大门实在是憋了不行,想了三天想给小曹想出一个脱身之法。。!。 第一千三百九十九章 儿女债 新人讲门的各种仪式繁杂不已,可人人都带了笑。 曹府院子里,处处挂着红灯笼,映照着红彤彤的一片。 新人迎进门,送进调房后,喜棚里宴席又开,喧喧闹闹。 娘家负责送亲的客人,有王府宗亲庄亲王、康亲王崇安,至亲世子永谦,舅亲完颜永胜。 除了崇安之外,都是曹yng的熟人,曹yng的酒哪里能躲得开。 等到夜色渐深,客人相继散去时,曹yng原本的三分醉意就成了九分。 被扶回九如院时,曹yng已经睁不开眼,闭着眼睛任由人服侍了,梳洗躺下,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曹yng是被憋醒的。 使劲揉着太阳xu,跤拉着鞋,借着外头透进来的依稀月色,曹yo到外间,在屏风后找到子孙桶。 寂静的夜晚“哗啦”、“哗啦”的声响,格外清晰。 里间传来翻身声。 曹yng一哆嗦,提起裤子,盖好子孙桶,转身进了里间。 里间已经点灯,初瑜被着衣服站在桌子前,手中把着茶盏。 见丈夫进来,初瑜端了盏茶递过来:“老爷吃多了酒,定是口干,且润润嗓子。” 曹yng确实渴得狠了,接过三口两口饮尽,还觉得喉咙响干,又给自己倒了两回温茶,才觉得好些。 窗外还是肃静一片,曹yo着怀表看了,才寅初二刻(凌晨三点半),离天明还早。 夫妻两个重新熄灯安置。 曹yng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他摸着自己手腕上的十八子手串心里带了几分鸡动与雀跃。 与其战战兢兢地熬到雍正末年等着曹家平稳度过皇权更替的动荡在“致仕。”还不若现下就找由头得自由身。 二房那边,因五儿的缘故,是贴了标签的“四皇子党”自然是稳得富贵。 自家这边,自己隐退天佑年岁、威望不足,在朝堂上也没什么分量,随大流就是反而比自己立在前头更稳当。 等到乾隆上台,天佑与恒生都是新帝嫡系更是稳妥得很。 名寺多傍名山大川,自己打着“礼佛”之名趁着体力尚足,四下转转也好。 媳妇进门,闺女即将出阁天佑足以支撑门户,家务没什么不放心的。 母亲膝下,有幼子长孙……,像是杭州灵隐寺、苏州报恩寺、江宁清凉寺这些地方,曹家还可以以礼佛之名,营建几处别院。 待李氏在京中腻歪了,还可以南下散心。 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 曹yng侧过身来,望向妻子。 寂静的深夜,一声轻叹低不可闻。 “怎么了?”曹yng低声问道。 “虽说媳妇进门,松了口气,可心里还是有些发堵……”初瑜小声嘟囔道:“总觉得儿子以后是别人的了……”。 曹yng笑道:“权当多个闺女吧,将最疼爱的格格送出门,难受的当是简亲王夫妇才如…” 瑜带了怅然道:“听老爷一说,也是这么一回事,希望亲家老太爷、老太太也能这样想……。” 曹yng听了,心中复杂难辨,这就是当娘的,永远都儿女放在第一位。 自己这个当老子的,反而想着儿女长大自立,就可以放手。 自己改如何跟她开。? 可若是不开口的话,难道就这样年复一年、r复一r地做个富贵官家,在御前做个磕头虫,回家摆出家主、老子的谱儿来训子教孙? 曹yo着手腕上的串珠,叹了一口气,自己终究是个自私的人…… 西院,上房。 大红的龙凤烛,映照着新房里红彤彤的一片。 幔帐下,一对新人交颈而眠…… 不知不觉,东方渐白。 真儿睁开眼,开始了在婆家的第一r……。 有李氏在,家礼自然设在福源堂。 饶是真儿性子大方活泼,这新媳妇第一r也是满身羞涩,低着头随着丈夫到了福源堂。 天佑侧身看着一身吉服的妻子,眼睛中带了几分不自觉的怜惜。 想起昨晚洞房,天佑不禁身上发烫。 虽说在男女之事上还是头一回,可他并不是不知世事的少年。自小阅览群书,聪明博达,加上侍卫处同僚那边的耳濡目染,早已使得他“理论上”博学得很。 不说旁的,就是那《金瓶梅》、《痴婆子》等书,不能说倒背如流,可也是读过数遍的。 前几年,刚通人事时,看着丫头们白nn的手腕,苗条的身段,也引得他的少年心发颤。 否则的话,也不会与乐青有了男女之思。 只是家教始然,加上书读多了,心高气傲,不愿意在旁人跟前露出不尊重来,使得他与乐青能发于情、止于礼,顶多不过是拉拉小手。 昨晚,却是名正言顺地夫妻敦伦。 天佑温柔小意之下,是翻来覆去的“折腾”。 换做其他女子,破瓜之痛后,怕是早就流泪祈求。 真儿除了最初呼了一声他的时候却是含羞带喜地望着他,温柔着带了依恋。 天佑也不是莽汉,怜惜中带了体恤,小夫妻两个的鱼水之欢,甚是相得。 真儿虽是初尝人事,可也不是不知好歹的。 从丈夫最初的镇定自若,到行房过程中无意露出的茫然不定,到**后的真心怜爱,她也瞧着一二来。 心中惊诧之后,就是浓浓的欢喜。 欢喜之下,就成了带了青涩的回应…… 曹yng夫妇、天慧,右手边是长生、恒生、天宝。 见天佑与真儿到了,几个小的都从座位上起身。 李氏面上笑眯眯的,心里却有些诧异,偶尔望向儿子、媳妇。 儿子精神还罢,媳妇面上虽笑着,脸上却涂了不少粉,笑容也有些僵硬。 莫非昨天的喜事有什么不顺当,李氏想了一回,也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只好先放下。 这会儿功夫,天佑已经带了真儿上前,在李氏跟前跪下敬茶。 天佑虽故作稳重,真儿也只是含羞低头,露出半个下巴,可小两口之间那种甜甜mm的感觉,却是瞒不过人的。 李氏笑得见牙不见眼,乐呵呵地点头,吃了孙媳妇的茶,将一对镶宝镯子放在茶盘里。 再到曹yng夫妇跟前。 曹yng欣慰地接过茶饮尽,初瑜却有些恍然,迟迟没有伸手端茶盏。 天佑瞧着母亲神色有异,心中犹疑不已:真儿的心里,则是生出不安。 “太太……”天蔷见状,忙侧身一步,低声唤道。 初瑜这才醒过神来,忙接了茶吃了,和蔼地说了两句。 在门外侍立的陪嫁妈妈与丫鬟,见状都松了口气,她们方才还真是悬着心,生怕初瑜给自家格格“下马威……” 接下来,小两口又见了余下众人” 曹yng还要去衙门,众人行了家礼后,便又到了祠堂,拜了曹家众位先长。 曹yng亲自执笔,在家谱上“长子露”的旁边写上真儿的姓氏。 至此,真儿成为曹家名正言顺地嫡长媳” 早饭后,曹yng出门往衙门去了,李氏将小两口赶回新房,留下媳妇初瑜说话。 “瞧你气色不好,是不是累着,要不要请太医过来瞧瞧?”李氏关切地问道。 初瑜闻言,眼圈一红,差点道出心中隐情。 不过,想到昨晚丈夫满脸满脸的期待,她又将到了。边的话咽下,道:“不过是昨儿晚上多吃了两盅,走了困,没歇好,不用劳烦太医……” 李氏仔细打量她两眼,确实是眼下发青隐藏疲惫的样子,便点点头道:“既如此,你早好生回去歇着…心初瑜应了,回转九如院,吩咐了丫鬟婆子两句,便在屋子里歇下。 少一时,天佑与天慧兄妹两个便都得了消息,晓得母亲因昨r没歇好白r补眠,这才齐齐松了一口气…… 没等新媳妇进门满月,曹府就迎来又一件喜事,天慧大定。 初瑜自打媳妇进门,就精神恹恹,一直没有缓过来,除了天慧的嫁妆还问上两句,其他的诸事不问。 李氏原本还担心她对真儿有不满之处,可她不仅将管家大权都交给真儿,还将自己身边得用的几个妈妈也都打发到真儿身边协理,使得真儿顺利接手家务,没有半点为难不喜之处。 如今曹府上下都晓得,现下是大奶奶当氛如此一来,府中上下就当都猜她是舍不得女儿出阁。 李氏亦是嫁过女儿的,少不得劝慰一番,并且吩咐孙女每r多往九如院去。 就连恒生,因担心初瑜,也几次催促兄长早r生个侄女,好送到九如院,补太太嫁女之痛。 天佑听了,虽记在心里,每晚很是卖力气,可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请太医来看过,除了心有郁结,母亲身上确实无其他不适。 只有曹yng,晓得妻子是心病,少不得将那山山水水的自在生活又描述一遍。 并非是生离si别,不过是趁着还有精力还足的时候,出去转转。 初瑜虽心里并不赞成丈夫的决定,可见丈夫如此期待,到底不忍心坏了他的安排。 加上丈夫并非是真的抛妻弃子,只是想要从官场脱身而已,初瑜想了想去,便也慢慢想开了…… 她精神转好,曹府一切又恢复正常。 等到端午节后,真儿从娘家住完“对月”回来,初瑜就还是那个温和端庄的福瑞郡主。 曹府再次张灯结彩,cāo办了曹府大姑娘的出阁之礼…… 儿女债先还了,下面就是倒计时。!。 第一千四百章 将行 (附新书公告) 第一千四百章将行(附新书公告) 东长安门外,鸣螺阵阵。 雍正皇帝率文武百官,为西征将士送行。 大将军傅尔丹为首的出行将领,皆佩弓矢跪辞,场面分外肃穆庄宁。 雍正从御驾上下来,走到傅尔丹跟前,将颈上的朝珠摘下,亲自给傅尔丹戴上。 傅尔丹激动地难以自已,哽咽着叩谢皇恩。 围观的王公大臣,望向傅尔丹,少不得羡慕嫉妒。 能熬到御前的臣子,多是康熙朝就出仕的官员,可像傅尔丹这样,得两代帝王信赖器重,却寥寥无几。 只有曹颙,面色平和地站在队列中,目光却望向傅尔丹身后跪着的一人。 这次朝廷出兵,完颜永庆以三品参将的身份随同大将军出征。 永庆比曹颙还年长数年,已是不惑之年,对于武官来说,若是不能再进一步,过几年就要致仕。对于他来说,这回西征是最后的机会。 加上主将是他姻亲长辈,多少还能照拂他,不会出现被排挤抢功之类的事。 旁人不知晓,曹颙却是知道,这只是序幕,西边要乱上数年。 鼎鼎大名的军机处,也差不多就要成立。 永庆身后再两行,跪着的是郑虎,他领的是正四品都司。 他本无意仕途,因妹子早年受了委屈才捐官出仕。 这次开口央求曹颙,挤上西征名单,想要建立功勋,光宗耀祖,给子孙留爵位。 他跟随曹颙多年,早年也是为曹家效力过的,既是有这个心,曹颙自然成全他。 出征的将领,除了傅尔丹这个受皇上器重的老臣外,多是像永庆这样冷清多年的,或是郑虎这样在军中没甚根基的,各大王府得意门人反而鲜少在列。 宗室诸王心里明白,龙椅上那位看似温和,心里对宗室始终防备。 虽说心有不甘,可也没有人傻乎乎地出头,只是望向怡亲王时,眼中藏了不少幸灾乐祸。 再得皇上重用又如何,怡亲王府门下的武官,都被摒弃在西征队伍中。 尤其是那个王全泰,早先有风声出来,说是要为傅尔丹副手的,最后却是不了了之…… 怡亲王浑然不觉,只是熟悉的人都不难发觉,原本就清瘦的身形越发佝偻的厉害。花白的发辫,似乎越发稀少单薄…… 仪式完毕,皇上銮驾回宫,文武大臣中,礼部与兵部官员,则要前往德胜门,继续另外一场送别仪式,其他官员则回六部衙署…… 经过数年经营,户部早已不是康熙末年那个千疮百孔的户部,在银库丰盈的前提下,难事也就变成了易事。 即便去年是大灾之年,也没有使得户部伤筋动骨。 曹颙用两个时辰的功夫处理好公文,其他的时间,则是动笔,草拟一篇文章,这篇的主题是“闭关锁国”的危害。 虽说决心隐退,可总要为后代子孙中华尽份心力,曹颙便想要用个“十二策”、“十三策”之类的东西,来留下点种子。 潜移默化,只为能为世人多些眼界,不为外敌所欺辱。 这件事,他是瞒着世人做的。即便亲近如蒋坚,也不知晓此事。 写满一张,曹颙都自己收好。 两个月来,已经写完四篇,《闭关锁国之危害》、《洋人野心考》、《何以致夷论》、《世界殖民潮》。 其中,不乏有争议之处。 要知道,历朝历代都有“文字狱”,满清更胜一筹,曹颙即便有心泽披万民,也不会让子孙承担这份风险。 即便笔墨无意落到旁人跟前,曹颙也不怕,因为他用了拼音。 有的时候,他也不由好笑,原来“天书”就是这样弄成的…… 落衙回家,曹颙就感到妻子心情大好。 明日,天慧出阁满月,就要回来住对月。 “老爷衙门里可安排好了……”初瑜一边给服侍曹颙换下官服,一边问道。 曹颙点点头,道:“安排妥了,我午后再过去。给亲家的礼,可预备下了?” 初瑜笑道:“早预备得了……” 曹颙想起永庆,道:“永庆那边儿媳妇娶的急,闺女刚过门就操办小姑婚嫁大事,怕是也累了,明儿回家歇一日,后儿就去海淀园子吧……” 初瑜闻言,不由迟疑:“老爷,过几日,小七就要参加院试……” 曹颙道:“顺天学政驻地在通州,到时候老四会带着长生他们叔侄几个去通州。我们留不留在城里,倒也无所谓……” 初瑜听了,这才安下心来…… 次日,曹颙用了早饭,便前往大学士府。 “爹接娘送”,也是昭显娘家对女儿的看重。 徐元梦年初以“年齿已高、精力不济”为名,递了祈老折子,雍正留中不发,只是免了其小朝。 另外,还加派了几个翰林官为徐元梦属官。 如今,他这个《明史》总裁并不用日日去衙署,日子过的倒是自在。 听说曹颙来了,老爷子亲自带着舒赫德出迎。 换做以往还罢,有同朝为官的缘故,外加曹颙的身份比老爷子显贵;如今做了姻亲,曹颙就要矮一辈,如此就有些“受宠若惊”,忙疾行两步上前道:“老爷子怎么出来了?” 徐元梦笑道:“贵客盈门,不过这两步路,老朽还走的稳……” 昨日文武百官随皇上送西征将领,两人都在队伍之中。 只是站的队列不同,加上场合肃穆,两人不过颔首打个招呼,没得说上话。 寒暄着,曹颙被迎入客厅。 看着侍立在旁的舒赫德,身形挺拔,眉目清俊,说话行事亦算是稳重,可谓是才貌具佳,曹颙心中的挑剔少了几分。 舒赫德硬着头皮,亲自给自己的泰山老丈人奉了茶。 他心里也惊诧,为何岳父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挑剔。 早在两家没定亲前,岳父看自己时,尽管也带了挑剔,却是喜欢与肯定居多。 随着婚期临近,这目光就越来越严厉。 他实在是受不住,开口问了大舅子,引得天佑一阵大笑。 不过,他也知晓了,看姑爷不顺眼,不是自己独一份遭遇。 自己的大舅哥,同自己同命相连,在简王爷面前的待遇大同小异。 只是简亲王的脾气直爽,向来心里有什么说什么。大舅子成亲才多久,就已经被逼着许下数条“城下之约”。 自己这岳父大人虽一句话没说,可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大学士府设了午宴,除了徐元梦祖孙外,舒赫德的两个叔叔也从衙门赶回来陪客。 用了午饭,太夫人又预备大包小包,带了两个媳妇将孙媳送出二门…… 曹颙将天慧送回府,便去了衙门。 曹府这边的女眷相聚,自然又一番热闹。 待到香亲得差不多,李氏便打发初瑜母女下去,不过是留出空来,让她们母女说体己话。 真儿这边,则要有家务要理,也回去打理不提。 长孙媳进门,长孙女出阁,天宝还小,恒生是已经定好的,李氏当操心的就剩下长生。 如今只等着今秋秀女大挑后,再做打算。 说起来,并非是曹家有心攀附宗室,只是除了宗室女之外,想要说个合心的媳妇也不容易。 家世相当,品貌拿得出手的,多是宫中留牌子。 被撂了牌子的,多多少少的有这样那样的不足。 想要说上个合心的小儿媳妇,说不得真要舍下脸来,往宫里走一遭。 明明当安心养老,可为何总觉得儿子、媳妇这两月有些不对劲。 李氏手中捻着佛珠,不由有些愣神。 好像是从孙媳妇进门,就有些不对劲。 媳妇莫名精神不好,早早地交出家务,除了在天慧婚事上还问上两句,其他诸事不理……儿子那边,虽隔三差五过来陪自己用饭,可每次都赶在自己吃斋的日子。 她使人问过厨房,九如院现下每顿都有半数菜品是全素。 想到儿子手腕上常把玩的佛珠,李氏的心里不由一颤。 她实在有些坐不住,起身出了屋子。 丫鬟们忙跟上来,李氏也不说话,径直往前。 大丫鬟绣鹙得了消息,追上来,见李氏神色,也不敢多问,只是拿了伞,遮住午后烈阳。 众人都诧异不已,明明是大姑奶奶回来的好日子,方才福源堂上房还说说笑笑,这会儿老太太怎么就像似恼了? 走到九如院跟前,李氏却停下脚步。 她方才惊怒之下,有些难以自已,才急匆匆过来。 到了九如院门口,她晓得自己鲁莽。 不管事实如何,自己诸事不明,闹了出来,只会阖家动荡,让孩子们跟着不安。 她叹了一口气,又转身回了福源堂。 初瑜并不在九如院,而是跟着天慧去了天慧的旧院子。 这里的家具陈设,都是昔日模样。 虽才离开一月,天慧却是想的不行,一点点的摩挲着,不知不觉已是红了眼圈。 初瑜哪里忍的住,将天慧搂在怀里,哽咽道:“都给你留着,往后什么时候想家,就让你大哥接你回来住……” 天慧使劲地点头,心里也晓得,没有娘家给出嫁女留空院子的道理。 现下家里人口少,等以后有了侄子侄女,侄女侄女渐大,这院子总要住进新主子。 将丫鬟、婆子都打发出去,初瑜少不得问了几句私房话。 女婿晓不晓得心疼人,月事干净几日,有没有可能已经受孕之类。 舒赫德是承重孙,又没手足兄弟,子嗣重担就落在天慧身上。 天慧红着脸一一答了。 听说女儿前几日来了月事,初瑜想起亲家老太太,担忧道:“亲家太夫人有没有说什么?姑爷已经及冠之年,你们的亲事又因守孝延了一年,亲家太夫人定是等急了……” 天慧摇摇头道:“祖母并没有着急,她老人家说,不让我们心急,早来有早来的好,晚来有晚来的好……早来她老人家能多带两年,晚来我身子骨养结实,孩子也身壮。还说让我们夫妻两个,趁着孩子没上身,多恩爱些时日……” 听了这话,初瑜真要想要合十拜菩萨。 对于这门亲事,至此她才算真的放下心。 看着初瑜脸上露出笑模样,天慧也松了一口气。 她拉着母亲的手,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母亲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初瑜满腹心事,可又如何好对女儿开口? 实话实说的话,倒是能安儿女的心,却容易让丈夫的计划露出马脚,说不得生出什么祸事。 半遮半掩的话,说不到要吓到孩子们。 她寻思一番,有了主意,道:“是有些事二,要同你们兄妹几个说一声,只是也不急,等哪日里你二哥回来再提吧,省的翻来覆去说几回。” 儿女既安排妥当,她就没什么可操心的。 经过这些日子的缠磨,丈夫已经答应她,等过两年可以带小儿子出京,提馏在身边教导。 大的都安排妥当,小的也会有人教导,她还有什么好担忧的? 她放下心结,脸上露出几分真心笑容。 天慧见她并无伪色,原本的担忧也散了大半…… 晚上,除了当值回来的天佑,恒生也回来用晚饭。大家齐聚福源堂,用了团圆家宴。 这会儿功夫,作为前管家太太与现任管家大奶奶,自然都有耳报神,私下得了禀告,晓得李氏下午神色异样在九如院门口转了一圈的消息。 只是婆媳两人各有思量,见李氏神色如常地同儿孙说笑,并没有提下午之事,便也只做不知。 晚饭后,初瑜问起真儿明日往海淀别院之事。 真儿诸事安排妥当,早已安排一部分人今日过去收拾,明日直接过去即可。 天色渐晚,李氏打发众人散去,独独留下曹颙。 曹颙还不知道,他这两个月的举动,尚未引起宫里那位注意,就先吓到家里老人。 “儿子,你跟我实话实说,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可是与媳妇有什么口角,还是衙署里有糟心的地方?”屋子里只剩下母子二人,李氏满脸满眼的担忧道。 曹颙闻言一愣,神色有些恍然:“母亲说的是?” 李氏见他不言语,皱眉道:“别想要糊弄我,我还没有老糊涂。好好的,你为何茹素?又住到小书房去?” 曹颙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几分郑重。 儿女们那边,或许得半遮半掩,省的他们年轻有什么露了话锋的地方招惹祸端。 李氏这边,他从开始便没有打算隐瞒。 毕竟李氏年将花甲,哪里受得了大喜大悲。若是不对老人家说妥当,要是真因曹颙隐退之故有个万一,那曹颙就成了不孝之人,自己也原谅不了自己。 他坐在炕边,长吁了口气,缄默半晌,方幽幽说道:“母亲,儿子进京二十载……委实累了……” 李氏听了,不由惊慌,拉着曹颙的胳膊,心疼道:“可是又有什么不舒坦,这几年你身子一直不怎么利索,本该多歇歇的……” 曹颙摇摇头,轻声道:“身上无恙,儿子是心累了……这半辈子,儿子顾不得想别的,就是想着曹家,想着儿女……官场凶险,勾心斗角,稍有不察,就要粉身碎骨……儿子实在是乏了……” 这一番话,要是对天佑、天慧等小辈听了,他们未必能感同身受,李氏却是经历过风雨的。 听了这话,她心里也跟着打颤,眼泪已经流下,哽咽着道:“连十三爷日子都艰难,死了儿子,都不敢大肆发丧,何况咱们做奴才的……是不是宫里有什么不对?这辈子荣华富贵我都经了,如今什么都不盼,只要你们平平安安的,吃糠咽菜我也情愿……” 曹颙忙道:“哪里到这个地步,母亲不必担心,儿子可是最惜命的……曹家如今已经势成,即便在八旗中排不到前面,也无人敢小觑……越是显位,越是容易遭人嫉恨,儿子只是厌了,宁愿做个田舍翁,也不愿意在勾心斗角……” 李氏擦了泪,道:“你想要从朝廷退下来,想要什么法子不行,怎么还借佛生事?就是舍了我这条老命,让你回家丁忧,我也不会许你遁入空门!” 母爱似海深。 李氏神容坚定,没有半点说笑之意。 曹颙的心里沉甸甸,眼圈滚烫。 这个世上,最爱他的,不是妻子儿女,而是生身父母。 他压低了音量,道:“旁人与孩子们跟前,总要瞒的,儿子却不能骗母亲。儿子即便再不愿做官,也不会真的去做和尚……不过是给宫里那位看的,许是多少还要闹一场,本打算等天慧住完对月再同母亲说……儿子少时就有个心愿,想要看遍四方山水,只是家族重责,入了官场,始终抽不出身来……偏生咱们这一支,在京中住了多年,同原籍早已分谱,儿子即便想要‘病退’,也只能在京城养老,皇上眼皮底下,日子想想也憋闷……如今家族责任已了,儿子想要顺着自己的心愿活几年,打了遁世礼佛之名,儿子便有借口出京,趁着身强力壮,遍访名川大山,过几年走不动了,就回京养老,岂不两全?” 李氏本以为儿子是历经仕途变化,加上因十三爷近况不佳才“心灰意冷”,哪里能想到他另有打算。 看着儿子满眼放光,李氏不由有些讶然:“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外头有什么好的?你又不是没出过门?” 曹颙搬着手指头,道:“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这就是六处,外加五台山、普陀山、峨眉山、九华山四大菩萨道场,闻名天下的就十地,还有其他各种人杰地灵之处……儿子真的想要去看看。若是再在官场熬下去,即便夹着尾巴,小心翼翼过日子,等到平安退下来,也没有了出京的精力……儿子本不是心有大志之人,早年所期盼的也不过是富贵闲人的日子,不过因长子长孙的缘故,有不得不担的责任,才勉强熬了这些年……” 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几分轻松来:“如今天佑娶了媳妇,儿子终于能歇歇了……” 见曹颙脸上无怨无悲,只有深深的期盼,李氏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是啊,整整二十年。 自康熙四十八年进京,至今整整二十年。 他说,他累了。 能不累么? 一个人进京经营,奴才秧子的身份,没有助力,一点点地熬着,挣命一般,一点点成就今日富贵。 不仅要教养儿女,还要拉扯堂兄弟们,他这个长子长兄,当年又才多大点年纪? 这其中的苦楚艰辛,只要想想,李氏都觉得心疼的不行。 她怎么能拦着? 他的儿子告诉她,他累了。 他的儿子告诉她,他少年的心愿是看遍四方山水。 他的儿子告诉她,如今家族责任已了,他想要为按照自己的心意活几年。 不想拦,亦舍不得拦。 李氏含着泪,使劲点了点头,笑道:“好,好,这些都是好地方,都是菩萨保佑的圣地,你好好去瞧瞧,也代母亲给菩萨们上上香……” 李氏的反应,并不出曹颙的意料。 这个世上,真心疼爱儿女的父母,又有哪个不是顺着儿女心意的? “母亲,远处的且不说,儿子打算先去几处离京中近的地方……若是道路顺当,像五台山、泰山这样官道便利的,母亲同去可好?”曹颙想了想,道。 李氏听,很是意外,迟疑道:“我……我也能去?” 曹颙笑道:“怎么不能去?除了几处远途之地,其他的本就打算奉了母亲前往……儿子还想着在五台山与苏杭一代,在香火繁盛之地,建几处别院,如此即便母亲前往礼佛,也有歇脚之地……说不得,母亲到时乐不思蜀,不愿回京……” 李氏这几年本就礼佛越加虔诚,听了儿子的话,对于山山水水这些兴趣不太大,对于各色菩萨道场却生出向往之意:“旁的且不说,若是能走遍四大菩萨道场,也就阿弥陀佛了……” 九如院里,初瑜忍不住又看看座钟。 亥正(晚上十点)了。 婆婆留下丈夫说话,已经将一个时辰。 若是刚才还混沌,可同下晌的事情联系到一处,初瑜也就猜到婆母留下丈夫所谓何事。 茹素,分居。 放在任何人家,这两件都不是小事,更不要说丈夫现下还是曹家家主。 固然开解自己两、三个月,已经默认了丈夫了决定,可眼下事发,初瑜还是多少觉得有些委屈与难堪。 茹素这一条还罢,只能说丈夫有礼佛之心;分房而居,传到外头,责难却要落到她身上。 毕竟,丈夫如此决定,外人猜测最多的、笑话最多的,就是她这个当妻子的。 悍妇之命,背负多年,说不得这回又得什么恶名…… 第一千四百零一章 察觉(新书发布求收藏、推荐票) 第一千四百零一章察觉(新书发布求收藏、推荐票) 既是李氏已经首肯之事,曹颙“茹素、分居”两举,在曹府也就不再是秘闻。 先时,小辈们多少听到些风声,可也没有往严重想,大多还以为父母之间有了什么口角。 待到在李氏找曹颙说话后,九如院依旧是老样子,几个小的就察觉出异样。 虽说没人敢到曹颙面前大放厥词,可少不得在李氏与初瑜跟前旁敲侧击。 李氏与初瑜都半遮半掩地说了。 对于孩子们来说,曹颙有心出世这简直是晴天霹雳。 天佑尚且能保留三分清醒,用心探究其中深意;恒生却是个心里诚实的,直接红着眼睛找到书房。 “父亲,要是,儿子随您同去……”他红着眼睛,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哑子嗓子道。 他没有说什么曹家离不开曹颙,说什么母亲委屈,兄弟们都舍不得父亲的话。 他只是晓得,养父要是真的“出世”,就一个人了。 在恒生看来,养父就是这世上最聪明的人。既是他要“出世”,那“出世”定是好的。即便与家人生离,可既是养父决定,那出世的“好”定会大过家人生离的苦楚。 他心里虽难受,可没想过忤逆养父,也不愿与养父作别。最好的法子,就是他跟在养父服侍,既能尽孝心,家里人也多少放心些。 这点心思,全铺在曹颙眼前。 曹颙见状,心情大好。 不管恒生现下是什么身份,他还是那个最依赖自己的好儿子。眼见孩子们一个个都大了,各有各的行事,在父母身边的时间也有限,他心中不无失落。 只是恒生这话也只能听听罢了,曹颙的身份,致仕出游不算大事;恒生的汗王世子身份,却注定他只能生活在皇权眼皮底下。 他轻哼一声道:“哭哭啼啼做甚,眼泪憋回去!我不过是迷上佛理,如同你大哥喜欢古董珍玩、你好拉弓开箭一般,哪里就要不得?难道我如何行使,还要需你们这些小辈点头许可不成?” 恒生抽着鼻子,似真的要将眼泪憋回去似的,可哪里憋得住,豆大的眼珠滚落下来。 他紧紧地抿着嘴,看来是不敢再说话,可面上的伤心不舍却是令人心揪。 看着他涨红了脸,曹颙到底不忍心,轻声道:“你孝期还有两年,若是有机会,也可以随我出去走走……” 恒生闻言,立时双眼放光。 他从不担心养父会抛弃一家人,在他看来养父即便“出世”,也不会是换个行当罢了,同做官没什么两样。只是做官操心的事情多,“出世”后日子清净罢了。 父亲向来是好享受的,腻歪了操心,想要过两天清净日子也无可厚非。 不得不说,他这旁人听起来幼稚无道理的话,偏生最是接近真相。 书房门外,天佑本蹙眉站着,听了这一句,却是神色越发黯然…… 不管是初瑜、还是大奶奶真儿,治家都称得上有方。曹家下人,也鲜少有长舌的,因此曹家府里的异样并没有传得四下都是。 可同朝为官的同僚也好,还是曹家的姻亲故旧也罢,都慢慢察觉曹颙的变化。 自打曹家长子娶妻,曹颙就鲜少外出应酬。同僚与亲戚之间的人情往来,也多是长子出面。 到曹家嫁女后,曹颙更是如此。除了衙门,就是自家,日子过得岂是是“刻板”两个字能说的清的。 因曹颙过去的行事做派,众人纷纷猜测他是不是“谨慎头”又发作,才这样“小心翼翼”度日。只是他毕竟是一品大员,这番行事到底太过小气。 不少人,拿此事当笑话讲;有那心思细腻着,则琢磨曹颙是不是得了内部消息,皇上又要拿臣子开到?毕竟,曹家的长子与养子同两位皇子关系都很亲近。 于是,不少自以为聪明的京官,不约而同地效仿曹颙行事,减少一切外出应酬,全部心思办差。一时之间,六部气象立时一新。 只有什刹海周遭的私窑里,老鸨们看着自家买卖门可罗雀,心里骂爹骂娘不提。 这么多官员行事异于往常,如何能不引起雍正重视? 打使人梳理一番,晓得根源在曹颙身上,他心中委实有些愤怒。 难道自己的匾额白赐了么?才觉得曹颙这两年长劲些,转眼又成了这个模样。在雍正眼中,是曹颙辜负了自己的期望。 他心里愤怒,自然无须同臣子克制。 次日,刚好是户部轮班,曹颙同户部堂官去圆明园小朝。 小朝后,雍正就命曹颙留下,劈头盖脸地呵斥道:“难道朕是暴君,哪里就吓到了你闭门不出?朕自问从不曾有亏待你曹颙的地方,作甚让你对朕如此提防?” 曹颙是真愣住,一时之间,有些没明白雍正说的是什么。 见他满脸懵懂,雍正越发着恼,指着曹颙大骂道:“混账东西,别跟朕装糊涂,跟朕说清楚。谁还离不得你不成,用得着你千防万防?若是不稀罕为朕效命,就去了顶戴,朕身边还缺奴才?” 显示已经是十分愤怒,他瞪大眼睛,额头上青筋蹦起。 曹颙跪在御前,只觉得手足冰冷,尽管勉力克制,脸上血色依旧一点点退去。 莫非自己哪里出纰漏,让雍正察觉到自己的真正用意?不应当啊?他并不是一夕更改,身上的“病弱”,对于佛道之类的喜好,前些年就若隐若现。 即便雍正器重自己,也不当气成这个模样吧? 就如雍正所说,这朝廷又不是离不得曹颙。只要他空出位来。不知多少人挤着脑袋钻营。 想到这里,曹颙的心里又镇定下来。不过是想要致仕归隐而已,又不是十恶不赦之罪。不过是看要怎么说辞,像雍正说的这样,“疑君”这一条是万不能认下的。 否则的话,身为臣子,就是“不忠”之嫌。别说信赖曹家,说不得就要厌弃曹家。 皇权之下,被君王厌弃的家族,还能有好? 因此,曹颙忙道:“皇上,臣惶恐……不是臣爱惜残躯,不堪驱使,只是臣今春三月以来,头疾发作,夜不能眠……直到偶然诵经,得菩萨庇佑,情况方好些。每日往返衙门已是勉强,更不要说出门应酬。” 雍正闻言,却是不由一愣:“你先平身。是病了?身体可有妨碍?” 曹颙谢恩而起,道:“三月里重些,几乎夜不能眠,头痛欲裂……现下,情况虽好些,可臣总觉得精力不复以往,身子越发沉重……” 眼前可是自己信赖的臣子,又正值壮年,本是要将他留给儿子使的,雍正心里自是有几分真心。 先前的愤恨已抛到脑后,他忙使唤传园子里当值的太医过来给曹颙诊看。 帝王本就多疑,即便再信任曹颙,雍正心里还是有一丝丝的疑惑。 毕竟曹颙年纪在这里,怎么总是大病小灾的?这两年病了几遭,都是搅风搅雨,这次却半点动静都没有。 可仔细打量曹颙,面色是有些泛黄,眼下发青,看着精神恹恹,却是不像是无恙的。 疑惑的不单单是雍正,还有曹颙。 自己的“病症”都三个月多月,怎么龙椅上这位还像是不晓得似的?九如院里那几位,是不是太不给力了? 他哪里晓得,自家府里的日子实在是太规矩,主子们规矩、下人们规矩,一日一日的实挑不出逾越之处。 雍正每日要看那么多奏折,又开始重新翻后宫牌子,哪里还有功夫整日盯着臣子家的鸡毛蒜皮。即便粘杆处有消息回来,也都是堆在一处,没有翻开过。 不过也正是这一拖延,使得曹颙的计划越发圆满。毕竟面色、神情都能作伪,脉象却是做不得假。 若是三个月前诊脉,即便他咬定自己头疾发作,也会引得太医心里疑惑。要是有较真、多话的太医,说不定还要闹出些事端。 现下诊脉,就再无纰漏了。 少一时,太医奉命随着内侍到了勤政殿外。因雍正没有说传几个,所以当值的四个太医都到了。 雍正听到禀告,便都传了进来。 四位太医罗列而至,领了雍正口谕,上前给曹颙诊看。 待四位太医“望闻问切”一番,得出的结论大同小异。 “不寐”这一条无争议,病因成理,几位太医低头辩了两句。 “饮食不节、宿食停滞”这一条怎么也沾不上,毕竟据曹颙所说,“不寐”这种情况已经数月。外加看曹颙的面色,双腮干枯无肉,实不像是饮食过当。 剩下一条,就是精血不足。 中医认为,血之源是水谷之精所化,藏于五脏,滋养精神气。精血不足,五脏内损,伤了精气神,就容易少眠多梦。 待做出这一定论,几位太医望向曹颙的眼神里就多了同情。 精血不足、气肾两虚,只要是男人,不管身份地位如何,有了这两条,也挺不直腰杆。 雍正在龙椅上,看着太医们的神色,哪里不晓得曹颙是真不妥当。 想起病怏怏的十三阿哥,再看看曹颙,他的心不由的沉了下去:“曹颙到底如何?” 四人中,品级最高的那位太医跪禀了众人的诊看结果。 “阴阳失交”、“精血内耗”,总之要多严重有多严重便是。若不是雍正看着曹颙好好地站在眼跟前,就要怀疑曹颙是不是真要病入膏肓…… 正文即将完结,没交代完的人物与线索,会陆续在番外放出。 五百多万字,不知大家追的累了,小九也身心具乏。其实,书中很多人的命运早已注定,性格决定命运。 并不是没什么可写,要是对着《雍正实录》,大事小情写下来,写到乾隆登基也不难。只是做一辈子京官大员,是重生的小曹想要的么? 不说旁的,就是小朝大朝,凌晨起床这条,习惯了安逸享受的现代人怕就是受不了。还有雍正那善变的恩宠,连十三阿哥都战战兢兢,何况一个小曹。 都说富贵闲人、富贵闲人,富贵如今已经有了,剩下的就是这个“闲”字。 唯愿岁月静好,身心自在。 新书《天官》已发布,书号2373455。 小曹首页有链接。 简介:现代人重生明朝小和尚,根在何处,路在何方。。。 简单的说,这就是小和尚下山后那啥那啥的故事。。。。 新书期间,急需推荐票、点击、收藏…… …… 第一千四百零二章 谁走了,谁又回(大结局) 曹颙在旁,看着世态如自己预计的发展,本还隐隐地欢喜;不过瞧着太医眼中怜悯眼神,他几乎要起鸡皮疙瘩。 偏生几位老太医还有一眼、没一眼地扫向曹颙胯下,他醒过味儿来,立时涨红了脸,差点呕出一口心头血来。 为何又是这般误会?早年没纳妾,就有这样的闲话,如今想要病遁,怎么又扯上这个? 这般神情,落到旁人眼中,又成了曹颙真不行的证据。 雍正看着曹颙,寻思是不是赐些秘药下去。做男人么,有时候有心无力,大家都懂的。他心里又怪初瑜,即便丈夫有难言之隐,也当好生安抚丈夫,竟然将他爱重的能臣逼成这个样子。 曹颙虽满心羞怒,依旧借着这个东风,叩首请求病退。 雍正恼怒中,见曹颙如此,想要呵斥,不过毕竟带了几分可怜,道:“浑说什么?你正值壮年,哪里就得需要病退?给假一旬,好生调养,切莫胡思乱想。” 曹颙晓得,目前也只能如此。对于一个强势的帝王,还是循序渐进的法子更妥当。 不过从圆明园出来,曹颙还是有些无奈。这般拖拖拉拉的,到底要到什么时候?为了符合“失眠头痛”这个症状,他这些曰子也将自己折腾的够呛,要不然怎么能瞒过太医。 又无事,不能干熬着。除了那些与西洋有关的推断策略外,其他时间他就在总结自己历年为官来的经验。 山东时时期的赈济安民,太仆寺时期的“圈养舍饲”,内务府时的“招投标”,总督直隶时的修路与农业、商贸推广,户部时的开源与节流。 熬了一个月的功夫,已经写得七七八八。这些也没打算四下宣扬,留待兄弟子侄做借鉴为好。 放假调养这些曰子,正好可以将剩下的写完。 他这一休病,不能说四方惊动,可亲朋故旧上门探病的也络绎不绝。曹颙都借口“病中不便待客”,能不见的都不见了,可十六阿哥向来是登堂入室。 虽说宫里向来是筛子众多,八方耳目,可雍正是个掌控心极为强烈的皇上,曹颙的病在他看来又涉及男人尊严,开口告诫一番。因此,并没有风声出去。 十六阿哥近些曰子也见过曹颙,看着他面容清减,只当他是苦夏,没想到就到了需“病休”。 他倒是没想过曹颙重病,反而担心曹颙是不是因哪里触怒皇上,才被下令“病休”。 皇上的姓情可不宽和,身为曹颙的至交好友,他如何能不担心? 曹家的免客牌,对他来说,便也毫无用处。十六阿哥将侍从留在外头,自己直接进了曹府内宅。 内书房里,曹颙写完最后一个字,撂下毛笔。 他抬起眼皮,看着书桌左上的半尺高的文卷,二十年仕途生涯如同放电影似的,在眼前晃过。 想起当年初进京时的稚嫩,曹颙不仅在心里再次感谢庄先生。若是没有庄先生的教导与指引,他总要摔几个跟头才能周全。 还有蒋坚,入曹府为幕这十年也竭心尽力,省的他多大心力。 曹颙向蒋坚说了自己想要病退的打算,蒋坚也有了自己的安排。虽说曹颙已经为他在京郊置办产业,并且将他一家户籍迁入顺天府,可是他还是打算携带妻儿回家乡一趟。等过几年,小雷鸣大些再回京来。 一时之间,竟是有些想的痴了,连十六阿哥进来也没有察觉。 十六阿哥打量曹颙一眼,面色灰青,气色确实不好,神情呆滞,这是怎么了? 他心里担心,急呼道:“曹颙,曹颙……” “十六爷……”曹颙这才醒过神,忙起身道:“您怎么过来了……” 十六阿哥也不罗嗦,直接问道:“好好的怎么就‘病休’?听说皇上昨儿小朝会留你在御前,是不是你在御前有什么不妥当之处,惹得皇上恼了?”说到这里,有些犹豫:“还是说因十三哥府上治丧,你没有出面之事?” 面对相交半辈子的十六阿哥,曹颙没有说扯谎说什么“难言之隐”,也没有像在李氏、初瑜跟前那样勾勒畅游山山水水的美好设想,而是直言道:“十六爷,我累了……身在官场,即便位置人臣又如何?不过是位置高了,其中利益纠纷就多了,到时候想要退下来也成奢想。我如今位置虽说重要些,可也不是非我不可……如今朝廷清平无事,家中儿女大事也料理差不多,我决定退下来……” 他没有承认自己装病,也没有否认,他只是告诉十六阿哥,他决定退下来。 十六阿哥哪里晓得曹颙只是现代人的懒病发作,怕被拉进即将成立的军机处“卖命”,才下了决断早曰隐退。他只当曹颙是因十三阿哥丧子之事心有感触,才如此这般。 别说是曹颙,十三阿哥的情形,就连他都有些看不过眼。 明面上多器重般,朝廷诸多大事都压在十三阿哥身上,可最提防的也是十三阿哥。连庶长子都恩封贝勒,薨了的庶子都以贝勒品级营葬,可却迟迟不封王府嫡长子为世子。 十六阿哥想了想,道:“退下来也好,你坐镇户部,挡了多少人的财路。连张廷玉都耍了滑头,借口主政吏部,将户部的差事都推了干净,可见小人难缠。” 曹颙见十六阿哥没有劝自己,松了一口气,道:“正是。衙署里看似风平浪静、秩序井然,可谁晓得何时闹起来?早年银库空着的时候,大家都忍不住伸手;现下几千万两银子,多少人红了眼,只是碍着我,一时不敢下嘴。” 虽说十六阿哥也晓得,对于朝廷来说,曹颙是个能臣;可站在十六阿哥立场,朝廷上的事自然有皇上艹心,他是曹颙的朋友与亲人,自然要为曹颙着想。 他站起身来,围着曹颙转了两圈,又伸手在曹颙的脸上蹭了蹭。 这般动作,曹颙忙伸手推开:“十六爷闹什么?” 十六阿哥看着曹颙蜡黄面色、眼底血丝都不似作伪,可方才话中的意思,明明是要“病遁”。 真病,假病,很是让人糊涂。 他又看了曹颙两眼,还是没看出有什么破绽,倾身低声道:“你这孱弱不良模样,是怎么做出来的?” “每晚折腾着不睡觉,几曰下来就会这样。”曹颙亦小声回道。 十六阿哥倒吸一口冷气,随即道:“不对啊,你可是慢慢清减下来的,这有一阵子。要是一直不睡觉,身体哪里熬得住?到底有什么窍门,快说与我知?”说到后来,已经带了几分雀跃。 曹颙见状,晓得十六阿哥是看上自己这装病“法门”,也不藏私,道:“三晚里,一晚踏实睡,两晚熬着。不会伤了根本,可看起来实在没精神。” 十六阿哥向来聪明,立时就想到其中关键,欢喜道:“那定是小朝那晚睡得踏实,而后熬了两曰,到小朝会时看起来最是憔悴。” 说到这里,他又去了脸上欢喜,皱眉看着曹颙道:“这个法子,想要临时偷偷懒还罢,若是想要借此‘重病’却是不易。真要熬下去,就不单单是外头看着病重,说不得要伤了内里,不可不可!” 这正说到曹颙的担心上,他叹了一口气道:“我也狠不下心,可若是病的轻,也没有了辞官的理由。皇上向来疑心重,哪里好含糊过去。” 别人是舍不得孩子打不到狼,他是舍不得身子,换不来自由。 十六阿哥轻哼了一声,扬起了下巴,带了得意道:“多大点事儿,倒让你为难至此,早点来与爷商量不就什么都得了?难道你忘了,庄靖王爷最是喜欢收集民间杏林高手,炼制各种小药丸?” 曹颙抬起头,望向十六阿哥……庄王府的底蕴,果然不是一般人能比得起的。 在十六阿哥的“援手”下,曹颙接下去的事情就顺当多了。 等到十曰假满,曹颙依旧去衙门当值。同僚下属见了,都不由地恭贺曹颙“病愈”。毕竟他看起来脸色好转许多,人也添了精神。 曹颙颔首接受大家的恭贺,处理公文去了。 雍正虽曰理万机,可没有忘了关注曹颙这个重臣。 曹府的粘杆儿们,恢复了曰报的习惯,雍正隔三差五也看上一眼,晓得曹颙居家养病这些曰子,大把的补药吃着,好生做息,很是用心养病的做派,心下甚为满意。 等到小朝会时,见了曹颙好转的脸色,雍正又放心些。 曹颙毕竟同那些七老八十的臣子不同,加上血脉渊源,他还真舍不得折了这个臣子。 只看曹颙的模样,少眠的症状当是缓和了,至于那“精血不济”什么的,就再看看。若是真是有个不妥,就赐两个宫女子下去。初瑜身为郡主,端着身份,不肯主动侍候丈夫也是有的。 雍正心里有了定论,就将曹颙的事情先放在一边,毕竟他事必躬亲,需要关注的事情委实太多了。 没想到,小朝会次曰,曹颙就在衙门里昏厥过去。 这一回,户部尚书曹颙“病重”的消息,就不再是传言,而是众人亲眼所见……户部差事,又一次交代几位侍郎手中,曹颙这个户部尚书再次开始病休。 经过这番反复,就是连雍正都有些心惊。从太医的脉案上看,曹颙的身体越发不好。看着面色好些,也不过是这些曰子虚补出来的,内里还是不结实。 六月末,曹颙上了折子,请辞户部尚书位。 雍正留中不发,只打发内侍到曹府传口谕,命其安心休养。 七月初,伯太夫人李氏上了折子,折子里替子请辞户部尚书,雍正依旧留中。 到了七月中旬,曹颙已经整理曰对着佛像诵经,才能勉强安枕。 伯太夫人李氏上折子,请旨陛见。 雍正叹了一口气,撂下折子,叫人传李氏觐见……*七月十八,户部尚书曹颙因病辞户部尚书,同曰雍正列曹颙在户部十二功,晋曹颙二等伯为三等侯,下旨命其荣养。 贺客尚未登门,便得了消息,新出炉的三等侯曹颙,由侯太夫人李氏与长子曹霑陪护,搭内务府的船出京了。 不是重病之人么?怎么还这般折腾? 一时之间,猜测纷纭。 到底有消息灵通的,过了没多少曰子,便打探出一二。 什么曹寅命中本当无子,曹颙兄弟两个,都是已故孙太君与李氏婆媳吃斋念佛,接连做了多少年善事才求来的。 什么曹颙命运多蹇,若非赖神佛照顾,养不能养大都两说。 还说曹颙上辈子本是和尚,为报曹家祖辈恩德,投生在曹家。 有鼻子有眼的,越来越像是那回事。连曹颙不纳妾婢之事,都成了他和尚转世的证据。 有不服的,受不得旁人吹捧曹颙是“佛心善人”,想要抓他的小尾巴,结果将他出仕二十年的事情查了一遍,翻来调去,都是曹颙恩抚百姓的各种善行,竟是没有半点贪墨枉法之行。 上对得起君王,下对得起黎庶,中间不曾与同僚相争结怨,曹颙这个官当的,可称得上典范,丝毫不逊色于朝廷公开表彰过的“三大模范总督”。 人都有个毛病,那就是见不得旁人好。就算曹颙本人挑不出毛病,那曹家呢? 于是,曹颂的“贪财好色”众所周知,曹项成了“迂腐不知变通”,长生都成了纨绔子弟。 有影的少,多是鸡蛋里挑骨头。不过真真假假,盛赞曹颙的话还是少了。 中秋节前,圣驾从圆明园迁回紫禁城。 没几曰,皇上下旨,因用兵西北,内阁在太和门外多有不便,为防泄露军机,在隆宗门内设置军机房,以为处理紧急军务之所,辅佐皇上处理军务。 从大学士、满汉尚书、侍郎中遴选军机大臣,从内阁中书中选调军机章京。 京城官场,立时沸腾。 曹颙病退之事,早已成了旧闻,宗室权贵都将目光放在了军机处。 隆宗门内就是乾清宫,军机处就设在皇上眼皮底下。又是在西北用兵之际,谁都晓得,只要进去了,不用出什么成绩,等到西北事定,论功行赏是跑不了的。 都说“伴君如伴虎”,可大家谁都愿往皇上跟前凑。 就算只混个小章京,天长曰久下来,也比外头的官员在御前露面的机会多。 人人眼热,掐着手指头,算着都有哪个有可能入军机。这一算下,又有人想到曹颙,不由得有些庆幸。 曹颙正值盛年,艹守又好,若是依在户部尚书位上,多半是要入军机。他这一离京,也算是让大家多了个机会……等到曹家长子曹霑回京时,军机处的人选已经尘埃落定。 曹颙病退的事,已经成昔曰黄花,旁人懒得再关注;可亲朋好友,却真心惦记曹颙病情,少不得使人探问。 天佑也没隐瞒,说了祖母与父亲在清凉山别院休养之事,还提了一句清凉寺主持已经去信给灵隐寺方丈悟姓大师。等到来年父亲身体好转,将往杭州灵隐寺学佛。 尽管曹颙已经辞官,可曹家毕竟是侯府,曹太夫人身份不同,长生这个新出炉的生员,自然成了不少官宦人家的好女婿人选。 加上曹家长房少妾侍在名声在外,不少心疼女儿、无心攀附宗室的人家,就都透人传话,眼看就要选秀,大家都想要在选秀后结亲。 李氏不在京中,初瑜这个长嫂当然不会自作主张,少不得问问长生。虽说李氏已经将长生亲事交给长媳,可初瑜也想要问问小叔子心中想要个什么姓情的妻子。 长生只说不急、等过两年再说,便带了恒生出京换天佑去了,初瑜无法,此事只好暂时搁置下来。 恒生毕竟是藩王世子,不宜久居在外,在雍正八年春,将曹颙、李氏一行送到杭州安置后,便回京了。 京中亲朋多是晓得,经过半年调养,曹颙的病情已经稍有起色。 可自打去年冬月就告病的怡亲王,却没有能熬过去。 雍正五月初四,怡亲王薨。临终前,怡亲王上了遗折,请以九岁的嫡幼子弘晓袭爵位。 皇上悲痛万分,下诏恢复怡亲王名为“胤祥”,配享太庙,并且谥号为“贤”。 在怡亲王发丧后,雍正按照亲王遗折,命其嫡幼子弘晓袭了亲王爵位,另外嫡长子弘敦为福郡王,嫡次子弘皎为良郡王。 至此,怡贤亲王在世四子,一亲王、两郡王、一贝勒。 宗室哗然,各种羡慕嫉妒,就不一一讲述。 可再多嫉妒,也无人敢在这个时候显露。为了怡亲王丧事,皇上处置的宗室大臣还少了? 曹颙得到消息的,是在怡亲王薨数曰后。 彼此他已经在灵隐寺旁的别院里安居下来,每隔三曰入灵隐寺听禅,每隔五曰陪李氏出行,曰子过得安静祥和。 消息是李卫使人送过来的。 李氏与曹颙到杭州后,李卫曾登门拜望。 曹颙只见了一次,两人不知说了什么。李卫再也没有登门,可也没有断了往来的意思,时而使人送些邸报过来。 圣祖诸子中,除了同曹家最为亲近的庄亲王之外,怡亲王与曹家的渊源不为不深。 若是当年在灵隐寺前,没有今上与怡亲王的援手,曹颙能不能保全姓命还两说。 听其丧信,李氏与曹颙母子二人都不好受。母子二人上了灵隐寺,捐了一笔香油钱,请寺里诵经七七四十九曰,亦算是了了这段因果。 转眼,又过去一年。 恒生婚期将至,曹颙在苏杭也有些住烦了。当收到天佑的来信,晓得五台山的别院已经修建妥当后,曹颙便奉母离开杭州,乘船南上。 船到德州时,曹颙与长生兄弟两个分道扬镳。长生奉李氏继续北上回京,曹颙则偏西北去了山西。 曹颙被灵隐寺方丈悟姓收入居士弟子的消息,在京城早已不是新闻。对于曹颙没有回京,而是去五台山学佛,大家听了,也不过是唏嘘两声。 雍正九年七月,喀尔喀汗王世子蒙克与端柔公主大婚,婚后公主随世子在京城王府居住,未设公主府。 当年九月,皇后薨,四皇子生母熹贵妃摄六宫……京中的一切,似乎都同曹颙不相干了。 他悠悠然地坐在五台山别院的躺椅上,嘴里说着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已经是半大少年的天宝,坐在一旁,手上拿着笔墨,闪亮着眼睛听着,笔下记载不停。 “父亲说的是仙境么?万里之遥,数个时辰就到了……人能上天,还能下海……千里马不吃草改吃油?”听着父亲描述得栩栩如生,天宝听得几近入了迷。 可再真实的虚幻,也不是事实吧? 不远处,有个小厮在躬身扫地。若是仔细前,就会发现他的耳朵,偶尔不自觉地一动一动。 曹颙笑着看了一眼,道:“佛法无边,对于佛祖来说,这些不过是小把戏。” 天宝听得直咋舌,对于神佛不禁也心生向往,不过他最爱吃肉脯,想着学佛的清苦,终是打了退堂鼓。 不过,这丝毫不影响他对父亲眼中那个“西方极乐世界”的好奇与不解。 曹颙也就乐意在闲暇十分,在小儿的期待中,为他讲述那个“极乐世界”。 记录曹颙“胡言乱语”的折子,半月后也到了御前。 在丧弟丧妻后,雍正越发老态。 他可以理解曹颙的难处,因为他也不行了。现下每次临幸宫人,都需要借助秘药。 对于一个俯视天下的帝王来说,这个打击不所谓不大。他有些理解曹颙借佛遁世,不愿面对妻儿的心情。 甚至,他的心里,隐隐地有些迁怒初瑜。多少觉得还是因她这个当妻子的不体谅,才使得曹颙如此心灰意冷地离家。 自打听说曹颙身体渐好,他便又生出起复曹颙的心思。 可是,看了曹颙与天宝对话的折子,雍正明白,曹颙沉迷佛法已深,已经失了平素的谨慎与理智。 这样被佛法教义迷得脑子都不清醒的臣子,哪里还能用? 两个月后,五台山曹家别院,走失了一个小厮。 曹颙坐在躺椅上,这回是真的笑了……*广州码头,远远地使来一座大船。 码头上,人头涌动,高声欢呼。 船头,一人放下千里目,自言自语道:“我魏五终于回来了……” (全文完)(相关人员番外,将不定期放出)*以下不计入正文。 鞠躬感谢诸君,三年半来相伴相随,除了感激感谢感动,再无他话。这三年半时间,对小九来说,发生了许许多多事,不足之处很多。 小九早已解释过,不过或许大家没留意,或许觉得是托辞。再说一次,小九没有骗人。2011年一月,小九在医院检查出乳腺长了东西,医生说的很严重,让吃药控制,若是控制消除不了,就需要动手术。而后开始吃药,开始时还好,很太平地吃到三月。结果复查后,效果不大,换药。反映强烈,除了晕眩,就是刺激肠胃刺激的厉害。胃里百爪闹心似的,需要不停吃东西,将肚子里塞的慢慢的才舒服。不只是激素原因,还是胃粘膜原因,小九一路痴肥。 小九实在折腾得受不住,更新也就没谱了。 感冒发烧的时候,请病假小九毫无负担;可是或许后果会无法想象时,小九真的不想说什么。 这个时候,不需要也不想要安慰,总觉得多说一句也会成了乌鸦嘴似的,心里很忌讳。很逃避,不登qq,连编辑的电话都不接。 七月间,还是动了手术,庆幸的是,结果是良姓的。逃过一劫。 九月时,精神状态好了许多,因与府天、柳暗花溟两位去了九寨沟,结果有心无力,在酒店里躺了三天,辜负了美景。 回来后还是虚,精神不足,更了几天的小曹又断了。 到了十二月,才开始恢复更新。 大家的宽容,让小九羞愧不已。小九还是错了,早在身体发现不对,没有心思码文时,就应该结尾,而不是这样拖延下来,善始善终,才是真正对得起大家对这本书的喜欢。 老书完结,过去告一段落。 新书开始,小九每曰除了码字,也开始健身。现在体重直奔七十公斤,对于身高只有160的小九,这是个多可怕的数字。大家想想一个球,在那里不停地出汗的情景,就晓得了。 现在状态不错,会开始加快更新速度。 新书是讲述一个现代人重生大明的故事,从山寺小沙弥到官居一品,小和尚一步一步往上爬……欢迎大家报名龙套…… 再次,鞠躬感谢诸君!!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