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词》 第1章 引子·定风波 凌或蹙着眉送走了那对骂骂咧咧、直闹到他们下榻客栈门口的那对书生夫妇,然后深深吸了口气,面无表情转头看向客房里那两个“惹事精”。 两个怨种十分知情识趣,谁也不看他。 一个抬首望天,一个垂头扣手。 至于认错的态度吗? 也不能说完全没有......但也确实不多。 凌或将提在双手中的两根长约四尺、被软布包裹着看不清是何物的物件,重重放在桌子上。 “碰”的一声,震得一旁扣手的韩长生瞳孔巨震。 凌或放下手中的重物,将心口的浊气吐了个干净,然后心平气和、尽量不带私人情绪的开了口: “说罢,这回又是为了甚么打人?” 韩长生转了转眼珠,在脑子里急速想着对策。 凌或此人吧,性子好,其实极少跟他们发火,但是每每当他忍着怒意心平气和语气低沉的问他们话时,那才最让人头痛。 韩长生不甚自在的清了清嗓子,决定还是十分不讲义气的将这口锅甩个干净为好。 这点小“委屈”,料想谢昭她扛得住! 于是他眨了眨眼,道:“那个......凌或,事先说明,打人的可不是我啊,那都是阿昭一个人干的!她不光是打人,还撕了那书生的书。” 凌或闻言点了点头,偏过头面无表情看向杵在一旁佯作无辜的那个名叫“阿昭”的姑娘。 他淡淡道,“谢昭,别装死,说话。” 那名叫谢昭的姑娘的样貌......说来实在清奇。 观她五官,依稀可以辨认出本应是位极其清秀美貌的容颜,奈何却偏生长了一大块蔓延了大半张脸的丑陋青黑色胎记,而没被青黑色胎记覆盖的另外半张脸此时也搞得脏兮兮的。 许是方才在外面与人斗殴,厮打之下粘上了什么脏东西。 她的腿脚好像也不太好,手中还抓着一根近乎两米的棍状物件。 那“长棍”乍一看极像一根形状猎奇的拐杖,长度又像极了一杆长枪。 但你若是仔细定眼一看便会发现,其表面全是锈和泥,活似一根丐帮的打狗棒。 谢昭见躲不过去了,只能长长叹了口气,搔头小声抱怨: “这怎么能怪我呢?那穷酸儒长得道貌岸然、人模狗样,谁知居然因为老婆撞破他与那私养外室的丑事,当街打起老婆来!” “啪”的一声,她用右手重重拍了拍左手握着的“长棍”,好一副振振有词、为民除害的英雄气概。 “——还他哥的被我撞个正着!这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亏他还是读书人,要我看这书不读也罢,所幸善心大发,替古往今来的圣贤们撕了了事!” 韩长生当即连连点头,十分配合。 “没错!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经过就是这么个经过。我们这次纯属路见不平、伸张正义,都是误会!我担保阿昭今日并没惹是生非!” 凌或瞥了瞥这一唱一和的两人,凉凉抬起眼皮:。 “你担保?你难道就比她更有信誉更让人省心吗?” 韩长生可疑的停顿了一下:“唔。” ......好像他也没有什么信誉可言,他与谢昭勉强算是半斤八两吧。 凌或蹙眉再看谢昭。 “果真如此?” 谢昭瞪眼,就差赌咒发誓了。 “这是自然!” 见她神色不似作伪,凌或不禁怔了怔,看起来似乎有些不解了。 “既如此,那为何方才秀才娘子,也同那秀才一起上门来骂你们?你们不是见义勇为吗?” 说到这里,谢昭也不是很确定。 她罕见的迟疑了一瞬,然后小声道:“你问我,我去问谁啊,我还纳闷着呢......这小娘子难道疯了不成?我们明明是好心替她出头。” 韩长生“呃”了一声。 他瞟了一眼他们,用同样的音量小声嗫嚅道:“......这个嘛,我可能依稀知道原因。” 两道视线刹那间齐齐落在他身上。 韩长生也不卖关子,他撇了撇嘴,有些看不惯的说道: “我方才趁乱在街上听了那么一嘴,那负心的秀才恨天骂娘,说是家里六房小妾都不能生养,各个都是不会下蛋的母鸡。 听说还要连同那个娼门出身的外室、再抬几房妾室进门,骂自己娘子不贤良害他生不出儿子。天老爷啊,他都六房小妾了还不知足?要妻子如何贤良?” 说到这里,他又耸了耸肩。 “那秀才娘子也是个没良心的,阿昭你方才替她挡了一记秀才的扫帚,手臂还因此被那秀才的扫帚划伤了。 这小娘子怕回家以后被秀才责难,居然把气撒到了我们身上,跟那丧良心的秀才一起上门来找咱们晦气,还骂你是丑八怪!简直不讲道理!” 凌或闻言眉头紧锁。 他问:“受伤了?” 谢昭脑袋摇的像个拨浪鼓。 “没有,就一点划痕,长生惯会小题大做。” 这话韩长生可就不乐意听了。 “喂,阿昭,若不是我来得快,你可不是挨一扫帚那么简单。那秀才看着文质彬彬,打女人时下的力气可不小。” 凌或立刻冷下脸来。 早知道,他方才便不应该那么轻易放他们走。 他本以为他们是苦主,这才强忍着听他们诉苦责骂好半晌,原来他还动手打了谢昭? 凌或声音低低的,一听就是在忍着气。 “谢昭,你下次再多管闲事时,能不能先看一看我和韩长生在不在周围?” 谢昭“嘿”了一声,不甚在意的一摆手。 “——都是小事!不打紧!” 凌或眉心紧蹙,不说话了。 他心力交瘁的轻舒了口气......总有种预感,这个惹事精若是不看住了,早晚有一天会横死街头被人打死。 这边凌或还在忧心忡忡,那一边谢昭已经没事人一样捏着下巴若有所思的重重点了点头:“果然啊......” 韩长生好奇的追问:“果然什么?” 谢昭一本正经的叹了口气。 “果然,什么锅配什么盖,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看来,鄙人也就只能祝福他们,并锁死这对‘贤夫妻’了。” 人的路,总归都是自己选的。 其实很多命运蹉跎之人,并非一生每一步都是蹉跎苦难。 只是那些人却偏生要往那臭水渠里一猛子扎到底,一路走到黑,任凭旁人怎么拉都没有用。 谢昭安静了还不到一刻,忽然偏过头看着近日来略有些烦躁的凌或。 今天的这顿训斥这么快就风卷残云的结束了? 这也……太反常了吧? 第2章 武道之境 凌或绝对可以算得上是谢昭平生所认识的人中,脾气最为沉稳的几个人之一了。 这个少年身上一贯都有种“任他八面来风、我自巍然不动”的心气,尽管今个儿他的焦躁不甚明显,但却也没有逃过谢昭的眼睛。 他们认识了一年多,她自诩对凌或和韩长生的脾气还是摸得极透的。 谢昭不老实的伸手捅了捅他,欠儿的很。 “喂,你这两日究竟怎么了?脾气大得很。” 凌或微微一顿,抬头看了她一眼。 他本不想说,但想了想,似乎也没有必要瞒着他们,于是坦言道:“我应该是......快突破了。” 谢昭闻言,闲适的表情登时一敛。 她唇峰微抿,被胎记遮盖的脸上没了先前的玩笑之色。 每当谢昭不笑时,倒显得格外肃穆,有那么几分不像她平时的样子。 她问:“这么快?你即将突破大乘天境?” 凌或点头。 “什么?” 韩长生也听到了,他一脸惊愕的凑过来追问: “啊咧?真的假的?这么快的吗?那你岂不是即将进入圣王境了?” 凌或略带无奈的神情,轻轻推开他凑过来的脸,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嗯,大致应该就是这两天了。只是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时候,所以有点不安。” 谢昭回过神来,笑了笑。 “这有什么好紧张的,你天资不凡,定能一切顺利、平安破境。” 凌或没有多言,只是沉默的略一点头。 韩长生翻了个白眼:“阿昭,你一个金遥玄境,居然指点起凌或这个大乘天境了?快快快,拄你的‘拐’去吧。” 谢昭“嘶”了一声,语气有些不满。 “韩长生,我修为低怎么了?三人行必有我师,你没听过吗?到底读没读过书啊?再说我的腿半年前就彻底养好了,我只是习惯了拄着点东西。” 其实他们三个相识并结伴行走江湖的一年半时间里,谢昭有一半的时间几乎都在拄“拐”。 她是一年多前,被凌或从一处极高的险峰崖底“捡”到的。 凌或初初捡到谢昭时,这人实在是凄惨。高热昏迷了几个日夜,以至于当时的凌或几度以为,这人多半怕是救不回来了。 不成想七天过后,那个高烧昏迷许久、几乎不成人样的谢昭,居然真的挺过了那一关。 只是,她的腿从高处跌落时摔了几下狠的,膝盖碎得厉害。 又不知染了什么怪病,脸上居然突然生出一块形如胎记的青黑色黑斑,并且越来越大。 好在谢昭这个姑娘很特别,居然完全不在意容貌,每日拄着一根奇奇怪怪的“长棍”笑呵呵的将养了大半年,才总算行动如常了。 不过尽管如此,阴天下雨时谢昭的腿还会隐隐作痛。 自从她的腿脚大好了,凌或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以前的谢昭虽然话也很多,常常说到凌或脑子胀痛。但是好歹被她吵到烦了,还可以躲出去练功习武。 结果最近半年,谢昭的断骨愈合,又开始能跑能跳了。 不出凌或所料,她极其好动,于惹是生非一途上拥有极高的天赋和造诣。 如此这般,他也就更加不敢偷偷出去躲闲了——生怕一个没注意,这小疯子又跑出去惹了什么祸事回来。 韩长生捏着下巴双眼放光。 “我曰噢,凌或!你才多大啊!你还未及弱冠呢!十九岁的圣王人境——奇才!当世奇才啊!” 谢昭也笑吟吟的嗪着笑看着他俩。 凌或听了这话却微微皱起眉头,不甚赞同的摇了摇头:“我如何算得上奇才? 传闻‘千岁剑仙’入圣王境时才十一岁,她十二岁踏进半步虚空,十三岁再入虚空境,十四岁便已步入祗仙境,十五岁便是祗仙玄境——一年破一境,少女宗师,何等天资气魄。 那位常年镇守国都昭歌城的神台宫大祭司,也是十八岁便入祗仙人境,如今听闻同样是祗仙玄境......还有——” 说到此处,凌或微微一顿。 “还有已故的‘韶光锏仙’冷寒烟,亦是在弱冠之前便已步入祗仙境......如他们这般人物,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少年天才。” ......而他,不算什么。 韩长生却不乐意了。 “喂!这世上能有几个能似千岁剑仙、南墟大祭司和韶光锏仙这般惊世天人?你如今已经很了不起了。 再说,北边邯雍皇朝不二城的那两位剑仙,“乾坤剑仙”薛坤宇是二十八岁入了祗仙境,另一个“孤狼剑仙”宇文信而立之年才刚踏入祗仙人境,这便已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天才了! ——你今年才十九岁而已,便即将踏入圣王境,再过两年必然会步入半步虚空境和虚空境,再然后就是绝世高手的门槛祗仙境了!” 韩长生重重握拳,好似即将破境的人是他一般。 然后信誓旦旦的补充道,“我早就看出来了,我的兄弟绝非池中物!” 谢昭“噗嗤”一声笑了。 她挑眉:“别光说别人啊韩长生,你自己倒是也努努力嘛。但凡你练武的热情有八卦江湖秘闻热情的一半高,你早进入大乘境了吧?” 当今天下,一分为四——南朝天宸、北朝邯雍、中州瑞安、西疆酆斓,四大皇朝各自为政,也各有高手坐镇,暗自博弈不断。 而习武之人,又分为八大境界,依次为——灵觉境,金遥境,观宇境,大乘境,圣王境,半步虚空境,虚空境,和代表登临绝世高手之席的祗仙境。 在这八大境界中,又由低到高,分别以人、玄、天,来划分高低强弱。 比如韩长生方才所提到的“千岁剑仙”符景词、“神台祭司”南墟,和已故去的“韶光锏仙”冷寒烟,便都是出生于南朝天宸皇朝; 江湖传言,“千岁剑仙”和“神台祭司”年纪虽轻,却都已步入祗仙玄境。 而千百年来被江湖人誉为“剑仙冢”的天下第一剑派——不二城,正是坐落于北朝堃岭雪山。 当世江湖三大剑仙,不二城便拥有了两位。 这两位师出不二城的剑仙,如今都已年过而立,几年前与“千岁剑仙”几乎是同时脚踏入祗仙人境的。 不过,那位名满天下的少女宗师年纪虽小,却后来者居上,先行突破了玄境,成为当世剑术上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除此四位之外,还有三位堪称绝顶的高手。 其中两位是来自中州东临城的刀仙,也是祗仙人境; 而最后一位,则是隐匿于天宸西南边陲巫岚山脉八十一峰中的天下第一暗器门派“潇湘雨下”欧十三娘。 只不过这一位并未步入祗仙境,遗憾停滞于虚空天境多年未曾突破了。 第3章 包袱款款 当今的江湖正可谓是百家齐放,姹紫嫣红,诸多门派各显神通。 如今凌或年虽不及弱冠,便已经是大乘天境,即将步入圣王人境。 而与他年纪相当的韩长生,将将才刚踏入观宇玄境——这还是在认识了凌或后,被他硬生生督促着每日练功上进、这才刚刚从人境升上来的玄境。 韩长生听到谢昭意有所指的打趣,当即一脸官司的转向她。 “......臭丫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行走江湖这个道理你都不懂的吗?” 谢昭耸了耸肩,也不在意他的抱怨,她突然敛了笑转过头看向凌或,“既然你已即将突破大乘天境,关于那件事,如今心中是否已有决断?” 韩长生脸色一变。 他险些忘了——经过谢昭这么一提醒,他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件事。 只见凌或沉默一瞬,半晌才轻轻颔首。 “没错,我曾立誓只要进入圣王境,便必定亲自去查清当年那件事的真相,如今也到了应该兑现的时候。” 谢昭闻言既不多话、也不阻止,只是淡定的点了点头,“好。” 她偏过头看向情绪突然有些低落的韩长生:“长生呆子,你愣着作甚?还不快去收拾行李?” 凌或和韩长生闻言同时愣了愣。 只是不同的是,凌或的愣是惊愕,韩长生的愣则是惊喜了。 他回过神来,当即喜滋滋的“哎”了一声。然后兴冲冲转身“噔噔噔”就往自己的客房跑去,这是已经迫不及待要收拾行囊了。 凌或蹙着眉再次看向谢昭。 “谢昭,我许久之前便说过,待有朝一日我破镜入圣王,我们三个便只能......走到这里了——接下去的路太过危险,你们不能与我同去。” 谢昭脸皮厚得很,她抠了抠耳朵,全当没听见。 尽管那块煞风景的黑斑,遮住了她大半的容貌,但也不难看出,其实谢昭长了一双极其明媚惊艳的眉眼。 宝珠蒙尘,未尝不是一件憾事。 谢昭轻笑一声:“什么啊,那可都是你自说自话的,我们可没有答应。” 她提起手中五尺“长棍”,笑眯眯的轻轻击打着自己的掌心。 “再说了,脚长在我们自己身上,谁说你去得的地方我们就不能去了?我们啊偏也要去瞧一瞧热闹。” 凌或静了一瞬,眉梢紧蹙的脸上正色几分。 “......谢昭,我不是在与你们说笑。” 他脸上的神情也确实不像是在说笑。 谢昭从未见过这个向来从容自信,谦逊却也有自己固有傲骨的少年脸上,漏出这种表情。 ......以至于谢昭一度以为,这家伙严肃到好像已经在给她和韩长生上坟了。 凌或:“这与过去不同,不是任由你们如何胡闹的时候。就算突破大乘、迈进圣王境,我依旧不是昔日仇家的对手,更无法护你和韩长生周全——接下来的路,是我一个人的事。你们若执意要跟,恐会有性命之虞。” 谢昭“啧”了一声。 “我们哪里胡闹了?咱们三个不是早就说好了——你们二人齐心协力闯荡江湖,我狐假虎威狗仗人势!你可是堂堂老君山的继承人,说过的话怎能不作数?” 凌或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饶是谢昭这般厚颜无耻、脸皮堪比城墙之人,此时也难得有了几分不自在。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发牢骚改口说道:“......好嘛好嘛!你当时确实没有同意好了吧?这话算是我和韩长生那呆子单方面决定的——但是那又如何,反正我们也没什么地方去,陪你一路同行有什么大不了?你那么闷,离了我们岂不孤单,权当是我们一道游山玩水行走江湖了。” 凌或的眉头皱的死紧,他无奈的叹了口气。 “谢昭......” 谢昭转了转眼珠,连忙打断他。 “我不管!你知道的,我虽然功法境界上不怎么样,但是却长了一只‘狗鼻子’,最擅长闻讯追踪了。 若是你不带我们去,我也要跟着的。只不过若是到时没有你保护,我和韩长生惹了什么不该惹的大人物,那便叫他们打死我们好了! ——左不过韩长生无父无母、无牵无挂,想来也没什么大出息了,我又丑成这般模样、人人喊打厌弃,死也就死了。” 她这话听得凌或更扎心了。 但是谢昭如此混不吝的昏招,奈何却对凌或十分的有效,他无奈的看着谢昭,彻底拿这个“二皮脸”没了法子。 别看凌或长着一张极其能唬人的脸,实则却是个“假把式”。 为什么这么说呢? 他虽然生在天宸,但是其五官却与传统土生土长的南朝人相比,要更加深邃了几分,颇有几分北边邯雍男子异域风情的深刻骨相。就连身量也较寻常天宸男人而言更高一些,看起来就十分的不好惹。 当然,这仅仅是“看起来”而已。 尽管凌或的眉骨和鼻骨挺拔、棱角分明,一副锋芒毕露、冷峻无情的样子。但他的脸型线条却格外柔和,眉眼间尽显南朝江南水乡之人的清隽柔美。 ——用谢昭那套不正经的说辞就是,凌或长了一副走在昭歌城里,都会被大姑娘小媳妇丢手绢、丢绢花的顶顶好相貌! 但是,其实凌或的性格却与他的外貌大相径庭......顶着一副如此“高调”的相貌,内在却是一个让谢昭和韩长生啧啧称奇的“老实人”。 这又怎么说呢?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在误以为是自己的同伴理亏在前时,一位堂堂大乘天境的少年高手,居然挡在客栈房门前,任“苦主”推搡辱骂了一刻钟。 他一夫当关、一步不退的挡在房门前,是因他打定主意,定要为自己的同伴遮风避雨。 而在沉默中任打任骂,彬彬有礼的道歉、丝毫不曾恃强凌弱、仗势欺人,则是凌或独一无二的风骨。 只因他觉得,既然他的朋友们做错了事,那么他替他们担着,任由“苦主”出出气理所应当。 以至于谢昭每每都要吐槽,说他这人傻的透腔了。 但是谢昭每每骂完人,偏偏又有些恨铁不成钢,她心疼他的“傻”,也欣赏他的“傻”。 这天下熙熙攘攘,聪明之人多如过江之鲫——她谢昭自己也不乏便是其中的一个。 但是如凌或这般明明有凌驾旁人的实力,却偏生始终一派纯良、恪守己心之人,少之又少。 谢昭心想:既然她的心早已被各种污秽侵染,洗都洗不干净了,何不守好凌或这样普天之下独一份的傻帽? ——至于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便由她去做,倒也不枉费了她生了这么一副泥浆莲藕一般、八百个心眼儿的黑心肠。 第4章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见凌或这“老实人”果真被她的“胁迫”挤兑的哑口无言,谢昭不禁心底失笑。 她完全能够想象得出,此时凌或心底在纠结什么。 他一方面必然不愿自己和韩长生掺和进接下来他的那件事中,怕连累他们二人遇险; 另一方面,则又担心一如她先前所言,她和韩长生太爱多管闲事、惹是生非,离了他再被厉害的主儿欺辱了去。 谢昭看着凌或深锁的眉心,倒是难得的良心发现,生出一丝心虚和不忍。 于是,她叹了口气,试图“以理服人”。 “凌或,你不愿我和长生与你一路,是担心我们会有危险。既然如此,将心比心,我们又怎么会不担心你? 虽然你从未透漏过自己的仇家究竟是谁,但是既然连你如今的境界,都要等到突破大乘境入了圣王境才敢一探究竟,可想而知必然是十分危险的。其实寻仇这件事也是要从长计议、循序渐进的。报仇也好、查案也罢,万万没有将自己的命填进去的道理,若你那样做了,那才是天下头一号的憨货!蠢货! 要我说,既然这么多年你都等得了,也不差这临门一脚。否则,岂不是辜负了曾经为你牺牲性命之人的一片苦心?凌或,你的身后还有我和韩长生,你万不可操之过急、失了理智。” 凌或略带讶异的看了她一眼,难得谢昭这样的混不吝,居然也会耐下性子,如此长篇大论的与人讲道理。 ——偏生还言之凿凿,说得十分在理,全然没有往日胡闹时的刁钻。 凌或沉默了好一会。 这一刻他想了很多,似乎是将谢昭的话听了进去,但是他的眉宇间始终还是带着一丝隐忧。 谢昭知道他在迟疑什么,她难得也放软了语气姿态,笑意盈盈的安慰他道: “喂,凌或,此行咱们仨个一道,我替韩长生保证,保准不惹祸。这一路,我们全听你的还不成?” 凌或怀疑的看了她一眼,然后淡淡问:“当真全听我的?” 谢昭狠狠点头,举了举手中的“长棍”示意道,“当真!若是韩长生胆敢胡闹,我便拿这个狠狠敲他的脑袋!” 凌或眼中总算带了一丝笑,然后撇开了脸。 “你还是先敲自己的头吧。我刚认识韩长生时他可没有这么不着调,还不是你总是闲不住鼓动他胡闹,他才越来越疯。” 这个谢昭可就不能认了。 她眼睛叽里咕噜的转了转,然后一脸正直的看着天花板。 “什么啊,明明是因为他自己本来就是个坏胚子,与我何干?若是被我拐带的,怎么不见你也越来越疯?” 火速收拾好姓李、兴冲冲跑回来的韩长生,一推开房门正好便听到了这么一句。 他当即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谢昭!你又在阴阳怪气的口出什么狂言?!” 谢昭被抓了个正着,她“哈哈”一笑,眼中狡黠十分,“哈哈,你怎么这么快就收拾完了?” 韩长生“呃”了一声,颇有些无语的看着她。 “不是我说......我方才刚回了我的客房就想起来,咱们三个有什么好收拾的啊?就那么仨瓜俩枣的物件,穷的脚打后脑勺了,打个包裹那不是分分钟的事儿?” “......” 谢昭不笑了。 凌或也可疑的顿了顿。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 他们三个,还真是混得一个比一个穷! 凌或手中好歹有一双传自师门“老君山”的双锏。 ——虽然他整日里宝贝似的用两块软布将之紧紧缠绕起来,以至于认识了一年半载谢昭和韩长生都不曾见到那双锏的庐山真面目......但好歹也算知道,他有那么一件传家的武器,不算真正意义上的身无分文。 至于谢昭就更加小葱拌豆腐、一穷二白了。 当时她被凌或捡破烂一般捡回来时,除了手中死死握着的那根五尺长的“破棍子”外,身无长物,浑身上下再无一件值钱的物件。 ——就那根破棍子死沉死沉的,凌或救她时本觉得十分碍事想要丢掉。奈何大概谢昭自己昏迷之中也意识到这是自己最后的“财产”,捏得紧紧的,死活不肯放手。 ......无可奈何下,当时的凌或只能双手抱着一个摔得稀巴烂、只剩下一口气的半死之人,然后费劲巴拉的在腰间别着一对自己的双锏——身后还拖着一根被谢昭攥的紧紧的“破棍子”。 那次可以说是凌或离开老君山后,最为狼狈的经历了。 韩长生反而是三个人中最“富有”的。 据说他离家行走江湖之初,是带着万贯家财、一身的珠宝的。 但是后来也不知他究竟是被人骗了,还是自己丢三落四陆续搞丢了,总之遇到凌或和谢昭时,他也是分逼没有。 以至于他所谓的“富有”,于谢昭和凌或而言,也只是“据说”而已——可信度不高。 用谢昭的话来说就是:不可能!这小子的面相,一看就是命里不带财的! 当时韩长生就不乐意了。 “去去去!你这娘们——胡说八道!信口开河!” 谢昭则老神在在的伸出一指:你懂什么?我会算命! 所以,韩长生方才收拾行囊的速度,怎一个快字了得? 他在隔壁房间翻来覆去检查的好几个来回,终于可以十分肯定的确认——他们哥仨加在一起,一个小包裹足以。 一人两身破衣裳,勉强凑出一块儿碎银。 苦也! 恨哉! 韩长生说完那句,可疑的沉默了一瞬,然后表情狰狞的道:“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谢昭一脸慈祥的回视他,“你既然这般问了,那就是不当讲。” 韩长生咂了咂嘴,才不理她。 “不当讲我也要讲!这可是攸关咱们生死的大事,含糊不得!” 凌或听他这么说,瞬间严肃起来。 “怎么?你是想到了什么吗?” 韩长生先瞥了瞥谢昭,然后又看了看凌或,旋即伸出两根指头。 谢昭皱眉,一点也不打算配合他的演出。 “——什么意思?说人话。” 于是,韩长生也不再卖关子了,他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 “你们敢信?......二两!我方才仔仔细细看过了,咱们仨加起来居然只有二两银子的路费,所以说——” 他转头看向神色略带迟疑和茫然的凌或。 “凌或,咱们接下来到底要先去哪里啊?你说出来我估算估算,这点路费够不够打尖吃住。” 凌或罕见的迟疑了一瞬。 然后一字一顿缓缓道:“汝阳。” 谢昭:“......” 这么远? 她嘴里直泛苦,有句老话说的没错—— 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 第5章 圣王人境 两日后,凌或终于结束了不眠不休、为期十八个时辰的闭关,彻底突破了大乘天境,迈进圣王人境! 武道之途,一旦踏进圣王境,虽非绝顶,但也已经算是一个一流的高手了。 旁的不说,至少除非遇到那些赫赫有名的江湖大能外,寻常情况下凌或行走江湖,已然不是什么问题。 除了那千百年才出一个的少之又少、得天独厚之人外,凌或这般年纪的圣王人境,已可算作百年难遇的天才了。 在凌或闭关其间,谢昭和韩长生已经用那少得可怜的盘缠采买了一些路上能存放更久一点的炊饼。 以至于等到凌或突破境界,他们便可直接上路了。 此时,三人正走在一个狭长的山涧小路上——为了节省路费,他们放弃沿途打尖住客栈,决定不走官道、改辟一条人烟稀少却路程最短的捷径。 当然,这是谢昭单方面的决定。 凌或餐风饮露惯了,自然也不反对。 不过韩长生似乎很有意见。 他有意见的并不是因为要走山野小径,而是刚刚出城之前路过集市,谢昭居然不肯给他银子花!! “你让凌或来评评理,你为什么不肯买那家的风干肉?我都瞧好了,老板娘的手艺是又好又卫生——我们脚程虽然快,但是走到汝阳也要三天,三天啊!光吃炊饼那得多难熬?” 谢昭翻了个白眼,豪不容情的戳穿他。 “我怎么瞧着,最紧要的不是老板娘的手艺又好又卫生,而是老板娘风韵犹存、十分漂亮呢?” 韩长生“唔”了一声,眼神飘忽不定。 “什么嘛......老板娘固然也很漂亮,但这绝对不是关键!” 他想了想,当即贼喊捉贼,反将一军。 “阿昭,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咱们买完炊饼,不是还有银子吗?剩下的哩?” 谢昭嗤了一声。 “你想都别想,买口粮是没花多少。但再过几日就要立秋了,往后的日子不过了?秋衣不置办了?——之前让你跟我一起赚点外快碎银,你活像个贞洁烈女死都不肯,现在倒是知道银钱的重要了。” 一说到这个,韩长生就没动静了。 他微弱的反抗,“那怎么行?......我乃堂堂观宇玄境,不大不小也算是个小小高手了,你怎么可以让我当街卖艺呢?成何体统!” 他趁他们没注意,小声自言自语又嘀咕了一句。 “再说......当街卖艺这跟杂耍唱戏有何差别,若是让我家里那些小娘们们知道我在外混得都要靠这个营生来度日了,那还不笑死我......” 谢昭没听清他后半句嘀咕,但却听到了前一句。于是哼笑一声,瞥了他一眼。 “就你?还小小高手,可省省吧。” 韩长生心虚的静了一瞬,旋即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儿。 他狐疑的看了看谢昭,又看了看一旁老老实实沉默寡言的凌或,立马支棱起来。 “——不对啊!谢昭,若说你这个腿脚不好的金遥境没有两把刷子不够卖艺的,这不是还现成放着一个凌或吗?你怎么不让凌或去卖艺,偏盯着小爷我一个人磋磨?” 凌或一向不参与他们之间的斗嘴。 此时哪怕波及了他,他也依旧不咸不淡、从从容容的走自己的路。 谢昭指了指凌或,一脸严肃的道:“喂喂喂,韩长生,这可不是我厚此薄彼。你自己来张开眼瞧瞧,就他这张晚娘脸,像是能当街卖艺耍剑的吗?客人不被吓跑了才怪!” “高岭之花”凌或淡淡瞥了瞥他们,没说话。 他的眼波像江南古镇中传承百年的桃花酿,十分清澈,也有些醉人——若不是这张脸的骨相实在棱角突出,倒是清隽的有些似女子。 韩长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视线可疑的在凌或的脸上定了一瞬。 然后认命的垂头:“......是不太像嗷。” 不仅不太像,那简直是造孽。 要是硬是要他来说,凌或这张脸打扮打扮换个女装,说不得倒是更合适去春满楼“卖艺”。 ——当然了,这话他也就只敢在心里想想了,打死他也是不敢说出口的。 凌或那一对始终不见真容的四尺重锏,一看就不是开玩笑的。 这世上习武之人使剑使刀的居多,极少有门派修习锏和枪。 原因无他,只因这般武器太过于沉重,非力大远超常人之人不能运用自如——而凌或,恰好就是其中一个。 他虽劲瘦,但是天生神力。 若是用韩长生的话说,那就是老天赏饭吃的武道天分了。 不过,双锏虽杀伤力可观、隔着盔甲能将人活活砸死,于寻常人来说却笨重了些。除非沙场悍将,一般江湖之人都不太会选择这类武器。 一来不趁手,二来耍起来也比不上刀剑潇洒。 放眼整个江湖,千百年间主修双锏、且小有名气的门派,也便只有一个“老君山”了。 说起那老君山的前任掌门,亦曾是沙场猛将,正是天宸皇朝病故于北疆边关的武威将军许铎是也! 只是,老君山虽然小有威望,却算不上是真正的江湖大派,千百年来也从来不曾有幸位列“五大门派”。 不过十几二十年前,老君山也曾出过一代人杰。 师出老君山的“韶光锏仙”冷寒烟,是传闻中几百年来第一个以“锏”而位列祗仙境的奇才,也因此令老君山名噪一时。 奈何天妒红颜,绚烂短暂,“韶光锏仙”英年早逝,之后不出几年时间,老君山也便再度沉寂落寞了。 “那不就得了?” 谢昭凉凉的道:“操持这个‘家’我容易吗?每一个子儿我都恨不得掰开了花。所以,那位美艳寡妇老板娘家的风干肉,还是以后等你以后发达了再自己回来买吧,只要你有银子付账,届时我绝不拦着坏你好事!” 沉默半晌的凌或却忽然开口说话了。 “下次若再有犯难之事,你们便直接告知于我,我去想办法。” 凌或在离开师门之前,整日里除了练锏习武,从不需理会世俗之事。所以居然也是今天才知道,山下的百姓生活不易,还有卖艺赚钱这一说。 之前谢昭没有找他、只找了韩长生,想来是知道他那时报仇心切,一门心思都放在了如何尽快突破大乘境,于是不愿耽误他进阶的速度让他分心。 不过如今他已经突破大乘境,今后除了寻找当年那件事的真相外,倒也没有其他迫在眉睫的事要做。 而且他也并不觉得跑江湖卖艺丢脸,但是让谢昭一个姑娘家辛苦操持承担他们三个人一路生计所需的银钱,而他却视若罔闻、高高挂起,那才真的丢人。 谢昭一愣。 她只一打眼看他此时的神色,便知他在想什么。 第6章 哪个沈家 凌或这人,可实在太简单了! 以至于谢昭每每仅通过他的一个眼神,便能看透他当时心里在想些什么。 “嗐。” 她失笑。 “这算什么麻烦事?若不是你们不许,我谢昭才不会被那几两碎银难住了去。” 谁知凌或听了这话,眉头当即蹙了起来。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万万不可偷盗。” 他几乎是在谢昭话音一落就瞬间想起,上次这丫头腿还没完全好利索,居然趁着夜黑风高、背着他去了他们当时落脚的一户镇中新婚大户人家摸上一把不义之财。 那户人家一看就不是好惹的,她那时腿脚还有些不便,若是不小心被人逮了去,只怕是要吃大苦头的。 谢昭老大不乐意的看着他。 “我那怎么能算偷盗呢?姑奶奶我明明是在劫富济贫!况且那老登,根本不是好人!我可老早就打听过了,那个老不死都八十八了,前几日居然还要强娶人家十六岁的小姑娘做他的第二十三房小妾!第二十三房啊!简直禽兽! 那姑娘家里本就不同意的,可这老不死的居然让家中的随扈上门打折了小姑娘父亲的腿,扔下两吊钱就强行将那姑娘抓了去!” 谢昭气哼哼的补充,“如此天理不容,我偷他点银子怎么了嘛?” 凌或皱眉。 “竟有此事?” 他脚步微顿:“你先前怎么不说?” 谢昭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摆了摆手,笑吟吟道:“这点鸡鸣狗盗的破事,哪里值当说出来碍你的眼?我呢,老早就解决了! 我那晚啊,其实最初就是想将那小姑娘救出来而已,结果看到了老贼敛了那么多的不义之财,实在让人眼热!啊不是,我是说实在让愤慨!于是摸点银子也是顺路的事,毕竟贼不走空嘛!” 她笑道眉眼弯弯,像是只偷了鸡的小狐狸,事后还要回味回味。 “我将顺手摸的一百两银票,都给了那姑娘和她的家人,当夜便雇了马车让他们离开那个镇子了。 至于余下的五两碎银子嘛——呐,那不是刚回去就被你发现了嘛,还被你抓住了好一通教育。不过好在我死活不肯还回去,才让我们用到了现在。” 凌或不动声色的看了她一眼。 “抱歉,我并不知还有这番始末,错怪了你。” 那时候他的心思都放在突破境界上,也素来不喜欢看热闹打听是非,居然不知其中还有这么一番隐情。 只是...... 他当时不知真相,见谢昭死倔着不肯归还那五两碎银,以为她顽劣偷盗,只得私下偷偷当掉了一块师门带来的玉璧,避开人悄悄放回了那老财主的书房里。 不成想,原来谢昭摸得不是五两,而是一百零五两......不过他那枚玉璧倒也不止这个价钱。 如今想来,这事的始末当真有些让人哭笑不得。 算了,凌或偏头想了想,他送还一块玉璧这事还是不要让谢昭知道为好。 否则,她若是知道他在不知前情的情况下,到底送还了一块师门物件回去偿还,只怕要气的跳脚、怄气不止。 谢昭十分大度的一摆手。 “——无妨!你道什么歉啊,那都是小事!我还不知道你的为人吗?不会那么小心眼的怪你的。” 韩长生听了却直摇头,并不打算给谢昭这点薄面。 “你可拉倒吧,你的心眼,连绣花针都穿不进去,分明就是一个从来不肯吃亏的主儿!也就是凌或了,换作旁人,你能在本上记着他一年。” 谢昭一个白眼直接翻到了后脑勺。 “胡说什么呢?滚一边去,休要拉踩诋毁我。” 凌或失笑摇头。 这两个活宝啊...... 他们三人走了不出一炷香,韩长生又有话说了。 他的嘴和谢昭很有几分相似,那就是很难闲着。 “哎我说?汝阳城那么大,咱们这是要去找谁的?——凌或啊,咱这都已经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你可就别再藏着掖着了。” 凌或确实也没打算瞒着他们。 即便他们不问,他在进入汝阳城之前,也必然会告诉他们。 于是,他淡淡解释道:“汝阳沈府。” 谢昭顿了顿,一时之间没有吱声。 沈家? 居然是......沈家...... 韩长生没有反应过来,咋咋呼呼的追问:“沈家?” 他皱着眉,似乎还有些没想通。 “哪个沈家啊?” 凌或衣袂翩跹,长身玉立行走于山林间,端是一方好容色。 他云淡风轻的道:“汝阳城中,最大的那个沈家。” 韩长生静了一瞬,似乎是在搜刮脑子里的东西。 只一瞬他就对上了号,当即脸色一变,颤着声音问:“......那个......沈家呀?” 凌或轻轻点头。 “我曰!” 韩长生惊愕喃喃。 “好家伙,凌或啊,你这人平时瞧着不声不响的,果然是个办‘大事’的人啊!怪不得......怪不得当初你死活不许我们跟着。” 凌或沉默一瞬,坦言道: “所以我建议你们再好好想想清楚,反正到汝阳还要三天时间,在此之前一切都来得及。但是若你们跟我一同踏进汝阳城,事后怕是难以独善其身。” 韩长生闻言当即挑起眉梢,不满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们是那种不讲义气的人吗? 我方才只是略有些惊讶而已,没想到你居然是奔着汝阳沈家去的。因此一时激动抒发一下意外的心情罢了,我才不是怕了他们!” 他一点也不见外的勾着凌或的肩膀,还撞了撞他的肩头。 然后,斩金截铁的补充了一句:“——放心,刀山火海!兄弟都陪你闯!” 然后,他又颇为感慨的喟叹道: “要我说,还是阿昭这样好啊。做一只江湖上的‘小小虾米’,什么江湖轶事都不知道,连沈家是什么样的人家都一无所知,才会如此心平气和、云淡风轻。” 谁知谢昭却一边背着手懒懒散散的走着路,一边漫不经心回了他一句: “谁说我不知道,不就是那个‘沈家’吗?” 韩长生嗤笑一声,这丫头嘴可真硬啊,他就不信她真的知道。 于是,他几步走到她前面,面朝着她倒退着走路,还歪着头欠揍的问道: “哦?那你说说看,那个‘沈家’、究竟是哪个‘沈家’啊。” 谢昭轻轻瞥了他一眼。 她脸上那块形如胎记一般的大块青黑色黑斑,在树荫斑驳的光影下更加明显。 其实,尽管韩长生总是说谢昭小气,但是他心里明白,谢昭无疑是个心很大的人——哪怕她生了怪病,变成了这样一副模样,也依旧坦荡自在,从不见畏缩怯懦。 只听谢昭轻笑一声,曼声回答道:“这有什么难猜的?凌或方才不是说过了吗,他要去的汝阳城中最大的沈家。” “也就只有那个出过一位昭歌十万禁军大统领、和一位圣王境的沈二爷的‘沈家’,才配得上一个汝阳城里‘最大’吧?” 谢昭耸了耸肩,眼中并没有害怕或退缩,她只是偏过头来,看着凌或淡淡一笑。 “所以说说吧,你这一趟,究竟是要找沈戚,还是找沈威呢?” 第7章 天宸公主 这一边凌或还未曾答话,那一头韩长生就已经先蹦了起来。 “我曰啊!你居然真的知道汝阳沈家?你是怎么知道的?” 谢昭几乎被他给气笑了。 她伸出二指,隔空点了点韩长生道:“我说......你在看不起谁呢?你个憨货!我虽然境界低了一些,但又不是个二傻子。好歹也算是跑过几年江湖的,知道‘汝阳沈’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韩长生转头一想,好像也是这么一回事,于是他尴尬的搔了搔后脑勺。 “......啊,你要是这么说的话,好像也对!不过,你平日像是钻进钱眼里了一般,除了对金钱细软感兴趣,还从来未见你对这些江湖传闻放在心上,我还当你不知道汝阳沈家。” 谢昭“呵”了一声,皮笑肉不笑的道:“那是因为我不像你,知道了什么恨不得大告天下。” 她气死人不偿命的挑眉笑着总结,“肤浅。” 然后又问,“所以凌或,你到底是找谁的?” 凌或容色平静的回答:“沈戚。” ——这是在回答谢昭之前的问题。 谢昭闻言下意识的微微皱眉。 韩长生则“嘶”了一声,完全被他转移了注意力。 “沈戚?那位掌管昭歌城十万禁军将士的沈大统领?” 他想了想,又自己纠正了自己。 “......不对,现在应该是‘前大统领’了。” 沈戚已经告老还乡多年,听闻如今他就在汝阳城外的沈家老宅的庄子上养老。整日里钓鱼喂鸟,已经不理俗事多年。 “你居然要找他,你找他做什么啊?” 韩长生难得正经了一会儿,他迟疑的看了看凌或。 “......你不是说,是要去寻找一个答案,还有报仇的吗?” 他前脚问完,后脚自己先僵硬了起来。 曰哦! 这他娘的,什么样的人会跟曾经天宸皇朝都城昭歌镇守一方的禁军大统领有仇怨啊? 寻找一个答案? 韩长生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谁家随便问个话,还需要突破了圣王境才能去的? 凌或这分明就是去兴师问罪的呀! 难道凌或是犯官反贼之后? 韩长生心里七上八下,越想越没底气。 但是瞧凌或这副彬彬有礼、正气凛然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反贼之后啊! 他想了半晌都没有想通,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旋即推翻了先前所有胡思乱想。 “不对啊凌或!你师出老君山,那你师父就是老君山的掌门凌寒鸦前辈!而凌寒鸦凌掌门又是老君山前任掌门武威将军许铎的亲传弟子!老君山世代效忠南朝,你这根正苗红的,绝不可能是反贼啊!” 谢昭欲言又止的看向韩长生,那表情活像是在看一个惊世大傻子。 凌或闻言也皱起了眉头。 他定定看了他一眼,然后蹙眉似是有些不解:“我何时......说过自己是反贼了。” 韩长生一顿,他也很不解! “可是,你若不是反贼,又怎么会跟沈戚沈大统领结下仇怨的啊?” 凌或静了一刻,似乎是在心里度量自己和沈戚之间的真正关联。 “沈戚并非是我的仇人,但是我确实要从他入手,查明当年一件隐秘私事的真相,据我所知沈戚昔年曾参与其间。” 这话虽然听起来也不太妙,但是韩长生好歹舒了口气。 不是仇人就好,不是仇人就好,他默默在心里念叨。 “你早说嘛,小爷我还以为自己这是要英年早逝了呢!听说沈大统领虽已致仕,但是他汝阳老家中还有一位顶顶厉害的高手坐镇! 喏,就是他那二弟沈威了。这个沈威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那可是圣王天境的高手,只差一步就能踏入半步虚空。” 韩长生想了想,怕伤了自家兄弟的面子,于是嗫嚅着画蛇添足又补充一句。 “——当然了,你也很厉害的,但是你毕竟还年轻嘛,以后必然比那沈二爷更厉害!不过现在嘛......你们这个圣王人境和圣王天境,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差距的。” 他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捻了一个小小的距离,暗示只是“一点点”差距。 但其实他们三人心知肚明,虽然凌或和沈威同为圣王境,不过两人之间的差距又何止“一点点”? 每个境界中,人境是最低的,其次是玄境,然后最强的则是天境。 一字之差,却致使很多人终其一生都不曾超越。 正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就是这个意思。 毕竟如同那几位祗仙境的绝顶高手一般,年纪轻轻便几步登天的人,其实千百年来少之又少,当属世间罕见。 要不,凭什么他们会被世人尊称之为“仙”呢? 祗仙境界者,天地之大能。 其一怒可破一城,其一剑可退万军! ——即便是一朝天子,面对祗仙境的绝世高手,也要多多仰赖尊崇。 就比如十几年前的南朝天宸,本已风雨飘摇、每况愈下。盖因后来出了一位踏入祗仙玄境的“千岁剑仙”,和一位祗仙玄境的国师“神台祭司”,便再度稳稳屹立不倒! 当世之中芸芸众生,数以千万计,却也只有三人踏入祗仙玄境之列! ——而其中两位,具都在南朝天宸。也正因如此,只拥有一位祗仙玄境高手坐镇的北朝邯雍丝毫不敢小觑天宸。 祗仙玄境足以碾压祗仙人境......同理,圣王天境更是足以碾压圣王人境。 由此可见,境界一步之差,差之千里。 当然,其实这些当世大能大多都是心如止水、一心问道,极少会掺和到国境朝堂的纷争中去。 飞花落叶,江流湖海,几多风情。 江湖广袤,自有他们的一片天地。 这些当世顶尖高手,大多分别出自于神台宫、不二城、东临城、潇湘雨下四大门派。 如他们这般已然迈进祗仙境界之人,心境早已超乎常人。凡俗中的权势欲望、世俗尊位、利益纠纷、尔虞我诈,也极难打动他们、令其折腰事权贵。 国与国之间的阴谋阳谋,只要不太过分,这些高人更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置身事外游戏人间。 不过,有一人却是例外。 她打从降生于这世间,便注定终生无法置身朝堂事外。 ——那便是“千岁剑仙”符景词了。 原因无他,只因她姓“符”,与南朝天宸皇朝的天子同宗同姓。 她的出身决定,哪怕是这位“千岁剑仙”再是闲云野鹤、心无朝堂,也注定要被世人钉上“天宸皇朝”的标签。 因为她绝非普通的符氏宗亲,而是一位公主。 天宸皇朝有许多位公主,比如太平公主、平阳公主、安宁公主等等,但却只有一位“天宸公主”。 她的封号,只是“天宸”。 天宸公主,皇朝的骄傲。 第8章 江湖秘闻 以国号冠之以封号,这在天宸建朝八百余年以来,还是头一位,属实尊贵无比。 ——而这,也正是世人以“千岁剑仙”称呼她的由来! 殿下千岁,持剑为仙。 护佑朝纲,国祚永寿。 这位师出天下五大门派之首“神台宫”的剑仙,不仅是符氏皇室的骄傲、皇城昭歌的骄傲,更是整个南朝天宸百姓和江湖中人的骄傲。 谢昭忽然道:“若只是询问一些旧事故闻,未必会惊动那位圣王天境的沈家二爷,那倒也不必过于担心。” 其实,在听到凌或说出“汝阳沈家”这个名字时,她脑中极光电闪之间便已依稀明白了什么。 只是,目前还不能确定。 她顿了顿,最终选择了最为直白的方式——直接开口,开诚布公的问。 “你寻那沈戚,可是想知道你师伯‘韶光锏仙’当年的旧事?” 凌或闻言静静抬起眉眼,注视了她一瞬。 这个女孩虽然只比他还小了一岁,平日里也总是一副漫不经心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模样,但实则头脑敏锐到惊人。 ......也聪慧的惊人。 凌或心知,他们早晚会知道,既然如此他也并不隐瞒,便点了点头。 “是。” 韩长生闻此轻咦了一声。 “‘韶光锏仙’冷寒烟前辈吗?那位老君山上几百年才出了一位的天之骄女?” 他摸着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的道: “江湖都传闻,这位锏仙乃是突生疾病这才英年早逝的,但是我早就觉得其中必然有问题! ——那可是‘韶光锏仙’冷寒烟啊!江湖上能将重若千斤的重武器玩得来的人,那可真是不多了!——呃,当然,‘千岁剑仙’符景词也算一个。 早先江湖最大情报门派‘如梦令’曾放出的天下高手风云榜上就说了,天下十大名剑中排行第二的‘大宸明皇剑’如今就在‘千岁剑仙’手中。 想那‘大宸明皇剑’乃是当世十大名剑中唯一的一柄单柄双刃剑——长近两米、剑柄在中间,两个剑鞘和剑锋各在两端,力不可挡! 据说在明皇剑的剑灵易主归顺‘千岁剑仙’后,这把世间最长的剑,便被它的新主人改了剑名。 传闻千岁剑仙一方面是为了避嫌,毕竟一位皇室公主佩戴‘明皇’这种以帝王命名的佩剑,到底有些不太合规矩,也是要避讳天子的颜面嘛! 虽然她是小天子龙凤双生的同胞姐姐,但是公主降服了帝王剑,说出去吧好说不好听,小皇帝多少还是有些尴尬的; 另一方面呢,则是因其一剑之下威不可当,有排山倒海之势!故而‘千岁剑仙’天宸长公主便将那‘大宸明皇剑’改名成了‘山河日月剑’,亦有日升月落、守护山河之意。” 谢昭听到这里,眼风淡淡的瞥了韩长生一眼。 韩长生这家伙也算奇葩,明明武道天赋不俗,平日练功却从不认真,只爱打听些八卦秘闻,对风云人物的江湖传闻如数家珍尤为感兴趣。 她突然道,“在我看来,大宸明皇剑易名,不过是因为‘千岁剑仙’觉得那既已是她的剑了,便理应由她授名,哪有那么多君君臣臣的弯弯道道?你想太多了,不过是一个名字罢了,剑器重在剑术和剑灵,不在虚表。” 韩长生啧了一声,眉头挑的老高,不服气道:“你这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什么叫是我想的太多?这可是世人皆有此论!再说,我这可都是‘据可靠消息’来的,听我的版本准没错!” 谢昭微顿,然后轻瞟了他一眼,不咸不淡的“哦”了一声。 虽然有些不满于居然被谢昭质疑了自己传闻的“权威性”,但是韩长生的八卦之魂已经燃烧,他继续兴致勃勃的道: “还有北边邯雍朝那个茹毛饮血的‘孤狼剑仙’宇文信,他也勉强能算一个用得了重武器的高手。他的巨剑戮阙在十大名剑中排名第九位,那也是柄极重的重剑。 最后一个善用重武器的,便是那位咱们南朝已故的‘韶光锏仙’冷寒烟了。她的那双‘韶光无双锏’长而无刃、有四棱,长为四尺,利于马战,分量极重,是极其有名的沙场凶器! ——你们想想,这样的人物,那可是天生神力、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这么可能无缘无故暴病而亡?说不定真是被人害死的也说不定。” 韩长生分析了半天,皱着眉看向沉默中的凌或。 “......难道你师伯‘韶光锏仙’的死真的有什么猫腻?所以你才离开石门下山追查?可是‘韶光锏仙’已然故去——” 他侧目在心里掐指盘算了一下,然后疑惑道:“——十七年了啊......老君山为何今时今日才想起来追究此事?还派了你这么一个小小少年?你家大人呢?这么大的事,你能做主吗?” 韩长生对上凌或幽深如空谷的眼神,当即悟了。 他瞠目结舌的喃喃,“......所以并非是老君山派你来查的,而是你自己偷偷跑出来的?” 他总算猜到了点子上。 于是凌或沉默了,没再说话。 韩长生想了想,迟疑着又问:“那会不会是......你搞错了啊?若是‘韶光锏仙’冷寒烟的过世当真另有隐情,你师父身为冷锏仙的同门师弟,怎么会十七年来不闻不问?再者说,这又与沈大统领之间有什么关系?” 沉默许久未发一言的谢昭,忽然淡淡开口了。 “因为,十七年前的沈戚官拜昭歌十万禁军大统领。那年他曾接到天宸先帝陛下的诏令,奉命追击潜入皇城昭歌的邯雍细作,然后与敌寇交战于天宸极北的琅琊关。 就在禁军即将彻底剿灭北朝敌寇时,有一人从天而降、拦截住了他们,放走了即将被拿下的邯雍细作首领。” 她的视线轻轻略过凌或那张面沉如水的俊颜,然后看向一脸懵懂的韩长生,继续说道: “而那位从天而降,以一人之力挡住万军的绝世高手,便是‘韶光锏仙’......冷、寒、烟。” 韩长生呆滞的转过头。 他默默看向身侧沉默不语的凌或,心里当即“咯噔”了一下。 ......什么? 凌或居然都没有反驳? 难道是居然是真的? ......曰哦! 这他娘的就太过恐怖了吧?! 凌或的师伯冷寒烟,这不明晃晃就是反贼行径吗? ——还他娘的是那种通敌卖国、最令人不齿的反贼! 韩长生愣愣转头看向谢昭。 “......阿昭,你不是从来都对这些八卦秘闻不感兴趣的吗,如此隐秘之事你又是如何知道的?可靠吗?” 谢昭淡淡瞥向他。 “山人自有妙计,我一个区区小小金遥境,先前既敢一人行走江湖,自然也是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她皱眉,“你们这是什么表情,这很奇怪吗?” 第9章 昔年旧事 凌或静默半响,忽然道:“谢昭,你方才所说的前半段故事并没有错,但当年之事,她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的。” 谢昭静静转过头来注视着他。 苦衷? 世人皆爱用这个词汇,来修饰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 不难看出,此时凌或的脸色有些难看,也有些......难堪。 但是最后,他还是大大方方抬头直视谢昭的双眼,那段过往于他而言,并无不可对人言。 “昔年,‘韶光锏仙’之所以在琅琊关与皇城昭歌禁军一战,其实是受人胁迫之为。那年邯雍军中之人挟持了时年两岁的我,并以此制衡老君山。 对方飞鸽传讯于老君山,他们并没有旁的要求,只要求‘韶光剑仙’那一日能如期出现在琅琊关,替他们挡住追击之人两炷香的时间。 ——只要两炷香,如果她答应,邯雍不日便会将我送还老君山。” 谢昭眉心微动。 ......原来如此。 可是虽然事出有因,还是不能改变“韶光剑仙”叛了天宸的事实。 谢昭静静看着他,然后轻声替他补全。 “所以,她去了。” 凌或沉默了一瞬,一字一顿。 “然后,她死了。” 谢昭挑眉,缓缓摇头。 “不对,这不可能,区区沈戚,杀不了‘韶光剑仙’。他当年也不过是个大乘玄境,即便是一百个沈戚齐齐围攻,也不是已踏入祗仙人境的‘韶光锏仙’的敌手......就算加上禁军将士助阵,‘韶光锏仙’力竭不敌,亦可从容飘然离去,他们绝留不住她。” 谢昭神色平静,眉宇言辞间不见锋芒,仿佛只是在阐述一件客观事实。 她若有所思的说道:“而且据我所知,‘韶光锏仙’那一战并没有负伤。不仅如此,当时拼死与她一战的将官反而多有伤亡。” 凌或沉默一瞬,垂下头去,视线落在腰间那对被软布包裹的双锏上。 “是的,她并非战死,那一日也不曾负伤——你说的不错,不论是沈戚亦或是那些禁军都不是她的对手。她也如约,成功阻住了昭歌皇军两炷香。 但是在几日后,就在我被辗转送回天宸之时,她却在老君山上自戕身亡了。” 韩长生悚然一惊。 “——什么?自、自戕了?这是为何?” 为何? 还能是为何? 自然是......谢罪于南朝。 谢昭默然,琅琊关上那两炷香,换回凌或的一条性命,却也断送了老君山的千百年忠君爱国的清名和......“韶光锏仙”冷寒烟的一条年轻性命。 凌或心中突然一恸。 他将头转向一旁,似乎有些无以言对。 一片静谧中,再次开口的是谢昭。 她轻声道:“因为自责。” 韩长生愣了愣。 就听谢昭轻声继续说道:“她不仅是冠绝于世的‘韶光锏仙’冷寒烟,还是一个天宸人,更是武威将军许铎亲自教养长大的亲传弟子。” 武威将军是何许人也? 她的目光看向林间几只翩跹而过、尚且不知愁为何物的鸟雀。 有些时候,有些人,哪怕一生看来风光无限,实则活得甚至不如几只鸟雀萤虫自在逍遥。 她看着韩长生略带怔忪的年轻脸庞,忽然觉得有些羡慕他,羡慕他的世界居然如此简单。 谢昭轻轻喟叹。 “你还不明白吗......武威将军许铎,便是老君山的前任掌门。许将军一生为守护天宸疆土和南朝的百姓们而战,而他守了三十年天宸北境,亦亡故于天宸北疆的琅琊关。 十七年前‘韶光锏仙’迫于歹人相胁,不得不拔锏在亡师死战一生的琅琊关内,与同胞兵刃相向......她,这是事后无法过去自己心中的那道坎。” ——因此,她自觉深负了恩师的忠义、和故友之情谊,在得知凌或已经平安脱险以后......自戕而亡。 这一次,韩长生彻底听明白了。 他暗中觑了觑凌或的表情,思索了好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小心翼翼的开口: “可是......如果这么说来,‘韶光锏仙’自戕辞世,似乎好像也许与沈戚沈大统领确实没有太大的关联......沈大统领说起来也并不算是你们老君山的仇家。” 凌或点了点头。 “我的仇人自不是沈戚。我此番前去寻他,也只是想知道当年之事的经过。以及......他们那一年,到底奉命在追击何人!” 他目光灼灼的抬头看向他们。 “若非那些人掳走我并以此胁迫于她,她也不会陷入如此两难的境遇,最后饮恨自戕。而沈戚他们当年追击的那人——才是我真正的仇人。 昔年下达诏令的先帝已经薨逝五年,而当今天子年仅十八,十七年前他也不过是一个周岁大的稚子。如今欲知前事,我也只能从昔年曾出现在琅琊关的主事之人入手查起。” 凌或的视线静静对上谢昭清澈如潭水的双眸。 “我知道聪慧如你,方才应该就想问了。只是顾及我的心情,所以才没有说出口。 没错,若是寻常子弟被挟持,不足以令师承一门忠烈老君山的‘韶光锏仙’坏了忠义和清名去让步——这世间只有做娘亲的人,才会为了自己的骨肉失去理智,孤注一掷。” 他的表情十分平静,但眼底深处一抹痛意一闪而过。 “‘韶光锏仙’冷寒烟,并非是我的师伯,而是......我的生身母亲。” 谢昭轻轻一叹。 其实,她方才确实就已经有所怀疑,觉得凌或与“韶光锏仙”之间的渊源绝不止是师伯与师侄。 原来他们居然是血脉至亲,这也就难怪了。 只是,江湖上从来不曾听闻“韶光锏仙”冷寒烟传来婚嫁的消息,原来她居然已经嫁人生子了? 而凌或......居然就是她的儿子。 韩长生呆呆的将视线从凌或的脸上,慢慢挪到他腰间缠绕着层层软布、看不清庐山真面目的双锏上。 然后颤着指尖,轻轻指了指那处,表情仿佛在梦中。 “那么......这个玩意儿就是......?” 凌或轻轻点头,右手无意识的轻轻放在了其中一柄长锏上。 “天老爷......” 韩长生喃喃自语道:“我居然见到了天下无双的‘韶光无双锏’!这简直、这简直、这简直太——” 他激动下被口水卡了一下,“咳咳”连声咳嗽起来。 ——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吧? 快来个人! 谁来打醒他? 他是不是在做梦啊? ——好在,他这个愿望很快就实现了。 谢昭毫不留情的一记巴掌拍在了他后背,然后冷冷蹙眉道:“发什么癫?我们在这儿说正经事儿呢,你能不能给我正常一点。” 第10章 路在脚下 韩长生这回倒是不咳嗽了,他气得“嘿”了一声,在心里直骂娘。 不是他说啊!他和谢昭之间到底是谁不正常啊? 那可是“韶光锏仙”冷寒烟用过的兵器——闻名天下的“韶光无双锏”! 冷寒烟也是第一个以如此冷门生僻的武器,位列祗仙之境的绝顶高手! 他如今这幅表情,才算是正常人该有的表情吧? 谢昭怎么可以这么的平淡?! 好像一副凌或腰间别着的只是两根田里随便摘来的大葱,而不是闻名天下的“韶光无双锏”? 但是,他也只敢心里想想罢了,若是让他当面去骂谢昭,他还没那么大的胆子。 韩长生气哼哼的想:这臭丫头,别看脸上总是笑盈盈的,实则心黑得很,敢骂她他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于是,他只能委屈的小声嘀咕一句:“......我怎么就不正常了?阿昭,你少欺负人。我以后的身份可不一样了!” 谢昭冷笑一声。 “哦?那你说说看,你的身份如今怎么个不一样法儿?” 韩长生一本正经的昂起头,像是一只骄傲的公鸡。 “听好了!我今后那可是‘韶光锏仙’冷寒烟之子、老君山掌门人亲传弟子、圣王人境高手凌或凌少侠的——生死兄弟!所以,还请你以后跟我说话放尊重一点!” 谢昭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根本不想理会这个缺心眼儿的。 她直接无视了他,蹙眉看向凌或。 “凌或,见沈戚一面,这并不难办。但是当年那股有能力趁‘韶光锏仙’不在师门,从而从老君山将你劫持出来的势力,其力量绝不亚于昭歌禁军大统领沈戚。这个问题,你想过吗?” 凌或沉默,他当然想过。 那是一支胆敢跨过琅琊关、孤军深入天宸皇城昭歌的人马,力量何止惊人? ——他们甚至在出发前便留好了退路,还提前策划挟持了当时南朝最年轻的祗仙境高手冷寒烟的亲生孩儿。 遥想十七年前的天宸皇朝,满打满算也便只有两位称得上绝世的高手。 一位是受祖训历代效忠于天宸皇室的江湖五大门派之首——“神台宫”的前任大祭司凤止大人。 这位上一任的神台宫大祭司凤止,也正是如今现任“神台祭司”南墟以及“千岁剑仙”符景词这二位南朝绝世高手的授业恩师。 凤止大祭司慧眼识珠,亲传“千岁剑仙”神台宫秘术大梵音术、小梵音术,并在她年仅四岁之时,便卜卦问天、借力星辰,亲自敕封她为神台宫神女。 只是,神台宫历任大祭司因为时常使用占卜术和摘星术窥探天机,因此寿岁较之寻常高手要短上许多,大多四十左右便坐化于神庙。 凤止大祭司也亦如此,十七年前,他还不到知天命之年便已风烛残年,暮暮老矣。 而南朝天宸的另一位绝世高手“韶光锏仙”冷寒烟,当年正值青春盛年,恰是一番好光景。 可就连似冷寒烟这般脚踏祗仙人境的绝顶高手,尚且被那股势力玩弄于鼓掌,最终含恨负愧殒命于山门! 由此可见,其势力之大、计谋之深、力量之庞大。 韩长生或许会因为凌或的仇人不是沈戚而大松了口气,但是谢昭心里却明白,凌或的真正仇人只会更加恐怖,甚至不如直面光明磊落的昭歌前任禁军大统领来得容易。 她这人惯会“装相”,尽管心中盘算转的几乎擦出火花,脸上却依旧十分平静,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谢昭不动声色的看了凌或一眼。 她知道,这“仇”的难度深浅,凌或自己心中显然也是门清的。 因此在他不曾踏入圣王境之前,始终对这件事只字未提。甚至连他的师门也不希望他过多牵扯期间,所以为查清此事,他不得不违逆师命偷偷下山。 韩长生性格单纯不假,但其实也不算太傻。此时听完谢昭的解释,他也再没有什么不明白的了。 于是,他一边脚欠的踢着地上的碎石,一边苦大仇深的分析。 “......可是,若是依阿昭所言,沈大统领当年可是领了上谕行事的。那就是圣旨讨逆哎!况且,这还是事关南北朝局势的家国大事! 凌或,哪怕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几年、哪怕你也是相关之人的亲眷,但是你毕竟无官无职,沈大统领怎么会告诉你他昔年奉旨公干追击之人究竟是谁呢。” 他想了想,十分肯定的再次点了点头。 “不是‘未必’,是‘一定’不会告诉你才对!他们行伍之人,嘴巴最是严实。军令如山你没听过吗,若是这事儿不能说,哪怕你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也没用。” 更何况......他们貌似也没法子拿刀架着人家不是? 堂堂汝阳沈家,那可不是任人欺凌的小门小户! 他们仨若是进了汝阳城,那才是肉包子打狗、一去无回呢! ——哪怕凌或已入圣王人境,但是沈家同样也有高手坐镇啊!且不止一位两位而已。 更何况,前任昭歌禁军大统领的祖宅,听闻那可是连后花园莲花池中都布了杀阵的地方! 那是好玩的吗? 凌或不说话了。 他的表情有些紧绷,很明显他其实早也猜到兴许会有这种结果。 沈戚当年奉旨办事,涉及军中要密,非上峰不可问询。 凌或知道,沈戚十有八九不会开口。 但是,似乎他除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外,也并无其他更好的办法......总不能当真趁着沈家二爷沈威不在家时,挟持沈戚。 谢昭抬手随意抹去沾到下颌上的一片落叶,耸了耸肩。 “我说,你们做什么一幅苦大仇深的模样?船到桥头自然直,说不定老爷子年纪大了心肠软,心情一好便告诉凌或了也未可知。 再者说了,你们现在与其担心那个,不如还是先来担心一下咱们到底能不能平安抵达汝阳。我怎么觉得......咱们越走越偏了呢?汝阳是大城,这都好半天了,我们连半个人影都不曾见到。” 凌或闻言抬头想看看天色。 但是奈何他们越走越深、深入山林,而林间的百年老树枝繁叶茂,以至于他现在也看不到太阳的方向了。 凌或蹙眉。 “应该......不会是走错了吧?” 他记得方才最后一次看到太阳时,他们还是没有走错的。 按理说,他们此行应该一直向南行进才对。 谢昭掰着手指头先是暗自思忖了一下行囊里的余粮,然后这才松了口气,笑得眉眼弯弯。 “不过若是走偏了,那倒也无妨,也就最多晚到一天而已。虽说我们只买了三天的口粮,但是饿一天应该也死不了人。” 她虽然是三人之中武功境界最低的那个,但是拄着那根形状怪异、似枪又似棍的“拐杖”,居然走得那叫一个虎虎生威。 韩长生被她的“拐杖”拄在地面时发出的一声声闷响吸引了视线,目光不自觉的落在了她手中那根“长棍”上。 然后好奇心害死猫似得欠欠的一咧嘴,“......哎?不对啊!” 第11章 山野迷途 韩长生疑惑的看了看那其貌不扬的“棍子”,表情格外严肃的说:“不对嗷,我方才突然想起一件事十分蹊跷!” 凌或抬头看向韩长生。 谢昭则是不太给面子的耷拉着眼皮,一副双眼将抬不抬的“死样儿”。 “有屁就放,哪那么多废话。” 韩长生惊疑不定的上下打量一番谢昭,似乎是十分费解的模样。 “阿昭,凌或过去死活不肯让我碰他的双锏也就罢了,近日咱们也算是知道因由,那毕竟可是重达千斤的名器‘韶光无双锏’! 就算他之前真的随便我拿,我也是耍不动的!但是,你为何从来不肯让我碰一碰你的拐?” 关于这点,他是真的想不明白。 “不是......咱就是说,你那糊了三斤泥的破拐,难道也有什么特别的讲究?莫非真是丐帮的打狗棒啊?还是铁拐李的仙杖不成?你整日里摸都不给人摸,宝贝个什么劲儿?小气鬼。” 他说完自己先“扑哧”一声乐了,这是脑补谢昭铁拐李的样子,把自己给说笑了。 再不自觉脑补一出谢昭冷着脸提着打狗棒,奋力迎战恶犬的“唯美”画面,嘶,你还真别说,属实辣眼啊。 谢昭也乐了,但却是被他气的。 她手握“打狗棒”,啊不,“长棍”,重重一锄地面,旋即皮笑肉不笑的看向韩长生。 “死呆子,我再最后与你申明一次,我这才不是拐,只是瘸久了用顺手了而已。若是你对拐杖的执念如此之深,我倒是也不介意打折了你的腿,再送你一副,让你好好拄一拄。” 韩长生脸上的嬉笑霎时一僵。 他快走了几步,连忙摆手强笑几声跑远了。 “嗐,咱们是什么关系?倒也不必如此客气,开玩笑不带扣人眼珠子的嘛!” 又小声转头对凌或道,“看到没?她急了她急了!真是小气得很。” 然后,一溜烟的跑到了队伍的大前面避开了谢昭,徒留谢昭在后面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斜眼瞅他。 凌或一双眸子仿佛沁透温水的陈酿。 他静静看了看谢昭,再看看已经一溜烟儿跑到前面的那个少年欢脱的背影,下一刻极轻的笑了笑。 他突然发现,此行虽然艰险,但似乎也并没有那么难以为继。 秋月虽将近,日头却正好。 * 不过事实证明,谢昭先前的顾虑很有几分道理,他们居然真的......走偏了路。 至于他们三人究竟是怎么发现的呢? 那还要庆幸是因为走着走着,被参天古树遮掩住的太阳,终于羞答答的漏出了半张“俏脸”。 然后,他们下意识顺着日光抬头看向方位明显已经跑偏了的日头,再齐齐面无表情看向前方十几米处隐约可见轮廓的悬崖峭壁,一同陷入了沉思。 半晌后,谢昭平静的转过头看向队伍中一向最靠谱的那人——凌或。 她开口前非常可疑的停顿了一下。 兴许是难得良心发现,顾及了一下同伴之间本就岌岌可危的情谊,以至于她的质疑显得也圆滑了几分,倒也不是十分明显。 “......凌或,你......是认路的吧?” 救命,这一行人中如果连凌或都靠不住了,那他们这个闯荡江湖小分队属实是没什么希望了,趁早解散回村种地去吧。 凌或略顿了顿,然后不动声色的也抬眼看了看她。 他神色复杂,语气淡淡,尽力找补自己那隐约间丢到了师门的颜面。 “......其实,一年多前我离开师门这次,算得上是我此生第二次离开老君山。” 谢昭:“唔。” 她悟了。 秒懂。 既然这次是凌或第二次离开老君山,那至于第一次吗......必然就是当年他两岁时人事不知,被那伙北朝贼人裹挟下山的那一次了。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剩下的那就不用再多问了——凌或这是在婉转的告诉她,他也是初出茅庐,显然也是并不太认识去汝阳的路。 谢昭扶额。 ——是她大意了,终日捉鸟却被燕雀啄了眼,居然因为凌或看起来格外少年老成,就习惯性的以为他无所不能。 原来他也是通过日月星辰,来辨别东南西北四方方向的。只是平日里他看起来从容得很,给人一种无所不知的错觉罢了。 她趁着此时他们已经靠近山峭崖壁,周围的树木没有那么密集了,于是眯着眼、认真抬首望了望日头。 看毕,她轻笑着舒了口气。 “问题不大,咱们并未偏离原本路线太远。” 韩长生这才也跟着长长舒出口气。 “早说嘛,吓死我了,多亏咱们没偏出太远,若是叫我原路走回去再来上这么一遍,我宁可从面前的山崖跳下去——” “——咦?跳下去?” 他突然神情诡异的抬头。 凌或微顿,旋即了然,然后一个纵跃飞身而起,便到了崖边。 他艺高人胆大,直接一个轻功踏步从容纵身于峭壁边缘,迎风而立、衣袂翩跹。 山风吹动着他的长发和袖摆,像一幅浓墨重彩的山水画卷。 凌或先是打量了一番两边山崖间距,然后又倾身向崖底高度望了望,最后回过了头。 “两边的山体峭壁间距不大,我与韩长生用轻功都可通过。” 谢昭挑了挑眉。 她悠哉悠哉的走近凌或身边,侧身看了一眼两面峭壁之间的距离,然后轻笑着点了点头。 不得不承认,凌或的眼睛堪比卡尺,一眼就能估量个分明。 ——这个距离对于观宇境的韩长生和圣王境的凌或来说都没什么,不过换作金遥境的她确实费劲了一些。 谢昭一摆手。 “小意思,你用轻功带我一起过去,不就成了?” 凌或的视线从她的脸上滑落至她握着“拐”的那只手,然后十分坦荡的摇了摇头。 “带不了。” 悬崖峭壁上并非平地,他不会丢弃他的双锏、谢昭也不会丢弃她的......“长棍”。 恰好,他们的武器也都并不轻巧——甚至可以说重的惊人。 所以,他若是带一人用轻功负重渡崖的同时,还要夹带双人份的重武,岩壁湿滑,这多少还是会有些风险。 谢昭脸上那副运筹帷幄的表情,刹那间被冻结成了千年寒冰。 淦......? 带不了? 她没听错吧? 什么叫带不了?? 韩长生“咦”了一声,也十分不解的追问:“带不了?为何啊?” 他突然又“啊”了一声,一脸洞若观火、恍然大悟的表情,拖长了声音自得其乐的说道: “——那必定是因为阿昭她太重了对吧?可是瞧她那副瘦如竹竿、浑身上下没有二两肉的模样,应该也不至于吧? 凌或,你可是连重若千斤的双锏,都能耍得举重若轻的圣王人境哎,应该不差她这百十来斤吧?” 他说到这里“啧”了一声,又嘴贱“离间”道: “我知道了,必然是因为谢昭平时惯爱闯祸,所以你想借此良机趁乱丢下她!哎呀呀!虽然她不招人待见,但是罪不至死哎!” 第12章 初到汝阳 韩长生嘴里说是谢昭“罪不至死”,但满脸却都是看好戏的表情。 凌或无语的看了他一眼,转过头去继续观察山崖峭壁。 谢昭则是伸手一把推在韩长生的脑门上,险些将他推了个倒仰。 “说什么呢?说什么呢?谁重了?谁重了!你才重!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韩长生直起身来嘿嘿一笑,不以为忤。 谢昭再次看向凌或。 “虽然我的境界比韩长生差上一大段,但我的轻功倒是还凑合。不如你借力带我一程,绝对没有问题。信我,无事。” 她既如此说了,凌或几乎没怎么犹豫便点了点头。 他不是个废话多的人,几乎是在谢昭话音刚落,便已轻轻抬手稳稳抓住了谢昭的手臂。 “凝神、聚气。” 见谢昭准备好了,凌或当即运转内力,将圣王境澎湃的内力顺着掌心渡入她身体,然后一跃而起。 谢昭借力而为,虽然二人手中皆提重物,但下一瞬,陡峭悬崖的另一侧,两道身影已经稳稳的立在崖边。 山崖这边。 韩长生一脸呆滞的看着山岩那边的两人,半晌后瞠目喃喃:“这?这就过去了?你们都不准备准备的?怎么如此之草率?” 谢昭哼笑了一声,转身笑意晏晏的戏谑道:“我们哪里草率了?我们这叫艺高人胆大才对。怎么,你不敢了吗?” 韩长生被堵的不上不下,摇头叹息道:“有一句话不吐不快——很多时候我都因自己还不够变态,而觉得跟你们格格不入......” 谢昭站在另一边勾起唇角朝着他笑,一脸不怀好意。 “喂,呆子,麻溜利索的,你该不会真的是怕高吧?不是吧不是吧?你可是堂堂观宇玄境的‘小小’高手啊!” 她在“小小”二字上着重加强了语气。 韩长生暗自咬牙,他恶狠狠道:“谢昭,你可别逼我!你若是再逼我,我就——” 谢昭笑嘻嘻的:“——你就怎样?” “我就死给你们看!” 凌或眼底带笑。 他淡淡瞥了他一眼,转身道:“跟上。” 最后,恐高的韩长生将内力在身体里足足运转了两个周天,以确保自己绝对!绝对!不可能因内力不畅而失足坠崖! 然后,在做足了心理建设后,这才眼一闭、心一横,使出吃奶的劲儿奋力一跃,稳稳落在了对岸。 ——而此时,凌或和谢昭只留给了他一个远去的无情背影。 韩长生:“......” “我曰啊!你们什么时候走的?你们居然先走了都不说一声?怎么可以如此冷血无情,难道真就不怕我失足跌下去吗!” 前方不远处,谢昭连头都不曾回。 她一手拖着她那根拐,一手漫不经心的朝身后摆了摆,然后懒洋洋道: “什么时候走的?让我想想。大概就是在你第七次虔诚阖目祈祷山神千万别让你摔下去时......我说,你少啰嗦啊,赶紧的跟上,再晚太阳都下山了。” 若是助他们辨别方向的太阳都下山了,那才是真的两眼一抹黑。 韩长生气得猛展折扇,用力给自己扇了扇风。 他喃喃着自我安慰:“不气不气,气坏身体无人替。好男不跟女斗......” 于是,拜这次险些走错路的“福气”,他们居然歪打正着找到了这么一处峭壁。而越过山崖峭壁后,他们居然找到一条距离汝阳城更近的路,当即又将脚程又缩短了半天。 两天后的汝阳城外,满打满算一同闯荡江湖才一年的三人,举目看向高高城楼上那恢弘的三个大字,不约而同沉浸在一片奇异的安静中。 片刻后,韩长生率先仰着头咋舌称奇道:“汝阳城真的......好......好高啊。” 确实是高。 汝阳城乃是座有着上千年历史的千古名城,它斑驳的城墙历经三朝兴衰更替的风霜雪雨,涂抹留存着数不尽的历史印记。 想来,它所见识过的王朝更替,要比当今世间的任何人看到的都多。 凌或颔首,微微垂下头。 “两朝古都,名不虚传。” 汝阳城历经三朝,曾是两朝古都。 若不是昔年天宸建国之初,当时的三军军师、也就是神台宫那位初代寒江大祭司卜卦问天,将天宸的都城定在了昭歌城,那么汝阳城恐怕还会成为延续三朝的古都。 韩长生转过脑袋,兴冲冲的对他们道: “好家伙,你们看看!这气势!好生肃穆庄严!虽然我还不曾去过如今天宸的都城昭歌,但是想来汝阳也未必比昭歌差什么吧!” 凌或轻轻摇头。 “不知道,我不曾去过昭歌。” 谢昭轻笑一声。 她将视线从汝阳城辗转千年的巨石城墙上移开,看向韩长生。 “昭歌和汝阳自然不同。汝阳地处偏北,肃穆威严,城墙和城中主干道的石砖皆是青灰色和赭石色。因曾是前朝的政治和军事重地,所以房屋盖得宽敞但却简单豪迈。地貌辽阔,让人一见便觉苍茫豪迈。 但昭歌却不同,它地处天宸东南,乃是鱼水之乡。气候暖湿四季如春,桑蚕手工业发达。临海建有海岸,商贸海运四通八达。 对了,昭歌还是孔孟之乡。天下四大书院中,除了中州瑞安皇朝有那么一座外,其余三座具在天宸昭歌城,是公认的天下文人之都。那里有最洒脱的风流剑客,最儒雅的翩翩才子,最温婉的倾世佳人——汝阳和昭歌截然不同,判若两个世界。” 韩长生被谢昭的描述引得心驰神往,他恨不能立刻将天下和江湖走个遍,看过四时天地好风光! 他表情激动的重重抚掌,心驰神往的喃喃道: “还有那天下第一门派——最神秘的神台宫!若是我此生能有幸拜在神台宫门下,那该有多好?天下十八般武器,我韩某人却独独喜爱占卜之术!” 但好在下一刻,韩长生从自我迷醉的幻象中及时脱身。 他迟疑的看了侃侃而谈的谢昭一眼,抱着怀疑问: “......喂,你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啊?我读书少,你可别骗我,难道你还去过昭歌城不成?” 谢昭无声的翻了个白眼。 “你当我闲得慌?我自然是去过,这种事拿来诓你作甚?骗傻子又不是什么有成就感的逸事。” 韩长生却一本正经的摇了摇头。 “那可就不好说了,说不得你就想在我们面前出个风头也未可知啊?” 谢昭皮笑肉不笑。 “......数你最无聊。” 凌或却忽然意味不明的看了她一眼,轻声问:“所以,你曾来过汝阳城?” 谢昭搔了搔下巴,她正在垂头奋力从那小得可怜的包裹中翻找他们的路引——里面出了凌或的是真的,她和韩长生的那两张都是从江湖下九流处伪造的假货。 此时听到凌或的问话,她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 “啊,是啊,怎么了?” 凌或顿了顿。 他的视线从一双眼睛兴奋到几乎扒在城墙上的韩长生身上一带而过。见谢昭始终神色坦坦荡荡,没有一丝勉强的模样,于是便摇了摇头。 “无事。” 那便当是他想多了吧。 第13章 沈府别院 汝阳城郊。 沈府别院门外,面无表情站了三个少年男女。 他们已经与这座府邸门前那对石狮子面面相觑足足两炷香的时间。 “怎么个意思?” 韩长生眉头几乎要皱出来个大疙瘩了,他就差将“我很不服”和“别逼我骂娘”这几个大字刻在额头上了。 “哎?他们沈家什么意思啊?方才我们分明在城中打听过了,沈大统领前几日出城来了城郊别院小住,为何这别院中的护卫偏生说他家的大人不在家?不想见就说不想见,这不是蒙人呢吗?” 谢昭笑了,其实这个结果一点都不意外,她心里也早有预期。 “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不想见客,给咱们点体面罢了。” 她想得通透。 韩长生不服气道:“哼!谁稀罕!要不是有事问他们,求爷爷来做客,爷爷还不来呢。” 谢昭摇头,笑意盈盈对韩长生说道:“仔细想想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吧?虽然沈戚如今已经致仕,但是好歹也曾是天宸官居二品的武将,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上门都能请见的。” 其实,她心里明镜儿似得,沈家的护卫还算客气了。 至少或多或少还给了他们一点面子,只是说他家大人并不在家中,而不曾驱赶驱逐他们,任由他们站在大门口“碍眼”。 由此可见,沈戚治家甚严,因此家中的护卫仆役虽然不近人情却十分有礼,也从来没听闻有过狐假虎威、欺压百姓的风闻。 不是她说,单凭他们三个如今这副番穷困潦倒、身无长物的模样,若是换成其他一些跋扈的世家大族,门房上的下人说不得要说上几句不好听的话。 更有甚至,将他们当做碰瓷的乞丐流民打发了出去都有可能。 凌或眉心微皱。 他只是想问些旧事故往,在他想来,若是能光明正大的进去那是最好。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想惊动旁人。 韩长生看起来跟凌或想到一块儿去了,所以在听完谢昭的话,韩长生欲言又止。 “......那怎么说?打进去?这不好吧?” 求人问事这种事,讲究的是一个你情我愿,强买强卖可要不得啊! 且不说他们三个根本就不可能在汝阳沈府三进三出、如同逛自家菜园子一般来去自如,单说若是惹怒了沈戚,他岂不是更加不会松口不愿相告了? 再者说,万一人家沈大统领一个不高兴,随口胡诌一个莫须有根本就不存在的名字出来,凌或又怎么辨别是真是假? 那岂不是后半辈子,都要天南海北的去寻找那个根本就不存在的“仇人”? 谢昭漫不经心的道,“自然是不能打进去了。” 她微微眯着眼睛,抬头看向头顶那方匾额。 “沈府别院”四个大字笔力恢弘、苍茫有力,大有一股铁马冰河的肃杀之气。 一看便知,必是出自练家子之手。 韩长生顺着谢昭的视线,一同看向面前挂在别院府门口上方的牌匾,然后自说自话道: “这字真好,想必这必然便是沈大统领的笔墨了。早就听闻他是一位儒将,写得一手好丹青,果然不假!” 谢昭却轻轻摇了摇头。 “这不是沈戚的字,而是沈家二爷沈威的墨宝。” 凌或的目光静静在谢昭脸上转了一圈,旋即若无其事的收回。 他的话极少,除了每次在谢昭和韩长生闯了大祸时他才会忍不住说上几句之外,平时的凌或沉稳而寡言。 但是谢昭却天生长了一颗“诡计多端”、九曲回肠的玲珑心,往往只看他的表情,便可以意会他的意思——虽然凌或脸上的表情也并不怎么丰富就是了。 果然,也不知谢昭的哪只眼睛看到了方才凌或的那一瞥。 于是,她偏过头回看他,算作回答了他那一眼的未尽之意。 “我虽然也不曾见过沈威的字迹,但是相传‘沈府别院’已经在汝阳存在二十多年了,那么这别院便并非新宅。 至于二十多年前那会儿,沈戚还定居在昭歌,所以这宅子必是沈威所建。既然是沈威建造的别院,牌匾自然也应是他的墨宝。” 凌或听罢,轻轻点了点头,也不知究竟是信了她这套说辞还是不信。 但是韩长生很明显就是不信的! 他琢磨了一下,越琢磨越不对劲儿,于是当即“嘿”了一声,咋咋呼呼的感慨道: “喂,阿昭,过去是我小瞧你了啊!之前那一年里凌或要练功突破,你又要养伤养腿,所以咱们三个整日蜗居在乡间镇里,我居然都没发现你有如此八卦的一面? 亏你先前还总说我的心思没放在习武修行上、整日钻研江湖秘闻,要我说啊咱们以后‘大哥别说二哥’,你这心思明显也怎么用在习武上,连沈家鸡零狗碎的秘闻你都门清,怪不得一直抵死趴在金遥境,死活不肯起来。” 凌或听了韩长生的吐槽,眼底不经意闪过一丝笑意。 然而,谢昭这“苦主”却不认同了。 她“啧”了一声,有些不满的小声嘟囔一句,“起开,我与你怎么一样?” 韩长生一听也不乐意了。 他那对刚刚放下没一会儿的眉峰,此时又皱得比山还要高,“什么话啊,我们如何就不一样了?” 谢昭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我们当然不一样。我不过是一个脾气不好、腿脚又不好的丑姑娘,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混吃等死、逍遥快活就好。 ——你怎么能同我比?你不是说要自己以后有朝一日要拜入神台宫,修行占卜术、观星术和摘星术吗? 你可是未来神台宫的绝顶大高手,怎么可以如此惫懒邋遢,不求上进?跟我这种没有前途之人攀比,简直羞煞人也,岂有此理!” 韩长生被她说的一愣一愣的。 他呆了呆,心想:所以,阿昭是在夸他......没错吧? 原来,她居然这般看好他! 他家里根本没人相信他能成为当世占卜大家,但是阿昭居然相信他以后会成为神台宫的绝顶高手! ......虽然他现在连神台宫的门开向哪边都不知道,但是她居然便已经这么相信他了! 好兄弟! 一辈子! 韩长生一脸喜笑颜开,眉头立马松开了。 不过,他倒是好了,凌或的眉头却已经皱了起来。 他沉声摇头,“......慎言。” ......哪有好好的姑娘家,如此贬低侮辱自己的? 第14章 再度叫门 凌或无奈的看了谢昭一眼。 也就是她了,说话每每总是这般口无遮拦,神鬼不忌,半点忌讳都没有。 韩长生搔了搔头,一脸被夸到舒爽的如沐春风。 他清了清嗓子,十分矜持的点了点头,装模作样道:“那个......虽然阿昭你对我评价很中肯,也十分的有见解,我本人亦非常认同。 但是吧,你现在暂时还是要收一收对我无限的崇拜和敬佩,咱们目前要着手共同面临的首要问题是......” 韩长生瞄了一眼沈府的大门,那意思很明显—— 这门,他们到底进不进,要怎么进? 又该如何进,才能算是进的得体、进的从容、进的没有毛病、进的得偿所愿? 这是个难题。 谁知谢昭却微一摆手,好一副挥斥方遒的从容气派。 “这有何难?” 韩长生狐疑的看着她。 如果不是他此时心头还尚有一丝理智存在,就险些脱口而出——“阿昭啊,都什么时候了?这是你吹牛哔的时候吗”? 谢昭仿佛一眼看穿了他眼中的质疑,于是十分不屑的用眼风扫了扫他。 她抠抠索索的在身上大大小小的口袋里摸来摸去,似乎是在翻找什么东西。 韩长生迟疑了下,“阿昭,你该不是在抓虱子吧?” 他十分可疑的连连后退了两步,远离谢昭声身边,嘴上还喃喃道: “......不应该啊,你好歹是个金遥境的习武之人,按理说只要突破灵觉境,就应该无尘无垢了啊。” “滚蛋吧。” 谢昭无声翻了个白眼,不过手上翻找东西的速度,却一点未曾受到他的影响。 终于,她从不知身上的哪个犄角旮旯找到了一个黑黢黢、埋埋汰汰的小物件,一打眼看上去似乎像一个指环形状的圆环。 不过那具体是什么东西,韩长生也狐疑着不太确定。 ——原谅他吧,这确实看不真切。 毕竟那玩意脏的,简直跟谢昭的“打狗棍”有得一拼,也不知外面是裹了泥还是生了锈,造型也十分抽象和不讲究。 ——当然,谢昭这个主人,明显也是不太讲究的那种,不能指望她的东西有多精细考究。 她十分不讲究的用自己的袖子非常敷衍的在那指环上蹭了又蹭。 看得出来,她是试图将它擦出个人样来。但显然,貌似她失败了。 不过,谢昭向来十分擅长自我安慰和穷乐呵,只听她小声的自己安慰自己道: “......脏是脏了点,但想来应该也无伤大雅吧?” 韩长生表情狰狞。 不是...... 这玩意儿哪里能跟“大雅”二字,搭上一星半点的边儿? 不过,好在谢昭没顾得上他,她乐呵呵的在凌或和韩长生的视线注视下,溜溜达达顺着台阶上了几步。 然后,再度站在了沈府别院大门前。 ——还别说,如果忽视她那一身洗得发旧、还带着几块补丁的穷酸外袍,单单只看她的背影、身段和气度,那还是十分能唬人的。 下一刻,谢昭抬手。 “——叩叩叩。” 大门旋即又一次被叩响。 韩长生欲言又止。 “——喂,你......” ——你这是要干什么啊...... 要不,咱再想想? 谢昭身上都有一种想干立马就要去干、目空一切、舍我其谁的气势,而那气势每每都属实让他心惊动魄、跟着捏一把冷汗。 以至于韩长生总是错愕于这个小小金遥人境,是怎么做到能这么勇的? 谢昭一摆手,没脸没皮的笑吟吟道,“少说话,美女的事你甭管。” 韩长生咋舌,立马扭头看凌或。 意思是......你也不管? 然后,他就看到了凌或长身玉立的靠在一旁,掀起眉眼,一副岁月静好的“恬淡”模样。 得! 人家凌或都不管,那他也不管了! 他还在心里暗戳戳道:看看凌或......多么的从容?多么的淡定?人家皇帝都不急,他一个太监—— ——啊不是,他一个少爷也不急! “——吱嘎。” 沈府别院的大门梅开二度,再度打开。 门房将府门拉开一条狭小的缝隙,见到外面居然还是之前叫门的那三人,不由得下意识蹙起了眉头。 “姑娘,方才老朽不是说过了吗?我家大人并不在府中,你们这是——” 谢昭笑眯眯的伸手向前,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手中的东西塞进门房大爷的掌心。 那门房大爷其实也曾是天宸的将士,也是疆场上退养下来的伤残老兵。 他的身份其实很容易辨别——不仅因为他那格外犀利的眼神,还因为他尽管一条腿是空着的,却依旧腰杆挺直,挺拔的像一杆标枪。 这是只有经过沙场上的血雨腥风,才能养得出来的慑人气势。 谢昭看他格外顺眼,倒也颇有几分同病相怜的意思——毕竟她之前也曾瘸过,还是两条腿同时瘸的那种。 “大爷,我们并非是向难为于您。刚刚那个,这是沈大人故人之物,烦请大爷呈给贵府主家。若是届时沈大人依旧不在府中,我们便不再打扰。” 韩长生听闻当即“嗯?”了一声。 他赶紧上前两步,站在谢昭身后,暗中拉了拉她的袖角。 怎么个意思? 怎么就不打扰了? 这么草率做决定的吗? 谢昭头都没回。 她只是用了几分巧力挣脱开了他的爪子,然后两指交错,向后轻轻一摆。 那意思很明显,是他们以前经常打的暗语——“我办事你放心。” 韩长生见那手势,不禁一顿,然后心中泛起了嘀咕。 谢昭到底行不行啊? 怎么瞧着那么不靠谱呢? 那瘸腿的退伍门房迟疑了一瞬,他低头瞧了瞧掌中的物件,又疑惑的抬起头看向谢昭。 谢昭的表情十分真诚。 “大爷,麻烦您了,我们真的是沈大人的故人,这物件他一看便知。” 门房顿了顿。 他再次不动声色的逐一看向他们三人,但是并未再说什么话,只是突然将房门关上了,留下一句“稍等”。 待大门紧锁,韩长生先是看了看谢昭,旋即转过身正色看向台阶下抱着双锏静立的凌或。 “凌或,阿昭也太胡闹了,居然都忽悠到了沈戚沈大统领的头上! 我瞧着啊,咱们八成是要废,说不得等会真要动手打进去了,你要做好准备啊。” 凌或不动声色的看了他一眼,唇角忽然牵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不会。” 韩长生一怔。 “什么?” 凌或神色平静的又次重复。 “我说,不会。” 第15章 沈大统领 直到坐在了沈府别院的迎客堂中,韩长生都还是一副恍若梦中的痴傻模样。 他趁着府中侍女准备好待客的茶水亭亭袅袅退下后,这才忙不迭的倾过身子,紧张兮兮的小声连忙道: “我曰啊!阿昭,居然真的让你瞎猫碰上了死耗子给硬生生混进来了?这未免也太过离谱了些!” 谢昭抿了口上好的西湖龙井,眼波都懒得抬一下,这是不耐烦搭理他的意思。 不过,哪怕只他一个人独自表演,韩长生也从不寂寞,这不,他又开始自说自话起来—— “我估摸着,是这位沈大统领的故人属实太多,加上他上了年纪又记不住事儿,于是见到有人言之凿凿拿着‘信物’上门,居然就当真稀里糊涂的将咱们放了进来! 不过阿昭啊,忽悠人可不是长久之计,恐怕一会儿见到沈大统领,咱们还是会露馅的呀?这可如何是好?” 谢昭冷漠无情的看着他。 这傻子,当年最新采摘的西湖龙井、一两价值千金的“菡萏梦雪”都已被主人家取出来待客了,他们又岂会被赶出去? 他是不是傻? 还是他以为人家沈大统领傻? 她无力扶额,似乎都不想再多看他一眼。 谢昭:“你渴不渴?” 韩长生闻言愣了愣,以为谢昭这是在关心他,于是感动的连声道:“方才在外面站久了有点腿酸,不过倒是不渴。” 谢昭悚然敬服,朝着他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韩少侠,属实了不起,确实当称人杰。” 他们奔波了一上午,而韩长生的嘴一刻都不曾消停过,没想到他居然丝毫都不会觉得口渴? ......某种程度上看,这厮也未尝不算是一个神人。 韩长生怀疑的看向她,“你今儿个好生奇怪?为何频频慧眼惜英雄,口出坦诚之言?这都有点不像你了啊,阿昭。” 凌或举起茶盏,挡住了唇畔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谢昭意味深长的看着韩长生,一脸的欲言又止。 这傻子......傻的好可怜。 “......或许是韩少侠对谢某了解的还不够深入?” 嗯? 不够深入? 如何深入? 哪种深入? 不过,韩少侠还来不及细细琢磨、如何深入了解他这位相识结伴一年多的伙伴,就被迫被打断了天马行空的思路。 原因无他,原来是沈府别院的主人,前任天宸昭歌禁军大统领沈戚,到了。 这位前任的天宸昭歌十万禁军大统领,居然丝毫架子都没有跟他们摆,来得这般快! ——快到他们甚至连一盏茶都还没有来得及喝完,这倒是有些出乎韩长生的意料。 在高大的男人踏进迎客堂的瞬间,他们便知,眼前这位必然便是沈戚。 沈大统领虽已致仕多年,但是本尊看起来居然丝毫不显得老迈孱弱。 兴许因为他也是一位大乘境的武功高手,因此看起来比寻常之人更加年轻,倒是像正当壮年的模样。 但实际上,他而今已是知天命之年。 这也是如今天下风起云涌,但凡有些慧根都如此痴迷功法境遇提升的另一层面上的原因了。 ——成为一名武道高手,除了可以得到江湖上的名望地位、护佑自己的家族之外,于自己而言更可益寿延年。 迈入大乘境的境界,便算是于武道上小有所成。 若是不作死,安安分分活到一百二三十岁不是问题——这可是连天子皇帝都艳羡不来的美事。 但是问题来了! 自古以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江湖之中,往往越是厉害的高手和人物,便越是爱作死! 天下江湖高手,谁人又只会满足于止步于区区大乘境? 但凡还有一线可能和机会,那自然是要不断修习提升自己的武道造诣的。 每每在遇到境界瓶颈之时,若是自身资质有限无法突破,那么便只能兵行险着、与其他高手切磋,再通过生死之战来历练突破自己。 若是运气好呢,自然就突破了困住自己的心魔;但若是运气不好、一无所获还算是轻的,要是问道挑战的对手实力强出他许多、且手下狠辣毫不容情,那么挑战之人便只有问道身死这一途。 这也是为何天下如此之大,但顶尖高手却如此之少的原因。 当世七大绝顶高手,其中六位是祗仙境,另一位比其他六位略逊色些、止步在了虚空天境。 而这七位之中,严格意义上讲除了出自神台宫的“千岁剑仙”和“神台祭司”是完全的天赋型高手外,余下五位皆是通过无数次生死场上的厮杀较量,才豁出性命、万分艰难的走到今时今日的境界。 而凌或和沈戚,某种意义上也算是运气比较好的那一类人。 凌或算是那种天资不凡、根骨和心境皆为上佳之人,于是在突破大乘境和圣王境时,他其实完全只倚靠了自身便已突破,并未借助其他外力、也不曾问道突破心境。 ——当然,圣王境之后的半步虚空境、虚空境和祗仙境,一个比一个难闯,凌或能否依旧如此轻松,那可就不好说了。 问道破境几乎是每个武道中人必走之路。 而沈戚则又是第二种。 他是在沙场上经历无数次生死厮杀,也见过了无数身边袍泽的死战亡故。因此在生与死的心境上较之寻常人更加通透明悟一些,因此水到渠成便突破了大乘之境。 真正的高手,不是问道成功、突破心境,在武道之途再度迈进一大步;便是向着自己一生所追求的道飞蛾扑火、坦然赴死。 而那些固步自封、止步不前、畏首畏尾、偷生怕死之人,心境之上终究难成大器,自然也难以踏入大乘之上的境界。 所以,天下江湖,熙熙攘攘,习武之人大多都是灵觉境、金遥境、观宇境。 沈戚一双虎目熠熠生辉,他扫视而来时,如同沙场上经久打磨出的一柄利剑——犀利且锋芒毕露。 他只一打眼,便已经极快速的将堂中三人逐一打量了一遍,然后略有一丝意外。 居然是三个......少年人? 第16章 容貌有疾 沈戚一眼观去,只见面前三个年轻人中,那个眼睛一直直勾勾盯着他看、眼神澄澈的少年是观宇境,另外一个脸颊上带着大块黑青胎记、看不清真容的少女的境界就更低了,居然才是区区金遥境。 至于最后一个少年......沈戚心中微微一动。 以他的武道修为,居然完全看不出那少年境界的深浅。 除非......这少年的功力境界比他还高,已在圣王境之上了! ——可若是如此这般年纪便入了圣王境,那这少年的天赋之高属实引人瞩目,想来今后必然前途无量! 不过...... 沈戚有些迷惑了。 持着那枚“指环”求见他的人到底是哪个? 这三个少年人的衣着瞧来,都不太像是能有机会认识那指环真正主人的人。 身份上......不合适。 沈戚面上不漏一丝声色,但心里却也微微有了一丝迟疑。最后,他还是选择当先看向三人之中武功境界最高的凌或。 然后温声问道,“少年人,是你在寻我吗?你是姓甚名谁,师从何门,又与那枚指环的主人什么关系?” 面对沈戚的一连几个发问,凌或十分平静从容。 其实,早在沈戚的身影遥遥出现在庭院之中,他们三人便已起身。 只不过......他们三个的起身还是有区别的。 ——凌或是芝兰玉树一般恭敬有礼的起身,韩长生是慌乱中带着一丝好奇的一跃而起,而谢昭......则是浑身上下没有半根骨头似的懒洋洋随大流一般懒散而立。 凌或拱手为礼。 他的语气中没有丝毫热络与巴结,但却十分有礼有节。 “大统领有礼,晚辈名叫凌或,乃是老君山掌门‘极光锏’凌寒鸦门下弟子。今日冒昧来访,确实有要事相询。” 他沉默一瞬,似乎在思考如何能在不蒙骗沈戚的前提下,将这个话题转圜过去。 沈戚怔住了,他再次认真的细细打量了一番凌或的五官与眉宇。 “原来是你?我听过你的名字,我与你师父亦算故人。你居然已经这么大了?” 原来是寒鸦兄的徒儿,他印象中的那个婴孩还没有他的手臂长,真是岁月不饶人。 想来是这孩子下山历练,顺便前来拜访于他。 沈戚脸上略带一丝欣慰,“是个有天份又知努力的好孩子,想来再过几年,便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超过你师父在武道上的造诣了。不过......” 他微微蹙眉,很是不解,“那枚你用来叫开沈府大门的指环,究竟是何人给你的?它的主人现在何处?” ......那指环的主人? 凌或微微一顿,极力克制自己不要回头去看谢昭。 他还尚未想好一个最为合适的说辞,谢昭却已经咧开嘴笑了。 她神色自然的接过话道,“大统领是说那玩意儿啊,那是我的。” 沈戚目光如炬,视线如同钢刃,急速钉在了谢昭身上。 “你的?” 他眉峰当即紧皱。 沈戚不动声色的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少女,目光中已经带上一丝审视和研究。 但是下一刻,他眼前闪过两道人影。 他微微一愣,定眸一看,发现居然是那两个与丑陋少女同行的少年。 而这两个少年在雷火电光之间,一前一后迅速挡在了他与那姑娘之间。 ——莫非,他们这是怕他会对这个小姑娘出手? 沈戚不禁失笑。 倒也不失为两个极有担当、也有义气的少年郎。 不过,他还不至于出手欺负年纪这般小的金遥境小孩子,更何况...... 沈戚眼底闪过一丝怜悯——更何况,还是一个容颜上有恶疾的姑娘。 容貌有疾,于大多数女子而言,恐怕比直接杀了她们更人难以接受。 ......是的,沈戚见多识广,尽管他第一眼看去也曾误以为那姑娘脸上乃是天生的胎记。 但是再仔细看上第二眼便依稀有所察觉,料想那印记应当是后天生成的。 或许是中过毒,或许是突生恶疾。 谢昭看着面前将她挡的严严实实、几乎密不透风的两道背影,瞬间也是一愣。 她心底涌上一股暖意,但嘴上却依旧没个正溜: “你们两个这是作什么?怎么一惊一乍的?沈大统领这般人物,又怎么会对我这种江湖中下九流的泥腿子出手,那岂不是杀鸡用了牛刀?让天下人耻笑?” 沈戚无奈的笑了笑。 这姑娘的嘴是真的厉,他这边还没有对她做什么,她便已然先将丑话说在了前面,这是在将他的军呢。 沈戚温和一笑。 “二位不必如此紧张,沈某人只是有些疑惑,想请这位姑娘解惑。” 谢昭似乎并不觉得这问题有什么为难,她耸了耸肩,满不在乎的笑道: “其实呢,这指环也不能算是我的,不过既然是旁人送给我的,那便是我的了。” 沈戚眸色一凝,看起来并不太相信。 “哦?是吗?可那枚指环的玄玉选材昂贵稀有,并非是可以随意赠人的物件。” 谢昭“嗐”了一声,表情真诚:“这事可就说来话长了,我曾救过一位受伤之人。那人伤愈离开之前,便送了我那枚指环。那人还说,他在昭歌小有薄产,若有朝一日我遇到了难处,便可凭借此物去寻他相助。 我想着那人既然说自己在昭歌是个有名有姓的人物,而沈大统领亦曾为昭歌禁军大统领,说不定正巧认识送我指环那人也未可知。于是今日便冒昧试了一番,不成想居然还真的让我蒙对了。” 谢昭狡黠的眨了眨眼,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将手向前一伸。 “不过大统领,那枚指环可是要还给我的,毕竟我很穷,身上可就只有这一个值钱的物件儿了。您家大业大,想来应该不会与小民争利。” 沈戚淡淡一笑。 “好说,此物既是姑娘之物,那么理应还与姑娘。只是——” 他的目光越过凌或和韩长生,定定落在谢昭的脸上。 “在此之前还请姑娘告知,姑娘最后一次见到浔阳郡王,是在何时、何地?以及——浔阳郡王是否向姑娘透漏过自己接下来要去何方。” 第17章 胡邹八咧 凌或和韩长生听闻沈戚此言,不禁齐齐一怔,握在手中的兵刃也下意识微微顿了顿。 凌或还好一些,他的喜怒一向不显于人前。 不过韩长生的表情就要纠结得多了。 他显然此时恨不得立马回过头看看谢昭的表情,但是顾及此时正在抵御“外敌”,于是不敢分心,强撑着控制住了自己滂湃的好奇心。 谢昭则惊讶的“啊”了一声,错愕问道:“浔阳郡王?真的假的?他居然还真的是一位大人物啊!” 沈戚神色平静。 “此乃玄玉指环,玉环内以谢氏独门字体‘宴书’篆以‘易安’二字。浔阳郡王姓谢,名焕章,字易安,此乃贵人私物,半点做不得假。” 谢氏...... 凌或和韩长生心下一动,和谢昭同姓? 沈戚略一停顿,蹙眉再度开口: “......浔阳郡王将此扳指赠予姑娘,而姑娘却不知他的身份?” 谢昭疑惑的挑眉。 “若是正如大统领所言,那人既然有此等显赫身份,想来才更加不会告诉我他的真正姓名身份才对。兴许是为了酬谢我救命之恩,又见我过得实在潦倒可怜,这才以扳指相赠,偿还恩情而已。” 沈戚眉头紧皱。 这姑娘说的很有道理,浔阳郡王性情低调内敛、温和端厚,即便欠了她的人情,也必然不会将自己真实身份相告。 看来......这姑娘与他萍水相逢,恩义两清,所知十分有限,恐怕并不知晓浔阳郡王的下落。 沈戚不死心的复又问道:“那请问姑娘,你是在何时、何地遇到郡王的?郡王当时又遇到了什么险情?” 谢昭略一思索,脆生生答道:“时间太久了我也记不真切,好像大概是一年半前吧?地点是在昭歌城。我也不知他遭遇了什么,不过似乎是生了场病,他昏倒在路边被我凑巧遇到,于是便带回去照顾了几日。” 凌或:“......” 韩长生:“......” 她这话一出口,凌或和韩长生登时同时默了。 下一刻,凌或面无表情的低下头,不吱声了。 而韩长生则是被吓得心跳剧烈,心如打鼓! 他生怕沈戚立马识破他们三个是骗子,然后喝令府中的家将们将他们乱棍打出去! 干! 他曰哦!! 谢昭你妹的! 一年半前? 在昭歌城救了浔阳郡王? 怎么什么话张嘴就来?简直太能扯谎了! 谢昭这个不靠谱的!这未免也太能瞎编乱造了些吧! 人家堂堂郡王爷,皇室贵胄,会在天子脚下昭歌城落难?还被她这么一个寒酸的跑江湖下九流的相救? 这些逻辑上的槽点姑且不论!且说一年半前,她哪里在昭歌啊? 谢昭那会儿明明还半死不活的躺在兰陵城外一百里的荒山中,两条腿摔得七零八落、惨不忍睹,然后半死不活的被凌或从神仙岭山崖底下捡破烂似的捡回来...... 谢昭的嘴啊,那就是骗人的鬼! 她这简直......太他娘的能扯淡了!! 兰陵和昭歌相距何止千里? 若是事后沈戚派人去昭歌打听,必然就知道自己受骗了。 韩长生生怕自己的表情泄露了心里的情绪,连忙也学凌或的模样转开头去,一副高深莫测的面瘫模样。 不过,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最神奇的是......这么离谱的话沈戚居然丝毫没有怀疑的信了? 他居然......信了? 只见沈戚似乎并未发觉谢昭这句话有什么不对,还略带愁容、颇为认同的点了点头。 “浔阳郡王虽为已故上柱国、京畿兵马大元帅谢太师的嫡子,却自小体弱。郡王虽然继承了上柱国的才气和文士风骨,但却并不曾承袭上柱国的河图剑术。 其实早在一年半前,昭歌便已经传来消息,上谕沿途州郡官邸留意郡王的踪迹。郡王不通武道,如今却又独自一人离开了昭歌流落江湖,实在让人揪心。” 韩长生闻言一怔,他眼睛放光的转过头来,但是一张嘴却又跑了题。 “河图剑术?可是‘千岁剑仙’习得的那个河图剑术?” 沈戚微怔,旋即含笑颔首。 “不错,正是上柱国后来亲传给天宸长公主殿下的那套‘河图剑术’。长公主殿下与陛下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姐弟,乃是先帝元后谢皇后所出嫡长女,更是上柱国大人的嫡亲外孙女。 可惜,浔阳郡王和陛下都没有修习上乘武道的灵根,于是老柱国的‘河图剑术’便也只有长公主殿下一人能承袭了。” 韩长生咋舌。 了不得啊! 虽然“千岁剑仙”符景词是以剑问道、位列祗仙的,但是她除了修习谢家名震天下的“河图剑术”外,还同时受教于天下第一门派神台宫。 再后来,更是将神台宫大梵音术、小梵音术与河图剑术三大功法巧妙的融作一体,形成了自己独步天下的“山河日月”剑道! ——这也正是她被江湖人称之为“少女宗师”的原因! 因为,她并非单单只是延习先辈祖上的剑法,而是开创了一个全新剑道的先河,钻研出了一套足以开山立派、名扬四境八方的新剑法! “曰啊......” 韩长生心驰神往的喃喃不休:“凌或说的对,果然只有这些天才,才当得上一句‘武道奇才’,我们简直是来人间投胎凑数的......” 凌或噎了噎,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 这种话倒也没必要四处宣扬。 韩长生感慨完“千岁剑仙”的天纵奇才,心里后知后觉开始犯了起了嘀咕。 等等? 他们刚刚听到了什么? 浔阳郡王还真的是在一年半前离开京都的? 这都可以? 谢昭这只满嘴跑马的“瞎猫”,居然还真的碰到了“死耗子”? 另一边,谢昭也是眉心微蹙。 她一直以来的漫不经心、万事不过心,此时已然不见。 浔阳郡王居然失踪了? ......怎么会这样? 她之前交给沈家门房的那枚扳指确实是真的,但是她之前那套说辞,却实打实真的是胡说八道的! 浔阳郡王居然真的会下落不明? 先前的说辞不过是她随口胡诌的,她哪里知道浔阳郡王真的离开了王都? 韩长生忽然若有所思的“啊”了一声! 他惊愕道:“我想起来了!听闻浔阳郡王似乎还是上柱国唯一还在世的子嗣?上柱国当年是先帝的帝师和岳丈,那浔阳郡王岂不就是当今天宸天子的嫡亲舅舅?” 第18章 浔阳郡王 沈戚颔首:“这位公子说的不错。在谢皇后和上柱国先后过世后,先帝感念谢家世代簪缨、几代忠良却落得个子嗣单薄的结局,于是加封了当年的谢家幼子为郡王。 谢家一门忠烈,几代悍将。上柱国的长子和次子也都是为了天宸而战死疆场的,浔阳谢氏而今仅存浔阳郡王一条血脉。” 韩长生倒吸了一口冷气。 夭寿啊! 满门忠烈,英魂归天,仅存一人! 先帝元后的幼弟! 当今天子的舅舅! 这身份是何等的尊贵无匹? 韩长生越想越替谢昭揪心。 谢昭,你可真是作了个大死! 你说说,扯谎扯到谁身上不好?居然扯到了浔阳郡王身上!这慌扯得这么大将来被拆穿那是会拉胯的! ——虽说都是为了凌或、也算事出有因,但也不能这般口无遮拦的胡咧咧啊! 她怎么可能真的有浔阳郡王这般显贵的信物? 说不定......还是偷的呢! 这这这?这真的能圆的过来吗? 不过事实证明,谢昭还真的不曾被沈戚怀疑。 不仅没被怀疑,她还敢提问题! 韩长生胆战心惊的听到谢昭蹙眉问沈戚,“大统领,郡王的封地可曾搜寻过了?浔阳郡王是否去了自己的封地?” 沈戚闻言轻轻摇头。 “朝廷最先传旨问询的便是浔阳城,浔阳太守回禀并未见过郡王踪影。” 于是,谢昭皱眉不说话了。 沈戚见多说无益,便轻轻叹了口气,和声转开了话题。 “算了,既然姑娘与郡王萍水相逢,想来也不知郡王踪迹。还不知几位这次是来汝阳历练的,还是来游玩山水的?说起来,汝阳城风光极好,城北几十里外的大漠戈壁,很值得一观。” 三人一默。 终于到正题了。 凌或目光沉静,回看他道:“大统领,先前晚辈曾说过,此行有要事问询大统领,万望大统领如实相告。” 沈戚一怔,他起初还以为凌或是因他与他师父有旧,因此特意登门拜访。因此,并没将他之前那句“有要事相询”当真。 他正色道:“贤侄请讲。” 凌或缓缓说道:“晚辈想要问询的,乃是一件十七年前的旧事。” 沈戚微顿,他不动声色的抬起眉眼,静静注视凌或。 “十七年前?” 凌或点头,“没错,十七年前,琅琊关旧事。” 他话音刚落,沈戚便是一愣。 旋即,他所有所思、似乎明白了什么,忽而抬手示意,打断了他后面的话。 什么意思? ......气氛到这就有点尴尬了。 片刻后,在一室紧张的沉默中,沈戚忽而转头看向谢昭和韩长生,和煦道: “二位少侠,我们沈家这座别院中有一座莲池,池中圈养了许多外面难得一见的锦鲤。这锦鲤是汝阳地界独有之物,老夫这便让下人们带二位前去一观。” 谢昭微微挑眉。 沈戚这意思就是说......接下来的话,他并不想让他们听到的意思? 她耸了耸肩,倒是觉得无所谓,毕竟涉及私密,只要凌或这个事主能与沈戚说上话便好。 于是,她拖着尚自疑惑且还有些不愿意走的韩长生出了迎客堂,摆手招呼道:“那就最好不过了,多谢大统领盛情款待,我们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哎??” 韩长生一边被她拖着走,一边连忙压低嗓子不满道,“你干什么呀?咱们这就走了?将凌或一个人撇下吗?这是不是太不讲义气了些!” 谢昭无语的淡淡道:“......省省吧你,我们来汝阳的目的是什么你该不会忘了吧?不正是因为凌或有事需要当面询问于沈戚吗? 沈戚如今要我们回避,这是好事。说明他不会敷衍蒙骗凌或,否则也就没必要支开我们这些闲杂人等。再说了——” 谢昭耸耸肩,一针见血道:“沈戚是大承玄境,凌或却是圣王人境。除非是沈家二爷沈威现了身,否则沈戚又不能拿凌或怎么样,你急什么。” 韩长生蹙眉一想,好像......是这么回事? 他“哎呀”一声,忙不迭的推开谢昭薅着他的手。 “知道了知道了,就你聪明好吧?快别拖着我了,衣襟都被你薅乱了!风度!注意风度!” 谢昭翻着白眼嗤笑一声,一马当先的走到了最前面。 “你有个屁的风度。” “——这话怎么说的?” 等到两人到了别院花园莲池,而沈府的下人们也退下后,韩长生这才敢放下心说点私密的话。 “——喂,咱们今天真的是太险了啊!你拿了那么个假信物,扯了个那般不着边际的谎,居然这都没被发现?” 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住,警惕道:“......不对啊!沈大统领也不是傻子,他是军旅之人,为人一向严谨,那扳指若是假的他不可能不知道,难道......” 韩长生面带菜色的看向谢昭。 “......难道那扳指,当真是浔阳郡王的私物?” 谢昭无言的轻笑一声。 好家伙,还行,看来他还没有傻得透腔。 不过,韩长生刚刚放下的心瞬间又提起来了,他焦虑道:“不是......你怎么都偷到浔阳郡王的头上了?你这也太过放肆了吧?......怪不得!怪不得上次我见你去那老财主家救那姑娘时偷银票偷得那么顺手,原来你真是惯犯啊!” 谢昭:“......” 她决定收回上一瞬关于韩长生并没有傻透腔的谬论,并狠狠在心里给自己一个耳光。 于是,她将错就错、不太走心的随口糊弄他道: “就......路过,顺手的事。” “什么叫顺手的事?” 韩长生眉毛挑的老高,忧心忡忡的趁机教育她道: “阿昭啊,算了,以后赚银子的事还是交给我和凌或吧。你若只是小偷小摸那也就罢了,可你这祸闯得险些都要蹦天上去了!这他娘的,好生骇人!” “别骂人呀。” 谢昭有一搭没一搭的随口应和了一句,心里却久违升起一丝烦躁。 一是不知凌或那边是否顺利,到底能否得偿所愿,问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二是......那人素来文弱,身为昭歌朝堂文坛百官的精神领袖,为何会突然独自离开昭歌? 他的离开是否......与她有关系? 他是在一年半前离开昭歌的,可是如今依旧尚未被天宸的各州府寻到踪迹,由此可见,他必然是有意为之、避开了官府之人。 浔阳郡王并不会武功,单凭他一人绝对无法掩藏踪迹这么久,想来身边应该暗中带了其他好手。 第19章 一无所获 昔年那位号称“文能提笔安天下,无能上马定乾坤”的大柱国、先帝的国丈谢霖谢大帅,手下有一批忠心耿耿的军中死士和江湖门客。 而在谢柱国亡故后,昔年谢家的这部分人马便已听命于浔阳郡王谢焕章了。 由此可见,这一年多的时间护着浔阳郡王谢焕章的,必然是便是这些人。 谢昭在沉默中思索自己的心事。 而韩长生没心没肺活像一个天大的傻子,转头便放下了之前的忧心,开始惊叹赞美起汝阳沈府美貌无双的大锦鲤。 算了...... 谢昭松开眉梢,还是走一步算一步吧。 事实证明,人往往是最不禁念叨的。 谢昭刚刚才与韩长生说过,除非是沈家二爷沈威现了身,否则沈戚才不能拿凌或怎么样。 结果转过头就看见花园那边有一人负手而立,在树下也不知静静看了他们多久。 终于,韩长生也后知后觉的发现了那人。 他轻轻推了推谢昭,暗自叮嘱道:“你看那边,那个人的气势好生吓人,我居然都看不出他的修为深浅。想必他的武道境界在我之上,当心点! 若是情况不对,我便上前阻他一阻,你什么都不必管。别回头、别耽搁,立马某足了劲儿向迎客堂跑,凌或在那边。” 虽然韩长生也不知不远处那人的武道境界究竟高到了什么程度,但他下意识中还是对凌或有种盲目的信心。 谢昭轻笑了一声,眼底闪过一丝柔软的笑意。 ......真是个傻子。 韩长生虽然少年意气、不顾生死,但若是来人当真对他们存有恶意,又岂是他一个观宇玄境能阻得住的? 谢昭伸手将挡在她身前的少年轻轻推开,轻叹了一声道: “无妨,他是故意让我们看到的。否则以他的修为,你根本发现不了他。” 韩长生眉心一动,表情难得严肃了几分。 “居然这么厉害?想来必是沈大统领麾下曾经小有名气的悍将!说不定与沈大统领一样,是位大乘境的好手。” 以至于他这个观宇境,居然根本看不透他的境界虚实。 谢昭抽了抽嘴角,然后摸了下鼻子没有吱声。 呵呵,大乘境? 那他可是看低了面前这位。 好在,那人兴许只是路过,亦或是知道今日府中来客、看出他们并无恶意,所以只是稍作停留,便悄无声息的自行离去了。 韩长生自他走后,这才松了口气。 “——终于走了,这人的眼神很是怕人,眼风中像是带了刀子一样。” 谢昭笑吟吟道:“你慌什么?我们是从沈府大门堂堂正正走进来的客人,又什么不是毛贼。 再者说,就凭咱们两个境界低微的江湖小虾米,哪里值得高手侧目留心,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韩长生不服气的撇了撇嘴。 “你这是什么话?等我以后如愿拜入神台宫,自然也会变得很厉害的! 神台宫的南墟大祭司年纪也比咱们大不了几岁,听闻南墟大祭司还不曾收徒。我将来若是拜入神台宫门下,说不定便是神台宫的首席大弟子!你日后且等着看吧,我的风光,可还在后头呢!” 此时花园里日头有点大,谢昭被晒的懒洋洋,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她随口应了一声,明显没太走心。 “......好好好,知道了。” 他们本以为会在沈府的花园中等上很久,不成想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凌或居然便出来了。 日光下凌或那张清隽的脸庞白皙而棱角分明,鼻骨骨形实在优越。 他走到他们身边,惜字如金的轻轻道: “走吧。” 韩长生一愣,反应过来后连忙跟上。 谢昭则蹙着眉心,若有所思的看向前面凌或沉默的背影。 不过此地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于是她背着手也跟了上去。 在离开沈府别院一炷香后,在确认身后并没有旁人尾随,谢昭快刀斩乱麻的直接开口问道: “怎么?你的表情不是很美妙,难道是沈戚并没有告诉你当年他们追击之人的身份?” 凌或停下脚步,轻轻摇头道:“不能算完全没有收获,但也确实没有得到什么确切的结果。” 韩长生:“......” 他“嘶”了一声,五官纠结的凑在一起。 “不是......咱们哥仨之间就别再打哑谜了,你能说的再明白点吗?” 谢昭冰雪聪明,她眼中若有所思,似乎已然明白了什么。 她若有所获般极轻的“唔”了一声,偏着头看他。 “莫非是沈戚自己也不知道?但是他又给了你一些新的线索?” 凌或轻轻叹了口气。 他们相识之初,他还偶尔会被谢昭的聪慧所惊艳。但是认识日久之后,他几乎已经习惯了。 由点及面、以窥天机串,再成完整的思维脉络,似乎是谢昭极其擅长的。 凌或点了点头,道:“你猜的没错,沈统领并不知我与家母的关系,他只以为我是奉师命前来询问昔年旧事。 因此,他因与我师父有旧,加上他本身并未亲自看到昔年先帝的圣旨,所以没有理由对我有所隐瞒。” 韩长生皱着眉头连忙追问道:“那他刻意将我和阿昭支开,到底都跟你说了什么啊?” 凌或道:“沈统领说十七年前他虽然领了皇命办差,但其实并不知自己追击之人究竟是何人。他只知道对方是北朝邯雍的细作,奉邯雍皇朝贵人之命潜入昭歌。 而且那些敌寇身手不凡,一路均有高手相护。沈统领他们奉命北上一路沿途追击敌寇,其间也击毙了许多敌人。 只是,眼看即将抵达天宸和邯雍的交界,而那伙儿北朝细作首领周围保护的高手也死伤殆尽时,却意外被......” 他略一停顿,片刻后轻声继续说道:“——意外被‘韶光锏仙’冷寒烟,也就是我母亲所阻拦。最终因此功亏一篑,让敌寇逃回了邯雍。” 打破这阵难以言说的静寂之人,还是谢昭。 她忽然若有所思的道:“所以......沈戚并非当年那场针对邯雍细作追击围剿行动的主事人,他也是听令行事的木偶人。” 第20章 柏贵太妃 韩长生十分讶异。 “不是说沈大统领便是当年守卫皇城安危的昭歌禁军大统领吗?北朝奸细潜入了昭歌,当年先帝爷下旨追击,可不就得他们禁军来督办?难道连沈大统领昔年那般权位,依旧是个一无所知的底下办事的人?” 谢昭轻轻摇头。 “看来,先前是我想的太过简单了,若是寻常细作,有昭歌禁军大统领牵头主事自然足以。 但是对方可是连昔日天宸第二高手‘韶光锏仙’都能算计在他们计划之内的势力,所图必然甚大,远超我们的预想。 ......再加上沈戚并不知道自己追击之人的目标身份,那必然是上头还有其他更有地位的贵人主事。” 凌或点了点头。 “没错,沈统领也是如此说的,他说昔年他与已故的平威将军于念之,共同奉旨在一人的统领下追击邯雍细作。 他和平威将军于念之虽然依令行事、并不知敌寇身份,但是那位亲自从先帝手中领了圣旨的主事之人,必然知晓。” 谢昭和韩长生齐齐看向他。 韩长生看凌或的表情不对,迟疑了下,小心翼翼问道:“莫非是那位主事之人......我们不好接触?” 谢昭轻叹。 “想也知道必然难以为继......就连昔日掌管天子脚下京畿重兵的昭歌十万禁军大统领,都要对此人俯首称命,他定然位高权重、极难靠近。 若是想要接近他并询问那种大人物昔年一桩旧事公务,怕是不易。” 何止不易? 那几乎可以说是不可能的。 韩长生咂舌。 “......所以说了半天,那人究竟是谁啊?” 凌或抬目看向对面的二人,缓缓吐出一个名字。 “柏孟先。” “谁?” 韩长生抖了抖耳朵。 凌或无奈的看了他一眼,又重复了一次。 “你没听错,是柏孟先。” 谢昭闻言也是一怔。 旋即恍然笑了笑,居然是他啊? 韩长生咋咋呼呼的惊呼道:“真的假的?柏大都督居然便是当年那位奉旨办差的主事之人?啊这......” 他搔了搔头,一脸为难。 “这可就难办了啊......柏大都督进出都有都督府中高手近身相随保护......那个?凌或啊,你师父跟柏大都督有没有什么旧啊?” 若是也有旧,说不定他们还能混个脸熟? 凌或轻轻摇头。 “我师父闲云野鹤惯了,也并非是朝中之人,怎么可能认识当朝权贵大都督? 况且自从我太师父和母亲相继过世,师父便鲜少离开老君山。昔年他与沈统领有旧,也是因为年轻时曾在江湖之中有缘结交,那还是少年时的情谊。” 韩长生击掌哀声一叹。 “那这可如何是好啊?我跟你们说,柏大都督可绝对不是一般的权贵!那可是当朝的太国丈呢! ——他的嫡长孙女是当今小天子的皇后,他又岂会将十七年前一桩旧事中先帝圣旨中的敌寇身份,告知给咱们这种升斗小民?” 说起当今的大都督,太国丈柏孟先,那倒也算是昭歌一个家云户晓的风云人物。 想当年,柏孟先的嫡幼女曾是先帝的贵妃,还曾不认命的处处和当年的谢皇后针锋相对。 但可惜的是,这位柏贵妃与皇后事事相争,却又事事都争不过嫡后。 先是输在了嫡庶妻妾的名分上,然后又输在了子嗣运道上。 身为皇室中人,什么才是安身立命之根本? 那自然是子嗣传承了! 那一年,神台宫前代凤止大祭司问天卜算,昭告天下,谢皇后腹中所怀乃是天降祥瑞、中兴天宸的天命皇嗣。 那时的柏贵妃一脸惨淡,但却也还是心生侥幸,觉得自己将来未尝不能也诞下孕中便命带吉兆的孩子。 但是,就在谢皇后诞下龙凤胎四年之后,那位年仅四岁智近于妖、天资聪慧的嫡公主符景词,再一次被凤止大祭司金口玉言、甄选为神台宫的神女——复被先帝以一国之名,荣宠一身,加封为“天宸公主”的诏书! 柏贵妃当时心中就是一突,却还是安慰自己。 无妨,即便她是神台宫的神女又如何? 以国为封号又能如何? 不过是一个四岁的女娃娃!她又不是个带把的皇子,难道将来还能做女皇不成? 虽然天宸皇朝的历代国师,都是由神台宫的大祭司担任。但是神台宫犹如化外隐士高人,向来也很懂得避嫌,极少会参与天宸皇室的帝位、后位的纷争。 再到后来,柏贵妃总算是熬到了谢皇后因病薨逝。 她本以为终于能等到自己这位贵妃被晋升为国母,不成想却先等到了谢皇后的女儿天宸公主,一步踏入祗仙境、位列当世剑仙的消息! 柏贵妃当即大病一场,自此一败涂地,彻彻底底输给了谢皇后这个死去的故人。 哪怕谢皇后已然驾鹤仙逝,她也再彻底没有与之一战之力了。 原因无他,能拥有“千岁剑仙”符景词这样一位同胞姐姐,小皇子符景言必然板上钉钉便是天宸的下一任储君、未来的天宸天子! ——而一代“剑仙、国朝砥柱”,又怎么可能称呼她为“母后”? 她几乎咬碎了一口牙! 一朝皇后之尊位,再与她无缘! 柏贵妃所料不错,直至先帝驾崩,她果真都再没机会登上那座她肖想了大半辈子的凤座——她最终熬死了谢皇后,又熬死了先帝,却混上了一个贵太妃当当。 柏孟先与谢霖争了一辈子,始终争不过谢霖在百姓民心中的名望; 而他的女儿与谢霖的女儿争了一辈子,哪怕谢皇后花年早逝,柏氏女依旧无法与日月争辉。 不过天道有轮回,好巧不巧,他的儿子却生了一个好女儿——柏孟先的嫡长孙女柏莀萱,居然嫁给了当今小皇帝符景言,成为了天宸的皇后。 昭歌百姓戏言:柏大都督当年当不成国丈,便要某足了劲儿的拼个太国丈来当当,如今倒也算得偿所愿。 至于当今的小皇帝究竟是怎么想的? 为什么会迎娶昔年与自己生身母亲谢皇后斗得你死我活的柏贵妃母家侄女入主中宫,那么外人就不足道了。 第21章 虚空剑侍 沈府别院,万松居。 正自出神的沈戚听到身后传来一丝几不可闻的风声,嘴角不自觉牵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他轻轻将方才神游时,那盏不知在手中端了多久的茶盏,含笑道:“回来了?几时到家的?” 一个略显冷峻、却带恭谨的声音沉沉回答,“回来已有一会儿了,见万松居有外人,便没过来搅扰。兄长,今日别院来了访客?” 来人正是沈戚的庶出二弟,沈威。 他自小于武道一途极有天分,已入了圣王天境多年,更是如今沈家武道的第一高手。 沈戚笑了笑,道:“是来了几个小朋友,算是为兄昔日故人的子弟。怎么了,莫非你方才已见到了?” 沈威淡淡道:“曾在莲池旁见到了两个。一个功夫瞧着稀松寻常,另一个么......” 他若有所思:“——不好说,倒是有些古怪。” “哦?” 沈戚讶异了一瞬,转头看向弟弟,旋即明白了他见到的那两个必然便是谢昭和韩长生了。 “你口中所说的有些古怪之人,想必是那位阿昭姑娘吧?没错,她的容颜有疾,异于常人,倒也是个苦命人。” 谁知沈威却摇了摇头。 “非也,我指的古怪,并非是说她的面目古怪,而是——她的修为瞧起来有几分捉摸不透。” 沈戚不禁一愣,“她的修为?哪里有古怪不成?” 他略回忆了一瞬,蹙眉继续说道:“今日为兄在迎客堂曾与她见过一面,那时也曾认真观过她的境界,倒没瞧出什么蹊跷。 观之只是一个金遥境的小小后生罢了,不过倒是有几分际遇,居然曾在昭歌见过浔阳郡王。” 沈威沉吟一瞬,然后若有所思的缓缓摇头。 “非也,弟观之修为境界,乍看起确只在金遥境。但奇怪的是,今日我在花园中故意外泄了一丝极其微弱内力,谁知那个丑脸姑娘立即便向我藏身之处看了过来,她那一眼......” 如锐芒乍现......想来应该不是巧合吧? 那一刻他的感官绝对错不了,但是再看她的修为又确实只是金遥境,细思之下,令他百思不得解。 沈威喃喃,“她那一眼给我的感觉很不妙,犹如万千剑刃直面而来,丹田气海、中门大开、任尔纵游,那种任人鱼肉、避无可避的错觉,我平生罕见——仿佛那一刻,只要她想,我便已是一个死人。” “什么?丹田气海任其出入?这怎么可能?” 沈戚骇然失色。 “你如今已是圣王天境,只差一步便入了半步虚空,她区区一个金遥境......” “——那若她并非只是区区金遥境呢?” 沈威眸光灼灼,轻轻看向自己的兄长。 “当时若非她提醒,她身侧那个观宇玄境的少年根本不曾发觉我的存在。难道兄长现在还觉得,她当真只是区区金遥?” 沈戚闻言愣了。 片刻后,他却还是缓缓摇头。 “这应该是错觉吧,若她一个小姑娘能隐藏自身境界实力,将你我这般修为之人都瞒在鼓里,那需得是什么样境界的高人才可做到? ——兴许只是凑巧而已,她正巧看向那片树荫,而你正巧便站在树下。” 沈戚想了想,忽然面带关心的问道:“是否是因为你突破在即,所以心中烦躁不安?” ......因而犹如惊弓之鸟,飞花落叶亦有所感? 沈威闻言先是一怔,旋即沉默了,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轻叹了口气。 “兄长,我已卡在圣王天境八年有余,始终被困圣王,无法堪破大道。如今想来以我的天赋终归行之有限,若是单凭自己悟道,恐怕也就只能止步于圣王天境,终身无法再行晋跃。” 沈戚听了这话先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不由得大惊失色,猛地坐直了身子。 他肃容问道:“难道你是想要......?” 沈威静了一瞬,轻轻颔首,算是承认了。 “兄长,我已决心,要寻天下高手问道,以破我心中的圣王境。” “荒唐!” 沈戚怒容满面,还带着一丝焦灼与担心。 “难道提升修为,就那般重要吗?你如今已是圣王天境了,这天下间能胜过你的人又有几人,何必再生执着?——你要问道,向谁去问? 如今你能问道之人,哪个不是当今江湖赫赫有名的绝顶高手?高手之间的对决生生死死只在朝夕,对招之下犹如排山倒海之势!古往今来,又有多少高手,亦是折损于‘问道’一途?” 沈威却极为洒脱的一笑,眼底的锋芒略微收敛。 他静静看向自己的嫡兄,“兄长,问道并非走马看戏——剑起刀落,便定生死!而我沈威,生来不畏生死,但求一场痛快。” 沈戚被他眼中的那如同烈火般灼热的光芒所慑,他沉默良久,未发一言。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戚似乎终于在心中接受了弟弟这个决定。 他肃容问道:“既然如此,那你又欲......寻谁问道?” 沈威心中似乎早已有了答案,他听到沈戚发问,几乎没有片刻犹豫便吐出了一个名字—— “昭歌,路伤雀。” 沈戚一愣。 “昭歌城的路伤雀路大人?那位如今武道境界已入半步虚空天境的天宸长公主的剑侍?” 沈威轻轻颔首,看向南边的天际,“正是,我沈威所修兵器乃是剑。习剑之人,若要问道,自然是要问那南朝第一剑!” 他说到这里,忽然自嘲般轻轻笑了笑。 “不过,我自是有自知之明的。以我如今圣王天境的修为,怎配向那位‘千岁剑仙’问道? 但是,听闻这位长于浔阳谢氏、本为谢氏家奴出身的路伤雀,自小便因自己武道上的天赋,被谢家送给了昔年还只是嫡公主‘千岁剑仙’做了小小剑侍。 他从小与‘千岁剑仙’共同修习谢家的‘河图剑术’,如今已是半步虚空境——我若问道,他最合适。” 沈戚闻言微怔。 路伤雀是有着“南朝第一剑”之称的“千岁剑仙”符景词的剑侍,与当今剑术一脉中的天下第一人师从同一本剑术——“河图剑术”。 此等人物,虽然出身微寒低贱,但如今武道成就足以傲视群雄,令天下剑修侧目! 沈大统领这才长长出了口气,他若有所思的喃喃道: “......路伤雀?那倒也不失为一个极好的选择。他既是天宸长公主的家奴,又自幼与长公主殿下一同长大,算是半个朝中之人,想来是懂些‘规矩’人情的。 我们沈家世代效忠天宸皇室,不大不小也算对江山社稷略有功勋。想来若你问道于他,他看在殿下的面上,也必然不会对你下杀手。” 谁知沈威却微微摇头。 “兄长,问道不论生死,怎能寄希望于情面?——若是路伤雀当真手下容情,我便不会真的被逼到绝境,继而绝处逢生、堪破心中武道。若是如此,这道......我问与不问,又有什么差别?那么,莫不如蜗居汝阳,自此永世不外出,也好过丢了身为武道之人的尊严。” 第22章 茶寮闲语 沈戚神色微顿,登时有些哑口无言。 确实......他自己也是大乘境的好手,怎么会不明白武学问道这其中的道理?只是关心则乱罢了,所以口不择言说了胡话。 沈戚微微苦笑,他沙场出身,心性豁达,旋即便也自行想通了,于是面带欣慰的抬头看向面前的弟弟。 “你说的不错,是为兄想差了。你既已选择了去问道,那么自然要全力以赴,才不负手中几尺青锋罡正。毕竟......” 他面露感慨,轻轻喟叹: “——毕竟如同长公主殿下一般,不需问道经历生死一瞬,便可手持‘山河日月’堪破‘河图剑术’、从容踏破祗仙境的天之骄女......天下罕见。” 沈威闻言,也不禁面露神往之色。 英雄不问出处,有志不在年高——“千岁剑仙”符景词虽然如今年仅十八,却已是这天地间剑道苍穹之顶峰! 她三年前以十五岁妙龄,一步迈入祗仙玄境,力压那两位年长于她许多岁的北朝祗仙人境仙剑,为南朝江湖狠狠争了一口气! 普天之下,但凡习剑之人,又有谁不曾幻象过有朝一日,能向当世剑仙第一人符景词问道? 何其壮哉? 死亦不憾! 沈戚观他神色,如何不知他心中所想? 于是,他失笑着摇了摇头道,“痴儿,你还没放弃那个念头吗?莫非还想做剑仙?” 沈威回过神来,面色沉静且坚毅。 “兄长,我既以剑问天,自欲以一步踏祗仙。虽然如今我境界低微,不堪与剑仙一战。但是或早或晚,我必将剑指天下剑道第一人!” 沈戚摇头笑了。 “志气不小,不过如今你倒也不急于一时。等你有一日真的踏过半步虚空、再入虚空境,然后去问道这天下剑术第一人也不迟!你眼下的目标,可不是长公主殿下,而是殿下的剑侍。” 他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事,轻咦了一声问道: “如此说来,那你岂不是不日便要动身昭歌?” 沈威轻轻颔首。 “待过几日,兄长的五十一岁寿辰过后,我便动身赶赴昭歌。” 与此同时,汝阳城郊的茶寮中。 “——如此说来,那我们岂不是......不日便要动身去昭歌了?” 韩长生满脸放光,眼睛里激动到几乎要冒出火花。 “妙啊妙啊!昭歌城!他娘的,那可是我梦寐以求的昭歌城哎!天宸的皇都,文人墨客才子佳人心之所向的圣地!更是天下第一门派神台宫的所在!昭歌!我韩长生——来喽!” 谢昭扯了扯嘴角,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一瞬,回身伸出三个指头,老神在在的对凌或说: “我打赌,最多就三天。” 凌或忍笑,轻轻摇着头抿了口城郊茶寮里三文钱无限续饮的劣质茶水。 ——还真别说,这路边迎来送往的官道上最便宜不过的粗茶,居然被凌或生生喝出了一两千金的“菡萏梦雪”的雅正气质来。 韩长生皱眉,警惕的问: “什么‘最多三天’?你俩又在打什么哑谜?我告诉你们,我这人性凶,你们别想欺负我。” 谢昭乐了。 “不怕你知道,我们在打赌,赌你这个脑干缺失的‘性凶之人’,恐怕在昭歌城里活不过三天。” 韩长生听了这话当即就不乐意了。 “喂,呸呸呸,晦气晦气!你这是什么话呀阿昭?我好歹也是个观宇玄境!你对自己武道上的前辈能不能稍微尊重一些?怎么还五十步笑百步呢?” 谢昭失笑,叹了气道:“我也很想尊重你,奈何你的脑力它不允许。” “呸呸呸。” 韩长生又是连呸几下,然后隔空指了指她。 “住口!你个小没良心的,本少爷我好男不跟女斗!” 他转过头来,又一脸犯愁的问凌或。 “不过......凌或,咱们这一次可有什么计划啊?见太国丈柏大都督一面,那可不是像见致仕在乡野老家的前任禁军大统领那么简单的呀,搞不好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不对,见前任禁军大统领也不简单啊! 要不是阿昭恰好偷了浔阳郡王的扳指当了“敲门砖”,只怕他们哥仨现在还在汝阳城中那座沈府别院大门外乱转。 “而且凌或啊,不是我吓唬你噢,江湖传说昭歌城里高手如云,咱们到底行不行啊?” 凌或微微蹙眉。 他其实......确实还没想好。 不过,谢昭却忽然淡淡说道:“办法呢,也不是没有。” 两人闻言,齐齐抬头看向她。 只见她耸了耸肩,笑眯眯道:“听闻那位柏大都督的寿辰,与九月中秋节是同一天。届时柏大都督府中必然宾客如云,这客人若是多了,自然咱们能钻的空子也就大些。 这不是正巧了吗?此时正是八月中旬,中秋将至啊哥哥们!我们不仅时间充裕,甚至还以为一路游玩着去昭歌。” “绝啊!” 韩长生当即重重一拍桌子,险些将茶寮里那张饱经风霜、缝缝补补的瘸腿木桌拍散了架! 就连一向喜行不漏于外的凌或,脸上都见了一丝惊喜。 他点了点头,含笑道:“是个好主意,红白喜事往往人多口杂,若真是如此,我们兴许可以在不惊动大都督府中高手和官兵的前提下,见到柏大都督一面。” 谢昭嗪着笑意点头。 “嗯,后面的事,后面再说。” 毕竟......至于柏大都督会不会告诉他们,那就都是后话了! 走一步看一步嘛,总不能一口吃出一个胖子来。 韩长生兴冲冲的坐到谢昭那边的长椅上,然后大大咧咧的揽住她的肩膀。 “阿昭,同样是人,你的脑子怎么就生的比旁人灵光?这简直了!鬼精鬼精的!” 谢昭凉凉一笑,轻轻一抖肩膀,将扒拉在她肩膀上的爪子抖掉。 然后挑了挑眉,哼笑道:“我也很纳闷,同样是人,你的脑子又是怎么生的,为什么偏生就要比旁人少上那么一部分。” “喂!——” 韩长生险些被气歪了鼻子。 ——阿昭这个小娘们!简直比他家里那些姑奶奶们更难搞! 第23章 平威将军 韩长生委屈的扭头看向笑看他俩吵闹的凌或。 “凌或,你到底管不管她啊?她又欺负人!” 谢昭朝天翻了白眼,嘴角嗪着一抹坏笑,高高抬起小巧的下巴。 “话可不能乱说,你分明就是‘打开棺材喊捉贼’,冤枉‘死人’! 方才可是你自己说的,你的武道境界比我高出了一整个大段,我又怎么欺负得了你?我警告你哈,你可别胡乱碰瓷啊韩长生!” “你这个臭丫头,你完了——” 韩长生突然屈指弹出一股轻柔的内力,好巧不巧的怼在了谢昭后背一处痒痒肉上。 这是他故意的。 这还是他之前在某次和谢昭打闹时无意中发现的,原来谢昭肩旁旁三寸之处的背上居然有一处痒痒肉。 谢昭当即“嗷”了一声,“当世女诸葛”的从容气派全然不见!她“噌”的一下从长椅上窜起来,蹦的老远,然后恶狠狠的伸手一指。 “——韩长生,你别逼我揍你嗷!!” 韩长生哈哈一笑,模样好生得意。 “你来啊!我才不怕你!你个金遥境小趴菜,你打得过我嘛!” 这两个活宝...... 凌或笑着看他们二人之间的打闹嬉笑,方才那股从沈家出来后便一直藏于心间的隐忧和郁结,此时也终于松泛了许多。 一直默默暗自关注他的谢昭和韩长生也跟着松了口气。 他们打闹斗嘴是真,但是故意想要活跃一下气氛、逗凌或开心也是真。 片刻后,凌或忽然想起一事,“在去昭歌城之前,我还有一处地方,沿途想略作停留。” 好不容易停下打闹、刚刚老实一会儿坐下来的二人闻言一怔。 ——方才他们“大战”的结果是韩长生“险胜”。当然若是动嘴,谢昭可谓是上不敬老、下不爱小,所向披靡,天下无双! 但若是动起手来嘛......那可能就要吃点亏了。 谢昭静静看向凌或,懒洋洋的没骨头一般,“你想去哪里?” 凌或轻轻回答:“平洲。” 韩长生闻言不禁愣了愣。 “平洲?” 他若有所思,“那倒是确实很顺路啊,平洲就在昭歌城不远,我们去昭歌本来也是要路过那里的。不过,你去那里是要做什么啊?那附近好像没什么明川大河、好玩之所。” 而且依凌或的性格......也不像是喜欢游山玩水的人啊。 凌或轻轻答道:“我欲去平洲府,是为探望一位前辈的家小。” 谢昭微微一顿。 她不动声色的看了他一眼,“唔”了一声,似乎有所联想,于是再没吱声。 倒是韩长生傻里傻气的搔了搔头,还在不解的追问:“什么前辈?哪位前辈啊?你不是第一次下山离开师门吗?难道在江湖上还有什么亲故不成?还是你师父的老朋友?” 谢昭轻轻叹气。 “说你傻,你还真的是不聪明。果真半分都舍不得用用自己的脑子......” 韩长生呆愣愣的看她,“......啊?” 谢昭笑了。 她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认命般解释道:“沈戚曾说,他昔年是与平威将军于念之共同奉命追击敌寇。天下皆知,平威将军亡故后,其妻携家小、举家扶棺回了平洲老家。 凌或既说是要去平洲探望一位前辈的家人,那么想必除了于念之于将军的家人外,便再没旁的人选了。” 韩长生“啊”了一声,他若有所思的挠了挠下巴: “对哈......于念之?听起来好像有那么几分耳熟,但是又好像十分的陌生......谁来给我讲讲,这位平威将军他是何许人物啊?” 谢昭无言的看了他一眼。 亏韩长生整日说自己是“江湖百事通”、最最精通家长里短的江湖轶事,结果居然连“平威将军”于念之都不知道。 可见他的“百事通”,也只是挑自己感兴趣的“通”。 于是,谢昭认命的叹气,简单给韩长生讲了讲于念之的生平。 说起这位已故的平威将军于念之,其实也是一位家世不凡的将门虎子。 于念之的父亲于老将军曾与老君山的前任掌门,也就是武威将军许铎是多年故友——二人更是战场之上生死相交的袍泽。 后来,于念之的父亲战死疆场,于家开始初初显露败落之势。 但是于念之却是一位难得的胸有大志的有志少年,他子承父志、世袭了父亲“平威将军”军衔后,便顺理成章的成为了下一任“平威将军”。 只是,昔年于念之的父亲逝世时,他才十一岁。 于是,年幼且刚刚世袭爵位的少年于念之,受到世叔许铎之邀,前往老君山进修武艺,以慰亡父在天之灵。 少年于念之希图凭借自己的努力和悍不畏死,再度光耀门楣,挽回家族家道中落的趋势。 也正是那时,于念之在老君山遇到了与他年龄相仿的另外两名老君山弟子——少年时的冷寒烟、凌寒鸦师姐弟,三个少年男女一见如故。 于念之十一岁入老君山做客学艺,十八岁下山奔赴疆场——他一生之中最为意气风发的七年少年时光,都是在老君山上度过的。 所以,严格意义上说,于念之和“韶光锏仙”冷寒烟本是故交——甚至不止于“故交”二字。 江湖传闻,兴许这二位之间,还有几分青梅竹马之谊。 但是天地周转,因缘际会,风云莫测,前路苍茫。 这两位曾经在少年时交情匪浅的故旧,却在多年之后,于琅琊关上各握刀锋,殊死一战。 于念之在琅琊关那一役中身负重伤,返回昭歌城之后没有多久便不幸故去。 因此当时江湖之中还有传闻,于念之正是在与“韶光锏仙”冷寒烟琅琊关一战中伤了心脉,因此这才不幸英年早逝。 ——更为凑巧的是,在于念之亡故不久后,“韶光锏仙”冷寒烟居然也在老君山上故去。 一位是本该前途无量的昭歌将军,一位是手握重锏师出将门的一代锏仙...... 他们二人之间的生死纠葛,也便就给江湖带来那么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流逸闻。 至于其中是真还是假,那便也只有当年亲身经历之人、和那座老君山上的落叶与飞花才知。 听闻,于念之的妻子自于念之亡故后,悲戚过度,举家扶棺,回了平洲,再也不曾踏足过昭歌。 再后来,听闻于念之的妻子好像还为他生下了一个遗腹之子。 ——至于那遗腹子是男是女,已随着于家的日渐衰败,慢慢淡化在世人的视线中,不再为人所知。 第24章 于氏安安 听罢谢昭讲述的江湖故闻后,韩长生心底不禁喟叹咋舌。 不过,在感慨完世事的无常后,他忽然反应过来一件事,于是暗戳戳的偷瞄凌或的脸色,试探性的问道: “......啊......那个......凌或啊,你管这位平威将军叫‘探访相识的前辈的家人’?” ——不是......这也算相识的前辈吗? 你确定你们之间不是生死仇敌、血海仇深? 娘嘞! 他嘴里直泛苦! 这不是闹呢吗? 姑且不论平威将军于念之的身故,到底是不是因为与“韶光锏仙”冷寒烟一战伤势过重导致,但是他确确实实是过世于琅琊关一战后不久的这个时间段。 这个时间点卡的,多多少少都有点让人说不清楚啊! 他们还要去平洲看望于念之的家人? 这不是老寿星上吊,嫌自己命长吗? 当然了,虽然于念之的家人未必能拿他们几个习武之人怎么样,尤其是不能拿凌或这个如今已经是圣王境的高手怎么样——但是他们若是去了,挨上一顿唾骂,那绝对是跑不了的。 人家打不过他们,难道还骂不过他们吗? ......哎?不对? 韩长生微微一顿,他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一旁正在悠闲喝茶的谢昭。 还别说,你还真别说...... 于家人说不定骂也骂不过他们,毕竟他们之中还有一个舌如灿花、牙尖嘴利的谢昭! 不过吧,阿昭这人的性情一贯阴晴不定。 面对于家的孤儿寡母,他们属于“理亏”的一方,阿昭也未必好意思开口说什么。 所以,韩长生实在搞不明白凌或心里怎么想的...... 去平洲看望于家的孤儿寡母,这不是上杆子找虐,自己给自己找不痛苦吗? 他扭头看谢昭。 “不是......阿昭,你也不劝劝?” 谢昭若无其事的耸了耸肩,“劝什么啊?” 韩长生十分不爽的“嘿”了一声。 “你精得比猴儿都尖,少给我装傻......上坟烧草纸,你糊弄鬼呢?” 这臭丫头,居然在这儿跟他假装听不明白! 谢昭不装了,她嗤笑了一声,掀了掀眼皮。 “你这呆子,也是头脑清奇。凌或他要去,那便去呗?昭歌的刀山火海你尚且不怕陪他一同闯上一闯,一个区区平洲城于家,难道就吓死了你?” 韩长生一脸纠结,欲言又止的看着她。 这能一样吗?这是去苦主家找不自在! 他这哪是怕啊......他那是觉得没必要! 他们哥仨有必要专程上门去讨一顿骂,再被丢一车的烂白菜臭鸡蛋的推搡出门吗? 那岂不是丢人丢大发了啊! 要让他来说,于念之的遗孀不用鞋底子抽他们出去都算是客气了! 不过,算了...... 韩长生看着凌或沉默的坚持和谢昭这厮的“不作为”,认命一般决定用躺平的姿态迎接之后的疾风骤雨! 不就是挨一顿骂吗? 有什么大不了! 这点委屈有什么关系? 为了兄弟,他韩长生受得住! ——反正凌或和谢昭都不怕丢人,那他还怕什么? 难道他的脸皮还能输给他们两个不成? 那必不能够!谁怕谁啊? 一生要强的韩长生一旦想通此节,瞬间一脸安详,也不纠结了。 他心平气和、和颜悦色的问道:“既然咱们还有事情要办,要不......哥几个启程?” 早死早超生。 早点去挨了那顿骂,说不定他们在去昭歌之前,还能空出几天时间让他缓一缓在平洲备受摧残的精神世界。 凌或被韩长生此时那副视死如归的表情逗得心底一松。 他摇头失笑,安抚他道:“你别紧张,我们只是路过远远看上一眼,若是于家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便不会上去打扰。” 况且,就连沈戚这位前任昭歌禁军大统领都不知道内情的事,他更不需去打扰平威将军的家人。 其实,平威将军于念之的名字,凌或也不止一次从师父凌寒鸦的口中听闻。 只是他师父常说,他们上一代的事,是他们上一代人的劫,与他这个晚辈后生全然无关,令他不要插足其间。 凌或也是在今日与沈戚一番相谈后,心中有所感念。他只是想远远探视一下母亲故人之后如今在平洲的生活是否安宁,并不想做什么别的,也并不想打扰他们如今平静的生活。 韩长生面无表情的呵呵一笑。 他一脸看破风尘的模样,“少年人,我只能说,你太单纯了,对丧偶妇人的怨气,还一无所知!” 凌或无奈的看了他一眼。 “......真的无需紧张,你且放轻松一些。” 韩长生一脸即将入土的平静,他一字一句道:“放心,我已经很放松了。在心态这一方面,我拿捏的死死地——毕竟,我已是一位成熟的观宇玄境小小高手。” 躺平任嘲任骂而已,小意思!他韩长生怕了吗? 谢昭闻言轻笑一声,当先站起身来整理行囊。 “凌或,你就随他去吧。毕竟咱们韩少侠在自己脑补的世界中,那可是天下无敌的。” 韩长生:“嘿嘿嘿。” 凌或:“......” 三人小憩片刻,攒足精神,便决定再次上路。 要说呢,他们的计划最初是好的,但是往往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五日后,平洲城。 十六岁的花季少女正值妙龄,娇艳的像是一朵向阳花,她一脸感激的看着出手相助的凌或,对他道: “多谢少侠出手相救,小女城西于府于安安,不知恩公如何称呼?” 她看了看日头,笑意中带着一丝羞赧,然后鼓起勇气道:“此时已是晌午,请恩公和两位友人一同去家中吃一顿便饭,聊以感谢。” 谢昭、凌或和韩长生看了看眼前刚刚被他们救下的小姑娘,一时之间面面相觑。 谢昭和韩长生在后面苟苟祟祟的相互交换了一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可言说的微妙表情,然后齐齐将视线一同看向微微蹙眉、似乎不知如何回复为好的凌或。 原因无他,他们一进平洲便凑巧遇到的这个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前平威将军于念之的独女——平洲城西于家的小姐,于安安。 第25章 心病 此事呢,说来也是凑巧。 他们三人今日刚刚抵达平洲城,本想先去集市上买点新鲜的热炊饼垫垫饥——毕竟他们这一路风餐露宿赶了几天的路,也确实该买点热乎的食物祭祭五脏庙了。 不成想,好巧不巧的是他们居然在集市上撞上了一桩风流恶少、欺男霸女的恶劣之事。于是自然是要路见不平,出手相助了。 只是吧,那小姑娘一报出自己的出身姓名,他们三个登时笑不出来了。 这是怎么话说呢?简直是无巧不成书! 凌或本想趁着今日晚上夜深人静时,远远去城西看上一眼于家如今的情况,便悄然遁去。 ——如今他也穷得很,实在没办法给于家留什么银钱,只能略尽心意。 同样的,他们料想于家哪怕落魄了,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想来也瞧不上他们三人那块恨不能掰开了花的一两银子。 结果没想象到的是,随随便便管了一桩闲事,居然还管到了“正主”的头上? 这倒是有些难办了。 毕竟对于于家,他们最初的计划,就只是远远看上一眼近况而已。 登堂入室? 三人在心里齐齐皱死了眉头。 不敢想不敢想。 韩长生悄悄推了推凌或瘦削的脊背,趁他转过身来,连忙朝他挤眉弄眼的使了个眼色。 那意思很清楚——咱可不兴犯迷糊啊,于府的大门咱可不好进! 除非他们胡编乱造一个假名,否则“恩公”转眼不就得变成“狗贼”? 凌或微微一顿,他将视线轻轻移开,然后低头道: “于姑娘不必客气,不过举手之劳,做客就不必了,我们着急赶路,方才已经吃过了。” 于安安微怔,她的视线下意识落在了韩长生捏在手中的油纸口袋上。 ——那口袋外面明晃晃的漏出了三张没来得及吃的热炊饼......这? 当真是吃过了? 亦或只是托词? 韩长生尴尬的一笑。 他背过手去将炊饼藏在身后,欲盖弥彰的打起了哈哈。 “哈哈,吃过了,真吃过了,这是我买来闲时嘎巴牙的零食。零食而已......” 跟韩长生比,谢昭可就应对自如多了。 谢昭这厮说谎根本不用打草稿的,她从从容容接过韩长生蹩脚的话头,还装腔作势的演足了戏,斥责他道: “早都说了让你少吃点,一天天的光长个子、不长脑子,让人家于姑娘笑话了吧?谁家好人儿,零嘴的吃这么多?” 想了想,她又和颜悦色的看着眼中略闪过一丝失望的小姑娘,笑眯眯道: “不过,饭我们虽然不吃了,却还是要送姑娘回家的,防止那恶少掉过头来,再来惹事生非。” 凌或和韩长生下意识侧目而视,不动声色看向谢昭。 唔......怎么说呢? “惹事生非”这个词从谢昭口中说出,尤其还是说别人的,那就多少显得有那么几分离谱了。 不过人美心善的于家小姐于安安显然并不了解谢昭的“真面目”,她听了这话,终于重新高兴了起来。 “这就再好不过了,多谢几位少侠。” 于安安心想,从城东到城西少说也要走上半个时辰,届时她与恩公们一路聊聊家常,待等到了城西于府她便再度出口相邀,说不定他们却不过情面便同意了。 于是,几人一同出发,向城西走去。 于安安明显只是寻常闺阁女子,并非习武之人,因此她的步子格外小。 他们三个下意识的放慢了步调,不动声色与她保持一致的速度。 于他们而言,本来两炷香便可走到的路程,居然当真要走上半个时辰了。 路上,谢昭忽然开口问:“于姑娘,谢昭有一事不明,不知当不当问。” 于安安微微一怔,旋即好脾气的柔声道,“谢姑娘,您太客气了,但说无妨。” 谢昭“唔”了一声,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居然笑得如沐春风、雅正十足,平日里那份狗都嫌的匪气一扫而空。 “在下不解,姑娘乃是城西平威将军于府的小姐,为何出门时身边居然一个下人都没有? 小姐如此貌美,独自一人去那城东人员嚷杂的集市,其间三教九流之人众多,若是冲撞了大家小姐,岂不是不美......” 于安安闻言笑了笑,那笑容里却略带一丝落寞和尴尬。 她静默一瞬,轻轻叹道:“谢姑娘,您说笑了,我哪里算得上是什么大家小姐?城西于府......祖宅虽大,但却是祖宗传下来的基业,家中其实早已没落。 我幼年时,母亲便遣散了府中奴役婢女,家中诸事也都是我们母女自己打理,从不假于人手。” 三人闻言一怔。 韩长生更是当即“啊”的一声惊呼出声,“——什么?那么大的一座于府老宅,居然一个下人都没有?” 谢昭也蹙起了眉,“整座府邸,便只靠夫人和小姐两个弱女子维系吗?那么大的面积,你们怎么打理的过来?” ......况且还是两个不通武道、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于安安柔柔的一笑,温温和和的道:“其实也不难打理的。自打家中遣散了仆从婢女,母亲便锁起了府中的许多宅院,只留下一座外门外的一个小院。 那院落虽小,但我们母女二人起居日常都已足够。院中还养了好些鸡鸭鹅,又辟了一块小小的菜园,再加上先父留下的奉银财物、抚恤银钱,倒也足够我们母女生活。” 谢昭、凌或和韩长生闻言不禁面面相觑。 什么? 祖传的大宅院被锁上了大半,只留下了一隅供她们生活? 哪怕家道中落,但毕竟是堂堂平威将军的后人,怎会过得如此凄惶? 怪不得,就连城东集市上,不开眼的富家恶少甚至都敢欺负于她。 凌或皱眉。 “于姑娘,可是家中生什么变故?若有我们能做的,姑娘但说无妨。” 于安安一愣,旋即明白是他们想多了,于是连忙笑着摇头道: “不是的,是我母亲她......” 她想了想,觉得这在平洲似乎也不算是什么秘密了,于是便没再隐瞒,坦坦荡荡的继续说道: “是我母亲的意思。幼年我曾听家中乳母说,母亲自从父亲离世后便性情大变、喜怒不定,与过去的她大不相同...... 虽然我并不曾见过曾经的母亲是什么模样,但是据乳母说,母亲也曾是出自昭歌大户人家的女儿,最是温柔贤惠,在父亲面前更是温婉又体贴......瞧我,在语无伦次说些什么。 总之,再到后来几年、大概是我五六岁上下,有一日母亲不知为何,忽然冷着脸说家中用不上那么多人伺候,便将于府的仆役侍女全部辞退了。 其中也包括我的乳母,就连那些签了卖身死契的,母亲都当众焚毁了卖身契,给了他们遣散金。” 于安安说到这里,安慰似的冲他们笑了笑。 “所以,于府实则并没有遇到什么变故,几位恩公不必替我担心,家里也并非是因为没有银钱周转才封了府。只是……” “我母亲‘病’了,是心病。” 第27章 不是孩子 果然如于安安所言,如今的平洲于府也就只有大门外还能看看。 ——旁的不说,单就说门外那两座威武的石狮,乍一看还是十分有牌面,且能唬住人的。 只不过,等到他们踏进了于府门内,一眼便看到了外院满地的杂草丛生。 青石地砖的缝隙中,高矮不一的支棱着各种野花野草,谈不上美感,更无从言说园艺。 不过此院虽说不太像是一座恢弘的将军府邸,倒却也算得上野趣盎然、生机勃勃了。 门内院中喂鸡的妇人听到动静,冷着脸蹙眉抬起头,冷冷淡淡的道: “怎么这个时辰才回来?买个菜种,哪里需要这么久的时间?安安,你是不是偷偷跑出去街上——” 她的话头在对上陌生的三个少年人面孔时戛然而止,脸上冷淡的表情上不禁闪过一丝错愕。 “......这几位是?” 于安安略带几分局促,连忙红着脸上前介绍:“母亲,这几位是女儿的恩公。方才女儿在集市中遇到了些困难,还要多亏了凌少侠、韩少侠和谢姑娘相助,他们赶路饥渴,喝盏茶便走了。” 她断然不提自己之前究竟遇到了什么“困难”,兴许也是怕母亲于夫人担心。 果然,于夫人宁氏听到她这么说,脸上也终于带上一丝和缓的客气。 “竟有此事?那确实应该好好谢谢几位少侠。快请坐,我这就去给几位泡茶。” 凌或十分有礼的微微颔首,谦逊守规道: “不敢叨扰夫人,您不必忙,随便一壶清水即可。” 于夫人显然十分喜欢面前这少年身上的那副正气端雅,这种有礼有节的正气,其实与她的亡夫平威将军于念之很有几分相像。 于是,她的笑容里便更带上几丝温度。 “这有什么麻烦的,几位稍坐,一会儿便好。” 就这样,谢昭和凌或、韩长生三人,规规矩矩的坐在了于府小院中唯一一个石桌旁,静静等待于夫人烧水烹茶。 ——当然了,其实规规矩矩的只有凌或和韩长生罢了。 谢昭生来就一副没长骨头的模样,正经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她便故技重施、歪歪扭扭的斜拄着石桌桌面,开始昏昏欲睡起来。 ——别看谢昭这人活得粗糙,但其实却是三个人中最不耐疾苦的。赶路时,每每第一个喊累的必然是她。 不过,凌或和韩长生知道她一年半前必然是遭了什么大罪,才会倒霉的摔下高耸入云的“神仙岭”,还险些闹了个爬不起来的终身残疾,因此身体底子比他们都虚弱了许多......因此在赶路时,二人也大多体谅迁就她的脚程。 此时,见谢昭乍一坐下,便疲乏困意上涌开始迷迷瞪瞪起来,凌或不禁失笑。 他轻轻脱下身上的外裳,轻轻搭在谢昭的肩膀上。此时已是夏末秋初,谢昭赶路出了些薄汗,还是要小心着凉。 他道,“若是困乏,便先小憩一会,于夫人过来我唤你。” 谢昭迷迷糊糊的点了点头,也不知听没听到。 不过,还没等谢昭睡踏实,于夫人便已烧开了水,也烹好了茶,含笑从厨房端着茶壶茶盏出来了。 谢昭被韩长生暗戳戳的一推,当即醒了觉,立马神采奕奕乖乖坐直,一幅等着喝茶的模样。 于府虽然简陋,但于夫人待客的香茗却不简单——居然是昔年昭歌城里十分有名的一道茗茶,名曰“踏春风”。 其茶味淡而醇香,清香扑鼻,拂面春风,当真是茶如其名。 看来于安安先前所言不假,于府并不是没有家底和银钱,而是这位于夫人自己想不开......偏生要自讨苦吃、去过苦日子。 于夫人抿了口茶水,含笑开口询问,“还未请教几位少侠尊姓大名?瞧起来倒是不像平洲城人士?” 三人对视一眼,谢昭当先笑放下茶盏,笑眯眯的开了口。 “夫人有礼,我叫谢昭,乃是外乡人路过此地。 双亲先后亡故后,谢昭居无定所在,便来这江湖闯荡走动了。倒也不求能有什么出息,不过能长长见识也是极好。” 一旁的韩长生点了点头,小声认同道,“确实,闯荡了这么多年还只是一个金遥人境......你确实也没什么大出息了——呃!” 他忽然一声痛呼,原来是谢昭面无表情的狠狠用手肘怼了他一记。 凌或含笑摇头,低头喝茶去了。 谁知于夫人闻言,当即一顿,眼中也闪过一丝怜悯。 “原来谢姑娘的身世居然也是这般孤苦,倒是与我这苦命的孩儿有几分相似。难为你了,一个人在江湖中漂泊,很是不易吧?” 谢昭笑意晏晏的连连摆手,她满不在乎道: “嗐,夫人此言差矣。王侯将相、贩夫走卒,又有哪个当真过得容易呢?不过,人生在世,匆匆百年,说起来虽有堪途,但挫折厄运也终归会过去。 ——人生除死无大事,只要人还活着,那么总要体体面面、坦坦荡荡的好生活下去,不是吗?” 于夫人一愣。 谢昭明显意有所指,而于夫人和凌或似乎也都被谢昭的话触动了,于是院中一时静默良久。 谢昭也不打断她,说完这通话,也只是神态自然的淡笑着垂头饮茶。 韩长生虽不知谢昭在打什么哑谜,但也十分识相的不曾打断他们。 ——他们三个之间早有默契,在外行走,情况不明时,一般都是由谢昭这个三人中的“嘴替”来交涉; 而若是遇到情况不对,有人对他们用强时,便由凌或这个“打手”来摆平。 什么? 你若是问那他韩长生是做什么的? 韩长生正色的想:本少爷如此风流倜傥,杵在那里便是最美的一道风景线,还做什么其他?自然是负责帅气撼天即可。 也不知过了多久,于夫人似乎终于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她再次抬起头时,看向谢昭的眼神已经有些不一样了。 于夫人静静看了看谢昭那张算得上是奇丑无比的脸庞,轻声喟叹了一声: “谢姑娘如此这般年幼,恐怕比我家安安也大不了几岁,却已有如此见识和如此洒脱的气度,当真是世间少有的女子。 ——若你的双亲还在世,看到你长成如今这般磊落洒脱的模样,必然欣慰。” 谢昭笑得没心没肺。 “夫人,我今年已十八岁了,早就不是孩子了。” 第26章 骄阳与阴影 于安安轻轻叹了口气。 小小的年纪,却有着本不属于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懂事,甚至懂事的有些让人觉得辛酸了。 于安安手中静静抱着一包物件,似乎是想通过在这个获取什么力量。 她似乎也是在开解自己,轻轻的道:“既然母亲只想做那最最寻常的市井小民,那我这个做女儿的,不妨遂了她的心愿。与她养鸡喂鹅种种菜,日子倒也过得很快。” 他们仨不说话了。 谢昭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很明显......平威将军于念之的夫人宁氏,因为丈夫的突然离去在心中积郁成疾。 多年过去,她心底的悲凉不仅不曾愈合,甚至越来越转不过来自己心里的那道弯儿。 她显然认为,既然家中那位顶天立地、立马扬威之人已然失去,“生活”便也只是“活着”而已。 既然活着,那么怎么活还不是活? 百战的将军尚且不能善终,那么莫不如带着女儿彻彻底底沦为市井之民,远离一切来自权势的纷争。 谢昭皱眉,她轻轻摇了摇头,显然在心里并不认同于夫人的做法。 宁氏自己倒是享受过世间繁华,也看破了红尘生死......可是于安安呢? 她本是将门虎女,却自小与母亲拔草喂鸡,虽说瞧着于安安的谈吐得体,应该是于夫人私下也曾教过她读书识字,但是...... ——平威将军世间唯一的血脉,一个年仅十六的花季少女,她本该意气风发、娇俏绽放的如花年岁,却被于夫人养得如此胆小怯懦、毫无锋芒。 寻常官宦之后,在于安安这个年纪恐怕早已谈婚论嫁,或是结了一门好亲。 而反观之于安安,明明出身不俗、家中也有几分基业,却至今蹉跎于家长里短的琐事,连街头恶少都敢对其放肆不敬。 不是她说,就于安安整日穿着的这一身洗得发旧的粗布衣服,贫苦程度与他们三个穷困潦倒的跑江湖之人不相上下。 这是何苦? 谢昭忽然转过头,静静的看着于安安那张强作安宁的侧颜,缓缓问道:“那么于姑娘你自己呢?便决定这般......过下去吗?” 她本想说“便决定这般庸碌的过下去吗”? 但是话都到了嘴边,却被她下意识的嚼碎了咽了回去,转而换了一个相对舒缓的说辞。 甘心吗? 就这样流落市井,潦倒落魄一世。 凌或一直很沉默,情绪也有些低沉。 谢昭不用想都知道,很显然他此时肯定是在心里自责万分,将于安安的不幸归结于自己师门头上了。 准确的说,是归结于“韶光锏仙”冷寒烟与于念之在琅琊关那一战。 于安安闻言微微怔了怔,“我......我自己?” 她怔忪抬首,与谢昭对视了一瞬。 这位谢昭姑娘的眼睛那般明亮,好似星尘入眸。 真是羡慕啊...... 于安安心里喃喃,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位谢姑娘明明容貌残缺,却始终落落大方,不见一丝怨怼和自卑。 谢昭的眼中,似乎有一颗永远燃之不尽的火种,那一股格外坚定的力量和从容,是她平生极少得见的光芒。 她心里明白,这位谢姑娘有一丝一毫的怯懦,并不......像她。 在那一瞬间,于安安仿佛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烫到了一般。 她与她之间的差别,就如同骄阳与阴影。 于安安忽然觉得愧于与之对视,匆忙而狼狈的转开了视线,勉强笑了笑——只是她那丝笑容却不达眼底。 她出神的看着自己行动间的漏出裙摆的廉价草鞋,笑容微苦,“我自己......并不紧要。只要母亲高兴就好,她这一辈子......实在太苦了。” 谢昭突然顿住脚步。 其他三人愣了愣,下意识齐齐停下脚步看向她,于安安更是一怔。 她旋即有些不安起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惹了这位性情明媚如火般的谢姑娘的不快。 她本是将门小姐,但是自幼便看母亲的脸色、看街坊邻里的脸色长大,因此性格便有些格外敏感和软弱。 谢昭看出了她的不安,轻轻蹙眉,正色看向于安安,忽而道: “于姑娘,每个人都是自己世界的主角,于自己而言,皆是最为重要的存在。谢某并非在质疑于夫人的决定,只是你生来不应单单只为迎合旁人的喜乐,哪怕那个人是你的生身母亲。 ——安安,尽管你掩饰的极好,但我看得出你心中有自己苦求的人生,也并不甘于如此。你不应将自己圈养在那一亩青砖绿瓦下,终身固步自封,那才真是......白来了这世间一场。” 于安安沉默良久,那抹几乎常年刻在她脸上的温柔小意,此时终于渐渐隐退。 这位谢姑娘,当真慧眼如炬......仿佛什么都逃不过她的一双利眼。 想她这么多年,已在这平洲城的乡野之间潦草度过了十六个春秋,甚至就连她的母亲都已相信,且满意于她的乖巧听话、庸碌无为...... 可是这位明明才只见过她一面的谢昭姑娘,却能一眼看出她深埋于心底的不平和悲鸣。 只是片刻后,于安安却还是轻声道:“谢姑娘,我明白您的意思,也知道您是为了我好。只是......” 她静了一瞬,忽而再度抬头,扬起与之前一般无二的柔美笑脸。 “先不说这些了,前面就是于府了,我到家了,谢谢诸位送我回来。那么......” “......诸位再会。” 这一次,她绝口不提请他们上门坐坐的请求。 三人静默了一瞬,凌或忽然出人意表的开了口。 “于姑娘,我们路上赶路有些口渴,不知可否在贵府喝一杯清茶。” 于安安强装的笑容登时一顿。 她静了足足一瞬,却还是不忍拒绝旁人的要求,于是道: “......既然几位少侠肯赏脸,那最好不过,几位请进。不过家中贫瘠,恐怕要怠慢贵客了。” 韩长生一边连忙道,“不怠慢,不怠慢,能有口水喝便很好”,一边给凌或赶紧使了个眼色—— 什么意思?怎么个情况? 换策略了?不是说好不进去吗? 不过凌或当着于安安的面,并没有机会与他多解释什么。 不仅如此,就连谢昭也都不曾理会韩长生格外丰富的表情。 她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模样,晃荡着一双不甚合脚的鞋子,踢踢踏踏踩着于安安与凌或的脚步,也踏进了面前这座单看大门十分显赫的于府。 第27章 不是孩子 果然如于安安所言,如今的平洲城于府也就只有大门外还能看看。 ——旁的不说,单说门外那两座威武的石狮,还是看起来十分有牌面,且能唬人的。 只不过,等到他们踏进了于府门内,一眼便看到了外院满地的杂草丛生。 青石地砖的缝隙中,高矮不一的支棱着各种野花野草,谈不上美感,更无从言说园艺。 不过此院虽说不太像是一座恢弘的将军府邸,倒却也算得上野趣盎然、生机勃勃了。 门内院中喂鸡的妇人听到动静,冷着脸蹙眉抬起头,冷冷淡淡的道: “怎么这个时辰才回来?买个菜种,哪里需要这么久的时间?安安,你是不是偷偷跑出去街上——” 她的话头在对上陌生的三个少年人面孔时戛然而止,脸上冷淡的表情上不禁闪过一丝错愕。 “......这几位是?” 于安安略带几分局促,连忙红着脸上前介绍:“母亲,这几位是女儿的恩公。方才女儿在集市中遇到了些困难,还要多亏了凌少侠、韩少侠和谢姑娘相助,他们赶路饥渴,喝盏茶便走了。” 她断然不提自己之前究竟遇到了什么“困难”,兴许也是怕母亲于夫人担心。 果然,于夫人宁氏听到她这么说,脸上也终于带上一丝和缓的客气。 “竟有此事?那确实应该好好谢谢几位少侠。快请坐,我这就去给几位泡茶。” 凌或十分有礼的微微颔首,谦逊守规道: “不敢叨扰夫人,您不必忙,随便一壶清水即可。” 于夫人显然十分喜欢面前这少年身上的那副正气端雅,这种有礼有节的正气,其实与她的亡夫平威将军于念之很有几分相像。 于是,她的笑容里便更带上几丝温度。 “这有什么麻烦的,几位稍坐,一会儿便好。” 就这样,谢昭和凌或、韩长生三人,规规矩矩的坐在了于府小院中唯一一个石桌旁,静静等待于夫人烧水烹茶。 ——当然了,其实规规矩矩的只有凌或和韩长生罢了。 谢昭生来就一副没长骨头的模样,正经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她便故技重施、歪歪扭扭的斜拄着石桌桌面,开始昏昏欲睡起来。 ——别看谢昭这人活得粗糙,但其实却是三个人中最不耐疾苦的。赶路时,每每第一个喊累的必然是她。 不过,凌或和韩长生知道她一年半前必然是遭了什么大罪,才会倒霉的摔下高耸入云的“神仙岭”,还险些闹了个爬不起来的终身残疾,因此身体底子比他们都虚弱了许多......因此在赶路时,二人也大多体谅迁就她的脚程。 此时,见谢昭乍一坐下,便疲乏困意上涌开始迷迷瞪瞪起来,凌或不禁失笑。 他轻轻脱下身上的外裳,轻轻搭在谢昭的肩膀上。此时已是夏末秋初,谢昭赶路出了些薄汗,还是要小心着凉。 他道,“若是困乏,便先小憩一会,于夫人过来我唤你。” 谢昭迷迷糊糊的点了点头,也不知听没听到。 不过,还没等谢昭睡踏实,于夫人便已烧开了水,也烹好了茶,含笑从厨房端着茶壶茶盏出来了。 谢昭被韩长生暗戳戳的一推,当即醒了觉,立马神采奕奕乖乖坐直,一幅等着喝茶的模样。 于府虽然简陋,但于夫人待客的香茗却不简单——居然是昔年昭歌城里十分有名的一道茗茶,名曰“踏春风”。 其茶味淡而醇香,清香扑鼻,拂面春风,当真是茶如其名。 看来于安安先前所言不假,于府并不是没有家底和银钱,而是这位于夫人自己想不开......偏生要自讨苦吃、去过苦日子。 于夫人抿了口茶水,含笑开口询问,“还未请教几位少侠尊姓大名?瞧起来倒是不像平洲城人士?” 三人对视一眼,谢昭当先笑放下茶盏,笑眯眯的开了口。 “夫人有礼,我叫谢昭,乃是外乡人路过此地。 双亲先后亡故后,谢昭居无定所在,便来这江湖闯荡走动了。倒也不求能有什么出息,不过能长长见识也是极好。” 一旁的韩长生点了点头,小声认同道,“确实,闯荡了这么多年还只是一个金遥人境......你确实也没什么大出息了——呃!” 他忽然一声痛呼,原来是谢昭面无表情的狠狠用手肘怼了他一记。 凌或含笑摇头,低头喝茶去了。 谁知于夫人闻言,当即一顿,眼中也闪过一丝怜悯。 “原来谢姑娘的身世居然也是这般孤苦,倒是与我这苦命的孩儿有几分相似。难为你了,一个人在江湖中漂泊,很是不易吧?” 谢昭笑意晏晏的连连摆手,她满不在乎道: “嗐,夫人此言差矣。王侯将相、贩夫走卒,又有哪个当真过得容易呢?不过,人生在世,匆匆百年,说起来虽有堪途,但挫折厄运也终归会过去。 ——人生除死无大事,只要人还活着,那么总要体体面面、坦坦荡荡的好生活下去,不是吗?” 于夫人一愣。 谢昭明显意有所指,而于夫人和凌或似乎也都被谢昭的话触动了,于是院中一时静默良久。 谢昭也不打断她,说完这通话,也只是神态自然的淡笑着垂头饮茶。 韩长生虽不知谢昭在打什么哑谜,但也十分识相的不曾打断他们。 ——他们三个之间早有默契,在外行走,情况不明时,一般都是由谢昭这个三人中的“嘴替”来交涉; 而若是遇到情况不对,有人对他们用强时,便由凌或这个“打手”来摆平。 什么? 你若是问那他韩长生是做什么的? 韩长生正色的想:本少爷如此风流倜傥,杵在那里便是最美的一道风景线,还做什么其他?自然是负责帅气撼天即可。 也不知过了多久,于夫人似乎终于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她再次抬起头时,看向谢昭的眼神已经有些不一样了。 于夫人静静看了看谢昭那张算得上是奇丑无比的脸庞,轻声喟叹了一声: “谢姑娘如此这般年幼,恐怕比我家安安也大不了几岁,却已有如此见识和如此洒脱的气度,当真是世间少有的女子。 ——若你的双亲还在世,看到你长成如今这般磊落洒脱的模样,必然欣慰。” 谢昭笑得没心没肺。 “夫人,我今年已十八岁了,早就不是孩子了。” 第28章 状若疯妇 于夫人轻轻一叹,“那也不过刚刚十八岁而已......不过,这世道间便正是如此,高堂安在,便心中总有依仗,但若是一旦没有了高堂在上,谁人还能安心做得孩子?” 她看向凌或和韩长生,复又问道:“那么这两位少侠呢?便是谢姑娘在江湖之中遇到的朋友吗?” 谢昭轻轻点头,眉眼俊曳如兰,那是她宛如墨盘倾洒般的整张脸上、唯一十分出彩的地方。 “他们二人曾于险境之中救我性命,亦如今日帮助于姑娘一般。” 于夫人闻言轻轻点了点头,她略一打量凌或和韩长生,便在眼中闪过赞赏之色。 “常言道‘良才不问出处,骏马无须金鞍’,两位小公子虽然无华服锦袍在身,但看得出来,都是风度翩翩的大好儿郎。 想来两位公子武道上的境界不俗,出身必然也是不凡,只是不知两位师从何门何派?” 凌或和韩长生顿时僵了一瞬。 ......啊这...... 韩长生心中不禁打起了鼓。 上来就能问到如此一针见血的问题,看来这个于夫人也并不简单啊! 他尬笑一声,搔了搔头,哼哼唧唧的打着哈哈道:“夫人严重了,小辈韩长生,不过是江湖下九流出身的无名小卒,并非江湖名门子弟,师门出处就不说出来闹夫人您的眼了。” 于夫人微怔,猜到了这少年并不想细说,不过转念一想萍水相逢也能理解,于是礼貌的含笑点了点头,并未继续追问。 谢昭则是心里“咯噔”一下,原因很简单......凌或这人,她可实在是太了解了! 若是让他像韩长生一样有些失礼的去和稀泥,或者如她这般半真半假的胡编乱造......那几乎是绝不可能的! 谢昭尬笑了一声,试图先下手为强替他胡编乱造,顺便转移一下这个尴尬的话题。 “他呀......那可就说来话长了,他跟韩长生其实都是——” “晚辈老君山传人,凌或。” 谢昭登时嘴角一抽搐,住了嘴。 她面无表情的生生吞回了一大段雷火电光间就已经编好瞎话,认命一般放松了脊背,又没有骨头似的缩着坐了回去。 得,听天由命吧。 ——果然,不能寄希望于凌或这个“老实人”会说谎骗人。 于夫人和于安安同时一愣。 于夫人似乎因为年头久远,恍惚间还有些不太确定。她静了好一会儿,终于意识到凌或方才说了什么。 下一刻,她旋即神色大变,豁然起身,整个人气势大变! 此时的她,脸上已经没有一丝一毫先前与谢昭闲话家常时的温和亲厚,一张容颜冷得仿佛严冬腊月里枝头上面打了霜的树挂。 “老君山传人?” 她站在石桌旁,低下头若有所思的冷冷重复着,“......方才公子是说,你师从老君山?” 于夫人居高临下,冷冷觑着凌或。 待看到凌或轻轻颔首后,沉着脸似笑非笑的点了点头。 “呵呵,是了,我想起来了,你姓凌,这个姓氏在江湖中并不常见,老君山的掌门凌寒鸦也姓凌。所以,阁下就是老君山凌掌门的门下高足?” 凌或沉默一瞬,也随之站起身来,双手于胸前,躬身施了一礼。 他沉声道:“老君山掌门凌寒鸦弟子凌或,见过平威将军夫人。” 于夫人却狠狠伸手,冷硬的一阻,然后冷笑了一声。 “见礼?民妇如何敢当得老君山少侠的一拜,至于平威将军夫人吗?” 她眼中蓦然闪过一丝极深的恨意。 “平威将军他也不过是老君山弟子‘韶光锏仙’锏下刍狗!我这个区区一介妇人,恐怕在凌少侠眼中连蝼蚁都不如吧?” 于夫人眼中那犹如实质的恨意令人悚然震惊,她先前那张柔美慈祥的容貌,此时映出了一抹异于常人的癫狂和偏执。 ——以至于那一瞬间,谢昭瞬间便已懂了先前于安安的意思,她的母亲......确实“病”了,且病的极重! “母亲——” 于安安慌忙起身,上前扶住她,试图将她扶回卧房。 “母亲,您冷静一点,就算恩公师出老君山,但昔年父亲亡故时他才几岁?恐怕还是襁褓之中的婴孩,他与父亲昔年之事并不相关,母亲切勿迁怒恩公。” 谁知于夫人疯起来力大无穷,她居然奋力将女儿推到在地,全然没有半分先前守礼贵妇的端庄,然后嘶声怒骂道: “你这不孝之女!你看看你做了什么好事?什么污七八糟的人,你居然也敢将他引到于家祖宅?你让你父亲九泉之下如何瞑目!你抬头看看这府邸上空,你对得起于家列祖列宗吗!” 于安安脸上一白。 眼底已经闪过一抹委屈的水光,但是却又被她自己强自忍了回去。 每次母亲犯病,有时咒骂“韶光锏仙”冷寒烟,有时咒骂起老君山,有时候咒骂她这个女儿......有时候甚至严重起来,连已经亡故的父亲都要咒骂个不休。 母亲骂父亲昔年苦恋“韶光锏仙”,多年死不悔改,直到“韶光锏仙”冷寒烟嫁人生子,才迫于家中高堂的苦求娶妻进门; 她还骂父亲虽然娶了她,心里却始终记挂于老君山上那个女子,最终自己甘之如饴成为“韶光锏仙”双锏下的亡魂,却徒留她一人在人世受尽旁人的讥笑和冷眼! 那些话简直不堪入耳、令人心惊,完全不像母亲平时的体面端庄。 于夫人仿佛被自己的心病折磨的失去了神志,她恨铁不成钢的上前厮打自己的女儿,拉扯之间还不停的嘶声咒骂: “——你这个丧门星!简直跟你那没心肝的父亲如出一辙!你带他们上门是想做什么?嫌我命长给我添堵?还是要给你父亲蒙羞?” 凌或最开始的确被于夫人反常的行为惊住了,因此一时愣住了没有反应。 但是待看到于夫人居然上去厮打无辜的于安安,当即反映了过来,瞬间一步上前,用内力和巧劲隔空将于夫人与于安安隔开。 而再下一瞬,谢昭和韩长生也已然到了。 第29章 天地之道 他们一前一后挡在于安安身前,警惕的看向突然间状若疯妇的于夫人宁氏。 谢昭冷冷道:“哦?是于姑娘给他的父亲蒙羞吗,但在谢某看来夫人如今这番善恶不分、伤人伤己、薄待亲女的行为,才是给于大将军蒙羞。” 她一瞬不瞬的盯着于夫人如梦惊醒的憔悴容颜,字句有力道: “——您更是给身在昭歌的宁无疾宁老大人、和永州宁氏......蒙羞!” 在谢昭一口道破“永州宁氏”四字的那一瞬,宁氏几近疯魔的表情,居然刹那间就顿住了。 她好似被点了什么穴位一般,居然真的被谢昭这番话惊醒了过来,逐渐找回了一丝出走的清明神志,然后茫然失措的看向四周。 韩长生心中狂跳,暗自咋舌。 什么东西? 真的假的啊? 这个情绪癫狂、举止疯癫,横看竖看精神上都不太正常的疯婆娘,母族居然出自大名鼎鼎的永州宁氏? 那个几朝以来出过好几个状元郎和才子才女“永州宁”? 看这位于夫人的年纪......莫非是太子太傅宁无疾的女儿或者侄女? 在一阵令人难以言说的肃穆沉寂中,于夫人宁氏忽然嘶声道: “......你是如何知道的?” 谢昭平静道:“于夫人昔年带着永州宁氏诸多古籍字画,昭歌城大婚设宴,十里红妆嫁于平威将军于念之。这段将军佳人的佳话,昭歌城至今还有百姓传唱。” 她顿了顿,直视于夫人的眼睛,难得肃穆。 “至于宁无疾宁老大人,更是天下闻名的文豪。他老人家既是先帝时的太子太傅,又与帝师谢霖老上柱国同为先帝授业恩师......听闻,当今圣上的小舅舅浔阳郡王谢焕章,少时亦曾在昭歌的宁氏族学中受教于宁老太傅。 宁太傅的大名,天下文人墨客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谢昭虽是江湖之中的浪荡之人,但也曾听闻过宁老大人的锦绣文采。” 于夫人宁氏静默良久,她再开口时,居然已是完全恢复神志的模样。 她涩然道:“......将军佳人?不过是外人眼中的表面风光,至于关起门来内里究竟是何等光景,又能与何人说?” 忆及亡父,于夫人轻轻摇了摇头,“至于家父,他早已作古多年,昭歌城中具是些人走茶凉、无情无义之辈。天下早已忘记家父的才名,难为你这后生女娃居然还能记得。” 谢昭却正色的摇了摇头。 “夫人您想差了,天下人不曾忘却宁太傅的才名。只是生而为人,日子总是要向前看的。 天下熙攘,人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也有自己的苦难要去闯,总不能终日沉湎过去。” 于夫人沉默了好一会,忽然苦笑着沉声道:“是啊,我父亲在世时,被世人称作‘宁半朝’,盖因当年朝堂之中半数文官几乎都出自他的门下。可是那又如何呢,人死如灯灭,往日荣光皆为虚妄......” 先前上前“拉架”之后,担心再度刺激到于夫人,于是一直沉默不语的凌或此时却忽然轻声道: “天下英豪代代辈出,文坛武道各有人杰。古往今来,无数天资过人的绝代高手和文坛泰斗如流星过世,轰轰烈烈凡尘一场,再留下独属于自己的浓墨重彩.....” 凌或微微垂下头看向面前的妇人,少年眉宇间有股打不折的风骨和傲气。 他的声音里带着种少年独有的清冽,还有种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沉稳。 “他们在这世间匆匆的来,又静静的去。或许就连他们自己都不曾奢望身死人故之后,还能被世人铭记。但是,他们劈风斩月、绚烂百年,英灵和精神长存世间。这就是天地的道,也是他们所选择的道—— 英杰不悔也无冤,夫人又何须为宁老先生介怀?” 韩长生闻言当即也点了点头,他的话就要言简意赅、也简单通俗了许多。 “是啊于夫人,就比如说我——小子此生并没有什么大的志向,最大的梦想和兴趣不外乎便是占卜之术。哪怕家中人不理解我也无妨,哪怕将来在占卜之术上并没什么大成就也无妨! 人活一世,自己开心快意才最为重要。我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就不会介意旁人的眼光与是非!我想宁老太傅也是一样,传道受业解惑是他心中的梦想,老先生才不会在意后世是否会被人铭记。” 于夫人宁氏怔怔的看着面前几个少年少女,久久沉寂。 半晌后,她像是忽然才注意到女儿的狼狈。 于安安的发髻在方才的挣扎拉扯中早已乱了,一支并不怎么值钱的劣质玉簪摔在地面青石砖上,碎成了两段。 她的脖子上还有几道浅浅的红痕——那是方才被于夫人错手抓伤的伤痕。 于夫人忽然卸力一般,愕然的缓缓倒退了一步。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神志清醒的状态下,看到女儿被自己“磋磨”的惨状......过去每每等她清醒过来,于安安都已经梳洗干净整齐,笑容温婉的在院中劳作,丝毫瞧不出狼狈和端倪。 她忽然捂着脸无声恸哭,声声泣血。 于安安慌忙推开挡在她身前的谢昭和韩长生,上前扶住于夫人。 “母亲,别哭,女儿没事的。” 于夫人放下手掌,颤抖着抚在女儿凌乱的秀发上。 “是母亲不好,耽搁了你。虽然从小在文墨上也曾认真教导过你,但你毕竟长在这乡野之地,又被我这不称职的母亲生生困在平洲一亩三分地这么多年,至今连个好人家,都不曾与你相说......” 于安安温柔的给于夫人擦拭颊边的清泪。 “母亲您这是在说什么话?安安并不觉得苦,也并不想嫁人。” 谢昭栽歪着身子斜斜抱着双臂,忽然懒懒出声道:“于姑娘不想嫁人倒也无妨,只是,你的眼中既有世界,那么为何不去看看这世界?” 她在于安安微微怔忪的视线下,轻轻叹了口气。 “于夫人,您可意识到,自己病了?” 于夫人略怔了怔,她的双手下意识无措的揪着自己粗布所制的裙摆。 “......我......我......” 谢昭了然点头。 “看来夫人自己也意识到了。” 第30章 怪异的疯病 于夫人沉默一瞬。 她的脑海中天人交战好半晌,终于还是轻轻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虽然我发病时没有理智、也控制不了自己,事后更是经常记忆错乱。但是......有那么几次,我在清醒后似乎依稀记起了几个自己发病时的片段,似真似假,似幻影又似往日重现,使得我也不敢肯定那是幻象亦或还是真的发生过的。” 谁知谢昭听了这话,动作突然一顿。 她目光如炬,直直射向于夫人。 “——夫人是说,您自己在清醒之后,大多数时都并不记得病发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于夫人心疼的看了看女儿温婉的笑颜,心中闪过一丝痛楚,她凄声道: “是的,我只是知道自己有时会犯‘糊涂病’,却不知自己发病糊涂起来居然如此无状失常......这些年来,着实苦了我这苦命的孩儿。她不忍心让我为难,居然都是自己一个人在扛着。” 凌或看出谢昭神色有异,于是蹙眉问道:“谢昭,怎么了?可是于夫人的病状有什么异常?” 谢昭被他打断思绪,视线冷凝。 她蹙眉轻声道:“何止是病状有异?若是我没有猜错,夫人并非是因为心思郁结而得了疯病。” 凌或经她提醒,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蹙眉道:“当真?” 韩长生还自不解,追问:“啊?什么意思?你们莫要打哑谜。” 院中几人齐齐瞠目看向谢昭。 事关于夫人的病症,于安安也焦急的连声问道,“谢姑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母亲得的是不是心病?那我母亲为何会发病呢?” 韩长生也愣了愣,他下意识看了看于夫人,再联想起她方才可怖的模样...... 不会吧? 明明于夫人先前的模样就跟疯病没什么两样啊! 谢昭面若寒霜,轻轻摇头。 “我先前观于夫人病状,也以为夫人是因将军辞世,心中始终难以放下,所以积劳成疾生了心疾。 但心中狂疾之人,即便是发病时也是有意识的。他们只是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和情绪,并非是失忆。因此,这种病人清醒过后因为记得所有,往往更加懊悔惭愧。心中有悔有惧,才会恶性循环,导致心中之疾愈发严重。” 院中几人若有所思,下意识齐齐看向愣在一旁的于夫人。 凌或闻言蹙眉:“可是于夫人并不记得发病时的所有经过,因此......兴许夫人所患病症......而是人为?” 那么,又是什么东西,会让人的大脑在某一个时间段里完全是一片空白、而举止却又行迹如同疯魔呢? 下一瞬,凌或和韩长生的脑中猛地闪过一丝线索! 他们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莫非是毒?” 于安安闻言错愕不以。 “什么?母亲被人下毒了吗?可是,什么毒病发会令人如此?” 谢昭沉默蹙眉。 “这个在下就不得而知了,我于医术上其实了解也十分有限。不过是家中有为位长辈身体不大好,因此我曾替他寻访过不少名医,也曾看过一些冷门的医书,才会对此有所涉猎而已。” 凌或和于夫人、于安安知道,谢昭这话就明显是谦虚了。 她或许于医术一途上并算不上精通,但也绝对不只是“了解有限”的程度,否则又怎么会一眼便看出于夫人的病状有异? 谢昭静静看向沉默中的于夫人宁氏。 自从她方才说到于夫人似乎可能是被人下了毒后,于夫人在怔忪过后,便始终一脸沉重。 谢昭眼中闪过一抹异色,突然开口问道:“夫人,莫非您对自己因何患‘病’,有了什么线索?” 于夫人静了一瞬,终于涩然沉声开口。 “没错......我心中其实有些猜测,但事关我家将军,我却又不敢肯定。” 谢昭和凌或、韩长生不动声色对视一瞬,就听于夫人沉声道: “十七年前,我家将军虽在琅琊关负伤,但是按理说本不该致命,谁知没过几日将军居然......亡故了。” 她静了静,缓和了情绪,继续说道: “后来,我便怀疑我家将军的死或许还有什么其他隐情,于是寻了当时许多位将军曾经的故旧,打听我家将军是否在朝中还有什么敌人,可是都未能有什么结果。 再到后来,我得知自己居然已然有孕,怀了将军的遗腹之子,悲喜交加下,只能扶棺暂且回了将军的老家平洲,自此再也不曾去过昭歌城。” 于夫人面露异色,她缓缓道:“但是奇怪的是,就在安安五岁那年的一个夏夜,府中晚上值夜的老仆突然被人震碎了天灵盖,离奇身死,尸身还被藏在了井中。” 于安安惊叫一声,道:“啊!所以,母亲才在之后遣散了家中所有仆役?” 于夫人轻轻颔首:“没错,我怕引起恐慌,当时并未声张。而我们孤儿寡母在平洲关上门来过自己的日子,按理说绝不可能与人结仇。 况且那门房老仆分明是死于武道高手之手,想来是有人夜潜府中想要找什么东西,被那老仆看到,因此才被人灭了口。” 谢昭思忖道:“所以,夫人也不并知那人那夜星夜前来,到底是想要做什么的?” 于夫人轻叹了口气。 “自是不知,但是我只知道,若是寻常为财而来的毛贼,断然不会如此狠辣的杀人害命。我虽不通武艺,但却也知道能无声无息不惊动一人,便将一个成年男子的头骨打得稀碎,绝非武道稀松寻常的小小飞贼可以做到。” 凌或颔首:“所以夫人心善,以为是于将军昔年的生死仇家寻来了,担心无辜之人被牵连,便将家中奴仆尽数散去。” 于夫人缓缓点头。 “是,我本以为很快便会有歹人再次上门,我也好问个清楚分明,他们究竟为何害我家将军性命。谁知......自那日以后,于府风平浪静再无奇异,除了——” 谢昭嘴角牵起一道没有温度的笑意,她的眼眸恍若星光璀璨、洞悉一切。 “......除了,夫人您得了这个怪异的‘疯病’?” 第31章 毒 于夫人沉默了,她眼底仿佛闪过了一丝不解和不易察觉的惊惧。 一个不通武艺的文弱妇人,任谁知道自己多年间被一个看不见、摸不着、视人命为草芥的武道高手盯上,且对方对她绝对没有怀着什么善意,恐怕都会心有所怖。 “可是,那人到底是何人?他究竟想要做什么?在我这个寡居的妇人身上下毒致使我‘发疯’,于他而言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于夫人下意识紧紧扣住自己的掌心,神经质的喃喃自语。她所重之毒未除,深思不属时神情便会更添几分诡异之色。 谢昭的视线略有一丝出神,她每每想事情时,都十分专注。 此时听到于夫人的惊疑,谢昭静静阖目,将自己代入一个穷凶极恶的“凶手”的视角立场。 下一瞬她忽然睁开眼睛,若有所思的推断着: “......若依夫人所言,谢昭斗胆一猜,那人或许是误以为夫人您知道了些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或是误以为平威将军生前曾与夫人说过什么,更有甚至或是有人怀疑将军在过世前曾给过夫人什么书信或者特殊的物品,因此特意前平洲试探查找。 但是被守夜的门房误打误撞看到,便杀了人扔进了井中了事。或许来人在查探之下一无所获,于是所幸便给夫人下了这种有碍神志的毒药。 这样的话,夫人渐渐因为毒性变成世人眼中的疯妇,即使夫人当真知道什么隐情,所说所言,皆为疯语,再无人会轻信。” 谢昭兴许是站得累了,于是不讲什么规矩的当先自己又坐回了院中石椅。 然后托着下巴,目光落在神色不安的于安安身上,若有所思继续说道: “至于于小姐么......将军亡故时她尚且不曾降生,而那人给夫人下毒时,小姐尚且年幼又诸事不知,因此他倒也没有什么必要再多此一举,对小姐下手。 ——毕竟若是你们孤儿寡母同时出事,反而会更加引人瞩目。曾经受过平威将军和宁老太傅恩泽的人,如今还尚有不少尚在人世。若是他做的过分明显,总是会露出端倪马脚,那就反而不美了。” 谢昭眼中闪过一抹厉芒,她捏着手中那枚看起来简单普通、实际上却是上等玉石所制的茶盏,轻笑了一声。 “这人啊,倒也算是聪明。行事稳健,不急不躁。不动声色将于夫人害了这么多年,居然都不曾被人察觉——他这是算准了夫人因将军之故,不愿意再回昭歌城那个伤心地,而平洲小城中又没什么医术高明通晓冷门狂症的大夫。 当然了,他显然对夫人的性格也是有所了解的,知道您是个极其要强且重视体面的贵女。 ——若是有一日疑心自己居然因情疯魔,必然讳疾忌医,不敢让外人知晓,免得丢了平威将军府和永州宁氏的颜面。” 凌或皱眉道:“如此这般看来......那背后之人,极有可能是夫人相熟之人,至少也是于将军相识之人。” 于夫人脸色巨变。 虽然这样很残酷,但是排除一切不可能后,真相说不定就是如此! 谢昭点头,轻叹了口气。 “我猜也是差不离。就算不是熟人,也必然与平威将军或者于夫人的熟人相识,才能打探到这么许多细节。” 于安安脸色惨白,“什么人居然如此狠辣?难道父亲生前交友不慎,与虎狼之人相交一场?” 谢昭的食指无意识的轻轻点了点石桌的桌面,见于夫人母女如此惊惶,随口安慰了一句: “当然,以上种种,也有可能只是我的猜测,夫人小姐不必惊惶。” ——不过,按照历来经验,她对人对事的猜测......十有八九就是真相,至于剩下的那一次嘛...... 那必然是因为对方实在他娘的是个无可救药的神经病,所言所行完全超乎正常人是思维逻辑范畴,所以谢昭猜跑了偏也是实在没法子的事情。 韩长生瞠目咋舌。 “......这他娘的,活生生把一个好好的书香门第大家闺秀,毒成了一个人人嘲讽讥笑的古怪疯妇?还是相熟的故人所为?那这人也未免太过恶毒了吧?” 谢昭轻轻摇头。 “这还算好了,他因为有他的忌惮,因此一直不敢做得太过,否则江湖之中喜怒无常、出手狠辣、动辄灭人、以武犯禁满门之人难道还少吗?” 凌或却不太认同。 他皱眉道:“江湖事,江湖了。朝堂事,朝堂毕——江湖朝堂上的纷争和仇怨,皆不应牵扯到内宅后院的无辜妇人稚子。如此行径,非高手所为。” 谢昭轻叹了口气,她失笑道:“凌少侠,你说的对,不过那是名门正派的作风。至于一些路数不正的歪门邪道,和那些朝堂之上狡诈佞臣,他们哪里管那许多? ——更何况,大乘境之人便可轻易碎人颅骨了,那人算得上是一个江湖好手,但是却未必算得上什么武道高手。‘好手’与‘高手’不过一字之差,心境气度却差之千里。并非所有江湖人士,都会克己复礼,因为道义束缚自己言行举止。四境的庙堂之上、各国君王所忧的江湖人以武犯禁,也正因如此。” 真正的武道高手,他们心中有“道”,哪怕再喜怒无常的武道高手,也绝不会对不通武艺的妇孺下手——以强凌弱,是自降身份,是对手中三尺青锋的折辱,更何况还是用如此卑劣的下毒手段? 真正的武道高手自然不会如此行事,但是一般的江湖好手,就未必了。 凌或沉默了。 韩长生急了,他额头上几乎皱出了一个大大的疙瘩。 “可是,若这人如此狠辣无情,于夫人她们母女怎么办才好?我们既然遇到了,总不能不管他们。” 于安安紧紧抱着母亲,花瓣一般的唇瓣几乎被咬出了血迹。 她乍一听闻此事,兼之想起父亲之死兴许另有隐情,不由得心中大恸。 于安安既恨自己的无能,让母亲被奸小之人所暗害多年都不曾察觉......又心生迷茫惊慌,她对未来的路茫然无措,也不知自己一介弱女子该如何替父亲母亲报仇。 凌或上前一步,他的语气平静,但却莫名让人觉得十分可靠,只听他道: “于夫人,于姑娘,平威将军与我师门有旧,凌某既见到了,便不会坐视二位被人所害而不理,亦不会置夫人和小姐于险境不顾。若是有我能做的,夫人但请开口,凌某绝不推辞。” 于夫人闻言微顿。 她怔怔转头看向凌或那张俊美无俦的俊颜,仿佛在透过这张脸和十七年的岁月,看向另外一个曾经风华绝代之人。 沉默良久后的于夫人,似乎是终于放下了什么,她忽然开口,语态平静的说道: “其实,你与你的师伯,眉宇间倒是依稀有几分相似。” 她淡淡笑了笑,“尤其是说话时的神态,传言不假,老君山一脚踏江湖、一脚立沙场,清风正气两袖闻。” 第32章 逍遥医圣 凌或、谢昭和韩长生闻言皆是一顿。听这个意思,莫不是于夫人居然与冷寒烟相识? 凌或和韩长生此时略有几分错愕,而谢昭只是微愕一瞬,旋即转过头又恢复了之前那副云淡风轻、万事不过心的懒散模样。 因为转念一想这倒也正常,于将军与冷寒烟既然是旧交,他的夫人也曾见过韶光锏仙倒也不是什么怪事。 凌或先是静了静:“......其实,我并不记得她是什么模样。她故去之时,我还尚且不曾记事。后来偶然间也曾在师父的书房中看过一副她的画像,但是那画像上,只有她手持双锏的身姿,师父并没有画上她的五官容貌。 ——我问家师,为何画中人没有五官。师父却说,他亦无法将她的容颜勾勒还原于笔下。既然无法还原其神貌,那么所幸便不必画了,就让她停在心间。” 于夫人骤然放下藏在心中的多年心结后,身上也显出几分文官士族大家闺秀身上少见的洒脱,她闻言笑了笑,面露一丝回忆之色。 “其实,我曾见过一次贵派的前辈‘韶光锏仙’,只不过那一次她并未留意到我罢了。” 凌或豁然看向她,他师父极少与他谈及母亲。但是为人子女,又怎么会不对父母好奇呢? 只听于夫人轻声道,“那一年我还待字闺中,我父亲做主说是给我结了一门好亲,未来的姑爷乃是我少时便心生爱慕过的大英雄——平威将军于念之。” 时至如今,于夫人宁氏回忆起自己的相公,依旧带着一丝少女般的笑颜。 “我当时心中……不知有多欢喜。谁知有一日却从旁人那里听闻,原来平威将军早已心有所属,只是他爱慕之人多年不曾应承他的那份情,他这才迫于无奈的娶了我。” 于夫人微微苦笑,怅然若失的摇了摇头,轻叹道: “你们不懂,那时身为太子太傅的幼女,我天生骄傲,不愿服输,又怎么甘于在心上人心中被旁的女子比下去? 于是,我暗中带着侍女侍卫离开昭歌,去了一趟老君山。其实当时我心里是憋着一口气的,替自己不忿,也替将军不服。 我想去看看,那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居然敢对威名赫赫的平威将军不屑一顾?” 于安安“啊”了一声,她还是第一次听母亲说起这段过往,于是略有一丝好奇的问:“那母亲......您那次,见到‘韶光锏仙’了吗?” 于夫人笑了笑,轻叹了声,道:“惊鸿之影,翩跹而过。我知佳人,佳人却不知我。” 说到这里,她笑着看向凌或。 “老君山下花飞半,美人韶光影不迟。你的师伯,确实当得起那一句‘韶光锏仙’。” 凌或微怔,若有所思的喃喃。 “......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师父总是说,上辈的人与事,自有上辈的人去了断,因此极少与我谈及她。” 凌或的心境有些迷乱,他本就是自言自语,与冷寒烟也仅有一面之缘的于夫人又怎么可能回答得了他这个问题? 下一刻又被茶水落入杯盏的轻轻水声打断——原来是谢昭正在给自己斟茶。 谢昭轻轻放下茶壶,笑了笑道:“我倒是觉得凌掌门说的没错,每个人都有很多面,便如多棱镜会折射出不同的光芒。 在世人眼中,或许她是天宸唯一一位以双锏入道踏入祗仙境的武道奇才。但是在你心中或许根本不需要记得她那许多的身份,她只是一个多年不曾谋面、并且曾竭尽全力爱你护你的长辈,如此便已足够。” 凌或沉默一瞬,忽然洒然一笑,没错,是他想的太多,这已然足够。 “你说的没错,其余旧闻诸事,与我再不相干。” 她只是她,而他,只是她的儿子。那个她以自己性命和身后清名为代价,也要拼死相护的儿子。 韩长生搔了搔头,突然问道:“既然说到了这里,那于夫人和于姑娘的事,咱们又该如何是好?首先要解决的应该是夫人身上的毒,对吧?” 谢昭转过头默默打量于夫人一瞬,旋即轻轻点了点头。 “夫人如今这个情况,讳疾忌医可不太好。也多亏了夫人只是个不通武艺的弱女子,否则这么多年每每发起病来,于姑娘怎么应付的来?” 于夫人下意识握住女儿的手,“谢姑娘说的没错,我不能让再那些歹人如了意,令亲者痛仇者快。” 谢昭见她态度坚决,轻轻点了点手下石桌的石面,思忖道: “天下间医者很多,但是擅长治疗毒症的其实并不多——闵逍遥算是一个......不过实不相瞒,我这一年多也一直在打探他的行迹,但是一直没什么线索。” “闵逍遥?” 韩长生重重的一合掌,面带几分心驰神往,一脸兴奋的连声追问道:“就是那位天下间武道境界最高、已经入了圣王人境的‘逍遥医圣’? 这可是位妙人啊!听闻这位逍遥医圣从来不讲究什么医者仁心,他看得顺眼的人,治病救人分文不取,你不让他救,他甚至都要将你绑起来治病! 不过,若是他看不顺眼的人,哪怕病人再是位高权重、或者如何威逼利诱那都行不通,逍遥医圣不怕得罪人,也盖不理会权贵!” 凌或却皱眉看向谢昭。 “原来,你是在打探他的消息?一直没有结果吗?” 韩长生经凌或这么一问,终于也反应过来了。 他“啊”了一声,不解道:“阿昭,你要找他做什么吗?你怎么从来不曾跟我和凌或提起啊?” 谢昭耸了耸肩,笑得没心没肺。 “不过是跑江湖时随手打探那么一下而已,至于找不找得到他,我其实倒也无所谓的。想来他终日在深山老林里尝百草,等闲难以显露踪迹。” 凌或皱着眉,不动声色的看了她一眼,但是当着于夫人和于安安的面,他倒是没再多说什么。 于夫人若有所思的看着谢昭脸上分外明显的大片青黑色“胎记”,若有所思的问: “谢姑娘寻那位神医,是为了将脸上的胎记......医好吗?” 于夫人认真端详了一番谢昭“胎记”下的眉眼和五官,结果越看越心惊...... ——可惜了,虽然她脸上的胎记微微凸起,导致其五官甚至都已微微有些变形,但是依稀可见,若是没了这青黑色凸起胎记,谢姑娘必然是位极美貌的姑娘。 谢昭对上她的怜悯的视线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她必然是误会了。 不过将错就错,她也并不想多做解释,于是含含糊糊的随口糊弄了一句: “......呃.......算是吧?” ——才怪哩! 她这“胎记”长得恰到好处——独步江湖!独一无二! 她是傻了还是疯了,才会想要祛除它! 第33章 治病 谢昭抬手摸了摸下巴,她的左手下意识轻轻敲击了几下自己右手手腕,这是她思考时习惯的小动作。 “于夫人的毒已经入骨十年,再耽误不得。时间耽搁得越久,日后便越是难医。还需得尽快寻得闵逍遥为佳。” 韩长生搔了搔头,他傻不愣登的问: “所以,现在的情况就是——阿昭要寻逍遥医圣,于夫人也要寻那逍遥医圣,可是我们却并不知道逍遥医圣身在何处?” 谢昭失笑道:“这么说倒也没什么毛病,不过,我寻不寻他倒是没什么所谓的,也并不是什么攸关生死的病症。不过,夫人的事却是十分紧迫,迫在眉睫,半分耽误不得了。” 于安安一脸担忧焦灼,她有些忧虑的道: “......可是,自古神医踪迹皆是难寻,几遍如谢姑娘这般聪慧过人之人,尚且一年时间都未曾寻到,我们又如何寻得到他?” 谢昭神色古怪的清了清嗓子,略有些尴尬的道: “此事吧,说来也是凑巧......其实我前几日已经有了闵逍遥的消息。不过近日还有旁的要紧事情赶时间,因而暂时没那个功夫去寻他。我虽不能陪夫人同行,不过夫人倒是可以去他近日露面之地一试。” 于安安和于夫人当即大喜,豁然抬头看她:“此话当真?” 凌或微微一怔,他下意识看向她,然后皱眉。 “你有什么旁的要紧事不能去就医?是......因为我的那件事?” 谢昭“嗐”了一声,连声摆手,眼珠乱飞。 “不过自作多情,跟你有什么相干?” 凌或观之神色,便知这是托词,于是满是不认同的摇了摇头,正色说道: “糊涂,既然你也在寻逍遥医圣,他的踪迹又素来难寻,难得这次有了消息,你身上的病症才最为紧要,如何可以马虎? 至于我的那件旧事......左不过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不差多等一些时日。哪怕错过了九月那个时间,大不了过后再想旁的办法。” 谢昭面不改色的扯谎。 “你想什么呢啊?瞧瞧你!自以为是了不是?” 凌或皱眉看她。 谢昭年纪不大,但却“奸猾”的仿佛一只千年老狐狸,忽悠人的话让她说来,那叫一个顺嘴。 “——咻!” 院中几人一怔,只见谢昭先是抬臂向天空发出一枚声音和烟火迥异的袖箭,然后收回手来,遥遥一指韩长生,不屑的撇嘴道: “再说,我能有什么大病症啊?我能跑能跳、精神十足的,可比韩长生这个观宇境精神多了。 一点子微不足道、不痛不痒的小毛病,其实找不找那闵逍遥都没什么所谓。再说了,我那消息来源准不准确尚且不知,咱们那件事才迫在眉睫。” 凌或被她一顿忽悠,险些被忽悠懵了。 他不说不信吧,但也不敢全信,于是探究地看着谢昭,迟疑着道:“......真的?你别蒙我。” 凌或想起方才那枚响箭,又问:“还有,你刚刚发出的袖箭是......?” 谢昭一脸真诚,仿佛是天字头一号的忠义之人,她语重心长的道: “我怎么会骗人呢?我可是天底下最大的老实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至于那袖箭嘛——” “——哕。” 韩长生不知为何,突然有那么一点肠胃不适,没忍住哕了一声。 众人下意识看向他。 韩长生尴尬的一笑。 “......也不知怎么的,刚刚依稀听到了什么‘最大的老实人’之疯言疯语,突然间就有点作呕,十分的想吐。” 谢昭笑得一脸慈祥,她和声细语的温声道:“怎么?无端作呕,韩少侠莫非这是有喜了?” 众人严肃了许久表情被他这么一闹,倒是都显得有几分放松。 韩长生脸上一僵,从鼻子里轻轻吐出一个“哼”。 ——还是那种极小极小的“哼”声。 他娘的! 韩长生恶狠狠的在心里比划了一下。 等他成为神台宫的占卜术高高手,非要好好卜算问天一番! 他倒要看一看,将来是哪个不要命的二百五,居然敢娶了谢昭这个嘴巴毒死人不偿命的臭丫头! 笑闹过后,谢昭从她那一身粗布衣衫的乱七八糟口袋中,准确的找出了那枚前几日她刚刚用来忽悠过沈戚的扳指指环,然后郑重递给于夫人。 于夫人一怔:“......这是?” 谢昭:“夫人,我所得到的消息是,闵逍遥近日曾在巫岚山脉一带出现。这枚指环你带在上身,务必妥善保管。待你见到闵逍遥,便将此物交于他,就说......” 她略一停顿,笑容里带了几分漫不经心。 “就说啊,此物是一个名字里带‘昭’的姑娘交给你的。那姑娘说,他欠过的人情,是时候该还了。” 于夫人微怔,然后下意识蹙了蹙眉梢。 “这样......就可以?” 不是说那位逍遥医圣性格十分古怪,且丝毫不讲情面吗? 她届时讲话如此不客气,岂不是会惹恼了逍遥医圣? 谢昭笑眯眯的轻轻颔首:“没错,夫人有所不知,这厮也是个贱皮子,您就这样说,保管没问题。” 也? 什么意思? 韩长生格外敏感的扭头怒视她。 谢昭全当看不到,倒是于安安忽然有些紧张的嗫嚅一声道:“可是,巫岚山脉远在西南边陲之地,听闻那边风土民情与中原迥异,民风彪悍,瘴气弥漫,很多村镇尚且不曾开化,十分危险。” 韩长生当即也蹙眉道:“是啊,阿昭!更何况,江湖中最无情、最冷酷的第一暗器门派——‘潇湘雨下’就在那巫岚山脉八十一峰之间。此行一路艰险,于夫人她们会不会不太安全啊?” 就在此时,凌或忽然眼神一厉! 他神色肃穆,豁然抬头看向房檐,清朗断喝一声: “——什么人?且留下吧!” 他以为是那个暗害过于夫人的人留下的暗哨,于是下手并不容情! 只见凌或腰间双锏中的一柄,应声而飞,被内力所控急速射向明明空无一人的房檐! 雷火电光之间,谢昭反应过来了,当即喝道:“——凌或!且慢!” 凌或微微一怔。 但好在他反应极快,飞出的长锏收放自如,转瞬间那炳射向半空中的长锏在他内息运转下,急速在房檐上旋转一圈,又原路折返。 “——唰”的一声,利刃已回鞘至他腰间的锏鞘中。 下一刻,一个身影,在之前本无一人的房檐上逐渐现了形。 第34章 枭娘 那人一身黑色劲装,脸上带着面具,看不清面容,一眼望去甚至也辨不出男女,不过,他整个人如同一张绷紧的弓,显然精神十分紧张,正自严阵以待。 谢昭见状笑了笑,不甚在意的像屋檐上的人随意招了招手。 “姑娘受惊了。还请下来一叙。” 什么? 原来那居然是个女子? 显而易见,房檐上那女子的身手显然极好。 她略顿了顿,倒也不曾畏惧,只是脚尖轻轻一动,旋即下一瞬便已然落在院中——可见是一位轻功上乘的江湖好手。 凌或蹙眉,这是一位大承玄境,精通暗器和轻功的江湖好手。 尽管她目前看起来并无恶意,但凌或却依旧目光如炬的盯着她,似乎她稍有异动,便会将其拿下。 直至他的视线落在了女子手背上的烙印上,然后微微蹙眉,一字一句轻声道:“潇湘雨下。” ——豁? 在场除了谢昭外,其余众人闻言皆是一愣。 尤其是韩长生! 上一瞬似乎他才说过人家的门派是“最冷酷最无情”的,转头正主就站在面前,这就委实有些尴尬了。 韩长生的目光随着凌或的视线,一齐看向女子的手背,旋即“啊”了一声,眼睛乱瞟着惊讶道:“居然还真的是潇湘雨下的印记?” 他眼睛放光,恨不得将面前的女子看出个花来! 原因无他,那可是潇湘雨下啊!天下五大门派之一! ——更是江湖之中公认的天下第一暗器门阀!最最神秘的明晃晃做着暗杀买卖、目无法纪的门派! 潇湘雨下上百年来,更是出过许多名震天下的绝顶杀手。 听闻他们的初代掌门,当初正是为避免门下弟子被仇家寻仇,于是才将门派隐藏在瘴气弥漫的巫岚山脉八十一峰中,不过具体在哪一峰,就江湖不详了。 而潇湘雨下如今的掌门人欧十三娘,修为已入虚空天境! 那可是虚空天境啊! 还差一步便可步入祗仙境、俗称“半仙”的虚空天境——欧十三娘更是天下七大顶尖高手中、唯一一个并不在祗仙境的高手。 她的一手“十二扇刃”名震江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韩长生对“潇湘雨下”实在是太好奇了! 因为这个门派,确实太过于神秘,几乎极少有确切的讯息流入江湖。 不仅是他,就连一贯从容不迫的凌或,此时都用略带审视、若有所思的目光,不动声色打量着面前的女子——这就是传闻中,出自第一杀手门派的弟子? 只不过,他们好奇也好,敌意也罢,面前那名潇湘雨下的女弟子始终无悲无喜,就像是一个戴着面具、无懈可击的假人。 下一瞬,她忽然动了,却是出人意表的朝谢昭微微施了个礼。 谈不上多恭敬,但也让人挑不出什么理来。 “谢姑娘。” 谢昭“唔”了一声,她一副懒懒散散的惫懒样儿,始终不曾从石椅上抬起她那个尊臀。 “姑娘客气了,先前在汝阳城郊,便是姑娘在茶寮给我留下的讯号,告知我闵逍遥行踪的吧?说来失礼,还不知姑娘的姓名,也不曾当面致谢。” 这位潇湘雨下的弟子一板一眼,语调中没有一丝情绪波澜。 “小人枭娘,领掌门之命行事,不敢当谢姑娘的谢。” 凌或和韩长生闻言一愣。 潇湘雨下的弟子大多活在江湖暗处,极其注意保护自己的身份。因此,他们的真实姓名除了同门外,其实极少会告知外人。 没想到这位枭娘姑娘居然这么坦荡,谢昭一问,便将自己的名字说了? 韩长生嘴巴长得已经能塞进一整颗鹅蛋,心里直么泛嘟囔: ——这不可能吧? 该不会报了个假名字? ......掌门之命? 那岂不是大名鼎鼎的欧十三娘? 他脸上表情满是不可置信,谢昭这个小小金遥境的战五渣,居然认识虚空天境的半仙、名震江湖的“十二扇刃”欧十三娘? 这怎么能够呢? 谢昭没有理会表情各异的诸人,只是对枭娘点了点头。 “贵派掌门的人情,我记下了。不过,如今还有一事要拜托枭娘姑娘。” 枭娘沉默一瞬,她之前离开巫岚山脉时得到的指令是,要将逍遥医圣的近日消息告知这位谢姑娘,除此之外,她本不该再替她做其他多余之事。 ——他们“潇湘雨下”替人办的事,大多数是花钱买命,没有免费的道理,否则若是坏了规矩,即便是她这个门中等级最高的“金字令”弟子,回去也要被重罚的。 谢昭看出她的顾虑,她略一摆手,失笑道:“姑娘不必担心,若是十三娘追究,你便说是我死缠烂打强迫于你,她必不会说什么的。” 枭娘面具下一向没什么表情的神情微微一顿,她下意识皱起眉头看向面前这个其实她也并不知底细的“掌门故人”。 “并非枭娘不近人情,只是我派中门规森严,任务完毕需得尽快返回巫岚山脉。枭娘之所以这几日跟随姑娘暂时未归,亦是因为掌门有命,让枭娘留下暗号后沿途远远观察谢姑娘几日,提防姑娘一时粗心,并未留意到我留下的讯息,再出了什么岔头。” ......其实,她们欧掌门的原话是—— “那个混不吝看起来一副精明模样,实则万事都不曾过心,即便是对她自己的事,恐怕她也未必见得有多上心。你留下记号后,务必记得一路远远尾随,多留几次暗语给她,确认她看到了。否则这人,心虽明,却眼瞎得很,多半是看不见的。” 谁知听了枭娘这话,谢昭当即笑眯眯的指了指一旁略有些无措的于夫人。 “哦?原来枭娘姑娘这是着急要回巫岚山脉复命吗?这感情好啊!这不是‘瞎子纫上了绣花针’——凑巧了吗? 呐,介绍一下,这位于夫人是已故平威将军的夫人宁氏,还请枭娘姑娘回去巫岚山脉复命时,顺路一同带上,可好?这都是顺道的事儿嘛,一事不烦二主,也不麻烦的!” 枭娘:“......” 于氏母女:“......” 凌或、韩长生:“......” 就怎么说呢? 别说是枭娘了,就连他们此时都有些看不下去眼了。 该说不说的,谢昭吧......有时候的确是有够厚颜无耻的。 第35章 金字牌 最后,也不知谢昭神神秘秘将那名叫枭娘的潇湘雨下女弟子招呼到一旁角落里嘀嘀咕咕的说了些什么。 总之,等她们二人重新回来时,先前明显对谢昭强行塞来的“私活儿”不太感冒的枭娘,居然不吭声了。 于安安试探着问道:“谢姑娘,是这位萧姑娘,送我与母亲去巫岚山脉寻找逍遥医圣吗?” 其实,她并不知道枭娘的“枭”究竟是哪个“枭”,因此误以为是姓氏的那个“萧”,张口闭口都是“萧姑娘”。 也不知道谢昭本人知不知道,反正她只管笑盈盈的点头瞎答应。 “没错了!枭娘姑娘嘛,人美心善,乐善好施,听闻于夫人有疾,迫切需要寻找闵逍遥,于是急公好义、当仁不让的决定亲自护送二位去西南边境!啧——” 她摇头晃脑,一副皆大欢喜的模样,好像寻找闵逍遥这事已经手到擒来,如探囊取物一般简单容易。 “——枭娘,你可真是一位天大的大善人呐!” “人美心善”、“乐善好施”、“急公好义”、“当仁不让”、“天大好人”的枭娘:“......” 她此时不禁有些迷茫。 实不相瞒,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有人敢把这么多十足离谱的词汇,一股脑的倒扣在她脑袋上。 枭娘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蓦然打了个突。 她不禁有些茫然的胡思乱想起来。 ......掌门不是说,这位谢姑娘虽然行事不羁,却是位真正的高人吗? 江湖上有她这样行事鬼马星空、出人意表的“高人”吗? 她怎么从未听闻过? 枭娘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可是从来不曾听说过江湖之中有这么一号人啊......这真是谢姑娘吗?她该不会找错人了罢? 若不是这位谢姑娘当真识得他们潇湘雨下的独门暗语,枭娘几乎可以肯定的以为,自己必然是此行出了什么岔子,找错了人。 于安安心里还是有些忐忑,毕竟说句不该说的,这位“萧姑娘”横看竖看,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位古道热肠的菩萨心肠。 更何况,方才韩长生的那番话还历历在目,江湖上最冷酷无情的门派弟子,当真能......护着她们母女千里迢迢去西南边陲寻医问病? 凌或似乎也看出了她的顾虑,忽然出声道: “潇湘雨下虽是天下第一暗器门阀,但却也最为重诺。这位枭娘姑娘既然应下了,便必会履约,一诺千金,护二位周全。” 听到这位看起来就十分靠谱的凌少侠都这般说,于安安这才心下一松。 谢昭懒洋洋的道:“放心吧,于姑娘,在整个西南边陲一带,潇湘雨下是最大的地头蛇了——就算是条强龙去了那边,也得盘起尾巴低调做人。有他们相护,你们必然一路平安无虞。” ——就比如她当年,那可是要多低调有多低调呢! 当然,这话也就她自己信,如果说到欧十三娘面前,欧掌门怕是都想骂人的。 枭娘抱着手臂站在一旁,呼吸声轻到几不可闻,活像一尊不声不响的摆件。 她表面看来身无利器,十分寻常的模样。但是在场诸人任谁都知道,这位潇湘雨下的好手,周身上下必定藏了不少微小的、杀人不见血的致命暗器。 虽然枭娘自打跟谢昭回来后,便始终一句话不曾说,但是当于安安试探着看向她、并且不小心与她的眼睛对视那一瞬,于安安刹那间忽然间就不怎么怕了。 枭娘虽未曾承诺过她们母女只言片语,但是在那一刻,于安安心中奇异的微微一动。 她蓦然相信,若是当真她们此行遇到什么危险,这位“萧姑娘”必然会拼死护她们周全。 倒是韩长生心里有些打鼓,他偷偷靠近谢昭,拉了拉谢昭的袖子,然后见谢昭回过头来,倾下身悄咪咪的问: “那个......谢昭啊,她......就她......如今是个什么境界?你们交过底没有?她到底行不行啊?别到时候靠不住,出点什么事情,这搭一个再送一个,鸡飞蛋打的不偿失啊!若遇到什么强人,她打不过还能跑,但是于夫人母女可就交代了啊!” 韩长生自以为十分隐蔽的伸出一指,指了指枭娘的方向—— 不是他看不起她,只是,于夫人的背后可还有一个不知底细的仇家始终暗中窥探、虎视眈眈......还十分狠辣无情! 韩长生只是一个小小的观宇玄境,因此自然看不透枭娘的境界深浅。见谢昭似乎与她有那么几分说得上话,这才连忙过来探听一下对方虚实。 谢昭欠了巴登的,也学着他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装模作样地压低声音回答: “她是大乘玄境,你觉得行不行?......就这么说吧,她们这种精通暗器、经常搞暗杀的好手,最擅长的便是刀口舔血的营生,身经百战、可越级杀人。多了倒是不敢说,不过凭借她如今的境界,越级杀一个大乘天境,那还是手到擒来的。” 据他们方才分析,圣王境的高手是绝不可能下手暗害不通武艺的老弱妇孺,所以,枭娘的武道境界应该足以庇护于氏母女。 韩长生愕然:“曰啊,大乘玄境?这么牛吗?现在做杀手门槛都要这么高的啊?” 谢昭嗤笑一声,“你是不是傻?枭娘可是金字牌弟子,是潇潇雨下最顶级的杀手,可不是寻常给钱卖命的斗狠之徒。更何况她们这个行当,差不了一点,失败便是身死。” 韩长生这才一本正经的小小声“啊”了一声,然后正色的点了点头,放下几乎操碎了的晚娘心,还顺手比划了一个他们三人之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手势。 谢昭忍笑忍得辛苦。 这个傻子啊,自以为与她的说话都在悄无声息中进行...... 殊不知他们说话的音量哪怕压得再低,大乘境以上的高手也是听得一清二楚。 一叶障目,掩耳盗铃,不外乎如此了。 这不,凌或面露无奈之色看着他们这边,颇有几分没眼多看的意思。 枭娘倒是十分有职业操守。 她面无表情、不动声色,只是下意识看向韩长生的眼底,到底还是没忍住闪过了一丝如同在看痴呆一般的神色。 不过她极快便收回了视线,除了凌或和谢昭外,倒也没人注意到。 沉默良久的于夫人却忽然道:“三位少侠,愚妇还有一事,还望三位成全。” 第36章 四人成行 他们一怔,以为于夫人是对于只身前往巫岚山脉一事还有所顾虑,于是齐齐转头看向她。 凌或:“夫人,您请说。” 于夫人出神的看着女儿一瞬,突然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语气虽然温和,但态度却很坚决: “安安,时光如梭,一晃之间你在这平洲城里庸庸碌碌困居了十六年。母亲方才想过了,此行去西南边陲寻那逍遥医圣,便不带着你了。” 于安安一愣,回过神来连忙着急道: “......什么?这怎么行呢?母亲——” 于夫人安抚的轻拍了拍她的手臂,闻声打断她道:“你先别急,听母亲把话说完。你我母女二人皆不通武艺,枭娘姑娘一路要照料我们两个,如果遇到什么变故,实在是辛苦。” 见于安安若有所思的顿了顿,她继续说道:“再者说,母亲此行是为了解毒治病的,自有神医照料,即便你跟着去了也没什么用处。因此我想将你托付给凌少侠他们一段时间。 几位少侠一身侠气、赤诚坦荡,说来你父亲少年时也曾在老君山学过武艺。将你托付给他们,母亲是放心的。” 其实,于夫人并不是嫌弃此行前往西南边陲带上于安安无甚用处,而是心里始终还是有些隐忧,担心藏在背后那人不会轻易放过她,必然还会出手。 若是当真依旧有人盯梢他们府中,盯得必然是她这个曾经的平威将军夫人,而不是于安安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弱质幼女。 ——届时她与于安安分开走,对于安安来讲未尝不是一种保护。 谢昭心中一动,她在刹那间其实便已经明白了于夫人心中顾虑。 只是...... 她不动声色的与同样沉默的凌或交换了一个眼神。 虽然于夫人托孤之意如此真切,但是他们此行昭歌,似乎也未必能够太平到哪里去...... 昭歌城的水到底有多深,如今对他们而言尚且还是未知数。此行带着于安安同行,当真没问题吗? 当真......算得上是为了于安安好吗? 他们尚未想好如何作答,韩长生那个傻子已经义薄云天的大声朗声道: “嗐,我当是什么呢,这算什么麻烦事?夫人权且放心吧!我们必然会照顾好于姑娘的,等夫人病愈归来,你们母女便可团聚了!” 谢昭:“......” 凌或:“......” 谢昭几乎要被气笑了。 她神色怪异的看向韩长生,似乎想透过他那貌似聪明实则装满了稻草的脑子,看看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不过......谢昭转念一想,说来他们此行昭歌,并不是真刀真枪的与人正面争斗的,只是暗中探访一些旧事。 她自己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以至于此行去往昭歌,她需要低调、低调、再低调一些。这般看来,带上于安安,问题应该也不大。 于是,谢昭不动声色的对凌或点了点头。 凌或蹙眉看她。 “没问题吗?” 谢昭含糊着“唔”了一声,“问题不大。” 好像似乎不论什么事情到了她面前,都是这幅云淡风轻的模样。 ——“问题不大”、“无妨”、“都是小事”,这些几乎是谢昭最常说的口头禅了。 不过奇妙的是,尽管她总是这么一副不甚着调、半死不活的死样子,但是只要是她说了没有问题,仿佛就真的没有问题了一般。 韩长生这般想来,心里直犯迷糊,这他娘的,倒是也怪了...... 于夫人见谢昭应承,当即大喜。 “多谢谢姑娘,谢姑娘和凌少侠的高义,愚妇将来必然报答。” 嗯?? 这话韩长生听着就有点不得劲了! 谢姑娘和凌少侠的高义? 他呢? 他这么大的活人,怎么就被漏下了? 好在,于安安十分善解人意的帮忙找补了一句,她温婉的一笑:“当然,还有韩少侠。这次真是多亏了三位,否则我母亲便要让那奸人害了去。” 韩长生瞬间不憋屈了! 他下意识挺了挺胸膛,还装模作样的清了清嗓子,然后一本正经的道: “——于姑娘这么客气做什么!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我辈江湖豪侠!行走江湖本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可千万不要跟我们客气!有什么事尽管——” 谢昭凉凉一笑。 生怕韩长生再胡乱应承什么不该说的,当即悠哉悠哉的站起身来,不动声色走到那呆子身后,狠狠在他后背软肉上拧了一把。 “——嗷呜!!!” 众人错愕看去。 “......韩少侠?” 于安安惊讶的看着他。 韩长生不争馒头争口气,当即把那一嗓子鬼哭狼嚎似的嚎叫再度吞回了嗓子眼里,然后漏出一脸便秘的表情。 “......没事,我......我就随便开开嗓子。” 几日后,在距离昭歌城最近的一个小镇,一座沿街酒楼二楼的雅座,四个少年男女酒足饭饱后一时踟蹰不前,似乎是有些犯了难。 他们正是前两日刚刚在平洲送别了于夫人和枭娘的谢昭、凌或一行人。 不过,谢昭、凌或和韩长生之所以能有机会踏进一家正经八百的酒楼用膳,当然还要全全仰赖于他们的新伙伴于安安了。 果然俗话说的没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破船还有三斤钉呢! 平威将军于念之的妻小,又怎么可能当真跟他们三个一穷二白的江湖“流民”一样一贫如洗? 于是,就在他们两拨人正式分道扬镳之前,于夫人笑得一脸慈祥敦厚,出手那叫一个阔绰大方,直接就从随身包裹里掏出了三只红色锦囊,说是给谢昭、凌或和韩长生三人的红封! 至于这红封到底有多大呢? ......就这么说吧,若是凌或他们三个豁出去面子,愿意当街去耍把式卖艺,那么大概他们再耍上十年,差不多就能攒够这笔银子了。 于夫人似乎是怕他们年轻人脸皮薄不好意思收,于是便找了借口说是长辈初次相见时见面礼。 ——好家伙,要不怎么说到底还是这大户人家出身的夫人呢,瞧瞧这气派!瞧瞧这眼界? 那说出来的话,叫一个悦耳中听,让人听了面子里子全都有,真是怎么听怎么舒服! 第37章 乍富 除了凌或是当真十分真诚的在拒绝于夫人赠予的大红封外,但凡来个人看到谢昭和韩长生那两双转得叽里咕噜的眼睛,就知道他们明显是在口是心非、半推半就! 尤其是谢昭,她当时一搭手便已经不动声色摸出了银票厚度,旋即咧开腮帮子,笑得好像见了她亲娘老子。 “嗐,夫人,您怎么这么客气,这怎么好意思呢?” 当然了......虽然凌或推拒的十分诚恳,但是最后他们还是在于夫人的盛情恳求下,把银票、啊不是,是“长辈的爱意”,“破例”给收下了。 谢昭揣着三个大大的红封,笑得眉不见眼,好像捡到了什么天大的便宜。 ——没错!凌或和韩长生的那份,自然也是要被她“收缴”起来的。 这两个败家子儿可不兴管钱嗷......一个乐善好施、看到不平之处必然便要做那散财童子的;另一个呢,干脆就是个十足的傻子,有点银子在手里活似会烫手、花得那叫一个豪迈! 谢昭转头心里又道:这位于夫人其实也是个妙人,她分明就是看出他们落魄且囊中羞涩,担心自己的女儿跟着他们跑江湖遭罪,所以干脆做了这个好人。 不过不得不说,这事做得十分漂亮,她谢昭表示十分满意! 还别说......直到那日分别之际,她倒是终于从于夫人身上浅浅看出了几分太子太傅宁无疾的女儿该有的人情气派。 孺子可教! 也不枉费她在欧十三娘那里又欠上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 如此看来,这买卖值当得很啊! 对于穷困潦倒的他们而言,于夫人简直就是火中送碳的绝世活菩萨! 于是,谢昭和韩长生这两人,就像好像两个骤然大富大贵起来的土鳖,头也昂起来了,背也挺起来了,人也支棱起来了,格外豪气云天! 凌或倒还是老样子,一幅宠辱不惊的模样。 他无奈的看着谢昭和韩长生那副有钱万事足的“小人得志”模样,不禁失笑摇头。 但是于安安却十分羡慕喜欢谢昭的洒脱性情,她连连道: “谢姑娘真是位难得真性情的女子,开心了便放声大笑,不开心便直爽的骂人。安安看了很是羡慕。” 韩长生听了这话不禁咋舌,一度怀疑这是在骂人,他迟疑着问: “‘不开心便骂人’?......于姑娘你确定这是直爽吗?怎么我听起来觉得这依稀像是缺心眼儿?” 谢昭出手如电,当即一记巴掌呼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啊!” 韩长生一声惊呼。 “你做什么又欺负人?” 谢昭一本正经的凉凉一笑。 “谁欺负人了,我只是想听个声响而已。” 韩长生警惕的看着她,总觉得这坏丫头没憋着好屁,但是每每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旺盛的好奇心去问她。 “什么声响?” 谢昭笑眯眯的答:“自然是听你脑子里水晃动起来的声响啊,你自己方才没听到吗?咕咚咕咚的,十分悦耳。” “——谢昭!!” 凌或摇头笑了笑。 于是,他们作别了眼含热泪、对女儿依依不舍的于夫人,和面无表情恨不得立马抽身离开的枭娘,带上了于安安一同踏上了南下昭歌城的路。 不过,这回有了银子,谢昭干什么都感觉十分有底气! 她不仅十分豪气的在平洲城采买了四匹马儿代步,还大方的挥手表示,从即日起,他们将不用采买干粮、不必露宿野外了! ——谁有了银子还偏生过得那么寒酸? 那不是缺心眼? 当然是要选择就地在每日落脚的城镇里最好的酒肆客栈中舒舒服服的住店啦! 不过让人意外的是,于安安看着一副柔柔弱弱、弱不禁风的模样,居然还会骑马? 这倒是给他们省了许多事,至少买马车的钱又省下了一笔。 于是,几日后,他们一行人走走停停,不知不觉便已来到了这座目前距离昭歌城最近的城镇。 若是从这个镇中骑马出发,不消三个时辰他们便可抵达昭歌城的北城门。 但是昭歌近在咫尺,他们却又犯起了难。 沿街酒楼的二楼雅间里,韩长生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解的问道: “怎么个意思?早到了几日便早到了几日呗,我看你们两个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这有什么好愁的?” 没错......他们因为在平洲城里置办了马匹代步,从而导致他们从汝阳城出发之前计算的路程时间大大缩短。 本来步行需要走上半个月的路程,没想到不过区区几日便让他们骑马赶到了。 其实于安安也不明就里,但是她性格自幼乖巧温柔,从来不给人添麻烦,她不明白也不会去问,就安安静静的吃自己的饭,等着他们的决断。 凌或蹙眉,解释给他们听。 “昭歌城人多眼杂,高手如过江之鲫,是非便也极多。若是我们提前了近十日进城,遇到不必要麻烦的几率和风险也会大大增加几分。” 谢昭凉凉补充:“那可是随便掉落一个瓦片,都能砸到好几位公卿贵胄的地界......” 韩长生若有所思的“啊”了一声,他想了想,好像是这个道理,可是...... 他面露希翼和向往......那可是昭歌城哎! 若是时间充足,如果他们可以好好游玩一番,那岂不是快哉? 那里有威震四方的天下第一门派,出了两位南朝祗仙境绝世高手的神台宫!而神台宫上还有那传说中可以汲取天上星辰之力、布阵杀敌的摘星术!有那可以通过问天卜卦、占卜预知即将未来发生之事的占卜术!还有那以两仪周易为轴、以天竺佛经为引,相伴而生的绝世高深心法——大梵音术、小梵音术! 那可是天下最最神秘的神台宫! ——也是他的梦想! 若是人之双眸中的精光可以用来点火,那么韩长生此时眼底的光亮,已经足以点燃整座酒楼! 凌或看着他那副明明很想去,却又强自忍住的话头的可怜模样,不禁莞尔。 他素来面冷心热,狠不下心。于是思忖片刻,缓缓道: “......提前进去昭歌,倒也不是不行。” 第38章 再遇沈二 韩长生的眼睛“噌”的一下,亮的仿佛是那西洋最新进口的琉璃灯! “啊?真的可以吗?啊哈哈哈哈哈!凌或!我就知道!你可真是一个天大的好人!” “天大的好人”凌或无奈的看着他,赶紧补充了一句: “虽说是可以,但是......我们此行还是要多加小心,切记不可太过高调。昭歌城高手极多,听闻皇宫之中更是有两位已入半步虚空境的隐士高人坐镇。 我如今的修为境界,放在昭歌城未必够看,若是出了什么纰漏,恐怕很难保证大家的安全。” 韩长生高举着手臂,就差指天盟誓、赌咒发誓了。 “凌或,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我绝对不惹事!绝对!不过阿昭嘛,那就不好说了,你也知道的,这小娘们儿惯爱招惹是非,闯起祸来犹如脱缰的野马,那是拦都拦不住的那种!” “惯爱招惹是非”的“野马”谢昭,颇有些没精打采的翻了他一眼,然后淡淡道: “你且放心吧,只要靠近昭歌城五十里范围内,我保证自己老实的像只拔了毛的鹌鹑......这下总可以了吧?” 她如此反常,倒是引得韩长生和于安安都有些诧异——就连于安安手中那双筷子,此时都不知不觉的停下了动作。 韩长生轻咦了一声,他上上下下好好欣赏了一番谢昭这幅十分少见、萎靡不振的模样,然后不怀好意“嘿嘿”一笑。 “啊呦?不是吧,阿昭?你这一脑门官司的鬼样子,可真是不多见啊。事出反常必有妖,莫非......你在昭歌曾欠了什么人大笔银子?所以臊眉耷眼的,没脸进去?” 谢昭十分罕见的居然没有揍他。 她有气无力的用手肘从桌子上撑起上半身,然后“唔”了一声,哼笑一声道:“呵......算是吧。” 她在心里暗自补充了一句:估计还是上辈子就欠下的烂债,要不怎么会这么倒霉。 于安安当即惴惴不安的放下筷子,抱起放在一旁的小包袱,十分善解人意。 “阿昭,你别怕,我这里还有不少银票的。而且母亲在离开前,还给我留了不少贵重的首饰,还有一些于家昔年在昭歌城中置办的房屋铺面的地契,还有还有——” 她有些焦急的小声道。 ——总之不会让你再因为银钱犯难! 谢昭闻言失笑,连忙阻住了这单纯的姑娘试图往外掏家底的手。 嗐,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不是......我就是随口胡说的,你怎么还当真了呢?我哪里有什么债主,再说了谁敢欺负我,我不欺负旁人便不错了,那是在逗弄长生呆子玩的。” 韩长生听了这话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他指桑骂槐的对于安安道:“安安啊,你瞧好了,就这位——” 他指着谢昭,字正腔圆、中气十足的继续说道:“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十句话里有十二句都是糊弄鬼的!你以后习惯了就好了,这人啊,可不中信啊!” 于安安“噗嗤”一声,被他们逗笑了。 她见谢昭是真的不缺银子,这才呐呐收起了自己的家底包袱。 经过了几天的相处,他们早已丢开了“公子”、“姑娘”、“少侠”这一类没有营养又十分疏远的称呼,开始称呼起彼此的名字了。 这也算是历史的进步! 不过于安安兴许是不好意思直呼凌或的名字,所以每每都是称呼他为“凌大哥”——这点让韩长生十分的不爽。 他也想被人称呼“韩大哥”。 奈何于安安老早就一口一个“长生”,叫的那叫一个自然顺口...... 谢昭一巴掌拍开面前的爪子,她刚想支棱起“颓唐”的身体跟韩长生好好战斗一场,结果余光忽然透过雅间桌旁的窗户,看到街上走过了一人。 她轻嗯了一声,若有所思的道:“......怎么是他?” 韩长生一脸憨态的紧随其后也凑到了窗前,他好奇的顺着她的视线一同向窗外看去,当即也“咦”出了声,说出了和谢昭大差不差的话: “——怎么是他啊?” 凌或闻言蹙眉,跃身立于窗边。 他看着那个已经走远了的男人背影,闲适的神色忽然一敛。 ——居然是一个连他都完全看不出境界深浅的人。 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街上那人的武道境界,实则要更高于他。 凌或皱眉看向谢昭和韩长生,“你们认识?” 韩长生缓过神来,呆愣愣的搔了搔头。 “呃,其实吧,倒也算不上认识......只是在沈大统领家别院花园与他见过一面,连话都不曾说过一句。” ——准确的是,是对方在花园中探究般观察了他们好一会,然后便自顾自走开了。 凌或听到“沈大统领别院”这几个字时,眼底便闪过一丝了然,他点了点头,轻声道: “......原来是他。” 凌或虽然不曾面对面见过那位传说中的沈家二爷,但是整个汝阳沈家,除了二爷沈威是在圣王天境外,再没有其他圣王境的高手。 只是......沈威出现在这里是要做什么? 难道也是要去昭歌的? 他微微蹙眉,看来昭歌城里的高手又多了一个。 高手,便意味着变数。 谢昭收回视线,重新趴了回来,还是那一副懒洋洋没有骨头的模样。 她曼声道:“无妨,管他做什么?他左不过也不是来找咱们的,那便跟咱们毫无关系。” 韩长生认真想了想,还真是这个道理,于是当即表示十分赞同。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听君一席话,白读十年书,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吃饭吃饭!吃饱了进城!” 韩长生有了“昭歌城”和“神台宫”这双重精神支柱的强大动力支撑,吃起饭来都格外有劲儿,生生吃出了一种虎虎生威的气势。 若是让谢昭来说,他那副咬牙切齿的模样,跟吃冤家也没什么两样,活似这顿饭不用花钱一般。 于安安腼腆的笑了笑,也再度拿起筷子。 看其他两人的注意力重新被食物吸引,不曾注意他们,于是凌或忽然偏过头来,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轻道: “......提前十日去昭歌,你......没问题吗?” 第39章 问道“黄金台” 谢昭闻言一愣。 下一瞬她用一种极富深意的目光在凌或的脸上略扫过了一圈,但是意外的是,她却什么多余的话都没有说,只是淡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凌或点了点头,也不再吭声。 这一番交锋简短而无声,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颇有几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感觉。 ——其实他们也完全没有必要那么小声,因为哪怕韩长生和于安安能听得到,想来也未必明白他们之间究竟是在打什么哑谜。 酒足饭饱之后,四人牵起同样吃足了粮草的马儿,溜溜达达的出了镇子,朝着昭歌城的方向去了。 好巧不巧的,在昭歌城门口排队等候门卫放行时,他们居然又一次遇到了同样在排队等待放行的沈家二爷沈威。 韩长生无声的用口型问。 “——要不去打个招呼?” 谢昭当即扭过头去,看都不看他一眼。 不过那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你有什么毛病?要去你去,我可不去。 凌或轻轻牵了牵嘴角,他同样不打算去淌不该淌的浑水。 此行昭歌,还是尽量不要引人瞩目最好。 事实证明...... 就算他们不傻,但却架不住他们有一个傻透了腔的同伴! ——也不知韩长生真是好奇心强到过了头,还是天生脸皮厚自来熟,居然真的跑过去跟沈威打了个招呼。 那边的沈威明显也被眼前这少年完全迥异于常人的举动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之间居然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还真的与他说上了几句。 如此说来,作为一个圣王天境的武道强者,沈威还是第一次遇到完全不惧怕他的观宇境小辈。 他虽然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一时之间却也有些哭笑不得。 片刻后,韩长生带着一脸心满意足的表情回来了。 谢昭似笑非笑的看他。 “怎么?打完招呼了?有收获?” 韩长生憨笑着“啊”了一声,他挠了挠头,此时好像也有那么几分云里雾里,不着边际。 他笑着道,“真没想到啊,原来先前是我们误会他了,你还别说,这个沈二爷没想到还挺平易近人的。” 谢昭懒洋洋道:“怎么,你不知道这个常识吗?一般情况下,大多数人对于智力上略有残缺的人,总是会多一些包容。” 凌或和于安安闻言莞尔失笑。 韩长生当即翻了个白眼。 “——你懂什么?不要以你的小人之心度我们的君子之腹,那是因为沈二爷一看我的面相,就知道我将来必然是个前途无量的大好少年! 所以就连我方才问他来昭歌干什么,他居然都告诉我了。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我们英雄惜英雄!说明我们之间没有秘密!” 谢昭“呵呵”一笑,眯着眼挑眉看他,漫不经心的问: “哦?那他说自己是来昭歌做什么的?” 凌或也下意识向韩长生看来。 韩长生傻乎乎的笑了笑。 “你说沈二爷啊?放心放心,他此行来昭歌还真跟咱们无关。人家啊,那可是来问道的!” “问道?” 谢昭微微一顿,下一瞬,她若有所思的“唔”了一声,然后点了点头。 “哦,这么看来,他应该是遇到了瓶颈,所以如今只能选择问道一途,来堪破生死突破自己。” 凌或听了后也轻轻颔首,略有神往之色。 “若是他这次能问道成功,突破自己的心魔,兴许天下间便要多上一位半步虚空人境的高手了。” ——问道一战,生死不论,手起剑落,便定生死! 这是何等的苍茫大气。 古往今来的高手,绝大多数都要经历“问道”生死的这一关。能闯过去就是掀开自己武道之上的新一篇章,若是闯不过去吗......那就是黄土之下无人问津的白骨皑皑。 谢昭沉默思忖,喃喃道:“......他这是要去寻谁问道?皇城中的那两位半步虚空境的深宫内侍吗?这不合规矩,那两位可是从不与人问道。” 她本是在自言自语,没料到会有人回答。 不成想韩长生“啊”了一声,脑袋摇成了拨浪鼓,然后两眼放光的回答她道: “才不是哩!沈二爷是位真英雄!他居然要问道‘黄金台’!” 谢昭和凌或均是一愣。 只有于安安不懂江湖之事,茫然的问:“‘黄金台’是什么?听名字,莫非也是一个江湖门派吗?很有名吗?” 韩长生“嘿嘿”一笑道:“当然不是!‘黄金台’其实是一柄剑的名字——据说剑名出自古诗‘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此乃是半步虚空天境的剑道高手,路伤雀的佩剑!” 他如数家珍继续说道:“‘黄金台’这把剑,其实算不上什么上古名剑,只是原皇宫宝库中留存的一把宝剑,但是这使剑的人可却不简单! ——他曾是‘千岁剑仙’的陪练剑侍,所习的正是剑仙母家谢氏家传的‘河图剑术’!虽然说他的剑与剑仙的剑相比差距大了些,但那毕竟也是河图剑术啊!” 韩长生性质昂昂的说完,本等着看同伴们惊讶或是赞叹的回应,谁知三个人居然没有一个给他回应! 凌或一脸欲言又止,谢昭则微微蹙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 不过还好于安安还算给面子,她“啊”了一声,十分捧场。 “原来那位路大人居然是长公主殿下的剑侍,那必然是十分厉害!” 天宸的百姓提及天宸公主符景词,几乎无人不是心怀敬仰。 “自然十分厉害!” 韩长生又来了精神,“半步虚空天境!放眼整个天下也不多了!更何况他是家奴出身,还那么年轻!听闻他如今不过也才二十六岁而已!” 想了想,他忽然拍了拍凌或的胸口。 “不过我更看好你!凌或你也才十九岁,便已然是圣王人境了,前几日你不是还说感觉自己极有可能在两个月内再破圣王玄境吗?——这简直已是坐着炮竹飞跃的突破速度了! 想必再过几年,你绝对不会比那个‘黄金台’路伤雀差!” 凌或无奈的笑了笑,他摇了摇头道: “谈何容易?圣王之上,往上每每突破一个小境界,都难如登天。” 想来,他将来或早或晚,也是要走上问道一途的。 第40章 定亲 凌或看了看一反常态、略有几分沉默的谢昭,突然问:“阿昭,你觉得沈威此番,能否问道成功?” 谢昭轻笑了一声,语气中有几丝怅然。 “沈威么......他如今在圣王天境,而路伤雀已在半步虚空天境,他们两人之间整整差出了一个整个大境界。与路伤雀比武,毫无悬念,他必输无疑。 不过,问道的结果与比武输赢并没什么相干。哪怕沈威比武输了,若是能从此战中堪破自己心中的道劫、突破境界,那便是算作问道功成。所以啊......” 她笑眯眯的转过头。 “我赌他会成功。” 韩长生凑上前来插话。 “为什么啊?” 谢昭耸了耸肩,语气平静自然的好像是在点评路边市集中的炊饼好不好吃。 “因为,路伤雀本就是一个为人端方且出手极有分寸的人。 他心中敬剑,自会用心一战;但他又知敬人,所以必然不会当真伤了沈家二爷的性命......毕竟沈大爷曾在昭歌任职禁军大统领多年,与他也算得上是点头之交。 ——若是得遇路伤雀这般高手陪招,沈威都无法堪破圣王天境的心境,那么或许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只能止步于此。” 韩长生听得格外认真,不过听完以后反应过来,轻咦了一声挑着眉上下看了她半晌,一副欲言又止期期艾艾的寒酸相。 谢昭凉凉瞥了他一眼。 “有屁就放,故弄什么玄虚。” 于是,韩长生当即啧啧有声,赞叹不已。 “没别的意思,我单纯就是有点好奇啊......阿昭,你说你这个在武道上刚刚才入门的金遥人境小小菜鸡,究竟是如何做到可以如此一本正经的点评这些圣王境、半步虚空境高手的?” 他说着说着把自己先逗笑了,噗嗤一声,“阿昭,你真的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吗?” 谢昭微微一顿,难得被人不上不下的噎住了。 下一刻,她微笑着转过头来,皮笑肉不笑道:“因为热爱。” 中规中矩随着大流进入北城门的一行四个少年男女,当晚决定就近随便找一家附近的客栈落脚。 昭歌城,仙居客栈。 “——什么?你已经订过亲了?” 韩长生愕然的看着期期艾艾略待羞赧的于安安,心中震惊不已。 “于夫人不是说,在平洲这些年耽误了你,所以连门好亲事都不曾给你说下吗?怎么就已有亲事了?” 乍闻此事,谢昭和凌或也有些懵。 他们错愕的看着于安安从包裹里面拿出的一块破了一半的玉珏,一时之间有些摸不清头绪...... 所以......于安安居然是有未婚夫的? 于安安羞涩的道:“没有的事......其实也算不上是定亲......不过是家父生前与李家世伯酒后的戏言而已,我母亲本就从未当过真。 ——母亲说军中之人醉酒过后说什么的都有,那些话大多作不得数的。不过母亲知道我兴许要随你们一同来昭歌,于是临行前便给了我这枚玉珏,说是当年父亲醉酒后稀里糊涂从李伯伯那里收下的。” 说到这里,于安安似乎是有些不堪,她微微垂下头来,轻轻道: “......母亲说的对,如今于家家道中落,我们小门小户,还是不要让旁人为难为好。旧物也罢,信物也好,我此行正好一并上门归还,也落得一身轻松。” 谢昭颇有几分牙酸的看着半块玉珏。 她有些不解:“摔玉为信,各执半面——这实打实分明就是订婚信物啊,为什么于夫人会觉得这样还算不上定亲?万一那位李家公子一直在等着你——” 谢昭顿了顿,在脑中飞快将昭歌姓李的几位将军过了个遍,旋即脑海中浮现了几个适龄的人选,然后蹙眉试探性问: “你口中那位‘李世伯’,该不会是九门提督李肃河吧?” 于安安讶异的看了她一眼,似乎是有些惊讶于谢昭的聪慧敏锐。 “是的,李世伯正是李肃河李大人。阿昭是怎么猜到的?” 谢昭摆了摆手,她又一次慵懒的靠回了椅背,没什么精神的道: “......嗐,这有什么难猜的?昭歌城嘛,说大也大,说小也小——那么几个有名有姓的人还互相亲戚套着亲戚、故旧交织故旧的。顺着与平威将军当年交好的武将去想,这并不难。” 似乎打从靠近昭歌城,谢昭就始终有气无力的,干什么都是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模样...... 当然了,她过去一年多其实也一直是惫懒性子,只不过这两天尤其明显。 于安安听了谢昭的话微微失笑。 这事听来这确实不难,但是能在瞬间便将所有事情的脉络捋顺,还将人名脱口而出,那就不是一般的难了...... 不过,她还是腼腆的笑了笑:“阿昭真厉害。” 韩长生则是自己搬起一个椅子,坐得和他们凑近了些,然后一脸忧国忧民的道: “哎呀,这种时候就先别管她厉不厉害了!咱们说回李家公子,万一那位李家公子一直守着旧约,不曾婚娶呢?那怎么办啊?这亲事你还退吗?” 于安安一怔。 “不......不会吧?九门提督府这样的人家岂会......” 凌或微微蹙眉,问: “你们这些年在平洲城,就从来不曾打听过吗?” 于安安闻言摇了摇头,然后有些不好意思的说:“让凌大哥见笑了,安安这么多年来和母亲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整日里围着柴米油盐的琐事......别说是几百里外的昭歌城,即便是平洲城城东的几家大户人家,我们都不曾走动打听过。” 韩长生惊讶道:“所以,你也不知道那位李家公子如今是否婚娶?” 于安安轻轻点了点头。 谢昭这时忽然冒出来一句。 “李家有两位公子,昔年李大人和于将军结儿女亲家互换信物时,给你定下的是哪一位?” 韩长生愣了愣,接话问道:“他的两个儿子,莫非如今都未曾婚娶不成?” 谢昭“唔”了一声,全作回答,其实她担心不的......不仅是这个问题。 说到婚约之人,于安安似乎更加难为情了,她小声的道: “是......是李家的大公子。” 第41章 烂桃花 谢昭眼底闪过一丝错愕,她单手托着下巴,心里颇有几分无奈。 这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 谢昭微微蹙眉,出神的喃喃道:“......居然还真的是李家大公子吗?这就有点不好办了。” 凌或看到她神色有异,也微挑了挑眉,出言问道:“莫非是那位李家大公子有什么不妥吗?亦或是有什么不好的风评?” 谢昭轻轻摇了摇头,随意摆了摆手,笑了一下。 “倒也算不上什么不妥。听闻这位大公子自小十分上进,如今武道已入大乘人境,算得上是京中富贵堆儿里难得一个没长歪、也没长趴窝的公子哥儿。 人长得也极为俊俏,算得上是昭歌城里排的上号的美男子。不过嘛......” 要知道啊,凡事就怕一个“不过”、“但是”和“可是”...... 韩长生听起八卦秘闻来,那是半点耐心都没有的,他一听到谢昭的“不过”,当即连忙催促: “——不过什么啊?你倒是快说呀,哎呦,可急死个人儿,这种时候可不兴卖关子啊。” 谢昭轻叹了口气,也没什么心情与他们逗哏。 “不过,我听闻这位李大公子如今已经二十有四了,尚未婚娶......” 凌或略有些诧异,眉峰微微一顿。 于安安也是一愣。 “啊?” 韩长生怔一怔,旋即不解道:“你们这是什么表情,那不是好事吗?说明他们李家恪守旧诺,一直在等安安啊!” 凌或却偏过头不动声色的看了神色怔忪的于安安一眼,他已然明白了谢昭的未尽之意。于是转开视线,替谢昭解释道: “朝堂贵胄之后不同于江湖中的浪子,大户人家子弟往往亲事定得很早,喜事也办得早。公子们一般十八岁娶妻,小姐们一般十六岁嫁人。 ——可是于夫人并不想认这门亲,所以这么多年从来不曾着人上门催促。但是李家呢? 李家明明知道于夫人他们母女就在平洲城,为何大公子适龄多年,始终不曾着人上门询问?” 他说到这里,再次默默看了一眼微微蹙眉的于安安。 “所以,我觉得李大公子至今未曾娶妻,未必是在等安安,兴许是有什么旁的我们目前并不知道的原由。” 韩长生想了想,觉得似乎是这么个理儿,于是蹙眉又问:“那会不会是因为安安年纪太小,还未到嫁人的年龄?于是李家公子等了这许多年,蹉跎了年岁?” 谢昭失笑,似乎在惊愕于他的天真。 她摇头,“怎么会?你当婚丧嫁娶是玩笑的吗?今天吆喝一声,明天人就给抬进门了?那是小门小户纳妾,可不是贵人明媒正娶娶妻的做派。 安安而今已经十六岁,若是李家当真打算履约,那么必然在安安适龄的前两三年,也就是安安十二三岁时,便已着人上门闻名纳吉。 嫁娶讲究极多、步骤繁琐,过于仓促是要丢两个家族的脸面的。更何况,还要给新嫁娘留出大半年时间准备绣品和嫁妆......凌或猜的八九不离十,想来李家未必想要履约。” 韩长生这么一听,当即不乐意了。 “这是什么不信不义的缺德人家啊?多亏了于夫人和安安并不想嫁,否则岂不是要被他们这副势利眼的模样伤透了心?” 谢昭淡淡笑了笑,她无意识的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指尖...... 想来于夫人这么多年来,或多或少也察觉到了李家的态度,所以才如此坚定的让于安安送还旧物,一别两宽,免得彻底坏了两家曾经的情分。 她淡淡道:“说起来,关于这个李遂宁......哦,就是李家大公子,我当年曾在昭歌听闻过他招惹了些倒霉的烂桃花。” 三人齐齐抬头看她。 尤其是韩长生,他对于八卦辛秘那是绝不甘于落在人后的,眼睛亮的直放光! “‘倒霉的烂桃花’?——阿昭,快说快说!让我看看这个负心汉有多倒霉?知道他过得不好,我心里也能舒坦舒坦,谁让他们对不起我们安安。” 谢昭自己想了想,先笑了。 “其实这事吧,倒也赖不上他。方才不是说了吗,他是昭歌城里数一数二的美男子,还是位大乘人境有出息的官宦子弟——这人嘛,若是生得太过惹眼也不是好事。这不,就招惹上了他招惹不起的人。” 嗯? 其他三人不禁一愣。 这么短短的一瞬间,韩长生的脑子里已经闪过无数话本子里痴男怨女的爱恨纠葛。 哎? 等等! 招惹上了他招惹不起的人? 可是,这位李大公子已然是九门提督府的大公子了,身份地位和武艺都算得上够看了,究竟是什么人还能让他退避三舍、不敢招架? 韩长生突然灵机一动,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是公主!是公主看上了他!” 谢昭欣慰的颔首,看来这呆子的脑子这段时间很有进步,尤其是遇到这些家长里短的八卦琐事,就更显灵光。 不过,还没等她的不吝夸奖出口,那边就听韩长生扯着脖子震惊的吼道: “——原来是‘千岁剑仙’看上了他?所以意图强取豪夺?!” 谢昭:“......” 凌或:“......” 于安安:“......” 一阵令人倒牙的寂静中,韩长生尴尬的用脚抠着地板。 “......怎么了,方才谢昭不是点头了吗,难道不、不是公主吗?” 谢昭一脸的欲言又止,面露疑惑的蹦出了一句话:“怎么个事儿?莫非整个南朝天宸,就只有‘千岁剑仙’一位公主吗?” 韩长生愣了愣神,“啊那倒不是......也对啊......” 他搔了搔头,小声嘟囔道:“可是这也怪不得我嘛,一提起天宸的公主,放眼整个天下,谁人脑海里头一个蹦出来的名字不是那最有名气的那一位啊!” 凌或愣神过后也是无奈的摇着头笑了笑,他道: “你但凡想想看也该知道,这必不能够,天宸长公主是享誉江湖的一代剑仙,南朝第一剑道高手,更是当今武林第一剑,她怎么可能去强抢民男......” 凌或蹙眉瞥了一眼正垂头闷笑不止的谢昭,似乎不明白她这是又在抽什么风,然后又对韩长生淡淡补充了一句道: “——就算不是民男,强抢官宦公子,那也是不可能的。” 韩长生一想也是这个道理,于是憨笑一声。 “对哦.....” 谢昭也终于笑完了,她擦了擦眼角因憋笑而堪堪憋出来的一丝水花,目光带着调笑之意又看了韩长生一眼,似乎觉得这孩子傻的别具一格,也不是寻常人能比,然后含笑无情吐出四个字的中肯评价。 “真是棒槌。” 于安安忽然咬着唇轻轻问道:“那么......那位李大公子到底招惹上了哪位公主呢?” 第42章 荒唐的长公主 虽然于安安心底从未有过嫁入九门提督府的念头,但是李遂宁这个名字也算是她自小听到大的,所以此时听到这般秘事,还是忍不住要问问。 韩长生也来了精神,但是想起方才刚刚闹过的乌龙,于是又有些蔫头耷脑起来,他试探着分析道: “当今圣上是位十八岁的少年天子,而李家大公子已经二十有四——所以,我大胆猜测,李家大公子惹上的那自然不会是当今皇帝陛下所出的公主......” 凌或、于安安:“......” 他们神色复杂的看着他。 ......倒也不必回答的这么保守吧? 谢昭几乎被气笑了。 “韩长生,你能说说吗,你是怎么做到居然能将一句废话,说成一副好像推理出来什么了不得的真相的感觉?” 她是真的气笑出了声,“再者说,天下皆知皇帝今年才过十八,刚刚大婚不久,哪里来的女儿去骚扰李遂宁?” 韩长生哼了哼,翻了个白眼道:“还不都是因为你的脾气暴躁,动不动就要骂人!就是你,限制了我的想象力和发挥,让我聊个八卦都胆战心惊!” 他的想象力? ......猜测“千岁剑仙”符景词强抢美男的想象力吗? 聊八卦就可以半分脑子都不带? 谢昭拳头都硬了。 最后还是凌或出声救了他。 凌或失笑道:“先帝朝时期,曾有四位公主,今上登基后,这四位公主因为是皇帝的姊妹便也跟着升了辈分,晋升为了‘长公主’。 想来除了先帝的次女、和皇帝一母同胞龙凤双生的天宸长公主外,如今天宸朝堂上应该还有三位长公主。” 韩长生被转移了注意力,好奇的若有所思。 “若是按年龄看,那个李大公子已经二十有四了,那么必然是先帝的长女与他年纪更配了?” 谢昭淡淡道:“自然不是她,太平长公主虽年纪与李遂宁相当,但太平长公主早已出嫁,且她的驸马正是自己的表哥、大都督柏孟先的嫡长孙柏如松。嫁进自己的母家,若是还敢如此行事,她莫不是疯了不成?” 众人闻言一愣。 柏孟先的嫡长孙,那岂不就是当朝皇后小柏氏的嫡亲兄长? ——原来太平长公主和皇后小柏氏,这是互为姑嫂啊! 凌或若有所思。 “那么便只有一个可能了......平阳长公主?” 谢昭笑了笑。 “可不,除了那位,还有谁能如此荒唐?” 纠缠李遂宁的,正是太平长公主一母同胞的妹妹,先帝的第三女——平阳长公主符景琳。 她与“千岁剑仙”天宸长公主年岁相当,乃是天宸长公主的庶妹。 终于,韩长生也对上了号,他神色怪异的喃喃:“怪不得......那位啊!那可是昭歌城里,名头响亮仅次于‘千岁剑仙’的主儿了......” 只不过......这名头不要也罢。 若说在南朝天宸,上至王侯将相、下至黎民百姓,大家心目中最完美也最给皇朝臣民长脸的公主,那无疑必然是非“千岁剑仙”、天宸长公主符景词莫属了! 不过,凡事都有两面。 绚烂的日光背后,自然有藏污纳垢的阴影。 昭歌城里还有一位长公主,虽然和“千岁剑仙”天宸长公主殿下同岁,但却是整个天宸最荒唐、最声名狼藉的长公主。 ——那就是先帝的第三个女儿,平阳长公主符景琳! 她比皇帝和天宸长公主晚了两个月降生,听闻在性格上,也与天宸长公主截然不同。 平阳长公主和太平长公主乃是一母同胞,皆出于柏太贵妃膝下。 先帝爷在位时,皇后谢氏失宠于帝心,贵妃柏氏虽然终其一生不曾登临后位,但是却无名有实、位同副后,行使了很多年后宫之主的权利。 ——说句不好听的,即便是先皇后的子女,也曾在她这位贵妃手底下讨过两年生活。 因此在平阳长公主小时候,仰赖她母亲柏贵妃在后宫里的势力,在谢皇后这位皇后名存实亡、天宸长公主符景词也还不曾被神台宫前任大祭司带走的那两年,也算得上是在天宸皇宫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 不过,平阳长公主虽然蠢笨,但是生在皇家,生来也知道尊卑。 她知道,虽然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如今的皇帝,和天宸长公主同样也是没娘撑腰的孩子,但是她可以随意欺负天宸长公主,却绝不能欺负太子! 因为他未来将会是整个天宸的主人,是能决定她生死的人。 ——现在的她也要感谢自己小时难得聪明一次的推论,所以从来不曾得罪过太子,以至于太子登基为新帝后,对她的那些烂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轻拿轻放、得过且过。 没错,这位平阳长公主声名狼藉,生平最爱美貌男子。 当年在她年仅十四时,便已开始在自己的公主府中搜罗许多形形色色、各种类型的美男子。 也正是由于她如此胡作非为,如今已经年过十八岁,依旧没有正经的权贵人家敢尚这位长公主入门。 ......任谁家的公子做了这位平阳长公主的驸马,那不都得是顶着一脑门的绿帽? 一般寻常权贵人家,这位骄纵的长公主殿下看不上; 顶级权贵门阀,哪个又看得上这位骄纵的长公主; 而那些长相不够俊美的男子,也同样入不了平阳长公主的眼...... 因此,这天宸头一号的“绿帽王”,说来说去,也还不是什么人都有福气消受的,以至于平阳长公主居然从试婚年龄十六岁,一直挑挑拣拣蹉跎到了十八芳龄。 ——虽然同样是十八岁,人家天宸长公主虽然也不曾婚嫁,但是情况却与她又截然不同。 天宸长公主,堂堂天下第一剑仙,神台宫的神女大人! 说句不该说的,在天宸朝堂权贵和百姓心中,这天底下还真没有哪个男儿配得上这位南朝千百年来才出一位的武道奇才“千岁剑仙”! 别说天宸长公主如今才十八岁而已,就算她如今已经二十八、三十八,只要放出话来说要择婿,只怕昭歌城的城门都要被络绎而来、毛遂自荐的人踏平了去。 第43章 看门狗 韩长生发完呆,愣愣道:“......怪不得,怪不得李大公子不敢娶妻。说不定他们李家虽不想迎娶门第落魄了的于家姑娘,但私下里却还是用自己有婚约这个借口,来搪塞那位行事荒唐的长公主的。” 谢昭“唔”了一声,轻轻颔首。 算他没傻的彻底。 谢昭淡淡道:“我曾听闻,平阳长公主确实曾放话,想要招李遂宁为驸马。当然了,李遂宁他本人自然是不肯的,李家也自然是不愿意。 李遂宁的父亲李肃河毕竟是九门提督,掌管昭歌城安危的武将,平阳长公主再荒唐也不敢将手伸到前朝去,所以始终不敢逼迫李家太过。 不过,放眼整个昭歌城,官宦人家几乎都知道平阳长公主这么一个混不吝一直像‘恶犬盯肉’一样守着李遂宁这块‘香饽饽’......大家惹不起总躲得起吧? 想来也正是因此,李遂宁的婚事才被耽搁了下来。我私以为,安安你还是不要去趟这趟浑水比较好。” 韩长生点了点头,“她自然不敢逼迫九门提督府太过分的,这位长公主毕竟不是皇上的同母姐妹,不过是一阶庶出。若是太过嚣张惹了皇帝的不快,哪里还有好日子过?” 他想了想,十分费解的说:“可是还是好奇怪啊!” 凌或看向他:“什么好奇怪?” 韩长生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的道:“还能是什么奇怪,自然是小皇帝和柏家奇怪喽!——天下皆知,谢霖上柱国和柏孟先大都督不睦,而谢皇后和柏贵妃也不睦。 既然如此,为什么小皇帝居然会娶了柏家的嫡女做了皇后呢?这皇后小柏氏可是他亲娘的情敌柏太贵妃的嫡亲侄女哎?” 凌或沉默着想了想,也摇了摇头:“天家之事,其间复杂不是我们这些游迹江湖之闲人所知。” 于安安也有些不解。 她虽然生来远离昭歌纷扰,但是自小在文墨上所受的教育皆出自母亲宁氏,看似怯懦温婉,实则聪慧过人。 她若有所思道:“对啊......谢家如今虽然人丁不旺,大多有名有姓的谢氏子都已为国捐躯,但是毕竟如今谢家还有人在呢。 别的先不说,浔阳郡王谢焕章乃是当今朝堂百官文人的精神领袖,虽然听闻郡王性情淡泊宁静,但在文官之中力量也极大。 昔年我的外祖父被人称为‘宁半朝’,就是因为朝堂上另外一半官员皆是出自浔阳谢氏门下。 ——陛下既然有这样厉害的母族,为何还要迎娶柏家的女儿,这岂不是让谢氏后人......难堪没脸?” 凌或皱眉,没有吭声。 倒是安静了许久的谢昭忽然神色不明的笑了笑,她语气凉凉,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酸涩。 “即使谢家曾经再是风光,如今毕竟不已问朝堂事许久,浔阳郡王自己更是一副闲云野鹤的性子。 他是皇帝的长辈,也是皇帝嫡亲的舅舅,想来有了这么一层关系,这人嘛......用起来自然会有所顾忌,有了顾忌,自然也就不会那么顺手。” 三人怔了怔,似乎是在琢磨她话里的意思。 不过,谢昭却已经轻轻摆手打断了她们,将话头带回了正题。 “所以,安安你想好了吗?关于李家此事,你自己又是怎么想的?” 于安安先是一怔,旋即默默垂下了头。 她静静思索了片刻,然后抬起头来正色道:“阿昭,我已经想好了,人贵在自知。我虽不欲妄自菲薄,但昭歌城却是一个处处都要看出身、看权势的地方。 父亲亡故多年,虽然外祖父还有余荫庇护,但于家如今在昭歌已然算不得是什么权贵官宦。我也只是一个升斗小民,并不想招惹昭歌城的是非。 既然如此,那么明日一早不妨将那半块玉珏送还九门提督府,自此管她什么长公主也好、九门提督府大公子也罢,都再与我于安安没什么关系了。” 谢昭眼底闪过一丝欣慰的笑意,她静静看着她,确定她是真的下定了决心,于是轻轻点头道: “也好,于家的人口简单,其实以你的性情也并不适合嫁进提督府那种人际复杂的人家。既早决断、便早脱身,明日我们陪你一同去。” 凌或也点了点头,他的话少,语调不重,但却有种掷地有声的安全感。 他道:“你不必怕,有我们在。” 韩长生连连点头,他毫不见外的站起来大力拍了拍凌或的肩膀,中气十足的道: “——就是!咱们可不怕他们九门提督府,不就是二十四岁的大乘境吗?有什么了不起!瞧见了没?你的凌大哥如今可是一位十九岁的堂堂圣王境,摔他李大公子好几条街!他们若是想要为难你、或是强留你,那我们便打死他们这些狗曰的!” 于安安眼底闪过一丝感动,他们的话无疑驱散了她此时心中的不安。 她重重跟着点了点头,微笑着弯了弯眉眼。 “......嗯!” 次日一早,几人难得起了个大早,在简单收拾了一番后,便在客栈吃了个早饭,随后直奔九门提督府去了。 ——那还真是,一刻都没有耽搁。 正如谢昭之前在汝阳城所说,她似乎真的曾经来过昭歌,对四方街道都很熟悉的样子。她领着他们七拐八拐抄了不少近路,很快便抵达了九门提督府的门口。 韩长生当先上前交涉,他几步上了台阶,对着九门提督府门前的护卫道: “这位大哥,烦请帮我们通传一下,我们几个有要事想要求见李大人。” 九门提督府门口的护卫见惯了京中达官显贵,素来眼高于顶,且眼光毒辣。 他一眼就看出站在门前的几个少年少女衣着寒酸,一看便并非出身显贵人家——甚至还有一个少女一脸青黑胎记,十分丑陋不堪。 他下意识皱了皱眉,冷漠的道: “拜帖。” 韩长生一愣。 “拜帖?什么拜帖?” 他回头看了看于安安,待看到于安安轻轻摇了摇头后,便又转过头来憨笑道: “这位大哥,我们......我们没有拜帖,怎么?难道没有拜帖便不能见李大人吗?” 第44章 李遂宁 那护卫被气得冷冷发笑。 他冷漠的眼中闪过一丝轻视鄙夷的利芒,然后面无表情的沉声道: “没有拜帖,自是不能觐见我家提督大人。你们是从何处来的流民,居然如此不懂规矩冒冒失失?是怎么混进城的?你们的路引呢?” 他用目光扫过几人,只见这四个人年纪明显都不太大,也不知是哪家跑出来的小孩子。 一个少年腰间别着两根怪里怪气的、被灰色软布包裹的“短棍”;一个少女面容奇丑无比、手中还拿着一根长长的脏兮兮的拐杖;而另外两个一男一女少年人身上甚至连武器都不曾佩戴...... 还真的是......怎么瞧怎么落魄,怎么瞧怎么古怪! 那护卫皱眉。 “滚开,不要在门前挡路,否则将你们打出去。” 谢昭的视线带着一丝凉意,她冷冷瞥向那护卫,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但兴许是记挂着不能惹事,依旧忍了下来,没有吭声。 不过,那护卫却忽然有种被什么凶悍野兽盯上了的错觉。 他神色一凝,再次看向几人。 他的武道境界在灵觉玄境——天宸军中的普通将士大多都是灵觉境。 只有极少数的将士是更高一阶的金遥境,至于观宇境和大乘境则大多是偏将之列,寻常士兵里绝无仅有。 由于他和面前的几个少年男女实力差距悬殊,所以乍看一眼,根本看不出他们四人的境界深浅。 ——于安安是真的不通武艺,而其他三人的武道境界又都远在他上面。 虽然那护卫明显有些看不起人的架势,但是凌或却也并没有失礼,他上前一步,拱手一礼道: “官爷,在下乃是琅琊关守将、正二品武威将军许铎的徒孙,老君山凌或是也,偶然路过昭歌、特来拜访师门长辈故人,还请通禀李大人。” 他只言未曾提及平威将军于念之和于安安,而是拿出老君山前任长辈许老将军做了幌子。 ——毕竟此处是在大街上、府门外,人来人往,人多口杂,而于安安还是个姑娘家......解除婚约也好、归还信物也罢,还是都等他们进了李家家门、见到了李家家主再说也不迟。 若是如此随意将于家姓名告知提督府门口的护卫,到时指不定在外面传成什么样的风言风语。 那护卫微微一愣,他再次看向凌或,只见凌或从怀中掏出一枚样式古朴的木制令牌,上面用草书篆刻了龙飞凤舞的三个字。 ——老君山。 他一时踟蹰,无法辨别那令牌的真假。 不过,老君山虽然有些名气,却也并非是什么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四大门派,料想应该没人会冒充吧? 虽然二十多年前许铎许老将军亡故在琅琊关时,他才未曾入伍,但也曾听过这位武威将军的威名。 那护卫迟疑了一瞬,面上的傲慢不知不觉收了起来。 他看了看四人中不论是容貌还是气度都格外出挑的凌或,又蹙眉看了看浑身上下都透着古怪的谢昭,最终还是丢下一句—— “大人早朝未归,不过大公子此时正在府中。凌少侠,稍等。” 凌或等人微微怔忪,他们还没来得及反应,那护卫已经转身进了提督府。 片刻后,一个芝兰玉树的公子的身影,随着先前那名护卫来了。 李家大公子李遂宁果然不负盛名。 只见他五官俊朗,身姿挺拔,虽是一位大乘人境的天之骄子,但却又有一股掩不住的文臣风韵。 韩长生看着远远向他们走来的贵公子,小声喃喃道: “怪不得啊......” 怪不得那位色欲熏天的平阳长公主,紧紧盯着这位李公子不肯松手! 这男人是真的很好看啊! 韩长生下意识又扭过头去,看了看身旁凌或那张清隽中还带着一丝冷峭、极其能唬人的脸,然后心满意足的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不过,还是我的兄弟更胜一筹! 谢昭忽然凑到他身边,带着一丝好奇的凉凉问道:“韩长生,在外面稍微注意一点,你一脸荡笑,是在想什么污七八糟的事?” 韩长生笑容一僵,他啧了一声,眉头挑的老高。 “啧!要你管?” 这边,李遂宁已经走到府门前,含笑向凌或施了一礼。 “凌世兄,初次相见,有礼了。” 能一眼认出谁才是老君山的来人,这对于李遂宁来说并不难。 毕竟提督府门前的四人中,一个是观宇境,一个是金遥境,还有一个女子完全不通武艺。 而另外一个,他居然完全看不出对方境界的深浅......想必就是那位老君山的来客了。 要知道,李遂宁如今已是大乘人境的境界,他的武艺在昭歌城年轻一代王公子弟中已经算是数一数二了。可是就连他都尚且无法看出眼前少年的武道境界高低,由此可见,此人必然天资极高。 李遂宁这么仔细一看,还真是越看越心惊!这人居然如此年轻?与他相比,似乎更要年少一些。 难道已经在大乘人境之上了吗? 凌或顿了顿,施礼道:“大公子。” 韩长生在一旁欠欠的插了一嘴,“那个李公子啊......您叫凌或‘世兄’似乎不太合适,他还小呢。” 李遂宁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脸上不显,但是心中更为错愕。 “莫非凌公子的年纪比我还要小上一些?失敬失敬,那确实不该称呼‘世兄’,应该该叫‘贤弟’才对。” 韩长生脸上表情古怪,心里也直咋舌:好嘛,这昭歌城的权贵公子怎么比他还要自来熟?第一次见面就跟人称兄道弟起来了? 李遂宁看向门前其余几人,他的视线在谢昭的脸上十分明显停顿了一瞬,许是被她脸上如此大的“胎记”所吸引。 但见谢昭看过来,他又当即十分含蓄礼貌的微笑颔首,转开了脸,不再多看。 至于于安安......抱歉,兴许是因为她的长相实在太过普通了,又毫无内力武功,以至于李遂宁几乎不曾留意她,他只是将视线随意从她脸上略过,便再度看向凌或。 于安安微微一顿,不过他们二人本就素未蒙面,所以被李遂宁忽视其实也是意料之中,她温婉且沉默,不曾多说什么。 李遂宁彬彬有礼的道:“凌贤弟,各位少侠,里面请。家父早朝未归,由我先行招待各位贵客。” 凌或拱手一礼,“叨扰李公子了。” 第45章 李肃河 于是,他们一行几人便随着李遂宁一同踏进了九门提督府待客的厅堂。 李遂宁虽是武人出身,但是兴许是自小在昭歌城这座文人之都耳濡目染惯了,说话谈吐温文尔雅,很是让人如沐春风。 他乍看之下其实并不像武将之后,更像是哪家文臣官宦家的公子哥儿。 从他口中谈及对许铎老将军的溢美之词和哀悼之思,那更是舌灿如花且神色尤为真挚,实在很难让人不对其心生好感。 凌或素来是个寡言少语的老实人,而谢昭自打进了昭歌城就低调到像是被哑巴夺了舍,至于于安安嘛......她本就性格腼腆,尤其是进了九门提督府后更加局促谨慎。 ——不过好在,他们之中还有一个韩长生在。 这傻子不仅对谁都是一副天然自来熟的蠢模样,还格外擅长用嘴跑马,有他在,走到哪里场子都绝不会凉。 于是,李家厅堂里就是这样神奇的一幕...... 李遂宁客气有礼的待客闲谈,凌或或是点头、或是摇头、或者简短的回答;谢昭和于安安坐在一旁安静的当两盆一言不发的盆栽;而韩长生仿佛掌控了全场......瞧着他那副口若悬河的模样,仿佛他才是九门提督府的大公子...... 他此时正在侃侃而谈、滔滔不绝的细数自己“丰富”的江湖见闻。 ——当然,其中夸大其词的成分,占据了一多半。 谢昭在心里撇了撇嘴。 ......这呆子,满打满算闯荡江湖才不过一年半载,居然也敢在李遂宁面前将自己吹嘘成了一个江湖浪荡多年的游侠? 他不会真把人家见多识广的九门提督府大公子,当成了没见过世面的文弱书生吧......真是有够离谱,也真是有够不要脸。 不过好在,李遂宁毕竟是位极有气度的大家公子。 虽然他心里也有些无奈,但脸上却还是挂着亲和的微笑、耐下性子去听这位观宇玄境的“小小高手”,坐在他们李家厅堂大放厥词。 终于,在提督府下人们一声声“大人回来了”的禀告声中,韩长生一脸遗憾的被迫提前结束了自己的演讲。 谢昭倾斜着身子凑到他身边,似笑非笑的冒出了一句。 “——今儿个说爽了?” 韩长生满足的重重一点头。 “——舒服!” 他摇头晃脑的喃喃道:“真是好久都不曾畅谈得如此舒心畅快了,李大公子还真是位脾气极好的贵公子,不像你们,总是敷衍我——此时若是要用一个成语来形容我此时的心情,那么也就只有一个词才能全权表述了!” 凌或一脸古怪的看向他,旋即无奈的摇头笑了笑。 于安安好奇的小声问:“什么成语呀?” 韩长生一脸严肃,一字一句道: “——一!泻!千!里!” 于安安:“......” 谢昭扑哧一声,轻笑出声。 “安安,信我一言,这韩长生口中所说的话呢,若是你有幸没有听清,千万不要再问第二遍。” 然后,她似笑非笑的看向表情还有些不服气的韩长生。 “......算我求你了行吗,没事的时候你读读书可好?你不是想拜入神台宫门下的吗?可是人家神台宫驰名天下,是不收傻子的呀。” 韩长生气急,“——你!真是乌鸦嘴!” 凌或忽然清了清嗓子,意有所指的看向他们,打断了他们窸窸窣窣的私语。 谢昭“唔”了一声,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凌或必然已经从脚步上听出,九门提督李肃河快到了。 于是,几人稀稀拉拉的随着李遂宁起身,准备“恭候”这位九门提督的大驾归来。 果然下一刻,一个身穿天宸三品武将朝服的伟岸男子,此时正大步流星的踏进厅堂。 他虎目如炬,先是对李遂宁微微颔首,旋即扭头看向凌或等人。 李肃河和李遂宁父子同在大乘人境,所以很快,他便在面前的几名少年男女中“找对了”自己想要找的人。 他定定看向凌或,“回来的路上,本官已听前来报信的下人说过了,想必这位少侠就是许老将军门下的少年英雄凌公子吧?” 凌或拱手为礼。 “李大人安,晚辈老君山凌或。” 李肃河面露赞赏之色,他缓缓点头,不动声色的问: “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小小年纪,武道之上已有如此成就,救连伯父都已看不出你的境界深浅,不知凌少侠如今已在什么境界?” 凌或微微一顿,不过想到这个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于是坦诚道:“晚辈前些时日刚刚心有所悟,步入圣王人境。” 李肃河、李遂宁父子闻言一愣。 他们虽然知道凌或自然是在大乘人境之上,但是无法凭借肉眼堪破他的虚实,但是却没有料到,这位年纪如此轻的少年人,居然已经踏入了圣王境! 若说大乘境算的上是江湖上的好手,那么一入圣王境,便已算是江湖上数得上号的高手了。 李肃河不禁神色一肃。 这一次,他格外认真的打量了凌或一番,说出的却还是那句话: “......果真是......英雄出少年......” 只不过,这一句与先前的那一句,意义已经截然不同了—— 先前那句“英雄出少年”更多像是在客套和鼓励,而此时的这句,则是他发自肺腑的心惊感叹。 他自己的儿子李遂宁,年仅二十四岁的大乘人境,已经算是昭歌城中年轻一代人里十分有天分的后生了。 李遂宁这个二十几岁的大乘人境,让他在朝堂和同僚面前赚足了脸面! 但此时此刻,放在这位未及弱冠的老君山圣王境少年面前,那却当真有些不够看了。 李遂宁同样神色复杂,他若有所思的轻轻喟叹了一声: “老君山果然不凡,三十多年前曾出过一位威震琅琊关的许铎将军,二十多年前又出了一位名震天宸的‘韶光锏仙’,听闻现在的掌门凌寒鸦凌前辈也已步入圣王天境。 ......如今凌掌门后继有人,又教出了凌贤弟这位圣王人境的高足——想必再过二十年,这天下江湖,必再有老君山一席之地。” 第46章 两玉相合 尽管被李氏父子如此盛誉,但凌或面上并没见任何骄矜之色,他只是垂下头极淡笑了笑,旋即静静抬头看向李遂宁。 “只怕要让李大公子失望了,老君山的修行讲究随心而动、不慕繁华,师门之中亦是人丁极少。我的师祖、师伯和师父,都是淡泊名利之人。所以,恐怕难当江湖大任。” 九门提督李肃河却温和的笑着道:“凌少侠不必过于谦逊,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当今这世道,一座门派的兴衰荣辱,取决于领头之人是否撑得起一派门面。人丁稀少又如何? 想那神台宫,自建派八百年来,宫中大多都只是一些不通武艺、只管焚香祷神的道童,实际上每一代神台宫真正的修行弟子寥寥无几——而这一代更甚,前任宫主凤止大祭司,终其一生也不过只有南墟大祭司和天宸长公主殿下这两位弟子,可是那又如何? 皇天后土、普天之下,又有何人敢说,咱们天宸皇朝的神台宫,不是这当世江湖第一门派呢?哪怕是那有着‘剑仙冢’之称的天下第一剑派不二城,不也只能在神台宫面前退居为天下第二门派?” 李肃河这话一出口,谢昭、凌或和韩长生倒是齐齐沉默着没法接了。 怎么说呢? 李肃河这个例子举得......实在是有些极端了啊! 没错,这一代的神台宫确实只有两位内门弟子,而这两位如今也具是声名鹊起、祗仙玄境的绝世高手。 一位是神台宫大祭司,一位是神台宫的神女。 ——可是,什么是祗仙境? 那是一剑可破万军的当世最为顶级的高手!也是可以在百万雄师中轻易取走敌军上将首级的化外之人。 若非祗仙境的高手武道实力早已超越常人范畴,他们又怎会被世人以“仙”字为之冠名? 寻常的门派,怎可同道而语? 代代皆出祗仙高手坐镇的门派,当世又有几何? 韩长生想了想,忽然正色道:“李大人,您此言差异,若是能有武道上的绝世高手撑住场面,确实可保一门一派一代之兴衰荣辱。 但是试问如今天下——南有天宸、北有邯雍、中有瑞安、西有酆斓,可这四方万顷,天下九州,不也只出了这么一个‘神台宫’吗? 依晚辈的拙见,只要一派之传承不断、承袭的精神不朽,那么哪怕在江湖之中声名不显,未尝不是另外一种传奇不朽。更何况——” 他本说的好好的,结果不经意间一个转头,视线忽然对上了谢昭那副十分古怪的表情,当即卡了壳、忘记了自己本来要说什么。 韩长生气得直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斜眼看她。 “......你又作什么妖?” 谢昭一愣。 她收起向凌或和于安安挤眉弄眼、十分不着调的表情,佯作一副无辜的模样,语气里带了几分委屈: “什么啊,我怎么了?” 在气韩长生这一块,谢昭一向拿捏的极好。 ——反之,在气谢昭这一块,韩长生也一向拿捏的到位。 此时,韩长生那一腔热血沸腾、豪情满志的江湖门派感言还未待说完,便被谢昭那副半死不活的死样子搞得一点气氛都没有了...... 他“你你我我”了半天,愣是没接上后话。 谢昭笑眯眯的道:“你到底怎么了嘛?” 韩长生冷笑一声。 他突兀的把头一扭,直接来了个眼不见为净,不看她了——只不过那转头的力道之大,险些将他自己的脖子扭断。 不过,格外能屈能伸的伟岸大丈夫韩长生少侠,硬是忍住了脖筋上传来的阵阵抽痛,面无表情的维系住了自己世外高人的形象。 李肃河被当面反驳,倒也不见生气。 不知是心机深沉,还是涵养当真好。李提督回过神来,失笑道:“这位韩少侠所言也很有几分道理。不过,如今天下,强者为尊,若是凌少侠有朝一日再进一步,老君山哪怕人丁不旺,也未尝不能像神台宫一般大放异彩。 遥想昔年‘韶光锏仙’冷女侠在世时,老君山一度被世人称之为江湖第六大派。那时甚至还有江湖中人说,单凭‘韶光锏仙’一人,就足以让老君山超越江湖第五大派‘如梦令’,只可惜......” 只可惜...... ——“韶光锏仙”冷寒烟未过而立、亡故于盛年,老君山的辉煌就像昭歌城新年夜中绽放在天际的一簇烟火......看似绚烂,却尤为短暂。 凌或沉默一瞬,他不愿与不相干的人谈及自己的亡母,加上忽然想起他们此行的真正正题,于是拱手转开话题道: “李大人,其实晚辈等人,这次冒昧拜访是有其他要事。” 李肃河一愣,伸手示意了一下。 “凌少侠请说。” 凌或伸出一臂,向于安安的方向示意了一下,然后轻轻道: “李大人,这位乃是平威将军于念之的独女,于安安于姑娘。” 李肃河和李遂宁闻言具是一怔。 他们下意识看向这个自打进了九门提督府,便始终沉默不语、虽然温婉得体,却也十分寻常普通的少女。 李肃河惊愕过后,上下认真看了看于安安,似乎是想从于安安的面容上找到些许故人的影子,他哑然道:“当真?这位姑娘便是于贤弟的女儿?” 于安安头一次被这么多人注视,一时之间有些局促不安。 她感受到谢昭轻轻安慰似的碰了碰她的手臂,于是这才回过神来,慌忙从随身的包裹中掏出半块玉珏,递到了李肃河跟前。 她微微屈膝,轻声见礼道:“晚辈于安安,见过李世伯。” 她能感受到李遂宁那犹如实质般的视线,此时正落在她身上—— 虽然李遂宁一直都是一副随和谦逊的模样,但是于安安却知道,其实自打她进入李府,这还是李遂宁第一次用正眼如此认真的看她。 李肃河接过玉珏后,怔怔的看着掌中那半块残玉,他愣了一许久,旋即忽然掉头,快步走向连结厅堂的外书房去了。 他沉声道:“稍等片刻。” 第47章 将军 片刻过后,李肃河再次从外书房回到了原地,此时他手里已握着两块质地看起来几近一般无二的残玉。 然后,他就在众目睽睽、几人面前,沿着那残玉的缺口将手中两个半块玉珏轻轻合拢在一起。 ——果然,二玉之间,严丝合缝,一分不差,确实出自同一块名贵玉石! 李肃河一脸肃穆,居然当即虎目含泪的握着那两块玉珏,转头怔怔地看向于安安。 “……贤侄女!原来真的是你!” 他细细打量着于安安的五官容貌,欣慰颔首道:“像,实在是像。我多年前曾与弟妹有过几面之缘,你生的很像你的母亲。若是看到你出落的像如今这般好,想来九泉之下,于贤弟也必然欣慰,我儿遂宁得此贤妻,夫复何求!” 谢昭和凌或、韩长生不动声色的交换了一个眼神。 怎么个意思? 这也......太假了吧? 谢昭似笑非笑的将视线在李肃河脸上转了一圈,旋即不动声色的转开。 可笑,若是他们李家当真惦记于家的孤儿寡母,以九门提督府如今的权势地位,又怎么会至今无人上门纳吉问名送聘礼? 兴许是瞧出他们几人的迟疑和停顿,李肃河面带愧色,感慨万千的解释道: “想必诸位一定不解,为何贤侄女头两年及笄之礼后,李家不曾第一时间去于府亲贺下聘......其实,此时实在是事出有因,并非是李家不愿履约、也并非李家有意轻慢,而是——” 他说到这里,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李遂宁,然后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此事说来就话长了,也算是家门不幸吧......我儿遂宁,自小懂事得体,出落的也还算周正俊朗,在昭歌城中素来有几分贤名,于是京中的一位身份了不得的贵人......亦看中了他。哎……” 哦,不就是平阳长公主嘛? 几人事先早已从谢昭那里听闻了这件名震昭歌的风流韵事,于是此时丝毫不觉意外,还迎刃有余的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视线。 这已经不是什么辛秘之事了。 不过,倒是难为李大人如此忠君爱国、顾及皇家体面,这个时候了居然还没有直呼平阳长公主的名讳,而是十分谨慎的用“贵人”代之。 只听李肃河沉声继续说道:“那位贵人自从五年前第一次见到那时年仅十九岁的我儿遂宁后,便屡次三番的开始在公开场合,放出一些出格的话来...... ——贵人说了,在这昭歌城中除了她,其他旁人都不配嫁与我家遂宁为正妻,若是有哪家贵女胆敢觊觎她看中的......男人,那就别怪她不客气、让她们日后连与人为妾都做不成......算算年纪,那时贤侄女尚且年幼,还是一个十一岁的女童。” 谢昭不动声色的缓缓抬头,看了看李家父子。 只听,李肃河哀叹一声,他摇了摇头继续说道:“老夫自然心中记挂着昔年与于贤弟的定下的儿女之约,虽然也已暗示过贵人,遂宁其实是有婚约在身的。可是贵人却丝毫不放在眼里,加之我们又不敢暴露张扬贤侄女的家世身份,因此迟迟无法去往平洲于府纳彩下聘。 ——否则,若是贵人一怒,只怕反而害了贤侄女一家。所以这事一拖......居然就过去了这么多年。” 谢昭闻言轻轻撇了撇嘴。 她心里轻笑:......真他娘的扯淡,好一副受害者的嘴脸。 他李肃河固然不愿自家儿子做那昭歌城中头一号的“绿帽王”是不假,也固然不愿意尚平阳长公主,但是他却未必是真心实意全然替于家考量。 否则这么多年过去了,亲可以不结,难道偶尔走动一番、逢年过节随便安排下人送送节礼、打听一下故人近况也那么为难吗? 想来也是巧了。 正好有于家这门亲事让他们拿出去顶缸,便借力打力,应付平阳长公主而已。 李家之所以不曾公开于家是他们家未来的亲家,也并不是真的为了于安安好。估计是李肃河心中担心,于家如今这般落魄,万一平阳长公主知道李遂宁的未婚妻是于安安,而不是其他旁的高门大户,因而更加嚣张跋扈,再跑到平洲去逼迫于家退亲...... ——而于家若是因为不敢得罪权贵当真退了亲,那么他引以为傲的长子就当真是退无可退,说不定要娶了那位平阳长公主、成了全昭歌城的笑柄。 李肃河此时将这番状若被逼到“绝境”的痛苦说给他们听,其实不过是想让于安安惊慌害怕下知难而退,猫回平洲继续躲着。 这样再过上两年,于安安年过十八于夫人自然熬不住,说不定急于嫁女,就主动与他们退了亲。 届时,既不算是他们李家背信弃义,他们又可以继续不做声的、用那莫须有的婚约推拒来自平阳长公主的压力。 谢昭几乎想给这个李提督鼓掌了,大人好心机,好算计——只是此等心思用在于安安这个不过十六岁的弱质孤女身上,未免也有些太过不厚道了。 她暗自嗤笑,好在于夫人心中自有肚量,于安安也是有骨气的姑娘,并不想攀龙附凤硬是嫁入他们九门提督府。 果然,于安安其实是个很聪明的小姑娘,太子太傅宁无疾的外孙女,又怎么可能真的是个愚人?她自然也听出了李肃河的话外之音。 于是,于安安沉默一瞬后,忽然温婉一笑,风骨天成。 “让李世伯为难了,是我们于家的疏漏,也是侄女的不是。其实,侄女今日上门不为别的,正是奉家母之命,前来归还昔年李世伯的板块玉珏。 咱们李于两家,哪里有什么婚约,是伯父那日喝醉了酒记差了,您与家父酒后所定并非儿女亲家,而是金兰之交。” 她在李肃河和李遂宁惊愕的眼神下,转身面向李遂宁盈盈一拜。 “义妹于安安,见过义兄。” 谢昭抬起手来,半遮住唇角翘起的笑,心里几乎笑开了花。 漂亮! 于安安这军,将得实在是漂亮! 第48章 待价而沽 惊愕过后,沉默良久的李肃河整了整表情,再次缓缓看向于安安,神色和蔼温厚的顺着这个台阶便下来了。 用谢昭的话说,那就是半点深沉都没有了。 摊牌了,懒得装了。 “贤侄女,还是你们年轻人记性好。你说的不错,老夫年事已高,想来记错了,我和于贤弟昔年结的的确是儿女金兰之交。 既然如此,从今往后,你就是我李肃河的义女,我儿遂宁的义妹了。” 他温和的转过头看向始终蹙眉不语的李遂宁,淡淡道:“遂宁,还不来见过你的妹妹。” 李遂宁静默一瞬,他抬头看了看神色平静的于安安,最终还是双手一礼,淡淡道:“安安妹妹安好。” 于安安眉眼弯弯,十分得体的回了一礼。 “义兄万安。” “——哈哈哈哈!好好好!我李肃河只有两个臭小子,没想到如今也有了一个女儿了。” 李肃河朗笑过后,试探性又道:“......不过,安安,你义兄如今被那贵人纠缠,先前贵人以为他已有婚约,所以行事多少还算收敛一些,若是知道......” 于安安闻弦知雅意,当即微笑着接过话道:“义父放心,安安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绝不会令义父和义兄为难。 谁人说义兄没有未婚妻了?义兄自然是有的,只是义兄的未婚妻体弱多病,自幼在江南水乡修养,不能及时与义兄成婚。待过几年......若那位贵人已经嫁娶,义兄的未婚妻病愈,义兄自然便可迎娶自己心仪的女子了。” 李肃河见她如此聪慧、一点即通,当即连连点头,笑容里也多了一丝真心实意。 “没错,安安说的很对,不愧是你母亲、永州宁氏的嫡出小姐教养出来的大家闺秀。” 只是,可惜了...... 李肃河心里一叹。 可惜,于安安的父亲于念之走得太早,于家如今朝中已经没什么人了,否则——平威将军的嫡长女、永州宁氏的表小姐,也未必配不上他家宁儿。 不过,如今这般似乎也不错。 于安安已经暗示过自己绝对不会出去乱说话,他们李家便依旧可以用已有婚约来敷衍平阳长公主。 想那平阳长公主符景琳如今毕竟已经十八岁了,女子又不比男子,她虽然贵为天家贵胄,但是皇家还能这般放任她胡闹几年? 到了年纪总要下嫁的! 将来若是这位长公主有了自己正头的驸马爷,想必自然会收敛许多——届时,他家遂宁也可以堂堂正正迎娶一门真正配得上他的贵人了。 李肃河十分满意的含笑颔首。 如今此事能进展到目前这一步,也算是有了个超乎他意料的圆满结局。 凌或嘴上虽然不说什么,但是心中却对李家如此行事十分看不上。 他见事情已毕,于是便准备告辞。 “李大人,此事既已事了,晚辈们就不多做叨扰了,这便告辞了。” 李肃河一愣,旋即蹙眉道:“凌少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们这些孩子既然来到昭歌游历,怎么还要住到外面去?这让我今后如何有颜面再见你师父凌掌门?” 他不等凌或反驳,当即便擅自做主道: “——再者说,我与我的义女安安刚刚父女相认,至少在你们离开昭歌城之前,便在我的府上落脚安顿吧。 中秋庙会将至,昭歌如今乱的很,你们一群孩子,其中两个都是姑娘家。你们李世伯虽没什么别的大本事,但是好歹也算忝居九门提督一职多年,你们住在这里,也好确保你们不会被市井宵小叨扰。” 凌或微微蹙眉,他刚想拒绝,却突然感觉有一道极轻的劲力突然打在他的后背上。 他没有回头看谢昭,但却已经知道了她的意思......她的意思是,留下? 谢昭噙着笑心想:当然要留下了! 既然李肃河都开口了,他们为什么不留下呢? 藏身于九门提督府顺便探听柏大都督府的消息,这不是手到擒来更加方便了? ——这灯下黑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凌或沉默一瞬,最终还是改了口风。 “如此......那我们就再叨扰李大人几天。” 李肃河笑得十分和气。 “客气什么?都是一家人,别说是几天,就是住上一年半载,我李某人也荣幸之至!” * 在暂时辞别李肃河后,他们随着待客引路的李遂宁,一同朝着客院的方向去了。 本来走的好好的,谁知一直默默给他们领路的李家大公子李遂宁突然开口道:“于姑娘,有一事我不吐不快,私以为不应欺瞒于你,其实......方才家父骗了你。” 几人一愣。 李肃河方才没几句真话,这他们其实早就料到了。只是他们确实没有想到,李遂宁居然会如此......坦诚的就把自己的爹给卖了? 这可真是个......天宸大“孝子”啊! 李遂宁并未抬头,他的视线始终放在脚下的路上。 然后淡淡道:“父亲虽然有他的考量,但是我却并不想欺瞒于姑娘,这对姑娘来说并不公平,其实哪怕没有平阳长公主之事,父亲也从未想过让我迎娶于姑娘...... 当然,平阳长公主固然是一方面原因,但更主要的是......他希望能将我待价而沽,能被李家放在最合适的‘天秤’上。” 众人怔了怔,下意识放慢了脚步。 韩长生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他挠了挠头,不解的问:“待价而沽?那不是用来形容......女儿家的吗?” 有些人家若生出容貌姣好、远胜于常人的女儿,便通常会如此做派。 他们迟迟不给自家女儿说一门门当户对的亲,而是让女儿待价而沽,以希图将来将女儿高嫁到高门大户中去,从而进阶整个母家的门楣。 韩长生不动声色的扫了眼李遂宁...... 不是吧? 他这样一个一表人才的嫡长子,还是堂堂大乘境的武道好手,难道也要被当做家族的筹码吗? 谢昭笑了笑,算是替李遂宁回答了。 她似笑非笑道:“谁说‘待价而沽’只能是用来代指女子? ——昭歌城王孙贵胄,权贵几何?门阀层叠下,权势如乱花云卷直迷人眼。李大人望子成龙,这倒也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第49章 尚主 于安安沉默不语。 虽然她早就预料到了,凭借九门提督府如今的权势和地位,自然是看不上他们于家的女儿,但是被这样当面告知,还是会让人略觉得有些难堪。 不过,李遂宁李大公子如今愿意坦言告知于她,去戳破那层假象,其实对于安安来说倒也不算是什么坏事。 总归是比那些早晚带着面具见人、虚情假意去搪塞蒙蔽于她的人要好上许多。 李遂宁那张温润如玉的贵公子假面,此时突然裂开一丝裂纹,他掀起一抹讥讽的笑意,淡淡道: “自打李某弱冠之年步入大乘人境,父亲骄傲之余,便开始觉得我奇货可居,或许可以成为李氏中兴之主......李家的门第怎么说呢? 说低也不算低了,但若是说高,似乎在天宸顶级门阀里根基尚浅,也站不住什么脚——更别说,李家数百年来族谱上从未出过一位圣王境以上的高手。” 谢昭静静看了他一眼,忽然道:“你能在弱冠之年踏入大乘之境,若是子承父业从军,以你的武道修为,入了营便至少是六品骁骑偏将,之后的成就必然不会逊色于李大人。又何须......” 剩下的半句她没好意思说完。 ——他又何须......借助裙带关系和缔结姻缘,去擢升李家的门第? 李遂宁先是一愣,旋即苦笑着摇了摇头。 “谢姑娘有所不知,我曾以为以我的武道修为若入了行伍,总有一天必然会有所作为,但是我父亲却点醒了我的痴心妄想。 家父说的对,行伍之人得来功勋的途径只有疆场上获取。如今朝中数得上号的将军,哪个不是昔年通过战场杀伐、拼死拼活挣来的功成名就。 可是如今,南北两朝止戈休战多年,虽然只是表面上的僵持平和,但至少明面上不再征战。年轻武将若想要有所功绩,谈何容易? 既然如此,不若先行入朝为官,从文官上做起——昔年的谢霖上柱国,便是文成武德的一代儒将。” 凌或皱眉。 他道,“既然如此,大公子其实不论从文还是从武,都丝毫不逊于寻常勋贵子弟,李大人为何还非要从大公子的姻缘上下功夫?” 李遂宁淡淡一笑,他怅然的看向园中树下几只精致鸟笼中的观赏鸟雀,然后出神的道: “寻常官场晋升自然要慢上许多,蹉跎多年也未可知。若是能在婚娶上得力,必然会比其他勋贵子弟少走许多弯路,又何乐而不为呢?” 他回过神来,看向沉默不语的于安安,坦坦荡荡道:“我依旧是那笼中鸟,所幸于姑娘如今已入大千世界、得大自在。其实不怕说予姑娘听,昔年家父与于世叔定下婚约,也并非完全醉酒兴起。 于世叔那时是炽手可热的平威将军,曾在老君山上受正二品武威将军许老将军教诲,在军中自有一派人脉,又与‘韶光锏仙’和未来老君山掌门皆算是半个同门之谊。 而永州宁氏,更是天下皆知,宁老太傅是文坛之中泰山北斗一般的人物,门下门生旧故遍布朝野。 所以,其实家父当年的想法不难猜到,若是我能与义妹结为两家之好,那么不论将来我长大后从文或是从武,都有妻族鼎力相助。 ——就当时而言,于家确实是李家最好的选择。奈何......事态变迁莫测,于世叔英年早逝,叔母扶棺归乡。 虽然后来也有只言片语的消息传来昭歌,说是于叔母在平洲替于世叔诞下一女,但那时候我父亲便已经起了旁的心思。” 李遂宁这般坦坦荡荡的将李家的小心思当面剖之于众,反而倒是让想替于安安骂娘出气的韩长生有些不知怎么接话了。 ......给他们整不会了。 不得不说,虽然李肃河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是个十足的势利之人,但是李遂宁其实并非全无可取之处——至少在胸怀上,堪称坦荡。 他知道自己父亲的心思,也逃避不了身为李家嫡长子为家族献身的宿命,但他却选择将真相告诉于家小姐——不谈十分对错,却也足见坦荡。 谢昭却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若是令尊抱着这样的心思,那么平阳长公主也不失为李家的一个好选择——平阳长公主乃是柏太贵妃的爱女,天子的妹妹。 她一母同胞的姐姐太平长公主如今是柏家嫡长孙、吏部侍郎柏如松的妻子,此等身份还不够显贵吗?莫非是李大人临了又开始心疼儿子了,所以舍不得?” 李遂宁听到平阳长公主的名字,眼底不经意闪过一抹厌恶。 他旋即冷淡道:“平阳长公主固然身份尊贵,但其为人刻薄跋扈,行事放荡不堪,虽为长公主之尊位,却无长公主之德行,并非家父心目中的上选。” 凌或忽然出声:“哦?莫非李大人看中的李家少夫人,既要有长公主的尊位,又要有长公主的德行?” 李遂宁轻轻的叹了口气,脸上闪过一丝无奈。 “家父的心很大......他看中的乃是另一位长公主。虽然我屡次劝告他不要心存妄念,但父亲却从未听进去过。” 谢昭微微一顿,这话头似乎不对啊......她下意识蹙起了眉梢。 韩长生也登时好奇的问他:“哦?李大人看好的未来儿媳人选还真的是一位公主啊?不知究竟是哪位公主?” 李遂宁抬眼静静看着他一眼,没有说话。 但是鬼使神差间,韩长生居然从这眼中悟出了点什么...... 他静了足足有一瞬,才迟疑地问: “总该不会是......那位长公主吧?” 李遂宁将一张如玉的俊颜偏向一边,没有直接回答,但是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这回别说是韩长生了,在场诸人齐齐一愣。 韩长生“嗷”了一声,惊讶道:“不是吧?居然还真的是天宸长公主?这李大人的心也确实够大了啊......” 韩长生在心里直呼“了不起”! 天宸长公主? 那可是“千岁剑仙”啊! 没想到这位李肃河李大人看起来敦厚,居然还挺敢做梦的...... 第50章 迷弟 凌或皱眉,一贯厚道老实的他,此时嘴角居然也难得牵起一抹讥讽的笑意。 “当今天子一母同胞的双生嫡姐,神台宫的神女大人,被誉为南朝剑术第一大家的‘千岁剑仙’——李大人当真是好想法,好思绪。 若是李家当真能如愿尚了这位‘主’,这天下李家哪里走不得、行不通?只是......这饼画得如此之巨大,李大人难道就不怕撑死了大公子这位吃饼的人吗?” 尽管此时没人嘴上明着说出口,但是在这昭歌城中,哪个有头有脸的王公勋贵人家,不曾幻象过自家的子侄有朝一日能够光耀门门、尚了这一位声名赫赫的天宸长公主? 李遂宁虽然听出了凌或话音中的讥讽,但他的脸上却也不见什么怒色。 他只是苦笑一声,也不知究竟是在自嘲,还是在嘲讽旁人。 “家父认为,长公主殿下虽为祗仙境的绝世剑仙,但是历朝历代公主的婚丧嫁娶都必出自昭歌王公贵族门阀之中——而当今的昭歌官宦子弟里,遂宁不才,也算排得上号之人。 因此,他老人家私认为,我较之其他王孙在武道境界上更胜一筹,兴许与长公主殿下兴趣相投,此事事在人为,提督府未必没有一争之力。” 谢昭一脸纠结。 她顶着一脸消化不良的表情,十分疑惑且真诚的发问: “不是......大公子啊,听闻天宸长公主自幼师从神台宫,即使是在皇庭宫闱中的重大场合里也都是用神台宫的面具遮挡容颜,从不轻易将相貌露于人前。因此哪怕是宫中王孙贵族,也大多不知天宸长公主的容貌......加上她在武道上的修为又比你高出不知几何,你爹难道就不怕如此这般盲婚哑嫁,给你娶回来一个奇丑无比的悍妇,然后坑了你一辈子吗?” 天子之姐,自然是不可能被休弃的,想要和离只怕他李遂宁也打不过人家,图啥? 李遂宁皱眉,他的眼风如利剑般急急射向谢昭! ——这还是自打他们几人进府以来,李遂宁头一次拉下脸来,掩饰不住自己的不悦和愤怒。 他冷冷道:“放肆!皇朝长公主殿下是什么身份,岂容谢姑娘置喙?” 谢昭:“......” 凌或:“......” 一片沉默中,韩长生迟疑着道:“呃......可是李大公子刚刚谈论平阳长公主时,并不是这么说的呀......” 不过,他的后半句话在李遂宁如有实质的眼风下偃旗息鼓...... ......可是本来就是如此嘛! 同样是皇朝的长公主,刚刚提起平阳长公主时,这位李大公子可不是现在这幅义正严词的叱责他们无礼置喙公主的态度,那简直是对长公主殿下半点尊重都没有! ——他就差指着平阳长公主的鼻子,骂她是个人尽可夫的荡妇了...... 怎么到了天宸长公主这里,他们阿昭不过是说了一句天宸长公主可能容貌奇丑,他怎么就如此生气? 当韩长生的视线略过李遂宁腰间的佩剑上,忽然又悟了。 哦哦哦?对了,这位李大公子是使剑之人,那就明白了。 ......那就丝毫不意外了。 武人慕强,在天宸皇朝十个用剑的人中、至少便有九个是崇敬钦佩“千岁剑仙”符景词的。 气氛微微冷凝,本以为这个话题便要这样被一笔带过时,李遂宁却忽然撇过头去,抽风似得回答了谢昭的问题。 他淡淡的,却语气坚定道:“她,不一样。” 谢昭嘴角抽搐:“......?” 几人愕然看向他,只见李遂宁芝兰玉树的背影在初秋的清风下,更加平添几分难以言说的雅致。 谢昭忽然又漫不经心的笑了笑,她这个人吧......胆大妄为,还惯是不怕死,偏偏还就喜欢戳别人的心窝子。 于是,她凉凉的不耻下问道:“都是人,都要生老病死,她又有什么不一样。” 李遂宁警告的一瞥,他冷冷淡淡道:“——就凭殿下她是符景词,又岂是凡夫俗子可以同日而语?” 被暗讽了的“凡夫俗子”谢昭,错愕的看着李遂宁那明显带着一丝气性的背影,转过头面无表情的看着凌或和韩长生。 她迟疑的“嘶”了一声,疑惑的问: “......他这莫非是在......讽刺我?” 凌或忍笑低下头,跟在李遂宁身后走开了。 韩长生今儿个平白从谢昭身上捡到了一个大乐子,整个人都是一副要笑又不敢笑的模样。 他在谢昭冷漠的注视下,勉强收起过于得意的表情,凑过去小声道:“他就是个夯货,你别生气嘛......” 谢昭哼了声,算他有良心。 然后就听到韩长生又若有所思的语带遗憾补充一句,“要不怎么说,李大公子的涵养真的是好,居然都没有揍你。” 谢昭冷飕飕的看向他,只见韩长生歪着头想了想,居然又十分不怕死的再次补充道:“——不过,若是李遂宁要揍你,我肯定站他,哈哈哈哈哈!” 好在他极有先见之明,说完这句话拔腿就跑,不过他的脚程再快也快不过谢昭手里的“打狗棍”。 谢昭冷冷一笑,轻轻一挥,“长棍”当即不轻不重的敲在韩长生的大腿上。 “——嗷!阿昭!你他娘的!往哪儿打呢?差点出了大事儿!” 谢昭追着他,直接越过走在前面的李遂宁和凌或。 她冷嗤一声。 “韩长生,你给我站住!看我不打死你个狗曰的——” 眼瞅着两个人越跑越远,还遥遥传来韩长生愤怒又无力的大吼。 “——啊!我说你这娘们!怎么下手那么黑?你再打我可就要还手了啊,我真的还手了嗷!” 谢昭冷笑的挥起“长棍”,阴恻恻道:“狗贼,来来来,你还个手来我看看——” 于安安愣神过后,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她性子温润腼腆,虽然最初还有些不适应,但是这几天她早已习惯了同伴们间过于“亲热”的相处模式。 凌或也不禁微微摇头失笑,对瞠目结舌的李遂宁拱手一礼。 “......让李公子见笑了。” 李遂宁怔了怔,旋即也松开神色淡淡笑了笑。 “无妨,谢姑娘和韩少侠不拘一格、性格洒脱,也是妙人。” 第51章 平阳长公主 一座楼宇恢弘、装潢极尽奢华的府邸坐落于昭歌城东地皮昂贵,几乎寸土寸金的地界。 此处大多坐落着整座昭歌城里,门第最为清贵显赫的人家。整条街道上极其肃穆,每户府邸外都有名贵的石狮镇宅、一脸冷峻犀利的护卫。 可谓是四通八达无布衣,举步丈尺尽荣华。 而其中一座宅子,哪怕是在这富贵扎堆的长安街上,亦十分出彩。 庭院中,身穿华美银珠色罗裙的美艳女子在三名形貌各异、各有千秋的美男子侍候下,表情十分享受的将其中一名美男子殷勤喂到口边的葡萄咽下。 而身旁另一个美男子十分知情识趣的拿着罗帕,替她擦拭掉樱口旁缓缓滑落的果汁。 那银珠色罗裙的美艳女子忽然娇笑一声,将指头放进口中,蘸取着唇畔的葡萄汁,又调笑着抹在了那名美男子的侧脸上。 那位拿着罗帕的美男子不仅不敢有丝毫不悦,甚至还面带享受的将美艳女子的纤纤玉手捧在脸颊边不断摩擦亲吻。 “——咯咯......” 那女子花枝烂颤的媚笑不停,似乎是被那名男人讨好的啄吻讨好到了。 不远处的庭院楼台水榭之间,居然还有几名各自持着鼓瑟琴萧的风雅男子,在流水潺潺作响下合奏着曲调。 庭院之中这幅本应无限颓靡的景观,却又被那不远处的琴曲之间淡淡雅意冲淡了几分,反而平添了几缕难以言说的风流韵味。 美艳女子正自与几名美貌男子嬉笑间,忽见一个身着靛青色长袍的清秀男子远远走来。 他掀开庭院中那若有似无、几乎没有什么遮挡作用的纱帐,旋即一步踏入庭院之间,下一刻,一个略带低哑的男声响起: “殿下,氲之有事禀报。” 正在一边阖目细听琴音、一边用手指摆弄着美男腰间绸带的女子猝然睁开她那双狭长且媚气十足的眼。 这女子当真媚骨天成,一颦一笑具显风韵。 她眼底的一丝笑意带着迷人心魄的醉意,待看轻来人身份后,语调娇媚的曼声道: “——过来,到本宫跟前细说。” 男子顿了顿。 然后起身跪的更前面了些,但是显然这里也并不能让这位“殿下”满意。 “不够,再近些,怎么?你离本宫那么远做什么?怕我吃了你不成?” 男子得了明示,于是这回直接撩起衣摆起身,直至走到那女子的软塌跟前,这才再一次单膝跪下。 他道:“氲之不敢,只是惶恐打扰了殿下此时的雅兴。” 然后,便任由那女子像是摆弄什么玩物一般,用纤长莹白的素手指尖磋磨着他的下巴和喉结。 过了不知多久,安氲之的喉结忽然轻轻颤抖,然后哑声道:“......公主......别......属下......属下还有要事......要上禀殿下。” 平阳长公主轻轻揪着他的领口,将他拉近了。 她漫不经心的凑到他领口处去细细嗅他的肌肤,呼出的淡淡馨香,直烫的安氲之脖子裸露于外的皮肤通红一片。 她低低的呢喃。 “哦?氲之啊,你不乖了......还有什么事情,能比好好伺候本宫更为重要呢?” 安氲之青筋毕露的手背,此时紧紧攥着自己衣袍的长摆,他略有些难堪的撇开头看向一旁的青玉地砖。 “殿下......别......还有人在......” 平阳长公主轻笑一声。 “你怎么还是这么害羞?” 她松口攥着安氲之领口的那只素手,然后将另一只手的手指也从他的喉咙上拿开,旋即含笑轻点他的眉心,决定大发慈悲放过他。 下一刻,她抬手挥了挥手,一旁三名分别替她捶腿、捏肩、喂葡萄的美男子,纷纷放下手中的差事起身,无声的躬身施了一礼,旋即恭敬的倒退着退出了水榭庭院。 平阳长公主掸了掸袖摆,娇声道:“说吧。” 安氲之这才算松了口气,他低声道:“殿下这几年一直让我安排人留意着九门提督府李大人的动静,刚刚手下人回报,今日李府却有一桩离奇之事。” 平阳长公主微微一顿,下一刻她收起先前声色犬马的迷乱,脸上难得带了一丝正经。 “哦?说说看。” 安氲之微微颔首,恭敬的道:“殿下,今日九门提督府来了四名客人,目测年纪都不大。 底下人回禀,远远看去这几位的衣着打扮倒是并不像昭歌人,瞧着气质更像江湖中人。 只是他们不敢离九门提督府太近,所以并未看清来客是否随身携带武器——只是隐约看到,其中一人腰上似乎别着两把长约四尺的细长物件,但是外面裹着软布看不出虚实,料想若不是短剑,便是双刀。” 平阳长公主闻言眉心微蹙。 她好奇的问:“年纪不大?那是多大?” 安氲之想了想,回答:“据回禀说,那两个少年人看起来应该不及弱冠,两个姑娘的年纪兴许比他们更要小上一些。” 平阳长公主沉默一瞬,忽而冷笑一声。 “哦?那这年龄倒是对得上了——李肃河那老匹夫先前敷衍本宫说,在李遂宁八岁时曾给他订了一门指腹为婚的娃娃亲。” 她若有所思的喃喃道:“想那李遂宁如今已经二十有四,比他小八岁,那不正是豆蔻年华、红妆待嫁之岁?看来,这是李遂宁的‘小未婚妻’找上门了。” 安氲之迟疑了一瞬,还是将心底的疑惑说了出来。 “可是殿下......据底下人禀告,那四名年轻的客人瞧起来衣着简朴、不像是官宦人家之后,而李大人素来......” 他略一停顿,才继续道:“——李大人又素来圆滑,且极其看重门楣。听闻昔年逢年过节,朝中寻常小官小宦尚且不能登门九门提督府。 那几个少年人穿着寻常、不似权贵之后,其中未必就有李大公子的未婚妻,说不定是江湖哪个豪门大派的子弟也未可知。” 平阳长公主媚态横生的瞥了他一眼,两条洁白丰润的大腿在裙摆下若隐若现。 “怎么?你怕我找他们麻烦?” 安氲之洒然一笑,“岂会,氲之只是怕耽误了公主殿下的时间。” 第52章 妒 平阳长公主显然是将安氲之的话听进去了一些,但是她略一思忖,旋即却又摇头轻笑了一声。 “不对,正因为李肃河那老匹夫素来十分看中旁人门楣高低,是个十足的势利小人,因此这几个少年的身份才更加不会如你所见的那般简单。 江湖中几大门派中,除了排名第五、武力不显、专事情报的‘如梦令’外,其余前面的四大门派,北朝邯雍占了一个不二城、中州瑞安占了一个东临城,余下剩下的两个嘛—— 排名第一的神台宫和排名第四的潇湘雨下,具都在我南朝天宸皇朝领地之上......除此四大门派外,还有什么样的江湖豪门大派门下弟子,值得九门提督府大开中门迎入?” 安氲之皱眉思索。 “所以,殿下觉得,来人必然是李大人的故交子女,也就是......李遂宁大公子的未婚妻?” 平阳长公主抬起纤长的手掌,透着映入庭院中的日光细细打量自己豆蔻色的指甲,然后媚笑着道: “是与不是的又有什么打紧,闲着也是无事,待本宫亲自去看上一看,不就一清二楚了吗?” 安氲之静静抬头看了她一眼,旋即又轻轻的垂下了头。 平阳长公主轻笑道:“怎么?” 安氲之轻轻道:“氲之只是不懂......殿下明明并非是非李遂宁大公子不可,为何偏要在外人面前做出一副对他情根深种的模样,反而挫伤殿下自己的威仪。” 平阳长公主先是一怔,旋即嗤笑一声。 “你是想问本宫为何明明并不爱慕李遂宁,却非要与他过不去吗?那自然是因为,本宫无聊。女人嘛,无聊的时候自然想找一个男人来玩玩了,尤其是这种——” 她冷冷一笑,风情娇媚无边,“尤其是这种一本正经、道貌岸然的男人。他李遂宁不是向来眼高于顶、对本宫不屑一顾吗? 那么,本宫就偏要让他成为我裙下的一条狗,一辈子都被我栓在我的长公主府里。” 她想了想,颇有些兴趣盎然的道:“至于威仪吗?四岁以后,本宫就不曾有过那玩意儿了——听说这个李遂宁很是倾慕符景词?哈哈哈!——” 平阳长公主放声娇笑,但是那笑意却绝非善意、也并未达眼底。 “——真是笑话!符景词连他是谁恐怕都不知道,他居然还巴巴的与其他同龄贵胄子弟谈及倾慕于她?” 她似笑非笑的喃喃,似乎是在自己与自己对话。 “......他就那么想做符景词的狗吗?还真是个贱骨头呢......” 安氲之安静的看着平阳长公主那张正自出神、尚带癫狂之色的美艳容颜,一言不发的静静垂下头去。 片刻后,他忽然轻轻伸手握住平阳长公主裸露着的玉白色的足。 平阳长公主微微一愣,回过了神: “......你,这是做什么?” 安氲之将她的莹白温润的玉足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然后默默替她穿上白色的稠袜。 待一切都妥当后,他才抬起那双清秀的眉眼专注的看向她,然后轻声道:“因为氲之猜想,殿下应该马上就要出门了。” * 李肃河兴许是因为解决了心头一大棘手之事,所以老怀甚慰、心情甚是畅快,因此倒也不曾亏待了谢昭、凌或、韩长生和于安安的衣食住行。 九门提督府不仅给他们安排了府中最宽敞雅致的客院安置招待他们,更是将下人小厮侍女样样置办了齐全。 由于他们之中有男有女,又坚持要住在一起,所以便被安排在了提督府的外院。 大户权贵之家的内院和外院有别,李家主母不便亲往,不过也安排了身边最得体得力的嬷嬷上门招呼这位新鲜出炉不到一日的“义女”。 不仅如此,次日一早,提督府还十分周到细致的安排下人给四人各自送来前一日置办的昭歌最为时兴应季的衣裳。 其实高门贵户之家,大多都养了自己的绣娘专门给家中主子缝制各种衣裳用度,但是他们来的实在仓促,李府家中的绣娘们现缝制自然是来不及,以至于衣衫都是从昭歌城中最大的成衣铺子望湘居买来的。 虽然都是估摸着他们的尺码买来的现成成衣,但是绣工针脚和布料具是上乘,远远甩出他们身上本来那件缝缝补补又一年的破烂衣衫不知多少条街去。 待提督府的下人离开,韩长生一副土包子的模样,在拖盘中的锦服上摸来摸去,然后感慨道: “......要不怎么说还得是昭歌繁花似锦呢,简直是富贵迷人眼......瞧瞧,百两银子一尺的素玉锦居然买来待客,还是咱们这种不太上得了台面的客!不得不说李提督为人虽不太行,但出手倒是大方!” 其他三人:“......” ——这呆子不会说话可以闭嘴!他们几个怎么就是不太上得了台面的客人? 谢昭实在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家才能教养出来韩长生这种看似聪明,实则处处缺根筋的“人才”来。 她哼笑一声,颇为无语的摇头道:“你这傻子,方才没听到送衣衫上门的管家说,他家大人今日繁忙不能来看望咱们,还要去处置一些吃里扒外、言出而不实的‘贱奴’? ——这李肃河分明是怕安安过后会反悔,因此一边让管家言语敲打提醒,一边提前花钱封咱们的嘴罢了。至于出手大方?这评价恐怕就是李肃河自己听到,都要夸上你一句‘好个傻白甜’。” 于安安静了一瞬,然后淡淡笑了笑,温温柔柔的没什么脾气的样子。 “李大人实在是多虑了,于家如今的门第虽然在昭歌城上不了什么台面,但也不会对李家死缠烂打。” 她看向凌或。 “待凌大哥的事情办妥,安安就随你们离开昭歌城,一边游历江湖长长见识,一边等母亲病愈归来——自此之后,哪管它昭歌城谁家倾颓败落,谁家贵不可言?” 韩长生“咔嚓”一声,用力咬了口手中红灿灿的橙心苹果,大力点头应和道: “是极!是极!” 第53章 公主驾到(上) 其实,于安安并不知道凌或他们三人来昭歌究竟是要办什么事,只是知道他们三人至少要待到九月中秋结束才会离开。 但她脾气好,也知道进退,不该她问、不该她打听的她从不去过问。 韩长生几口便吃完了那如同成人拳头一般大的苹果,然后倒出嘴来,继续道: “就是!他们狗眼看人低看不上你,那是他们没有福气。想当年平威将军和宁老太傅在世时,还是他们李家高攀了你们于家呢! ——再者说了,什么门第、什么贵胄?往上再数个十几代,谁知道他们祖上是做什么营生的?向上倒退八百年,就连高祖皇帝当年还做过反王呢......” 于安安本来还在含笑听着韩长生说话,待听到他后面的话当即大惊失色,连忙下意识紧张的四下张望。 见附近没有李府的下人逗留,这才长长舒了口气,忍不住转头皱着秀美的眉峰,看向他小声劝告道: “......长生,这话可万万不能乱说的!高祖皇帝昔年是前朝世袭枉顾异性王的明王,行的那是勤王的正义之师,可不是什么反王!” 韩长生搔了搔脑袋,他轻咦了一声,摆了摆手满不在乎的道: “算了吧,民间江湖上的话本子戏折子里那可不是这样说的......虽然话本故事里面将高祖的国姓‘符’姓化名为同音‘傅’姓,又将高祖当年在前朝时的封号‘明王’化音为‘洺王’——但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话本子里说的分明就是昔年高祖符九懿勤王夺天下的故事嘛。乱世称王,能者居之,也不失英雄本色,这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于安安无奈的叹了口气。 她还是在劝:“长生,那都是些江湖民间的流言蜚语罢了,我们如今人在昭歌城里处处都要多加小心,不能随意犯忌的,今后这些话可不能再说了。” 谢昭闷笑出声,似笑非笑的扶额长叹。 摇头道,“他韩长生若是有一日知道什么是‘谨言慎行’,那可就不是他了......你这些好话,他才听不进去呢。” 韩长生耸了耸肩,咧着嘴笑的没心没肺。 “阿昭啊,咱俩之间就别‘大哥说二哥’了行吗?难道你那张嘴知道什么是谨言慎行不成?” 谢昭无辜的眨了眨眼,看向他道: “这话说的我就太冤枉了,谢某人可是天宸头一号的良民,跟你这口出狂言之徒怎可同日而语?再说自打进了昭歌城,我难道还不够谨小慎微吗?” 韩长生顿了顿。 他偏头一想,好像还真是这样? ——谢昭这厮也是奇怪,打从他们靠近昭歌,她就乖觉低调像是只冻僵了的鹌鹑......不过他坚信,事出反常必有妖! 于是,韩长生撇了撇嘴,不太服气的道:“我曰!你那......你那分明是一时蒙蔽世人的假象!‘谨小慎微’这个词用在你身上,那就是怎么看怎么扯淡!” 谢昭的回答则是毫不客气的一声“呸”,她翻了个白眼,无精打采的拖长声音道:“死开,春困秋乏,今日懒得揍你。” 眼见他们俩又要吵起来了,凌或和于安安不禁失笑摇头。 韩长生安静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又“咦”了一声然后突然不怕死的凑到谢昭身边的凳子上坐下,疑惑的端详着她的表情,问道: “——不过,你最近真的好生奇怪啊阿昭,你该不会真的在昭歌城惹过什么大乱子,结下什么了不得的仇家吧?” 她这蔫头蔫尾、也不出去招猫逗狗惹是生非的死样子,韩长生还真是不习惯。 谢昭不耐烦的推开他凑近的脑袋。 “——没有的事儿,烦不烦啊,怎么哪儿都有你?我谢昭人见人爱,怎么可能有什么仇家?你以为我是你?” 韩长生被她推了个倒仰,闷笑着道:“呵,你这狗脾气,也就我和凌或能忍——”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被外面提督府下人们的嘈杂声打断。 “——不好了不好了!平阳长公主的驾辇出现在主道,看样子是要来咱们府上了!” “什么?咱家大人呢?” “大人今日在府衙有要务,并不在府中啊。” “那还等什么?快去寻大公子!大公子在后山剑阁练剑,快去快去!” “长公主的轿辇果真停到了咱们提督府!” “不好,府门口的护卫不敢阻挡长公主銮驾,公主的轿辇已经奔着咱们外院来了!” ...... 他们几人面面相觑,原来李肃河今日居然真的不在府中? 沉默一瞬后,韩长生忽然迟疑着问:“他们方才在外面说,那位平阳长公主并没有去剑阁找李遂宁,而是......朝着外院来了?” 他愣了愣,又问:“这外院除了咱们,还有旁人吗?” 凌或皱眉摇头。 来者不善,看样子居然是奔着他们来的? 他转过头正要与谢昭说话,去往忽然看到谢昭居然不知什么时候将房间墙上挂着的一面用来装饰的面具带在脸上。 ——那面具只有半面,漏出了她小巧的下巴以及那下半张脸上依旧清晰可见的青黑色“胎记”。 凌或顿了顿,止住了方才的话头。 倒是韩长生和于安安顺着他的视线也注意到了谢昭的古怪打扮,疑惑的看向谢昭。 第54章 公主驾到(下) 于安安迟疑着看着谢昭,“阿昭,你这是......” ......闹什么呢啊? 贵人跟前,失仪乃是重罪。 谢昭淡定的道:“没办法,我这张脸虽然美的十分独特,但是奈何寻常俗人欣赏不来。所以还是遮一遮为好,免得冲撞了平阳长公主被治罪,那可太无辜了,划不来划不来。” 韩长生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他从来不会放弃任何一个笑话谢昭的机会,于是当即大声嘲笑道: “你在做什么美梦呢?人家长公主是来找李大公子的,兴许是走错了路才拐到了外院这便,你该不会以为你能见到长公主吧?——” “——平阳长公主驾到!” 伴随着一声半男半女的高亢嗓音在外院门外响起,韩长生被这一嗓子惊的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他惊愕的看了看门外,又看了看谢昭。 不......不是吧? 居然......难道......莫非还真的是来找他们的? 确定不是走岔了路? 曰哦! 若真是这样,那阿昭这面具戴的还是很有先见之明啊......虽然他们从来不曾觉得阿昭的容貌有什么不好,但是若是惊吓到没什么见识的皇家公主,恐怕确实是要惹大麻烦的。 ......听闻那还是一位喜怒无常,行事乖张的长公主。 谢昭似笑非笑的看了看他,似乎是在嘲笑他打脸来的如此之快,她淡淡道: “您看着我做什么?既然平阳长公主来了,那就‘接驾’吧。” 凌或静静的看了一眼谢昭,眉心微蹙。 不论是昭歌城中风言风语的传闻,还是昨日通过九门提督李肃河口中的描述,这位平阳长公主恐怕都不是什么善茬......她不去外事堂等李遂宁,跑来客居的外院究竟意欲何为? 难道是...... 凌或静了一瞬,突然从桌上拿起被软布缠绕的双锏,沉声道:“你们不必出去了,我这就去赶走他们。” 谢昭“嘶”了一声,当即眼疾手快的拉住他。 “韩长生没有脑子就算了,怎么连你也疯了?咱们来昭歌城究竟是为了什么你难道忘了不成?切记行事不可惹眼,免得被人注意惦记,没事的,观察观察再说。” 她笑得漫不经心,仿佛院外即将到访的不是皇朝长公主,而是一个街头卖咸鱼的阿婆。 “安安,开门,咱们也见识见识这位昭歌城声名鹊起的公主殿下。” 于安安微微一顿,还是十分听话的推开了房门。 院外依稀可见,平阳长公主的驾辇已经恰巧也同步抵达了客院庭院院中。 她的父亲虽然曾是世袭枉顾的平威将军,但是自从于念之身故后因于家再没有直系嫡出男丁,所以“平威将军”的称号早已被天宸朝廷收回。 于安安如今家中无官无职,她只是一介草民,见到皇家贵胄是要行全礼跪拜的。 于是,她当先十分守礼的跪在门外庭院中,温婉道:“民女于氏,拜见平阳长公主殿下。” 凌或和韩长生也跟出了庭院。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下,草草行了一个江湖中人的见礼。谢昭则站在他们身后浑水摸鱼,不咸不淡的跟着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便算了事了。 如今天下,江湖人的武道境界甚至可以左右两国的威仪国势。 ——比如说,自打南朝天宸新一代武道领军之人中,出了两位祗仙玄境的绝世高手“千岁剑仙”和“神台祭司”,一向对南朝虎视眈眈的北朝邯雍在边境忽然偃旗息鼓,不再频频犯境。 说句不该说的,一位祗仙境的绝世高手若是愿意,那么他深入皇宫取一国君王首级亦不算什么难事。 曾经的中州瑞安王朝,便有一位虚空境的高手以武犯禁,因爱妻被一位亲王凌辱霸占,提刀杀入瑞安王都江宁城,摘了那瑞安亲王的脑袋不说,还杀光了助纣为虐助他作恶的爪牙、放话要替瑞安百姓清洗江宁城的这股歪风邪气。 想当年瑞安皇朝的皇室靡乱不堪,王孙贵胄也多有强取豪夺呃恶举,那位虚空境的高手放出这话后,整座江宁城一度都人心惶惶。 后来听闻瑞安皇室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居然请动了东临城的城主、“破海刀仙”李凭栏出面调解,这事才算事了,后来史称“江宁之乱”。 所以可见,真正的江湖高手,见到四大皇室亲贵不跪不礼,其实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平阳长公主的轿辇轻轻落地,她的视线缓缓从他们四人脸上划过。 身后那名紧紧跟随护卫在她身侧、半步不离的公主府护卫首领已经悄然凑到她身侧小声道: “——殿下,那个带着奇怪戴面具的女子应是金遥境,不过另外两个少年人的武道境界,恕属下无能无法看出。” 这名侍卫统领乃是观宇人境,在军中将士中亦算是武道上等的了。 但是若要跟真正的江湖好手比之,自然还是差上一些的,因此无法堪透圣王人境的凌或、和观宇玄境的韩长生的境界。 平阳长公主娇声曼曼的轻哦了一声,果然将目光重点放在了凌或和韩长生的身上,片刻后,她媚眼如丝,笑意晏晏的道: “还真是两位绝顶俊俏的少年小郎君呢。” 凌或微微蹙眉。 他偏开头避开平阳长公主那格外令人不适的视线,韩长生也是下意识打了个寒噤。 他心说:我曰啊!这位就是传说中的平阳长公主? 美则美矣,但这眼神怎么比秦淮河的姐儿还不正经? 浪的呦! 第55章 漏洞百出 凌或微微蹙眉。 他偏开头避开平阳长公主那格外令人不适的视线,韩长生也是下意识打了个寒噤。 他心说:我曰啊!这位就是传说中的平阳长公主? 美则美矣,但这眼神怎么比秦淮河的姐儿还不正经? 浪的呦! 凌或和韩长生抱拳行礼之后,便活生生好似两根人形木桩,他们不声不响的往那里一杵,不约而同的装聋作哑起来。 ......还别说,他们心中还是头一次这么想念李遂宁...... 韩长生心里直骂娘。 李大公子,你倒是快来啊! 赶紧把你家的浪媳妇领回去! 想到平阳长公主在京中素来的传闻......感觉被她夸奖容貌似乎也并不是一件好事。 他们如此不走心的敷衍态度几乎完全不加遮掩,不过平阳长公主似乎也并不以为意。 ——越是武道上的天才,通常便越是傲气,这个她能理解,更何况...... 她笑吟吟的将视线如同软刀一般,从两人俊俏的不相上下的脸庞上不轻不重的划过——更何况,还是两个如此少年风流的清隽少年? 她自诩对于美男子,一向耐心十足。 看来九门提督府附近的线报人所言不假,这两名少年的年纪看起来都不及弱冠。 一个清冷俊逸,一个明媚阳光,恰好都是她喜欢的那类美男子。 平阳长公主的注意力此时已经全然被凌或和韩长生吸引了,以至于于安安跪在地上行了许久的跪礼,都不曾被叫起身。 长公主不放话,她自然不能自行起身,否则就是对上不敬的大不敬之罪。 凌或他们几人不禁微微皱眉。 韩长生从来都是憋不住话的,于是搔了搔头,试探性的伸手指了指于安安,道: “长公主殿下?我们的同伴可还在跪着。” 平阳长公主似乎才注意到庭院地上还跪着一个一丝不苟、行着跪拜大礼的于安安。 于是,她漫不经心的“唔”了一声,见于安安态度少见的恭敬、容貌也并不如何出众,倒也对她没什么敌意,于是心情颇好的决定高抬贵手。 “这位姑娘也是两位小公子的同伴吗?那就起来吧。” 于安安轻轻的说了一声“谢殿下”,然后行止间没有任何逾矩的恭敬起身。 她轻轻退到了凌或、谢昭他们身边,也乖觉的做起了不言不语的壁画。 平阳长公主含笑试探。 “两位公子如此年纪,便已在武道上小有所成,真是了不得呢,还未请教两位师从何处?” 她虽然并不知凌或和韩长生的修为深浅,之前她本以为这外院客舍中居住的四人中,必有一位是李遂宁的未婚妻——可是直到见了他们四个本人,便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原因无他,这两名女子年纪虽然尚轻,但是一个唯唯诺诺一身小家子气不似名门贵女,而一个尽管脸上带着奇奇怪怪的面具、却也依旧能看出面具下是一张天生带着丑陋胎记的脸庞。 ——这样的两个少女,又怎么可能是李肃河为李遂宁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子? 那么如此想来,这四人能得到李肃河礼遇的唯一原因,想必便是因这两个少年人师出江湖豪门,师门中的亲长曾与李肃河有旧、甚至是关系匪浅了。 谢昭、凌或和韩长生不动声色的对视了一眼。 这位可不是什么大善人,还是那位他们即将探查的柏大都督的外孙女,还是能避则避,能忽悠就忽悠吧。 ——若是能让这位出了门第二日就忘了他们这号人,那就最好不过了。 于是,在那一眼对视中,三人居然在雷火电光之间明白了彼此眼中的深意——报个假的师门身份! 且瞒上她一瞒,左右她不过随口一问,这也无从查证不是? 下一刻...... 谢昭:“潇湘雨下。” 凌或:“短刀门。” 韩长生:“我等师从华山!” 诡异的寂静中,谢昭无声的在心中冷笑着翻了个白眼,韩长生这个绝世大傻子果然靠不住! ......若是他不加那句“我等”还好说些,她大可转圜说他们几人各有师门,只是碰巧一同行走江湖。 但是这厮好死不死的用一个“我等”,硬生生给他们圈成了一家......还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画蛇添足都画到他姥姥家去了! 三人面无表情的再度对视了一眼,然后下一秒—— 谢昭:“短刀门。” 凌或:“潇湘雨下。” 韩长生:“潇湘雨下。” 于安安:“......” 平阳长公主:“......” 众公主府护卫眼观鼻鼻观眼:“......” 在一片难捱的尴尬中,谢昭险些被自己气笑了。 ......干,他娘的! 他们三个真是......一如既往的毫无默契! 平阳长公主似笑非笑的看向第二次口中唯一说出不同答案的“丑姑娘”。 ——很明显,在第一次三个人口风不一致后,那两位少年人便在第二次回答时,齐齐改口换了答案,居然都是以这名戴面具的“丑姑娘”先前的答案为标准。 由此可见,实际意义上,这个带着面具古里古怪的丑姑娘,居然才是令另外两个少年马首是瞻之人。 换言之,这一行人中说了算的。 她轻笑着瞥向谢昭,含笑缓缓道:“怎么,姑娘的答案,不打算再改了吗?” 谢昭秉着“脸皮厚,吃个够”的想法,虽然有那么一瞬间的尴尬,但是依旧问题不大。 于是,她重整旗鼓,笑眯眯道:“殿下恕罪,我这人打小脑子不好,记不住事儿,殿下可不要被我误导了,我这两位同门所言才是对的,我们确实师从潇湘雨下。” 平阳长公主并没有多作纠结于她这明显蹩脚的借口,只是淡笑道: “哦?是吗?原来阁下几位少年侠士居然出身于天下第四大门派,地处天宸西南边陲之境的江湖第一暗器门阀——潇湘雨下?” 她的视线旋即落在了凌或腰间被包裹的双锏上,然后轻咦了一声,似乎很是奇怪。 “——可是据传闻,潇湘雨下主修善于隐藏的暗器,利刃从不显现于人前,怎么这位公子的兵器却......如此显眼。” 凌或面无表情的望了望她,然后微微垂头并不作声,似乎是并不打算回答。 第56章 交锋 韩长生当即“嗐”了一声,颇有几分尴尬的左顾右盼,打圆场道:“啊......长公主殿下说的没错,敝派的兵刃确实有轻易不显现于人前的说法。 所以这不,凌或的‘兵刃’这才用软布包裹起来了,这包起来别人自然也就看不见了,也算另一种形式上的不显现人前嘛! 正所谓大隐隐于市,不外乎此,对吧凌或?没错吧阿昭?” 谢昭:“......” 凌或:“......” 明明他大可不必发言,把解释的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但是这呆子每次都能突如其来、迷之自信的说出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话来。 谢昭有些迷惑,她很好奇韩长生他究竟还能不能更扯淡一点了? 他是真把人家平阳长公主符景琳当成和他一般的傻帽了? 还有! 他到底为什么要叫出他们的真名啊?是不是脑子里有水泡? 果然,下一秒平阳长公主忽然轻声娇笑出声,她垂头轻轻摇头间,发顶的步摇垂坠摇曳,修长白皙的脖颈曲线柔美多姿。 她复又看向谢昭,喃喃道,“阿昭?你的名字是叫昭吗?这名字......倒是有几分熟悉呢。” 谢昭不动声色的抬起头,将自己面目可憎的下半长脸尽量漏出,然后微笑道: “小人降生时是在早晨,太阳日出东方,于是家父为我取名‘阿朝’,意为‘朝阳’之意。” 平阳长公主微蹙的眉头微松几分,轻笑一声,“原来是朝阳的朝,虽然女子中选用此字的不多,但是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名字。” 成功蒙混过关的谢昭心里微微松了口气,但是韩长生就没那么好运了。 只见下一刻,平阳长公主忽然举步婀娜的走向韩长生,惊的韩长生下意识退了两步。 凌或微微一顿。 他本想上前阻拦,但是想起谢昭先前说过他们此时不易过于引人瞩目,加上这位长公主明显没有武艺在身,应该奈何不了韩长生,于是又停住了脚步。 谢昭的表情则有些纠结了,她显然正在奋力控制面部表情,不让自己的幸灾乐祸表现的太过于明显。 ——但是看来,似乎是不太成功。 平阳长公主终于站定在了韩长生面前。 她抬起纤纤素手,不轻不重的点了点他的胸口,然后笑意晏晏道: “——你可真可爱啊,小郎君。他们两个叫凌或和阿朝,那么你呢?你又叫什么呢?” 韩长生被她格外娇媚的音调和毫不见外的动作直接激起一身鸡皮疙瘩,他尬笑的再退了一步,结巴道: “不、不敢当,小子韩长生。” “韩长生?——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真是个好名字。” 平阳长公主眼神仿佛带着钩子,曼声又补充了一句,“——就像小公子的人一样,哪里都顶顶的好。” 韩长生当即在心里无力嘶吼! 这娘们儿简直了......怎么举手投足间,那么像他家里那些小姑奶奶们? 一样的让他招架不住! 尤其是当他看到谢昭、凌或和于安安那一副十足怪异的表情,更加险些原地蹦起来! ——要不是他尚且还有些理智在身,知道面前之人乃是天宸皇朝的长公主、皇帝的妹妹,恐怕恨不得立刻推开她那只作妖作乱的手! 他下意识求助似的将眼神投向谢昭。 喂! 谢昭! 别在那儿捡笑了!快想想办法啊! 快点救救可怜的长生啊! 曰!你还笑? 别以为低着头我就没看到! ——我告诉你!你可别逼我跪下来求你!! 谢昭终于大发慈悲的接收到了韩长生如有实质般的视线暗示,好在她还不算太过于缺德带冒烟,没有置他的“清白”于不顾。 她清了清嗓子,终于出声替他解了围——“喂,长生,你说说我说你什么好?虽然长公主殿下倾国倾城、貌若惊鸿,是世间难遇的大美人!但你身上带了那么多师门中杀人不见血的毒药,还有一些可以毁人容貌的毒物,怎可如此近距离的接近长公主殿下?太不懂事了,还不快退开些!莫要伤到了公主千金贵体。” 平阳长公主还未及反应过来,她身后的几位公主府侍卫已然动了。 那侍卫首领当即一个箭步护在她身前,紧张道:“殿下小心!” 他们是平阳长公主府的侍卫,若是长公主受了伤中了毒,于他们而言则会丢了命。 平阳长公主的手登时一顿。 她下意识退后半步,旋即轻轻蹙眉偏过头看向谢昭。 其实,她是不信他们几人当真是师出“潇湘雨下”的,想那潇湘雨下的门下弟子一贯性格冷漠,曾出过许多名震天下的杀手,又怎么可能是他们这般气度模样? 观这几个少年人的模样,分明就是名门正派教导出来的端正君子。 不过嘛......平阳长公主素来分外珍惜爱重自己的容貌,轻易不敢拿自己的容颜做赌。 而另一边韩长生也赶紧借梯下房,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连声道: “对对对!都怪我!看我!太不小心了,若是伤到了长公主殿下那可如何是好?” 他“噔噔噔”直接几个箭步窜到了谢昭和凌或身后,跟乖觉的仿佛被人点了哑穴一样,于安安站到一块儿装死去了。 凌或微微蹙眉,他不动声色的向右挪了一步,将谢昭他们二人挡在身后。 平阳长公主见他们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禁娇笑起来。 “凌公子,你这是何意?本宫只是一个柔弱的弱女子而已,你这般防备于我,可真是伤透了本宫的心呢。” 凌或淡淡道:“我们几人本就是江湖草莽,行为粗鲁不堪,莫说是伤了别人的心,若是粗手粗脚伤了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这话隐隐约约带着一丝警告之意,暗示平阳长公主他们不过是江湖路人,不要逼人太甚、试图打探他们。 平阳长公主身侧的侍卫首领闻言当即皱眉叱责道:“凌公子好生放肆!居然胆敢恐吓殿下!” 凌或闻言不咸不淡的轻轻挑了挑眉。 “哦?恐吓长公主殿下?在下方才说什么了吗?” 侍卫首领哑然。 “——你!” 第57章 风情 凌或确实不曾明说什么威胁之语,但是他话里话外的意思,难道还不够清楚? 平阳长公主忽然抬起素手,略微摆了摆,止住了那名侍卫首领的话头。 她曼声道:“凌公子在与本宫说笑呢,你紧张什么?丢人现眼的东西。” 最后一句责骂,已然带了一丝冷然之意——那名侍卫首领当即一顿,不敢再出声了。 平阳长公主喜怒不辩、阴晴不定,平日里就十分不好伺候......即便是他这个跟随多年的护卫首领,依旧不敢丝毫犯她的忌讳。 平阳长公主似笑非笑的意有所指道:“——说来,本宫倒是不曾听闻李大人居然与‘潇湘雨下’有故。 李大人毕竟是官身,还是守卫昭歌九门的将军,不成想居然也和做着杀手买卖的贵派交情匪浅,这倒是我们昭歌中人耳目闭塞了。” 谢昭捡过话头,语态自然的道:“倒也算不上有故,只是我们家十三娘昔日曾经偶然出手救过李大人,于是我们路过昭歌城顺路拜访一番,不日便会离开。 长公主殿下想必也曾听闻,我们‘潇湘雨下’的人情可不好欠,那是要送命的,所以李大人自然要拿出接待上宾的礼仪接待我们,至于私交,还算不上。” “十三娘”这几个字一出,在天下南北几乎有止小儿夜啼之效。 平阳长公主微微一顿,定定看向谢昭。 “哦?姑娘居然敢直呼鄙派掌门、‘十二扇刃’欧十三娘欧首座的名讳?看来身份必不简单,绝非寻常潇湘雨下弟子了。” 谢昭满不在乎的耸了耸肩。 “嗐,在下倒是没什么特别的身份,只是架不住十三娘她格外喜欢我。门中金银铜字牌子弟三千,谁人又及得上我在十三娘跟前的颜面?” 平阳长公主静了一瞬,忽然若有所思的道: “说来,这位姑娘漏在面具外的眉眼,倒是与本宫认识的一位故人很有些相似,不知姑娘可否摘下面具,让本宫一观呢?” 谢昭笑道:“戴着面具盖因我生的太丑,天生脸上便有恶疾青斑,怕惊扰冲撞了贵人,何必惹了殿下的眼?” 平阳长公主淡笑道:“若是本宫非要看呢?” 凌或皱眉上前半步,缓缓摇头道:“殿下,还请不要为难于我们,更不要将旁人的伤痛当作玩笑戏耍,阿昭不是供人戏耍之人。” 正在此时,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总算是终于给他们解了围。 “不知长公主殿下大驾驾临,李某有失远迎。公主上门怎未提前知会,家父也好提前在府中恭迎銮驾。” 他们齐齐松了口气,这个李遂宁,可总算是到了! 果然,李遂宁一到,平阳长公主的注意力立马便被吸引了过去。 她当即将谢昭这个看似古怪、实则出身看起来亦很低微的丑陋姑娘抛在了脑后,笑盈盈的转过身娇笑道: “遂宁,你怎么才来?本宫可等了你好半天了。” 她转过身时裙摆轻扬,一直静静伫立在轿辇旁的安氲之见状连忙脚步轻盈的上前。 他半跪在平阳长公主脚下,举止熨帖周到的替她整理华丽的裙摆。 平阳长公主含笑垂头瞥了他一眼,那一眼如无声的风情九曲回肠,她居然当着李遂宁亦丝毫不曾避讳与安氲之之间的暧昧。 凌或、韩长生相顾无言,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反倒是谢昭和于安安这两个姑娘家看起来更平静些——于安安是从始至终不抬头,装作一盆称职的盆栽花瓶; 而谢昭则是饶有兴趣的将视线在平阳长公主、李遂宁和那安氲之身上打转。 凌或不动声色的轻轻压了压腰间悬挂的双锏之一,那柄锏的锏鞘顺势怼在了谢昭的侧腰。 谢昭愣了愣抬头看向他,只见他微微蹙眉摇了摇头...... 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收一收你那站在天桥底下看戏的放肆表情,倒也不必这么离谱! 谢昭心虚的摸了摸下巴,低头憋笑。 这实在也不怪她嘛! 她这一年半几乎都在穷乡僻壤的小城小镇中养伤养腿,实在难以一见如此精彩的三角虐恋——啊不、应该是多角虐恋才对。 这位平阳长公主还当真是个妙人,瞧起来似乎哪一位美男都是她心尖尖上的人,不过长公主的心,恐怕是只百毒不侵的刺猬——每一根刺尖上,只怕都站着一个男人就是了。 李遂宁微微蹙眉,他似乎并不在意平阳长公主和她的男宠之间眉来眼去的情场官司,只是单纯有些看不惯她孟浪的行迹而已。 于是,他面无表情的道,“殿下,不知今日驾临九门提督府,是有什么要事?” 他没有说“李府”,而是以“九门提督府”称呼,还将重点放在了“要事”上,其中的疏离和冷淡已经昭然若揭。 ——试问一位庶出长公主,有什么理由造访天宸要员九门提督的府宅? 那岂不是逾越了自己身为公主的本分? 当今天子年纪虽不大,不过手段却很是雷利风行,更是一位不愿放权、眼里不容沙的主儿。 因此纵使身为皇亲,贵胄们也更要时时自省,免得触怒天颜。 果然,平阳长公主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她唇边娇媚的笑容微微一顿,下一刻又状若无意的放柔了声音道: “李郎,你可真是无情,本宫来这九门提督府还能有什么要务?自然是来看望你的了。” 她的语调轻扬,仿佛棉絮搔在人的心尖儿,让韩长生听了直接暗自咋舌。 第58章 不解风情 韩长生见平阳长公主的注意力早已不在他身上,于是记吃不记打的又支棱了起来,此时有些不太老实的轻轻捅了捅谢昭和凌或,然后小小声憋笑道: “好家伙,我直接一句好家伙!这位贵主儿的年纪瞧着不大,怎么瞧起来这么......” 他喉咙里憋着的一句“风尘”,终归是没好意思说出口。 ——好歹也是一位年纪轻轻的女儿家不是? 谢昭阖着双唇,从唇缝中轻飘飘发出气音道:“怎么?你又行了?要不换你去拯救一下李大公子?” 韩长生当即翻了个白眼退回去了,他用实际行动表示:死道友不死贫道,别的都好说,这事啊想都不要想! 李遂宁一脸端方,眉头皱的死紧。 “......长公主殿下,您是君,我是臣,遂宁当不起殿下如此称呼,还请殿下直呼在下名字就好。” 平阳长公主轻轻哼了一声,语态娇弱的改回了最初的称呼,但她说出的话却依旧让李遂宁十分不适。 “遂宁,既然早晚都要是一家人的,你与我又何必如此见外,去分什么彼此呢?” 李遂宁不动声色的缓缓吐出一口气,不吱声了。 他发现不论他如何拉开距离,这位平阳长公主都有下一句更难招架的在等着他自投罗网。 说的越多、错的就越多,那他索性少说为妙,等到他父亲回府,自有官场上的法子请她离府。 谢昭身体前倾,靠近凌或和韩长生,然后小声道:“喂,我感觉这李大公子不太行......” 韩长生十分好事的小声问:“哪里不太行?怎么个不行法儿?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凌或微微一顿,他颇为无语的看了看他们俩,旋即转过头不动声色跟这两个家伙保持距离,不理会他们了。 谢昭煞有介事的小声叭叭道:“你觉得他真的是练剑的?我觉得不是。我看他更像是练达摩心经的才对。你看啊,就连平阳长公主这么美貌绝伦的女子在他面前,他居然看都不看一眼?这符合常理吗?” 最后,她又十分严肃的小声补充了一句: “他肯定是有什么问题,我说的。信我没错,我铁嘴神断!” 突然,前面的李遂宁状若无意的微微偏头,眼刀如风的瞥向他们。 ——谢昭和韩长生当即愣了愣,然后在沉默中各自毁灭。 片刻后,韩长生小小声嗫嚅道:“......不是吧?我们说话的声音这么小,这他都能听得到吗?” 凌或无奈的长叹口气。 “......他是大乘人境,这个距离自然可以听到你们的窃窃私语。” 韩长生惊愕。 “——那你怎么不提醒我们?” 凌或抽空看了一眼脸皮厚到此时已经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了的谢昭,十分无语的道:“这是常识,我怎么知道你们不知道......” 不过,依他对谢昭的了解,谢昭怎么可能不知道? ......她分明就是故意的吧? 这家伙最近在昭歌城里简直快要憋闷坏了,可算找到了一个机会去逗逗李大公子罢了。 他就知道,以谢昭那狗都嫌的招猫逗狗的性子,怎么可能真的老老实实封口哑巴似的待到中秋? 谢昭嘴角嗪着一抹狡黠的笑,她嘿嘿一声,缩回前倾的身体,对身旁忍笑的于安安抛了个不伦不类的媚眼。 只是,还没等她得意于成功将于安安逗笑,就听平阳长公主拖长声音,似笑非笑道: “——遂宁,你在看什么?是在看那位戴着面具的姑娘,还是那位鹅黄色云衫的姑娘?” 谢昭和于安安同时一僵。 麻蛋! 谢昭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心说李遂宁这个不解风情的东西真是没用,居然连平阳长公主的注意力都吸引不住? 怎么就让她又来留意起他们来了? 骂完李遂宁她又在心里骂平阳长公主,心道:符景琳你也是个没用的,追一个男人居然追了四五年还搞不定,连你老娘柏氏太贵妃一半儿的手段都没学来,真真白瞎一副秀色可餐凹凸有致的好身段! 当然......以上诸多吐槽谢昭也就只敢在心里叨叨,她脸上依旧挂着一抹老实敦厚的憨笑,状若疑惑的道:“啊?李大公子怎么了?可是眼疾犯了?” 李遂宁一顿。 他一脸一言难尽的看了谢昭一眼,然后偏过头淡淡道:“无事。” 下一刻,他再次看向平阳长公主,语气平静的道:“殿下,府中外院是男客居所,未免冲撞殿下,殿下何不移步迎宾堂?想来家父也快从府衙归来了。” 平阳长公主曼笑一声,轻耸云肩。 “哦?此处既然是外院男客的居所,那她们两个姑娘家怎么也住在这里呢?这可实在是失礼。” 她伸出纤纤素手遥遥一指,指尖所指的方向正是谢昭和于安安所在。 李遂宁不禁蹙眉:“四位贵客既是一同来到昭歌的,自然是住在同一座院落里,出入游玩更加方便些。他们虽在同一院落,却有各自的屋舍使女,并未逾礼。” 听到这里,韩长生搔了搔头,歪着头小声问旁边的人。 “逾礼?她是在说咱们吗?失礼......这说的莫非是阿昭和安安?” 谢昭一脸严肃的看着他。 “不,这主要是说你。你这人吧,一看就不像个好人,长公主兴许是怕我们与你同行,会损害了我们的清誉”。 韩长生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从牙缝里蹦出一句: “——起开!懒得理你!” 第59章 不妨一去 谢昭低头憋笑,在心中暗自想:符景琳这位平阳长公主也是有趣得紧,自己礼乐崩塌、帏薄不修,居然还操心起旁人同居一个院落? 这么大一座院子、这么多间屋舍,他们坦坦荡荡的,各住各的居所,有什么见不得人了? 凌或闻平阳长公主之言,亦是蹙起了眉。 他沉声正色道:“江湖儿女,不讲俗礼,我们行的端做得正,殿下过于多虑了。” 平阳长公主微微一顿,她的视线似笑非笑略过李遂宁、凌或和韩长生一个比一个俊美的脸。 ——相比于她长姐太平长公主符景瑜酷似先帝的其貌不扬,符景琳的美貌更加遗传自母亲柏太贵妃。 这副娇媚的容颜和曲线毕露的曼妙身姿,向来是她无往不利的利器。 然而,这利器之前却屡屡挫败在了李遂宁的身上,也正是因此,反而更加激起了她的斗志,让她对拿下李遂宁这个昭歌城里数一数二的有为青年,更加生起兴致和斗志。 轻易得到的能有什么好货? 在平阳长公主心中,越是难以到手的物件,才越是称心如意,也才值得她把玩越久些。 不过如今吗...... 让她颇有兴趣的美少年,倒是又多了两个。 ——这座九门提督府外院客居的两个出身来历成迷的少年郎,居然同样对她引以为傲的美貌视若罔闻。 不仅如此,他们反而与那两个或是其貌不扬行迹无趣、或是奇丑无比且言谈粗鲁的两个姑娘相谈甚欢,以之马首是瞻......这倒是有些意思了? 她符景琳见过慕强的男子,见过慕颜的男子,倒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慕丑。 呵。 平阳长公主忽然轻笑一声,笑意晏晏道:“本宫不过是说笑罢了,几位公子的品行端庄、芝兰玉树,怎会与年轻女子有失礼之举? 好了,不与你们玩笑了,本宫今日前来其实是有正事相告的。” 李遂宁愣了愣。 说实在的,平阳长公主“前科累累”,他并不信她真有什么正经事要说。 但是天家威仪在上,他还是拱手一礼,蹙眉给了她一个台阶,道:“殿下请讲。” 平阳长公主轻笑道:“三日后我将在平阳长公主府办一场以武道会友的‘秋月盛会’,除了宴请昭歌城中诸多武道高手赴会之外,还给昭歌城中数一数二、有头有脸的权贵门阀和江湖大派下了请帖。” 她含笑向后伸手,安氲之立即将几张印花精美考究的帖子轻轻送到她的掌心。 她捏着请柬,笑容如同盛开的娇艳芍药,指尖上的蔻丹色灼灼如火焰般耀眼。 “遂宁,凌公子,韩公子,还有......二位姑娘,若是有遐,届时不妨赏脸一叙,见一见昭歌城真正的繁华风貌。” * 当夜,九门提督府客院,庭院葡萄树架下。 韩长生支支吾吾半天,最终还是忍不住嗫嚅道:“......我觉得吧......既然平阳长公主都送了请柬给咱们,那咱们去看一看也没什么不好,就全当散心了嘛! ——我这可不是为了我自己嗷,你们瞅瞅阿昭最近都被憋成啥样了?整天阴阳怪气、指桑骂槐,再不出门她得疯。” 谢昭哼笑了一声,凉飕飕的道:“少扯,我好得很,你少拿我出来挡刀枪。” 她想了想,不等韩长生狡辩,便轻叹着赞许道:“谁说韩长生是个木头了?这不?最难消受的美人恩,也最是让人心驰神往。他一想起平阳长公主那张香气喷喷的帖子,且快活着呢。” 凌或轻笑一声,他正在用软布爱惜的擦拭着双锏的锏鞘。 韩长生当即不乐意了,他翻了个白眼道:“谁是为了那个疯婆娘啊?我那可是为了接近神台宫! 你们没听她说吗?那娘们给昭歌城数一数二的权贵和门派都下了请柬哎!我可不想错过这个千载难逢能远远见到神女‘千岁剑仙’和神台宫大祭司的机会!” 谢昭冷嗤一声,一记冷水泼在了他脸上。 “......你在做什么梦呢?符景琳不过是一位行事乖张的长公主,哪有这个体面让地位崇高的神台宫大祭司兼天宸国师南墟亲往? 我猜届时神台宫顾念着皇室颜面不好不去,但也最多只会派去宫中的一名小弟子露一面,也就算全了‘皇家’和‘国师’的表面情谊了。 ——你若是想在那个平阳长公主举办的什么‘盛会’里见到神台宫主事的人?那怕是还没有睡醒。” 韩长生泄气般趴在石桌上,他捶胸顿足道:“要你说,我当然知道啦!南墟祭司和千岁剑仙怎么可能去平阳长公主举办的宴会......你就不能不要这么清醒吗?让我做一会儿美梦又能怎样?” 谢昭失笑摇了摇头。 “......你耍什么赖皮?” 她想了想,但却又转过头看向凌或。 “不过,其实我倒是觉得,韩长生说的没错,这宴会我们不妨一去。” 第60章 九宸殿 韩长生瞬间来了精神,支起耳朵听他们说话。 凌或蹙眉问:“这会不会......太过于张扬?” 谢昭笑道:“若是以老君山掌门高足的身份和年轻一代屈指可数的圣王人境少年天才的身份去,那自然太过高调,极其容易引人注目。 ——但我们如今只是九门提督府的客人、九门提督义女在乡间江湖的朋友,这身份放在昭歌城里简直不要太普通。在这个一片瓦掉下来,都会砸到几个权贵家的穷亲戚的京都,不惹眼的。” “穷亲戚”于安安哭笑不得,却也面露憧憬。 她自幼在平洲城城西于府的宅子里长大,对外面世界的认知全然来自于母亲宁氏书房中的万卷藏书。 她不禁喃喃自语道:“......也不知道皇朝长公主举办的宴会会是什么模样?想来必然恢弘大气,令人叹为观止。” 韩长生当即摇头晃脑道:“那是自然,听闻这位平阳长公主素来最是奢靡浪费,喜爱奢华。她的宴会旁的不敢多说,但纸醉金迷、叹为观止必然是有的。” 凌或微微蹙眉,他看向谢昭,意有所指道,“平阳长公主既然说这次京中权贵大都已下了请柬,届时人多眼杂......”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全,但他知道以谢昭的聪慧必然能明白他的意思。 谁知谢昭却满不在乎的笑笑,眉眼弯弯道: “无妨,我虽曾......也来过昭歌,但是那日也像今日这般戴上面具就好了。别人一看我面具下那半张脸上的青黑胎记,就知我是个奇丑无比之人,想来也不会对我感兴趣。” 尤其是今日她与平阳长公主如此近距离的打了个照面,居然有惊无险,让她的胆子又“肥”了起来。 ——初入昭歌时的低调和萎靡不振,经此一役已然全然不见! 这家伙显然又生龙活虎起来,胆子也足足膨胀了一圈。 谢昭见凌或还在犹豫,于是又劝道:“更何况,在中秋节当日的柏孟先大寿之前,我们左右都是闲着。 参加这种人多口杂的宴会,说不定还会碰到几个柏家子弟,到时候借着酒意,随便套套话打听下柏孟先的近况那岂不是手到擒来?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嘛。” 凌或似乎终于被她说动,他看了看韩长生和于安安一脸期待到放光的表情,最终轻轻颔首,还不忘叮嘱了一句。 “可以是可以,但是万事需要小心,尽量不要惹事。” 看着于安安连连乖巧的点头,凌或摇头轻叹一口气。 “安安,其实我不是在说你......” 不过,他真心实意想要叮嘱的那两个混不吝,此时早已经一溜烟的跑远了。 凌或头疼的看着庭院尽头一左一右的两扇刚刚被大力关紧的房门,不禁摇头苦笑......怎么他横看竖看,都觉得这两个人让人十分难以放心呢? * 天宸皇宫,九宸殿。 内监大统领掌印太监袁公公亲自调配好了皇帝寝殿晚间用到的香料,又细致的足足净了三次手,才终于将先前沾染在手上的香气彻底清洗掉。 他接过小太监手中的茶托,轻点下巴示意他可以退下了,然后这才提步向内殿走去。 “陛下,灯下久视伤眼,您请先用点茶点吧。” 少年天子放在奏折上的思绪被打断了,他似笑非笑的看了眼掌印太监,淡淡道:“袁艾,您好大的胆。” 虽然天宸皇帝威仪十足、比之先帝来说御下更为严苛,但内监统领袁艾大多数时候并不是十分畏惧这位少年帝王的,因为他是与皇帝是一同长大的情分,非比寻常宦官内监。 袁艾笑起来时脸颊边还有一对酒窝,明明已经二十岁了,但是兴许是因为他净身的早,瞧起来居然比十八岁的皇帝更显得幼态一些。 袁艾此时正笑意盈盈的道,“只要是为了陛下好的,奴才向来胆大一些。” 皇帝笑着瞥了他一眼,终究还是放下手中的奏折。 他一边揉了揉酸胀的眼窝,一边接过袁艾双手递上的茶盏,“舅舅那边还没有消息吗?” 袁艾微微一顿。 他先是给周围伺候的内监们使了个眼色,待小内监们都退出内殿,他这才上前一步跪在皇帝脚下的踏板上,然后一边细细的给皇帝按摩足底,一边轻声道: “自打郡王爷一年半前离开昭歌城,他的踪迹便半分都找寻不到了。九门提督李肃河李大人接到奴才传去的密令已一年有余,昭歌到浔阳的一路州府也都收到了御令,可是就是没有郡王爷的讯息。 好在陛下早有妥帖对策,在朝中提前说了郡王爷离开昭歌乃是去游学了,因此在朝中倒也并未引起太大的波澜。” 皇帝被按得舒坦,于是长长舒出口气。 袁艾伺候他最久,不仅调香技艺一流,就连按摩的功夫也不是寻常内监能比的。 ——当然,最重要的是,袁艾自小跟着他,口风紧,知冷热,也熟知上意。 皇帝微微阖目,神态平静的淡淡道:“袁艾,你来猜猜,舅舅他为何突然不声不响的离开了昭歌?” 袁艾静静片刻,才轻声细语的道:“陛下,奴才愚笨......不知郡王爷的想法。” 皇帝笑了,他懒洋洋掀起眼皮瞥了跪在下首的内监统领一眼,意有所指道: “哦?你究竟是不知,还是不敢说?袁艾啊袁艾,若是有朝一日,连你对朕都没有真话了,那你的舌头也不用要了。” 袁艾的衣领一瞬间便被自己的冷汗浸湿了,他顿了顿,低声试探着道: “陛下,奴才并非有意欺瞒,只是奴才的猜测不过是些腌臜之人的臆断,不敢说出来干扰圣听,怕会妨碍陛下圣断。” 皇帝淡淡道:“朕既是天子圣断,自然便不会被旁人的只言片语所干扰——说吧,关于浔阳郡王的事,你是怎么猜想的,朕想听听。” 袁艾微微一顿,不敢违逆圣意,只能大着胆子道:“那请陛下恕奴才狗胆包天、擅议皇亲之罪...... 奴才私以为,郡王爷离开昭歌,兴许与陛下......大婚之事有关。” 第61章 永远腐朽的神女 两前的靖安二年隆冬,天宸皇朝的少年天子靖帝在于昭歌城大婚,迎娶大都督柏孟先的嫡长孙女柏莀萱为后,之后浔阳郡王没过多久便突然离开昭歌,不曾留下只言片语。 天宸朝中的文官们大多对皇室的说辞信以为真,以为浔阳郡王爷只是文性大发,去山川大河采风养笔,谁知真相是连天宸皇帝都不知自己的亲舅舅去了哪里。 皇帝哼笑一声,他淡淡道:“你的这个猜测,时间上倒也还算是对得上。所以,你是觉得舅舅不满于我娶了小柏氏,于是这才愤而离朝?舅舅豁达,非这般小家子气的心性。” 袁艾当即心头咯噔一声。 他放开皇帝的龙足,重重一个头磕在青玉石阶上,半点不敢留着力气——“碰”的一声,闷响在御前。 “奴才妄自揣测贵人,罪不容恕!请陛下恕罪。” 皇帝笑了笑,淡淡道:“是朕让你猜的,恕你无罪。” 他的目光投注在一旁摇曳的烛火上,曼声继续道:“不过呢,关于此事,朕却还有不同的想法,你想听吗?” 袁艾几乎被惊起一身绿毛汗来,不知是该回答想还是不想。 不过好在小皇帝对为难自己的内监总管没什么太大的兴趣,他已经笑吟吟的自问自答道: “朕倒是觉得,舅舅离开昭歌,似乎与阿姐有关呢......他该不会是察觉到阿姐失踪了,于是离开昭歌去寻找阿姐的下落了吧?” 袁艾不敢说话。 只听小皇帝突然笑道:“可是就算他将昔年外祖父交付给他的那些谢家隐藏在暗处的力量全部散出去,也不可能找得到阿姐的踪迹啊?袁艾,你说是不是?” 袁艾讨饶般抬头,心里不知怎的,抽痛不以。 “......陛下,您不要这样......” 皇帝似乎是被他的反应取悦,他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喃喃道: “怎么?你也以为朕疯了吗?朕没有,朕只是觉得好笑而已。 世人都以为神台宫的神女,这一年半一直在神台宫为天宸祈福、磨炼自己的剑意......殊不知这位天宸皇朝的骄傲却早已被人行刺身亡,死在了她最信赖的两个人的合谋之下——一个是她自幼一同修行的同门师兄,而另一个则是她一母同胞的胞弟。” 袁艾大惊失色。 他慌忙看向四周,虽然见周围空无一人,但他却还是觉得心中发突。 “陛下......慎言啊陛下!这话若是被人听到......” ......哪怕他是皇帝,那也是有可能要被拖下马的啊! 要知道先帝多情多子,可不止陛下一个皇子。 正因为当今天子乃是神台宫前代大祭司凤止,问天卜卦后金口玉断的天宸中兴之主、天宸长公主的唯一的弟弟,他才能在谢皇后早逝后依旧稳坐太子宝座,最终登上大宝。 小皇帝轻笑一声,他眼底的心痛和快慰交织呈现,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矛盾情绪将他清隽秀丽的容颜撕扯的几乎变了形,像是一只恶鬼。 他喃喃自语的道:“慎言?朕为什么要慎言?朕是天宸的天子不是吗!朕凭什么不能说?朕有什么不敢说? 哈哈哈哈,神台宫建派以来最年幼的神女、手握“大宸明皇剑”的‘千岁剑仙’,朕的阿姐,真是威风——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 皇帝不顾袁艾的竭力劝阻,他神经质般的用手指拨弄着跳跃的烛火,哪怕手指被火焰灼伤亦无动于衷。 “陛下——奴才知道您伤心,但是还请小心龙体!” 皇帝抬手捂住自己温热的眼眶,他哑声笑道,“——袁艾啊,你瞧,哪怕再是天纵奇才,也总归是要活着才有用的,不是吗?” 袁艾一脸仓惶的抱住小皇帝的腿,他不知所措的连连哀声道: “陛下,您当时只是一念之差!并不是真的想要长公主殿下的性命,还请您切莫哀毁过度,伤了自己的龙体啊! 否则、否则即便是长公主殿下在天上看到了,也是会心疼您的,殿下她过去最最疼爱的就是陛下这个弟弟了——” 谁知皇帝不知受到了什么刺激,突然发疯似的当胸一脚将袁艾踢出几米远,然后状若恶鬼般嘶声大喊道: “可是她看不到了!她死了!她已经死了! ——符景词她好狠的心,她宁可去死、宁可任由毒性侵蚀五脏六腑、拼着内力尽失经脉寸断,也要孤注一掷冲破束缚逃出宫去!她就这么想逃吗?” 在朝臣百官和权贵门阀面前龙威难测的皇帝,此时却像一个迷了路失了智的孩子,他的眼眶中突然坠落大颗大颗的泪水。 “......什么‘千岁剑仙’?什么‘天宸公主’?根本就是个骗子!母后过世那年,她明明可以千里走单骑、策马从塞北昼夜不休日夜兼程的赶回宫,她明明答应过朕再也不会出‘远门’,会永远留在天宸,留在朕的身边,可是......她却食言了。” 袁艾早已泣不成声。 他日夜陪着小皇帝长大,也亲眼见证过皇帝和长公主殿下年少时的姐弟情深、相互依持......而今见到他们走到刀剑相向、生死相对的地步,实在是痛心疾首。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对天宸皇朝最至高无上的姐弟之间,居然离心离德,相距如此遥远? 明明袁艾日日伺候在皇帝身边,他之前居然丝毫不曾察觉,究竟皇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长公主殿下生出如此深的忌惮之心? 以至于会在长公主茶水中下毒,封住她的内息,又和神台宫南墟祭司合谋想要将她囚禁在皇宫。 而天宸长公主拼得内力尽失,用短暂的内息暂时冲开毒性杀出了宫闱,但是最后却还是力竭不敌、坠崖身亡,尸骨无存...... 陛下担心,浔阳郡王兴许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因此才会未曾留下只言片语便突然离开昭歌、去向不明。 可是长公主已然身死,纵使浔阳郡王将昔年谢家的全部人手放出去,也不会有所获...... 皇帝在一阵几近癫狂的发泄过后,脱力一般重重跌落在御座之上。 好半晌,他才轻轻抬手捻去自己颊边的水迹,唇角牵起一抹似哭又似笑的痕迹。 “不过,哪怕她死了,只要朕想要她‘活’着,她便会永远‘活’着!活在天宸臣民的心中,活在天宸仇敌的恐惧里! 朕是天子!她便永远是那层层神塔之上的神女......永远不朽、永远盛开的神女——袁艾,你说这世间,什么才是天道?” 袁艾惊痛的看着少年天子扭曲的俊颜,“奴才......奴才不知。” 符景言出神的看着自己指尖清晰可见的水迹。 “朕——就是天道!” 第62章 人靠衣装 “阿昭,果然俗话说的没错,还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啊!还别说,你还真别说——你穿上这身望湘居缝制的云锦长衫,从背后看上去简直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韩长生啧啧有声的围着谢昭转了一圈又一圈,十分稀奇的打量着她,最后在谢昭冷笑的白眼下不怕死的补充了一句道: “若是阿昭你不说话,单从背影看居然出人意料的极具女人味,这太神奇了! ——啊,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阿昭你身量比较修长,所以换上这套唬人的行头,从后面瞧起来才格外的盘正条顺。” 谢昭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然后十分困惑的由衷问道: “韩长生,我就是单纯有一点好奇,你是怎么平平安安长到这么大还没被人打死的?” 韩长生一听这话,当即昂着脑袋,一脸骄傲自得,好不神奇的模样。 “那自然是因为少爷我生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除了那些丧尽天良、欺压良善的恶霸,谁会忍心打本少爷?” “丧尽天良”、“欺压良善”的恶霸谢昭闻言皮笑肉不笑的哼笑了一声,被他这股没脸没皮的言论气得发笑。 她摇头道:“在‘不要脸’这方面,韩长生你果然始终立于凡人无法企及的不败之地,就连我也都只能仰望于你。” 韩长生昂起下巴。 “你知道就好,望君低调。” 于安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忍笑忍得俏脸微红。 此时她也换上一套提督府前两日送来的望湘居定制的新衣,浅藕色的秋裳配着秋日黄色的披帛,这一身穿在她身上显得尤为温柔可人。 她温婉的笑着,道:“长生,阿昭其实很美的,若是我们日后寻到逍遥医仙医好了她脸上的病症,阿昭必然是一等一的大美人。” 韩长生捏着下巴上下打量了谢昭半响,最后十分肯定的点了点头,然后......反驳了她。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常言道‘美人在骨不在皮’! 阿昭的骨子里分明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江湖混不吝、小流氓子!你若是让她扮作绝世佳人或是大家闺秀,那才是为难她呢!” 谢昭冷哼一声,笑得漫不经心,然后扬起下巴曼声道: “你若说起这个来,那我可就有的说了!老子想当年,那可是整座昭歌城中人人称颂、最为端庄的闺秀!你懂个屁?” 韩长生一本正经的伸出三根指头,还欠不楞噔的每说一句、就掰下去一根。 “——第一,大家闺秀绝不会自称为‘老子’;第二,大家闺秀绝对不会说‘屁’这么粗鲁的辞藻!第三,大家闺秀绝对不会如你这般厚脸皮和自恋的! 总结就是......阿昭的嘴,骗人的鬼,简直没有一句能信的。” 谢昭冷嗤一声,翻了个白眼,她鄙夷道:“......你真是少见多怪,瞧瞧你那没有见识的模样!你怎么知道昭歌城里的大家闺秀在人后都是什么模样?” 正在这时,凌或忽然在门外敲了敲门,打断了他们幼稚的争辩。 “都好了吗?” 韩长生抢先一步扬声道:“她们早就换好了,我都进来聊上好一阵子了,凌或你快进来啊。” 凌或这才轻轻推开门,他看到谢昭的扮相先是一愣,旋即眼底浮现出一抹笑意。 韩长生咋舌问道:“凌或你快来看,阿昭像不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凌或笑了笑,温声对谢昭,道:“你这样穿,很好看。” 他说完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谢昭放在桌子上的“长棍”上,他迟疑了一瞬,又道: “谢昭,你这个......就不必拿了吧?长公主府上人多口杂,今日与客的高手如云,不要被人认......偷走了。” 谢昭笑了:“我不会带进去的,不过放在九门提督府里也未必周全,届时我便在下车前放在马车里就好了。” ——李肃河并不完全可信,他其实也并不完全信任他们。 若是他疑心病犯了,哪根筋没有搭对,趁他们不在客院着人搜他们的房间看看是否有什么可疑之物,那也是尚未可知。 韩长生先是疑惑的看了看凌或,然后又疑惑的看了看谢昭,不解道: “不是......长公主府上今日的客人那可都是昭歌城里有头有脸、有权有势的大人物,再不济也是江湖中近日客居在昭歌的好手,谁会偷阿昭那根不伦不类的‘打狗棍’啊?你们是不是自作多......那个多虑了啊?” 他本想说“自作多情”,但是话头临到嘴边想到谢昭虽然境界不高、拳头却格外的硬,于是紧急又改了口。 ......还不敢放在房间里,要带到马车上? 韩长生迟疑的将目光放在那根五尺长、长满了锈渍和黑黢黢泥土的长棍......他还是怎么看怎么觉得寒酸。 韩长生想了又想,又格外认真的端详了一番,但还是不觉得这玩意儿能跟“价值”这两个字有什么相干,除非是......“纪念价值”? 他试探着问:“该不会......你那棍子跟凌或的‘韶光无双锏’一样,是什么家中长辈的遗物吧?所以格外有意义?” 谢昭“唔”了一声,半真半假的敷衍道:“算、算是吧......” 好像这么说也没什么毛病? 韩长生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然后点了点头。 “怪不得呢,你平时那么宝贝,都不让人碰,原来是先人的遗物啊?” 谢昭似笑非笑的摇头。 其实也不全是,不让他碰,主要是因为韩长生拿不起来,不想引人生疑而已。 韩长生怔怔看着凌或的着装,咦了一声又问道:“凌或,你怎么不去换新衣啊?我记得前两日李家不是给咱们每人都准备了很多吗?” 凌或一怔,下一刻轻轻摇了摇头,他淡笑道: “我就不了,我是江湖落魄之人,穿成世家公子的模样,自己看着便觉得十足怪异,还是这样做我自己便很好。” 韩长生十分纠结的看了他一眼,然后欲言又止—— “......兄弟,你这样,我走在你身边会很尴尬,活像一只花蝴蝶......” 第63章 秋月宴会 谢昭和于安安先去一愣,下一刻纷纷摇头笑了。 ......你还真别说,韩长生的自我总结真是分外到位,很有那么几分形象逼真。 他今日穿了一身幽蓝色的窄腰长摆云衫,飘逸俊美,贵气十足,只不过......从背面看确实很像一只花枝招展的燕尾蝶。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于是他们便不再多话耽搁,登上了九门提督府门口那驾早已等待他们多时的马车,随即便向着城南的平阳长公主府出发。 李遂宁因为白日还要习剑,因此并未与他们同行——不过用韩长生的话来说,那就是这位李大公子习剑兴许只是借口,估计是怕了平阳长公主,因此不乐意去现这个眼。 想来他平日里尚且对这位狐妖媚骨似的长公主殿下能避则避,又怎么可能会在这档口去长公主的府上赴宴丢人现眼,平白让那些昭歌贵胄子弟们看他的笑话? 李大公子可是骄傲的很呢。 兴许是因为这一路很多马车与他们的目的地相同,因此路上不出意外的十分拥堵,他们乘坐的马车在街面上停停走走、晃来晃去,等到停在平阳长公主府附近的街道上时,谢昭已经脸色苍白里泛着青,看那样子依稀是有些想吐。 好在,这马车终于在紧急关头驶达了目的地,稳稳停在了平阳长公主府前的那条长街上。 ——此处距离长公主府的府门还有一段距离,但是车夫已经无法驾马车走得更近了,因为道路前方,早已被今日公主府来客的轿辇和马车堵了个车水马龙、水泄不通。 韩长生当先推开马车的门。 他眼睛放光的看着面前人山人海车水马龙的景观,赞叹道:“这位平阳长公主可以哎,居然能请得动这么多人前来赴宴?” 这他倒是很有些意外呢。 凌或紧随其后,他侧着脸向马车外看了看,然后淡淡解释道: “这其实也属正常,毕竟她的这场秋月盛会本就借用的‘以武会友’的噱头举办的。如今天下人人尚武,尤其是各皇朝的达官显贵更加对江湖高手趋之若鹜。 虽然绝世高手他们不敢作想收入门下,但是若能通过这种‘以武会友’的盛会,招揽到一两位江湖上的一流二流好手,那便算是不枉此行了。” 谢昭唇色有点白,但是她身残志坚,到了这般天地仍然不忘勉强牵起一丝笑容、声音虚弱的调笑凌或道: “我们凌或现在可是圣王境的一流高手了,他今夜不出手便罢了,若是一旦出手,那些权贵必然被我们凌少侠的少年英姿折服——哕......” ......谢昭还是很不舒服,说到后面居然反胃的险些吐了出来。 韩长生佯作一脸疑惑的看着她,暗戳戳的挑事道: “阿昭,就算凌或比起本少爷来还差上了那么一丢丢,但是你也不至于说到凌或少年英姿时作呕到想吐啊......你这、你这也太伤害我们凌或的心了。” 凌或无奈的笑了笑。 他不理会韩长生的调侃,只是略有些担心的看向谢昭,问道: “还是很不舒服吗?也是怪了,明明你的轻功那么好,骑术也是一流,怎么还会有这种晕马车的怪毛病......” 谢昭艰难一摆手,她“垂死”一般深深喘了口气,蔫头耷脑的道: “......活物和死物,那怎么能一样......” 韩长生憋着笑,打趣道:“怎么不一样了?轻功飞来飞去和骑快马不是更颠簸吗?” 每回谢昭晕了马车,都是他捡乐子的千载难逢际遇。 ——也就这个时候,他才能战胜谢昭这个“手黑舌毒”的村间恶霸了。 谢昭无力的翻了个白眼,“你滚开,这哪里一样了?一个是没有棚顶的,一个是有棚顶的。” 她伸出手指虚虚的一指,威胁他道:“......韩长生,我劝你张狂之前想想后果,别让老子一会儿收拾你。” 韩长生脸上的怪笑一僵,下一刻,他“哼”了一声整理了一下自己一身翩翩公子的“燕尾蝶”服,然后用眼风斜了斜谢昭,丢下一句“好男不跟女斗”,当即风风火火的跑下马车去了。 凌或失笑摇头。 “谢昭,先下来吧,马车上面空气凝滞,你反而会更加闷得慌。” 每回谢昭晕马车时,其实只要离开马车不出半盏茶的功夫,必然会满血复活,因此凌或和韩长生见多了有经验,倒也不是特别忧心。 不过于安安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居然会晕马车晕成这般模样的,她担心的眉头紧蹙,一路都没有松开。 谢昭无力的点了点头,在于安安小心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临下车前,她不动声色的回手将自己那根黑不溜秋的“长棍”顺势塞在了马车车座下,黑灯瞎火的,旁人根本没有留意到她的动作——包括送他们来平阳长公主府的那位九门提督府的车夫。 所谓大隐隐于市便是这个道理了......平阳长公主府外长街停满了各府的马车和轿辇,谁又会在意到九门提督府一个样式最为普通的马车? 更何况,各家车夫都候在此处,也不会有人明目张胆的在众目睽睽之下探寻别家的马车。 他们几人在大门外略站了会儿,谢昭便已然恢复如初。 她这人一旦不难受了,就轮到别人难受了。 只见她腰杆挺得笔直,精神百倍的重重一拍韩长生肩膀。 “——呆子!愣着做什么?赶紧进去啊!” 韩长生早就迫不及待了,因此丝毫不在意自己被锤得作痛的肩膀,咧着嘴笑得一脸开怀。 “走走走!” 凌或和于安安摇头笑了笑,跟着这两个活宝一同将请柬递与门口的护卫检查,随后四人便一同踏进了平阳长公主府。 街边一个样式特殊的轿辇上,一名道士装扮的道童透过轿辇窗帘上的缝隙,怔忪的看着方才踏入平阳长公主府的人潮中那道令他依稀有些熟悉的、恍若谪仙的背影。 “......嗯?这怎么可能呢?” 小道士不解的轻轻摇了摇头,茫然自语。 “定然是我看错了。” 第64章 少司橙徽 这位年仅十五岁的小道士名叫“橙徽”,正是神台宫大祭司南墟的弟子,神台宫的少司。 虽然他比年仅二十四岁的南墟大祭司只小上了九岁,但是却因师徒之名,跟大祭司足足差出了一个辈分来。 橙徽最初本是一个“不长眼”乞儿,流浪乞讨到了神台宫门口,还险些被神台宫外山下巡逻的皇室侍卫打死。 不过也是他命好,居然恰巧被正要出门的少年南墟留意到。 兴许是看他的根骨不错,于是南墟便将其顺手救下、带进了神台宫。 一开始他只是从一个七岁稚童,从小道童做起,每日伺候宫中问道焚香的用具,后来过了六年才被南墟大祭司收为弟子,地位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 本是一介默默无闻的小道童,但却在年仅十三岁的稚龄成为了大祭司的弟子、最有希望成为下一任祭司的少司大人。 如今他还只是一位十五岁的少年,虽未正式加冕,但是却已经做了两年的神台宫的准少司。 此时,他的轿辇旁还有四名神台宫的小道士随行,其中一人听到他的话,蹙眉问道:“少司大人,是有什么不妥吗?” 橙徽微微一怔,旋即摇了摇头。 “无事,只是方才一晃眼,觉得有一位宾客的背影看起来有些眼熟罢了。” 不过,这天下背影相似之人何其之多?想来是他想太多了。 橙徽微微沉默,虽然天宸皇室放言说他的师叔、神台宫的神女“千岁剑仙”如今就在神台宫替百姓祈福,但是身为神台宫少司的他却知道,师叔的人其实并不在神台宫中。 只是...... 每每他提及师叔,疑惑为何天宸朝堂要说师叔在神台宫,师父却总是沉下脸来,冷冷让他出去...... 算了。 他的师父南墟祭司和师叔“千岁剑仙”自幼一同修行成长、相交甚笃,既然师父并未发话,想来师叔也不至于有什么危险。 ——更何况,橙徽不无骄傲的想:师叔乃是这当世剑道第一人,唯二两位踏入祗仙玄境的剑仙,谁又能奈何她?除非是同样祗仙玄境的绝世高手与她殊死一战。 如今天下武道,除了他师父和“神台祭司”外,便只有不二城的“乾坤剑仙”入了祗仙玄境。 ——有他师父和师叔二位绝世高手坐镇昭歌,料想不二城那位“乾坤剑仙”应该不至于如此不识趣,敢来昭歌城闹事。 所以啊,要他说,他师叔多半是出去游山玩水了! 以至于最近这一年多他每每提及师叔,师父都当场沉下脸来、气场阴沉,想来是被他师叔的不告而别给气到了。 ——世人都道,“千岁剑仙”天宸长公主符景词高华端庄、倾国倾城、秀外慧中,乃是皇家典范。 但也只有他们这些与师叔亲近相熟之人才知道,虽然师叔容貌倾国、也确实智多近妖,但其实她的性情也最不耐烦被拘束。 少时她为练剑,曾带着剑侍路伤雀行遍天下、在大川大河荒漠雪山中磨砺剑气。 不过身为天宸皇朝唯一一位的嫡出长公主,陛下的龙凤胞姐,南朝第一剑道大师,神台宫的神女,天宸百姓心目中的擎天巨树——这其中的任意一项身份,都注定了她无法无拘无束,自由自在随心所欲。 橙徽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明明拥有着独步天下的武道修为和境界,却又不得不困守一朝皇都终生不得大自在...... 也不知他师叔如今游历到了何方,可寻到片刻的自在逍遥? 不过,她若是再不早些回来,就怕等她回来之后师父必然又要拉着一张“晚娘脸”与她冷战许多天了。 “少司大人,公主府的总管安大人方才上禀,长公主殿下稍后便来府门亲自迎接大人,这会儿公主身边还有贵客因此一时脱不开身。” 橙徽被打断思绪也并不生气,他牵了牵嘴角,极淡的笑了笑。 “无妨,不用等了,我们先进去吧。” 他的笑意不及眼底,甚至还略带一丝嘲讽。本来他今日来此,也不过是替大祭司走个过场而已。 平阳长公主必是听说了今日他家大祭司并没有亲往,所以怎么会有这个耐心来府门口迎他这位少司? 他左不过也待不了一时半刻,又何必陪她演这场盛情难却、宾至如归的戏码? 橙徽下了轿辇,摇头轻笑:说来这位平阳长公主啊,也当真是有趣的紧...... 她打小就处处与天宸长公主比对,可却又处处都比不上天宸长公主。 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偏偏她明明知道天宸长公主乃是神台宫的神女,居然还事事都要示好于神台宫,就连逢年过节时给神台宫供奉的香火,都是昭歌城权贵之中最多的那一份,十分下血本。 其实,她之所以做出一副与神台宫相交甚笃的模样,不过就是想来膈应他师叔这位神女,殊不知他师叔其实根本从来不曾将她这点小心思放在心中。 不过,虽然平阳长公主处处示好,但是他的师父南墟大祭司却不太待见她。 想来也是,他师父天人之姿,看的进眼的人屈指可数,即便是皇帝偶尔请他卜算问天,他也都是每每直言拒绝圣意——是连天子的面子都不会给的。 用南墟大祭司的话说,他们神台宫驰名天下的占卜术,乃是以卜算问天之人的性命为代价的,多占卜一次便要短几日阳寿。那些凡夫俗子,怎么配不上他消磨自己的性命去替他们卜算未来。 不过...... 橙徽心下亦有些不解,师父虽然之前每次都是这样教导他的,让他聪明点不要走了师门先代祭司们的老路,导致寿命殆尽盛年亡故......但是这一年半来,他居然无意中撞见师父私下“问天卜算”了十几次之多! ——若不是如此频繁卜算问天实在太过伤身,加上以是师父这般雄厚的祗仙玄境内力尚且力有不逮,恐怕师父问天次数还不止于此。 究竟是发生什么样大事,才会让他那位向来万事不过心的师父南墟祭司如此记挂于心,居然频频行那神台宫中大祭司最神秘莫测的功法之一——问天卜算,还不惜折损自己的寿命? 莫非是未来几年天宸会出现什么较大的天灾人祸吗? 莫非是师父在观星时发现了什么端倪,于是才频频问天卜算? 奇怪。 第65章 令人火大 神台宫少司大人橙徽轻轻摇了摇头,他在一片或是恭维、或是崇敬的施礼问安声中,有礼有节的颔首向四周示意,顺便晃去自己脑子里那些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 他如今年纪还小,在神台宫中入门也比较晚,因此目前武道境界不过是在大乘人境上,暂且还无法使用占卜术和摘星术这等高深绝妙神台宫绝技,自然也就没有办法替师父分忧。 神台宫功法复杂多变,宛如星尘轨迹......就连大梵音术和小梵音术他如今修习起来也是障碍重重、疑点诸多。 不过师父曾经说过,他师叔的大小梵音术与剑道相融,已登峰造极更胜于师父。 看来......他还是要等师叔回到神台宫后,再多多向她请教才行。 远远的,已经走到长公主府曲径幽深处的连廊深处的谢昭几人,此时也听到了大门口方向传来的喧嚣,他们与周围的来客一同好奇的回过头去看。 一名站在他们不远处的客人惊呼道,“——天!居然是神台宫的贵客来了?我还以为他们不会来的,听闻神女和平阳长公主关系不是很好?” 谢昭一僵。 就听那位客人身边的同行友人当即失笑,“怎么会?神女是何等宽广仁慈的心胸,她早已超然脱俗、不在意凡尘嗔痴,又怎么会与平阳长公主计较?再说了......” 那人压低声音,十分小声的对同行那位客人道:“——再说你且看平阳长公主如今过得如此逍遥快活,便能知道天宸长公主从未刻意针对过她,否则......” 后面的未尽之言他并未出口,但是意思很明显——否则她能过得这般舒坦?还整日里在昭歌举办奢靡铺张的宴会来做消遣? 同行之亲友已经了然的点头,赞同道:“确实如此,你说的极有道理。不过是一介庶妹,天宸长公主何等身份又怎会与她计较?想来都是宫闱之中的一些风言风语罢了。” 一旁几步远虽然没有刻意去听别人的墙角、却一不小心从头到尾听全了的凌或几人:“......” 韩长生咋舌,他抻着脖子趴在连廊两侧的栏杆上,恨不得长了一双千里眼,就这么扭着身子看了好半晌后,他才颇为遗憾的伸回脑袋,叹气道: “......神台宫居然只派来了一个小孩子来啊,果然,‘千岁剑仙’和南墟大祭司才不会来这种场合。” 凌或蹙眉看着一身道袍的橙徽远去的背影,淡淡道:“这位应该不是一般的小孩子,他虽年幼,但如今的境界已是大乘人境,和李遂宁在同一境界。” “什么?” 韩长生瞠目结舌。 “那他岂不是比李遂宁还要更早入那大乘境几年?这小鬼居然这么厉害?” 谢昭没精打采的叹了口气,“那是自然,你以为谁都有这个天分做神台宫的少司?修习神台宫至高武学大小梵音术、摘星术、占卜术谈何容易?这位少司大人很是早慧,于武道之上的理解也十分通透。” 韩长生愣了愣。 “什么?他这么年轻,居然已经是神台宫的少司大人了?” 可是这毛孩子看起来好像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才那么高...... 韩长生眉头皱的死紧,不过转念一想,好像这样也没什么问题? 毕竟武道讲究根骨和天赋,听闻当年“千岁剑仙”符景词做神台宫的神女时才是个四岁的稚童而已。 等等! 韩长生反应过来了,他惊愕的追问,“他是少司?怎么可能?少司岂不就是大祭司的弟子?江湖上不是都说,‘神台祭司’南墟还并没有弟子的吗?” 谢昭不知为何,自打见了神台宫的来人后,便始终显得略有几分烦躁。 她啧了一声,无语道:“他两年前就被南墟祭司收为弟子了,只不过少司对于神台宫而言,就相当于皇储对于皇朝的重要性,所以历任少司都是要修心磨砺三年,在确定其可以承担神台宫的大任后,才会被正式加冕册封为少司。 不过,虽然他现在还不算正式得到天宸皇朝和神台宫的任免,神台宫中和朝堂上早便已这般提前叫上了。” 历任神台宫的大祭司,同时还将是天宸皇朝的国师,所以每一代神台宫的大祭司、神女、少司的任免,都是要天宸皇室和神台宫共同为其加冕册封才算名正言顺。 韩长生忧心忡忡的看着远处橙徽消失的方向,虽然那边人潮拥挤早已看不到神台宫那位“准少司”被人簇拥离去的背影了。 于安安见他神色古怪,于是好奇的小声问:“长生,你怎么了?” 韩长生心事重重的叹了口气,然后道:“安安,失策了呀!我未来的师父居然已经有了一个如此天资过人的徒弟!看来我要抓紧了,得早日与未来的师父见面才行啊,否则我这颗明珠遗落在沧海,尽管师父慧眼如炬、恐怕也很难发现我的!” 凌或一言难尽的看了他一眼。 “你......” ......这种毫无根据的事,他是不是有点担心过了头了? 谁知韩长生正色道:“你们不用担心我!我很好!虽然目前在我的成长道路上遇到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坎坷,但是问题都不大! ——不过就是个小孩子嘛,他才几岁?还不懂事呢!等南墟大祭司看到了我这般聪慧可人、又善解人意的好徒儿,必然如获至宝,当即将我——”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谢昭突然招呼都没有打,便烦躁的转身先一步走了。 凌或似笑非笑的摇了摇头,也跟着她一同继续向里面走去。 韩长生当即忘记方才要说什么了,追问道:“......喂,阿昭,你要去哪儿?我还没说完呢!” 谢昭只留给他一个冷漠背影。 她没有回头,只是缓缓吐出一口憋在心头、仿佛带着灼热烈火般的浊气,然后皮笑肉不笑的凉凉道: “韩少侠先忙,我口渴,先去找壶凉茶喝喝!” 她得尽快消消火...... 免得自己一时忍不住,在平阳长公主府将韩长生那个蠢蛋打个半死! 第66章 柏如竹 一名穿着考究精致的靛青色金纹锦袍的男子在宴会的东南角举杯交错,他的周围稀稀愣愣围着几名世家子弟,几人谈笑风生,只不过那位公子周围的其他几位世家子弟衣着打扮瞧起来却不算是十分显贵的人家出身。 那位公子脸庞白皙,右眼角下却有一个黑色的泪痣,这颗痣破坏了他脸上英气,倒是给他平添了几分男子本不该有的魅色。 “那人是谁?” 韩长生定眸看向角落里与几个落魄世家子弟和贵门庶出子弟相谈甚欢的漂亮公子哥儿,蹙眉不解。 “这人究竟是男的还是女的?” 身量这么高,应该是男的吧? 谢昭闻声偏过头去看了一眼那位公子,她先是微微一怔,旋即意有所指的淡淡一笑。 “看来我们这一趟,果真没有白来。” 韩长生还在迷糊:“什么意思?” 他愣愣的看了看同伴,倒是从凌或那若有所思的神色中看出几分意味,于是皱着眉再度看向那位虽然身着华贵、却待在宴会角落里,身侧也只有几个落魄世家子弟簇拥的贵公子。 他迟疑着问:“莫非是......柏家的人?” 谢昭淡淡一笑,算作回答。 “可不,我早先就说过,咱们此行逢凶化吉,必然鸿运当头。” 她轻轻抬起下巴遥遥示意花园东南角的方向,“若是我没有认错,那位就是柏大都督府中的二公子,柏如竹。” 凌或再次转过头去,细细打量了一下那位柏二公子——这位柏二公子倒是生了一副......男生女相的好相貌。 只是,这样不够英气的相貌放在柏家这种人家未必是好事。 韩长生瞠目结舌道:“柏如竹?这名字怎么也娘里娘气的?你确定这位是柏家的二公子,而不是女扮男装的柏家二小姐?” 谢昭无语的看着他,“柏家哪里有什么二小姐?柏孟先孙辈中的姑娘家,也就只有一位嫡长孙女、就是柏家的大小姐,那位如今已是......” 她略一停顿,笑容很浅淡:“......已是宫中的主子娘娘了。” 韩长生嘿嘿一笑,他若有所思的道:“这么一看我就明白了,怪不得皇帝不顾谢皇后与柏太贵妃的宿怨也执意要迎娶柏大都督的女儿。 ——这位柏二公子身为男儿身尚且生得一副如此姣好的容貌,皇后娘娘既然是他的亲妹妹,那容貌自然更加倾国倾城啊!” 谢昭不知为何微微一顿,下一刻她却又轻轻摇了摇头。 “这位柏二公子与中宫皇后小柏氏并非是一母同胞,乃是同父异母。皇后的容貌与其生母柏大夫人薛氏更为相似,而柏二公子的容貌也类其生母。” “啊?” 韩长生咋舌,他又看了看那位不远处的柏二公子柏如竹。 “这居然是柏大都督府中的庶孙?那就是那位礼部尚书柏大人的庶子喽?如此风流人物居然是庶出!可惜了啊......” 南朝天宸重视礼法礼教,嫡庶有别,地位悬殊。 虽然同为柏孟先的孙儿,柏论乔的儿子,但是嫡长孙柏如松和庶孙柏如竹在柏家乃至整个天宸世家中的地位犹如云泥之分! 旁的不说,同样是出现在昭歌城权贵举办的宴会中,若是柏家嫡长孙柏如松今日来了,那么他的周围必然被昭歌城中其他世家贵胄子弟们围的水泄不通,到处都是阿谀奉承的讨好之人; 可若是那人是柏如竹,那么他身边便只会如此时此刻这般,仅仅围绕几个落魄小世家的嫡子或是贵门中同样出身庶出的庶子们。 ——真正与柏家实力相当、或是门当户对的世家嫡子们,自然是不屑于与别人家的庶子结交的,那是自降身份的举动,也是件极其丢脸面丢体统的事情。 当然了,这些约定俗成的礼数放在皇家并不太适用,因为即便是天子最为出身微末的妾室,那也是天下臣民的主子,是皇宫中的娘娘。 所以,哪怕庶出的皇子和公主比不得皇后诞下的嫡出皇子嫡出公主来的尊贵,但也没有世家贵胄和臣民胆敢冒犯轻辱。 谢昭扑哧一声乐出了声。 “——就因为他长得一表人才,所以庶出便可惜了?没看出来啊韩长生,你居然也是个以貌取人的人?” 韩长生啧了一声,一本正经的道:“我不是,我没有!我只是单纯看他面相不错,觉得这人挺和气的,替他可惜罢了。” 谢昭翻了个白眼:“你少来?你懂什么面相。” 韩长生哼了一声,下巴抬得高高的。 “待我将来拜入神台宫大祭司的门下,自然就是整个天宸皇朝占卜术和相术最厉害的天才少年,到时候说不定你们还要求着我替你们看相卜算呢。” 谢昭冷笑一声,突如其来“啪”的一巴掌呼在了韩长生的后脑勺上,凉凉道:“就你?死样子吧。” 韩长生还待不服气,但他却被谢昭眼底犀利的冷光所慑,一时不敢奋起反抗,只能哼唧着重重扭过头去,把“冷傲”的后脑留给她,以示自己虽然真的很生气、但是好男不跟女斗的决心! 凌或想了想,忽然蹙眉问道:“可是,即便柏如竹只是柏家的庶子,也不至于如此门庭冷落,可是其中还有什么别的缘故?还是说......平阳长公主举办的此次宴会中来的都是各家的嫡出弟子?” 谢昭转过头笑了笑,回答道: “非也,这种宴会本就是平阳长公主自己举办来消遣的罢了,并非是什么了不得的宴会,所以帖子都是下给各府的,通常是每家家主和主母决定家中哪些子弟前来,并非只有家族中的嫡出子弟才能赴宴。” ——更何况...... 谢昭哂笑一声,平阳长公主自己就是庶出,素来又是个没规没矩的主儿,她又怎么会重视所谓的嫡庶之别,而不许庶出贵胄子弟赴宴呢? 凌或皱眉不解。 “既然如此,那为何柏如竹身边却只有寥寥几人?他毕竟也是柏家子,就算世家门阀的嫡子不屑于与他相交,那些世家的庶子们为何也没有几人与他说话?” 既然他们都是各家庶子,谁又看不起谁呢? 第67章 于安安的心声 谢昭脸上不经意间略过一丝微悯,她略一停顿,轻轻叹了口气。 “此事倒是说来话长了......其实这位柏二公子确实也确实是个可怜人。听闻他的生身母亲越姬,原本生来是良籍,但是后来因一些变故沦落成了贱籍舞姬,在舞坊献舞侍客。 再到后来,听闻她被柏论乔重金赎身买回去做了侍妾,后传闻其因行为不端与人私......私会,被柏如竹的父亲柏论乔发觉,命下人活活乱棍打死了。算算时间,越姬身故时柏如竹也不过是个几岁的孩童罢了。” 凌或皱眉。 “什么?他的生父居然命人活活打死了他的生母?” 谢昭沉默一瞬,轻叹一声。 “据说,还是当着柏如竹的面,杖杀了越姬。礼部尚书柏大人怀疑柏如竹并不是自己的亲子,加上柏夫人薛氏出身为河东世家大族,河东薛氏出身的贵女自然看不惯贱籍侍妾所出的庶子。 这位柏二公子身世存疑,想来在柏家应该也过得十分不如意吧。莫说是柏家子弟,即便是其他昭歌权贵世家的庶出子弟们,也大多看他不起,不愿与之结交。” 在南朝礼教之下,即便同样是庶子,其实也是分得出高低贵贱、三六九等的。 有的庶出是其他小世家中偏房旁支的庶出,有的庶出是主家堂堂正正下过聘礼的贵妾所诞;也有的庶出子弟的生母乃是清白良民出身、正儿八经用小轿从后门抬进来的良妾;再不济,总还有那些主母身边的陪嫁丫鬟,过了明路、被抬了侍妾通房后所诞; 而最过卑微低贱的庶出子弟,就是贱籍奴籍的下九流所生的庶出子女,他们的生母连良籍都不算,货通买卖,实在轻贱。 这种出身的庶子庶女,哪怕生在大户人家,也依旧被绝大多数正经大户人家瞧不起......好巧不巧的,柏如竹正是这最“下等”的庶出之一。 而他更可悲的是,还有一位传闻中不守妇道、与人私通苟且、最后被府中下人乱棍打死的极其不体面的生母。 这就导致了他会比其他贱籍所出的庶子,过得更加不如意一些。 想来柏如竹那张男生女相,姣好柔美的面容,必就是遗传自他那位以美貌著称、舞姬出身的生母越姬了。 不知为何许久没有说话的韩长生突然出声,“......阿昭,你方才可是说,这位柏二公子的生母叫越姬?是哪个越姬?莫非是那位二十年前,名动昭歌城的惊鸿居花魁?” 谢昭微微怔忪,她十分意外的看了他一眼。 “没想到你居然还听过越姬的名字?” 她若有所思道:“不过,当年越姬风靡昭歌城时,你应该还没有出生吧?” 谢昭本是说了句十分寻常的话,但韩长生此时不知为何,十分少见的比平时多了几分火气。 他听罢闷声嘟囔了一句,略有几分赌气的意味。 “我可是比你还要大上一岁呢,怎么?你知道这些昭歌故闻理所应当,我听闻过就很奇怪吗?” 谢昭一怔,这呆子今儿个是怎么了? 她莫名其妙的转头看向凌或和于安安,模样疑惑且无辜。 “......他方才是吃了火药了,还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居然敢呛声她了? 这呆子疯了吧? 凌或闻言失笑。 也是,韩长生素来好脾气,见谁都是一副喜滋滋的开朗笑模样,倒是极其少见他如此心绪不佳,迁怒于人。 于安安也抿着嘴笑了,她道:“长生平日里便最是同情那些因家中变故不幸跌落贱籍的女孩子们,想来是因为听到这位柏二公子生母的过往遭遇,因此心生了同情怜悯。” 谢昭微微怔忪一瞬,她偏过头看了看韩长生,不知为何心中突然柔软了一瞬。 韩长生这人啊,虽然平日里看起来稀里糊涂,但却十分心软且烂好人。 似乎凌或也是这样的性子。 他虽然比韩长生“机灵”了那么几分,也因为武力值甚高,所以等闲之人不敢轻易打他的主意。但其实他却是个十足的老实人,实在是个恪守规矩的小古板。 她在心底微微叹气。 可是如今的江湖,似乎早就与当年不一样了。 行事诡谲、喜怒不辩之人与日俱增,四境皇朝风起云涌,暗生波澜,江湖上也跟着不甚太平。 就连此时此刻,这座天宸皇城昭歌城中,更是遍地盖世聪明的“聪明人”。 像凌或和韩长生这样的“傻子”少之又少,她必然要看护好了,免得他们被人骗的底裤都不剩。 突然想起一件事,谢昭迟疑了一瞬,但最后还是说了。 “其实......当年关于越姬私通之事,其中疑点也是有的,也曾有昔日越姬未嫁之前的倾慕者们替她叫屈。 他们都说越姬虽然沦落风尘,却也曾经是官宦之后,更是一位重礼的清倌人,既已嫁人便绝不可能行那与人私通苟且的龌龊事。 况且既然柏家说她私通,那么她的奸夫又是谁?为何没有半点风声?” 于安安急急的问:“那后来呢?真相到底是什么?可有人替越姬姑娘查明真相?” 谢昭摇了摇头,微微一哂。 “真相?那自然是只有真正的事主才知道了。尽管有人怀疑这位一代舞国佳丽是被柏家的主母薛氏陷害的,可是大都督府势强,河东薛氏也强横,那些声音很快便被压了下去。 况且昭歌繁华、每日都有新鲜事发生,所谓名震一时的案子更替变换的速度又是何其之快?再过几年,渐渐也便没几个人还记得她了。” 众人沉默。 于安安轻轻咬着唇瓣,自言自语道:“如此看来,这位柏二公子倒也确实可怜得很,那般年幼便失去了生母,生身父亲又不甚喜欢他、还是下令打死自己母亲的凶手......” 她心里有些难受,却也有几分豁然开朗的感觉。 ——如今离开平洲那一亩三分地,她见过了外面的大千世间,也终于发现天下身世可悲之人何其之多,她的出身和际遇其实算不上什么真正的可怜。 过去的于安安虽然面上不显,但心中也偶尔难免会自怨自艾,觉得自己生来便未曾见过生父于将军一面,退居平洲小城、身世十分可怜。 但是现在她却不这样觉得了。 至少她还有爱她的母亲,还有父亲为他们留下傍身的万贯家财! 甚至现在,她还有了谢昭、凌或、韩长生这样的朋友。 她应该觉得幸运,也不该再唯唯诺诺。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古人诚不欺她。 虽然父亲亡故多年,于家因为没有男丁为继被收回了世袭枉顾的“平威将军”武爵,但是他们于家从来不曾低人一等! 她是前平威将军于念之的独女,今后也要堂堂正正,挺直脊梁! 于安安面露憧憬钦羡的看了一眼长公主府庭院夜幕下,谢昭那张半藏于面具下的年轻的容颜。 ——她今后也要向阿昭一样,不论遭遇的境况有多么难,都要坦荡自信的抬起头。 第68章 夜话 于安安虽然不知道谢昭凌或等人中秋那日究竟想要做什么事,但是从偶尔听他们说过的只言片语中串成线,也依稀明白他们此行昭歌城的目的似乎是与昭歌城某位大人物有关。 她想了想,有些不落忍的小声问道,“所以......我们要去跟这位柏二公子套话,来打听柏大都督府的事情吗?既然他如今在府中处境已十分难堪了,这样......会不会连累了他呀?” 谢昭笑了笑。 “自然不会,更何况......” 她挑了挑眉,失笑道:“柏大都督府中真正的辛秘之事,恐怕也轮不到柏如竹这个庶孙接触。 我们顶多就是去打探一下柏家为柏大都督准备寿宴的开宴具体时间,这种小事其实也并非只有柏家人才知晓,即便柏如竹不说,想必这宴会之中的王孙贵胄十有八九也从家中听闻过,即便我们探听到了也查不到他柏如竹头上。” 于安安这才轻轻舒了口气。 “如此就好。” 正好此时柏如竹身边那稀稀拉拉的几个落魄世家子弟散开各自应酬,谢昭眯着眼匆匆留下一句“等着”,然后便站没站样的朝着柏如竹那边溜达了过去。 “——哎?” 韩长生迷茫的看着谢昭的背影,转头看向凌或和于安安,“怎么个意思?她怎么自己过去了?” 凌或淡淡道:“等。” 韩长生搔了搔头,“我们不一起去吗?” 于安安思索一瞬,温温柔柔的替凌或道:“还是不了吧,若是我们都去,人多了柏二公子恐会心生警惕。 阿昭为人明朗活泼,让人一见便心中欢喜,她独自一人前去与柏二公子叙话,想来也更容易取信于人。” 韩长生疑惑的看了看她,“为人明朗,一见心喜,易取信于人——你确定你这说的是谢昭?” 谢昭哪里有这么多优点? 于安安掩着唇,弯着眼笑了。 另一边,柏如竹终于虚与委蛇、应付走了那几个热络的缠着他说话的世家子弟,便听身后有一人声音轻扬、音色带笑的招呼了他一声。 “柏公子,你好呀。” 你好呀? 这是什么不伦不类的招呼?这些世家子弟,便如此轻贱于他,连面子都懒得做了,兴许又是来拿他找乐子的纨绔。 柏如竹眉心蹙起一抹不耐之色,但是当等他转过身来,看到身后的女孩子时,不禁一怔。 他的目光下意识在谢昭脸上那格外明显的青紫色胎记上定了一瞬,旋即克制且礼貌的转开视线,微垂眼眸。 “姑娘有礼,不知唤住在下何事。” 说起来,谢昭还是第一次在这般近的距离细细打量这位素有美名的柏家二公子。 柏如竹果真人如其名,身姿如竹柳纤长,气质如兰,五官秀美异常,若不是有着如此男子身量,恐怕真的会被人误以为是女儿身。 谢昭歪了歪头,弯着眼笑道,“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只是我方才远远见公子背影气度高华,心中钦慕,便想与公子认识一下。如今看到公子转过身来的真容,更觉不虚此行。” 柏如竹微怔,目光微凝在谢昭翘起半边的唇角和狡黠明媚的眼睛上。 世人大多夸赞他容貌类母,男生女相,是张天生的美人脸。 但是那些话语大多都伴随着略带蔑视和调侃的戏言,没有丝毫尊重可言。 而面前这个面貌奇异的少女虽然也在夸赞他的容貌,但是她的目光却坦荡清澈,如同一汪清澈的潭水,里面清可见底,没有一丝一毫的亵玩调笑之色,有的只是对于美好最为纯粹的欣赏。 柏如竹忽然笑了,他这一笑如山花灿烂,绚丽至极。 他的声音有股低哑的磁性,还带着一缕柔和。 “姑娘抬爱了,还不知姑娘是......” 谢昭从善如流,歪着头眨了眨眼:“我叫谢昭。” 谢昭? 柏如竹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她。 “姑娘姓谢?是浔阳谢,还是琅琊谢?” 谢昭“哈哈”一笑,朝着他乖觉的眨了眨眼。 “岂敢?浔阳谢氏和琅琊谢氏是何等门第,哪里是我这江湖草莽高攀得上的?在下只是出身江湖的一介寻常之人罢了,若不是平阳长公主办了这场以武会友的宴会,恐怕我这辈子都没机会看看昭歌王孙贵胄,与公子相识。” “昭歌的王孙贵胄?” 柏如竹弯了弯唇角,略带一丝自嘲。 “不过皆是些纸醉金迷、走马观花的无能之辈,不过污人眼,姑娘不看也罢。” 谢昭失笑。 “怎么会?我瞧柏二公子你就很好,金玉在内,一身雪骨。” 柏如竹微顿,忽然道:“谢姑娘怎知我是柏二公子?方才在下似乎并未自报姓名。” 谢昭的眼睛清澈,她的瞳孔并不是纯黑色,而是淡淡的褐色。 ——若是用韩长生的话来说,那就是这眸色十分具有欺骗性,给她平添了几分见了鬼的真诚可靠。 她笑起来微微漏出一颗虎牙,像一只狡黠的小狐狸。 “柏二公子才貌无双,是昭歌城里数一数二的好相貌,远远一站便自成风流,哪里还需要公子自报家门?谁会认不出公子呢。” 柏如竹闻言失笑,他摇头道:“姑娘......可真是个妙人。” 他看得出这位名叫谢昭的姑娘是在有意与他攀谈,说些好听的话讨他开心,以此降低他的戒心。 但是奇怪的是,这种平日里让柏如竹听来便觉得分外厌烦的、对他相貌上的夸赞之言,此时刺客听起来,却觉得这种感觉并不赖。 兴许是因为这位谢昭姑娘的神色格外坦荡自然,没有丝毫戏谑调笑之意,听来句句真心实意。 不过...... 真心这种东西,当真有吗? 出身于昭歌望族柏氏,他从未见过这东西。 谢昭的目光从平阳长公主府花园连廊上挂起的那些价值连城的琉璃灯盏上略过,面带憧憬。 “公子,听闻令祖寿辰在即,想来届时大都督府上的陈设,比之长公主府上景致更令人沉醉,可惜在下位卑言轻,无缘得见。” 柏如竹微微摇头,道,“让姑娘见笑了,家祖虽位高权重,但却不慕奢华,大都督府陈设园景,远不如平阳长公主府大气恢弘。” 谢昭眉眼如画,她的眉目是整张脸上唯一还称得上美的。 她浅笑盈盈,“想来届时也是暮色十分,贵府当如今日长公主府这般,阖府明灯,亮如白昼。” 柏如竹笑着摆手。 “这个姑娘倒是相差了,因晚间家中还有中秋家宴,因此,家祖今年寿宴改在午间。” “哦?” 谢昭笑眯眯的,脸上似乎还带着一抹失落。 “是吗?那倒是......可惜了。” 第69章 神台故梦 许是因为参加了符景琳举办的秋月宴会,又遥遥在入口处见了橙徽的背影,谢昭晚上居然久违的梦到了过去。 梦到了故人。 那时她才十岁上下,每日里除了习剑练功时还算稍稍能安静下来,根本都闲不住。 ——虽然她在外面惯会装相,也挺能唬人的,但是与她相熟的人,大多都会十分头痛她那个不太安分的性子。 符景词回臂收剑,挽了个绚烂的剑花,然后十分没有形象的掏了掏耳朵,从宫殿屋檐上翩然飘落。 “噗嗤,什么?你说南墟带了个小孩儿回来?” 那时的路伤雀刚满十八岁,尽管知道用处不大,但他依旧头痛又无奈的轻叹一声,然后提醒道,“殿下......注意风仪。” 符景词笑眯眯的,满不在乎的答,“怕什么,这里可是神台宫昭华殿,又没有外人,小鸟儿,何故惊弓之鸟状。” 她手欠,嘴也欠,喜欢跟身边人取别称,以至于“小鸟儿”这个昵称,几乎伴随了路伤雀整个少年时期。 他无奈的看着她,“公主......” 年仅十岁的神台宫小神女蹦蹦跳跳的上前,一把揽住路伤雀的手臂,挤眉弄眼的焦急追问着。 “哎呀,不要转移话题嘛!你方才说南墟捡了个儿子回来?” 路伤雀:“......” 他颇为无语的看着面前的小公主。 “殿下慎言......属下几时这般说过?属下是说,大祭司救回来一个根骨极好的孩子。” 符景词听到“大祭司”这三个字,嬉笑的神色微微一敛。 她沉下眉目,不再言语。 路伤雀心里一痛,知道她定然是睹名思人,想念刚刚亡故的先师,于是嗫嚅道:“殿下,伤雀说错话了,您别难过。” 符景词静默一瞬,忽而抬起头来灿然一笑,绝美出尘的小脸,已经依稀可见将来的绝代风华。 “其实,你并没有叫错,南墟确实已是大祭司了。师父......虽年初已故去登仙,但是他说过的,不论日后他在何方,亦会化作星尘,日夜陪伴守护我们。” 只是以后......这红尘三千世界,她再也没有师父了。 她的外祖父天宸上柱国、帝师谢霖已经仙逝多年,几位拼死效力于边关战事的舅舅们皆相继亡故。 谢家如今除了她的母亲,便只有一位不通武道的小舅舅这一条血脉尚存。 而大都督柏孟先和贵妃柏氏在宫中逐年势大,柏氏所出几个皇子皇女跋扈骄纵,惯会装相,时常趁她不在昭歌,对母后和弟弟无礼。 这两年,谢皇后的身体也是愈加虚弱。 年幼的天宸公主脸庞上虽然带着笑意,但是眼底却有一丝落寞。 她被世人称作天宸中兴的希望,但是如今年幼的她却什么也做不到...... 她真没用,她难过的想。 路伤雀蹙眉,“殿下——” “——好啦!” 符景词突然活泼泼的抬起头,打断了路伤雀即将出口的安慰之言。 “不说这个了,对了,那小孩儿呢?走!我们也瞧瞧去!能让南墟这个冷面冷心之人心软带回来,想必非同一般。” 路伤雀无奈,只得陪着她用轻功纵剑飞越至清虚殿,远远地果然就见到一个小孩儿举着敬神的香炉,恭恭敬敬的跪在清虚殿殿门外。 符景词落地就是一愣,她小小的眉头皱的紧紧的,好奇的打量着跪在清虚殿殿外的孩子。 “小鬼,你......就是南墟那家伙捡、不是,带回来的孩子?” 少女香妃色的裙摆上绣着典雅的金色昙花,在阳光下,仿佛会发光。 小孩儿只觉眼前的女孩子,耀眼的像是一轮太阳。 她是神......神仙吗? 小孩儿这辈子从未见过如此贵气又美丽的人,他战战兢兢地的连忙低下头去,小脑袋几乎埋到胸前去了,甚至不敢抬头再多看她一眼。 仿佛只多看一眼,便是渎了神。 “喂,你怎么不说话?” 符景词蹙眉,见孩子始终垂头不肯开口,于是十分疑惑的回头看路伤雀。 “......小鸟儿,南墟难得做一次好事,居然捡回来了一个小哑巴。” 小孩儿听到这句不知怎的,突然提起一丝勇气,嗫嚅着开口为自己正名: “我,我不是哑巴,我会说话的。” 符景词“咦”了一声,目光灼灼的转过头,然后笑盈盈的走到他跟前,提着裙摆蹲下身子来,与他平视。 “原来不是哑巴嗷,小孩儿,你多大啦?” 那小孩儿可疑的停顿了一瞬,似乎也有些摸不准自己的年龄。 他迟疑一瞬,才道,“......七岁?八岁?” 他近半年过得浑浑噩噩,四处讨生活,几乎混沌了时间。 “屁!” 少女扬起下巴,话说的不雅,但却笑得眉眼弯弯的,毫无一丝恶意。 “你长得这么小,怎么可能有七八岁了?骗人的吧?” 小孩儿急了,连忙跪的更直了一些,“没、没有!我从来不骗人的。” 路伤雀无奈道,“公主......” ......这个狡黠的殿下,又在逗小孩儿了。 符景词闻言疑惑的复又站起身来,抬手比了比两人的身高差距。 “呐,你瞧,我今年十岁了,居然比你高出那么——多!” 说到“那么”的时候,她还夸张的比划了一个大大的圆圈。 “——所以,你怎么可能有七八岁呢?我瞧你啊最多五岁!不能更多了。” 小孩儿连连摇头,“不是的,不是的,我真的有七八岁了,不是五岁,我只是长得......” 说到此处,那孩子有点委屈的垂头,“我只是......长得有点矮。” 符景词打量着孩子枯瘦如柴的小身板儿,小眉头皱的紧紧的,“是吗?你怎么这么瘦小?不吃饭的吗?” 小孩儿有点拮据的拽了拽自己破旧的上衣下摆,“没......没......没有饭吃。” “没有饭吃?” 少女一愣,下一瞬神色一正,整个人周身气质突然一变。 如果当时的小孩儿读过书,就会知道那种感觉,是上位者浑然天成、与生俱来的凛然不可犯之庄严威仪。 她扭头看向路伤雀,正色道:“这孩子莫非是难民?最近天宸哪里又发生了什么天灾或人祸了吗?怎么没人跟我说?‘赡养司’莫非胆敢尸位素餐?” 路伤雀迟疑一瞬,最终还是老实交代道:“殿下,您日前突破大乘天境之时正好听闻老祭祀魂归星海,所以内息一直不甚通畅。 于是,南墟大祭司亲自下了神喻,这一年中昭歌城和朝堂上的任何人事,皆不许传进神台宫来,属下也不知。” 符景词听到顿时有些急了。 “什么?南墟不许皇城中传讯给我?简直胡闹,我乃天宸公主,是洛书真言和大小梵音术的传承人,怎可与世隔绝只顾自己清修?‘赡养司’本是我属意兴建,我有义务对其负责到底。况且我母后近年身体不好,若是因此遗落了什么皇城的消息——” “若是皇后娘娘真有什么不好,那也是天命将归。你在神台宫清修多年,应当明白,生死有命,死亡并非生命的终结。” 一个清澈冷淡的少年声音,在他们身后突然响起,打断了符景词未尽之词。 “你放屁!” 符景词豁然转身,瞪着曼妙清澈的眸子瞪着那个已比她高出一大截了的十六岁少年。 她俏生生的伸出一根指头,毫不客气的指着神台宫至高无上的少年祭祀。 “我母后仙福永享,福禄无边,你在胡说八道什么鬼东西?” 少女气呼呼的道,“还有,你好歹也是位神官,知不知道什么叫避嫌,这种话都乱说,积点口德吧,万一......” 她气得说不下去了,万一应验了怎么办?! 第70章 小灰 少年南墟丰神俊朗,眉目清冷。 他抬起眼淡淡的瞥了瞥她,不动声色的道:“神台祭祀只能卜卦问天,无法言出法随。不过......” 他似笑非笑的继续说:“你们符氏的‘洛书真言’似乎可以做到这点,只要公主殿下管住自己的金口,想来便不会一语成谶。” 符景词小小的眉头又皱起来了,“你在胡说什么,洛书真言乃是天地第一法则,可搬山拓海、扭转乾坤,怎可轻易施展。 再者说,我如今不过才是区区大乘天境,根本无法驾驭‘洛书真言’的力量。” “区区”大乘天境? 南墟大祭司和路伤雀齐齐眉峰一跳,这真是蚂蚁打哈欠、好大的口气。 同样是大乘天境但已是十六岁“高龄”的南墟大祭司,莫名觉得膝盖中了一箭,被自己小师妹嘲讽了一脸。 但是当他转头不经意的看了看一旁已经十八岁,却还是大乘玄境的路伤雀,顿时又觉得自己似乎也不是被嘲讽的最惨的那个人。 俗话说得好,有比较,才有优越感。 南墟微微一哂:不过,这个路伤雀,把他的小公主当成天,从不违逆丝毫,只怕这丫头哪怕说天是赤红色的,他都会觉得公主说的是对的。 他回过神来,淡淡道:“总之,你破境之时恰逢大变,境界内息还不稳,昭歌城诸事自有天子和朝中百官统管,何须你一个十岁的奶娃娃操心?” 符景词不服气的指着地上的小孩儿,挑眉问:“就是这般统管的?这孩子应该是难民吧?天宸出了事,你怎么可以不告诉我。” 南墟眉心微跳,“你也说了,你目前无法施展‘洛书真言’中言出法随之玄术,那么我即便告诉你哪里遭遇山洪,你此时又能如何?” 少女一怔,转头看向地上那孩子。 “他是家乡遭遇洪涝之灾的孩子?那他的父母呢?” 孩子突然沉默的厉害,小小的手指紧紧攥着那盏白玉香炉,用力到微微青白。 南墟没有答话,只是沉默的与符景词对视了一眼。 他们师兄妹二人几乎一起长大,只一眼,她就瞬间明白了南墟眉目其中含义。 她蔫吧吧的垂下头,似乎有些后悔在孩子面前如此直白的提及这个话题。 片刻后,她又略带一丝不满的闷声问道:“你做什么罚他跪着。” 南墟扶额轻叹:“......小姑奶奶,内宫弟子,人人入门前都需静跪祭祀神殿前、礼敬诸神一个时辰,这规矩你当年不也经历过,都就饭吃掉忘了不成?” 符景词闻言错愕抬头。 “什么?内宫弟子。” 她先前还以为这孩子是南墟一时心软,招进外宫洒扫的小道童。若是内宫弟子,确实需要再入宫之前,烧香举鼎,潜心敬神一个时辰才能进门。 当年她才三岁的奶娃娃,又贵为国朝的嫡出公主,依然不曾破例少了这个步骤。 只是她那时实在是太小了,具体细节而今事后大多已经记不清楚了。 “这么说,你是打算亲自教导他喽?” 南墟看了一眼孩子,缓缓摇了摇头,道:“他还小,暂且用不着我,先由神官们教导规矩礼教、识字守礼即可。” 符景词小小声嘟囔道,“也是,他也太小了,真的有五岁吗?” 孩子连忙抬头,委屈巴巴的小声答道,“......姐姐,小灰已经七岁了!” 南墟轻声笑了笑,答:“有的,我摸过他的骨,确实有七岁了。想来他如此瘦小是因幼时家里困苦,所以缺衣少食所致。” 符景词的注意力,却被小孩儿的名字吸引了。 “什么?小灰?这是你的名字?” 小孩儿乖巧的点头。 “嗯,我叫程灰。姓程的程,灰土的灰。” 什么玩意儿? 灰土的灰? 虽说民间有说法叫“贱名好养活”,但这是什么名字啊。 神台宫的少年大祭司和少女神女齐齐皱眉,一时皆无言。 片刻后,南墟沉声缓缓道,“既然他今后拜入了神台宫,那么便算作是化外之人了,不若改个奉神之名。” 符景词若有所思,旋即挑了挑眉,笑着再度蹲下身问那孩子道: “如今之时正是深秋,既然你叫程灰,那么便取做‘橙黄橘绿’的橙,‘金徽玉轸’的徽——意为秋日获新生,超凡脱尘俗。如此可好?” 可惜那孩子实在太小了,且出身贫寒、没读过什么书,当时根本不懂眼前的漂亮姐姐在说什么,也白瞎了符景词难得一见的文雅。 倒是南墟难得与她意见一致,颔首赞叹。 “如此甚好,是个好名字。” 也是个好寓意。 少女骄傲的一扬首,笑得灿烂又明媚。 “那是自然!你也不看看我是谁?我可是符景词!我想出的名字,自然是天下顶顶棒的!” 她不理会南墟的摇头无奈失笑,笑眯眯的再次看向懵懂的孩子。 “记住了,以后你就叫橙徽了——神台宫内宫弟子橙徽小道长。” 再不是没有家的孩子。 “不过嘛......” 符景词摸着下巴,瞅着路伤雀,喃喃自语道:“我倒是觉得,小灰这个名字似乎也很可爱,跟小鸟儿有异曲同工之妙处——” 她笑嘻嘻的道:“那以后我便仍叫你小灰可好?这名字,便只许我叫了!” 年仅七岁的橙徽呆愣愣的看着面前如骄阳一般明媚多姿的女孩,下意识的点头应和。 “好。” 后来,一个时辰过后仪式结束,如同神明一般的少女拉起小孩儿的手,活泼泼的带着他去神台宫神女清修的神殿昭华殿小厨房,吃了一顿孩子此生吃过的最美味的食物!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世间还有这般珍馐美食。 再到后来的日子,虽然神官们承担了小橙徽每日的绝大多数功课,但是那位天人一般的神女阁下,却也时常来寻他看望他。 有时候,神女会送他神台宫外面摘到的不知名野花,有时候是昭歌城里一间名不见经传却味道鲜美的小食,有时候是江湖上流传的不甚雅致却十分有趣的画本子...... 那些东西并未见有多珍贵,可能只是神女随手看到收入囊中带回来的寻常之物,但是橙徽却视若珍宝,用自己房间中最好的檀木箱子仔仔细细的收藏起来。 渐渐地,他最盼望见到小神女。 但是神女实在是太忙了,不是在昭歌皇城,便是在神台宫昭华殿里,亦或是带着自己的剑侍去那名川大河中悟道。 而身为普通内宫弟子的他,并不是那么容易便得见神女。 再到后来,他终于凭借努力拜入了大祭司门下,成为了大祭司的弟子,也成为了神女的师侄。 他实在是太欢喜了! 以为这回终于可以去昭华殿时常看到小师叔了,不成想...... 神女已然一步踏破祗仙,成为“千岁剑仙”,也成为了几百年间最最年轻的祗仙玄境高手。 她带着那位半步虚空的“黄金台”路伤雀,行走江湖论剑悟道,极少会再待在神台宫中。 此后经年,橙徽渐渐变成了神台宫内外宫弟子们眼中的那个少年天才道长,再到后来,他又变成了人人交口称赞的“少司大人”。 只是,他们并不知道的是,其实橙徽只想一直做神女口中的那个“小灰”而已。 他愿意做小师叔的“小灰”。 一辈子也无妨。 第71章 最年幼的虚空境 世人皆知,神台宫的少年大祭司南墟少有威仪、清冷孤傲,是个天人一般的天纵奇人,但大祭司却每每面对“千岁剑仙”这个同门时,屡屡心浮气躁、破了大防。 “......你说,你要去堃岭雪山悟道问天?” 南墟几乎用尽了他经年修道敬神的耐心和毕生的涵养,来控制自己不会对神女大人脱口而出恶言恶语。 很多时候,南墟都会陷入深刻的沉思,莫非昔年师父将符景词这个混世小魔头收入门下,才是给他历练心魔中的那个最大考验?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面带微笑,努力不失神台宫祭司的从容。 “怎么,莫非南朝天宸疆域无限,已然不够神女大人悟道练剑,便一定要舞到人家北朝的地界上现眼?” 符景词心不在焉的摆弄着那本刚托山上负责操持采买的小道童,私下帮她在昭歌城买到的最新话本,对于师兄的提问显然十分不走心。 她喜滋滋的翻看着话本上连载到最新章节的《闽南精怪异闻录》,不慎在意的摆了摆手,回道: “那怎么能一样嘛,南朝名川大河虽多,但是大多风景秀丽迤逦,缺乏那么一股子险峻威仪和破立之势。 就说上个月吧,我跟小鸟儿去了浔阳九华山,本想借着九华山那六百余尺的峻岭瀑布练一练破水之势。可是你知道吗?” 她睁圆了一双大眼,不可置信的惊呼,“什么六百余尺啊!中间居然还有四五段缓坡阻了水势,水落到潭底、其势早已十去七八!天呐,谁说那是浔阳第一险峰的?简直是误人子弟!我在那处练了几日,险些把骨头都练酥了!” 路伤雀不甚认同的轻叹一口气,看着她道,“......殿下,浔阳乃是您母族的发源地,是天下文人墨客心之向往,这话可不能在外面乱说的。” 符景词嘿嘿笑了,捧着她的宝贝话本。 “我当然知道啦!我在外面可乖觉着呢,人人称赞我是昭歌贵女之风华典范!” 南墟当即摇着头,轻轻嗤笑一声,对她的厚颜无耻叹为观止、无话可说。 路伤雀却含笑道:“公主殿下凤仪天成,自然是天下女子的典范。” 符景词闻言当即重重颔首,右手攥着话本,重重敲在左手手心,仰头漏出两颗狡黠的小虎牙,脆生生笑着道:“那是自然喽!” 南墟“啧”了一声,不耐烦道:“可饶了本座吧,你们这对主仆也是玄妙,一个敢说,一个敢信。路伤雀的话,我劝你听听就罢了,他的心早就偏到北极星去了,对你的吹嘘之言皆不可信。” 路伤雀面带微笑,也不反驳,看上去温温润润,很好脾气的模样。 符景词却不乐意了,“喂喂喂,什么主仆?小鸟儿才不是什么仆从,他是我的剑侍,剑侍犹如手中剑,更如生死兄弟,所以,小鸟儿也算是我的异姓兄长!” 路伤雀心中一惊,当即单膝跪地,头一次没有应和她的话。 “殿下,怎可如此。大祭司所言甚是,伤雀本就是公主的家奴,不敢僭越本分,也请公主此话休要再提。” 符景词眉头一皱。 她手指只轻轻一抬,一股无声而强大的内息顺势而过,便将路伤雀“扶”了起来。 “为何不可?小鸟儿你的身契早在你跟着我那天,便已被我烧毁掉了,你早就是自由之身。更何况英雄不论出处,有志不在年高,你将来一定会成为剑道一代宗师的!” 路伤雀眼眶微微滚烫,他定定看着面前神色认真、言辞笃定的少女一瞬,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只要这是公主殿下所愿,哪怕所途万里,臣必终达之。” “这才对嘛!我们习武之人本该如此!” 符景词笑眯眯的点头,“不畏险途,才能得攀顶峰。” 南墟目光凉凉的看着他们,“不畏险途,得攀顶峰,这话是不错,但也不是非要攀堃岭雪山这座顶峰吧?” 符景词转了转眼睛,然后摸了摸自己莹白小巧的下巴,啧啧有声的狡辩。 “可是,南朝山河实在消磨意志嘛,会让人沉迷于温柔乡的!若我整日闭门造车、蜗居于昭歌,还会有什么出息?我便是要去那天地间真正的险境之途逐一走上一走,才会知世间风雨雷电之奇妙。要知道,这天地之道,在乎......” “——呵。” 南墟实在没有忍住,翻了个白眼,打断了她。 “莫非,神女大人还需本座来提醒你,你天宸皇朝嫡公主的身份吗?南朝天宸和北朝邯雍势如水火,中州瑞安也在隔岸观火虎视眈眈,而你却要去北朝第一大派‘不二城’的辖地登峰练剑? 若是知道的人,明了你只为悟道破境,不知道的人,说不得把你当作图谋不轨的南朝细作杀了了事。若真如此,这些蠢材倒也算帮了本座一个大忙,省得本座日日被你气的七窍生烟。” 符景词当即十分不满的昂了昂头,骄傲的像一只小狐狸。 “我行得正坐得端,才不怕他们哩。再者说,若是想杀我?那也要他们有这个本事才行。” 南墟被这一句堵得没了脾气。 小姑娘的口气虽然大,但却并非虚言。 年仅十三岁的神台宫神女,已经在一年之中震惊世人,连破虚空人、玄、天三境,成为当世最接近祗仙境的少女高手! 虽然如今的神台宫大祭司南墟已经步入祗仙人境,是继老一辈祗仙境前辈们纷纷相继离世、魂归星海后的祗仙境第一人,但是当年他入虚空天境时,也已然十七岁了。 ......而他的师妹符景词,十三岁时便已踏入虚空天境,距离当世绝顶武道高手祗仙境界只有一步之遥! 居然比他这个世人称道的少年天才,踏破虚空的时间还要早了四年! 此时此刻,那个千百年间被世人盛誉为“剑仙冢”的“不二城”,历任剑仙或是出生、或是师从、或是归葬的第一剑派,修为最高的两个正值盛年的天之骄子,也不过与她如今的境界相当,皆是虚空境界。 可是她,只有十三岁...... 南墟略一思忖,还是蹙眉摇头:“不成。” 符景词气急,瞠目道:“为什么啊?” 南墟冷冷淡淡的道:“你虽与不二城的‘乾坤无极剑’薛坤宇、‘戮阙剑’宇文信实力相当,但是他们正值壮年、近乎而立,是历经多年生死问剑,才得来如今的修为境界,若论实战经验,你恐远不及他们二人。” 符景词有些不太服气,她哼了一声,不满道:“年纪小怎么了?你可是我师兄,怎么可以因为年纪小就否定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再说了,我又不是去找他们比剑问道的,只是去堃岭雪山借天地极寒风雪修心修剑,我不是去惹事的!” 南墟不动声色的瞥了她一眼,对此不置可否。 符景词被他看得心里一虚,但还是故作镇定的挺胸昂首,以示决心和清白。 呵。 南墟摇了摇头。 他道心坚定,毫不动摇,语气凉飕飕,一颗禅心好似比堃岭雪山上经年不化的冰雪还要坚硬。 “本座若是信你会不惹事,还不若去相信母猪能上树,或是顽猴也能修道位列祗仙。” 符景词一噎,心里只想骂娘! 她“切”了一声,佯装老实的模样,一本正经的道:“不去就不去!有什么大不了!你这纯属是诬陷!是诋毁!是对我伟大人格和不屈不挠精神的亵渎!” 于是第二日,南墟大祭司毫不意外的发现,昨日那个被他“诬陷”、“诋毁”和“亵渎”了伟大人格、不屈不挠精神的神女大人,宛如一缕青烟一般......消失不见了。 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个如同天宸公主的影子一般的剑侍路伤雀。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早知道她不会老实的。 这个丫头......心是真的野。 第72章 落梅镇血案 北朝皇都广陵城外二百里。 落梅镇。 此处乃是堃岭雪山山脚下的一处古镇,地处北国交通要塞,与邯雍的皇城广陵城只有二百余里的距离。 也是许多商贾贯通南北、北上交易买卖时转折修正的重镇。 而此时落梅镇镇郊的驿站,却陷入一片混乱的厮杀。 说是厮杀,其实也不尽然。 这里更像是在经历一场毫无悬念的、力量一边倒的屠杀洗劫。 安氏的管事刘志远手臂带伤,脸上还带着方才激战之时溅落的血痕,一脸焦急的匆忙推开驿站最东边客房的房门,对室内衣着华丽、却满脸惊惶的主家连声催促: “——家主!我们这是遇到了落梅岭的山匪下山洗劫,他们人数众多,家中护卫人数太少,无法与之匹敌! 您快些带着夫人和小主子们先走!大家来断后,必为家主和夫人拖延住时间!” 那安氏家主瞧着年纪也并不大,刚过而立的模样。 而他娇美的夫人怀中还抱着两个瑟瑟发抖、要哭不哭的孩子,一子一女看起来年纪尚幼,还不到大人膝盖高,遭遇此变吓得不轻。 安氏本是南朝天宸湖州的第一富户,本是做着丝绸锦缎的买卖,货物大多在天宸的江南一带贩卖流通,也有极品的云端锦卖入昭歌城,曾经风靡一时。 恰逢今年安氏的老爷子病逝,刚过而立之年的安氏新家主安轩上位理事。 安轩家主年轻气盛,不甘于将产业仅仅布局于天宸江南一隅之地,于是便想趁着秋高气爽还未入冬,亲自带几个看家护院的好手,北上邯雍皇城探探运气。 若是有幸在北朝邯雍发现什么商机,岂不是能将家中买卖贯通南北,更上一层楼? 娇妻穆氏听说安氏家主的想法,不仅不反对,还大力赞同,为解决丈夫的后顾之忧,不动摇安氏家底,于是夫人穆氏拿出了自己全部嫁妆帮补安轩此行采买。 安轩感动之余,便也决定顺路带着从未离开过湖州见过外面天地广阔的妻儿一道出行,全当游山玩水、见见世面。 本以为近年来南北休战多年,加上沿途雇佣了几名灵觉境的江湖中人随性护卫,必不会有什么危险或纰漏。 谁知他们一路有惊无险,人都已安然到了落梅镇,再走出百余里便可抵达北朝邯雍的国都广陵城,却遭遇了如此凶悍的山匪! “可是驿站庭院里的货物——” 安轩焦急道:“那可是夫人全部嫁妆采买换来的千金锦帛,是我们此行要卖到广陵城的全部身家!” 管家刘志远急迫道:“家主!快些逃命吧!如今您一家老小的性命只在顷刻,哪里还管得了这些身外之物?” 夫人穆氏一边拍抚着受到惊吓的孩子,一边连忙跟着劝道: “是啊夫君,刘叔说的没错!钱财没了我们可以再赚,但若是命没了便无法转圜。好在我们此行采买所用皆为妾身嫁妆,并非安氏本家家业,即便丢了也不会动摇家中根本。” 安轩性格优柔,更心痛妻子的一片真情。 “可是......那都是欢娘你的嫁妆,为夫本想此行打通了商路赚了钱,便连本带利尽数都赠还予你。” 穆氏牵着两个孩子站起身来,笑容苍白却温婉。 “夫君,妾心同君心,你我夫妻一体,本就不分你我,至于钱财,以后我们不妨加倍努力,自然会再赚回来的。” 安轩被妻子说动,加上外面的厮杀呐喊惨叫声越来越近,没有时间再让他纠结。于是,他连忙收拾了房中细软,便与管家一人抱着一个孩子,牵起夫人穆氏从驿站后门逃去。 就这样,三大两小一路跌跌撞撞,慌不择路的从驿站后门出来后,沿着山间小路便夺命狂奔,将身后的逐渐变小变轻的厮杀声抛之脑后。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几人再也没有了力气,才不得不停下脚步。 他们原本华丽的锦袍下摆,这会儿早已布满尘土,还有几处被山间怪石林木刮坏撕裂,显得衣衫褴褛,他们先前疲于逃命居然都不曾发觉。 “怎么回事?这山里怎么越来越冷了......” 穆氏脸色飒白的看着四周高的遮天蔽日的树木,“此时是什么时候了?方才不是才过晌午吗,怎么这山间都看不到日头了?” 管家受伤的手臂在寒冷的山间已经不再流血,他微微打着哆嗦,闻言心头却咯噔一声。 他脸色一僵,“坏了,落梅镇临近天下第一奇峰堃岭雪山,莫非是我们方才仓皇逃命中,慌不择路的跑上了堃岭雪山?” 安氏夫妻茫然的看向管家。 安轩不解问:“堃岭雪山,怎么,这里无法通行吗?” 管家苦笑着摇头,“家主乃南朝天宸的百姓,阖家久居江南,亦非江湖之人,因此有所不知,这堃岭雪山乃是北朝邯雍的第一峰。山上终年积雪不化,疾风严寒如冰刃刺骨,极其险峻巍峨,非寻常人力可攀越。 因此千年前,天下第一剑派不二城才会选址于此、开山立派,以便弟子们饿其体肤、苦其身心、磨炼心性,千百年来出了一代又一代的剑仙,被称为‘剑仙冢’。我们不过是凡夫俗子,夫人和少爷小姐又身体娇弱,如何能翻越得了如斯险峻巅峰?” “什么?” 安轩惊愕,他看了看此时被山间怪异天气,冻得瑟瑟发抖的娇妻稚子,皱眉复又道: “刘叔,既然此路前行已是不通,那么不若我们原路返回呢?” “不可!” 刘管家面沉如水。 “家主有所不知,北朝民风彪悍,山匪尤其残忍弑杀、狠心成性。况且邯雍又与我南朝天宸宛若世仇。 若是他们北朝的商贾被山匪劫持,或许家中交纳了足够让山匪满意的赎金,还可换回一条性命。可是我们南朝商贾若是遭遇了北朝的山匪,必然难逃一死!” 他目光沉沉的落在夫人穆氏和小姐身上,更何况他们还带着女眷幼童......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我们岂不是便要在此处等死?” 安轩闻言大惊失色,心中焦虑仓皇。 他上前一把抓住管家的手臂,如同握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焦急之下居然忘记避开管家手上的伤口,但刘志远一声未吭。 “刘叔!您可是金遥天境的好手,因伤退伍前还是军中的百夫长。我安轩死则死矣,但请刘叔万万要保全我夫人和孩儿们的性命!” 管家刘志远咬紧牙关,闭目思索着。 安氏已故的老太爷对他有大恩,他不能不报! 安老太爷于他军中服役的那些年,帮衬照顾过他那苦命的瞎眼老娘,还在他老娘去世时仁心仁义的买了薄棺,帮亡母入了葬。 葬母之恩,生为人子,当衔草以相报! 安轩乃是老太爷独子,他需得以命相报,护得安轩夫妻子女周全,才算忠义。 山匪虽然大多武道境界低微,大多只是灵觉境,可是他这个金遥境也只比其高出一个大境界罢了,更何况对方人多势众。 若是他独自一人,自然可以在山匪之中来去自如。 但他若想原路返回,护着安家几名妇孺从众多山匪中脱身,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刘志远抬起头来,虎目定定看着远处高耸入云的山丘,而今不过金秋九月,峰顶便已飘雪。 那就只能...... 赌一赌运气了。 就赌他们,命不该绝! 第73章 雪山遇雪女 没错,刘志远决定带着安轩穆氏和他们的两个孩子去赌一赌这生死,继续向堃岭雪山上攀爬。 当然以他们的武道修为和身体,自然是决计达不到堃岭雪山的峰顶,也无法攀爬翻越堃岭雪山,穿越其间,逃出生天。 但是若能侥天之幸,在沿途遇到了正巧下山办事或是在山间练剑的不二城弟子,说不定他们还能逃过一劫! 虽然不二城乃是北朝第一大派,门派中的弟子也大多都是北朝邯庸的子弟。但是江湖之人,大多退居世外,红尘之中,国境敌对之心并不会太强,未必就会因为他们是天宸百姓而心生恶念。 尤其是...... 刘志远曾听闻,如今不二城那位引人争议颇多的虚空天境的新任城主、“乾坤无极剑”薛坤宇,虽然出身于北朝邯雍的广陵薛家,但是其生母却是南朝天宸女子。 说不得......不二城城主薛坤宇会心生怜悯,收留他们主仆几日,或是帮忙出手解决山下匪类有未可知。 不得不说,刘志远的这个决定,绝大程度上是带了那么几分赌博的意味。 但是同时,却也是他们一行人此时此刻唯一能看得见摸得着的生机和希望。 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高的海拔、愈发铺天盖地的风雪的轮番折磨下,刘志远、安轩和穆氏这三个成年人尚且还能咬牙坚持,但是那两个年幼且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幼童,此时却早已冻得脸色铁青。 那位年仅五岁的安小姐,早已哭都哭不出声音了,只能瑟缩着窝在父亲单薄的怀中,本能的偶尔抽搐几下。 她此时也只剩下两分抽搐的力气了。 刘志远暗中咬牙。 他绝望而茫然的看向四周不见天日的风雪。 山雪交错,入目四野苍白荒芜。 难道,他们真的就只能走到这里了吗? 不行! 刘志远心生仓皇,这样下去不出一个时辰,他们几人或早或晚便都会相继被冻死在这山中! 若是再看不到人烟......只怕...... 正当他绝望之际,他突然间依稀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那是一个少女的声音,忽远忽近,还带着股活泼泼的清冽。 难道是幻觉? 刘志远起初并没有相信这声音是真实存在的,还以为自己也被风雪冻得僵硬,头脑不甚清楚起来,直到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他听到分明! 真的是少女的声音! “——咦?不是都说堃岭雪山中,除了不二城弟子外,鲜少会有人烟吗?怎么山中还有人拖家带口跑到这里来玩的?北朝人可真会玩呢,郊游都如此有品位。” 是......是真的!并非是他的幻觉! 刘志远愣愣的侧耳。 突然,他身侧的安轩和穆氏也面带惊喜的努力眨了眨眼,竭力透过漫天屏障看向前方风雪交加的方向。 刘志远再次用力摇了摇头,甩开脑中的昏沉,侧目看了过去。 果然! 不知何时,那不远处的山间拐角、一块形状迥异的怪石之上,居然静静站立着一高一矮两道身影。 那山石并不大,也并不好落脚,而山间风也十分湍急,可是那两道身影却纹丝不动、稳如磐石的立在覆满冰雪的山石之上,丝毫不因山间疾风而摇摆动摇。 莫非! 刘志远心头大喜! 莫非是不二城的弟子? 他们真的等到了不二城的弟子出现! 刘志远惊喜交加的连忙呼救出声,声音嘶哑到几乎裂开:“前方......前方的高人可是不二城的高足?救命!请救救我们!” 他还没有来得及细细看清那两道残影,只见那两道身影便已一个纵身,转瞬间轻若翩鸿的落在了他们近在咫尺的面前。 山石上滑不留手的寒冰,在他们足下却如履平地。 安氏一行人这才看清,原来面前的“高人”,居然如此的......年少! 其中年纪较大的那个少年看起来不过刚刚及冠,而年纪较小的那个女孩儿,居然瞧着不过是豆蔻年华。 那少女好奇的倾身打量着他们一行人。 她虽然年少,但容貌实在绝美出尘,好像雪山上珍稀难见的雪莲,又像是雪峰中冰雪幻化的雪女。 刘志远和安氏一行人此生还从未见过如此美貌,被她如此认真专注的注视着,一时之间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呼吸重了几分,会惊醒他们冻到濒死看到的幻象。 是的,这少女惊世的美貌、狡黠的眸光,让他们依稀以为自己冻得狠了,兴许是出现了幻觉。 但是少女突然开口说了话,瞬间打破了他们的幻象。 她目光不经意的落在安轩头上那盏湖州文人样式的发冠,和刘志远手中紧握的那柄南朝制式的短刀,然后下一秒,她转头蹙眉看着身侧的少年。 “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尤其多,他们居然并非北朝人,而是天宸湖州的士族。怎么,莫非现在咱们南朝百姓的精神世界都已经如此丰富了吗?居然举家出行游历千里,来攀北朝第一高峰。” 她啧啧有声,指着那两个冻得跟鹌鹑似得小娃娃,赞叹不以。 “小鸟儿,你看看!你看看啊!人家小奶娃娃都来攀顶堃岭雪山,我师兄却非说我还太小、不许我来!” 少女挤眉弄眼的连声抱怨:“亏他还号称南朝年轻一代的第一人,思想简直是属盘子的——那是又浅又薄!只有那么一丁点深!” 说着说着,她才抬手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个微乎其微的距离,以示自己的愤慨。 少年眼底盛满笑意。 他的视线从刘志远手臂上的刀伤略过,然后略带无奈的看着女孩儿。 “主子,他们并非是来游历的,而是遭遇了匪类洗劫,这位大叔身上还带着伤呢。” “唔。” 少女点了点头,摇头叹气道:“此地距离北朝天子脚下广陵城不过才二百里,听闻邯雍虎啸营距此也不过百里,居然治安都这么差劲?” 没错,面前的少年男女,正是偷偷溜出神台宫跑到堃岭雪山,打算在此山中小住一段时间练剑问道的神台宫神女、天宸公主符景词,以及公主的剑侍路伤雀。 第74章 剑名黄金台 路伤雀失笑道:“主子,北地不同于南国,民风彪悍、崇尚力量、不耐礼法,以武犯禁者层出不穷,风貌与天宸大不相同。” 符景词和路伤雀在外行走之时,为避免暴漏身份引来麻烦,路伤雀不便再唤“公主”和“殿下”,于是便改为以“主子”相称。 符景词蹙眉,略有些粗暴的从自己白皙的颈间拽下一条南珠项链,手指轻轻一捻,项链旋即断开,几颗硕大的南珠便滴溜溜的旋转于她的左手掌间。 她用右手轻轻覆盖其上,阖目默默运转丹田内息,用梵音术将纯净浑厚的内力倾注在几颗珠子上,下一刻睁开双眼,在安氏一行人面前摊开握着南珠的掌心。 “呐,你们一人拿上一颗,贴身存放,便可暂做保暖。” 那几颗南珠中被她用梵音术注入了她的内力,内力完全从珠子中发散殆尽,至少要几个小时。这个过程中南珠会发出温热的内力之势,给人稍作取暖不在话下。 几人欢天喜地的连连道谢,纷纷接过。 穆氏接过珠子顾不上自己,先给两个冻了好久的孩儿们贴身放置好。果然,那两个孩子霎那间便不再发抖了,效果堪称立竿见影。 “多谢恩公,多谢恩公!” 穆氏喜极而泣,“二位的大恩大德,实在不知如何相报才好。” 路伤雀不言不语,他只有面对符景词时才会有话必答,大多数时候都是个极其安静沉默,寡言少语的少年。 符景词笑眯眯的一摆手,“嗐”了一声。 “不必多礼,江湖儿女出门在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是理所应当,更何况我们同为天宸子民,理应互相照顾。” 刘志远和安轩穆氏闻言都是一愣。 他们方才遭遇凶险境遇,还来不及细细打量面前突然出现的少年少女,此时听到符景词所言,这才再次看向二人。 北人大多偏爱皮草毛裘,而南人则偏爱飘逸隽秀的锦缎。 而面前的少年和少女,一个身着南朝江湖中人最常见的藏青色收腰武人衣袍,另一个穿着看似素朴的青兰色女子道袍。 她的虽然道袍的底色素雅,但是细看却不难发现,居然娟绣着层层曼曼、极其精致的银色昙花。 堪称低调又奢华。 果然,两人身着的衣物确实是南朝的样式,且能出没在此地崇山峻岭,可见出身非同寻常,非富即贵。 既然如此,这两个半大的孩子怎么也会出现在北国之境,是跟他们一样迷路了吗? 少女听了他们的疑惑,当即轻笑了一声,笑意盈盈答道: “迷路那自然是不能够啦,我这可是历经了千辛万苦,才好不容易来到此处的。” 她看着一路逃命、头顶发包都散乱了的两个倒霉孩子,摸了摸下巴,皱眉道: “不过,此时不是闲话家常的时候,等我下去先料理了山下暴徒,带你们进落梅镇安顿下来,我们再说过也不迟。” 路伤雀当即拱手,淡淡道:“不过山匪恶徒,不值当主子脏了祖传宝剑。伤雀先行一步处理便可,您可缓步下山。” 啊这...... 符景词其实也很想下山一趟…… 她其实十分手痒。 但是歪头看了看如同惊弓之鸟的安氏老小,又担心若是她也先行下山走了,他们会在山间迷了路,那可就不太好办了。 于是乎,神女大人颇为遗憾的点了点头,只能把这个冻了好半天、千载难逢可以松泛筋骨的机会,让给自己的剑侍了。 路伤雀抱着自己的佩剑“黄金台”颔首为礼,旋即一个纵身,转息间便已消失在几人面前。 刘志远迟疑一瞬,有些担心的道:“姑娘,山下匪类凶残异常,绝非善类,且人数众多,有百人之众。少侠只一人下山,会不会有危险?” 符景词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 她“扑哧”一声笑了,连连摆手,随口安慰他们。 “不至于,不至于,不过是一些欺凌弱小、打家劫舍的小小害群之马罢了,他还是应付得来的。” 安氏夫妇和刘志远相顾无言,脸上都带着一丝苍白。 虽然不知那个少年的武道境界,但是他如此年轻,这个年纪的少年人即便再聪慧过人、天姿不俗,也不过顶多便是是观宇境吧? 若是观宇境,在山匪中来去自如自然是没什么问题,可若说是能解决掉所有山匪,是不是太过于托大了? 这些少年人啊...... 刘志远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看得出这两个少年男女出身富家,想必初出茅庐,身边又没有长辈指点跟随,难免有些心高气傲,听不得旁人的劝。 他们几人本对路伤雀的武功将信将疑,但是当一行人在符景词的护卫和引路中下了山,抵达山脚下的落梅镇驿站,这才真的相信,他们先前所言非虚! 刘志远站在驿站院门口,瞳孔巨震。 他看着被束缚住手脚,还逐一捆绑在驿站马厩和院子中的一百多个山匪,当即大惊失色! 要知道,活捉敌寇远远要比取人性命更加艰难! 可他们下山的路上不过才半个时辰而已,这少年居然已经尽数将山匪降服捆绑,而且看样子,他早便闲来无事坐在驿站中等他们许久了。 ——庭院石桌上他已然喝完的哪壶茶几乎都已不再冒热气了,这便是最好的证明。 刘志远悚然一惊,他的目光旋即呆滞的落在少年的剑鞘上。 方才在山上,那少年始终抱着剑,剑锋尚未出鞘,剑鞘又古朴简单,他先前根本看不出什么。 但现在,这宝剑已经出鞘见了血,因而并未被主人立即合回剑鞘中去,只见那方才藏于剑鞘中的雪白剑锋,赫然雕刻着九枚橙金色的昙花! 而九枚橙金色的昙花又被一条银色的龙纹所缠绕! 刘志远曾效命于南朝天宸皇朝军中,也多年随着安氏走南闯北,可谓见多识广,他当即石火电光之间灵光乍现! 九乃天家之吉数,这剑纹理披龙灼日,必然出自天宸皇族! 而剑锋暗藏九枚橙金色昙花,天下皆知昙花乃是神台宫的圣花! 这标识......莫不是? 刘志远喃喃低语,“......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这剑莫非是?” 庭院之中,少年人一身落拓飒爽,抬起头来,目若流光。 “不错,此剑名曰——黄金台。” 第75章 千斤重担 直到被符景词和路伤雀亲自护送到落梅镇安顿下来,安氏一行人才有中脚踏实地的感觉。 若不是他们的随行护卫几乎人人带伤,方才在堃岭雪山里的生死一瞬,就好像是一个并不太真实的幻梦。 刘志远自从落梅镇客栈开始,便一路罕见的沉默起来,他似乎有些手足无措?几乎不怎么开口说话,但是他的行为举止里对两位小恩公却尊敬的无以复加。 安轩和穆氏不明所以,只当他是感恩于这对少年高手的仗义出手相助。 直到符景词、路伤雀二人与他们告辞离去,安轩这才奇怪的看向刘志远,迟疑了片刻,开口问道:“刘叔,您......有些反常,可是那两位小恩公有什么不对吗?” 刘志远望着镇中南街尽头,那两个逐渐被人流掩盖、消失不见的背影,缓缓摇了摇头,虎目隐含热泪。 “非也,家主,老朽这是高兴!” 穆氏疑惑,也不解的问:“高兴?刘叔是庆幸于我们得救了?” 刘志远眼底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他一字一句道:“夫人,岂止是我们区区一行商贾得救。天宸有此天人护佑,南朝的臣民才是真的得救了。” 天下大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天宸建朝八百余年,兴起于强盛,振达于四境,然,近百年却颓势频现。 符氏皇族奢靡无度、贪图享乐、不理会军民百姓疾苦。百年间,不仅南朝边境摩擦频繁,且民生日益潦苦。 刘志远曾为效力于天宸皇朝十几年的老兵,他心中曾经对于自己效忠的朝堂有过希望,最后负伤累累,甚至最后都未能来得及为家乡的慈母送终。 然而,希望和期翼越大,随之而来的失望便越大,朝廷甚至对于为之征战重伤退伍或是残障的将士都不能安顿,最终致使他心灰意冷,安然回乡。 但是,就在他回乡的第二天,听闻皇帝陛下听从神台宫神女、天宸公主殿下谏言,成立了赡养司。 赡养司照料者众,其间不止是那些为家国奉献过的臣民、如受伤残障退伍的将士等,甚至还包含天宸各地州府因天灾水祸、各种灾情导致的无人赡养的老人、及无家可归的幼童孤儿们。 陛下因凤止大祭司曾经批下的天命,对天宸公主宠爱有加,几乎唯命是从、无有不依。 公主此举宅心仁厚,心存天下,堪称大善! 刘志远突然面色庄严,朝着远处几乎快要看不到了的身影,郑重跪地施了一个三跪九叩的大礼。 不仅是街上行人,即便是安氏一行人都一时间相继失色,怔忪的看着他。 但他并不在乎镇中街上那些北朝人看疯子一般的眼光,也不在意旁人如何做想,他只知道,自己此时心里滚烫的几乎烧着。 原来......这便是昔年国师凤止祭司卜卦问天,为南朝百姓求来的皇朝中兴天命! 原来,这便是他们南朝天下第一门派神台宫悲悯众生的神女大人,天宸百姓的交口称赞的公主殿下! 得此璞玉浑金、不慕虚华,亦不惧艰难险疾的国朝公主,他们的天宸,一定会一日好似一日。 * 走出落梅镇市集,符景词不知为何,情绪看起来并不是很高。 路伤雀虽然只比她大八岁,但却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对她的喜怒哀乐向来感知极快。 于是见此,他略一迟疑,问道:“殿下因何不悦?臣愿为殿下分忧。” 出了镇子,乡间野道上再没有第三人,因此他便恢复了以往习惯的称呼。 符景词垂着小脑袋看路,没精打采、又欠里欠当的踢着足下一颗小石头。 她走一步踢一步,头上束发的发冠上垂落的那几根丝带,仿佛也跟着主人一道,蔫头耷脑起来。 “此地距离北朝邯庸的都城广陵只有二百里地,居然如此混乱,方才看镇中百姓神色,他们也都习惯如此了。 如此也就难怪了,靠近南北边境之处,咱们天宸的村镇时常遭遇洗劫,北人茹毛饮血、尚武而轻礼教人命,非强力镇压之外,礼善难以威慑。” 符景词皱眉叹了口气,抬起一双漂亮的眸子定定看着路伤雀,莫名有些难过的样子。 “以一人之力撼天当真是渺小至极、微若凡尘。从小我师父常常对我言说,我之命格使命,当令天下少战乱、减疾苦、度离难、平乱世——师父说,我是注定结束南朝、北朝、中州、西疆离乱之人,这是九天瀚海星河给予神台宫的谶语,有朝一日必会成真。但是,我真的能做到吗?” 女孩儿有些困惑的看着自己纤瘦的手掌,她的掌纹极浅,上面布满经年刻苦练剑的硬茧。 人人都说天宸公主天纵奇才,十一岁入圣王境,十二岁踏进半步虚空,十三岁隔空入虚空,不过是个豆蔻少女的年华,却已然走到绝大多数武道中人穷极一生无法企及的高度。 但是没人知道,当她还是个三岁稚童、不及成人膝盖高时,便开始刻苦磨炼谢氏闻名天下的河图仙剑,钻研神台宫最最高深莫测且晦涩难懂的大梵音术、小梵音术。 她不仅手心有一层厚厚的剑茧,中指第一个指节上还有一个凸起的笔茧,那是太小便开始握笔习字所致。 她五岁那年就学会了骑马,小小的身影伏在适合孩子的矮脚马马背上。天宸公主年幼的身影时常穿梭于浔阳谢氏外祖父家的演武堂,和昭歌城神台宫昭华殿神庙。 莫说是同龄孩子轻松欢快的童年了,就连父母身边她都极少能安静的待上半日。 她纵然天纵奇才不假,但她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日复一日的辛劳刻苦,配得上她而今人人交口称颂的武道境界。 只是,她纵然如此努力,想要尽快长大,对南朝子民有所作为,却时常都会生出力有不逮之感。 她甚至有时凝视漫天星河时也会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做到如师父所言那般,结束这百年来风雨飘摇、民心惶惑、武人以武犯禁的乱世。 神台宫大祭司卜天问道得来的谶语,便一定会成真吗? “莫说天下平安祥和,只看如今南朝北朝,百姓互通买卖、富足安乐尚且无法实现,我其实......什么都做不了。” 符景词有些迷茫,也有时失落。 第76章 心中宏愿 路伤雀眼底温存,含笑看着这个从小便身负重担万顷的女孩儿。 小姑娘年纪不大,但操心的事实在是很多。 他就这样淡淡含笑看着她,几乎没有一丝迟疑的脱口肯定的回答: “殿下,您已经做得很好了。不论是劝诫陛下让皇城宫中崇尚厉行节俭,还是广开言路允许州府士子上书尚书台陈诉冤情疾苦,亦或是建立‘赡养司’帮助天下苦命之人。” 他静静地望着面前的女孩儿。 这是他从十一岁那一年开始,便跪在浔阳谢氏祠堂里,对天盟誓终生效忠的主人。 若他是柄名剑利刃,那么所幸握住他剑指天下的人,始终是那个心怀慈悲之贵人。 路伤雀站住脚步,一字一句道,“殿下,您如今也不过只有十三岁而已,不要对自己太过苛刻。” 在很多百姓人家,她这个年纪,还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或许刚刚被许了亲事等着待嫁。 但是生在天家,生来尊贵的命格,从小便带给这个小女孩儿带来重若千斤的担子。 虽然她总是一副没心没肺、欢快肆意的样子,但路伤雀却明白,小殿下心里装着一座压得人难以喘息的山河。 那柄被她常年紧握掌中的“大宸明皇剑”,不仅仅是南朝开国高祖的佩剑、天宸权柄的象征,更是身为皇族后嗣一肩挑之、为国为民的重任。 路伤雀看着符景词微微皱起的眉梢。 似乎殿下很小时,便已学会如何压住自己的负面情绪。即便再为难的场景下,也最多只是轻轻蹙眉,然后若无其事的说“没事”和“无妨”。 可她不过也是花朵一般的年华,如此强作坚强,让身边人看着更觉心生不忍。 果然,符景词笑了笑,无甚所谓的道:“我并未苛待自己,这些本就是我应该做的。如今我已十三岁了,不算小了。 景言都已入尚书房开始帮助父皇理政,母后近年来病体羸弱,景言年纪也尚且幼小。他们在深宫内院面对柏大都督和贵妃的虎视眈眈……我只有更加努力,做个于国于家皆有用之人,才能帮得到他们。” 她握着“山河日月”,低声喃喃。 “......南墟说的对,以我如今的年纪,力所能及可为百姓所图之事甚少。我是女子,入朝堂替父皇弟弟分忧终归会引人非议,除非......” 她眼底锋芒一闪。 “除非有朝一日,我能位列祗仙,成为当世剑仙!” 符景词豁然开朗起来,眼底光芒灼灼如日,闪烁着耀人心魄的光芒。 “小鸟儿!若是我能成为南朝唯一一个以剑问道的剑仙,那么便可投身行伍,至少可以在边境塞外为国效力,亲自镇守国门边关,替父亲弟弟和天宸百姓阻挡北朝南下的铁蹄!还可以护着母亲不再忧思过度,毁誉伤身。 ——只要我活着一日,便要让北人不敢南下牧马,杀烧抢掠,再危害天宸百姓身家性命!” 路伤雀被少女眼中坚定且热烈的光芒所慑,而他也从不怀疑她能做到这一点。 于是,他郑重道:“臣信,您是天宸公主殿下,只要您想,就一定能做到。” 二十一岁圣王人境的少年剑侍,若论身高比之他身侧十三岁的少女,要足足高出两个头来。 但这么多年来,他始终甘心仰望着她,就像月星千百万年星夜不变的仰视着它的日星,以之为中心周而复始的旋转。 北国的秋天总是来的更早一些。 落梅镇外乡间小路,一片金灿灿的落叶忽而落在少女的髪发上,衬得她侧脸那枚酒窝十分耀眼。 他们二人走着走着,突然迎面遇到了一行衣衫褴褛、手脚上具被拴上镣铐的邯庸朝百姓,他们被邯庸士兵举着鞭子吆喝着,如同骡马牲畜一般赶着前行。 一行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人人神情麻木、面黄肌瘦、衣衫褴褛。 北朝人大多都喜欢穿戴皮草和皮靴,可这一行人的脚上却连双草鞋都没有,个个赤足而行,好不狼狈。 符景词定睛仔细看去,当即眉心蹙的死紧。 除了那几个幼童外,其余诸人的锁骨上,居然都被镰刀一般的镣铐穿透拖行,十分残忍。 ——由此可见,这些人是北朝邯庸最低贱奴隶。 南朝天宸重礼法仁义,虽有奴仆货通买卖,但除去伤主、卖主、杀主这三大罪外,天宸历法中严令禁止虐待打杀奴才。 符景词几乎从未在南朝的大地上看到过如此惨烈的“走奴”行为,堪称惨绝人寰。 她脚步微顿,情不自禁放慢了脚步。 下一瞬,路伤雀立即伸出左手,轻轻抓住她的手肘,不动声色的向她摇了摇头,那意思很明显—— 殿下,不可。 符景词沉默着偏过头。 她尽量让自己的目光,不要游移和停驻在那些可怜人的身上。 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 只有这样,才能避免此时此刻的她,在这个她本不该出现的地方,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冒失之举。 随行这一队押送奴隶去广陵城的士兵,几乎每一个经过符景词和路伤雀身边,都会用那种露骨又不怀好意的眼神去扫视符景词。 女孩儿虽然看起来并未完全长至花期,但明显她正是青春,身段已然开始抽条,纤长舒展,如杨柳挺拔,却又丝毫不见弱柳扶风的南朝女子的柔媚与脆弱。 这个少女身上有股野蛮生长的勃勃生命力,这对于尚武的北朝男子来说,有股莫名的吸引力。 但是她明明如此尚幼,却已经养出一身通体凛然不可犯的雍容气派。 以至于尽管那些士兵眼神中是不加掩饰的露骨和精光,但却十分神奇的没有人敢上前,对这对穿着南朝的装扮、站立于官道路边的青年和少女,做出什么唐突之举。 若是以为他们这是守礼收矩,那可就大错特错。 不过一是因为那个第一时间便将少女掩在身后、不许邯庸士兵放肆打量的青年的眼神,实在谈不上和善;二是因为这二人皆佩宝剑,且打眼看去,他们所佩之剑皆是做工不俗的名剑。 一柄名剑往往价值连城,非寻常人家养得起的。 而这里乃是堃岭雪山山脚下方圆十里之境,不二城的领地。 在堃岭雪山,只有不二城的弟子才可佩剑出行,这是毋庸置疑的! ——这一点,几乎是北朝所有人都熟悉知晓的常识,也是邯庸人对于建派坐落于他们邯庸的天下第一剑派的尊重。 所以理所应当,这一行北朝士兵,是将符景词和路伤雀当成了师从不二城拜师习剑的弟子了。 因此,尽管他们身着一袭天宸人惯用的衣衫发冠,这些邯庸的兵士却对他们秋毫不敢犯。 ——这就是被誉为天下第一剑派,“剑仙冢”的不二城的威望和震慑力。 这是无数代不二城的天之骄子,在残风暴雪中前仆后继、经年苦修不二城独门心法素雪剑法,为师门赢得的剑道荣耀。 世人常道:古往今来,日月流转,天下剑道,万皇归一,唯出素雪。 符景词轻笑一声。 是吗? 世间剑仙,便只能出自于“剑仙冢”不二城? 天下第一剑道心法和剑术,非不二城的素雪剑法不可达? 她看未必! 她符景词,从来不信这个邪! 第77章 雪山 待那些士兵推搡着奴隶们渐渐走远,路伤雀终于将用力到几乎发白的手指轻轻松开了。 “殿下赎罪,是臣唐突了。” 小公主淡淡瞥了他一眼,失笑道:“怎么?你是怕我会怒起杀人,尸横遍野?” 路伤雀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那一眼吧,反正有那么几分一言难尽,颇有一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感觉。 符景词气笑了。 她二指相并,隔空指着他,略有些不满、还略带几分撒娇的道: “在靠近北朝邯庸的都城广陵二百里外的官道上激战邯庸军中士兵、在剑仙冢不二城的后脚跟放肆动手,我在你心中有那么蠢的吗?” 路伤雀愣了愣,旋即被说的有点不好意思了。 “......臣不是这个意思,公主殿下自是秀外慧中、以大局为重的,是我,是我方才紧张过头了。” 符景词转过身,状若寻常一样,慢悠悠的继续踢着那颗被她折磨了好久的小石块。 她哂笑一声,似乎是在自嘲。 “其实,你方才并没有紧张过头。你料想的不错,能一直忍住不去动手,全靠我那缩头乌龟一般登峰造极的忍术。” 她淡淡笑着,玩笑道,“现在我的忍耐之术,说不定比师父当年亲自传授的大小梵音术,修炼的还要好上几分呢。” 其实方才她一直在心里默默念着大小梵音术和地藏经,才能不断催眠自己沉下心去,不要冲动。 符景词深知,身为天宸皇朝那位自出生那日起便闻名遐迩、响誉四国、得凤止大祭司亲自批命的公主,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那也要量力而行才成。 就算她真的在此处救下那些北朝奴隶又能如何? 南朝天宸距离北朝落梅镇有数千里之遥,她又去哪里妥善安置他们? 退一万步讲,就算她一路佼天之幸都没有被邯庸人识破身份,还带着这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抗、且个个身上带伤的北朝奴隶,安然返回天宸国境,又能如何? 他们当真是愿意的吗?他们可愿背井离乡,与她离开,前往陌生的敌国了此残生? 南朝的百姓又是否真的能摒弃国仇,接纳这些甚至连她本人都并不甚知晓根底的邯庸奴隶? 倘若因为冲动动手暴露身份,惊动了广陵城或是不二城中人,她和小鸟儿自己脱身倒是不难,那这些人呢? 若是连累他们被当作天宸的细作,他们可还有命活? 她知道,自己方才若真是出了手,那才不是在救他们,而是彻底害惨了他们。 符景词更加明白,即便她心有三千世界,但也不是此时,更不应是此地。 至少......不该是此时此刻,如此渺小无用的她。 这一刻,她更加坚定自己及早破境的心! 十三岁的半仙、虚空天境,不够! 她要踏破星云,位列祗仙! 符景词不动声色的握着掌中的山河日月剑,斗志昂扬的一抬首,“走!上山!” 路伤雀抬头看看天色,迟疑道:“殿下,可是这会儿天色已晚,几近夕阳西下。夜晚的堃岭雪山,温度骤降,严寒刺骨,您身份尊贵......” 符景词笑着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什么身份尊贵啊?离开昭歌城,离开天宸,我就只是一介剑修——离开昭歌前咱们不是说好了吗? 这一路上,你的身份是我的远房‘表哥’商雀;而我,则是一个爹不疼娘不爱、前来投奔于你,然后随你一同离家习武的柔弱表妹阿昭小姐吗?” 她笑眯眯的,像只人畜无害的小狐狸,机灵又狡黠。 她的小字便叫作“昭昭”。 乃是她的母亲谢皇后为她所取,取自昭歌的“昭”。 谢皇后希望自己的女儿日后的人生,便能如同那座千年古城昭歌一般,欣欣向荣,长盛不衰。 符景词挑着眉梢,眉眼带笑的练练催促着路伤雀。 “走!‘表哥’!咱们这便上山去!习武之人怕什么严寒,运功抵抗权且当作修习内功。说来我们还从未在堃岭雪山上彻夜练过剑呢,想来极其风雅!” 风不风雅的,路伤雀倒是不好说,但是堃岭雪山中夙夜破风斩剑此举......确实堪称得上十分的丧心病狂且疯魔。 但出人意料的是,除了他们这对新鲜出炉的“表兄妹”外,这堃岭雪山上居然还有如他们一般风(疯)雅(魔)之人。 ——在严寒暴雪中夙夜练剑的第三日,他们居然遇到了一个跟他们一样,在雪山深处荒无人烟之境练剑的脑(刻)残(苦)同道中人。 这人还是符景词最先发现的。 她就好像做贼一般无二,蹑手蹑脚的带着懵然不知所谓的路伤雀,悄无声息的趴在一处风雪交加的上风口岩石后。 若是说符景词懒惰,她却自幼不畏严寒、苦修武道、一日不曾松懈;可你若是说她勤勉,她不练剑时,居然懒得连用内力取暖护体都懒得做。 于是此时,少女一双小手冻得通红,本来莹白如青葱般的纤长手指,此时个顶个跟泡得发了涨的胡萝卜似得。 偏她自己还不觉得冷,趴在那冰的要命的岩石后面,一双明媚的大眼睛叽里咕噜的乱转,满眼闪烁着莫名兴奋的亮光! 她以手掩唇,偏头挡着狂风,一脸笑嘻嘻的道,“嘿嘿!咱们来这鬼地方三天了,今日可算是见到一个活的不二城的弟子了。” 他们此行只为借自然极限的霜雪之力,修炼自己的道心和剑术,并不是为了出风头的,更不是为了问道与人比剑。 因此,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这几日符景词和路伤雀始终在堃岭雪山西北深山之中最为人迹罕至的顶峰悟道,并没有靠近雪山东南半山平地所建的那座天下第一剑派、不二城的大本营。 也正是因此,他们时至今日还从未见过不二城的弟子们。 “殿下......” 路伤雀无奈的伸手想要替她挡一挡上风口那犹如龙吟虎啸一般的烈风,但是显然作用并不大。 “您怎么又不运功御寒,如此不当心自己的玉体,若是得了风寒——” “才不会呢!” 符景词毫不在意的一摆手,她那张被北风吹得通红的小脸蛋,此时就像是涂抹着昭歌城里最妩媚最上乘的胭脂霞,红中带粉,粉中透着白。 她伸出小手一把捂住路伤雀婆婆妈妈的嘴,小小声道: “——小鸟儿,你小声一些,这人虽然只是习剑,并没有使用内力看不出武道境界。但光看他的剑法便已十分精湛出彩,修为绝非俗类。” 若不是漫天风雪疾风成了他们最天然的帮手,如此近的距离,说不定那人早就发现他们了。 符景词收回手,然后继续目光灼灼的盯着风雪中模模糊糊的那道身影。 她看了好一会儿,旋即若有所思的摸着下巴。 “这便是素雪剑法吗?如此看来,此剑法倒也不愧是不二城历代剑仙在堃岭雪山中不断悟道,结合冰霜飞雪之势完善升华的当世第一剑法。 其剑势,居然能与漫山飞雪遥相呼应,果然精妙。” 不使用内功,便可将剑意发挥到如此极致,这人到底是谁? 少女微微蹙眉。 她的好奇心,久违的被那寒雪中忘我练剑之人调动了起来。 下一刻。 “撤撤撤,我们也赶紧去练剑,不能被人比了下去。” 第78章 逗小孩儿 尽管符景词和路伤雀已经尽量避开了所有他们预想中、可能有人经过的地方,跑到堃岭雪山极西之巅鲜有人烟的险峻之处避世修行,但是半个月后,他们还是在此处遇到了几名不二城的年轻弟子。 “你们是何人?为何在我们不二城仗剑?” 几名不二城弟子中,年纪稍长的那个眉头皱的死紧,满脸不悦和冷傲。 “难道你们不知道此处乃是堃岭雪山吗?在堃岭雪山,只有不二城的弟子才可佩剑。” 其他几个小弟子们纷纷点头,警惕的注视着面前这两个不速之客,七嘴八舌的教训道: “正是!你们好大的胆子,佩剑入不二城是为大不敬!” “他们居然敢深入堃岭雪山,简直是不要命了?” “当真是无礼无知之人,该不会是附近落梅岭上的贼人吧?” “听说最近落梅岭上的山贼十分张狂,所行之径愈发天怒人怨!城主前几日说过,等他闭关结束便要亲自下山拔掉附近岭上那枚毒钉子。不若我们好好教训他们一顿,再押送他们到城主跟前。” “教训都是轻的,他们居然胆敢怀揣利器上堃岭雪山,一看便不是什么好人,我看我们应当立即上报城主和副城主,严惩他们!” “没错!尤其是这个小姑娘,她她她?她居然还敢笑?她莫非是在嘲讽我们?实在恶劣,师兄,必须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 符景词没脸没皮的用手指挖了挖耳朵,丝毫没有理会路伤雀轻轻拽她袖口的暗示。 然后叉着腰,气势如虹的反客为主,颇有几分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 “说什么呢?你们说什么呢?谁是山贼?你们才是山贼呢?你们全家都是山贼!” “嘿?!” 几名不二城弟子避居深山,从未见过如此嚣张的小女娃。 “......你这小姑娘,长得如此好看,怎么说话却如此不着天际、没有礼貌!我们几人均是出身正派名门,哪里像山贼了?” 符景词嘟了嘟嘴,一脸怀疑的样子,逗他们道: “那怎么说的准?我如此乖巧可爱、秀外慧中的姑娘家,都被你们说成了山贼匪类。至于你们——” 她上下打量着几人,旋即骄矜的昂了昂头。 “你们,难道便比我生的还要周正还有好看吗?既然没有,要我说,你们才不是好人呢。” 路伤雀无奈的扶额。 他家公主殿下在雪山里清修许久,最近已然有那么几分无聊到剑势都更加犀利的程度了。 此时,这几个小孩儿没头没脑的撞了上来,她的玩心突起,想要逗小孩儿玩,他一时之间倒也不好去阻止,坏了她的兴致。 大不了他们稍后离开此处,换别的北境之地悟道。 总是要让她高兴的。 一名不二城弟子听闻符景词此言,当即正色解释道:“非也。我们乃是天下第一剑派不二城的弟子,怎么可能是恶人。” 符景词转头看向路伤雀,调皮的眨了眨眼,然后对他道:“表哥,他们说他们是不二城的弟子,你信吗?” 还不等路伤雀回答,她便已自问自答道:“你肯定是不信的,我也不信!他们说是,那便一定是了吗?我看他们就是在唬我们见识少。” “我们当然不二城的人了!” 其中一名十二三岁的不二城的小弟子遭到质疑,当即急了。 他急头白脸的道:“此处乃是不二城所在,我们若不是不二城弟子,还能是哪里的弟子?” 符景词笑眯眯的转过头看他,然后饶有趣味的反驳: “那我怎么知道?若是依你这般说,我们此刻也在这里,你们凭什么说我们是外人?” 那个小弟子被她堵得一愣,瞬间哑口无言。 几名弟子纷纷怒道:“简直岂有此理,这个小姑娘分明是在胡搅蛮缠。” 就听符景词“咦”了一声,摇头晃脑道:“你们这些人不讲武德!说不过我便说我不讲道理。”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疑惑的继续说道:“更何况就算你们是不二城弟子又如何?这堃岭雪山凭什么是你们家的地盘?” 稍微年长的弟子皱眉。 “休要再巧言令色,不二城在堃岭雪山建派已有近千年。天下皆知,此处自古便是我不二城领地。” 符景词“扑哧”一声乐了,睁着狡黠明亮的眉眼看向他。 “哦?是吗?还自古?那你们可有此山的地契吗?” 地契? 几名不二城弟子面漏迟疑之色。 他们尚且还未想好答案,便听面前的少女恍然大悟道:“没有是吗?所以你们这岂不是侵占百姓用地、违法违建?” “——姑娘,你这是什么话?” “哎呀不对!” 符景词气死人不偿命的将小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一般:“是我问的不对——” 几名不二城弟子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听她接上前话,道:“堃岭雪山如此壮阔巍峨,光是有地契那怎么够?至少要是邯庸皇朝极其得宠的郡王之尊,才能在靠近都城广陵二百余里之地,得到如此之大的世袭罔顾的封地!” 她笑得眉眼弯弯,“所以,不知贵师门祖上是邯庸的哪位亲王郡王?” “——你!” 几名久居深山、潜心习剑、不通世俗的不二城少年弟子,被口齿之利“闲赋”多日、却伶牙俐齿依旧的天宸公主殿下,挤兑的登时哑口无言。 近几百年间,四国皇室逐渐衰微,武人频频以武犯禁,侵占山峰峡谷开山立派之事屡见不鲜。 几国皇室也大多对那些圣王境以上的高手们拉拢包容、予以尊荣,而对于底层江湖中人强势打压的政策。 江湖五大门派之中,除了天下第一大派神台宫因八百年前开山初代之祖寒江大祭司乃是天宸皇朝开国皇帝符九懿的好友,并为天宸建朝后的第一任国师,因而受封神台宫方圆千里的沃土归属之外,天下其他四大门派都是凭借各自的机遇和武力占据一处险要之所,从而开山立派的。 若说他们真的拥有脚下门派所在的山河的所属权,那是绝不可能的。 这山河万里的每一寸土地,从未真正属于草莽或方外之人。 符景词见他们无话可说,便笑眯眯道:“所以嘛,这堃岭雪山既然不是你们家的,那我们兄妹两人不过是出游在外、游离四方山河的无辜百姓,你们凭什么不许我们上山?又凭什么不许我们佩剑傍身?” 面前的不二城弟子中,最年长的那个沉吟一瞬,缓缓抬头看她。 “姑娘说的没错,我们不二城虽世代居于此处,但堃岭雪山的一草一木却非我们所有。但是——” 凡是就怕一个“但是”...... 路伤雀眉心微动,然后暗自握住手中“黄金台”,不动声色的抬头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就见少年深吸一口气,缓缓继续说道: “——我不二城虽无此山地契,然,师门有训,未持拜帖、携剑擅入堃岭雪山者,杀无赦!” 第79章 赠酒之约 面对面前如临大敌的几名不二城年轻弟子们,符景词却十分从容,丝毫不见紧张的模样。 只见她微微笑了笑,轻叹一声,然后忽而莫名其妙的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山坳。 “——兄台,你还不肯出来吗?再不出来,你家的小朋友们可就要打杀了我们这两个无辜的旅人了。” 路伤雀微怔,他旋即豁然抬头看向符景词喊话的方向,蹙起了眉梢。 那里有人吗? 他居然完全没有发现。 以他的修为尚且都没有发现有人靠近,那几名不二城的年轻弟子们就更加是毫无所觉。 此时见状,那几名小弟子也只当符景词是在声东击西,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谁知下一刻,那山坳另一面的山石后,居然真的有一人身影闪现。 那人用极其高明的轻功一跃而起,飘然而至。 他静静落在众人几步之外,身轻如鸿雁,居然没有激起半朵地上的雪花。 几名不二城弟子见到他现身,当即喜上心头,纷纷惊呼出声。 “——城主!” “是城主!” “城主!您可算来了!” 嗯? 符景词心中先是一怔,旋即了然失笑。 是他? 原来,前些天她与路伤雀在堃岭雪山西北高峰处遇到的那个不使用内力练剑的同道中人,居然就是不二城那位新继任的年轻城主,乾坤无极剑薛坤宇? 听闻,他是不二城已故的老城主破格收入门下的关门弟子。 ......怪不得。 符景词扯了扯嘴角,笑得一脸乖觉。 若是论自来熟,还没有人比她更信手拈来。符景词的彩虹屁更是张口就来,能把那几名不二城的小弟子听的一愣一愣的。 “——山中神交已久,今日终得一见,原来兄台便是不二城城主,果然不负乾坤无极剑盛名啊。” 薛坤宇此时已经二十七岁,但武道高手青春常驻、看起来要比寻常人年轻许多,此时符景词瞧着他倒是和二十一岁的小鸟儿年龄相当的模样。 薛坤宇不似北朝人喜披皮草毛裘出行,一身简单利落的长衫,眼神温和、容貌寻常。 他看起来不似江湖第一剑派的当家人,反而像是一个文弱的书生,亦或是一个账房先生。 此时听到符景词极尽夸张的称赞,他也只是失笑的摇了摇头。 “那些不过是世人谬赞,其实相距甚远,不值得一提。果然,小友早就发现在下了罢?” 符景词弯了弯眉眼。 “确实早先便已发现了,不过想来兄台是想借这些年轻弟子之手,看看在下的武道深浅,顺便再指点指点我们功夫?” 薛坤宇却轻轻摇了摇头,微笑道:“非也,在下早便知道,阁下并不会出手。恃强凌弱,非你所为,你不过只是在逗逗他们玩笑罢了。” 几名年轻的不二城弟子微微一愣。 旋即怔怔转过头,若有所思的再次认真打量着符景词和路伤雀。 城主既然这般说,莫非......这个容貌倾城、疯疯癫癫的小姑娘真的是什么高手不成? 不成想薛坤宇却对他们轻轻摆手,温和、却又不容违背的道: “堃岭雪山极西极北之境地势险恶万分,城规中早有说明,大乘境以下的弟子不得擅入。你们还只是金遥境的入门弟子,此番实在是太过于冒进逾越。可见,是我平日对你们管束的不够。” 几名弟子当即顾不上观察符景词和路伤雀了,纷纷额上见汗、脸带焦急之色。 “城主,我们知道错了!请您责罚我们吧。” 只要不将他们交给副城主惩处,怎样都好! 薛坤宇轻轻摇了摇头,叹气道:“我知你们的心思,素雪剑法需在寒冷之地修行,所以尔等想要在最恶劣的西北顶峰严寒气候中缩短自己的修行时间。” 几名年轻弟子被城主猜中心中所想,嗫嚅着互相看了看,一句都不敢反驳。 只听薛坤宇正色训导道:“学武之人,希望自己的武道境界能更进一步,这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 但凡事欲速则不达,学武问道更是如此,需得一步一个脚印。此行没有任何捷径可走,否则将会误入歧途、害人害己。这个道理,你们懂吗?” 几名不二城的弟子们心悦诚服,齐齐躬身行礼,恭敬回道:“弟子明白了。” “甚好,既然明白了,那么在你们大道大乘境界之前,此地都不要再来了。回去主峰,抄写十遍门规,静静你们的心。” “是,城主。” “去吧。” 待不二城的少年弟子们抱剑行礼,纷纷离开后,薛坤宇这才含笑重新看向面前的青年和少女。 “好了,不懂事的弟子们已经离开,此处便只有我们三人了。” 他的语气十分温和,但出口的话,却令路伤雀当即悚然一惊、汗毛炸立。 “——不知神台宫神女大人和‘黄金台’路大人,跋涉千里来到我不二城,所为何事?” 路伤雀当即闪身挡在了符景词面前。 虽然他的武道修为远远不及身后的那个少女,但是遭遇危险时挡在她身前、成为她的盾,早已是刻入路伤雀骨子里的箴言和本能。 符景词轻轻拍了拍路伤雀的背,示意他无妨。 然后上前一步,反挡在他身前,偏头思考了一瞬,这才洒然一笑。 “哦......想必薛城主认出了我的剑。” 路伤雀必然没有暴漏什么,他的剑鞘外表寻常,只有拔出剑后才能在剑锋上看出端倪。而他们也并没有动武暴漏过功法剑招,因此必然是她的这柄“山河日月剑”的形貌实在太过打眼。 哪怕,它始终藏于剑鞘之中。 薛坤宇含笑点了点头,道:“没错,在下确实是通过殿下的佩剑认出了您的身份——长达五尺、近乎两米、剑柄居中,两端剑鞘各在两端......如此明显的特征,此乃天下十大名剑中排名第二的‘大宸明皇剑’无疑。 更何况,以殿下的年纪还能在堃岭雪山极西极北之巅悟道苦修之人,本就非常之少。” 符景词的佩剑,乃是八百多年前天宸皇朝开国皇帝高祖符九懿传承下来的当世名剑,在天下十大名剑中排名第二。 此剑本就珍稀异常,加之天宸高祖符九懿逐鹿天下、登基为帝前曾经的封号是明王,故而此剑被世人称之为“大宸明皇剑”。 剑本是君子之器,轻便逍遥,翩若惊鸿。 而大宸明皇剑却是世间罕见的重剑,乃是玄铁所制。其一剑之下威不可当,有排山倒海之势。 双刃之威,劈山倒海。 符景词挑了挑眉,歪着头正色道:“此剑剑灵已被我收服,它现在不叫‘大宸明皇剑’,亦不再是天子之剑。它如今,叫‘山河日月’。” 薛坤宇微怔,旋即淡笑颔首。 “哦?山河日月,是个好名字,想必是守护山河无恙、日月祥和之意,与殿下相得益彰。” 路伤雀此时已然相信眼前这位不二城城主对他们并无恶意,终于放松了自己方才始终紧握“黄金台”的手指。 符景词轻轻点了点头,眸光毫不避让的看向面前的天下第一剑派当家人。 “没错,我赋予了它新的名字,便等同于赋予它新的使命。终有一日,它会因我这个主人而重现江湖,我亦不会辱没它十大名剑的荣光。” 薛坤宇定定望着面前这个比他还要矮上一大截的十三岁小姑娘,一时之间被她眼底笃定的光芒和自信所触动。 她身上有股十分罕见的披荆斩棘、万死不惧的韧性。 而这股韧性,与他如出一辙。 “你会的。” 他点头,许下承诺。 “等到那一日,薛某愿赠殿下不二城百年佳酿,以贺之。” 第80章 山中日常 就这样,符景词和路伤雀在不二城城主薛坤宇明目张胆的无视和袒护下,平静的在山上继续他们的避世修行。 路伤雀摇头失笑,看她颇有几分苦中作乐、乐不思蜀的感觉。 那位年轻的不二城新任城主时而也会出现在极西之巅,与她交手对招,相互切磋。 天下第一高峰景色壮阔巍峨、气候极端莫测,确实非常适合大乘以上境界的武道之人磨砺心性、修炼内力。 符景词与薛坤宇二人的境界相当,具在虚空天境,距离传闻中“剑仙”所在的祗仙境都只有半步之遥。 两人好像比赛似得暗中较着劲,一个比一个刻苦。 薛坤宇性格温和有礼,但是却话却又极少,加之他又比符景词大上了十四岁之多,因此对小姑娘十分宽容,也从不计较少女那些冒冒失失、天马行空的想象和惊世骇俗之论。 他们的相处,颇有几分抛却世俗身份地位的知己之感,更像是一对相互理解、同频共振的忘年之交。 两个虚空天境的绝世高手时常相互切磋,讨论剑道长短,他们两人的修为境界也很快都有所提升,倒是比先前他们独自苦修时反而进步更快一些。 符景词和路伤雀的修为,都远远高出大多数不二城的弟子们,因此只要他们平日行动间小心一些,便不会被人发现。 加上薛坤宇也对先那前几名撞见他们踪迹的弟子们下过封口令,同时严令低阶弟子不可再上堃岭雪山的极西之巅,所以符景词和路伤雀倒是再也没被其他的不二城弟子们发现过行踪。 如此这般,转眼间符景词已带着路伤雀在堃岭雪山中住了三个多月。 她不仅丝毫没有大多数南朝女子对于北国恶劣天气的抵触不适,也没有对山中清苦异常的居住条件的不满。堂堂堃岭雪山不二城,居然还被她住出了几分宾至如归的感觉。 不仅如此,她还十分不拿自己当外人的,跟那几个先前偶遇过的与她年龄相仿的不二城小弟子们交上了朋友! 当然,若是让路伤雀来评价,那他更倾向于他家殿下实在扰民,几个小孩儿识时务者为俊杰,既然拿她没办法,那就只能选择忍气吞声的认下这个“朋友”了。 符景词与那几个不二城的小弟子们能搭上话,这说来也是有缘由的。 原来是宅心仁厚的薛城主觉得他们主仆二人毕竟远来是客,既然他已知神台宫的神女大人驾临,若还将他们丢在山中不管不问,实在有失待客之道。 但是依着符景词一心隐藏身份、潜心问道的初衷,若将她堂而皇之地请进不二城客院做客,也不甚妥帖。 于是,薛城主思来想去,想到那几个已然见过符景词与路伤雀、且刚刚入门没多久的三名小弟子。 ——给神女大人每日送一餐热乎的饭菜的差使,便这般安排给了他们。 三个小弟子中最大的那个,年龄不过十六岁而已,而最小的那个,居然正巧与符景词同岁,只有一十三岁。 薛坤宇发现,不过才几天功夫,那几个涉世未深的小弟子便被智多近妖的小姑娘险些忽悠瘸了。 薛城主面无表情的听着神台宫神女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满嘴跑马车的忽悠着他们不二城未来的“花朵”们,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淡淡笑意。 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觉得,原来这位心中宏愿远超过同龄人、甚至远超于那些比她还要年长许多的江湖前辈的少女宗师,不过也只是个孩子罢了。 也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 只见她一惊一乍的一拍大腿,“啪叽”一声,十分响亮! 然后,少女一身正气、信誓旦旦的道: “这自然是真的了!我这人旁的优点没有,但是主打的就是‘真诚可靠,不打诳语’这九个字!我说出来的话,一个吐沫一个钉,简直比堃岭雪山山脚下那个王氏金铺里掌柜卖的金钗还要真!” 不远处的峭壁上,静静阖目打坐调理内息的薛坤宇闻言失笑,堃岭雪山下哪里来的什么王氏金铺?他这个不二城城主居然都不知道? 这丫头啊,兴许是自幼聪慧远甚常人,所以总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分明自己都是孩子的年龄,却还总是喜欢逗小孩儿。 几个小弟子纷纷惊呼,显然是当真了。 其中一个还疑惑的道:“真诚可靠,不打诳语……这不是八个字吗?” 谁知道小姑娘仰着头一本正经的说教:“狭隘了!狭隘了!天下大势,武道境界,九九归一,莫如一是——‘九’嘛,不过就是个虚词,你着相了不是?” 他们几人本都出身于北朝邯庸的广陵城,邯庸人对于堃岭雪山有种极其盲目的崇敬,因此在他们正式成为不二城的弟子之前,几乎从未敢踏足堃岭雪山,哪怕只是山脚下。而入门以后,他们又被不二城的城规所束,非令不得随意下山。 因此,这几个土生土长的邯庸少年郎,居然还真的被符景词这个南朝天宸外来的半吊子“和尚”念着罗圈经文,给忽悠得死死的。 一个姓“忽而拖”,名“忽而拖德勒”的少年,当即皱眉道:“真的吗?她居然这么凶?好生不讲情面!” 他是三名弟子中年纪最大的那个,比符景词还要大三岁。 符景词也跟着皱起眉,她哀叹一声,煞有其事的郑重点头。 “——可不!我姨母她可凶了!不仅丝毫不念与我母亲的旧情,还十分嫌贫爱富。见我一个弱智女流千里投奔而来,居然半分都没有心软呢。” “吼?好过分啊!” “亏得阿昭如此年幼,还是她的嫡亲外甥女,居然狠心将她拒之门外!” “果然传闻不假,瑞安奢靡重利,富贵人家尤其冷血无情!” 路伤雀嘴角微微抽搐。 他本是一个被谢家捡回去养大的弃婴,如今倒是被他家殿下赋予了出身显赫的如此重要的话本角色。 没错,他和符景词在几个少年人面前的“身份”,乃是来自中州瑞安皇朝都城的商氏表兄妹。 他的“身份”,是瑞安皇城江宁城富户商家独子商雀。 而符景词就是那个家道中落、千里投奔姨母、却被无情拒之门外,最后表哥于心不忍、离家历练时顺道捎带上的那个......柔弱可怜又无助的小表妹谢昭了。 虽然几名不二城的弟子们天真质朴,但是对于符景词自述中的“柔弱”、“可怜”又“无助”,稍微还是有点持怀疑态度。 好在,总的来说问题不大。 那个小脑瓜永远都比旁人转得快的神女大人,总是能第一时间找到合理说辞自圆其说。 第81章 表兄妹 符景词装模作样、面露难过的道:“是啊,我们谢家本就只是中州的小富之家,原本便配不上表哥的门第。后来又家道中落,两家差距更如银河难以跨越。” 她面带感动,“唰”的一声扭头看向一脸麻木的路伤雀,一脸的感激和情深不悔,演得比戏园子里的名角儿还要入木三分。 “——所幸表哥念旧,始终记挂着我们儿时指腹为婚之约,不愿做那背信弃义、薄情寡义之人,因此姨母反而更加记恨防备于我。” 路伤雀人都麻了。 但是他从小陪伴符景词长大,受过的刺激犹如过江鲫鱼一般多了去了,因此反而有种破罐子破摔、习以为常的......坦荡。 十三岁的不二城小弟子,出身北朝大姓金氏的小公子阿纳,嗷了一嗓子,左看看符景词,右看看路伤雀,眼中闪烁着熊熊八卦之火! “——哦豁?你们两个原来有婚约?怪不得!怪不得商大哥如此在意你,处处陪着小意!” 邯庸人奔放热情,十四岁的北朝贵族子弟,早就懂事了。 成年人那点事,他们恐怕在十岁上下就或多或少的见过或者听过些什么,因此听闻“商氏表兄妹”有婚约,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试问一个刚及弱冠,年仅二十一岁的圣王人境高手,若不是心悦于人,怎么会成日里跟在一个小姑娘的屁股后面跑? 还过着如此清贫的日子,又是天冷时给姑娘递送手炉,又是小姑娘练剑流汗第一时间送上汗巾的。 他们又不是主仆! 再者说,能让圣王境高手做仆从的,这天下恐怕也没有的吧? 没错,在符景词的剧本中,商雀是个圣王人境的高手——这点倒是和路伤雀如今的境界修为相当,都不需要装了。 她十分了解路伤雀的性情,他可以沉默以对、纵容她说谎,但却绝对不会帮着她一起骗人。所以,她给路伤雀安排了一个如此贴合本尊细节的完美人设! 而她呢,则是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抗,但是酷爱游历天下山水的金遥境武道小菜鸟。 符景词昂了昂小巧的下巴,“哼”了一声。 “我是朵娇花!自然表哥要小意逢迎、照料我喽!你不要太羡慕!” 一名名叫吕艺的十四岁小弟子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商大哥武道修为高,人也周正老实,明明哪里都好,怎么就是眼神儿有点不太好。” “什么?” 符景词的耳朵可灵光得很,尽管吕艺说的声音小之又小,还是难逃神台宫神女大人的“法耳”! 只见她当即瞪大了一双美目,十分敏感且虎视眈眈逼问着少年: “你几个意思?难道我不是一朵娇花吗!” 娇花? 饶了他们吧! 霸王花还差不多? “没!” 少年十分警觉,连忙大力摇头,欲盖弥彰道:“阿昭自然也很好的!” ......就是怎么看,都不像一盏省油的灯! 嗐,难怪他家阿母从小就告诉他,他们吕氏这种钟鸣鼎食之家,娶妻当娶贤! 看来商大哥也是个单纯且肤浅的男人,被阿昭姑娘的容貌迷惑,这不?连家都不要了! 干脆携美私奔,抛家弃国千里,都从中州一路逃到他们邯庸来了! 就是这个“美”,实在有点一言难尽啊。 她现在不过才十三岁吧?都不能成婚生孩子! 商大哥又是如此守礼的君子...... 吕艺人小鬼大的若有所思:莫非......商大哥就喜欢带孩子养成的这一口? 自己的媳妇自己养大,倒也颇有意趣。 这般看来,是他方才想岔了,商大哥也是个雅人。 符景词“嘶”了一声,颇有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意味。 她斜着眼梢瞅他,道:“小家伙,你的眼神好生邪恶!天哪!你究竟在想些什么狗屁倒灶的低俗之事?我可跟你说嗷,别说我没告诉你们,你们不二城的素雪剑法,讲究的是一个道心无为、清心寡欲。” 符景词似笑非笑的看着面前的几个少年,手指轻轻敲击着自己的剑鞘,半真半假道:“——若是心浮气躁,小心会走火入魔呦。” 吕艺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什么啊?你休想骗我,我们不二城又不是和尚庙,历任城主成婚娶妻生子的不再少数!哪里就会走火入魔了?” 符景词哼唧一声,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我才没有胡说,我且问你们,虽说千百年间,世间剑仙皆出自不二城,但是也并非代代都有的,此言不假吧?” 三个少年弟子登时沉默,片刻后,年纪最长的忽而拖德勒微微颔首,坦然承认了: “阿昭姑娘这话说的没错,近千年来世间留下姓名和痕迹的剑仙,也不过只有屈指可数的四位。 而这四位虽皆出自我不二城,但确实......哪怕是不二城,也并非代代都有能踏入祗仙境的天纵奇才。” 符景词“哈”了一声,挑眉道:“对吧对吧?若我没记错的话,这四位可并非贵派城主,而是不二城中不理门派俗务、未曾婚嫁生子,且终生避世奉剑之人。” “呃......” 几个少年人蹙眉细细思索片刻,根据不二城派中典籍记载,好像...... 确实如此? 他们骤然哑然无语,甚至有些茫然。 所以,得道问鼎剑仙的关键,莫非真的如她所言是......清心寡欲,不能娶妻生子? 面前得意洋洋的少女的逻辑和论断看似无懈可击,但是他们又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儿? 符景词休息够了,决定大发慈悲放过这几个可怜的孩子,下次再与他们玩耍。 于是大手一挥,一脸慈祥的看着他们。 “行了行了,既然尔等已十分幸运的从我这里知道了贵派修行的法门,还不速速回去清修?我也该练剑了,争取早日突破金遥境、位列观宇境不是?” 吕艺脑中灵光一动,发现了其中疑点! 他迟疑的“嗯”了一声,质疑道:“不对啊,你不过也才是一个小小的金遥境而已,跟我们的见识也没什么差别,我们怎么之前没听说过——” 符景词一脸真挚的接过话,断言:“你们没听过的多了!” 她遥遥一指长身玉立、如山间青竹一般的路伤雀。 “——看见他了没?知道我表哥为什么小小年纪就已经是圣王境的高手?” 几个少年眼睛一亮,格外虚心的看向她,显然对此十分感兴趣。 二十一岁的圣王人境哎! 除了他们的城主和副城主外,路伤雀绝对算得上是他们几个截至目前、短暂的平生中,罕见的高手了! 符景词抬起下巴,“那自然是因为他听我的话!对我深信不疑!才有今日的成就!” 路伤雀轻轻挑眉。 这么说倒也......没毛病。 见几个不二城的小孩儿迷迷糊糊的相互对视,似乎还想跟她就“成婚生子到底能不能成为剑仙”这个问题深入探讨下去,于是她当即扶额。 “——哎呀,头好痛,一定是刚才指点你们的时候用心太多,我的心疾都犯了!” 符景词蹙着眉梢。 她面带痛苦的将方才扶额的手转而又捂向了自己的胃,然后十分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开口赶人了。 “不跟你们说了,一个个简直朽木!诚然不可雕也!” 第82章 天才壁垒 待忽而拖德勒、吕艺和金阿纳三个小小少年郎被符景词忽悠的神志不清、“瘸着腿“”离开了,她这才“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似乎觉得很有趣。 她活像是一只智战呆犬后大获全胜、成功偷了鸡的小白狐狸,得意的好像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路伤雀含笑摇头,淡淡劝了一句。 “殿下,顽皮。” 符景词吐了吐舌头,笑着目送三个小小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山石小径的尽头,然后耸了耸肩。 她轻笑道:“方才我倒也不完全是在拿他们玩笑,我之所言若他们能听得进去,绝对会对他们今后的悟道修行大有裨益。 你自小长在神台宫,心思澄澈,因此并不知晓,他们邯庸贵族的风俗与南朝迥异。” 路伤雀挑了挑眉。 嗯? 说得怎么好像她不是自幼长在神台宫似得? 符景词就像他肚子里的蛔虫,笑着道: “你一心只练圣贤剑,而我就不一样啦。” 她笑着眯眼。 “我可是经常会拜托下山采买的小道童还有往来送讯的昭歌特使,给我捎来昭歌最新的话本和四境风俗趣闻录,我啊,那可算得上是江湖上的小小百晓生了!” 路伤雀颔首。 “殿下自幼过目不忘,博闻强识。这是世所周知,有目共睹的。” 他的小公主在他眼中,似乎永远都是完美的。 以至于南墟大祭司儿时,时常万分费解,觉得这个一本正经的剑侍,是不是被他那个半点都不正经的小师妹下了什么迷魂咒术? 符景词轻笑一声,继续说道: “你有所不知,他们本就是北朝邯雍贵族,少年得志刚刚拜入不二城,此时还正是血气方刚、最最心高气傲的时候。 他们几人幼年时应是见多了邯雍贵族父辈美妾环绕、妻子父死子继的声色犬马,若是不能就此收心清修,打下良好的功底基石。心思浮动,将来于剑道之上,恐怕也不会再有什么大出息了。” 路伤雀闻言微怔,他这才知道,原来殿下方才真的不是在找乐子,而是借着半是忽悠、半是吓唬的方式,来规劝这几个少年人,万勿心浮气躁、想走武道上的什么捷径。 突然此时山脊另一头,薛坤宇的声音不大不小,传了过来。 “所以,神女方才言之凿凿,说修行剑道之人若是贪恋红尘俗世,便无法破祗仙成剑仙之言,也只是在逗那几个孩子罢了?” 符景词笑意晏晏的回过身。 她单臂抱着掌中的五尺青锋“山河日月剑”,看向飘然而至的不二城城主。 “若是寻常之人,想要突破肉体凡胎,踏破虚空破境祗仙,成为百年难得一遇‘武道之仙’,自然要加倍努力了。” 她的笑容像是冬日挂在天际的日,温暖却又不会灼伤人的眼睛。 “或许寻常之人哪怕心无旁骛,日复一日的苦修,也未必能达到彼岸星途。不过,城主却又不然。” 路伤雀和薛坤宇同时看向她。 薛坤宇眼中含笑,问道:“哦?不知在下又有何不同。” 小姑娘目光犹如温泉清澈,唇畔掠起一个小小的梨涡。 “城主自然与寻常之人不同。您是真正的剑道天才,也天生了一颗无为菩提心。 哪怕日后身处无间、凡俗缠身,也有一处心田,始终清净如水,只为剑故。” 薛坤宇眼神微顿,旋即失笑。 “......神女,‘剑道天才’这个词,由你口中说来赞美他人,在下总是觉得有几分惭愧之意。” 他确实曾被北朝邯庸广陵城中许多人,赋予了无数荣光和希望,更是先师心目中那个未来兴许可以振兴不二城的剑道天才。 当年十八岁破境入圣王人境时,薛坤宇也确实觉得自己当得上一句当世年轻一代剑道一途的第一人。 直到...... 七年后,年仅十一岁的南朝天宸公主殿下、神台宫神女大人符景词,破境入圣王的消息,突然传遍四境南北。 他这才明白,原来先前都是自己井底之蛙的妄念。 从那以后,他像是突然上了发条一般。也不知究竟是不是被那远在千里之外、天赋惊人的神女刺激到了,总之变得更加刻苦。 刻苦到令人咋舌! 刻苦到,甚至连他的师父都会经常忍不住劝他放松一些,切勿逼迫自己太甚。 薛坤宇明白,师父是怕他如此勤勉到令人发指,整个人会如同一张崩到极限的弦,终有一日会断裂、会成为一张废琴。 时至如今,从这个他二十五岁那年开始,就视作平生罕见且唯一的剑道对手的少女口中,听到了“心如菩提”、“剑道天才”这样的评价,一时之间他居然生出了一种茫然的荒谬感。 符景词讶异的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究竟在自卑什么。 “城主当然是天才了,您居然会怀疑自己的天赋?” 她有些困惑,然后失笑: “在您这般的年纪,便达成您如今境界成就的上一位不二城绝世高手,还是一百八十多年前的‘九圣剑仙’。” “所以,您对自己还有什么不满意?” 薛坤宇却淡淡道:“你也说了,是上一位不二城的绝世高手。” 并非,上一位天下绝世高手。 ——不论是那位已经故去的、十几年前的老君山韶光剑仙冷寒烟,还是如今南朝那位年仅十九岁、未及弱冠之年便已成为当世年轻一代第一个位列祗仙人境的南墟大祭司。 他们才是真正的天纵之才。 “嘶?” 符景词想来,也是同样想起了千里之外神台宫那位冷面毒蛇的现任祭司大人,当即觉得牙根一酸。 她看了看薛城主那张瞧起来格外正直的脸,语重心长的叹了口气,劝慰道: “你说的莫非是......南墟那厮?他这人啊是个怪胎,咱们好好的人,可不兴跟他比。” 跟南墟大祭司相比,那不是要气死人? 她似乎完全忽略了,自己才是那个天底下最会气死人的存在。 薛坤宇失笑。 “看得出来,神女和大祭司关系极好。” 符景词搔了搔头,“嗐”了一声,用一种受害人的语气,十分沧桑的道: “这不是没办法嘛,从小到大,我见过最多的三个人,除了小鸟儿和师父,便只有南墟了。” 比她嫡亲的血缘至亲,天宸天子、谢皇后,还有太子殿下符景言见面的次数还要多得多得多! 日日在一块儿学习修行,关系就算想不好也不行啊! 符景词糟心的想:尤其是她师父走后,南墟这厮仗着自己入门比她早上几年,处处都要摆大祭司、大师兄的谱儿! 动不动就不许她做这、不许她做那的! 这不? 就在三个多月前,南墟居然还罪大恶极、穷凶极恶的截住了昭歌城入神台宫的消息渠道,不许她插手昭歌政务民情,非让她潜心静心修行内功。 屁! 她好得很,只是内息偶尔有些不畅罢了! 而且经过这几个月堃岭雪山中的修行,也早就完全好了。 符景词斩金截铁的总结。 “总之南墟这人,惯是喜欢小题大做,不要理会他。” 小姑娘像是十分不满似得,娇俏的耸了耸鼻尖。 但是提及自己的师兄时,神情里却带着连她自己都不曾留意到的极其浓厚的信任和亲近。 路伤雀笑了笑,难得良心发现,替千里之外直打喷嚏的大祭司说了句公道话。 “神女,大祭司也是好意。” 符景词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着: “若不是因为他是好意,我早就用我那碗大的拳头,亲近亲近他那张完美无瑕的小白脸了!” 第83章 薛氏庶子 符景词是真不见外,吐槽完自己的师兄,还不忘记关怀旁人的师兄。 她眼底噼里啪里的闪烁着八卦的小火苗,然后上前一步,亲切的拍了拍薛坤宇的肩膀,笑眯眯的问: “是不是做师兄的人都是那么婆妈讨人嫌?对了,薛城主你的师兄呢?也会时常烦你吗?” 路伤雀当即失笑。 他下意识抬眼留意一番不二城城主的脸色,以防他家小殿下将人得罪得狠了。 他家殿下啊,有时确实顽皮。 不二城的私事,他们身为南朝天宸神台宫中人,怎好轻易探听。 “殿下......这......” 好在,薛城主的涵养不是一般的好。看他的神色,好像并不觉得小姑娘的好奇打听是一种冒犯。 只见他微微一怔,沉默一会,然后才苦笑摇头回答。 “说来惭愧,我的师门亲缘薄,不及神女幸运。” “嗯?” 符景词眨了眨眼,若有所思的“唔”了一声,一脸“我明白我明白”的表情。 “一定是宇文信那人,不好相处吧?” 她用手指轻轻点着自己的下巴,自言自语道: “果然......《北庸风云意趣录》诚不欺我!早就听闻你们邯庸的宇文信,为人性情暴烈、冷酷无情,视人命为草芥,府上拘着几百名奴隶供其虐杀玩乐。 如此看来,传言并非空穴来风,阿纳他们几个每每提及副城主便诚惶诚恐,可见他对你们这些同门,也并没有多么如沐春风、与众不同嘛。” 宇文信比现任的不二城城主薛坤宇还要年长两岁,乃是薛坤宇的师兄,更是薛坤宇拜入李城主门下前,前任不二城城主李淮安的唯一弟子。 据说,薛城主少时是邯雍皇朝广陵薛家的公子,由于剑道上极有天赋,便被碰巧来广陵城拜访故友的不二城前任城主李淮安看中,收为关门弟子。 于是,宇文信自此再也不是不二城城主门下的“独苗苗”了,也从不二城的第一天才弟子,变成了第二天才弟子。 但世人皆知,世间凡事都是这么个道理——第一的人被人铭记,第二的人却默默无闻。 兴许还要被看热闹的人叹息上一句“既生瑜何生亮”,实在令人憋屈。 薛坤宇失笑道:“师兄出身显赫,又常常往返于广陵皇城和堃岭雪山之中,因此不常与弟子们见面,阿纳他们不怎么能见到师兄,这才对他有所误解。” “唔。” 符景词不置可否的耸了耸肩,善心大发的没有去拆他的台。 小弟子们不常见副城主,他这个城主总是常见的吧? 怎么方才她提及宇文信,他也是一幅哑然无言的模样。 她思索一下,试探道:“虽然邯庸皇朝门第和等级森严,可是城主你亦出身邯庸贵族,听闻邯庸已过世的薛明将军正是令尊?薛家既也是广陵大族......” ......难道宇文信也丝毫不给他面子的? 薛坤宇沉默一瞬,有些无言以对。 ......这小姑娘好生犀利,脑子也转得极快。只要逻辑之中稍有漏洞便会被她察觉,想来等她再长大一些、江湖经验再足些,等闲人都难以隐瞒她什么。 他轻轻笑了笑,还是坦言道:“神女果如传闻中一般聪慧。人人皆说神台宫的神女大人博闻强识、智多近妖。先前我还以为以您如今的年纪,那些赞美之词十有八九是江湖中人以讹传讹......如今才知,原来是在下见识浅薄了。” 十一岁便能入圣王境、十三岁便能入虚空境的少女宗师,盛名之下又怎么可能难副其实? 就听他自嘲道:“其实,我虽出身于广陵薛氏,但却是庶子出身。” 符景词尴尬的“呃”了一声。 “嗯......有所耳闻。所以宇文信是因为这个才......自恃身份、与你这个师弟不甚亲近?” 薛坤宇淡淡道,“江湖传闻中想必只说在下的生母是南朝天宸女子,但不为世人所悉知的是,我的阿娘其实......是一名天宸的青楼乐坊女子。” “啊......” 符景词瞬间悟了。 她有些歉然的看了看薛坤宇,看她的表情,似乎十分后悔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因为问到了别人的伤心事上。 北朝邯庸的男子,大多看不起出身贱籍的女子,他们贪图享乐、烟花狎妓,但却又从未将贱籍的女子当成过活生生的人。 而在邯庸,贱籍之人生下的孩子,也要比在南朝天宸出生的地位更加低贱。 这种出身的孩子在邯庸,甚至根本算不上什么家中主子,地位等同于奴才。 薛坤宇见小姑娘内疚的要命,低着头像个罪大恶极的罪人等待审判一般、居然不敢抬头看他,不由得失笑。 “神女,您天性本善,无需因此自责,在下亦从未以自己的出身为耻。 我的阿娘......她很好。虽然她走得早,但在我心里始终是那位慈母。只可惜,她没有等到我出人头地的那天。” 薛坤宇面露缅怀追思痛苦。 其实,他自小本和母亲一样,生活在薛府最偏远最破旧小院里,与其他下人和小奴隶并没有什么分别。 父亲之前也从未承认过,他这个与南朝歌姬一夜风流的私生子。直到师父在广陵城中意外遇到了他,并决定将他带回不二城习剑。 他永远忘不了,当时他父亲面露红光、第一次正眼瞧他们母子的模样——说是正眼,也不过只是一瞬,但那已足够他母亲心中欢喜好久。 那一日开始他终于被生身父亲承认,写进族谱,却被记在了府中另外一名邯庸出身的良妾名下,勉强算做是广陵薛氏的庶子。 但是...... 在他九岁那年,也就是上山学艺的第三年,府中却忽然传来消息,他阿娘......病逝了。 从那以后他习武练剑愈发刻苦,因为九岁的他曾对着堃岭雪山上经年不化的冰雪暗自发誓,终有一日他会继九圣太师祖后成为不二城又一位剑仙!然后,他要堂堂正正的将母亲的排位,从那肮脏的薛府陋室里接出来,供奉到母亲故乡的寺庙中去。 薛坤宇想,他的母亲明明那般温柔,离开故土多年,必然十分想念南朝的春雨夏花。 符景词皱着小眉头悄悄抬眼看他,然后嗫嚅道: “......薛城主,我这人打小就口无遮拦,因为这个南墟没少翻我白眼。刚刚实在得罪了,还请您勿怪,节哀。” 她偏头想了想,又道:“我师父年初走了,他在世时曾说,死亡不是终结而是新的起点。 相信令慈如今,便在那漫天星河中徜徉,然后垂在云间时不时的看看你。 她见你如今这般出息,已是天下第一剑派不二城的一城之主,再也不会被旁人欺凌了,必然以你为荣,替你高兴。” 薛坤宇含笑垂头看她。 兴许是想起亡母,也兴许是眼前这个纯真善良的小姑娘与他的母亲都是南朝人。因此,一贯严肃的他在看着她时,神色中罕见出现一抹温情。 “或许吧,那就借凤止大祭司和神女的吉言了。” 第84章 宇文信 事实证明,俗话说的没毛病,“没事管住嘴,不引东祸水”,这话是诚不欺人也。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就在符景词跟薛坤宇谈及过宇文信的第二天,他们居然就撞见了那位传闻中眼高于顶、严峻狠厉的不二城副城主。 准确的说,是路伤雀这个倒霉孩子,被突然从广陵城返回不二城的宇文信发现了踪迹。 虽然路伤雀第一时间回过神来、拔足就跑,连头都没有回一下的那种。奈何宇文信也是一路穷追不舍,并没有放过他的打算。 于是,两人一个拼命跑,一个死命追,一直跑到了极西之巅才算了事。 终于,在极西之巅练功的符景词发现了不对,及时前来“救驾”,故意发出动静引走了宇文信,这才不至于让路伤雀被那位以严苛残暴著称的副城主当场拿下。 不过嘛,这件事从严格意义上说来,其实也怪不得路伤雀不小心。 他虽然天资极高已步入圣王人境,但毕竟而今只是一个刚及弱冠的少年,在撞上比他武道境界高出两个大段、年龄几近而立的虚空境高手,实在很难完全掩饰好自己的气息和行迹。 能与宇文信辗转迂回良久而不被当场擒获,属实已经是借了神台宫缥缈出尘的独门轻功,加上对方猫捉耗子、轻敌之心的缘故。 在被符景词引走一炷香后,宇文信骤然发现自己上当了! 因为他终于发现,他前后遇到的分明是两个人,而非同一个人! 先前他从半山腰追击的那人,虽然武道境界不低,但是他却也能通过风雪草木的细微声响,及时辨别那人的逃跑方向。虽然让那小贼侥幸坚持跑到了极西之巅,但显然小贼也已是强弩之末,坚持不了太久必会落网。 可是,就在刚刚极西之巅,引他在山林中绕弯子的那人,除了最开始时的有意引导、故意漏了脚步给他外,他居然很难再跟上对方的行迹! 这与先前他所追击的人绝非同一个人,此时林间之人至少与他境界修为相当,才能如此戏谑的玩弄于他! 没错。 宇文信性情暴躁,且毫无容人之心,他不介意用最大的恶意揣度每一个靠近他的人。 分明是他先对旁人紧追不舍,但是此时在他看来,却是林间这人心怀叵测,故意玩弄逗弄他。 宇文信一边运步如飞,一边在心中思忖不休。 堃岭雪山乃是不二城所在,是北地圣山,等闲之人不敢来此造次。他如今已是虚空玄境,整座不二城中有实力和境界能如此“戏弄”他的,那便只有一人了。 除非是那个比他武道境界高出一小境、目前修为在虚空天境的师弟,不二城的城主薛坤宇。 可是...... 宇文信蹙眉,薛坤宇那低贱的薛氏庶子一向小心谨慎,素来对他也算尊重有加,怎敢如此戏他? 不过,薛坤宇这庶子自小便惯爱来这极西之巅练功,除了他薛坤宇之外,堃岭雪山方圆几丈,又怎么会有人有如此修为? 想到这里,宇文信气结于心,心头憋了股火。 他私以为薛坤宇是记恨他几月前故意留在广陵城不肯回不二城,故意落他的颜面不肯出席薛坤宇的城主继任典礼,因此他才如此戏弄于他。 于是,宇文信运气于心,当即怒喝道:“薛坤宇!你这庶子好大的胆子!莫不是真以为当了不二城的城主便可高出我宇文氏一头了?不过是个下等人罢了!也敢在我跟前摆城主的谱?” 林间簌簌风声,落雪无垠。 偶尔几声鸟鸣在山林风雪中乍现,显得格外凄冷荒芜。 就在这堪称寂静和紧张的气氛下,一个少女声音忽远忽近的响起,一时之间,宇文信居然听不出那出声之人的确切方位。 “咦?你这人,好生没道理,简直是不知所谓。 于公,薛城主乃是天下第一剑派不二城的城主,是虚空天境的绝世高手,守护北朝邯庸一方领土安宁。于私,薛大哥是李淮安李老城主的关门弟子,与你乃是同门师兄弟。你且说说看,什么是上等人?什么又是下等人?你宇文副城主又比旁人高贵在哪里?” 宇文信冷冷的看着四周风雪弥漫的山林,目光中警惕如同一只孤狼。 “小姑娘,你如何知道我的身份?薛坤宇告诉你的?” 那个林中藏于暗处的身影,居然能一语道破他是薛坤宇的师兄? 不二城中,绝对没有如此张扬且对他毫无敬畏之心的女弟子! 那少女不知藏身在何处,她的声音始终飘忽不定,让人无法确定其真实位置。 “喂,你这人,别什么罪名都往薛城主身上扣嘛,我便不能是自己猜到的吗?” 她似乎有些疑惑,“再说,这又有什么难猜的?你既是虚空玄境,又敢如此放肆不敬的在堃岭雪山直呼城主姓名,除了薛城主的那位师兄、副城主宇文信外,应该也没有其他可能了吧?” 那少女似乎还小声嘀咕了一声,“我又不是傻子。” 宇文信眉心突突跳。 她这是在嘲讽自己?? 哪里来的小丫头片子,居然胆敢如此折辱他这个—— 等等!不对! 宇文信心头“咯噔”一下。 他不动声色的轻轻抬头,定定看向四周静寂无声的极西之巅,心里莫名久违的感受到了“紧张”这种情绪。 对方居然能一语道破他的修为境界,那便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个莫名出现的女孩儿的武道境界在他之上! 这天下四境,南北中西,声音如此年幼,且境界在他之上之人,那还需要猜吗? 宇文信从牙缝里一字一句蹦出了三个字——“符、景、词。” “呦?” 符景词乐了。 其实,在决意不让薛坤宇这个倒霉孩子替她背锅、冒然出声时,她就意料到了可能会被对方点破身份。 因为虽然宇文信性情暴烈,但好歹也是一个虚空境高手,怎么可能完全是个傻子。猜到她的身份,也不过或早或晚,世间上的区别罢了。 符景词从丈外一颗参天松树上一跃而下,转瞬间衣衫如残影,闪现至宇文信面前。 她笑眯眯的,好像两人是什么故旧一般。 “宇文副城主,久仰久仰,失敬失敬。” 宇文信一脸警惕且冷漠的盯着面前少女那张笑意盈盈的脸庞,女孩儿虽然年少,但十三岁的少女已经隐隐有长开的趋势。 传说中的南朝少女宗师的侧脸骨相优越,在堃岭雪山的月光和树影照映下,宛如临凡落尘的冰雪仙子一般剔透而晶莹。 但他却不会因为女孩儿娇美的容颜,而产生丝毫的懈怠和放松。 当一个少女在十三岁的豆蔻之龄,便已登跃虚空天境,成为一脚便可踏进祗仙境的绝世高手,那么......她的容貌将是她最不值一提的优点。 她不是那些可以任他把玩的娇花。 片刻后,宇文信终于缓缓冷声道:“不敢,还不知该如何称呼阁下?是神台神女阁下,还是......天宸公主殿下?” 第85章 争锋相对 符景词一扬手,整个一副混不吝,她满不在乎的“嗐”了一声,笑得漏出两排洁白如玉的牙齿,丝毫没有昭歌贵女笑不露齿的自觉。 宇文信在那一刻甚至对自己先前的判断产生了质疑。 该不会是他想多了罢? 面前的少女当真就是那位南朝盛名昭彰,得以国号受封之的天宸嫡公主? 为何......她身上丝毫没有南朝女子的婉约小意?还是说,天宸公主、神台宫神女,本就是这么一个离经叛道之人? 宇文信微微蹙眉,暗自用眼尾的余光打量着面前的女孩儿。 毫无疑问,她的容貌属实美丽。 尽管年纪尚幼,并不是女子盛开绽放的最佳年龄,但已隐约可见其将来芳华之盛。 听闻天宸公主的母亲谢皇后,不仅出身显贵,更是昔年南朝的第一美人,如今看来此言并未曾掺假。 只是,宇文信见过许多南朝女子,不可否认,尽管北朝邯庸贵族男人大多看不起南朝人,但也偏爱那些身娇若无骨、娇柔且婉媚的天宸歌舞伎。 甚至早些年间,在两国频繁交锋的年岁,被掳来北朝的南朝女子数不胜数,他家也不例外。 不仅他父亲宇文峰有几个南朝宠妾,就连他自己在广陵城的府邸中,也豢养着那样的南朝“小宠物”,其中有一个得宠的侍妾甚至还给他生了个女儿。 但是,他却从未见过如符景词这般性情的天宸女子。 显而易见的是她身上并没有南朝女子普遍惯有的小心翼翼和温柔谨慎,眼神中甚至没有一丝一毫世间女子生来该对男子的敬意和仰望。 ——当然,以她的出身地位和武道修为,可想而知,她也确实不需要仰人鼻息。 这样心无尘埃雾霾的女子,其实很难不让男人产生征服和猎艳的欲望,尤其是一个心存野心又有一定地位的男人。 但是同时,这样的女子也十足的危险。 邯庸贵族普遍早熟早婚,宇文信本人在他十五岁那年便已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庶女。所以若论年龄,面前的少女跟他的庶长女岁数甚至相差无几。 宇文信微微眯眼,这个女孩儿给他的感觉很危险,危险到......他并不敢将她只当作一个女子看待,甚至是只当作一朝公主看待。 她虽然始终笑意盈盈,一幅脾气很好的模样,似乎永远不会发火。但是南朝极尽荣宠的公主、智多近妖的神台宫神女,绝对不会是一个柔弱可欺的小姑娘。 尽管她此时正笑眯眯的歪头看着他,脸上还带着一对笑起来人畜无害的好看梨涡。 “副城主,突然这么客气是做什么?叫我名字便好。” 她眨了眨眼睛,牵起唇角又补充了一句道:“你方才不就做得很好么?” 宇文信深吸一口气。 她此乃何意? 莫非是在暗示我方才直呼她的名讳,十分无礼? 他决定先发制人,冷声嗤笑一声,道:“方才在下实在太过震惊,一时口不择言。不过说来也是奇怪,今早在下方才离开广陵城,在此之前并未听闻天宸皇朝有使节驾临邯庸,因此唐突了殿下,还请殿下见谅。” 不知道为何,宇文信打心眼里并不是很喜欢面前的女孩儿。 他喜欢漂亮的女子,但女人在他眼中不过是玩赏之物。 他也只喜欢那种看向他时眼中全然敬仰、柔情蜜意、玉软花柔、弱柳扶风的女子,而不是......这种目光澄澈不羁,毫无丝毫讨好惧怕,甚至是饶有趣味、不加掩饰的打量着他的坦荡。 符景词笑了,轻轻向下压了压掌心,示意对方不要过度紧张。 “副城主,何必如此剑拔弩张,若我说自己只是来游山玩水、磨炼剑意的,想必你应该不会不相信我吧?” 宇文信假笑着看她,那表情似乎在问:这等拙劣的借口,你猜我信是不信? 符景词无辜的回望着他。 我猜你信呀! 因为这就是货真价实的真相嘛,她离开天宸、只带了一个自小如同影子一般追随她的路伤雀,本就是为了去山河险境之处磨砺剑意的。 这种事情也值得说谎吗?她才没有骗人哩! 不过,宇文信显然并没有信个十成十,他的母亲乃是邯庸皇族拓跋氏的郡主,他自小见多了皇族之间的尔虞我诈,从来不会全然相信任何人。 于是,他淡淡嘲讽道:“磨炼剑意?这么说来,殿下只是来不二城‘问道’的?” 他上下打量着少女如今尚且只到他肩膀的身高,方才觉得这女孩儿形迹可疑,不过这会儿怎么看都觉得对方好像只是个孩子。 如此智龄,她真的已是虚空天境的半步祗仙? 这该不会是南朝天宸故意营造的噱头,来以此长长自己的国威、震慑于他们邯庸的谎言吧? 毕竟......天下除了神台宫那位祗仙人境的少年大祭司外,并无人再与她交过手。 谁知道是真是假? 他眼带审视,蹙眉试探道:“殿下既是问道,可要与我打过一场?” 谁知道符景词听闻此言,当即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一般。 “不打不打,我来堃岭雪山单为游历山河磨炼剑气,非问道比剑。” 果然! 宇文信心中冷笑,心想:看,果真不敢与我对招,看来她的所谓虚空天境的境界和“少女宗师”的名头,都是南朝设法造势罢了。 不过,下一刻,就听女孩儿若有所思的直言不讳道:“况且,你如今的境界才是虚空玄境,也不是我的对手啊。即便要问道,我也不会与阁下对招,那岂不是恃强凌弱、故意欺负你吗?” “——你?” 宇文信瞠目气结! 这厮好大的口气! 此时,刚刚跟上二人,赶到附近的路伤雀也恰好也听到了这句,无奈的扶额叹气。 他家殿下还真是......直白的让人扎心,却也坦荡的可爱。 他有些哭笑不得,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强者无所畏惧,从不需适应环境?他家公主还真是强龙不畏地头蛇,难道就真的不怕对方翻脸吗? 第86章 国母之殇 事实证明,符景词还真就不怕宇文信翻脸! 她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狐狸眼,嘶了一声,状若惊恐的大声质问宇文信。 “你做什么那么大声啊?我才十三岁,还是个孩子哩!你不会要跟我这个小孩子过不去吧?” 小孩子? 宇文信鹰目圆睁,侧目怒视面前的少女。 这话她居然真的好意思说出口的吗? 她除了外表之外,哪里像个小孩子? 宇文信的脸型是典型的邯庸人面相,棱角分明、鼻骨高挺宽大,加之魁梧健硕如同小山一般的身躯,单单只是站在那里瞪着眼不说话,便已经给人压迫感十足。 但是符景词显然并不是真的害怕。 ——就凭她眯着一双狐狸眼,笑得如此欠揍,就知道这是一个一贯大胆包天、惹是生非的主儿。 宇文信深深呼出一口堵在心肺间的浊气,压下脾气,重新找回理智。 他审视道:“既非比武问道,那想来便是来刺探我北朝军情信息的了?你们南朝人果然心思奸诈,公主殿下,莫非您是想妄图挑起两国争端?” 天外飞锅,不外如是。 符景词眨巴眨巴眼睛,被面前大汉的奇妙脑回路震了个倒仰。 她不解道:“邯庸人打仗素来都是重骑兵冲杀,暴力冲撞,也没什么战术可言啊,我有什么好打探的?” 她歪着头,重新举起“年龄”这个致胜关键:“——再说,我才十三岁啊,谁会那么不靠谱让十三岁的小孩儿出门打探邻国军情?副城主,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宇文信冷笑一声:“公主慧名早已传遍四境诸国,依在下看,倒也并没什么不可能的。” 符景词“嘶”了一声,当即迟疑的回头看向路伤雀,“不是......小鸟儿,我有点糊涂了,方才我是有说过,咱们是来游历山河、琢磨剑意的吧?” 路伤雀不动声色轻轻颔首。 然后,就听他家公主用宇文信完全听得清楚分明的音量“喃喃自语”,“那不应该啊,我都说的这么清楚了,怎么宇文副城主还是听不明白?莫非副城主身有隐疾残障,耳朵不甚灵光?” 宇文信骤然鼻翼阖动,明显是在平复自己即将喷涌而出的火气。 路伤雀呼吸微顿,下意识轻扣手中“黄金台”,暗自做好了与之交手一战的准备。 但奇怪的是,宇文信最终也只是阴恻恻的看了他们一眼,到底是不曾动手。 * 尽管宇文信最终不知是因何缘故,到底忍下了这股气没有发作起来,甚至没有赶他们走的意思,他们就不得而知了。 兴许是因为顾忌神台宫这天下第一门派的威视和江湖地位,亦或还是忌惮于天宸皇朝和邯庸皇朝难得几年的平静也未可知。 但是符景词和路伤雀却还是在几天后突然匆匆离开了堃岭雪山。 当然,他们绝非因为被宇文信发现了行踪而“落荒而逃”,而是因为收到了来自神台宫的传音符讯。 ——天宸国母,皇后谢氏,于日前病情急转而下,目前已然病危了。 收到传讯后,符景词甚至顾不上给薛坤宇当面告别或是留信,便带着路伤雀刻不容缓的一路疾驰,千里奔赴昭歌城。 一路上符景词看起来还算沉得住气,他们换马不换人,甚至连吃喝睡几乎都在马上。将五日的行程,生生压缩到了三日。 兴许是心中焦虑于谢皇后的病体,一贯心平气和的符景词这一次难免也失了耐心。 返程途中再次遇到拦路虎似的北朝山匪,她一概没有容情,将其尽数一一挑落于马下,将南来北往官道上的强人匪类大大震慑。 但是直到昭歌城的城墙已然近在眼前,路伤雀还未能松一口气,便眼眶猛地一抽。 他怔怔看着昭歌城城墙之上随风飘荡的白幡和丧笼,然后片刻后,缓缓转过头去,看向勒马静立于城下一言未发的女孩儿。 少女那遗传自浔阳谢氏的鼻骨秀挺,如江南苍俊又婀娜的青山。 沿途冬季的北风,将她的双颊打得霜红,她的发髻早就乱了,被寒冷的风吹得起起落落,遮住了眼底的视线。 符景词好似全无表情,但是路伤雀却敏锐的发现,她那双被风吹得干燥到有些爆皮的双唇,此时却在极不易察觉的微微颤抖——一如她那并不如外表一般平静的、仿佛没有丝毫波澜的心。 她虚虚攥着马缰的手指指节青紫,那是用力过度到痉挛的前兆。 “——殿下。” 路伤雀艰难的开口,却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最后只能徒劳无功的吐出一句劝慰。 “娘娘最挂念您了,哀毁伤身,还请您节哀。” 符景词小小的眉梢深锁,她目视着前方城墙高高挂起的白色经幡,声音低低的、还带着浓浓的疑问,似乎是在问自己,也似乎是在问别人。 “......怎么可能呢?明明我离开昭歌前,宫中御医都说母后身体已经好转,想必来年春季更会大好,怎么会?这不可能啊......” 她仓皇的摇了摇头,快速转头看向路伤雀,似乎是想得到什么确认一般重复着问询: “这绝不可能的!小鸟儿,我离家前母后分明已经大好了的,你也知道的对不对!明明一个月前南墟还曾来信说我母后已经可以起身,还亲自出宫去外祖父在昭歌的故居中祭奠洒扫。我亲眼见到的信笺,是南墟的亲笔字迹无疑,你也看到了对吗?” 路伤雀沉默一瞬,然后小心的探出手去。 他难得一次自行坏了规矩,将自己的手轻轻放在符景词冰凉的手背上试图安慰这个女孩儿。 “殿下......” 路伤雀心中亦很难受,其实,谢皇后自从当年勉强诞下太子和公主这对龙凤祥瑞后,便始终身体病弱。 后来,谢家的几位国舅先后战死疆场,国丈上柱国亦病逝亡故后,皇后的精气神儿就愈发的弱了几分。 即便是凤止大祭司当年亦曾对陛下坦言,皇后娘娘的病体药石无医,全凭天命和一股为孩子们强撑的心气儿支撑。 而今想来......娘娘已然油尽灯枯,再无后续之力了。 语言如此苍白,他这人素来嘴笨寡言,似乎他的所有聪慧都用在了习剑之上,再分不出一分在旁的技能上。 他不知如何安慰旁人,又怕多说多错,只能试探着道:“殿下,不若我们先进宫罢......陛下和太子殿下必然在等您回去。” 还有皇后娘娘她也......在等您,见上最后一面。 符景词瞬间悟到他的未尽之意,她的母亲此时此刻必然停灵在凤仪殿,还未送葬皇陵! 谢家早已败落,不负当年盛景。而小舅舅不喜俗世,经年醉心文坛。 如今的她,不仅是谢家的筋骨!更是胞弟符景言的唯一依仗! 下一刻,马鸣声响起,是符景词猛地拉紧了缰绳。 她轻轻一夹马腹,面沉如水,沉声吐出两个字。 “回宫。” 她的母亲在等她。 她的弟弟在等她。 她的母亲天宸威帝元后谢皖,努力撑着病体苦苦坚持数年,只为一双年幼的孩儿们在柏家士气如虹的步步紧逼下,能不为人所欺! 如今谢皇后既已薨逝,她更要立得住。 她也,必能立得住! 第87章 波涛暗涌 与此同时的昭歌皇城内宫,东宫凤仪殿。 贵妃柏氏面露悲戚之色,芊芊素手中握着一方名贵的锦帕,轻轻擦拭着自己那张精致妆容下,眼尾隐约可见的一抹水光。 论容貌,贵妃柏论惜虽比不得昔年被誉为“天宸第一美人”的谢皇后那般惊艳世人,缺少了那股诗书满腹的书卷气和内在美,但亦容色十分明艳,美得张扬又娇媚。 尽管她已过中年,但是一张瓜子脸保养的极好,每日用鲜牛乳沐浴洗漱,皮肤白嫩紧俏犹如少女,声音更是柔媚娇弱,让人闻之望之、便心生怜惜。 她一手拭泪,一手轻捂胸口,含泪道:“皇后娘娘怎会走得如此突然,这可......这可叫我们如何是好?这两日臣妾夜不能寐,恍若失了主心骨一般,实在是六神无主,心痛难耐。” 对于某些男人来说,示弱是女子无往不利的利器。 很显然,柏贵妃将这一利器运用的无比娴熟,每每都能达到事半功倍的奇效。 果然,脸色带着几分疲惫的威帝,闻言当即轻轻拍抚着爱妃瘦削的肩膀,安慰道: “朕知你一贯温柔小意,对皇后也尊敬有加。如今皇后骤然离世,你一时无法接受。何止是你,即便是朕亦心中悲痛万分。” 柏贵妃在威帝怀中轻轻抽噎,容色娇弱万千。 她引泪泣曰:“陛下,臣妾实在是不敢相信,皇后娘娘居然年纪轻轻就这么走了,两位殿下尚且如此年幼——” 一旁陪侍帝妃的乃是柏贵妃的心腹陪嫁宫女,如今的九歌殿女官乐氏。 乐氏小心的瞥了瞥皇帝陛下的脸色,面容悲戚、措辞谨慎却暗藏心思的接上一句: “娘娘,您自己个儿也要注意自己个儿玉体啊!自从皇后娘娘崩逝以来,这两日您茶饭不思,昼夜哀悼,奴婢知您心中哀痛,但是如今六宫皆要仰赖您来理事,还有皇后娘娘的丧仪也要您来主持,您可万万不能倒下。” 年仅十三岁的太子殿下跪在凤仪殿皇后灵位前守丧,这两日来始终一言不发,此时却突然眼风如刃,不动声色抬头看向九歌殿女官乐氏。 少年年纪不大,但已有储君威仪。只是因久未开口,嗓音还有些喑哑,却还是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的道: “放肆!依我南朝天宸上邦古礼,国朝帝后的丧仪,理应当由储君储妃主祭,你这婢子言及孤母后的丧仪由贵妃主持祭祀,究竟是何用意?” 柏贵妃和乐氏微微一怔。 她们主仆二人倒是没想到,这个素来泥菩萨似得、隐秘于皇后谢氏和天宸公主身后的太子殿下,今日居然会在此时突然发声,试图打乱她们的计划。 威帝神色微顿,似是有所触动,他静思一瞬,旋即蹙眉低声道: “太子所言,倒是也不无道理,古来礼法确实如此。但是言儿尚且年幼,未及大婚,也并无妻室,又如何主祭?” 在南朝天宸古法俗礼中,皇帝驾崩,当有储君、也就是下一任的新帝主持丧仪;而皇后崩逝,则该由太子的嫡妻、太子妃来主祭。 储妃主祭皇后的用意,是以未来的国母,来送祭过去的国母,以证对先后的尊崇和国运的传承。 只是如今的天宸皇朝,太子符景言年仅十三岁,不仅尚未婚配,也并无发妻,连太子妃的人选甚至都未曾订下。 通常这种情况下,便当由国母新丧后的第二顺位主祭人——也就是太后、或是继后来担任主祭。 总之,主持祭祀一代国母的丧仪,按理说是当由另一位国母来操持才行。若不是过去的前一任国母,那也该是未来的下一任国母。若是都没有,再不济也该由皇室中德高望重的女性主祭,换言之是绝不可能由一朝妃嫔主持的。 妾室操持正室的身后事,那将是对先皇后的大不敬! 贵妃柏论惜打得什么算盘,太子符景言一清二楚。 因此,尽管他知道父皇一贯娇宠贵妃,此时当面与之争执只会徒惹父皇的不悦,但是他却还是忍不住出言阻止。 他母后谢皖尸骨未寒,遗体尚在这凤仪殿中安置,柏氏居然就敢在她的灵前昭然若揭的谋图一国后位! 柏贵妃轻轻咳了一声,恍若未觉。 她美目轻抬,先是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沉默的太子,旋即又看向了威帝。 “陛下,乐氏也是一番好意,不过话中却也有几分不妥。是啊,臣妾虽乐意为皇后娘娘效劳,但没名没分,若徒然主祭,许是对皇后娘娘的不敬。” 乐氏突然道:“娘娘,其实皇后娘娘养病退居凤仪殿这些年,您位同副后、劳心劳力协理六宫诸事,实在是劳苦功高。此时权宜之计,不若......” 她的未尽之意并不难猜。 不若便就此鸟枪换炮,升格做正式的新后,那岂不就名正言顺可以主持先后的丧仪了? 好一手反客为主! 威帝几乎是被柏贵妃牵着鼻子走,他当即迟疑的“啊”了一声,踟蹰道: “乐女官所言甚是,主祭之人当为未来国母。否则位不同,则祭不敬,实属不该。既然惜儿协管后宫多年,亦颇得人心,朕看倒不如——” “——父皇!” 太子殿下陡然撑起上本身,厉声喝止。 他在皇帝面前一贯谨言慎行,尤为守礼,鲜少有如此激动的时候。 但在这一刹那,他的经年隐忍被彻底打破。 一国之主金口玉言,一旦出口便覆水难收,因此他绝对不能让父皇真的说出那句话! 威帝面露不悦的看向跪在元后谢氏棺椁前的太子,低沉的声音从喉咙里吐出一个“嗯?” 太子微顿,却还是大着胆子直视天威,直言不讳道: “父皇,并非儿臣有意顶撞,只是母后仙逝不足几日,芳魂尚在人世,若您此时便下旨晋封新的继后主持祭祀丧仪,实在是......不妥。” 皇后谢皖前脚刚刚离世,头七尚还未过。 若在此时便将柏贵妃扶正为新后主持谢皇后的祭祀丧仪,那便等同于昭告天下先皇后谢氏不得圣心,那他母亲又算什么? 可还有半分的体面? 小小的少年紧紧攥着袖口,力道之大,使得指甲隐隐划伤了自己的掌心,但他此时已经无暇顾及。 威帝眉心皱的死紧,已然十分不悦,“太子,你实在放肆!可懂何为礼数,何为天地君亲师?浔阳谢氏名满天下、尽揽文心,你母后素日便是这般教导你的?” 帝王之怒,如长剑横扫万军。 “长辈的事,何时轮得到你来置喙?” 柏贵妃在威帝身后不动声色的轻轻挑了挑左侧眉梢,眼底闪过一丝讥讽的笑意。 不过就是一个命好会投胎的区区小儿,螳臂当车,何其可笑? 第88章 殿前争锋 柏贵妃在心里轻轻摇头,一时之间居然有些怜悯那个跪在御前的小小少年。 如今太子的外家谢氏一门主家,只余下一个只会风花雪月、吟诗作对的浔阳郡王谢焕章,至于谢氏旁支子弟,这几年里也并没出过什么可堪支撑门厅的人物,他符景言拿什么跟她们柏氏争斗? 虽然她现今尚未诞下男嗣,只有太平公主符景瑜和平阳符景琳两个女儿。但是她也不过才过而立之年,以她在皇帝跟前的受宠程度,诞下皇子不过就是迟早的问题。 只要她成为继后,她未来的儿子便能成为天宸皇朝的嫡皇子! 若是她有了皇子…… 若是她能登顶后位…… 这天宸皇朝的嫡庶之别不是大过天吗?那么,她就要亲手捅破这天! 为她自己,也为她的孩儿们,去争一争这泼天的富贵天命! 就凭她爹爹熬死了上柱国、帝师谢霖,她的兄长柏论乔熬死了谢焕臣、谢焕戎、谢焕戈这谢氏三杰,如今她又熬过了谢皖——这不是天命又是什么? 分明他们明河柏氏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归! 这九仪凤座,也合该由她柏论惜来坐一坐! 凭什么他们浔阳谢家女,才配得上母仪天下的威仪和体统? 凭什么他们明河明河柏氏女,就要退避三舍,甘当陪衬的绿叶? 她也是族中金尊玉贵养出来的嫡出女儿! 谢皖所生的两个孩子,可以用天宸高祖皇帝符九懿传承下来的《破神词》——也就是如今后世之人口口相传、传闻中的《洛书真言》中的“言、词”二字命名......而她柏论惜所生的两个孩儿,却只能以“瑜、琳”二字为名,这又是什么破道理? “言词”者,出自言出法随、令动山河的《破神词·洛书真言》。 而“瑜琳”者,美玉也,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精美玉石罢了。 凭何她谢皖所出的孩子,生来便是天宸中兴的希望,代表着符氏先祖的荣光;而她拼死所诞的孩儿,却只能被类比于任人摆弄玩赏的玉石? 这让她如何能甘心? 如今这天地山海,也合该换一换颜色了! 太子符景言眉峰微顿,显然是不愿在此时此事上退让一分一毫的。 身为人子,他自然不想在母亲灵前让她颜面无光。 但是还未等他再开口多言,皇帝已然慨然挥手,沉声道: “算了,念你年幼丧母,这次的御前失仪之处,朕便不与你多做计较。既然太子要给皇后守灵尽孝,那么便该一心一意做好自己该做的事,至于其他旁的诸事,不需太子你来操心,自有长辈们操持。” 符景言心里一凉! 他怔怔抬起头来,面沉如水的错愕看向上首的父亲。他确实没有想到,父皇居然会在短短几瞬之间因为贵妃寥寥数语便圣心已定,待发妻如斯凉薄。 父皇他到底有没有想过,如此这般草率定论贵妃柏氏主持母后的祭祀,对于母后、对于他、对于前朝,究竟意味着什么? 太子心中的一方净土,好似西宫那顶漏了风的破旧屋檐,根本无法抵住来自外界的寒风酷雪。 到底......是从何时开始的? 少年太子攥着袖子内的纽扣,几乎将牙龈咬出了血。 到底是从何时开始,父亲居然如此薄待母后和他?甚至变得如此......庸碌无为,优柔寡断,多疑叵测。 符景言犹记当年三位舅父相继过世时,父皇因为心中对谢家有愧,似乎也曾对母后怜惜体贴过好一阵子。 不过自从外祖父过世后,母亲的日子就愈发清冷艰难。 好像只有每回他阿姐回宫小住那几日,父皇才会带上那副假面,一幅夫妻恩爱的模样做样子给他阿姐看看。 而每每当他忍无可忍,想要捅破这层虚伪的假象时,母后却偏生总是拦住他不许他多嘴。 谢皇后永远笑得温婉,似乎与世无争,心无凡尘。 她总是说—— “母后很好啊,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委屈。我是一国之母,陛下的元后发妻。贵妃再是受宠,在我跟前也还算得体乖觉。即便是有些无伤大雅的小心思、小动作,那也不打紧。太子只需好生读书长本事,忧心挂怀的当是民生国事,不必将心事过多放在深宫内苑。” “况且,你阿姐难得回来一次,万勿与她说这些不快之事。她虽是一位公主,但是与生俱来肩上的责任,实则并不比你这位储君少之半分。这些年来......她看上去万事如意,其实为了我们、为了南朝,夙夜用功、如履薄冰,从不敢懈怠片刻。” 只有身为母亲的人,才能体会到子女表面的光鲜高位下,那不为人知的背后,究竟付出了何等的努力和艰辛。 谢皇后心知肚明,贵妃柏氏时常会觉得她谢皖是命好,才有了昭昭这个被凤止大祭司卜卦问天批过命的神女,作为她稳固后位的“救命符”和“靠山”。 但其实只有谢皇后自己才知道,她宁愿她的儿女皆资质寻常,但求他们此生平安喜乐,安稳度过一生便已是极好。 泼天的富贵,又岂是那么容易安安稳稳接过的。 太子那时尚且年幼,心中对于皇帝对母后的冷遇、对柏贵妃的偏心有所不忿,也还未曾如后来那般沉稳,学会很好的隐藏自己的情绪。 谢皇后却出神的看着面前年幼稚嫩的太子,淡淡笑了笑,耐心的解释: “人人都说你阿姐天资绝世,可是你若是得空,等下次昭昭回宫时,便去细细瞧瞧她那双手心,便知......她小小年纪筚路蓝缕、风餐露宿的奔忙在外,废寝忘食、夙兴夜寐的日日苦修玄术和武道,是多么的不易。” 皇后那饱藏书卷气息的高华气度中,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轻愁和愧疚。 “旁的贵女自幼娇生惯养,奴仆环绕,被人伺候得当、娇宠着长大。也就只有她,明明生在钟鸣鼎食的权贵之巅,却要小小年纪不及大人膝盖高时,便要日出而作、闻鸡起武,日落亦不得安寝,甚至还要挑灯夜读神台宫那些晦涩难懂的心法和天外梵语。我们帮不上她,那便......不要再让她忧心。” 那时的太子年纪还小,尚且在总角之年,听了母亲这话后,虽然知道胞姐的不易,但还是急冲冲的不解反问: “母后,既然如此,那我们便更要将父皇的处事不公、贵妃的擅权跋扈告知阿姐了呀! 阿姐是神台宫的神女,地位何等尊崇,她的授业恩师更是咱们天宸的国师凤止大祭司!神职天授,即便是父皇,行事之间也要顾忌神台宫大祭司和神女的情面。 贵妃所出的皇妹平阳实在无礼,近来屡屡对母后不敬,父皇却总以她年纪尚幼为由为她开脱。我开口劝诫教导平阳,父皇却又责备我身为兄长,处处与姐妹争锋失了储君的体统和大度。阿姐若是知道了,必然会为母后您出气的!” 谢皇后听了这话却只是摇头笑了笑,只是那笑意略带微凉难辨的不经心。 “言儿,你孩子气了。那不过是小女娃的口舌之争,确实不值当你这位储君放在心上。平阳公主不过是年纪小,又被人娇宠惯了,口无遮拦罢了。” 她见太子仍然面露不忿,耐下性子认真再次强调了。 “太子,昭昭归家回宫与我们相聚,是件极其难得的喜庆之事。她是神女,不可能永远留在宫中,也无法永远替你挡在前面。你若是真心的心疼母后,便答应母后不要在昭昭回宫时生出事端,可好?” 那时小小的太子符景言,其实并不能完全理解谢皇后的苦心孤诣,最终也只能懵懂的点头,应下母亲的请求。 如今回想起来,谢家功高盖主,谢氏先祖得符高祖亲传古卷《淖仙经·河图剑术》,以代代相传、匡扶天宸朝纲。 代代皇恩声誉之下,以至于他的母亲谢皇后一生持身甚重、克己复礼,甚至不愿将自己隐藏溃烂的“伤处”显露在女儿面前。 因为母后一方面清楚,以他阿姐的性情,一旦知道他们在宫中处境艰难,必然不会轻易与柏氏干休;另一方面母后亦明白,阿姐年幼尚未出师,总是还要离宫回神台宫和浔阳继续修行的。 矛盾若是早早便被挑起,以当时后族的如今势微,根本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全盘压下。 那么若是激起皇帝逆鳞乍起,只会对他们母子三人更加不利。 届时,阿姐若是再被神台宫召回,母后夹在父皇、谢家和柏家中间,保护起他这个太子来,只会更加步履不易、举步维艰。 太子符景言的思绪从过往回忆中挣脱,重新面对凤仪殿内,此时几方的僵持不下。 他暗自咬牙,谢皇后顾及大局,几乎退让了一辈子,他不愿在母亲身后、还要就谢皇后主祭丧仪之事退步! 而贵妃柏氏拿捏住了威帝希图压制逐渐年长、年轻气盛的储君的微妙心理、对她问鼎后位之事似乎也是志在必得。 谁知正在此时,一个少女清冷凛冽的声音,突然由远及近,骤然冷笑着发了声: “——父皇,既然太子忙于为母后守灵之事,不便操心旁事,那么女儿呢?不知事关母后的丧仪,我这个母后嫡出的公主,是否有权说上一说。” 第89章 鸾凤在天 殿内诸人闻声豁然转头看去,然则当几人在看清殿外之人的模样,脸上神情却大不相同! 殿中纷纷响起起起落落、惊疑不定、语气各不相同的问安声。 “殿下千岁。” “拜见千岁。” 可想而知,这声声请安声中,喜的自然是谢皇后宫中的女官侍婢,而惊的,则是柏贵妃宫中的女官婆子。 太子符景言眼睛一亮,他猝然起身,几乎险些控制不住自己脸上委屈又惊喜的神情,他脆生生唤了一声。 “阿姐!!你......” 你回来了...... 太子符景言几乎瞬间就湿了眼眶。 人人都说他如今已经十三岁了,协助父皇理政了,便已是大人了。 甚至连小舅舅浔阳郡王谢焕章亦是时常告诫他,身为一国储君,心中该有乾坤重,面若清风拂面来——必须学会喜兴不显于外。 但是没人知道,在这一刻、在他顶着来自天子的威压、咬牙为自己的母亲反抗的无助之时,听到一母同胞的胞姐的声音,是何等激动的心情。 威帝也愕然看向近乎一年不曾见面的嫡女,那一瞬间,他似乎有些不确信的模样,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虽然他已然立刻换上了一幅和蔼慈爱的表情,但语气中那丝莫名的难堪还是被太子符景言捕捉到了。 “昭昭?你是何时回来的?怎么也不提前着人回宫说一声,父皇好去宫门口接你。瞧你,形容如此狼狈,路上受累了罢?” 他素来宠惯这位由神台宫前代祭司亲自批命、令他颜面大涨的嫡女,当即上前几步,本是意欲揽住女儿的肩膀,谁料却被女儿轻轻抬手止住了动作。 符景词神色淡淡,像是一根扎根在凤仪殿里的定海神针,颇有几分管她什么牛鬼蛇神,统统不放在眼里的睥睨天下之势。 她眉梢轻抬,似笑非笑的打量着柏贵妃看似温婉平静、实则暗藏慌张的娇柔姝色,轻笑道:“父皇,叙旧先不忙,母后的丧仪才是此时重中之重的头等大事。” 不等威帝发话,她继续淡淡道:“对了,方才女儿离得远,有些话没听得十分真切,父皇你你刚刚说,属意谁来为我母后主祭来着?” 威帝略带几分尴尬,他喟然道:“......昭昭,朕知道,是朕没有照顾好你母后,你心里有气,朕可以理解。但按照祖制,言儿年幼,尚无储妃,继后——” 谁知符景词却并不买账。她轻轻扬手,不甚客气的打断了一言九鼎的天宸皇帝,直言道: “父皇,您素来知晓,女儿从不是拐弯抹角的人。况且你我血脉至亲,此时在我母后灵前我也不再与您多兜圈子,只说一句——这事儿,不可能,没得商量。” 满殿具惊,落针可闻。 太子符景言不动声色的看了看威帝和柏贵妃难堪且尴尬万分的脸色,虽然知道这样并不应该,但他此时心中只觉无比畅快! 一片寂静无声之中,柏贵妃眼风微转。 她媚眼如丝的看向威帝,似是面对家中不甚懂事的顽童一般万分为难,于是求助于自己的郎君。 “千岁,虽然陛下素来爱重于您,但是皇后丧仪,事关国体——” “贵妃也知此事事关国体?” 符景词冷笑一声,步步紧逼,丝毫没有给这位一代宠妃颜面的意思。 “那么,不知后宫不得干政的祖训,您知是不知?莫非待字闺中时,柏大都督没有教导过贵妃吗?” 这诚然就在回敬方才威帝的那一句“太子实在放肆!?谢氏名满天下,你母后素日便是这般教导你的?” 柏贵妃霎那间有一瞬间的失语无措。 她居然......那么早的时候便已经到了? 居然这么沉得住气? 就连威帝亦惊愕的看着面前眸带冷光的嫡女,即便是威帝本人,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皇帝此时想来,元后刚刚亡故,他便在发妻的灵前斥责其嫡子不懂礼仪、没有教养,属实是有些过分了,也难怪昭昭如此疾言厉色。 威帝面上浮现几许后悔的神色。 但是符景词心里却明镜儿似得,她的父皇根本不是后悔自己方才对皇后的不敬、对太子的不公,而是后悔没有在她这个令他脸上有光的女儿面前,维持自己一直以来好夫君、好父亲的形象。 不过,柏贵妃绝非寻常好相与的女子,她当即抓住话头,语气轻柔的道: “千岁所言甚是,后宫确实不得干政,但是公主殿下您即便是皇后嫡女,亦是后宫女眷,难道千岁便可干政了吗?” 少女听了这话,却突然歪着头看着她笑了。 那笑容冷凛凛的,没有一丝温度,以至于柏论惜突然心底一突。 只听她曼声道:“贵妃,你说的没错,公主自然同样不得干政。但是谁告诉你,此时站在你面前的,就是皇朝的公主了?” “什么?” 柏贵妃一脸怔忪的看着她。 这会儿不仅是贵妃柏氏,就连威帝都面带诧异,以为嫡女气糊涂了,连身为公主的身份都不肯认了。 只有符景言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自己的胞姐,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旋即垂下头去,掩盖了自己的神色。 柏氏心中窃喜,以为符景词这个天之骄女终于气急败坏之下语无伦次,将要惹怒天颜。 然而谁知,面前的天宸公主却漫不经心的抬起那张遗传自谢皇后的精致下颌,嗤笑一声: “柏氏,你该称呼我为——神女。若我没有记错的话,神台宫神女位同鸾凤在天,除天宸帝后之外,万民皆应顶礼跪拜。” 柏贵妃登时脸色一白。 她居然忘了这一茬? 她怎么就忘了还有这一茬! 神台宫历史地位尊崇,自天宸建国之初,便是天宸皇朝砥柱!除去历代神台宫大祭司皆为天宸国师之外,神女更是上百年难出一人的天降祥瑞。 其实,在天宸皇朝建国至今八百余年的历史长河里,符景词是神台宫的第三任神女。 而几百年前的那前两位神女,皆非皇室出身,却又终成为了天宸皇室的一员! 因为那两位神女,皆在成年之后,以“天降祥瑞、鸾凤在天”之兆,分别嫁与了当时的两代天宸帝王,成为国母至尊! 换言之,如今的天宸皇室,血脉中其实都流淌着前任神台宫神女的血! 天宸的公主们确属后宫,与后妃一般,不得干政。 但是“天宸公主”却不然,盖因她还有另外一个身份——神台宫神女! 这是她从十一岁熟通神台宫大小梵音术、问鼎圣王境的那年,就拥有了的问政之权! ——也是天宸高祖皇帝符九懿,留给神台宫后人的尚方宝剑! 第90章 昭如日星 柏贵妃眉目间的娇弱几乎要溢出瞳眶,她转首抬眸看向威帝,似乎是想要寻求天子的庇护和偏袒,但是这一次,她却注定要失望了。 威帝沉吟片刻,甚至不曾与她对视,只是缓缓说道:“昭昭......所言极是。皇后新丧,宫中一年内确实该当忌红事。 既然太子暂无储妃、太后她老人家又已仙逝多年,神台宫神女在天宸历来地位尊崇,若是昭昭愿意,由神女主祭皇后丧仪,此举合乎规矩礼法。想必,主祭送别阿皖的人是昭昭,阿皖也会欣慰开怀吧。” 符景词、符景言姐弟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姐弟俩似乎是有些意外此番光景下,威帝口中那声居然有几分怅然若失的“阿皖”。 皇帝符商极重帝王威仪,平日里大多都是以“皇后”称呼皇后谢皖,即便是当年浓情蜜意之时,也不过私下里亲密的唤一句“梓童”罢了。 甚至符景词这个做女儿的都不能确定,当年盛极一时震惊昭歌、被百姓们口口相传的那件“太子符商”不顾体统、豪掷千金,在上元节燃灯九百只为博浔阳谢氏谢大小姐一笑的市井传闻,究竟是一场还是皇子时的父亲步步为营、处心积虑的政治博弈,亦或真的是他对她母亲谢皖少年慕艾、心生爱慕、不能自已的真心之举? 在天宸繁文缛节、如老太君裹脚布一般又臭又长的礼法中,子女是不得言父母之是非的。 可是符景词从来都不是那种彻头彻尾、循规蹈矩的千金贵女,也不甚讲究这些所谓女子必须固守的“礼法”。 她自幼长在神台宫化外飞仙、天人一般的大祭司凤止身边修行外化之术,又跟随上柱国谢霖和三位沙场悍将的舅舅们苦练河图剑术。 其实,相较于那些深宫内院中出入奴仆环伺、举手投足间具是婀娜娇贵的皇朝公主们,符景词的性情更像是那种风一般飒爽、无拘无束的江湖豪侠。 所以有时候她也会想,她的父亲和母亲如此古怪莫测、若即若离、又焦不离孟的相处方式,究竟是什么缘故? 没错,当年符景词的外祖父谢霖和谢氏三杰还在世时,她曾有一次偷偷听到了进宫探望母后的外祖父认真询问谢皇后,是否愿意与她父皇威帝和离。 谢家不畏出一个影响门第清名的废后,亦不惧怕被世人指指点点品头论足。 老上柱国一言一语掷地有声:阿皖,爹爹和你三位兄长悍不畏死、为国为民、一生为皇朝刀口舔血,难道还换不来你这谢氏一族中唯一的女娘一世顺遂吗?只要你愿意,剩下的便交给爹爹和你哥哥们。 符景词记得分明,似乎那时她的父皇和母后便已经隐约有那么几分冷淡疏离了,甚至父皇开始日日独宠贵妃柏氏,哪怕初一、十五这种大日子,也不甚顾惜中宫皇后的颜面,以至于外祖父和舅父们都略有耳闻。 但是奇怪的是,谢皇后却拒绝了上柱国谢霖的建议,执意继续留在深宫内院中,继续做那神坛上菩萨神像一般无悲无喜的一国之母。 儿时符景词不懂,只以为母亲是为了她和弟弟那所谓的“中宫嫡出”的地位不被人撼动,因此才会如此委屈自己。 所以,她才更加加倍努力,希望自己能快快长大,成为母亲和弟弟的依仗。 然后,换她来保护她的母后和弟弟。 届时,母后便不需要委曲求全了,她知道,母后想念那个她常常会念叨着的那个浔阳祖宅。 她已经多年不曾回去了。 但是后来符景词再大一些,却又对自己最初的假设不那么确定。 母后真的单单只是为了她和弟弟的体面尊贵吗? 可是明明她的母亲谢皇后每次见到她,都会心痛的看着她,说她很好,劝女儿放松自己、不要有那么深的执念,也不要如此为难自己。 符景词自幼是个记忆超群、过目不忘的孩子。 在她的记忆深处,母亲谢皖曾对总角之年的她说过的让她最最记忆犹新的一句话便是: “昭昭,这天下、这皇朝,人人皆对你寄予厚望,但是母亲却不然。我只愿你平安长大,喜乐安康。母后为你所取小字‘昭昭’,旁人皆误以为取自‘昭歌’的‘昭’,其实是‘昭如日星’的‘昭’。 ——唯愿你日后不论宙宇如何轮转、天地风云变幻,当如那日月星辰高悬,永不泯灭腐朽,永绽你之华彩。” 六岁的符景词好奇的追问自己的母亲—— “母后,那儿臣的华彩,又当为哪般?” 那一年,二十五岁的谢皇后正如牡丹盛开,笑容温婉清丽,望着女儿的瞳眸像是一汪温润的清泉。 她轻叹,“只要你日日都觉快乐无边,就已然十分难得。母后希望,昭昭的华彩,在乎本心,在于开怀。” 小小的女孩儿那时很是疑惑。 她曾听过贵妃私下勒令庶姐太平公主必须长进,必须争气,必须成为昭歌城最端庄得体的贵女。难道母后不需要她也这般出众吗? 在乎本心。 在于开怀。 “只要......如此吗?” 就这么简单吗? 年轻的皇后郑重对懵懂的小女儿点头,“只要如此。” 她失笑:傻孩子啊,待你长大便知,其实日日开怀才是这天下最难、也是最难得之事。 五六岁的天宸公主似懂非懂。 十三岁的符景词而今却已经明白母后为人母的苦心。 尽管威帝一朝,后妃多为闺中便都小有盛名的倾城佳丽,但其实威帝并不重色,宫中女人本也不多,妃嫔中有名有号的更是寥寥无几。 似乎除了柏贵妃颇得他钟意,后来时常被帝王以闺名“惜儿”唤之,其他的后宫女子、甚至是皇后谢皖,也极少会被皇帝以闺名称呼。 想来也是因为这些特殊的“优待”,让贵妃柏氏自入宫以来便心气甚高。 出身天宸顶级世家豪族柏氏的柏贵妃,自恃出身并不比出自浔阳谢氏的皇后谢皖差上太多,又怎甘心一辈子与人为妾? 没错,谁说帝王妃嫔,便不是妾室了? 第91章 一年之期 天宸皇朝素来重视礼教,嫡庶分明便如一道鸿沟天堑,生生横在了当年以储妃之尊位十里红妆从东华门堂堂正正入主东宫的谢皖,和以一台小轿从侧门抬进东宫的太子良娣柏论惜之中。 今后也会继续横在孝淳皇后谢氏的儿女、和贵妃柏氏的孩儿们之间! 以至于柏论惜听到威帝之言,登时神色勃然一变。 什么? 宫中一年之内皆忌红事? 那岂不是说一年之内,她都没有可能即位成为继后,只能再在贵妃之位忝居一年? “陛下——” 她试图再争取一番。 “不必多言。” 但威帝已然一锤定音。 十三岁的少年太子当即撩起衣摆,跪地叩首,将威帝的“金口玉言”落在实处,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谢父皇恩典。” 符景词面无表情的行了一个神台宫神官之礼,完全看不出大获全胜之喜。 想来也是,谁人又能在骤然经历丧母之痛后,单单因为在自己宠妾灭妻的生身父亲面前侥幸胜出一筹,就心生丝毫喜色? 她此次进宫后虽形貌清冷至极,但一言一行均有理有度,不曾逾矩丝毫。 她的母后不在了,小舅舅浔阳郡王月前又作为使节出使西疆酆斓,路途遥远无法折返。 她必须无懈可击,才能不被有心之人,找到一丝一毫的可乘之机。 “昭昭......” 威帝望着这个容貌酷似元后的女儿,欲言又止。 但符景词已然撩起裙摆,面朝母亲谢皇后灵位棺冢,规规矩矩跪在弟弟身侧。 她的声音平和清冷,以至于威帝符商甚至亦无法听出其中是否有那么一丝一缕的怨怼之情。 “父皇,请恕女儿重孝在身,无心与您闲叙家常。女儿是母后的孩儿,理当在母后灵前守灵七日。前三日是儿臣不孝,不能在母后跟前尽孝,只能辛苦言儿独自为母后守灵。如今我既归来,便当守满这七日。其他诸事,过后再议不迟。” “这......” 威帝有那么一瞬的迟疑。 尽管天宸嫡公主方一回宫,便给了他一个好大的“下马威”,但是他一方面作为父亲打小便十分疼爱于她,另一方面也是自觉理亏于发妻谢皖,因此心里终究是心疼爱女之心占据了上风,只能劝道: “昭昭,人死不能复生,你母后骤然离世,父皇知道你心中难以接受。但是四日后待你母后头七一过,你便还要作为主祭人亲自主持她的祭祀典礼,为她送葬皇陵。 守灵七日需忌饮食,每日只饮一瓢朝露,皇室守孝历来皆由主子身边近身伺候的宫人代劳即可。你若执意如此,只怕祭祀大典时身体会吃不消。” 符景词眉眼低垂,一时间殿中诸人居然都看不出其悲喜。 她的一双纤长的手指看起来细弱,实则根根皆有劈石断木的神力。稳稳拾起三根长命香置于掌尖,旋即掌心合十,阖目顿首、庄重叩拜。 礼毕后,豆蔻华年的天宸公主直起上半身,余光瞥到若有所思、面露不甘的贵妃柏氏,突然淡淡道: “父皇,以儿臣如今之修为,为母后守灵七日加之主祭丧仪并无大碍。况且,儿臣近来丹田隐隐震动,疑是即将扣门问道祗仙。” 什么? 殿内众人再次齐齐惊愕! 柏论惜更是错愕惊诧,一时之间难掩神色中的震惊和不自然。 威帝是第一个回过神的,他当即大喜过望,连连道: “好!好啊!天佑我天宸!天佑我天宸!朕的昭昭不愧是先祭司凤止问天卜卦问来的皇朝中兴祥兆,天宸有你和南墟,实乃福气。” 此时年仅十九岁神台宫现任大祭司南墟,正是继中州东临城城主“破海刀仙”李凭栏之后的当世第二个踏入祗仙人境的绝世高手。 不过,那位来自中州的刀仙李凭栏,实则是三十五岁才踏入祗仙人境,如今已是三十九岁的“高龄”。 这般看来,那位“破海刀仙”的武道天资和南墟祭司、天宸神女相比,还是要逊色得多的。 由此也难怪威帝符商会如此的喜不自胜。 试想,如今天宸皇朝即将再添一位祗仙境的少女宗师——届时天下四境之间,三位祗仙境绝世高人之中,南朝天宸便占据其中两席之多! 且问,从此谁人还敢蔑视他们南人文弱不堪、只是羚羊瘦马之流? 但是凡事有人喜,便也自然会有人愁。 相对于天宸皇帝威帝的欣喜若狂,表面欣喜的柏贵妃内心实则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她才不在乎天下四境绝顶高手中有几个是属于南朝天宸的,她只在乎那绝世高手是不是她的自己人,亦或还是她的敌人。 很显然,天宸公主符景词没有投生在她的肚子里,就绝不可能是他们柏氏的自己人。 身体里留着谢氏血脉的天宸公主即便再光芒万丈,也照不到柏氏的祖坟里,她只会是她的命中灾星、绊脚之石! 更重要的是...... 柏论惜突然想到了什么,心中隐约有些惶惑不安。 其实,祗仙境的绝世高手世间罕见,并非每一代都会有。 几百年前也曾有人才辈出、各领风骚的年代,那时百年间陆续居然出现过十几位武道之“仙”。但同样的,曾出现过两三百年间只有零星一两位祗仙高手的年代。 但是,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那就是不论何时何年何岁,可万军取人首级的祗仙高手、武道之大家,从来都是地位尊崇的方外高人。哪怕是一朝国主亦奉之为上宾,客气尊崇。 若是天宸公主日后当真踏破祗仙境,那么她就将成为南朝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剑仙”!亦是第一位并非出身天下第一剑派、北朝邯雍不二城的剑仙! 这分量,将是何其重载? 柏论惜的视线飘忽不定、忽而落在身前那个正满面荣光溢彩,恨不得即可昭告天下的威帝。 ......那么届时,她还有机会成为天宸皇朝的继后吗? 不! 她不傻,威帝也不傻。 若是当真有那么一天,陛下为了这位南朝唯一一位“剑仙”的体面,也绝不会再册立一位新的继后成为剑仙的继母! 除非...... 除非她能赶在符景词破境界踏入祗仙之前,便说服陛下先行册立她为后! 这样的话,就算到时天宸公主成为剑仙,那不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不是?即便她符景词声名赫赫,但也总没有身为人子去逼迫父亲休妻的道理。 柏论惜暗自咬牙:端看这次是她符景词这小女娃娃先行破镜为仙,还是她柏论惜先一步熬过孝淳皇后谢氏的一年孝期被册立为后! 所以,这是一场赛跑,为期一年的时间的赛跑。 第92章 南朝第一剑 符景词将柏贵妃脸上掩饰的极好的“欣喜”尽数接收眼底,贵妃那张好似全然为她开心的虚伪的假面实在可笑。 她在心里微微冷笑。 怎么? 柏氏莫不是以为她此番不过是在虚张作势,借以踏入“祗仙境”为由头,故意拖延时间吗? 那么,她不妨让贵妃好好亲身体会一番,什么是后位近在咫尺方寸,却又远在忘川天涯。 她道:“若是父皇没有其他事情要交代儿臣,便请带着闲杂人等离开凤仪殿吧,儿臣还要替母后祈福。” 威帝这几日里,圣颜上明显也略显疲惫沧桑。 他勉力在脸上满上殷切的笑容,尴尬道:“时候,确实也是不早了。” 然后微微颔首,和颜悦色继续道,“昭昭,你先忙祭司之事罢,不过过后也要好生休息几日,再去准备闭关冲境之事。武道之境非一日之功,你还年轻要以身体为重,切勿操劳坏了身子。” 皇帝符商终于带着虽心有不甘却又无能为力的“闲杂人等”柏贵妃、及其九歌殿一众宫人离开,甚至期间没有施舍一个眼风给过太子符景言。 而符景言微微垂首,似乎也早就习惯了父亲的无视。 常年静谧无人的凤仪殿,终于又恢复了以往一沉入水的寂静。 半响过后,天宸太子突然出声了。 “阿姐,一年的时间,你能做到吗?” 做到令天下侧目、令柏氏望尘莫及,成为南朝天宸八百年历史中唯一一位剑仙。 你。 能做到吗? 符景词没有看向自己的胞弟,只静静看着前方漆黑灵位上雕刻着的四个字,那是一个令她格外陌生的谥号。 孝淳皇后。 谢皖一世风华,孝悌仁慈,淳厚庄重。如今她静静地躺在金丝楠木棺椁中,也只余这么轻飘飘的四字谶语,简短的总结了她的一生。 符景词的眼底仿佛有一息星火流转,又忽而沉寂。 “我可以。” 只要她愿拼尽全力,就不信有什么事是她做不到的! 符景言听到姐姐的话,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无声的望着谢皇后的灵位点了点头。 事实证明,符景词也真的做到了。 九个月后,年仅十四岁的南朝天宸公主成功破境入道,踏入祗仙人境,成为天下唯一一个并非师出“不二城”的当世剑仙! 她成为了南朝第一剑! 不仅如此,此时此刻不二城的那两位城主、用剑的天才高手,不过也尚在虚空境未能踏破衹仙,所以符景词当得上一句当世天下第一剑! 此举不外乎是狠狠打了以“剑仙冢”闻名于世的不二城的脸面——因为近千年前“不二城”的建派祖师曾豪言天下,“世间剑仙,皆出不二”。 可惜了,显然不二城的那位祖师剑仙并没有预卜未来的神算,不知千百年后在南朝的土地上生出了符景词这般剑道“怪胎”奇才。 她天生神力,武得动天宸皇室百宝楼“万剑阁”中那柄高祖符九懿传下来的五尺重剑“大宸明皇”。 她早慧近妖,通透异常,能学贯晦涩难懂的梵文心经,将神台宫神乎其神的大梵音术、小梵音术与谢家《淖仙经·河图剑术》融会贯通、独创属于自己的新的剑派之道。 谁道明河以南,再无剑仙? 谁道琅琊关外,方称绝顶? 南朝天宸公主凭借一己之力,改变了千百年来北朝不二城、中州东临城对南朝江湖根深蒂固的所谓“神台之外无高人”的鄙视链,生生蹚出一个活着的南朝剑仙来! 而由于其皇室公主的特殊身份,江湖世人自此尊称其“千岁剑仙”。 那把几百年前由天宸高祖皇帝手中传世流传下来的天下第二名剑“大宸明皇剑”,在更名为“山河日月”后,终于如它的“新主”所言令其再放异彩,成为被世人津津乐道、交耳称颂的一代名剑。 夕阳西下。 东宫,蓬莱殿。 昏暗的黄昏里,太阳照映在蓬莱殿正殿的房檐顶上。 那光线不像镶金灼玉,反而红得仿佛一股不详的铁锈般的血色。 头戴神台宫神女武冠,身穿一身收腰利落的湛青色神袍的少女,此时正靠在蓬莱殿外乘凉的凉亭亭柱上,扶额哀叹了口气。 她似乎有些无法理解,再三跟面前的宫娥确认。 “太子去了廖学士府上求教课业,此时不在东宫无暇见我?” 那宫娥正是打小伺候太子的近身婢女,一贯也是将与主子一母同胞的孪生姐姐天宸公主当作自己主子看的。 此时奉太子之命说谎拦住公主大驾,她心里也十分为难。 但太子殿下的命令在东宫宫娥心中大过天,即便再为难也要做好主子交代的差事。 于是,说了谎的小宫娥甚至不敢抬头看人,只能嗫嚅道: “......是的,千岁。太子殿下申时刚过便离宫了,此时还未回宫。” 符景词屏住呼吸,不动声色的偏过头侧耳听了听,旋即了然的点了点头。 “行,我知道了,那我便不进去了,明日再来。你且先回殿中,等你家殿下吧。” 天宸公主笑眯眯的说完这句,丝毫不拖拉的转身便走,一点也没有为难面前的小丫头的打算。 反倒是小宫娥在她身后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一脸于心不忍的似乎想开口叫住千岁殿下。 但是她想起太子主子的命令,樱桃小嘴开开合合、捏着裙摆不敢多话。 这可实在是难为死她了。 小宫娥万洛儿垂头丧气、蔫头蔫脑的迈着沉重的步调回到蓬莱殿,推开太子内殿的殿门。 她语气低低的,不似平日那般欢快。 “殿下......千岁走了。” “嗯,孤知道了。” 又长大了一岁的太子殿下,在十四岁这一年身量突然拔高,开始窜起了个子。 虽然这两个月来,太子殿下每夜都要经历生长的骨痛折磨。但好在收效显著,如今他已比自己龙凤胎的胞姐高出了半个头去。 万洛儿不懂主子的想法,但是她自小算是和主子一同长大的,她跟符景言的情分,比如今整日与太子同进同出伺候的小太监袁艾其实更加亲近。 因为亲近,所以有些话袁艾不敢问,她却是大胆妄为,很敢说的。 “殿下,您为何又找借口推脱、不肯面见千岁呀?” 万洛儿是真的不明白啊,她不理会袁艾在身后拽着她的袖子小心翼翼暗中劝阻,大睁着眼睛脆生生的说道: “千岁今年好不容易回宫过年,她不在昭歌时,您日日出神惦记,总是担心千岁在外习武受伤或是遭遇什么险情。如今好不容易千岁她回来了,您又......” 又这般拿乔! 这不是莫名其妙吗? 第93章 孤城与少年 万洛儿知道,或许正是因为去年孝淳皇后谢娘娘新丧,所以天宸公主这一年时间中,才会因为放下不下太子殿下这个胞弟独自在宫中面对柏氏极其党羽这些“豺狼虎豹”,因此一年内频繁往返于昭歌皇城不夜城和神台宫之间。 想那过去,千岁殿下三年里在宫中小住的时间加起来,兴许都还没有这近一年来多呢。 太子殿下怎么不知道惜福呢? 在小宫娥万洛儿眼中,皇帝陛下另有宠妃和其他皇子皇女,对她家太子殿下一向都并不是十分爱重的。 自打皇后娘娘登仙离世,千岁殿下便是太子殿下唯一的亲人了,太子怎能还要将千岁推开呢? 她是真的有些着急了! 要知道,千岁不仅是威帝陛下的爱女,更是神台宫的神女大人,如今天下唯一一位女剑仙! 有这样的一位同胞阿姐,何止是脸上有光,那简直就是一张明晃晃的免死金牌,旁人求都求不来的! 说句不该说的,哪怕有一日太子殿下想不开冒犯陛下犯了谋逆大罪,兴许圣上看在“千岁剑仙”的情面上只会将他贬为庶人。 为何千岁回宫,偏生她家太子殿下,反而看起来像是并不高兴似得? 万洛儿不解:“殿下,您到底是为了什么呀?洛儿听说,祗仙高手百步之外蚊声可闻。 方才您人就在内殿中,千岁则在殿前凉亭里,如此近的距离,想必就连您的呼吸声她都清晰可闻哩! 您却非要让奴婢用这般生硬拙劣的借口赶千岁离开,她必然明白是您不愿见她,千岁也会伤心的!” 小宫娥是真的替两位主子着急,难道她家这位一贯彬彬有礼的储君,如今也到了传说中少年人无事生非的叛逆期? 太子沉默不语,没有搭话。 倒是袁艾干笑一声,上前拉了她一把,连忙说和道: “洛儿,你不要胡闹,这怎么能是太子殿下赶千岁殿下离开呢?” 他额角冒汗,竭力为自家主子开脱,看得出已然十分努力了。 “太子殿下只是今日看折子看累了,精神略有不济。过两日主子他自会与千岁说开交心,哪里用得着咱们做奴才的指点说教。” 谁知殿内其他的两人,谁都没打算借着东宫袁艾小总管给的台阶老老实实下来,居然异口同声的说: “——什么殿下看折子看累了啊,我瞧太子殿下分明就是在发呆!方才我出去时他翻到这页,这么半晌了,不还停在这里吗?” “——过两日孤也不会见公主,没什么好交心的。公主若是再来,不要让她进殿来,便说孤依旧不在。” 袁艾:“......” 这回即便是他,也实在想不明白太子那颗金尊玉贵的脑袋里,究竟是如何作想的。 袁艾也疑惑了,他踟蹰一瞬,忍不住跟着万洛儿一起劝上了。 “殿下,这到底是因何故啊?您知道的,正月十五一过,千岁按照惯例便要返回神台宫为天宸祈福。 年初的神女祈福月要延续百日,到时您至少三个月里都见不到千岁的面了。” ......所以,就别闹脾气了吧? 他本意是想助力于这对南朝最最尊贵的姐弟尽快破冰,不要再冷战下去,谁知居然适得其反了! 太子符景言闻言扯开唇角,淡淡笑了笑,只是那笑意不及眼底。 “是啊,神女大人为国运祈福乃是天宸的头等大事。至于旁的无关紧要的‘琐事’,自然不过蝇营狗苟,不值一提。” 他说到“琐事”二字时牙关咬的死紧,显然还在气头上。 “啊!” 万洛儿却灵机一动,脑海里豁然开朗,似乎想到了什么。 小宫娥性情活泼且真挚,丝毫想不起来维护自家主子岌岌可危的颜面,坦言的好奇问: “我知道了!太子殿下,您该不会是因为千岁不肯辞掉神女一职,所以才这般生气吧?” 向来沉稳端庄的太子脸上神色微乱,他瞪着小宫女,惊愕道: “——洛儿!你居然偷听孤和阿姐说话?” “什么叫偷听啊?殿下你说话好生难听噢。” 万洛儿比他更加震惊,有些还有些委屈的撅起嘴。 “您知道的呀,奴婢不是每回都在殿门外替两位主子守门伺候的吗? 再者说千岁她可是剑仙哎!洛儿一刻钟里喘了几口气,千岁在殿内恐怕都听得一清二楚。 那日你们二人叙话,千岁若是不想让洛儿听到,自然便吩咐我退远些喽!” 符景言:“......” 万洛儿见他这个反应,便知道自己这次居然瞎猫碰见死耗子猜了个正着,当即神色一顿,震惊不已。 “所以,还真的是因为这个吗?为、为什么啊?” 她不明白她家殿下的点。 太子殿下却已经背过身去,端端正正的端起面前需要他协理批示的折子,不再言语。 袁艾比万洛儿头脑机灵得多,此时联想到前因后果,已然明白了储君因何不悦。 于是他在太子身后,无声的用口型对万洛儿道:“太子殿下想让千岁久居昭歌。” 万洛儿傻傻的“哦”了一声,没心没肺的道: “就,就因为这个啊?” 她心大得很,搔了搔头,喜盈盈的安慰着少年。 “殿下,这有什么好置气的嘛?世人皆知,神台宫的神女,十八岁时便可自行选择是要继续留在化外之地侍神观星,还是回归尘世入凡尘归家。 您是千岁的血脉至亲,届时,千岁定然会选择为您剥离神职,回归昭歌城,仗剑‘山河日月’让一切牛鬼蛇神不敢靠近殿下! 凤止大祭司于千岁如师如父,南墟大祭司于千岁如兄如友。如今您逼着她打破神台宫的规矩,提前四年回朝,这确实是强人所难嘛。” 少年太子心里微微一动。 也是......阿姐是他唯一的至亲,与他手足情深,待她十八岁后自然会回归昭歌。 不过四年光景,他也没有什么等不得的。 这么一想,符景言那颗因为失去母亲后冰凉刻骨的心,似乎也被轻轻填平了些许空缺。 这一年来,其实他并不是表面那般从容不迫,万事放下。 他相依为命的母亲苦了半生,离世后还险些失了元后的体面与尊荣。 他放不下。 ......但却还是要强迫自己佯装放下。 这种强敌环伺、焦灼如火炙一般,一刻都不得安宁的心境,其实一年来时时刻刻都让这个年仅十四岁的备受煎熬。 这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感觉,每每只有当他的阿姐天宸公主符景词返京归家之时,他才能真真正正的松下心神来,有种脚踏实地不会跌入万丈深渊的错觉。 他的胞姐符景词此人,便如同她的那把佩剑剑名一般——如山河日月般闪耀巍峨,所以太子殿下对于胞姐有种莫名的无条件的信重。 似乎只要在那个少女踏入昭歌皇城一刻,所有躲在暗处的魑魅魍魉、心中暗藏算计的无耻小人,便再不敢分毫侧目睨视、窥探于他。 再等等。 且再等等。 不过四年而已。 他困守这“孤城”的时光,又何止四年? 也不差再多出这四个春去秋来的寒暑交替。 符景言沉默,似乎这一生,自己都如同一只被“圈禁”在宫墙之内的吉祥物,不曾看过水阔云天,年复一年,不知所谓。 国之储君,理应照拂南朝天宸众生。 可是,众生又在哪里? 他看不到。 十四年守着宫墙红瓦,他面前的世界,沉寂幽暗如一方方寸古井。 他只看得到那红墙绿瓦下,小小的一块蓝天。 第94章 利刃高悬 另一边,距离太子东宫两座宫殿之外的昭华殿。 ——是的,昭歌皇城的大内之中,居然与巍峨高耸的神台宫一样,其间同样也有一座昭华殿。 神女大人在神台宫的寝殿居所“昭华殿”,实则最初便是仿照昭歌皇城内的这座“昭华殿”一等一,等比例仿建的。 那是昔年神台宫的凤止大祭司,因为怜惜三岁稚龄的小小神女幼年离家,担心她会过度思念家人,因为特意为爱徒所建。 不成想,其实凤止大祭司最初的担心并不成立。 帝后唯一的嫡出女儿并不是一朵娇花,她长成了一颗不惧风霜雪雨的苍天大树。 符景词指尖轻轻拂过昭华殿内,庭院中的一株春梅娇弱粉嫩的花瓣,怅然若失道: “神台宫中的昭华殿里其实并没有春梅,那座‘昭华殿’建在神台宫陡峭岩壁之上,海拔过高,也养不活春梅这般娇嫩的品种。 所以,师父为我在那里种下了忘忧木聊以替代。无忧木开花之时若不细看,几乎与春梅的苞蕾一般无二。在神台宫年岁弭久,我居然险些忘了,原来我幼年时庭院里本来种的应是春梅。” 经年如影随形、默默跟随她的剑侍此时却忽然答非所问。 他道:“太子殿下方才就在蓬莱殿中。” 符景词失笑,仿佛没听见似的,继续说道:“说起来这皇城昭华殿中的春梅,还是二舅舅当年平定西疆匪乱后途径湖州,特意给我母后带回来的种子。 母后曾说她少时曾见过湖州的春梅开得繁茂,其他地方的都不如。于是二舅舅那年专门打马离队,特意找到当地的树农给母亲要了些。后来,又被母后辗转种在了我的昭华殿里。” 说到此处,她的笑意略微暗淡了几分。 可惜,如今华盖已如伞,故人却支离骨散。 如今世人再念及曾经的谢氏三杰,也只能半是遗憾、半是敬畏的叹一句“南朝铁血英豪,奈何天不假年”了事。 大江东去浪淘尽,江河逐月葬英魂。 古来千古风流人物比比皆是,但能暮年之时将军白发、放马南山的,又有几人云? 左不过,她的三位舅舅没有这般平安终老的福气。 谁知这话题她算是彻底岔不开了,路伤雀的脾气,往好了说那叫耿直,若是非要往不好了说,那就叫“轴”。 只见他毫不动容,依旧神色淡淡,只道:“算上今日,太子殿下已然两次对殿下避而不见,明日我便去找他谈。” 他见不得天宸公主受半点委屈,哪怕给她委屈的那人是她的亲弟弟也不成。 符景词无奈的轻叹了一口气,知道这关单靠装傻充愣,是躲不过去的了。 她转过身面向路伤雀,摇头阻止了他。 “别去寻他。他是太子,且心里有气,我便让他出出气又何妨。他一次不见我,我便去两次;两次不见,那我便去三次。我们是姐弟,没有隔夜仇。” 那边连万洛儿一个小小的婢女都能想明白原由,没理由路伤雀这个日日跟随符景词的剑侍想不明白。 他心里其实也是门清儿。 路伤雀沉吟一瞬,心里微微发堵,皱眉道:“太子莫非还是因为先前‘神女’之事,与殿下置气到现在?” 符景词一怔,苦笑着叹了口气。 她们姐弟身边的这么多身边人都看出来了? 这叫什么事? 俗话说的好,“恶人自有恶人磨”,这话说的还真不赖。过去都是她让旁人无计可施不得不忍气吞声,如今风水轮流转,这感觉还真是颇有几分一报还一报的宿命感。 符景词笑了笑,不甚在意道:“言儿骤然失母,便如倦鸟急需归巢之际,却猛然发现自己找不到家了。我如今于他而言,便如同新巢一般,他盼我重赴凡尘、再入昭歌之心日盛,我能理解。” 路伤雀了然,却不能原谅。 太子失去母亲,难道千岁殿下就不是吗?本是同日降生,虽为姐弟,凭什么却要千岁处处迁就。 路伤雀知道这是一个很难解的死结,他皱眉:“可是殿下心里早有计算,并不打算回归昭歌皇城。” ——即便是在十八岁,她名正言顺可以回朝以后。 符景词并不否定,这确实是她早就计划好了的,因此也并不打算隐瞒路伤雀。 “是,我生来被批中兴天命,于我母亲弟弟而言,这既是好事,又不是好事。” 路伤雀平日里话少,但却心智超群,看事看人既真且准。 但他性格耿直,不屑于措辞假模假式的为太子营造虚假的尊严。 于是他道:“好的是,殿下既是天降祥瑞,那么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身处昭歌,就不会让人轻看半分。不好的是......既然殿下您才是开国高祖皇帝‘大宸明皇剑’剑灵亲自甄选的后人,那么若您真有一日脱下神袍,身处昭歌皇城权利中心,太子殿下的处境便会十分尴尬。 ——旁人只会说,身为天宸公主的您才是天命所归,而太子,不过是仰仗胞姐鼻息、被施舍了皇位的无能之辈。” 符景词并不是一个听不得真话的人,相反,她从不介意旁人言语冒犯。 其实路伤雀所言虽然难听,但却正是她先前心底忧思甚重之事。 她缓缓吐出一口憋在心口的浊气,坦言道:“所以,你我如手足,我不想瞒你,我此生绝不会脱下神袍、离开神台宫,再入这凡尘。” “哪怕是四年后,我也只会继续做那个身为化外之人的‘千岁剑仙’、神台神女,再无其他可能。” 只要她“千岁剑仙”、“神台神女”的名声足够显赫响亮,那么世人眼中的她,便只是剑仙和神女,从而逐渐淡化对她南朝皇嗣的印象。 更何况,她也非常需要有神台宫神女这么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化外身份,给自己胞弟将来留下另一条退路。 一条若有一日、当他厌倦朝堂尔虞吾诈,不想再做那天宸储君的一日,可以从容归隐的退路。 所以,这身神女神袍,她既已穿上,便不会再脱下。 言儿现在还小,兴许还想不通,一心只想让自己的同胞姐姐在他触手可及的深宫内院与他互为犄角、相依相伴。 但只有当她待在那巍峨险要、只手摘星辰的神台宫中;只有当她仗剑游走山河、如同一柄高高悬挂于所有心存歹念的亡命之徒头上的顶额利刃,那才是对他最大的保护。 她愿舍己荣辱,奉神明于九天。 她愿人剑合一,化为利刃高悬。 震慑这国境四方,所有意图挑起战火宫斗的宵小。 路伤雀沉默良久,才缓缓道:“希望......太子殿下终有一日,能明白您的苦心。” 他本就是天宸公主手中的长剑。 这么多年来,她剑指的方向,便是他征伐的所在。她若命他利剑回鞘,他也绝无二话。 符景词面带微笑,遥遥望向东宫蓬莱殿的方向。 “他会懂的。” 终有一日。 第95章 不甘人后 果然,凡事只要敢想,就没什么不可能! 第二日,当闲的五饥六瘦的天宸公主殿下连早饭都没有吃,就再次“不经意”的溜达到了昭华殿隔壁的隔壁的......隔壁,居然还当真敲开了东宫蓬莱殿的大门! 她一脸不可思议的扭头看向身后的路伤雀,那表情似乎在说: 不会吧?我弟弟居然这么快就懂事了吗?真不愧是我弟啊! 路伤雀不置可否的淡笑着摇头,表示看不懂他们姐弟之间的眉眼“官司”。 不过,神女大人回宫归省的年节小假数日实在是珍贵,一日可抵万金,说是按时辰收费都不为过。 于是,符景词才不管那些,今日她终于能见到她的阿弟了,没有再次吃一个偌大的闭门羹,就已然很好了撒! 青春期的小儿郎的心思,如同奶娃娃的脸,让人着实难猜。 天知道她前两次来东宫,究竟是靠着何其伟大的毅力和忍耐力,才耐住性子没有一脚踹开蓬莱殿内殿的殿门抬腿就进,然后指着那个胡思乱想的小滚蛋痛骂上两句。 不过她也就是想想。 新鲜出炉不过三个月的“千岁剑仙”,天生就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十足的混不吝,但却也有两个人所皆知的软肋。 一个是已故的孝淳皇后谢皖,不过谢皇后如今已经过世,这个软肋等同于不存在。 至于另外一个嘛,那自然就是“千岁剑仙”的龙凤双生弟弟,天宸皇朝的太子殿下了。 少小离家的“千岁剑仙”虽然披着一身清新脱俗、飘摇如仙的神袍,但实则骂天骂地,神鬼不忌。 这天地间恐怕唯有她至亲至爱的亲近之人,才能破开她那一身堪比堃岭雪山铜墙铁壁一般的千年寒冰“铠甲”,触碰到她那颗柔软的真心了。 符景词喜滋滋的望着庭院里正在晨读的太子殿下,眯着眼睛唤了一声: “言儿!” 少年储君如今已经比他的姐姐还要高上些许,他闻声回头,看向她所在的方向。 眉眼清澈,一如昔日少年。 “阿姐。” 符景词眉眼弯弯,心情大好。 这一刻,似乎之前横在他们姐弟二人中间的所有争吵、所有不虞、所有龃龉,刹那间如冰雪消融,消失不见。 他依旧是那个终日留在东宫,替她陪伴照顾母亲的弟弟; 而她依旧是那个万里奔忙,心中却始终挂念他们的“旅人”。 “才初一,你怎么起的这么早?春假莫非还有功课要做?” 她走近了,好奇的凑过去看少年太子手上的书卷。 但少年恰好又翻了一页,光线一晃,她什么都没有看清,便嘀咕了一句: “小气鬼,还怕阿姐看不成?” 符景言轻轻抬手推开胞姐凑上来的脑袋,无奈的摇头失笑,叹气道: “阿姐,天宸皇室子弟六岁开蒙,十三岁上书房的课业便已结业。我如今都十四岁了,早就没有功课了。” “啊......抱歉。” 符景词尴尬的收回头来,她是真的不记得还有这么一回事儿了。 符景言不以为杵的摇了摇头,其实他阿姐不知道这个倒也是情理之中,甚至可以说若她知道,那才是怪了。 一个自小不曾在宫中长大的公主,还是一个忙到一年到头都未必能有时间回一趟皇城过年的公主,又怎么可能记得住皇室子女的入学结业时间。 他依稀记得小时候,似乎也是某一年过年,那时候他们姐弟还不到大人们的膝盖高。那一年正巧阿姐从神台宫回来过春假,好奇他们上书房都教些什么,于是便独自一人溜去了上书房。 因为害怕打扰到弟妹们上课,她只悄悄猫在窗沿底下,露出一双明媚的狐狸眼,偷偷的往里面看。 偏偏也是凑巧,那日他被父皇叫走询问最近的功课进展,因此并不在上书房。 阿姐却被他们的庶妹、柏贵妃所出的那个与他们姐弟同岁的平阳公主符景琳看了个正着。 小小的平阳公主骄横无礼,仗着自己年幼、加上那时的上书房中只有她和她同母的姐姐太平公主在,居然假装没有认出阿姐,指使她的乳娘婆子在阿姐的裙摆上泼水。 虽然事后,父皇得知后龙颜大怒,勒令平阳公主向阿姐赔罪,还杖责了那几个乳母婆子。 但自从那件事以后,阿姐似乎就再也没有靠近过孩童众多的上书房。 仿佛一夜之间,那个年仅四岁的幼年嫡公主一夕之间便明白,在这天宸昭歌皇城的深宫内苑里,其实并非所有的兄弟姐妹们,都对他们友善。 这世间既有无缘无故的恶意,亦有渊源已久的仇视和妒忌。 太子含笑道:“阿姐,这没什么好抱歉的,你不常在昭歌,不知道这些很正常。” 日后等你回来了,自然慢慢也就了解了。 符景词耸了耸肩,自觉换了个话题。 “既然不是夫子学士们留下的课业,那你这般用功,是在看什么呢?” 她终于看清那书脊上面一晃而过的书名,诧异道: “《阿修罗王心经》?这是梵文经书古籍,你怎么在看这个?” 这玩意儿晦涩无趣,符景词没想到,弟弟这样年纪的少年人,居然也会对这卷心经感兴趣。 符景言抿了抿唇。 “阿姐不也看过吗?孤生来便没有武道天赋,平日与阿姐几乎没什么共同语言。 想着若有闲暇,看些古籍经文静静心也是好的,还能与阿姐有话可聊。” 符景词失笑。 “傻孩子,我们本是血脉至亲,你并不需要刻意去读那些晦涩难懂的读物与我论经。我们即便相顾无言,亦不会觉得尴尬有距离。” 太子却怅然一叹,“孤明白,可是......阿姐看过的典籍,孤也很感兴趣。 每每看到这些,仿佛也能窥视到那丈余宫门外、大千世界的一隅。 既不能如阿姐一般行万里路,那便读一读万卷书,总归是好的。” 符景词有些惊讶的看向他。 “你是何时开始学习梵文的,看得懂上面的文字吗?” 不怪她会有此一问,也并非是她看不起胞弟。实在是因为,化外梵文在世人眼中几乎如同鬼画符般,其间隐含大千世界心障三千。 若不是自幼修习化外之术之人,不仅极难学会,看久了甚至有可能会头晕眼花。 坊间甚至还有传闻,不通武道之人时常翻阅极其高深的化外梵文古籍,会暗生心魔、疯魔成性。 当然,对此流言,符景词和她的师父凤止大祭司一贯是一笑置之。 心思澄澈宁静的至纯之人,即便不通武道,也不会因为这个便走火入魔。 只有人之心境端正,便可胜过一切邪魔外道的外力左右。 符景言沉默一瞬,笑了笑,流畅自然的回答: “看得多了就能懂得一些。阿姐你忘了吗? 你幼年时学习梵文,便曾自己创过一些译本。这些译本后来被母后珍而重之的珍藏在凤仪殿。 去年东宫下人们奉命洒扫凤仪殿找到了那些译本,如今它们便在孤这里了。” “这么厉害!” 符景词从不吝啬自己对旁人的夸奖和称赞。 “我阿弟,可真是聪慧过人。” 居然可以通过译本,自学看懂如此晦涩的文字! 太子却失笑。 他这又能算得了什么聪慧过人? 那个在总角之年不仅自己通读化外梵文,还能找出其中诀窍、出书编撰译本供旁人学习的天之骄女,才是真正的早慧过人。 符景言想到此处突然安静下来,无声看了一眼对面的少女。 他是太子,未来的天子。 阿姐自幼遍读万卷,没道理他却看不懂,他……绝不会居于人后。 第96章 他的月亮 这一年直到正月十五之前,符景词都决定留在昭歌皇城不夜城过年。 她在离开神台宫前,早就与南墟打过了招呼,这次说好是十五回,那便是十五回,早一天都不成。 母亲孝淳皇后离世后的第一个新年,她是一定要留在昭歌城的。 至少今年,她要留在弟弟言儿身边,不能让他独自一人面对这个没有母亲体温的空寂皇城。 路伤雀却道:“可是殿下的身体......大祭司希望您早日回去,其实也是为了您好。” 符景词满不在乎的眯着一双狐狸眼,笑得没心没肺。 “他啊,就是惯爱瞎操心!本来神台宫的祭司素来天命难永,他心思那么重,光靠不去卜卦问天有什么用?东想西想的整日里琢磨,简直是在跟自己过不去。” 路伤雀觉得似乎他家殿下这次说的......不对。 他心道:整日里东想西想爱瞎琢磨的哪里是南墟大祭司?分明就是她自己吧? 再者说,他在神台宫冷眼旁观多年,大道无情,南墟祭司这人其实最是清冷,也就是千岁这个师妹在时,大祭司身上才能有那么几丝人味儿了。 但是忠心耿耿的剑侍从不会当面顶撞反驳自己的主人,虽然不甚认同,但也不会扰了主人的兴致。 只是忍了又忍,还是直言劝谏道:“殿下,您在三月前不顾身体年龄极限,强行突破祗仙人境,本就对身体的损害极大,理应静心调息凝神,留在神台宫让大祭司助您闭关数月梳理脉息。可您这么短的时间,就破关而出急冲冲回皇城来——” 符景词扶额,轻轻抬手,路伤雀便止住了话头。 其实,几月前她强行破境受了内伤,倒也并非是因为十四岁的稚龄便不能成为祗仙境绝世高手,而是因为她惯用的乃是重武“山河日月剑”。 重武本就较之轻武更损心力,尤其是她心中始终记挂着孝淳皇后的“一年之期”,急于截胡柏贵妃那一年期满后唾手可得的后位,于是几乎废寝忘食,日日“山河日月”不离手,不要命似得往狠了去磨练自己。 ——不说北朝的那座堃岭雪山,就连西南边陲毒烟瘴气弥漫的巫岚山脉,她都呆了两三个月有余,还有那中州东海边的东临城,她也不是没有去过。 那九个月,在旁人看来兴许不过春去秋来,三季流逝。 但路伤雀看得分明,那分明就是少女向死而生、拔山破海的孤注一掷! 世人眼中只有“千岁剑仙”的不世荣耀和功勋,他亦承认主子确是天赋惊人,但他看到的更多的却是那个三岁便不得不离开父母血亲、举着一把比她身高还长檀木剑,在寒冬酷暑里日日练剑的少女。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有些话也本不想开口。 但是这些话憋在心里久了,一旦没有忍住,便如喷涌的岩浆一般、止都止不住的往外冒。 尤其是......殿下如此不顾身体,在娘娘走后的第一个新年坚持回朝——说白了,不就是为了替太子殿下撑腰,为孝淳皇后正名吗? 她想让整座皇城里所有别有用心的人都看到,她这位十四岁稚龄便成为一代祗仙的“千岁剑仙”,是孝淳皇后的女儿,是太子景言的姐姐! 她就站在这里,站在这光芒万丈之处,看那暗处阴影下,谁人胆敢对她的弟弟心生恶念。 可是太子殿下实在任性,公主殿下回宫已经三日了。前两日他每日都是找那些牵强附会的烂由头,不是说亲自出宫检查十五上元灯会现场布置,就是说去见哪位学士讨教学问了,始终对殿下避而不见。 虽说今日他终于没再将殿下拒之门外,但看起来也不甚热络,形容古怪,像是存着什么心事一般。 这十五日的新年春假,路伤雀真想说句不该说的,那都是千岁中断了闭关休养,从自己心头血中挤出来的珍贵时间! 可如今,其中的五分之一都用来哄那小太子与她大大方方见上一面了,值吗? 路伤雀是谢氏捡来的孤儿,他没有家人,不懂千岁那种对胞弟忍让纵容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样的。他是从小看着符景词长大的,只懂得忠心护主,所以着实替她觉得不值当。 小鸟儿没有家,也没有家人。 谢霖将他从兵荒马乱的灾民里救出来时,谢家就成了他的家。 而当谢霖将他牵到那个小小的女孩儿面前,让他在谢氏祖祠里郑重起誓终生保护面前的女孩儿那日,符景词就是他的家人,他的月亮。 所以,符景词完全能理解路伤雀此时到底在别扭什么,也知道他全然都是因为心疼自己。 但是最扯淡的是,其实她本人也不知道景言这次到底是怎么了。明明之前每次她回宫,最欢呼雀跃的便是他了。 最终思来想去,她只能将这一切归结于几日前那封回信的错—— 她在信中回绝了弟弟让她辞去神女一职回宫做公主的愿望,所以小家伙生气了不愿搭理她? 这倒也说得通...... 符景词忙于救火,颇为头痛。 “......言儿他长在深宫,少见外面的世界,所以遇到事情的想法有些过于简单了,你就别与他计较了嘛。” 同年同月同日生,所以,哪里小? 路伤雀不愿让她为难,只能冷冰冰的撇开脸,一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难得带上了一丝坚持。 “太子殿下今年十四岁,您也是十四岁。若再有下次,伤雀愿越俎代庖,替殿下管教弟弟,事后要杀要剐,随殿下处置。” 符景词先是惊愕,旋即失笑摇头。 “处置什么?言儿是我的弟弟,你便如同我的兄长,你即便是与他......发生了一些争执,我除了和和稀泥,还能怎样?” 她想了想那场景,自己先笑了,看着面目表情隐隐还带着气的路伤雀,无奈道: “小鸟儿,咱们讲讲道理。你心里明白,其实他的十四与我的十四,是截然不同的。 ——我这些年来走南闯北,什么样的混乱世道不曾见过,八岁剑锋已然见过人血;他却夹缝求生、守着一亩三分地的上书房和东宫内苑,能长到如今这般懂事的翩翩少年已是不易。寻常勋贵人家的小儿郎在他这个年纪,可能还在打马斗蛐蛐赌钱,便再给他一些时间,好吗?” 少女的笑容在冬日暖阳下熠熠生辉,她怅然若失道: “......再者说,我拼死拼活这十年为的到底是什么?不就是守护母后和弟弟的安宁喜乐吗?母后已经不在了,言儿若能得大自在,我便不算白忙这一场。” 路伤雀蹙眉不语,但显然是将她的话听进去了。 半晌后,他轻轻道:“好。” 第97章 昭华元年 威和元年,大年初三,是夜。 昭歌皇城的不夜城中,今晚举办了别出新裁的宫宴,声势搞的格外盛大。 为贺爱女皇朝天宸公主符景词位列祗仙之境,成为南朝第一剑“千岁剑仙”,威帝这三个月来可谓是容光焕发,重获新生一般。 天宸皇帝不仅在三个月前正式改了今年的皇朝年号,将天宸年号由“威和十三年”更名为“昭华元年”; 更为夸张的是,三个月以来天宸皇朝昭告过天下,亦大赦过天下,南朝四十八个郡府万千寺庙燃灯六千为公主祈福; 不仅如此,百姓们自发奔走相告,一传十十传百,同贺天宸公主殿下破境祗仙、成为南朝第一位以剑问道的祗仙境大能。 用南墟那个刻薄鬼的话说,今年但凡是南朝地界上的活物,估摸着就没有不知道威帝符商生了个剑仙女儿的。 ——莫说是活物了,恐怕就连偶然路过南朝的死鬼,都要被掀起耳朵一一告知,无“人”幸免于难。 对此评价,神女大人当时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她能有什么办法?毕竟威帝这事儿办的对她来讲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她本就希望自己天宸皇嗣的名声能逐渐被淡化,她爹如今恨不得敲锣打鼓的将她成为“剑仙”之事宣扬天下,这个结果对她来说利大于弊嘛。 当然,她着实也感觉搞得如此煊赫,有那么一丢丢的丢人! 皇帝想要借此一扬国威这可以理解,但如此劳民伤财属实没必要啊。 不过转念再看民间张灯结彩、百姓们眼底有光、打心眼里雀跃高兴、与有荣焉的样子,符景词又没话说了。 得了,既是君民之间你情我愿之事,她又何必泼冷水? 大年初三的昭歌皇城便如其名“不夜城”一般,孔明灯满布天际、将城池照耀的如同白昼喧嚣,昭歌在这一晚真正成了一座不夜之城。 想必百余里外,神台宫高耸入云的神塔之上,南墟看到了这边的灯火通明,又要说她酸话了。 他会说什么她闭着眼睛都想的出来,不外乎是什么—— “呦呵,这么大排场?没想到啊!我瞧你不如真回昭歌当个金尊玉贵的公主算了,万一天命谶语成真,搞不好还能混个女帝当上一当。 再不济趁你还小,临阵抱抱佛脚补一补贵女门阀的规矩礼教,说不定过两年也还有得救,能说个底蕴深沉的贵胄好人家,挑一个俊俏的小驸马。” 符景词撇了撇嘴,但唇角的走势却是向上的。那是一抹只有当她谈及亲近之人时,才会有的会心之笑。 她若有所思的歪头问: “你们说,南墟此时在做什么?他这人啊,当真好生无趣,我邀他一同来不夜城过年,他却还要拿乔不愿意!”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啪”的一声重重将右拳砸进左手掌心,声声泣血、十分愤慨的谴责着远在几百里外的神台宫大祭司。 “——你们是没看到嗷!当时我正跟他讲述昭歌繁华,结果呢? 他看我那眼神儿就像在看一个智障,还不忘嘲讽一句‘你多大了?莫非还是闹着要去上元节看灯会的三岁孩童吗’? 你们听听,他说的这是人说的话吗?!” 路伤雀唇角轻扬,似乎同样想到当时南墟祭司说这话时的表情神态,于是一副将笑不笑的模样。 不过,跟符景词在身侧、同样一身神台宫神袍的十一岁少年闻言却微微一顿,颇有些左右为难的样子。 “......神女,正月十五上元节那日您要问天祈福,大祭司在此之前还要为祭祀祈福做好准备,其实......就连您也不该离开神台宫的。 大祭司可说过了,您现在就像一支还未烧制成形、便被江南水汽染湿的瓷器,表面看着完好,实则内力并不瓷实。” 小小少年不懂看人脸色,完全无视了他家神女大人不爽的表情,一脸认真继续补充道: “大祭司还说,那就好比旁人现在突然伸手弹那瓷器一个指头,那外表上看起来毫无瑕疵的瓷器,恐怕就要摔得稀碎——” “哎呦我的小祖宗!” 符景词一脸惨不忍睹的揽住小孩儿的肩膀,成功阻击了他接下来的碎碎念。 “——‘大祭司说’、‘大祭司还说’,你该不会是被南墟给洗脑了吧? 以前多机灵一孩子,怎么现在几年不见,你居然被南墟养成这般小古板的模样。 我苦命的小灰……都怪我不好,怎么当初出门游历练剑时,怎么就没有将你一并带走?” 符景词一脸悔不当初的模样:瞅瞅!这孩子看来最终也没有逃过神台宫众多道童和外门弟子们的“宿命,”进化成了一个大祭司的无脑吹。 橙徽板着一张俊俏的小脸,心里忍俊不禁,不过还是艰难的勉强维持住了少年化外小修士的体面。 他想到了什么,略带疑惑看向神女大人,道: “可是......大祭司说,若是橙徽当年跟着神女一同修行,恐怕便是小树苗歪着养,越养越难掰正,将来会像神女一样无法无——啊,是橙徽失言。” 该死,他怎么就直接说出来了? 大祭司说神女大人无法无天那是同门师兄妹之间的玩笑,他只是一个区区内门小弟子,转述这种僭越失礼之言,实在是对神女大大的不敬。 小小的少年仓惶垂头,还悄悄从眼尾向上瞥了一眼,暗中观察着神女大人的表情,似乎很怕惹了神女不快。 不过,看起来他家神女却并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 只见她晶莹剔透的大狐狸眼一瞪,下巴抬得老高,当即断言道: “——你听他放屁!” 没有外人在,神女大人根本不需顾及形象,坦坦荡荡的表示出她对祭司大人“金玉良言”的嗤之以鼻。 “他就打小跟我一起长大,难不成他自己也歪了不成?” 橙徽微怔,一时之间有些卡壳......似乎又被神女大人的歪理邪说说服了。 符景词又看到身后影子一般沉稳得体的路伤雀,于是像找到了第二颗救命稻草,一把将人薅了过来,指着唇角带笑的剑侍举例说明、言传身教道: “呐,还有你路大哥,你瞧瞧,你路大哥也是打小跟我一块儿长大,多年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他也长歪了吗?这不是好端端的一表人才? 你是不知道哇,他如今可是昭歌城里众多名门闺秀的梦中情郎!就这次我们回来过年,托家中兄弟赠他锦帕的姑娘不知道有多少哩!” 路伤雀那张素来端方周正的俊颜霎那间爆红。 “——公主殿下!” 她怎么又来了! 第98章 生气的老实人 二十二岁的圣王人境其实并不多见,放在整个南朝天宸那都是屈指可数的高手。 路伤雀虽然出身低微,曾是浔阳谢氏的家奴出身,但他却早就被天宸公主赋予了自由之身。 如今他的旧主天宸公主又成为了当今世上唯一的“剑仙”,与其师兄“神台祭司”南墟、东临城“破海刀仙”李凭栏并称为当世三大祗仙玄境高手——这样硬核的关系,谁还敢拿他过去曾是家奴的卑贱出身来说事? “千岁剑仙”的剑侍,是何等荣耀光鲜? 别说路伤雀如今已是自由身的剑侍,就算是被“剑仙”握着卖身契的剑奴,也绝对算不上是什么羞于启齿的事儿。 ——当然,“千岁剑仙”并不娇贵,也自幼没有呼奴唤婢的习惯,多年来身边似乎除了影子一般的剑侍路大人之外,从不需要奴仆近身照料伺候。 再加上路伤雀人品持重,为人沉稳,长得也不赖。会被一些世家门阀当做极具潜力的青年才俊来投资,这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符景词见路伤雀居然还被打趣的不好意思了,当即啧啧称奇,不可思议的看着他道: “小鸟儿,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你都二十二岁了,早就该说一门亲事了,旁的男子在你这般年纪孩子都会抓着小木剑满地跑了,莫非你还打算像南墟那般当个清冷不羁、终生不婚不娶的神官?” 是的,神台宫的神官们其实大多都是可以婚娶的,这并不犯毛病——只有大祭司除外。 因为大祭司一旦成亲婚娶,心有杂念,那么最具玄学、能占卜预知未来某个片段的占卜先知之术,便极有可能出现偏差,不再灵验。 虽然说神台宫大祭司的占卜术是以消耗寿数为代价,用多了是会折寿的,但是一个不甚精通占卜术的大祭司,又算什么大祭司呢?怎还堪当天宸知天命的大国师。 所以,神台宫历代大祭司,几乎都是终生侍奉神明,占星卜卦,从未嫁娶。 当然了,谈婚论嫁这种大人之间的对话,橙徽小朋友实在是参与不进来,也没人带他“玩”。 于是,他若有所思的左边歪头看看神女,右边再歪头看看路伤雀,眼观鼻鼻观眼的乖乖当起了锯嘴的葫芦,知情识趣的不说话了。 “.殿下。” 路伤雀无奈的看着面前兴致勃勃,眼睛放光的少女。 其实,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他家殿下的性情,她本就是一个骨子里极爱热闹和烟火人气的小姑娘。 奈何她这一生中绝大多数时间,不是在那清冷孤寂的神台宫高塔神殿之中,便是在雪山荒漠巨浪险境之地,鲜少能看到人烟和同龄人。以至于她虽然出身显贵、天资卓绝,但是那些寻常之人触手可及的平淡,反而却成了她可望不可即的稀罕物件。 她是如此的喜欢热闹,又是如此的喜欢那些市井俗气又平庸的家长里短。 日前在他被借着公务之职的便利、替家中姊妹送他荷包锦帕的几个禁军小郎君拦下时,他分明记得周围没有旁人,却不料还是被他家殿下撞见了。 于是,他十分坦率的回答: “殿下,臣并不打算说亲成婚,也并没有收下那几个小郎君家中闺秀的锦帕和荷包。” 哦豁? 符景词满眼透光。 当时她远远路过、离得甚远,也并不想打探路伤雀的私事,所以一瞟之下看的不很真切,只依稀看到了一方递送的锦帕。 原来,还有荷包呢? 不对! 她再次抓到了重点,重点是那些全部都被他退回去了啊! 符景词皱眉不解。 “你不要成婚?为什么啊小鸟儿?我记得小时我们第一次一同在神台宫守岁过年时,是一起许过愿的呢!你那时不是还说自己的愿望是早日长大、拥有自己的家人吗? ——既然如此,成了婚便是有了自己的夫人,将来还会有自己的子女,那不就有家人啦?怎么,你变卦啦?” 路伤雀面无表情的看着少女,一时之间哭笑不得。 “殿下.那时候您好像才三岁.” “三岁怎么了?” 符景词不以为然。 “我自幼过目不忘,懂事以后记得的事情可多着呢,别想蒙我!再说了,我那时候虽还小,你那时可也不算小了。” 这话倒是没错。 符景词三岁稚龄初入神台宫的第一年,路伤雀其实已经十一岁了,那也是他第一年跟在符景词身边,正是与现在的橙徽一般大的年纪。 橙徽当即肯定的点了点头,承认他家神女说的没错。 ——十一岁确实不算小了,他都是“大人”了。这么看来当年路大哥也是“大人”了,说出的话该算话。 路伤雀面色平静,很好脾气的答道,“臣如今早已找到了家人,殿下您就是臣的家人。说亲成婚,不急在一时。” 在他心里,主子就是家人,甚至可以说是“家长”。 符景词呆了呆,一时之间居然有些无言以对。 “呃” 她搔了搔头,先是表达了对路伤雀的想法的肯定。 “——我们情同手足,自然是一家人没错啦!” 然后,她又试图了解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可是吧,我觉得说亲成婚是另一码事呀!就算你成了婚有了自己的爱妻爱子,我们也依旧是家人,还会再多一些人一起爱你,这样不好吗?” 路伤雀十分干脆利落且坦诚的回答,“不好。而且,恕臣直言,殿下您才十四岁。” 分明自己都是懵懵懂懂半大的孩子。 符景词瞠目结舌。 “哪里不好啦?” 不是,她十四怎么了? 再说她的家人就很多啊,有小鸟儿,有母后弟弟、外祖父和舅舅们,还有师父和南墟,甚至还有她父皇! 可是小鸟儿呢,除了她之外便再没旁的家人了,多孤单啊! 万一有一天她死了呢,那小鸟儿岂不就是一个家人都没有了? 符景词一时没有管住嘴,下意识便把心中所想吐露出来了。 谁知路伤雀居然生气了. 他那张一向都没什么过多表情的脸上刹那间铁青一片,仿佛浸透了炽热怒火的眸子猛地射向她,吓了符景词一跳,几乎有种想要落荒而逃的本能! 她家小鸟儿可还从来没有用过这么震惊恼怒的眼神看过她,以至于从小到大都是“山大王”一般无法无天、不可一世的天宸公主殿下,险些呐呐不敢言。 还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委屈。 “怎、怎么了啊,我说的都是实话嘛。是人,就总是会死的。” 就像她的授业恩师凤止大祭司,就像曾将她举过头顶的外祖父和舅舅们,就像她的母后谢皖。 哪怕最初时无法接受,日后也总要去接受的,这个过程不论金枝玉叶、还是贩夫走卒,无人可以幸免。 虽说武道境界高的高手,若能寿终正寝,寿数会远远高于寻常普通之人。但千百年来的武道高手,能寿终正寝的却寥寥无几。 她又有什么例外? 路伤雀定定看了她一瞬,从咬紧的牙关里蹦出一句,“殿下不过十四岁,谈及生死,大不吉利,今后请不必再说。” 然后转身便大步离去。 符景词呆愣愣的看着在她面前从来都没什么脾气的老实人,这次居然发了这么大的火,一时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剑侍大人虎虎生风的背影此时都透着一股生人莫近、闲杂退避的怨气和怒意,好像生怕自己走的慢了一步,会忍不住对她出言不敬、冒犯恩主似得。 千岁剑仙先是看了看路伤雀转眼就消失不见的身影,然后扭头怔忪看着一脸沉默仰头望着她的少年小道童橙徽。 “我、我也没说什么吧,他居然这么生气的?” 气到拔腿就走,连今天的夜宴都不陪她参加了?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老实人难得一次生起气来,还真挺骇人的! (本章完) 第99章 夜宴前夕 事实证明,路大人的职业涵养真不是盖的。 在独自离开一会儿,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调解好那副几乎被自家殿下气得心律不齐的五脏六腑后,路伤雀居然准时在夜宴正式开始前回来了。 符景词和橙徽一大一小,表情神同步的小心翼翼看了看那位不远处面无表情的剑侍大人,十分乖觉的同时对他挤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然后就被路大人无视了。 路伤雀的视线淡淡与符景词的对上一瞬,旋即轻轻颔首一礼,便不动声色的转开脸了去。 没出息的“千岁剑仙”小小声对橙徽道:“.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嗷,你且别再惹你路大哥了,他如今还在气头儿上呢。” 橙徽惊愕的看向他家不要脸的神女大人:“.” 她居然.还有脸来提醒他? 他俩之间,到底是谁惹恼了路大人啊? 不过神台宫的小弟子素来乖巧,对神女也算恭敬,因此并未对此丧尽天良的甩锅之举表示抗议。 他只是悄无声息的偏头又看了一眼一脸沉稳得体的圣王境高手,然后转过头来同样小声的回了一句:“依我看,好像是没事了。” “你不懂。” “千岁剑仙”讨好似得朝着路大人毫无南朝贵女的自觉,漏出自己洁白的牙齿眯着眼笑,然后樱色唇瓣轻轻开阖,声音不大,但语气十分肯定。 “——你瞧!你瞧瞧!他都不与我对视的!他这分明就是怕一旦视线与我对上,看着我这张讨人嫌的脸,忍不住会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出来,于是这才懒得看我呢。” 小小的少年一脸无奈,两人一边暗中观察路伤雀的脸色,一边继续咬着耳朵。 橙徽聪慧,但在符景词面前一向都是一个实心眼的孩子,于是他直白道:“.可是神女,方才确实就是您的不对呀。” 连他都看得出,路大哥将神女看得比天都大!她张口闭口,便操心起自己身故之后的事,路大哥不急眼才怪了。 要他说啊,那还是路大哥人实在,脾气又好,换作是他,他也是要生气的。 小少年没说的是,其实方才他确实也有些不高兴了的!只是路大哥已然发作在先,他见神女大人吓傻了眼,不好跟着一起“落井下石”,于是只能忍了。 符景词哑口无言的看着他,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舌头。 “你这小鬼,我那是为了他好呀!正月十五我们便要返回神台宫了,这次回去,我不仅要以神女的身份为国祈福三个月恐怕在此之后还要再闭关一年方能出关。依他的性子,哪怕我拒绝,他也又要替我护法守上一年,届时再回昭歌都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其实神台宫里十分安全,又有南墟助她一臂之力,她年后闭关几乎是万无一失的,根本不需要其他人护法相助。 但是路伤雀是一根筋,跟他说不通的。 橙徽眨了眨眼睛,似乎不太明白大人们的世界:“那又怎么了?” “——那又怎么了??” 符景词声音拔高了一瞬,她旋即回过神来,小心的陪着笑脸回过头看向不远处的剑侍,见他似乎并没有看向他们这边,这才放下心来转头继续说道: “你说那又怎么了?再这样下去,怕是有一天连你这小鬼头都成家了,你路大哥还孤孤单单一个人,那多可怜。” 谁知小小少年居然面露钦羡,立即反驳了神女大人忧心忡忡的老妈子心。 “这有什么可怜的?神女,路大人年纪轻轻便已是圣王境高手,还能随您四处行走江湖,见旁人无法见识的大千世界,这日子过得不知有多自在快意,为什么一定要找个女子成婚来管束自己呢?那岂不是自讨苦吃?” “.去去去!” 简直是愚子不可教也! 神女大人被他气了个倒仰,伸出两指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然后心事重重的疑惑起来。 “小灰啊,你该不会真的是被你家大祭司养成了一颗跟他一般无二、不解风情的琉璃心吧?.怪我,都怪我!” 这娃娃被南墟养傻了啊! 百里之外,神台宫高塔神殿,正在翻阅古籍查找修复由于损耗过度、造成骨骼暗伤的典籍的大祭司南墟突然打了个喷嚏。 是谁在骂他? 与此同时,“阿姐——” 在偷偷说悄悄话两人闻声抬头,这才发现原来是太子殿下符景言到了。 他在举办夜宴的正殿里转了一圈又一圈,这才在不远处的偏殿,找到了戴着面具、出来开小差的胞姐。 这些年每每昭歌城人多的场合,符景词若是参加,便都是这样一身雷打不变的装扮。 ——一身庄严素净的神台宫神女神袍,外再加上一副遮住半边脸的敬神面具。 倒不是因为她真的这般规规矩矩、一心敬奉神明,而是因为戴上这幅象征着神女尊崇的面具和神冠,总是会给她带来一些“便利”。 比如说,一些神女大人不太想搭理的皇室门阀们,对其望而生畏之下,兴许便不会过来叨扰她。 少年储君蹙眉,快步向她所在的方向走来,杏黄色的太子冕服起落之间,将少年衬托得贵气十足,又风度翩翩。 符景词看着弟弟,若有所思的想:咦?一晃眼,她弟弟都这么大了,也快到了可以说亲的年纪了啊。 太子殿下对未来即将到来的“危险”还浑然未觉,他还在不慎赞同的劝说自己的姐姐: “阿姐怎么在这里?偏殿昏暗,是宫婢下人们歇脚之所,暖炉放置的也要更少些,最易招染风寒了。” 公主殿下却快活的挥了挥手,招呼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道:“言儿,这边这边。” 她笑盈盈的解释,“这不是宴会还没开始吗?我便出来透透气了。哪里那么容易便会着凉的,你且放心,你的阿姐可是剑仙,一拳头能砸死一头老虎,身体好得很哩。” 路伤雀和橙徽齐齐蹙眉,下意识抬眸看向前面那个脸上一点不心虚的少女。 身体好得很? 是谁破境祗仙后筋骨受损、至今未愈?他们不戳破她,神女大人自己难道心里没有一点数? (本章完) 第100章 千帆过 跟随太子殿下一同赴宴的小太监袁艾和小宫女万洛儿见了符景词,齐齐弯着眼笑。 面对这位哪怕是对着他们这些宫中下人宫婢,也从来没有一丝架子,总是亲和宽厚的公主殿下,谁又会不喜欢呢? 两个小宫人一前一后向她行礼问安。 袁艾机灵又守规矩,礼行的规规矩矩不打折扣,“叩见千岁殿下,千岁万安。” 万洛儿却要活泼许多,她眉眼笑得弯弯的,也跟着屈膝行了一礼。 然后活泼泼的打着不伦不类、不成体统的招呼,“千岁,过年好呀!” “好好好,你们也过年好。” 符景词笑了。 虽然袁艾比她和太子还要大上两岁,而就连小宫女万洛儿也跟他们姐弟同岁,但不知为何,她总是莫名觉得这两只比她要小,还是个孩子哩! 路伤雀无言,他家殿下似乎生了一种看谁都像孩子的盲症。 符景词心想,既然都是孩子,那么拜了年自然就是要发红包的嘛! 既然昨日给橙徽发了香囊福袋,今日便不能不给弟弟和他身边的人。都是小孩子,可不兴厚此薄彼嘛。 于是,自觉已是“大人”了的千岁剑仙,十分自然的摸了摸自己身上,长辈的款儿才将将装了那么一瞬息,她就及时醒悟、尴尬的想起今天正好换一套十分正式的神袍,兜里可谓是一穷二白。 准确的说,她哪里还有兜? 这日她所穿戴的这套神袍,乃是神台宫正式典礼上穿戴的款式,为显庄严肃穆、优雅端庄的神女风范,神袍的设计上不仅没有安排内衬里怀,就连袖口中都没有袖袋。 因此此时别说是红包了,剑仙她今日浑身上下若能摸出一块碎银子来,那都是神迹了! 场面一时尴尬。 这种时候,秀外慧中、居家旅行必备的剑侍大人的作用就彰显出来了。 先前因为还带着气,所以不想理会符景词的路伤雀淡淡瞥向他们,到底不忍心见他家殿下窘迫,于是沉默且周到的上前无声将自己提前替她准备好的香囊福袋递上前去。 符景词当即大喜过望,她见杆就上,立刻抓住这个能与自家剑侍重归于好的天赐良机,扯开唇角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语气夸张的赞美,“小鸟儿你怎么那么好的?” 路伤雀眉心微挑,眼底微微带上一丝笑意。 真是造孽,当她睁着那双狐狸眼、一脸欲言又止的略带一丝委屈的偷偷瞄他时,他总是没办法真的和她置气太久。 袁艾和万洛儿则欢欢喜喜的接过公主殿下赏赐的新年福袋,那眉开眼笑的样子,好像生怕晚了一步符景词会反悔收回一般。 不过,可怜公主殿下手中那第三枚福袋,却始终无人问津。 太子殿下居然没有伸手接过? 只见符景言偏了偏头,含笑看着自己的胞姐,意有所指的道:“阿姐,这未免太过敷衍了吧?” 符景词先是一愣,旋即突然想起来自己的弟弟还有这么一个不为人知的“坏毛病”,那就是不喜欢与旁人雷同。 ——就比如说此时此刻,这福袋她给了橙徽,给了洛儿,又给了袁艾,这么多人都有了,那他就不想要了。 她微顿,迟疑了一瞬。 “呃” 正在千岁剑仙大脑风暴、努力思索对策应付弟弟之际,太子殿下却十分好说话的莞尔一笑,主动替她解了围。 “阿姐,孤是说笑的。更何况孤都这么大了,已是一国储君,早就不是孩子了,这种讨小孩子喜欢的红封便不拿了。不过想必后日,阿姐应该不会少了言儿的礼物吧?” 后日? 什么后日? 符景词脸上的表情无懈可击,但是心里着实是愣了愣。 不过好在,她的机敏不是假的,石火电光之间,天宸公主瞬间明白了太子殿下指的是什么,心里当即“咯噔”一下。 ——她难得产生了一次所谓“心虚”的感觉。 糟糕! 今日是正月初三,那后日岂不就是正月初五吗? 言儿和她的生辰,分明就在正月初五啊! 她真是糊涂,记着要回宫过年,却没想起来景言的生辰也在年节里,怎么就没想起来提前给言儿准备一份特别的礼物? 说起来,都是踏入祗仙境后就被迫急冲冲闭关惹的祸,高塔神殿里三个月过得浑浑噩噩、时而清醒时而昏沉,人都过傻了。 要不怎么说姐弟连心呢? 符景言居然十分微妙的从姐姐那张无懈可击、完美无瑕的脸上,看出了那么一丝的神思不属。 他迟疑了一瞬,缓缓发出灵魂一问。 “.阿姐,你莫不是已经忘记后日是什么日子了?也是,你诸事繁忙,不记得也是应当——” “阿姐当然记得!” 符景词连忙打断他,赔着笑道:“后日乃是正月初五,不正是我们的生辰吗,这个阿姐怎么可能忘记,阿姐届时还要为你庆生呢。” 符景言眼睛亮了,他开心的道:“真的?” 但是转念一想,还是一副不太确定的样子。这个一向性情矜持,也从来不屑于伸手讨要关注的少年,此时居然小心翼翼再次追问了一句: “那阿姐可会来蓬莱殿?往年的这个日子,阿姐都在神台宫里,极少会回来昭歌.大多时候都是母后下厨做两碗长生面,一碗给孤,一碗她自己吃。那时母后常说,她替你吃了,便当做替我们姐弟一起庆贺生辰了。” 说到这里,符景言的声音也从最初的开心雀跃再到慢慢低落。 哪怕孝淳皇后已经薨逝一年,但想起相依为命的母后如今已与他天人永隔,那种难以接受的酸楚感还是会时常冲击着少年的心。 符景词安静了下来。 但下一刻,她轻轻抬手握住弟弟的手,笑容清澈无尘,仿佛能扫尽世间阴霾。 她语气笃定,安慰他道:“言儿,别难过,母后就在天上看着我们呢,看我们平安喜乐、阅尽红尘,然后白发苍苍、暮暮老矣后再与她重逢相聚。今年的生辰,阿姐陪你一起过。” 太子殿下豁然抬头,目光灼灼如日。 “真的?” 他的胞姐认真点头,许下承诺。 “真的。” 奈何,这世间的承诺,似乎大多都是为了被打破而存在。 昭华元年的正月初五,在东宫蓬莱殿忙了一整日、欢欢喜喜、亲力亲为的和面淘米,准备着生辰宴所需诸多食材的太子殿下,并没有等到自己的姐姐。 神台宫发来百里传书,滇池三郡地龙震动预警——大祭司南墟急招神女回宫,欲以二人之力,联手发动神台祭司的占星术、及神女的大小梵音术,借星辰之力平定西南地祸天灾。 这一日,神女刻不容缓、离宫而去,未能如约亲赴胞弟的生辰宴。 虽然她昨日提前为弟弟准备好的生辰礼,并在出宫前交给宫娥替她转交。但当两骑神骏从昭歌城主道疾驰而过,“千岁剑仙”在马儿越过城门那一刹那,她还是不禁心中愧疚。 对不起,言儿,阿姐食言了。 (本章完) 第101章 惊梦 昭歌不夜城,九宸殿。 龙床之上层层明黄垂幔下,一双指节因过度用力微微痉挛的掌心湿淋淋的,少年天子额间满是汗水。 他在做梦。 噩梦。 梦境里少女瑰丽出尘的脸时隐时现,她浅金月白的神袍上不知何时溅满了淋漓鲜血。 有紫褐色的,也有鲜红色的——颜色较深的血迹是中毒颇深、渗入肺腑的毒血郁结之色,鲜艳如火的则是强行冲破被毒封锁的心脉时、生生震断全身经脉内腹的残败之色。 梦中人唇角开阖,似乎本是想要对他说些什么,但不知为何,最终却始终一言未发。 而梦里的天子心中却突然涌现出一股无言的、不可说的苍凉与惊慌! 他仓皇上前一步,似乎想捉住梦中人喋血的袖摆。 “不要走!你信朕,朕、朕我不是想要你的命,你别走!” 但下一刻,天子怔忪的看着自己空空的掌心,原来,到头来他还是什么也抓不住,一如他拼命追赶、却永远徒劳无功的一生—— 所愿皆不得,一切皆成空。 “你为何不说话?” 他喃喃的看着始终与他保持一段若即若离距离的少女。 “即便是入我梦中,你都不屑于再与我多说只言片语吗?” “我只是,我只是想要你留下啊!” 他突兀的哽咽失声,“我有什么错?我有什么错!分明是你固执,是你冥顽不灵,是你放不下神女的地位和尊崇!是你!背弃了朕啊!” 梦里的天子情绪激动,几乎语无伦次,甚至时而称呼自己为“朕”,时而称呼自己为“我”。 他的心,早就乱了。 但是梦中的少女却始终眼带悲悯的看着他,无声无息,好像一缕幽魂,好像早已不是这个世间之人。 少年天子的心更慌了,他突然扯开衣领,竭力掏出贴身挂在颈项上的玉葫芦。 “解、解药!我早就准备好了解药,我绝不会害你的! 我本就打算只在宫中关上你一阵子让你收收心,待你过了十八岁愿意脱下神袍了,便放你出昭华殿的。你看!” 少女忽然笑了。 眼底似有不解,似有失望,似有释然,似有放下。她的笑容既淡,又复杂,以至于少年天子一时看不透彻分明。 少女周身散发着淡淡的莹白金光,但那光芒却越来越淡,同样变淡的还有她本就模糊缥缈的轮廓侧影。 她突然轻轻道:“言儿,时候到了,我该走了。” “不!不要走!” 但梦中的少女最后看了他一眼,然后终于还是转过身去,只留给他一个浅到几近于无的背影。 她永远都有自己的主意,仿佛从来不会屈从于任何人的命令。 她只会遵循自己的心,不论是生、亦或是死。 就连她的生死,都要自己掌控左右。 “——阿姐!” 下一刻,龙塌之上,靖帝符景言喉间挤出一丝濒死般的沉重喘息声,然后整个人猛地惊坐而起! 他终于挣脱噩梦,醒了过来。 “陛下!” 昭歌城章印大太监袁艾在听到动静的第一时间就立刻醒了盹,他顾不得烫手、连忙从一旁一直喂着火的暖炉上端起一个药盏,然后膝行几步上前靠近龙塌,恭恭敬敬的双手将药盏举过头顶,小声安抚着天子: “陛下,可是又做噩梦了?这是刘院使上次开的静心聚气的汤药,说是陛下若再被梦魇住,便喝上一碗,心神定会舒坦许多。” 十九岁的少年天子、如今已是南朝天宸靖帝的符景言,抬起手撑住自己胀痛的额角,除了喘息,再无其他回应。 他呼吸急促,似乎哪怕清醒过来,依旧被梦境所扰,头痛欲裂,几近难忍。 袁艾试探的问:“陛下?” 烦躁之时,人的情绪和语气总是不耐烦的,哪怕再沉稳的人也不例外。 靖帝眉头深锁,看得出圣心十分不愉。 “拿下去吧,这药无用,朕喝这个方子也有一段时日了,丝毫未见成效。” 他牵了牵唇角,在心底淡淡补充,一群无能庸医。 袁艾陪着小心,还在尽力劝慰:“陛下,这种调理身体的中草药房,见效总是会慢一些的,但是胜在安全,没有旁的副作用。不如,您还是继续喝上几天看看?” 靖帝心烦气躁的轻轻摆了摆手。 “端下去。” “.是。” 袁艾查颜观色,不敢再劝。 谁知靖帝突然开口叫住他。 “等等。” 袁艾有些惊喜的回身看向少年天子,还以为皇帝改了主意。 谁知他只是蹙着眉看着他问,“神医闽逍遥的下落,还没查到吗?” 袁艾脸上带着一丝为难之色。 “陛下,逍遥医圣行迹一贯飘忽不定,难以捉摸,他本人又是一位圣王境的武道高手,皇城中的密探放出宫去已有大半年了,却连医圣的影子都摸不到” 江湖人称“逍遥医圣”的闽逍遥在江湖中一向是个谜一般的人物,他性格乖张,喜怒无常,但医术化神。 “与人为善”四个字,在他身上只有“人”字能勉强搭得上一星半点儿的边。 这狂徒医圣的脑子里,既没有所谓的“医者仁心”,更没有那些所谓尊师重道、恭敬天子的传统礼法理念,治病救人全凭自己当时的心情。 袁艾心里也不禁犯起嘀咕.这闽逍遥据说不论达官显贵亦或还是贩夫走卒,在他面前只有两个标签,那就是——他看得顺眼,还是看得不顺眼。 别说天宸皇城中的大内密探追不上他的行踪,即便是找到了人又能如何? 医圣一句“不医”,密探们不也拿这位圣王人境的高手没法子吗? 除非 袁艾小心翼翼提示天子。 “陛下,要不您下一道旨意,让‘大公公’、‘二公公’出马,想必‘逍遥医圣’必然手到擒来。” 天宸昭歌城朝堂之人,或多或少都听说过这么一个传说,那就是昭歌皇城、不夜城中,其实暗藏两位武道境界已勘破半步虚空境的内侍太监。他们拱卫不夜城,是天宸天子身后的最后一道“防线”。 其实,这并不只是虚言传闻,而是确有其事。 袁艾也是在真正成为天宸皇宫内监大统领、掌印太监后,才跟着两位打过两次交道。这两位虽是宦官,但在禁宫之中早便不再为奴为婢。宫中知情之人,大多尊称其为“大公公”和“二公公”。 (本章完) 第102章 天星展颜 不夜城中那位“大公公”的名讳是曾一毒,而“二公公”的名讳则是邹无邪。 据说这两位如今都已年近百岁,乃是啸帝时期便在宫中任职的老人,伺候过啸帝、威帝、靖帝三代帝王。 昭歌皇城密探大多都是观宇境和大乘境,所以他们拿武道境界在圣王人境的“逍遥医圣”闽逍遥自然毫无办法。 但若是半步虚空境的两位大能出手,至少不至于大半年过去,还寻不到闽逍遥的一丝蛛丝马迹。 靖帝符景言蹙眉。 “你是说曾大伴和邹大伴吗?” 他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不妥。两位大伴效力于皇祖父、父皇两任先帝,劳苦功高,何况如今年事已高,应该在宫中荣养天年,这等琐事不便叨扰。” 倒不是说这两个人用不得,而是说,不夜城的刀刃就要用在该用的地方,杀鸡焉用牛刀。 袁艾有些着急了。 “陛下的龙体安康怎算得上是小事?陛下——” “此事不必再提。” 符景言轻轻捏了捏鼻骨,看来圣意已决。 “闽逍遥那边你看着办,着手继续安排不夜城的皇室密探找着。能找到便找,找不到也无妨。朕不过是惊梦头痛之症,并非什么大毛病,想来过段时间自会痊愈。” “.奴才,遵旨。” 天子大半年来夜不能寐的苦楚,甚至只能闷在心底无法对人言说。 袁艾看在眼中,急在心头。 他知道,皇帝这是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 但是人死不能复生,零落成泥碾作尘的昙花,便无法回到高贵的枝头想要找到真正能治愈陛下心病的那味良药,又谈何容易? 虽然太医院的太医们开的汤药,陛下也喝了一段时日了,但收效属实甚微。 靖帝不知怎么想起了什么,突然崩出来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来。 “‘展颜’呢?袁艾,你将‘展颜’收到了何处去?” 袁艾一愣。 太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一时之间他有些没反应过来。 天星“展颜”本是一块天降陨石,某一年正巧落在了神台宫的摘星殿上,被神女符景词所拾,后为其所有。 据说,“展颜”中蕴含着一种极其特殊的物质,可以使得佩戴着它的人,不惧一切迷障幻术,亦能身强体健、百毒不侵。 此物珍贵异常,本在被神女拾取后,便成为天下第一门派神台宫的镇宫之宝之一。 后来在五年前,靖帝还是太子之时,被神女天宸长公主殿下赠予,以贺其十四岁生辰。 后来的几年中,天星“展颜”也一直被靖帝符景言珍之重之、随身携带。 直到一年前的.某件事过后,陛下命太监总管袁艾将“展颜”收了起来,从此束之高阁。 如今已经一年不曾提起过,不知今日怎么的,少年天子居然想起此物来了。 袁艾顿了顿,观察着少年皇帝脸色:“奴才当初按照陛下的吩咐,将天星妥善安置在您的潜龙故居、东宫蓬莱殿的多宝柜中了。” 靖帝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似乎还沉浸在梦中莫名的负面情绪里。 他不知有没有听到袁艾的答话,愣了好一会儿,才轻轻道:“去取出来,朕要看一看。” “是。” 袁艾连忙应下,他想起了什么,心中一动,小心翼翼的道: “对了,奴才想起来这‘天星’除了能避百毒之外,似乎还有强身健体之效。陛下若继续近身佩戴,说不定对噩梦惊眠之症也会慢慢有所改善。” 天子轻轻哂笑一声,摇了摇头:“它只能规避百毒、破处迷障幻术,那些所谓强身健体之效用,不过是世人以讹传讹。 当年她.传讯告知朕‘展颜’的功效时,你不是也在朕的身边,怎么如今也跟着市井传言犯傻?” 袁艾脸上的希翼淡了下来。 是啊 他当时明明也在,清清楚楚看到长公主殿下连同“天星展颜”一同寄来的信中写的分明,此物可避邪祟幻术、预防百毒入体,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效用。 “天星展颜”解不了陛下的惊梦失眠之症,但或许可以一解陛下心中思念。 袁艾垂下头,轻声恭敬道:“奴才这就去。” “等一下。” 靖帝再一次叫住袁艾。 少年帝王一向果决,此时居然难得啰嗦了一句,“此物珍贵,你务必亲自去取,不要假他人之手。” 袁艾当即躬身应下,“奴才明白。” 此物的名贵珍惜,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其实,即便天子不多说这句,他也万万不敢让旁人去触碰的。 袁艾此行并没有带随行的小太监,因为靖帝不喜旁人随意出入他做太子、潜龙在渊时的故居旧殿。 东宫蓬莱殿大多时候,除了固定的几个陛下十分信重的老人留下洒扫外,外人几乎无从踏足,也不敢踏足。 如今得到陛下恩准,可以长居蓬莱殿的宫中唯一一位主子,那便是只有淑妃万氏了。 袁艾运气不好,这一趟差事他本想悄无声息的给办了——溜进去取了东西马不停蹄便走,一刻都不多停留。 不成想,到底却让他撞见了万淑妃。 他心里发苦,暗道自己倒霉:天娘老子啊,这个时候天才刚蒙蒙亮,这位小姑奶奶怎么就起来了? 淑妃是主子,他是奴才,若是以天未大亮不便打扰主子安眠为由,躲过去便躲过去了。但是若是如此当庭撞了个正着,还假装是没看到淑妃,那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陛下面前尚且游刃有余、宫中人人都要敬称一句“掌印大人”的袁大总管,此时吊着一颗颤巍巍的心,十分麻利的行了个规规矩矩的跪拜之礼。 “奴才见过淑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蓬莱殿久无人烟,因此万淑妃不甚得体的披散着一头秀发,就这么形单影只的只是坐在蓬莱殿庭院中的秋千上发着呆。 她与天子同岁,如今正是十九芳华之年,听到请安声,也只是索然无味的转过头随意看了一眼。 不过,待看清请安之人是谁后,却明眸未敛,瞳孔一沉,唇角牵起一道嘲讽的凉薄弧度,冷冷道: “呦,真是稀客啊,掌印大人不是一贯躲着蓬莱殿和本宫?怎么今日没在陛下跟前鞍前马后、拍马逢迎,却大驾光临了咱们蓬莱殿,本宫简直都要受宠若惊了。” (本章完) 第103章 万淑妃 淑妃万氏,本名万洛儿,最初她本是靖帝做太子时宫中的一个宫娥,后为东宫女官。 靖安三年的正月初一,时年十七、还差四天就十八岁的少年天子符景言大婚,除了迎娶了大都督柏孟先的嫡长孙女柏莀萱为元后之外,还纳了一贵嫔和一嫔。 除此之外,天子还将原来的昭仪万氏,晋升为了淑妃。 只是符柏两氏大婚闹得轰轰烈烈,因此其他一同得到封号的三个女子倒是没激起太大的火花。 与皇后柏氏一同新入宫的贵嫔和嫔,皆出自南朝天宸的世家大族。 但那位位列四妃之一的淑妃万氏,实则却是出身寒门小户,乃是陛下昔年做太子时身边的旧人。 这位传闻中极得圣心,连当朝国母都心生忌惮、不敢轻敌的万淑妃,正是当年与袁艾一同跟随照顾符景言的小宫女——万洛儿。 袁艾心里叫苦,他赔着笑,将自己放得十分卑微,似乎并不愿与万淑妃发生争执。 “娘娘贵不可言,还是切勿再同奴才开这种玩笑了。 奴才左不过一个伺候人的,不论是陛下还是娘娘,主子一句话,刀山火海奴才绝不敢二话。” 万淑妃冷笑一声。 “这怎么敢当?只怕掌印大人届时再给本宫来一个‘刀山火海’,亦或是来一杯毒酒,那本宫岂不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她将“毒酒”和“死无葬身之地”这几个字,念得几乎一字一顿、铿锵有力,意有所指的意味实在太过分明。 袁艾登时无言以对,脸上一白。 他何尝不知万淑妃这一年半以来因何处处针对于他,甚至还要处处给陛下脸色? 即便心知肚明,他又能如何呢? 这一年多来,日日遭受锥心之痛和良心问责的人,并不只有他的主子靖帝符景言一人! 他袁艾又何尝不是每每午夜时分猝然惊醒,回忆起过往片段,茫然无措的咬着胳膊,堵住自己心里所有的声响。 他知道,自靖安三年的那个早春开始,他便与帝王同罪,亦同悲。 袁艾抬首,眼底带上一丝受伤。 他忍不住想对这个与他一同长大、几乎被他一直以来当作亲妹妹的女孩儿,倾述几句憋在心底无人能说的肺腑之言。 “洛儿,我知道你因为那件事怨我,也恨我。 可是不管你信还是不信,不仅仅是陛下,即便是我,亦不曾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后果——若是可以选择,我宁愿死的是我。” 他就这样猝不及防的捅破了二人之间那层岌岌可危的窗户纸,不成想反而更加激怒刺激到了万淑妃。 她博然色变,瞳眸一缩,冷笑大喝: “——就凭你?她建‘赡养司’,十几年如一日祈国愿、平地动、安离难、正民心,一身风骨,洒脱高洁!你的命,也配与她相提并论?” 袁艾仓皇摇头,急忙解释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一年多前的那件事,那真的只是一场意外!一场谁都不希望发生、谁都不曾料想到的意外!” “哦?那真的只是一场意外吗?” 万洛儿的柳叶眼闪现一道讽刺的微芒,她轻启唇峰: “千岁的性情我们谁都不是第一天了解,你们凭什么就以为,以那种阴私手段、天下奇毒封住她的心脉内力、制住她的人,便能让她屈服顺从与你们?” 袁艾哑口无言,他焦急中甚至不顾规矩站起身来。 “我我们不是” “——你们明明知道。” 万淑妃眼中含泪,声声泣血: “可你们就是在赌,难道不是吗! 陛下在赌千岁必会心软,赌她永远都会迁就退让! 赌千岁会因为情分,而不得不做陛下手中的牵线玩偶和掌中之剑!” “可结果呢?” 万淑妃缓缓摇了摇头,面带嘲讽之色,两滴晶莹剔透的水光无声无息划过她年轻的脸颊。 “.结果陛下赌输了啊。你说讽不讽刺,千岁当时分明已然发现自己中毒了,可却丝毫没有怀疑陛下为何那一日没有随身佩戴‘天星展颜’。 她还担心这是柏氏的阴谋、害怕陛下也会遇害,急冲冲想冲破体内的毒带陛下出宫脱险。 也不知千岁毒气攻心、被陛下安排设置的层层人手围困在九宸殿时,心里究竟又在想什么?” 殿下啊……您在被自己最信任的血亲背叛时,一贯足智多谋的您可曾后悔? 后悔自己最最无条件的信赖,最终被人辜负。 万洛儿轻声呢喃: “听说千岁逃出宫后,在兰陵的一座险峰处坠崖而亡…… 粉身碎骨,尸骨无存,残肢断臂葬身猛兽之腹的难堪之境——这结局,又如何配得上她那一身傲骨,写意风流……” 袁艾艰难的吞咽着唾液,脸上都是痛苦和自责。 他万般艰难的撇开头去,几乎是讨饶一般的低声道: “洛儿.别、别再说了。” “怎么?丧尽天良的事情做多了,掌印大人也害怕听到旁人说起吗?” 万洛儿眼神轻蔑,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眼底没有一丝怜悯。 “不知道夜深人静的时候,掌印大人你怕是不怕,慌是不慌? 是否也会担心午夜梦回,千岁回来找你们索命,问你们为何要那般薄待她? ——哦,这话我说的不对。千岁何其洒脱豁达,只怕即便午夜梦回,都不愿再回这满目疮痍、肮脏不堪的不夜城看上一眼,自然更不屑于入梦索命,为自己讨回公道。” 万洛儿摇头,脸上带着一丝奇诡的笑: “啊对了,我宫里的宫人曾听皇后宫里的宫人说起,似乎陛下这大半年来睡得都不大安稳?该不会是良心难安吧?” 她自言自语,轻轻点头: “也对,兴许这才是正常的。就连我每每想起,亦觉寝食难安,更何况你们了。” 袁艾豁然转头,背过身去。 她面带疑惑的盯着袁艾的背影,眼神空洞。 “说来我昨夜彻夜未眠,一闭上眼睛就是那一日九宸殿中的一幕幕。 于是我就翻来覆去的琢磨,一直在这庭院之中坐到今晨。 可是,我怎么琢磨都想不明白,你们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袁艾面如死灰。 “洛儿,别再说了,陛下有他的难处,他心里比任何人都更不愿看到那一幕。 我身为近身伺候之人,无法劝谏疏导陛下的心结,致使事情最终发展成这般光景,是我.罪该万死。” 万洛儿似哭似笑,她轻轻抬起头,一头秀发如瀑布般倾了满背。 她看向天边将出未出的日出方向,但神色怔怔,又好像眼里并没有看进去任何东西。 “你这个亲自布置毒药、将有毒的茶盏递给千岁的帮凶诚然罪该万死。那么我呢,又该当如何? 为何我那日明明听到了你们的计划,却畏首畏尾、裹足不前,既无法阻住陛下,又不敢告知千岁真相.” 可凡事靠躲,靠蒙着眼睛自己骗自己,难道就能躲得过吗? 这天,好像是亮了,但她怎么看不见“太阳”。 万洛儿定定的看着那轮正在缓慢升起的日头,心里却想,昭歌城不是四季如春吗? 此时分明已是夏末秋初,为何她还会觉得庭院如此冰冷刺骨? 甚至,连初升的太阳都照不暖她冰凉的手心? 满庭具寂,日贯东方。 片刻之后。 万淑妃抬起小巧的下巴,倨傲而冷然的斜看向天宸皇朝一人之下的内廷掌印,语气冷淡且坚硬。 “且去办你的差事吧,今日过后若是无事,不要再来蓬莱殿。” 袁艾身躯微颤,他转过身来静静看向那位传闻中宠冠后宫、实则日夜独居蓬莱殿的女子,眼底无声沉痛。 或许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此时她强装镇定和坚强、扬起下巴的模样,虽有一丝天宸长公主的影子,却像是怀揣怀念的偷穿大人衣衫的小孩儿。 画皮画肉,再难画骨。 人人都想活成她的模样,可“千岁剑仙”从不只是一个名字,更像是一个独一无二、经天纬地的形容词。 “奴才.领命。” (本章完) 第104章 问道之闻 韩长生这种爱玩爱热闹的性子,着实是那种老实不了几天的少年人习性。 在平阳长公主府的秋月宴会大开了眼界过后,这小子直接把心玩野了,恨不能日日都出去厮混。 用他的话说,那就是他这人实在是太可怜了,打小儿就是个出身于江湖乡野的可怜孩子,第一次见识昭歌城如此繁华喧嚣的城池,若是不能玩个够本、玩个痛快,那他就是白活了! 这厮甚至放话赌咒发誓,保证自己在中秋节前绝对安分守己不会惹事,就是看看热闹而已。 韩长生斩金截铁,字字千钧的道: “我就看看,绝对少说话不动手。如违此誓,我就是狗!” 谢昭则在一边凉凉的掀起眼皮,有一搭没一搭的看了他一眼,然后毫不留情的拆穿他。 “你这算哪门子的‘赌咒发誓’,你不做人的时候莫非还少么?誓不狠,则人不立。若你真要发誓,那便来点真货。” 韩长生眨了眨眼,一脸清澈的愚蠢,他不耻下问道: “真货?比如呢?” 谢昭没有骨头似得靠在院子里的太师摇椅上,手指无意识的轻轻敲击着放在一旁茶几上的面具,漫不经心的道: “比如,‘我韩长生若违此誓,就一辈子进不了神台宫,也当不了南墟大祭司的入室弟子’。” 她失笑补充: “若是这样,兴许你那‘誓言’的可信度能高上一些。” 但也只是勉强可信,毕竟韩大少爷意气上脑、冲动行事时,可是什么都想不起来的。 韩长生当即卡了壳,他瞳孔巨震,瞠目结舌,好半晌才从嗓子眼儿里憋出来一句。 “.阿昭,你怎么可以如此的恶毒?!” 玩归玩,闹归闹,怎么能拿他的“白月光”神台宫开玩笑? 谢昭:“?” 她有些无语,吵嚷着要发誓赌咒的人分明是他自己,如今居然还将锅甩给她。 于是谢昭轻哼一声,挥了挥手示意这玩意儿有多远走多远别来烦她,那动作嫌弃的好像在赶一只吵闹的蝇虫。 “没空理你,自己一边儿找乐子去。” 谁知韩长生却反而来了精神,他饶有兴趣的捏着下巴上下打量着没精打采的谢昭,然后扭头看向凌或。 “喂喂喂,凌或,你觉不觉得阿昭最近真的很是奇怪?” 凌或轻抬眸风,不动声色的落在懒洋洋的谢昭身上一瞬。 然后,“没觉得。” “啧!” 韩长生怜惜又同情的看着他,他耸了耸肩,还煞有其事的叹了口气。 “咱们家凌或人长得出众,武道天赋高,为人又忠厚正派,哪哪都好,可惜了 可惜就是脑子有时候反应的慢了一些,观察力差了一些,有那么一丢丢的傻气。不过嘛,这也无伤大雅!” 他义气云天、豪情万丈的一挥手。 “——好在,有本公子这位智谋无双、机警聪慧的未来神台宫俊秀之才在,行走江湖总会照料你们的。” 凌或:“.” 谢昭:“.” 谢昭头痛。 先前不是都跟他说过了,南墟大祭司早已有入室弟子,只是还没有到少司考核转正的三年之期,他怎么还在做什么神台少司梦? 二人就好像心有灵犀一般,欲语还休、面带纠结,看向那个明显对自己的认知出现了宛如堃岭雪山海拔高度那般高的偏差的少年。 凌或在想:到底还要告诉他多少次,行走江湖真的要多动脑子少说话,才能最大可能的减少暴漏自己略带傻气的不足和弱点。 谢昭则轻笑了一声,轻轻摇头,那意思则是:没必要,没必要,你瞧他听得进去么? 韩长生还是不肯老实,他实在是个闲不住的瓜娃子。 于安安今日被李府的小姐带出去参加什么赏花诗会了,是闺阁女眷之间的文雅集会。 他们这些“粗人”未避免冲撞贵女自然是不方便陪她同去的,于是提督府的客舍庭院中便只有他们哥仨。 凌或闷得像个石头,除了练功习武,好像再没什么旁的出门游玩的兴趣。 谁知道那个本在之前与韩长生“志同道合”可以一起胡作非为、招猫斗狗的谢昭,自打进了昭歌城就像是被封印了体内所有作妖的“妖魔鬼怪”——老实的像是被打坏脑袋的鹌鹑。 自打她宅居李府以后,简直像被哪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的鬼魂附了身,居然也不爱出去耍了。 韩长生实在不甘心,因为今日的“热闹”实在是大啊! 他瞪眼道:“喂!看你们这副要死不活、没精打采的样子,你们知道今日昭歌城里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谢昭意兴阑珊的掀了掀眼皮,敷衍的跟了一句。 “怎么?又是昭歌城里谁家有头有脸的贵门千金,跟哪位江湖豪侠浪子私奔跑路了?” 这话倒不是谢昭随口胡说的,因为这种事情放在昭歌城倒也十分常见。 这里有最循规蹈矩的礼法体统,更有最多情烂漫的自由情怀。 昭歌城中许多大户人家的闺秀自小受着层层约束的礼法长大,因此对那种“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江湖异事和奇男子十分倾羡。 几乎是每隔几年,都会有这种花前月下、雪夜私奔的戏码在昭歌上演。 谁知韩长生抽了抽鼻子,啧了一声。 “肤浅!实在肤浅!阿昭,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啊,到底还能不能装点正经事儿。” 谢昭嗤笑一声,她不正经? 韩长生这厮分明八卦的很,跟她比不过五十步笑百步。 不过,她凉飕飕的看了他一眼,最近懒得和他计较。 韩长生被她看得心虚尴尬,掩饰性的摸摸眼角。 “算了算了,谅你们也猜不到,还是让本‘江湖百晓通’来告诉你们吧!” 他见实在没有听众买账,于是只好借坡下驴,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兴冲冲道: “你们知道吗?昭歌城今日发生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韩长生还故意停顿了几瞬,本意是想吊一吊凌或和谢昭的胃口,让他们好奇,谁知两人都还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谢昭不耐烦了。 “有屁就放,别憋着了,再憋坏了。” “——你?” 韩长生气结,拍着大腿谴责: “粗鲁!粗鲁至极!” 然后,他这回倒也懒得再耍花腔,因为这谢昭实在不安套路出牌! 于是他直言道: “今日,圣王天境的高手沈威、也就是沈大统领的二弟,居然仗剑去了神台宫! 他在山下神台宫的大门处放了话,要‘问道’半步虚空天境的‘黄金台’路伤雀! ——你们说,这算不算昭歌城里风云起伏的十分了不得的大事?” 什么? 沈威今日问道请战“黄金台”路伤雀? 凌或微微一顿,片刻后蹙眉轻轻思忖这么快? 就连谢昭闻言也愣了愣。 她微微顿了两秒,然后点了点头,轻笑一声道: “那自然是算,如此这般说来,昭歌城中其实已有许多年光景,不曾有过去他们这般境界的高手公开问道比试了。” “是吧?是吧?” 韩长生一见有戏,两眼放光。 “半步虚空境和圣王境的高手,对决这都打到‘家门口’了!我们如今同在昭歌城,若是这都不去,那岂不是可惜?” 凌或眉心微动,似乎是有些想法和意动。 这种境界的高手对招,绝非寻常热闹。 若能窥见一招半式,于武人而言确实是大有裨益的。 谁知谢昭却淡淡笑了,然后老神在在的摇了摇头。 “不过,倒也不用去。放心,他们啊,打不起来。” (本章完) 第105章 “打狗棍”的真身 韩长生皱眉紧锁,看起来他并不太认同谢昭张口就来的草率推论。 “打不起来?这怎么可能呢?路伤雀可是‘千岁剑仙’的剑侍,半步虚空天境的高手! 如今被别人堵到家门口向他‘问道’比剑,他若是避而不见,那岂不是会很跌面?让世人置喙他胆小如鼠,没有仗剑者的武道之心?” 谢昭轻轻摇了摇头。 她偏过头去,视线飘忽不知落在何处,这人居然还在微微走神。 “非也,仗剑者之武道心境,在乎心无旁骛,在乎守心如故,在乎克己不忘归途。 人、心、道、器,四象合一,出剑方如神助。 若心中没有要守护的净土,便无法悟透执剑的真意。 一个人若是不知自己因何而执剑,那么终有一日再难握住掌中三尺青锋。” 凌或听罢若有所思,他轻轻瞥了瞥随口说出这段话的少女。 这些话其实很有禅意,也机具深意。 只有真正的高手才能体会,绝非金遥境的武道低微之人可以勘破。 武道一途,一通百通。 虽然谢昭评价的是仗剑之人,但天下武道本就贯通交错。 对于真正的绝顶高手来说,不论掌中握着的是剑、是刀、是棍、亦或是锏,都无甚差别。 韩长生“切”了一声,他戏谑的看着谢昭,调笑道: “我说阿昭,你的武道境界如此之差,这种唬人的言辞却是手到擒来,看来江湖中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的话本,平日里你倒是没白看啊!” 谢昭淡淡笑了笑,唇角牵起一道弧度,也不反驳。 她耸了耸肩,拿起茶盏抿了一口,然后顺着他的话头,极其自然的道: “那是自然,俗话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街头巷口说书人一渡’。 我这人啊旁的本事没有,内力和武道境界低微,招式学得也稀松平常,但好在脑子还算够用,偏门左道的见识逸闻和逃命轻功总算还是说得过去的。” 韩长生对此表示肯定,他郑重的点头。 “阿昭,没想到你虽然功夫稀烂,但是对自我的认知还是十分清晰的。” 他家阿昭嘴毒、爱热闹、好招惹是非,如此层层叠加的江湖死亡标签下,还能健康平安的长到成年,属实是运气、轻功、脑子缺一不可。 不过,虽然谢昭的足智多谋在一年江湖同行的经历中,已经在韩长生的心里得到充分认证。 但是沈威问道“黄金台”路伤雀这等大事,哪怕只是去赌一赌运气,他也是不愿意就这样错过的。 于是他皱眉,还是不想轻易放弃。 “你们还真不去啊?那我可自己去了啊!” 谢昭摆摆手,示意好走不送。 凌或本也是想去看一看、碰碰运气的,但不知为何,团眉细思片刻,也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去了。 韩长生恨铁不成钢的指着凌或,哀叹一声。 “凌或啊凌或!我说你什么好? 阿昭不过是区区金遥境,她没有上进心也就算了。你可是堂堂圣王人境的少年高手,怎么也自甘堕落了起来? 嗐,得得得,本少爷可要走了,不管你们了,若是再晚一步恐怕神台宫下人山人海,找不到前排的好位置了。” 他见二人心意已决,实在是说不动,于是急匆匆自己先行一步。 不过临走前还没忘记带上一包干粮坚果,又陪着笑脸向十分不耐烦且抠门的守财奴谢昭讨要来了二两银子。 看来这是打算耗在那里,不等到最后出个结果不肯离开罢休了。 待罗里吧嗦的韩长生终于走了以后,谢昭无奈失笑。 她摇了摇头,从庭院中的摇椅上轻轻撑起身,准备回卧房睡个回笼觉。 相识一年半了,但就连凌或有时都很难看透面前的少女。 谢昭其人,总是一幅懒懒散散的样子。嗜睡又不爱动,除了有热闹看时会饶有兴趣的参与旁观外加犀利毒蛇的点评一二,平日里大多事情,她都是一幅万事提不起什么兴致的模样。 这也是韩长生每每忍不住吐槽她最多之处。 韩长生总是说她,年纪轻轻,二九年华,十八少女,生活作息却老态龙钟的好像八十岁的老妪。 每日贪睡从不练功,白瞎了那一颗绝顶聪明的脑袋,半点都没用到正地方上。怪不得内力虚空,武道境界卡在金遥境死活不动弹。 凌或突然开口叫住她。 “谢昭。” 谢昭正回手到自己的背后,轻轻揉自己那副躺得酸痛的几乎直不起来的腰椎。 她整个人从内到外,都透露出一股没骨头似得慵懒和颓废。 “嗯?” 她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 凌或迎着阳光抬头,直视少女那张明显困倦且不太走心的脸。 “你的那把‘物件’,我觉得最好还是还回去。 你若是担心被人发现,我或可替你走上一趟,试一试。” 谢昭轻叹一声。 她打了个哈欠,随手抹去眼角因困顿微微盈溢的水光,随后了然的轻喟了一声。 “先前我就有所怀疑,果然,你已认出它是何物。” 她这话是肯定句。 凌或沉默一瞬,轻轻点头。 “是,虽然你神志清醒后,便立即用泥土和麻绳将它彻底缠绕掩盖。 但在一年多前我救下你那个雪夜,已然见过它真容了。它当时……是出鞘状态。” 他们二人口中所说,正是谢昭那根沾满泥土看不出本尊的打狗棒似得“拐杖”。 那个迷乱混乱的雪夜,兰陵神仙岭下浑身浴血、昏迷不醒的谢昭,掌间握得死紧不肯松开的正是它。 谢昭“哦”了一声,了然般点头笑了笑,道: “怪不得。你救下我那晚,我其实神志不甚清明。 醒来后见它是回鞘的状态,还以为是先前是自己神志迷糊中已经将它插回鞘中,原来是你帮我回鞘掩饰住了。 怪不得,怪不得长生那呆子从未怀疑,原来是他根本不曾看到过这东西出鞘。” 凌或不动声色的看着她。 “谢昭,你手中之物不是俗物。 此剑长五尺,出剑离鞘的剑刃上镌刻九枚被银龙纹所缠绕的橙金昙花——这是名剑‘黄金台’,我不会看错。关于此物,你怎么解释?” 谢昭眼波微垂,唇角的笑意收敛近无。 “黄金台”本是出自于天宸皇宫万宝阁。 它也是这世间唯一一把,与天下十大名剑中排名第二的“山河日月剑”长度相当的五尺长剑。 江湖人人皆知,路伤雀的本命佩剑“黄金台”,正是“千岁剑仙”的本命佩剑“山河日月”的副剑。 两把名剑甚至是由同一个锻造大师打造,区别不过是剑刃的选材和刃锋有所差异。 “山河日月”的剑刃出自天外陨石,其重无比,为一柄为双刃重剑; 而“黄金台”的剑刃则是由精钢所制,虽然及不上“山河日月”的千斤之重,但也是一柄重量颇重的单刃剑。 “谢昭。” 凌或皱眉看着面前沉默的女子,语气确实肯定的。 “你先前跟韩长生断言,路伤雀一定不会接受沈威问道决战的请求,说他俩打不起来,正是因为你心知肚明,他手中早已失了‘黄金台’,是也不是?” 他继续道:“江湖武林,问道至圣,既分生死,当尽全力。 若是旁人问道之时,被挑战者没有拿出自己同心同德的本命佩剑,便是对对手的轻视和不尊重,意为觉得对方不配与之一战。 ——而路伤雀本人手中根本没有‘黄金台’,所以以他对武道和对手的尊重,便不会答应出手与人问道论剑。” 凌或倒是难得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 谢昭失笑,轻挑眉梢。 尽管她脸上那大片的醒目凸起的青黑色胎记十分碍眼,但并不妨碍她骨相优越的如同远山青黛般的眉眼间,一抹一闪而过的犀利风华。 “所以呢?” 她没有反驳。 既然凌或早已看过她那根所谓“拐杖”出鞘的真身,且一言未发的替她保守秘密至今,那她确实也没有蒙骗他的必要。 更何况铁证如山,也避无可避。 那把一年半前,在她被凌或救下的当晚,哪怕昏迷中她始终紧紧握在掌心,而今却被糟蹋的面目全非的“打狗棍”,正是名剑“黄金台”。 (本章完) 第106章 遗失的“黄金台 凌或眉头皱的死紧,一道清晰的纹路,透露出主人此刻的不悦和疑惑。 “所以?” “谢昭,我不知你到底是何身份,也不知你为何要偷盗路伤雀的‘黄金台’,更不知以你的修为究竟是如何从半步虚空天境的武道大能手中,盗取他的本命佩剑的。 但是我只知道,你此举无异于虎口拔须,飞蛾扑火,自寻死路!” 凌或怒急。 他初出江湖这一两年来,第一个认识的朋友是韩长生,第二个认识的朋友便是谢昭了。 这一路上,他早就将他们二人当作是患难与共的朋友。如今见她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不知死活的模样,怎能不急? “‘黄金台’路伤雀是什么样的人物,你不可能不知!他的本命佩剑遗失,绝不会这般轻易干休! 我知道以你的武道境界修为,之前即便是动过念头想将‘黄金台’送还回去也没有那个机会,被人发现无异于去送死。但是如今正是一个良机,不声不响便能了解此事。 只要你将‘黄金台’交给我,再由我趁着这两日神台宫门外看热闹的人群冗杂,趁乱将其以内力灌入射进神台宫内,再以围观人群为掩护便可顺利脱身。 神台宫的高手大多都在上三峰,山脚下的外宫中都是一些武道境界低微的外门小弟子,以我的境界断然不会被那些外门小道童发现踪迹。届时,这事便就算神不知鬼不觉的了却。” 凌或的这番话,可以算得上十分推心置腹了。 显然他是在韩长生当时说起神台宫外“问道”的热闹,便心中一动,有了度量。 在仔细思索过此事的可行性和成功率,他这才良苦用心的开了这个口。 谁知谢昭却不领情。 她叹了口气,道:“凌或,我心知你是好意。 但恕我还不能将‘黄金台’还回神台宫,不过这剑也真不是我偷来的。” 所以即便路伤雀遗失本命佩剑,也不会去满江湖的搜寻所谓的“盗窃贼人”。 凌或皱眉看她。 他脸上的表情冷峻异常,十分严肃,那神情似乎是在说:你且看我信不信你的鬼话? 他摇头不解。 “谢昭,这都什么时候了?你的人就在昭歌城‘黄金台’路伤雀脚底下,即便你再巧言令色,骗过我和韩长生又有什么用? 名剑再好,也要有命来拿,我不知你为何不肯归还‘黄金台’,但若不是你的物件,又何须强留。 你本是通透的人,这个道理不该由我来告诉你。” 谢昭无奈扶额,试图讲“道理”。 “凌或,你实在是太高看我了,我一个内力虚空、武道不精,唯有轻功还凑合能看的金遥境,怎么可能从神台宫路伤雀手中盗取他的本命佩剑?” 凌或微哂,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你该不会是想说,‘黄金台’不是你偷的,而是路伤雀本人送给你的吧?” 谢昭摸了摸鼻子。 “.如果你非要这么说,倒也不是不可以。” “——你。” 凌或豁然起身,显然是气着了,他深深吸了口气,强忍下来,轻声道: “冥顽不灵。” 看得出来,他觉得谢昭此时是在狡论诡辩。 因为没有任何一个剑客会将自己的本命佩剑送人,这是毋庸置疑的。 ——除非是那剑客将死,不得不替珍惜爱剑找一个新主人,或是传给师门后辈及子孙。 谢昭嘴角噙着笑,也不反驳。 她难得良心发现,看到凌或这般心绪宁静的老实人是真的着急了,这才耐着性子解释道: “凌或,我们之间不需虚言,所以我也不想骗你,我只能说,此剑短时间内不可示人。” ——哪怕是它本来的主人。 凌或微怔。 少女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平平淡淡,却一语千斤。 他知道,谢昭虽然平日里看上去随和,没什么脾气和架子,但实则是个内心极有主见的固执之人。 大多事情她都不甚在意,随便旁人怎么安排决定,她也不会与人唱反调或者出风头。但是有些事,一旦她下了论断,便绝不会动摇更改、为人左右。 只是凌或真的不明白,她本是洒脱豁达之人,将身外之物看得不值一文。没什么追求,也没什么野心,甚至身上的钱财都不需多,只要够他们吃饭活命便好。 那么为何在“黄金台”一事上,却如此固执不愿放手? 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隐情? 思忖片刻,他忽然开口,猝不及防的问道: “你说你姓谢,又偏对‘黄金台’有所执念,可是与浔阳谢氏有什么渊源?” 谢昭讶异的看了他一眼,旋即“嗐”了一声,半真半假的笑笑,说出的话却让旁人辩不出真假虚实。 “想什么呢?我不过贱命一条,可高攀不起浔阳谢氏这般显赫的门楣。 不过是我的一位远房叔叔,是浔阳谢氏的管事家奴罢了,而我凑巧也姓谢。巧合,都是巧合。” 她想了想,见他依旧一脸探究和疑惑,只好叹了口气又道: “真没骗你,我确实并非浔阳人士。日前久居昭歌,不过倒也曾短居浔阳几次。” 凌或皱眉,努力从谢昭“东一锤子西一扫帚”的只言片语中,寻找逻辑的通畅。 “所以说,你本也是谢氏家奴,因此短居浔阳时探访族叔,这才有机会见到过浔阳郡王,后来在偶然间在昭歌认出他来救助过他一次,得他赠玉以谢?” 也就是先前为他们叩开汝阳沈府别院大门的那个玉珏? 谢昭微顿,失笑道:“算是吧。” 凌或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但是这根本就说不通的 浔阳郡王出身显贵,即便他病了,身边也断然不可能无人随扈,让谢昭做了那个“救美”的“英雄”。 只是凌或也知道,谢昭必然未与他完全说实话,还是有所隐瞒。 他亦从谢昭的态度中明白,今日他们言尽于此,再多的话谢昭若不想说,他也问不出什么来。 凌或沉默了好一瞬,似乎是在心中度量权衡谢昭今日之言,到底有几句是真,又有几句又是假,亦或都只是她的托词而已。 而谢昭则拢了拢衣衫领口,满脸真挚,没有一丝一毫心虚的模样。 她抬头看向落叶逐渐开始飘零的庭院树木,突然自言自语道: “好冷,昭歌城的秋天要来了。” 秋天来了,严冬也便不远了。 其实,昭歌城四季如春,寻常人除了冬季会略感一丝冷意外,其他三个季节都断然不会有寒冷的体感。 但通过一年的相处观察,凌或却知道谢昭似乎格外的怕冷。 虽然平时她活泼明朗、一幅极好养活的模样,似乎却有些体虚不足之症。 想来一年多前她坠崖受伤,虽外表已复原如初,却损伤到了根本。 于是,半晌过后,凌或再开口时却只是问: “神台宫高洁神圣,平日极少有百姓胆敢靠近。 若这次不趁机归还了‘黄金台’,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便不会再有。 你确定不归还此剑,不会给自己引来杀身之祸?” 谢昭见他居然真的退步,没再继续盘根问底,心中不禁一暖。 知道他这次算是又一次心软了,不愿再为难她。 她说:“我保证。” 他定定看了她一眼。 “好。” 既然她敢这么说,那他就敢相信。 管她是浔阳谢氏的剑奴逃奴也好,与“黄金台”路伤雀有不为人知的旧日仇怨也罢。 大不了若是真有一日,“黄金台”路伤雀杀来夺剑,他拼死替她挡上一挡,为她争取片刻逃跑的生机罢了。 凌或遂不再说话。 他点了点头,起身准备回房,继续吐纳内息修炼内力。 谢昭看着少年消失于连廊尽头的背影,无声的牵起唇线,那是一道自嘲般的笑纹。 凌或啊,你不懂。 只有“黄金台”始终被她藏在手中、不见天日,才是真正不会给她招来杀身之祸。 今日份日万结束~明天继续~ (本章完) 第107章 万府门前 当于安安随着九门提督府的二姑娘李遂馨抵达万府时,她就早已打定了少说话、不张望,尽量不去引人注意的主意。 因为李遂馨还要等一位闺中密友一同入内,因此二人便在马车中小坐,倒也不急于下车。 李遂馨乃是九门提督李肃河的次女,李遂宁的嫡妹。 她正巧与于安安同岁,都是二八芳华,十六妙龄。 二人互相问过生辰,这位李二小姐居然比于安安还要小上两个月,因此算得上是于安安如今的便宜“义妹”了。 至于李家另外一位大小姐李遂鸿,乃是李肃河长女。 李大小姐不仅比于安安、李遂馨年长许多,甚至比李遂宁这位九门提督府的大公子还要大上几岁。 据说,大小姐今年已经二十有八,因为出嫁多年,因此这几日于安安还并未见过她。 尽管于安安对昭歌贵女之间话里有话的吟诗作对并不甚感兴趣,但是如今他们一行人既然客居借住在李家的外院客舍中,于是乎她这个新鲜出炉的“义姐”,自然也不好拒绝李二小姐一片好意、同行赏花参加诗会的邀约。 她掀开马车窗口帘幕的一角,从窗缝中默不作声的打量着马车前方那块十分张扬、金字融注的巨大牌匾,下意识的轻声喃喃念着: “.万府。” 她偏过头看向李遂馨,问道:“奇怪了……遂馨妹妹,昔年我曾听家母说起过一些昭歌权贵人家和世家大族的典故姓氏。倒是不曾听闻过,昭歌城中有万姓的贵胄门阀。” 这匾额如此招摇,还能请得到昭歌城中诸多权贵人家的女眷赴宴,莫非是最近这十几年新崛起的新兴贵门? 李遂馨在她背后轻轻抬眼瞥了瞥窗外的府邸轮廓,然后拢了拢手炉,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轻声细语的为于安安解了惑。 “义姐,你有所不知了,不知义姐昔日在平洲老家时,可曾听闻过近两年来宠冠六宫的淑妃娘娘?” 于安安微怔。 这个……她倒还真是不曾听闻过。 要知道她们母女在平洲于氏老家里消息闭塞,尤其是自从外祖父病逝后,她们母女就更加不会刻意打听外面的传闻了。 至于昭歌城中诸事,母亲更是下意识回避,不论根底,从不探究。 于是,她轻轻摇头,用只有姐妹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声回道: “平洲乡野之地,我与家母不曾听闻过昭歌近来朝堂之事,莫非,这就是那位淑妃娘娘的母家?” 李遂馨笑了。 她也压低了几分声音,说出的话却不甚客气。 “什么淑妃娘娘的母家?不过是他们自说自话罢了,当真是好不要脸。 听说这位淑妃娘娘早年间也是个苦命人,出自小门小户,打小又逢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嫌贫爱富的二叔二婶。 谁知这一家子却不愿多养一个孩子,所以并没有将她收留在家中,而是将年幼的小侄女卖进了宫中,做了那伺候人的宫娥。 谁能想到,淑妃娘娘命贵造化好,居然被派遣到了当年陛下还在做太子时的东宫伺候。 这不,得了如此天大的机缘,淑妃在陛下登基后便第一个被封作了昭仪。 再到后来靖安三年年初,也就是去年陛下大婚迎娶皇后时,她也跟着顺理成章的提了位份,居然一跃而上成为了四妃之一的淑妃。” 李遂馨面带三分讥讽,摇头嘲讽着: “你看,就这么一家子,当年卖侄女求荣,后来见侄女发达,居然还好意思以淑妃娘娘母家唯一活在世间的亲族自居,好笑不好笑? 最离谱的是,淑妃娘娘的叔父、那位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泥腿子出身的万大人,如今居然还混上了个礼部六品的闲职,实在是有碍观瞻。” 于安安蹙眉,看表情她似乎有些不解。 “淑妃娘娘竟这般大度?居然还容他们在昭歌城里打着贵人的旗号,如此张狂行事?” 李遂馨“嗐”了一声,兴致缺缺道:“所以我方才才说,这事儿离谱嘛。据说前两年吧淑妃刚得高位,万家人也很怕被淑妃娘娘翻后账,因此那段时间倒也小心做人低调行事。 不成想淑妃娘娘却是个性情古怪的,终年在蓬莱殿独居,不甚理会宫外的俗事,更懒得搭理他们。这不.” 她轻轻抬了抬下巴,示意于安安看那金灿灿的万府牌匾。 “这万家放下心来,行为孟浪,愈发张狂,目下无人。 于是没多久便开始在昭歌城动不动摆起后宫宠妃母家的款儿来,给咱们这些昭歌贵胄人家发帖子办宴会,俨然一副新贵模样。” 于安安疑惑的问:“被发了帖子的人家,难道便都会来吗?” 李遂馨叹了口气,作为昭歌城富贵窝里尔虞我诈浸淫多年的提督府小姐,有着与她年龄不相当的世故。 她倒也耐心,细细解释道:“毕竟淑妃娘娘也不曾发过什么话,那么他们便实打实算得上是娘娘母族亲眷。 这万家吧,也确实有那么几分狐假虎威的小聪明。 寻常昭歌权贵犯不上得罪他们,出个嫡出子弟赴个宴而已。 至于那些顶级门阀权贵之家,看在万淑妃的颜面上至少也会派一些庶子庶女参加,面上交情罢了。 ——大家背地里不知怎么笑话,只有他们万家人,才真的当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人家。” 于安安虽然书读万卷,但是这种场合确实是她第一次参加,于是不耻下问。 “馨儿,那我稍后进了万府,可要注意些什么?” 李遂馨粲然一笑。 “哪里还需要注意什么?我们就当是出来闲逛散心的。 万家虽然不入流,但是他家的新园子却修得极好。 待会儿啊,我们便随着月茹妹妹一道去赏花喝茶,聊聊最近昭歌城中时兴的首饰华衫。” 她口中的“月茹妹妹”,正是她们二人此时在等的人。 于安安先前在马车上听李遂馨一语带过,说这位月茹小姐乃是清河崔氏的嫡出小姐,其父是天宸皇朝的工部尚书。 清河崔家这一分支如今也算京都名门望族,他们随工部尚书一道任职,久居昭歌城已经有好些年了。 而九门提督李肃河的嫡长女,正是稍后她们即将见到的那位崔氏月茹小姐的长嫂。 没错,李家的大小姐李遂鸿,嫁的正是清河崔氏、工部尚书崔哲的嫡长子崔月远。 (本章完) 第108章 争执 于安安和李遂馨倒是也没有久等太久,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工部尚书府的马车便姗姗来迟的到了。 李遂馨早早在见到马车从街另一头驶过时,便一脸欢喜之色的拉着于安安下了自家马车。 清河崔氏乃是氏族之家,因此家中的马车单看外表倒是普通,挂饰和选材都十分低调,并不奢华张扬。 “月茹妹妹!” 马车刚刚停稳了,车门便被人从里面急匆匆的推开。 一个灵动活泼的少女现出半个身子,喜滋滋回道:“遂馨姐姐!” 清河崔氏的贵女一贯晚婚,出门子比较晚。 崔月茹今年刚过十五岁,还没到他们族中女孩说亲的年纪。又是尚书和夫人的幼女、上面有好几个年长的哥哥姐姐疼宠,因此被养的十分天真娇憨。 待看到含笑站在李遂馨身侧的于安安后,崔月茹微微一怔,问道:“这位姐姐是” 李遂馨对她介绍道:“这位便是我父亲的义女于安安于姐姐了。乃是我父亲的八拜之交,已故的平威将军于将军家的独女。” 于家? 平威将军? 崔月茹轻轻蹙眉思忖。 她年纪小,出生时候昭歌城里老早就已经没有于家这户人家了。 加上清河崔氏是文官出身,因而对武将门第不甚熟悉,以至于她根本没听过所谓的“平威将军”。 但小姑娘虽然娇憨,却也十分有礼貌,并未将自己的疑惑显露的过分明显。 李遂馨与她年纪相仿,两人十分熟悉,知道她久居内院必然对不上人,于是不动声色的带了一句。 “月茹妹妹年纪小,兴许还不识得平威将军昔年的威名,不过于姐姐的母家,月茹妹妹你定然听过的。” 她眨了眨眼,笑着继续说道: “大名鼎鼎的太子太傅、宁无疾宁老大人,正是于姐姐的外祖父。” “啊!” 这下崔月茹就知道了。 她瞠目结舌的看着气质温婉但其貌不扬的于安安,忍不住错愕惊呼: “永州宁!于家姐姐的母亲原来出身永州宁氏? 我们崔家有一位远房姑奶奶,便是嫁到了永州宁家。这般说来,我们还是亲戚呢。” 天宸世家大族之间世代通婚,旁支冗杂,子嗣众多,姻亲关系复杂凌乱。 往那上下左右各自拐上几个弯儿,谁家都能发现几个突如其来的姻亲旧故。 于安安从善如流,含笑道: “原来如此,怪不得我瞧着月茹妹妹如此面善,原来是我与妹妹本就有缘分。” 于安安为人本就温柔周到,加上有了这么一层说远不算太远、说近也着实不近的所谓远房姻亲关系,因此和崔月茹之间倒也少了那么几分初见的陌生和隔阂。 三个女孩子带着各自的贴身丫鬟,在门口递上宴会帖子,便结伴进了眼前的万府。 此时,万府里面该到的人几乎都已到的差不多了。 李遂馨行走间还惦记许久未见的长姐,关切的问: “对了月茹妹妹,我大姐姐近来可好?” 崔月茹捂唇笑。 “大嫂自然安好,只不过小三郎最近肠胃略有不适,大嫂难免挂心,因此这次便不曾同我一道出来。” 李大小姐十七岁出嫁,如今嫁入崔家已有十一年。 她婚后次年便十分争气的给崔月远诞下了嫡长子,两年后再诞次子,又过两年再育第三子。 李大小姐嫁进夫家连生三子,加上娘家实力亦不容小觑,因此在夫家的地位可谓是稳如泰山、顺心如意。 而崔月茹口中的“小三郎”,便是李遂鸿所诞的幼子,如今不过六岁总角之龄的崔家小三公子。 崔小三郎因为最近肠胃不适,精神萎靡不振,因此身为崔氏当家长媳的李遂鸿十分忙碌。 像今日这种别家举办的不甚重要的诗会茶会,崔少夫人几乎很少涉足,一贯便是小姑子出面,全当是小姑娘出门玩耍。 李遂馨闻言,连忙关心的追问: “小三郎病了?病症可严重吗?可瞧了大夫?” “放心,我父亲啊,隔辈亲,对三个小金孙爱护有加。还特意上了折子请了一位太医院挂职的医师到府,说是吃几贴药剂便无碍了。” 李遂馨这才放下心来。 “那就再好不过了,小孩子总是娇贵些。” 崔月茹也笑着随口答了一句: “可不,我儿时据说也很娇贵,难养的很。” 几人本在闲话家常,谁知突然,背后连廊中不知何时走来了几个与她们年龄差不多的小姐。 其中一人,更是明显带着敌意,她曼声插话道: “呦,我当是谁如此‘娇贵’,原来是清河崔家的六姑娘,这也就难怪了。” 如此明显的恶意,让凉亭中纳凉喝茶的三个少女齐齐蹙眉一顿。 崔月茹和李遂馨不经意相互对视一眼,转过身去。 待看到身后那个被一群闺阁女郎簇拥着的少女时,二人当即拉下脸来。 被如此莫名其妙的拿话阴阳,崔月茹亦十分不卑不亢,她脆生生道: “偷听来客的壁角,原来万府就是这样的待客之道和家教,月茹领教了。” 而被众人簇拥着的那个方才出声讥讽的少女,闻言当即高高抬起下巴,昂起她那一头奢华夸张的金玉头面,语气傲慢: “放肆!我们万府乃是淑妃娘娘的母家,你胆敢质疑万府的教养,那便是在质疑淑妃娘娘的教养!” 谁知崔月茹虽然年纪小,但却立得住,也不是个怕事的。 只见她亭亭玉立的站起身,自带一派世家大族、大家闺秀的气度。 “万冰儿,你不过是淑妃娘娘的族亲堂妹罢了。 我自是不曾对淑妃娘娘不敬,想来娘娘明察秋毫,也会明断是非。 再者说来,贵嫔娘娘亦是我的嫡亲胞姐。贵嫔与淑妃娘娘在宫中一贯和睦,你休要次次故意借机针对。 我清河崔氏百年望族,虽不愿招惹是非,但亦不怕是非招惹。 我本是看在淑妃娘娘面上才来赴宴,万家若是待客之心不诚,那么下次我们崔氏子弟也自不会再上门。” 于安安微微蹙眉,这才明白其中的眉眼官司。 她先前不知其中渊源,原来清河崔氏还出了一位皇妃崔贵嫔。 而这位贵嫔娘娘,正是工部尚书家的五姑娘崔月葶,是比六姑娘崔月茹年长两岁的同母胞姐。 虽然崔贵嫔在宫中,位份和盛宠皆不如万淑妃势强。但是清河崔氏却是南朝四大世家望族之一,在文坛和朝堂上旧故姻亲众多。 崔氏门庭清贵,文坛力量不容小觑,绝非一个半路出家泥腿子出身的万家可比。 但是她这话,无疑是彻底开罪了万冰儿。 “大胆!即便贵嫔是你嫡亲的姐姐又能如何?她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贵嫔罢了!” 万冰儿高傲的扬起下巴,冷冷道: “我堂姐与陛下青梅竹马,自幼便与陛下和天宸长公主相识,别说是你们崔家,即便是皇后娘娘——” 此言一出,满庭大惊! 即便如今整个昭歌城有些头脸的大户人家都知道,皇后柏氏的圣宠和在陛下面前的体面及不上万淑妃,但这话哪里是能放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摊开来说的? “——小姐,慎言!” 万冰儿身后的乳母见她居然越说越不像话,连忙从后面轻轻拉了拉她的袖摆,焦急劝阻道: “小祖宗,这可不兴乱说啊!” 乳母是府中老人,在淑妃尚未进宫前便见过她,对家里的阴私之事门清儿! 小姐总是喜欢以淑妃娘娘的堂妹自居,到处出风头。 但是淑妃娘娘跟他们家到底有几分情分,别人不知究竟,难道她还不知吗? (本章完) 第109章 不值一文 夕阳西下,待于安安满身疲惫的回到提督府外院,一眼便看到庭院中那棵硕大无比的桃树枝干上,躺着一个睡得沉沉的身影。 她定眼一看,居然是谢昭。 不怪她眼神太好,实在是这里太过明显了。 客舍院中就只有这么一棵孤零零的树木,况且此时正值秋日里,树上的叶子这几天早就落了个七七八八。 因此哪怕天色将晚,视线没有白日里那么好,上面躺着这么一个活生生的活人,总归是能瞧见的。 她失笑,开心的唤道: “阿昭?你怎么睡在这里?” 树上的谢昭被惊醒,但她没有立即起身,似乎是在醒神。 她先是懒洋洋的抬起一臂,抻了抻被树枝铬的酸痛的一侧颈椎,这才抽筋断骨似得有气无力的支起半个身子,然后轻轻落在于安安身旁。 谢昭的武道境界虽然并不怎么样,但她的轻功实在出众。 落地时几乎悄无声息,连地上的尘土都不会被惊扰的程度。 她轻轻打了个哈欠,声音里还有一些鼻音,漫不经心道: “早先我是在屋里睡的,后来觉得气短胸闷,便跑到这上面来透透气,不成想居然又睡着了。” 她懒洋洋的,颇有些没精打采。 “怪不得都说春困秋乏,我最近也是实在提不起精神。” 于安安轻轻触碰了一下谢昭青白的手背,下一瞬就皱起了眉头。 “怎么会这么凉?你不是一直有畏寒之症吗? 秋日虽然中午闷热,但早晚风急天凉,这样随意睡在外面是会生病的。” 谢昭被她一碰,几乎立刻更加清醒了几分。 她不禁失笑,摇了摇头道: “不至于啊,好歹我也是练武之人,身体好得很呢,壮的能打死十个韩长生。” 于安安“扑哧”一声笑了,四下看了看,没听到韩长生的声音,于是又问道: “咦?对了,长生呢,今日又外出玩耍了吗?” 谢昭点头,无奈道:“他么,去撞南墙了。” “嗯?” 于安安微怔,“晚上也不回来吗?” “估计是吧,不用理会他。稍后我便锁上这小院院门,你且睡你的。” 谢昭笑着看她,随口问:“倒是你,今日可还习惯?跟李家的小姑娘一道出门,玩的开心吗?” 谁知于安安却叹了口气。 “何谈开心,简直是惊心动魄,今日我在旁观望,都快被她们吓死了。” 谢昭好笑的看着她。 “嗯?一群足不出户的贵女们办个流水诗会,聊聊京中八卦罢了,莫非还掀破天去了不成?” 于安安苦笑。 “你可别不信……昭歌城的闺秀们实在是敢说敢做,深宫内院贵人们的事,居然也敢编排。” 她将事情来龙去脉大致讲了讲,然后道: “差不多就是这样。遂馨聪明,知道万府和崔氏的龃龉她不应参与其中,因此从头到尾都没有多话。 后来万小姐的乳母,将她连哄带拖的拉走了。我们也觉得无趣,便早早离开万府。 月茹今日气不顺,不肯那么早回府去,于是又拉上我和遂馨去听了场戏,这才回来的晚了些。” 谢昭便在一边含笑听着她说话。 谢昭有个极其突出的优点,那就是在旁人对她讲话时,她总是会分外认真的看着对方,让人感受得到她在十分认真的倾听。 因而于安安一时没有忍住,居然事无巨细几乎将今日发生之事完完整整说了个分明。 说完,她又蹙眉道: “阿昭,你说这万冰儿怎能如此跋扈,居然连皇后娘娘都敢拿出来说嘴。” 听罢谢昭情绪不明的微微摇头,淡淡笑了笑,不置可否道: “小姑娘家家的,年纪小,还是闺阁中尚未出嫁的年纪。估摸着家中难得出了一位地位尊崇的亲眷,便有些得意忘形。 ——嗐,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人之常情。皇后即便是事后知道了,想必也不会跟万家的女儿计较什么。” 若是柏皇后当真计较,那才是自降身份,丢了一国之母的体面。 于安安看上去似乎有些不认同,但她说话的语气却还是温温柔柔的。 “未出阁的姑娘,也不是她能为所欲为的理由。 阿昭,你比她也不过就年长两岁,怎么就不见你跋扈嚣张? 可见还是她家中大人,对她的教导不够。” 谢昭微愣,旋即失笑。 “怎么,我这还不够跋扈嚣张的吗?你难道没听见韩长生平日里是怎么讨伐我的?” 于安安也笑了,却用力摇着头。 “你那才不算跋扈,只是与他玩笑罢了。 阿昭,你这人啊,最是嘴硬心软,从来不会给旁人难堪。与那些出身显赫、鼻孔看人的贵胄全然不同。” 谢昭淡淡道:“我本就是草莽末流,自然也没那个底气用鼻孔看人。” 她半真半假的笑笑。 “否则啊,说不定我比那位万家小姐还要过分。” 于安安却斩金截铁,格外认真的说:“这绝不可能。” 谢昭笑了。 “傻姑娘,你认识我才多久?” 她偏头想了想,不知为何脸上的笑意突然收敛了几分。 “那是因为你还不曾见过我十四五岁的模样,若是你见过,便不会这样觉得。” “嗯?” 于安安好奇的看着她,追问道: “你十四五岁时,也不过是三年前的事,总不能跟如今有很大不同吧?” 谢昭弯下腰,她不动声色的轻轻垂下双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膝盖。 ——双膝这处伤处,在一年前曾经因从高处跌落而根骨寸断,如今哪怕重新长好了骨头,但天气转凉或是潮湿的雨天里,依然会觉得隐隐作痛,像是有根根钢针入骨。 于安安见她神色不对,连忙问:“阿昭,你怎么了?” 谢昭收回手,抬头若无其事的笑笑。 “没什么啊,就是先前在树上躺的太久,腿脚有些麻了。” 于安安见她没事,便又想起先前未尽的话题,她“哦”了一声继续追问: “对了,阿昭你可还没说呢,你十四五岁时,与现在又有何不同?” 谢昭有时胡闹起来、或是跟韩长生打闹斗嘴的时候,整个人都活泼泼的,显得生机勃勃,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用不尽的精力。 但是每每当她安静下来一个人独处时,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孤寂萧索。 仿佛这天地间,众生芸芸,郁郁葱葱,而她始终只有一个人。 形单影只,无所依存。 这感觉不知从何而来,但那是一种哪怕是书读破万卷的于安安,也一时之间无法形容的感觉。 若是硬要让她来说,就仿佛谢昭其人如同天地间的一抹游魂。 她走过很多地方,却最终片叶也不会沾身。 此时的谢昭,给她的正又是这种感觉。 像是整个人游离在世界之外、与这万千世间无甚瓜葛,魂魄离窍,浮萍无根。 只见谢昭偏头看向她的方向,轻笑一声,然后淡淡自语: “我十四五岁时吗?那时的我啊自然也是十分的讨人嫌的,甚至比现在的我还更加讨人嫌几分。 那会儿我啊,就像是一团拼命燃烧且无法自我熄灭的地焰之火——觉得自己的存在,是为了给旁人温度,殊不知灼热的流淌过旁人的身边,只会让人觉得炙热难捱。 而且,还尤其自以为是,自视甚高的以为自己就是这天底下头一号的天才。” 她的神色在夕阳下明暗难辨。 “少时的我,桀骜不驯,甚至觉得自己的存在,兴许本就是不同寻常的。 更是自大到以为自己是被周围所有人需要的,其实,则不然. 我少时在意之人并不需要我,过往种种,亦不过是自己自视甚高、自讨苦吃、作茧自缚.” 谢昭的语气格外平静,仿佛在说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她最后还眯着眼笑了笑,不轻不重的总结:“——总而言之,少时的我啊,就是一个只会伤人伤己的蠢材。” 于安安惊愕的看着她。 谢昭始终低垂的眼瞳温温润润,像是被削掉了所有棱角锋芒的宝石。 她的眼底还有一种隐约之间,勘破世间红尘的慈悲和释然。 那一刻,于安安甚至觉得面前的少女,像是一尊寺庙里无悲无喜、没有生命的佛像。 她不知如何安慰谢昭,甚至后悔自己问出那个问题。 “阿昭.你别难过。” 最后她如是说。 于安安是真的有些后悔了。 尽管她如今还不能完全明白谢昭话里的意思,但是却也感受到了她身上那股莫名的苍凉。 但是谢昭只是稍微静上了一瞬,片刻后便又再一次抬起头来,一双狐狸眼明媚且安然。 她含笑看着她,好像先前她的所有莫名微妙的感觉都只是错觉。 “别担心,我没事,现在的我日子过得不好也不坏,这样也很好,不是吗?我只是……长大了,已然能够坦然接受真相。” ——那个她这个人本身,其实根本不足挂齿,不值一文的真相。 谢昭轻轻偏过头颅,透过枝头的稀稀零零的树叶,望向天空中那轮明亮动人、几近于圆的月色。 又快到了一年的中秋月圆、亲友相聚之夜了。 可惜,她的家在天涯,揽着风尘走到哪里,家便飘落在哪里。 (本章完) 第110章 不省心的谢昭 次日一早,谢昭刚刚简单洗漱打理好自己,一脸困倦的推开房门,便迎面看到院落里将那掌中双锏武得俊逸非凡、凛凛生威的凌或。 谢昭扶额喟叹。 要命。 凌或这家伙,可真算得上勤勉不休了。 他日日晨起修器,午间修心锻造内力,风雨无阻,寒暑不论。 谢昭懒散的靠在门脊上,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 她心里微叹:老君山看来今后真有一天,会后继有人,再出江湖人杰了。 凌或听到了动静,最后几个招式利落收回,然后衣衫轻落,回身看向谢昭的方向。 少年清俊无双,长身玉立,在初秋晨时的阳光下,整个人都折射着淡淡的金色光芒。 谢昭一时没忍住,又犯了个贱。 她无赖的很,活像那街头八百年没见过小媳妇的小痞子一般,轻挑眉梢,“吁”了一声,浑身上下没半分正经样子。 “呦呵,这是谁家的小郎君,居然生的这么俊俏。” 凌或早就对她时不时抽冷子似得的发疯彻底免疫了,此时听闻她没正溜的胡咧咧,脸上根本没有一丝波澜。 只是淡淡点评道: “日上三竿,又起得这般迟。” 谢昭登时一脸活见鬼的表情…… 搞什么? 此时才辰时罢! 她哀叹一声,道:“最近我们又不用赶路,我做什么要每日早起啊?你当我是打鸣的公鸡吗?” 被暗比是“打鸣的公鸡”,凌或也没生气,他只是轻轻抿了抿唇,有些无奈的看了她一眼。 “即便是不用赶路,作息规律一些也是好的。 你整日没什么精神,便是因为该睡的时候不睡,该起的时候不起。” “好好好,知道啦,凌少侠说的对极。” 谢昭其实很少反驳旁人,哪怕她不认同,她也只是笑眯眯的敷衍着你,然后依旧我行我素。 看她那副唇边带笑,但明显没有往心里去的样子,凌或就知道自己八成又是对牛弹琴,纯纯白说了。 他心底轻叹,摇了摇头,似乎是拿她没什么办法。 但是,还是忍不住又劝了一句。 “我知道你有自己的主意,也没有武道境界上的抱负追求,所以不耐烦练功。 但是,你毕竟曾受过几乎能要了性命的重伤。内力若能练得好一些,武道境界再高上一些,总归是对自己身子骨更有利的。” 谢昭好笑的看着他。 “怎么回事?什么意思?你们一个两个的,最近怎么都觉得我跟个薄皮西瓜似得一摔就碎呢? 一年前的旧伤都过去多久了,我如今早就好了。” 她大力的在自己身上胡拍了几下,扬起下巴笑得开朗,小小的虎牙都漏了出来。 凌或见她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只能无奈蹙眉。 当初在神仙岭捡到破破烂烂的谢昭时,他和韩长生一度以为这人十有八九是救不回来了。 他此生从未见过哪个活人,可以重伤到流出那么多的鲜血。 几乎将崖底的那一方泥浸的都是血腥味儿,但是谢昭却始终吊着一口气没有断。 不过,虽说她那口气当时没断,但也跟快断了差不了太多。 谢昭当时的外裳兴许是被沿途山石林木刮得破碎,又被大量的鲜血浸染,根本看不出衣服本来的纹路和布料款式。 但是显而易见,破烂到几乎没得穿的程度,于是便被凌或随手留在了原地。 那时候他急于检查试探伤者的伤情,发现这个姑娘不仅周身筋脉具断,而且腿骨也因高出坠落,碎的着实厉害。 身上多处刀伤剑伤,除了一处剑伤有些要命之外,其余诸多刀剑伤痕具非落在致命要害之处,但也足以让伤者失血过多。 他和韩长生抱着尽人事听天命、日行一善的想法,决定勉力试上一试。 于是,便将谢昭连同她紧紧握在手里不撒手的“黄金台”一道带回了他们暂时落脚的村子。 不成想,谢昭是个争气的,命也属实很硬。 经过几天没日没夜的高烧,整个人虽然都烧的抽搐,但还是挺过去了。 慢慢的,她断掉的筋脉居然开始愈合,断骨也渐渐开始养好。 这也让凌或韩长生属实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没有落得个终身残疾的下场。 正因如此,尽管谢昭不说,平时也是没事人一般,但凌或知道那一次的大罪她硬生生遭受过来,从鬼门关走了好几个来回,险死还生中,身体损伤极大。 别说如今才过了一年,就算过了十年八年,恐怕她也断然不会复原如初了。 凌或出身老君山,师出武道正统,师门中还曾出过一代绝世高手“韶光锏仙”,因此见多识广,也算略有所所觉。 他蹙眉规劝。 “谢昭,我不是韩长生,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虽然不知道你原来到底是什么修为境界,但是以你武道上独到的眼光和见地,绝不可能只是一个金遥境的无名小辈,想必如今境界低微,正是那次伤势过重所致。 既然如此,用心习武锻造内力,不仅可以让你的身体状况更好一些,哪怕最后依旧不能恢复如初,至少遇到恶人时你还能有自保之力,你到底因何日日懒散,如此抵触练功?” 谢昭扶额,她哀叹一声,告饶道: “我的天老爷啊!天地可鉴,这真是误会,你就饶了我吧,我是真没那个天分。” 她一脸真诚的歪着头看凌或。 “这天下,谁不希望自己是个武道境界一流的高手呢? 难道我是不想吗?我这分明是不行啊! 您老就安心练您自个儿的,或者韩长生那小子比我有天赋,等他看完热闹回来我就把他抓来送你。 我真真儿就是一块废柴,绝不打诳语,就别想着把我变成江湖栋梁了。成不?” 凌或眉头皱的死紧。 他发现自打认识了谢昭以后,他的表情可比过去多多了。 不论是被逗得想要发笑,亦或是气结想皱眉头。 “算了,说不过你。等此间昭歌诸事了结,我先陪你一同南下,去巫岚山脉寻闽逍遥的踪迹。 你既要治脸,不妨将旧伤一道看看,且看逍遥医圣是否也会认同你不需练功习武的谬论。” 谢昭懒懒的掀开眼,淡淡道: “闽逍遥那庸医的话也能信?他这人惯爱与人对着干了,尤其是喜欢看人吃瘪。 我若是说东,他必然是要说西的。他说的话听听也就罢了,信不得。” 凌或冷冷道: “他的话不可信,你的话便可信了?既然不信他,为何要求医?” 谢昭“嗐”了一声,无奈道: “谁说我找他是为了求医的?当时在平洲于府,于夫人随口就那么一说,我也就随口那么一应嘛,你怎么还当真了? 我之前要寻闽逍遥,其实只是为了跟他打听点旁的事情。” 凌或蹙眉,这个小骗子,触手溜滑,嘴里虚虚假假,没一句真心话。 “谢昭,我劝你好自为之。” “啧!” 谢昭瞪眼。 “这回是真的没说谎,你居然不信我?” 凌或一脸冰冷看她,那意思就像在说:你是怎么有脸说这话的。 于是,谢昭哄孩子似得上前几步,不见外的拍了拍凌或肩膀,语重心长道: “你说你,年纪轻轻的,别总跟个老夫子似的皱着个眉。 那个啥,我也出去逛逛。昭歌的繁华,也不能都让韩长生那傻小子一人独占啊。 你且在家好好练功,照顾好安安。” 凌或轻嘶了一声,他目光一严,警告她道:“你要去何处?绝不可轻易靠近神台宫,我不是在与你说笑。” 谁家做了贼的人,还想去苦主的家门口晃荡。 凌或就怕谢昭心血来潮,来上一出“老寿星上吊嫌自己命长”的突发奇想。 谁知谢昭听了这话,当即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什么啊?我真的就只是在城里随便转转,谁说我要去神台宫了?” 她居然还一脸无辜的补上一句——“我才没有那么无聊,我又不是韩长生!” (本章完) 第111章 好梦由来最难醒 谢昭这人,凌或对她越是回想和细究,便越发觉得她像是谜一样让人看不清。 她的武道境界如今确实一直停留在金遥境玄境,这个境界若是放在军中做个百夫长,勉强也算一把可以打仗的好手,但若是放在江湖,那就实打实只是末流之辈。 凌或从未见过她认真出过招,所以相识相知一年有余,终不知她的身法招式来自哪门哪派,内功心法又是哪方派系。 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那就是谢昭的轻功绝对是江湖上的顶流。 ——因为即便是凌或这个圣王人境,居然都能跟丢了? 没错,谢昭靠近昭歌城以来的种种反常,加上那把让人如鲠在喉的“黄金台”如今也在她身上,这些都让他着实没办法彻底放心下来。 尽管谢昭再三保证,自己绝对不会找死去神台宫附近凑沈威问道挑战路伤雀的热闹,但是以她的性子,独自出门在高手如云、掉下一块瓦片都能砸到几个达官显贵的天宸皇都,凌或还是觉得心惊肉跳。 他见谢昭出门时确实没有带着“拐”,于是本想远远跟着。 只要她不作死往城郊神台宫的方向晃荡,那他便不去现身打扰她的游兴,只远远保护她的安全。 谁知他刚刚尾随谢昭出了九门提督府,半盏茶时间都不到,就把人跟丢了。 如果说这里面没有谢昭故意为之、刻意甩开他的手笔,凌或是断然不可能信的。 他冷着一张俊颜,脸色铁青的站在熙熙攘攘的昭歌东市街口,心底默默想:既然他是跟着谢昭到了东市这边才跟丢的,那么她应该只是来热闹的东市看热闹,不愿意被人盯梢。 毕竟东市在城东,而神台宫却在昭歌城外西南。 这完全是两个方向,谢昭看来并没有去神台宫凑热闹的打算。 他略微放下了心,如此就好。 谢昭的性子不受拘束,只要她不作死,他就没有必要步步紧逼盯着她。 不过话说回来,凌或这初出茅庐、性情单纯的少年侠士,对谢昭行动的所有猜想预判,显然都是建立在谢昭是个寻常正常人的思维模式下产生的。 可惜了,谢昭的思维从来没有固定的条条框框。 也正是因此,许多年来很少有人真正能一眼看穿她的想法和行为。 没错,谢昭这厮在人流拥挤嘈杂的东市绕了一圈,借助人间烟火气成功的甩掉身后的小尾巴凌或后,居然果断调转方向,向西而行。 显然,这人并不如她一开始答应的那般“诚实听话”。 在确定身后没人再跟后,谢昭便没有再妄动使用轻功。 而是如同街头上所有寻常百姓一般,闲云野鹤的慢慢踱着步。 不过一年多的时间,昭歌城里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变化。 一切按部就班,一如昨夕繁华。 看吧? 这世间不论是什么样的大人物,亦或是所谓皇亲贵胄,其实都如浮云苍狗,无甚所谓。 于百姓而言,只要高堂健在,亲眷阖目,自食其力,碎银几两,一日三餐有温饱,寒暑冷暖有人知,便已是人间最上乘。 可惜,如今寻常百姓们的这些平淡幸福,于她而言山高水远,如同镜花水月般可望不可即。 她咋舌苦笑,想不到原来自己不过才十八岁、距离十九岁还差三四个月光景,而那些东西她居然早已一一失去。 一年又九个月前,失了个彻底。 高堂双亲早离世,手足血亲不能容。 肩不能扛难自立,腰间存银无几何。 残躯破败,意气全无。亲故相厌不相见,不知前路为何故。 不过,她不喜欢欠人恩情,机缘巧合也好,缘分使然也罢,凌或和韩长生于她有救命之恩,她便最后一次将自己卷入这昭歌是非,力所能及的为他们完成心中所愿罢。 如此这般,此间事了,她便也可了无牵挂放舟江湖。 也幸亏那个时候的她遇到的是凌或、韩长生,如此,已是极好。 三餐如今温饱不愁,也有人会真心在意她的冷暖。 她还想求什么呢?又有什么不知足。 食可温饱,暮可安眠,无所事事,野鹤山间,倒也没什么不好。 谢昭带着淡淡的笑意,她的视线格外认真的从周遭那些熙熙攘攘、欢声笑语、热热闹闹的人群中一一看过。 她似乎想从中,汲取某些特别的力量。 有气急败坏的大爷拎着一把扫帚,声音洪亮的追打责骂着家里调皮捣蛋的小儿郎们; 有学子们笑容满面结伴同行,在集市上碰运气看看能否买到什么孤品古籍; 有江湖之人抱着自己的心爱刀剑,在酒肆外的露天木板凳上静候等待打那上午的第一壶浊酒; 甚至还有街边能干又爽快的女娘们,在烙着香喷喷的脆饼,大大方方的叫卖吆喝。 ——天宸女子所谓的“内敛含蓄、温柔小意”,大概也只局限于那些世家大族和贵胄门阀中。 大多寻常百姓人家为了操持生计,是不会在意那些所谓女子不宜抛头露面的俗礼的。 过好自己的日子,可比什么都强。 谢昭就这样边走边看,还饶有趣味的跟风也打了一壶酒。 不过,却是一壶清酒。 其实过去她最最偏爱的是那种烈得刺喉的烈酒或是浊酒,仗着身体康健、内力浑厚,因而无所顾忌。 大不了若是醉了,随便运运功便可散了酒气醉意。 但如今的她却早已喝不惯浊酒了,肺腑有疾、丹田里尚且存着世间罕见之毒,若喝烈酒,只会咳得人难受。 身体条件限制了她过往惯爱的我行我素、无法无天,如今酒多伤身的道理,她是明白的。 这般想来,过去倒也不怪旁人对她百般看不顺眼。 过去的她,确实真的很轻狂啊,居然会自大到觉得自己是无所不能、无往不利的。 瞧瞧,原来不过一年半的时间,一个人的变化就可以如此之大。 大到连喜好、性情、习惯都会改变,甚至连模样,亦可面目全非。 谢昭自嘲般轻笑着摇了摇头,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难醒。 过去她做了十七年的梦,是该醒一醒了。 (本章完) 第112章 瀑布之上 直到谢昭晃里晃荡的拎着酒壶出了昭歌的西城门,又继续往西走上了几里地,终于彻底浅酌完那壶本来就不多的清酒。 此时,抬眼已经便可见远处那座高耸入云、巍峨圣洁的神台宫轮廓。 而她兴许是喝了酒的缘故,额头居然也走得微微见了汗。 “啧” 谢昭轻轻晃了晃头,喃喃自语: “这才喝了哪么点酒啊?果然内力不济,才知原来自己根本就没什么酒量嘛。” 若是平常,昭歌西城门外官道走上几里后,再继续往西边分叉的小径上,几乎是很少能看到什么人烟。 神台宫地位尊崇,圣洁高贵。 百姓们除非是每隔三年的正月十五、当神女大人在高塔神殿里闭关问天替国朝祈福时,才会自发自觉的提着长明灯靠近神台宫附近,崇敬仰望远远高塔的轮廓以外,其他时候基本都不会靠近这一带。 但最近两日却不同。 汝阳沈家二爷沈威静立神台宫山脚,放话问道“千岁剑仙”的剑侍、“黄金台”路伤雀的消息,就如同一滴冷水蓦然滴入一锅热油! 南朝天宸,已经有许多年不曾有过高手之间公开比武问道了,实在稀罕,难得一见。 尤其是其中一人,还与素来有着南朝第一剑、天下第一剑之称的“千岁剑仙”有所关联,那就更不得了了。 剑仙出剑,许多人终其一生都不可能有机缘一见。 但是如今就有这么一个机会摆在眼前,世人可以退而求其次、有幸见见那位修习了剑仙《河图剑术》的半步虚空境剑侍出剑,如此也算此生无憾了! 因此,现今不仅整座昭歌城里人人沸腾、茶馆酒肆大肆讨论,就连周边郡府的江湖中人和各派高手也都闻风而动、纷纷不请自来赶赴昭歌,想要来一睹两位高手问道比剑的风采。 今日一路走来,谢昭倒是也远远见过几个与她方向相同的人。 但是渐渐地,她越走越偏,不仅偏离了官道主路,甚至连有人踩踏痕迹的小径都逐渐偏离了。 谢昭踩着逐渐陡峭和原始的碎石土路,在灌木丛生中艰难向上行进。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密林终于被彻底甩到了身后。 眼前天光乍现,景色豁然开朗。 水天一色,风波壮丽,居然到了是一处景色绝美的山壁之巅。 山壁下方的流水声极大,显而易见是一道隐于神台宫附近的瀑布。 谢昭也终于停下了脚步。 此处岩壁风景绝美,且地势落差极大,因此瀑布顺流而下的哗哗流水声和其重重砸落在水潭造成的拍击声几乎震耳欲聋。 这是谢昭小时候发现的一处“秘密基地”。 景色巍峨俊秀,且荒无人烟、人迹鲜至,过去她小时很喜欢从神台宫中溜出来到这里待上一会儿。 这里除了落水的轰鸣声外再无其他杂音,极为适合她安抚自己那颗时常躁动的心; 瀑布之下因地势的冲击力大,落水的力量大到骇人,亦是难得是一处适合她磨练重剑的绝佳场所。 八岁时的谢昭非常喜欢一跃而下站在水潭之中,举着重若千斤的重剑,一剑天光,劈开瀑布。 幼时她特别喜欢那种感觉,好像一人一剑,便是一方世界。 无人搅扰,倚剑破天,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过去的谢昭属实桀骜,所以兴许是前半辈子太顺了,以至于她好像从来不曾惧怕过什么。 以前她总是觉得只要她想,这世间之事就没什么是做不到的。 奇怪,都说人老了的表现,就是喜欢回忆从前。 怎么她而今才二九芳华,就开始老态龙钟的忆往昔峥嵘岁月了? 如今的谢昭,经历了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 一朝一无所有,失去了所有过往前尘,但却好像依旧无所畏惧。 她垂头笑了笑。 是啊,既然早已失无所失,又何谈惊惧不安? 她过去的好奇心确实很强,凡事是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的。 不过现在她却觉得,有些东西到了现今这步田地,倒也不必再刨根问底知道个究竟了。 凡事看得太过分明,反而是在给自己添堵。 谢昭甚至自得其乐的想:我这可不是破罐子破摔啊,分明就是心境已然大成、立刻可以遁入空门原地飞升成为一代佛家大师了嘛。 她随手捡起地上一块洁白光滑的小石块。 此处原本是一座矿山,因此这石头是此处风光下独有的石料。 乍一看如同名贵玉石一般滑不留手,晶莹剔透。 于是,她看山是看,看水是水,心情大好的喜滋滋细细把玩了那小石块好一会儿,没忍住又弯腰从地上再度捡了好几颗来。 谢昭仔仔细细的擦拭干净,每个石块上因为雨水和泥土而略带污浊的表面。 直到她将之举起来凑在日光下,确定每一颗都已白白净净、圆圆润润了,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然后,逐一再将它们收回到自己腰间的香囊里。 谢昭含笑摸了摸自己腰间的粗布香囊,自言自语: “这石料虽不值钱,但胜在坚硬又清透。 既然来都来了,不如带几块回去给他们把玩,或许还能做个发簪什么的,倒也结实耐用。” 她煞有介事的夸奖自己。 “我如此会过日子,总不能白来一趟不是?” 话音刚落,谢昭突然笑意收敛,耳朵极轻的动了动。 身后 有人。 虽然她如今丹田空虚,武道境界低微,但胜在洞察力和耳力还算敏锐。 而且那几乎刻在骨子里的战斗本能,让她本能的第一时间发现了此地附近绝非她一人。 她知道,那人正在看她。 打量探究的目光如影随形,几乎钉在她的脊背上。 对方似乎也并没有隐藏自己的打算,就那么大刺刺的散发着自己的存在感,仿佛想看看她会如何反应。 谢昭表面并没什么异样,甚至可以说是若无其事的模样。 她好似闲来无事一般往前走了两步蹲下身,又挑拣起地上的白色小石块,但实则脑子里早已开始快速思考起来。 究竟会是什么人呢? 是因为所近来谓“问道”的热闹,被吸引而来又迷失路径偶然发现此地的寻常路人,还是. 严格意义上看,这个地方过去也并不是只有她一人知道的。 除她以外,其实还有一人知道此地风光奇特。 那人便是当今天下三位祗仙玄境高手之一,神台宫如今的主人,大祭司南墟。 应该不会是他吧? 总不能这么巧啊? 谢昭面朝飞流而下的瀑布源头,背对着身后,蹙眉出神思忖。 南墟极少会离开神台宫的清虚殿,更是鲜少外出。 就连静安三年皇帝大婚,请召他入昭歌城给帝后主婚,他都推脱了不曾离开神台宫,如今又怎么可能来这神台宫外的一处荒野陡壁呢? 她可不认为南墟是那种闲来无事,出门散心游历之人。 谢昭在心底失笑,南墟这人心静如水,哪有苦恼? 没有苦恼,就更不必散心了。 可是此地乃是神台宫地界,如此存在感十足的人,若不是南墟,又是何人? 总不会是橙徽那小家伙吧? 谢昭此时此刻,颇有几分进退不得的尴尬。 因为只有确切的知道身后看着她的那人的真正身份属性,她才能做出合理的判断,决定自己接下来的举措是什么样才更为合适。 若真的是一个寻常路人,她大大方方离开便是。 可若身后之人真的南墟,那就实在有些麻烦了。 她届时恐怕得自导自演的演上好一出戏,才能勉强过关了。 谢昭哀叹,她今日出门一定是忘了看黄历。 (本章完) 第113章 南墟 虽然先前在九门提督府李家时,她面具下那张脸被大面积青黑“胎记”覆盖面目全非,符景琳眼拙不仅认不出她来,甚至没有起疑分毫。 但是同样的情景之下,对面之人若是换作了南墟,谢昭可就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蒙混过关了。 本着“敌不动,我不懂”的战术,她决定先行装死。 便姑且当作自己当真只是一个偶然途径此地,迷了路的游人。 想必就这么耗着,对方若不是南墟,便会觉得无趣,亦或觉得她并没什么古怪之处,将她当个屁放了。 然而事与愿违,貌似事情的走向并没有如谢昭心中预期盼望那样。 那人就这样无声无息观察着她,半晌过后,不仅没有离开的迹象,谢昭甚至感觉到那人似乎距离她更近了些。 她心里暗道糟糕。 她不动声色的用余光瞥向前方,似乎在分辨面前的断崖瀑布距离她还有几步远。 伴随着一声极淡的嗤笑,如一汪冷泉般微凉清冷的声音突然在她近在咫尺处响起。 ——那人居然对她的心理洞若观火,已经转瞬之间便用极高明的轻功掠至她背后。 其动作之快,轻功之高,世所罕见。 这身法和速度如此熟悉……谢昭在心里微微叹息,她也不再抱什么侥幸之心。 果然,下一刻,那人开口说话了—— “怎么,你莫不是想从这里跳下去逃之夭夭? 你信不信若是你敢跳,我便敢当场揪住你,丢在山下的神台宫门前溜上一溜? 想必山下前来凑热闹的江湖中人,如此也不必再看路伤雀那个半吊子出剑与人问道,直接观赏‘千岁剑仙’是如何丢人现眼的,岂不是更妙?” 谢昭叹气,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没了。 这与她一脉相承的嘴贱毒舌,除了当今世上唯二的祗仙玄境绝世高手之一、神台宫现任大祭司南墟大人外,再不可能有旁人了。 谢昭失笑。 不过她突然思绪乱飞的想到,其实自己这话不够准确。 如今天下真正还在祗仙玄境中傲视天下、睥睨群雄的,哪里还是二人? 不过只有南墟一人罢了。 她只是功夫废了,并不是脑子坏了。 在当世武道境界“天下第一”的南墟大祭司面前跳下瀑布逃跑的蠢事,她是肯定不会做的。 谢昭没动,也不回头。 她不死心的还想再挣扎一番。 但是她刚张嘴准备说点什么,南墟已经淡淡道: “编好新的身份了?想好如何蒙蔽于我了吗? 不过开口前,我劝你最好先想想如何解释自己的声音,会与符景词那个倒霉玩意儿如此相像。” 曰。 谢昭:“.” 她唇角微微抽动,又闭上了嘴。 说谁倒霉玩意儿呢? 你才是倒霉玩意儿! 虽然,她确实也可以像之前面对平阳公主符景琳时那般,故技重施故意压低声线,让自己的声音与过去略有差别。 但是这种雕虫小技在南墟面前却是行不通的。 她过去的十几年里,本就极少会住在昭歌皇城,与皇室中人、哪怕是血脉相通的皇子皇女们亦是相处不多。 ——就比如平阳公主之流,她们这些名义上的姐妹一年到头其实也不见得能见上两面。 加之而今她的形貌大变,只需稍微对声线略施改变,便不会引起她的注意。 可是南墟又是什么人? 她与南墟二人打小一同在师父跟前授业练功,除去她偶尔会离开神台宫外出修行剑意之外,他们几乎是朝夕相伴。 他们师兄妹彼此之间实在太过熟悉,就如同左手和右手。 这点小手段能瞒得过旁人,却骗不过他去,所幸谢昭也就不必费事了。 南墟大祭司为人一派端方,但此时此刻口中所说之话,却有种暴风雪前的诡异宁静和冰冷。 “站起身,转过来,别耍花招。” 谢昭声的叹了口气,顺从的站起身,转了过来。 她与南墟实在太过相熟,以至于听得分明,南墟的语气明显是怒气即将达到顶峰又强行隐忍压下,且不容违逆的。 方才她爬了许久陡峭泥泞、并不太好走的山路,此时额间还有些许汗湿之意,脸色也并未完全缓过来,面颊上没被青黑胎记覆盖的部分透着惨白。 而南墟那双气韵风流的凤眼,在看到谢昭转过身的那一刻,当即怔住了。 他下意识皱起眉峰,视线一寸寸从谢昭面目全非的五官上一一略过。 然后,又蹙眉扫视她那副比之一年半前,几乎瘦到脱了骨相的身形。 老实讲,如果谢昭顶着如今这张脸和弱不禁风的身形,即便迎面和他走了个正着,他兴许都不会认出她来。 但是巧的是,恰好撞见她的地方是此处,一个寻常路人很少会踏足的神台宫后山。 而恰好那一刻,她把玩着手中雨花石的背影和指尖流露的小动作让人如此熟悉,令他起疑,忍不住默默观察起来。 谁知不观察也就罢了,越是观察,便越觉得这人与记忆中人几乎大相径庭的背影,居然熟悉的让人心惊肉跳! 那是一种冥冥之中的第六感…… 即便是风华绝代的南墟祭司,一时之间也很难说清。 虽然昭歌不夜城的种种表象和路伤雀异乎寻常的沉寂,无一不在昭示着她已然身死的事实。 但是南墟却在屡次使用占卜术问天卜卦时发现,她的命星虽然将灭未灭、甚至弱到几乎看不到光芒,但是她的生火却并未完全断息。 所以,他绝不相信她真的死了。 这一年多来他卜卦问天十余次,只为能查访到她蛛丝马迹的下落,证明她还活在世间。 只是符景词所修习的大小梵音术与他的占卜术师出同门,对他的秘术有天然的屏障。 因此,就连他亦无法用占卜术或是摘星术,指引到她真正的方位。 但是她呢? 明明没死,搞成如今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居然还不肯回来? “哑巴了?” 南墟脸色着实不太好看。 “怕被我听出声音,于是所幸装起哑巴一言不发。你以为这样便能蒙混过关吗——符、景、词。”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的吐出最后那个名字。 谢昭却一脸无辜的眨了眨眼,她极淡的牵了牵嘴角,无奈道: “这位公子,看您一身行头如此考究精致,想必出身定然非凡。 在下只是一介贩夫走卒,江湖之中下九流的无名之辈,怎会与公子相识。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南墟深深吸了口气。 但是他早不是第一天认识符景词了,这人素来不老实,他也早有所料。 于是他冷笑。 “哦,是吗?但我却觉得阁下根骨不凡,将来一定有所成就。 既然如此,不若拜入我门下,我收你为徒。” 谢昭当即将头摇的飞快,还赔着笑。 “这可使不得,您是什么样的人物,在下如何消受得起。” 南墟几乎气笑了,他用眼风不动声色的刮向她,语气淡淡: “既然是我认错了人,那么想来阁下也并不认识我。不知来路,又何谈消受不起?” 谢昭一脸真诚。 那表情就像是南墟十分无理取闹的问了一个极其显而易见、且愚不可及的问题一般。 “公子啊,方才在下不是说了,见您衣着考究、气质不凡,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出身。 所以即便与您素昧平生,但也深知自己不配嘛。我这人命贱福薄的——” 南墟冷冷一笑,打断了她。 “——依我看,你不是命贱,你是嘴贱。而且不见明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 谢昭无奈的“嗐”了一声,轻轻耸了耸肩,用略带谴责的目光看着他。 “公子,不是我说您,您长得如此雅正端方,怎么如此心浮气躁,骂人是不对的。” 南墟目光隐含怒意,他凉凉道: “是吗?我倒是觉得,此时还没有出手打你,已是在下悲天悯人,慈悲为怀了。” 谢昭:“.” 这天,根本就没法聊。 聊不了一点。 (本章完) 第114章 被擒 第114章被擒 这天呢,自然是聊不下去了。 谢昭看着南墟那副气到牙痒、恨不能一拳把她砸进土里或是扔下瀑布的样子,就知道这一次他不会轻易与她干休的。 果不其然,神台宫大祭司说一不二,居然还真的将她抓进了神台宫! ——不仅抓进了神台宫,还将她关进了神台宫上三峰内宫中,神女的寝宫昭华殿。 谢昭被南墟点了周身几乎所有的大穴,人俑一般僵硬的被他安置在昭华殿神女大人的塌上。 居然还是坐姿。 这也太狠了吧? 天老爷,谢昭苦笑。 南墟未免也太看得起她了。 就她如今这一眼看得到头的浅薄的金遥玄境修为,以南墟的武道境界只需点上她一两处穴位便可轻易制住她,有必要如此大费周章的将她浑身所有大穴都点上一遍吗? 这样气血不畅一动不能动的坐上半天,只怕届时她浑身骨头都要僵硬酸痛起来了。 “公子,虽然说您家资财力丰厚,也很有几分姿色,照理说我不算吃亏。 但是强抢民女、掳劫他人,终归是不对的,此乃违反天宸律法的恶行。你再这样,我可是要报官了。” “报官?好啊,那你且去,最好直接在不夜城宫门口敲鼓告御状,我随时奉陪。” 谢昭虽然人不能动,但贼心不死,她一脸戏谑,拖长声音道: “那怎么能够呢?咱们这点小小个人恩怨,不至于,不至于嗷。” 南墟冷冷道:“闭嘴。否则,我不介意真将你丢到不夜城宫门口,我想你应该也不是很想去吧?” 谢昭带着一丝得意的笑容登时卡壳,她嘴角抽搐了两下,着实吃了一瘪。 南墟不再与她废话,两根手指静静按在谢昭左手脉间,蹙眉细细探她的脉象。 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神台宫大祭司那张俊美非凡的脸便越是难看,几乎脸黑如陈墨。 他轻轻抬眸看了看不知何时安静下来、难得沉默的谢昭,从喉间逼出一句话来: “悲花伤月,原来你中了‘悲花伤月’。” 被拿捏着命门,明明白白把脉象探了个分明透彻,谢昭也就不再装傻充愣了。 她身上的毒如今状态十分特别,若是寻常高手或许即便探了她的脉,也看不出来什么特别。只当她天生筋脉根骨不好,存不住内力,所以只能做个金遥境的废物。 但是祗仙玄境的绝世高手,本就不是寻常人。 更何况,她这位师兄虽然终年端坐神殿,却博览神台宫诸多古籍群书,见多识广,实在难骗。 “‘悲花伤月’乃是天下奇毒,据说来自西疆酆斓皇朝王室。 若是中了此毒,不论是何等武道境界的高手,丹田都会被毒气堵塞,内力真气封印于气海无法在身体中运行自如,形如没有内力的废人一个。” 南墟似乎有所不解。 “但是中毒之人除了不能使用内力真气之外,由于毒性都聚集在丹田气海之处,所以并不会对人造成身体其他实质性伤害,更不应伤及本源肺腑。” 南墟说到此处微微一顿,他眼眸微垂,似乎在思考什么。 片刻后他终于豁然抬头,显然已经有所推论,沉着脸皱眉补足了自己的猜测。 “所以我猜,你如今之所以落得个身负重伤,筋脉寸断,毒素遍布血脉肺腑的下场,正是因为你中毒之后不肯受手就擒,强行逆转动用内力和真气,硬生生强破拦截在丹田处的‘悲花伤月’? 因此虽然你将毒从丹田暂时逼了出去,短暂获得一段时间的内力,却也让本该封存在丹田、对脏器本来无害的毒素,随着真气运转,游走向全身经脉血液、皮肤肺腑,以至于会变成如今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谢昭沉默片刻,偏头看着他笑了笑。 南墟蹙眉:“怎么?我说的不对?” 谢昭眨了眨眼,一脸无辜茫懂。 “我真的不懂你在说什么,公子。” 南墟当即猛地闭眼,就连呼吸声都沉重了几分。 很显然,他是在竭力克制自己沉心静气,不要发火。 半晌,他再次睁开眼。 “符景词,我不问是谁给你下的毒,因为这个问题根本就不需要问。 我只问你,给你下毒的人难道没有提醒你,‘悲花伤月’一旦种下就不能再妄动内力。 否则轻则经脉寸断危在旦夕,重则毒性深入心脉当场毙命吗?” 谢昭失笑。 “.那自然是,提醒过了。” 南墟冷冷的看着她,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 “既然提醒过了,你又何故作死?” 谢昭“嗐”了一声,一副云淡风轻万事不过心的样子。 她此时浑身上下只有一张嘴能动,但即便只有嘴能动,也足以气死人了。 “我这不是没事吗?我既敢做,便有把握不死。 只要能在事后再度将毒性压进丹田里,不使其持续游走于经脉内腑中,就没有性命之忧。” 没有性命之忧? 南墟暗自咬牙,几乎被气笑了。 身负重伤,元气大伤,内力空虚,经脉皲裂——这幅鬼样子,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她管这叫“没事”和“没有性命之忧”? 她可还能提得起那炳重若千斤的“山河日月”? 其实说实话,以谢昭如今的气力,还真是提不起“山河日月剑”了。 她只能勉强耍的动那柄重量比“山河日月”轻上不知多少倍的“黄金台”而已。 南墟的表情很难看。 “符景词,你知不知道若是你当时没有胡来,而是老老实实在中毒之后不妄动内力,那么若有一日拿到解药服下,便会立即恢复如初。 但你居然如此失智,强行震散‘悲花伤月’,致使毒性不仅伤及丹田,更伤及根本,即便有一日找到解药,也未必能完全治愈这毒。” 谢昭叹气,她如何会不知? 但是当时的情况,也并没有给她第二个选择,不是吗。 南墟居然转瞬间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了一丝蛛丝马迹。 他蹙眉细思一瞬,当即恍然,冷声道: “我知道了,原来如此你并非不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 你之所以迫不得已强行冲破毒性、逆转经脉,是因为那个时候你以为已经到了走投无路、到了孤注一掷的时候,你甚至一度还以为” 他摇了摇头,面带一丝冷然的嘲讽。 “——以为不夜城发生了政变,于是背水一战、拼死也要短暂冲开毒性,只为了带那个小皇帝脱险吧? 殊不知.其实他根本就不需要你的保护,甚至他才是策划这一切之人!” “是他,对吗?命人给你下毒的人是他,咱们南朝的皇帝陛下,你的胞弟。” 谢昭或者说是符景词眉心微微一抽。 静默一瞬后,她却轻笑了一声,然后摇了摇头。 不知道她是算是否认,还是她不愿再与南墟深谈此事。 谢昭开始顾左右而言他,无辜道: “这都晌午了吧?中午吃什么啊,我都饿了。” (本章完) 第115章 枭雄 南墟冷笑,知道她这是又开始装傻了。 他心中郁结,偏要多刺她两句。 “饿了?那怎么千岁殿下不回不夜城呢?宫中御膳房,总不至于少了天宸长公主一口饭吃。” 谢昭无奈,她叹了今天的不知道第一次气。 “南墟啊,险死还生,我们还有活着相见的一日已是幸事,你又何必跟我置气。” 一年零八个月的忧虑焦心,高塔神殿中虔诚问天十余次的心力交瘁,此间种种在南墟的心中早已累积成沉甸甸、气势滔天的怒气——见到谢昭这天,他一辈子的心平气和便几乎都在这日用尽了。 如何能轻易消了气? 南墟语气凉凉。 “险死还生?你真当自己‘生’了吗? ‘悲花伤月’在之前已然伤及你肺腑本源,如今也不过是暂时还没死透罢了。” 谢昭失笑,换了个称呼。 “师兄,我晨起只喝过一壶清酒,又爬了这许久的山路,是真的饿了。” 南墟一句“怎么不饿死你”刚刚出口,就见谢昭突然脸色微变。 她语气极轻,声音突然弱上了许多。 “.南墟,你先解开我的穴道,我不太舒服。” 南墟皱眉。 “你休想。我说过,别玩花招。” 解开穴道做什么,看她抓住机会再溜得不见人影? 如今天大地大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地,除了神台宫她哪里也别想去。 谁知谢昭额间突然瞬间暴汗,她眼神飘散,嘴唇苍白。 那副因为被点了周身穴道而无法动弹的身体,居然突然开始剧烈颤抖了起来。 这分明不是装的,而是经脉有异! 居然不是装的? 南墟心里一惊。 但是他还来不及细思,下一刻就见谢昭已经猛地吐出一口黑紫色的污血,旋即整个人如同被抽了骨头和筋的龙一般,彻底坐不住、瘫软了下去。 南墟一贯清冷平静的神情猛地一变,稳稳扶住向前倾倒的她。 “阿词!” * 再次恢复意识的时,谢昭望着头顶垂落的格外熟悉的纱帐,居然有种大梦千年,庄生梦蝶的错觉。 仿佛靖安三年不夜城雪夜中那个惊心动魄、令人痛彻心扉的一夜,不过是她某一日练功累了午睡中做的一场稀里糊涂、引人发笑的噩梦。 直到她轻轻偏过头,看到趴在塌前蹙眉累得睡着的南墟,才堪堪醒过神来。 原来不是梦啊 南墟虽然说话不好听,却君子守礼,从不会睡着在她的昭华殿。 看来她是晕倒了,且性命垂危。 因此,南墟才不得不留下照顾她。 谢昭刚刚醒来,脑子说清楚也不清楚,说不清楚还清楚一些。 她反应有些迟钝,总是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夕的荒谬之感。 谢昭用力想要撑起身体坐起身来,却发现自己居然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如此无力虚弱的感觉,她已经有大半年不曾感受过了。 不过这种有心无力的感觉,在她之前养伤的那一年几乎日日如此。 那段时间她时常觉得手脚无力、心慌气短,仿佛下一刻就要疲惫的断气一样。 但是偏偏这口将断不断的气总是能续上,由此可见,她当真是祸害遗千年。 谢昭的动静惊醒了沉睡中的大祭司南墟。 南墟几乎在睁开眼的瞬间,神色就已经彻底清明。 他看到默默睁开眼看着他的谢昭,心里不知不觉轻轻舒了口气。 他问:“醒了?” 她答:“嗯。” 谢昭睡得脑子发胀。 不仅脑子发胀,她甚至还感觉浑身经脉和内脏都像是被什么东西榨干了一般,整个人都有些发虚。 自然也没什么额外的精力和兴致,继续搞事与南墟斗嘴了。 南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这次是我的错,不该点住你周身大穴,以至于你经脉中的微弱真气不能继续流转,丹田中的‘悲花伤月’借机涌出,冲击内腑险些要了你的命。” 谢昭不想他负疚,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道: “怪不得你,我自己尚且不知被点住全身要穴居然还会放出丹田里的毒,更何况是你了。说来还要谢你救了我一命。” 南墟皱眉问道:“这毒居然.这般刁钻麻烦。” 其实,毒本身虽然膈应人,但是本来倒也不至于麻烦得如此别出心裁。 只是谢昭当时担心昭歌生变、符景言会遇险,于是急于尽快破开毒性束缚,短时间拿回武力,借此带符景言突围出宫……这才倒转经脉,强行震开丹田。 以至于本来只会作用于丹田的剧毒,变成了如今这种蔓延了全身的毒,可谓麻烦大了。 别说他们没有西疆王室秘药“悲花伤月”的解毒之法,即便是拿到解毒之法或是解药,此时恐怕也因为毒素在她全身蔓延,而已无法彻底根除。 南墟何等聪明,从谢昭中毒之后的种种迹象反应和伤势,便可将当日种种情形推断的八九不离十。 他冷嘲,也不知是心痛她的遭遇,亦或还是在看她笑话。 “你还真是有一个‘好’弟弟啊。” 见谢昭笑着摇头并不答话。 南墟眉峰紧皱,凉凉道: “所以,他以大婚以来的第一个生辰为由,写信将你请回不夜城,要你与新后见上一见、顺便给他同庆万寿,结果最后,却闹出了这么一出。” 他上下打量着她那一脸憔悴不堪的病容和因毒素面目全非的脸,淡淡的道: “你故意将散落的那部分毒素运气走到面部,就是为了借此掩盖自己的真容吧。” 这话南墟并不是在提问,只是陈述。 但问题随之也来了。 “你对小皇帝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一贯爱护退让,连重话都不曾说上过一句,为了他也算呕心沥血。 你到底是怎么得罪他了,以至于他居然敢这么早就动你?” 南墟早就看出这小皇帝并非厚道大度之人,只是符景词不愿相信罢了。 只是就连南墟也没有料到,靖帝符景言居然敢在刚刚登基两年、根基尚且还未稳的时候,就敢对自己在南朝最大的靠山、他的嫡亲姐姐天宸长公主下手。 若生在乱世,符景言其人……说不定倒也算是破釜沉舟的一代枭雄了。 (本章完) 第116章 人心难测 谢昭沉默良久,似乎是终于积攒起来一些气力。 虽然她手脚此时还酸软着,力气也并不太多,但还是抖着手臂强撑着坐起身来。 待坐直了身体谢昭似乎是出了一会儿神,如同弓月般的眉弓亦微微垂下。 她回忆道,“我抵达昭歌那一日,乃是那一年的大年初一。 那日刚刚回宫见过言儿,他便说,希望我能将‘洛书真言’交给他。 他决意练就真言术成为真正一言九鼎、天下莫敢不从的帝王;还说. 总之最后,我们之间,没有谈拢。” 她咽下了后半句。 其实,那日靖帝还要求她在次年十八岁生辰过后,便正式脱下神袍、离开神台宫,回归不夜城。 从此,以天宸皇朝长公主的身份,留在宫中辅佐他。 但这个倒也不必告诉南墟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南墟本就不太喜少年天子,这话若她实说了,也不过是引他对景言更生嫌隙。 她与景言今后山高水长江湖不见,但南墟却还是要承师命、以国师的身份继续效命于天宸皇朝的。 南墟不可思议的看着谢昭,脸上带着一丝鄙夷不屑。 “所以,你这位弟弟精心谋划、天衣无缝的准备了四日。 然后便在大年初五、你们二人生辰这日,多年潜心隐忍、一招勃发致胜,命人给你下了这‘悲花伤月’。 他这是打算圈禁你,强行命你做个听话乖觉的长公主?” 谢昭偏头看他笑笑,像是自嘲,这种时候她居然还十分中肯的评价了一句: “其实,景言的计划是‘精心谋划’不假,但实则算不上‘天衣无缝’。 是我自己毫无警惕之心,在他面前不曾设防,有此一劫,倒也不亏。我只是没想到.” 她的目光突然有些茫然若失。 只听她轻声补全了之前将说未说的话。 “我只是没想到,他居然.会那般恨我。” 恨到想要将她折断羽翼,变成观赏之笼中鸟。 谢昭苦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我自小到大其实很少回昭歌,我想过的,景言或许心里也曾有过诸多埋怨,失望于我心在江湖不在庙堂,觉得我这个做阿姐的不够在意他,尤其是在母亲过世后。 但是始终相信等他再大一些,总有一天是会明白我的苦心。 却没想到原来景言对我,早已不是‘埋怨’而是‘怨恨’。” 她过去时常盼着弟弟早日“长大”,大到足以保护他自己,撑起他自己的一片天。 但却没想到原来他其实早就“长大”了,只不过,是以另外一种让人猝不及防、意想不到的方式。 那一日符景言眼底的情绪她看的分明,有迟疑,有兴奋,有不忍,有雀跃,有挣扎,亦有憎恨。 时至如今,她不会再自己欺骗自己。 他恨她。 南墟在此之前,从未在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千岁剑仙”脸上,看到过如此这般脆弱的神情。 聪明绝顶、智多近妖的“千岁剑仙”,此时在一同长大情同手足的师兄面前,茫然无措的就像是一个迷了路的孩童。 谢昭用左手轻轻抵在右手手腕上捏了捏。 这里曾经有处旧伤,是她还是幼小孩童、功夫练得不到家时受过的旧伤,因此哪怕日后她踏入祗仙境,成为了威名赫赫的“南朝第一剑”,依旧觉得此处偶尔抽痛一番。 但是倒也不打紧,只是想事情专注时难免留下了这么一个轻轻揉捏右手腕的小习惯。 谢昭心里微叹。 其实在刚刚被凌或和韩长生捡回去,不得不缠绵病榻、甚至无法起身的那一年里,她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 谢昭那时不仅想过,甚至可以说是每每当她从病痛中醒来、短暂恢复神志的时候,都会翻来覆去的复盘那一夜,绞尽脑汁的想要捋顺其中因果。 她会想符景言为何要这样做? 也会想他们姐弟之间,何至于走到此步? 那时候的她内伤沉重,几乎没有一丝内力可用,身上有多处外伤,肋骨断了两根,腿骨更是断了个彻底。 ——后来,周身碎骨因为她的独家心法“迦逻心经”作用下重新愈合。 那些破碎的骨头,在自己的骨肉里如虫蚁啃食骨髓的痛苦中再生。 虽然最后奇迹般重新长好了腿骨,但那段时间也是真的痛到让人连发抖的力气都几近没有。 讲真,谢昭儿时习武,经年如履薄冰,但这辈子都不曾伤得这么重过。 养伤期间,痛到她睡了醒,醒了又睡。 期间反反复复不知朝夕,也不知最后人是真的睡了还是昏迷了。 即便如此,她也还是会在自己难得清醒的时刻,尽力抓住头绪去捋顺那一晚发生的种种,可惜均是无疾而终。 于是后来,慢慢的她也就不再想了。 她的身体也逐渐开始慢慢好转,再到后来,她终于能起身了。 再然后,她开始整日招猫逗狗的闲逛,让素来喜欢安静的凌或头疼不已。 但是好在我让自己忙起来也没什么不好。 如此便也不会再想起那些想不通、理还乱,徒增烦恼和难过的旧事。 南墟沉默良久,突然缓缓道: “洛书真言自古便有‘言出法随’的传说传世,虽然千百年来无人亲眼一见,但也因此愈发神秘诱人,引人想要据为己有或是一探究竟。 符景言是个有主意的,他既想要,你又无意,何不给他?倒也安生。” 什么是“言出法随”,那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庞大力量。 哪怕是天子,亦会生出觊觎之心! 谢昭却轻轻摇头。 她蹙眉道:“洛书真言,我绝不能给他。 我曾告诫过景言,洛书真言虽有言出法随、号令天下、开山劈海的传闻,但是若非祗仙天境,绝不能翻开阅看。 即便是我这个祗仙玄境,亦不敢看只字半语。他觉得自己是天命所归的天子,便定然能学会‘言出法随’的箴言谶语之术。 实在是太天真了,也太过自傲,我不能看着他自寻死路。” 人人都说《洛书真言》是“天赐神词”,谢昭却不觉得这算是什么福祉。 若真是福祉,又岂会千百年来只有传说却无人一见究竟? 符景言生来根骨不适合习武,但谢昭知道,景言内心其实一直崇尚得到力量。 因此这东西一旦真的交到了景言手中,他是绝对控制不住要去强行学的,届时必会引来大祸丢了性命。 这些利弊,之前她并非没有告诫过符景言。 但是正如南墟所言,天子是个极有主意的人。看似温文尔雅,实则从不会真的听进去旁人的劝。 单从这一点上看,他们姐弟其实很像,都有自己的固执。 第118章 失踪人口 韩长生本来打算在神台宫外山脚下,跟所有一起来看问道盛况的江湖中人一同,在此打上一场“持久战”。 他决意定要亲身经历,不能错过这场旷世之战的每一分每一秒! 但是谁知他才在神台宫外等了两天而已,就在离开李府的第二日后半夜,就见到了一脸严肃焦急,急匆匆赶来找他的凌或。 而凌或开口第一句,居然就是石破天惊的一句—— “谢昭不见了,入夜尚未归。” “什、什么?” 韩长生瞠目结舌,他先是抬头看了看已经深得见底的夜色,愕然发问: “她昨日不是还说自己乏得很不耐烦出门,要留在客院睡觉,让我等闲之事不许去烦她? 她没在屋子里睡觉?其他房间找过了吗?问过李家的下人了吗?确定不是在李府哪个犄角旮旯景色优美的园子里睡着了?” 韩长生一口气就丢了无数个问题出来。 凌或蹙眉摇头。 “昨天一整日,谢昭倒是都在客院里自己的房间中休息,不曾出过门。 但是今早辰时,她说无聊要去城中逛逛看看热闹,之后便不见了踪影——我跟了,没跟上。” 韩长生牙疼似得“嘶”了一声,目瞪口呆道: “你跟了,但是没跟上?连你都没跟上?不会吧?” 他声音拔的高,甚至还吓了自己一跳。 然后,他回过神来连忙四下看去,见周围无人,这才放下心来收敛声音小小声继续追问: “你是什么境界,她又是什么境界?你跟踪她那还不是手到擒来?怎么还会将人跟丢的?” 凌或缓缓摇了摇头,大方坦言自己的轻功确实比之不足。 “谢昭的外家身法乃我平生罕见,论轻功的步法,我不如她。 她武道境界虽低、内力也不济,但是轻功当属上上流。” 上流就算了,还上上流? 有这么夸张吗? 韩长生摸了摸鼻子,似乎是不太相信。 但是这会儿倒也容不得他不信了,因为人是真的丢了! 以凌或这种沉稳严谨、少年老成的性格,是绝对不会拿这种事情来跟他开玩笑的,他可不是谢昭那个满嘴胡话的小没良心。 于是,韩长生连热闹都没心思看了! 二人急匆匆赶着夜色进城,一路上避开城中各个坊间巡夜的卫兵,分头几乎将昭歌城夜里所有还有人烟的烟花柳巷、酒馆赌场,一一排查了一遍。 但是当两人再碰头时,却发现对方都是毫无所获。 直到第二日早上,他们二人已经分头找了谢昭足足一整夜,才终于确定这谢昭小王八蛋居然真的失踪了。 “可是.她能去哪儿啊?” 韩长生疑惑,他这一晚上累的跟狗似的,还差点被当成去逛窑子的恩客拉进去清白不保,他牺牲大了去了。 等他们找到谢昭这小没良心,他非要再从她那里多讹出几两银子,了作安慰赔罪不可! 还以为她这次到昭歌以后改邪归正了,没想到居然是玩了一种很新的东西,玩得更野了都敢夜不归宿了。 韩长生搔了搔头。 “不过我记得先前咱们在汝阳时她好像说过,自己以前曾居昭歌城,但是如今已经没有家人了,所以四海为家走到哪里算哪里。 虽然她在昭歌已无家人亲眷,但是旧友总归应该还有的吧?莫非是去寻友叙旧了?” 凌或当即摇头。 “不会的,谢昭即便是去城中寻友小聚,但若是彻夜不归,也会找人捎个口讯给我们。 她虽然爱热闹也爱玩笑,但是做事向来是有章法的,不会平白让人担心。” 韩长生皱着眉头细思,试图还原还有可能发生的情景。 “那若是阿昭喝多了呢?她的酒量一向不好,还总是贪杯。 说不定遇到旧友畅怀大饮,结果醉倒在别人家里,自然没办法给我们捎口信。” 这点说来,韩长生自己也觉得很是奇怪。 谢昭这家伙吧,酒喝多了难受、非说自己心口疼。 但若是不喝也难受、又要说自己畏寒需要浅酌几盏清酒暖暖身。 要让他来说,这不妥妥就是“人菜瘾还大”吗?既馋酒,又没量。 韩长生并不知晓他望眼欲穿的天下名剑“黄金台”,居然就是谢昭手中那根缠着麻绳又呼满了泥土、任凭主人长眼兴许都认不出真身的“打狗棍”。 一直以来,他也只将谢昭当做寻常金遥境的“菜鸟”。 不过凌或心里却认定了,尽管谢昭东扯西扯不愿道尽实话,但她的来历绝对不会单纯只是一个与路伤雀或许有故的谢氏家奴。 谢昭身上矛盾之处其实很多,她明明只是一个境界低微的无名之辈,却又对江湖轶事和昭歌秘闻知之甚详。 但既然此时她还不想告诉他们,想来也是有她的道理的。 凌或不是一个喜欢强人所难的人,更不喜欢勉强自己的朋友。 这也是他和韩长生最大的不同,韩长生对许多事情都会好奇,也会天真单纯的刨根问底问个究竟。 但其实这世上人人都有自己并不想与旁人言的事,即便是朋友之间,也不需要事事件件落个分明。 不过有一点,凌或心里隐约有些担心 那就是既然谢昭能认识路伤雀,难保不会在昭歌城中还有其他熟人。 若当遇到的只是熟人旧友倒还好了,就怕还有什么旧怨的仇家。 若是如此,以谢昭那三脚猫的境界修为,只怕遇到了是要吃大亏的。 但是凌或心中的隐秘担忧,却无法跟韩长生明说。 因为谢昭偷盗路伤雀的本命佩剑“黄金台”一事,知道的人越少,谢昭才会越安全。 倒并非是信不过韩长生,相反他和谢昭都很信任韩长生。 可是韩长生为人过于单纯,向来不会作假掩饰。他的舌头又一向比脑子快,万一被有心之人套话再无心泄露了什么.这种能要命的大事,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凌或眉心微锁,看着逐渐升起的日头,轻声道:“希望如此吧。” 韩长生也抬头看着日出,打了个哈欠。 “这天都快亮了。” 然后,他又抬手揉了揉眼睛,试图驱散自己忙乎一晚的倦意,旋即精神十足的又道: “昨晚我们只能去那几处固定的场所找人,白天就不同了。 东西二市开了,那边人多消息也畅通,我再去坊市上继续找人打听。” 凌或点头。 “好,我们分开行动,你去坊市,我去城郊。” 第118章 失踪人口 韩长生本来打算在神台宫外山脚下,跟所有一起来看问道盛况的江湖中人一同,在此打上一场“持久战”。 他决意定要亲身经历,不能错过这场旷世之战的每一分每一秒! 但是谁知他才在神台宫外等了两天而已,就在离开李府的第二日后半夜,就见到了一脸严肃焦急,急匆匆赶来找他的凌或。 而凌或开口第一句,居然就是石破天惊的一句—— “谢昭不见了,入夜尚未归。” “什、什么?” 韩长生瞠目结舌,他先是抬头看了看已经深得见底的夜色,愕然发问: “她昨日不是还说自己乏得很不耐烦出门,要留在客院睡觉,让我等闲之事不许去烦她? 她没在屋子里睡觉?其他房间找过了吗?问过李家的下人了吗?确定不是在李府哪个犄角旮旯景色优美的园子里睡着了?” 韩长生一口气就丢了无数个问题出来。 凌或蹙眉摇头。 “昨天一整日,谢昭倒是都在客院里自己的房间中休息,不曾出过门。 但是今早辰时,她说无聊要去城中逛逛看看热闹,之后便不见了踪影——我跟了,没跟上。” 韩长生牙疼似得“嘶”了一声,目瞪口呆道: “你跟了,但是没跟上?连你都没跟上?不会吧?” 他声音拔的高,甚至还吓了自己一跳。 然后,他回过神来连忙四下看去,见周围无人,这才放下心来收敛声音小小声继续追问: “你是什么境界,她又是什么境界?你跟踪她那还不是手到擒来?怎么还会将人跟丢的?” 凌或缓缓摇了摇头,大方坦言自己的轻功确实比之不足。 “谢昭的外家身法乃我平生罕见,论轻功的步法,我不如她。 她武道境界虽低、内力也不济,但是轻功当属上上流。” 上流就算了,还上上流? 有这么夸张吗? 韩长生摸了摸鼻子,似乎是不太相信。 但是这会儿倒也容不得他不信了,因为人是真的丢了! 以凌或这种沉稳严谨、少年老成的性格,是绝对不会拿这种事情来跟他开玩笑的,他可不是谢昭那个满嘴胡话的小没良心。 于是,韩长生连热闹都没心思看了! 二人急匆匆赶着夜色进城,一路上避开城中各个坊间巡夜的卫兵,分头几乎将昭歌城夜里所有还有人烟的烟花柳巷、酒馆赌场,一一排查了一遍。 但是当两人再碰头时,却发现对方都是毫无所获。 直到第二日早上,他们二人已经分头找了谢昭足足一整夜,才终于确定这谢昭小王八蛋居然真的失踪了。 “可是.她能去哪儿啊?” 韩长生疑惑,他这一晚上累的跟狗似的,还差点被当成去逛窑子的恩客拉进去清白不保,他牺牲大了去了。 等他们找到谢昭这小没良心,他非要再从她那里多讹出几两银子,了作安慰赔罪不可! 还以为她这次到昭歌以后改邪归正了,没想到居然是玩了一种很新的东西,玩得更野了都敢夜不归宿了。 韩长生搔了搔头。 “不过我记得先前咱们在汝阳时她好像说过,自己以前曾居昭歌城,但是如今已经没有家人了,所以四海为家走到哪里算哪里。 虽然她在昭歌已无家人亲眷,但是旧友总归应该还有的吧?莫非是去寻友叙旧了?” 凌或当即摇头。 “不会的,谢昭即便是去城中寻友小聚,但若是彻夜不归,也会找人捎个口讯给我们。 她虽然爱热闹也爱玩笑,但是做事向来是有章法的,不会平白让人担心。” 韩长生皱着眉头细思,试图还原还有可能发生的情景。 “那若是阿昭喝多了呢?她的酒量一向不好,还总是贪杯。 说不定遇到旧友畅怀大饮,结果醉倒在别人家里,自然没办法给我们捎口信。” 这点说来,韩长生自己也觉得很是奇怪。 谢昭这家伙吧,酒喝多了难受、非说自己心口疼。 但若是不喝也难受、又要说自己畏寒需要浅酌几盏清酒暖暖身。 要让他来说,这不妥妥就是“人菜瘾还大”吗?既馋酒,又没量。 韩长生并不知晓他望眼欲穿的天下名剑“黄金台”,居然就是谢昭手中那根缠着麻绳又呼满了泥土、任凭主人长眼兴许都认不出真身的“打狗棍”。 一直以来,他也只将谢昭当做寻常金遥境的“菜鸟”。 不过凌或心里却认定了,尽管谢昭东扯西扯不愿道尽实话,但她的来历绝对不会单纯只是一个与路伤雀或许有故的谢氏家奴。 谢昭身上矛盾之处其实很多,她明明只是一个境界低微的无名之辈,却又对江湖轶事和昭歌秘闻知之甚详。 但既然此时她还不想告诉他们,想来也是有她的道理的。 凌或不是一个喜欢强人所难的人,更不喜欢勉强自己的朋友。 这也是他和韩长生最大的不同,韩长生对许多事情都会好奇,也会天真单纯的刨根问底问个究竟。 但其实这世上人人都有自己并不想与旁人言的事,即便是朋友之间,也不需要事事件件落个分明。 不过有一点,凌或心里隐约有些担心 那就是既然谢昭能认识路伤雀,难保不会在昭歌城中还有其他熟人。 若当遇到的只是熟人旧友倒还好了,就怕还有什么旧怨的仇家。 若是如此,以谢昭那三脚猫的境界修为,只怕遇到了是要吃大亏的。 但是凌或心中的隐秘担忧,却无法跟韩长生明说。 因为谢昭偷盗路伤雀的本命佩剑“黄金台”一事,知道的人越少,谢昭才会越安全。 倒并非是信不过韩长生,相反他和谢昭都很信任韩长生。 可是韩长生为人过于单纯,向来不会作假掩饰。他的舌头又一向比脑子快,万一被有心之人套话再无心泄露了什么.这种能要命的大事,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凌或眉心微锁,看着逐渐升起的日头,轻声道:“希望如此吧。” 韩长生也抬头看着日出,打了个哈欠。 “这天都快亮了。” 然后,他又抬手揉了揉眼睛,试图驱散自己忙乎一晚的倦意,旋即精神十足的又道: “昨晚我们只能去那几处固定的场所找人,白天就不同了。 东西二市开了,那边人多消息也畅通,我再去坊市上继续找人打听。” 凌或点头。 “好,我们分开行动,你去坊市,我去城郊。” 第119章 生辰贺礼 兴许因为乍见南墟这个故人,又与其谈及了靖安三年那场旧事,以至于谢昭当夜整晚都睡得不甚安稳。 她又梦见了那一夜。 其实,自从半年多前她的外伤基本好转以后,她已很久不曾梦见过那晚了。 梦里的景象,几乎和那夜一模一样,一帧一帧复刻的分明。 靖安三年的正月初五,夜色幽深,天幕也是乌沉沉的。 乌云遮住了夜空,举头望去看不见月亮,也看不见星辰。 只有漫天的飞雪,劈头盖脸的砸在人的身上和脸上。 那雪花不重,打在脸上也不疼,反而觉得轻轻的、痒痒的、凉凉的,倒也算有趣。 ——更何况,符景词也并不觉得寒冷。 身为祗仙玄境的南朝第一剑仙,她的内功早已入大成。 她在两年前独创内功心法《迦逻心经》,使得她丹田中的内息真气可以源源不息的运转,她又怎么可能会冷呢? 严寒酷署对人之身体的限制,早在她十三岁迈入虚空境的时候,便摒弃个彻底。 别说是昭歌城中江南意趣的清雪,即便是堃岭雪山寒风刺骨的山雪,她也不会觉得难捱。 于是,她饶有趣味的伸出手接住几枚小小的雪花,回头对跟在自己身后半步距离的小姑娘笑道: “洛儿,咱们昭歌可是有好些年没有见过大雪了。” 南朝天宸少见如此大的雪景,但也因为温度不算严寒,雪花根本站不住脚。 雪花入手即化,想来也是因为她手心温度炙热的原因。 万洛儿却似乎正在走神,她晚上一直都是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 此时突然被天宸长公主叫了名字,才呆呆抬头“啊”了一声,仿佛魂游天外还没反应过来。 符景词好笑的看着她。 “发什么呆呢?如今都是四妃之一了,怎么还一副稚气未脱傻乎乎的样子。” 听着她亲切的玩笑,万洛儿也回过了神,但却还是一副精神不济的模样。 符景词细细看去,居然从她脸上看到了少见的烦躁焦虑。 “你怎么了?” 符景词皱眉停下脚步,奇怪的问:“莫非是跟陛下吵架了?” “怎、怎么会.没有的事儿,陛下待我一直极好。” 万洛儿掩饰般牵起唇角笑着,但是笑容里怎么看都有一丝心虚和飘忽不定。 “我猜也是,陛下待女子温柔,尤其与你还是儿时的情分。” 符景词抱着双臂,歪着头含笑打量她。 “可是,你这孩子素来心里藏不住事,等闲琐事也一贯豁达不去计较。 若不是跟陛下吵架了,那么为何今日这般反常。” 十七岁便得高位的万淑妃沉默一瞬,她垂下头去,几乎不敢看上一眼面前清风朗月一般的长公主。 她藏在宫裙罗袖中的手指,不自觉抠进了自己掌心,声如蚊鸣。 “.千岁,洛儿真的没事。” 符景词收敛起来那分调笑之意,忽然蹙眉问道: “莫非是新入宫的皇后娘娘为难你了?” 否则这个一向率真通透的小姑娘,又怎会是如此神色不宁,惊惧不安的样子。 不过,新后入宫不过几日。 虽然符景词之前对这位新后不甚了解,但她不会如此轻浮、刚入宫便对洛儿这个伺候皇帝多年的老人立规矩吧? 可是看洛儿这番情状,倒是很像心中有所为难纠结,却又偏偏不敢与人言的模样。 “没有!” 万洛儿这次回的极快,兴许是怕符景词误会,连忙又道: “千岁,洛儿只是昨夜睡得不好,所以有些没有精神。 对了,听宫人说殿下为了给陛下准备生辰贺礼,昨日便出了宫,今日方归,想来这会儿也有些困倦疲惫了,要不.” 她明知道不可能,但还是一脸希翼的看着她。 “要不,您随我去蓬莱殿小憩如何?我叫人传话给陛下,就说我们晚些就过去。” 万洛儿今日无意中听到了一件要命的事,她虽然不知究竟、不知真假、亦不敢胡乱说些什么。 但有一事万洛儿却听得分明清楚,就是那枚只要贴身佩戴,便可百毒不侵的“天星展颜”,今日就被安置在蓬莱殿安置。 但是早些时候“天星”被送过去时事发突然,她根本没机会偷偷取出“天星”。 若是千岁肯跟她去蓬莱殿稍待整顿,她便可借机行事,看看能否将那东西偷出来放在千岁的随身香囊中。 再待晚宴结束,她悄无声息的将“天星”再拿回来,放回蓬莱殿藏置它的原处,想来也未必会被人发现。 只要今晚一过,只要今晚一过. 说不定一切就还有转机! 那个人也就不会.犯下大错。 符景词却失笑着看她,摇头道: “那怎么行呢?我这会儿还要去昭华殿取新讨来的‘宝贝’,刚才让伤雀先行一步帮我先送回来的。 那东西我可是寻了好久方才寻到,出宫便是为了取它的。 此物一来恭贺陛下大婚,二来祝他生辰之喜,想必他应该会喜欢。” 今年她备下的生辰贺礼,正是失传已久的前朝传国玉玺! 八百多年前此物在乱世战火中遗失经年,多年来她也是着人暗中寻访许久,近来才有消息的。 本来办事之人是打算等正月初十以后,神台宫的内门弟子们下山接应,这样更稳妥一些,免得再遇到什么意外遗失重宝。 但符景词前几日,刚刚与弟弟发生了些许不虞,惹得陛下又不快了。 因此她便决定不再等了,亲自离开昭歌前去接应,争取早日将传国玉玺带回来。 她想着,若是能在陛下生辰之日的家宴上献上前朝天命所归的传国玉玺,想必他也会更高兴一些。 他这一高兴,兴许便不会再记挂着另外一个有着“天命”之称的《洛书真言》了。 那东西邪性,易毁人心性,陛下接触不宜。 所幸一切都如符景词预期的一般,昨日一大早她便一个人单骑离京,两日一夜快马奔驰,就连吃睡都是在马上解决的。 好在幸不辱命,在今晚陛下千秋夜宴前赶了回来。 她先前在城门外已将此物暂交给路伤雀先带回来,自己则是在入城后独自却东市商铺挑选一只上好的礼盒,准备一会用来装那玉玺。 原本的装置传国玉玺的宝盒,在历经八百多年辗转流失,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谁料她刚买好东西回宫,还没来得及去昭华殿取那“贺礼”,便先遇到了淑妃万洛儿。 万洛儿脸上强带的笑意,几乎快要挂不住了。 她上前一步,算得上有些失礼的一把挽住符景词的手臂,眼底闪过一缕焦虑。 “千岁,您就随我去吧,洛儿许久没有见过您了……宫里无趣得很,洛儿想听千岁讲一讲外面的故事。” 符景词看着女孩儿的目光宠溺。 她虽傲骨峥嵘,但对身边人一向没有架子,也很随和放纵,但这次却还是面带歉意的拒绝了她。 “想听外面的江湖事这有何难,待明日我去东宫蓬莱殿,给你讲上一日也无妨,只要你不嫌无聊就好。不过今天.” 她看了看天色,然后轻轻摇头,笑话她道: “今天便罢了吧,若是我们去的晚了,你家陛下可又要生气了。 他这人啊,生起气来表面越是云淡风轻,心底就越是狂风骤雨。我可是怕了。” 万洛儿几乎都快急哭了,还想再劝。 “千岁,您就——” “——呦,千岁,娘娘,你们二位原来在这儿。可让奴才好找。” 一声急匆匆的声音高声打断了她们。 声音和人,都很熟悉,原来正是靖帝跟前的内监总管袁艾。 第120章 固步自封 符景词转身看到袁艾,旋即就对万洛儿笑了,她一脸揶揄的看着她道: “你瞧,方才我说什么来着,你家陛下看着温吞,实则性子最急。 这千秋夜宴还未开始,便已经派人来寻我们了。” 万淑妃却脸上空白了一瞬,不见喜色,反而更紧张了。 袁艾已经快步走到了两人跟前。 他在恭敬请安过后,便将略带试探的目光不动声色的在淑妃万洛儿身上打了个转儿。 万洛儿下意识轻轻抖了抖。 她此时手臂正挽着符景词,因此符景词在第一时间便有所觉。 “怎么,可是觉得冷了?” 天宸长公主笑容温和,一如既往,就像一个最温和可靠的长姐。 她将内力贯穿在指尖,然后抬手轻轻掸去万洛儿肩头落下的雪花。 清丽出尘的脸上,还带上一丝抱歉的微笑。 “是我的疏忽,自己不觉得冷,便没想到旁人是会冷的。 昭歌城少见如此大雪,你穿得单薄,在户外待了这么久,可别着了凉。” 今日下午,万洛儿很早便神思不属的从东宫出来了。 那时天色尚且未逢大雪,所以她连狐裘大氅都没有穿,一张俏脸早就冻得通红。 符景词声音温和,却一锤定音的道: “你们送淑妃先回去蓬莱殿换身暖和的行头,身体要紧。 千秋宴迟了一会儿也不打紧的,我自会帮你们跟陛下分说解释,他不会怪罪你。” 万洛儿听了这话,心底愈发觉得酸胀。 世人皆传闻“千岁剑仙”天资绝世、桀骜不驯,但那只是因为他们根本就不认识千岁。 只有她们这些千岁的身边人才知道,那些唬人的不实传闻,不过是世人对于强者的妄加猜测、以讹传讹罢了。 千岁她一身佛骨,永远热忱。 旁的绝世高手的强势,大多像是一柄可以披荆斩棘的利刃。锋芒毕露,也让人不敢侧目细看。 但是千岁的强,则更像是一鼎无坚不摧的佛龛。 她的语气总是那般平和,她的声音总是让人听了便能心生宁静。 让人忍不住想听她多说几句话,想多看她几眼。 她的强大,并不会让旁人觉得如坐针毡、坐立难安。 只会觉得如清风拂面,生机无限,又郁郁葱葱。 世所皆知,“千岁剑仙”是南朝的定海神针。 她虽是天宸的守土之盾,但却又从不会与人主动争锋。 她知道,这些年来长公主殿下其实去过很多地方。 北朝邯雍也罢,中州瑞安也罢,甚至是神秘的西南边陲巫岚山脉,但是她在此间却从未与人发生争端、或是生死论战。 千百年来传闻中祗仙境的绝世高手,除了神台宫的祭司退身世外不与人纷争,大多都孤僻冷傲,性情古怪,或是杀人如麻。 像千岁这般有人情气息,也接地气的祗仙境高手,几乎是凤毛麟角。 万洛儿不明白。 千岁千般好、万般好,为何那人为何却 她几乎忍耐不住差点想要脱口而出,将自己无意中听到的那桩阴私从肚子里倒个干净。 哪怕是她听错了,哪怕她过后会因此付出代价…… 但是袁艾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内监总管在符景词那句话后,便已第一时间上前,微微蹙眉不动声色的对她摇了摇头。 “娘娘,千岁所言甚是,奴才这就着人先送您回蓬莱殿换妆。 千岁,陛下已在等着了,不如您先随奴才去九宸殿可好?” 万洛儿仓惶抬头。 九宸殿? 不可以! 千岁,您不要去! 但与此同时,袁艾已经偏过头避开天宸长公主的视线,不动声色的用唇语说“娘娘,想想陛下”。 万洛儿哑然失语。 不过,此时的符景词的心思都放在了那个被她命路伤雀安置在昭华殿的生辰贺礼上,并没有注意到他们之间的反常。 她笑着道:“不急,我还要回一趟昭华殿。不带上陛下的贺礼便空手去了九宸殿,这可不太好啊。” “可是千岁,陛下方才特意交代奴才,寻到您便立即请您先去九宸殿,好像是有什么要事要与你说。” “哦?” 符景词微怔,她疑惑道:“要事?这几日休朝,难道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莫非是因为今年南方降雪颇多,天宸又有了什么天灾人祸? 袁艾一脸为难,嗫嚅道:“这个.奴才就不知了。 但是陛下方才很是着急,殿下您还是先随奴才去九宸殿吧。” 符景词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点了头。 生辰礼就在昭华殿放着又跑不了,她放置的地方很隐蔽,应该不会被人发现盗取。 于是,她言简意赅道:“既如此,别让陛下久等,走吧。” 然后又偏头对万洛儿笑了笑。 “洛儿,回见。你要听的故事,我们有的是时间,明日我再好好说与你听。” 万洛儿张口欲呼,却像是被自己心中的魔障困住一般,死死咬住牙关。 她不能背叛陛下,她不能. 而且 万洛儿此时在心里尚且还存着侥幸之心,千岁殿下乃是陛下世间唯一的至亲,陛下素来爱重千岁。 即便是今日或许会有些对千岁不利的举动,但也不会当真伤害千岁的。 一定是这样! 陛下又怎么会伤害长公主殿下呢? 于是,她就这样鸵鸟一般的心境,看着那个一身清霜色神台宫神袍的背影在漫天飞雪中越走越远,直到消失不见。 她在心里安慰自己说:千岁说的没错,我们.有的是时间。 只是不成想,天宸长公主的这一次的转身,便是她们二人的永别。 那是万淑妃最后一次见到这位风华绝代、脸上总是带着让人如沐春风的淡淡笑容的“千岁剑仙”。 此后一年零八个月的日日夜夜,她经常在梦中惊醒。 然后茫然回想起那一夜的雪,和那一夜在她面前转身而去的少女。 她想,为什么她那般懦弱没有勇气开口叫住她? 为什么就那样眼睁睁放任她离开? 或许……她也是帮凶之一。 后来,万淑妃终日困锁自己在那座东宫蓬莱殿里。 固步自封,不见外人。 她在等一人。 有个人说,第二日的清晨便会来找她。 她会给她讲一讲江湖中那些波涛云涌、除暴安良,十步杀一人的意气风发。 那人对她说“回见”。 既是回见,又怎会不见? “千岁剑仙”一诺千金,言出必践。 万淑妃不信自己等不到。 第121章 你们不敢 而那一夜,后来的符景词呢? 她丝毫不曾怀疑的跟着袁艾去了九宸殿,在九宸殿等候靖帝时,接下了袁艾亲手递过来的出自西疆酆斓的天下奇毒“悲花伤月”的茶水,内息被封。 符景词皱眉,将手抵在自己腹部丹田处。 她看着眼前带队之人,一字一顿缓缓叫出那个人的名字。 “柏如松。” 带着一队骁骑尉前来擒拿伏击她的,正是当朝的吏部侍郎。 也是天宸皇朝大都督柏孟先的嫡长孙,太平长公主的驸马,当朝皇后柏莀萱的……嫡长兄。 符景词在中毒的第一时间就已发现自己的丹田气海,好像被什么无形的屏障封住一般。 她的内力,几乎一丝一毫都提不起来。 她面无表情的抬起头,冷冷注视着柏如松。 这毒居然能奈何得了祗仙境的高手,想必是他们谋划许久,专门找寻了许久,为她量身准备可知她的奇毒。 她淡淡笑了,歪着头看他,真心发问道: “柏氏如今权倾朝野,你已是当朝国舅。 宫变行叛逆之事,又究竟是为何故?难道就当真不怕株连九族?” 柏如松失笑,却不直接回答,只是似笑非笑的道: “千岁,您怎么还生气了呢? 骤然失去一身所向睥睨、无往不利的力量依仗,这其中滋味,恐怕不太好受吧?” 他似乎努力想从符景词脸上的表情,研究出她此时心里的不安。 但是可惜的是天宸长公主到底是天宸长公主,连一星半点的机会都没给他。 于是,柏如松笑的淡定从容。 他决定大发慈悲的再多说一些,彻底压倒这位南朝第一剑心中的清高骄傲。 “千岁,不知您可曾听过‘悲花伤月’这个名字?” 符景词“唔”了一声,当即明白了,于是她淡淡点头。 “西疆酆斓皇室的秘制奇毒,传闻已失传多年。这东西不好找,让你们费心了。” 原来是“悲花伤月”,那也就不奇怪了,怪不得以她的境界亦会受制于人。 柏如松放声大笑,面带钦佩的说道: “不错!您果真是一如传闻中那般博闻强识,无所不知。 不过千岁不要担心,此毒只会作用于丹田气海,只要千岁您不运转内力,便不会毒发,日后若有一日服下解药自会痊愈。 不过,若是您非要妄动内力真气,毒气便会冲破气海满布全身、直击肺腑内脏。 届时伤及根本境界大跌,即便再有解药亦无用。 如松想您是聪明人,还是不要犯傻,乖乖束手就擒为好。 这样呢,我能省事一些,您也能少受些苦。” 他饶有兴趣的看着符景词云淡风轻的脸色,叹道: “人生真是奇妙,想不到有朝一日,您这样‘一剑破万军’的剑中仙,也会落在我这样一个丝毫不懂武功的人手中任人摆布。” 都到这种时候了,符景词倒是不太想跟柏如松做这些无谓的口舌之争。 她听了对方这挑衅之意十足的话,也只是淡淡抬起眉眼,问: “陛下呢?你们将陛下怎么了?” 符景词似是有些疑惑,像是真心想要弄明白他们如此大费周章布下这样一盘大棋,搅动风云到底所图的是什么。 “陛下已迎娶柏氏女,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搞这么一出来,莫非是想换个皇帝上位,弄个从龙之功?” 她淡笑着,眼底却闪过一丝冷然。 “你们选了谁?总不可能是景宜吧,他今年都十五岁了,早就已经过了做人傀儡的最好年纪。所以,莫非是年仅六岁的景年? 如此说来,你们柏家好像还真有一个四五岁年纪大小的小女娘,不过我怎么听人说她是庶出。 难道柏家除了莀萱外,还能再出一个皇后不成? 陛下仁厚,待你们不薄,现在你若是收手,我可算你主动投案罪不至九族。 但若是你胆敢伤害陛下,就别怪我手下无情。” 柏如松冷笑一声。 “柏家的未来,就不必千岁操心了。” 他似乎觉得有些可笑,于是真的笑吟吟的看着她。 “至于陛下嘛千岁啊千岁,您还有空担心陛下?倒不如还是多担心担心你自己的处境吧。” 谁知符景词也笑了。 她半是嘲讽半是不屑的抬起下巴,淡淡道: “担心我自己?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你们敢杀我吗?” 柏如松小人得志般猖狂的笑容登时一顿。 符景词观他神色,了然般轻笑,摇了摇头道: “看,你不敢。你若敢杀我,先前便不会废话这么许多,早在我中毒之处、内力虚空的第一时间便下手了。” 她漫不经心的叹了口气,看着脸色铁青的柏如松,用气死人不偿命的语气,继续说道: “柏如松,不论你们柏家这次发动政变宫变,究竟是柏孟先发了疯,还是你爹爹柏论乔发了疯,但是他们都不敢真的要性命。 或许一个长公主的生死无关紧要,但是‘千岁剑仙’就另当别论了。” 她耸了耸肩,语气平静,眼底是洞察人心的悲悯。 “所以我说了,你不敢动我。你们柏家,也不敢。“” ——你们不敢。 这绝非一个受困于人的弱势之人祈命的请求,而是一个久居上位之人居高临下的陈述。 她说 你们,不敢。 而他们也确实如她所说,不敢。 柏如松神色一变,旋即冷冷一笑。 “千岁啊,您可真是慧极,不错,我柏氏确实不敢要您性命,但困住您这半分内力都没有的废人,倒还是做得到的。 落得这般田地,您已是阶下之囚,再做这口舌之争又有什么意义。” 符景词扑哧一声轻轻笑了,好奇的道: “是吗,你们,真的做得到吗?” “什么意思?” 柏如松蹙眉,下一刻,他猛地意识到什么。 他当下焦急的下意识接连上前好几大步,大声喝止道: “天宸长公主,我没有骗你,你确实是中了‘悲花伤月’之毒! 若是妄动内力,必当经脉寸断、毒蔓逆转全身,届时即便服下解药,亦保不住你这一生修为!你可想清楚了!” “——难道你甘心后半辈子缠绵病榻,做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病人?” (本章完) 第122章 不可追 柏如松只是听命行事,他的主子的指令是让他困住天宸长公主。 若是长公主不“愿意”配合,必要时他让她伤筋动骨、受些皮外伤倒是也无妨。 但是绝不能对她造成真正实质性的伤害,否则他亦讨不到一星半点的好! 符景词嗤笑一声,看向她的目光冷冽如冰。 “那就不劳烦柏大公子费心替我思量,我想的不能再清楚了。” 符景词面上沉静如水稳操胜券,心里却突然有一丝莫名的哀凉。 不知这晚种种其中,太平长公主符景瑜,到底又在中间充当了什么角色? 毕竟身体里留着同样血液的……真是麻烦啊。 下一刻,她不再纠结! 她双手交叉结印于胸前,先是震开了自己胸前真气滞涩的神藏穴! 旋即再移双手直至腹间,毫不迟疑的激起全部内力,逆转经脉生生震开了被“悲花伤月”封住的丹田气海! 祗仙玄境磅礴淳厚的无上内力登时倾泻而出,将殿内围困她的死士兵甲震得同时飞出殿去! 柏如松这种没有内力、不通武艺的文弱公子哥,当场便被符景词爆破的真气震得口吐鲜血,晕死了过去。 符景词身影微顿,眉心微蹙似在忍痛,但下一瞬她面带寒霜,再不迟疑! 她知道如今时间紧迫,分秒必争。 因为一旦她冲破了自己的气海,也不过只能短时间内恢复巅峰内力。 最多一个时辰,毒性便会遍布她全身血脉经络,甚至是肺腑。 届时,即便是她也再压不住这毒,便不再有自保之力。 景言!! 景言的安危,如今才是头等重要的大事! 她必须尽快找到柏氏将陛下圈禁的所在,平安将陛下送到神台宫。 若是届时她还能保持清醒,便可再寄封书信信给小舅舅谢焕章求助。 谢家在军中素有军神之威,哪怕如今谢家血脉凋零,她的外祖父谢霖和三位军中悍将的舅舅们都已作古,只余下浔阳郡王这个不掌兵也不通武道的幼子——但若是浔阳郡王说出的话,必然仍能让军中将领信服,发兵前来勤王平叛。 智多近妖的“千岁剑仙”几乎在破开自己丹田气海的一瞬间,便已经环环紧扣的想好了之后的每一步。 她甚至根本不在意自己为了暂时冲开毒性弄得一身内伤,还心情不赖的想: 只要陛下安好,诸事问题便都不大。 柏氏不过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天,其势崩塌只在顷刻。 但是在符景词踏出九宸殿殿门的瞬间,心中一切信念和坚持,却瞬间分崩瓦解,寸寸龟裂。 顷刻间崩塌的不是柏氏的叛逆之举,而是她自以为稳如泰山的心防。 她怔怔的看着九宸殿外广场上,被重兵环绕拱卫的少年天子。 然后轻声喃喃:“陛下.” ——先前那神思不属欲语还休的万洛儿…… 状若平常却略带歉然的袁艾…… 请她即刻前来九宸殿而自己却并不在殿内的靖帝符景言…… 还有方才一脸胜券在握,眼底还带怜悯的柏如松 雷火电光之间! 所有说得通的、和说不通的线索连成一片,终于彻底拨开了符景词眼前的迷雾! 这一刻,她瞬间就看清了今夜不同寻常的“风雪”究竟是为谁而设…… 原来,根本没有所谓的宫变,所谓的造反…… 柏家也并不是疯了。 他们这一次充当的角色,并不是什么乱臣贼子,相反还是从龙伴驾之功! 呵呵。 符景词面无表情,心里一片冰冷。 原来是这样。 居然是这样。 靖帝符景言无奈的摇头,略带抱歉的对她笑了笑,语气温和宁静: “阿姐,你怎么就一次都不肯好好听话呢? 柏爱卿再三劝阻,你为什么还是那般争强好胜,非要强行冲破‘悲花伤月’伤人伤己?” 他看着面前一言不发、面露失神的符景词,突然笑的更开怀了。 “瞧瞧,朕那位算无遗漏、聪明绝顶,处处都要一骑绝尘压上别人一头的阿姐,原来也会有这样颓废犹如丧家之犬的一日。 也罢,如今你逆转经脉、毒入血脉肺腑,想来将来夜只能做个病弱的普通人。 不过,只要阿姐将《洛书真言》交出来,朕自会在宫中好好荣养阿姐,不会嫌弃你的。” 此时,“悲花伤月”早已顺着符景词周身真气的游走不休。 毒素逐渐冲击蔓延到了她的心脉,以至于她在这一瞬,居然有种心痛如死的错觉。 符景词轻轻眯了眯眼,几乎有些看不清楚眼前那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明明真相已经就在眼前一目了然的摊开,而她也一向不是那种糊涂拖拉的性格,但是符景词此时此刻,却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废话中的废话。 “景言,今日诸事种种,皆为你所为?” 靖帝“呵”了一声,轻笑着摇头。 “可不就是朕嘛?阿姐,到了这种时候,你莫不是还在心存侥幸。 掩耳盗铃、一叶障目,这可不像聪明人的行事风格,更不像阿姐的行事风格。” 他笑得温和顺从,一如从前那个听话的弟弟。 “除了朕身边近身之人亲自递上之外,阿姐是在宫中入口饮食的。 即便如此,哪怕方才阿姐已然中毒,却还以为袁艾只是被柏家人利用了来担心朕的安危,朕可实在是感动。” 符景言面如死灰的看着他,片刻后,她突然开口,声音嘶哑: “……景言,你可知,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小皇帝笑得得体端正。 “朕自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朕在学着做一位‘皇帝’啊! 阿姐,《洛书真言》可不是公主能拿来把玩的物件。 它是天赐神词,只属于天子,你交出来吧。” 符景词再也忍不住喉间那股因为经脉逆转皲裂,而苦苦压抑的鲜血。 一口炽热的赤红喷涌而出,落在九宸殿殿前的白玉石阶上。 热血与地上落满的清雪交融在一起,不分你我。 符景言在看到姐姐吐血的瞬间眉心微皱,但却克制了自己的表情,没有表现分毫异常。 吐出喉间淤血,符景词以“山河日月剑”撑住地面,缓缓再次支起身体。 然后,她就那么面无表情的抬起袖摆,不甚在意的擦掉下巴上污了容颜的淋漓热血。 血还是热的,但她的心已凉透。 她忽然笑了笑。 那笑容极淡,却有种极具风骨的清傲。 “是吗?那么,你且来试试,看看能不能拿到这破神词。” “千岁剑仙”眉宇间,霜气凛然,不可亵渎。 她缓缓抬起那双如远山般旖旎出众的眉眼,无声将“山河日月”横在身前。 这一年,符景词用心准备的寿礼,终是没能送得出去。 她拼得一身的内伤外创,神台宫的神袍衣衫染尽鲜血,几进几出终于杀出了昭歌城。 然后一路逃到昭歌城外不远的兰陵郡,最终毒性大发,气力衰竭。 靖安三年,正月初五。 这一日,本该也是南朝天宸长公主十八岁的生辰。 可惜,她在那一日的不夜城丢了自己。 又在兰陵城郊的神仙岭,丢了那柄陪伴她十几年的“山河日月”。 她还“弄丢”了好多人。 不过,也终于看清了过去那些雾里看花、不忍细细分辨的旧事。 造化弄人,不外如是。 (本章完) 第123章 最好的选择 谢昭大梦初醒,几乎在噩梦中将那惊天之变的一夜,重头到尾又经历了一遍。 以至于她醒过来后,整个人还是显得钝钝的。 她像是一座生了铁锈的机关转轮,竭力转动齿轮但可惜启动失败。 床榻边的窑炉里,正小火煨着什么东西。 谢昭偏着头闻了闻,味道还好,不算刺鼻。 似乎是几种产地不详的调气养身的中草药。 她轻啧了一声,不知道南墟又在发什么癫。 既然已知她身负之毒乃是“悲花伤月”,他便应该知道再做这些无用之功,亦是不会有半点效用的。 ——更何况,她还曾作了一种很新型的死,强行逆转经脉动武,以至于毒性早就蔓延到了全身。 兴许是因为谢昭还活着的消息不宜被人所知,所以神台宫中的整座昭华殿里静谧无声,除她以外再无旁人。 她慢慢翻身撑起自己,感觉居然还不错? 还真别说,不过只过了一夜,她居然觉得此时的体感,要比昨日因为那场“乌龙”心脉再次受伤时舒服了许多。 想来是南墟在她昏沉入睡的时候,给她体内度了不少真气。 本着大祭司的便宜不占白不占的道理,谢昭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没有一点心理负担。 她决定趁南墟不在,悄然离开此地。 此地本不宜久留,此时不走,又待何时? 但是当她的双脚刚刚落在地上的地毯上,房间内布下的那座隐秘无形的法阵便骤然开始阵阵作响。 下一刻,一阵悦耳的风铃因被房间内气流影响,在窗畔声声作伴。 声音清澈,但动静属实不小。 谢昭以手扶额,点了点自己的眼眶,无奈道: “你的戒心从什么时候开始,居然也变得这么强了?” 南墟推门而入,凉凉的瞥她一眼。 他不置可否的说:“那就要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居然变得这么不知死活了。” 谢昭逃跑未遂,但也并不觉得有多尴尬。 她一派从容的摊开双臂,掌心向上,一副随遇而安的乖觉模样。 “祭司大人日理万机,又何必浪费世间和精力,盯着我这个闲人不放?” 骨伤和脏腑之伤素来后患无穷,极难从根本上治愈。 尽管谢昭的外伤早已经好了,从外表上看也跟没事儿人似得并没什么两样。 但是只有她自己心知肚明,经过那一遭后,她这身子骨早就大不如前。 体感畏寒,时常疲倦,睡着后多梦却沉、难被唤醒,精力不济警惕心降低等等后遗症数不胜数。 但是好在,这些都是无伤大雅与性命无虞的小事,问题不大。 她向后靠在榻上的脊枕上,轻轻舒了口气。 然后挑眉若无其事的叹了口气,道:“我真的得走了,再不回去,会有人担心。” 她昨天一日一夜未归,这是之前从未发生过的情形,想必凌或和韩长生必然已经急了。 尤其是在凌或心中,已经默默认定她就是那个不知死活偷盗路伤雀“黄金台”的小贼,是个有“案底”且功夫不到家随时有可能被苦主抓住打死的人,只怕这会儿他们已经急疯了。 今日,她是一定要回李府的。 南墟目色沉沉,突然道: “回去?怕人担心?原来‘千岁剑仙’符景词也是长了心的人,我还以为你从来不知旁人也会担心。 昨日事发突然,你不甚清醒、状况亦不佳,所以有些话我当时便忍下了不曾开口。 今日既是你自己先说到此处,那么我也有两个问题想要问问你。” 神台宫大祭司此时说话的语气平静且并不高昂,但是却隐约有种风雨欲来的惊涛骇浪之感。 谢昭有气无力、不甚走心的随意招了招手,安慰他: “南墟,你看看你,生什么气啊。师父以前就说了,你这人啊看着清冷,实则气性大的很,这样于修行占卜一道可不好。” 南墟不理会她的打岔,冷冷继续说道:“第一个问题,当年事发之夜,你既能侥幸逃出不夜城,为何没有回神台宫? 第二个问题,既然你如今已经回来了,为何还要挖空心思离去,这天下四境莫非还有哪处地方能比神台宫更护你周全? 还是你好日子过够了,偏生想过外面吃苦受罪、颠沛流离的日子?” 谢昭脸上的笑意不知何时起渐渐淡了下去。 片刻后,她突然微垂着头轻轻“嗐”了一声,然后摇着头极轻的笑了笑。 “千岁剑仙”那双曾经顾盼生辉的眉眼,自下而上定定落在南墟的脸上,淡淡开口: “南墟,我以为,我们二人都是聪明人,所以有些事情心知肚明,倒也没有必要说的那么清楚。” 南墟蹙眉,眼底几不可察的微微一动。 “你什么意思?” 谢昭轻轻叹了口气。 “南墟啊,这么多年过去了,日子说长不算长,说短也不算短了。 你我一同练功,一同守着这神台宫,你熟悉我,正如同我熟悉你一般无二。 你不会以为,我傻到时至如今依旧一丝察觉都没有吧。” 南墟狭长的眸色微动,他眉心微攒,不动声色的落在谢昭的脸上,眸光暗淡了几分。 谢昭的视线却并没有继续看着他。 她只是再次微微低头,垂下的瞳色间闪过一丝微不可觉的失望。 她安静的看着自己虚虚摊开在眼前、瘦削且根根分明的手指,语气平淡的继续道: “依照神台宫的旧礼和南墟大祭司你的个人习惯,每年的正月初一,你必会在高塔神殿汲取星辰之力发动摘星术,观次年星象是否有异常。 而你观察星象的主要对象,自然就是会影响南朝朝局的那寥寥无几的几人。 想来靖安三年大年初一的那日,你便已发现了几日后我的命星昭显大凶之兆,可你” 谢昭微微停顿一瞬,旋即失笑补全。 “却并没有告知我。” 南墟目光沉积如水。 他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静静地听她继续说下去。 “神台宫地处昭歌城城郊,距离不夜城也不过一百余里。 你若当真想预警警示于我……甚至并不需离开神台宫亲赴昭歌,只要一封飞鸽传书便好。 整整五日的时间,正月初五前我是必然能收到的。” 谢昭说出这番话时,眼底并没有什么恨意。 她那副仿佛早已“事不关己”的豁达,若是不知情的旁人听来,还以为她说的不过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而不是关乎己身。 “可是你没有。不是来不及,而是不想说。对吗? 所以,关于方才你问的第一个问题,我想这就是答案。 至于第二个,我想也不必再答了吧?” 虽然不知南墟为何隐瞒她关于她命星偏离、星象垂危之事,但他确实沉默不言,放任了那一切的发生。 对于后来身负重伤,内力几近于无的她来说,神台宫真的还是最安全的地方吗? 谢昭不知道,如今也不想知道了。 所以流落江湖,也未尝不是那时的她所能做出的最好选择。 第124章 凡生亦可撼天 谢昭抬起头,静静回望着南墟,似乎如今早已可以毫无芥蒂的坦诚坦言自己的本心。 她本有一对天生的梨涡。 但当笑容太过清浅的时候,那对梨涡便会几近于无,显露得不太清晰分明。 “其实,那一夜最初我是没有时间思考这些有的没的。 讲真的,那时发生的一切确实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 当时实在是太过混乱,所有的一切,都很混乱……我自己也很是狼狈,根本无暇想那许多。 ——即便是我,当保住性命已是万分艰难的时候,又怎会还有时间去仔仔细细复盘整个过程中支离破碎的支线,再去想东想西、思考神台宫为何无人示警支援?” 谢昭的视线微微放空,她似乎有些走神。 “所以,其实那夜我最开始并没有想到你这边的事。 那时候在我心中,神台宫本能还是我的第一选择,是我心中最安全的容身之所和避难之地,也是我当时拼尽全力也想回来的地方。只是.” 她笑容淡淡的。 “后来路上出了一些岔子,最终导致不能成行罢了。” 南墟不动声色的转开了视线。 他掩饰住自己眼底的沉痛,不再与之对视。 那张今非昔比的容貌,让他避无可避的无法不去深究和细想她这段时间到底经历了什么。 至于当时到底出了什么样的“岔子”,才会让她近在咫尺,却终究不能回到神台宫。 如今他不需再细问也能猜到,不外乎是被重重死士追兵拦截,血战到底却还是无法回来。 说到这里,谢昭突然想起.在那个她的视线几乎被鲜血浸透的雪夜,将死狗一般破败的她捡回“家”去,话不多总是沉着一张俊脸、却心地最为温和敦厚的凌或; 又想起那个总是跟他斗嘴置气、嫌弃她境界低微、但是哪怕自己也不是什么高手,有了危险却还是第一时间以保护的姿态挡在她面前的韩长生。 然后,她突然释然般的轻轻笑了笑。 然后,她轻声回忆道:“再到后来我被人救下,浑浑噩噩的养伤期间,其实也就想通了许多过去没有想到的细节。猜到了即便是你,亦对我有所隐瞒。” 她的笑容毫无芥蒂。 “但是不管你信是不信,其实我并没怨恨过你。 事后我也曾想过,或许那日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回到神台宫,似乎已是我最好的结局。” 南墟艰难的开口,他声音嘶哑,情绪难辨。 “阿词,同样的话,不管你信是不信,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过害你至此。” 这话半分不曾掺假。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昭歌城中之人设下的那个局,还有失传已久的西疆剧毒“悲花伤月”这一环相扣。 而她也并没有如他当时预想的那般,只是简单吃亏、受个教训那么简单. 她几乎送了一条性命进去,如今脱胎换骨,竟然面无全非。 谢昭失笑摇头道: “我知道,你的行为算不上助纣为虐,顶多是冷眼旁观想让我吃个教训罢了。 事后我也依稀猜到,你当时之所以不曾警示于我,或许你只是希望我能借此事看清景言的野心。 看清楚那些所谓‘和乐美满’‘不分彼此’的姐弟之情,不过是我一个人的一厢情愿。一如你之前时常在我身边说的那些话那般。” 南墟沉默一瞬,终是缓缓叹了口气。 聪慧如她,一切洞若观火。 他甚至根本什么都不必解释。 南墟轻声道:“你猜的没错,关于‘悲花伤月’是我失策了。 我本以为那次经历于你而言,最终不过只是一场无关痛痒的试炼——一群蝼蚁之辈的热闹集会,又怎可能当真撼动擎天之木。不曾想” 谢昭了然的笑了笑,替他说全了下半句—— “大祭司自然不曾想到,我这个所谓祗仙玄境的‘绝世高手’居然那般不中用。 被亲近之人用一杯‘悲花伤月’就放倒了,还自伤自毁、拼命去救一个其实根本不需要我去救的人。 是我自己没用,怨不得你,也怪不得旁人。” 南墟冷冷看着她,却不买账。 “这件事是我欠你的,不需你来替我找理由,无心之过亦是过错,我自会偿还。 但你说‘怪不得旁人’又是何意?你那弟弟心胸狭隘、薄情寡义,难道你真打算就这么算了?” “你看看你,怎么又来了.” 谢昭无奈的摊摊手,苦笑道:“天下熙攘,四境变迁,世间本无蝼蚁,凡生亦可撼天。 我如今只是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抗的小废物。也只想过几天安生自在、诸事不理的逍遥日子,不这么算了,你想让我如何? 难道要我借你之手、仰仗神台宫之势,搞得天下纷争南朝巨变,杀到昭歌城去换个皇帝么? 换成谁呢? 是换成我那位只喜欢做木匠活儿、如今十六岁的二弟景宜,还是那个七岁了却连千字文都没背全的幼弟小景年?” 南墟冷冷看她,目光冷静而犀利,缓缓吐出冰冷的一句话: “有何不可?若是你那两个庶出的弟弟都不中用,从皇室旁支血脉里挑个堪用之人,倒也并非不可行。” 谢昭怔怔看着他。 似乎是没想到身为天宸国师的他,居然会说出这样一番惊世骇俗的话。 南墟淡淡挑眉。 “有那么奇怪吗?神台宫的大祭司奉祖训,必须世代效忠于天宸皇室此言不假,但却并没有言明必须效忠于哪个皇帝。” 这个不行,那便换一个行的,只要是天宸皇室的血脉,对他而言又有什么分别? 他也并不算违背祖训。 谢昭皱着眉,毫不客气的说道:“你怕是疯了吧? 符景言虽然尚有诸多不足,但他自小聪慧过人,尚为储君之时便可协助先帝处理朝事,也从没出过什么大的纰漏,算得上是一代明君之才。 难道就因为陛下心存芥蒂、容不下我,神台宫便要行此废黜天子、引得超纲动荡的狂妄行径? 现在的日子我过得舒心顺意,你若是想发疯,可别拉上我。” 第125章 好自为之 南墟猛地吸了口气,几乎维持不住自己素日里一贯清冷的气度,是从牙缝里吐出一句: “‘明君之才’?他薄情寡义,不孝不悌,心思恶毒,谋害神女! 桩桩件件皆能显示,即便他有所谓的‘明君之才’,又可有‘明君之德’? ——有德而无才者或许中庸,但有才而无德之辈,必为暴君!” 南墟冷笑一声,这一刻他周身气势磅礴,再无半点温吞清冷之意。 “——我乃受命于天的神台宫大祭司,除你之外当今天下祗仙玄境第一人! 我若杀他,谁能敢拦我? 谁,又能拦得住我?” 他这话绝非狂妄自大,也并非自视甚高。 符景词如今是柄废铜烂铁般生了锈的钝剑,普天之下再无人可挡“神台祭司”南墟的全力一击。 谢昭蹙眉。 “南墟,你这话就是暗含私怨了。 陛下从十二三岁起便协助先帝理政,待宫中下人体恤,懂得民生疾苦,熟知朝堂平衡制约之权术,绝非无德暴君之流可比。你明明知道,他并非无德,分明只是.” 她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认命一般自嘲的笑了笑,继续道: “他分明只是对我个人有些误会和心结罢了,此事说来也算是我自己活该。 但这其间种种,与他人何干呢?又何故要拖整个南朝大势下水?” “南墟,若是只因皇帝和长公主有嫌隙,神台宫便要问罪于一朝国君,以武犯禁、动摇过本,那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我,不允。” 南墟冷冷一笑,眸色沉沉的看着面前的少女。 这也是这对南朝江湖最最至高无上的师兄妹之间的无声博弈,单看谁会先败下阵来。 但是半晌过后,先一步垂下视线的居然是南墟。 其实,谢昭如今境界大跌、内力不济,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一身策马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的祗仙玄境绝世高手。 但“千岁剑仙”铮铮风骨,哪怕如今已弱势于人,亦不输当年百折不弯的坚韧。 他知道,他若一意孤行,她是豁得出去的,豁得出去做些什么兴许会让他追悔莫及的事。 所以南墟低下头去不再看她,但还是冷冷吐出一句警告。 “符景词,这一次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姑且放那养不熟的小白眼狼一马。 但是有一句丑话,我今日说在前面。” “你心如明镜,如今明河以南的南朝千里沃土,天宸百姓之所以能丰衣足食、不再惊惧于邯庸胡马南下抢掠,这些种种皆为何故。 ——我不妨把话放在这里,今时今日,天宸江山离了哪个皇帝都行,但唯独不能失了‘千岁剑仙’符景词。” 谢昭沉默片刻,忽而洒脱的笑笑,打断了他。 “南墟,快打住吧,你怎么还替我吹上了?你可不要太荒谬了,我自己听了尚且觉得臊得慌。 日月交替,星河流转,奔流到海,日夜变迁.世间种种,离了谁都行得通。 没了‘千岁剑仙’,说不定还会有‘飞花剑仙’、‘落叶剑仙’等等,也兴许还有旁的什么绝世高手,我可没有那么重要。” 南墟嗤笑一声。 “是吗?若‘剑仙’当真如你所言,像街头白菜一般随处可见,又为何南朝天宸千百年来只出了你这一个? 又是为何,即便是在剑道一途领先抢跑、被誉为‘剑仙冢’的不二城,两三百年的时间也只能出一个?” 谢昭微顿,她挑了挑眉,为了转移话题,故意膈应南墟。 “南墟,以前没看出来啊,你居然这么崇拜敬佩我? 可你先前分明说,让我这‘二流子’当了神台宫的神女,是神台宫八百多年历史上最大的耻辱啊。你该不会是忘了吧?” 南墟被她气得一噎,用眼风狠狠扫她。 “自是没忘,何必说‘先前’,即便是现在,我依旧是这般认为。 你浑身上下有哪一点像个神女?有时候装都懒得装是吧?你且看你前面的那两位——” “我知道我知道——” 谢昭连声接过话,失笑道: “这话你都说过几百次了,在我之前的那前两位神女大人都是昭歌城中最最端庄庄重的闺秀,我给神台宫丢人了还不成吗?” 南墟:“.” 他略一沉默,复又轻轻点头,道:“你知道就好。” 谢昭“嗐”了一声,无辜的睁着一双狐狸眼看他。 “我知道的呀,我一直都知道。 所以,咱们神台宫和天宸,这不是还有你这位风华绝代的大祭司吗?” 南墟冷笑一声,并不入套。 “少来,神台宫大祭司从不过问世俗中事,只是替天宸祈福卜卦问天而已。 即便这天下四境闹翻了天,山河倒转国境坍塌,又与我有什么相干? 我自高台独坐,你且看届时我会不会给你弟弟收拾烂摊子?” “啧。” 谢昭失笑摇头。 “这话说的可就不好听了,什么叫给陛下收拾烂摊子? 护着天宸百姓福祉,不是你的应尽责任吗?” 南墟却一针见血道:“不论那九重御座之上是谁在坐着,难道还能杀了百姓不成? 护着天宸百姓的福祉、和护着符景言的福祉,那可是两回事。” 他凉凉道:“你这弟弟真不简单,他害你如此,还能厚颜无耻的扯着你的大旗稳固自己的皇位。 一年又八个月了,想必这期间你在民间也曾听过这个传闻吧? 他居然昭告天下说你在神台宫替天宸闭关祈福。呵,可笑至极。” 谢昭沉默一瞬,忽而像是彻底放下了什么一般。 她淡淡回答:“其实如今这样,倒也没什么不好。 ‘符景词’短暂的一生虽只有十几年,但如今想来,她却没有一日是作为一个‘人’而活的。 她累了,既然她是一个传说,那么不妨就让她永远活在天下四境的传闻里吧。” 只要世人不觉“千岁剑仙”已“死”,只要世人亦不知“千岁剑仙”已“死”,那么她的名号就会永远如丰碑一般,屹立在明河以南和巫岚山脉以西,震慑天下所有的不安分。 南墟也沉默了,良久后他道:“你倒是心大,愿意让他将你利用个彻底。 不过若有一日,那小皇帝知道你并未身死,再行此等自毁长城之举——” 谢昭失笑摇头,截住他的话头。 “不会了,‘符景词’在天子心中早已是一个死人。 而我呢,不过只是一介跑江湖的下九流之辈、此生无缘觐见天颜的废物一个。 既然如此,只要我不说,你不说,谁又会留意到我这个其貌丑陋、境界低微的凡夫俗子。” 南墟微微蹙眉。 谢昭见此不禁踟蹰,也不知道自己这话又哪里触到了他的霉头。 片刻后,却听南墟冷哼一声,淡淡道:“符景词,你好自为之吧。” (本章完) 第126章 告别过去 谢昭当日便要离开,南墟知道除非是用强,否则留不住她。 于是,南墟大祭司便也不再浪费口舌做那无谓之争。 只是,他的表情看起来依旧不甚好看。 他强行塞了一堆强身补气的丹药给谢昭,以至于她两手空空、身无分文的来,居然最后包袱款款、身家颇丰的回去了。 谢昭喜滋滋的双手抱着包袱,像抱着什么了不得的大宝贝! 然后,她用肩膀轻轻撞了撞志气高洁的南墟大祭司的肩膀,笑意盈盈的道: “行了,以后也不用再提欠我什么的话,犯不上、犯不上。 这个包袱如此情深义重,权且当是你已偿还了。” 这包袱何止是“情深义重”那么简单? 谢昭一双狐狸眼几乎都要笑得眯起来了。 她方才可是仔仔细细打眼瞧过了! 好家伙,真没想到南墟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高高在上不通人情世故的人物,居然还真金白银的知道给她塞银票! 银票哎! 行!这个封口费她收了! 收的称心如意,收的心安理得,收的宾至如归! 然后谢昭偏生还要欠儿巴登、假模假样的来上一句—— “你说说你,都是兄弟,提银子做什么?俗!俗不可耐! 我们十几年的交情,难道是能用这区区银票来衡量的吗?” 这厮一边说、一边还不忘用眼睛瞟他。 语气着重在“十几年”和“区区”上格外加重了些,那意思简直不要太明白! ——十几年的感情!就区区这么一沓银票?你你你确定不加钱? 南墟轻轻放下茶盏,淡淡道: “神台宫素来由天宸皇室和信徒奉养,珍宝典籍虽多,但银票也就只有这么多,你爱要不要。” 谢昭打小就在神台宫长大,自然知道南墟并没有诳语骗她。 神台宫说来风光无限,但世外高人也有世外高人的烦恼,那就是黄白之物甚少。 大概信徒百姓们不忍心用黄白俗物,玷污神台宫世代累积的传世清名。 而神官们也自然也不会与民争利做什么买卖,因此,这一沓银票其实已经不算少了。 若是谢昭安分守己、只图温饱、不奢靡享乐,那么这些银子她吃上好几辈子都是够的。 谢昭“切”了一声,收回自己一双亮晶晶的“贼眼”,装傻充愣道: “你在说什么啊?我都听不懂。啧啧,要我说,小了。” 南墟蹙眉。 “什么‘小了’?” 谢昭轻轻抬起下巴,嘴角噙着一抹淡笑。 “自然是咱们大祭司的格局变小了啊。” 她左顾右盼的倒打一耙。 “我谢昭才不是那种伸手要钱、俗不可耐之人呢! 你这人怎么能从门缝里看人,将人都看扁了不是? 得得得,我先走一步,山高水长,咱们有缘江湖再会。” “等等。” 南墟突然伸手抓住她的袖口,止住了她离去的动作。 谢昭紧紧抓着包袱,还以为南墟觉得给她的太多所以后悔了。 她眼神十分警惕:“怎的?” 银子到了她手里,莫非还想要回去? 做什么美梦呢! 谁知南墟微一踟蹰,却皱眉问出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你当真,不见见路伤雀吗?” 谢昭带笑的脸上的表情淡下了几分。 下一刻她松开抱着包袱的手,将其随意搭在背后,然后偏过头极轻极轻笑了笑。 “……不见了。既然‘千岁剑仙’已死,便该跟过去断个干净。 否则藕断丝连牵扯不清,又有什么意思。” 南墟静静地看了她一瞬。 “我以为,路伤雀是不一样的。” 谢昭略带好笑的回看他,失笑答曰: “他确实是不一样的,你也是与旁人不一样的啊。但是南墟,那又如何呢? 若不是我被你铁证如山拿了个正着,又技不如人逃脱不掉,你以为你便会知道了吗?” 南墟登时深吸了口气。 这个小王八蛋,从小到大气人都是一把好手。 也就只有不知根底的外人,才会当“千岁剑仙”天宸长公主是什么端庄高华的昭歌贵女。 谢昭挣脱被南墟虚虚抓住的袖口,摆手道: “行了,你怎么也变得婆婆妈妈了?” 南墟却道:“符景词,你可知自从靖安三年正月初五你出事以来,路伤雀便画地为牢、自缚己身于‘千机殿’? 兴许他是自责于没有护得你周全,所以这一年零八个月,他自罚自己在遍地机关、阴寒刺骨的千机殿,从未外出一步。 而且那一夜他负伤而归,看起来心如死灰一般。 哪怕如此,你也当真不打算告诉他,你还活着的消息吗?” 谢昭微顿,她突然前言不搭后语的说道: “他那日带伤而回,你可曾看过他被何所伤?” 南墟轻轻摇头,蹙眉道:“不曾看到,他回到神台宫便将自己锁在你的昭华殿多日不出。 等他再出来时我一眼便发现,短短几日,他居然就已从半步虚空天境跌到了玄境。 只是他之后一直未曾离开神台宫,所以外界江湖之人,目前尚且不知罢了。” 武道高手的境界大跌的情况,几乎极难也极少会发生,但是按理说并不是就一定不会发生。 因为武道之中每一层境界突破,都是习武者的一次大彻大悟后的断舍离。 既破,才立。 照理说,一旦破境,自当稳如磐石才对。 正因如此,除了谢昭这种中了天下奇毒所导的极少数状况,几乎很少能听说或者见到哪位高手莫名其妙境界大跌的。 但是凡事也无绝对,还有一种可能会造成武道高手虽然内力无损、却境界大跌的情况,那就是他心生魔障,道心不稳。 而南墟认为,路伤雀如今就是这种情况。 所以他道:“虽然这只是我个人猜测,但应该十有八九便是如此了。 一个剑道高手,只有知道自己因何执剑、为谁执剑,才能握得稳他的剑。 而你的.‘死’,彻底坏了路伤雀心中的剑魂和道心,因此才使得他的境界整整跌了一个小境界。 我私以为,也只有如此,才是合情合理的。 想当年他幼时是谢家家奴,少时又是你的剑侍。可以说路伤雀此生,本就是在为你执剑。 所以,也只有你的‘死’,才会有如此大的‘力量’……让他这个半步虚空天境的高手,萌生拔剑四顾心茫然的遗憾。 ——景词,你本不是狠心之人,我不知你为何要瞒他。” 谢昭的双眸静静垂下。 她微微出神,自嘲般轻轻摇着头笑了笑。 因何执剑,为谁执剑. 她的视线,不经意间落在窗外高高悬挂的风铃上。 这东西原来在谢昭的昭华殿是没有的,想来是南墟后来在此布阵时新留下的物件。 谢昭本想没心没肺的说些颠三倒四的话混弄过去,但是她勉力牵起唇角,却还是失败了。 最后她说:“南墟,而今我的‘狠心’,才是对他最好的成全。” 符景词的一切,原来本就毫无意义。 (本章完) 第129章 沉默是金 晴空万里,秋高气爽,大都督府的中秋寿宴也如期将至。 那日在平阳长公主的秋月宴上,谢昭便已从柏家庶出公子柏如竹处套得了话。 因柏府中秋节那日晚间还设有家宴,因此,大都督柏孟先的寿宴便改在了当日的正午十分。 谢昭、凌或和韩长生来到昭歌城后最大的意外之喜,便是莫名其妙的搭上了九门提督府的这艘“破船”。 于是这天,他们自然是欣欣然决定大隐隐于市、随波逐流以李家晚辈儿的身份,跟随李家的大公子李遂宁和二小姐李遂馨一同赴宴了。 如此堂堂正正的进去,倒也不扎眼了。 对此,谢昭的原话是:“果然好人是会有好报的!安安就是我们的福星!” 韩长生深以为然的重重点头。 他们的运气确实是好。 原本他们都以为这一趟昭歌之行必然要夜探柏大都督府,如勇闯龙潭虎穴一般艰难。 不成想在平洲城里救下于安安、并答应了于夫人的请求带于安安同行,后面还会有这等机缘——于安安与李家的那一段娃娃亲故往,以至于让一直打定主意悔婚的李肃河十分心虚。 总之不管李肃河是利用于安安也好、做个样子也罢,至少表面上他是真的将于安安当作义女体面对待的。 待他们几人也是客客气气、以礼相待,以至于他们居然都可以名正言顺的跟着李家的子弟出门作客。 于安安听了也只是抿嘴偷偷的笑,并不居功。 直到他们当真跟着李遂宁兄妹,就那般大摇大摆进了大都督府,都还觉得一切容易得好像在做梦。 大都督府的寿宴办得并不算低调。 说白了,今日不过就是大都督柏孟先彰显自己朝中人脉地位,顺带名正言顺收受贺礼的日子。 谢昭等人因为是同李遂宁他们同行,因此被带到的园子,乃是昭歌各家权贵官宦门第中公子和小姐们入席落座的庭院“莲园”。 与各家家中的“大人们”,其实并不在同一处。 不仅不在一处,甚至两个园子的方位,在大都督府都是南辕北辙。 若是只呆在“莲园”,他们根本没机会见到柏大都督。 “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韩长生见李遂宁和李遂馨,都在与相熟的昭歌城故交热络攀谈,并没有留意他们这边。于是,抓紧时间小声对谢昭和凌或吐槽: “咱们在此处这么干耗着也不是办法啊!你们瞧瞧他们都在聊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哪家的大人宠妾灭妻不顾体统,哪家的姨娘手段高超会笼络人心,谁家的嫡子出手狠辣将庶子们治的服服帖帖,谁家的庶出小姐攀上了高枝抢了嫡姐的未婚夫婿.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糟粕之言啊?听得多了简直污了心!” 韩长生擦拳磨掌的悄悄催促着。 “咱们可是来做大事的,不是来听这些鸡零狗碎的八卦逸闻的。” 哦豁? 谢昭霍然起敬,看着他的表情十分复杂。 “……有生之年,没想到我居然还能从你韩少侠口里听得这么一番话来。 还别说,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韩长生“切”了一声,恶狠狠的意有所指,道: “你才发现吗?我现在早就已经成长了。发现这昭歌的八卦热闹实在很没意思! 看起来惊天动地的,实则半分水花都激不起来,简直无聊透顶!” 他这分明就是因为之前苦守在神台宫山脚下多日,结果到底没等来沈威问道路伤雀那“旷世之战”,因此这些天一直憋了一股闲气,正有气没处发呢。 谢昭和凌或失笑对视,然后不约而同的摇了摇头。 别看韩长生这次撂下狠话发着狠,但下次若还有这种盛况,只怕他还是会不撞南墙不回头拼了命凑上去看。 谢昭的目光不经意的从园中衣着华美光鲜的昭歌世家大族子弟身上略过。 今日出门,她的脸上依旧带着那个遮住了大半张脸的面具,穿的是李府送来的一套制式寻常的成衣。 这样一个藏头露尾的面具、加上面具外裸露出来的半个下巴上那格外醒目的青黑色“胎记”,以至于谢昭如同这园中格格不入的奇葩怪胎。 几乎每个庭院中赴宴作客的年轻男女们,在路过她身边时都要侧目看她一眼。 每当这种时候,凌或总会冷着脸、不动声色替谢昭挡住那些若有似无的、探究的视线。 但是谢昭却好像并无甚在意,她的嘴角也始终嗪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她不以为忤,逍遥自在,更谈不上生气。 似乎她也并不觉得那些或带嫌恶、或带同情、或带轻视、或带怜悯、或带玩味的目光,有多么冒犯或是难熬。 相反,谢昭居然还兴致勃勃的观赏起了园中景色。 她饶有兴致的看着往来贵客之间,你来我往的暗讽逢迎。 还别说,谢昭这辈子确实去过许多地方。但是柏孟先的私宅,她还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来。 据说八百多年前,柏家本是明河一代声名赫赫的水寇。 后来,天下烽火战乱中又以戎马起家。 柏氏的先祖,更是在天宸建国之前的天下混战之际,曾积累下来令人咋舌的累世之财。 如今看到这私宅里的园艺建设和草木珍种,便知道此言也并非完全是以讹传讹的。 这明河柏氏,果真富贵迷人眼。 谢昭掉转回视线,对第一次来这般权贵门阀之家、以至于此时还有些不安的于安安说: “安安,稍后你便跟着李二小姐,轻易不要离开她左右,等我们回来,再一起离开。” 于安安一早就知道他们今日是有大事要办的,因此心头始终替他们捏一把汗。 此时,小姑娘难免也有些紧张,却还是强作镇定道: “我知道的,阿昭,你们不必担心我,我就跟在遂馨身边,半步都不会乱跑。” 谢昭不甚正经的翘起一边唇角,长羽般的乌黑长睫低垂,嘴上没个正形,“真乖。” 然后,她不动声色的抬眼跟凌或、韩长生交换了一个视线,当先一步悠哉悠哉的走了。 路过李遂馨身边时,还不忘大大方方的打了一个招呼: “二小姐,方才路过园外,我瞧见那边似乎有个极大的莲池。 虽然秋日里莲花大多衰败了,但我素来喜莲,想去转上一转。” 李遂馨微微一怔,旋即也没怎么多想的点头笑着应了。 “是了,听闻大都督府上的莲池,乃是海外异种、十分罕见,谢姑娘是个有眼光的。 不过咱们外来是客,谢姑娘便在莲池附近玩赏便好,可不要走太远了迷了路。” 谢昭笑眯眯的颔首一礼,一脸乖觉的答应了下来,还半点不心虚的接下了李遂馨关于她“眼光好”的夸奖。 然后,这才老神在在的溜达开了。 韩长生眼珠一转,也想好了理由。 于是他几步走到不远处李家大公子李遂宁身边,皱着眉头一脸纠结的悄悄问: “大公子,江湖救急,你可知道这大都督府中的茅房在何处吗?” 李遂宁眉心微蹙。 “韩少侠莫非是腹痛,可严重?是否需要我寻小厮先送少侠回府休憩?” 什么? 送他走? 那自然是不行了! 韩长生老脸一红,连连摆手。 “不严重、不严重,就是内急而已。” “如此就好。” 李遂宁松了口气,文质彬彬的道: “出了莲园左转,再往西南方向三十步左右,那里有一处泥红色的竹楼,便是外院最近的恭房。” 韩长生双手一抱拳,面露感激之色,然后二话不说掀起裙摆就走。 还别说,就他这幅火烧眉毛、着急忙慌的样子,还真颇有几分内急的意思。 天知道韩长生并不是演得像,而是臊得慌待不住了! ——他万分后悔,自己居然找了这么一个丢脸的理由。 凭什么谢昭是赏莲的“大雅”,而他却选了个内急的“大俗”? 可恶! 草率了! 居然又被她装到了! 凌或跟在韩长生身后,寡言少语的微微拱手,对李遂宁言简意赅的道: “我去看看他。” 李遂宁自是不会怀疑素来沉着守礼、少年天资的老君少高足,连连点头示意凌少侠慢走。 于是就这样,三个人以并不算突兀、且还合情合理的缘由,相继离开宾客如云的莲园。 然后,又齐齐在园外一片人造竹林中碰了头。 他们三人一起行走江湖已有一年多了,这种时候几乎不用多说其他废话。 一行人默契十足的一前一后,专门挑着没有人烟的僻静之处,便往大都督府中的东南方向走了。 ——这也是路上在马车里,谢昭刚从李遂宁那里新鲜出炉刚刚套出来的。 今日柏大都督府的主宴厅,设在了大都督府东南方向的“柏园”。 而九门提督李肃河等朝中重臣和士族清贵之流的家主们,今日入席之处正是那里。 既然如此,想来身为主家的柏氏家主、大都督柏孟先,也必然在那“柏园”待客。 路上,谢昭不忘叮嘱。 “先说好了,若是稍后见到柏孟先不要冲动。 这位大都督位高权重,绝非是好相与之人,有些话先不急着问。 否则就算将自己的底牌先亮了出来,对方也未必就回买账、告知你你想要的讯息。” 凌或虽然骨子里有点小固执,但人却不轴,他点头淡淡道: “明白。” 韩长生则是一边健步如飞的走得飞快,一边小小声问: “我呢?我呢?我需要注意些什么?” 谢昭百忙之中神色复杂的瞟了他一眼,语重心长的轻声道: “至于韩少侠你,注意闭嘴,沉默是金。” 韩长生:“.” 今日份万更完毕~按照之前答应友友们的,上架第一周连续7天日万结束。明天开始恢复正常更新字数,感谢大家支持 (本章完) 第128章 抱歉 只有老天知道,凌或已经强忍怒气多久了。 他抱着“韶光无双锏”冷冷看了谢昭一眼,转身就走,还是丝毫不拖泥带水的那种。 十九岁的少年圣王境高手背影如青竹挺拔,衣衫翩跹如画,举止干脆利落。 不过似乎利落的过了头,因此倒是显出了一丝冷意。 韩长生先是一愣,旋即似乎是有点想笑。 但是很快,他就又自己憋住了。 他看向老实了一些、仿佛还罕见略显无措的谢昭。 “谢昭,你这回惨了,你可是把老实人都惹生气了。” 谢昭茫然将视线从凌或那明显怒意横生、但又克制隐忍的背影上移开,呆呆看着韩长生“啊”了一声。 她蹙眉道:“他怎么这般生气的?我怀疑.他方才几乎要破口大骂了!” 好在凌或人还怪好的嘞,素来都是温文尔雅十分守礼的模样,刚才到底是忍住了没有口出恶言。 韩长生“哈”了一声,阴阳怪气的道: “骂你?那你不用怀疑了,若不是看你这金遥境实在太弱、不堪一击,凌或揍你都是有可能的。” 谢昭一噎,她有些哭笑不得的说: “不是,我再过几个月都快十九岁了,又不是九岁。纵使出去玩了一夜流连忘返,也罪不至此罢。” 韩长生看热闹不嫌事大,他耸肩道: “嗤,你若真是九岁那还好了,兴许便不会这么多心眼子、那么会惹是生非,能让我们省省心! 你是不知道,在你失踪这一日一夜我们哥俩都快找疯了! 生怕晚了一步,你又在哪里多管闲事被人打死了去。” 谢昭闻言失笑。 其实,她九岁时的心眼子可并不比现在少上半点。 自她六岁能上马后,大疆四境便都是她的脚步,没人留得住她、管得了她。 谢昭的本性本就是野惯了的,从来不耐烦被人拘束,但却也被捆绑束缚了十七年。 如今破而后立,天大地大,她无名无姓,自是再也不想被束缚。 当然了,朋友的关心那另当别论,这可不算束缚约束,她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 谢昭心虚的摸了摸鼻子,对已经发过一通脾气,现在早就转好了的韩长生道: “行了韩少侠,你不用继续在神台宫蹲守热闹了?今日可是沈威问道请战路伤雀的第三日。” 韩长生闻言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还有这么一回事! 他“啪”的一声抬手力气不小的拍在自己额头上,一惊一乍道: “哎呀!你不说我险些都忘记了!这可是头等大事! ——阿昭,你可真是害苦了我,你不知道,我先前寻到了一处观景极佳的前排位置,此时多半已经被旁人占了去,不行!你既无事,那我就先走一步!” “不急。” 谢昭笑吟吟的丢了一个小香囊过去,韩长生下意识抬手接过,就听她说: “待繁华散尽、热闹散场,别忘了顺便去成衣铺子给你和凌或买几身新衣裳做行头。如今有钱了,别说我亏待了你。” 韩长生一愣,不会吧? 谢昭这只铁公鸡居然还真的肯拔毛啊? 他先前还以为谢昭让他去买衣裳是开玩笑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他十分警惕的试探性问: “银子.真给我了?” 谢昭有点不耐烦了。 “要是不要?若是不要,那便还来。” “要要要!当然要了!” 韩长生眉飞色舞的连忙将香囊收进自己怀中,得了便宜还卖乖道: “行吧,看在这些银子银票的份儿上,我就原谅你了,至于凌或嘛. 估计可就不是你几块银子几件衣裳能买通的,你且自求多福。”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谢昭“啧”了一声,挥手的动作就像是在赶蚊子。 “且看你的热闹去吧。” 在用一小荷包碎银子成功打发了韩长生后,谢昭认命的叹了口气。 她拖着沉重的步伐用一种上坟的心态,敲了敲凌或的房门。 里面没有一丝动静。 但是谢昭知道凌或就在房间内,就如同凌或知道,谢昭此时就在房间外一样。 谢昭叹了口气,决定伸手直接将门推开,不见外的不请自入。 “出去。” 里面传来凌或淡淡的声音。 谢昭脚步微顿。 但下一刻还是若无其事的继续往里走,仿佛丝毫不将少年圣王境高手的权威当回事。 “凌或啊,气大伤身,你这又是何必嘛。” 凌或此时正坐在房间东侧的榻上,闭目打坐练习心法。 他一双秀气的薄唇抿的紧紧的,看来是打算若赶不走人,那么便无视她。 谢昭从内襟口袋中掏出两支看似寻常的小玉瓶,轻轻放在凌或塌前的矮柜上。 “你的天资虽然远超于常人,但是若急于突破境界,真气和内力难免会不稳。 ——这是极好的补药,调息养气、温养内力最为适宜,也极为适合你此时境界状况。 每日服用一粒,既能助你稳固圣王人境的境界,亦可助你尽快突破玄境。 此物收好,平日万万不要外漏于旁人。” 当年她十四岁那年孝淳皇后崩逝,她急于尽早踏入祗仙境、阻住柏贵太妃登顶后位,便是如同凌或近日那般,不要命的拼命修习武道。 那时由于时间上太过于仓促,以至于谢昭破祗仙境时受了不小的内伤。 当时南墟便炼化了此丹药,给她温养调理身体和丹田。 此丹药名曰“鹿桁丹”,实乃万金难求的天下一等一的好药。 凌或豁然睁开眼,他目光锐利的钉在近在咫尺的翠绿玉瓶上。 然后下一刻,视线直射谢昭。 “你去了神台宫。” 这话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那翠绿的玉瓶上还雕刻着神台宫特有的昙花印记,凌或几乎被气笑了。 她是连装,都懒得装一下吗? 谢昭无奈。 其实真不是她懒得掩饰,而是这“鹿桁丹”十分名贵且不易储存,只有用这神台宫特质的寒玉玉瓶,才能最大程度保证丹药药效的稳定。 因此,她自然只能放弃了买几个普通药葫芦,来装这些丹药的暴殄天物的馊主意。 谢昭叹气。 “此乃一位故交所赠,真不是我去神台宫偷的。” 凌或冷笑一声,显然并不相信。 “谢昭,我虽不知这瓶神台宫丹药是何物,但是它装在如此名贵的寒玉瓶中,想来不是一般珍稀。 究竟是交情何等特别的‘故友’,才会随手送你这种礼物,况且还是一位不理世俗事的神台宫神官?” 谢昭笑了笑。 她漫不经心道:“这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若是你和韩长生有这种宝贝,不也一样会送于我分享?” 凌或脸色十分严肃,他蹙眉道: “谢昭,我没有与你说笑。” 谢昭叹了口气,也坐在了榻上。 “人在江湖走,总归是会有几个朋友的。 凌或,你本不是刨根问底的人,不必如此在意这些不甚重要之琐事。” 凌或轻轻咬住牙关。 他静默一瞬,突然道:“谢昭,我并非有意探究你的隐私,只是希望你能对自己的那条小命上一点心。 但凡你当真有这般可以托付生死的朋友,当年便不会那般狼狈的孤身一人跌在神仙岭下。” 他这话说的很重,也不太客气。 但却是他的肺腑之言。 谢昭那时一身数不胜数的内伤外伤,其中很多都是足以致命的。 这也证明伤她之人,分明就是奔着要她的命去的! 她既然有这般仇家,还能侥幸逃脱一命,何其幸栽? 之后行事不论如何小心,那都不为过! 可她仿佛丝毫不将自己的身家性命放在心上。 谢昭嬉皮笑脸的笑容,在听到凌或那句“但凡你当真有这般可以托付生死的朋友”时微微一顿,似乎被什么东西狠狠蛰了一下。 但是当她的视线落在凌或那一脸认真下难掩的担心记挂伤,心底又不禁轻轻一软。 可是哪怕有那么多势力、那么多的人都恨不得她去死,至少现在还有两人,会因为她深夜未归而焦急到彻夜寻找,盼望着她这个一无所有、一无是处的小人物,亦能身长健、长安宁。 片刻后,谢昭突然牵起唇角笑了笑,带起了一只小小的梨涡。 “我知道了,还有昨晚的事,让你和韩长生担心.我很抱歉。” (本章完) 第129章 沉默是金 晴空万里,秋高气爽,大都督府的中秋寿宴也如期将至。 那日在平阳长公主的秋月宴上,谢昭便已从柏家庶出公子柏如竹处套得了话。 因柏府中秋节那日晚间还设有家宴,因此,大都督柏孟先的寿宴便改在了当日的正午十分。 谢昭、凌或和韩长生来到昭歌城后最大的意外之喜,便是莫名其妙的搭上了九门提督府的这艘“破船”。 于是这天,他们自然是欣欣然决定大隐隐于市、随波逐流以李家晚辈儿的身份,跟随李家的大公子李遂宁和二小姐李遂馨一同赴宴了。 如此堂堂正正的进去,倒也不扎眼了。 对此,谢昭的原话是:“果然好人是会有好报的!安安就是我们的福星!” 韩长生深以为然的重重点头。 他们的运气确实是好。 原本他们都以为这一趟昭歌之行必然要夜探柏大都督府,如勇闯龙潭虎穴一般艰难。 不成想在平洲城里救下于安安、并答应了于夫人的请求带于安安同行,后面还会有这等机缘——于安安与李家的那一段娃娃亲故往,以至于让一直打定主意悔婚的李肃河十分心虚。 总之不管李肃河是利用于安安也好、做个样子也罢,至少表面上他是真的将于安安当作义女体面对待的。 待他们几人也是客客气气、以礼相待,以至于他们居然都可以名正言顺的跟着李家的子弟出门作客。 于安安听了也只是抿嘴偷偷的笑,并不居功。 直到他们当真跟着李遂宁兄妹,就那般大摇大摆进了大都督府,都还觉得一切容易得好像在做梦。 大都督府的寿宴办得并不算低调。 说白了,今日不过就是大都督柏孟先彰显自己朝中人脉地位,顺带名正言顺收受贺礼的日子。 谢昭等人因为是同李遂宁他们同行,因此被带到的园子,乃是昭歌各家权贵官宦门第中公子和小姐们入席落座的庭院“莲园”。 与各家家中的“大人们”,其实并不在同一处。 不仅不在一处,甚至两个园子的方位,在大都督府都是南辕北辙。 若是只呆在“莲园”,他们根本没机会见到柏大都督。 “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韩长生见李遂宁和李遂馨,都在与相熟的昭歌城故交热络攀谈,并没有留意他们这边。于是,抓紧时间小声对谢昭和凌或吐槽: “咱们在此处这么干耗着也不是办法啊!你们瞧瞧他们都在聊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哪家的大人宠妾灭妻不顾体统,哪家的姨娘手段高超会笼络人心,谁家的嫡子出手狠辣将庶子们治的服服帖帖,谁家的庶出小姐攀上了高枝抢了嫡姐的未婚夫婿.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糟粕之言啊?听得多了简直污了心!” 韩长生擦拳磨掌的悄悄催促着。 “咱们可是来做大事的,不是来听这些鸡零狗碎的八卦逸闻的。” 哦豁? 谢昭霍然起敬,看着他的表情十分复杂。 “……有生之年,没想到我居然还能从你韩少侠口里听得这么一番话来。 还别说,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韩长生“切”了一声,恶狠狠的意有所指,道: “你才发现吗?我现在早就已经成长了。发现这昭歌的八卦热闹实在很没意思! 看起来惊天动地的,实则半分水花都激不起来,简直无聊透顶!” 他这分明就是因为之前苦守在神台宫山脚下多日,结果到底没等来沈威问道路伤雀那“旷世之战”,因此这些天一直憋了一股闲气,正有气没处发呢。 谢昭和凌或失笑对视,然后不约而同的摇了摇头。 别看韩长生这次撂下狠话发着狠,但下次若还有这种盛况,只怕他还是会不撞南墙不回头拼了命凑上去看。 谢昭的目光不经意的从园中衣着华美光鲜的昭歌世家大族子弟身上略过。 今日出门,她的脸上依旧带着那个遮住了大半张脸的面具,穿的是李府送来的一套制式寻常的成衣。 这样一个藏头露尾的面具、加上面具外裸露出来的半个下巴上那格外醒目的青黑色“胎记”,以至于谢昭如同这园中格格不入的奇葩怪胎。 几乎每个庭院中赴宴作客的年轻男女们,在路过她身边时都要侧目看她一眼。 每当这种时候,凌或总会冷着脸、不动声色替谢昭挡住那些若有似无的、探究的视线。 但是谢昭却好像并无甚在意,她的嘴角也始终嗪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她不以为忤,逍遥自在,更谈不上生气。 似乎她也并不觉得那些或带嫌恶、或带同情、或带轻视、或带怜悯、或带玩味的目光,有多么冒犯或是难熬。 相反,谢昭居然还兴致勃勃的观赏起了园中景色。 她饶有兴致的看着往来贵客之间,你来我往的暗讽逢迎。 还别说,谢昭这辈子确实去过许多地方。但是柏孟先的私宅,她还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来。 据说八百多年前,柏家本是明河一代声名赫赫的水寇。 后来,天下烽火战乱中又以戎马起家。 柏氏的先祖,更是在天宸建国之前的天下混战之际,曾积累下来令人咋舌的累世之财。 如今看到这私宅里的园艺建设和草木珍种,便知道此言也并非完全是以讹传讹的。 这明河柏氏,果真富贵迷人眼。 谢昭掉转回视线,对第一次来这般权贵门阀之家、以至于此时还有些不安的于安安说: “安安,稍后你便跟着李二小姐,轻易不要离开她左右,等我们回来,再一起离开。” 于安安一早就知道他们今日是有大事要办的,因此心头始终替他们捏一把汗。 此时,小姑娘难免也有些紧张,却还是强作镇定道: “我知道的,阿昭,你们不必担心我,我就跟在遂馨身边,半步都不会乱跑。” 谢昭不甚正经的翘起一边唇角,长羽般的乌黑长睫低垂,嘴上没个正形,“真乖。” 然后,她不动声色的抬眼跟凌或、韩长生交换了一个视线,当先一步悠哉悠哉的走了。 路过李遂馨身边时,还不忘大大方方的打了一个招呼: “二小姐,方才路过园外,我瞧见那边似乎有个极大的莲池。 虽然秋日里莲花大多衰败了,但我素来喜莲,想去转上一转。” 李遂馨微微一怔,旋即也没怎么多想的点头笑着应了。 “是了,听闻大都督府上的莲池,乃是海外异种、十分罕见,谢姑娘是个有眼光的。 不过咱们外来是客,谢姑娘便在莲池附近玩赏便好,可不要走太远了迷了路。” 谢昭笑眯眯的颔首一礼,一脸乖觉的答应了下来,还半点不心虚的接下了李遂馨关于她“眼光好”的夸奖。 然后,这才老神在在的溜达开了。 韩长生眼珠一转,也想好了理由。 于是他几步走到不远处李家大公子李遂宁身边,皱着眉头一脸纠结的悄悄问: “大公子,江湖救急,你可知道这大都督府中的茅房在何处吗?” 李遂宁眉心微蹙。 “韩少侠莫非是腹痛,可严重?是否需要我寻小厮先送少侠回府休憩?” 什么? 送他走? 那自然是不行了! 韩长生老脸一红,连连摆手。 “不严重、不严重,就是内急而已。” “如此就好。” 李遂宁松了口气,文质彬彬的道: “出了莲园左转,再往西南方向三十步左右,那里有一处泥红色的竹楼,便是外院最近的恭房。” 韩长生双手一抱拳,面露感激之色,然后二话不说掀起裙摆就走。 还别说,就他这幅火烧眉毛、着急忙慌的样子,还真颇有几分内急的意思。 天知道韩长生并不是演得像,而是臊得慌待不住了! ——他万分后悔,自己居然找了这么一个丢脸的理由。 凭什么谢昭是赏莲的“大雅”,而他却选了个内急的“大俗”? 可恶! 草率了! 居然又被她装到了! 凌或跟在韩长生身后,寡言少语的微微拱手,对李遂宁言简意赅的道: “我去看看他。” 李遂宁自是不会怀疑素来沉着守礼、少年天资的老君少高足,连连点头示意凌少侠慢走。 于是就这样,三个人以并不算突兀、且还合情合理的缘由,相继离开宾客如云的莲园。 然后,又齐齐在园外一片人造竹林中碰了头。 他们三人一起行走江湖已有一年多了,这种时候几乎不用多说其他废话。 一行人默契十足的一前一后,专门挑着没有人烟的僻静之处,便往大都督府中的东南方向走了。 ——这也是路上在马车里,谢昭刚从李遂宁那里新鲜出炉刚刚套出来的。 今日柏大都督府的主宴厅,设在了大都督府东南方向的“柏园”。 而九门提督李肃河等朝中重臣和士族清贵之流的家主们,今日入席之处正是那里。 既然如此,想来身为主家的柏氏家主、大都督柏孟先,也必然在那“柏园”待客。 路上,谢昭不忘叮嘱。 “先说好了,若是稍后见到柏孟先不要冲动。 这位大都督位高权重,绝非是好相与之人,有些话先不急着问。 否则就算将自己的底牌先亮了出来,对方也未必就回买账、告知你你想要的讯息。” 凌或虽然骨子里有点小固执,但人却不轴,他点头淡淡道: “明白。” 韩长生则是一边健步如飞的走得飞快,一边小小声问: “我呢?我呢?我需要注意些什么?” 谢昭百忙之中神色复杂的瞟了他一眼,语重心长的轻声道: “至于韩少侠你,注意闭嘴,沉默是金。” 韩长生:“.” 今日份万更完毕~按照之前答应友友们的,上架第一周连续7天日万结束。明天开始恢复正常更新字数,感谢大家支持 (本章完) 第130章 松园 柏大都督府,松园。 “松园”,乃是柏府内院中最靠外的一座庭院。 与今日正在招待前来赴宴的昭歌权臣家主的外院“柏园”,其中仅仅只有一墙之隔。 也正因如此,在柏园招待客人疲累了的柏大都督,便来松园小憩暂做休息。 陪同柏氏家主、天宸大都督柏孟先一同在此园中的,正是柏家的嫡长孙,天子的庶姐太平长公主驸马柏如松。 柏如松先是恭恭敬敬的给自己的祖父递上一盏补气的参茶,然后才笑意晏晏道: “今日几乎昭歌城里有头有脸的大人们都来了我们大都督府。 由此可见,祖父您的威望与日俱隆。” 他对面是一位一头银白的发髻梳的齐整的老人。 那老人抬手接过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然后才淡淡道: “不过都是些趋炎附势之人罢了,真正跺一跺脚便能引得昭歌地动山摇的人物,今日可是一个都没有来。” 柏如松皱眉。 “祖父是说.神台宫和谢家?” 柏孟先放下茶盏笑了,他道:“松儿,你在想什么? 神台宫从来超脱世外自是不会来的,这个本督心中早就有所预期。 至于浔阳谢氏若是谢氏中人当真来了我们柏氏的寿宴,本督反而会心惊肉跳,连寿宴都过不安生。 我方才说的,是那些真正底蕴深厚的清流士族。” 柏如松不解的问道:“可是,今日赴宴的也有很多文官士族人家。 比如前年的状元郎、如今的翰林院编修也亲自来为祖父题字贺寿了。” 柏孟先面带一丝不屑,说出的话也有些不太客气。 当然,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这么说自然也是无可厚非。 “一介寒门学子乍得权贵,恨不得扑上来巴结的嘴脸,又算得上是什么清流学士? 今日赴宴之人,虽不能说绝对,但绝大多数都是蝇营狗苟、唯利是图之辈。 如今,你祖父我手握权力,他们自然巴结逢迎,恨不能跪地提履。 但是若有朝一日我们柏氏势微,恐怕今日赴宴之人大多恨不得第一时间落井下石、踩上我们柏氏一脚,换成他们自己上去。 他们如今的巴结赔笑一文不值,圣心,才是最为重要的。” 谁知柏如松听到这句,却下意识的皱了皱眉,似乎是有什么难处,欲言又止道: “可是祖父.如今陛下的圣意,孙儿是越发难猜了。” 他虽然是天子名义上的“姐夫”,但实际上却几乎从来不敢摆“姐夫”的谱。 一则是因为他的夫人太平长公主,不过是天子庶出的姐姐罢了; 二则自然是因为天子与所有庶出手足之间的感情都不甚亲厚; 至于第三,则是他们柏氏确实跟陛下的母族浔阳谢氏,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 更何况天威难测,即便是陛下感情亲厚、血浓于水的至亲手足又能如何? 最后还不是也. 不得善终。 说到这里,大都督柏孟先也沉默了。 好一会儿,天宸皇朝的大都督才长叹了口气,微微摇头道: “先前本督亦不曾想到,陛下居然是位如此有主意和君威的帝王,倒是本督一开始看走了眼。” 柏如松有些担忧。 “祖父,那这可如何是好?前两日那个与孙儿不太对付的礼部左侍郎居然频频得陛下嘉奖,陛下这不是公然不给我们柏家脸面?” 柏大都督老奸巨猾,看得通透,他闻言只是淡淡笑了笑,安慰长孙道: “傻孩子,陛下到底是从谢氏女的肚子里爬出来的,本就与我们柏氏就不是同路人。 你莫非还真指望陛下,能将你当他的舅兄去偏向?” 他脸色平静祥和,就如同最寻常的、慈悲为怀的老人,但是眼底却闪过一丝精光。 “本来我以为,凭借天宸长公主之事,可令陛下失去了最大的仰仗。 而谢氏若有一日知道了这件事,早晚也必然会与陛下离心离德。 至此,陛下他便只能依附信任于我们柏氏一族。谁知道 果然,‘千岁剑仙’的弟弟,自然也不是寻常的凡夫俗子的俗物。 居然手腕如此通天,能将几乎塌下来的天又补了回去,就连本督都很意外。 似乎除了浔阳郡王那件事后略有所察觉,再无其他人发现丝毫端倪,咱们这位小陛下啊,可当真是了不起得很。” 靖帝绝对当得起那句“少有大志,心思深沉,手段狠厉”了。 柏如松眉头深锁,他可不像祖父柏孟先这么乐观。 “.可是祖父,陛下这一年多来在朝堂上频频驳回您的折子。是否也是因为长公主之事,对我们已经心存了芥蒂?” 柏孟先手指轻轻转动着腕上佛珠,轻笑一声道: “若是我说没有,难道你会信吗?到底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又是护了他那么多年的。 骤然间说没就那么没了,还在走之前遭了那么多零零碎碎的罪.啧.可怜。” 柏如松闻言整个人一抖。 他祖父说的没错. 天宸长公主若是没受什么苦难,就那么体体面面的“走”了,陛下兴许还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但是当时长公主却走得那么不体面,那一夜的惨烈昭昭在目。 估计就连他们柏氏这些参与其间的人,也因此被陛下迁怒暗自恨上了。 何况,此事出了那么大的乌龙,当年陛下的本意只是圈禁囚禁,而并不是诛杀令。 最后居然以这般悲壮喋血的结局收场,打了他们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柏如松面色铁青,但是与此同时又觉得有些憋屈和委屈。 “可是我们分明是奉命行事,后来事态走向失控,也不是我们这些办事之人的罪责。陛下这分明是.迁怒。” 柏孟先看得明白,他失笑道:“松儿,你莫不是想要与天子讲道理? 祖父实话告诉你,若是千岁殿下还活着,那么陛下便总会如鲠在喉的不甚自在; 但是千岁她若是当真死了,只怕陛下同样要锥心刻骨、寝居不安。 也正是因为长公主人没了,陛下反而忘记了之前对这位胞姐的所有不满和怨怼。 如今,他心里怕是愧疚和自责,早就压过了先前对她所有的抱怨。 而今他能回想起来的一丝一缕,都是千岁殿下曾对他的维护和恩情——他心里难受了,自然便要找到一个‘出口’来承接和转移他心里的这部分‘痛’。 而当年那些奉命行事之人,便是承受陛下雷霆之怒的最好‘出口’。 你该庆幸你是柏家人,陛下如今也动不得我们,否则.” 柏孟先摇头失笑。 “说来也是可笑,如今人都没了,如此作态,又有何意? ——迟来的悔过之心,比蝼蚁还要轻贱。” 第131章 软肋 柏如松沉默良久,眉心微蹙,悔不当初的沉声道: “当初咱们柏家将莀萱妹妹嫁给陛下时,可没有想到陛下居然是如此圣心难测、心思深沉、心狠手辣的天子,还当他真如外表一般温润纯良。 听说妹妹如今在宫中,过得也并不逞心如意。若是论起陛下的圣宠,反而是那个出身低贱的淑妃万氏更常能得陛下恩赏一些。” 他口中的“莀萱”,自然便是他一母同胞嫡妹,如今南朝天宸当朝国母皇后小柏氏了。 柏孟先默了默,缓缓道:“莀萱是个端庄隐忍的孩子,想必在深宫内院中应该也能照顾好自己。 至于淑妃娘娘听说也是个规矩本分,不理俗世的性格,料想她们两人倒是也不会有什么冲突。” 柏如松却皱眉道: “祖父,您教过孙儿,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若是将来淑妃娘娘有孕.” 柏孟先却一针见血道:“淑妃娘娘的母家位卑,皇家素来子凭母贵,即便是淑妃将来承宠诞下皇嗣,也掀不起什么浪花来。除非是皇后始终无子。” 柏如松却还是有些犯愁,他在胞妹出嫁前与她最是交好。 “小妹不争不抢,难得圣心,若是一直无孕无子,万一将来被后来者僭越——” 柏孟先却不甚在意的嗤笑一声,道:“无妨,咱们天宸讲究礼法规矩,嫡庶从来分明。只要莀萱一日为后,她便不会是一步废棋。” 这话他倒是很有“话语权”。 因为正是因南朝的礼法大过天,以至于他的嫡女柏论惜在做不成先帝的嫡妻皇后后,便一辈子只能成为以色侍人的“天子妾”。 贵妃说得再好听,那也是个妾室。 不成想如今风水轮流转,他们柏氏的女儿居然出了一位正宫元后。 只要莀萱日后不犯大错,礼法之下谁又能奈何得了她? 那么他们柏氏,便是板上钉钉、无人可以质疑的后族。 因为提及天宸长公主的旧事,柏如松想起了之前的“损兵折将”,摇头道: “可惜了李洪义,我们柏家好不容易培养出一个在皇室内苑骁骑尉任职的指挥使。 他本该是一柄难得的‘好刀’,将来兴许能用在意想不到的位置,没想到就因为当年那件事,那般生生的被‘折断’舍弃了。” 天宸皇室的死士精锐部队名叫“骁骑尉”,素来世袭罔顾、子承父业。 也正因如此,骁骑尉只效忠于天宸的天子,是外面势力极难扎进“钉子”的。 他们柏氏好不容易阴谋阳谋用尽,才在机缘巧合之下,在骁骑尉中收买了一位指挥使这种层级的将官。 但是没想到,这人却在靖安三年元月的那场惊天大变下,变成了一步废棋. 柏孟先淡淡道:“没什么可惜的,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谁让他自己办事不力呢? 若是天宸长公主那日没有死,那么等待着他的就是天子的嘉奖青睐和未来一条通天的凌云之路。 但是偏生天宸长公主那一日就死了!那么这就是他的命,谁也救不了他。 对了,那次事件过后,参与任务的相关骁骑尉可曾处理干净了?” 柏如松重重一点头。 “祖父放心,一个未留,绝不会出纰漏的。 更何况还是陛下亲自下的旨意,以保护不力害得天宸长公主薨逝殒命的罪名,夷了他们三族。 当然,对外陛下也只说他们是替天子办差时阵亡牺牲了。” 柏孟先静静转着佛珠,一派慈悲为怀的神色,温和道: “哦?只是夷三族?那他们三族之外、九族以内的其他家眷故交呢?” 柏如松轻轻的笑了笑,表情看上去就像是在谈论猪狗之流。 “那些,孙儿自然也都私下处理干净了,一个未留。” 柏孟先含笑点头。 他的语气如同春风拂面般慈和,但说出的话却冷若寒冰。 “那就好,记住,即便是杀错,也不能放过。 这事儿半点纰漏都不能出,否则我们所有参与其中的人,都要给陛下一起‘陪葬’。 你亲自去盯着,务必确保没留下尾巴。” “是,祖父。” 柏如松笑了笑,想起了什么,补充道: “其实不仅是那次事件中相关的皇城骁骑尉及其家眷九族,就连事发那日城外附近一座荒寺中、兴许看到过长公主行踪的旅人,孙儿事后也全部派人处理了干净。 想来能给天宸长公主这般人物‘殉葬’,是他们几世修来的福气。” 柏孟先沉默良久,缓缓道:“很好,千岁殿下是什么身份,自然不能让千岁一个人上路。” 他静了静,停下了手中转动佛珠的手指,无声的叹了口气: “只是,到底是可惜了。” 到底可惜了什么。 柏孟先说的并不清楚明白,但是柏如松却已在瞬间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 谁说不是呢? 南朝有史以来的第一位以剑入祗仙、力压天下剑道的绝代佳人。 世人皆道她是昭歌城的骄傲,但最后却死于昭歌城的诡谲云涌之下,这谁又能说这不可惜? 想到此处,即便是柏如松,也不禁有些茫然迷惑。 他几乎是有些不敢相信般,后知后觉的问道: “祖父,天宸长公主真的就那么悄无声息的死了?她不是.千岁剑仙吗?” 是啊,她不是“千岁剑仙”吗? 那位连北朝邯庸都望而生怯、驻马不敢南下明河,令天下第一剑派“剑仙冢”都无可奈何、但心生敬仰的“千岁剑仙”,居然就那般悄无声息的……死了? 她居然也会死? 柏孟先静默良久,然后重新转起了手中的手串,喟然道: “所以说,是人就会有弱点,即便是‘千岁剑仙’亦然。哪怕她再是无坚不摧,又能如何呢? 她的软肋人尽皆知,而那块‘软肋’居然也生出了自己的心思,与她不是一条心,何其可悲。 ——所以松儿你记住,只有护好自己的弱点,不被任何人所知悉,你才能活得长久,活得坚若磐石。” “是,祖父,孙儿明白了。” 几步之遥的墙壁后,将这一切一字不落听得清楚真切的三个少年人几乎一动都不敢动。 韩长生甚至下意识捂住自己的鼻子,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他们在说什么? 他是不是出现幻觉听错了? 韩长生茫然抬头看着面无表情的谢昭和一言不发的凌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本章完) 第132章 惊天辛秘 听到如此惊天辛秘,根本不用想也知道,凌或今日已经不宜再露面向柏孟先打听什么了。 不仅是今日不宜露面,恐怕以后也不应该想了。 ——且看如今柏氏祖孙在处理他们口中那件“靖安三年”皇室秘闻之事中的狠辣无情,又怎么可能将十几年前先帝时期密旨的内容告知凌或这个与当事人有亲旧关联的老君山传人? 他们居然私下违背皇帝,将当年涉事的骁骑尉九族株连! 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们柏家不敢做的? 只怕到时候凌或若真上门求问,不仅一无所获,还会惹火上身,被视作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 他们三人悄悄溜回大都督府西南侧待客的外院莲园,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凌或和韩长生回去之后便在庭院东侧男眷聚集之处,李遂宁身侧不远处落了座。 而谢昭则是溜溜达达的,又晃荡回了莲园西侧女眷们的偏厅,然后笑眯眯地坐在李遂馨和于安安身畔。 她一脸观赏莲池后得偿所愿、一饱眼福的夙愿得偿之感。 周围人多眼杂,对于安安欲言又止的目光,谢昭也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此处并不是说话的地方。 两个时辰后,这场磨人的宴会终于也接近了尾声。 至于宾客们是否宾至如归,那他们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凌或和韩长生明显整个人都不好了,几乎是从回到莲园后便再没怎么开口说过话。 这两个人吧…… 一个闷不作声、一幅魂归天外的模样,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另一个则是丧着脸,一脸的没头脑加不高兴,低着头不停夹菜往嘴里送。 谢昭倒是一如往常,她还倒出功夫和李家兄妹、于安安笑意盈盈的闲话家常,还开了几句无关痛痒的玩笑。 说到今日她在莲池的“见闻”,那叫一个丝丝入扣、句句真诚。 就好像她真的去观赏到了柏家那盛名在外的七色睡莲似得,演的还挺是那么回事儿。 东侧和西侧的男客和女客,座次其实离得很近。 韩长生闷声吃菜的间隙抬头深呼吸时,正好隔着一道水榭长廊,看见了谢昭这副没心没肺、随口侃大山没正流的模样。 他一脸复杂的表情,手里的动作都顿了顿。 他甚至一度陷入了自我怀疑,暗自思忖: 看这样子,阿昭这傻姑娘莫非是刚才根本就没有听明白柏孟先和柏如松这对胆大包天的祖孙在说些什么虎狼之词? 不应该啊! 她不是一贯自诩博闻强识的吗? 而且这段时间他分明感觉,阿昭对昭歌中乱七八糟的八卦秘闻比他还要知之甚详。 她没道理听不明白方才柏氏爷孙,究竟说了多么恐怖的话? 可若是听懂了,那么她都不知道害怕的吗? 怎么还跟没事人似得? 简直离谱.谢昭果然一如既往的狗胆包天啊! 说出来不怕被人笑话,韩长生现在的手心都还在出汗。 方才他在宴席上握住筷子时才发现原来自己居然惊吓到手指都不自觉轻微发抖。 ——当然,他也不敢说出来就是了。 他只觉得嘴里发苦反酸,就连都督府入口的珍馐都尝不出什么味道了。 要命啊. 凌或的事儿他们这次没有机会办成不说,怎么还卷进这种要掉脑袋的诡谲风云中去了? 入夜,九门提督府。 韩长生整个人像是傻了,一幅呆呆嗫嗫的没回过味儿来的模样,。 直到他们几人回到客院中,又十分默契的打发了于安安先回房间去休息,这才在凌或的房间面面相觑,碰上了头。 不告诉于安安,自然是出于替她的安全考虑。 虽然今日午时在大都督府中听闻之事,他们目前也还不辨真假。 但是哪怕只是随耳听到的万分之一可能为真的,那都是能要命的。 所以,此事万万不能再多拖一个人下水。 更何况于安安不通武道,本就毫无自保之力。 他们答应过于夫人看顾好于安安,不让她知道,才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终于,韩长生蹦出了午后至今的第一句话。 他神色呆滞迷茫,似乎还是一幅根本不敢相信的样子。 “他们今日说,天宸长公主没了?” 若他没有听错记错,他们是这么说的吧? 享誉四境、名贯八方,令江湖天下习剑者仰首敬服的“千岁剑仙”符景词,她的封号是天宸长公主没错吧? 不会是别人了罢? 还是说他耳朵瘸,漏听了什么? 莫非他们说的并不是“天宸长公主”,而是天宸“的”某位长公主? 凌或蹙着眉峰,轻轻道:“他们连‘千岁剑仙’这四字都出口了,难道还有可能是旁人吗? 更何况他们二人口中曾多次提及‘千岁殿下’,在南朝,只有天宸长公主才会被庙堂敬称为‘千岁殿下’。” 南朝的其他的皇子和公主们,虽然也是“殿下”,但是却均被称作为“公主殿下”、“皇子殿下”,而非“千岁殿下”。 ——似乎在所有人心里,潜在意识都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将天宸长公主殿下和其他的皇室殿下们区分开来。 他们之间,本就是不一样的。 不仅是在江湖人心中有天地云泥之别,在庙堂之上亦是如此。 韩长生呆呆的看向凌或。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陛下去年不是还曾昭告天下,天宸长公主殿下作为神女,坚持要在神台宫高塔神殿中闭关一段时间,为南朝祈福?” 凌或皱眉道: “若是柏氏爷孙今日之言当真,那么听他们的意思,‘千岁剑仙’之事自然同天子脱不了干系。 他们说过,天子曾试图圈禁囚禁‘千岁剑仙’,但不知怎么的,最后居然.” “玩脱了?” 韩长生脱口而出。 “可是就凭‘千岁剑仙’的武道境界和绝世武功,谁又能留得住她? 即便是十万禁军齐齐围困,以祗仙玄境绝代高手的功法轻功,人太多了如果她杀不完,大不了转头跑了就是!” 凌或似乎也不解其中究竟,他蹙眉思索,喃喃自语: “而且,方才听柏家大公子话里话外的意思,这件事发生已经很久了,可是我们在江湖中根本不曾听闻半点风声。 这就说明,此事即便是天子所为,那么他必然也是偷偷摸摸避开人来行事的,并不敢惊动太多人手。 ——毕竟‘千岁剑仙’除了天下第一剑仙的身份,还是神台宫地位尊崇的神女。 她还有一位列祗仙玄境的‘神台祭司’这样的师兄,身边还常年跟随着一位半步虚空天境的剑侍高手‘黄金台’路伤雀。 既然如此,那么‘千岁剑仙’又怎会落得喋血殒命的地步?” 韩长生重重一拍大腿,颇有一种英雄所见略同的意思。 “可不!咱们天宸的那位小天子若是真有这般可以不动声色、抹杀掉一位‘剑仙’的力量,又何必多年仰赖‘千岁剑仙’仗剑‘山河日月’的威势来震慑北朝邯庸?” (本章完) 第133章 生死无常 是啊,就连拥有天下第一剑派不二城的北朝邯庸皇朝,都对南朝的“千岁剑仙”既敬且畏,亦毫无办法。 那么面对如此境界的祗仙大能,天宸的小皇帝又能如何? 韩长生发着愣,道:“对、对啊,既然是我们都能想明白的道理,没可能陛下不知道! 天子要动‘千岁剑仙’,难道他是失心疯了不成? 这岂非无异自毁长城啊,还是说是他们柏氏祖孙失了心疯,在那里胡说八道、乱嚼舌根?” 虽然天宸长公主符景词的身份界定比较模糊,介于半步江湖和半步庙堂之中,但江湖之中武道中人还是习惯以“千岁剑仙”来称呼她。 皇朝的公主又算得了什么? “千岁剑仙”光芒万丈,一身侠骨仁心,浑身上下尽是照耀人心的闪光点。 但是其中最不值得一提的,便是她这个皇朝嫡公主的显赫出身。 凌或轻轻摇头,将手中“韶光无双锏”放在床榻边枕畔,然后道: “柏氏爷孙不懂武道,根本没有察觉我们就在附近,所言所语没有做戏给旁人看的必要。 更何况,他们身为人臣,岂会不要命的拿天子家事嚼舌做戏?” 韩长生却还是不肯信的。 “但是他们说出的话本来就是狗屁不通啊,简直是胡乱放屁。 反正本少侠是一个字都不相信的——对了,阿昭,你觉得呢?” 他发表完自己的“高见”,又转头问一直没有对此事发表过看法的谢昭。 还纳闷怎么谢昭这厮平时话多得很,今日居然这么安静? 谁知道他这么扭头一看,居然发现谢昭正抱着她那“拐杖”,靠在凌或客房的衣柜边脑袋一点一点的,几乎都要睡着了! 她被韩长生突然叫到了名字,仿佛是惊了眠,这才朦朦胧胧睁开眼。 然后抬手揉了揉泛红的眼眶,看样子还真是困得不轻。 她捂着眼睛,缓缓眨了眨。 “.啊?什么?” 韩长生当即就气笑了,他翻了个白眼,哭笑不得道: “真是服了你,如此惊心动魄、心惊肉跳的时候,你居然还睡得着?你还有没有心啊!” 凌或则是微微蹙着眉打量了下她的脸色,然后了然的淡淡道: “她是因为今日出门赴宴,所以不曾午睡休憩的缘故。” 韩长生愣了愣,旋即呆愣愣的啊了一声,点头道: “也对噢阿昭素来有每日午睡的习惯,哪怕是咱们赶路的时候她中午也要睡上片刻的。”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又笑着调侃。 “不是我说啊,阿昭你怎么将日子过得像是个老太爷似的。 你这才多大啊,哪里就有那么多的觉好睡?我家七十二岁的六奶奶,都比你瞧着精神硬朗! 要我看,都是你平日太过懒散不愿练功惹的祸。越是懒,便越没有精气神儿!” 谢昭叹了口气,她按了按胀痛的太阳穴,皮笑肉不笑的回怼道: “所以嘛,早就说了我是你们江湖上的‘前辈’,让你多多尊重一下我这‘老人家’,偏生你还每次都不信我?” 韩长生立刻大声嘲笑。 “还‘前辈老人家’呢,亏你不臊得慌。 那不知您这位‘老人家’对今日午时,咱们从柏大都督府听来的那则传闻又有什么高见?” 谢昭一脸莫名的看他,疑惑道: “既然你也说了那是‘传闻’而已,又何必放在心上。” 韩长生自然不愿相信江湖中剑道第一人,居然无声无息、不明不白的死在了过去某一个平淡寻常的日子,甚至连死讯都无人知晓,消息至今无人问津 但是 他搔了搔头,眉头皱成了一个小“川”。 但是,凌或说的也有道理啊,柏家不要命啦? 平白无故的敢造这种谣? 老寿星上吊嫌自家命太长不成? 谢昭被他那纠结到几乎将所有情绪全然写在脸上的表情逗得心里发笑,她也真的笑了。 然后,她歪着头想了想,失笑道:“这样吧,我且先问你们三个问题。” 韩长生道:“你问。” “第一个问题,若这件事是真的,那么为何神台宫隐忍至今、并无丝毫异常? 世人皆知,神台宫乃是天下第一门派,拥有神乎其神、足以令四境江湖不敢侧目的化外之术和高深心法; 而如今天下只有两位祗仙玄境的绝世高手,除了‘千岁剑仙’之外,另外一位正是神台宫的大祭司南墟。 若是此事当真,神女被暗害或失踪可不是小事,南墟祭司有什么理由闭口不言? 毕竟‘千岁剑仙’这位神台宫神女到底在不在高塔神殿之上闭关祈福,没有人能比神台宫更有话语权,不是吗?” 凌或和韩长生齐齐蹙眉,细细思索了起来。 谢昭缓缓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个问题,若这件事是假的。那么便说明是昭歌城中有人想借这件事为引、故意兴风作浪,意图引起天宸朝局震动或是南朝国境不安。 这其中牵扯涉及到的人,都是动一动脚趾便能让昭歌城地动山摇的大人物——天子靖帝、千岁剑仙、明河柏氏、兴许还也会牵连到本已不参与朝政、不理政事的浔阳谢氏等等。 ‘千岁剑仙’这个名字,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那么里面的水有多深,不用我说你们应该也明白。 既然如此,我们为何不当做什么都没有听到呢? 自来江河湖海之中,被溺水者大多都是会洑水之人。 好奇心太重,只会得不偿失反噬己身。” 她轻轻挑眉,眉眼中的风华一时摄人心魄。 “至于第三个问题,不论这件事是真还是假,这又与我们有什么相干? 或者说,我们三个又能如何呢? 凌或自己的身世和前人旧事如今尚且迷雾重重,需要我们去费心挖掘查出真相,你们怎么还有闲心理会这些?” 说到这里,谢昭“唔”了一声,毫不客气的伸出手指向两人。 “凌或,你是圣王人境不错,放在江湖上也算是位高手。 但是昭歌城中即便只是一座小小的皇城不夜城,亦有两位半步虚空境的内监高手坐镇; 至于韩长生,你的观宇玄境在这四境之下多如牛毛。 为了你的小命,没有金刚钻、还是别揽瓷器活为妙” 韩长生被挤兑的不行,憋出一句。 “我我我好歹还是观宇境,你一个金遥玄境小虾米最好对我尊重点!” 谢昭似笑非笑的点头,她不以为意一本正经道: “那可不,况且你们还有我这个金遥境的小渣滓拖后腿所以,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凌或蹙眉沉默,没有说话。 他知道谢昭虽然话说的不太好听,但却句句中肯,半点都没有说错。 他目前武道之境虽也小有所成,但远远不到绝顶高手的程度。 不论这事是真是假,都不是他能插足辨个分明的。 韩长生一张嘴张张合合,一脸苦恼的好半天憋出来一句: “难道咱们就如此听任‘千岁剑仙’遇难,这般撒手不管了?” 那还是人吗! 谢昭看着二人哑口无言的样子,失笑道: “既然我们本就什么都做不了,又何必不知死活的掺和其中?咱们的命,难道就不是命了?” 她轻轻垂下头,鬓发微垂挡住了眉眼,一时之间让人看不清容色,但声音却冷冷淡淡的: “这天下四境,哪一天没有人死,管什么?你管得过来吗?” (本章完) 第134章 闹别扭的韩长生 谢昭是万万没有想到,不过是因为她方才谈及“千岁剑仙”兴许已经身故一事的态度上略微淡漠了一些、显得有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韩长生居然还跟她闹起了别扭。 他是真的在闹脾气,绝对不是她误会了! 因为这死呆子不仅当场重重的怒哼了一声,然后拉着一张板砖似的“晚娘脸”昂着头拂袖而去! 临走时,还将凌或房间的房门摔得“啪嗒”一声巨响。 还真别说,颇有几分不认同也不屑与谢昭为伍、但是大人不记小人过,又懒得跟她辩驳的小孤傲小清高。 这也是多亏了九门提督府的府邸,建材结实且名贵,房屋结构稳站稳打,才没被他将客舍房门暴力破坏了去。 谢昭一脸怔忪的看着此时还因大力而忽闪忽闪、一开一合的房门,然后扭过头百思不得其解的看向凌或: “不是.你说这呆子是不是哪里有什么大病……我哪句话说错了嘛?本来就是如此呀! 这天下纷壤,每天都有人丢了性命,这呆子莫不是以为自己是活佛? 本事不大,勇气和英雄主义倒是不小,什么事都敢上去掺和一脚,难道真当自己有几条命不成。” 谢昭说起这事就气不打一处来。 她重重一拍凌或房间床榻便的小凭几,气极反笑道: “你看看把他给能的?可把这个显眼包给能坏了!什么闲事都想插上一脚。” 韩长生这小子莫不是疯了吧? 居然敢在她面前摔门而去! 嘿,她这小暴脾气 凌或无奈的看了谢昭一眼,欲言又止道: “韩长生只是少年意气了些,虽然有些异想天开不知死活,但是你方才也确实说的太过凉薄了些.” 谢昭瞠目结舌的看着他,就听凌或略顿了顿,继续说道: “我知道你说的没有错,这事儿不是我们管得了的。 但是‘千岁剑仙’对于南朝武林而言,毕竟不同于寻常之人。 她是南朝千里山河的武林之光,更是震慑四境的‘守土之剑’。 你今日如此轻描淡写,言及‘千岁剑仙’的生死,属实也并不应该——剑仙的天人之姿,当得我辈敬重。” 谢昭摇头失笑。 她似笑非笑道:“可是,即便她曾再厉害又能如何? 这世间的规则,丝毫不会因为某一个人所改变。 不论她生前是什么身份或境界,亦不过人死成空,万事皆休耳。” 凌或蹙眉,突然若有所思的道:“你又来了,谢昭,你莫非是和‘神台宫’有什么私怨?” 不怪凌或会有此疑问。 在这南朝天宸的地界上,想要找到几个对“千岁剑仙”符景词不钦佩敬服之人,想来也是一件挺难的事。 即便是江湖中的邪魔外道,在提及“千岁剑仙”这位仁心侠骨、于社稷民生皆有大恩的绝世高手时,都无人敢直呼其名。 任谁都要毕恭毕敬的称呼一声“千岁剑仙”的。 可是凌或却从谢昭的方才的语气中,听不出半分她对这位绝世高手的敬畏之心。 ——当然了,他认识谢昭也有快两年了,期间确实也没见过她敬畏惧怕过任何人或事。 所以依着她的性子,她会这般反应倒也算不上反常。 但是话说回来,她毕竟之前曾有偷盗“黄金台”的嫌疑,怪不得他会有此疑问,怀疑她是跟神台宫有什么嫌隙。 谢昭无奈扶额,失笑喃喃道:“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你才是怎么又来了.” 她将额头抵在手背,闷笑几声,旋即了然的点头道: “我知道了,你是因为‘黄金台’如今在我手中,所以才怀疑我是因为与神台宫有旧怨所以才盗取路伤雀的佩剑、还对‘千岁剑仙’不甚恭敬的吧?” 凌或沉默不语。 他只拿那双清澈入如洗、正派澄澈的眼神定定瞅着她。 谢昭无言的叹了口气。 “我都说了,那剑真的不是我偷的,也绝不会有人再来寻那‘失物’,你怎么就不信呢。 至于方才我的言论,我承认我这人一贯脾气臭了些。 再说,我素来神鬼不忌口无遮拦,但也并非是对旁人有什么旧怨不满。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难道不知吗?” 凌或闻言微微一顿,表情有些迟疑和凝固。 不是他不信她,而是“黄金台”绝非凡品,乃是天下赫赫有名的名器。 若不是被人盗窃的,难道还能是主人遗失的? 仗剑者,剑器重若性命,非身死不得弃。 若是堂堂半步虚空天境的大高手,居然连自己的本命佩剑都能如此轻易遗失,且不去追寻,这话说出来鬼都不会信吧? 但是凌或知道,谢昭素来有主意的很。 谢昭的话素来半真半假,要靠他自己判断哪些话是真实可信、哪些话是胡言乱语。 于是凌或蹙眉。 “我且不管你这番话,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但是为了自己的小命,你那‘物件’务必妥善看管好了,不要被人瞧见了去。” 谢昭洒然一笑,眨了眨眼道: “这还用说?我可是最最贪生怕死不过了,我办事,你放心。” 最最贪生怕死? 凌或无奈,分明她是最最贼胆包天之人才对。 但是最后,他也只能放弃继续探究关于“黄金台”的来历这茬儿,只皱眉道: “算了,我知道你主意一向大得很。不过在我们面前也就算了,在外面可要注意些说话的分寸。” 谢昭悻悻然的耸了下肩膀。 “放心,也就是在你们面前,我才会说那些掏心窝子的话。 这还不是怕你们江湖义气上头,失了智再丢了小命儿? 我又不傻,在外面说这些作甚。这事儿,今日事,今日毕,人前再不必提。” 凌或轻轻点头。 “嗯,我也会再嘱咐韩长生。” 谢昭伸了个懒腰,拖着长声懒洋洋道: “既然如此,咱们就算达成一致了,那我可就回去睡觉了,困死我了。” 凌或轻轻颔首。 不过,谢昭她才刚迈着步子、拖着一身懒骨头走到房门口,打眼就又看到了那个半开半合的房门。 她当即气不打一处来的,豁然转身来。 “对了,你去叮嘱韩长生那呆子时顺便替我告诉他。若是他再敢发癫,别怪我碗大的拳头直接呼到他脸上去!” 凌或先是一怔,旋即无奈的轻声笑了笑。 他还当她又想起了什么重要事情要说,没想到居然是这事儿。 第135章 夜探重华宫 夜深十分,亥时已至。 暮色沉沉下,整座昭歌城都被昏暗幽深所笼罩。 这个时间,即使是家资万贯的富户之家或是权贵门阀,也大多都陆陆续续熄灭了家中的烛火廊灯。 整个天地,仿佛都已在无声静默中陷入了沉睡。 当然,“有心之人”除外。 一道暗色黑影,速度极快的从坊间墙檐上快速略过。 那影子此时的行迹速度,已经不能单纯用“极快”两字来概括形容了,简直是悄无声息、状若幽灵。 若是此时有人碰巧抬头看过去,兴许也不过以为是某片云下的暗影略过、或是自己喝多了眼花罢了。 谢昭头戴兜帽,一身深灰色的衣衫几乎完全溶于夜色,脚尖轻点之下,便是丈余。 “归佛昙雪”是她十四岁那年自创的独门轻功,也是她的得意之作。 但是见过的人少之又少,不过寥寥几人。 要知道,“千岁剑仙”符景词之所以会被天下武林称之为“少女宗师”,正是因为她曾自创过很多精妙高深、玄之又玄的招式功法,当之无愧算得上是足以开山立派的人物! 千百年间,江湖之中绝大多数高手,大多都是修习家族先人或是师门尊长们代代相传下来的心法和招式。 而那些能自创武学心法、剑式,又将之锻造的如斯博大精深之人,堪称一句绝代高手也不为过。 只是这种宗师级的高手,千百年来也几乎寥寥无几。 “千岁剑仙”符景词,恰好算得上其中的一位。 她十二岁剑术大成,将“河图剑术”与大梵音术融会贯通。练成了力拔山兮气盖世、自成一派的“山河日月剑”; 十四岁自创翩若惊鸿、落地无声、轻如抚雪一般的绝世轻功“归佛昙雪”; 十五岁再创独门内功心法迦逻心经——也正是这套迦逻心经独到妙用之处,才能令她当年中了“悲花伤月”之剧毒后,还能倒转经脉在短暂重开气海,且尚有一战之力去逃出生天! 其实,“归佛昙雪”这套轻功身法是十分难学的。 不仅修习者要有祗仙境的境界修为打底,更要对大小梵音术等等化外之术,有足够的悟性和理解。 但是它最为独步天下的妙处,便是一旦学成“归佛昙雪”之后,便将不再依赖武道境界、内力和真气的高低才能得以施展。 正是因此,“归佛昙雪”也是如今谢昭为数不多还可以运用自如的功法。 这套轻功,也正是连凌或这个圣王人境的高手,姑且都追踪不上的那套绝世身法。 而今夜谢昭的目的地,赫然便是南朝庙堂权利之巅。 皇城不夜城。 历来南朝天宸天子的诏书,照惯例是一式两份的。 一份下达至奉旨办差的主官,而另一份则会封存在不夜城“重华宫”稳妥密封留存,算做备份。 只是这备份的诏书封存在重华宫后,等闲不会都轻易开启再度面世。 如今凌或从柏孟先这边入手的路子,看来已经不好走通了。 而凌或若是还想通过当年先帝威帝的旨意,来分析寻找昔年暗算害得老君山一世英名尽毁、“韶光剑仙”冷寒烟英年殒命的北朝背后之人的身份……那么,似乎便只有夜探不夜城重华宫这一条路了。 重华宫因为内设机关重重,所以一向不需留过多人手看守。 而更为凑巧的是,这不夜城中所有的机关阵法,都是神台宫昔年助力天宸皇室所设下,因此自然也就难不住她这个神台宫的传人。 其实潜入不夜城,对于谢昭而言其实并不需耗费太多功夫。 她对天宸皇城不夜城中所有布防和内宫护卫换班轮替的时刻,也知之甚详。 不夜城的护卫每一个时辰一换班,而换班之时,就是她最好的潜入时机。 “归佛昙雪”轻若鸿毛,落地无声。 谢昭就像一只飞檐走壁、隐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夜枭。 不夜城外宫高达几丈的高墙,被她视若无物,轻松翻越而入。 重华宫因为存放着历任天宸帝王的诏书,因此设在不夜城的外宫。 此处距离正南处的宫门很近,距离皇城中东西六宫又极远。 这也是谢昭胆大包天,敢来冒险一试的根本原因了。 皇帝皇后的寝居都在深宫内苑东六宫中,远离南宫外庭。 因此不夜城中布防最密不透风的地方,其实是天子的寝居九宸殿和皇后的中宫凤仪殿。 重华宫不过是存放过去历代皇帝诏书的一个文典之库罢了,又有历任神台宫大祭司布下的天机阵法,因此它反而居然是整座不夜城中守卫最为松泛之地。 不过须臾之间,谢昭便已避开宫墙之上和外宫中巡逻的皇城侍卫。 她不动声色踩着重华宫中阵法的“生门”,进入了重华宫中。 没错,在昔年神台宫为天宸皇室的皇城布阵之初,本就暗中留有“生门”。 这也算是神台宫,给自己留下的一个后手。 只要踩着“生门”进入,不仅不会触发阵法的杀招,甚至都不会响阵示警于宫外的皇城守卫。 不过,不夜城的守宫大阵里私下设有“生门”这件事,历来也就只有神台宫的大祭司和神女才会知晓。 即便是天宸的天子,亦是不知的。 虽然不知谨遵先祖师命、世代效忠于天宸皇室的神台宫,为何又会在替不夜城设置守护之阵时,留了这么一个不为人知的后手。 但是历代大祭司的忠心耿耿是不容质疑,所以即便当年天宸长公主这个“神女”也知道其中的门门道道,但却也一直得过且过的默默认下了。 当然,说起“忠心耿耿”,那么南墟这个怪胎自然是除外的 谢昭想到此处不禁失笑,她这位师兄可真是.妙人啊。 其实南墟其人,比她的性情更要桀骜不羁一些。 只是南墟素来一副清冷高洁的天人之姿,冷言冷语、无欲无求的样子倒是骗过了许多人。 只有身边亲近之人才知道,南墟看似守礼,其实心底并不是很在意那些所谓“天地君亲师”的礼教束缚, 就凭他极少听从皇命卜卦问天、替天子占卜凶吉一事,便也能看出其中一二了。 南墟每每总是一副超然脱俗的样子,拒绝的理由说的十分漂亮—— “天命一途,千变万化。陛下本已是天命所归、贵气在天的真龙天子之命格。 卜卦问天不过画蛇添足,窥探天命不仅于您无益,反而会削弱您本来的福气。 臣不愿陛下误入歧途,遂不能领命。” 其实这些也不过是南墟的特立独行借口,他根本不屑于以牺牲自身寿命为代价,行那卜卦问天之术,博取天子的一个龙心大悦而已。 神台宫的第一秘术占卜术,又名“窥天术”。 这本就是一个功过难说,神乎其神的天外之术。 关于这点,谢昭其实是认同南墟的做法的,因此过去也没少在两代天子跟前替他打着马虎眼。 虽然常言道“成事在人,谋事在天”,但是天命一说本就玄之又玄。 若是一个人时常将未来和希望寄托于天道外力协助,那么久而久之必然心生依赖,事事都想问天决断。 失了本心,失了决断,失了信念,那才是本末倒置,谬之千里。 第136章 大公公曾一毒 谢昭摸着黑,凑在高高的架子旁细细的看上面的字迹。 她对重华宫的陈设并不是很熟悉。 但是好在,其中历年诏书的摆放罗列的很有章法。均是按不同年号和时间顺序、分门别类的整理整齐。 正因如此,她也很快便找到了威帝初登大宝时期的那批密诏。 密诏封印在一个个狭长的防虫防潮的特质木盒中,然后一卷卷用蜜蜡封的完好。 谢昭素来胆大心细,手也极巧,动作很是小心轻便。 但凡是她打开过的锦盒诏书,在看完后居然都还能被她毫无瑕疵的装合回去,也算是一门独到的手艺。 她甚至分出精神得意的胡思乱想:这日后也是一门营生不是? 以后若有一日坐吃山空花完了南墟赠予的银子,说不得她还能多一门帮人复原古籍古画的手艺,去赚点钱来花花。 还真是很不错的呀! 半晌过后,谢昭终于从一盒盒蜜蜡封存的诏书中,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内容。 她动作小心的轻轻拉开卷轴,旋即眼神微厉,一目十行蹙着眉迅速看完了。 谢昭自小过目不忘,聪明绝顶,闻一知十。 她既已经看过那诏书,自然就没有多此一举再将它带出重华宫的必要了。 否则若是事后被人发现此处曾被人暗中潜入过,封存的诏书少了,那么反而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和注意。 于是,在认真再看了一遍诏书密卷后,她先是微微出了出神,旋即便迅速将那诏书原方不动的封好放置了回去。 此地不宜久留,理应早走,迟则生变。 谢昭脚步极轻,踏着生门便准备原路退回宫外。 谁知正在此时,她突然有种危险正在靠近的强烈的第六感! 于是本能之下,谢昭几乎立刻就站住了脚步,将呼吸压到最低,一动也未动。 片刻后,一个阴恻恻的,语气十分阴柔的声音在殿外突然响起。 那声音中性,中气不足的感觉,居然让人一时之间听不出他的年龄和性别。 “哪里来的小友,不知深夜造访我天宸皇宫不夜城,是为何故?不若留下来,让老朽好好招待。” 谢昭在听到这声音的第一时间,眉心就下意识微微一皱。 啧.服了。 她不会这么倒霉吧?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原来门外这位,便是整座皇宫不夜城,此时谢昭最不希望撞见的两人之一。 来人正是侍奉过两代天宸君王、不夜城中武道境界最高的两个大内监之一。 ——半步虚空天境高手,“大公公”曾一毒。 谢昭无声的牵起唇角叹了口气。 怎么会是他? 曾一毒和邹无邪这两位内宫大高手,素来一个坐守东六宫、一个坐守西六宫,很少会涉足南宫外宫之所。 怎么偏生她这么倒霉的,今日她正好来夜探南宫重华宫,这位“大公公”曾一毒居然不知抽了哪门子的疯,也来到此地闲逛? 看来今日她若是想不被曾一毒发现身份,恐怕只能“脱层皮”才能掩饰好身份再脱身了。 曾一毒不敢进来抓她。 因为神台宫的守护杀阵敌我不分,若他入阵也会被阵法攻击。 他心生忌惮所以才以逸待劳等在外面,料想她早晚是要出去的。 谢昭头脑快速旋转,突然心生一计! 她抬手再度用黑灰色衣衫后的兜帽,遮住自己的头脸。 旋即双手抓着几个架子上的装着诏书的木盒,权当暗器一般劈手就一股脑的扔了出去。 扔掷的方位很是刁钻。 几乎将曾一毒可能落脚出手的几个方向,都分寸不差的裹挟其间! 曾一毒果然上当! 见她判断如此犀利精准,误以为她是位武道境界高深、十分“扎手”的高手! 因为不知对方丢出的是什么“暗器”,曾一毒心生忌惮,一个纵步跃出一丈,避开锋芒。 但是等他站稳脚步、定眸看清被投掷贯出在地上,发现对方丢出的居然只是几个装置诏书的盒子! 他当即有种被人戏耍了的恼怒。 而谢昭已经用“归佛昙雪”,一个纵身从他方才退后所空出来的生门处一步跃出。 她避于夜色,衣袂翩跹,如一叶惊鸿。 曾一毒阴恻恻的冷笑一声,冷冷道:“雕虫小技!” 他看出谢昭的武道境界并不高,内力空虚不足为惧。 于是再不迟疑,挥掌便迎了上来! 谢昭自然是万万不想跟他实打实,拼内力去对招的。 她又不傻。 如今她周身内力真气都被“悲花伤月”锁在了丹田,若是再次用迦逻心经强行逆转经脉、突破气海去使用内力,难道是不要命了不成? 不到山穷水尽、万不得已的时候,她可不会再用这个昏招! ——之前刚被凌或他们捡回去,伤重难起躺在床上大半年,浑身骨骼经脉痛到人都发麻的经历,真是遭受一次就够够的了。 鬼火电光之间,谢昭一脚踢起地上一块石子,打断一根树上的树枝。 然后一个轻功纵跃,脚尖轻点将地上的树枝踢起,垂手转瞬间抄在掌心。 说时迟那时快,曾一毒的掌风已经到了她身后! 谢昭突然扭腰后仰,一个回身将腰肢弯到极致! 她掌中的树枝刹那间芳华大盛,化为剑气万千,如骤风急雨一般接连攻向曾一毒的照门之处。 虽然她并没什么高深的内力支撑,但是手中剑招变换万千、剑意如苍龙入海气势磅礴! 曾一毒猝不及防之下,居然被她打得措手不及。 他连连退后,堂堂半步虚空天境的高手,一时之间竟也毫无还手之力! 但谢昭其实只是虚晃数招,不过是想暂时逼退曾一毒罢了。 她见曾一毒节节败退,也不乘胜追击。 居然借此机会,突然身法曼妙的向反方向急速后撤。 转瞬间便越上了几丈外的不夜城高墙之上,下一刻已经不见了人影。 “.好个年轻的后生仔,老朽多年不离昭歌,居然不知江湖之中何时出现了如此绝妙的轻功身法?” 曾一毒一动不动。 他和邹无邪二人若非皇命,是不能离开不夜城一步的。 因此只能饮恨停住脚步,无法追到宫外。 他目光阴冷,冷冷的皱眉紧紧盯着此时早已空无一人的高墙之巅,咬着牙关吐出一句话。 “堃岭不二剑法,居然是不二城的剑法‘素雪剑法’.难道是堃岭雪山有什么异动?” 曾一毒想到自己方才居然被一个小辈儿,以一根其貌不扬的树枝为剑,打的如此措手不及溃不成军,当即暗生忌惮,喃喃自语: “那小后生虽然内力不成气候,但一招一式的气势居然如此惊人,不愧是‘剑仙冢’不二城的弟子. 不过不二城素来执拗孤傲,对北朝邯雍皇朝听调不听宣,只一心钻研剑法。 他们轻易不涉足庙堂之事,门中弟子怎么会来夜探天宸皇宫?” 曾一毒暗自思忖,看来此事还应尽早禀告圣上。 不管北朝邯雍是否有意兴起什么阴谋算计,他们都应该提早做好打算才行。 毕竟不二城乃是天下第一剑派,还有一位如今位列祗仙玄境的“乾坤剑仙”薛坤宇,一位祗仙人境的“孤狼剑仙”宇文信 而他们天宸如今两位绝世高手,南墟大祭司素来不涉足庙堂江湖,“千岁剑仙”天宸长公主殿下而今又在神台宫高塔神殿中闭关不见人。 曾一毒眉心团的紧紧的,无声呼出一口气。 还真是.多事之秋啊。 没错,谢昭自然是不会傻到使用自己的成名之作“山河日月剑”,或是浔阳谢氏“河图剑术”与曾一毒对战。 世人皆知,普天之下会使用“山河日月剑”的只有“千岁剑仙”一人耳; 而能将“河图剑术”运用的炉火纯青的,便只有“千岁剑仙”和她的剑侍“黄金台”路伤雀二人罢了。 所以啊,她当时生死关头,也只能十分不厚道的用了一套“剑仙冢”不二城赫赫有名的剑法“素雪不二剑法”。 借着曾一毒反应不及和惊愕的机会,钻个空子脱身而去。 她知道,只要自己出了不夜城的宫墙,曾一毒无诏必然不敢追出来。 说起来,这套剑法还是昔年她客居在堃岭雪山、借助极寒风雪修习剑意的那几个月,闲来无事,看到薛坤宇和不二城弟子们练剑时一不小心记下的几招。 真不是她故意偷学别派剑招,谁让她过目不忘,武学招式入眼即入心呢? 天知道,她当时真的只是觉得有趣随便看了两眼而已。 虽然这么做有些对不起“乾坤剑仙”,但是这个锅,还是得麻烦他们不二城替她背一背了。 嗐,她也不想的,可是她也真的没办法嘛! 谢昭使用“归佛昙雪”纵身游走在坊间的墙垛上,还在没皮没脸的喜滋滋想: 想必以薛兄的高风亮节,是定然会理解她的不易的! 然而下一刻,她却突然脚步微顿,眉心微蹙,喜不出来了。 ——心脉和丹田处突如其来的抽痛,让谢昭险些一脚踩空跌落。 她眉心深锁。 糟糕,应该是方才动手时剑气太盛,竟激发的她丹田气海中的内息真气与之遥相呼应,躁动不安起来。 谢昭按着闷痛不止的胸口肺腑,痛的深深呼了口气。 片刻后,待她终于缓过了这口气来,额间已经略有些薄汗。 她喃喃道:“凌或啊凌或,你的救命之恩,属实是不太好报啊” 第137章 小病不断 天光正大亮,秋日无限好。 九门提督府外院客房里,凌或蹙眉上下打量着谢昭片刻,突然道: “自从前些日子你那次夜不归宿之后,怎么气色瞧起来竟一日不如一日?” 如今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南朝这个季节天气还十分暖和。 但是床榻上的谢昭却裹着厚厚的一床棉被,脸色蜡黄中透着青白惨淡。 她的脸色看起来跟糊墙的壁纸相差无几,居然像是刚刚大病一场的模样。 谢昭掀起眼皮,淡淡笑了笑道: “昨晚不是变天了吗,因而我有些着了凉。 你们知道的,我这人命贱身贵,最耐不住天气骤然变换了。” 韩长生明显还并没有完全与她“和好”。 但是今日听凌或谢昭好像病了,又见她这幅半死不活的倒霉样子,还是很难忍住不来过问一下这个惹事精的死活。 他听了谢昭这番明显敷衍的对话,一脸愕然的转头看了看外面足足的日头。 然后转回头费解道:“变天?着凉?你怕不是在说笑吧.” 谢昭轻哼一声,道:“韩长生,你不知道吗?我可是一朵分外娇贵的狗尾巴花,自然是柔弱了些。 你懂些什么,前几年昭歌城里最最时兴的,便是这股弱柳扶风的风尚。” “所以,你这是在装病追赶潮流?” “嗯哼。” 韩长生不可置信的看着她,怀疑她脑子是不是坏了。 他错愕不以。 “你也说了那都是前几年时兴的了,现在才后知后觉跟着发什么疯?你不觉得太晚了一些吗?” 另一边,凌或已经微沉着脸抬起替她把脉的手指,道: “脉象杂乱,中气微弱,是精气溃散体虚之象。” “什么?” 韩长生瞪大了眼睛。 “真的假的?她居然不是装病的吗?真的是体虚的脉象? 昨晚她中气十足的给咱们讲道理时,不是还精神的很?” 想了想,他撇了撇嘴又小声嘀咕着补充道: “.还是讲些不堪入耳、不仁不义、没有侠道之心的歪理邪说。” 谢昭无奈的叹了口气,她紧了紧被子,语气虚弱道: “韩少侠,昨日算我错了还不成吗?本来昨日我去柏大都督府上赴宴便没有午睡,一天下来又惊又累,这才邪气入体染了风寒。” 她抬眸有一搭没一搭的瞟了一眼韩长生,不紧不慢补充一句。 “这种时候,若是再有人给我这病人摆脸子,让我心中更加郁结气闷,只怕我会病的更厉害。 哎.谁让我是一个苦命的丑姑娘呢” 她说着说着还装模作样,状若消极的叹了口气。 韩长生当即就被挤兑的有些不自在了。 他素来也是个好脾气的,心地最是良善不过,旁人说什么都信的那种。 这会儿见谢昭这幅倒霉的“自怨自艾”之相,哪里还能跟她继续生气? “行了行了,你也少来挤兑我啊本来昨晚就是你错了,口出狂言、出言不逊,忒不像话。” 韩长生小声嘟囔着。 “大不了本少侠原谅你了,不跟你吵架了好吧?” 谢昭含笑点头,一本正经道:“如此还要多谢韩少侠你大人有大量,不跟我这个眼高手低的江湖假把式计较。” 凌或无奈摇头,看着二人淡淡笑了笑。 韩长生一贯好哄的很。 只要谢昭愿意,总是能一句话便将他哄得服服帖帖。 偏生他每每都觉得自己占了上风、捡了大便宜。 只是 凌或再次微微蹙眉。 “你的身体当真没什么问题?若是之前的伤情有所反复,万万不要晦疾避医、隐瞒不说。 觉得身体有所不适也无妨,我们过几日离开昭歌后,先寻一处清净的村落稍作停留休养,也不无不可。” 不是凌或婆婆妈妈,而是一年多前他捡到谢昭时,她那一身的伤势属实重到骇人听闻的程度。 虽然最近的大半年来,她早已能跑能跳、一副没事人的样子,但是这种程度的重伤,难免不会留下什么麻烦的后遗症。 谢昭轻轻“嗐”了一声。 她抬眼看了看正一脸隐忧看着她的二人,无奈的笑笑,一脸的放松惬意,她道: “什么跟什么啊?你们小小年纪怎么这么爱瞎操心? 先前不是已给我把过脉了吗,我这人啊,打小就没什么福分。 想要练武呢,奈何却根骨差、底子弱、根基薄,既没有什么武道境界上的资质、也没有吃苦耐劳的好心性。 这不,时至如今浑浑噩噩混到这把岁数了,还是一个小小的金遥境。 不过我吧,大病肯定是绝没有的,兴许小病不断,但不会耽误事儿的,放心。” 凌或皱眉。 “我并非担心你会耽误我的事,更何况当年我的家仇.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如今我多几天查清真相、亦或是晚几天查清真相,倒也并没有那么迫在眉睫。” 韩长生也跟着帮腔道: “可不,要我说你如此年轻的年纪,若是总这么不拿身体当回事。 将来积劳成疾、积小流而成江海,将来老了可是要吃大苦头的!” 谢昭迟疑了一瞬,疑惑抬头。 “.‘积小流而成江海’?你这不学无术的小子,这句话.是这么用的吗?” 韩长生登时心虚。 他心头一堵,恼羞成怒道: “要你管?谢昭啊,管好你自己吧!你说说你,身上长了这么一张不讨喜的嘴,究竟是怎么平平安安活到这么大,都还没被人抓去打死的?” 谢昭眉开眼笑的轻笑出声。 她一时倒霉,兴许是乐极生悲,引得肺腑再次隐有不适,于是垂下头,边笑边咳嗽。 “咳咳咳” 凌或皱眉,将二指搭在她手腕渡入一股真气。 待她咳的平顺些,她还不忘欠嗖嗖的接上韩长生的话回答。 “谁不讨喜了?我啊,自小便玉雪可爱,聪明伶俐,可讨人喜欢了。” 韩长生见她咳成那样了嘴里还不老实,颇为无语的道: “呸呸呸!我看你打小就是个招猫逗狗的倒霉孩子才对。” 凌或看不下去了,打断他们道: “行了,谢昭,你气息如此虚缓不济,我劝你最好少贫嘴,多休息吧。” 谢昭还算听话的噙着笑。 她一手拢着棉被靠向身后的颈枕,一手藏在被子下缓缓按住心口,然后轻声道: “休息倒也不必非在原地停留,我们也是时候该上路了。路上租赁一辆马车,我在马车里有的是休息的日子。” “什么?” “什么意思?” 凌或和韩长生齐齐抬头,一脸诧异。 如今,他们的线索已然断在了柏孟先处,既然如此此时着急上路意欲何为? 难道是往西南去,与前些日子已经前往巫岚山脉的于夫人先汇合? 他们这般想着,自然也就这般问了。 不料谢昭却淡淡摇了摇头,失笑道:“那自然不是了,枭娘带着于夫人南行前往巫岚山脉寻闵逍遥,绝非一日之功可达。 巫岚山脉中有八十一峰之众,人迹罕至且分外难行。虽然‘潇湘雨下’与我有故、曾欠我一个人情,会帮助保护于夫人一同寻医,但是也不是这么快便能有讯息的。 更何况即便她们寻到了‘逍遥医圣’,闵逍遥也是要花费时间去救治夫人的,因此我们此时并不急于寻人。” 韩长生“啊”了一声,傻乎乎的问道:“既然如此,那我们此时动身,要去哪里啊?” 谢昭轻笑一声:“其实,先前是我们想差了。查清此事真相又何需本末倒置?直接去北方,岂不是一劳永逸?” 凌或眉心微顿。 “北方?你是说.邯雍?” 谢昭轻轻颔首:“不错,邯雍。” 第138章 线索 凌或静静看着谢昭,提出了心中的疑惑。 “可是邯雍有三十六部落,据说至今还有少数北朝部落因不敬畏邯雍皇权、自由散落在落暝关之外。 我们又怎知当年潜入昭歌城暗中行事的人马,究竟是其中哪一支部落?” 邯雍皇朝对北朝的统治方式,与南朝天宸的截然不同。 天宸皇朝虽有四十八郡,但明河以南、巫岚山脉以北的地界上,普天之下均为王土。 南朝天宸的皇权,相对来说算是高度集中的。 而北朝邯雍,却又与之不同。 邯雍皇朝是一个慕强好战的游牧民族和政权,国境之内以三十六个大部落、和若干小部落共同组建而成。 虽然三十六部的首领,均已宣誓拱卫效忠邯雍的皇庭广陵城。但是各部落之间的自主权极高,各自掌握独立的军政大权和人口财物牛马。 也正是如此,尽管凌或早早就知道,当年那股神秘力量来自于北朝邯雍,但是却根本无从下手。 因为他完全不知,究竟该从三十六部中哪个部族,最先着手去调查。 若是哪个大部落为了偷盗天宸皇朝的机密,来以此壮大自己部落势力所犯下了私下恶行。那么即便是邯雍皇庭,兴许亦是不知其间究竟。 于是乎,先前凌或也只能先从当年天宸朝堂经手过此事的相关之人入手。 看看南朝朝堂上当年涉及此事的人,是否知道什么更为具体的内情供他当做线索去参考。 谢昭语气沉着平静。 她每每说起正经事时,总会给人一种格外可靠且冷静的“厚重感”。 “当年能布下如此大的一盘局,设计暗害‘韶光锏仙’这般人物的幕后黑手,自然势力强大异常。 所以依我之见,寻常的小部落是没有这样的手腕和能力的。 若要寻找线索,最好还是从北朝那最大的三个部落入手,你们觉得如何。” 凌或蹙眉看着她。 “北朝最大的三个部落?你是说宇文部,阿支纳部,和忽而拖部?” 世所皆知,宇文部、阿支纳部、忽而拖部是北朝邯雍三十六部之首。 这三大顶级部落,不仅在北朝邯雍历史悠久,力量雄厚。更是世代与邯雍皇室拓跋氏通婚,唇齿依存。 依照北朝邯雍皇朝的古礼传统,邯雍皇庭的皇后,必出自这三大氏族部落之一。 当世三大剑仙之一中,那位如今已入祗仙人境的“孤狼剑仙”宇文信,便是出自于北朝贵族宇文部亲王帐的嫡系子弟。 其生母更是显赫,乃是邯雍皇室拓跋氏的一位郡主。 韩长生也抱着手臂思索了起来。 “可是.即便如此,北朝地域何其辽阔。 哪怕我们直奔三大部落的王帐,亦是天南海北相距甚远。 若是我们将邯雍三大部落这般一个一个的查过来,只怕还未能查明真相,便已然先要被人发现察觉了吧?” 谢昭轻轻抬了抬下巴,示意远处的茶壶。 “喏。” 她方才说了会儿话,此时喉咙已然有些干涩难受。 一股呛人的血腥味儿,一股脑的顺着她的脏腑涌上了嗓子眼,那感觉属实是让人感觉一言难尽。 韩长生后知后觉的“啊”了一声,乖乖起身从身后的桌子上倒了杯热茶递给她。 别看他平时与谢昭吵架斗嘴时一刻都不消停,“寸土必争”丝毫不让,但是心底却柔软的很。 谢昭接过茶盏,先是浅浅的含了一口热茶在嗓子里,也并不着急喝下。 她压了压舌底涌上来的血腥,支起身子在塌前的净盆里将铁锈色的茶水吐了,然后才道: “邯雍三大部落中,忽而拖部虽然人口牛马众多,但却最不善战; 而阿支纳部远在塞北酷寒之地玉桑山避世,非战不出。 那般环环相扣,能将南朝绝世高手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权谋之计,我细思并不像阿支纳部的做派; 所以,我们首选的探查之地,应选做世代定居于阿尔若草原,距离北朝京都广陵城最近的、也距离邯雍皇庭最近的部落宇文部最为合适。” 韩长生若有所思的道:“还别说,这般听来,你推断的还真有几分道理。” 谢昭失笑看他,道:“这也并不只是我的个人推断。 我们三人入北朝,如同云泥入江海,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我自然是有可靠的讯息,才会做此论述。” 凌或抬眉看向她。 “什么可靠讯息?” 谢昭含笑道:“我打听到,昔年潜入昭歌的贼逆,曾经掉落一块令牌在不夜城。 那令牌虎头带翅、雕纹奇异,非中原手笔。” 凌或微微沉吟。 “虎头,有翼?那是穷奇。莫非是宇文部的家徽。” 他看向谢昭,眼底闪过一丝探究之色。 “这种程度的讯息想必知之者应少之又少,你又是从何处探寻到的?为何之前不曾说过。” 分明昨日之前谢昭也并不知晓,否则在他们去柏大都督府探寻查访之前,她不会不提前将这种有用的消息与他们通气。 凌或皱眉看向谢昭那睡了一夜后,却反而比昨天看起来更加憔悴难看了许多的脸色,心底略过一丝猜想。 他断言道:“你昨夜出去了。” 这几乎不是在提问,而是陈述。 韩长生一愣,下意识看向二人, “出去了?谁?阿昭吗?她昨夜不是困了,早早就睡下了吗?” 要知道,韩长生昨日与谢昭“吵架”过后,回到自己房间后心里怎么想怎么气不过,于是决意要来找谢昭分说清楚,跟她讲明白行走江湖侠义当先、不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然而,在他路过谢昭的房门时却发现她的窗内漆黑一片,又想起她从柏大都督府回来就一直说着困顿,所以以为她已睡下,只能悻悻然原路返回自己房间也去睡了。 难道,她居然没有睡?又跑出去了? “嘿?!好啊!” 韩长生咋舌,颇有几分无语的模样。 “阿昭,你自从进了昭歌城后就古里古怪的,心也玩野了啊! 以前你可是每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只和你那张木板床最亲近的。 怎么如今来了昭歌以后,居然还新添了夜不归宿的恶习了,这可不好。” “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谢昭无奈的掖了掖肩头滑下去的被子,道: “我只是昨夜跟你们聊完天后有些走了眠,因此出去走上一走。 昭歌城天子脚下,晚上入夜戒严,我有什么好玩的?” “走上一走?” 凌或淡淡道:“在宵禁之后避开坊间巡逻的侍卫随便走上了一走,还恰巧带回了我们此时最需要的线索,你还真是吉星高照。” 他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难得哑口无言的谢昭,突然蹙眉问道: “我方才突然想起来,你的脉象虚浮无力,该不会是昨夜还曾与人动过手吧?” 谢昭错愕的看着他,当即反驳道: “怎么可能?你在开什么玩笑,就我这三脚猫的功夫和身手,在昭歌城里与旁人动手,难道我不要命啦?” 凌或皱着眉看着面前的少女,半晌没有说话,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片刻后才道:“你知道就好。” 谢昭笑眯眯的。 “知道知道,我自然还是有这个自知之明的。” 韩长生突然想起什么,疑惑道:“唉?不对,你刚刚是说‘我们三人入北朝’?难道你的意思是,这次我们不带安安同行了吗?” 他话自己刚一出口,就立马反应过来了。 对啊,若是前往北朝邯雍那般茹毛饮血的地方,他们一路遭遇的危险不知几何。 于安安这般柔弱文静且毫无武艺傍身的弱女子,确实是不易同行的。 谢昭虽然功夫也不济,但是好歹她的轻功一流。 更何况她人机灵得很,即便有什么不利的境况,他们若是打不过,分开跑兴许总还跑得掉。 可若是带上丝毫不通武道的于安安,若遇到什么危险,他们怎么能保证可以顾全她周到? 那才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 凌或皱眉道:“我们确实不应带安安赴险,但是我们也曾答应过于夫人会在此期间照料安安。 如今李府虽然看起来富贵慈和,但是李家人的心思到底难测,我们不能将安安留在这里。” 谢昭老神在在的笑了笑,轻挑眉梢道: “谁说我要将安安留在昭歌城了?” 凌或微怔。 “你的意思是” 谢昭牵起一侧唇角,笑得狡黠。 “我方才突然想起,兴许有个地方在我们入北朝之前可以途径暂停一下脚,将安安托付在那里待我们归来。” 凌或蹙眉。 “什么地方,可稳妥?” 谢昭笑了笑。 “自然稳妥,绝对比让安安跟我们三个风餐露宿、朝不保夕,更要安全得多。” 韩长生好奇了。 “真的假的?到底是什么地方啊,你就别卖关子了,速说速说。” 谢昭看向窗外那颗沐浴在日光下、几乎落尽了树叶的桃树,缓缓道: “中州瑞安,东海之滨。” 凌或微顿,看向她。 “东临城?” 谢昭轻笑颔首。 “东临城。” 第139章 漆雕拓野 海上涛风一线来,楼前指顾雪成堆。 谢昭穿着一袭狐裘大氅,独自一人靠在东临城城主府中毗邻东海、观景最佳的“断海亭”。 她出神的看着不远处海天一线,云海相连的难得景致。 身后一个脚步走近。 然后一个淳厚低沉,还夹带着奇怪口音的男子声音响起: “既是怕冷,为何不在城主府迎客堂等我,却要将我约到这断海亭相见?” 谢昭低头笑了笑。 她转过身看向身后身高极高,长着明显是北朝人的深邃五官的青年。 然后半真半假的道:“自然是因为此处,是我们二人当年临海一战的地方。 如今江湖再相逢,我仍选在此处观景亭与你见面,你不觉得很有意趣吗?” 青年无语的看着她。 “你是说三年前你在中州隐形满名、锦衣夜行,听闻市井传言说我们东临城‘断海亭’前段日子有人看到了鲛人,所以慕美心动,溜进东临城跑到‘断海亭’蹲守鲛人踪迹.后来被前来海边晨起练刀的我撞见,当作乱入的贼人,打上一架的那次?” 谢昭神色复杂的看着他。 “倒也不必说的如此详尽。” 青年抱着刀,眼底带了一丝笑意,他道: “你符景词无事不登三宝殿,什么‘江湖再相逢,来此图意趣’我可不信。 说罢,怎么今日有如此雅兴登门拜访? 最近莫不是江湖中,又流传了什么我们东临城与海妖精怪的神花传闻,引得‘千岁剑仙’屈尊降贵,来探寻传闻逸事的虚实?” “啧!” 谢昭用一脸“你怎么能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谴责表情,不满的看着青年。 “狭隘了!你多少有点狭隘了嗷! 我难道就不能是途经此地,想起故友,特意来看看你的吗?” 青年性子耿直且执拗,当即断然摇头。 “绝不可能。” 谢昭失笑。 “喂,我说,你这样聊天,是很容易没朋友的啊。” 青年淡淡道:“我有我的刀,有东临城的同门,便已足够了。要那些所谓的朋友来做什么?” 说到这里,他抬起眉头静静看了她一眼。 “再说,你方才不是说了,我是你的故友?难道,你就不是我的朋友吗?” 谢昭服气了,她无话可说的点头笑道: “你说的没错,我们自是朋友。” 海岸边一个巨大的浪潮,此时突然拍在海岸上,激起海浪声一片。 谢昭被那澎湃磅礴的海浪声音吸引,登时转过头看去,然后喃喃道: “还真别说,此处视野开拓,四面无人,确实是最适合密谋之所在?” 青年皱眉看她。 “我和你之间坦坦荡荡,俯仰无愧于天地,有什么事还需要密谋相谈?” 谢昭回过神来,她无奈的轻笑。 “喂,漆雕拓野,你这也未免太过于呆板无趣了吧? 我是在开玩笑,开玩笑你懂不懂!难道你没有听出来吗?” 当世七大绝顶高手之一,东临城“劈月刀仙”漆雕拓野微微蹙眉。 他欲语还休的看了她一眼。 “虽然我是在中州东临城长大,自幼便会说中原汉话。但是你们南朝和中州的玩笑和暗喻,恕我这么多年,还是找不到好笑的点在何处。” 谢昭失笑摇头道:“你啊,跟三年前相比,还真是半点都没有变呢。” 漆雕拓野却静静注视了她一瞬,然后意有所指的沉声道:“是吗?不过,你却变了很多。” 不论是武道境界,容貌,甚至是她此时整个人带给他的感觉。 若说她颓废放纵不思进取,她偏偏却一身生机勃勃; 若说她还是像过去那般热爱生活,她却有种随遇而安、万事可有可无的摆烂感。 他皱眉看她。 “若不是你命身边的侍从,用‘黄金台’将夹带着你亲笔书信的信笺射入我房间,我也不敢相信你居然会突然来到中州。” 谢昭哈哈一笑,道:“侍从?你是说凌或吗?他可不是我的侍从,算是我的知交好友吧。” “哦?是吗?” 漆雕拓野淡淡道:“那你的‘朋友’倒是挺多,不过,是连你的真实身份都不知道的‘知交好友’吗?” “喂——” 谢昭哭笑不得,无奈道:“了不得了,如今你的口舌竟也这般锋利了起来?” 漆雕拓野却面无表情道:“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他微微停顿,补充道:“这般年纪的圣王人境,他的天资着实不错。比你当年身边那个剑奴路伤雀要强上许多,莫非你是想收徒了?” 谢昭微敛几分笑意。 她似乎并不愿多提,只是垂头淡淡道: “别闹,人家凌少侠师出名门,自有师门恩师栽培爱重。 至于‘黄金台’.他确实曾经是我的剑侍不假,但他并非剑奴。 从他来到我身边,跟我一同学艺那年开始,从始至终都是自由之身。” 漆雕拓野敏感的捕捉到一个关键词,当即反问道: “‘曾经’?怎么,现在难道他就不是了?他难道是自立门户了不成?” 想了想,他微微嘲讽的笑了笑。 “可是,他似乎还不够格开山立派吧? 我倒不是说你们谢家的‘河图剑术’不行,谢氏三杰当年具是名动天下的风流人物。 只是路伤雀那一身功夫,都是拾前人的牙慧,受惠于你的母家浔阳谢氏。 一门开山立派之长,若只能研习旁人传授的功法,自己本身却并无突破造诣,那么门派前路一眼就望得到头。” 谢昭扶额道:“你想太多了,没有的事。 只是我累了,想一个人寻一处心境大清净罢了,无关其他。” 漆雕拓野看向观景亭边,即使裹着厚重的大氅依旧显得身形消瘦单薄的少女,突然道: “符景词,他没有,那你呢? 你的独门内功心法‘迦逻心经’和轻功‘归佛昙雪’,三年前我曾有幸见过,实在神乎其神、独具道心。 你就真不打算脱离神台宫自成一派,去做一个开天辟地的门派的首代掌门? 神台宫和天宸皇室世代牵扯纠葛,身为神女的束缚和规矩又实在繁琐,其实并不适合你。 你心如百川山海,当得世间大自在。” 谢昭静静地看着海岸边潮起潮落的白浪,忽而笑了笑。 “‘心如山海,得大自在’,借你吉言了。 过去,我或许会觉得这愿望可望不可即。不过如今看来,兴许今后有一日真的能实现。 只是,开山立派做一门之主还是算了。我连自己和身边寥寥几人尚且兼顾不得,你实在高估了我。” 漆雕拓野皱眉。 他默默观察着她的神色,缓缓开口道: “符景词,你到底怎么了?过去的你,可从来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你做不到的事情。” 她甚至异想天开,觉得兴许自己真能在海边蹲守到一条《山海异闻录》中传说中的鲛人。 哪怕几日未果,最后也依旧兴致勃勃的道: “——没关系,今日无缘得见,那便以后再来,往后的日子可还长着呢。” 第140章 远亲 谢昭似乎也想起自己当年的不羁浪荡,她无奈失笑,似乎在自嘲。 “你不觉得那时的符景词,属实骄傲过了头吗? 一腔热血孤勇,自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简直是傻透腔了。” 漆雕拓野却蹙眉道:“不,十五岁稚龄便一步踏破祗仙玄境的‘千岁剑仙’本该如此。 她看山是山,看海是海,看花是花,曾见过江湖最险恶,但却永远赤诚浪漫。 你为何要否定过去的自己?还有,你的境界又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在我看来,已退变成了金遥境? 你受了伤?这天下四境,谁能将你伤成这样?” 谢昭顿了顿。 她脸上的表情却没有漏出分毫异样,只是转过身歪着头看着他。 “这么多问题,你到底想让我回答哪个? 好啦,我今日来东临城见你,可不是为了跟你回忆过往的。 以咱们二人如今的年龄,忆往昔峥嵘岁月似乎早了点吧? 等将来七老八十了,再来聊这些不迟。” 漆雕拓野看出了谢昭此时回避的态度。 他为人向来耿直,又一心钻研武学,本不是个喜欢探究旁人私密之事的人。 “千岁剑仙”既不想说,那么他便不再追问。 想来以符景词的骄傲,即便是被人暗害负伤,也断然用不着旁人来替她出头。 于是,他只是淡淡道:“而今的你倒是看得开。若是过去,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你是断然不会出现在人前的。” 那可不,过去的“千岁剑仙”符景词何等骄傲? 她并不仅仅是她自己,还代表了神台宫的声威和天宸皇室的名望,更是南朝江湖的一个最为醒目耀眼的符号。 这样的“千岁剑仙”,是绝对不会以如此狼狈的姿态出现在旁人面前。 哪怕,是在他这个亦敌亦友的故交面前。 谢昭笑了。 以前也确实没有人,能让“千岁剑仙”当真这般狼狈过。 “你也说了那是‘过去’,时间在走,人嘛,也总归是要变的。 我今日来可并不想跟你谈过去,只想找你说说‘现在’和‘将来’。” 漆雕拓野蹙眉。 “现在?” 她点头,笑盈盈的。 “没错,现在。” 谢昭淡笑着看他,道:“我知道你这人,素来也不耐烦与人拐弯抹角的说话,那我也就不跟你打什么哑谜了。 听说你与不二城的宇文信是远亲,是真的吗?” 漆雕拓野闻言一脸怔忪,下意识确认了一句,道: “你是说‘孤狼剑仙’宇文信?” “对呀,除了他,不二城还有第二个宇文信吗?” 谢昭笑眯眯的:“三年前那次我们相遇的猝不及防,来不及畅所欲言,倒是也没机会问你这些。 不过江湖中关于你们二人关系的传闻,我确实听到过一些,难道传闻是假的?” 漆雕拓野静了一瞬,淡淡道:“是真的。” “哦?” 谢昭眼睛噌的一下亮了。 “那你们的关系是远是近?出了五服没?关系好不好?” 漆雕拓野不解皱眉。 “你不是本来就与宇文信认识吗?江湖秘闻,‘千岁剑仙’十三岁那年虚空天境时,曾去过北朝堃岭雪山观风雪、悟天道。 后来一年后便一步踏祗仙,成为当时四境之内第一位祗仙人境的剑仙。 不二城的两位城主,你当年总不至于没见过吧?怎么,难道传闻是假的?” 呦呵! 这句似曾相识的话,莫名戳中了谢昭的笑点。 她垂头闷笑几声,几乎笑出了咳嗽。 然后,这才在漆雕拓野一脸疑惑不解的视线中抬头看向他,失笑道: “不是,咱们是朋友,怎么就连听说对方的事,都要通过江湖上的传闻秘闻?这可真是不应该啊!” 漆雕拓野微顿,旋即也偏过头笑了。 两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还颇有几分“一笑解千愁”的豪迈洒脱。 他淡笑道:“还不是您‘千岁剑仙’贵人事忙,平日难得一见。 东临城避海而居,不从江湖秘闻中,还真是难以听到你的消息。” 谢昭耸了耸肩,眼角带笑道: “是我的错行了吧,好在如今我有的是时间,可以畅听‘劈月刀仙’和‘孤狼剑仙’的故事。” 漆雕拓野思索一瞬,这才道:“其实我和宇文信并不太熟,自我六岁那年离开故土漆雕部领地,前往中州东临城拜师学艺后,倒是不曾再打过照面。 我父亲是邯雍名将漆雕壤,也是北朝三十六部之一漆雕部的亲王,我母亲则是出身三十六部之一的鲜于部的郡主。” 谢昭皱眉看他,不解道:“所以,你和宇文信的亲缘是打哪边来的?” 漆雕拓野的父姓和母姓,可都跟“宇文”并不沾边啊,看来这关系果然不是特别的近。 漆雕拓野抱着自己刀,道:“我母亲的生母,也就是我那位已经过世了的外祖母的母家,正是邯雍皇室拓跋氏。外祖母在未嫁入鲜于部前,曾是邯雍皇庭的公主。 而宇文信的生母拓跋郡主,也生于邯雍皇庭,乃是广陵城中一位亲王的女儿。 因此若是算起辈分,我外祖母是宇文信母亲的堂姑姑,若从母家算起,他也面前算是我的远房表亲。” 谢昭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嘴里直发苦。 “天老爷,你们这表亲‘表’的属实有够远的啊。” 漆雕拓野淡笑一声,道:“所以说,你该不会是和宇文信有什么私怨吧? 放心,我和那位‘孤狼剑仙’并不太熟,你们二人有隙,我两不相帮。” “嗐,哪有的事儿?” 谢昭一脸正色,装的还真挺像那么回事的。 “我这人一生温婉,性情最是厚道温吞,从不与人结仇,怎么可能跟你大表哥有私怨。” 漆雕拓野皱眉看她。 “什么大表哥,不过是出了服的远亲,你切勿满口胡话。” 谢昭微顿,她静静地扫视着他的表情,然后一脸玩味道: “呦,让我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怎么?看来你挺看不上他。” 漆雕拓野闻言微微沉默,片刻后却轻轻哂笑,一脸坦诚的看着谢昭,道: “怎么?难道你就看得上他?” 谢昭哈哈一笑,道:“妙!漆雕,你还真是个妙人! 果然,我这人看人还是很准的!三年前就认下了你这个朋友。” 当世七大绝世高手中,人品口碑最差的,确实就是那位“孤狼剑仙”宇文信了。 绝顶高手大多自持身份,极少会恃强凌弱。 但是宇文信却自幼侵染了一身北朝贵族的恶劣习性,毫无绝世高手的风范。 他残忍弑杀,虐杀奴隶,凌弱女子,就没有他做不出来的事。 据说也正因他行为举止过于残忍出格,他的师弟、不二城城主“乾坤剑仙”薛坤宇多次与其发生争执不虞。 据说这对师兄弟二人之间关系不睦,几乎坐不同席。 谢昭自然看不上宇文信,但是没想到就连漆雕拓野也对他如此感官。 漆雕拓野却不置可否的道:“哦?是吗?你看人准? 你若是当真看人看的很准,又为何还能被自己身边人得了手去,弄成如今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谢昭当场表演了一个什么叫“笑容消失术”。 她轻轻叹了口气,摇头喃喃自语道: “为何我身边的朋友,嘴巴一个比一个歹毒?我真是个遇人不淑的柔弱可怜女子.” 漆雕拓野挑眉看她。 “若论口齿之利,不过是‘千岁剑仙’让着我们罢了,不是吗? 你这是又想回避吗,还是不敢承认? 我不信,除非是你身边信任的人外,普天之下还有何人能将你伤成这样。” 他仔细观察着她脸上面具下的青黑色胎记,蹙眉道: “你这是中毒了吗?什么毒居然这般厉害?” 谢昭叹气道:“咱们能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得饶人处且饶人嘛,出来混以后是要还的。” 漆雕拓野却轻哼一声,道:“你这苦主既然甘愿吃下这哑巴亏,那我又何必多事? 也罢,想必你如今行踪诡谲,暗自来找我,自然也是不想让旁人知道你的真实行踪和身份吧?” 谢昭正色道:“没错,所以你我今日之见,还请你替我守住秘密。” 漆雕拓野淡淡道:“放心,我没那么闲,也不爱打听什么江湖秘闻。” 谢昭:“.” 她就是喜欢打听点话本子和江湖秘闻录,随便看看打发一下时间而已! 怎么了? 有罪吗? 这个漆雕拓野这么不会说话,怪不得二十四了还讨不到老婆! 她心里正在腹诽,就听漆雕拓野又问道: “所以,你今日来找我打听宇文信,是要去北朝邯雍宇文部?” 他正色道:“江湖皆知,不二城的城主‘乾坤剑仙’薛坤宇对你推崇备至。 你若想去堃岭雪山不二城,根本不需要打听副城主‘孤狼剑仙’宇文信的事。 所以你找我问他,是想要去宇文部?” 谢昭一双眉眼含笑,一脸孺子可教的表情,欠嗖嗖道: “漆雕啊,三年不见,你的脑子真的是越长越大,可喜可贺。” 漆雕拓野蹙眉。 “所以你来找我,就只是为了打听宇文部?” 谢昭嘿嘿一笑,讨好道:“当然不止如此啦,是这样的,有一位姑娘想要拜托你替我收留一段时间,护好她的周全,应该不难吧?” “劈月刀仙”默默盯着她,目光冷峻,一言不发。 第141章 一念心清净 马车缓缓驶出东临城,载着满载而归的谢昭。 韩长生一脸梦幻,他看了谢昭一眼一眼又一眼,忍了一刻一刻又一刻。 最后,到底破了防,根本没忍住。 “不是.东临城居然真的将安安留下了? 不是说东临城避海而居,从来不接待外客吗? 你居然还真的有远房亲戚,在东临城做弟子?” 谢昭没骨头似得靠在马车的车壁上。 她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轻轻敲击着“物归原主”,从漆雕拓野那里拿回来的“拐杖”,然后慢吞吞道: “这话说的,如今谁家还没有几个没出息、不入流、又不思进取的穷亲戚呢? 东临城的天之骄子有我这样的远房亲戚,也还好吧。” 韩长生一脸纠结的道:“你吧,‘不思进取、不入流、没出息’倒也谈不上,毕竟不是芸芸众生人人都有武道上的天赋。再说你本来就身体底子弱,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但是” 他实在是诧异。 “我先前还以为你是在吹牛,原来你还真的有一位在东临城做外门弟子的远房表兄啊。” “啊,那可不。” 谢昭脸上具是真诚。 她点了点头,骄傲的微微昂了昂下巴,一种狐假虎威既视感扑面而来。 然后她道:“若不是我表兄仗义,咱们能被放进东临城做客吗? 早就说了,我这人啊打小就老实,从来不骗人的,以后你可得对我尊重点。” 凌或不动声色的微微挑眉。 他看了看那一脸真挚纯良的少女,然后摇着头无声轻笑了一声。 又是远房表亲? 这般看来,她的“表亲”倒还挺多的。 不仅浔阳谢氏有她的远房表亲,甚至远在东海畔的东临城居然也还有? 也就韩长生还傻傻的真的相信了,那个不曾露面就放他们进了东临城之人,真的是一个区区东临城外门弟子。 谢昭最初让他将“黄金台”夹带着手书,丢进的那座小院虽然僻静无人。但是那庭院整洁典雅,半点不像外门弟子们的聚居地。 韩长生想了想,似乎也觉得哪里不对,他一脸纠结的道: “可是,你那位远房表兄既然都将咱们放进来了,为何不来与我们认识认识,见上一面交个朋友?” 谢昭老神在在,表情一本正经。 “你懂什么,我那位表了又表的远房表兄为人最是含蓄害羞。 他与我这个远房表妹尚且不甚相熟,你们都是男人,他去见你们做什么?你脸上有花嗷?” 韩长生年纪不大,操心的事倒是很多,他面带忧虑的追问了一句: “但是他一介小小外门弟子,真的能做主收留安安吗? 可别是为了在你这个亲戚跟前充面子,偷偷将安安留下的。 过几天万一再被他的什么师兄啊、长老啊之类发现,然后将咱们安安赶出来! 到那时候我们已经深入北地部落,想收一分信笺都困难,那可如何是好?” 谢昭嘶了一声,颇有几分无奈的失笑道: “那自然是不会的,你怎么小小年纪那么啰嗦。” 韩长生“切”了一声,还是觉得这事儿不太靠谱。 他立刻转头看向沉默阖目的凌或,寻求支持道: “凌或,你都不说句公道话吗?” 凌或靠在马车车门边闭着的双眼养神。 他手中虚虚握着拴着马车的马缰,时不时轻轻甩腕控一下马。 闻言也只是淡淡道:“我信她,不会有事。” 韩长生势单力薄、双拳难敌四掌,颇为落寞的叹了口气,喃喃道: “好吧.好在东临城乃是名门大派,想来应该做不出将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直接赶出门的事。” 谢昭似笑非笑的瞥了他一眼,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韩长生这呆子,嘴碎且硬,但又太心软,遇事优柔寡断不够果决。 其实依他的性子,确实是不适合跑江湖的,也不怪他的家人不赞同他闯荡江湖。 不过小少爷有主意,自己偷偷从家中溜出来,还一入江湖就丢光了身上所有的盘缠金银。 好在最后流落江湖时,搭上了凌或这个靠谱的。 谢昭道:“对了,我表兄听闻我们接下来要去北朝邯庸,便将东临城中记载的关于北朝三十六部的文书典籍拿给我看了。 ——我说与你们听听,你们心中也好有个计量。” 凌或和韩长生立刻看了过来。 就听她笑笑,细细摊开讲解道:“如今的邯庸三十六部,除了宇文、阿支纳、忽而拖这三个势力最大、人口最多、历史最为悠久的顶级部落外,还有六大新兴部落实力也不容小觑。 他们分别是漆雕部、鲜于部、舒禄嘉部、纳兰部、乌陶部和达尔鄂部。” 韩长生惊呼一声,打断她的话提问: “漆雕部?难道就是东临城两位绝世高手之一、‘劈月刀仙’漆雕拓野身属的部族?” 谢昭微微颔首。 “没错,‘劈月刀仙’漆雕拓野,确实出身邯庸三十六部中的六大新兴部落之一漆雕部。 他虽自幼在中州瑞安的东临城长大,但是却是实打实的北朝贵胄之后。” 韩长生若有所思的“啊”了一声。 他一脸的忧国忧民,摇着头喃喃自语道:“这不是要坏菜了吗? 听说咱们稍后要去的宇文部,就是不二城那位副城主‘孤狼剑仙’宇文信出生的部落。 如今又得知‘劈月刀仙’漆雕拓野,居然也是北朝邯庸人! 这岂不是说,天下七大绝顶高手之中,已有两位剑仙、一位刀仙都与北朝邯庸有所瓜葛?” 谢昭闻言失笑,轻轻摇了摇头,淡淡道:“也并不尽然。” 韩长生皱眉:“什么意思?” 谢昭:“‘劈月刀仙’漆雕拓野的父亲漆雕壤将军,虽然是漆雕部首领大亲王的弟弟,但是漆雕拓野的性情,不太耐烦理会凡尘俗世。 他一心向武问道,已经多年不曾回归故土。这一位刀仙,心中无家国、只有他那柄开山破海的‘劈月刀’。 至于不二城城主‘乾坤剑仙’薛坤宇,他的母亲乃是南朝女子,据说当年是被买卖到北朝的。 他心中一直期翼的,也不过就是‘闻道心如雪、守剑得自在’。 所以说,不论是‘乾坤剑仙’薛坤宇,亦或是‘劈月刀仙’漆雕拓野,他们心中所望所盼,皆是武道之上能入再臻境,有所突破造诣。” “至于什么王侯将相、名扬天下、四境纷壤,他们都不甚在意,更无心庙堂。” 第142章 心有沟壑 韩长生正听的入迷,下一刻却猛然回过神儿来! 他拿眼睛四处乱瞟,斜觑着谢昭,然后痛心疾首道: “阿昭啊!你编故事真是编的越来越离谱了,我方才居然险些还真信了你的邪! 祗仙境的绝世高手,他们心中所愿是什么莫非你也知道?可不要太荒谬了!” 谢昭被他着实噎了一噎。 她脸上表情几经变化,旋即哈哈一笑,歪头道: “呦,这次吹牛居然没能瞒过你,你是真的学聪明了。” 韩长生高高昂着头,像是只打了胜仗的斗鸡。 “那是自然!我可聪明着哩,谁也别想骗我!” 凌或微微蹙眉。 他并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抖动了一下手中的缰绳,然后淡淡道:“长生,别打岔。” 韩长生一脸不可思议的扭头看他。 “不是.凌或!你还真要听她继续扒瞎胡编啊? 什么东临城的文卷典籍记载,这一听就是她临时胡编乱造的。 祗仙境大能们鲜少入世,当世七大绝顶高手素来王不见王,天南海北几年都见不上一面。 东临城怎么可能有记载着其他祗仙高手习惯性情的典籍?这一听就是假的嘛!你这么聪明,怎么也会上当了!” 谢昭听了心底发笑。 还别说,韩长生这话说的其实也没什么毛病。 当世七大绝顶高手分别师从于南朝天宸的神台宫、潇湘雨下,北朝邯庸的不二城,和中州瑞安的东临城。 按理说这些避世不出,潜心习武问道的绝世高手们,平日很少参合朝堂和江湖纷争,也极少会入世,是不该彼此认识相熟的。 但是奈何这里面却偏生有一位,打小就喜欢天南海北跑江湖的怪胎“千岁剑仙”。 居然还真的跟其他几位绝世高手,或多或少都曾打过交道。 ——甭管是结仇还是结缘,总归是都认识的。 凌或皱眉,淡淡道:“若是不信也无妨,不若就将谢昭之言当作市井流言故事听听好了。 反正我们如今在路上,也没什么旁的事情可做。” 韩长生闻言“唔”了一声,然后颇为赞同的小声嘟囔了一句。 “也对啊,反正如今闲着也是闲着,赶路赶得本少侠腰酸腿痛,就当车上拉了一个病歪歪不着调的说书的。” 他转头又看向了谢昭,笑得一派“包容”,豪迈的一摆手道: “那好吧,阿昭,继续开始你的表演! ——编,尽情的编,本少侠听听你还能编出什么花来!” 谢昭裹了裹身上的大氅。 她懒洋洋的笑了笑,也不反驳他,只是笑盈盈道: “成,那我就再继续给你们编上一段故事听听。” 她语气淡淡,声音轻缓。 兴许是因为她最近体恤乏力、所以说话的中气并不是很足。 但是,却将“故事”讲得娓娓道来。 “言归正传,咱们说回邯庸三十六部中的宇文部。 这一代宇文部的首领、大亲王名叫宇文郁,是宇文部的‘大家长’; 而他的弟弟宇文部亲王宇文邢,就是那位‘孤狼剑仙’宇文信的生身父亲了。 宇文信的母亲乃是邯庸郡主,在北朝出身显赫,其父正是邯庸皇朝的亲王博尔泰。 相传当年拓跋焉郡主十八岁出阁,带着父亲博尔泰陪嫁的九百死士忠奴嫁入宇文部,成为亲王宇文邢的发妻。 她十九岁时生下嫡子宇文信、二十二岁生下嫡次子宇文伊,此后她十四年未曾生育。 直到三十六高岁高龄时,又诞下了嫡女宇文佳伤了身体。自此加之年事已高,再不曾再孕。 ——当然了,北朝贵族奢靡无道,宇文邢也并不只有正妻所出的这三个子女。 听闻他帐中侧妃妾室众多,据说在宇文信之前,这位亲王便已有两个庶子在前面了。” 韩长生听到这里,忍不住牙疼似得“嘶”了一声,然后喃喃道: “虽然知道你这番话里胡扯的成分居多,但是尽管如此,这听起来也挺让人不寒而栗的嗷!” 他思维发散,突然拐到了一个十分清奇的点上。 “哎?你方才说‘孤狼剑仙’的嫡幼妹,是他母亲三十六岁上才得的娇女。 那如今这位宇文佳郡主年龄多大了?又嫁去了哪个部落?” 谢昭微一思忖,不太肯定的轻轻摇了摇头,回答道: “算起来这位郡主应该差不多有十七岁了,至于她是否出阁婚嫁 头几年也曾听人说起过一些只言片语,貌似这位郡主心有大志,十二岁便曾扬言今后只嫁这天下的大英雄,只是不知,如今她是否如愿以偿。” 韩长生啧了一声,摇头晃脑道: “这般听来,这位郡主可不好嫁人啊! 有‘孤狼剑仙’这么一位脾气暴戾的大舅哥,谁取了这位郡主娘娘,岂不是以后跟娘子一言不合,就要被‘剑仙’狠揍?可怜可怜。” 谢昭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道:“你还有闲工夫操心旁人婚丧嫁娶之事?担心担心咱们自己吧。 我们此行去宇文部万万不可轻敌,一定要小心低调行事。 邯庸皇室的死士忠奴不畏生死,只听从主人的命令。 若是我们仓皇行事暴露行迹,届时不仅要面对宇文部的骑兵追杀,还要面临邯庸郡主拓跋焉手下的死士围剿,那可就实在狼狈了。” 凌或淡淡道:“毕竟是北朝邯庸三十六部之首,宇文部自是龙潭虎穴。” 谁料谢昭却“哈哈”一笑,偏着头看着他道: “谁说我们此行是要硬闯了?其实,这是可以智取的。 只要小心行事,我们倒也不必豁出性命去拼。” 韩长生闻言一愣,不解道: “嗯?智取?什么意思?” 凌或也一把勒住马缰。 他停下马车,转过身来十分认真的看向谢昭,等她说个清楚分明。 “你心中已有沟壑?” 只见谢昭笑眯眯的从大氅中伸出一根纤纤玉指,遥遥指着凌或那张鼻骨挺拔、轮廓深邃,分外好看而清俊的脸,然后老神在在的道: “啧啧,你们两个能不能把思路打开? 瞧瞧,瞧瞧咱家凌或这张异域风情十足、一打眼便已有八成像是北朝人的脸!你们难道就没什么别的想法? ——我们本可巧作谋划,又为何要鲁莽蛮干呢?” 第143章 奇思巧计 凌或闻言微微一怔,旋即皱眉细思起来。 韩长生则是惊愕的轻叫了一声,明白了谢昭话里话外的未尽之意。 他被一语惊醒梦中人,一拍大腿道: “对啊!就咱们凌或这幅长相,这个身高,活脱脱就像一个邯庸人嘛! 虽然他的眉眼间有几分南朝天宸人的清秀,但是也不伤大雅,完全就可以以假乱真去假冒北朝邯庸人混进宇文部的嘛!” 凌或倒是不曾反对。 不过他想了想,遂抬起头来看向谢昭,言简意赅道: “你的法子可行,但是还有个问题。那就是北朝邯庸层级分明,平民和奴隶地位低下。 我们若是假扮邯庸的平民奴隶,不想暴漏身份的话,很有可能被北朝的贵族当作牛马牲畜一般买卖控制起来。 可若是想要假扮邯庸贵族,各部落之间都有自己专属特制的腰牌来证明身份。 若强行去抢夺或者盗取其他贵族的腰牌,也会引起部落的警惕防备。” 谢昭闻言先是淡淡笑了笑,然后旋即从怀中摸出一块橙黄色的雕工独到的令牌。 “呐,给,这就是你要的令牌。” 凌或先是一愣,旋即蹙眉接过那令牌细细打量着。 只见那令牌做工格外精致名贵,是邯庸独有的黄玉,绝非赝品可比。 上面还雕刻着白云吉祥纹为底、栩栩如生的白雕。 他豁然抬起头,沉声道: “这是白雕印记,我之前曾做过功课,此乃漆雕部的家徽,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北朝邯庸的六大新兴部落漆雕. 凌或眼神微微凝结,莫非是? 谢昭笑得云淡风轻,一脸的没心没肺。 “哦,这个啊,就是我那位在东临城里做外门弟子表兄嘛。你们不知道,他曾经伺候过‘劈月刀仙’。 所以‘劈月刀仙’某次高兴了,便随手赏了他这块令牌,说是以后可以用这令牌,找他兑换一个承诺。 表兄日前知道我们要去北朝邯庸游历,便将这块令牌借给我了,给我们路上行个方便。 不过,这个可不能搞丢了,以后是要还的。” 韩长生咋咋呼呼的从凌或手中抢过令牌。 他错愕惊喜的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连声道:“我靠!真的假的啊!谢昭你这是走了什么狗屎运,居然有一位这么靠谱的表兄?” 谢昭毫不谦虚的摆了摆手。 “那都是我平日人品好才积累的福气,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你羡慕不来的。” 凌或静静将目光从令牌上转移到谢昭的脸上,也不知道信还是不信,但是好在没有出言拆台。 片刻后,他道:“所以,你是让我拿着这个漆雕部的令牌,假冒漆雕部族人?” “错!” 谢昭笑眯眯的偏过头看他,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道: “不是让你假冒漆雕部族人,而是假冒‘劈月刀仙’漆雕拓野的身份——怎么样,不难吧。” 凌或闻言,当即微微错愕。 韩长生则是吓得,险些将手中把玩的令牌掉落在地。 他瞠目结舌的大声道:“什么?阿昭你是疯了吗?还是不要命啦?” 让凌或去假冒“劈月刀仙”漆雕拓野,是嫌大家死的不够快不成? 谢昭被他们的反应逗笑。 她失笑的看着二人道:“既然都是假冒,那自然是要假冒一个让旁人,最不敢去探究你身份的人了。漆雕拓野,无疑就是最佳的选择。 他少时离家,久居中州。别说是宇文部的人,哪怕是漆雕部的人,也大多不曾见过他这位部落中‘只问其名不见其人’的世子殿下。” 凌或微微蹙眉,似乎是在思索可行性。 谢昭继续道:“漆雕拓野如今二十七岁,凌或今年十九岁。两个人的身量年纪,其实相差都不大,多么完美的身份啊。” 韩长生惊愕的嘴巴张得老大,他嗫嚅道: “你你你你是真的狗胆包天啊谢昭!” 连当世七大绝世高手之一的“劈月刀仙”都敢假冒? 这未免也太过不知死活了罢? 凌或思考片刻后,则是一语中的的说道: “可是,我如今只是圣王人境,如何假冒得了祗仙人境的‘劈月刀仙’?” 谢昭笑得狡黠,微微漏出一侧的小虎牙。 “为何假冒不了?如今天下,圣王境界以上的高手本就不多。除非境界在你之上,否则旁人是无法探得你境界高低虚实。 而据我所知,宇文部的大亲王和亲王们虽然善于马战,但是个人的武道境界都不太高明。 除了宇文信这个常年在不二城居住的祗仙人境,和一位守护宇文部圣坛的圣王天境高手壶卢圣使摩钶耶以外,不会有人能看透你的境界虚实。 ——所以,只要你不会撞到宇文信和那位圣王天境的圣坛圣使面前,宇文部里就不会有人知道你并非漆雕拓野。” 韩长生道:“可是,我们怎么保证的了不会撞见这两位啊!” 谢昭偏头笑了笑。 “圣王天境的壶卢圣使摩钶耶大人,几乎不会离开圣地壶卢圣坛。 而不二城中人在北地秋冬暴雪季节,有闭关于堃岭雪山习剑悟道的习惯。 ‘孤狼剑仙’宇文信素来好武,他想来不愿错过堃岭雪山上的雪季。” 凌或微一沉默。 片刻后果决抬头,道:“好。” 韩长生傻了,他错愕的看着凌或。 “好?怎么‘好’了?这就‘好’了? 不是你们这么草率的吗?不再考虑考虑了? 凌或,你可不要被谢昭的馊主意激的头脑发昏啊!” 谢昭“啧”了一声,当即不满的道: “你这呆子,懂不懂什么叫作‘做大事者不拘小节’? 这怎么能叫馊主意,畏首畏尾可成不了事。” 凌或沉吟一瞬,旋即十分中肯的点了点头,低声道: “谢昭的法子虽然说是兵行险招,但确实是目前我们可行的最好方法。 若是借用‘劈月刀仙’的身份,我们在宇文部便是上宾。 这样我们能自主行事的自由度,也会是最大的。” 韩长生嘎巴了一下嘴,脱口而出:、 “若你是‘漆雕拓野’,那我们又是谁?” 谢昭笑眯眯的看着他,笑得慈祥。 “我们?我们那自然就是东临城的外门小弟子,‘劈月刀仙’身边的打杂小随从了。” 韩长生一脸呆滞。 “所以.你该不会除了这个漆雕部的另外之外,还凑巧拿了你表兄东临城外门弟子的令牌吧?” 谢昭乐呵呵的抚掌称赞,然后从里怀中掏出两个样式古朴的深褐色木质令牌。 “聪明!做事情呢,自然是要做全套了。 ——喏,我表兄给的,拿着吧,咱俩一人一个。” 韩长生整个人傻了一般。 他怔怔看着那晃荡在他眼前,上面用行书雕刻着的写意风流的两个大字“东临”的深褐色木牌,缓缓伸出一个大拇指。 “.高.谢昭,你实在是.高啊!” 凌或眼底含笑,轻轻摇了摇头。 也不知谢昭的脑子究竟是怎么生的,似乎不论如何难解的迷局和困境,在她面前都游刃有余,风轻云淡。 他不动声色的抬起眉眼,看了看少女病中苍白干燥的唇色,微微蹙眉。 他从来不信身怀名剑“黄金台”的她,只是一个寂寂无名之辈。 可是若不是,那她又到底.是什么身份呢? 昭歌城“副本”,暂时告一段落。 明天开启下一卷,北朝邯雍“副本”,回忆里不二城的“老朋友”们要见面了。 25号明天开始有三个栏目推荐,为答谢主编大大和友友们,推荐期间每天加更一章,保持日更三章(平时每日双更)。 友友们如有月票或推荐票还请支持,欢迎在评论区参与剧情讨论,爱你们 (本章完) 第144章 宇文佳(上) 广陵城外二百里,阿尔诺草原。 此处牧场乃是北朝邯庸都城广陵城外最大最广、也是水源最为充沛的一片草原。 自邯庸建朝至今,千百年来,一直都是邯庸三十六部中第一大部落宇文部的聚居之祖地。 阿尔诺草原草木雨水皆丰沛,邯庸诸多部落无不眼红,但却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谁让人家宇文部势大,大亲王的祖上会抢地盘,一出手就拿下了明河以北最好的草场? 一个一袭红艳如火的北朝贵族袍服、头戴黄金琉璃发冠的贵族少女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旋即随手一挥招来自己的贴身女奴。 她的容貌极其明艳动人,有着一张典型邯庸人的深邃五官,睫毛浓密又纤长。 高挺的鼻梁如一道俊秀的小山丘,恰到好处的立在脸庞正中。 只是兴许在草原上风吹日晒久了,皮肤略显几分粗糙,脸颊上还带着几缕可爱的太阳红。 此女正是阿尔诺草原上的明珠,宇文部大亲王宇文郁的侄女、亲王宇文邢的嫡女。 郡主,宇文佳。 十七岁的小郡主,乃是其父亲王宇文邢三十八岁高龄才得的嫡女,被家中父兄母亲宠爱得格外娇憨单纯。 “喂,阿若,你快去看看,贵客们可曾起了?” 女奴阿若年纪与宇文佳相当。 她双手交叉躬身行了一个北地之礼,脆生生的回答: “郡主,贵客已经起身,我方才去给您看看早点奶茶可做好了,便瞧见贵客们正在马场跑马。” “这么早?” 宇文佳讶异的睁大了眼睛,又扭头瞧了瞧外面蒙蒙刚亮的天色。 她头上华美的金饰和琉璃坠子,随着她转头的动作泠泠作响,煞是清脆动听。 “可是,这天才刚刚亮哎!” 阿若想了想,试探着道: “兴许是贵客游兴大起,早晨便想领略一下咱们阿尔若草原的日出?” 宇文佳娇声笑了笑,小脸蛋红扑扑的,道: “也有可能,听闻‘劈月刀仙’虽然是出自咱们邯庸的贵子,但是却自幼长在东临城。 兴许他见多了东海的浪涛澎湃,还未见识过咱们草原的辽阔壮丽。走,我们去看看贵客!” “哎!郡主!您还没有用早茶!” 阿若话音还未落地,就见一袭红衣的少女已经撩着裙摆快快活活的跑出了大帐,整个背影都透着一股快乐。 阿若她轻轻叹了口气,又摇着头笑了,然后连忙小跑着追上了前面的那道身影。 她在心里暗自思忖:她家郡主啊,自小就喜欢大英雄,莫非郡主这是芳心暗动了? 不过说起来,这位前日刚刚到他们宇文部做客的“劈月刀仙”漆雕拓野,还真是一位能与她们家世子宇文信齐名的祗仙人境大英雄呢。 最为难得的是,他居然长得还十分好看俊朗! 阿若喜滋滋的心想:说来这位“劈月刀仙”的身份,倒是也和她们郡主很是相配的。 一位是宇文部大亲王的侄女,一位是漆雕部大亲王的侄子。 至于年龄嘛.虽说“劈月刀仙”大上郡主几岁,但是男人嘛,先立业在成家倒也无妨。 女奴阿若还在后面想入非非的追赶,那边郡主宇文佳已经骑着她的小马驹飞驰到了营帐不远处的一个马场。 她目标明确,远远看见马场中骑在马上的三个身影,便一扬马鞭追了上去。 远处,韩长生远远见着这位小郡主策马扬鞭的飒爽英姿,当即就噗嗤一声乐出了声。 他扭头挤眉弄眼的悄声说道:“凌或,快看快看,是你的‘桃花’追来了呢。” 凌或面无表情扫了他一眼,示意他适可而止。 谢昭也笑吟吟的。 她裹着大氅含笑欣赏着少女朝气蓬勃、红彤彤的娇俏娇羞模样,居然也看热闹不怕事大的喟叹道: “啧,凌或啊,你这是什么表情?这可是北朝邯庸宇文部的第一美人。 能得到阿尔若草原明珠的青睐,你这是走了什么大运啊。” 凌或脸上的表情几乎没什么变化,闻言只是淡淡道: “怪我吗?要怪只能怪,你给我选的这个‘身份’实在太过惹眼。” 谢昭忍俊不禁的偏过头看他,失笑道: “喂,自信点成吗,即便你没有‘劈月刀仙’的‘身份’,也是个妥妥的芳心纵火犯。 这一两年来咱们行走江湖,看到你就脸红心跳的姑娘们还少吗?” 谁料,韩长生听了这话却欠了巴登的凑过来接过话道: “谁说的,可我怎么瞧着你就半点不曾对我们凌少侠动过心?你难道不是姑娘吗?” 谢昭“唔”了一声,摇头晃脑的道: “我?我自然不算姑娘,都是兄弟,可不兴来这一套。” 凌或眉心微动,不动声色的瞥了嬉皮笑脸的谢昭一眼。 正在这时,宇文佳已经驾马到了他们跟前,几人立马眼观鼻鼻观眼的闭了嘴。 “刀仙阁下!原来你在这里呀,好巧啊!” 宇文佳装作自己也是早晨遛马巧遇了他们的模样。 笑意盈盈的盯着相貌俊美、一表人才的凌或,几乎分不出视线到一旁的韩长生和谢昭身上。 三人虽然没有下马,却也十分守礼的按照北朝邯庸的行礼方式。 他们双手交叉在胸前,微微欠身招呼道: “郡主。” 宇文佳一摆手,颇有些害羞难为情的道: “刀仙阁下切莫多礼,小女子岂敢受您之礼。 您是这世间少见的青年才俊、武道骄子,佳儿自小便仰慕真英雄,能与您相识一场,实在荣之幸之。” 凌或是个老实人,冒名顶替漆雕拓野之名本是无奈之举。 如今听到宇文佳一口一个“刀仙阁下”,实在有种备受良心谴责的错觉。 于是,他轻轻皱眉道: “郡主,您不必如此客气,直接唤我名字即可。” 宇文佳一怔,旋即脸色绯红,小小声的道: “那佳儿唤您‘世子’可好?” 漆雕拓野的俗家凡门身份,是漆雕部亲王漆雕壤的嫡子,被唤一声“世子”倒也说得过去。 虽然这声“世子”听起来也挺糟心,但是好歹比那个张扬无比的“刀仙阁下”要强上许多。 所以凌或轻轻颔首,算是点头应了。 “郡主,您也来跑马?” 宇文佳连连点头,笑着回道:“是呀,我喜欢练武骑马,所以起得一贯早一些。 正好近来世子来我们阿尔若草原游玩,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殊荣,能得世子指点一二。” 第145章 宇文佳(下) 凌或静静看了她一眼。 他比宇文佳武道境界高上太多,因此只需一眼,便能看出宇文佳大概处于观宇人境。 这个境界虽然放在江湖上算不上什么,但是若放在寻常人中,也是很够用了。 即便是几个邯庸军中的大汉猛士,估计等闲都近不得这位郡主的身。 因此,他如实道:“郡主武艺扎实,根基打得牢靠。 想来您已经得到‘孤狼剑仙’的真传,并不需鄙人画蛇添足。” 宇文佳当即着急了,驱着马儿上前几步。 “怎么会不需要呢?世子,我惯用的武器是咱们北朝的弯刀,而家兄虽武道境界很高,但是却是惯用剑的,与我并不是一路。 您是当世唯二的两位‘刀仙’之一,便指点指点我吧。” 凌或微微蹙眉。 他们此行是有正事在身的,若是被这位小郡主缠上,每日教导她武道武艺,便如同后面带了一个尾巴,那怎么还有机会做他们想做的事? 凌或正在犹豫该如何回绝。 他又能不将话说得太过严厉,会显得太过不讲情面。 这时,就听谢昭笑吟吟的接过话道:“郡主,天下百器本是同宗同源,技艺相通,一通百通。 令兄能将剑之一道练至大成祗仙,其他兵刃自然不在话下。 你的根骨不差,若是按照‘孤狼剑仙’先前的指导持之以恒,将来突破观宇境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孤狼剑仙”宇文信的为人虽然让人.很难评。 但是他在武道之上造诣确实不俗,想来指导自己的幼妹的功法也是尽心尽力的。 练武最忌半路而废,若是什么都想学,只能什么都学不精。 宇文佳终于舍得将视线从凌或脸上短暂移开,纡尊降贵的分给了旁人一分。 但是小郡主看起来却不太高兴的样子,她微微皱着鼻子,骄傲道: “我大兄的厉害,我自然是知道,用不着旁人多话。”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谢昭,旋即轻哼一声,道: “这位东临城高足的武道境界看起来似乎并不高,不过倒是也有好为人师的习惯,这样可不好。 倒是漆雕世子,虽为当世七大绝顶高手之一,却为人如此谦逊低调,这才是东临城高手该有的风度。” “金遥玄境”的谢昭当即轻笑一声,一脸受教的模样。 她歪着头看着小郡主,表情十分诚恳。 “郡主所言有理,是在下僭越了。” 谢昭心里觉得有趣。 这位小郡主将自己的情绪和心思,几乎都写在了脸上。 让人一目了然,也哭笑不得。 不过,虽然骄纵傲气了一些,但是倒也不失坦诚可爱。 凌或却淡淡道:“郡主,我此番来阿尔若草原只为放松心情,游历四方,不想与人动手过招。 还请郡主高抬贵手原谅则个,在下确实不适合与郡主切磋。” 宇文佳自是不会为难他,所谓“切磋指点”,也不过是她想要与凌或多多接触的借口罢了。 闻言,她当即很好说话的笑道: “既然世子有此雅兴,佳儿自然愿意成人之美。 我愿亲自陪同世子游玩,这阿尔若草原哪里的景观美丽,再没有人比我更为熟悉了。” 韩长生哈哈一笑,一脸兴致盎然道: “妙极妙极!” 对上凌或几乎能杀人的视线,他连忙歪着身子靠近凌或耳边,传音道: “凌或啊,你就从了罢!这小郡主一派天真无邪,又对你芳心暗许,分明就是最好套话的人选嘛!” 韩长生是观宇玄境,比观宇人境的宇文郡主的境界,高了一小境界,因此他的传音宇文佳是压根就听不到的。 凌或微微一顿,眉头却轻轻皱起。 他对宇文佳本无意,也不想利用小姑娘的感情,所以沉默着没说话。 韩长生看热闹不嫌事大,当即仰着笑脸应声道: “郡主,那我们可就给您添麻烦了!” 宇文佳粲然一笑,欢喜道:“这有什么添麻烦的?左右我也没什么要紧事。 对了,今日正好是月初,阿尔若草原每月的初一到初三都有喧闹繁华的大集市。 大集市人来人往、奇货遍地,最好的宝石和牲畜奴隶都在那里,十分的热闹。 你们远在中州应该还没见过,我带你们去瞧瞧可好?” 谢昭含笑,脸上带着向往的表情,十分给面子的接道: “哦?真的?那感情好,东临城消息闭塞,这还真是难得一见此等盛况。” 宇文佳单纯天真,此时早已经忘了先前对谢昭的不满,笑盈盈道: “就知道你们会喜欢,走,趁着天色还早,最好的货物应该还没来得及卖出去,我们这便出发。” 正在此刻,宇文佳的贴身女奴阿若终于追了上来。 她是女奴出身,并没有属于自己的马驹。 因此是一路小跑着追过来的,所以耽误了些许时间。 小女奴刚刚跑来,气还没有喘匀,便听到宇文佳最后的那句话,上气不接下气的道: “郡主,您、您这是要出门去大集市?” 宇文佳点头,脆生生的笑着应道: “对,若是我父王或是二兄找我,你便说我出门带贵客们游玩,晚些便归。” 阿若听了这话当即惊慌道: “什么?郡主,您不带奴一起吗?” 宇文佳失笑道:“不用了,我们急着去赶集,就先走一步。 对了,先前让你准备的奶酪子饼,你今日在家可要仔细用心的好好准备,待我们回来要请贵客品尝。” 阿若拦不住自家郡主,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脸喜气的驾着马儿,跟着远来做客的三位东临城贵客一前一后驾马而去。 “——郡主!哎呦,小祖宗,怎么出门连个侍卫都不带呢!” 她焦急的望着宇文佳远去的背影,旋即又若有所思起来. 不过,毕竟是在他们阿尔若草原,郡主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且不说郡主自己的武艺十分出色,已是观宇人境。 就凭她跟在“劈月刀仙”这般绝顶高手身边,想来也断然没人敢冒犯伤害她分毫。 也好若是借此机会多多接触,与漆雕世子互通情谊,那可就是天大的喜事了! 亲王和王妃这些年来,一直揪心于郡主的婚事。 若是郡主真跟“劈月刀仙”成了,那可是再好不过了! ——他们宇文部届时不仅能拥有一位师出不二城的“孤狼剑仙”世子,还能同时拥有一位师出东临城的“劈月刀仙”女婿? 天啊!如今天下四境,绝世高手本就寥寥无几! 若真如此,届时只怕即便是广陵城中的邯雍皇庭拓跋氏,也要更加仰仗他们宇文部的几息鼻息! 阿若是土生土长的宇文部人,世代都是宇文亲王府的家奴。 忠于家族和家主的念头,几乎刻在了她的骨子里。 她喜滋滋想:真好,不枉费郡主苦等了这么多年,期间不论多少邯庸三十六部的贵子求娶,都坚持不肯轻易将就下嫁! 如今啊,终于苦尽甘来,遇见了自己歆慕的大英雄。 第146章 大集市 阿尔若草原上最热闹、也最负盛名的“大集市”,果然名不虚传。 不过卯时而已,大集市所在的那片草场上,便已被牧民们和各小部落,用各种临时搭建起来的帐篷和马车牛车,堵了个水泄不通。 北朝草原上的集市和中原地区、江南之地都不相同。 货物、货摊、牛马车横七竖八,摆放的并没什么讲究和秩序。 来得早且人多势众力量大的,便可占据集市入口处最好最显眼的位置。 也正是如此,谢昭、凌或与韩长生跟随宇文部郡主宇文佳来到大集市上,入目的便是一排排十分醒目的木笼子。 那笼子里关着的不是鸡鸭鹅、猪牛羊之流的牲畜,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或者说是奴隶。 笼子说起来并不大,每支笼子不过一米见方罢了,却十分拥挤的塞进去两个大活人。 里面的奴隶们,大多是北朝人的长相。 一个个蓬头垢面、垂头噤若寒蝉几乎不敢抬头看来往的行人和客人。 他们衣衫褴褛,穿的十分单薄。 如今北地已经入了秋,此处早晚的天气已有些凉了。但是奴隶们衣不蔽体,身上也大多数都带着伤痕红肿。 韩长生面露不忍之色,转头看向宇文佳,问道: “郡主,他们所犯何事,为何要被人如此虐待?” 宇文佳微愣,旋即扑哧一声笑了,道: “犯事那还不至于,大集市上的奴隶们其实大部分都是小部落之间争夺草场打仗过后的战利品,小部分则是奴隶之后,天生的奴隶。” 韩长生闻言微微叹了口气。 “既然是奴隶,想来主家买他们也是要用他们做事劳作的,这打的太狠了,岂不是还要用药养伤。” 谁知宇文佳这回听了他这话,直接笑得前仰后俯。 韩长生皱眉,不满的嘟囔了一句道: “你笑什么?难道我说错了吗?” 宇文佳笑得眼泪几乎都要流出来了,根本无暇回答他。 于是谢昭轻轻叹了口气,接过话说道: “北朝邯庸男子勇武,素来好强斗狠。 奴隶们既然大多为战败掳获而来,必然血气未消。若不打得狠些,将这些人打怕,又如何能买卖出去低眉顺眼的伺候雇主? 至于受伤想来卖家也不会花费银钱给他们用药的。 若是熬得过去便罢了,若是熬不过去便埋了,左右是他们不花钱得来的。” 韩长生咋舌。 “这好生残忍。” 奴隶们大多伤筋动骨,就是为了打磨掉他们的傲骨硬生生折磨出来的。 有个别身板特别强壮的,甚至被打折了腿骨或是洞穿了琵琶骨。 凌或微微蹙眉。 他定定侧目,看向那一排排笼子里沉默如死的奴隶。 发现他们大多数早都已经认命,垂头静默等着自己或生或死的结局。 宇文佳不解道:“这有什么残忍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是草原上自古便流传下来的真理。 谁让他们昔日跟错了家主,谁让他们的部落无法庇护自己的子民? 草原上的物资牛马金银,自古以来都只属于那些最强大的部落和最勇武的好汉! 至于弱者嘛,只能沦为强者的牛羊猪狗。” 韩长生惊愕的睁大眼睛。 “你是一个部落的郡主,怎么可以也这么想? 这附近的北朝百姓和奴隶,也都是你的子民啊。” 虽然他们远在南朝天宸之时,便对北朝邯庸人漠视人命、等级森严的部落风俗有所耳闻。 但是没想到,就连邯庸的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都会如此冷漠的看待旁人的生死。 南朝天宸是天下礼仪之邦。 虽然也认为皇权天授,人人都当忠君爱国,但是皇室中却也流传着先代某位帝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警示名言。 宇文佳皱眉,骄傲的仰着头道:“我为何不应该这般想?这是草原的生存之道,北朝的生存之道。 你们远来中州瑞安,又怎么会明白我们北朝草原贫瘠生活不易,想要生存就要靠自己那双强有力的双手去抢夺。” 凌或也皱眉,他道:“郡主,绿林强人掠夺百姓是为求生,但国之强者掠夺百姓是为不仁。 宇文部是邯庸三十六部之首,郡主更是千金贵体之尊。一言一行可引导一方为善,亦可纵容一方之恶。” 宇文佳颇为稀奇的看着他,疑惑道: “世子.佳儿不懂,邯庸三十六部千百年来都是如此。 想要财物、人口、牛羊,自然要靠抢地盘和洗劫旁的部落获取。 即便是贵部落漆雕部,难道不也是这样吗?” 既然都是如此,又有何不同? 凌或微微顿住,无以为继。 他现在借用的身份是漆雕部的亲王之子,确实没有立场去对旁的邯庸部落指手画脚,于是只好闭口偏开头去。 倒是宇文佳自己恍然的点了点头,道: “是了,我想起来了,世子自幼不在北朝长大,见多了中州瑞安皇朝的奢华,自是不知草原上的习俗和难处。” 她笑了笑,摇头道:“说出来不怕世子笑话,草原上的平民,兴许为了一头健壮彪悍、价值不菲的骏马,便会杀得你死我活。在这里,强者拥有一切。” 谁知韩长生却犯了轴,他倔倔的道: “没有这种道理,一国之强者,本就应是守护国朝百姓的大英雄,怎能与民争利、勠害百姓,将之视作牲畜牛马?” 小姑娘不服气道:“怎么不能?他们若是不敢去抢占,只能说明他们根本算不上什么强者! 不过因为惧怕对方,担心自己实力不济会输掉罢了。” 韩长生上前一步,正色道: “郡主此言不妥!不知您可曾听闻过天下第一剑‘千岁剑仙’的名声?” 宇文佳一时哑然。 就听韩长生铿锵有力的说道: “天下人人皆知,神台宫的‘千岁剑仙’、‘神台祭司’和不二城的‘乾坤剑仙’这三位祗仙玄境的绝世高手,乃是天下前三的冠世之才! 他们三位,人人都有经天纬地之才,劈山蹈海之势,可是却都是守护一方的人中英杰。 ——尤其是那位贵为一朝长公主之尊的‘千岁剑仙’。 她侠骨仁心,镇守南朝国土,协同神台宫和浔阳谢氏,成立赡养司救助那些因天灾人祸而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老叟幼童; 还在江南多地设立书院,接纳那些家中困窘一心向学的穷苦学子。 而这,才是一国之强者的风骨!绝非强取豪夺之流可堪同日而语。” 宇文佳被他声色所震慑。 韩长生口中之人,也确实让她一时之间无从反驳。 “这你.我我我.你大胆!” 韩长生梗着脖子还待说话。 就听谢昭“啧”了一声,接过话头道: “可不!我看郡主说的不错,韩长生你简直不知所谓,好生大胆。” 第147章 两脚羊 韩长生当即瞠目看向谢昭! 他怒道:“喂!谢昭!你到底是哪头的?” 谢昭无奈的翻了个白眼。 她是哪头的? 她当然是来保住他这颗狗头的! 然后,她慢吞吞道:“你在东临城学武多年,书没读过几本,也敢好为人师来给郡主上课。 什么南朝‘千岁剑仙’?什么北朝风俗人情? 咱们远在中州不过道听途说,怎知其中就理? 说不定那位‘千岁剑仙’还当真只是一个沽名钓誉之人,那也尤未可知啊!” “——你!” 这韩长生可忍不了了! 他正要出声反驳,就看到谢昭突然歪着头,不动声色觑了他一眼,然后轻轻眨了下眼睛。 他这才赶紧悬崖勒马,找回自己岌岌可危的理智。 对哦 他们现在的身份是中州瑞安皇朝、天下第一刀派东临城座下弟子。 如此情绪激昂的替南朝天宸皇朝的“千岁剑仙”出头说话,确实是有些可疑的。 于是,韩长生嘎巴嘎巴嘴,深呼一口气,强行忍了下来。 还在心里念经,道:小不忍则乱大谋! 凌或的正事要紧,忍了忍了! 才不跟这些北朝蛮子计较! 宇文佳见他无话可说,当即“哈”的一声抚掌,笑着昂头道: “就是!你师姐果然比你见识高明! 这世间哪有那般白璧无瑕的好人?多半是南朝那位长公主殿下作秀于人前罢了! 说不定,就连她那剑仙的身份都是以讹传讹作假的!” 宇文佳抬着头,若有所思道:“想我大兄乃是天纵之才,日日辛勤苦练武道剑法,却也是三十而立之年才堪堪勘破祗仙境的门槛。 她十四岁就成为祗仙境的大能?这怎么可能! 说不定是神台宫联合天宸皇室,给她作势罢了!” 凌或、韩长生:“.” 这段话的槽点实在太多,以至于二人一时之间,不知究竟应该先从哪一句开始反驳。 谢昭则是垂下头,极轻的摇了摇头,淡淡笑了笑。 韩长生先前说服自己隐忍的功夫,算是彻底白做了! 他这下,是彻底忍不了一点! 韩长生一脸不平的看着宇文佳道:“不是.郡主啊,你要是这么说,那可就没意思了! ‘千岁剑仙’的武道境界之高,乃是不争的事实,可不容世俗随意诋毁。 传闻‘千岁剑仙’交友甚广,即便是不二城的城主‘乾坤剑仙’薛坤宇前辈,亦是对她赞服有佳。 薛城主尚且曾放话说,论剑道悟性自己不如‘千岁剑仙’良多。 ——说起来,薛剑仙可是你家大兄的同门师弟,他说的话总不会是假话吧?还有啊.” 韩长生不解且不满的道: “什么叫我‘师姐’??” 他伸出一只手指了指一旁劳神在在、脸上还带着淡笑的谢昭。 “——她?我‘师姐’?她比我还要小一岁,哪里像是我师姐了?” 这个阿尔若草原的第一美人,怎么眼神这般差劲? 宇文佳被他怼了个结结实实,当即不服气道: “怎么?在本郡主看来,这位谢女侠分明就比韩少侠的见识高明,怎么就不能是你师姐了?” 韩长生一脸哔了狗的表情,非常想要上前吵上一架。 但是一方面“身份”不合适,一方面“性别”也不合适。 跟小姑娘吵架,即便他吵赢了也显得自己不那么英雄气概不是? 于是,他这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倒是怪难受的。 凌或言简意赅道:“‘千岁剑仙’的武道境界和人品风骨,四境传颂,不容亵渎。 郡主不该仅凭自己的臆断,就妄自揣测。 退一步讲,即便‘千岁剑仙’身为天宸皇室子弟真的有什么私心,但她所行诸事皆是对天下民生百姓有利的,那就是实打实的善举。” 宇文佳微微一怔。 她垂头细思,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 但是南朝北朝交锋已久,她们宇文部骁勇善战,素来不服气南人。 因此,她潜意识里也对南朝天宸人诸多轻蔑,这种固有印象一时之间很难转圜。 倒是谢昭突然笑了,她不解道: “不是.你们为何要因此争吵?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几个少年少女微怔,旋即失笑摇头。 谁料正在这时,买卖奴隶的摊位前又起了变化,几名穿着富贵皮草的邯庸大汉手中牵着麻草编制的绳索,拴着一个身量矮小瘦弱的新奴隶来了。 北朝人奴隶买卖,大多喜欢贩卖强壮的,这种瘦小的还挺新奇。 只见那人边走边吆喝道:“新到的新鲜两脚羊!这年头,两脚羊可不常见了,各位贵客千万别错过了! 十二岁的南朝两脚母羊,还是未开苞的新鲜货哩!” “两脚羊?呦呵,这几年倒是不多见啊!” “快去看看,那边有母的小两脚羊!” 凌或和韩长生齐齐色变,转过头看去! 就连谢昭都微微敛了笑容,脸色难得严肃了起来。 “两脚羊”,正是北朝人对于南朝人的轻蔑之称! 只见那几个邯庸大汉手中牵着的,赫然正是一个被捆住双手、脚上带着镣铐的小女孩。 女孩虽然脸上带伤、蓬头垢面,但是一张清秀的小脸不难看出确实是南朝女子无疑! “怎么还有南朝百姓?” 韩长生失声道: “南朝天宸和北朝邯庸已经休战多年,这是从哪里掳劫的孩子?” 宇文佳扭头蹙眉看了看。 见对方不过是一个年岁尚轻、貌不惊人的小女孩,于是漫不经心道: “嗐,虽然这些年南人奴隶不多了,但是总有些人南来北往的做生意。 有时那些商人遇到部落交锋打仗、或是山匪下山抓白羊给抓了去,也是常有的事情,不足为奇。” 凌或目光如炬,缓缓道: “郡主是说,北朝邯庸的山匪或者部落,偶尔也会掳劫南朝过来的商贩女眷?” 宇文佳失笑道:“三大红血部落和六大新兴部落自然不会如此,到底是要顾及部落的体面和皇庭的钧令,毕竟南朝与北朝早已签订了休战公约。 但是那些几十人几百人的小部落或者是山匪,可从来不管这些。 他们打家劫舍,可不分对方是南朝人、北朝人还是中州人。 左不过抢完了就跑,往哪个荒无人烟的草原深山里躲上个把月。 等风平浪静了,便可出来‘走货’买卖出手。 这种部落人口稀少,他们打杀完了被打劫队伍的男人,再抢走女人和幼童,打散了便藏入山林,是防不住的。” 韩长生眼底隐含怒意。 “那便没法子了?也管不了他们了吗?” 说到这里,宇文佳脸上带了一丝奇异之色,她微微一顿,若有所思道: “说到此事,我方才才想起来一事,先前我确实不该诋毁质疑天宸皇朝‘千岁剑仙’的修为。” 凌或和韩长生迟疑的看向她,就听她轻叹了口气,道: “这事说来话长,还是当年我大兄有一次无意中说起的。 北朝的山匪素来凶残,大多穷凶极恶之徒。 前几年,他们甚至敢在官道驿站里就下手掳劫南朝的商人。 但有一年不知怎的,‘千岁剑仙’带着剑侍‘黄金台’途径路过堃岭雪山,正好撞见了一伙趁乱打劫的山匪,便出手整治了一番,还救下了那些南朝商人。 据说,‘千岁剑仙’那次回天宸时一路飞驰,她走了一路,便杀了一路。 直将沿途官道上拦路杀伤南朝商人百姓的匪人打得哭爹喊娘,求爷爷告奶奶。 自那以后,草原上的山匪草寇们就都多长了一分心眼。 他们行事也算收敛了一些,知道要去僻静无人处打劫。 至少若是往来行人走官道、住驿站,还是安全的。” 宇文佳看着那个畏畏缩缩,明显是被人打劫抓获的南朝小女孩,微微叹息: “这小女孩的家人,许是带她抄近路走了哪个山路吧?这才会被山匪所获,卖到了这里。 ——可怜了,这般年纪的南朝幼女,在这边,是决计活不过三年的。” 第148章 女奴 韩长生听罢,面露心驰神往之色,他喃喃道: “要我说,做人当如符景词,雪骨天成气自华,留下如此浓墨重彩的一笔,这才算是不枉人间走一趟了!” 凌或也轻声赞叹道:“‘千岁剑仙’少年成名,所言所行洒脱不羁,确实令我辈中人叹服,她当得一句‘宗师’。” 啧,这话说的……谢昭莫名觉得有些耳根发烫。 她颇为煞风景的扣了扣耳朵,然后懒洋洋的给二人兜头扣下一盆透心凉的冷水,道: “说不定啊,她这人就是心痒手欠而已。 说到底她也不过少年气盛,你们倒不必将她想的有多了不起。” 韩长生“嘿”了一声,扭头瞪她。 “谢昭!你给我差不多得了嗷!” 就算是做戏给宇文佳看,以此来证明他们几个是货真价实的中州人身份,那也要适可而止吧! 谢昭无辜的回望,倒是十分乖巧的闭嘴了。 不过她的性格嘛,那是一向乖不住半炷香的。 这不,这厢才老实了不到片刻,她就又砸吧着嘴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 “也不能怪我口无遮拦,你们看,郡主身边有阿若姑娘作伴,我却成日与你们这些师兄弟们厮混,说话行事做派自然越来越像男人了。 哎?你们说,要不我也买个小丫鬟如何?主打一个陪伴!” 凌或和韩长生微微一顿,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 凌或当即轻轻颔首,道:“也是,虽然我们是江湖中人不拘小节,但你毕竟是个姑娘,出门在外有个小丫鬟随行身边,倒也不错。” 韩长生重重抚掌,十分配合的道: “是极是极!虽然你没小姐的命,但是师兄们爱护师妹,这就给你买个小丫鬟圆梦!” 谢昭皮笑肉不笑的瞥了他一眼,难得没有反驳。 韩长生心里嘿嘿一笑,心想:要不怎么说,还得是谢昭脑子转得快呢! 他们确实没有理由出手救人,那就不如就将计就计的将这小女孩买下来。 至于买下来之后怎么办,别人管的着吗? 届时他们返回南朝天宸时,再顺路将小姑娘送回家乡。 若是她父母早已在北朝不幸遇难了,总还有其他亲眷在的,也好过客居他乡、无依无靠。 “那我们应该怎么竞拍?” 韩长生不耻下问,一脸真诚的看向宇文佳。 “咱这大集市,便如同旁的地方的拍卖会一般去竞价相争吗?” 宇文佳闻言失笑,似乎是在笑韩长生的傻气。 谢昭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他,似笑非笑道:“呆子,你这话说的可就不上道了。 此地乃是宇文部辖区,宇文郡主身份贵重,我们有幸与郡主同行来这集市,哪里还需要一口一口的往上加价?” 这话一出,不异于暗中将宇文佳的身份抬了又抬,果然捧的小姑娘十分自得高兴。 韩长生却没听出其中门道,他“啊”了一声,傻笑道: “居然还有这种好事?那可就要提前谢过郡主了。” 宇文佳翻了个白眼,娇声道: “既是你求到本郡主的头上来了,果然便不是先前与本郡主吹胡子瞪眼睛那般吓人模样啦?” 韩长生想起方才因“千岁剑仙”与宇文佳的小小争执,略有些难为情的四下乱瞟。 但是他转念一想,自己本来就没有说错嘛! 怎能因为宇文佳是一部之郡主,便不敢据理力争、退缩人后? 那还算什么江湖豪侠? 于是,他小声嘟囔了一句。 “一码事归一码事嘛。” 宇文佳轻“嘶”了一声,气呼呼的道: “怎么?韩少侠,莫非你还来劲了是吧?” 谢昭“嗐”了一声,连忙摆手笑吟吟道:“郡主,我这位同门是第一次出门在外,因此心直口快了一些。 似您这般品貌心性的爽朗贵女,自是不会与他一般计较的,是吧。” 宇文佳本就心悦于凌或。 自然不愿让他误会自己骄横无力,于是便借坡下驴,轻哼一声道:“这是自然。” 她有意在凌或面前涨涨面子。 于是骄傲的昂着头走向那摊位最大的奴隶主,从身上掏出一块象征着宇文部亲贵身份的令牌,道: “这个小女奴不论价值几何,本郡主都要了,不必再与其他奴隶放在一处竞拍。” 奴隶主定睛敲了敲她手中的令牌,眉心就是一跳。 然后,连忙陪着笑脸双手交叉施了一礼,道: “原来是部落王帐中的贵人,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奴隶。 贵人若是看得上她,那是她的福气,何须贵人买卖。 小人这就将她送到贵人府上,只是不知道贵人的住址是.” 这奴隶主也是一个心思机灵的,他不知宇文佳的身份究竟是王帐中的哪位郡主贵人,于是想要借着免费赠送奴隶之际,搭上贵人的“大船”。 因此,甚至提出亲自将努力送上门去。 不过宇文佳却抬手一摆,果断道:“不必,该是多少银钱,便是多少银钱。 本郡主从不占人便宜,待钱货两碶后,这女奴交给我便是。” 奴隶主无法,只能继续赔笑道: “贵人实在心善,那就” 他想了想,决意还是卖这位王帐贵人一个好,于是忍着肉疼压低了价格,试探道: “三银,您看如何?” 宇文佳闻言挑了挑眉。 她轻笑一声,随手丢过去一金,道:“多的算赏你的,人呢,本郡主这就带走了。” 在北朝邯庸,一金等价于百银。 她给出的银钱,早已远远超过奴隶主的要价。 宇文佳接过一脸喜笑颜开的奴隶主手中的绳索,牵着那个一脸麻木惶恐的小女孩儿走到谢昭身边。 然后将手中绳索大大方方递过去,一脸骄傲道: “谢昭,送你了。” 谢昭静静看着那小女孩一瞬,却没接那绳索。 她上前一步,先是握住女孩儿手腕上的绳索,微一用力震断了它。 旋即又单膝跪地蹲下身子,伸手耐心的解开困住小姑娘双脚的绳索。 待有条不紊的做好这一切,谢昭这才撑起身体站起来。 她轻轻抬手摸了摸眼底带着惊惧试探之色的小姑娘的颅顶,轻声道: “好姑娘,你安全了。” 枯瘦如柴的小姑娘,在听到这句略带熟悉的南朝口音的安慰,不知怎的,眼中瞬间潮湿温热。 莫名间,突然觉得压在心里的委屈,都翻涌了起来。 这个口音莫非她的新主人是中原的人? 是南朝人还是中州人呢? 小姑娘不敢明目张胆的抬头。 她只敢小心翼翼的用余光,打量对面女子的五官。 对方的脸上被大片青紫色的、十分骇人的胎记所覆盖,本该十分吓人的。 但是兴许是对方的眼神过于平和温暖,以至于小姑娘居然一点也不觉得害怕了。 两行晶莹剔透的热泪,顺着孩子脏兮兮的脸颊滑落,将她变得如同一只小花猫。 看起来可怜,又好笑。 阿爹,阿娘,阿叔女儿好像是遇到了一个好主人? 是不是不用再每日担惊受怕,挨饿受冻了? 女孩儿终于鼓起勇气,用那双满是尘土的细弱小手,轻轻抓住眼前“主人”的衣摆。 但是旋即回过神来,似乎又后悔自己居然如此放肆不守规矩。 于是,她又下意识瑟缩着又松开了手。 但是下一刻,一双微微冰凉却有力度的手,却已经轻轻牵住了她仓皇收回的小手。 女孩儿忍不住抬起头来,正好与那双温润如玉、熠熠生辉的双眸不经意的对视了。 谢昭正含笑看着她,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掌心,温声安慰道: “别怕。” 第149章 冯女若楠 因为意外救下一名南朝的幼女,于是他们这一日早早就回了宇文部落的王帐。 带着这个尚且还有些惊恐不安、战战兢兢的小女孩儿在外逗留太久,总有一种心里不落忍的感觉。 小姑娘明显没少吃苦,瘦的活像只小猫。 在送别宇文佳后,谢昭拜托王帐中的奴仆准备了些好克化的粥水和牛乳,递给饿得狠了的小女孩儿。 然后在对方狼吞婚姻的吞食下,伸手替她捋了捋垂落挡住眼睛的乱发。 因为男女之别,加上怕人多时小姑娘会更加不安,因此凌或早早就拉着韩长生回了他们的营帐,并没有跟进来。 只留谢昭一个人,独自领着小女孩先行回到自己的营帐里整顿休息。 小女孩儿一头秀发,早已在离难中乱的如同鸟窝一般。 发质看起来枯黄又打结,甚至还有零星几只跳蚤爬过。 但是谢昭却并不嫌弃,她慢条斯理的将目之所及之处的脏乱,一一替她打理干净清爽些。 这孩子饿的久了,腹中无存量,不便立刻入浴洗澡。 否则怕是会头晕脑胀,总归是要先吃饱了再说。 谢昭轻声道:“慢慢来,别急。” 兴许是她的声音实在温和和煦,也兴许是孩子已经吃的半饱,不再那么急不可耐了,她终于放慢了进食的速度。 待她不再那么狼吞虎咽之后,女孩子进食时举手投足间的教养,便已能依稀可见几分了。 谢昭微微蹙眉。 她看着女孩儿下意识挺直的腰背脊骨,和握住筷子的方式。 这.并不像是一个天宸平民家教养出来的姑娘。 见女孩子放慢了速度,直至吃饱了放下了筷子,谢昭才开口道: “吃好了?” 小女孩儿局促的抓了抓自己破旧的裙摆,小声回答道: “是的.谢谢主人。” 谢昭微顿,失笑道:“别叫我主人,小妹妹。 买下你只是想帮你脱困,你并非奴仆,而是自由之身。既然我比你年长,不若你便叫我阿昭姐姐吧。” 见小女孩儿似乎还有些迟疑,谢昭便对她眨了眨眼,小声道: “不用怕,我和我的另外两个朋友并非北朝邯庸人士,不会伤害你的。” 小女孩这才犹犹豫豫道: “.阿昭姐姐。” 谢昭含笑点头,眼带鼓励之色的看着她,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儿轻声道:“小女名叫冯若楠。” 谢昭若有所思的看着她的神色和语序,轻轻叹了口气。 “看你的言谈举止,想来也是出身于天宸书香门第,倒是苦了你了。 可是与家人旅居北朝,意外遭遇山匪被歹人所害?” 冯若楠攥了攥裙摆,沉默一瞬,缓缓点了点头。 “若楠家中的忠仆已经尽数死于山匪流寇之手。 山匪见我是年幼,还是未出阁的南朝女子,于是便奇货可居不曾杀我,想当作奴隶买卖。” 谢昭颔首,又问道:“你的父母和亲人呢?如今可还在?” 冯若楠顿了顿,轻轻摇了摇头,下意识咬住自己的下唇。 谢昭沉默。 其实,方才在看到奴隶主手里孤零零只牵着她这么一个南朝“货物”时,她心里就依稀猜到了这个结局。 果然,女孩儿的亲眷居然都不在了,这就有些难办了。 他们此行来北朝,说白了本来干的都是些刀口舔血、生死难记的活计,因此就连于安安都被她事先托付到了东临城去。 谁料如今事出突然,他们不能见死不救,于是不得已只能将女孩儿带在身边。 只希望一切顺遂,否则万一生出什么波澜,岂不是反而要连累这小姑娘。 不曾想,下一刻谢昭却听冯若楠小声嗫嚅道: “阿昭姐姐.其实、其实我父亲在北朝邯庸曾有一位故交旧友。 我与仆从从南朝来到邯庸,本也是为投奔这位叔叔的。 只是不曾想到我们路上遭遇山匪,未能抵达。 那位叔叔算起来,是我在这世上唯一还能投奔之人了。” 谢昭微微一愣,她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眼女孩子。 什么情况下,才会让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在南朝的亲眷皆无,只能被仆从带着不远万里投奔去北朝邯庸父亲的一个故友? 莫非是.族中亲眷皆被处死或者流放的罪人之后? 可是南朝天宸近百年来礼法量刑比较宽容,最重的刑法大抵不过是夷三族。 既然如此,那就也有些说不通了——这小姑娘若是罪人之后,三族之内伏法认罪,她一个弱质女流,是断然逃不过的。 又怎会被家中奴仆,带着一路逃到北朝地界? 看到冯若楠那副支支吾吾的样子,明显就是有所隐瞒。 不过,谢昭如今不过一介闲云野鹤,自顾尚且不暇,倒也没有闲心对旁人的辛秘多作探究。 于是,她只是笑了笑,道:“冯姑娘尚有亲旧长辈在,那自然是好,总是比跟着我们这些粗人要强上许多。 这样吧,不日我们找上一天,亲自将冯姑娘送去你父亲的那位故交府上,却不知你这位世叔家住何方?” 冯若楠眼睛一亮,道:“真的吗?那,那再好不过了! 我的那位世叔是我父亲年轻时闯荡江湖时结交的好友,虽然与父亲一南一北多年不见,但是二人一直保持通信多年。 我遭遇山匪时马车中的物件都被山匪掠去,只能偷偷贴身藏了一封世叔寄给父亲的信笺。” 她说着说着,有些不好意思的从贴身里怀处摸出了一封皱巴巴的牛皮纸信笺,递给了谢昭。 谢昭蹙眉接过,一目十行看完了那牛皮信笺上的字迹。 信上的笔迹粗狂,是北朝邯庸的文字。 不过她自幼便通晓遍学四国文字,因此看个信倒是不难。 那信笺上的内容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寻常朋友间的问候家常。 开头的敬称是“兄诺敬启”。 落款处,只有一个“弟竭再拜”。 显而易见,想来那个“竭”字便是冯若楠那位北朝人士的世叔的名字。 而“诺”字,指的则是冯若楠的父亲。 谢昭迟疑一瞬,转头问:“想来这位名讳为‘竭’的人,便是你的世叔了。 只是信中并无具体信息,他住在邯庸的哪个部落,你可知晓?” 冯若楠重重点头,脆生生道:“若楠知晓,我曾听父亲提起,世叔名唤‘博尔金竭’,出身于邯庸三十六部中的一个小部落博尔金部。 不过,他如今就在邯庸皇庭广陵城中任职东城校尉一职。” 谢昭闻言轻舒了口气。 她缓缓靠后,将脊背落在椅背上。 东城校尉? 这倒是巧了,宇文部的王帐和部落距离广陵城不远,倒是不费功夫。 第150章 少女的心思 韩长生抱着双臂,不解道:“所以,我们要去一趟广陵城了? 可是宇文部的事情,我们如今尚且还没有查出什么头绪呀。” 凌或心中了然。 他明白谢昭的未尽之意,于是耐心对韩长生解释道: “正是因为我们目前还没来得及动手,也还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引人生疑的举动,所以才要先去广陵城,将这位冯小姐先行安顿妥当。” “什么意思?” 韩长生皱眉看着二人。 谢昭轻轻叹了口气,放下唇畔的茶盏,然后道: “意思就是我们如此顺序行事,才不会连累旁人。 否则若是等咱们真查出什么头绪,或是理顺了想要知道的东西,只怕或多或少都会引起宇文部的注意。 届时再想分出功夫去送这孩子去她父亲的故交处,怕是要连累到无辜之人。” 韩长生哦了一声,恍然点头,道: “广陵城距离宇文部这么近,想来我们此行应该也不会耽误太久吧。” 谢昭失笑。 “那是自然,若是不出意外,三天时间足够我们往返和送冯小姐回归故旧家中。” 她转头看向凌或。 “凌少侠,那跟宇文大亲王暂时辞行之事,还是要麻烦你了。” 凌或轻轻颔首,道:“我这就去。” “哎?你们要去哪里?” 凌或居住的客帐门帖,被人从外面掀开。 郡主宇文佳带着她的婢女阿若,正一脸迟疑的站在门外。 谢昭偏头笑笑,打了个招呼。 “郡主,今日辛苦您了,亲自带我们游赏大集市。” 宇文佳一摆手,草原儿女的豪迈尽显无疑。 “这有什么辛苦的?还不及平日里我随大兄二兄出门游猎的一分疲惫。 对了,我方才走到帐外恰好听到这一句,怎么?你们是要跟我伯父辞行?” 她十分不解的追问道:“可是你们这才刚来了几日,我们阿尔若草原附近最秀美壮阔的景致,都还未来得及欣赏,怎么便要着急离开?是东临城有什么事吗?” 谢昭表情十分自然的微笑回答: “郡主,您误会了,我们师兄妹几人此行虽然还有些师门的私事要办,不得已要去广陵城一趟,但是不日便归。 阿尔若草原的风光美不胜收,若是未能领略尽兴,我们可不舍得就这般离开。” “哦?” 宇文佳眼睛一亮。 “你们也要去广陵城?那可真是太好了!” 谢昭、凌或和韩长生无声对视了一眼,心底下意识觉得似乎有些不太妙。 凌或蹙眉看向宇文佳,问道: “郡主的意思是您也有去往广陵城的计划?” 宇文佳抚掌笑答。 “可不就是凑巧了吗?我和二兄打算过几日去广陵城一趟,一是替伯父将今年部落中的献礼送给陛下,二是顺路探望一番我大兄! 我大嫂乃是皇庭拓跋氏的公主,所以大兄婚后若不是在广陵城的公主府,便是在堃岭雪山不二城中,我们也许久未曾见他了。” 谢昭心里咯噔一声。 怎么个意思? “孤狼剑仙”今年的风雪季,居然不在堃岭雪山好好悟道练剑,而是在广陵城中公主府里? 啧! 他可真能给他们添麻烦啊。 宇文佳不懂谢昭的纠结,她说到这里眼睛亮晶晶的,转头看着凌或道: “说起来,咱们两家严格说来也算是亲戚呢。 世子的外祖母乃是拓跋皇庭的大长公主,是圣上的姑母,也是我母亲的姑母。 我的阿嫂九薇公主,说来也要称呼世子的外祖母一声‘姑祖母’,不知世子与我大兄可相识?” 漆雕拓野的外祖母诚毓大长公主,乃是北朝邯庸天子的姑母,邯庸太上先帝的庶妹。 她成年后被嫁入鲜于部的大亲王为嫡妻,先后诞下过四子二女,漆雕拓野的母亲便是其中之一。 而宇文佳的母亲拓跋氏,正是邯庸先帝的庶子、广陵城的一位亲王膝下所处嫡女。 因此,虽然宇文佳的外祖父与漆雕拓野的外祖母并非一母同胞,但却都是邯庸太上先帝的子女。 严格意义上,漆雕拓野和宇文信、宇文佳兄妹,虽然不属于三族以内,但却属于九族范畴。 凌或微顿,旋即淡淡道:“并不相识。” “想来也是。” 宇文佳笑了笑,不以为意的道: “漆雕世子幼年时便离开故土远赴中州东临城学艺,只怕与漆雕部族中的亲眷都极少得见。 我大兄又年长我们许多年岁,你必然是没见过他的。 不若世子与我大兄可是在江湖上齐名的祗仙人境高手,不认识一下实在太可惜了。 这一次我们同行,我一定为你们二人好好引荐!” 凌或心里登时也是一咯噔。 韩长生下意识一脸木然的转头看向谢昭。 谢昭沉思片刻,低头笑了笑,骗人甚至都不需要打草稿的从容接过话。 “郡主,我这位漆雕师兄呢,脾气古怪清冷,素来并不擅长与人打交道。 郡主的大兄‘孤狼剑仙’是何等英雄人物,他们二人这般仓促见面,怕是不妥。” 宇文佳错愕。 “为何不妥?” 只见谢昭凑近她,小声道:“若是我这呆子师兄,因与‘孤狼剑仙’不甚熟悉而一时羞赧冷脸,反倒是会让‘孤狼剑仙’心生芥蒂。 ——郡主您想,若他们二人只是东临城的‘刀仙’和不二城的‘剑仙’,那么两人即便不对付也没什么大不了,毕竟嘛,绝世高手或多或少都有些怪癖。 但是谢某猜想,郡主您必是希望我师兄和令兄能一见如故、相知相交的。 所以,此事最好还是缓缓来,不应操之过急。” 宇文佳红着脸瞟了凌或一眼,垂下头心中自有思量。 谢昭说的没错,她确实非常想让自己的大兄和心悦之人认识。 但是漆雕世子内敛安静,为人沉淡如水。 她的兄长宇文信却性情急躁,犹如烈火,又自恃身份向来孤傲,一贯都是对旁人不屑一顾的。 若是二人没什么铺垫,就这般草率冒然见面,一个不好,说不定初印象便更差了。 那岂不是适得其反?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宇文佳这般草原上的天之骄女,也难得也有如此畏首畏尾的时候。 她想了想,还是不愿意放弃这个能与凌或同行的机会。 于是退了一步,小声嗫嚅道:“那,那届时我不着急于引荐几位与我大兄相见便是。反正时日方长,世子慢热也无妨。不过,我们还是可以一同去都城广陵的。” 她拉出自己的哥哥做借口道:“我二兄性情无聊的很,与他一路同行实在无趣。 左右大家同路,不若我们便同去同归,可好?” 小郡主有生之年,还是第一次对一名男子如此心动。 她本就是北朝豪爽的女儿家,没有中州和南朝女子的扭捏羞涩。 既然喜欢了,便要努力自己多制造机会与其相处。 在宇文佳看来,喜欢上一个人、示好于一个人,这并没什么好丢人的。 凌或微微皱眉,看向谢昭。 这.不方便吧? 他本就是为了查勘母亲当年旧事而来,无意与这位阿尔若草原上的明珠多打交道,更不想给这位心思单纯的少女什么错觉。 凌或虽然性情沉默,面对不熟悉的人时话格外的少。 但是他看事情比什么都清楚通透,也不难看出宇文佳的少女心思,所以颇有几分回避之意。 第151章 唯二的刀仙 谢昭轻轻对他摇了摇头。 其实,她也很无奈,但是此时这已经不是方不方便的问题了。 宇文佳郡主既已先退一步,答应不介绍他们与宇文信见面。他们也总归是要也退上一步、给人家行个“方便”的。 否则让小郡主颜面无光,只怕他们日后也不好办事。 于是,凌或只能点头应下。 “那就叨扰郡主了。” “不叨扰,不叨扰!” 宇文佳连声道,她笑盈盈的问: “世子,你们何时去广陵城,我与二兄倒是不急,只要在十一月前抵达即可。” 此时已是十月中旬,深秋时刻。 不过,广陵城与阿尔若草原几乎就是脑袋和胳膊的距离,不过几日的日程罢了。 就算宇文部一行人要押送的物资节礼车马多、行驶缓慢,想必走走停停的五日也到了。 谢昭笑着答:“既然如此,那便三日后启程,不知时间上够不够贵部准备送往广陵城的贡品节礼?” 宇文佳先是侧头想了想,然后才转过头来重重点头。 “皮料宝石都是先前准备好的,其他物件这两日也足够了。” 三人对视一眼,算是暂时敲定。 谢昭含笑道:“如此又要有劳郡主,那就三日后见。” * 三日后。 阿尔若草原在夏季里一望无垠、郁郁葱葱,满是盎然的勃勃生机。 可惜了,进入十月中旬的草场却早已打过了草。 草原上遍地枯黄,黄土赤露,看起来十分萧索。 若是此时此刻再刮上几阵西北风,那可真是绝了。 北地的冷风,直接能原地将人打个透心凉。 谢昭缩在一辆马车上,蔫吧吧的裹着厚厚的大氅眯着眼睛装死,死活不肯下车。 入耳的是车窗外呼啸而过的北风,和韩长生兴奋的叫嚷欢呼声。 韩长生是第一次领略北地风土,一路上就像是一只撒了欢的藏獒,骑在马上前前后后的跑。 枯黄萧瑟的草原,半点不曾影响韩少侠驰骋草原的兴致。 他整张脸都被冻得通红,但是却毫不在意,满脸洋溢着大大的笑容。 凌或虽然也是第一次来到北地草场,但表现的却沉稳内敛许多。 兴许是心里揣着的事情实在太多太沉重,纵使北地辽阔,他也没有太多玩赏的心思。 他只是端端正正的骑在马上,腰杆挺得笔直,就不远不近的跟在车队旁。 谁知他这不远不近规规矩矩的跟在车队旁边的举动,也正中宇文郡主的下怀。 宇文佳见凌或不曾远离,于是干脆也不肯乘车了。 她钻出马车,驾着自己的爱马策马驰在他身旁,笑意盈盈的跟他说着话。 “世子,您这么多年不曾回邯庸,可想家?” 凌或心眼实诚,不擅长诳语蒙人。 但是奈何谢昭给他安排了这样一个身份,他又不得不说。 于是沉默一瞬,他言简意赅道:“想。” 说起来,他还真的有些想念老君山,想念他师父了。 一转眼,距离他私自下山离开师门,居然已经过去快两年了。 也不知道这两年,师父的身体可还健朗,师弟师妹们的功法可有长进? 过去师父常常说,他是他最省心的弟子,努力上进又沉稳、功课和武艺从未让他操心过。 不成想,他这个沉稳听话了十几年的徒儿,却一朝玩了个大的。 只留下一封书信,便私自取走了韶光无双锏下了山。 师父他老人家,应该气坏了罢? 只是,自打他懂事时起,他从师父那里听来了许多母亲年轻时的旧事,还有老君山的典经阁中也记载着母亲少时成名的只言片语的经历。 没有子女会对自己传奇一般的生身父母丝毫没有好奇心,他自然也不例外。 有些事情,仿佛也随着凌或年纪的增长,愈发困扰着他。 他若不能查清楚,便始终无法彻底放下。 更何况,身为人子,这是他必须去做的。 所以哪怕师父并不愿意他过多探寻挖掘母亲的过往,但他却不能不替自己那位因为被小人所胁迫、饮恨自戕的母亲讨一个公道。 宇文佳哪里知道他此时心中的复杂难辨,还在开心的找着话题与凌或闲聊。 “咦?世子既然想念家乡,为何早先不回来呢?是东临城不许弟子们离开吗?” 她想了想,又自问自答的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先前的推测。 “不对不对,世子可是东临城先任城主的入室弟子。 多年前世子的师兄‘破海刀仙’李凭栏李大侠,在前任城主身故后继任了东临城城主。 传闻李城主与世子的关系亲厚,想来没人会阻拦世子归家省亲。既然如此,世子为何不回来呢?” 这话可是把凌或问住了。 他哪里会知道漆雕拓野为何不回邯庸? 于是,只能沉默住了。 他们身旁的马车中,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忽然接过话,替凌或解了围。 “我师兄嘛,一心向武问道,多年来心中只有他那柄劈月刀,刀法未及大成,他自然是不会轻易下山的。” 宇文佳愕然看向马车,车帘垂着,谢昭并未露面。 “谢女侠,你,你怎么偷听我和世子说话?” 谢昭声音带着一丝笑意。 “郡主,讲道理.谢某自打启程,便在这马车里一动未动。 是你们恰好在我乘坐的马车旁闲话家常,可并非在下有意偷听。” 宇文佳被问住了。 她停顿了一下,细想似乎是这个道理。 不过与“漆雕世子”对话时居然还有第三个耳朵竖在一旁,还是让她有些难为情的。 但是谢昭的话,却让她产生了浓浓的好奇心,于是她又问: “你方才说,世子刀法未及大成之前是不会下山的。 那么如今,世子可算是刀法大成了罢?他已是祗仙境的刀仙了!” 凌或沉默的驾着马,全权任凭谢昭随意“发挥”。 谢昭的声音从马车车帘后传来,语气淡淡的。 “那就要看是怎么看了。” 宇文佳奇道:“怎么看?这又是什么意思?” 谢昭:“若是世人看来,我‘师兄’如今已是祗仙人境的刀仙,是当世七大绝顶高手之一,自然算是刀法大成。 不过呢,在我‘师兄’自己看来,或许这还远远不够。” 宇文佳下意识扭头错愕的看向凌或。 见他沉默并未阻止,显然是默认了谢昭的说法。 凌或的性格实在太过沉静,又一向守口如瓶不爱说闲话。 因此无奈之下,宇文佳只能再次看向马车的方向,小声问: “世子莫非.也想做那天下第一?” 马车中,谢昭失笑摇头,道:“那倒也不是,不过我‘师兄’志向远大。 身为修习刀道之人,天下第一人他未必感兴趣,但是‘天下第一刀’,他兴许还是想去做做的。” 宇文佳闻言“啊”了一声。 她有些好奇的偷偷转头看了眼凌或,然后又暗戳戳的驾着马儿靠近马车车窗,俯下身小小声的问道: “谢女侠,不知贵派的城主李凭栏李大侠和世子之间,谁的武道和刀术更胜一筹?”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明显是不想让凌或听到。 但是凌或比她的武道境界实在高出太多,根本是想假装听不到都很难。 不怪宇文佳感兴趣。 世人皆知,东临城的城主李凭栏和漆雕拓野这对师兄弟师出同门,且如今武道境界又都在祗仙人境,是当世唯二的两位刀仙。 只是,谁都不知他们二人的武道境界到底谁高谁低。 虽然打听旁人的武道境界有些冒犯——尤其是对高手而言。 但是宇文佳自幼在部落中极其受宠,说话做事从来不会看人眼色。 更何况,她实在是太好奇了! 她本就是习刀爱刀之人,有机会打听到许多习刀之人都好奇的秘闻,又怎么会忍不住不去问? 天下皆知,天下第一剑乃是南朝天宸的“千岁剑仙”,盖因她是当世第一个攀登祗仙玄境的剑仙。 所以哪怕后来不二城的“乾坤剑仙”薛坤宇,在她步入祗仙玄境的两年后,也踏入了这个境界。 但是“乾坤剑仙”却一直被世人默认,是逊色于“千岁剑仙”的。 ——不论是从他步入祗仙玄境的年龄上看,还是从他步入祗仙玄境的时间上看。 那么,刀之派系呢? 又当如何评判? 如今两位位列祗仙人境的“破海刀仙”与“劈月刀仙”,他们二人究竟是在伯仲之间,还是高下已见明显? 普天之下对此事好奇之人,可绝不只有她宇文佳一人。 谢昭拢了拢大氅。 她从车上的火盆中取出滚烫的酒壶,虚虚抱在怀里取暖,然后淡淡牵起唇角笑了笑。 “若是对战,如今自然是李城主要更胜一筹。 他是前辈,三十五岁步入祗仙境、如今四十有四正值盛年,在这祗仙人境中已有九年之久。 而‘劈月刀仙’年纪尚轻,二十四岁步入祗仙人境,至今也不过两年而已。 所以若论比武论战的经验,‘劈月刀仙’尚且不是对手。” 凌或一脸平静。 他不远不近跟在车队旁,好像并没有听到二人的窃窃私语。 宇文佳咬了咬唇。 虽然谢昭之言确实在理,也让人无从反驳,但是她却还是偏过头偷偷瞄了瞄不远处长身玉立骑在马上的男子,暗自道: “莫欺少年穷,漆雕世子虽然步入祗仙境才两年,但是他今年也不过才二十六岁而已! 未来光明远大,前途不可限量,必有问鼎武道之巅的一天!” 第152章 郎心如铁 刀气横溢,满园肃杀。 整座演武场中一片静穆,知道“孤狼剑仙”练剑时最忌恨被人搅扰。因此,公主府中的下人和奴仆们每逢晨起驸马练剑时,便自发的早早躲得远远的,不敢轻易去触他的霉头。 只除了. 宇文信一套行风御雪的不二城绝技素雪剑法武毕,便缓缓收起周身剑势,然则剑锋的余威却仍嗡鸣不止。 余威居然将高台上的几根厚重的木桩,连根截断! 而那剑气太快,上半截木桩居然尤未倒下。 他偏头冷冷道:“不是说过我练剑时,演武场中即便是你,亦不可入内,莫非是皮子紧了?” 一个几乎将自己隐藏在院门角落阴影里的男人,迟疑着漏出半个身影,寡言少语的低声回道: “主公,公主殿下的使女来传话,今夜想约主公宴饮赏月。” 宇文信轻嗤一声,“唰”的一声还剑入鞘。 “宴饮?赏月?难道她便再没有什么旁的正经事要做了?整日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旁的剑奴一时沉默。 九薇公主在想些什么? 最难消受美人恩,公主殿下自然想的是主公您了。 整座九薇公主府里谁人不知,公主贤良淑德,又爱驸马如命。 奈何“孤狼剑仙”一心问武,是草原上鼎鼎大名的大英雄,却独独缺了一颗怜香惜玉之心。 不论公主殿下如何示好,如何的温柔逢迎,如何的善解人意,似乎“孤狼剑仙”那颗心都坚硬如玄铁一般,不曾动容半分。 其实,宇文信并非不近女色之人。 恰恰相反,他少时便有过不少的通房和女奴。 即便是与北朝邯庸皇朝的公主拓跋九薇大婚之后,也依旧我行我素,大大方方在公主府中,抬进来一房又一房的妾室通房。 除去宇文信回到堃岭雪山不二城的日子外,他平日留在公主寝居的时日也并不算少。 可以说是平等的对自己的每个女人都一视同仁——一视同仁的全都不放在心上。 当然,里面自然也包括那位有着公主之尊的正妻拓跋九薇。 怎么说呢? 这似乎是北朝邯庸男子的“通病”了。 邯庸男子尚武野蛮、放荡不羁,且男尊女卑的观念几乎到了极限。 唯一还不算太过离谱的就是,好在他们还是非常讲究嫡庶之分的。 原配嫡妻和嫡出子女依旧体面,地位稳若泰山。 不过,说来宇文信如今三十有四。 他与九薇公主大婚已有八年之久,二人却始终没有子女缘分。 反而倒是公主府后院偏院里的庶子庶女,造了许多出来。 公主兴许是因为多年未孕心中有愧,因此对丈夫那些庶出子女还算仁慈。 那些妾室通房也算有几分眼力见,等闲不敢带着庶出子女舞到驸马跟前来碍公主的眼。 毕竟在邯庸,妾通买卖,庶出子女位卑言轻。 加上家主宇文信,又对这些妾室和子女素来不放在心上。所以他们的身家性命,等同于都捏在公主的手中,自然不敢给主母上眼药。 剑奴阿沅年纪并不算小,也已年过中年。 他几乎与主公宇文信一起长大,因此算得上是性情暴烈的宇文信身边,为数不多还敢与他说两句真话的人。 “主公,奴说句僭越的话,其实公主殿下也是为了您好。 虽然主公膝下已有几位公子和小姐,但是他们毕竟是庶出。 日后若您继位亲王之位,总要有一位血统高贵的继承人。” 宇文信皱眉。 “无聊,我的心思并不在阿尔若草原的部落俗务上,将来父亲的亲王之位理应由我二弟继承。” 阿沅却道:“亲王之位,按礼该有嫡长子继承。 二小王虽嫡却非长,您知道的,亲王和王妃都更属意于您。” 宇文信冷笑一声。 “阿沅,你愈发放肆了。” 剑奴阿沅面无表情、十分不怕死的道: “主公,武道之境非一日之功,您还是需要尽早拥有自己的血脉传承,这也是大亲王和亲王的意思。” “嗤,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一介剑奴,也配拿我大亲王和亲王压我?” 宇文信性情素来唯我独尊惯了。 即便是在他的师弟、不二城城主薛坤宇面前也向来趾高气扬、不可一世。 若不是面前之人是从小陪他一同长大的贴身剑奴,只怕在阿沅那句话出口的瞬间,就已被他一剑劈成两段了。 谁知剑奴阿沅却也不畏惧,反而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竹筒,道: “主公,这是王妃刚刚遣虎鹰送来的信。上面说了,二小王和郡主已经在来广陵城的路上。 郡主与公主殿下一向交好,也不喜您后院里的莺莺燕燕,只怕她来了又要催促你们早日给她生个侄子。” 宇文信登时一个头两个大。 “这才十月中旬,又不是年底贺岁之时,他们两个来广陵城添什么乱? 更何况,后院里那些女人们又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些摆件玩物罢了,也值当一提?” 剑奴阿沅恭敬的回答: “据说是陛下先前曾经派人送信去了宇文部,说是十一月打算举办广陵演武节。 于是大亲王便让族中勇士们抓捕了一些虎豹豺狼,连同年底的岁贡贺礼一同提前送来广陵,给陛下的演武节助兴。” 宇文信握着剑大步踏出演武场,摇头冷笑。 “助兴?就那些满肠流油的贵族? 也不知他们如今纸醉金迷的日子过久了,还能否爬得上马背。 只怕送来广陵城的虎豹豺狼,都是拔了牙磨掉利爪的吧?” 这话阿沅有些没法接了。 因为那些送来广陵城的“猎物”,还真被宇文信说中了,都是事先“处理”好了的。 既然是给陛下和王工大臣们助兴的,自然不能扰了贵人们的兴致。 野兽不可不凶,但也不可太凶,这尺度也不好把握。 “你去跟公主交代,这两日把东外苑收拾出来。 东外苑够大,等二小王和郡主到了,便安排他们住进去吧。” 剑奴阿沅快步跟上宇文信,试探的追问了一句: “那今晚” 宇文信闻言微顿,回过头冷冷看了他一眼。 “我宇文信此生从不受人摆布,尤其是不会受女人的摆布。 去回复公主的使女,日后得空我自会去看望她,少做些画蛇添足之事。” 阿沅无奈,不敢再劝。 “.是,主公。” 今天更新到152章了看着文件夹里80多章存稿满满都是安全感! 大家放心入坑,坑品有保证,至少绝对不会断更。我快快写,你们慢慢看~ 第153章 宇文佳的忧心 在大半天兵荒马乱的收拾后,宇文部一行人马终于在九薇公主府的东外苑安顿了下来。 二小王宇文伊带着大亲王和亲王的手书,先去寻找世子“孤狼剑仙”宇文信了。 据说“孤狼剑仙”前两日在城东的别苑,并不在公主府中。 宇文伊早上仆一如城,便听说今日广陵城最负盛名的酒楼“海天一阁”中有西域胡女献舞。 他连连叫好,言及下午必要与兄长去见识一番。 不过因为旅途疲乏,加上晚间在公主府中还另外设有家宴,所以郡主宇文佳不曾与二小王宇文伊同往面见宇文信。 她到底是女儿家,即便是豪爽的北朝姑娘,也一样爱干净和美丽,因此急着早点入府沐浴更衣。 这一路上黄土扬沙、风吹日晒的,还要迁就一车车的物资贡品和装着笼子的野兽,宇文郡主这颗阿尔若草原的“明珠”,可算是吃够了苦头。 待沐浴洗漱个彻底后,她一边任由侍女们小心翼翼的给她擦拭着头发,一边靠在榻上享受着贴身女奴的按摩。 阿若跪在脚踏前,温柔细致的替她按摩着脚底的穴位。 不过,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宇文佳突然收回脚,坐起身来,问: “对了阿若,世子他们下榻在了何处?先前可留了人跟着世子?” 阿若一时懵了懵,下意识问: “哪位世子?” 话刚一出口,她就立马反应了过来,连忙道: “啊,郡主是问漆雕世子和他东临城的同门吗? 他们说要在城中转转,去办师门的私事,等事毕再去领教一下广陵城的美食。” 宇文佳又问:“那可曾留了趁手的奴才跟着世子伺候? 世子是咱们宇文部的贵客,万万不能怠慢。” 阿若有些为难。 “.郡主,非是奴们伺候不周。 实乃漆雕世子的同门谢女侠说他们几个是粗人,闲云野鹤惯了,身旁不习惯有人跟随伺候,因此不许我们部落的奴仆跟从。” 宇文佳略一思忖,叹了口气,靠回榻上示意侍女们继续擦头发。 “也是,漆雕世子清冷孤高,看起来就是喜欢安静的性子。有人跟在身边聒噪,总是不宜的。” 阿若却小声嘟囔了一句。 “世子如此喜静,不过依奴瞧着,世子身边的两位同门却吵嚷喧闹的很。” 尤其是那位咋咋呼呼的韩少侠,这一路上骑在马上呼啸欢呼、跑前跑后,半点东临城少年侠士的风流底蕴都无。 简直就跟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似得。 宇文佳也想起这一茬儿,她忍笑道:“想来他们先前没什么机会离开东临城吧。 如今见到这辽阔无垠的草原,自然心生澎湃,这也是正常的。不过.” 她若有所思的道:“我瞧那位谢女侠倒是沉静许多,一路上几乎没怎么下过马车,甚至连马车上的车帘都不曾掀开过。” 阿若想了想,疑惑道:“说来也是奇怪,奴这几日在路上奉郡主之命照料客人,时不时便要进马车替谢女侠添水烧茶。倒是闻出那马车中,似乎总是有股若有似无的药味。” 宇文佳诧异抬眸。 “药味?谢女侠病了?倒是不曾听说他们寻医问药。” 阿若也是不解。 “奴问过一次,不过谢女侠说她无碍,只是初次来到北地,水土不服偶感风寒罢了。” 宇文佳皱眉。 “胡说八道,练武之人有真气内力傍身,鲜少会生病。 更何况此时还未入严冬之季,北地虽然冷些,但也不至于.” 她微微一顿,旋即恍然道: “不过,这位谢女侠武道境界低微,我瞧着好像不过是个金遥境的样子。 她身量虽高挑、却纤瘦单薄,加上内力不济,若说外邪入体,倒也是极有可能的。” 阿若想了想,也跟着重重点头。 然后笑眯眯的看着自家郡主,骄傲道: “可不是嘛!这位谢女侠虽然是东临城的弟子,不过武道境界也不过如此,比之郡主可还差的远了! 听闻她都十八岁了,比郡主要年长一岁,如今却还只是金遥玄境,而咱们郡主已经是观宇人境了。” 宇文佳失笑。 “我自幼根骨还算不错,又有名师教导授业,大兄亦时常亲自指点于我,这如何比得了? 至于这位谢女侠嘛恐怕在拜入东临城之前,都没有机会打好身体底子,因此根基差了太多。 即便后来有漆雕世子指点,恐怕武道境界上也只能止于此了。” 她又问:“对了,我大兄呢?还没有回府吗?” 阿若回话道:“二小王与世子下午约在了‘海天一阁’,今日‘海天一阁’有西域舞女献舞,听说是难得一见的盛景。” “呸,什么盛景?倒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宇文佳却冷嗤一声,傲然道:“这些臭男人,当真是无聊透顶。 尤其是我大兄,阿嫂明明那么好,真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想的。 后院里养了十几个位卑低贱的腾妾也就罢了,现在连西域金发碧眼的舞女,居然也能看在眼里了? 大兄千好万好,但是关于这点却也根本无法跟漆雕世子相比。 世子未及娶亲便始终洁身自好,这般芝兰玉树的风姿才令天下女子钦慕。” 阿若“哎呦”一声连忙求道:“郡主,您可小声点罢,若是被世子听到了,只怕是要罚你了。 再说了,世子心里自有乾坤,又怎么会将那些卑微不入流的女人们放在心上?想必在世子心中,她们与阿猫阿狗无异,根本不配跟九薇公主相提并论。” “那倒也是.” 宇文佳叹了口气,道:“不过,我大兄他哪里是不将那些后院中莺莺燕燕的女人们放在心里?我看他啊,实则分明是没将天下女子放在心里。” 她想了想,失神道:“不过……这其实也怪不得他,大兄从小在武道境界上便是天纵奇才,等闲儿郎也都不放在眼中的。” 阿若重重点头:“是啊,世子胸有大志,绝对不会被女色耽误,郡主您就别担心了。” 北朝人慕强尚武,阿尔若草原上的姑娘有一个算一个,大多十分崇拜“孤狼剑仙”。 就连宇文部郡主宇文佳这般地位显赫的贵女,在提及兄长时尚且敬服骄傲,阿若自然也不例外。 宇文佳听到这话无奈的看了她一眼,道: “大兄自然心有成算,但是他未免也太过心无旁骛了。除了武道之外再装不下其他,难道就是好事吗? 阿嫂等了他一年又一年,他心里却只有他的剑道,真是伤脑筋。” 她轻轻挥手,挥退了替她擦头发的侍女们。 只留下阿若一人伺候,忍不住对自己情如姐妹的贴身女奴抱怨。 “我大兄这人啊,打小最是好强好胜不过。这些年来他夙兴夜寐、那么努力的练剑,不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成为那剑道魁首,天下第一? 除此之外,不论是部落事务,还是妻子儿女,恐怕是都入不了他的眼。 但是长此以往,大兄的性子也会愈发古怪孤僻的——‘孤狼剑仙’、‘孤狼剑仙’? 世人以‘孤狼’称呼他,听起来仿佛很是威风,实际便是因为他实在性情独辟,太过我行我素! 大兄本是我宇文部的贵胄之子,但三大剑仙之中,阿兄的名声却又是最坏的那个。即便是我想到此事,也要替他惋惜……” 阿若迟疑一瞬,道:“可是,世子如今毕竟已是当世三大剑仙之一了.即便名声再差了些也没什么所谓吧? 想必是那些人妒忌世子武道上的英姿天分,打又打不过,于是便也只能从性格为人上中伤世子了。” 宇文佳却缓缓摇头。 “大兄是当世三大剑仙之一不假,但却也是当世三大剑仙之末席。 ——要知道,南朝的‘千岁剑仙’天宸长公主和不二城的‘乾坤剑仙’薛城主,那可都是祗仙玄境,只有大兄如今还在人境。 大兄只想在武道境界上拼命追赶这两位,几乎是无所不用其极。 听说这些年他不仅时常用广陵城大狱中的囚犯罪奴试剑,还寻西疆酆斓皇朝乱七八糟的补气益源的丹药去吃——这这不是胡闹吗?” 宇文佳气急之下,重重一拍桌子。 真气涌现之下,险些将那名贵的黄梨木桌拍出一道裂纹。 她面带思虑忧愁。 “天下之事,什么都能走捷径,未有武道境界的提升是根本走不了捷径的,否则便会有走火入魔的风险。 这是连我都知道的道理,我大兄又岂会不知?我看他啊,分明就是早已失了理智。 不行!我这次既然来了,定要好好与他说道说道不可!” 宇文佳收回被女奴捧在手中的脚,复又问道: “你方才说,大兄和二兄下午约在了何处会面?” 阿若偷偷打量着主子的脸色,呐呐回答道: “据说是广陵城中最负盛名的酒楼‘海天一阁’.不过,应该并不是此刻。西域舞女的表演,要到申时方才开始。” “好,那等到下午,我们也去那‘海天一阁’转上一转。本郡主倒想看看,这有什么稀罕!” 第154章 博尔金竭 与此同时。 广陵城城西,胡柳胡同。 望着眼前中规中矩的大门,韩长生疑惑问道: “这就是博尔金竭的府邸吗?” 看起来倒是不算大,不过与他的官职倒也还匹配。 凌或也抬头看了看大门上的匾额,下意识微微蹙眉。 奇怪,那门上的匾额居然是空的,一个字都没有。 “他既是东城校尉,为何要住在西城?这岂不是每日上下值都很不方便?” 谢昭一手牵着冯若楠的手。 她一只手压着领口,低低咳嗽两声,抬眸温吞道: “去敲门问问看,不就知道了?” 博尔金竭的住址,还是他们方才从城门口的守卫处打听来的。 守卫见他们跟着宇文部的马车来的,只当他们是宇文部的贵族。 因此倒是对他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极尽谄媚之色。 虽然三人也曾疑惑为何博尔金竭这位广陵城东城校尉,居然住在西城十分偏僻的胡柳胡同里,但是还是按照城门口的守卫指引来了此处。 他们事先从城门守卫那里打听过,今日博尔金竭正好轮休休沐,想来应是在家中的。 果然,韩长生上前一步,站在门前叩门三声。 不出片刻,那大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开门的是一位老仆。 他眯着眼看了几人半晌,疑惑问道:“娃娃,你们是.” 凌或抱拳一礼。 “老丈,请问这里可是博尔金大人的家中?” 老仆答: “正是,小娃娃,你们是来找我家大人的?” “是,我等特来拜会博尔金大人,劳烦老丈通禀。” 老仆笑得慈和。 “嗐,我们小门小户的哪有那许多规矩,你们是大人同僚家中的小辈儿吧? 快进来吧,大人今日恰好在家中休沐。” 他拉开大门让几人入内,声音洪亮的向院子里喊道: “——大人!有几个娃娃来寻你。” 院中,一个赤裸着上半身举着石墩的邯庸大汉,闻言重重放下手中的重物。 他转过身来,声音沉沉的看向刚随着老仆进来的少年男女们。 “娃娃?” 他下巴上满是络腮胡,长相是再寻常典型不过的邯庸人深刻的五官。 眉目深邃,炯炯有神的打量着四人。 “小朋友,你们是何人?找我何事?” 他长得实在粗犷高大。 以至于冯若楠在见到他那一瞬间,下意识轻轻抖了抖。 她的动作的幅度不大,但是握住她手的谢昭却在第一时间便感觉到了。 谢昭轻轻回握了一下她的小手,低头看向半个身子都躲在她身后的小姑娘,低声安慰道: “没事的,你不要怕,他就是你的世叔博尔金大人。” “世叔?” 博尔金竭亦是习武之人,如今武道境界已入观宇天境。 虽在江湖之中算不上有名望的高手,但在军中之人中已算是前列,自然将谢昭这句细语听了个分明。 他疑惑的看向四人中年龄最小的小孩子,问道: “这孩子是.” 谢昭松开牵住冯若楠的手,改为将手轻轻搭在冯若楠肩膀上,然后略带鼓励的微推了推她的肩头。 兴许是因为谢昭、凌或和韩长生几人是将她从北朝奴隶主的手中解救出来的人、还愿意送她归家,因此冯若楠潜意识中对他们十分信赖。 此时,见三人都鼓励的看着她,于是,冯若楠终于鼓了鼓勇气,上前一步小声答道: “世叔,我是天宸黔州按察使冯诺的小女儿,不知您.您还记得我吗?” 谢昭微微眯眼。 原来这个小姑娘,居然是南朝天宸黔州按察使的女儿? 她心里微顿。 既是南朝官宦之后,为何会家中亲眷皆无、流落在北朝邯雍? 近两年倒是不曾听闻过,黔州官场上有什么足以株连遗祸三族的大案。 谢昭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她只是视线极轻的从冯若楠发顶略过,然后垂下头轻轻摇了摇。 罢了。 如今天宸官场之事,又与她“谢昭”何干。 时至今日,她只是一介走马江湖的贩夫走卒。 没有立场,更没有必要去探究这些。 自己尚且身份不被容存,这次能将这孩子平安送到她父亲故友家中,便已算积了福报。 博尔金竭微顿,他定眸细看了她一瞬,脱口而出道: “你莫非是.若楠?” 冯若楠见博尔金竭居然真的叫得出她的名字,当即又惊又喜,于是也顾不上怕他了。 “是,侄女便是冯氏若楠,世叔,您、您听过我的名字?” 博尔金竭哈哈一笑。 他上前亲切的将手搭在小女孩儿的肩膀上,虎目含笑,认真看着她。 “怎会不知?你父亲与我少年相交、往来通信多年,信中也不知一次提到过你这个女儿。 冯兄常说,他家中几双儿女之中,若论文骨当属幼女若楠最佳,也最像你的外祖父。” 说到此处,他有些疑惑道: “对了,若楠,你一个弱质女郎怎么独自一人来了广陵?你父亲居然放心? 说来我已有一年多不曾收到过冯兄的来信,先前寄出去的信也一直没有回音。 还在猜想莫非是你父亲调任升迁走得匆忙,人已不在黔州,这才导致信笺丢失了。他如今可好,在哪里任官?” 冯若楠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 女孩儿的眼泪冲破眼眶,“唰”的一声便淌了下来。 “世叔!我父亲母亲,兄长姐姐们都都已不在了!” “什么?” 博尔金竭豁然色变,惊的直接倒退了一步。 “怎么会如此?到底发生了什么?快快告诉世叔!” 冯若楠哽咽到几不能言,她抽噎道: “这事还要从靖安三年说起” “靖安三年的年初,我那位在崇阳书院任院长的外祖父病了。 他老人家寄信说近来十分想念我母亲,但是正巧家中祖母那年也年岁渐高、卧病在床。” “母亲是冯氏宗妇,既要照料卧病的高堂、还要主持家中正月里的祭祖,正月里实在走不开身。 因此,便只能让我先替她去衡阳崇阳书院给外祖父侍疾。” 冯若楠悲声道:“若楠本以为只是一次短暂的离家分别,正月过后母亲便会来衡阳外祖父家看望外祖、顺便接我回来,谁料 第155章 灭门惨案 博尔金竭急迫追问:“谁料如何?” 冯若楠泣曰:“谁料几日后来衡阳找到我的,居然是父亲的一位近身护卫——他带着一身重伤,几乎不能成行! 侍卫叔叔拼死传来消息,说我家中亲眷在乡下老家守岁时,恰逢附近山上强人下山。 他们不仅抢劫了乡下祖宅里的钱财,还将冯氏老宅中守岁过年的冯氏族人满门灭门! 只有那位护卫叔叔侥幸逃脱了,按照父亲的遗命前来衡阳外祖家寻我,意欲将我送往北朝邯雍世叔家中避难。 那位护卫实在忠勇,一路护我。可是我们在邯雍的路上,又遭遇了北朝的山匪,他为了保住我,最终还是被强人杀害.” 博尔金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他怔怔看着面前的女孩儿,嘴唇颤抖,目露震惊和沉痛。 “冯兄阖家居然.这怎么怎么可能?” 冯若楠悲从心来。 “世叔,我被邯雍边境的山匪强人辗转贩卖,周转了多月。 直至月前,才被卖给了阿尔若草原上最有人脉的奴隶主。 若不是.若不是侄女遇到这三位东临城的少侠相助,恐怕便真的被当做女奴卖掉了。” 谢昭微微蹙眉。 黔州附近的山林密布,确实听闻曾经有过山匪强人出没。 但是南朝尚文亦崇敬高手,真正的高手都是文武兼修、极举风骨的。 断无落草为寇、恃强凌弱的可能。 早些年天宸寻常山中的匪类,大多是附近遭遇了天灾的流民。 因为天灾人祸,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才会进山打猎,偶尔劫持途径的行人。 但大多也只是图财,绝不会害命。 因为一旦闹出人命,那性质便不一样了。 周遭州府的府兵、或是附近的州兵若是接到人命官司的报案,必然会举兵剿匪,那不是自寻死路? 天宸的山匪只为财物活命,不同于北朝邯雍各自为势割据的山匪。 天宸朝堂法度森严,不同于邯雍,这种可能会掉脑袋的事,南朝的匪类不会去做。 更何况,近些年来“赡养司”在南朝多地建立,这种流民迫不得已为祸一方的事情几乎已经杜绝。 怎么会突然生出如此凶恶的匪类恶徒,居然下山屠戮百姓满门? 而死的,居然还是一介官身? 虽然按察使在天宸不算什么高官,不过好歹也是正五品,堂堂正正科举出身的进士之身。 就这么死了? 甚至连个雨点落地的声响都听不到? 若论常理,发生了如此性质恶劣的屠戮官员满门的事件,必然会闹得满城风雨、引得朝廷大动干戈才对,又怎么会如此风平浪静? 谢昭的左手,无意识的轻轻捏了捏右手的手腕。 那里在她幼年功法境界还不算高强时,曾留下过一处被火统炸伤的暗伤。 所以哪怕后来武道境界大成之后,也时常隐隐作痛。 先前内力深厚、境界深远,这点子暗痛倒也不甚明显。 如今她虎落平阳,内力虚空,身中剧毒,就连如此微末的旧伤都敢找上门来。 谢昭凝眸暗暗思索。 莫非是,是有人故意压下了冯氏被灭门的消息? 这位黔州按察使冯诺,在南朝官场上不显山不露水。 就连她过去也几乎从没听过这么一号人,想来他应该也并没有参与到什么党派之争中,更不是什么大人物。 既然如此,他的死又为何会如此的非同寻常.里面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 一旁,博尔金竭已然勃然色变,他怒喝道: “简直岂有此理!世人皆道南朝是礼仪之邦!嘿?好一个礼仪之邦! 冯兄再怎么说也是天宸的朝廷命官,他遇难亡故,难道便没人主持公道吗?” 冯若楠含泪摇头,道:“若楠先前也不死心,觉得这事并不单纯是匪类横行之故,因此不愿这般跟随护卫离开故土,便暗中让护卫带着我回了黔州。 谁知却发现官府居然真的草草了事结案,将我冯家阖府之难,草率以山匪猖獗定论! 也不知从哪里抓来几个衣不裹体瘦弱不堪的罪人,便当做此案的山匪定论处斩了。” 凌或和韩长生听了都皱眉。 韩长生突然若有所思的插话道:“莫非是冯大人有什么仇家?我们在南朝行走江湖时,也见过山间匪类。 天宸山中隐匿的匪类,大多数都瘦得跟小鸡仔儿似的。 让他们杀杀鸡、赶赶野猪还成,杀人?还一口气杀那么多人,不要命啦?” 凌或也蹙眉。 他道:“我等外人本不应置喙,但是此事乍听之下,确实不合常理。” 博尔金竭冷笑一声,恨声道: “这事当然不合常理!诸位有所不知,我那位义兄冯诺,却不是寻常的文弱书生。 他少年时曾经拜入南朝一个小有名气的江湖门派玉宇派苦学剑术,在武道境界上已是观宇天境! 不仅如此,就连他身边的近身护卫,都是昔年与之一同在玉宇派学艺的同门。 绝非寻常小门小户,那些有把子粗使力气的普通护院。 ——呵!若说有仇家蓄意谋划,倾力一击,一鼓作气屠戮了冯氏满门,我博尔金竭或许会相信一二。 但若是说冯家在自己乡间祖宅祭祖,便被匪类意外围杀,我是第一个不信!” 一片掷地有声中,谢昭忽然开口。 “若楠,有一事我尚且有些不解之处。既然冯家发生了如此惨事,为何冯大人不让你在自己嫡亲外祖父家中安顿,却要让护卫拼死带你北上远赴他乡邯雍?其间究竟,你自己可知分明?” 冯若楠一愣,旋即脸上大恸。 她想起自己的外祖父,当即痛哭出声道: “我我当时本也不知这是何故,还央求护卫大叔带我先回黔州去。 侍卫大叔拗不过我,加上他也想知道冯氏灭门是否伸冤得偿,于是只能先依了我,与我一道回了黔州。 但是谁料不出几日,我们便在黔州听闻外祖父一家居然已被陛下下旨处决。 我心中万分悲痛,本想回衡阳送别外祖,谁知护卫大叔在知道外祖父一家被处死后,却说什么也不肯再让我留在天宸,坚持定要带我即刻动身。” 什么? 冯若楠的外祖父一家,居然被天子下旨处决? 一个衡阳书院的院长,甚至连官身都不算的白衣? 谢昭皱眉思忖。 若是冯诺犯事,朝廷下旨处决,大大方方便好,绝不会假意匪类的名义行事。 更没道理冯诺一家以山匪为祸丧命,其岳父一家却被朝廷定罪处决。 除非 除非冯家并非事件的起因,而同样也是被无辜牵连的! 谢昭轻轻摇头。 看来这孩子的外祖父的过世,应该也不简单。 否则冯诺的那位贴身护卫,不会在得知冯若楠的外祖父身故后,便如此坚决的要立刻将她带走。 只是可惜,冯若楠年纪太小。 那护卫为了护她周全想来并未将自己所知之事告知于她,而他自己又已死在了前往北朝邯雍避难的路上。 看来如今知道冯家灭门惨案真相的人,便只有那真正的暗中策划这一切的人了。 谢昭偏头想了想,旋即直白问道: “若楠,冒昧的问一下,在你家遇难的前夕,你家中可还有什么其他亲眷府中也出了什么怪事?” 冯若楠经她一提醒,突然想到了什么。 她垂头捻着自己的裙摆,有些难堪道: “谢姐姐,你猜的没错我姨父家中确实出了大事。” 几人面面相觑。 听谢昭与冯若楠这话中的意思,莫非冯家的惨案,还与冯若楠的姨父有关? 博尔金竭皱眉。 “你姨父?莫不是冯兄的连襟?可是我们二人往来通信多年,倒是不曾听闻冯兄提起过他的连襟。 ——若楠,你姨父又是何人?你们两家走得近吗?莫非是他的仇家牵连了你们家?” 冯若楠沉默一瞬,才低声道: “我,我也是与护卫大叔躲到了邯雍地界,大叔这才从边境找故人打听到一些消息。 原来我姨父先前在京中犯了重罪,正月里被陛下下旨夷了三族. 而我外祖父杨氏一门,也正是因在姨父三族之内而被牵扯株连。 我母亲因是出嫁女,已嫁进冯家多年,因此并不算姨父三族其中。” 几人闻言,登时怔住。 只有谢昭微微一顿,旋即所有所思。 夷三族中的“三族”,指的便是罪人的父族、母族和妻族。 看来,是衡阳崇阳书院杨老院长的一个女儿、也就是冯若楠的一位姨母小杨氏,当年嫁给了某户官宦人家。 而杨氏所嫁的郎主获罪,被天子下旨夷了三族,因此才牵连妻族杨氏一门。 只是,天子行事,言出必行。 既说是三族,那便是三族。少一族都不成,多一族也大可不必。 连襟的家族,可并不在三族之内啊。 不仅谢昭是这么想的,冯若楠本人也想不通。 她急切道:“虽然若楠不知姨父是因何事触怒了圣颜,居然犯下如此弥天大错,牵连了三族。 可是,可是我们冯家远在黔州,与姨父姨母一家多年不曾往来。就算要算,那也是三族之外、九族之内的。 哪怕我那位姨父曾在朝中有敌,也断然不会对我们这门的远亲都如此大动干戈。 更何况,我父亲也并非白身,乃是有功名傍身的官身,谁人行事如此大胆,居然完全无所顾忌?” 冯若楠既悲愤,又是惶惑不安,她轻声喃喃: “若楠……若楠实在是想不明白” 第156章 三族之夷 谢昭沉吟片刻,最终还是选择直言不讳。 有些事若不在此时说清楚,只怕冯若楠今后也会一直自苦于身世,郁郁难纾。 她还这般年幼,才十二岁而已,正是花朵一般的年纪。 “若楠,两代天宸天子都主仁政,即便官员渎职作恶或行贿受贿,也只问罪犯官己身或是一姓同族,已多年不曾有过夷三族之重刑。 不知你的姨父究竟是何人?我猜想,或许这其中与冯家的惨事有什么关联。” 兴许因为如今她已经身在北朝地界,而面前诸人又都“不是”南朝中人,所以冯若楠也就不再刻意隐瞒。 她想了想,便小声坦言道:“实不相瞒,我姨父名讳是李洪义。他在出事问罪之前,正是天宸皇朝内苑骁骑尉的指挥使。” 众人闻言错愕。 天宸皇城骁骑尉,直属于天子管辖。 这个官职世袭罔顾、子承父业,最是忠心不过。 乃是天宸皇帝手中最快、最信任的尖刀利刃! 传闻骁骑尉的六位指挥使,虽然在昭歌城中官职不高,只是五品武将。 但在朝中,却连二品大员都不敢轻易开罪他们。 毕竟,谁的脑子坏掉了,居然嫌自己命太长,去得罪开罪天子陛下身边的耳目近人? 而身为昭歌城骁骑尉指挥使这样的人物,居然被南朝天子亲自下旨,生生夷了三族? 这得是犯了多么罪不可数的重罪,才会落得这般境地? 凌或、韩长生和博尔金竭无声对视,面面相觑。 尽管他们不知这其中到底有什么错乱的纠葛,但是也知此事必然不单纯。 谢昭脸上的神情安静沉寂。 她沉眸凝思,甚至没有抬头,回应任何人的视线。 靖安三年的.正月? 皇城骁骑尉的指挥使。 触目惊心的夷三族惨案。 莫非是. 原来如此。 谢昭心底微叹。 她已经猜出了大概。 想必冯若楠的那位姨父,便是靖安三年正月初五那个雪夜里,听从天子诏命行事的一位骁骑尉指挥使了。 如此说来,说不定倒是因她之事,才连累了冯若楠的外祖父、李洪义的妻族杨氏一门。 难道,陛下是为了斩草除根,彻底掩盖当年雪夜宫变之事,所以才下令将参与知晓此事的骁骑尉也封了口? 谢昭蹙眉。 可是,这也不应该。 符景言本不是乱杀弑杀的天子,即便他连身边的骁骑尉都信不过,想要堵住他们的嘴、避免日后再有流言蜚语传出动摇国祚根基,那么也只需杀参与那事的当事人便可。 为何还要夷了他们的三族? 骁骑尉是什么出身? 那素来都是懂规矩的。 身为不夜城中天宸天子手中最后的精锐,他们执行公务和上峰指令时,是绝不敢泄露给家人的。 既然如此,哪怕是为了灭口,他们的亲眷三族为何也获罪? 皇帝此举,岂不是会适得其反,更加引人注意? 她总觉得,此事似乎未非如此简单,或许也并不只是为了灭口。 以谢昭对符景言的了解,至少对黔州按察使冯氏下手的人,绝非南朝天子符景言。 这其中,兴许应该还有什么别的隐情掺连其中。 不过不论如何,现在看来冯家的护卫一年多前带着冯若楠远赴北朝邯雍,这步棋算是走对了。 似乎背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已经将手伸向了毫不知情的黔州指挥使冯诺一家,还假借了一个并不算太高明的“匪类行凶”的名义。 这说明什么? 说明那背后的力量十分强大,以至于他们根本无惧于旁人对冯家合族被山匪所杀之事生疑,也要防患于未然。 在天宸皇朝能有这种力量、且恰巧赶在靖安三年正月行事的人,不多. 冥冥之中谢昭有种预感,这事与靖安三年正月那场圈禁截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恰好,当今南朝天宸一国之母的母家柏家,便是为数不多有能力、也有动机的势力其中之一。 莫非,真是柏家下的手? 谢昭皱眉,这倒也不无可能。 她沉吟一瞬,道:“若楠,若是博尔金大人府上方便,建议你听从令尊的遗命,便先留在广陵城吧。” 博尔金竭当即义薄云天道:“这个自然方便,诸位少侠放心。 我与冯兄少年相识,如今他阖家蒙难,只有一女侥幸逃脱生天,我必会护住若楠周全。 ——不仅如此,日后待我公务暂了有遐之时,我必要亲自去一趟南朝黔州替冯兄报仇雪恨。 呵呵!我倒是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匪类’竟能屠杀了我冯兄满门!” “不可。” 谢昭当即皱眉看向他,语气格外认真。 “博尔金大人,若是您真的为了若楠好,此事便请到此为止。” 众人闻言神色各异。 凌或和韩长生也微微蹙眉。 凌或沉默一瞬,也道:“谢昭说的没错,目前于冯小姐而言,如今的南朝确实凶险万分。 冯家护卫以命相护换来小姐的一线生机,还请二位珍惜,理智行事为佳。” 倒不是说他们不应该报仇. 而是报仇也要量力而行,就他们目前的情况来看,还真的报不了。 方才听闻博尔金竭和冯若楠的对话已知,被害的黔州指挥使冯诺自己便是观宇天境的武道中人,老宅随扈中还有不少玉宇派的同门做护卫,如此这般还被人一夜之间灭了门。 博尔金竭与冯诺武道境界相当,都是观宇天境。 说句不好听的,若是他去了又能怎样? 不过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罢了。 博尔金竭费解,他大声道:“此事到此为止?这绝不可能!我北朝男儿向来有恩必报,有仇必偿! 难道谢女侠、凌少侠,你们中州东临城也怕了他们南朝天宸不成? 没错,虽然如今天下三位祗仙玄境的绝世高人,其中两位皆是出自南朝天宸。但是那又怎样? 我博尔金竭此去南朝只为替昔日故友伸冤昭雪,绝非挑衅寻事,难道即便如此‘千岁剑仙’和‘神台祭司’还会因此问罪杀了我不成?” (本章完) 第157章 解决 第157章解决 三个披着中州“皮”的南朝人闻言微顿,颇有些无言以对。 这话怎么说呢? 不让他们去寻仇,只是担心幕后之人发现漏网之鱼,将他们当做蝼蚁一般顺手也捏死了事,其中倒是不牵扯旁的南朝高手。 不过这般说来,南朝北朝往来交锋几百年了,彼此之间说是世仇都不为过! 更何况,博尔金竭身上还有着一个广陵城“东城校尉”的邯雍武职在身。 本来冯诺只是被仇家杀害的受害者,但若是博尔金竭大张旗鼓跑去南朝,要给冯家讨公道伸冤。只怕届时这位已故的黔州按察使冯诺身上,反而还要平添一个通敌卖国的罪名和污点。 这是何苦来哉? 更何况. 安静乖觉许久的韩长生,听了博尔金竭这通话,登时就不高兴了! 神台宫那可是他心中不容亵渎的神!是他的理想! 尽管南墟大祭司貌似等不急他入门,就已草率匆匆收了一个小徒弟。 但是在韩长生心中,自己将来也一定会成为神台宫的弟子! 韩长生嘎巴了下嘴,不甚认同道: “博尔金大人,讲道理啊,冯大人一家遇难之事,我们也深表同情和不忍。 但是不论这事究竟是朝堂党派的隐私,还是江湖恩怨私仇,这、这可都不关人家神台宫的事啊! ——众所周知,神台宫向来不理俗事,最是高洁圣神不过。 ‘千岁剑仙’和‘神台祭司’不止在南朝,即便放在天下四境八方那可都是享誉江湖的高人! 这事若牵连他们,那可就过了。” 谢昭无声的摇了摇头。 这傻小子怎么就想不通呢? 且不论这事到底与她当年之事有没有关系,即便是没有关系,“千岁剑仙”符景词和“神台祭司”南墟,也早已被死死钉在南朝武林之巅。 江湖熙来攘往,但凡南朝武林之中有什么风吹草动,“千岁剑仙”符景词和“神台祭司”南墟这对师兄妹,便必然被齐齐被人的口舌拉出来溜上一圈又一圈。 如果他连这都不能淡然处之、习以为常,还想拜入南墟门下? 气性这么大,若真成了神台宫的弟子,日后岂不是要被人气死了去。 这个呆子啊. 博尔金竭也意识到自己激愤之下,言谈有些偏颇了。 他虽是北朝人,但却罕见的十分懂得礼数。 否则,也不会与南朝文人氏族出身的冯诺相交甚笃。 他歉然道:“是在下想左了,这事儿本就与贵派东临城无关,何故迁怒诸位。 诸位先前能救下若楠,并将她送来我府中已是大恩。 这事本就是我们的私仇,不应将你们牵连其中。 我方才激愤过度,言语有些不当,还请诸位见谅。” 谢昭轻轻拢了拢大氅领口。 北方十月里风已经很硬了,她在庭院站上这许久,纤长的脖颈都已吹得透白。 谢昭摇了摇头,轻声道:“您误会了,谢某方才的言下之意,并非是我们东临城怕事。 而是只有将这事暂且放下,才能保若楠平安。 还请博尔金大人听我一言,以鄙人行走江湖的经验,此事绝非寻常江湖流寇匪类寻仇。” 博尔金竭皱眉。 他先是看向冯若楠,然后又看向谢昭。 “谢女侠的意思是,这事莫非真的与若楠的姨父有关,实属南朝朝堂官场之争?” 谢昭又摇了摇头,道:“我也只是猜测而已。 但是天宸皇城骁骑尉是替天子办事的,手里经办的都是皇差。 而若楠的姨父李大人,还是骁骑尉六大指挥使之一。 这般信重的职务,却被问了夷三族之重罪,而李大人被问罪的时间,恰好又与冯大人家遇难的时间十分相近,这绝不是巧合。 我斗胆猜测,南朝皇帝若要杀人自然不会多此一举,针对区区一个骁骑尉指挥使远在千里之外的连襟也没有意义。 那么大家想想看,既然冯氏惨案并非天子授意,其中的水深,又何止寒潭千尺?” 她目光清澈冷冽,却又沉静如水,情绪冷静的令人心惊肉跳。 “所以,在下认为,冯大人临终前的思虑十分周全。 安排若楠小姐北上暂离故土,才是最好的避世求生之道。 博尔金大人即便不信谢某的推论,难道也不相信冯大人的决断吗?” 博尔金竭默然沉默。 满园静寂中,冯若楠静默良久,终于微微咬着下唇,喃喃道: “可是,既然谢姐姐推论我们冯家并非是天子问罪,那便不是罪人! 我父亲一生兢兢业业,勤政为民,难道.难道我们全家就真的.白死了吗? 到底是谁?到底是谁这么狠心害了我们家?” 谢昭沉默半晌,也只能缓缓摇头。 “善恶到头终有报,冯大人无辜蒙难,若有朝一日我们游历去南朝,愿为若楠小姐去一趟黔州一探究竟。 再不济,至少也能潜入冯家故宅,取些物件寄送过来,以慰你的思亲之情。” 冯若楠怔怔看着面前这个,明明年纪比她也大不了几岁,却看起来格外可靠的少女。 半响过后,还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阿昭姐姐的大恩无以为报,但是潜入冯府之事还是不必冒险了。 若楠既已知其中的凶险,又怎能让几位恩人再无辜牵扯其中。 姐姐你说的对,我现在实在太小,手无缚鸡之力什么都做不来。 即便与世叔返回黔州,也只是世叔身边的一个累赘罢了。 但是有朝一日,我总会长大的!等倒将来.” 她咬了咬牙,道: “将来我长大了,一定要亲手为我们冯氏阖家老小讨一个公道。” 谢昭静静注视了她一瞬,温声道: “我相信你将来能做到。但是首先,你要好好长大。 不被仇怨蒙蔽本心的那种‘好好’长大,才不算辜负你父亲和拼死保护你的护卫的期望。” 冯若楠认真的看着她,道: “阿昭姐姐,我懂你的意思。 我父亲生前最喜欢的一句诗便是‘千磨万击还坚韧,任尔东西南北风’。 我答应你,绝不会因仇恨丢了本心,丢了公道正义。 我会认真跟世叔学习武功,不论多苦都会坚持!” * 当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开胡柳胡同的博尔金府,韩长生走在广陵城的大街主道上,突然颇有感悟的喟然了一声: “哎?你们说说,咱们这到底是什么命啊? 凌或的事情如今尚且还没查出什么头绪,居然又多了冯家小姐的事情压在心上。” 凌或闻言失笑。 “你不是一直想做惩恶扬善的大侠吗?” 韩长生“唔”了一声,单手撑腮,若有所思道: “你这么说倒也是这个道理,这说明了就连老天爷都认证了本少侠未来一定会成为一代大侠的命数,所以什么不平之事居然都被本少侠给撞上了。” 他那边刚刚得意完了,不知想起了什么,又说道: “不过,好在方才是谢昭能说会道,硬是将死的都给说成了活的,这才勉强算是稳住了博尔金竭和冯若楠。 否则啊,就他们二人,一个是观宇天境,一个还是不通武艺的女流,就这么头脑一热跑到天宸去,那才是自投罗网。 说不定咱们前脚跟他们分别,他们后脚就在天宸被仇家逮个正着也灭了口。” 谢昭慢吞吞的走在他们后面。 她脸上的“胎记”太过显眼,走过路过的行人都忍不住会回头看,不过她却并不在意。 “虽然我暂时阻止了他们的冲动,但是仇恨这玩意儿,便如同嵌在人心口上的一把火,时不时便会烧上一烧,让人疼上一疼。 所以,若是我们在邯雍要查的事情了了,南下回天宸时必然要途径黔州,届时不若去看看冯府旧址还有没有线索遗漏。 或是收纳几件冯家的遗物,托镖局寄来北方一些,想来也能安抚一番冯若楠的满腔悲痛。” 凌或颔首点头,没什么异议。 “举手之劳,能与人为善,甚好。” 韩长生则搔了搔头,回头问道: “哎对了?谢昭,你早上可是答应过宇文郡主,说我们等她办完广陵城的事,再一起回宇文部。 可是既然咱们来广陵城要办的事情已然办妥,那接下来咱们三个要做什么啊?难道就这么干等着?” 凌或蹙眉,道:“路上我听宇文部的侍卫说,他们的车队貌似还要在广陵城里,待到十一月中下旬。等到北朝皇帝的演武节结束,才能返还部落过年。” 谢昭闻言笑了笑。 “这么说来,我们还要在广陵城里待上一个月了? 不过无妨,既来之则安之,你们两个也放轻松些,别老是板着张脸。” 韩长生一脸赞同,他搓着手兴奋道: “你这话说的是极,人不风流枉少年,我们也该及时行乐! 对了,我早先在城门口就听到有百姓们谈论,好像今日广陵城中最大的酒楼中有西域女娘表演献舞!我们不若也去凑个热闹?” 凌或不置可否的笑笑,看起来倒不怎么感兴趣。 反倒是谢昭满脸的兴趣盎然。 “哦?真的??那还等什么?走啊!” (本章完) 第161章 女子的风骨 宇文伊沉吟良久,叹气道:“明明不论是父亲,亦或还是大哥,都不曾对‘大亲王’之位有过半分觊觎之心,为何那些人就不肯安生过自己的日子呢?” 宇文信嗤笑。 “若不是因为同出同族,不想抹黑了宇文部几百年的荣光,真该将伯父王帐中那些不安分庶子们一剑杀了了事。” “大哥,你可别乱来!” 宇文伊一脸为难的劝道:“伯父王帐中的那些庶子自然不足为惧,但是伯父他. 他已经老了,即便是草原上的大英雄,年迈后心也会变的软弱。” 宇文信淡淡道:“你且担心自己吧,若不是为了宇文部大局着想,我早就将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杀了。 不过,伯父少时在狼群中曾救过父王的性命,还因此丢了半个耳朵,险些丧命。 ——我们宇文家的男儿有恩必报,即便为偿还伯父的恩情,只要他们不做的太过,我也轻易不会动伯父的子女。” 宇文伊无奈道:“父王和大哥确实对‘大亲王’宝座无意,但是母妃她似乎并不是这么想的 这些年来,她暗中与王帐那边摩擦不断。我身为人子不好说些什么,反而要尽力费心替母妃在父王面前隐瞒下来,实在是左右为难。” 亲王宇文刑帐中的女人们实在太多,亲王妃拓跋焉又性情强势善妒,不得亲王喜爱。 因此,她在三十六岁的高龄生下嫡出郡主宇文佳后,便再没子嗣缘分。 若不是她出身显赫、原配发妻地位尊崇,加上所诞的三个子女都有出息,只怕早就在宇文部失去了话语权。 拓跋氏和宇文氏之间的关系实在微妙,既要彼此依存,却又彼此忌惮。 身为拓跋皇庭博尔泰亲王的嫡女,刑亲王妃拓跋焉绝不是一个甘心攀附于男人的柔弱贵女。 她当年带来的九百死士家奴,在阿尔若草原沉沉浮浮的三十五年间,如今已经发展成了两千人。 ——兴许外人不知根底,但是拓跋焉的两个嫡子却都知道,母妃手中这两千人,各个足以以一当十、指哪打哪,是绝对听从于刑亲王妃的虎狼之师。 宇文信闻言也沉默了。 他们的母亲就像草原上一匹孤勇的母头狼,有手段、有头脑、也有野心。 身为拓跋皇庭的郡主、邯雍天子的庶弟的嫡女,若是她的儿子将来能问鼎宇文部的大亲王之位,那么不论是于北朝邯雍皇朝权威一统而言、亦或是于她拓跋焉个人的荣辱而言,都将是最有利的结果! 这也是她这么多年来,始终在努力达成的目标和方向。 甚至可以说,宇文信当年不得不迎娶出身拓跋皇庭的九薇公主,其中也有生母刑亲王妃的推波助澜。 宇文信为人狂傲暴虐,但却事母至孝,闻言沉默良久,缓缓道: “我自然知道,母妃始终有她的私心。 但是只要父王和我们兄弟二人都没有那个心思,她便也有心无力。 我终年不在阿尔若草原,她亦知道我心不在此,拿我没什么办法。至于你——” 他扯开嘴角笑笑,道:“这次我之所以让你阿嫂趁机帮你尽早定下一门亲事,也是有这方面的顾虑。 母妃的心太大,她自然想让你迎娶一门贵不可言的大部落之女,来巩固刑亲王帐的势力。 但是若是如此,只怕我们刑亲王帐和大亲王帐之间的矛盾便会更大。” 宇文伊急切道:“既然如此,为何大哥还要助纣为虐,帮着母妃逼我选妃成亲? 我若是不成婚,那岂不是正好?” 宇文信皱眉。 “你以为你能躲得掉?身为宇文部的贵子,娶一门嫡妻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还不如趁着母妃如今心中尚且没有合适的人选之前,先让你阿嫂帮你相看一位广陵城中家族清贵、却并无实权的文官府邸。 一方面,北朝尚武恃强,文官家中的嫡女身份清贵却为人谨小慎微更好把控,你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私事’和‘私情’,想来正妃届时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稀里糊涂的放过,绝不敢过多去干预你; 另一方面,我们要趁母妃还未察觉之前,快刀斩乱麻,将人迎回部落定下来,到时候她也只能认了。” 宇文伊静默良久。 他知道宇文信的话很有道理,也是目前应对他们面临的局面最有利的一步棋。 可是,他始终还是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关。 “.大哥,我本不爱红妆爱蓝妆,如何能耽误旁人家好女子的一生?这不是徒增业障吗?” 宇文信嗤笑道:“你倒是个惜花之人,就是实在婆婆妈妈。 不过一个女人罢了,娶了也就娶了,放在帐中做摆设又何妨? 一个文官之女能嫁进宇文部刑亲王帐,那是她几世修来的福分。” 兄长虽然是当世鼎鼎大名的绝代高手,但是关于他的一些观点,宇文伊却始终并不认同。 他闻言也只是摇了摇头。 “大哥,你这话不对,女子又怎么了? 谁说女子不如男,这天下从不缺少志向高洁、一身傲骨的奇女子。” 宇文信牵起唇峰,刚要开口讥讽。 但是话到了嘴边,不知道想起什么,又突兀的咽了回去。 半晌,他才淡淡道:“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你想说的是天下七大绝顶高手中的‘千岁剑仙’符景词和‘十二扇刃’欧十三娘吧?——不过天下间那般人物毕竟是少数,不过寥寥无几而已。” 其实天下四境中,重利重商的中州瑞安和那风俗迥异的西疆酆斓,女子的地位反而偏高一些。 在瑞安皇朝若女子有本事能为家族日进斗金,那么她便可力压自己的兄弟们成为一家之主。 而在西疆酆斓,听闻女子地位也很高,甚至出过几位女王。 相对而来在男女地位上,国力最为雄厚的北朝邯雍和南朝天宸反而更为“迂腐”一些。 不过二者是有区别的,一个是蛮固不化崇尚武力,一个则是孔孟之乡讲究古礼。 四国相比之下,北朝的女子地位其实是最低的。 宇文伊失笑。 他们兄弟一母同胞血脉相融,此时他早就忘了先前因为索南才让与兄长的争执,此时看见宇文信脸上的表情,不禁揶揄道: “听说大哥当年在虚空天境的时候,曾在‘千岁剑仙’手下吃了大亏? 怪不得每每提及‘千岁剑仙’,大哥的神色都如斯不自在。” 宇文信微顿。 宇文伊却哪壶不开提哪壶,好奇的看着兄长。 “大哥,你的性格实在太过严肃沉闷了些,你在江湖上的事情也从来不肯与我们多说。 许多关于你的许多故事,我和佳儿反而要从旁人那里听来,你就说说呗?” 宇文信眉心紧皱,一脸的不悦。 “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 宇文伊却看不出眉眼高低,还在兴致盎然的追问: “说说‘千岁剑仙’啊!” 他大笑几声,面露心驰神往之色,道:“几百年来年级最轻的剑道魁首、名动四境的天下第一剑,甚至打破了不二城‘天下剑仙皆出此门’的剑仙冢传言——这谁会不好奇? 都说天宸长公主容貌倾城、仁厚爱民、肃穆端庄。你见过她本人,真的这么神乎其神吗?” 宇文信冷嗤一声。 “肃穆端庄?这都是哪里传来的不靠谱的流言蜚语,这四个字中,有哪个字是与符景词相干的?” “嗯?” 宇文伊不信,迟疑的看了眼兄长。 “可是全天下都是这么说的,大哥,若是因为打不过‘千岁剑仙’便出言诋毁,可不是大丈夫行径啊。” 第159章 兄弟相争 宇文伊脸上一白,下意识握紧桌上的宝剑站起身来,牢牢将索南才让护在身后。 “大哥,您这是做什么!我们兄弟一年多未见,我这次是专程来与大哥喝酒叙话的,你何故如此咄咄逼人?若是不想见弟弟,那我走便是!” 宇文信冷笑着玩味看着被宇文伊小心护在身后的索南才让,半晌才摇了摇头: “真不知你到底看上这个娈宠哪里,如此胆小如鼠,遇事只知躲在别人身后寻求庇护的男人,又算得上什么男人?连女人都不如!” 宇文伊脸色潮红,刚想说话辩解,却被身后的人轻轻拉住了袖口。 索南才让白着一张俊脸,从他身后出来,上前了一步。 虽然他面上还有一丝惧色,但是声音却温婉柔和。 “世子,您是当世英豪,是一剑可破万军的绝世高手。 而我不过是一介境界地位、武艺稀松的剑奴,在世子面前既敬且畏,奴觉得这并不丢人。” 宇文信皱眉,似乎多看他一眼都是脏的。 “你这娈奴也配与本世子说话?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吗?” 宇文伊面带焦急,他不满道: “大哥,你怎能如此辱人尊严” “你闭嘴!他不过是个雌伏人下的低贱奴才,有什么尊严可言?” 宇文信语气不耐的喝骂道。 索南才让被如此羞辱,脸上却并不带怒容。 似乎是早知自己身份低微,于是沉默一瞬,他低声道: “索南知道,世子如此憎恶于我,皆因对二小王的手足情深,不忍心看他泥足深陷,被人暗中讥讽嘲笑. 奴自知与二小王之间是云泥之别,当年落难也多蒙二小王殿下相救,这才侥幸得以求生。 所以奴对二小王的耿耿忠心可照日月,斗胆说上一句,对二小王殿下的爱重,绝不压于世子殿下。” 宇文伊一脸感动的看着青年俊秀的侧脸,忍不住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臂。 “索南——” “呵呵。” 宇文信却不屑的偏过头,道:“怪不得我弟弟鬼迷心窍、被你迷惑的神魂颠倒体统不顾,你说的话倒是比戏子伶人唱出的小曲儿还要动听。 我且问你,你若当真对他忠心耿耿、心怀感激,又怎会拐带他做出这种不容于世俗的丑事来! 长得倒是人模狗样,不过是个趋炎附势的跳梁小丑!” 索南才让不与他争论。 他闻言也只是轻轻笑笑,然后垂下头叹了口气。 宇文伊却不乐意了。 “大哥,你怎么说话这么难听的? 索南才让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公子出身,家族蒙难居家搬迁途中又遭遇不幸,这才流落广陵城沦落为奴。 若论才情论武艺,他都不输于广陵城那些王孙公子哥!” “嗤。” 宇文信几乎被弟弟气笑。 “连自己的来历、家世、故土都一概不知的落难‘公子’? 这些糊弄人的鬼话,也就你这被他迷了心智的傻子才会相信。” 宇文伊急急解释: “索南被家人带离家族故居之时,还在襁褓之中,家中老仆这些年来又相继离世,他对自己家族之事知道的不多,这也是情有可原的。大哥你怎么如此多疑?” 宇文信冷然道: “多疑?若不是这份谨慎多疑,你以为我们宇文部千百年来是如何步步为营,成为北朝三十六部之首的?” 他话毕看向一脸不服气的胞弟,冷冷道: “宇文伊,我还是那句话,你们二人私底下那些糟烂事,本世子懒得理会管束,甚至连多听一句都嫌脏了自己的耳朵。 但是宇文部乃是邯雍三十六部之首,你身为大亲王的嫡出子侄,部落的体面尊崇,不容任何人亵渎,大面儿上的功夫即便是装出来的,你也要给我装到位! 不妨实话告诉你,母妃前两日已给我送了信,让我代父行驶长兄的职责,趁你也在广陵城时为你相一门贵女定下来。 这些天你还未到广陵,我已经让你阿嫂在相看京中的贵女了。 待诸事妥帖后,一个月后你返回宇文部时便顺带将你的二小王妃一同迎回宇文部吧。” 宇文伊当即急了。 “——大哥!你们怎么能背着我便定下这事?我不同意!” 宇文信淡淡道:“我很好奇,到底是谁给你的错觉,让你觉得自己有能决定自己婚事的权利? 我这不是在跟你商量,而是在告知于你。此事已成定论,你也不必多做无谓挣扎。 不过你放心,届时你阿嫂相看贵女时,会将合适的人选画像交由你自己定夺,总归会选一位你自己合心意的。 即便你是想当面相看,那也不是问题,你阿嫂都会为你安排妥当。” “孤狼剑仙”的脾气一向不好,也从来没有什么多余的耐心。 只有在自己那一双一母同胞的弟妹面前,还算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的忍耐力和人情味儿。 但是这种“人情味儿”,二小王宇文伊却不领情。 “大哥,你!你怎可行事如此跋扈? 这是我自己的婚事,我都说了不想娶女子成婚,难道你们就不能随我去吗?” “唰”的一声清冽的响声,天下十大名剑中排名第九的巨剑“戮阙剑”出鞘! 它寒光凛凛,一时之间令满室静寂。 就连方才脸红脖子粗的二小王宇文信,也在看到“戮阙剑”出鞘的瞬间下意识住了嘴。 只听宇文信冷声道: “宇文伊!我没有闲功夫跟你掰扯这些狗屁倒灶的破事! 若不是为了部族的声威和父王母妃的钧令,你当我乐意管你的闲事? 这事就这么定了,你若再敢多话一句,我虽不屑,但手中戮阙剑下倒是也不在乎多饮一个贱奴娈宠的颈上血。” 宇文伊脸色铁青,索南才让沉静不语。 一时之间雅阁中静的落针可闻,鸦雀无声,死一般的寂静让人心惊肉跳。 片刻后,还是宇文信的剑奴阿沅轻轻清了清嗓子,替兄弟二人稍作转圜: “.主公,您早上刚刚服用过西疆益气固元的丹药,切记不可轻易动怒,否则真气逆流,恐怕与内息有碍。” 第160章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宇文信微顿,他静了一瞬,终于缓缓收回巨剑。 宇文伊这才也缓缓松了喉咙中憋了半天的那口气——原来方才被兄长气势所惊,紧张担心兄长一怒之下真的仗剑杀了心爱之人,竟然都忘了呼吸。 到底是手足至亲,想起宇文信的剑奴阿沅之言,他下意识关切的追问道: “大哥,你究竟吃了什么丹药?药物可不能随便入口,怎么听起来如此凶险?” 宇文信深深吐出口浊气,一字一句道: “与其担心这些有的没的,你不若少气我半分。” 方才直面剑仙剑气的索南才让,反而比二小王要更加淡定从容一些。 他听到宇文信这句,当即识情识趣的轻声道: “二小王殿下,奴去门外守卫,有事您随时传唤。” 他似乎知道自己的存在实在碍了“孤狼剑仙”的眼,于是主动求退。 宇文伊也担心长兄的暴躁脾气,万一控制不住真的伤了心爱之人,于是轻轻颔首,示意他先出去避避。 宇文信冷嗤一声,被他们二人的眉目官司恶心的够呛。 雅间的房门轻轻开合,又轻轻关上,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响。 他阴森森的从喉咙里吐出一句话。 “巧言令色,心怀鬼胎。” 宇文伊无奈,他想转移兄长放在索南才让身上的注意力,于是又问道: “大哥,方才我带佳儿去公主府上安顿时匆匆见到阿嫂一面,她似乎也清减了不少,你们夫妻二人这一年多过得可好?” 宇文信皱眉。 “有什么好不好的?你的脑子里哪来那么多杂七杂八的情情爱爱?夫妻之道,不过是相护依存。 拓跋九薇需要一位出身邯雍三十六部之首的宇文部的丈夫,而我需要一位出身广陵拓跋皇室的名门望族嫡妻,仅此而已。” 这话其实说的大体上倒也没错,就是太过冷情寡恩了些。 拓跋皇室自然是想拉拢宇文信这位师从天下第一剑派不二城的当世强者做驸马,而宇文部和宇文信,又何尝不想将一位出身北朝皇室的天家娇女放在府中成为最名贵的“摆设”? 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但是此间唯一的纰漏就是,宇文信对身边的女子们多情又无情,但是邯雍皇帝的爱女九薇公主却对自己的驸马情根深种。 北朝邯雍格外尚武,哪个北朝的女子不爱慕“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大英雄? 即便是皇帝的女儿,也不例外。 宇文伊叹了口气,他几乎有些同情起九薇公主了。 “大哥,大嫂是个好女子,与你也算少年夫妻。 她处处为你考量,你不要辜负了她的一片深情啊。 你后院和外院的那些女子们如今都纷纷有了你的骨血,为何不肯给大嫂一个孩子?你们如今成婚都八年了” 九薇公主十六岁那年被赐婚给二十六岁的宇文信,那时的宇文信还不是剑仙。 他一脚踩在虚空天境多年,直到三十而立之年,才真的步入祗仙人境,成为当世第三个步入祗仙境的剑仙。 “我为何不让拓跋九薇孕育我的子嗣,你难道不知?” 宇文伊闻言沉默片刻,才缓缓叹了口气,道: “可是这样,大嫂也太可怜了。” 宇文信淡淡道:“在嫁给我之前,我便已提醒过她,若是想要嫁给我为妻,此生便都不会拥有她自己的子嗣。可她既依旧选择要嫁进宇文家,你又何必可怜她?” 宇文伊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半晌后,他只能长长叹了口气。 不知是可怜大嫂拓跋九薇的遭遇,还是心疼自己身为部落贵子,亦无法逃脱的姻缘宿命。 与宇文佳的天真烂漫、不解世事、时不时还要对长兄催生嫡出子嗣不同的是,宇文伊因为年岁较长,已经接手族中事务多年,所以心中对许多事情早已看透且心照不宣。 他们的父亲刑亲王是宇文部的部落长、大亲王宇文郁的同胞弟弟,本该做一个部落里无欲无求的富贵亲往。 但是奈何宇文部的大亲王宇文郁,也不知道是惹怒了哪路的神佛,以至于前后迎娶过三位正妻,却皆无嫡子所出。 在北朝邯雍贵族部落中,庶出子女是无法继承父亲的权位。 也就是说,尽管大亲王宇文郁一生拥有了十几个庶出子女,但是若是有朝一日他亡故去了那长生天,那么宇文部将来的大亲王之位,便只能由他的嫡出弟弟——也就是宇文信、宇文伊、宇文佳三兄妹的父亲宇文刑继承。 这也侧面导致了邯雍三十六部之首的宇文部,外表平静如水下那暗藏其中的波涛暗涌。 宇文郁、宇文刑兄弟亲如手足这确实不假! 但在部落权位的交替更迭中,夹杂了太多复杂的因素,宇文郁那十几个庶子都不是省油的灯,难道他们就甘心将父亲的大亲王之位拱手相让吗? 自然是不会! 本来亲王宇文刑便迎娶了拓跋皇族的郡主,生下了三位血统纯正的北朝贵子贵女。所以,若是宇文信与他的正妻、拓跋皇庭的公主又诞下了血统更加高贵、贵不可言的部落嫡子,那么无异于将宇文部内部的矛盾,如滚烫的油锅里倾注凉水一般进一步激化! ——这也正是与宇文部貌合神离的邯雍皇庭拓跋氏最想看到的一幕。 八年前邯雍皇帝决定将爱女下嫁给宇文信,除了九薇公主本身爱慕“孤狼剑仙”之外,也不排除是皇帝为了巩固皇权,故意设下的这个可以逐步分裂分化宇文部内部势力、不断弱化瓦解这个邯雍第一大部的局。 这也是为什么当年二十六岁的宇文信,在得知自己即将尚主之后,便第一时间私下约见了九薇公主,坦言告知即便二人奉旨成婚,将来也不会让她诞下自己的子嗣。 因为他本无意世俗皇庭与王帐间尔虞我诈的俗事,一生最大的追求便是那剑道之巅! 他既不想参合皇庭王帐的纷争,也不想浪费自己练剑习武的宝贵时间在那些权利倾辄中。 ——说句僭越张狂的话,那就是别说所谓的部落“大亲王”权柄,即便是将皇帝的皇庭宝座让给他宇文信,他都不屑于上去坐上一坐。 宇文信此行也算的上坦诚了。 若是九薇公主当时不愿,还可以在二人婚事未正式敲定前主动与邯雍皇帝推辞掉。 不过没想到的是,拓跋九薇居然如此坚持,即便如此,依旧选择默默替他瞒下,下嫁给了宇文家。 说来不光是宇文部大亲王王帐面临如此“窘境”,就连邯庸皇庭拓跋氏也曾经历过这种尴尬。 先帝拓跋宵因为膝下并无嫡子,因此龙御归天后,北朝邯庸皇庭的皇位也只能由其胞弟、也就是当今的北朝天子拓跋宏来继承。 嫡庶之分是北朝的体统,邯庸的规矩,谁都越不过去。 哪怕是先帝。 好在今上是个还算心慈手软的帝王,他并未将寡嫂和庶出侄子侄女赶出皇宫,反而保留了他们皇子皇女的尊崇。 而“孤狼剑仙”宇文信的妻子九薇公主,正是先帝的女儿。 第161章 女子的风骨 宇文伊沉吟良久,叹气道:“明明不论是父亲,亦或还是大哥,都不曾对‘大亲王’之位有过半分觊觎之心,为何那些人就不肯安生过自己的日子呢?” 宇文信嗤笑。 “若不是因为同出同族,不想抹黑了宇文部几百年的荣光,真该将伯父王帐中那些不安分庶子们一剑杀了了事。” “大哥,你可别乱来!” 宇文伊一脸为难的劝道:“伯父王帐中的那些庶子自然不足为惧,但是伯父他. 他已经老了,即便是草原上的大英雄,年迈后心也会变的软弱。” 宇文信淡淡道:“你且担心自己吧,若不是为了宇文部大局着想,我早就将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杀了。 不过,伯父少时在狼群中曾救过父王的性命,还因此丢了半个耳朵,险些丧命。 ——我们宇文家的男儿有恩必报,即便为偿还伯父的恩情,只要他们不做的太过,我也轻易不会动伯父的子女。” 宇文伊无奈道:“父王和大哥确实对‘大亲王’宝座无意,但是母妃她似乎并不是这么想的 这些年来,她暗中与王帐那边摩擦不断。我身为人子不好说些什么,反而要尽力费心替母妃在父王面前隐瞒下来,实在是左右为难。” 亲王宇文刑帐中的女人们实在太多,亲王妃拓跋焉又性情强势善妒,不得亲王喜爱。 因此,她在三十六岁的高龄生下嫡出郡主宇文佳后,便再没子嗣缘分。 若不是她出身显赫、原配发妻地位尊崇,加上所诞的三个子女都有出息,只怕早就在宇文部失去了话语权。 拓跋氏和宇文氏之间的关系实在微妙,既要彼此依存,却又彼此忌惮。 身为拓跋皇庭博尔泰亲王的嫡女,刑亲王妃拓跋焉绝不是一个甘心攀附于男人的柔弱贵女。 她当年带来的九百死士家奴,在阿尔若草原沉沉浮浮的三十五年间,如今已经发展成了两千人。 ——兴许外人不知根底,但是拓跋焉的两个嫡子却都知道,母妃手中这两千人,各个足以以一当十、指哪打哪,是绝对听从于刑亲王妃的虎狼之师。 宇文信闻言也沉默了。 他们的母亲就像草原上一匹孤勇的母头狼,有手段、有头脑、也有野心。 身为拓跋皇庭的郡主、邯雍天子的庶弟的嫡女,若是她的儿子将来能问鼎宇文部的大亲王之位,那么不论是于北朝邯雍皇朝权威一统而言、亦或是于她拓跋焉个人的荣辱而言,都将是最有利的结果! 这也是她这么多年来,始终在努力达成的目标和方向。 甚至可以说,宇文信当年不得不迎娶出身拓跋皇庭的九薇公主,其中也有生母刑亲王妃的推波助澜。 宇文信为人狂傲暴虐,但却事母至孝,闻言沉默良久,缓缓道: “我自然知道,母妃始终有她的私心。 但是只要父王和我们兄弟二人都没有那个心思,她便也有心无力。 我终年不在阿尔若草原,她亦知道我心不在此,拿我没什么办法。至于你——” 他扯开嘴角笑笑,道:“这次我之所以让你阿嫂趁机帮你尽早定下一门亲事,也是有这方面的顾虑。 母妃的心太大,她自然想让你迎娶一门贵不可言的大部落之女,来巩固刑亲王帐的势力。 但是若是如此,只怕我们刑亲王帐和大亲王帐之间的矛盾便会更大。” 宇文伊急切道:“既然如此,为何大哥还要助纣为虐,帮着母妃逼我选妃成亲? 我若是不成婚,那岂不是正好?” 宇文信皱眉。 “你以为你能躲得掉?身为宇文部的贵子,娶一门嫡妻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还不如趁着母妃如今心中尚且没有合适的人选之前,先让你阿嫂帮你相看一位广陵城中家族清贵、却并无实权的文官府邸。 一方面,北朝尚武恃强,文官家中的嫡女身份清贵却为人谨小慎微更好把控,你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私事’和‘私情’,想来正妃届时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稀里糊涂的放过,绝不敢过多去干预你; 另一方面,我们要趁母妃还未察觉之前,快刀斩乱麻,将人迎回部落定下来,到时候她也只能认了。” 宇文伊静默良久。 他知道宇文信的话很有道理,也是目前应对他们面临的局面最有利的一步棋。 可是,他始终还是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关。 “.大哥,我本不爱红妆爱蓝妆,如何能耽误旁人家好女子的一生?这不是徒增业障吗?” 宇文信嗤笑道:“你倒是个惜花之人,就是实在婆婆妈妈。 不过一个女人罢了,娶了也就娶了,放在帐中做摆设又何妨? 一个文官之女能嫁进宇文部刑亲王帐,那是她几世修来的福分。” 兄长虽然是当世鼎鼎大名的绝代高手,但是关于他的一些观点,宇文伊却始终并不认同。 他闻言也只是摇了摇头。 “大哥,你这话不对,女子又怎么了? 谁说女子不如男,这天下从不缺少志向高洁、一身傲骨的奇女子。” 宇文信牵起唇峰,刚要开口讥讽。 但是话到了嘴边,不知道想起什么,又突兀的咽了回去。 半晌,他才淡淡道:“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你想说的是天下七大绝顶高手中的‘千岁剑仙’符景词和‘十二扇刃’欧十三娘吧?——不过天下间那般人物毕竟是少数,不过寥寥无几而已。” 其实天下四境中,重利重商的中州瑞安和那风俗迥异的西疆酆斓,女子的地位反而偏高一些。 在瑞安皇朝若女子有本事能为家族日进斗金,那么她便可力压自己的兄弟们成为一家之主。 而在西疆酆斓,听闻女子地位也很高,甚至出过几位女王。 相对而来在男女地位上,国力最为雄厚的北朝邯雍和南朝天宸反而更为“迂腐”一些。 不过二者是有区别的,一个是蛮固不化崇尚武力,一个则是孔孟之乡讲究古礼。 四国相比之下,北朝的女子地位其实是最低的。 宇文伊失笑。 他们兄弟一母同胞血脉相融,此时他早就忘了先前因为索南才让与兄长的争执,此时看见宇文信脸上的表情,不禁揶揄道: “听说大哥当年在虚空天境的时候,曾在‘千岁剑仙’手下吃了大亏? 怪不得每每提及‘千岁剑仙’,大哥的神色都如斯不自在。” 宇文信微顿。 宇文伊却哪壶不开提哪壶,好奇的看着兄长。 “大哥,你的性格实在太过严肃沉闷了些,你在江湖上的事情也从来不肯与我们多说。 许多关于你的许多故事,我和佳儿反而要从旁人那里听来,你就说说呗?” 宇文信眉心紧皱,一脸的不悦。 “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 宇文伊却看不出眉眼高低,还在兴致盎然的追问: “说说‘千岁剑仙’啊!” 他大笑几声,面露心驰神往之色,道:“几百年来年级最轻的剑道魁首、名动四境的天下第一剑,甚至打破了不二城‘天下剑仙皆出此门’的剑仙冢传言——这谁会不好奇? 都说天宸长公主容貌倾城、仁厚爱民、肃穆端庄。你见过她本人,真的这么神乎其神吗?” 宇文信冷嗤一声。 “肃穆端庄?这都是哪里传来的不靠谱的流言蜚语,这四个字中,有哪个字是与符景词相干的?” “嗯?” 宇文伊不信,迟疑的看了眼兄长。 “可是全天下都是这么说的,大哥,若是因为打不过‘千岁剑仙’便出言诋毁,可不是大丈夫行径啊。” 第162章 天下谁人不识君 宇文信怒极反笑。 “——呵!” 他冷冷道:“诋毁?我的庶长女都与她年岁相当,我犯得着诋毁一个小辈儿吗?” 北朝贵族男子普遍早早便有帐中伺候的女奴,宇文信今年三十有四,他在十五岁那年便已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庶长女。 如此算来,他那个前两年便已然出嫁了、如今年约十九岁的庶长女,还真的跟“千岁剑仙”符景词的年龄相差无几。 宇文伊笑了。 “这怎么能一样?辈分可不是这么论的。 大哥的师父、不二城的已故的先城主李淮安李城主,和神台宫的前任大祭司凤止大人是同辈相交。 若是这般看来,你与‘千岁剑仙’和‘神台祭司’,自然也是同辈中人。” 宇文信淡淡道:“我算是知道你为何一把年纪,武道境界却卡在观宇天境多年,死活上不了大乘人境.整日里打听这些无用的江湖是非,又怎堪大用?” 宇文伊搔着头笑答。 “我本就没有什么大志向,更没有大哥那副练武的绝世好根骨。即便累死了我,大哥的境界我也拍马不能及。既然如此,又何必为难自己?” 他想了想,突然若有所思道: “大哥方才只反驳了关于‘千岁剑仙’‘肃穆端庄’的评语不实,也就是说,其他对于她的传闻都是真的了?她的容貌真的如传闻那般清丽出尘吗?” 宇文信有着北朝大多数男子的典型通病。 那就是极端的大男子主义、一向看轻天下女子,将女子们视若掌中玩物。 但是当提到“千岁剑仙”符景词时,他脸上却十分难得的没有丝毫的调笑轻蔑之色。 宇文信微微皱眉,沉声说道:“你既知她是‘千岁剑仙’,便该知道,容貌于她而言,本就不值一提。” “也是.” 宇文伊听了这话却十分认同,他沉吟道:“像‘千岁剑仙’这样的绝世高手,只怕容颜的迤逦艳绝,也不过是她身上锦上添花、最不值得一提的优势。 更何况了,身为‘天下第一剑’,即便她的貌丑如夜叉,那又能如何呢?天下四境八方,谁人又敢小瞧了她去。” “大哥,那你当年是因何与‘千岁剑仙’交手的?” 宇文信静默一瞬,好一会儿才道:“说来,那大概已是五六年前的事了。” “那一年天下四境中,除了十九岁的‘神台祭司’南墟和东临城的城主已入祗仙人境外,我与‘千岁剑仙’还都只是在虚空境。不过,她是天境,而我略逊一筹在玄境。 那年隆冬腊月,‘千岁剑仙’不知何故带着自己的剑侍暗中来了堃岭雪山,还在山中最冷最难攀爬的西北之巅,一住就是数月之久。” 宇文伊突然好奇的插话道: “什么?居然有数月之久?难道薛城主都不曾发现有生人涉足了堃岭雪山吗?” 宇文信哂笑道:“薛坤宇自然一早就遇见了符景词,只不过我那位‘城主师弟’一向无欲无求,也没什么骨气。 他看到了‘千岁剑仙’估计也只想息事宁人,变成了一条夹着尾巴的弱犬,也只当做没有看到吧。” “所以,大哥你没忍住,跟‘千岁剑仙’动了手了?” 宇文信沉默一瞬,摇头道:“.我也不曾。那时候南北停战还不过几年,邯雍多个部落在那一年的严冬暴雪里受灾严重,邯雍三十六部同样不适宜再起争端。 ‘千岁剑仙’毕竟是天宸皇朝的嫡公主,又是神台宫的神女,在她并未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之前,我自然也.不好率先挑起事端。” 宇文伊了悟。 他若有所思的道:“所以,大哥也并没有在不二城跟‘千岁剑仙’动手,那为何江湖上都传闻你们二人交过手,而且人人都说大哥你还还输给了她?” 宇文信略一停顿,他本不想说的。 但是又怕自家这位想象力天马行空的好弟弟想得更歪,于是只好咬了咬牙,说出了当年的实际情形。 他道:“虽然当时在堃岭雪山初遇时,我们二人各有顾忌,都不曾动手。 只不过.那位‘千岁剑仙’也不知究竟是哪根筋没有搭对,居然在几月后返回南朝天宸途中,在南北官道上一路打了过去。 嘿!她这一路真是声势浩大,几乎将邯雍境内官道上所有截杀戮劫南朝商客的山匪们一路挑了下来——当真是欺我北境无人,好大的威风呢!” “啊!” 宇文伊眼睛发亮,道: “这个传闻我曾听闻过,但是.” 他迟疑道:“但是这又与大哥你有什么关系?” 宇文伊不解,不论是宇文部落、亦或是不二城,应该都与山匪杀戮劫道之事无关吧? 宇文信沉默片刻,道:“她又如何分辨的出,那些官道上抢掠烧杀南朝百姓和商旅的人马,究竟是部落人马还是乱匪?” 宇文伊一愣。 “大哥的意思是我们宇文部有人马劫掠了南朝的商人,所以被‘千岁剑仙’修理了去,然后又被大哥你撞见了,于是你们这才动了手?” 他眼睛瞪大,很难不信。 “这怎么可能呢?我们宇文部分明拥有北朝最大最丰饶的草原阿尔若草原,地广物博,牛马成群,何需行那打劫商旅的下作行为?岂不是给宇文部落蒙羞?” 宇文信淡淡看了他一眼,摇头道:“你想的太过简单了,要知道,水至清则无鱼。 阿尔若草原附近除了我们宇文部本部人马外,还有许多依附于宇文部的小部落。 那些小部落名义上虽然也是我们宇文部的附庸子民,但实则不过是举着宇文部的大旗个谋生路罢了。伯父身为大亲王,怎么可能管得过来草原上那么多的部落和牧民?” 宇文伊恍然大悟。 “所以,有小部落不尊皇庭‘以和为贵’的皇命,去装满自己的口袋?” 宇文信轻轻点头。 “当时,有个依附于我们宇文部的小部落,在阿尔若草原外围处的官道上截杀南来北往的南朝商人。这本是当时‘民不举官不究、最常见的事了。 偏偏他们运气不好,行凶之时恰好遇到了南下着急归国的‘千岁剑仙’——于是,剩下的事不用我说,你应该也能猜到了吧?” 宇文伊抚掌,失笑叹道:“自然是‘千岁剑仙’撞见南朝的商旅,按照天宸和邯雍两国签署的‘和平协议’北上经商,却遭遇邯雍‘山匪’屠戮,于是断无坐视不理的道理,出手大杀四方了?” “孤狼剑仙”轻轻颔首,似乎想起这个乌龙也有些无奈。 “那年又逢我下山,从不二城返回阿尔若草原的宇文王庭省亲,也撞见了这桩事情。 虽然那小部落的行为实属不义,但是我们北朝邯雍与南朝天宸的法度森严本不相同,自古都是弱肉强食,谁的拳头大、便是谁说了算的。 那个小部落既然投奔了我们宇文部,也年年按时给王庭上岁贡,他们的人马既然认出了我、向我呼救,我自然也不能坐视依附我们宇文部的小部落落难。 因此,即便是为了宇文部的威望,我也不得不出手与‘千岁剑仙’一战。” 宇文伊虽然好奇,但到底还是顾及兄长的颜面,于是,他试探性的道: “所以,‘千岁剑仙’仗着虚空天境的优势,最后险赢了虚空玄境的兄长一招半式,然后不管不顾的一路南下,顺手整治了南北官道一路上的烧杀抢掠的山间悍匪?” 雅间中一时悄无声息。 作为当时也出现在现场的当事人,剑奴阿沅眉心一跳。 他不动声色的退了半步,假装自己是个不会喘气的泥佣,避免殃及池鱼。 好在片刻后,宇文信那张漆黑如墨的脸色终于没有那么难看了,他一字一顿道: “不她赢得很漂亮,我甚至没有撑过三招,而她根本未尽全力。” 宇文伊:“.” 他一脸不可置信的怔怔看着自己的兄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这.怎么可能? 他的大哥,那位不可一世、恃才傲物的宇文世子,在“千岁剑仙”符景词的剑下居然没有撑过三招? 而对方居然还没有拼尽全力? 要知道,五年前的“千岁剑仙”符景词和他大哥宇文信虽然一个在虚空天境、一个在虚空玄境,相差了一个小境界,但是他大哥那时却正值盛年! 遥想那位“千岁剑仙”那年也不过是豆蔻年华,理应比他大哥缺乏许多实战经验才对。 ——经验和阅历,就算不能抹平二人之间相差天玄之间一小段境界上的差距,也断然不至于让大哥输的如此难堪罢! 三招? 这不是扯淡吗? 宇文伊直愣愣的道:“大哥,你.你莫不是在说笑吧?” 宇文信淡淡瞥了他一眼,脸色不太好看的说: “你见过拿这种事情说笑的吗?” 暴漏自己的短处,去给旁人当谈资? 若不是问他的人是自己的弟弟,恐怕宇文信也没有脸面说出当年交战的实情。 在遇到“千岁剑仙”符景词之前,宇文信一直自视自己乃是武得动重剑“戮阙”的天生神力之人,不成想在同样是重剑的“山河日月剑”下,却输了个丢盔卸甲、彻头彻尾! 最让他难以接受的是,“千岁剑仙”符景词当时居然有意替他在那些小部落的人面前转圜颜面,故意说她不过险胜了他一招之话来。 虽然因为她的这一句话,使得他的颜面在附属的小部落面前不算丢的太过厉害。 但是他宇文信生来骄傲尊贵,岂容一个女子可怜谦让? “她,她居然真这么厉害??” 第163章 海天一阁 宇文伊虽然早就知道“千岁剑仙”是武道上的天纵奇才,否则也不会在三岁幼童时便被凤止大祭司看中任命为神女,还收为入室弟子,可是. 这未免也太过离谱了吧? 他喃喃道:“‘千岁剑仙’在十三岁时,居然已能断层压制同为虚空境界的高手这么多。 那么以她今时今日祗仙玄境的武道境界,一剑之威岂不是更加惊世骇俗? 一剑霜寒动四境,天下谁人不识君这还是人吗?” 宇文信定定看了胞弟一眼,凉凉道: “怎么?你不是打小对‘红妆’不甚感兴趣,不爱‘红妆’只爱‘蓝颜’吗?为何突然又对‘千岁剑仙’如此感兴趣。” 宇文伊闻言失笑。 “大哥,试问哪个修习武艺的武道中人,对当世绝顶高手会不感兴趣? 我也不过是对‘千岁剑仙’的传说心生向往,一时好奇罢了。 有些人,果然真是生下来就是让世人惊羡仰望的。 比不了,这如何能比的了?只怕弟弟在她面前——” 宇文信却嗤笑一声,当即摇了摇头,半点没打算给弟弟留什么面子的打断他道: “你?算了吧,以你的武道境界修为,估计此生都不会有机会堂堂正正站在‘千岁剑仙’符景词面前。 既如此,你又何必好奇。管好自己的‘剑奴’,和将来的内院安稳,才是你该做的事。” 宇文伊:“.” 他大哥真的好烦。 谁料正在此时,雅间窗户大开的外面厅堂里,却传来了隐约争执声。 “你们好不讲理,楼上的房间明明是空着的,大厅上也有许多散座无人落座,为何不许我们入住?” * 话说当谢昭、凌或与韩长生骑着马,终于从广陵城的城西赶到了城东,也终于在多方问路打听下,找到了名震广陵的销金窟“海天一阁”时,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了。 “海天一阁”果真名不虚传。 尽管此时并不是饭口时间,但是一进大门却能感受到里面人声鼎沸的热闹非凡。 不过,好在他们来的还算早,大堂中尚且还有一些空座散座没有客人。 韩长生兴冲冲站在门内,向外面挥手招呼着: “阿昭!凌或!你们快点啊,怎么做事情慢吞吞的,没吃饱饭吗?” 谢昭与凌或正在门外院中的酒楼旁马厩里饮马。 二人闻言相顾失笑,耐心将马儿脖子上的缰绳系在马厩的柱子上,这才漫步朝着酒楼的入口韩长生的方向走来。 谢昭慢悠悠的道:“你急什么?既要在这里待上一个月,迟早有你看够的那天。” 韩长生喜滋滋道:“那怎么能一样?这种好事,看多久都不会够——快快快,我们先来选个观景最佳的好位置。” 他们三人此行穿戴的是中州人的装扮。 ——准确的说,是谢昭从漆雕拓野那座东临城的别院中,顺手牵羊带走的几套东临城弟子的云衫。云衫外面则是各自披着一白两黑、宇文部赠予“东临城”贵客的名贵大氅。 怎么说呢,这身行头乍一看来,倒还是很能唬住人的。 以至于“海天一阁”中的小厮见到门口这三位少年客人,当即便迎上来满脸都挂着笑。 “几位客官,小心脚下。” 韩长生知道谢昭最近手头宽裕,不仅有先前在平洲城分别时于夫人送与他们的红封,在昭歌城里更是不知从哪个冤大头处赚来了一笔不菲的家资,因此即便来了这广陵城中久负盛名的销金宝地,他说话依旧格外有底气。 “小哥儿,劳烦给我们找一处观舞最佳的席位!” 他说着说着,看到正前方入眼处便是一处极敞亮的位置,于是道: “我瞧那里就不错,正好还空着。” 不过他话音还未落地,店中小厮便一脸歉意的道: “公子,姑娘,这桌已被预定出去了,这” 韩长生面露遗憾的“啊”了一声,谢昭已经淡淡笑了笑,道:“无妨。” 韩长生只得转头继续四下观望,然后惊喜道: “哎?那里也不错!既然那桌被订了出去,不若我们去那边落座吧。” 凌或与谢昭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然后不置可否的点头,都没什么异议。 不过,店小二却又为难了起来。 “.客官,可这.这个位置也被人预定了。” “什么?又被订出去了?” 韩长生皱眉,他先是看看了周遭空出来的诸多位置,然后只好无奈的问道: “算了算了,你们家这一楼还有哪里有多余的位置,不若你随便给我们安排一处便好了。” 店小二脸上的笑容几乎挂不住了。 “客官,实不相瞒,一楼的所有散桌都被定出去了。 您有所不知,西域舞娘今日在蔽店献舞已提前预热了多日,一楼散桌虽然嘈杂,但胜在距离高台很近且价格实惠,因此前几日便都陆陆续续售空。” 韩长生傻眼了。 “那,那既然已经座无虚席,小哥儿为何还迎我们进门” 总不会是消遣他们的吧? 他大胆猜测,试探问道:“莫非贵店还有价格便宜的站席?” 凌或:“.” 谢昭:“.” 店小二:“?” 不是他们“海天一阁”向来以昂贵奢华著称,又不是天桥底下杂耍看戏听评书的场所,怎么可能有“站席”拉低酒楼声名的方式存在? 这话要是传出去了,哪里还有达官显贵、王庭贵族上门? 他面露狐疑的再次看向他们,似乎是想再三确认一番三个少年男女的着装打扮。 店小二在“海天一阁”做事多年,也算见惯往来贵客们身上穿戴的好物件。 他一眼就能看出这三个客人身上披着的大氅皆是狐裘所制,那狐裘毛色质感名贵,绝不可能是收了别家酒楼的好处、故意来砸场子的街头闲帮! 那就怪了,难道是哪家远离广陵城的小部落,随部落长辈来广陵城玩耍,初次离家没什么经验阅历的小公子们? 谢昭目光复杂、一言难尽的将视线从韩长生身上移开,然后看向店小二。 “小哥儿既迎了我们进门,想来应该还是能做我们的生意的,对吧。” 店小二谄媚的双手相交于胸前,拱手行了一个在北地十分常见的礼。 “小姐明见,虽一楼散客的席位和三楼观景最佳的雅阁都已被订出去了,但是四层五层可供客人休息入住的厢房还有几间空余,不知几位贵客可要在蔽店下榻入住?” “海天一阁”以远近闻名的美酒“风云酿”和三五不时的风格迥异的表演,著称闻名于广陵。 但是广陵城中不论是拓跋皇庭和、还是各个王庭的权贵们,亦或是邯雍的贵族大户们,大多都在广陵城中有自己的府邸居所。 所以显贵们虽然经常光顾于此,但来到这里也只为饮酒作乐、尽兴便归,极少会在酒楼下榻入住。 也正因此,“海天一阁”四楼五楼的厢房,倒是经常会有空余。 只是可惜,那顶层的两层厢房与楼下的三层并不互通,因此人在厢房中是看不到楼下高台献舞献艺的美景的。 谢昭“唔”了一声,微微颔首道:“我们本就是要入住的,要三间上房,不拘什么位置,只要是相连的便可。劳烦小哥儿先带我们安置行李。” 店小二一脸喜意,十分殷勤的“哎”了一声。 他心里其实有些诧异,只是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 若不是这位小姐身上的白色狐裘大氅,跟那两位小公子身上的做工档次一致,他先前还以为那两个少年客人身后的姑娘,是他们府中的奴隶。 ——毕竟邯雍层级森源,地位尊崇的人必然要走在前面,可这位姑娘却漫不经心的跟在后面,而容貌上也实在是寒碜了一些。 不过店小二也算是见惯了广陵城中的贵人的,这位姑娘一开口,他便知道先前自己想错了。 尽管她的语气仪态自在亲和,又极接地气,但是言谈举止中的气度,却让他情不自禁俯首帖耳、毕恭毕敬。 甚至那两位与她一起来的小公子,也在她发话过后豪无异议,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 ——可见这位小姐分明就是一位做惯了主、久居上位的主儿啊! 三人正准备随着店小二上楼安顿行囊,谢昭却抬眸,若有所思的看着上方。 谢昭的目光一寸寸从环状的、将一楼高台围绕起来的二楼三楼雅阁窗栏上略过,然后忽然问道: “小哥儿,你方才说可观舞的一楼散席和三楼雅阁都满客了,那二楼的雅阁呢,可还有空余?” 店小二略一停顿,赔笑道:“小姐.实不相瞒,二楼的雅阁虽然目前并未被订满。 但是照本店惯例、在申时表演开始之前,都要给皇庭的贵人们预留出来。 若是表演正式开始时没有皇庭的贵人驾临,才可临时加席安排给其他客人。” 凌或蹙眉。 邯雍的皇室居然如此跋扈,门庭若市的广陵城中第一酒楼里最好的席位,也要常年要为他们空出来。 韩长生有点不乐意了,他小声嘟囔了一句: “什么啊,这不是占着茅坑不拉屎吗?” 店小二唬了一跳,他下意识四下看看,然后又急又怕的压低声音焦急道: “客人,这话可不兴乱说啊!” 第164章 穿帮 正在此时,三楼正中间、位置最好的雅阁里却探出了一个脑袋,原来是宇文部的二小王。 宇文伊垂首看着楼下,朗声朝着三人笑道: “世子,两位少侠,居然这么巧啊!今早刚刚分别不久这么快便又见面了,想来几位也是慕名前来看这西域舞娘献舞的罢,何不上来一叙?” 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啊! 韩长生一听,当即一脸惊喜:“二小王殿下,好巧啊!” “可不?” 宇文伊哈哈一笑,招手道:“小二,这几位与本王是一起的,速速将三位贵客请来三楼天字一号雅阁。” 三楼的天字一号雅阁,那是常年为宇文部留席的。 店小二一看这三个少年少女居然与宇文部的小王爷相识,当即表情一变,更加谄媚恭敬起来。 生怕自己先前招呼不周,一叠声的赔罪道歉。 三人摇头,示意无妨,抬步随着店小二上了三楼。 当店小二恭恭敬敬的推开三楼天字一号,请他们三人入内时,他们这才发现原来雅阁中落座的除了二小王外,居然还有一人在昂头饮酒。 凌或与韩长生一愣。 先前他们可并未在前往广陵城的宇文部车队中,见过这么一号人物。 更令凌或觉得心惊肉跳的是,即便以他的境界,居然丝毫看不出对方的武道境界! 他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向左前方移开半步,然后伸手不动声色将谢昭与韩长生挡在身后。 此人武道境界深不可测,至少在他之上! 凌或脸上的表情沉静如水,心中暗道不妙。 “二小王,不知这位是” 宇文伊一脸骄傲的抬手,向他们介绍身旁之人。 “怪我了怪我了,居然忘了给诸位引荐。 这位便是我的大哥,宇文部刑亲王帐的世子殿下,也是不二城的‘孤狼剑仙’宇文信。” 凌或和韩长生表情一凝,下意识握住自己掌中的武器。 握紧护身利器,几乎是二人此时无法控制的本能! 而被挡在二人后面,遮了个严严实实的谢昭,此时闻言亦是微微一怔。 她错愕的从前面凌或、韩长生交错而立的缝隙中,觑了一眼背对着他们而坐的那个伟岸背影,脸上表情空白了一瞬,旋即垂下头无声苦笑了一声。 ……不是吧? 居然是他! 他们居然这么倒霉吗? 这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 更为不幸的是,宇文伊居然还毫无所觉的开怀抚掌,继续高兴的道: “对了,大哥,先前忘了跟你详说,这几位就是近日来到咱们宇文部做客的贵客。 其中一位你一定很想认识,便是与你齐名、并称天下七大绝顶高手之一,东临城的‘劈月刀仙’漆雕拓野世子!而另外两位,就是漆雕世子在东临城的同门了。” 凌或、韩长生、谢昭:“.” 其实倒也不必介绍的如此详尽。 果然宇文伊话音还未落地,下一刻,方才一直对他们的出现毫不在意的宇文信突然虎目一凝,豁然回身,视线直直看向门口! “哦?‘劈月刀仙’漆雕拓野?” 片刻后,他定定看了一瞬门口处沉默紧绷的两个少年人,忽而讥讽的咧唇一笑。 “有趣,圣王境和观宇境的‘劈月刀仙’吗? ——好小贼!你们倒是好胆识,行骗消遣还敢舞到我宇文部来!可是欺我部族无人?” 宇文伊愣了愣。 “.大哥,你什么意思?” 宇文信冷笑一声,道:“蠢货,你们武道境界低微,被人耍了却还不自知! ——这两个小子,一个有点天分和意思,是圣王人境,另外一个不过是观宇境,你说他们中间有东临城的‘劈月刀仙’漆雕拓野?简直是滑天下大稽!” “这怎么可能?!” 宇文伊愕然看向门口的凌或。 他一脸的不可置信,然后却在对方的沉默中也皱紧了眉头。 门外的剑奴索南才让和其他宇文部侍卫也听到了宇文信这话,下意识四下对视了一番,然后不动声色阻在三人身后,以合围掎角之势将三人阻在门口。 韩长生心都凉了! 本来他们以为“孤狼剑仙”为人孤僻,他们又早就与郡主宇文佳事先说好了,自以为只要不刻意找死,根本不会撞见为数不多的有可能拆穿他们这身“假皮”的人。 谁料,这才是他们来广陵城的第一天啊!就倒了如此血霉,撞到“孤狼剑仙”宇文信跟前! 凌或的武道境界极高这不假,但也只能瞒住比他武道境界低的人。 在宇文信这实打实的祗仙人境高手面前,他的真实境界实力跟脱光了衣服裸奔有什么区别? 宇文伊即便先前被他们懵住了,此时再看凌或和韩长生沉默以对、根本无从反驳的表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大哥又岂会看错? 宇文伊虽然为人单纯豪爽,却也是眼里不容沙的邯雍贵胄,被人如此玩弄戏耍于股掌之间,当即冷下了脸。 “好啊,你们原来真的是冒牌货!若非正巧在此遇到了我大哥,恐怕我们宇文部便要成为天大的笑柄,被你们戏耍的团团转了! ——你们究竟是何人?为何假冒‘劈月刀仙’和东临城弟子?又为何会有漆雕部王帐的令牌?” 他一连三问,旋即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大喝一声道: “你们还还蓄意接近讨好我的妹妹,究竟有什么阴谋算计?” 宇文信淡淡道:“问那么多废话做什么?管他们图谋什么,杀了了事。” 他目光灼灼的落在凌或身上,冷笑一声道: “年纪不大,境界不低,算是个天才。 可惜你命不好,心太大,居然把歪心思动到我们宇文部的身上,活该你短命折在今日。” 宇文信缓缓起身。 之前被他压制住的属于祗仙人境的气势霎时汹涌而出,满溢于整个雅阁。 “既然你好歹也算是圣王境的高手,那么在你死前,本世子倒是可以给你一个体面,允许你自报家门,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身份,免得日后做了孤魂野鬼,都是一只寂寂无名的鬼。” 凌或缓缓发力,运转真气握住掌中合二为一的双锏。 他正要褪下裹住“韶光无双锏”的布囊,倾力一战,挡住强敌片刻,也好替谢昭和韩长生赢得一份生机,却听身后传来一个少女的轻笑声。 “别别别,冷静,冷静一下。不至于,不至于的啊。” 昭昭同学继第一次面对南墟大祭司的被动掉马事件,第二次被动掉马进行时~ 第165章 再现黄金台 宇文氏兄弟顺着那少女的声音看去,却只能看到方才一直被他们忽略的、那个被两个“小贼”掩在身后的少女大氅的衣角翩跹。 “你又是何人?” 宇文信冷冷道:“畏首畏尾,蝼蚁鼠辈!” 谢昭叹了口气。 看来他们最初预想的,待此间事毕、再跟随宇文佳返回阿尔若草原,然后神不知鬼不觉的查清“韶光锏仙”冷寒烟那件旧事的线索,注定是要美梦成空化作泡影了。 既然今日已经被警觉身份作假,恐怕他们之后在北朝邯雍的所有行事都会变得很难办,难度直接拉到顶级。 不过,日后探查线索那些都是后话了。 此时他们最应该担心和头疼的,是如何能在前有祗仙人境的绝世高手宇文信、后有诸多宇文部护卫层层包围的绝境中脱困。 谢昭无奈的笑了笑。 下一刻,她轻轻叹气,忽然伸手将牢牢挡在她身前的两个少年拨开。 谢昭含笑望着宇文信,喟叹道: “没有想到居然会在广陵城见到‘孤狼剑仙’,剑仙果然气势如虹,令人望之叹服。” 少女的语气和声音十分舒缓淡然,与此时雅阁中剑拔弩张的气氛几乎格格不入。 宇文信闻之微微皱眉。 心里有种异常古怪的错觉。 仿佛这语气、这声音,都让他有种十分熟悉的感觉,但是 宇文信再一次凝眸认真看向那个女子。 只是少女脸上微微凸起的、扭曲的、覆盖面积极大的青黑色丑陋胎记,又让他下意识嫌恶的深深皱起眉峰。 宇文信十分确定,自己此生从未见过如此丑陋的女子。 ——还是一个武道境界如此低微、只有金遥境的最底层的江湖末流。 但是她身上那种令他格外奇怪的熟悉感,究竟又是从何而来? 下一刻,宇文信心中豁然开朗! 他明白了,是这少女带给他的感觉和气场,让他有一丝熟悉的感觉! 面前这个武道境界低微又卑鄙行骗的丑陋少女身上那通体淡泊、无欲无求的气度里,居然夹藏着的一种仿佛能掌控一切的不羁,这正是他曾在自己的那一位故人身上见过的! 可是宇文信皱眉。 这个少女却又绝不会是他认识的那个故人! 记忆中的那故人尽管年幼,却面若冰雪芳华,足见日后冠世的风姿。 那人的武道境界和天赋之高,令天下侧目汗颜。而她身后永远跟随着那个沉默寡言、却唯她马首是瞻的忠心剑侍。 至于面前的这个女子,虽在气质上与她依稀有一分相似之处,但是却身影枯瘦如柴,眼中也无一丝睥睨天下的孤高清冷。 甚至以他的功力,一眼便看出这分明是个久病羸弱之人。 恐怕她的根骨经脉也不甚强壮,以至于境界也就只能到金遥境而已了? 不过,既然谢昭敢站出来,她自然是确信宇文信认不出她的。 其实。这也不怪宇文信“有眼无珠”。 若是他当真仅凭眼睛便能认出她来,那才真是有鬼了! 今时今日的谢昭,与当年那个风华最盛、年仅十三岁的符景词,那几乎是脱胎换骨一般的区别和变化. 她因“悲花伤月”之毒气海受损,内力真气几近全部被封于丹田,武道境界一落千丈。 此时别说宇文信肉眼相看了,即便是他亲自上手探测她的脉象,只怕也只会认为她是个天生不善习武、也没有天分的弱症之人。 除非当世杏林之中,那寥寥无几、赫赫有名的神医亲自来把脉,或许能看出她脉象中的些微诡异之处外,否则即便是宫中御医,也是看不出她体内的古怪的。 更何况,谢昭在被凌或救下恢复一丝自主意识后,便故意将体内的残毒引入面部肌底和皮下血管中,让自己的五官在“黑青胎记”作用下微微扭曲变化。 如今她那一张脸堪称惨不忍睹,只有眉眼和下巴那少数没有胎记覆盖的部位,还能依稀看出或许没长这胎记她也是个容貌“清秀”的姑娘了。 加上她一年零十个月前遭逢大变,身体底子损伤极大,人也消瘦极多。此时别说是与她五年多未见,只在她十三岁时与她有过一战之缘的宇文信了,即便是南朝天宸的靖帝符景言站在她面前,恐怕都未必认得出她来。 “你到底是何人?” 宇文信冷冷看着面前的少女。 谢昭失笑,道:“我是何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下或许有‘孤狼剑仙’感兴趣的东西,想与您做个交易。” 宇文信冷嗤一声。 “就凭你?” 谢昭飒然一笑,轻轻点头。 “就凭我。” 宇文伊怒斥道:“我兄长是什么身份,你又算什么东西?一个下九流的江湖骗子罢了,还敢在我兄长跟前造次! 我们宇文部乃邯雍三十六部之首,我大哥更是北朝驸马,他想要什么没有?犯得着跟你交易? 你们若乖乖赴死,说不定我们还会留你们一个全尸,否则——” 宇文信却突然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哦?让她说说看。” 即便心知肚明,这些兴许只是眼前女子的缓兵之计,但是宇文信却还是反常的开口了。 一方面是他自恃武力高强,根本不惧他们有什么“诡计”;另一方面 尽管她很丑,但是他确实对面前少女身上那特殊熟悉的气息引起了一丝兴趣,想要看看她到底还能玩出什么花样儿来。 谢昭笑道:“是这样的,路上我曾听佳郡主说起,世子这些年来苦练剑法,一直想要寻求剑道上的突破,但却苦于没有进展。 不才恰好行走江湖时有些奇遇,在山间偶得一把被人遗失的宝剑,兴许对世子有用。 我愿献上此剑,换世子的一诺,许我们三人平安离开。” 凌或皱眉。 宇文伊瞪眼。 “你居然还敢提我妹妹?这一路上你们没少行骗从我妹妹口中套话吧?原来你们都是有预谋的!” 宇文信听闻此言,眼里的一丝兴致也登时消散了。 他冷声道:“呵,宝剑?当真是井底之蛙。你可知我手中这把剑,乃是天下十大名剑中排名第九的巨剑‘戮阙’? 你凭什么觉得,旁人随意丢失在山间的一把破铜烂铁,便能换你们三人的贱命?” 谢昭叹了口气。 她先是眨了眨眼,然后抬起手中被泥土草绳遮盖的“长拐”,轻笑道: “世子,你还未看过这剑,又怎知自己会不感兴趣?” 宇文信冷冷一笑,面带不屑之色。 凌或则悚然一惊,猝然按住她举起“长棍”的手,然后沉声摇头: “不可!” 他先前还以为谢昭是随口说说,这要命的东西岂能给旁人真看了去? 谢昭失笑,摇了摇头示意他松手。 宇文信却不以为然的阴森森看着她,眼底闪过一丝阴鹜。 “装神弄鬼。” 谢昭力气不大,却态度坚决的推开凌或的手。 然后在他错愕的注视下,突然掌中发力,生生震开那长约五尺的“长棍”上层层包裹的淤泥和麻绳! ——刹那间! 一柄望之古朴、名贵不凡的长剑,豁然现世,展现于雅阁众人眼前! 谢昭的目光亦十分复杂的落在那长剑之上。 片刻后,她微微错指,拔剑出鞘。 只见那被隐藏在剑鞘的剑锋中,雕刻着九枚橙金色的昙花,而那昙花又被一条银色的栩栩如生的龙纹紧密缠绕! 宇文信目光惊愕震惊的落在那锋芒毕露、镌刻九朵昙花的剑锋上,下一瞬,不可置信的从牙缝里缓缓吐出三个字。 “——黄、金、台。” 谢谢友友们这几天投给我的宝贵月票~ 爱你们爱你们 大家国庆快乐,好好放松好好休息哦 我这个小社畜也会趁着国庆放假不上班的几天时间努力码字多多存稿。 放心宝子们,不管年底工作多忙,更新都会跟上。 第170章 清醒 谢昭昏昏沉沉之中听不到外界的声音。 她依稀觉得自己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只如同断了线的木偶,根本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甚至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但是她的脑海中却又片刻不得安宁,翻江倒海的想起了许多自己许久不曾回忆起的旧事。 梦中的她,忆起了许多当年自己初次来到北朝邯雍的经历。 只不过那梦中的片段断断续续,杂乱无章,甚至前后出现的时间线都是混乱不堪的。 就像是散了花的戏本子,逐一被抽出几页让台下的看客一赏,却又让人抓不清首尾。 断断续续,顺序杂乱。 梦中的谢昭,就像是一个无知无觉的旁观者,冷眼看着那一页页话本不断翻开再闭合。 她时而看到雪山中一片皑皑,一个形貌如同普通文士的青年,仗剑落于巨石之上,语气和善又温和的看着他面前的少女—— “不知神台宫神女大人跋涉千里来到我不二城,所为何事?” 时而又见到一个十几岁身着不二城弟子服饰的少年,皱着小小的眉峰不可思议追问—— “真的吗?你姨母居然这么凶?嫌贫爱富,好生不讲情面!” 时而看到先前那一身落拓的青年城主认真对面前的小姑娘点头,郑重其事的许下承诺—— “等到殿下的‘山河日月剑’名动天下那日,薛某愿赠殿下不二城百年佳酿,敬以贺之。” 时而又看到了一个豆蔻少女抱着双臂,面对身前比她高出两个头的强壮男子却毫无惧色,还十分欠揍的小声嘀咕了一句—— “这又有什么难猜的?除了薛城主的那位师兄、副城主宇文信外,应该也没有其他可能了吧?.我又不是傻子。” 而她对面那个一脸怒容、却只能隐忍不发的男人则是冷着脸,一字一句从牙缝里,咬牙切齿的蹦出了三个字来! ——“符、景、词!” 符.景.词? 谁是符景词? 这是谁的名字? 这名字为何如此熟悉? 谢昭梦中稀里糊涂的,仿佛在看一场醉里看花、水中望月的皮影戏。 她隔着幕布朦朦胧胧的看,不仅是那些被她搁置许久的过往,还有她全面崩盘的万千思绪。 梦中的画面撕扯牵绊,似乎无数人的声音在她的脑海里喋喋不休的念着,将她记忆中的画面拉扯向更远更远的旧日—— 一位年轻貌美、摇曳多姿的宫妃,似笑非笑的看着两岁大小、刚刚记事不久的一双稚童,嘴里的话温婉娇媚,却又隐约带着一种莫名的恶意。 “听闻太子和公主乃是天降祥瑞,只不过民间有一种说法,据说双生子福祸相背。 只是不知太子和公主姐弟之中,哪个是福,哪个又是……哎呦,瞧瞧嫔妾在说胡话呢,小太子怎么哭了?” …… 年迈的宫人一脸为难,连哄带求的从不及大人膝盖高的小女孩手中,最后还是狠心夺走她手中握紧的一支小小拨浪鼓。 “千岁,您可是国师大人以窥天术算得的贵人,您不是寻常的三岁稚童。 这些小玩意儿不是千岁殿下玩的,若是被陛下看到了,老奴岂还有命在?您就当可怜可怜奴才们。” …… 时而灵堂昏暗,一个小小的少女跪在一座祠堂中,面露沉痛一言不发的跪拜着眼前的三个灵牌。 一个几乎一夜之间苍老得不像样子的老人家顶着那头雪白的发,沧桑悲痛的对只有八岁的女孩说: “殿下,三位谢将军相继离世,老臣不过只是失去三子,但是我天宸边境却痛失三员虎将! 如今情势危急,不仅是浔阳谢家,放眼整个南朝庙堂之上,年轻一代武将已无天生勇武之辈。北朝邯雍本就势强,更有天下第一剑派‘剑仙冢’不二城如虎添翼,我朝边境已如危卵。 尽管殿下尚且年幼,但如今这千斤重担……只怕还是终有一日,即将落在您的肩上。” 灵堂中,小小的女孩单薄的身躯似乎一震。 尽管她的武道天赋再高、亦或是再早慧,毕竟也只是一个八岁的少女。 原来那压在“谢氏三杰”三位舅舅身上的无数边关将士和百姓的生死重担,陡然间倾斜到她肩上,她也会无措。 她似乎是在提问,又仿佛是在自语: “边关局势……为何会突然恶化至于此。” 老人叹气道:“殿下,如今南北局势一触即发,十几二十年来那些看不见的看得见的阴谋阳谋你来我往如同利刃加颈防不胜防,边境百姓早已苦不堪言,且水深火热多年! 南朝急切需要一位威震天下的人中英杰,才能震慑四境之中蠢蠢欲动的恶意!才能振奋南朝百姓的人心! ——所以您不能退,一步都不行!答应外祖父,您能做到!” 小小的少女在三位舅舅的灵位前沉默良久,再开口时语气坚定,但眼底却难掩悲哀,她轻轻道: “外祖父,我答应您,一定会成为一代人杰,让北朝胡马再不敢随意南下杀烧抢掠! 这不止是为三位为国捐躯的舅舅们、为朝中的父皇和母后,也是为了无数前仆后继守土忘死的将士们,为了那些数百年来在北朝兵马南下掠夺惊惧下,惶惶不可终日的数十万边境百姓。 ——终有一日,我会终结南朝边境百姓如北人犬雉般的噩梦。” 梦中记忆中那位慈祥的老人含笑,笑中又隐隐含悲。 似乎也有那么一瞬间的不忍心,同情他面前这个不过垂髫之龄的女孩儿。 “殿下,您……一定可以的!老臣知道,以您的天赋,您一定可以做到!” 小女孩却缓缓垂头,面相祠堂中无数忠义之士的灵位郑重埋下头颅。 她的脖颈明明如此纤瘦,却始终挺直一身根骨,不敢让自己泄露出片刻的脆弱彷徨。 女孩儿最终道:“这世道乱了太久,无辜百姓的鲜血……在琅琊关倾撒得已经足够多了。 上柱国,我会照顾好南朝的黎民万千。 浔阳谢氏世代忠君体国、拱卫边关的无双风骨,绝不会断折在这一代。” …… 这些画面都是什么? 谢昭那个一贯让她引以为傲的脑子,好像也开始逐渐混沌,不甚清明了起来。 符景词. 景词 千岁…… 上柱国…… ……是谁? 他们都是谁? 昏睡中的谢昭微微蹙眉。 不对……这好像好像是.是她的名字? 她叫符景词? 她是符景词? 谢昭心中陡然一空! 像是一脚踏空,从半空中踩空! ——下一刻,突然间! 梦中的谢昭整个人居然真的好像一脚失足、从那万丈悬崖峭壁上笔直坠落,猝然惊醒过来! 她微微眯着眼急促的轻轻喘气,额头上满是虚汗。 她的手指尖情难自禁的颤抖不止,但一时之间却没有力气坐起身来。 下一刻,一个带着北朝口音的男子声音,在她身侧不远处突然淡淡响起: “醒了?” 谢昭微怔。 她有些失焦的视线缓缓投向那个大刀阔斧、坐姿霸气的端坐在床榻旁檀木太师椅上的男人,旋即猛然想起失去意识前的种种,先前那分崩离析的神志,也在转瞬之间回了笼。 谢昭强撑精神勉力一笑,逐渐清晰的目光不动声色略过房间内的陈设装饰,然后不甚在意的轻声玩笑道: “哦,原来是世子殿下回来了。 不过,怎么这间‘牢房’与先前的那间居然不大一样,如此倒是让在下有些惶恐不安了。” 房间内奢华大气,不论是器具用材,还是摆件的名贵,无疑不彰显着此间寝居的主人身份地位之不凡。 甚至窗台上还摆放着这个季节的北地绝不会有的艳丽花卉。 很显然,这是此间主人斥巨资从西南引进的昂贵花种,并在暖阁中被花奴们每日静心养护才能长成的千金娇花。 这里横看竖看,这可都不像是关押犯人贼子的地方。 宇文信轻轻笑笑,一时之间倒是也不忙着拆穿她,就这么一脸沉静默默看着她做戏。 这人昏迷了整整一日一夜,如此漫长的时间里,足以让“孤狼剑仙”消化掉此情此景下见到如此狼狈的“千岁剑仙”的震惊错愕。 他有些好奇,想看她究竟还能编出多么离谱的话来。 “.‘谢女侠’?” 宇文信神色玩味的牵起唇峰,语气中说不清是调侃亦或是问罪,他淡淡道: “本世子记得,我那被你们蒙骗多日耍的团团转的父王和弟妹,便是如此这般称呼阁下的吧?” 谢昭展颜一笑,心里或多或少有些不自在。 此时此刻,宇文信衣着整齐的端正坐着,而她却穿着一身北朝女子的寝服躺在塌上。 她倒不是害羞或难为情,谢昭的性情不拘小节,也从来不是那种在乎虚礼之人。 她尴尬的是目前二人一坐一躺、一高一矮,面前男人在“地理位置”上占领绝对的高地和优势,如此居高临下的垂着眼眸定睛看她,给了谢昭一种微妙的、自己处于下风的错觉。 不过,或许这也算不上错觉 以她今时今日的武功,面对宇文信这个祗仙人境的“孤狼剑仙”,她也属实算是落于下风,这也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 但是输人可以,不能输阵。 她这般抽了骨头似得摊在塌上,可是实在太过难看了些。 谢昭手掌下暗中施力,想要坐起身来——至少人与人的对话,总该在平行对视中进行的不是? 她微微发力,然后下一刻.果不其然的失败了。 起不来! 根本就起不来好吗? 她脸上一派云淡风轻,袖子下的手腕却抖得像个重症偏瘫,心里一阵翻滚扭曲,好生的不自在! 救大命! 要她说,还不如像之前那样将她吊起来,好歹那时的她居高临下,气势上不输于人。 也不知怎么的,面对的宇文信此时那副奇奇怪怪、若有所思的专注注视,居然让谢昭觉得心里发虚、没底起来。 这简直比先前他们在“海天一阁”时,他那一脸凶狠残暴下、恨不得撕了她们的表情更加骇人。 谢昭决定继续装疯卖傻,既然宇文信没有在“海天一阁”当场就杀了她,那么想来还是想要留下一个活口来问话的。 看来他还真如宇文佳先前所言,在剑道上遇到了瓶颈,所以才对“河图剑术”有那么几分兴趣。 第167章 牛毛针 九薇公主府中有一座不为人知的地窖。 此处阴凉寒冷,原本是府中储藏酒水和夏天用来储存降暑冰块的地方,如今却被简单改造成了一个牢房。 谢昭的双手被一副镣铐紧紧卡主,吊锁在地窖牢房横梁之上。 她的双脚几乎是悬空的,只有脚尖处稍微能点到一点地面,但也基本借不到力,周身重量全部压在了那对瘦削细弱的手腕上。 她昏昏沉沉的阖目不言,但是站在她面前之人,却不肯如此善罢甘休。 宇文伊冷声逼问道: “——说吧,你到底是不是南朝浔阳谢家人?我劝你老实交代,别想再耍什么花招。” “——你们冒名顶替漆雕部和东临城的人,潜入我宇文部究竟意欲何为,又有什么阴谋算计?” “——方才在‘海天一阁’现世的,当真是重剑‘黄金台’吗?路伤雀又跟你有什么关系?他人如今是否也在广陵城中?” “——你们这些见不得人的筹谋,究竟是南朝天宸或是神台宫有什么动作,还是你们浔阳谢家一门的主意?” 谢昭:“.” 她下巴上满是还未干涸的血迹,人却三缄其口,自打进来后便一句话不说。 但是—— 她什么时候承认自己是浔阳谢氏的人了? 怎么这问话问着问着,就变成他二小王宇文伊自说自话、自圆其说了? 谢昭实在憋不住了,嗓子中满是血气,疑惑的沙哑开口: “.二小王的想象力,还真是天马行空,令人叹为观止。” 先前为了将“黄金台”丢给凌或,她冒险激发丹田中的一丝内力,如今在“悲花伤月”反噬下内腑脏器和经脉中的剧痛,几乎生不如死。 在此情此景下,她本来是没有什么多余的闲功夫和气力去搭理那个因为被骗,而出离愤怒的像是自己老婆跟人跑了似的宇文二小王。 但是听他居然越说越扯,几乎就要给她定罪了,居然还发散联想到浔阳谢氏和路伤雀对他们北朝有什么不轨企图…… 于是,谢昭实在没忍住,强撑精神嘴欠的调侃了他一句。 果然,宇文伊本就豪爽鲁莽,听了这略带戏谑的调侃之言,他实在很难不生气! 他将他们三人视作贵客,当成朋友相待,谁料他们居然是南朝来的卧底细作,还让他在大哥宇文信面前丢了天大的脸面,这让二小王如何能不愤怒! 宇文伊一脸怒容,咬牙冷喝道: “——谢昭!你莫不是以为,只要你不开口,我便不会对你严刑逼供吧?一个不知死活的阶下囚,莫非还当自己是我们宇文部的座上宾吗? 不妨告诉你,宇文部刑堂的手段,你没听过的没见过的可多了去了,既是早晚都要招的,劝你还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谢昭闻言轻轻哑声笑了笑。 她体内内息因旧毒反噬起伏不定,心口突然抽痛不止,以至于乐极生悲,刚笑了一声,便“嘶”的一声老老实实闭上了嘴。 “.你可别乱来啊。” 她合上眼,声音虚弱又飘忽,像只无辜的病猫儿。 “方才‘孤狼剑仙’离开前曾留下话来,说要亲自提审谢某。 在下弱不禁风,浑身上下只有嘴最硬。二小王若是用刑打死了我,只怕宇文世子会不虞。” 宇文伊被她噎得直喘粗气,但也知道这个狡黠奸诈的少女所言不假! 她今日在他大哥手中伤得极重,又天生体弱内力不济,武道境界本就不过只是个小小的金遥境。 谁知方才他探她脉相才知,她内息杂乱无章,弱到几乎感受不到丝毫内力! 如此废柴的废物,居然还敢在他们宇文部太岁头上动土? 还这么嚣张的有恃无恐! 这般想来,二小王殿下似乎更生气了! 他冷冷道:“你若是不傻,我劝你最好现在老老实实将你们的谋划说个清楚。 不妨实话告诉你,我大哥的手段,只会比宇文部刑堂中的手段更加残忍无情。 ——你当我大哥就会饶你?想得美! 不过是因你方才使出了几招‘河图剑术’,让我大哥一时好奇,这才多留你一时半刻的性命罢了。” 谢昭嗓子里都是淤血。 她此时这个被吊起来的姿势实在不适,整个人无法动弹,更无法弯下腰去。 许多血块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的,让她的声音听来都喑哑到几不可闻。 她艰难的牵起一侧唇角笑笑,缓缓道: “我知道啊,可那又怎么了? 二小王何故如此消极,人生在世,多活一会儿是一会儿,不是吗?” 宇文伊冷笑一声,面露寒光道: “让你多活儿一会儿,倒也是无妨的。不过么,人活着却也有百般的活法。 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有些刑罚虽然让人痛不欲生、哭爹喊娘、将尊严体面丢了一地,但却又不会真的伤到犯人的根本。” “来人!” 他凌然回身,道:“上‘牛毛针’,让谢女侠好好享受享受。” “是,二小王!” 谢昭唇边带着一丝淡笑,却还是没有睁开眼睛。 “二小王实在客气,既如此,谢某只好却之不恭,敬而生受了。” 宇文伊目光阴冷。 “但愿阁下一会儿,也能笑得出来。” 两个时辰后,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了。 北朝的十月昼夜温差极大,入夜后的地窖冷得人几乎想要跺脚。 被高高吊在横梁上的少女,看上去似乎与两个时辰之前并无变化,也并没有血淋漓的缺胳膊少腿的惨状,但是只有一直在这牢房中的人才知,她究竟有多惨。 她身上自然早已没了先前“海天一阁”中那件避寒的大氅,不仅如此,就连脚上的靴子鞋袜也尽数都被人褪下。 而她那双冻得青白,如同死人一般的瘦削脚上,赫然插满了钢针! 人的足下,本就穴位极多且痛觉非常敏感。 那些钢针,有的深深刺穿了她脚上多处穴道,有的甚至将她的脚趾指甲缝中都密密麻麻插满了! 鲜血顺着谢昭脚上雪白的肌肤,沿着钢针一滴一滴低落在冰冷肮脏的地面,居然有种极端破败零落的病态美感。 谢昭之前本就是靠着脚尖轻轻点地,才能支撑住一部分身体的重量的。 如今她的脚尖指缝中,遍布的根根钢针便是最残酷的酷刑。 她自身的重量作用于足下钢针上,再旋即重重压在地上,每一分每一秒,都令受刑之人痛彻心扉! 这招确实阴损,既不会伤及犯人的器官根本,却又会让人痛到麻木,每时每刻抓心挠肺。 负责上刑的刑手,人都要麻了。 ——这姑娘看起来身子弱,谁知两个时辰了,除了偶尔陷入短暂的昏迷后下意识发出过一声痛哼外,居然连一声惨叫都没有发出过。 后来,兴许是这人的精神逐渐不济,神志也开始涣散。以至于这会儿,不论那“牛毛针”怎么反复拔出,再插进骨缝和穴道,她都已经不再做出什么反应了。 而谢昭身下那块地面,此时也早就被水泽湿透。 其中,有她脚上滴落的零星血液逐渐汇聚成一小滩,但是更多的,却是她因为受刑而不断淌落的冷汗。 她整个人几乎脱水,活活像是从水中捞出来的一般! 咱就是说……看文的友友们都好文静 你们倒是说说话鸭~ 章评走起来鸭~ 不要让我单机码字了,球球了!我知道你们在看 第168章 掉马 同样一脸冷汗的,还有那几名刑手。 点子扎手,他们办事不力,什么有用的都问不出来。 此时,为首主刑的刑手小心翼翼观察着面色铁青的宇文二小王的表情,然后跪地叨扰告罪,神情十分为难的请罪道: “二小王殿下,这这人实在是个难啃的硬骨头。‘牛毛针’已是在不伤及犯人本源情况下,人体所能承受的重刑上限了。 她如今生生受下,却还是不肯招出殿下想知道的,除非属下继续加刑,否则怕是徒劳无功。” 还有一句话,刑手见宇文伊的脸色实在难看,所以没敢如实交代。 那就是这贼人显然先前便已受伤不轻,如今重刑之下早已神志不甚清明,即便她真的开口了,就只怕说出来的也是胡话而已,未必还能清醒的答出二小王想问的话。 这个刑手头子甚至怀疑,此时这个面容丑陋的少女,是否还能听得见他们外界的声音。 虽然他方才除了“牛毛针”外,并未再上其他刑具,但是这姑娘却在两个时辰里,无意识的呕血了不止一次,倒像是已经受了极其严重的内伤似的,因此他下手难免也会有所顾忌。 这人……该不会是有什么其他的隐疾绝症吧? 人该不会快不成了吧? 这可如何是好! 刑手也觉得十分棘手。 下午世子离开时可是亲口交代过的,人要留下活口,等他回来审问。 若是人死在他亲手用刑之下,世子回来后肯定不会因为一介囚徒的死活斥责为难二小王殿下这个嫡亲的兄弟,但是他这个在下面做事的人,事情办的这么难看,恐怕就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了! 搞不好,世子殿下会觉得因为他的“手艺”不行,这才导致犯人受刑不过,什么都没问出来便将人弄死了。 若是再将他赶出宇文部永不录用,那他岂不是平白倒了这泼天的血霉? 他们家祖祖辈辈可都是宇文部的人,若是因为他办事不力被驱逐出部落,他这辈子都抬不起头做人,还要连累家人亲眷跟着一起丢人。 谁知宇文伊听到这话更怒,他气急败坏道:“那你还在等什么?继续加刑!本王还不信了!” 刑手无奈,主子有令,尽管知道即便继续加刑意义也不大,但他只得继续在女囚足上加针。 果然如他所料,即便再加刑罚,这女子已经没什么反应,更何谈好好答话? 于是,片刻后,徒劳无功的刑手再次小心翼翼又劝道: “二小王殿下,不若小人将‘牛毛针’先行取下,让她双足落地,缓上一缓再问?” 刑手看了看少女水洗一般,青白中隐见蜡黄的脸色。 其实他倒是并非可怜谢昭,而是担心自己的饭碗不保,于是表情纠结的小声坦白道: “.殿下,不知道世子先前是不是打伤过她?这女子身上似乎早已受了不轻的内伤。 既然主子们要留她活口问话,那么即便小人手艺再娴熟,此时也万万不敢继续加刑了,否则只怕话问不出来,却将主子有意留下的活口付诸东流” 他边说边观察着宇文伊神情,见他面露不悦之色,连忙继续解释道: “二小王殿下,您有所不知,这个‘牛毛针’虽然并不会伤在人体的脏器要紧处,但是剧烈疼痛也是极其消磨人的力气和精神的。 如今她这状态确实……不大好,再继续人真就不成了。” 宇文伊咬牙。 他既不甘心就这么铩羽而归让这个可恶的丫头看笑话,但是谢昭如今这幅样子,即便是瞎子也看得出,今日即便再审,他们决计也审问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来了。 他正要发话将人身上的刑具取下,忽然上方地牢门口处发出一声响动。 下一刻,一束微弱的月光顺着台阶之上那扇打开的地窖门,半遮半掩的照进地牢中。 极轻的脚步声响起,“孤狼剑仙”宇文信高大的身影从楼梯上方沿着台阶楼梯缓步走下来。 他仿佛也听到了方才那名刑手对二小王宇文伊之言,于是神情平静的淡淡问道: “怎么,人这就不成了?依本世子看,是你们的看家手段退步了。” 宇文信的语气实在冷淡。 好像口中谈及的并非一个活生生的人的生死,而是可以随便杀戮的鸡犬牲畜之流。 地牢中,几个宇文部中侍卫和刑手见世子到了,纷纷行礼。 刑手们听了世子不咸不淡的问责,当即战战兢兢,连头都不敢抬了。 宇文信却不甚在意的摆了摆手,然后走下来站定在刑架面前。 他漫不经心的扫了一眼谢昭双足上造型“别致”,仿佛两只刺猬般的模样。下一刻,他探出手指,并二指于谢昭颈侧,垂眸探视了一下她的情况。 半晌后宇文信收手,这回,他微微皱眉,略带责怪之意道: “脉象如此薄弱混乱……这还什么都没审出来,人却让你们快审死了。真是出息,不是说了,等我回来再审。” 宇文伊憋憋屈屈的道:“.大哥,我只是让他们上了些‘牛毛针’而已。 这玩意儿根本就不会损伤身体本源的,只是刺入犯人足下穴位和指甲缝。疼虽疼了些,但是绝非致命伤,谁知道她这么不中用。 还真让这厮说对了,这个谢昭没什么本事不说,上点刑就装死,果然只有嘴巴最硬。” 宇文信神色漠然的从谢昭脸上略过,曼声道: “行了,那就先卸刑具吧。” 既然她的同伙已经带着“黄金台”逃了,那么这人他们留着就还有用。 ——诱饵的用处。 说不定,掐着这么一个活口,还能将那两个漏网之鱼钓上钩也说不定。 刑手不敢多话,连忙上前单膝跪地,小心的将少女足下的钢针一一取下。 这个过程,其实原本也应是痛极了的,而且十分的消耗时间。 但是少女除了偶尔神经性微微抽动一下之外,整个无声无息的几乎像是个死人。 刑手见到她这个反应,心里微微叹气。 他知道,这人此时定然已经虚弱到对痛觉都无力多作反应了。 一炷香后,谢昭垂落在地的双足总算没有方才那么骇人了。 但是她的双脚脚指甲,几乎都被牛毛长的钢针掀开脱落,脚心脚背上也满布血红的针孔,看起来着实凄惨了些。 宇文伊见自己气个半死,她却安然“好睡”,如何能忍得下这口闲气? 当即从一旁表面一层都结了冰的冰水桶中,舀出一瓢冰水泼在谢昭的脸上。 “我大哥跟前,你倒是还敢好睡?” 宇文信淡淡瞥了他一眼,不过倒也没有阻止。 只是道:“何必呢,即便你再多泼上几瓢水,她今日怕也醒不过来。我先前的那一掌,就够她消受。” 宇文伊不信邪,他又连连舀出几瓢带着冰碴子的冷水一瓢接着一瓢的泼在谢昭脸上。 果然,这人是一点反应都没有,还真不像装的。 冷水顺着她莹白的下巴,流淌到纤细的无力垂落的脖颈中,然后又顺着脖颈流入那几乎被水打透了的领口中。 谢昭里面穿的本是东临城弟子的衣衫。 宇文信本一脸冷漠的看着,下一秒却突然神色大变。 东临城地处中州,衣衫制式轻薄,此时被冷水打透后居然隐约有些微透,以至于少女隐藏在衣衫下,锁骨之上似乎有什么印记,居然若隐若现! 宇文信上前一步,当即一把掀开谢昭的领口。 果然! 他居然在少女的脖颈下方、锁骨之上处,赫然发现一朵神迹般开到盛极的金色昙花纹身! 宇文信豁然松手。 他下意识将她的领口快速掩了回去,然后仓皇中接连退后两大步! “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宇文伊吓了一跳。 他连忙上前扶住兄长,疑惑的追问。 方才宇文信掀开谢昭的领口又再度合上的速度其实极快,一切只在转瞬之间。 再加上他身躯高大,将面前的少女挡了个严严实实,以至于除了他本人外,居然再无一人看到方才谢昭衣领下那朵灿烂夺目的金色昙花。 宇文信却没有回答。 他咬牙切齿,面目扭曲。 下一刻,一脸不可思议的盯着面前少女那张丑陋的令人感到不适的“青黑胎记”。 好半晌,才终于费力的从牙缝里蹦出了一句话: “这人.暂且不必审了。避开人,立刻送到内院我的房间去。” 在场的宇文部刑堂的刑手们面面相觑。 宇文伊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或是出现了幻觉。 他诧异道:“什、什么?不审了?大哥,这是为何。” 送到哪里? 内院? 还是他大哥的寝居卧房? 他大哥一向喜欢安静,他的寝居院落,那可是连他阿嫂九薇公主都不许随便出入的! 把这个丑丫头送到那里做什么? “你哪来那么多废话?” 宇文信的语气阴晴不定,喜怒难辨。 “——现在,立刻,马上。” 他想了想,转头看向弟弟和周围的刑手,咬牙从喉咙里蹦出了一句叮嘱: “记住,此事不必让郡主和九薇公主知晓。 此间诸人,若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别怪我手下无情。” 第169章 宇文信的困惑 直到宇文信屏退了自己内院寝居中伺候的所有下人,这才敢稍微泄露出一丝自己最为真实的情绪。 他皱眉定定看着躺在床榻上,呼吸吐纳声几近于无的少女,眼底神色波涛翻涌,心中宛如惊涛骇浪澎湃震天。 心底更多的则是.不敢置信? 这怎么可能? 这一切根本完全不合乎常理! 这女子.年龄看起来倒是还算对得上。 若是忽视她此时面上那大片的扭曲凸起的“胎记”,眉眼间云淡风轻、清丽绝尘的风韵倒也依稀有几分过去的影子。 加上先前她手中居然还有路伤雀那柄被他视若珍宝、旁人看上一眼都不许的“黄金台”. 本来看上去毫不相关的两人,这般细细思量之下,居然令宇文信生出一种荒唐又恐怖的神似!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 她的内力呢? 她怎么可能是如今这幅区区金遥玄境,如此不中用的模样? 又怎么可能会跟着两个初入江湖、籍籍无名的憨瓜小子,跑到北朝京都广陵城来的? 若不是方才他发现了那枚神台宫的昙花“神迹”,他本也是绝对想都不会往这个方向去想! 宇文信迟疑了一瞬。 他犹豫片刻,还是伸出手来。 其实方才,他就已经命院中伺候的侍女,替那少女褪下那身染血后又被冰水淋湿后惨不忍睹的中州服饰,换上了府中内院里一套广陵城北地女子制式的衣衫。 但是当他的掌心靠近谢昭颈旁的领口时,宇文信却下意识微微停顿了一瞬,似乎觉得这样有些不妥。 那位一向眼高于顶、我行我素、独断专行、尤其是面对女子——即便是邯雍公主之尊的发妻拓跋九薇时亦不知敬重为何物的“孤狼剑仙”,居然犹豫了! 然而几息过后,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深深皱着眉,动手轻轻掀开了谢昭一角领口,旋即猝然放手,整个人再一次僵住了一般。 宇文信终于再次确认了那枚金色昙花的存在。 没错了! 就是这个印记,他绝对没有认错! 相传天下第一门派,那个传说中神乎其神的神台宫的历任神女身上,都有一处金色昙花纹身。 据说那“纹身”乃是星辰与天神的赐福,是每一任神女天权神授之时,便突然出现在她们身上的,堪称是神台宫一大“神迹”。 原本宇文信是从来不信那些江湖中传的风言风语、神神鬼鬼的传闻的,直到五年前他与“千岁剑仙”酣战一场。 那日,他的剑锋以极其刁钻的方式拼尽全力,冲着“千岁剑仙”符景词脖颈要害攻去,结果却被她以一种近乎不可能的精妙身法避开。 ——他苦心钻研堪称杀招的那惊天一剑,最终只划开了“千岁剑仙”脖颈下方的一片衣领。 也正是那时,他才第一次看到了那个传说中的神女身上的“神迹”. ——一朵散发着淡金色柔和光芒的、绝非人力可纹绣而出的金色昙花。 可惜,那朵散发金光的昙花一闪即逝,转瞬便又消失不见了! 当时他下意识问了一句,本以为“千岁剑仙”并不会回答,谁知道她居然不甚在意的真的答了。 符景词似乎觉得这个没什么好隐瞒的,于是笑答,说那个印记只有在她蓄力发功、或是体温极高时才会出现,平日一般是不会显现的。 宇文信想起故往,皱眉用手指轻轻触了触谢昭的额头。 果然如此,她正在发高烧,所以体温很高。 高烧之下,方才又被宇文伊的冰水一激,冷热交替下这枚代表了神台宫“神女神迹”的金光昙花才会乍然现世 而她先前那身中州制式的白色衣衫在被冰水浸透后变得有些许透明,这才引起了他的注意。 难道她真的是“千岁剑仙”? ——“海天一阁”中与之对视,如此似曾相识的感觉 少女言谈举止间熟稔中的不居下风 虽无内力加持,但那柄“黄金台”扶病体出鞘的瞬间,刹那光华万丈的“河图剑术”. 尽管种种迹象都表明他的猜测兴许就是对的,但宇文信还是下意识微微摇头,想要否定自己的判断。 今日的所有事在他脑海中翻腾滚动,逐渐清晰连成一条线,却又由不得他不信! 他不可置信的喃喃: “千岁.剑仙。” “.真的是你?”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宇文信目光从上到下,从头到脚的自塌上人身上扫过。 最终,他眉峰紧皱落在她那双惨到脚趾盖都被钢针掀开脱落的脚上。 他有些不解的心想:她到底是在做什么? 在这个除了他们二人之外再无第三人的寝居中,宇文信面露迷茫困惑之色。 难道,这也是南朝天宸的阴谋诡计? 难道,他们居然如此豁出血本,让堂堂天宸长公主符景词以身为饵,借此来构陷他们北朝邯雍残害天宸皇室? 难道,堂堂祗仙玄境的绝世高手,居然会把自己搞到如今这番凄凄惨惨的田地? 这也不至于吧? 宇文信果断摇头。 “千岁剑仙”符景词,绝不是行事如此荒唐极端之人! 当年南朝天宸先帝威帝在位时,和北朝邯雍的议和通商,本就是天宸公主符景词一力促之。 ——哪怕后来她问鼎了祗仙人境,一己之力压下不二城,成为当世第一个踏入祗仙境的剑仙,她亦没有仗势欺人以武力强压撕毁两国和平协议。 所以这又是闹得哪一出儿? 宇文信是真的糊涂了。 沉默良久,他终归还是上前一步,将昏沉中任人摆布的谢昭扶起,然后将自己的掌心抵在她背后,缓缓输入一股内力护住她的心脉。 可越是探查她的身体状况,宇文信越是觉得这事儿简直离谱至极! 下午他在“海天一阁”与这人乍见之下,觉得这人虽然看上去境界不高,但却生机勃勃的,眼底狡黠灵动,一肚子小心思,说话也不老实的很。 可是直到如今他将自己的内力引入她体内,细探之下才发现,她身体的状况实在糟糕. 经脉七零八落,似连似断,内腑薄弱,如同天生弱症的体虚之人。 丹田看似无恙,实则诡谲的紧紧闭合,以至于他的内力也只能在其经脉中稍作游走,根本无法深入她的丹田气海,与她自己本来的内息相融贯通。 ——这绝不是下午地牢之中断断两个时辰“牛毛针”刑囚所致,而是本就有旧伤痼疾! 以至于,宇文信此时甚至都不敢将太多的内力过给她,生怕一个内力过猛,将她本就岌岌可危的脉络,冲击的更加一塌糊涂。 若是做戏布局,那符景词可真是太下得去成本了罢? 这几乎是能将她自己玩死的“局”。 不论是以“千岁剑仙”的武道境界、在南朝天宸庙堂和江湖中的声望地位,她若没有失心疯,断然都不会如此想不开罢? 不过 宇文信皱眉,不论“千岁剑仙”出现于此,到底是不是南朝的阴谋诡计。 这人总归是一代剑道宗师,不能真的死在他们邯雍! 宇文信心中错综复杂,他情绪难辨的看着面前的少女。 这也太他娘的闹心了罢! 堪称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棘手! 第170章 清醒 谢昭昏昏沉沉之中听不到外界的声音。 她依稀觉得自己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只如同断了线的木偶,根本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甚至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但是她的脑海中却又片刻不得安宁,翻江倒海的想起了许多自己许久不曾回忆起的旧事。 梦中的她,忆起了许多当年自己初次来到北朝邯雍的经历。 只不过那梦中的片段断断续续,杂乱无章,甚至前后出现的时间线都是混乱不堪的。 就像是散了花的戏本子,逐一被抽出几页让台下的看客一赏,却又让人抓不清首尾。 断断续续,顺序杂乱。 梦中的谢昭,就像是一个无知无觉的旁观者,冷眼看着那一页页话本不断翻开再闭合。 她时而看到雪山中一片皑皑,一个形貌如同普通文士的青年,仗剑落于巨石之上,语气和善又温和的看着他面前的少女—— “不知神台宫神女大人跋涉千里来到我不二城,所为何事?” 时而又见到一个十几岁身着不二城弟子服饰的少年,皱着小小的眉峰不可思议追问—— “真的吗?你姨母居然这么凶?嫌贫爱富,好生不讲情面!” 时而看到先前那一身落拓的青年城主认真对面前的小姑娘点头,郑重其事的许下承诺—— “等到殿下的‘山河日月剑’名动天下那日,薛某愿赠殿下不二城百年佳酿,敬以贺之。” 时而又看到了一个豆蔻少女抱着双臂,面对身前比她高出两个头的强壮男子却毫无惧色,还十分欠揍的小声嘀咕了一句—— “这又有什么难猜的?除了薛城主的那位师兄、副城主宇文信外,应该也没有其他可能了吧?.我又不是傻子。” 而她对面那个一脸怒容、却只能隐忍不发的男人则是冷着脸,一字一句从牙缝里,咬牙切齿的蹦出了三个字来! ——“符、景、词!” 符.景.词? 谁是符景词? 这是谁的名字? 这名字为何如此熟悉? 谢昭梦中稀里糊涂的,仿佛在看一场醉里看花、水中望月的皮影戏。 她隔着幕布朦朦胧胧的看,不仅是那些被她搁置许久的过往,还有她全面崩盘的万千思绪。 梦中的画面撕扯牵绊,似乎无数人的声音在她的脑海里喋喋不休的念着,将她记忆中的画面拉扯向更远更远的旧日—— 一位年轻貌美、摇曳多姿的宫妃,似笑非笑的看着两岁大小、刚刚记事不久的一双稚童,嘴里的话温婉娇媚,却又隐约带着一种莫名的恶意。 “听闻太子和公主乃是天降祥瑞,只不过民间有一种说法,据说双生子福祸相背。 只是不知太子和公主姐弟之中,哪个是福,哪个又是……哎呦,瞧瞧嫔妾在说胡话呢,小太子怎么哭了?” …… 年迈的宫人一脸为难,连哄带求的从不及大人膝盖高的小女孩手中,最后还是狠心夺走她手中握紧的一支小小拨浪鼓。 “千岁,您可是国师大人以窥天术算得的贵人,您不是寻常的三岁稚童。 这些小玩意儿不是千岁殿下玩的,若是被陛下看到了,老奴岂还有命在?您就当可怜可怜奴才们。” …… 时而灵堂昏暗,一个小小的少女跪在一座祠堂中,面露沉痛一言不发的跪拜着眼前的三个灵牌。 一个几乎一夜之间苍老得不像样子的老人家顶着那头雪白的发,沧桑悲痛的对只有八岁的女孩说: “殿下,三位谢将军相继离世,老臣不过只是失去三子,但是我天宸边境却痛失三员虎将! 如今情势危急,不仅是浔阳谢家,放眼整个南朝庙堂之上,年轻一代武将已无天生勇武之辈。北朝邯雍本就势强,更有天下第一剑派‘剑仙冢’不二城如虎添翼,我朝边境已如危卵。 尽管殿下尚且年幼,但如今这千斤重担……只怕还是终有一日,即将落在您的肩上。” 灵堂中,小小的女孩单薄的身躯似乎一震。 尽管她的武道天赋再高、亦或是再早慧,毕竟也只是一个八岁的少女。 原来那压在“谢氏三杰”三位舅舅身上的无数边关将士和百姓的生死重担,陡然间倾斜到她肩上,她也会无措。 她似乎是在提问,又仿佛是在自语: “边关局势……为何会突然恶化至于此。” 老人叹气道:“殿下,如今南北局势一触即发,十几二十年来那些看不见的看得见的阴谋阳谋你来我往如同利刃加颈防不胜防,边境百姓早已苦不堪言,且水深火热多年! 南朝急切需要一位威震天下的人中英杰,才能震慑四境之中蠢蠢欲动的恶意!才能振奋南朝百姓的人心! ——所以您不能退,一步都不行!答应外祖父,您能做到!” 小小的少女在三位舅舅的灵位前沉默良久,再开口时语气坚定,但眼底却难掩悲哀,她轻轻道: “外祖父,我答应您,一定会成为一代人杰,让北朝胡马再不敢随意南下杀烧抢掠! 这不止是为三位为国捐躯的舅舅们、为朝中的父皇和母后,也是为了无数前仆后继守土忘死的将士们,为了那些数百年来在北朝兵马南下掠夺惊惧下,惶惶不可终日的数十万边境百姓。 ——终有一日,我会终结南朝边境百姓如北人犬雉般的噩梦。” 梦中记忆中那位慈祥的老人含笑,笑中又隐隐含悲。 似乎也有那么一瞬间的不忍心,同情他面前这个不过垂髫之龄的女孩儿。 “殿下,您……一定可以的!老臣知道,以您的天赋,您一定可以做到!” 小女孩却缓缓垂头,面相祠堂中无数忠义之士的灵位郑重埋下头颅。 她的脖颈明明如此纤瘦,却始终挺直一身根骨,不敢让自己泄露出片刻的脆弱彷徨。 女孩儿最终道:“这世道乱了太久,无辜百姓的鲜血……在琅琊关倾撒得已经足够多了。 上柱国,我会照顾好南朝的黎民万千。 浔阳谢氏世代忠君体国、拱卫边关的无双风骨,绝不会断折在这一代。” …… 这些画面都是什么? 谢昭那个一贯让她引以为傲的脑子,好像也开始逐渐混沌,不甚清明了起来。 符景词. 景词 千岁…… 上柱国…… ……是谁? 他们都是谁? 昏睡中的谢昭微微蹙眉。 不对……这好像好像是.是她的名字? 她叫符景词? 她是符景词? 谢昭心中陡然一空! 像是一脚踏空,从半空中踩空! ——下一刻,突然间! 梦中的谢昭整个人居然真的好像一脚失足、从那万丈悬崖峭壁上笔直坠落,猝然惊醒过来! 她微微眯着眼急促的轻轻喘气,额头上满是虚汗。 她的手指尖情难自禁的颤抖不止,但一时之间却没有力气坐起身来。 下一刻,一个带着北朝口音的男子声音,在她身侧不远处突然淡淡响起: “醒了?” 谢昭微怔。 她有些失焦的视线缓缓投向那个大刀阔斧、坐姿霸气的端坐在床榻旁檀木太师椅上的男人,旋即猛然想起失去意识前的种种,先前那分崩离析的神志,也在转瞬之间回了笼。 谢昭强撑精神勉力一笑,逐渐清晰的目光不动声色略过房间内的陈设装饰,然后不甚在意的轻声玩笑道: “哦,原来是世子殿下回来了。 不过,怎么这间‘牢房’与先前的那间居然不大一样,如此倒是让在下有些惶恐不安了。” 房间内奢华大气,不论是器具用材,还是摆件的名贵,无疑不彰显着此间寝居的主人身份地位之不凡。 甚至窗台上还摆放着这个季节的北地绝不会有的艳丽花卉。 很显然,这是此间主人斥巨资从西南引进的昂贵花种,并在暖阁中被花奴们每日静心养护才能长成的千金娇花。 这里横看竖看,这可都不像是关押犯人贼子的地方。 宇文信轻轻笑笑,一时之间倒是也不忙着拆穿她,就这么一脸沉静默默看着她做戏。 这人昏迷了整整一日一夜,如此漫长的时间里,足以让“孤狼剑仙”消化掉此情此景下见到如此狼狈的“千岁剑仙”的震惊错愕。 他有些好奇,想看她究竟还能编出多么离谱的话来。 “.‘谢女侠’?” 宇文信神色玩味的牵起唇峰,语气中说不清是调侃亦或是问罪,他淡淡道: “本世子记得,我那被你们蒙骗多日耍的团团转的父王和弟妹,便是如此这般称呼阁下的吧?” 谢昭展颜一笑,心里或多或少有些不自在。 此时此刻,宇文信衣着整齐的端正坐着,而她却穿着一身北朝女子的寝服躺在塌上。 她倒不是害羞或难为情,谢昭的性情不拘小节,也从来不是那种在乎虚礼之人。 她尴尬的是目前二人一坐一躺、一高一矮,面前男人在“地理位置”上占领绝对的高地和优势,如此居高临下的垂着眼眸定睛看她,给了谢昭一种微妙的、自己处于下风的错觉。 不过,或许这也算不上错觉 以她今时今日的武功,面对宇文信这个祗仙人境的“孤狼剑仙”,她也属实算是落于下风,这也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 但是输人可以,不能输阵。 她这般抽了骨头似得摊在塌上,可是实在太过难看了些。 谢昭手掌下暗中施力,想要坐起身来——至少人与人的对话,总该在平行对视中进行的不是? 她微微发力,然后下一刻.果不其然的失败了。 起不来! 根本就起不来好吗? 她脸上一派云淡风轻,袖子下的手腕却抖得像个重症偏瘫,心里一阵翻滚扭曲,好生的不自在! 救大命! 要她说,还不如像之前那样将她吊起来,好歹那时的她居高临下,气势上不输于人。 也不知怎么的,面对的宇文信此时那副奇奇怪怪、若有所思的专注注视,居然让谢昭觉得心里发虚、没底起来。 这简直比先前他们在“海天一阁”时,他那一脸凶狠残暴下、恨不得撕了她们的表情更加骇人。 谢昭决定继续装疯卖傻,既然宇文信没有在“海天一阁”当场就杀了她,那么想来还是想要留下一个活口来问话的。 看来他还真如宇文佳先前所言,在剑道上遇到了瓶颈,所以才对“河图剑术”有那么几分兴趣。 第171章 你来我往 想到此节,于是谢昭轻轻咳了两声,全盘接下了“孤狼剑仙”的讥讽之言,不过眼底带笑回敬道: “不敢当,不敢当。都是刑亲王和二小王他们太过客气了。” “是吗?” 宇文信淡淡道:“本世子还不知道,‘谢女侠’的名讳是什么。” 名讳? 谢昭微顿,那自然是不能说的了——即便是“谢昭”这个假名。 遥想她当年在堃岭雪山悟道磨砺剑意时,用来糊弄那几个不二城小弟子们的化名,好巧不巧正是“谢昭”。 其实“谢昭”这个名字,她也只是在自己十三岁来北朝邯雍不二城练剑的那年,用上过这么一次。 当时还是用来编故事假装落难“小表妹”时,糊弄那几个不二城半大孩子似的小弟子的,旁人一概不知。 虽然宇文信兴许也是并不知道“谢昭”这个化名的,但是为了避免横生事端,她决定还是保险起见不说为妙。 谢昭假笑一声,声音还有些嘶哑。 “曲曲贱名,不足挂齿。” 宇文信不置可否的笑笑,居然很好脾气的道:“哦,是这样啊。” 宇文信这番不动声色的“善解人意”,实在惊人的反常,谢昭反而心里突然有些警惕了。 这人不太对劲啊。 “孤狼剑仙”一惯性情严苛,脾气暴躁,向来眼里不容沙。 她如此这般没什么诚意的敷衍,以“孤狼剑仙”的骄傲和不容人,怎么会如此温声和气的说话。 谢昭有些不确定,于是不说话了。 她阖目思忖一瞬,下一刻又睁开了眼。 不应该。 她在“海天一阁”中确实用了“河图剑术”中的一招,但是那却是十分常见的一招剑式。 用宇文信先前自己的话说,就是谢家子弟大多会用的最为基本的剑招。 除此之外,在宇文信面前她自认为还是十分警觉的。 尤其是独属于“千岁剑仙”符景词的独门剑法、心法和轻功,那是一丝一毫都不曾泄露过。 既然如此,宇文信何故如此奇怪反常? 谢昭清醒了这么片刻,似乎终于重新找回了一丝掌控自己手脚主动权的力气。 她抖着手再次尝试撑起上半身,这次倒是成功了。 不过下一秒,她却猛然弓腰弯下上半身,将方才因为平躺而始终卡在喉咙里的血块吐在了床榻旁的地砖上。 “.抱歉,弄脏了世子殿下的寝居。” 宇文信挑眉。 “你如何知道这是本世子的房间?” 谢昭抬手抹去下巴上刚刚渐上的湿润血痕,然后轻轻抬了抬下巴,示意宇文信看向自己的身后。 “世子身后那面墙上的手绘山河图,落款处正是您的名字和名章。 世子殿下尚武厌文,想来留下的画作并不多,除了您自己的寝居外,别处应该也不会再悬挂了。” 宇文信冷笑一声。 “你倒是诡谲乖张。落得如此境地,居然还能知微见著,心细如尘。” 谢昭闻言失笑。 “世子谬赞,我们这些跑江湖的下九流,本就本领稀松、武功低微,若是再没有一些眼力见儿,那可如何还混得下去。” 宇文信不动声色的看了她一眼,道: “哦?眼力见儿.‘谢女侠’既是有眼力见儿之人,为何还敢来我们宇文部行骗? 本世子一时之间倒是不知,你们究竟是胆气包天,还是果真——艺高人胆大?” 他在“艺高人胆大”几字上加重了语气,眼神隐鹜的盯紧表情无懈可击的少女。 谢昭连忙摇头否认。 不过刚摇了两下,她就发现险些将自己摇的头晕目眩,于是连忙止住作死的动作,抬起手下意识按住了自己跳痛的太阳穴。 谢昭缓缓吐了口气,声音微弱道: “岂敢啊!” 她终于缓过那阵子眩晕,一脸真诚的抬眼道: “世子,实不相瞒,我们三人不过是行走江湖、四处打打秋风罢了。 其实本也没什么本事,何谈‘艺高人胆大’,不过就是仗着有几分小聪明,混口饭吃。” 她还像模像样的叹了口气。 “世子身份高贵,自然不知道这年头,大家在外面混口饭吃也都是很不容易的。 您别看我那位同伴是圣王人境,其实他的身世也是很可怜的。 那一身武道境界乃是被歹人用秘药生生吊到了这么高,但却是饮鸩止渴、年寿难永。” 说到这里,谢昭悄咪咪的将藏在被子下的左手食指和中指打了一个交叉,心里默念:神佛莫怪,神佛莫怪!她那可都是胡说的,可当不得真!凌或必然长命百岁,万事顺遂! 她一脸赤诚道:“所以,我们之所以假冒身份、假扮作贵客混迹在达官显贵的家中,也不过是想找些滋补身体的药物救我那同伴一命。 ——我们绝对没有别的什么图谋,至于对宇文部有什么阴谋算计、那更是想都不敢想了。” 宇文信瞥了她一眼。 “你觉得自己的这套说辞,本世子应该相信吗?” 谢昭微叹,道:“世子,您是真的多虑了。” 宇文信嗤笑一声:“是吗?所以,你先前在‘海天一阁’中拿出来的那柄‘黄金台’,自然也是假的了?” 谢昭正色道:“那是自然了。‘黄金台’是何物?那可是半步虚空天境的高手路伤雀的佩剑,又岂会落入我们这些初入江湖之人手中? 正因为我手中那把‘黄金台’本就是假货,所以才不敢给世子验剑。 心虚之下,难免狗胆包天慌了神,这才斗胆出剑冒犯了世子殿下。” 宇文信理了理自己的衣摆,牵起眼风,凉凉看着她。 “哦,那剑既是假货,为何最后你却还要奋力将它丢给‘同伴’?失了兵器,就不怕自己死的更快?” 他似笑非笑道:“本世子还以为,那剑真有什么了不得的名堂或玄妙之处。” 谢昭苦着脸道:“剑虽是假的,但是为了锻造外形如此逼真的假货,我们亦是费了很大功夫的,还花费了许多银两。 我本就是守财奴,担心世子殿下一验之下发现它是假的,怒气之下断了这剑。 于是情急之下.就头脑一热,着急将它掷了出去。” (本章完) 第172章 高手“过招” “呵呵。” 宇文信低沉的笑了笑,然后缓缓摇头,几乎都有些佩服起她这信口开河的本事来了。 “‘谢女侠’的口舌之利,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这才刚刚从鬼门关转了一圈清醒过来,张嘴便又能夸夸其谈自圆其说。 不过,既然本世子并未亲自验过那剑真伪,这话里话外,自然是随‘谢女侠’任意信口开河了。” 谢昭瞠目结舌的看着他,满脸都是一副他在无理取闹,但是她却又不敢得罪的无辜表情。 “世子殿下,贵部的‘牛毛针’不是都在在下身上一一试过了吗? 您看我的脚,我不过一介上不得台面的金遥境江湖末流,重刑之下句句为真,又怎会有假话。” 宇文信心里冷笑。 心想:瞅瞅,瞅瞅,这人装得有多像? 若不是他先前在她体温高热、衣衫半透时,亲眼看到了那枚闪现的金色昙花,恐怕也会被她这神乎其神的演技骗了过去。 宇文信心底油然升起一股荒谬之感. ——这人当年究竟是凭借什么问道武道之巅,祗仙之境的? 难道就凭她那信口雌黄、无中生有、鬼话连篇的巧言令色,最终成功悟道踏破祗仙的? 宇文信几乎要被面前之人气笑了。 他本就是不善掩饰、也不屑于掩饰自己的性情的人,能“装”到此时已是他的极限。 他算是看明白了,哪怕自己假作并未看出这人的身份,这位“谢女侠”口中也是断然套不出一句实话的。 既然左右也套不出什么话来,他自觉也无须再与她虚与委蛇。 “没错,上不得台面的金遥境江湖末流在重刑之下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吗.” 宇文信冷笑一声,目光如炬,定定落在少女的脸上。 “若是有人扮猪吃虎,老谋深算,那自然是骨头硬、嘴更硬,吃得下这万般苦头的。我说的没错吧,千岁剑仙?” 谢昭静了一瞬。 下一刻,她轻叹了口气,唇角牵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果然啊。 其实方才她观宇文信的举止神情,心中就已隐约有所察觉了,只是没死心的再次挣扎试探看看他究竟知道了多少。 她感官迟钝的感受到了衣衫上微微的汗湿潮气,然后后知后觉的“唔”了一声,旋即垂头淡淡摇头笑了笑。 想来先前她昏迷之中应该流过不少汗,原来如此。 谢昭了然,也不再装傻。 她声音淡淡,语气却是肯定的。 “所以,世子是看到了我颈下发功或发热时才有的金色昙花印记。” 宇文信没有说话,仍是一脸探究的看着她。 他此时的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 谢昭微微歪着头,也看着他,又问:“不知我颈下的金昙印记,还有谁看过了?” 她总要先知道自己究竟暴露在多少人面前,才能推断出后续大概会给她带来多少麻烦。 这回,宇文信没再沉默。 他挑了挑浓眉,语气听不出喜怒。 “除我之外,再无第二人。” 谢昭这才笑了,颇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唔,看来关于我的身份不应被更多人知晓的这点上,‘孤狼剑仙’与我倒是意见一致,英雄所见略同啊。” “符景词。” 宇文信耐心近乎用尽,沉声叫出了她的名字。 他懒得再与她打什么太极,单刀直入,冷然问道: “你的身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而你隐姓埋名潜藏在北朝邯雍,到底意欲何为?” 啧。 又来了。 宇文信果然与她记忆中的那个“孤狼剑仙”一般无二,尽管五年未见,他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他这人啊,怎么活了这么大的一把年纪,还是性情如此执拗、还爱犯轴呢? 这不,这话题从昨日的“海天一阁”逼问到了九薇公主府的地牢里,如今又从地牢中转到了宇文信的寝居。 ——如此兜兜转转、问来问去的绕上一大圈,居然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谢昭其实最怕与这种性情固执又执拗的人对话,因为这种人实在太难忽悠了! 遇到这种人,不论她如何巧舌如簧或是思维发散,他们都会坚定不移的一根筋牢牢钉在自己的那个“点”上,不会被她三言两语便发散转移了视线和原本的重点。 好消息是,这种丝毫不会被外力左右引导的人,其实并不多见。 坏消息则是,怎么这种人,偏偏就每每都会被谢昭给遇到呢? 宇文信如是,南墟如是,漆雕拓野如是,薛坤宇如是,就连如今与她一同行走江湖的凌或亦如是. 谢昭扶额。 她肯定是不会如实交代自己是来查宇文部十几年前,有没有派出密探细作潜入昭歌、劫持了“韶光锏仙”冷寒烟的幼子,还胁迫她与自己的同袍背道一战之事的。 若是真说了,只怕即便当年凌或生母之事的内情当真与宇文部有关,他们日后也别想再查出什么究竟。 那不就坑苦了凌或? 她自认为自己跟宇文信完全不太熟好吗? 若是硬要说他们之间有什么交情,那也只是打过架的交情而已,这又算得上什么交情? 她可不傻。 不过很显然,宇文信虽然头脑简单、行事直白,但是他也是不傻的。 这世道,没有哪个真傻子能堪破祗仙境,成为武道之境的大能! 于是,她半真半假的无奈道:“其实是这样我呢,就是行走江湖玩耍时遇到了两个小朋友,觉得他们蛮有趣,于是便跟着他们一路走到现在,糊弄糊弄傻小子罢了。 他们二人,也确实只是寻常江湖小辈儿,并不知晓我的真实身份。” 谢昭的意思换句话说,不外乎就是—— “孤狼剑仙”您可是江湖之中赫赫有名的绝世高手,当代剑仙,也犯不上跟这两个小辈儿计较吧? 莫不如大人有大量,日后江湖再见,就放过他们一马。 宇文信微微挑眉。 虽然凌或和韩长生都比谢昭年长,但是她此时口中称呼他们为“小朋友”和“小辈儿”,宇文信却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本章完) 第173章 自圆其说 在武道之路和江湖地位上,那两个愣头青少年郎在他们这些祗仙境的绝世高手跟前,不就是不足挂齿的无能“小辈儿”吗。 只不过. 宇文信掸了掸衣袖,冷冷瞥了她一眼,道: “‘千岁剑仙’,你这话说得似乎不太老实吧?行走江湖玩耍.你真当本世子是三岁孩子了吗?剑仙自己觉得,这个谎话编的可还合理吗?” 谢昭失笑。 “世子啊,在下实在不知,‘行走江湖玩耍’这事放在鄙人身上有什么不合常理。 我六岁时刚会跑马,便已不再被拘于天宸深宫和神台宫中。 你该不会忘记了,我们二人最初是怎么认识的吧? 若不是我素来喜欢四海八方的瞎走动,又怎么会在堃岭雪山遇到了世子?” 宇文信沉默一瞬,但还是没有完全被她带歪。 他道:“‘千岁剑仙’行走江湖,这自然不奇怪,但是”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面前笑意盈盈,却脸色惨白的少女,然后一字一句道: “行走江湖行走到自己经脉虚浮、丹田无力、境界一落千丈,那就十分的奇怪了。” 谢昭闻言叹了口气,道:“世子,您不觉得您闲事管的多少有点宽了吗?在下为何境界大跌本就是自己的私事,与旁人无关。 更何况我思来想去,你我之间过去应该也没什么过深的交情或过节,即是如此世子又何必揪着我不放?” 宇文信冷冷一笑,道:“也罢,你究竟是如何变成如今这副废物模样,确实于本世子而言无关紧要,本世子可以不再过问。 不过,你又如何解释自己冒名东临城弟子,潜入宇文部蒙骗我王帐亲贵之事?这事,总该与本世子关系匪浅了吧?” 谢昭觉得有些冷。 她微微打了个寒噤,旋即伸手拽了拽方才因急迫弯腰呕出血块时,不慎滑落到膝盖上的锦被,又将那床被子重新压回身上。 然后蹙眉心想:怎么感觉……有点虚呢? 谢昭不经意抬头,看到宇文信居然还在一动不动的看着她,便有些尴尬的笑了笑。 啧,别急啊,等她这就编给他听! 不过,北地是真的冷。 当然了,兴许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她如今确实如宇文信所说那般,不中用的活似一个废物。 她静默一瞬,缓缓道:“这事其实就说来话长,前些日子我跟着那两个少年人跑江湖时,正好途径路过中州。 世子必然知道,东临城便在中州,我曾与‘劈月刀仙’有故。既然路过,那自然是要去看看老朋友的。” 她直视着宇文信严肃探究的目光,偏过头轻笑一声,一脸坦诚的继续说道: “这不,于是我便去了一趟东临城,与漆雕拓野叙叙旧,见上了一面。 谁知这不聊不知道,一聊吓一跳——闲谈之时无意中才听他说起,原来他与‘孤狼剑仙’您沾亲带故,也算是亲戚呢。 我遂突发奇想,突然忆起当年来到北地的风光。想到如今转眼经年已过,又逢北地秋冬落雪时节,若是故地重游,倒也别有一番雅趣。 你是知道的,我少时便是个闲不住的人,一向喜欢天涯海角四处走走。这不,便动了从中州瑞安转道来北朝邯雍故地重游的雅兴。 不过,因为此行还带着两个初出茅庐的小朋友,所以为了路上方便,也少些麻烦事,便在离开东临城时,向‘劈月刀仙’漆雕拓野借了一块他们部落的令牌。这样路上若是遇到什么难事,也能方便便宜行事。 ——当然了,之后隐瞒身份化名做客于贵部,确实是在下失礼于人了。 不过,这也并非是在下故意藏头露尾、假借他人之名行骗。只是世子知道,我的身份毕竟特殊,在邯雍行走,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谢昭眨了眨眼,满脸真挚,主打一个童叟无欺。 宇文信凉凉一笑,一言未发静静看着她的双眼,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不信。 “世子殿下,先前虽有隐瞒,但这应该也算不上什么太大的罪过吧?” 可能是她先前在“海天一阁”妄动丹田中的内息真气,导致被“悲花伤月”反噬后呕血不止、反而逼出了几分先前被她刻意引入面部肌理中的残毒。 以至于这会儿,谢昭脸上那块“青黑胎记”的面积居然也缩小了一点。 宇文信一愣,暗暗细看之下这才发现,符景词先前脸上那块青黑色的“胎记”,不仅面积小了一些,似乎就连颜色也似乎变淡了不少,甚至连表面凸起的肌络也平整了些许。 如此这般乍一入眼,倒也没先前看来那般,丑到让人心惊肉跳、疾首蹙额了。 看她这样子,她自己还没意识到? 少女转瞬之间便脱口而出的这番借口说辞,听起来堪称合情合理、信手拈来、天衣无缝。 即便宇文信心中还是有些存疑,但是一时之间也并没有发现什么漏洞。 谢昭怕他不信,还补充一句: “如若不信,您不妨去问问佳郡主。我们这些天来在贵部可是老实的不行,除了第一日依照礼数拜会过贵部的大亲王和刑亲王外,其余时间都在草场里放马欣赏风景,半步不曾靠近宇文部的王帐和机密之所。 啊……除了有一次,承蒙郡主相邀,盛情难却之下,方才去过一趟贵部的大集市外,根本没有离开过自己的营帐。 这段时日我们三人进出皆有宇文部侍女奴仆为证,世子一问便知,半点做不得假。” 谢昭心想:谢天谢地,这不是巧了吗? 他们先前根本没来得及动作,所以不论宇文信过后如此暗中察访,都只能证明她方才所言句句属实。 要不怎么说,急智来了,真是挡也挡不住呢。 看样子宇文信似乎是信了,他眼神中的锋芒也终于微微收敛了几分,但是嘴上的话却也不算太客气。 “让本世子去问佳儿?符景词,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好歹你在她跟前也是位江湖上的前辈,戏耍蒙骗一个未出茅庐的江湖小辈儿就不脸红吗? 我今日可都听我二弟说了,你们一行三人将我妹妹骗的团团转,至今她还被你们蒙在鼓里。 这才不过与你们两日不见,便日日命令部落中的侍从四处去广陵城中打听你们进城后落脚在了哪里。” 他目光一冷,看着谢昭的视线带着一丝审视,然后缓缓道: “听闻就是先前‘海天一阁’中那个来路不明的圣王境小子,将我妹妹勾引得神魂颠倒吧?” “.嘶,世子这是什么话?” 谢昭这两天先是与宇文信动了手,被毒气反噬,又在宇文伊手下走过了一遭苦刑,确实有些体虚气短。 她本来正在抬手按住自己隐隐作痛的心脉,此时听了宇文信这话说的不像样儿,当即停下手中动作,一脸无奈的瞠目抬首道: “这话多少就有点难听了啊……我那位小朋友可是位正人君子,为人最是雅正端方不过,怎么能说是‘勾引’呢?” 她微尬一笑。 “最多算是.少年人芝兰玉树,风华太盛,引人遐思。你看,这做人太过优秀,总不是过错吧?” 谢昭的性子十分护短,自然要替凌或分辨一二的。 况且,凌或确实只是在正常与宇文佳相交,甚至发现宇文佳情思波动后,很有几分回避之意,更加注意避嫌。 若是说他故意勾引宇文佳,这不是纯属扯淡冤枉人吗? 不过,宇文信明显不信。 他闻言冷冷哼笑一声,缓缓靠在椅背上环抱住自己的双臂,若有所思道: “没想到啊,你倒是挺护着他。不过,我可不信他只是你江湖之中偶遇的泛泛之辈。 如此年轻的圣王境,他究竟是什么身份什么来路?又为何要接近佳儿? 听闻除了浔阳郡王谢焕章之外,浔阳谢家本家的男丁多年前便已尽数战死疆场。 莫非,这少年人是你母族谢家偏门旁支的子弟?这些年来,本世子倒是不曾听闻谢氏旁支有出类拔萃的人物。” 谢昭错愕抬头,欲言又止看了他一眼。 “不是.世子,不知之前有没有人劝谏过您,您其实.并不太适合发散想象” 如此毫无根据的推论,究竟是哪儿跟哪儿? 他怎么说得出口? 简直莫名其妙! 宇文信微微皱眉,旋即想起了什么,自言自语道: “是了,我想起来了。虽然昨日在‘海天一阁’中我并未留意过他,但是余光中似乎看到他武器并非长剑。” 当时在“海天一阁”,谢昭与凌或同时出手,而宇文信当时的注意力都在谢昭和她手中的“黄金台”上,所以并未认真看到凌或出鞘的武器是何物。 但是一闪而过,似乎是柄双刀? 浔阳谢家的“河图剑术”天下于闻名,因此谢氏族中子弟,但凡是根骨足以习武的,几乎都是用剑的。 这么说来,那个小子确实与南朝名门望族浔阳谢氏无关了。 宇文信眉心皱的死紧,也不知心里是松了口气,还是有些失望。 到今日为止更新的字数到40w啦,虽然目前成绩不是很理想,但是我写的很开心,也很感谢为数不多的宝子们一直以来的支持和观看。 于是趁着十一休假,昨天我很认真的再次看了一遍本文发布以来,所有给《千岁词》投过月票的宝子的id名字。 虽然你们好像不太爱说话评论,但是每每弹出一张新的月票,我就知道你们还在看,还在默默追读,默默陪着我、听我将谢昭的故事娓娓道来~ 特此感谢:一个清冷的午后hi、小鲨爱吃芒果、汽水sugar、sandy_ca、但愿君心似我心w、秋眇、张曦月不乖、i$k、二肥菜店、钟楠、琳琳芬芬、浅唱寂然、glxhyh、冰糖红豆、书友130708153810675、书友20230526101805031、书友20171225231420074、书友20220112020954477、书友20220914102813767、书友130708153810675、书友20181207104437238、书友161223110603931、书友20230701225957214。 月票有价,宝子们的鼓励无价。比心~ (本章完) 第174章 烫手山芋 虽然南朝北朝算得上是几百年世仇,但是实则两国近几年来,确实已鲜少再有正儿八经的边境交锋和兵戎相见。 甚至由于北朝南朝几代以来的日久疲战,如今双方居然也都在努力维系如今这岌岌可危、不慎牢靠的和局。 严格说来,北朝邯雍与南朝天宸这数百年来的纷争,也是形势逼人历史原因下的无奈产物。 先说说邯雍三十六部,他们祖祖辈辈生长于北国塞外那片分外贫瘠严寒的土地上。 缺衣少食不说,还气候非常恶劣,掠夺和争抢那几乎已是刻在他们骨血中代代相传的生存法则。 ——不光对外,对内也是如此, 再说中州瑞安皇朝。 虽然瑞安依海而立,渔业、海运和海上贸易丰富,但是毕竟国土面积狭长且蜿蜒,只有区区东部沿海处小小一块儿的一亩三分地。 如此小的版图,那自然并不适合人口奴隶众多且牛马成群的邯雍三十六部长久发展,因此数百年来就因为国土面积狭小,瑞安皇朝反而幸免于难,免于被北朝邯雍三十六部铁骑觊觎。 而西疆酆斓呢有是地处极西之地,与北朝邯雍之间更有一片广袤无边的沙漠阻隔,两国之间甚至不曾真正意义上的接壤过。 ——于是乎,地大物博、水土丰饶、依山傍水、且遍地繁华的南朝天宸,千百年来首屈一指,始终都是北朝邯雍虎视眈眈的对象,也是邯雍三十六部铁骑时刻都想拆吞入腹的首选猎物! 正因如此,邯雍和天宸在几百年中,尤其是秋冬季节、北境气候苦寒之时,时常会因为边境接壤面积过大、国境线过长,以及北朝各部落贫苦南下的野心不死,而时常发生大大小小、你来我往的争端与冲突…… 北朝邯雍三十六部既尚武,亦擅武。 他们的铁骑都是千百年来无数次部落内部征战洗礼而来,那更是所向睥睨、天下无双。 更何况坐落于北朝堃岭雪山的“剑仙冢”不二城,曾经在大几百年里前前后后、陆陆续续出世过四位祗仙境的一代剑仙,可谓是威风十足。 而天宸皇朝呢? 他们重文、重乐、重手工、重礼法,唯独不重武,因此始终是相对势弱的一方。 除了那从不入世的天下第一门派神台宫代代皆有天资不俗、却寿数难永、英年早逝的大祭司以外,南朝武林百花齐放、但是却又枝枝羸弱难立,再无什么响当当的绝世高手闻名遐迩。 直到 南朝天宸先帝威帝这一代,也不知南朝的水土上得到了哪路九天神仙的点化赐福,居然先后出了凤止大祭司、“韶光锏仙”冷寒烟两位祗仙人境的绝世高手! 这一下子,直接将南朝武林的颓势逆风扭转,反手打了明河以北邯雍诸部一个措手不及! ——要知道那个时候,北朝邯雍的第一高手、师出不二城的前代城主李淮安,也不过只是“半步衹仙”的虚空境而已! 至此以后,不论是庙堂之上、江湖之中、亦或是疆场之上,天宸皇朝终于也能堂堂正正的“上桌”,与虎视眈眈的强敌掰一掰手腕,开始逐渐掌握平等的话语权。 然则好景不长,神台宫的先代祭司凤止和“韶光锏仙”冷寒烟不出几年先后离世,他们带给南朝的短暂荣光,就如同那最为绚烂烟火,耀眼绽放于空,旋即倾覆如尘。 不过好在,天不亡南人。 在这二位绝世高手相继离世后,南朝江湖后继有人。 ——时年二十一岁的“神台祭司”南墟和时年十五岁的“千岁剑仙”符景词,两位少年天才不输前人,居然在同一年齐齐踏破祗仙玄境! 而那时距离四境八方,上一位祗仙玄境的高人——师出“剑仙冢”不二城那位天资卓绝的“承影剑仙”的离世,已过去了整整四百余年! 此间四百多年,天下四境再无祗仙玄境的高手,而这一年,南朝天宸神台宫一出世便是两位 八方惊惧,天下震惊! 因为这两位的年纪实在是太小了些!偏生还师出同门,恰好同为南朝人. 其他三国皇朝自然心生忌惮和惶恐,唯恐少年人心性不定,手握乾坤难免会将天下风云搅乱…… 谁知大家等了又等,这两位却是该干嘛干嘛,半点不曾被外力左右。 一个一如既往的避世清修于神台宫高塔神殿之上,等闲都不肯轻见外人,就连南朝皇帝宣召,也时不时托辞不去奉诏; 至于另一个则更让人捉摸不透,天南海北无人能摸清长公主殿下的踪迹。 不过似乎哪里有了什么天灾人祸,兴许便能闻到一丝她曾去过的传闻。 就这样,又是一年过去了,其他诸国大抵也算清楚了这两位的心性,不再如鲠在喉、夙夜忧虑。 只有北朝邯雍皇朝,却始终紧着那根弦,轻易不敢放松。 原因无他,毕竟北朝的骑兵牧民烧杀抢掠了南朝边境百姓百年,如今堪称天下第一剑的“千岁剑仙”和传闻中可通星辰天力的“神台祭司”虽安静如鸡、并没有任何大开杀戒的迹象,但是拓跋皇庭和三十六部王庭,却始终觉得有一柄利剑高悬头顶。 于是乎,昔年天宸先帝在位时与北朝邯雍皇庭签署的合议,从最初的北朝各部贵胄十分消极不屑以及不愿配合、甚至纵容小部落和山匪不断踩线抢掠北上经商的南朝商人,再到后来近几年里,反而是邯雍人更加不愿意率先撕毁与天宸得之不易的和平。 宇文信想到此处,心里也有几分复杂。 谁能想到,此时此刻在他面前这个没有骨头似的坐没坐相、几近面目全非的少女,却是那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给南朝北朝时局带来如此巨变的两个大人物之一。 而她,如今似乎也才十九岁吧? 这也是为什么,先前宇文信在地牢中发现这少女颈下那朵金光昙花神迹时,会如此大惊失色。 尽管再是心生忌惮,他也知道这抹南朝武林之光,绝不能堙灭于他们宇文部手中,否则后患无穷! 据说神台宫的南墟大祭司师出玄门,为人却邪性的很。 身为天宸皇朝的国师,居然连天宸皇朝的天子都极难使唤得动。 不过南墟大祭司的护短,那却也是世所周知的。 宇文信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此时不知是因为实在太过虚弱还是放松了一丝精神、有些昏昏欲睡甚至险些睡着的少女. 这一点,神台宫的大祭司和神女这对同门师兄妹倒是十分相像。 不过他们不二城.似乎就没那么一条心了。 宇文信心中冷笑。 虽然他那个师弟、“乾坤剑仙”薛坤宇如今也在祗仙玄境,但是那个南朝舞姬所出的“庶子”打小就心思复杂难猜,还真说不好他到底算是哪边的人。 宇文信心里有些犯难。 不仅因为他面前“千岁剑仙”这块半死不活的烫手山芋,更因为自己的胞妹宇文佳。 貌似他的胞妹宇文佳,如今正芳心暗许于“千岁剑仙”同行的那少年。 若是那少年人当真是浔阳谢氏的子弟,虽然也会有些麻烦,但是论家世门楣、论武道境界,却也不算辱没了他们宇文氏。 可他若不是,那他又是谁? “千岁剑仙”为何替他隐瞒? 想他宇文信当年二十二岁入圣王人境,已是当世少见的武学奇才。 而昨日那少年明显还未及弱冠,便已有圣王人境的天赋,只怕绝非寻常贩夫走卒出身。 第175章 斗智斗勇 谢昭懒得理睬宇文信心中那一腔长兄为父、辗转难安的复杂心情。 她见宇文信似乎已不再怀疑她们此行别有用心,于是费力的向后靠在身后宣软的颈枕上,疲倦的轻轻呼出了口气。 还成。 也不枉费她自从睁开眼到现在,一刻不敢放松警惕、殚精竭虑的绞尽脑汁编故事,总算是将宇文信稳住了。 谢昭精力不济,眼睛也逐渐缓缓的闭合起来。 她毕竟没有什么内力傍身,早就不比当年了。 宇文信昨日那一掌的确不好生受,搅得她至今气海丹田翻涌不息。 偏偏她的丹田处,又被“悲花伤月”封住,所以内息在气海里波涛震天,却又偏偏无法与周身经脉相连相通,以至于她有种肺腑都仿佛块被丹田中澎湃的内力震麻了的错觉。 谢昭足上的“牛毛针”虽早已取出,但却还是隐约有种依旧针扎似得密密麻麻、时隐时现的疼。 不用看就知道,她那双已经上过药且被纱布包起来的脚,这会儿必然也是惨不忍睹。 她用几近气音的声音低低道: “.世子,若是您再没旁的事要问,在下可就要睡一会儿了。实在抱歉,舟车劳顿,略感困乏。” 宇文信的思绪本还在纠结唯一的胞妹的终身大事上,一瞬间神色微怔又被谢昭这一句话强行又拉扯了回来。 他下意识皱眉,抬头定定看了一眼谢昭的脸色。 她这哪里是困乏? 分明就是脏腑亏空、气血不济,以至于提不起精神来。 “这里有几枚西疆术士炼制进献的秘药,有益气补身之奇效,你且先行服下,再睡不迟。” “孤狼剑仙”素来眼中不容人,今日居然难得大方了一次,愿意将自己得之不易、练功所用的丹药与谢昭分享,奈何这厮却气死人不偿命百般不领情。 只见她有气无力的轻轻一摆手,甚至连那双狐狸眼都懒得睁开,更别说伸手接过“孤狼剑仙”的好意了。 “.世子殿下,您还是饶了我吧,不是我说啊这话可以乱说,丹药可不兴乱吃。尤其是与功法境界有关的,小心适得其反,伤身乱神。” 话可以乱说? 呵呵。 果然,他就知道符景词先前口中的话,半真半假,当不得真。 宇文信深吸一口气,缓缓收回手中的药瓶,然后冷笑一声,意有所指道: “你倒是行事谨慎小心,怎么,莫非是怕我下毒?要想杀如今日薄西山的‘千岁剑仙’,本世子又何需如此费事。” 谢昭轻嘶了一声。 这觉,是不是没法好好让人睡了? 她无奈的掀开眼睑,纤长如墨羽翩跹扇合,然后一脸无辜轻叹了口气。 “世子殿下,您看,您怎么又多心了。” 嗤。 宇文信心里冷笑不止。 虽然“千岁剑仙”符景词先前的那套说辞严丝合缝、几无破绽,但实则宇文信从未完全对她口中的故事深信不疑。 不过是在他深思熟虑后,觉得以她的为人和声望,决计做不出以己为饵、千里迢迢跑到他们宇文部,只为构陷于他们的荒诞不经之事。 再加上这人多思诡诈,嘴硬得很,威逼利诱在她身上一概行不通,于是乎他才大发慈悲,懒得追根究底。 “希望真的是本世子多心了。” 宇文信凉凉道:“对了,昨日你昏迷至今,不成想你那两位‘小朋友’倒是十分紧张于你,萤虫跳蚤似得蹦跶的欢腾,一直不曾死心。” 谢昭豁然睁开双眸,眼底的困倦和疲惫瞬间扫空。 宇文信诧异的看着她眼眸中陡然大盛的利芒,心中微微一动。 ——这才对嘛,这才是那个他熟悉的“千岁剑仙”该有的眼神和气势。 先前她那副温吞惫懒,庸懦无能,滑不留手万事不过心的无赖模样,着实令人看着碍眼。 宇文信突然颇有兴趣的弯下腰,凑近观察起谢昭眼底的锋芒,然后点了点头,洒然道: “看不出来,你还真的挺在意这两个小子的。” 他若有所思的道:“莫非,这二人中也有你的心上人?” “不对。” 下一秒他便又自问自答的推翻了自己先前的言论,失笑道: “这两个小鬼却是配不上‘天下第一剑’的,即便是那个圣王境的小子。” 谢昭收敛起眼底毕露的锋芒,又变回了先前那副让宇文信十分看不惯的怠惰因循的死样子,神色不明的摇头笑了笑。 宇文信皱眉。 “你笑什么?” 谢昭笑毕轻轻叹气,她自然是笑自己过去兴致勃勃翻看话本子,兴趣盎然的看那些江湖有名有姓之人的逸闻和八卦,不成想自己也有八卦缠身的一天。 她先忙摇头否认,一脸的啼笑皆非。 “没笑什么,只是我确实与这二位少侠没什么私情。 不过,这两个小朋友于在下有恩亦有义。既是恩人,也是朋友。 所以不瞒世子,我确实十分在意他们的安危,还请您手下留情。” 宇文信见她眼底神色中的认真,微一沉默,冷然道: “‘千岁剑仙’还是省省吧,这两个小东西滑不留手、诡谲机灵的很,两人一唱一和、声东击西,将我府中外院几乎踩了个遍,将外院的护卫溜得团团转、 所幸不算太过作死,还知道避开内院和本世子——你与其担心他们,不如先担心担心自己。” 听到这话,谢昭脸上神情未动,心里却松了口气。 还好。 韩长生虽然行事冲动,但是凌或为人却机警沉稳,是个极有分寸的。 看来他们二人虽然一刻不曾放弃营救寻找她,但也知道要躲开宇文信这个强敌。所以每每发现风声不对,便一击即走,因此始终没有跟“孤狼剑仙”打上照面。 谢昭相信,只要他们不对上宇文信,想来此处的护卫们,半分奈何不了凌或这个圣王人境的少年高手。 于是,这人得了便宜还卖乖道: “嗐,我自己有什么好担心的。能跑能跳,又得世子照拂。” 说到这里,谢昭又觑了一眼人高马大,坐在不远处跟一座小山似的宇文信,装傻卖乖的试探道: “世子您看,既然我们二人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您何不将在下放了。 日后江湖再相见,彼此也多几分情面。毕竟与人为善,就是与己为善。” 宇文信闻言哂笑一声。 “嗤,与人为善?‘千岁剑仙’莫非没听过本世子杀人如麻、视人命为草芥的偌大名声吗?” 他眼风凉凉的扫过谢昭的脸。 “本世子现在不想杀你,但却也不会放你来去自如。我劝剑仙也省省力气,别再做无谓的蠢事和试探。” 啧。 谢昭猝然闭眼歪在枕头上,拉起锦被盖过半张脸,躺平了又装起了死,不说话了。 这个“孤狼剑仙”可真是个死脑筋 看来跟他讲道理,是决计讲不通的了。 不过,船到桥头自然直。 等她缓过这口气,再想个万全之策徐徐图之也不迟。 第176章 是敌是友? 广陵城东,九薇公主府两条街外,一条堆积着许多杂货的小路后。 韩长生一把薅住凌或的手臂,急切问道: “怎么样?找到了吗?” 凌或在沉默中缓缓摇了摇头。 他道:“自从昨晚宇文信离开外院、回了内院,我从昨夜到今日,几乎已将外院屋舍逐一摸了个遍,就连柴房和浴所都未曾遗漏放过,但是” 并没有谢昭的踪迹。 韩长生猝然松手,目光里有些慌乱,他喃喃道: “这可怎么是好?一天一夜了阿昭都丢了这么久,还不知道在那些北朝蛮子手里受了多大的苦头。可是,昨日我们在后面远远跟着,分明看到她就是被宇文信带走的!” 他施力之下,将凌或的袖子攥得皱巴巴像块抹布。 “——凌或,你真的都排查仔细了吗?要不我今夜随你一同进去吧,我们两个人一起找,总比你一个人要来得快些。” 凌或当即一口否决。 “不可。你冷静一点,我对公主府外院的排查不会有什么疏漏,我们两个更不能自乱阵脚。” 虽然凌或的内心,并不如外表那般沉静如水。但是他知道,若是连他们二人也乱了,又如何能解救身陷囹圄的谢昭? 九薇公主的府中,如今可不仅仅有公主府原本的护卫,还有昨日宇文部王帐中前来广陵城觐见的人马,甚至如今还有宇文信、及其亲信护卫亲自坐镇,正可谓是高手如云、举步维艰。 也正因如此,凌或先前根本不许韩长生随他一起深入府内,只许他在公主府外围游走,声东击西、替他放哨示警。 他们三人中,谢昭先前在酒楼中为了替他们断后阻绝“孤狼剑仙”,已经被北朝邯雍人拿了去。 若是他再弄“丢”了韩长生,等谢昭回来了他如何交代。 韩长生十分焦虑。 他们三人同吃同行,行走江湖一年零十个月了,这一次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遭遇到如斯险情和强敌。 他抖着声音,自言自语道:“可阿昭若是不在公主府的外院,那又会在哪里?总不会在内院吧?” 凌或微微皱眉。 按理说,这也不应该。 内院乃是宇文信及其发妻、邯雍皇庭公主的居所,是整座九薇公主府中最私密的场所,断然不会用来收容江湖毛贼和囚犯。 先前凌或在探察公主府外院时便已发现,不仅宇文佳、宇文伊这些宇文部的亲贵都被安排下榻于公主府东边的外院里,就连宇文信自己的妾室和庶出子女们,也都是居住在西侧外院中不许随意进入内院。 既然如此,想必谢昭这种被扣上心怀不轨的“歹人”罪名,且又身份存疑之人,断然不会被押送进公主和驸马起居的内院中。 可是,昨日宇文信一行人抓获谢昭后,确实是将人押入了九薇公主府。 而他也一直守在府外从未离开,并未发现他们有任何转移囚徒的行迹。 既然如此,若是外院里并没有谢昭的踪迹,那么排除一切不可能后,唯一的可能就是.她莫非真的被关押在公主府的内院里? 凌或沉吟一瞬,忽而道:“我等下要去趟东外院,宇文佳如今下榻在那里,说不定她能帮上忙。” 韩长生思虑一刻后,当即认同的点头: “是了,郡主为人亲和单纯,我们并没做什么危害宇文部之事,郡主想来是会帮忙的。” “嗯。” 凌或轻轻颔首,转身便要走。 韩长生神色挣扎了一瞬,却忽然喊住了他。 “——凌或。” 凌或停步转身,看向表情复杂、神色难辨的韩长生。 只见他犹豫再三,忍了又忍,最终视线落在被凌或握在掌中的“长棍”上,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这把剑当真就是那位南朝天宸半步虚空天境、路伤雀路大人的本命佩剑‘黄金台’吗?” 凌或略一停顿,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是。” 既然韩长生已经存疑并知晓,那便没有再继续瞒着他的必要。 这回韩长生沉默的久了一些,片刻后他突然道:“昨日阿昭拿出此剑时,你居然一点都没有惊讶之色,所以,你早就知道了?” 凌或又沉默了。 然后略一停顿,他选择如实回答。 “其实那日在神仙岭底救下谢昭时,这剑握在她掌中.本是出鞘的。所以我当时便看到了剑刃上特殊的印记。 只是我那会儿也并不能确定这就是‘黄金台’,直到后来谢昭苏醒后故意用泥土将这剑的剑鞘弄得肮脏难辨,又麻绳缠绕掩藏剑柄上的纹路,我才心中隐约有了一些猜测。后来我们去昭歌城那次,我曾出言挑明试探,谢昭不曾否认。” 靖安三年的正月,他们救下谢昭的那夜风雪交加,视线本就不好,韩长生的脚程又比他慢了一些。 当他发现这剑似乎有些蹊跷时,下意识便将出鞘的剑锋合回了剑鞘。 因此韩长生当时并未见到过出鞘漏刃的“黄金台”,自然也就没有看到剑刃上那被银龙纹络缠绕的九朵橙色昙花雕印。 韩长生怔怔的看着凌或,雷火电光之间想通了许多之前的疑点,他突然沉声道: “所以那时我们在昭歌城,沈威在神台宫外喊话要问道于路伤雀,阿昭才会如此肯定的说,路伤雀绝不会应战。因为.因为” 因为她早就知道,路伤雀连自己本命佩剑“黄金台”都遗失了! 既然如此,他又怎么可能应战沈威那场赌上尊严和性命的、郑重其事的试剑问道? 而那把驰名四境的名剑“黄金台”,却脏兮兮、乌蒙蒙的宝珠蒙尘,被一个金遥玄境的丑脸姑娘当做拐杖,无人问津。 凌或不语。 他早就知道这事儿或早或晚,韩长生总有知道的一日,但是没想到这一天居然来的如此之快。 “我听糊涂了。” 韩长生神色迷茫的摇了摇头。 “可是路伤雀的‘黄金台’,又怎么会在阿昭手中我们救下她时,她分明身受重伤,难道.” 他悚然一惊,一把上前拉住凌或。 “凌或,她既然姓‘谢’,莫非是浔阳谢氏旁支子弟的剑侍或剑奴,或是‘黄金台’路伤雀的朋友? 莫非因为有人追杀于路大人,所以她便提着路大人的本命佩剑,替他引开追兵?然后. ——然后被逼入绝地,不得已下只能从神仙岭上一跃而下?” 凌或静静地注视了他一瞬,似乎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告诉他自己所发现的疑点。 不过,他只沉思了一瞬,就决定还是应该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他。 当时凌或决定与谢昭守口如瓶一起瞒着他,不过是怕此事牵连甚广,若是将他牵扯其中,只会平白多一人陷入危险。 可是,如今韩长生这样一知半解反而更加麻烦,万一不明就里,日后出什么乌龙纰漏,反而是害了他。 想通此节后,凌或认真看着他的双眼,沉声坦言道: “韩长生,当日谢昭伤的极重、命在旦夕,身上内伤严重,且有多处的刀伤剑疮,我为救人性命顾不上失礼之处,只能亲自动手替她止血包扎。” 韩长生一愣。 “我,我知道啊.” 这个他是知道的,当时谢昭身上白色的衣衫几乎都被血液浸透,完全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和底纹。 虽然他们男女有别,但是情况危急救命要紧,所以谢昭身上的伤都是凌或亲自处理的。 尽管江湖儿女,事出从急,不拘俗礼,事后凌或也是木着一张脸,一副没什么大情绪的假象——但是韩长生却一眼看出,这家伙后知后觉,亦觉得十分难为情。 好在谢昭醒来后却没有半分女儿家被人看到肌肤、要死要活的的麻烦累赘之举。她随意自然的好像一无所觉,什么都没有发生,这倒也极大程度上避免了他们哥俩之前的尴尬。 上一秒,韩长生还不知道凌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茬儿。 然而下一秒,他就听凌或轻声道: “谢昭当时背后三寸处有一处致命的贯穿伤,乃是利剑所为。 使剑之人剑气甚强,出剑也极快,因此创口虽薄,却也震开了周遭几处血管,导致流血不止。 而我在那残留于伤口处的剑意发现,这剑意.出自‘河图剑术’。” 韩长生猝然退后一大步,喃喃道: “什、什么?河图剑术” 凌或看了他一眼,道: “没错,若所料无误,那处贯穿的剑伤,正是路伤雀的本命佩剑‘黄金台’所留。” “而她背后三寸处那个位置,正是后来你无意中与谢昭玩闹时发现的那个触碰时会令她浑身不自在的地方,也不知是不是剑伤愈合后的后遗之症。” 凌或抬眸,定定看着韩长生错愕呆滞的神色,然后转身而去,只留下一个孤僻的背影,和一段让韩长生细思极恐、毛骨悚然的话: “所以,若是我没有猜错,她之所以手握‘黄金台’,不过是因为在她坠崖时,身上正插着这柄剑,而后来又在跌落崖底后,被她强行从自己的身体中拔了下来,所以才握在手中。” “韩长生,别傻了——她与路伤雀,是敌非友。” 第177章 有机可乘 身为寝居真正主人的宇文信推门而去,离开自己的卧房,而谢昭则是毫无心理负担的鸠占鹊巢,阖目沉思起来。 她方才被宇文信只言片语透露出来的凌或与韩长生的消息扰了睡意,这会儿无人搅扰,她反而又睡不着了。 谢昭颇为头痛的心想:这会儿凌或与韩长生估计还在急于寻找她的下落,因此一时半会韩长生那呆子也还顾不上想起跟她生气。 不过,等到她脱困以后,怕是要好好想想如何应对韩长生被蒙在鼓中这么久后的秋后算账了。 还有一件事比较棘手,那就是虽说方才她请宇文信若遇到二人手下留情,但是他虽未一口驳回,却亦并没有承诺过她什么。 与其寄希望于“孤狼剑仙”那微乎其微、轻若尘烟的善心发作,还不如寄希望于自己早日自救脱逃,与他们汇合,也免得他们运气实在不好,撞在宇文信手上吃个大亏。 毕竟在宇文信眼里,凌或头上可还顶着一个意图不轨、引诱宇文佳的罪名。 造孽啊! 谢昭抬手按在跳痛的额头眉心,手指触之额头的肌肤,突然心中一动。 她先是微微一顿,旋即慢慢用指尖一寸寸仔仔细细从自己脸上划过。 下一刻她放下手,再次撑起身体,倾身拿起床头边摆放的银镜,然后看向镜中的倒影。 看着镜中熟悉又陌生的那张脸,谢昭先是怔忪片刻,下意识用左手探了探右手的脉象,旋即似乎难得有了那么一丝无措。 果不其然,她无奈的笑了笑,叹了口气。 镜中的脸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本覆盖的大片青黑色“胎记”。 看来是昨日下午她妄动了一丝丹田中的内息,导致“悲花伤月”的残毒同样尾随着那缕内息在她周身游走了一遍,顺道将她之前刻意逼停在面部的毒素冲开了些许。 然后,应该是宇文信怕她当真死在他家中太过于晦气,于是便又运转自己的内力在她体内疏通周转了几个周天,进一步加速了她脸上青黑色“胎记”的融化。 目前,她要面对几个坏消息。 第一个坏消息是,由于她脸上的毒素被彻底冲开,之前容貌因毒物作用而微微扭曲凸起的肌肤已经彻底平整,而面部皮下血管中青黑色的颜色也消散了。 换言之,她之前那张丑的别致、丑的安心、得天独厚的“面具”,如今十分倒霉的被摘掉了。 第二个坏消息是,昨日她好死不死的中了宇文信一掌,虽然似乎问题不大死不了人,但一时半会儿她也没有力气重新引导身体肺腑和经脉中的残毒,再重回面部。 这也就说明,短时间内她都捡不回那张非常好用的“面具”了,这并不利于她隐藏身份。 第三个坏消息是,宇文信这个杀千刀的,说不定以为自己运功助她疗伤是做了好事,殊不知他的真气内息将她经脉活络打通后,将原本被困在面部的“悲花伤月”残存毒素,再次疏通游走入她的肺腑经脉中。 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他这简直是阎王催命,帮了个天大的倒忙。 第四个坏消息则是宇文信目前不知是出于两国邦交的考量、亦或是想利用她的身份来做筹码换取利益,因而并没有要她的命,但是明显也不会让她轻易走脱。 凌或虽然已是圣王人境,但是距离宇文信的祗仙人境,可还间隔着半步虚空境和虚空境两大境界。 四舍五入,圣王与祗仙之间三个大境界上的武道境界之差,堪比云泥天地所以,他决计从宇文信手下讨不到半分好处。 而且 谢昭筋疲力尽的笑笑。 之前行走江湖时,她为图方便而高高束成马尾的长发,此时如墨色瀑布般披散铺满枕间。 寄希望于旁人解救,从来都不是她的行事风格。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积极自救。 什么样的龙潭虎穴她不曾闯过? 区区一个广陵城中公主的府邸,只要宇文信不会时时刻刻在眼前盯着,那就总会让她钻到空子。 至于第五个坏消息嘛.她暂时还没有想到,也暂时不想去想了。 前面那四个坏消息就已足够棘手,她还想喘口气多活几年哩! 正在此时,房间外面突然有些许嘈杂争执。 谢昭动作微顿,不过等她偏过头细细一听,登时就摇头笑了。 这话怎么说的? 还真是瞌睡了就立马有人来送枕头,这机会不就送上门来了吗? 外面那个女子的声音明显带着浓重的北地口音,声音清楚分明的在门外响起。 音量倒是不算高,但是语气中隐约可见的不满和怒气却分明。 “大胆,你们何故守在此处拦着阻着,不许我进去请见驸马? 公主殿下昨夜独自主持晚宴,过后更是一夜未眠到天明,等了驸马整整一个晚上! ——你们难道不知公主殿下素有心悸之症吗,若是公主殿下犯了病,驸马责备下来,你们难道就担待得起?” 原来,这位姑娘并非寻常的府中女奴侍女,乃是九薇公主近身女官。 她名叫“弥萨”,在九薇公主府中向来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 只是,每每她在“孤狼剑仙”身边人面前,还是处处踢铁板铩羽而归。 守在宇文信寝居门外的几名侍卫,都是宇文氏族中驯养出来的剑奴,忠心耿耿,悍不畏死,但却从来只听从宇文信一人号令。 即便是二小王宇文伊和郡主宇文佳来了,等闲恐怕都使唤不动他们,更别说是九薇公主府中一介女官了。 剑奴首领阿沅从来不会离开宇文信左右,因此先前已随“孤狼剑仙”一起离开。 此时寝居外面奉命留守的剑奴们,便都归属于副首领塔尔幹指挥。 塔尔幹人冷心更冷,心里并无男女之分,更无惜花怜玉的雅致柔肠。 相比于一丝不苟的完成主公宇文信交代的“看住里面的人”的指令,至于九薇公主会不会旧疾复发,他其实并不甚在意。 面对九薇公主身边近身女官的诘问,塔尔幹也只是面无表情的道: “主公已经离开,并不在寝居内。姑娘若要等主公回来,还请去外院门口守候。” 弥萨自然不肯。 她们早先就已经打听过了,驸马昨日分明便回了府中。 只是不知何故,却并没有如约来参加昨夜九薇公主特意为迎接宇文二小王和郡主到访设下的宴席。 二小王殿下后来倒是来了,但是当公主和郡主问他驸马在何处,他却支支吾吾的什么也不肯明说。 宴席过后,公主殿下又苦苦等了一晚,结果驸马却连人影都没有见到。 她们可打听过了,驸马的寝居可是亮了一夜的烛火! 驸马分明并未离府! 彻夜燃烛,这分明就很有问题! 弥萨气结,娇叱道:“大胆,我是奉公主之命前来请见驸马的。 你们不过是主家予生予死的下奴,居然敢蒙蔽上听,不要命了吗。” 塔尔幹眼底闪过一丝讥讽之色,他皮笑肉不笑道: “弥萨姑娘,你这话说的就未免有些可笑了。 既然你已知主公此时并不在房内,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口口声声要入内请见主公。姑娘究竟意欲何为?” 弥萨眼底突然闪过一丝慌乱,却强撑着道: “你,你在胡说些什么?我怎么会知道驸马不在屋内? 分明府中外院的下人回禀过驸马并未出府,我遂才来此请见驸马,这有何不妥?” 塔尔幹冷冷的拆穿她道: “若不是弥萨姑娘深知主公此时并不在房内,只怕.未必有胆在此大呼小叫,飞扬跋扈吧。” 被区区剑奴一语道破心中的小九九,女官弥萨面上登时有些挂不住了。 但是,想起昨日听到的流言和公主殿下的嘱托,想着既然如今已闹到了此处、闹到了这一步,那么她断无后退的道理! 否则,公主殿下面前无法交差不说,等驸马回来知晓此事,只怕恼羞成怒下也断然不会容她。 于是想通此节,她再次鼓足勇气挺直腰杆,抬起头来傲视着连廊中的宇文部剑奴。 “没错,我方才确实见到驸马离开寝居,去往了内院演武场。 但是今日驸马的寝居,我是万死也要非闯不可的!” 其实,若不是知道驸马人去了演武场练武,且一旦开始练武时最忌被人打扰,没有一两个时辰是不会回来的,她也不敢来此放肆。 廊下的剑奴听了这话,齐齐转脸看向她,无声握紧掌下长剑。 一片肃杀之意,几乎将弥萨逼得溃不成军,但她却还是强忍着心中惊悸,强撑着大声诘问道: “怎么?莫不是你们心中有鬼?难道还想杀人灭口!不妨告诉你们,公主殿下什么都知道了! ——昨夜驸马院中的洒扫侍女,暗中处理了一件带血的衣衫!那衣衫被公主命下人捡了回来,分明就是女子的体量!” “好啊!驸马豢养妾室女奴和外室,公主何尝插手过问过? 但是驸马怎可如此辱人,将来历不明的低贱女子,带进公主所居的内院?莫不是还想让公主殿下与之姐妹相称不可?” 弥萨与九薇公主一起长大,又出身于九薇公主的母族,算是公主母族的旁支族亲。 此时她越说越气,也越说越壮胆。 她当即怒叱一声: “今日我非要好好瞧瞧,那勾的驸马不顾尊卑嫡庶体统的贱皮子,究竟长了一副怎样的狐媚相!” 第178章 弥萨的愤怒 一片剑拔弩张的气氛下,突然响起不合时宜的“吱嘎”一声。 众人被打断,齐齐回头看去,只见“孤狼剑仙”的寝居房门,居然从内而外被打开了。 下一瞬,一只纤长消瘦的手掌撑开门扉,身着一袭藏蓝色镶金纹的邯雍贵族女子寝服制式的女子,正扶着一扇门,浅浅漏出了半个身形。 她长发如瀑,浓密雍容的披散于背后。 一双顾盼生辉、流光溢彩的狐狸眼,双瞳剪水间眸底锋芒微漏,芳华无限。她的眉骨、鼻骨和下颌骨精致,又不失挺拔秀美。 ——当真是好一位绰约多姿,有棱有角的出尘美人! 尤其是她似乎扶病难支,身体不大好,唇峰苍白干裂几无血色,但是裂开的唇上纹络里却又隐隐带着一缕朱红的血色。再配上那张在散落的乌发间半遮半掩、若隐若现、玉骨冰清、出尘绝世的容颜 这种白璧微瑕的视觉冲击,将她本来极具攻击性的美貌,平添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残破深忧的美轮美奂。 廊下诸人齐齐皆失语。 唯有风声飒飒作响,从耳畔略过。 但不同的是,弥萨是被面前女子的容貌所震慑一时无言。而廊下的剑奴们,则是齐齐错愕、面面相觑。 他们先前可是亲眼看见主公将那名女子抱进寝居的,那女子也.也仿佛并不长成这样儿! 那分明是个面带恶疾、青胎浮面、奇丑无比的少女!与面前之人除了身形相近外,面貌上更是天差地别。 若不是他们十分确信自己从未离开过此地半步,几乎以为里面的人,是被人掉过了包的。 唯有剑奴副首领塔尔幹,并未被女子的容貌所惑。 他的视线从女子脸上一寸寸滑落,不动声色却格外认真的从头到脚,将女子彻彻底底打量了一遍,最后视线定在她足上缠绕着的隐约透出血色的白棉绷带上。 终于,他那紧绷的心微微松了口气,他可以确定,这确实是同一个人。 少女的容貌乍一看与之前判若两人,但是若仔细回想,除去她之前那扭曲的青黑胎记将她脸上皮肤轮廓搞得微微凸起变形外,她的面部骨相似乎和先前并没什么太大变化。 只是世人大多爱姝色,所以先前她脸上那格外刺眼的大片凸起青黑胎记,确实会让人观之先入为主,下意识在第一时间将注意力从她脸上移开。 ——但凡看了第一眼,甚至不想再看第二眼。 塔尔幹心中沉吟:如此看来,莫非先前那胎记居然是她的伪装吗? 世间居然有如此巧夺天工、形貌逼真的易容术?倒是他之前孤陋寡闻了。 不过如此甚至远胜于他们阿尔若草原第一美人宇文佳郡主的姝丽之姿,确实也应该稍作遮掩隐藏。 否则,以这女子武道境界之低微,外家功夫之不济,只怕早晚会被好色的权贵或江湖强人掳走了去。 塔尔幹想到此处,心中微动,莫非. 主公之所以留下这个胆大包天、跑到他们宇文部行骗的女贼,也是被其倾城容貌所惑? 他眉心紧皱。 不应该啊。 主公虽然妻妾成群,却向来视女人如衣物,眼里尤其不容沙。 像这种来路不明、动机存疑的女子,哪怕再美,想来也万万不应能动摇得了主公的武道之心。 出身邯雍拓跋皇庭、身份显赫尊贵的九薇公主,昔年待嫁之时也是以美貌闻名于广陵城,可主公不也郎心似铁、心如磐石吗? 谢昭用掌心扶着门,借力撑着经脉胀痛、手脚发虚的身躯。 她忍下脚心落地时,足上“牛毛针”刑伤带来的丝丝阵痛,然后与门外错愕沉默、却又各个将眼睛睁得老大,死死盯着她看的几人对视了一瞬。 下一刻,她忽而展颜一笑,笑靥绚如万树梨花绽放。 笑得一脸真诚,童叟无欺。 若是韩长生此时在场,必然也要喟叹一句:好一个刁滑奸诈,抓乖弄巧,极具欺骗性的大忽悠。 “呦!” 天老爷! 这破锣似得一开嗓,出其不意的将谢昭本人都吓了一跳,她的声音怎么哑成这样了? 她连忙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压下嗓子里时不时就要上涌作祟的血腥气,好在再次开口时,声音倒也不算过太难听了: “诸位,这是怎么了?不要吵架呀。” 塔尔幹脸色不太好看。 有她什么事? 当他又看到周围剑奴们那副惝恍迷离的样子,当即将眉心皱得几乎能夹死萤虫,再开口时,语气自然也并不算太和气。 他先是冷冷扫视了一番在场的剑奴,骇的他们醒过神来,纷纷仓惶垂首不敢再多看面前的女子。 然后,又转头看向谢昭,冷漠道: “谁准许你出来的?关门,回去。” 不过是个巧言令色、恃美行凶,在主公手下讨命活的微贱之人。 若不是主公施恩怜悯,只怕此时此刻她早已被一介草席裹了丢去乱葬岗喂狗。 她不知寸草衔结,安分守己,居然还敢如此堂而皇之、自作主张的出门显眼人前,谁给她的胆子? 谢昭一只手扶住门,一只手抚在心口上。 她装模作样的咳了咳,满脸的循规蹈矩,老实巴交。 虽然吧.这两个词与她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去。 谢昭一脸歉然,“护卫大哥,实在抱歉。在下本无意打断你们,不过房间内的茶水,似乎都被世子喝完了,我实在有些口渴了。” 众人的视线,下意识落在她那双干燥皲裂的苍白唇色上该说不说的,这话的可信度倒是极高。 塔尔幹再度皱紧了眉心。 作为宇文信身边剑奴的副首领,他自然知道这女子先前在外院地牢中受过刑,失血过后会觉得口渴,倒是也合乎常理。 于是他转过头,言简意赅的交代其中一名剑奴: “去给她拿一壶茶。” 弥萨此时也终于回过了神。 她瞠目结舌的瞪大眼睛看着谢昭,好半晌突然从牙缝里迸出一句: “你这狐媚,好大的胆子!你是算什么卑贱的东西,居然也敢不守规矩、僭越成性,身穿藏蓝色的衣衫!你也配吗? ——且看我不剥了你这身‘狐狸皮’!” 第179章 “狐狸精” 公主府女官弥萨,几乎就要气疯了! 她头脑一热上前一步,便想要将眼前女子身上那身碍眼的藏蓝色寝衣撕扯下来! 要知道,南朝天宸皇朝以明黄色为尊色。 南朝皇室的衣着配色大多为黄色为主,而天子则是身着明黄。 当然了,这种黄色自然也是朝臣百官和百姓们绝对不可僭越的。 但在北朝邯雍,着装用具却是以深色为尊。 衣着的色泽越深,主人的地位便越是尊贵。 邯雍皇庭之主、北朝的历代天子冕服,大多都是纯黑色为底,再镶嵌以金线龙纹点缀。 至于其他身份尊贵却略次一等的北朝王帐亲贵们,则可穿戴藏蓝色、靛青色等等。 可是,面前这女子又算是什么东西? 瞧她这张脸,分明并非北朝邯雍人血统,就更不可能是邯雍贵胄出身了! 这女子如此弱不胜衣、弱如扶病的惺惺作态,居然敢僭越穿戴如此奢华尊贵的藏青色寝服?! 她们家公主殿下的着装配色,也不过如此了! 等等? 弥萨一脸惊怒狐疑,这衣裳不知为何她居然越看越眼熟?! 这……分明就是北朝邯雍皇庭的公主殿下才可以穿的制式! 简直岂有此理,驸马怎可行事如此荒唐! 谢昭脸上还挂着淡淡的、和煦的笑意。 其实,她熟知天下风俗礼节,自然也知道自己这身衣服兴许不太合北朝的规矩。 但是她也没办法呀! 自她醒来身上便只有这么一件藏蓝色寝袍,她总不好挑三拣四不断试探宇文信的底线吧,于是也就只好随遇而安了。 谢昭的神情四平八稳,不慌不忙。 甚至在弥萨一脸怒容的奔她而来时,几乎没有一丝慌张,连躲上一躲都懒得动。 开玩笑。 宇文信既然留下这么多人看守她这个“囚徒”,总不至于这些人中一个有用的都没有,全部都是摆设罢? 果然—— 下一刻,两名守在门口的剑奴齐齐出手。 两人手中三尺长剑横空交错! ——“叮”的一声,两把剑交叉在门口,护在谢昭的身前。 弥萨被剑奴突然出鞘在雪亮剑锋,吓得当即刹住脚步,惊骇失声,娇声尖叫! “你们!你们难道反了不成!我乃舒禄嘉部的贵女,你们居然敢对我妄动刀剑?!” 弥萨不仅是九薇公主府中管事之人,更是公主的母家、邯雍三十六部中六大新兴部落舒禄嘉部的女儿! 她几乎不敢相信,他们居然敢对她如此不敬? 塔尔幹抱着尚未出鞘的长剑,冷冷看着她道: “弥萨姑娘,你是舒禄嘉部的人不假,但是我等确是宇文部的人,从来只听从世子殿下一人之命。 虽然世子殿下这会儿去了演武场,练功结束前一时半会无法回来。但是弥萨姑娘趁着世子殿下不在,在他的居所面前如此放肆,不知姑娘可曾仔细考虑过,这后果你能否承担?” 哦吼? 谢昭眼观鼻鼻观眼,一副心醇气和,安分守拙的乖觉模样。 宇文信去练功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那确实。 记得宇文佳便曾说过,她大兄“孤狼剑仙”如今苦于久久无法在武道之上再度破镜,因此每日习武勤勉虔诚,可谓是孜孜不辍,连服用丹药续气的昏招都用上了。 想来,“孤狼剑仙”如今每日不足足练上两个时辰,应该是不会罢手折返。 妙啊! 两个时辰里都不会有“孤狼剑仙”的看守,这能做多少事? 兴许是宇文信先前暗中探过她的脉,知道她如今身负重伤、内力虚空,所以压根就没将她那点修为放在眼里罢。 谢昭一边静观事态变化,一边心里将小九九转的飞快,思考最佳最优的脱身之策。 她心里摇头失笑。 这两伙人倒是有趣,一边称呼宇文信为“主公”,另一边则称呼他为“驸马”。 明显是各司其职,各忠其主,不太对付。 虽然利用他们两边人的矛盾冲突钻空子不太坦荡,但是时至如今,她恐怕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弥萨听到塔尔萨话中隐含的警告之意,心里一突,不寒而栗。 她如何会当真不惧怕驸马的怒气? 别说她只是一个舒禄嘉部的旁支贵女,即便是出身皇庭、金枝玉叶、金尊玉贵的九薇公主,在师出不二城的绝世高手“孤狼剑仙”面前,不也照样温柔小意,温婉体贴。 她不是不惊惧于驸马知晓此事后的秋后算账,但是 弥萨眼带愤恨不甘的看向那个温文尔雅,在几名剑奴身后泰然处之的美貌女子—— 驸马虽有过许多女人和庶出子女,但却是最重嫡庶体统不过的了,也从未真正被女色所惑、将哪个女人放在心上。 如今驸马宇文信居然正大堂皇的将这个容貌长相明显不似北朝女子的女人,安置在了除公主殿下外,从无其他女人登堂入室的内院之中. 甚至还金屋藏娇安置于自己的寝居内,令旁人都使唤不动的贴身剑奴们亲自守卫照料! 驸马明明最重隐私,他的寝居往日连公主殿下都不能轻易进入,这女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公主殿下过去大度,丝毫在乎驸马豢养的那些宠物似得女人们和她们所生的子女们。 那是因为公主殿下心知肚明,知晓驸马心里并不在乎这些人! 既然驸马不将他们当回事,那么公主殿下何等尊贵,自然也不会将他们放在眼里。 不过,眼前的这个女子,明显不能同那些避居西外院和别院的女人们同日而语! 驸马明显待她十分不同! 弥萨急促的喘了几口气,抖着唇义正严词道: “即便是事后要被驸马问罪,我身为九薇公主府掌事女官,也断然不能容许这样来历不明的女人,不明不白的留在驸马身边!” 她伸手指向谢昭,一字一句叱责道: “这女子的容貌一观便知,必是来自明河以南之地。不论她是南朝天宸的女子,亦或还是中州瑞安的女子,都绝对不可能是我们北朝人! ——这里可是广陵城,是九薇公主的府邸!既然驸马已将这女子带入了公主府内院,而不是安置在外院别院。那么理应由公主殿下亲自问话,才知这女子到底是否可以留下!” 塔尔幹皱眉,他面无表情道: “那就恕塔尔幹难以从命,主公交代,这位姑娘哪里都不能去,一步都不能离开我们的视线。 弥萨姑娘若要带走她,便要先问过我们手中的剑答不答应。” “你!” 弥萨气急败坏。 她抖着手对其怒目而视,但一众宇文部剑奴却不苟言笑,对她的愤怒视若无睹。 正在此时,连廊尽头的庭院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温婉无争的声音: “弥萨,不必强人所难,既然驸马有命,不许这位姑娘离开这座的寝院,那么本宫亲自来此与她说说话,想来应该没什么问题了罢。” 长廊上对峙的诸人闻声诧异回头。 只见一个身着北朝皇庭公主旃青色冕服的女子,亭亭玉立的站在远处,不知看了多久。 谢谢宝子冰糖红豆和书友20230413725_ae的月票~ ps:明天假期结束~恢复正常更新字数每天两章关于更新字数说明,挂在了评论区置顶,谢谢宝子们追读 第180章 千钧一发 “公主!” 弥萨惊喜交加。 惊的是驸马如此不顾体统、金屋藏娇的“丑事”,居然到底被公主殿下亲眼所见,还不知公主殿下会如何伤心伤神; 喜的则是公主凤鸾在前,量这些低贱的剑奴们,这回绝不敢冒犯阻拦。 果然,看到九薇公主驾临,几名剑奴手中紧握的长剑明显都有几分迟疑。 塔尔幹沉默一瞬,轻轻昂首示意。 下一刻,那两名护在谢昭身前的剑奴对视一眼,“唰”的一声,齐齐收回掌中已经出鞘的青锋。 九薇公主毕竟是主公的嫡妻,在公主殿下面前漏刃,确实不妥。 “参见公主。” 诸位剑奴们抱着各自的剑,恭敬沉声施礼。 九薇公主见此婉约轻笑,也并未对剑奴们先前的举动多做苛责。 她只是带着身后几名使女袅袅而行,雍容华贵的走近廊下,然后站在了诸人跟前。 下一刻,她的视线漫不经心的落在谢昭脸上。 弥萨欲言又止。 塔尔幹蹙眉微顿。 公主拓跋九薇脚步微顿,虽然此时她脸上的表情风轻云淡,但实则心中却也着实一惊! 怪不得. 她微微一叹,怪不得弥萨对此女如此如临大敌。 这世间长得美貌的女子如过江之鲫,拓跋九薇出生于北朝邯雍皇庭,那些楚楚动人的女子们她见得多了,却大多无足轻重。 但是眼前这少女,却美的让人如此心惊肉跳! 这种美丽,并不仅仅指的是她的清丽出尘的五官。更是她那一身卓尔不群、霄壤之别的通体气度。 她的眼中平和沉静,却如有漩涡万顷、盖月星辰! 这种感觉很难描述。 若是定要让拓跋九薇来形容,那么她脑海中只能浮现出一句话——风骨天成,孤履危行,雪骨冰清。 这女子的气质很独特,并不与世间俗色相仿。 菡萏不及美人妆,九天风落拂面香。 “好一位.玉颜灵动的倾色姝丽。” 拓跋九薇喃喃喟叹。 “怪不得驸马视若珍宝,将你安置于自己的寝院中小心照料,等闲不许外人叨扰。” 谢昭闻言失笑。 她微微偏头,然后垂下两根纤纤素指指着自己的足下,眨着眼摇头自嘲般的笑笑。 “公主殿下,想必您和这位姑娘误会了,你们可曾见过如此这般‘视若珍宝,小心照料’的?” 拓跋九薇一愣。 她的视线随着她的手指下移,这才注意到她那双赤脚的双足上,裹着依稀还能透出星蹦血色的白锦。 “这” 她情不自禁的皱眉又上前了两步,仔细打量了一番谢昭。然后心中一动,诧异的转过头看向塔尔幹,面露困惑之色。 “这位姑娘不是驸马亲自带入府中的吗?为何会负伤?” 还是如此明显的.凌虐刑伤? 公主殿下发问,塔尔幹不得不答,但却又不能答得太过详尽。 若是连谁是自己真正的主子都分不清,那么他这颗项上人头趁早别要了。 更何况,其实就连塔尔幹也并不知晓,为何这个信口雌黄、假冒东临城弟子的身份跑到他们宇文部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不过被关在外院地牢中拷问了几个时辰,就立刻又被主公亲自接来了内院,还用上了部落里最名贵的好药,好生治伤照料。 于是,他只好敷衍道: “这位姑娘.说来话长不若等主公练功结束,公主殿下亲自去问过主公。” 至于主公理不理会公主,那就不是他们该操心的了。 谁知谢昭却不老实。 她弱柳扶风般抚着心口,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总之是咳得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的模样。 然后咳毕喘匀了气息,期期艾艾的开口道: “公主殿下,虽说我人微言轻本不该劳烦殿下千金贵体。但是,还请您为在下做主,我其实是被宇文世子强抢进府的。” “什么?” 拓跋九薇和弥萨闻言错愕。 塔尔幹和一众剑奴,则是当即对她怒目而视! “——你休要胡言!败坏主公清白!” 谢昭中气不足,精力不济,但是眼风却雪亮灿烂。 她轻轻“哼”了一声,仗着宇文信不在此处,而这些剑奴们未得宇文信明示、为了宇文部的声望不敢将她们跑到宇文部行骗、还将部落所有人都糊弄过去之事透漏给九薇公主,于是乎,秉承着坑死人不偿命的态度,继续胡说八道: “我才没有胡言乱语。公主殿下您有所不知,我与我那两位兄长本正结伴在江湖行走。谁知昨日在‘海天一阁’却被宇文世子和二小王撞见. 他们觊觎我的美貌,不仅打伤了我,还要强抢我入府,我自是不情愿的。现在还不知我那两位兄长在外疲于奔命的寻找我,该有多么焦急惊慌!” 拓跋九薇愕然。 “.当真?” 她细细打量着姑娘的容貌.虽然驸马自持身份,从未做过那种强取豪夺之事,但他毕竟也是邯雍男子。 邯雍男子向来不将女人当回事,若是在如此天姿绝色面前犯了糊涂,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塔尔幹眼带怒火,沉声警告道: “谢姑娘,你若是再欺天诳地,诳时惑众,败坏主公的名声,可别怪塔尔幹不客气了。” 谢昭一脸仓皇的转头看向拓跋九薇,还颤巍巍的伸手指向一旁怒发冲冠,忿然作色的塔尔幹。 “公主殿下,您且看看,他们不仅在公主銮驾前尚且不肯说实话,还要威胁于在下,不许在下实话上禀。当真是好生跋扈!” 弥萨虽然看不惯谢昭的那张脸,但是听了这话,却下意识点了点头。 这些剑奴,她也早就看不顺眼了。 不过是驸马跟前的奴才,居然狐假虎威狗仗人势,侍公主殿下不敬。 “谢姑娘你!” 塔尔幹勃然大怒! 一贯的冷漠自持险些把持不住,上前一步便要阻止她的无中生有。 谁知谢昭却一脸怛然失色,向着拓跋九薇的方向仓皇上前两步,一副惊慌无度寻求庇护的模样。 “——公主殿下,救救我!” 拓跋九薇闻声下意识的也上前了一步。 她们两人一前一后,同时动作,而九薇公主也恰好阴差阳错下挡在了塔尔幹和谢昭之间。 “有话好说,塔尔幹,你这是做什——” 九薇公主话音还未落地,突然神色一变,当即震惊的长大双目,闭口不敢言了。 弥萨蓦然尖叫出声。 “——公主!” 廊下所有人看到眼前这一幕,均是魂飞魄散,寒毛卓竖。 只见方才还玉软花柔、手无缚鸡之力的谢昭,转瞬之间赤足之下也不知是如何动作的,快得几乎出了残影一般,顷刻便靠近九薇公主。 然后,她几乎一秒都没有迟疑,猝然出手扣住拓跋九薇的咽喉要处! 谢昭手中的动作温和,但却以一种不可撼动、舍我其谁的强势之姿,自后方牢牢挟持了九薇公主! 而她方才所用的,正是“千岁剑仙”符景词独门轻功“归佛踏雪”中的一招步法。 可惜了,这套“千岁剑仙”十四岁时自创的绝世轻功身法,天下间没有几个人见过。 同样,此时此刻这院中诸人,自然也无一人识得。 剑奴们从未见过如此风驰电掣般,流星赶月般玄妙的轻功身法,被她钻了空子挟持了公主,当即神色大变,纷纷拔剑怒斥。 “大胆!放开公主!” 谢昭瘦削单薄,病骨支离,但是眼里却闪烁灼灼如日的耀眼光芒。 她虽是南朝人,但其身量却比个子素来高大的身为北朝女子九薇公主还要高出半个头。 此时,谢昭微微歪着头,忍住足下刑伤未愈的疼痛,狡黠的轻笑了一声。 “别紧张啊,你们放轻松些。 吓着我事小,若是我一时惊惧,手抖伤到公主玉体,那可就不美了。” 剑奴们敢怒不敢言,紧张的盯着她挟持着九薇公主的手,果然不敢上前了。 拓跋九薇艰难的从被锁死的喉咙中迸出一句话: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本宫的驸马乃是威震天下的‘孤狼剑仙’,你若敢伤我,必会死的难看!” 谢昭闻言失笑,语气淡淡: “公主殿下,不必您提醒,‘孤狼剑仙’的威名响彻四境,我虽是泛泛之辈,但总归也是听说过的。 您放心,只要他们不轻举妄动,在下绝不会伤害公主殿下。只是劳您大驾,亲自送在下一程。” * 与此同时,九薇公主府东外院的客院中。 宇文佳皱眉挥手,让部落中的护卫退下,然后一脸烦躁忧虑的看向自己的贴身女奴阿若。 “你说说看,今日都已是第二日了,京中那些略有薄名的客栈和皇庭馆驿我们都派人打听过了,为何全然没有他们几人的消息?漆雕世子及其师门一行人,究竟下榻去了哪里?” 阿若也不明就里,她顶着挂了一串铜铃的发辫,困惑的将头摇的叮当作响,道: “……郡主,奴也不知。” 宇文佳心情不佳的跟她抱怨。 “奇怪,方才我见到二兄似是要出府办事,于是便跟他说了一嘴,请他在外行走办事时顺便帮我留意下,城中有无漆雕世子的行踪。 可是也不知二兄在发什么颠,脸色突然变得十分难看! 他不仅斥责我最近心思躁动不曾好好练武,居然还一本正经的对我说要提防旁人别有用心?二兄到底在胡说八道什么呀。” 第181章 求助 宇文佳嘟着嘴,表情有些不满道: “阿若,二兄他居然还好意思说我!我如今十七岁,已在观宇人境了。二兄都过了而立之年,不也只才到了观宇天境吗? ——再说了,我们来广陵城是来给皇庭进献贺礼的,本来就是顺带来放松一番、欣赏欣赏京都繁华的。他自己尚且日日出门松泛,无缘无故做什么要教训我。” 阿若闻言有些犯难。 她身为奴仆,自然不好编排主子的不是,于是只好随口安慰道: “二小王殿下应该也是怕郡主您松泛久了,会荒废了武艺罢?” 宇文佳却并不买账,重重放下盛满奶茶的铜器。 “可拉倒罢,二兄自己尚且日日与那名叫‘索南才让’的剑奴同进同出,嬉戏同游,不思武道。怎么偏生却不乐意我去寻漆雕世子? 再说,他之前在宇文部时明明对世子大为推崇,并不是这样的,若是” 说到这里,宇文佳略有些难为情。 少女思春的脸上羞红一片,如霞光映月,霎是好看,她故作矜持的找理由道: “而且,若是我将来能与漆雕世子修成正果,可不仅仅是我们宇文部和漆雕部的两部之好。 日后如果有漆雕世子这位武道之境中的天才亲自指导我的刀法,我的境界自然也会一日千里,更上一层楼的。你说是吧?” 谁知道顿了一瞬,她却并没有听到阿若的回答。 宇文佳蹙眉抬头,就看阿若正呆呆的盯着她的背后,惊愕出声道: “.漆、漆雕世子.?” 宇文佳蹙眉。 “漆雕世子?漆雕世子怎么了?你在发什么愣?” 下一瞬,就见立在她对面的阿若,缓缓伸出一根手指,呆若木鸡的一脸惊愕指了指她的身后。 宇文佳悚然一惊,猛地回头看去! 只见一人顶着一张清隽不俗的俊颜沉静如水,长身玉立,静静立于窗前注视着她们。 除了她之前心心念念的“漆雕世子”外还能是谁? 瞧他这样子,分明正是从那扇开合的窗户外跃入房间的! 宇文小郡主与他一日不见,便心中十分惦念。 此时终于见到心上人,登时面上一喜。 “世子!你回来了?你这两日去了哪家客栈下榻安顿,怎么也不事先告诉我一声,让人好生担心!” 旋即,她方才又后知后觉的疑惑发问:“还有,世子,您何故要跳窗而入?” 怎么不走大门? 凌或沉默一瞬,时间宝贵,他无暇也无暇寒暄,单刀直入道: “郡主,这次来,其实在下有一事想请您帮忙。” 宇文佳神色怔忪的看着他郑重其事、不苟言笑的表情,下意识应了道: “世子请说,只要佳儿力所能及,便绝不会推辞。” 凌或静静看了她一眼,不忍继续欺瞒于她,于是坦言道: “郡主仗义,心真澄净,是我所不及。但是在此之前,我还需向您坦白一事。 其实,在下并非中州东临城弟子,更与‘劈月刀仙’漆雕拓野素不相识。” 他话音落地后,一室寂静无声。 宇文佳和阿若怔怔看着他,似乎一时之间无法消化他话中的意思。 “世子.您在说什么?” 宇文佳皱眉。 凌或轻叹了口气,道:“郡主,我既想请您相助,事到如今,于情于理都不能继续欺瞒您。 我姓凌,单名一个‘或’字,此前假借他人姓名与您相交,是我之过。” 宇文佳愣住,下一瞬豁然起身。 女奴阿若的反应极快! 她“啊”了一声,当即就要喊出声来去唤院中的侍卫进来。 凌或微微蹙眉看向阿若,指尖轻轻一弹,一股真气如利箭,瞬间击中阿若的昏睡穴。 阿若甚至连一个音都来不及发出,便缓缓向一旁栽倒。 而下一刻,凌或已经使用轻功跃至她身旁,将昏睡中的小女奴动作轻缓的扶至一旁椅子上。 这一系列动作说时迟那时快! 圣王境的凌或从出手到结束,只在转瞬之间。宇文佳根本不及反应,一切便已尘埃落地。 这还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见识到凌或出手! 圣王人境与观宇人境的差距,居然如斯之大! 好在凌或并无恶意,否则方才那瞬息之间,她们主仆二人早已身首异处! 鸦雀无声之间,宇文佳俏脸微板。 她微微皱眉,一张明艳的脸半是惊疑,半是探究,缓缓念出心上人真正的名字。 “你说你叫.凌或?.凌、或?” 这名字她从未听过,至少“凌”这个姓氏绝不是出自邯雍三十六部大姓。 宇文佳喃喃自语道:“你的这个姓氏倒是稀罕,不像是北朝邯雍子民的常见姓氏。 你莫非并非北朝邯雍人?那你究竟是中州瑞安人,南朝天宸人,还是西疆酆斓人? 可是我观你的面貌骨相,分明就与我们邯雍人十分相似啊。” 凌或微微一顿。 他不愿诳语欺骗旁人,但是思及南朝北朝的世仇,所以只好挑自己能说的说: “郡主,实不相瞒,关于在下的身世,其实我自己亦所知不详。 此次来到北朝邯雍的目的之一,便是寻访自己生身父母的过往和自己身世。” 这话,还真是实在话。 凌或根本不知自己生身父亲的身份,更加不知自己的生身母亲为何人所算计。 他手中掌握的唯一线索,不过就是谢昭在昭歌城中查到的那块十七年前,北朝邯雍细作仓惶逃窜离开昭歌不夜城时,意外掉落的那块宇文部令牌。 宇文佳见他神色不似伪作,心里不禁一松,只要他不是蓄意为恶之人便好。 只是,阿尔若草原上的明珠也不是傻子。 “世凌少侠为探访自己的身世而来,那么行走江湖时用了化名,倒也可以理解。 只是不知,您手中为何会有漆雕部贵族的令牌傍身。” 她提出疑问:“更何况,凌少侠既是为探查自己的身世之谜,本该锦衣夜行小心为上。 为何却又选了当世七大绝顶高手之一的‘劈月刀仙’这般显赫照耀的化名身份掩护,这岂不是更加引人注意、容易暴露。除非.” 宇文佳曼妙的眼波细细打量着缄口无言的凌或,眼底带上一丝审视之色。 “除非.您想要探访身世的地方,并非等闲之人可以随意进出之地。 所以,凌少侠才需要一个名声显赫的身份化名,来助您畅行无阻。” 就比如……邯雍三十六部之首,她们宇文部。 谢谢书友纳兰亦心,奶酪没有酪的月票~ ps:悲伤…啊啊啊啊!上班了呀,串休要连续上七天,救大命~友友们是不是也上班了(w) 第182章 撞到枪口 凌或皱眉。 果然,出身于邯雍三十六部中最为声名远扬的第一大部宇文部王帐中养出来的贵女,拥有着一半邯雍皇庭拓跋氏血脉的宇文佳,即便性情再烂漫单纯,也不是等闲憨傻之辈。 但是,他来此的目的却不是为了自报家门,或是将自己一行人剖析暴漏于人前的。 凌或心中微微一叹。 看来,最初设想寻求宇文郡主的帮助去找寻谢昭,是他太过异想天开。 他决定不再浪费时间,于是抿了抿唇,施了一礼。 “郡主,打扰了,凌某告辞。” “等等!” 宇文佳错愕的叫住他,不解的问:“凌少侠,你不是来找本郡主帮忙的吗?怎么连要我帮什么忙都未说完,便要离开?” 凌或脚步微顿,蹙眉背对着女孩儿道: “在下不能回答郡主的问题,所以便不该继续强人所难。” “不难,不难的!谁说不帮你了?” 宇文佳连忙上前两步,绕到凌或身前挡住他出门的脚步,昂着头笑盈盈看着他。 “你既不愿说,那我不再问了便是。” 看到凌或眼里闪过的一丝诧异,宇文信当即展颜一笑,道: “凌少侠应该是在奇怪,为何你什么也不肯说,我却还愿意帮你。因为啊,凌少侠眼中的光芒是骗不了人的,我信你的为人。你绝对不是坏人,绝对不会做坏事,更加绝对不会伤害我。对不对?” 凌或沉默中垂首与她对视一瞬,道: “凌某承诺,绝不会伤害郡主。” “这不就成了?” 宇文佳抚掌笑意盈盈的看着他。 “那么,说吧,凌少侠需要我做什么?” 没想到他身份存疑、冒名顶替旁人之名,宇文佳居然依旧不计前嫌答应相助,凌或当即大喜过望。 “郡主,谢昭如今正在这座九薇公主府中,凌某想请郡主相助,将她救出。” 宇文佳一愣。 雷火电光之间,她转瞬间就明白了什么,眼中光芒陡然大盛。 然后一语道破天机:“谢昭她是被我大兄抓走的?” 关于这点,即便凌或并不回答,宇文佳也必然能自己想通。 ——即便凌或的身份和名字是假的,但是他的武道境界却是实打实、真的不能再真的堂堂少年高手! 虽然宇文佳如今只是观宇境,还看不透凌或究竟在什么境界。但是单看他之前在宇文部进进出出多日却无一人怀疑发现,且再看方才他在她眼前出手制服阿若时那雷破天惊的气势,便知道他绝非泛泛之辈! 既然如此,若是谢昭当真被什么人扣在了九薇公主府中,想来以凌或的武功境界,完全可以自行去救那位谢姑娘出来,根本犯不上陪着小心求到她的头上! 除非抓走谢昭的人武道境界远在凌或之上!而她,又恰好与抓走谢昭之人相熟,所以凌或才会来找到她。 如此这般细细一想,那就不难猜到抓走谢昭、还让凌或这个境界不详的少年高手也束手无策之人,必然只能是她家大兄了! 宇文佳不解。 “可是,我大兄素来唯我独尊、目中无人,等闲之人都不会放在眼中。谢女侠即便因假冒东临城弟子而身份暴漏,依我大兄的脾气,也断然不会纡尊降贵亲自拿她并羁押。” 凌或沉默一瞬,道:“谢昭和韩长生都是陪同我北地赴险,所以此事说来也要怪我。昨日下午我们去了‘海天一阁’,正巧遇见‘孤狼剑仙’和二小王。 ‘孤狼剑仙’看出我的境界实力其实是圣王境,而非祗仙境,因此看穿我并非‘劈月刀仙’——谢昭为了让我和韩长生脱困,不得已便与‘孤狼剑仙’动了手。” 宇文佳一愣。 “原来,原来凌少侠居然已是圣王境了?还不知道凌少侠的真实年龄。” 凌或虽不知宇文佳为何会对这个问题感兴趣,但是如今既然他来请人帮忙,那么还是要有些诚意的,因此如实回答: “再过一年,凌某便到及冠之年。” “什么?凌少侠,你,你才十九岁吗?居然这么年轻!” 宇文佳这回是真的震惊了! 要知道,人的武道境界越高,便越是益寿延年。 因此武道的高手们的外貌,通常看起来都要比实际年龄年轻上许多。 她先前本以为凌或既然假冒的是“劈月刀仙”漆雕拓野,那么年岁最少应该也与他相当,不成想凌或居然比漆雕拓野还要年轻五岁! 凌或蹙眉看她。 “郡主?” 宇文佳回过神来,一脸歉然的言归正传道: “啊!抱歉抱歉,是我跑题了。” 她想了想,出谋划策道:“既是被当做歹人抓获,想来谢女侠应该被关在外院的某处。公主府的外院有四处柴房、三个地窖、还有两个酒庄,这些地方,凌少侠可找过了?” 凌或轻轻点头。 “郡主,九薇公主府外院诸室,在下昨夜至今已然尽数探察一遍,皆无所获。 所以万不得已,才来请郡主相助。不知九薇公主府的内院,郡主可进得去?” 内院中有“孤狼剑仙”宇文信这尊“大佛”,若是无人协助,凌或自己是极难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潜入的。 宇文佳闻言微微皱眉。 “我与阿嫂之间关系亲密,公主府的内院我倒是可以进去。 只是……府中内院乃是大兄和阿嫂的私人居所,平日里即便是大兄的庶出子女们都非诏不得擅入,大兄是万万不可能将谢女侠关进内院的。” 将来历不明的江湖中人关进正妻居住的内院,这怎么可能? 这像什么话? 更何况.她这算不算吃里扒外、通敌之嫌? 宇文佳脸上神色有些尴尬。 凌或看着她脸上表情,便知她兴许不便,于是双手交叉,十分认真的施了一个北地之礼。 “郡主,方才是在下强人所难,此事确实不该牵连郡主,还请郡主只当我并未来过。” 这内院,还是他自己去罢。 看来此事并不如他之前想象中那么容易,既如此还是不要让宇文佳夹在中间进退维谷。 谁知宇文佳咬牙细思了一瞬,终于下了决定。 “我带你去!一会儿我让阿若找我帐中护卫要来一套他们的甲裳,你换上后,便假扮成我帐中侍卫随我入内院。但是除了找人,不可做其他事。” 凌或眼中一亮,他感激道:“多谢郡主!若是谢昭当真不在内院,凌某立即就走,绝不会让郡主为难。” 突然! 一个笑吟吟阴恻恻的声音,不远不近的响起: “——走?就你怕是走不了了!” 凌或和宇文佳闻声猝然回头看向身后! 只见庭院的角落中,不知何时静静站立一人,正一脸隐鹜的盯着他们。 凌或见到那人,心里咯噔一下。 而宇文佳则是失声叫道:“.大,大兄” “你还知道我是你大兄?” 宇文信冷冷讽刺道:“帮着外人算计自己的部落亲长,你可真是女生向外,当得起我们宇文部的好郡主!” 宇文佳下意识上前一步,将凌或挡在身后。 “大兄!你听我说,这位凌少侠和那位被你所抓的谢女侠,虽然冒名顶替了旁人,但不过只是为了处理自己的私事,并无意搞鬼欺瞒。你就放了他,也放谢女侠离开吧。” 凌或轻轻伸手,将宇文佳推到身后。 宇文佳愿意相助,他已不胜感激,不愿她再因为他们的事,两相为难被亲人指摘。 谁知他这个动作,却莫名投了一丝宇文信的眼缘。 他定定看了凌或一瞬,漫不经心道: “你没有为了利用我妹妹而继续欺瞒她,也没有躲在女人的裙摆后面求生,倒也勉强算是个磊落之人。可惜了,命不好。” (本章完) 第183章 惊天一剑 凌或轻轻伸手,将宇文佳推到身后。 宇文佳愿意相助,他已不胜感激,不愿她再因为他们的事,两相为难被亲人指摘。 谁知他这个动作,却莫名投了一丝宇文信的眼缘。 他定定看了凌或一瞬,漫不经心道:“很好,你没有为了利用我妹妹而继续欺瞒她,倒是肯向她说出实话,也没有躲在女人的裙摆后面求生,倒也勉强算是个磊落之人。可惜了,你的命不好。” 宇文信本来看在“千岁剑仙”的面子上,懒得与她那两个同行、无足轻重的江湖小辈儿计较。 但是谁知今日却被他发现,这个少年人在将公主府外院里三层外三层的折腾了个遍后,居然还不肯见好就收! 如今居然胆敢撺掇他的胞妹,甚至得寸进尺将小心思打到了他的内院去? 简直是不知死活! 他“孤狼剑仙”宇文信内院卧榻之旁,岂容他人放肆酣睡? 虽然他看在符景词的面子上,倒是可以留他一命。 不过,今日他必须要先废掉这少年人的武功,免得这少年像只秋后的蚂蚱似的,无休无止的蹦跳碍眼! 宇文佳听出了长兄话里话外的煞气,脸色一白。 “大兄,你!你不要伤了他!凌、凌少侠他只是担心他的朋友谢女侠的安危,对我们并没有恶意的!” 宇文信皱着眉冷冷看了她一眼。 “丢人现眼!你该不会已经忘了自己的身份罢?过会儿为兄再好好与你算账!” 宇文信话毕不再多言! 他聚气于指尖,化二指为刃,脚尖在地砖轻轻一点,转瞬便已跃入房内,片刻不曾迟疑,直奔凌或而来! 凌或只觉那一瞬间,仿若有股排山倒海的威势倾覆而下,将他牢牢困在当地,压的他动弹不得! 但下一秒,他猛地发力咬破自己的舌尖,借着疼痛、竭力挣脱绝世高手如笼如铁的威压,伸手去够腰间双锏! 这种生死一瞬,凌或已顾不得“韶光无双锏”出鞘,到底会不会暴漏师门身份了! 若是他死在这里,不仅自己的身份要暴漏,就连母亲的遗物“韶光无双锏”都要陷落敌手! 以铜与玄镍制成双锏双锋狭长而厚刃,四尺四棱的长锋出鞘瞬间光芒乍现! “韶光无双锏”本是利于马战的重兵器,非力大于之人不能运用,但凌或却恰好是那为数不多天生神力不凡之人! 独步天下的名器“韶光无双锏”在凌或手中气势恢宏,杀伤力惊人可观,使得毫无准备的宇文信居然都被逼退了两步。 只是此时,“孤狼剑仙”宇文信背后的那柄天下闻名的巨剑“戮阙剑”,却还未出鞘! 他不是被凌或逼退,而是根本尚未出全力! 宇文信用剑鞘抵住凌或拼尽全力的一击,从容翩然退后两步,若有所思的打量少年手中那两把形貌极具特点、似刀非刀、似剑非剑的武器。 先前这双武器合二为一并在一处,套着布袋悬挂在少年的腰间,乍一看,还以为是柄刀。 “这就是江湖传闻中的‘锏’罢?” 宇文信似乎是觉得这东西十分有趣,他定睛注视的凌或手中的武器,一时之间倒也不急着出手。 “这倒是个十分冷门的稀罕物,当年在南北边境沙场之上,乃是天宸某个派系大将手中的一大杀器。 本世子曾听闻,南朝天宸有一个门派名曰‘老君山’最为擅长使此兵刃,也曾出过多位南朝将军。所以,你其实是老君山的弟子?” 遥想当年南朝天宸的“韶光锏仙”,武动一双“韶光无双锏”名动天下之时,宇文信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人。 冷寒烟在世时宇文信的武道尚未大成,也还不曾出师下过山,因此不曾见过那风华绝代的“韶光无双锏”。 不过,他虽不认识“韶光锏仙”冷寒烟的本命兵刃,但是却也认得凌或手中的武器的形制乃是双锏。 江湖之中用这个武器的人并不多,能用到面前少年如此娴熟的水准的,那就更是凤毛麟角了。 因此南朝天宸的“老君山”便首当其冲,是宇文信第一个联想到的门派。 好巧不巧,居然还真的让他猜对了。 宇文信看着沉默寡言的少年,当即冷笑一声。 “果然,你们果真都是南朝人。” 凌或皱眉。 你们果真都是南朝人? 宇文信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分明是说,他已经知道谢昭来自南朝而非中州人士! 莫非他已经拷问过了谢昭,所以才会知道她也是南朝人? 凌或紧握双锏,冷冷回望着他。 “谢昭呢?” 宇文信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十分好笑。 他面带探究之色,看着少年悍不畏死的神色。 “小朋友,你对她又了解多少?居然为她与我为敌、舍生忘死,值得吗?” 凌或一身傲骨,冷然回道: “值或不值,都是在下的事,似乎与‘剑仙’无关。” 他又问了一遍与刚才一模一样的问题。 “谢昭在何处?” 宇文信嗤笑一声,面带讥讽。 “谢昭?那又是谁?本世子不认识。你说的该不会是之前那个落在我手中的‘女贼’罢?” 凌或眼里闪过一丝怒意和担忧,他第三次问: “她到底在哪里?” 宇文信淡淡道:“那个丫头在‘海天一阁’本就中了我一掌,内伤不轻。 而且身子骨也实在单薄了些,没熬住我们宇文部的酷刑,昨晚便咽了气。 不过,若是你现在立刻赶去城西郊外的乱葬岗,说不定还能找到她尚未被野狗豺狼吞噬干净的残躯断骨。就是不知你有没有那个命,替她收尸了。” 宇文佳脸色一白,蓦然抬手捂住自己的嘴,颤抖着问道: “.大兄,你,你当真杀了凌少侠的朋友?” 宇文信冷冷看着妹妹。 “你闭嘴。” 然后,他又转头似笑非笑的看着凌或。 “别急,我这就送你去下面见她,如何?” 凌或握住双锏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过猛,几乎泛着青色。 他脸上面无表情,但是眼中滔天的怒意如化实质,直直射向两步开外的“孤狼剑仙”。 他轻声道:“郡主,你退后。” 即便到了这种时候,凌或依旧不愿牵连旁人。 正如谢昭过去常说的那样,这个傻子,为人固执了些,但心中有仁骨仁心。 宇文佳眼底泛红,怔怔看着他本是不想退的。 但最终却还是在凌或眼神中的坚持下节节败退,缓缓退后了几步,直至退到了晕倒在椅子上的贴身女奴阿若身边。 宇文信见状失笑,用看傻子似得眼神不屑的看着凌或。 “怎么?你莫不是想要替你那个叫‘谢昭’的同伴报仇? ——少年人,你未免也太过看得起你自己了。 若是再给你七八年时间,兴许你我之间一战,胜负尤未可分。不过现在嘛” 他阴恻恻道:“你是自寻死路!” 凌或也不废话。 他将周身内力全部贯穿于掌中双锏之上,陡然拔起身姿,出其不意先攻向了宇文信。 宇文信微微诧异,没想到这少年区区圣王人境,居然真的有胆子与祗仙人境的他动手一战? 一开始他还有些托大,甚至连佩剑“戮阙”都不曾出鞘!出招应对也是漫不经心。 但是不过两招过后,宇文信很快就发现,凌或心中悲愤之下,居然愈战愈猛,手中双锏武得越发出神入化! 他骇然发觉,这少年居然在与他对招时气势徒然大变,隐约竟有破境之兆! 这怎么可能? 宇文信用那柄尚未出鞘的“戮阙剑”与之交手十招过后,赫然发现这少年居然在生死酣战之间,生生从圣王人境破境,真的踏入了圣王玄境! 这究竟是什么怪胎? 不过是交手这么片刻功夫,居然就被他瞎猫碰到死耗子,问道功成? 这究竟是什么狗屎运? 二十招过后,宇文信愈发心惊! 他原本只是想要废掉这少年的武功,留下他一命,算是给“千岁剑仙”一个交代。 谁知越战越觉得这少年天资过人,不能再留他! 虽然如今他不过只是一个区区圣王玄境,但若是今日不将他斩于“戮阙剑”下,只怕来日,这人再得了“千岁剑仙”点拨教化成了大器,必然又将成为北朝邯雍的一个新的心腹大患! 南朝天宸在几十年里,因为相继出了“韶光锏仙”、“千岁剑仙”、“神台祭司”几位祗仙境高手,以至于狠狠压住他们北朝邯雍三十六部! ——他绝对不能放任南朝再出绝世高手! 想到此处,宇文信决定不再手下留情浪费时间! 他只想快刀斩乱麻、尽快结果了他了事才是正经。 他也知道,此时此刻顾不得惜才了,维持南北微妙的平衡,尤其是保持邯庸大势的稳定才是重中之重! 因为每一个有潜力跻身为绝世高手之人,都有可能在将来成为一个变数! 迟则恐怕生变! 宇文信微微一哂,冷冷道: “玩够了吧?小朋友。你确实天赋惊人,但可惜,也只能走到这里了!” 天下十大名剑中排名第九、剑锋三寸之宽的巨剑“戮阙剑”闻得主人心意,自剑鞘中轰然出鞘,直奔少年门面! 宇文佳悚然失声惊叫—— “凌少侠!小心!” 宇文信冷冷一笑。 “小子,下辈子投胎,记得开开眼。” “戮阙剑”呼啸而来,携鸿蒙吞天之势! 直面这股来自于祗仙境绝世高手通天的杀意的凌或,瞬间便觉心口一紧,似乎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 他本以为自己此生眼中最后的一幕,便是“孤狼剑仙”那劈天盖月的惊天一剑! 这本该是必死之局! ——谁知下一刻,一个身着藏蓝色北地女子锦袍的女子从敞开的大门一跃而入! 她的轻功十分独特,转瞬之间便从厅外大门处一跃至宇文郡主的房门口,又是转瞬间便已进入室内! 几个起落,身姿几乎略出了残影! 女子背影瘦削,虽单薄却如崇山般可靠,直接挡在了凌或与宇文信之间! “叮”的一声! 藏蓝色锦袍的女子用双指稳稳夹住那比之她的手掌都要宽上毫厘的“戮阙剑”剑锋! 她眉梢轻抬,睫羽翩跹,似笑非笑看着宇文信。 “世子殿下,如此欺负江湖后生,这可实在有失高手风范啊。” 感谢一个清冷的午后hi、书友20180210171826401的月票~ (本章完) 第184章 三足鼎立 宇文信虎目怒睁,瞪视着几乎从天而降的少女,下一瞬恶狠狠的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符——” 好在转瞬之间,宇文信的理智如潮水般回笼,生生将“千岁剑仙”那个差点滑到嘴边的三字姓名又吞回喉咙里去。 “——你!” 他目光如炬,冷冷逼视面前之人,咬牙切齿道: “你想死不成?” 就她如今那副千疮百孔、五劳七伤的破身子,居然还敢逞英雄来竭力抵挡他倾力一击的杀招? 这个小子的死活就有那么重要? 她究竟是怕自己伤好的太快,还是担忧自己死的不够快? 但是,当看清少女的容貌时,宇文信脸上登时闪过一丝讶异。 先前在他的内院寝居中,少女脸上的那块十分碍眼、不堪入目的“胎记”,虽然已经淡化了许多,但却还能看到一些。 而此时此刻,那块青黑色的丑陋“胎记”,居然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 宇文信神色微动,他定眸用目光不动声色的仔细从少女的脸上描绘而过。 果然,还是这样看起来顺眼。 原来,昔年那个十三岁豆蔻年华便已足够容色姝秀的少女,长大成人后是生得这番模样。 看来“千岁剑仙”的母亲,那位在南朝以天香国色著称、得百姓交口称誉的先后孝淳皇后,确实当得起一句南朝第一美人之称。 传闻天宸浔阳谢氏的子弟,大多仪态万方,铮铮文骨,在南朝文士之中素有钟流毓秀、端华舒雅的赞誉。 想来“千岁剑仙”的容貌,应是肖似了她的母族谢氏。 谢昭脸色其实还是很不好。 过于苍白的脸色,衬得她那双剪水般的双瞳,更加幽深深邃。 但是她眉眼间却带着一缕宠辱不惊的笑意,还不怕死的偏过头笑笑,挑眉问道: “世子,怎么生了如此大的气?不至于罢,您消消气。” 站在谢昭背后的凌或,在听到她声音的那一刻,脸上紧绷阴郁的神情登时绷不住了,理智直接离家出走! 宇文信先前居然是骗他的! 她,她居然没死? 凌或怔怔看着一步开外,背对着他盈盈而立,身量高挑清瘦,却又一步未退挡在他面前的少女背影。 他只觉喉咙发紧,声线涩然下意识轻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谢昭,你——” 惊愕之下,一时之间居然卡了壳,不知该说些什么。 谢昭并没有转身。 这种时候,转过身来将自己罩门大开的后背,留给滔天怒意下冷眼看着他们的“孤狼剑仙”,那可绝对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不过,百忙之中,谢昭还是回过头来看了凌或一眼。 那一眼中承载和风细雨般、百感交集的欣慰和赞赏。 尽管她早就知道凌或天资不俗,但是他第一次与祗仙境绝世高手交手对招,便能大彻大悟问道功成,确实是天份和运气缺一不可。 “恭喜啊,凌或。一日不见,在武道之上又有进益,居然已入玄境。” 也不枉费先前南墟塞给她的那几瓶异常珍贵的鹿桁丹,被她不要钱似得、流水般日日给凌或服用。 鹿桁丹的功效,再没有人比她更有发言权了。 对于武道之人,它有着固气培元,调养气海丹田之神效。 若是放在外面,那可是一颗难求、令无数习武之人趋之若鹜的神台宫化外圣药。 说来还是那日她比较倒霉,故地重游居然被南墟撞见了,还被抓回了神台宫。 兴许是南墟得知她被“悲花伤月”所侵,探她脉象后又察觉到她丹田气海有恙,于是在她离开时,一股脑的给她的行囊里塞了这么多瓶鹿桁丹。 其实,他们二人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些鹿桁丹于她而言其实根本无济于事,于事无补。 “悲花伤月”与她的内息真气如今同根而生,具都藏匿于她的丹田气海之间。 若是用了那般名贵珍惜的药物,调理自己的丹田气海,那么与此同时同样也是在滋补助长她丹田气海中“悲花伤月”的毒气力量。 如今谢昭悲催的与“悲花伤月”早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的丹田气海若羸弱,则“悲花伤月”虚空。 她的丹田气海若强韧,则“悲花伤月”强横。 若非如此,她又何必放弃尝试,只留下一丝护住心脉的内力、以金遥境的浅薄根底傍身? 不外乎是因为,她的身体经脉中已承受不了更多的真气和毒气了。 想到这里,谢昭心中也很错综复杂。 不知这分外稀罕少见的的西疆奇毒,究竟是哪个杀千刀研究出来的,倒也算是杏林之中另辟蹊径的鬼才了。 鹿桁丹这东西自是极好的,可惜了她无福消受,用了也是浪费,于是所幸给了凌或巩固根基。 不成想凌或果真没有让她失望,短短三个月世间中,居然已从圣王人境突破到了圣王玄境。 她失笑。 ——当然,这其中也不乏有今日“孤狼剑仙”宇文信强势出手下的一战之功。 被逼到如此田地,这场事关凌或生死之战,便顺理成章、好巧不巧的成为了他的破境问道之战。 说来也是讽刺,两个月前、位列圣王天境的沈家二爷沈威,抱诚守真、苦苦守候在神台宫外,但求与“黄金台”路伤雀一战问道,却始终不得回应,最终只能抱憾离去。 而凌或本来无心这么快便历经生死问道,却意外之喜得到能与“孤狼剑仙”宇文信一战的机遇。 不仅没有丢了性命,反而真的问道功成,这也算是得天独厚的运气了。 不过嘛. 谢昭心里微哂,宇文信可并没有那么好心。 他方才那一剑她看得真切,分明便是奔着要凌或的命去的! 若不是她方才挟持了九薇公主逃到外院时听到异常,来得及时只怕凌或这厢刚刚问道破境成功,那厢这条小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因为谢昭的转头,也终于将自己右侧半张脸,完完全全暴露在了凌或眼前。 凌或这时终于看到了谢昭此时此刻的“尊容”! 他惊愕的注视着谢昭转过头时显露的半张莹白如玉、白璧无瑕的侧脸。 “你,你的脸?” 谢昭一怔,旋即笑笑,随口胡诌道: “你说怪是不怪,突然之间脸上的恶疾居然就好了。由此可见,兴许九薇公主府的风水十分旺我呢。” 她脸上笑容风轻云淡,心里却忍不住发苦腹诽:旺个屁! 这分明就是个龙潭虎穴,不测之渊! 站在凌或身后几米开外的宇文佳,此时同样也看到了谢昭那张与之前判若两人、云泥之别的侧脸。 她错愕万分,几乎不敢相信这前前后后是同一个人! 第185章 谁输谁赢 但是当宇文佳怔怔望着那个熟悉的背影,看着谢昭那副泰然自若,谈吐间漫不经心中还带着三份笑意的腔调语气,终于确定面前的少女,确实与她印象中那个面带恶疾胎记的“谢女侠”相差无几。 宇文佳皱眉,所以. 他们三人不仅名字和身份是假的,居然连外貌都做了伪装? 她不动声色悄悄观察起凌或那张沉静如水的清隽俊颜,然后片刻后,心里终于微微一松。 还好还好至少凌少侠的外貌并没有乔装作假不是? 你别说,她倒是还挺会自己安慰自己! 此时,谢昭终于松开了那双看似虚虚无力、实则坚如金石般,牢牢将巨剑“戮阙剑”剑锋夹住的双指。 不知为何,宇文信居然也并未立刻乘胜追击,再度出手为难他们。 只听“孤狼剑仙”哂笑一声,面带讥讽道: “大敌当前,二位倒是很有闲情逸致,莫不是终于续完旧了?” 凌或目光警醒的看向他,谢昭却没什么过度紧张的模样。 她轻“嘶”了一声,偏头看了看自己方才夹剑的双指,叹了口气道: “世子,何必出手如此狠厉。在下本已十分倒霉,可不想再断了手指。” 宇文信冷笑道:“哦?是吗?你在乎吗?” 连自己的性命和学武之人视若珍宝、重于泰山的武道境界,都能如此淡然置之、毫不在意。区区两根手指,她倒是宝贝的很。 谢昭一本正经的放下手道: “那自然是在乎的,世子这话就是说笑了。谁不想做个全须全尾、手脚皆在的全乎人。” 宇文信嗤了一声,几乎被她这幅无赖的样子气笑了。 真没想到,堂堂天下第一剑“千岁剑仙”,如今居然成了如此这幅惫懒不着调的样子。 凌或的视线此时也后知后觉落在谢昭那双缠绕着白锦绷带,还隐约透出血色的赤足上。 然后下意识皱紧了眉峰。 如此一身不合体的北朝女子的寝服内裳,甚至连鞋子都没得穿 谢昭如今落到如此狼狈的境遇,获得自由之身必然十分不易,可是为了救他却又要对上宇文信这个要命的“魔头”。 他上前一步,伸出一臂,将谢昭护在身后,然后低声交代: “你趁乱先走,韩长生在外面等你。” 他至少应该能在宇文信手下抵挡住片刻。 剩下的话他也不再多说,相信以他们二人往日的默契,即便不说谢昭也能明白他的意思了。 凌或是见识过谢昭那个身法诡谲、令人防不胜防的绝世轻功的。 那步法也不知内含什么玄妙之处,起落间快到离奇,行动起来几乎只余人之身形残影。 他相信,只要他拼死一战,能拖住“孤狼剑仙”一时半刻,以谢昭那套轻功身法的绝妙,出其不意之下,未必不能从祗仙人境的绝世高手“孤狼剑仙”手下逃脱升天。 谢昭微顿,她笑了笑,但是却并没有应声。 她若是真想一个人走,方才有九薇公主在手,那些公主府中的剑奴护卫投鼠忌器,她早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飘然离去。 凌或如今为救她身陷险境,她如何走得脱? 难道过后再回来替他收尸不成? 宇文信听了凌或这话,同样目露阴冷之色,他凉凉道: “小子,你莫不是以为本世子立于此处,只是个摆件不成?” 谢昭失笑一声,伸出右手轻轻拦住凌或挡在她身前的手臂。 然后似笑非笑看向虎视眈眈的宇文信,叹了口气道: “世子,您这又是何必呢?在下不得不奉劝世子一句——为了您好、我也好,就得饶人处且饶人罢。” 宇文信嗤笑道: “如此大话,不怕闪了舌头?若是过去也就罢了,就凭现在的你,说出这话不觉心虚可笑?” 然而宇文信刚刚说完这话,突然觉得似乎哪里不对。 他蹙眉微顿,这才想起这段对话依稀之间十分熟悉。 旋即就想起来,先前在“海天一阁”时,他们二人之间似乎也有过类似的对话,于是脸色登时一青。 显然,谢昭也想起了这茬儿,正一脸要笑不笑的看着他。 “世子,在下并非诓骗于你,您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 若是在下生死不论,竭力一战,‘孤狼剑仙’真觉得自己一定会是最后的赢家吗?” 宇文信一怔,不动声色的侧目看向面前的少女。 他眼神如炬,神色莫测。 他似乎是在暗自思忖判断,这究竟是谢昭真心之言,还是她虚张声势下的狡黠诡计。 其实这话,谢昭绝非口出诳语,狂妄自大。 她自己心里明镜儿似的,若是她当真不怕死,大不了便如同当年昭歌不夜城血流成河的那个雪夜一般,再次用她自创的独门内功心法迦逻心经、强行逆转经脉,短暂冲开被“悲花伤月”塑封的丹田气海,就能短暂时间内重掌祗仙玄境的通天之力。 就怕到了那时,即便是祗仙人境的“孤狼剑仙”,也根本难敌她谢昭一合之威。 只是若行此举,待一个时辰谢昭散功力竭过后,她周身上下那股独属祗仙玄境绝世高手的磅礴内力,将会以排山倒海之势,再次强势游走于她的全身经脉、并无差别的攻击于主人的肺腑心脉。 遥想当年“千岁剑仙”符景词,曾在那个不为世人所知的雪夜中几经生死,生生熬过了那次几乎剥皮削骨般的痛苦折磨。 ——即便是全盛之时的“符景词”,亦在事后躺在病榻之上大半年的时间几乎无力起身,最终还将自己的身体底子折耗磨损的十分厉害,最终才侥幸不死。 若是换作如今外强中干、病骨嶙峋,浑身上下只剩下嘴巴最硬的谢昭,那可就不太妙了。 恐怕如果谢昭在万不得已下当真用了此法,那么即便战胜“孤狼剑仙”宇文信过后带着凌或和韩长生全身而退,但是过后她能否再次熬过“悲花伤月”噬骨断魂倾巢反噬那一遭,可就不好说了。 所以,不到迫不得已、生死攸关之际,谢昭是不愿走到这一步,行那非常之棋的。 至少此情此景下,她还十分乐观的觉得,似乎自己和宇文信过去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翻不过去的私人恩怨。 也没有必要搞成你死我活,无法挽回的局面罢? 她可是一个讲道理的人呐! (本章完) 第186章 交易 谢昭看出宇文信眼中的犹疑不定,她想了想,浅笑着加码。 “世子殿下,不若我们做个两相得宜的交易如何?” 宇文信神色冷然的看着她。 “你如今身无长物,又有什么东西,值得本世子一顾。” 谢昭失笑,没想到宇文信倒也是个“妙人”,当着凌或的面,他居然真的言而有信没有点破她的身份。 她啧了一声,道:“世子,您这就狭隘了,刻板印象可是要不得的! 在下斗胆猜测,世子这两年想来应该饱受武道问剑之惑,苦于无法突破祗仙人境的瓶颈罢?” 宇文信神色淡漠,唇带讥笑。 “那又如何?从我那傻妹妹口中骗来这只言片语关于我的消息,居然还想一用再用?难道阁下还能助本世子武道之上有所进益不成?” 宇文信凉薄隐鹜的视线,自上而下缓缓打量了符景词一瞬。 如今她内力不济,气海诡谲,弱若扶病,恐怕真气内息还不如她身后那个圣王境的小子。 想来方才为了救那小子的命,她强行接下他那一剑,如今已在强弩之末,强撑得十分勉强。 非他宇文信目中无人,不过以她如今的武道境界和身体状况,难道还能与他动剑问道,指点促使他悟道破境? “千岁剑仙”莫不是真把他宇文信,当成三岁稚童来诓骗吗? 谁知谢昭却粲然一笑。 “在下这里,确实有一物,兴许对世子有用。 愿与世子交换,换世子一诺,今日放在下与小友全身而退。” 宇文信闻言冷笑一声,不以为意。 他这两年尝试过无数稀奇古怪的法子,甚至以诡异罕见闻名著称的西疆秘药丹丸,他都服用了不知几何。 武道之境到了他们如今这般境界,每一个小境界的攀爬都是难比登天。 宇文信心知肚明,即便是昔年位列祗仙玄境的当世第一剑“千岁剑仙”倾囊相授经验,他也未必就能破境成功。 毕竟绝顶高手往后的路,每一步都是天梯般千难万险。 武道之上若再想进取,靠的绝非是外力作用,更多的其实是自己的先天天赋和后天感悟。 他不是没明白这个道理,只是面对西疆后人献上的丹药,还是忍不住想要试一试罢了。 宇文信不甚在意的哂笑一声,鼻骨高耸的脸上满是漫不经心。 “哦?” 谢昭见他不屑,也不在意,只是笑曰: “不知世子可曾听闻过‘鹿桁丹’。” 凌或微微蹙眉,蓦然转过头来看她。 凌或如今尚且不知谢昭的真实身份,自然也不知道宇文信居然早就知道了谢昭的身份,甚至比他知道的还要多! 因此这会儿凌或听闻谢昭此言,当即有些担心她“草率”暴漏那出自于神台宫的丹药“鹿桁丹”,是否会让宇文信联想到神台宫,进而更加怀疑他们的动机与两国庙堂相关。 退一万步讲,即便宇文信什么都没有怀疑,可是他若是不顾江湖道义,恃强凌弱、企图夺宝杀人,岂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果然,宇文信听到“鹿桁丹”三字,眼神骤然一厉! 宇文世子的脸上也终于认真了几分。 他皱眉看她:“你说的可是前几年,神台宫的大祭司南墟炼制的那种调理内息、增益真气的丹药?” 谢昭轻笑。 “正是。虽然鹿桁丹只是在人练功运气时起到辅助之效,并没有江湖传闻中那般神乎其神,但是有它总归是比没有强上一些,您说是吧?” 宇文信面带猜忌惊疑,他当即反问: “你该不会想说,你随身携带了鹿桁丹吧?” 这质疑的语气,高挑的眉梢,就差将“你莫不是在骗鬼”这几个字刻在脸上了! 不过,倒也不怪宇文信不肯轻信。 一来,如今的谢昭身上比脸还干净,就连那件藏蓝色的蔽体寝服,都是宇文信昨日命院内女婢替她换上的。 至于她先前那身染血的破烂衣衫中,除了藏了几张面额不大的银票外,什么东西都没有,又怎么可能有什么“鹿桁丹”? 再则,若是谢昭真的随身携带了神台宫养身益气、固本培元的上等伤药,为何自己却拖着病骨支离、朝不保夕的病体不去服用? 摆着好看? 这能说得通吗? 所以综上所述,即便知道她神台宫神女的底牌身份,宇文信也压根不相信谢昭身上会带着神台宫大祭司所炼化的“鹿桁丹”。 谢昭闻言“啧”了一声。 她无奈的看了宇文信一眼,旋即抬起下巴示意凌或。 “凌或,把你身上的鹿桁丹拿出来,给世子殿下掌掌眼。” 怎么还小瞧人呢? 她身上确实一个铜板儿都没有,更没有名贵万分的“鹿桁丹”,但是凌或身上有啊! 他们三人出行在外时,凌或和韩长生因为她曾久病,体恤病人所以一般不用她提着包袱或重物。 因此虽然谢昭是三人之中管着钱的那个,但是她自己的行囊却随手丢给了凌或或韩长生。 正因如此,先前在“海天一阁”一战中,她将“黄金台”丢给了凌或,便就万事不惧了——毕竟她身上身无长物,也没有任何能证明自己身份的物件儿,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凌或微微一顿,蹙着眉沉默的看了谢昭一眼。 但是出于三人行走江湖这两年习以为常的信任,最终凌或还是听话的拿出一瓶散发着微微寒气、瓶身雕刻着神台宫昙花印记的碧绿色寒玉玉瓶。 不过,他只是攥在手心,并未直接递给宇文信。 毕竟对于这位亦正亦邪、风评不佳的“孤狼剑仙”,凌或始终略带防备。 谁知宇文信也只是定定审视着他手中的寒玉玉瓶一瞬,并未讨要或是强取豪夺。 下一刻,他当即果决的沉声道:“成交。” 宇文信的回答并没有出乎谢昭所料。 她轻轻颔首,想了想,随后忍不住含笑又补充了一句: “如此甚好,谢过世子殿下宽宥。不过世子啊,出于道义,在下也不能蒙你。 这‘鹿桁丹’虽然珍惜,于习武之人的身体大有裨益。但是毕竟丹药也只是温补之物,并非什么化外灵药仙丹。 依世子殿下如今的境界,既有九天问道之志,还应该多在道心上下些功夫,旁的也不过只能辅助一下内力进修罢了。” 让凌或和宇文佳惊异的是,似“孤狼剑仙”宇文信这般桀骜不驯之人,在被谢昭这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病秧子似是教训似是指点的说上这么一句,居然都没有讥讽反驳。 他只是静静看了谢昭一眼,然后不置可否的伸出手来。 “东西。” 凌或蹙眉看向谢昭。 谢昭淡笑轻轻抬了抬下巴。 “给他。” 她自是不怕宇文信拿到东西后会反悔。 宇文部刑亲王帐的世子宇文信未必言出必践,但是“孤狼剑仙”在她这个如今境界一落千丈、有名无实的“千岁剑仙”宿敌跟前,想来不会言而无信。 否则,那岂不是自降身份,在神台宫面前给“剑仙冢”不二城丢脸吗。 凌或沉默的抬手,轻轻一抛。 然后,那支看似名贵不凡,实则也确实十分名贵不凡的碧玉小瓶,便轻飘飘的稳稳落入宇文信摊开已久的掌心。 宇文信垂下首,再次细细看了一眼掌中之物。 然后下一刻,他抬起头冷冷看向凌或: “小子,今日你否极泰来,鸿运当头,不仅运气极好问道破境,反而能从本世子手中捡回一条小命,确实运气上佳。不过,若是再让我发现你试图哄骗利用佳儿” 他目光凛凛,意有所指的瞟了一眼含笑不语的谢昭,继续警告道: “那么,只怕谁也保不住你。” 宇文佳听到这句,当真是又急又羞又气又怕! 她既怕凌或将兄长这段话入了心,今后真的再也不肯搭理她;更怕凌或少年气盛不将她大兄的警告放在心上,结果真在她脾气暴躁的兄长手中丢了性命。 “大兄!你怎么能这样?” 凌或淡然一笑。 他为人向来真诚坦荡,做错了那便是做错了,绝不会为自己借口开脱。 此时听闻宇文信诘难,也只是面无表情、毫无惧意的抬眸与之对视。 “凌某如今视郡主如友,先前有所隐瞒,确实有失坦荡,幸得郡主不计前嫌。世子是郡主的兄长,心中气愤难平人之常情。” 但是下一秒,他语气陡然一转,俊颜冷蹙。 “不过,将心比心,谢昭亦是凌某至交好友。 若是日后世子再伤她分毫,也别怪凌某这个江湖后辈失了礼数。即便蚍蜉撼树,在下也绝不退半步。” 宇文信错愕。 他本以为今日这少年见过他出手,这知道与他之间如天之崭的差距,便会学乖了。 不料这少年居然愈挫愈勇,丝毫不惧他祗仙大能之威。 宇文信皱眉: “你——” 谢昭扶额。 她轻轻咳了咳,一把拉住凌或的胳膊,眨了眨眼,当即打断了他们的争锋。 “世子,郡主,交易既成,我们也不便打扰。山高水长,江湖再见。” (本章完) 第187章 脱困 在九薇公主府外院里三层外三层的剑奴及护卫们怒目而视下,谢昭居然镇定自若、方寸不乱,如入无人之境一般真的将凌或带出来了。 更过分的是,这个方才狗胆包天、胆敢劫持九薇公主的女贼,竟然离开时走得还是公主府的大门! 亏得他们之前还真当他们是漆雕部的上宾,张口闭口“世子”“女侠”的叫了个遍。 简直岂有此理! 塔尔幹等一众剑奴,用冰冷的如同看死人一般眼神死死盯着他们。 但是你说气不气,他们就算手指用力到险些将手中兵器搓得掉屑,也不敢轻举妄动分毫。 原因无他,只因“孤狼剑仙”有命——让他们走! 这四个字一出,谁敢不从? 于是乎,塔尔幹等人也只能沉默隐忍的看着那两人如此堂而皇之的从眼前溜之大吉。 凌或和谢昭东拐西拐,终于甩开身后不甘心的尾随着他们的“小尾巴”,然后在凌或的带路下,直接与韩长生汇合。 韩长生早就快急疯了。 刚一见面,他当即红着眼睛死死上前抓住凌或的胳膊,还探头不住往他们身后的方向看去,却连半分眼风都没有分给谢昭。 他急冲冲问道:“凌或!阿昭呢?还是没有找到她吗?莫非是宇文佳郡主也不愿意帮忙?” 他一开口就是三连问。 然后也不等凌或回答,就一脸焦急的自言自语道: “不行!等下我定与你一同去,我实在等不了了,一个人守在外面太难熬了! 咱们三个行走江湖不能没有义气,这次本少侠即便舍命陪君子,也不能将阿昭一个人留在九薇公主府这个龙潭虎穴里!” 凌或:“.” 谢昭:“.” 谢昭刚想说——你没事吧? 旋即瞬间想起,如今她脸上那块青黑色的“胎记”荡然无存,韩长生这呆子乍一看,兴许根本就没认出她来! “嘿。” 谢昭中气不足,但是眉眼弯弯的,看起来还算有那么一分精神。 “呆子,你的眼睛该不会是用来喘气的,你瞧瞧我是谁?” 谢昭的声音,韩长生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她只一开口,韩长生就愣住了,然后动作大到以一种险些将自己脖子扭断的速度,“嗖”的一声将脑袋看向了这边! 一瞬。 两瞬。 三瞬。 半晌后,韩长生一脸呆滞的试探道: “姑娘您莫非是.谢昭?” 谢昭皮笑肉不笑的扶额,淡淡道:“不然呢?” 韩长生一脸诡异迷幻的死死盯着谢昭的脸,好半晌,终于从她那面部轮廓和骨相中依稀认出人来。 他错愕的大声道:“阿昭!真的是你?你没事罢?不是,你的脸怎么也好了?” 谢昭无奈:“你声音小点。” 怎么说呢? 至少表面看起来,谢昭确实像是没什么大事的囫囵人。 先前她在离开九薇公主府前,舔着她那张堪比三尺城墙还要厚的脸皮,在宇文信错综复杂的注视下,居然还管宇文佳借了一双鞋。 没错,她居然还知道借一双鞋! 那会儿谢昭正眯着一双狐狸眼,搔了搔鼻子掩饰自己的尴尬,然后道貌岸然的对宇文佳说道: “郡主啊,你看这鞋.?” 宇文佳唯一停顿,然后瞬间了悟。 不过也算十分仗义且十分上道,她觑了一眼她大兄的脸色,小声道: “.就不用还了。” 谢昭当即伸出大拇指,毫不吝啬自己的赞赏: “郡主豪气大义,这样吧,就当在下欠郡主一个人情,日后若有用得到谢某之处,郡主开口,在下绝不推辞。” 宇文佳瞠目结舌的看着面前容貌极美,却武道境界奇差的金遥境少女,也不知她究竟是怎么好意思,如此大言不惭的说出这番空口白话的 她堂堂邯雍三十六部之首、宇文部落的嫡出郡主,哪里会有能用得到她的地方? 她这颗阿尔若草原上的明珠若是想要什么,自有父兄和部落家奴为她准备妥帖——没错,宇文佳从来没觉得谢昭真能挡住她大兄的一剑之威。 至于为何接下了她大兄宇文信斩向凌或的那一剑,说不定是她大兄见谢昭是个弱质女流,容貌生得很合眼缘,因此这才手下留情,没有痛下杀手罢? 至于后来那所谓的“交易”. 宇文佳心绪复杂的想:想来不过是所谓的助益功法的“丹药”恰好搔到了大兄的心痒之处,所以一时心血来潮。 再加上她这个嫡亲的妹妹,方才为了凌少侠都那般向他求情了,大兄总是要顾及他们的兄妹之情的! 于是乎,重重情况赶到一起去,大兄所幸便借着谢昭“交易”的台阶下来了,为了她这个妹妹不再伤害凌少侠。 不过,不管小郡主心里到底是如何作想的,谢昭的承诺在她看来算是给出来了。 这个在宇文佳看来不值一文的承诺,宇文信却没有做出什么评价。 他只是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她们,沉默是金的一语未发。 然后,“孤狼剑仙”不置可否的转身离去,还顺便对院外剑拔弩张的剑奴和护卫们交代了一句放他们离开。 正因如此,谢昭不仅全身未退,还退的勉强有些体面。 ——不仅拥有了一身全套贵气十足的北朝贵族女子藏蓝色袍服,还用宇文佳郡主那双镶嵌着红蓝宝石和琉璃流珠的靴子,将自己双足上原本的刑伤掩藏了个十成十。 当然,也顺带拒绝了凌少侠义薄云天的背着她离开的建议。 开什么玩笑? 在“孤狼剑仙”宇文信面前被人背着离开,她谢昭要不要面子了? 神台宫还要不要面子了? 她谢女侠不靠人扶独立行走的背影,简直不要太潇洒好罢? 所以此时此刻,谢昭除了一脸病容,和没法细看的苍白脸色外,大体上也算是个全乎的富贵人儿。 她见到韩长生也是心情大好,唔了一声,玩笑道: “至于脸吗,暂时算好了。怎么,这张脸看不习惯么? 别告诉我,韩少侠的眼睛也是‘山猪吃不了细糠’,对我先前‘恶疾’满面的丑脸情有独钟。” 韩长生卡了壳,他搔了搔头,有些不知该如何形容: “那倒也不是就是阿昭你这变‘脸’的速度属实有点太快了,突然到我还没适应过来不过吗.” 他咧开嘴笑得傻兮兮。 “方才你刚一开口,我就知道没错了!果然,还是那个说话刻薄、撩闲毒舌的阿昭。” 三人这么一番插科打诨过后,相视一笑。 只是,凌或微笑过后却沉默了一瞬,然后自责道: “先前是我托大了,以为圣王境便能自保,也能护住你们,谁知却害谢昭吃了大苦头。” 韩长生惊疑不定的看着谢昭,怒道: “——什么意思?吃了大苦头?难道他们打你了?” 谢昭连忙将头摇的飞快,笑道: “怎么会?而且也不怪凌或,是我之前思虑不周,太过想当然。 本以为秋冬二季是不二城弟子借助堃岭雪山中的风霜暴雪自然之力,修习素雪剑法的最佳时节。 所以便想当然以为‘孤狼剑仙’宇文信这段时间也会不二城中闭关,这才让你假借了‘劈月刀仙’的身份行事,不成想” 谢昭轻轻耸了耸肩,微微一叹。 “看来凡事无绝对,我们如今已经暴漏了,漆雕拓野的身份便不好再用,至少在宇文部是用不成了。之后我们行事,确实要更加小心一些。” 凌或皱眉看着她说话间,那双干裂发白得更加严重的薄唇,猝然结束话题道: “此事我们日后从长计议,当务之急,是要先找个客栈落脚,你.该休息了。” 韩长生听到这话,后知后觉的睁大眼睛看向谢昭,终于堪堪从渡劫重逢的兴奋喜悦中找回清醒。 谢昭微微一笑,将那只藏在袖中轻微颤抖的手搭在凌或的手臂上。 “劳驾,扶一下。” 感谢rainbown1的月票~ 第188章 凌或的怀疑 距离继靖安三年正月里从兰陵城郊的神仙岭崖底初次捡到谢昭的那次,时至今日近乎两年,这次算得上是凌或和韩长生第二次被谢昭吓得够呛! 当凌或带着韩长生,一脸铁青的扶着指尖都在颤抖的谢昭刚刚走出那条巷子,她便膝盖一软,如同断了线的皮影似得,直挺挺就往地上跪去。 活像个假人! 他们二人大惊失色,急忙用力扶住她——这才发现谢昭已然不省人事,彻底断片昏迷了过去。 “谢女侠”逞强好胜、强撑着维系了好半晌的面子,此时显然比那鞋底子还不如。 凌或黑着脸,兜手置于谢昭后背和膝下,直接将人横抱起来,大步流星朝前走去。 他们顾不得仔细寻找一处舒适安静又偏僻的客栈,只能就近寻最近的一家客栈赶紧安顿下来。连价也不曾还,十分痛快的交了银子直接下榻。 ——若是谢昭这会儿还有意识,定然要跳起来怒斥谴责这两位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的“少爷”的败家行为! 可惜,三人行中一贯做惯了主的谢女侠,这一次恐怕也是有心无力了。 她静静地躺在客栈厢房的简陋的木塌上,呼吸声几不可闻。 放在被子上的那双手羸弱瘦削,苍白无力。刚刚得见天日不过一日的清绝容颜,像是失了颜色的无双画卷一般,惨淡褪色。 凌或眉峰深锁。 他坐在塌前看着谢昭面无人色的脸色,然后缓缓收回放在她清瘦皓腕上扶脉的三根手指。 韩长生急切追问: “怎么样了?” 凌或沉默一瞬,表情不太好的缓缓摇了摇头。 “我只通粗浅医术,若是处理寻常外伤自不在话下,但是谢昭她的脉象很是奇怪。 她如今体内真气内力微弱,但走向却十分错综复杂,心脉状况和心跳声亦是时强时弱,颇有风谲云诡之势,我断不分明,也不敢胡乱断言。” 韩长生皱眉: “她可有受什么内伤?” 其实对武道之人来说,些许外伤那都是小事。 但是习武之人最怕的就是内伤,内伤若是不能及时就医,搞不好身体是会出大事的。 方才在凌或给谢昭除去鞋袜时,韩长生已经看到了谢昭足上那裹伤染血的白锦。 他当即明白了先前谢昭不过是不想让他担心,于是才将自己被囚于九薇公主府这一日一夜的经历,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她这分明是如凌或所言,当真在宇文部的人手里吃过了大苦头…… 此时,韩长生看到平日里最为朝气蓬勃、生机盎然的谢昭,如同枯萎干瘪的狗尾巴花儿似的,整个人蔫吧憔悴的不像样,第一时间最担心的便是她身上可别再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暗伤或内伤才好。 凌或轻轻颔首。 “内伤是有的,不过看来这内伤并无大碍。我探谢昭脉象观之,她身上除了有自己的内息外,还有另外一股十分陌生的真气萦绕体内。想来宇文信之前渡入她体内的,应是助她疗伤所用。不过.” “不过什么?” 韩长生追问。 “不过,她的内伤还不是最棘手的。” 凌或拉过被子,将谢昭冰凉的双手放进被子中,然后转过头看向韩长生,如实说道: “目前最棘手的是,不知她这两日究竟经历了什么,周身经脉居然微微扩张,隐约有一丝皲裂之势。 因此,她包袱里和我们身上那些治疗内伤、补气益源的伤药,不可随意服用。否则,万一适得其反” 兴许反而会撑裂经脉,加剧伤势…… 韩长生一脸着急,大声道:“不能用药,难道就这么挺着?” 凌或微微一顿,表情严肃。 “总好过胡乱用药,虚不受补。” 韩长生一时语塞。 凌或却垂首静静看着谢昭的睡颜,心中思绪万千。 凌或人虽单纯,素来没什么心计,但却也是个极为聪慧之人。 方才在九薇公主府中局势瞬息万变,逃出来后又恰逢谢昭骤然晕倒,以至于他根本无暇顾及其他,但这不代表他心里就没有疑惑。 “孤狼剑仙”宇文信为何会与谢昭认识? 两人的言谈之间如斯熟稔,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凌或几乎可以肯定,他们二人之所以能如此轻易的从“孤狼剑仙”和九薇公主府诸多护卫剑奴手下从容而退,并不是因为宇文佳的求情让宇文信心了软。 关于这点,其实他不难猜到毕竟先前谢昭还未出现前,宇文佳亦曾苦苦相求宇文信对他手下留情,但是“孤狼剑仙”那时要取他性命之心,可是丝毫没有动摇过半分的。 由此可见,后来谢昭的出现,才是此间关键。 那两根纤长的手指,就在他眼前生生挡住了“孤狼剑仙”掌下那柄重剑“戮阙剑”。 堂堂“孤狼剑仙”,宇文部落的世子,为何会对谢昭这个小小金遥境如此忌惮? 还有,谢昭的脸. 凌或心底心绪复杂难辨。 当他在九薇公主府中看到从天而降的谢昭那张白璧无瑕的容颜时,第一时间便已想到,先前她脸上那块的惨不忍睹胎记,果然是她为了掩藏自己的身份故意为之。 毕竟当年凌或最初救下她时,一开始她的脸上并未带有那块碍眼的青黑胎记。 直到后来谢昭开始有了意识苏醒了过来,也不知从何时开始,脸上开始陆陆续续覆盖起那种骇人的胎记,并且颜色愈来愈深 甚至到后来其中一部分胎记上,渐渐生出微微凸起的“裂痕”,让她那张本该容貌姣好的脸形如恶鬼! 想起救下谢昭时她那一身要命的伤,凌或猜到,她掩盖容貌和身份的目的不外乎是在躲避仇家的追杀。 可是,谢昭与宇文信二人的关系,在凌或看起来似乎也十分微妙。 宇文信对她似乎既忌惮,又提防,还隐约有种莫名其妙、说不清道不明的敬意和距离感。 这又是何故? 凌或眉心深锁,若有所思的看着昏睡不醒的谢昭。 她到底.是什么身份? 突然间,凌或心底雷火电光之间蓦然闪过一丝荒诞不经、匪夷所思的猜测! 莫非她是 然而下一刻,凌或旋即全盘否定了这个异想天开的假设。 这怎么可能? 虽然谢昭的年龄和形貌,都与那位传说中的那位十分相近,但是她的身体状况和武道境界是做不得假的。 脉象虚滑,内息无力,真气错杂,经脉柔弱。 这分明就是天生体弱,武道天分不高,但却勉强学武,才会导致的外虚内也虚的脉象。 更何况,听闻那一位近年来一直在神台宫高塔之上为国占星祈福——以那一位龙章凤姿、贵不可言的地位身份,惊才绝艳、颖悟绝伦的天纵之姿,又怎么可能与他和韩长生在乡间江湖,做了近乎两年的草莽末流?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凌或摇了摇头,将脑海中不切实际的痴儿说梦甩干。 如今当务之急还是谢昭的病,他想到这里收敛情绪,站起身来看向韩长生。 “我去城中寻医馆大夫来问诊,总归要大夫看过才能放心,你且守在这里。” 韩长生重重点头,连声催促道: “放心,你且快去快回,我一步都不会离开!” 第189章 暗室私语 暮夜十分。 月下万籁俱寂,室外北风萧索。 漆黑的暗室中,只有一缕微弱的烛火轻轻摇晃。 一个身形佝偻,声音嘶哑的年迈之人哑声道: “少主,‘孤狼剑仙’今已上钩多时,他如今服用‘赤魂丹’已有数月之久。长此以往,最多再过半载,必定爆体而亡。” 下一刻,一个音色难辨的年轻人的声音轻声响起: “很好,你继续潜伏在‘孤狼剑仙’身边。他这一年来急于破道,病急乱投医,对你还算信重。务必继续诱导他按时服用‘赤魂丹’,这药不能断。” 若是断了这药,那还怎么让他断了气? 年轻人嘴角牵起一个分外讥讽且凉薄的笑意。 那个年迈的老人微一犹豫,却道: “少主,说到此事今夜按照惯例,正是每七日让宇文信服用一次‘赤魂丹’的时间。 但是谁知属下晚间带着丹药前往,‘孤狼剑仙’居然犹豫了一瞬,并未当场服下此丹。” “嗯?” 年轻人微微一愣,“是吗?” 他轻轻捻着自己发髻上编入的绳结,若有所思道: “这倒是有些奇怪了。” 宇文信视武如命,性情最为桀骜自负。 自从去年不二城的城主、“乾坤剑仙”薛坤宇,在继南朝“千岁剑仙”符景词之后几年也踏入了祗仙玄境,当世三大剑仙中便只有他宇文信一人,还苦苦挣扎在祗仙人境。 ——这种心理上的落差,让素来骄傲的“孤狼剑仙”分外难以接受。 也正因如此,他行事愈发偏激,这能才让他们钻了空子,成功进献了“赤魂丹”。 “赤魂丹”乃是他们近几年来最新炼制的西疆秘药,之前从未流入江湖,也无人知晓其效。 初时服用此物,短时间内确实会使服用之人真气盈溢,有神清气爽之感。 但是若是长久服用,那么寻常武人短则数月、长则一年,必然邪气入体真气外溢,最终爆体而亡。 以“孤狼剑仙”宇文信的武道境界之高和道心的稳固,恐怕若是单凭此物便想彻底摧毁他,还要一些时日。 年轻人垂首蹙眉,喃喃自语: “他这一年来急于突破祗仙人境,每每到了你进献丹药的日子,必然第一时间服下,然后运功吸收药效。为何今日,居然突然不着急了?” 老人哑着声音,语气同样困惑。 “依属下观察,‘孤狼剑仙’本来是要服用的,但是‘赤魂丹’已到口边,不知想到了什么居然迟疑了。 不过,东西他是收下了的,想来过后应该会服用的罢?” 说到这里,老者似乎也不是很确定。 年轻人微微叹了口气,不甚在意道: “无妨,宇文信这边不过是一枚提早埋下的暗棋,他死或不死,倒也不急于一时。 不过,我如今面上的身份不便靠近他,你这边还要多下功夫盯着。若是有什么变化,随时以夜莺传讯。” “是,少主。” 老者恭敬应下,旋即又问:“少主,既然北朝邯雍不过是您的后手之棋,并不急于落子。不知南朝天宸那边的‘棋盘’,如今可在少主预期之内。” 年轻男子闻言失笑摇头。 “说到此事,确实大出我最初所料。随着靖安三年年初那第一枚棋子落局,便顺利的令我不敢相信。” 老者斟了一杯茶,躬身递给年轻人。 “还要多亏少主神机妙算,才能始终占据先机。” 年轻人闻言却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 “只能说是我们多年来隐匿于暗处,呕心沥血,步步为营,不敢有丝毫懈怠暴露,才能有今日之功。不过.” 他接过茶盏,却将之放在茶几上,并没有喝。 “哥哥怕是要怪我的。” 老者闻言亦是沉默了,好半晌,才勉强安慰道: “八郡王殿下虽然现在心中有所郁结,但是日后.总会理解少主多年来的苦心孤诣和谋划牺牲。” 年轻人叹气道:“怪只怪,我们前些年不成气候,无法靠近哥哥身边,以至于他那么多年来被蒙在鼓中,还侍奉杀父仇人之后为主。 那年骤然找到哥哥,将他强行牵连到这危局之中,他如今心中有怨有愤,我这个做弟弟的自然也能理解。” 听年轻人说到这里,年迈老者眼底闪过一丝怨毒之色,他声音嘶哑的恨恨道: “这怎么能怪少主,分明是宇文部背信弃义,主子当年也是错信了宇文郁那个老匹夫! 还有那南朝皇室和谢家当年多管闲事,才害得主上被仇寇反扑,为了不被擒获受辱而舍生自刎,这些人都该死!” 年轻人淡然一笑,轻轻摇头。 “谢霖及其三子相继离世后,浔阳谢氏本家,便已没什么可堪大用的子弟了。 如今的浔阳谢家,虽门楣名望还在,但又与死何异? ——哦对了,那个谢焕章嘛,倒也勉强算得上是一个人物,以病弱之躯凝聚起了南朝文坛之心,听说他前两年还出使了西疆? 不过嘛,他生来不能习武,更不能修习‘河图剑术’,他的成就也不过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老者沉吟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少主所言甚至不过,谢氏的后裔之中,倒是也出了一个了不得的外姓之人。 虽然是位难得的大人物,只不过,可惜了。” 这一次,那年轻人沉默的时间更久了一些。 片刻过后,他将脸上的表情全然藏匿于昏暗的光影之下,声音几无起伏。 “严格说来,当年我父蒙难时,‘千岁剑仙’尚未出生。当年之事与她无关,她被牵连也确实无辜。 其实,我在几年前布局之初也曾钻研过她平生,这位殿下当得起一句佛心玉骨,也对当年那件南朝庙堂和谢氏之事毫不知情。 不过谁让她符景词偏偏是谢家‘河图剑术’的传人,又偏偏是南朝天宸的定海神针呢?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她本该是千百年后世中流芳千古的一代高手,但是很可惜。 那年我亲手设计,折断这把举世无双、超群绝伦的‘通天之剑’,也时常遗憾此乃暴殄天物。” 年轻人轻轻喟叹,似乎是真的有些惜才。 不过下一刻,他重新硬起了心肠。 因为,“千岁剑仙”既是南朝天宸符氏和浔阳谢氏的血脉,那便是他血海深仇得报的最大绊脚石。 所以他只能阴谋算尽,环环相扣,计划完全,先行搬开她这块未来势必成为阻碍的绊脚“巨石”。 只是…… 年轻人深深蹙眉,他总觉得,这其中的一切似乎又顺利得有些古怪诡异。 按照他们最初的布局设计,即便他们再过处心积虑、绞尽脑汁、用尽心力,最多也只能设计拖住“千岁剑仙”一段时间,或是让她无法搅局或是耽误他们后续行动。 谁知道,最后的结果居然会是……如此的令人意想不到! “千岁剑仙”她居然死了? 这确实超过他最初的预期。 老者想必跟年轻人想到了同处。 他沉默一瞬,踟蹰道: “虽知不应涨志气灭自己威风,但是属下总是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老人想起什么,皱眉继续道: “而且,自从那件事后.八郡王殿下心思郁结,固步自封,一步未曾离开过居所。 他如今的居所固若金汤,若是八郡王殿下不肯外出,我们的夜莺便根本无法传信与他联络。” 年轻男人闻言叹气。 “想必.哥哥这是故意为之吧。当时哥哥在满腔悲愤下,冲动行事,来不及细思究竟。 后来待事件平息,他头脑冷静下来,自然知道我们是故意让他知道自己身世,也是故意设计让他参与到棋局中来的。 他对自己心中珍视敬慕之人拔剑相向,还做了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哥哥想必心中郁结,无法轻易放开过往,更加不愿再与我们联系了。” 老者喟叹。 “是啊,那个人本该为四境武道之中令天下侧目敬仰的一代天骄,却在一日之内腹背受敌,先后被自己最信任的人背叛。 啧……‘天下第一剑’,‘南朝第一剑’,当世剑道之中的魁首翘楚……而这样的人物,身死魂消时甚至还未及弱冠,可惜,太可惜。 也不知她是否含恨不甘,离世时,又是否能阖上双眼。” 年轻人闻之静默一瞬。 片刻后,他举起茶几上的茶盏,缓缓洒落于地,似是空杯追悼某人。 放下茶盏,年轻人轻轻摇头,似是微嘲,又似同情: “可是不论她是否心有不甘,天宸天子不许她‘死’,那么她便只能虽死犹生,连个像样的身后哀荣都无法享有。” 老者也是一声叹息。 “天家无情,果不其然。” 年轻人哂笑一声,语气凉凉。 “是她所信非人,怪不得旁人。 若不是南朝皇帝冷心冷肺、自毁长城,我们的局又怎会如此顺利?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他长长叹了口气,曼声道: “这天,就快变了。” 君子慎独,不欺暗室。 可惜,他从来不是风骨铮铮的君子,而是从碧落黄泉踩着无数尸山血海而来的索命凶煞。 感谢冰糖红豆、书友20180210171826401的月票~ 感谢铁马冰河北、秋眇、书友20221119184956598的打赏~ (本章完) 第190章 病 若是用韩长生的话来总结,那就是谢昭这个人吧,只有睡着或闭嘴的时候,才会稍微有那么一丝惹人疼惜的特性闪现。 她十分擅长用各种形形色色异想天开的方式,将周围人折腾的七窍生烟或气急败坏。 好好的姑娘偏生长了一张让人又爱又恨,时而油腔滑调,时而言辞犀利,时而信口雌黄的嘴。 但是当谢昭真的安静了下来,他反而头一个觉得不适起来。 更阑人静,月上枝头,凌或终于带着医馆中跑堂的大夫归来。 不过,当白发满鬓的医馆老大夫抖着手号了足足一刻钟的脉,最终也是满面疑惑的只给出了与凌或先前自行替谢昭扶脉时一般无二的结论。 ——天生体虚,中气虚亏,精力不济。 换句话直白的说来,老大夫的意思是谢昭这是胎里天生就带的富贵病,只能自己多注意温养。 凌或和韩长生相互对视,不吱声了,付了银子周到的将老大夫送出了门。 不过他们一听便心中门清儿,想来是这家医馆只是给城中百姓治些风寒腹泻之症的寻常医馆,坐馆的大夫的杏林技艺还不到家,看不出练武之人身体的特别名堂。 谢昭是否天生体虚他们虽然不知道,但是她的症状明显与先前那次受过重伤有关。十有八九是那次的伤未能彻底将养好,这才有了如今些许后遗之症。 凌或送走大夫后眉心微蹙,思忖道:武道中人的脉象因内息真气的不断塑造,与寻常之人本就有所不同。 看来若是想真真切切将谢昭身上的痼疾医好,还是得寻江湖上那些有看家绝学真本事的杏林高手才行。 ——就比如逍遥医圣闵逍遥之流。 想到这里,也不知于夫人随着潇湘雨下的杀手枭娘南下,去往巫岚山脉寻找逍遥医圣几近三个月了,可曾寻到那位闵神医的行迹。 他也来不及与韩长生多作叙话,送走第一位老大夫后便又急匆匆出门寻下一位了。 虽然心知城中那些平日只能给不通武道的寻常百姓们治疗普通伤风感冒、跌打损伤的大夫,十有八九对谢昭的病束手无策,但是凌或还是不愿放弃。 一夜之间,凌或几乎将广陵城中愿意晚上上门问诊的医馆跑了个遍,陆陆续续请回来四五位大夫回给谢昭瞧病,但是几乎所有的大夫在扶脉过后,说辞都是如出一辙。 凌或和韩长生没法子,只能焦灼的等待天亮。 北朝人身体彪悍强壮,寻常小病大多挺一挺便过去了,因此这边医馆的生意并不兴隆。 尤其是晚上,广陵城晚上还能开门营业的医馆着实不多,即便是晚上开门的医馆,留守馆内的大夫大多也只能医治些寻常发热急症。 或许,他们天亮后可以再带着谢昭去瞧瞧广陵城中那些有名气的大医馆,兴许还会有所收获。 瞧着谢昭如今人事不知的样子,他们心中复杂。 谢昭其实很奇怪,她虽然武功不高,但是过去的她一直都有种异于常人的警觉。 还记得那会儿凌或和韩长生因为刚刚捡到了伤势极重的谢昭,不得已只能暂时在落脚的村中客居停留一段时间。 那时候的谢昭即便是在睡梦中,每每有人靠近了他们居住的院子,她都会立刻警觉。 最离谱的是,就连当时村中的野狗野猫路过他们家门口,断着双腿躺在床上的谢昭都会诈尸一般突然从梦中惊醒,然后微微眯着眼睛敏锐的看向房门的方向。 可是,脉门和罩门最是紧要,习武之人一般都很忌讳被旁人窥视探寻。 而曾经那么警觉敏锐的谢昭,如今浑浑噩噩的彻底失去意识,即使被往来问诊的老大夫们捏着手腕处的罩门脉门扶脉,都已一无所觉,无力清醒躲闪。 凌或心急如焚,韩长生心里也不是滋味。 不过一个晚上,韩长生的嘴里生生急出两个水泡。 最让人焦虑的是,谢昭这次与当年那次又不同。 至少当年那次明面上的致命伤都是肉眼可见的,虚弱也好、伤痛也罢,都是明晃晃在眼前摆着。 可是如今这一次,她明明看起来大体并没什么大碍,却如此来势汹汹,这才让他们如此措手不及没有抓手。 凌或蹙眉,莫非是先前在九薇公主府中与“孤狼剑仙”对上的那一招儿,有什么古怪? 他们本已做好了准备,打算第二日一早便带谢昭去城中大医馆就医瞧瞧。 谁知当夜色消退,天光蒙蒙乍亮,谢昭居然十分争气的缓过口气,醒了过来。 凌或是第一个发现的。 初醒的谢昭意识还不算很清醒,也并未发出声响。 但是由于肺腑之间隐有不适,所以她醒来后呼吸声明显重了几分,兀自出神的凌或听出她气息的不同,这才发现她醒了。 “谢昭,你感觉怎么样?” 谢昭缓慢的眨了眨眼,发散的神志如潮水回笼,也想起了晕倒前的前因后果。 一夜未睡的韩长生没撑住本在打瞌睡,听到了动静,忽悠一下坐起身,动作大到吓人。 他瞪着那双满布血丝的红眼睛,怔怔看向睁开双眼、含笑望着他们的谢昭,当即大喜过望! “阿昭!你,你可算是醒了!” 凌或细细打量着谢昭的脸色,然后下意识蹙起了眉峰。 她的气色还是很不好看。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突然间失去了先前那青黑色大片胎记的遮盖,因此她脸上的肤色如今看来,反而更显苍白如雪。 兴许是生命力实在顽强,不过一晚上过去,谢昭看起来除了脸色不大好看外,居然好像没什么大碍了。 她撑着床板,居然自己就缓缓坐起身来。 “喂你们两个这是什么表情?” 谢昭眼底带笑,一脸玩味的看着他们。 虽然她说话时的语气依然欠揍,不过音色中却还略带了一丝喑哑虚弱。 韩长生见她还有戏弄他们的闲情逸致,那颗吊得高高的心这才终于放了下来,旋即后怕似得气急败坏道: “你还好意思说?你这小没良心的,昨晚简直要吓死个人! 你现在觉得如何了?宇文部的人欺负你了是不是?你到底是哪里不舒服?” 他一连三问,根本不给人喘息之机。 谢昭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刚要说话。 下一瞬,却又被自己喉咙里的血腥气冲了冲,旋即自我嫌弃般皱起了眉。 第191章 朋友之义 正在此时,一杯热茶递到了她眼前。 谢昭抬眸,略带讶异的顺着举着茶盏的手臂看去,正好对上了凌或沉静如水的视线。 然后她笑笑,不禁喟叹了一声: “凌或,要不怎么说,还得是你最靠谱。” 她先是接过凌或递来的茶盏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压下舌底与喉咙中的血腥味。 然后放下茶盏,改为用双手握着那杯子取暖。 她淡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啊,不过是被宇文信的人识破了咱们冒名顶替蒙骗他们的伎俩,又惊又怕下被吓病了罢了。” “编!你就继续编!” 韩长生一听这话,当即气不打一处来。 “你还想蒙我是罢,我昨晚都瞧见你的脚了!你的十颗脚指甲如今都离家出走了,还要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么! ——要我说他们简直太不是东西了,咱们明明什么都没做啊,至于这么心狠手辣吗!” “嗐” 谢昭似笑非笑的摇了摇头。 “你别生气,这算什么?虽然咱们目前为止什么都没有做,但是确实算得上有意蒙蔽,动机不纯了。 如今被人抓住了马脚,可不得让人家出出气吗?再者说——” 她明眸皓齿,笑得眉眼弯弯。 “你们还不了解我吗?我如此聪明伶俐,能屈能伸,能将死人说成活的。 宇文部的人那边刚刚动手,我便立马掐准时机痛哭流涕诚恳认错。 北朝人嘛,尚武慕强,素来敬服铁骨铮铮的勇士。 他们见我这泥腿子如此上不了台面,自然嗤之以鼻,于是便高抬贵手不再理会我了。” 凌或深深吸了口气,强行压下火气。 尽管他早就知道谢昭隐瞒了他们许多事情,嘴里没几句实话,但是当听到这么一套说辞下来,还是忍不住心里直拱火! 偏生还要死死忍着,暗中告诉自己:她还在病中,不要与她置气。 果然,这话就连韩长生都不会信。 韩长生闻言高高挑着眉头,表情难得严肃了几分。 他面带不满,语气也不太好了。 “谢昭!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和凌或当作朋友? 你身上那柄随身携带了将近两年的‘黄金台’,我还没有来得及跟你算账呢,如今又来编新的瞎话忽悠人是吧?你究竟把我们当成什么,不值得交心的酒肉之交吗?” 谢昭微怔。 唔.这两日经历了太多的事,她还真是险些把“海天一阁”中“黄金台”漏刃出鞘那一茬儿忘个干净。 听到韩长生这声诘问,她脸上始终挂着的那张漫不经心的笑容,也在沉默中收敛了起来。 谢昭微一沉默,再开口时语气喜怒难辩。 “凌或,长生,不管你们信或不信,我是真的将你们当做朋友。 也正因如此,关于我的一些.旧事,才更加不想你们牵连进来。” 韩长生这次却不那么好糊弄了,他蹙眉道: “这是什么话?朋友之间本该福祸相依,肝胆相照,何谈牵连! 若是因为有危险便要一避千里,那还算什么朋友。” 凌或看了看他,又转头看向谢昭,言简意赅一针见血的道: “他说的没错。你们二人因我私事,不也一路陪着我同进退共患难。 我们三人先入汝阳,再赴昭歌,如今又一同北上深入北朝邯雍腹地,这其中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危险万分? ——谢昭,你既从未觉得我的家仇私怨会连累到你,那么又为何觉得你的旧事便会拖累于我? 难道我们便不值得你推心置腹,生死相托吗?” 谢昭握着茶盏的手指不自觉收紧。 她垂首沉默良久,终是抬起头来,认真注视着面容严肃的凌或、面露委屈的韩长生。 “并非如此的” 她轻轻叹了口气,脸上浮现起一缕被她强压隐忍的、挥之不去的倦容,然后终是开口说道: “凌或,你寻查令慈昔年过往和自己的身世之谜,虽然也会遭逢艰难险阻,或是发生一些未知的风险,但是依照我们目前预料的结果,即便最终失败了一无所获,依你圣王境的武道之力,大概率上依然可以全身而退。但我的事,却又不同。” 凌或单刀直入,皱眉问道: “哪种不同?” 谢昭静静的看了他们一瞬,坦言道: “予生予死的不同。” 凌或蹙眉。 韩长生也不解的追问道: “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们掺和进了凌或的家仇,姑且还是生路。但是若是掺和到你过去的事情里,便是死路一条?” 谢昭轻叹。 “大致如此。” 韩长生不满道:“这也太邪乎了罢,你莫不是又在胡说八道? 凌或的家仇可是牵连了昔年位列祗仙人境的绝世高手‘韶光锏仙’,即便这样我们尚且没有退缩放弃! 难道你的过往,还能牵扯到比‘韶光锏仙’冷女侠更厉害的人物不成? 你该不会要告诉我们,当年追杀你的仇家是当世七大绝世高手之一罢?” 谢昭听了他这异想天开的推论先是不禁失笑,旋即却又沉默下来。 这怎么说呢 虽然当年的不夜城雪夜惊变,并无当世七大绝顶高手直接参与其中的迹象。 但是她早些年间确实自负的很,得罪的人又何止万千? 喏,先前他们遇到的“孤狼剑仙”,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吗。 谢昭在心里摇头。 要不是她的身份特殊不能死在北朝,加上境界大跌不堪一战,只怕宇文信未必如此轻易放过她这个虎落平阳的昔日对手。 就在韩长生那段关于谢昭的过往是否牵扯到比“韶光锏仙”更厉害的人物的刨根问底中,始终垂头不语的凌或却在此时突然抬起头来,轻声阻止了韩长生咄咄逼人的追问。 “韩长生,不用再问了。” 他在韩长生微微怔忪的目光下,意味深长的定定看了一眼谢昭。 “谢昭,或许你觉得时机还未到,也或许你觉得不知道对我们才是最好,不过这都无妨。 你只需记住一点,我们总归是站在你身后的。” 谢昭闻言略意外,微微一怔。 韩长生偏头想了想,虽然还是有些不爽谢昭藏着小秘密瞒着他们,但还是“嗐”了一声小声嘟囔道: “也是.阿昭,不管你这个小滑头,在心里藏了多少七七八八的小九九,但是只要有一日你需要朋友兜底,那我和凌或便都在。” 谢昭很认真的看了他们一瞬。 下一刻,她松开先前那只被她攥得死紧,几乎已经失去了热度的茶盏。 然后牵起一侧的唇角,极轻的笑了笑,露出那边侧脸一闪即逝的梨涡。 “我知道了。” 还有谢谢你们。 谢谢他们在她几乎被自己的整个世界背叛时,如同披着光华、朝气勃勃的日光一般,出现在了那遮天蔽月、暗无天日的风雪夜。 然后,帮她拾起了那颗土崩瓦解般碎了一地的不值一文的真心。 她这人不喜欠人恩情,那么,便竭尽全力助他们达成心中所愿罢。 谢昭道:“其实,被困在九薇公主府中时,我也并非一直闲待着。 关于我们追查宇文部十七年前是否与昭歌细作案有关、以及接下来的棋该落在何处,我想了许久,有个人或许能帮得上忙。” 凌或眼神一凝。 “谁?” 谢昭失笑。 “圣使,摩钶耶。” 韩长生迟疑道:“摩钶耶.莫非是那个守护着宇文部圣坛的壶卢圣使?” 谢昭点头。 “没错。” 凌或皱眉问:“他既是守护宇文部壶卢圣坛的使者,自然知道宇文部的辛秘。可是,他会告诉我们吗?” 谢昭洒然一笑。 她笑眯眯道:“会与不会,我们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第192章 一株春梅引发的冲突 今年昭歌不夜城的初雪实在稀奇,来得居然要比往年提前了两个月。 向来只在腊月或元月才偶然会有一场半场清雪的昭歌城,不过十月初便纷纷扬扬的落了一场薄雪。 不过,这雪实在是太小了,落地即化的程度,就更加谈不上什么银光素裹、碎琼乱玉的雪景。 层层九重宫阙之中,东宫蓬莱殿正殿中,一壶清茶安静的落在添满清风碳的炉火中。 温热的水汽蒸腾而上,室内一时暖意无边。 年轻貌美的万淑妃轻轻挑着一双柳叶眉,漫不经心的随手研磨着纤纤玉手下价值千金的墨条。 片刻后,天子靖帝微微蹙眉,忍了又忍,还是摇头淡淡道:“暴殄天物。” 万淑妃闻言干脆放下不干了,她冷冷道: “臣妾本就是俗人,陛下若有红袖添香的雅兴,该去崔贵嫔或是江嫔宫中才是。蓬莱宫久无人烟,怎能招呼得好圣驾。” 崔贵嫔和江嫔,正是两年前帝后大婚时,一同迎进宫中的两位出身名门的宫妃。 这两位娘娘分别出自南朝四大士族中有着“谢宁崔江”之称的其中两大世家,一位来自清河崔氏,另一位则出自颍州江氏。 贵嫔崔月葶和嫔江如沁的门楣清贵显赫,这两户门第,在天宸朝堂清贵文官中的姻亲不知几何,亦是仅次于浔阳谢氏、永州宁氏的士族大姓。 少年天子为了更好的掌控天宸军权和河流漕运之势,迎娶了大都督柏孟先的嫡长孙女柏莀萱为后。 但这一举动,却也令天下文心所向的母族浔阳谢氏好生没脸。 想来也是为了中和庙堂之上文武局势的平衡,安抚天下文人墨客之心,于是靖帝大婚之日除了册封了皇后柏氏外,还同时迎娶了清河崔氏和颍州江氏的女儿,并在大婚时将后妃同日迎入了宫中。 这三位同日入主不夜城的一后一贵嫔一嫔,不论她们各自背后势力如何错综复杂或是不对付,至少表面上看,这三位娘娘和风细雨亲如一家姊妹。 只有一人除外。 ——那就是比她们更早入宫的淑妃万洛儿。 万淑妃丝毫懒得做那些表面功夫,也不愿维系宫中女子之间虚情假意的姐妹情分,她甚至在陛下面前也都懒得作伪。 这就很难评了。 要知道,在三位贵女入宫之前,她们的家族本以为那个出身最卑微、最好拿捏的万淑妃不足为惧。 谁能想到这位婢女出身、最初从未被人看在眼里的万氏,居然出人意料的成为了他们族中后妃在不夜城中最难啃的那块“骨头”。 人家万淑妃终日避居蓬莱殿,根本就不外出。 所以任凭谁家有通天的手段,若是连人都等闲见不到,那不也是无从施展? 就连每月初一,后妃们固定要给中宫皇后问安的日子,万淑妃也是踩着点准时来,请过安后全然一副锯了嘴的葫芦寡言少语的模样,时辰一到人家拔腿就走,任谁也抓不到她的错处。 此时,只有帝妃二人的格外静默的宫殿中,靖帝听了万洛儿这番不敬之词,情绪倒也没什么太大起伏。 符景言似乎已经习惯了万洛儿的冷嘲热讽不尊上意。 “昔年朕在上书房读书,便是你在跟前伺候。研了十几年的磨,如今倒是不会了。” 万洛儿冷笑一声。 “人总是会变的。陛下早已不是当年蓬莱殿中的太子殿下。臣妾自然也变了,不再是那个温柔小意的婢女洛儿。” 符景词提着狼毫,垂首在白宣上落笔写完最后一个字。 然后淡淡道:“温柔?朕没听错吧,这两年来你与过去相比的确有些变化,但在大言不惭胆大妄为上,倒是一点都没有变。也不知是跟谁学——” 突然,两个人同时停下手中动作。 一室皆静。 是啊。 她又是跟谁学的呢? 万洛儿无声挑了挑嘴角,可惜最终还是失败的垂下。 不知过了多久,天子靖帝轻轻搁下手中的御笔,面无表情转移话题道: “听说你今日命人去御花园中,将江嫔最爱的那座藤蔓秋千拆了,可有此事。” 万洛儿收敛回思绪,似笑非笑的轻轻挑眉。 “原来陛下今日是来兴师问罪的,怪不得百忙之中,居然驾临臣妾这家徒四壁的蓬莱殿。” 靖帝符景言皱眉。 “你如今为何变得如此阴阳怪气,好好说话。” 万洛儿冷笑一声。 “臣妾已经在好好说话了。” 符景言皱眉:“你们一个住在东宫蓬莱殿,一个住在西宫清凉殿,本是井水不犯河水,为何要针对她?” 万洛儿又笑了。 “臣妾如何就针对她了?如今已入冬季,那座御花园中的藤蔓秋千色泽都已枯萎,放在那里阴森幽暗,看着便碍眼,拆了就拆了。” 符景言不动声色的看了她一眼,淡淡道: “哦,是吗?除了月初去凤仪殿,淑妃娘娘连蓬莱殿的院门都懒得踏出一步,御花园中一座貌不惊人的藤蔓秋千,居然也能有幸碍到淑妃的眼。” 说到这里,他似乎心中微有所觉。 莫非 最近正巧是十月的月初,几日前便是初一众嫔妃给皇后娘娘请安的日子。 靖帝符景言猝然开口,一针见血的问道: “可是日前在皇后宫中,江嫔言语不当冒犯了你?” 万洛儿淡淡道:“臣妾是什么身份,自己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不过是一个草根出身,依靠贩卖族中女子入宫为奴为婢起家的破落户。 颍州江氏的贵女,即便说上臣妾两句,臣妾也犯不上与她计较。” 符景言眼带探究之意,静静的望着她。 “你既根本不将她们平日在背后的闲言碎语放在眼中,那么如今又是为何置气,还大动干戈弄得阖宫皆知。 你可知今日你在宫中整治了江嫔,明日这消息传出宫门,颍州江氏之人便又要在外宣扬你的跋扈无礼。被人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便那般有趣吗?” 谁知万洛儿却冷冷道: “我万洛儿自知人微位卑忝居高位,她们心中不甘,私下里不论说我跋扈无礼也好、德薄才疏也罢,我自是懒得与他们计较。 ——但是有些人,却不是她们该沾惹的,也不是她们能沾惹的!臣妾既然撞见了,便不得不管上一管。” 符景言静静看着她。 “什么意思?说清楚点。” 万洛儿嗤笑一声,语气凉凉的讥讽道: “这位江嫔娘娘也当真是有趣,在皇后殿中请安时不知哪根筋没有搭对,非说自己是惜花之人,平生最爱草木花卉。 这也就罢了,还说对东六宫昭华殿中那几株来自于湖州的稀种春梅最是钦慕不过,苦于湖州买来的春梅花种在昭歌城种不活,问皇后娘娘能否从昭华殿里迁一株到她的殿中——她可当真是好大的一张脸!” 符景言沉默良久,轻声道:“江嫔自颍州远嫁而来,不知宫中旧故。 不过皇后素来守礼,想来也不会纵容这种不懂规矩的请求。 既然不过是她无心之举,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万洛儿那张如玉的娇容上却没有一丝笑意。 “陛下,千岁殿下如今即便是.不在了,她殿中的一草一木,也轮不到旁人心生非分。 江嫔不是想迁走昭华殿里的春梅吗?那我便要先拆了她的秋千,教教她何为规矩。” 靖帝静静看了她一瞬,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 第193章 昭歌笙夜,两位公主 昭歌城东,平阳长公主府。 平阳长公主符景琳在几名近身男侍的伺候下,用侵染着鲜花瓣的鲜牛乳净了面,然后斜倚在塌上,慵懒多娇的蹙眉道: “本宫今日听长姐说,陛下近来似乎有意给宁安长公主许婚,听闻还是一门难能可贵的好婚。 陛下即便不顾及本宫的颜面,难道也不顾及明河柏氏这两年来唯命是从、马首是瞻的功劳吗? 让那微贱的丫头越过了本宫先被赐婚,本宫颜面何存?” 宁安长公主符景珊,乃是先帝威帝的四女。 其生母蒋氏本是浣衣婢出身,位份极低,先帝在位时在宫中素来无宠。 直到后来宁安长公主长到九岁了,先帝才勉强给了其生母一个体面,封了个激不起什么水花的小小昭仪之位。 再到后来,先帝病重后,宁安长公主日日侍疾至孝,得了先帝几分青眼。 更何况先帝那时已经老了,心肠也要比年轻时软了很多。 虽然蒋氏是他年轻时孟浪的“污点”,但最后还是在病榻上加封蒋昭仪做了蒋嫔。 再到新帝靖帝符景言登基,先帝的这位蒋嫔,自然便顺理成章了成了蒋太嫔,她也算是熬出了头。 靖帝符景言前两年迎娶了新后小柏氏,后宫便由新后小柏氏主持六宫诸事。 虽不知道是真是假,但皇后小柏氏平日行事谨慎厚道,待先帝后宫里的太妃太嫔们还算敬重。 因此蒋太妃算是老来得福,不必继续在那位刻薄的柏贵太妃手下讨生活了。 不过,宁安长公主符景珊儿时并不受宠,除了阖宫赴宴的正月大日子,她几乎没什么机会面见圣颜。 因此,这位爹不疼娘不爱的公主打小养成了一幅懦弱寡言、轻言细语的小家子气。 再看出身母族南朝大族明河柏氏的三公主平阳长公主,那可是在儿时连谢皇后和天宸公主都敢不放在眼里的跋扈娇女,自然更加看不上那位生母微贱、柔弱可欺的四妹妹。 不过如今风水轮流转,向来骄傲自负的平阳长公主在二九华年,还是云英未嫁之身,她“爱慕”李肃河长子的风流韵事闹得整座昭歌城中人尽皆知,可也没见陛下亲许婚事。 反而是那个处处都比她第一等的不过二八芳华的妹妹符景珊,不过才十六岁,就即将要被皇帝金口玉言赐下婚事。 平阳长公主听嫁入柏家的长姐太平长公主话里话外那暗示,似乎宁安长公主即将被许下的婚事,还是顶顶好的一门。 这还了得? 她简直更加不能忍了! 陛下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本宫这个做姐姐的还待字闺中,符景珊那个小丫头却要嫁人了。 皇兄如此厚此薄彼是何居心,岂不是让整个天宸皇朝非议于本宫?” 安氲之闻言大惊失色,他连忙阻止道: “——殿下,请您慎言!” 平阳长公主冷笑道: “怕什么?这是在本宫自己的府邸,难道还怕有人去皇兄那里传话告密不成?” 安氲之道:“殿下,陛下如今为了拉拢武将,对武人屡多照拂厚待。 九门提督李肃河如今在朝上还算得用,陛下自是要顾及他的。不过.” 他想了想,又道:“宁安长公主母家无权无势,本就是极易操控拿捏。 陛下若是真的给她许了门好亲,她与蒋太嫔自会顶礼叩拜再无二心,成为陛下拉拢权贵的一枚好棋.” 平阳长公主阴冷一笑,她随手摘下自己发间一支价值连城的金镶玉凤钗,旋即毫不在意的丢在床榻旁的地上。 “顾念李肃河那老匹夫的面子是一方面,但是陛下此举,又何尝不是对我们柏家的狡兔死走狗烹?” 安氲之微顿,他抬头看了看平阳长公主的脸色,小意提醒道: “殿下,您毕竟.姓符。” “嗤,本宫倒是也想姓符,可是皇兄他们可有把我们当作姐妹? 不过啊,咱们这位陛下素来冷情,如何行事都不觉得奇怪。” 安氲之跪在塌前将平阳长公主随手乱丢的凤钗拾起,小心放回床边梳妆台上。 然后劝道:“公主殿下,看来您也要早做打算才行。” 平阳长公主若有所思的道:“听说皇兄想给符景珊订下的是一位武将门第? 我少涉朝事,不知最近咱们天宸武官门阀中可曾出过什么出色的后起之秀?” 安氲之:“若说武将门第,倒是有几个,但是年纪与宁安长公主合适的却又不多。 氲之思来想去,便就只有崇州节度使彭庭毅之子,那位二十三岁的琅琊关守将彭萧小将军最为合适了。” “琅琊关守将?” 平阳长公主皱眉。 “我长姐可听说了是一门好亲,不过区区小小边关守将,也配得上一朝公主?” 安氲之笑得温柔。 “殿下,这位小将军可不是旁人。他是昔年风云天下的‘谢氏三杰’中谢焕臣的弟子。 不仅如此,彭氏还是崇州第一望族。他身为族中嫡幼子,身份贵重得很。” “哦?” 平阳长公主来了兴致。 “若是如此,那这位彭萧将军的身份,配那浣衣婢所出的宁安不仅足够了,甚至还有些委屈他了。 浔阳谢氏之人大多都生得有几分颜色,想来收徒弟的眼光也不会太差,总不会挑些歪瓜裂枣罢? 也不知这位彭将军长得如何,相貌英不英俊?” 安氲之不紧不慢的替平阳长公主斟了一壶葡萄酒,平阳长公主睡前素来有饮西疆葡萄酒的习惯,据说有养颜驻龄的功效。 他笑笑,回答道:“彭萧小将军在军中素来有‘玉面小将’的美名,想来容貌上自然也是不差的。” “可惜了。” 平阳长公主冷冷一笑。 “他既是‘谢氏三杰’中谢大将军谢焕臣的弟子,想来是谢家军中的嫡系,不好拉拢。 看来,是浔阳郡王谢焕章闲云野鹤惯了,在军事上难以为用,于是我那位皇兄打算另辟蹊径从谢氏军中曾经的旧部下手,侧面掌控军权了。” 安氲之顿了顿,他眼带温存倾慕,柔声道: “依氲之拙见未必。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殿下这般绝色,即便是心如铁石的疆场悍将,恐怕亦是很难不对殿下倾心心动。” “算了罢。” 平阳长公主想了想,还是轻轻摇了摇头,漫不经心道: “我那位皇兄看着敦厚仁慈,实则最是圣心独断,容不得旁人违逆。 他既已有了借符景珊拉拢彭萧的打算,我若是在此事强插一脚坏了陛下的好事,只怕过后没有好果子吃。还不如盯住一家,才是最为稳妥。” 安氲之思忖一瞬,试探道: “公主殿下指的是” 她笑吟吟的垂手看向安氲之。 “李遂宁李大公子,近来在做什么?” 平阳长公主轻声娇笑,可惜那笑意却是恶意满满。 “本宫突然觉得,过去放纵他们李家太过了。 明日你随本宫去一趟外祖父家,本宫和李大公子的婚事,也是时候该由两家长辈坐下来好好谈谈,提上日程了。” 第194章 皇后小柏氏 宫中女官们依次上前,将手中搞搞托举的托盘中,满布琳琅满目的金玉头面和各式做工精细美丽的环钗敬献给主子过目。 天宸皇后小柏氏玉容端庄优雅,纤长莹白的手指从托盘中的首饰上一一划过,然后笑容恬淡道: “这一件,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啊对了,还有那边那支羊脂白玉镶嵌着蓝宝点翠的步摇,这些都给本宫妥妥帖帖的单独收起来。至于剩下的” 她想了想,决定道:“就暂且放回本宫的私库中吧,待到用时再拿出来。” 几名女官们纷纷屈膝,恭敬的行礼应是。 皇后小柏氏身边的贴身女官颜松,上前两步仔仔细细的将方才主子娘娘亲自选中的六件极其昂贵奢华的首饰头面逐一挑拣出来。 然后她轻轻抬手,示意其他女官们先行退下。 待殿内再无第三人,颜松遂才笑道:“娘娘的眼光自是极好的,您选中的都是这批陛下亲赐的首饰中,万中无一的佳品。 要不怎么说,陛下还是最敬重娘娘您呢。这批顶好的宫内新制的首饰,不也都送到了皇后娘娘的凤仪殿?听说其他娘娘们,可是都没有分得的。” 谁知,皇后小柏氏听了这话,笑容却淡了几分。 “颜松,你该不会真的以为这些首饰头面,是直接送到了本宫的凤仪殿?” 颜松怔住了。 “奴婢愚钝.难道不是吗?” 皇后小柏氏唇边牵起一抹神色不明的苦笑,年轻的南朝国母神色错综复杂。 下一刻,她轻轻摇了摇头。 “非也。算算时间,本宫入宫也有近乎两年了,其间也算收了几个尚且得用之人。昨日前来送首饰的内监小李子,正是本宫的人。 昨日本宫就问过小李子了,其实这些物件最先进的是蓬莱殿的门——还是陛下亲自带去的。可惜了,淑妃心绪不佳,一件都没看上,这才被送到了本宫这里。” 她素来娴静端庄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难过。 似乎只有在从小一起长大的陪嫁丫鬟跟前,她才会展露几分她这个年龄该有的情绪,而不是那座带着假面端坐凤仪殿的“泥菩萨”。 颜松一愣,下一刻大怒道: “什么?竟有此事?” 昨日小李子来送首饰头面时,颜松在后厨亲自照料敬呈皇后享用的燕窝,所以并不在跟前伺候,因此并不知道居然还有这么一番内情。 她气急之下口无遮拦起来。 “皇后娘娘!陛下实在太过分了,平日里他对万淑妃多加恩宠亲厚也就罢了,毕竟那贱婢是陛下潜邸伺候的旧人,还是陛下的第一个妃嫔,难免多几分不同寻常的情分。可是您才是正宫皇后——” “颜松住嘴!怎可妄论陛下,你好大的胆子!” 皇后小柏氏一脸肃穆,她冷声道:“即便是万淑妃那也是四妃之一,如今不夜城中四妃之位只有她一人,其余三妃空悬,她就是本宫之下第一人。 ‘贱婢’之言万万不可再提,否则你若口无遮拦,便是要祸从口出给本宫引来祸事,这个道理你懂是不懂?” 颜松脸色惨白慌乱,连忙跪下认错。 “是,奴婢理会得。先前是奴婢气急了,这才胡言乱语,不过在外面这种话奴婢是万万不敢乱说话,给主子娘娘招祸的。” “罢了。” 皇后小柏氏叹了口气,道:“念你也是忧心本宫,才会失了体统分寸,这次就罢了。下次若再口无遮拦,本宫绝不姑息,必要罚你的。起来吧。” “是,谢娘娘。” 颜松站起来,上前几步将手中装着首饰头面的精致檀木盒展露在皇后小柏氏身前,转开话题道: “娘娘,这支羊脂白玉步摇端庄清雅,最趁娘娘的肤色。不若奴婢伺候娘娘换妆如何?” 谁知皇后小柏氏却又摇了摇头。 “这几件首饰头面,本宫并不是给自己挑的。你且收好了,本宫邀了宁安长公主下午来凤仪殿赏枫,届时要将这些赠予宁安长公主。” 按照礼法,南朝天宸的皇子皇女们都是在十八岁开府离宫。 不过皇帝符景言的庶出四妹宁安长公主符景珊,如今年方不过才十六岁,因此尚未开府,仍居住在后宫不夜城。 颜松闻言当即怔忪了一瞬,下意识想要阻止。 “.娘娘,您何故要赠予宁安长公主如此贵重的首饰? 这些首饰都是顶顶好的物件,论色泽、论制式,奴婢看来分明与娘娘更为般配。” 皇后小柏氏微微顿了顿。 这几件物件,其实她确实都很喜欢,只是 于是,她还是温声答:“陛下前两日召见本宫时交代,近日兴许要给宁安妹妹许婚。 这是陛下登基以来头一遭赐婚,本宫作为中宫皇后、国朝之母,自然要协助陛下将这件事办的风风光光,体体面面。” 颜松惊愕不以。 “陛下要给宁安长公主赐婚?可是,平阳长公主如今尚未婚嫁,怎么陛下就先给宁安长公主订下婚事了?” 颜松乃是皇后陪嫁,更是柏家的家生子。 她的父母兄弟姐妹如今都在明河和昭歌的柏府里任职做事,阖家上下对明河柏家最是忠心。 身上留着半数柏氏血脉的两位长公主,自然也被柏氏的奴仆当作自己的半个主子。 此时,听闻平阳长公主尚未许配人家,宁安长公主这个妹妹却要后来者居上得到陛下赐婚的殊荣,颜松自然心里不太舒服。 甚至觉得陛下这是在对他们明河柏氏的敲打。 皇后小柏氏却微微蹙眉,教导她道: “陛下处事,自然是有陛下的道理。你不过是后宫女官,如何能明白朝堂上的纷乱纠葛。” 说到此处,小柏氏轻轻叹气。 “陛下自登基以来,为了天宸超纲稳健,夙兴夜寐兢兢业业,可惜却苦于军中无甚助力可用之人,备受权贵门阀和地方势力的掣肘。” 颜松能被选中给皇后小柏氏陪嫁,除了她是皇后在闺中便已伺候在身边的体己之人外,更因她还算机警聪慧。 此时听到皇后之言,颜松当即明白了皇帝的忧思,但她还是十分不解。 “娘娘,奴婢不明白,陛下怎么会缺少军中可用之人呢?陛下的母族,可是名满天下的浔阳谢氏啊。” 如此母族,又怎会无人可用? 第195章 情思 皇帝陛下的外祖父上柱国谢太师,更是在朝中和军中多有门生旧故,曾任京畿兵马大元帅。 女官颜松皱眉问道:“陛下是先帝的嫡长子,本就是实至名归的天子,得军中诸将士自然忠心侍主。 至于那些曾与浔阳谢氏有故的军中将领,只怕更是唯陛下马首是瞻。既然如此,陛下又有何忧心难解之事。” 皇后小柏氏听了这话却淡淡笑了。 “那又如何呢?你要知道,而今谢老太师亡故多年,‘谢氏三杰’为社稷死战,孝淳皇后不及陛下登基大宝便驾鹤仙去,而浔阳郡王对朝中权势党政素来不感兴趣。 ——如今谢氏一门中,陛下哪里还有真心可用之人? 更何况,陛下胸有大志,依仗旁人的力量终究不牢靠,自然会尽早建立陛下自己的势力。” 颜松皱眉道:“所以陛下这是想要借助宁安长公主这个无依无靠、没有母家依仗的妹妹,来与军中建立联系? 可是,奴婢说句不该说的.我们明河柏氏在军中明明也有不容小觑的力量! 明河府水军近百年来都在我们柏氏掌控下,咱们家大都督更有统管京畿三郡的兵力。 陛下为何不多与我们柏氏多加亲近,反而如此舍近求远。” 皇后小柏氏摇着头笑道: “本宫先前说什么来着?你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陛下绝非中庸之主,他根本不想依靠任何人,只想自己做这天宸皇朝真正的主人,真正的第一人。 就连与陛下血脉相连的浔阳谢氏,陛下都不甘心依附,又岂会屈尊讨好我们明河柏氏这个外戚姻亲? 不论是你,亦或是祖父、父亲和哥哥,过去都太过小瞧了陛下。” 颜松听到皇后提及其兄柏如松,突然“哎呀”一声,连声告罪道: “说起大公子娘娘,方才太平长公主身边的女官派人送了口信进宫! 奴婢先前光顾着跟您挑选首饰,被打了茬居然忘了说。” 皇后皱眉:“何事?” “太平长公主派人传口信说,今日平阳长公主上门去了柏大都督府,想请咱们家主斡旋她与九门提督李肃河之子李遂宁的婚事。” 皇后小柏氏略一思忖,蹙眉道: “李遂宁,是那位大乘人境的李家大公子罢? 平阳长公主对他.有情之事,本宫即便在深宫内苑中亦有所耳闻。 可是,不是说李家大公子是有婚约的吗?” 颜松也不知究竟,只是规规矩矩的传话。 “奴婢也不知,不过太平长公主身边女官传话,说此事大都督、老爷和大公子合计商议后,觉得似乎可行。 大都督也决定了,要亲自给李家施压让李家应下。今日特意跟娘娘打声招呼,是怕若是陛下万一问起娘娘会措手不及。 大都督说了,就算陛下问起,娘娘您就当作不知道便好。” 皇后小柏氏沉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本宫既是皇嫂,又是表姐,按理说平阳妹妹的私事.本不该讨嫌过问。 只是婚嫁之事非同小可,若是错嫁给给心中无她的郎君,只怕一世都不会顺心如意。” 颜松却不甚在意的笑道: “娘娘,您多心了。公主是什么身份,难道李家还敢薄待她不成?” 皇后叹气,道:“平阳是长公主,李家自然不敢薄待于她。 可是夫妻之间,若只有外表的相敬如宾,没有一丝一毫的情谊。那于女子之言,才是可悲。” 颜松一愣,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惹出了主子的伤心事。 “.娘娘。” 皇后小柏氏却怅然若失的笑了笑。 “本宫没事。从本宫嫁入这不夜城的那天起,我们不是就已料到如今这种可能了,不是吗?” 柏莀萱自幼便知晓,明河柏氏的女子生来应该背负的家族使命。 只是可惜,她漏算了自己的心。 也漏算了她居然会对那位面如冠玉、内有乾坤的少年天子,生出如此汹涌难抑的思慕与爱意。 颜松面露心疼之色。 她其实最清楚不过,她家主子尚在闺中做姑娘时,曾在入宫赴宴探访姑母柏贵太妃,机缘巧合下见过太子殿下几面。 那时候,娘娘便已对温文尔雅、少有大志的太子殿下暗生情愫。 在知道自己兴许能够嫁给陛下,皇后娘娘当时不知道有多高兴! 可是入了宫以后才知,陛下心里只有朝纲社稷,几乎没什么心思放在儿女私情上。 虽然陛下对皇后娘娘一向体贴温柔、尊敬有加,但却少了那么一丝情深意切的少年夫妻该有的亲厚。 皇后娘娘从最初的失落,到后来自我调节贤惠端庄的理解陛下,再到如今事事为陛下考虑,甚至将陛下的喜怒哀乐放在母族柏氏荣耀之上。 可是陛下却. “——姑娘!” 颜松一时失言,脱口而出旧日的称呼,她眼底温热含泪。 “您受苦了。” 皇后失笑摇头。 “倒也算不上受苦,毕竟是本宫自己点了头,认下的路。 那么,这一路哪怕旅途坎坷,几多风雨,也是本宫合该受着的。” 更何况,她也并不觉得苦。 能成为陛下的发妻,能时常见到陛下的面容,是她待字闺中时想都不敢想的美梦。 如今美梦成真,哪怕梦中有些许瑕疵,又有何妨呢? 这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她已是幸运。 “颜松,你一会儿着人传话出去给外祖父和父亲,就说是本宫的意思——平阳长公主的事不可不办,但亦不可对李家逼之过急。 否则,若是九门提督面上无光闹到了陛下跟前,惹得陛下龙心不悦。陛下的雷利手段,他们是知道的。” 颜松躬身,毕恭毕敬道: “是,皇后娘娘。” “另外——” 皇后小柏氏放下手中茶盏,一脸庄重严肃的补充了一句。 “让人再去平阳长公主府传个话,让景琳务必将自己身边那些莺莺燕燕的男子们该遣散的遣散,该隐藏起来的便隐藏起来。 既然她想要李大公子这位大乘人境、持身甚正的贵胄公子做驸马,那么闹成这样实在不像话。 至少该有的尊重体面,平阳长公主总归还是应给李大公子的。她也不小了,该收收心了。” 颜松顿了顿,踟蹰道: “娘娘,您说,李家会答应这门亲事吗?” 皇后小柏氏淡淡笑了笑。 “那就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事了。” 年轻的天宸国母,轻轻叹了口气。 若是明河柏氏全力相助,对李肃河施以重压,除非陛下圣心独到另有御裁,否则区区一个九门提督府,若是还想在南朝朝堂立足,又能翻出什么大水花? 毕竟 不是随便一个门阀氏族,都有当年浔阳谢氏那般硬骨头的。 第196章 英雄迟暮 进入十月以后,邯庸的堃岭雪山便已是万籁俱寂的肃雪时节。 雪山极西之巅的禁地在这个时候,便如同生命禁区,几乎没有什么动物生活的痕迹。 山间松鼠狸猫等活物,也早早就纷纷迁徙到半山腰或是山脚处安身立命。 至于人语声,那就更是难得一见。 然而此时的极西之巅,却有一道身影在山峰和层林叠嶂中跳跃。 他几乎将掌中的长剑武出了一抹残影,在劈天盖地的疾风骤雪下,他身姿磊落,如同鬼魅,更如神灵。 男人的衣衫看起来并不厚重,甚至有那么几分单薄。 在这雪虐风饕的山顶还能如此怡然自得,可见其内力已入化境,绝非凡人。 片刻后,他终于收功回剑。 然后足见轻点,转瞬间便跃下极西之巅,落在了山间石阶上。 这道背影眨眼之间,便消失在了山间石道中,看那方向,是朝着半山腰去的。 男人离开极西之巅后不消片刻便行至不二城的大门外,守门的弟子们齐齐躬身行礼。 “城主!” “嗯。” 男人正是有着天下第一剑派之称的不二城城主,“乾坤剑仙”薛坤宇。 天下三位祗仙玄境的绝世高手中,除了来自南朝天宸的那两位外,他是唯一一个北朝人。 他也是一百八十余年前,不二城上一任祗仙人境的“九圣剑仙”之后,最近一位修行至祗仙境的“剑仙冢”剑仙。 “乾坤剑仙”的大弟子方夺,此时已早早守在了山门附近。 他见到师父薛坤宇回来了,连忙上前跟上来。 “师父,阿尔若草原来了传讯的夜莺。 是加急红封,弟子不敢耽误,便在此处等候您。” “乾坤剑仙”脚步未停,闻言眉心却微皱。 “阿尔若草原?你师伯不是在广陵城公主府,那还有谁会来信?” 方夺回答道:“师父,弟子瞧着,那夜莺的足上绑着的信筒蜡封上,是壶卢圣坛的印记。” “拿来。” “是。” 薛坤宇的手指腹上都是经年老茧。 他揭下木质信筒上的蜡封,取出泛黄的牛皮纸,展信阅览。 片刻后,他放下信来,语气平淡的对大弟子方夺道: “是壶卢圣使的亲笔书信。” “壶卢圣使?” 方夺不解,他皱眉道: “可是,摩钶耶圣使奉宇文部大亲王之命,终身守护宇文部,极少会离开壶卢圣坛。 他先前与师父也似乎无私交,即便是寄信来不二城,想来也该寄给师伯这位邢亲王帐的世子,怎会专门寄信给师父?” “乾坤剑仙”面露回忆之色,轻声喟叹道: “我年幼未曾有幸拜入师父门下时,曾在广陵城中与摩钶耶圣使曾有过一面之缘,那时我还小。 我母亲那短时间在府中日子不太好过,而她又病了难以起身。 母亲不得主母青眼,自然病了也是无药可用。 为师那时仗着自己年幼瘦小,便从府中花园一处狗洞钻出去,跑到街上想办法为母亲求医问药,正好遇到因私事来广陵城的壶卢圣使摩钶耶。” “啊!” 方夺瞠目结舌的抬头看着仙风道骨仗剑而立的师父。 他从未听师父说过自己的过往,更加无法想象不二城的城主、堂堂“乾坤剑仙”儿时居然如此拮据可怜。 “钻狗洞”这件事,与他这位面容清冷和煦、江湖地位尊崇的师父,怎么可能有所牵连? 但事实是,这件事还真是的的确确存在的。 “乾坤剑仙”不甚在意的笑了笑。 “天下皆知为师出身不显,这没什么奇怪的,更不许避讳。 壶卢圣使昔年于我有大恩,他当时撞见我四处求药,却身上一两银钱都拿不出被医馆赶出,于是便心生恻隐,送了为师两副草药,让我回去救治母亲。” 方夺闻言愣住了。 他道:“可是为何这么多年来,壶卢圣使似乎从未与师父有过交集。甚至这次之前,师父与圣使也无书信往来。” 薛坤宇含笑点头。 “壶卢圣使是个心思澄净的善人,他做善事从来不求回报。 后来,即便我拜入不二城的消息传遍北地,他亦也从未施恩图报,主动联系过我。” 方夺皱眉:“既然如此,这一次圣使主动联系师父,想来并非等闲之事” 薛坤宇叹了口气,道:“这一次,壶卢圣使想来是实在没办法了,这才以夜莺送信给我。 圣使在信中说,自己的身体已濒临极限,估计扶鹰仙去就在月余之间。所以,他想向我讨这个旧日人情。” “壶卢圣使所求何事?师父,难办吗?” 方夺追问道。 说话间,师徒二人已经回到了“乾坤剑仙”的院落。 “乾坤剑仙”不惯有人近身伺候,因此他的院中,除了固定的时间会有弟子们进来洒扫外,其他时间都无人守在院内。 薛坤宇将手中的乾坤无极剑,妥善安置在院中厅堂的剑座上,这才回身回答道: “倒也不算难办,但却需要亲力亲为,多用些心——圣使归天在即,但是他门下的弟子、也就是下一位的壶卢新任圣使却还年幼。 于是,他想用昔日那份恩情,换我去壶卢圣坛一趟,将他的关门弟子逻卓接入我门下继续教导其武道。待新任壶卢圣使逻卓武道初成,再让他回壶卢圣坛正式继任圣使一职。” “.这?” 方夺闻言惊愕,不解道:“可是师父,壶卢圣使摩钶耶在草原上盛名已久,圣使的年纪只怕比弟子的祖父应该还要年长。 照这样推论,圣使的弟子应该年纪也不小了,兴许比师父还要年长一些,为何还需师父调教指点?” 薛坤宇摇头道:“壶卢圣使早些年并未遇到根骨和缘分都到了的弟子,所以,他的关门弟子其实今年不过才八岁。 这般年纪若是便无师长教诲,徒然登临圣使高位,也未必是好事。 壶卢圣使心中对弟子不舍怜爱,所以欲将其托付于为师教导几年,至少也要等到逻卓及冠。” “原来如此。” 方夺闻言点了点头,心里也有些唏嘘。 “老圣使昔年于师父有恩,如今又是没有任何私心,拳拳一片爱徒之情,师父想来自是不忍拒绝他的临终请求。” 他想了想,抱拳失礼道: “不过,如今乃是堃岭雪山的雪季,师父您一心向道问武,想来不愿错过这难得的练功之时。 不如就让徒儿代替师父去一趟壶卢圣坛可好?徒儿必将小师弟,稳稳妥妥的接回不二城。” 谁知“乾坤剑仙”却缓缓摇了摇头。 “不,摩钶耶圣使虽然武道境界并非绝顶,但却一生为善助人,是阿尔若草原上的圣人。于情于理,这一趟,为师都该亲自去。” 英雄迟暮,往往比美人迟暮更让人断肠心殇,不忍侧睹。 但是如今算来,他们二人已有二十多年未见了。 当年独立于长街,目送着出身卑微的孩童抱着两包草药跌跌撞撞离去的老人,今已风烛残年、无以为继。 时至如今也该换他,来送一送他。 第197章 山中一小儿 虽然谢昭本人再三表示,她早已复旧如初,身体倍棒吃嘛嘛香,绝对可以策马疾驰浪迹草原了,但是凌或和韩长生还是毫不客气的回绝了她。 用韩长生的话说,那就是少作死,就不会死! 草原上路途相对平坦,哪怕离开官路也算平稳,倒也不是很颠簸。 不过,可惜了,不过两天,他们的马车便用不上了,只能将马儿和车停在半途中。 因为他们赫然发现,如果想不绕远路的直线抵达壶卢圣坛,居然还要靠步行走上一段路,翻过眼前那几座天杀的山峰。 “.这合理吗?” 韩长生错愕道:“草原上原来也会有这么高的山!” 谢昭拢了拢大氅。 她轻轻咳了一声,颇为无语的认命科普道: “明河以北的地貌,最为出名的便是这漫无天际的草原和那高耸入云的北地山陵。 天下第一险峰堃岭雪山,不也是在北地吗?你啊.还是欠练。” 谢昭微微摇头。 韩长生的许多江湖见闻,都来自于一些街边辗转买卖的话本和杂书小绘。 那些虽然也很值得一看,但是有时也有失偏颇。 若是想真正认识这四境沃土和江湖,还是得亲自用自己的眼睛去丈量这世界。 韩长生一顿,这才想起自己实在是犯傻了! 分明不二城就坐落在那么一座巍峨险峻的高山之上,北地上见到几座雪山或是岩石山,那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不过话虽如此,面子可不能丢! 于是,他眼睛一转,找到了个借口挽尊。 “我我当然知道啦!我就是考考你们而已。” 谢昭扑哧一声乐了,连忙点头,十分配合的道: “原来如此,是我不上道了,没理解韩少侠的谆谆苦心,居然辜负了你的好意。” 韩长生一本正经的点头。 “那是,那是,你如今知道了也不算晚。本少侠侠者仁心,自是不会与你计较的。” 凌或含笑瞥了他们二人一眼,然后转身看向谢昭。 “你可以吗?” 谢昭似笑非笑的回望着他。 “你们这是做什么啊?还真把我当成病秧子了?我的身体好着呢,完全不需要被特殊对待。” 凌或皱眉看着她那张没有了青黑色胎记后,显得更加苍白羸弱、如同远山玉黛般的脸颊。 “不要逞强。” “喂” 谢昭无奈扶额,失笑摇头道:“ 我真的什么事儿都没有了,你们若是再这样小心翼翼,我可就要生气了,瞧不起谁呢。” 韩长生从马车上将谢昭的包袱连同他自己的,一同背在了身上。 然后,将凌或的包袱隔空一抛丢给了凌或,握着剑走到二人身边。 他道:“行吧,姑且信你一次,要是不舒服了要提早说啊!” 谢昭无奈的摇了摇头,两手空空的率先向山上走去。 “当我傻吗?若是身体不适,谁会强忍。走走走,真是服了你们,怎么婆婆妈妈的。” 凌或和韩长生相顾一笑,摇头跟上了她。 三人在这几座不知名的岩石高山中穿梭而行,这里人迹罕至。 兴许是因为靠近宇文部的圣地壶卢圣坛,因此牧民和百姓们大多敬而远之不敢靠近,生怕亵渎了部落圣地,他们因此倒也闹了个清净。 攀到顶峰时,岩石山壁已经十分不好落脚。 谢昭虽然如今体力上大大的不如韩长生,但是她却有独步天下的独门轻功“归佛昙雪”傍身,因此攀爬在山岩之上倒也不算太过吃力。 以至于走到此处险境之顶峰,三人之中最吃力人居然不是谢昭,反而是韩长生了。 他当然不是体力殆尽爬不动了,而是爬得极慢! 此处的落脚处,几乎都是垂直上下的陡壁。 若是一不小心踩空了,虽然以他们的武道境界倒也出不了什么大事,但是还要重新攀爬耽误时间也是怪难受的。 谁知他们好不容易快要攀到顶峰,突然一个小小的黑影从天而降,险些将费劲巴拉好不容易爬上来的韩长生砸了个正着! 凌或眼神一厉,一跃而上接住了失足从崖顶掉下来的孩子。 然后纵身一跃,带着孩子稳稳落脚在了峰顶平坦处。 此时,谢昭和韩长生也相继爬上了峰顶。 他们错愕的看着那个被凌或松开后,警觉的退开几步,瞬间与他们三人拉开一定安全距离的“小豆丁”。 谢昭先是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岩石高山另一侧更北的方向,然后饶有兴趣的看着孩子。 有趣。 别人是爬山时遇到宝藏或是武功秘籍,他们出行倒是别致得很,爬个山居然还能捡到一个孩子,还是一个.一看就不太简单的孩子。 没错,这座山峰极险。 他们从南坡往北坡攀登尚且十分不容易,这孩子居然是从北坡往南坡的方向攀爬登顶的。 小孩子看上去十岁上下的样子,不过北地邯庸的孩子们大多长得普遍高上一些。这孩子的实际年龄,兴许还要比目测年龄看起来要更小一两岁。 此时,孩子的衣衫破破烂烂,脸上也乌漆嘛黑的脏兮兮,还带着几处明显的擦伤血痕。 很显然的是,这孩子先前爬山登顶的途中,应该是没少失足摔落下去,然后再重新再来,因此形貌有些狼狈。 凌或微微蹙眉,眼底略带一丝审视。 因为他一眼便发现了,这孩子的年龄如此年幼,居然已是观宇天境! 要知道,韩长生已经即将及冠之龄,如今也不过是在观宇玄境而已。 而这个孩子在如此年幼的年龄,武道境界竟然已在韩长生之上,只怕除了他的个人天赋极高外,师门亲长也绝非是一般人。 因为韩长生的武道境界在这孩子之下,因此他反而看不出孩子的境界,还以为这小孩儿只是个不通武道的寻常孩子。 于是,这人搔了搔头,奇怪的问道: “小孩儿,你是打哪儿来的啊,怎么一个人爬这么危险的山峰?你家大人呢?” 小孩儿警惕的看了看他,抿了抿唇,板着一张小脸儿没有说话。 凌或皱眉。 他看得出孩子对他们还是有些不信任的,因此凌或并未多话,担心他会更加害怕或是抵触。 见那小孩儿并不搭理他,韩长生也不生气,只是傻乎乎的转头,对凌或和谢昭笑曰: “嘿,还别说,这小鬼还挺有性格的。” 谢昭笑意盈盈道: “我猜,这孩子应该是背着家里大人出来的。” 小孩儿闻言脸色一紧,显然是被谢昭说中了。 韩长生奇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 谢昭从大氅中伸出半截手臂,抬手轻轻指了指那孩子背在身后的手,然后漫不经心道: “我刚刚瞧见了。” “他此时身后的手中还藏着一支小野山参。这种野山参最灵,在山间的移动速度极快,采摘起来比较危险。 想来不会有长辈会放心家中小辈儿,独自来这山中采参,这孩子定是背着家中大人出来的。” 小孩儿被戳穿了,不太高兴的冷下了脸。 “多事。” 第198章 大道无情 韩长生听了这话有点来气,他歪头看着小孩儿道: “嘿?你这孩子怎么不知好赖呢?我们方才可是救了你的命!” 谁知那孩子却一针见血的淡淡道:“首先,救我的人是他,不是你们两个。 其次,就算他不接住我,我方才也不会有性命之忧,不过是摔上一跤罢了。 分明就是你们多管闲事,我们萍水相逢,本该各走各路,难道你们还想自作主张教训我不成?” 这孩子语气如此冲,凌或这般好脾气听了都忍不住皱眉。 韩长生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直接被这小鬼的不客气给气笑了。 谁知谢昭却一脸兴致盎然的打量着孩子那窘凝紧张的神色,笑吟吟道: “小朋友,看方向你应该是从壶卢圣坛的方向来的。 这不是巧了吗,我们正是慕名而来,前来拜会壶卢圣使的,正好也能顺路护送你回家,岂不是有缘。” “我才不用你们护送,你这女子武道境界比我还差,居然还如此大言不惭。” 小孩儿固执的很,他皱起小眉头道: “而且,圣使也不会见你们的,你们就死心回去吧。” “为何?” 谢昭却一脸熟稔的接过话,故意逗他道: “不应该啊,壶卢圣使摩钶耶大人的慈悲之名传遍整个草原,我们千里而来请圣使赐福,圣使按理说并不会拒绝接见。 你这小朋友,该不会根本不是草原上的人,所以在此故意败坏圣使的清名罢。” 小孩儿虽然武道境界不低,但是年龄毕竟还小,且常年避居于人生罕至的北境壶卢圣坛,因此性情单纯,果然上钩了。 他小眉峰微皱,有些不高兴的道: “休要胡说八道,你才是败坏圣使的清名呢! 若是在过去,草原上子民慕名前来,圣使自然慈悲接见。但是现在. ——总之,现在与过去情况自然不同!” 小孩儿想了想,又皱眉道: “再者说,我听着你们的口音也不像是草原上的子民,你们的口音根本不对!” 谢昭哈哈一笑,眉眼弯弯的道: “我们即便不是北地的百姓那又怎么了?壶卢圣使修得乃是‘慈悲道’和‘有情道’,讲究得是‘从心向善’。 难道修‘有情道’施展慈悲心,还要分受众的地域籍贯不成?” “你——” 这小孩儿如何能说得过谢昭那伶牙俐齿、博古通今的话术,被气得直接转过脸去不打算理她了。 不过,谢昭却欠欠的笑看他,还若有所思的说道: “不过我瞧着,你似乎修得并不是壶卢圣坛一派的‘有情道’。莫非是你修的是‘无情道’?” 她啧啧称奇道: “小朋友,不简单啊。” 大道无情,大道至简。 “无情道”对于道心的要求几近严苛,因此是一门极难修行的内功法门。 在江湖上,专门修行此道的所修者倒是不太常见。 这孩子的周身气质,倒是很有几分“无情道”的意思。 小孩儿这回是真的震惊了! 没想到这个武道境界只有金遥境的女子,居然一眼看得出他的功法虚实! 他瞠目结舌看着谢昭,脱口而出道: “你怎么会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谢昭笑眯眯的,不甚走心道:“我先前不是说过了吗?我们是前来拜会壶卢圣使的。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孩儿惊疑不定的看着面前这个十分古怪,但武道境界明显十分低微的漂亮女子。 她明明并没多少内力傍身,但是小孩儿却敏锐的感觉到一丝诡谲的来自于上位者的威胁感。 孩子略一迟疑,谨慎答道: “我叫逻卓。” 凌或和韩长生对视了一眼,“逻卓”这个名字听起来是地地道道的邯庸人的名字。 果然,谢昭笑着微微颔首。 她略一思忖,道:“逻卓吗?‘逻卓’二字在邯庸语里,是‘希望’的意思。还真是个好名字。” 她看着小孩儿腰间挂着的长剑,毫不见外的继续说道: “看来,小朋友你是学剑的。‘无情道’配上剑道,那你应该去堃岭雪山拜师学艺才最贴合。 不二城的‘素雪剑法’,讲究的也是大道无情,与你的心境心法一脉相承,你难道就没考虑过吗?” 小孩儿略一停顿。 这一次,他看向谢昭的眼光带着一寸十分明显探究。 “你到底是谁,现在你知道了我的名字,我却还不知道你的,这不公平。” 谢昭点头承认,“确实。” 她好脾气的笑着指了指自己。 “我叫谢昭,你可以叫我‘谢姑娘’,也可以直接叫我名字。这都随你。” 然后又指了指自己身侧的两个少年人。 “方才救你的这个哥哥叫‘凌或’,至于这个你横看竖看都不太顺眼的笨哥哥呢,名叫‘韩长生’。” 韩长生:“.” 谢昭看着孩子一本正经的小脸,笑着说道:“这样,我们就算真正认识了罢? 你修炼‘无情道’,心思本就澄净,应该不难看出我们真的没有恶意。” 逻卓犹豫一瞬,似乎稍稍放下戒备之心,但却还是不愿松口。 “圣使是不会见你们的,他” 他略一迟疑,但是抬头看到三个少年少女一身尘土,明显是舟车劳顿好不容易才来到此处的,于是于心不忍,松口说出了实情: “他病了。” 谢昭闻言蹙眉。 “圣使大人病了?很严重吗?” 其实这话刚问出口,谢昭自己就已经明悟了,知道这句问的或许有些多余。 若是壶卢圣使所患之症并不严重,想来这个名叫“逻卓”的孩子不会如此紧张,居然独自一人来到这处险峻的高山中寻找野山参。 果然,逻卓沉默片刻,缓缓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十分难过。 “圣使已经.很难起身了,清醒的时辰也越少越少。 圣坛的信徒们日日向长生天祷告,只希望能多挽留圣使一段时间。” 谢昭之前脸上的笑意此时已然完全收敛了起来。 居然如此。 她垂首静静思索一瞬,便知道逻卓绝对没有说谎。 谢昭轻轻叹了口气,脸上神色复杂。 “如此算来,圣使而今应该已有一百一十余岁的高龄了罢。” 武道境界较高的高手,寿岁上一向会比寻常人要长一些。 不仅身体硬朗,面相也会更加年轻。 本来以壶卢圣使圣王天境的武道修为,若是能寿终正寝,活到一百三十岁上下不是问题。 但是圣使修的是“有情道”和“慈悲道”。 他悲天悯人、博施济众,一颗慈悲心装满了这万千红尘中错落翻滚的苦难之人、苦难之事。 因此心思难免郁结,反而折损了自己的寿数。 凌或和韩长生也沉默了。 他们本来是想来壶卢圣坛找圣使打听宇文部十七年前,是否派出族中精锐去过南朝昭歌。 但是没想到如今还未见到圣使,居然便先听闻了他身体有恙,恐命不久矣的消息。 逻卓咬了咬唇,眼底有些温热的水光。 他强自忍下,轻声道: “是,师父说他,快走了。 可是我舍不得他,所以便来寻找野山参或是其他灵药,想多留住师父一些时日。 我虽修‘无情道’,但却始终做不到真正无情。 师父说的没错,我的境界距离道法初成,果然还是差得太远。” 谢昭静默一瞬,缓缓道: “原来,你是壶卢圣使的弟子,我先前不知圣使也收了徒弟。” 她怅然若失的轻轻叹了口气。 “逻卓,既然赶上了,我总要替故去之人,送上圣使一程。” “走罢。” 第199章 摩钶耶 “圣使!您醒了?” 伺候在圣坛中壶卢圣使居所中的信徒,见到倚门而立的老者,面露崇敬。 老者含笑,没什么架子的与信徒寒暄着。 “是啊。” 他怅然一笑,轻轻喟叹道:“.也是时候该醒了。” 信徒听不出圣使话中的玄机,只是质朴的笑笑。 他知道圣使平日喜静,于是不敢多做叨扰,抱着手中的活计退下,将夕阳下透着漫过草原的赤色安宁留给老者。 老者穿着一身北地牧民最为寻常的皮袄。 若是不说,谁知道这位老迈到连背脊都有些佝偻弯曲的老人,居然是堂堂圣王天境的高手,阿尔若草原神明一般的壶卢圣使摩钶耶大人呢。 一个身姿挺拔,看不出具体年龄的女子此时正安静的守在圣使房门外的庭院中。 她脸上带着一道十分明显的刀疤。 那个疤痕残忍狠烈的从她的左边额角,直直蔓延到右侧下颌骨,几乎将她整张脸一分为二。 那伤势当初应该是十分惨烈的,以至于现今多年过去,刀伤早就愈合了,却依旧看起来让人有种触目心惊肉跳的感觉。 尽管女子此时并没什么表情,但那道近乎小儿一指宽的疤痕,依旧将她的整张脸都变得扭曲难辨。 这容颜在夕阳下血色一般的余光中若隐若现,骇人得很,堪为止小儿夜啼的奇效。 不过,壶卢圣坛中的信徒和周围的牧民们却早已习惯。 他们知道女子只是看起来难以相处,实则也是个心地极软的好人。 女子看到壶卢圣使醒来,甚至罕见久违的强撑着那副衰弱到极限的身躯来到门口欣赏夕阳美景,当即不甚赞同的皱起了眉。 她不皱眉也就罢了。 一旦皱眉的时候,左侧那条被刀痕横跨的眉峰跳动起来,看起来就分外的凶神恶煞。 她不认同道:“您不该起来的。” 摩钶耶苍老的脸颊,露出一抹慈祥的笑意,他道:“你看,这夕阳多美。薄熄,我总要抓紧时间,多看一看这世间的美好。” 名叫“薄熄”的女子闻言沉默,登时不再多劝。 摩钶耶圣使的声音已经十分虚弱了,但是他的笑容却很有温度。 “薄熄,不要这么哭丧着脸。我为你取的‘薄熄’这个名字,来自于邯庸古语中‘初生的日光’之意。你要多笑笑,不要如此自苦。” 薄熄沉默片刻,声音里没什么起伏。 “看来,薄熄终是要辜负圣使的一片厚望了。圣使每每清醒时,便会劝我们不要自苦,看得开些,可是我们又如何能对您的生死坦然视之.” 摩钶耶失笑摇头。 “傻孩子,人终归一死,谁又能逃得过。我也不过是要走自己接下来,该走的路而已。 在这苍茫草原中善始善终,我安稳活过一百一十四岁,不亏了。” 他没见到弟子逻卓,于是叹气道: “这个时候,逻卓不在圣坛,想必又是不愿死心,去了贯日峰罢。” 薄熄沉默一瞬,才道:“您总要让我们做些什么。” 她与壶卢圣坛的少使逻卓一日一轮换,一个人去附近的贯日峰寻找可以替圣使延长性命的野山参或灵药,另一个则守在圣坛护卫昏睡的壶卢圣使摩钶耶左右。 而今日,正巧轮到逻卓出去,换她留下。 “痴儿。你修炼的是‘有情道’,难以看开也就罢了。 逻卓修炼的乃是‘无情道’,为何也要泥足深陷。这终归是我之过。” 薄熄当即皱眉道:“圣使无过,您是这天下最好最好的人,只是我们道行不到家,无法勘破那万千红尘之道罢了。” 谁能想到,一脸冷傲无情的薄熄,居然偏生修行的却是“有情道”的内功心法; 而那个性情敏锐,像个小刺猬似得少使逻卓,居然反而修炼的是“无情道”。 摩钶耶闻言,心里涩涩的,他目光悲悯的看着女子。 其实薄熄如今已经三十六岁了,只是因为她的武道境界在大乘天境,所以看上去不过双十年华的模样。 当年他救下她时,她才十三岁,一眨眼,竟然二十多年匆匆过去了。 摩钶耶望着面前的女子,喟叹一声: “薄熄,因你自幼遭逢苦难重重,偏偏道心上又是偏向修行‘无情道’的,因而二十多年过去,我与你虽有师徒之实,却始终没给你一个师徒的名分,你可会怪我。” 薄熄连一秒都没有停顿的立刻回答: “当然不!圣使待我如师如父,苦心教养多年,恩情如山,薄熄不敢忘却。 您因我自幼蒙难,几经战火,还阴差阳错间修了‘有情道’,因此不敢收我入门,让我成为壶卢圣坛的使者。这些虽然您以往从来不说,但我心中明了。 我修‘有情道’,本就万事过心,时常自苦,武道境界越是高,便越容易与旁人的悲伤疾苦共情。 壶卢圣使一职悲天悯人,在草原上济世救人。您是担心以我的内功心法,若有一日真的做了圣使,或将情深不寿,天寿难永。” 摩钶耶叹气道:“你能明白,那最好不过。 正因我自己修的便是那‘有情道’,所以深知修炼‘有情道’之人,在壶卢圣使一职上的心路坎途。 我实在不忍你将来,也日日受那世间万般疾苦共情的折磨。 好在,我在晚年遇到了逻卓这孩子。他的根骨格外擅长‘无情道’,想来由他作为日后新任的壶卢圣坛使者,必不会再如我那般锥心难眠。” 薄熄恶鬼般的脸上,却蓦然闪过一丝迷茫和难过。 “您总是替我们万般考虑。” ——即便是如今迟迟暮矣,朝不保夕之际。 她转过身去,不肯面向摩钶耶圣使,但是说话间的鼻音,却重的根本无法掩饰。 “.圣使,逻卓还那么小,他才八岁,还什么都不懂,您不要走,好吗?” 摩钶耶圣使被女子如有实质的悲痛影响,他心中难受,却又无能为力,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片刻后,他还是强忍悲意,淡笑着安慰道: “无妨,我已放了夜莺寄信去堃岭雪山,相信不二城薛城主,这两日便会抵达。 有他教导逻卓不二城的‘素雪剑法’,再加上他自己的‘无情道’,想来他将来的日子一定不会差的。” 薄熄眼底突兀的掉落大颗泪水。 她倔强的低头擦拭掉,不肯回头让摩钶耶看到。 “那么.我呢?圣使就当是为了我,好好将养身子行吗? 我本就是天地间一抹无依无靠的幽魂,若是圣使终有一日也离开了这天地,薄熄真不知自己还有何处可去。” 摩钶耶霎那间心神一颤。 他怅然道:“你当真不肯跟逻卓,一道去堃岭雪山吗?” 薄熄摇头。 “我习的是刀,更是‘有情道’,我不喜欢那冰冰冷冷的不二城。” 壶卢圣使还要再劝,却见一个信徒突然匆匆跑进庭院。 “圣使,圣使!少使回来了,他还.还带回两位客人。” 第200章 圣坛之行 谢昭、凌或和韩长生跟着最新认识的“小朋友”逻卓,走进了那座满目荆榛,却恢弘又满布苍夷之色的壶卢圣坛。 路上遇到了一位圣坛中的信徒。 “少使,圣使和薄熄姑娘在里面等您。” 逻卓轻轻点头应了一声。 他那张在贯日峰中还有几分孩子气的脸,自打进入了壶卢圣坛方圆十里,便仿佛挂上了一张格外圣洁且没有温度的面具。 他好像瞬息之间强迫自己“长大”,突然之间就不太像是个“孩子”了。 韩长生偏过头,小声对谢昭和凌或道:“这也太奇怪了,宇文部是邯庸三十六部之首,明明那么富足有钱,为何宇文部的发源圣地壶卢圣坛的建筑,却如此寡淡破败?” 他自以为很小声了,但是却避不过走在他们前面两步的、武道境界比他高出一个小境界的八岁稚子。 逻卓板着小脸,淡淡回答。 “历任壶卢圣使,都是德高望重两袖清风的圣人,他们也并不在意那些物欲享乐。因此尽管多年过去,这壶卢圣坛依旧与近千年前初建时候差别多大。” 韩长生啧啧有声道:“我懂了,原来阿尔若草原上的壶卢圣使,修行的道心类似于西疆酆斓那边的苦行憎一系。” “才不是这样!” 逻卓气呼呼的瞪着他。 “你这个人,怎么满脑子都是些荒诞不经的想法!这与苦行憎根本不一样。” 韩长生诧异不解。 “哪里不一样了?” “哪里都不一样!” 逻卓口拙,跟他说不清楚。 苦行僧是将世间苦难多多交由自己消受,期翼如此这般,便能让众生少受些苦楚。 但是壶卢圣使讲究的是与人为善,悲天悯人,去帮助受苦难的众生度过那些自己无法度过的苦难。 这二者之间乍一看似乎有些相似之处,实则又有天差地别的差距。 谢昭笑着摇头,对韩长生道:“摩钶耶圣使并非苦行僧,他修的乃是‘有情道’。 因为圣使心中有情亦有大爱,因此时常在阿尔若草原上帮助那些受苦受难的牧民。 圣使任此职几十年间,慈爱之名响彻北地,确实是位很了不起的人。” 韩长生错愕道: “什么,你说壶卢圣使修的是‘有情道’?” 他看向走在他们前面不远的逻卓,伸手一指,不客气的道: “那为何这小鬼修的却是‘无情道’?他不是壶卢圣使的徒弟吗?” 逻卓轻哼了一声,懒得回答他这个愚蠢至极的问题。 凌或却在此时淡淡道:“武道之境,自是要因材施教。 逻卓少使的心境和根骨,修行‘无情道’最宜,也最易取得成就。 想必壶卢圣使对逻卓的教导亦十分用心,他如今才这般年龄,已到观宇天境,未来不可限量。” 逻卓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将自己眼底闪过的难过遮掩起来。 是啊,师父对他那么用心,可是他还没来得及长大,长大到让他骄傲的样子,他却已迟迟暮年。 韩长生“唔”了一声,小声又问: “对了,我记得先前谢昭说过,那位壶卢圣使的武道境界是在圣王天境,既然如此他怎么——” 剩下的半截话,当着逻卓的面儿,他也不忍心问出口。 怎么如此年龄,便要驾鹤西去了? 谢昭沉默一瞬,极轻的叹了口气。 “若我没有猜错,应是与圣使修习的内功心法有关。” 她看着前面孩子倔强挺直的背影,依稀明白了壶卢圣使摩钶耶,为何会在自己晚年时收了逻卓这样一个适合修炼“无情道”的孩子为关门弟子。 圣使与人为善了一辈子,想来,临到暮年想再做一件善事。 那就是为这阿尔若草原选上一位最终心中有正道,却不被七情六欲左右,不必见众生疾苦而自苦的传人。 很快,他们便随着逻卓来到圣坛中一处寻常的院子。 远远就看到一个老人和一个女子立于廊下,静静的望着他们的方向。 逻卓看到老人眼前登时一亮,他握着手中那支被他小心收纳的野山参,脚下生风一般连连快走了两步。 “师父!师父您醒了?您看,我找到了什么?” 他开心的跑上前去,眼里亮晶晶全是喜悦,将手中小小的野山参献宝似得举起在老人面前。 摩钶耶圣使含笑看着小弟子,他心疼的目光上下细细打量了孩子狼狈的模样,眼底带着一丝不认同和不忍。 “傻孩子,这些外物对为师而言收效甚微,你又何必.” 逻卓却急匆匆的打断了他。 “怎么会没用?师父前几日服用了薄熄姐姐采摘的灵药,这两日精神明显好了很多!这次也一定会有用。” 摩钶耶轻轻叹气,然后微微摇头。 他知道这两个孩子心里执念颇深,若不肯依着他们,只怕有一日他走了,反而会让他们耿耿于怀、自责难忘。 于是,他也不再多劝。 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也依稀有一种感觉,左不过.就这几日了。 摩钶耶目光温和的看向院中三个陌生的少年男女。 三人见他看来,齐齐抱拳行了一个江湖上的后辈之礼。 “圣使。” 摩钶耶含笑点头。 “三位少侠,恕我病弱,无力还礼。” 凌或和韩长生忙道“不敢”。 摩钶耶瞬间注意到了武道境界不俗的凌或。 他怔怔看着他,片刻后赞叹: “少侠如此年纪,居然已是圣王玄境,实在是了不起。江山代有才人出,着实是后生可畏啊。” 凌或双手一礼,“圣使,谬赞了。” 谢昭沉默的静静注视着摩钶耶圣使一瞬,然后突然伸手从韩长生肩头取下自己的包裹,从里面拿出一瓶不知名的丹药。 “圣使,此物算是我们的拜会之礼,不成敬意,请您不要推辞。” 摩钶耶圣使一怔,抬手接过少女递来的玉瓶。 他先是眉心一动,皱眉看向瓶身,旋即轻轻打开瓶塞,将瓶口放在鼻翼下嗅了嗅。 跟在摩钶耶身后的薄熄双眸微厉。 她的目光钉在那瓶身上,下一刻立刻转向谢昭,审视她道: “此乃何物?圣使绝不会服用来历不明的东西。” 摩钶耶却已经合上了瓶塞,阻止她道:“薄熄,不可无礼。” 他的目光缓缓抬起,看向谢昭。 老人浑浊的眼底,从前的眼白如今几乎都已变成了浅浅的黄色。 所谓“人老珠黄”,不外如此。 “多年之前,我也曾有过此物,乃是一位南朝的故友所赠。姑娘莫非是那位的传人?” 摩钶耶的目光虽然衰落老迈,却洞若观火的望着谢昭,静静等待她的回答。 谢昭静了静,认真看向老者。 “先师与圣使不过匆匆数面之缘,又已故去多年,没想到圣使还记得他。” 第201章 化名 壶卢圣使心中猜测果然得到了印证! 他目不转睛的望着面前少女病弱瘦削的容颜,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观谢昭的年龄,下一刻冲口而出道: “——居然是你?” 还不等谢昭回答,摩钶耶便错愕的上前两步,不可置信的细细打量着谢昭,下意识喃喃重复了一句: “可是,怎么会是你?” 摩钶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亲眼所见。 这个少女,当真是那个人的弟子吗? 这怎么可能? 若她真是他的那位故人的弟子,按照江湖传闻,她此时绝不该是如此这般的状态和武道境界! 谢昭一双剪水双瞳静静与之对视,道: “晚辈阴差阳错,机缘际会之下,落得今日田地。还请圣使能对我的身份守口如瓶,在下不胜感激。” 摩钶耶圣使一愣。 他顿了顿,叹气道:“哎,我明白了,谢小友姑且放心。 我而今命不久矣,你的身份,自会被我带到地下。” 众人皱眉看着他们二人打得哑谜,尤其是凌或与韩长生。 尽管关于谢昭的身份壶卢圣使一个字都没有透露,但是就凭她的师父与圣使有旧,就不难猜出她绝非寻常江湖走卒。 更何况,壶卢圣使摩钶耶居然称呼她为“小友”? 这岂不是自降身份,与一小辈儿同辈而称? 韩长生越想越不对劲儿。 他略带气愤的对转头凌或小声嘀咕抱怨着:“谢昭这个小没良心的!你看,连素昧谋面的壶卢圣使都知道她的底细,而我们居然什么都不知道,她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我们” 凌或放在腰间双锏上的手指微微一缩。 但却还是微微向他摇了摇头,示意此时此地当着“外人”,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也不知道谢昭到底听没听到韩长生的气话,不过,估计即便听到了她也会厚着脸皮装傻充愣,全当自己没有听到。 但是,小孩子心里总是忍不住话的。 只见逻卓疑惑的视线在壶卢圣使和谢昭之间来回打转,忍了又忍,还是道: “师父,你与这个谢昭认识?” 谢昭? 壶卢圣使微怔。 旋即明白过来,这兴许就是少女此时的化名。 他含笑点头道:“我与谢小友是第一次相见,但是却对她神交已久,早就听闻过谢姑娘的一些事迹。” “什么?” 逻卓不解。 “谢昭有什么事迹?弟子为什么从来没有听闻过这个名字。” 很有名吗? 明明是寂寂无名啊。 逻卓少有早慧,蹙眉想了想,想起刚才谢昭请求壶卢圣使替她保密自己的身份,旋即恍然大悟道: “我知道了!谢昭这个名字其实是个假名吧?!” 谢昭:“.” 她真的会谢。 时至今日方才知道,谢昭这厮居然连名字都告诉他们的是假名的凌或和韩长生,闻言也具是无言以对。 韩长生忍了又忍,实在是忍到快要吐血了! 他先是对凌或恨声道: “——不行,她实在太欺负人了!本少侠再忍就真要百忍成金了!” 然后,下一刻他当即转过头对谢昭怒目而视,抖着手指,怒不可遏的指着她道: “阿昭!我们三人一路走来算是生死之交了,你你你你却连个名字都报了假的! 甚至关于你名字是假之事,我们也是从旁人处听来的,你是诚心想气死我和凌或是不是?” 凌或心里也有些不舒服。 但是他素来隐忍,也知道谢昭必然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于是还是打断韩长生道: “韩长生,你冷静一些。” 韩长生一把推开他的手,气急败坏道: “凌或!我现在很冷静!不是,都这样了你怎么还偏袒她?” 因为一时失言,居然闹得他们三人吵起来的壶卢圣使师徒面面相觑,脸上都有一丝尴尬和歉意。 壶卢圣使迟疑着叹气劝道: “诸位.名字不过是人的一个代号而已,你们既是生死之交,便是生死与共过的至交好友。 即便是千、谢小友对自己的姓名身份有所隐瞒,相信也是出于为诸位考量后深思熟虑的决定。 ——可托付生死的至交难遇,诸位还年轻,万万不要因此吵架生分了才是。” 他既是江湖前辈,又是德高望重的老者,韩长生本不愿对他不敬,于是只好小声嘟囔一句: “她有自己的小秘密这我们早就知道,但是连名字都报了假的,那也太过分了罢!” “不是假的。” 韩长生和凌或一怔,看向方才淡淡开口的谢昭。 “什么?” 韩长生下意识问。 谢昭抬起头来,静静注视着他和凌或。 “我说,我的名字并不算是假的。我的确没有告诉你们我的本名,但我的乳名和小字确实叫‘昭昭’。 家父家母和族中亲长尚在人世时,都是这般称呼我。如今我的亲长都不在了,也便只有你们二人还会叫我阿昭。” 凌或和韩长生一愕。 他们这才知道,谢昭的族中亲长居然都已经不在了。 韩长生瞬间哑火,他可疑的停顿了一瞬。 “.真的?你的小字是‘昭昭’,真没骗人?” 谢昭叹气。 “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韩长生神色复杂,勉勉强强的道: “也,也行吧,那就姑且再放你一马。” 谢昭失笑。 这家伙倒是一如既往的容易被满足,他可以被蒙骗,但是只要不是全然将他蒙在鼓里,他就能坦然接受。 摩钶耶圣使见他们和好如初,心里微微一松。 若是因他与他的徒儿口舌之过,给旁人带来麻烦,他实在心中不忍。 “谢姑娘千里来此,想来不是偶然。” 谢昭微微颔首:“圣使睿智,确实并非偶然。除了拜会之外,还有一事相询,如果可以,还请您屏退左右。” 逻卓和薄熄齐齐皱眉。 逻卓:“我师父清风霁月,从无阴私避人,你不许我们在场,到底是何居心?” 薄熄则言简意赅的直接冷声说:“我不会离开圣使左右。” 摩钶耶叹气。 “你们二人这是做什么?若是这几位小友.真的想对我做什么,你们即便在此,又能如何呢?” 这话倒是说的没错。 壶卢圣使如今风烛残年病入膏肓,早已无力一战。 薄熄是大乘天境,逻卓是观宇天境,他们二人就算倾力一战,也不是圣王玄境的凌或一合之力。 凌或蹙眉道:“我们尊敬圣使的为人,不会对您不敬。” “我知道。” 摩钶耶圣使笑了笑。 “你们能与谢小友同行为友,你们的人品心性,老朽自是信得过。” 韩长生狐疑的看向谢昭。 就这个小骗子居然还有可信度不成? 摩钶耶一锤定音。 他语气虽轻,却不容拒绝。 “逻卓,薄熄,你们暂且离开,听话。” 第202章 《洛书真言》 尽管逻卓和薄熄十分不情不愿,但是却也不得不听从壶卢圣使的指令,暂时离开庭院后。 他们离开后,院中霎那间静了下来。 三人一时静默,不知如何开口,不知谁先开口。 德高望重一生向善的壶卢圣坛使者暮暮老矣,世代守护者宇文部的圣地。 其实,凌或和韩长生对于摩钶耶是否会告知他们昔年宇文部相关的旧事,并没什么十足的把握。 不过,谢昭似乎总有自己的计量。 她斟酌了一番,于心不忍的叹了口气道: “圣使身体不适,还肯召见我们,此乃大仁大义。在下思来想去,实在不忍拿那些诡谲云涌的话术,在此时还来套您的话。” 其实,谢昭如今虽不再像少时那般自负,但是她对自己还算了解。 她知道自己的智多近妖,从来都不只是江湖上的传闻。 加上她那早已融会贯通、运用自如的大小梵音术加持,若是真想从这位衰老的精神不济的老人身上套些话来,倒也不是做不到。 大不了她过后再因为妄动真气内力,难受上一段时间罢了。 谢昭本来也确实萌生过,借助大小梵音术在壶卢圣使心房薄弱时套话的打算。 但是当她真正面对面见到这位慈祥的老者时,便霎那间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没有这样做,不是心疼自己,也不是不忍心折损自己的身体。 她只是怜悯面前这位,一生仁善助人的老人。 她亦不会趁人之危,将自己师从神台宫学到的化外之术和聪慧天资,用在这样一位值得尊重的武道前辈身上。 壶卢圣使闻言失笑。 他如今早已衰败苍老、老态萌生的脸上,带着一股无言的慈悲。 “谢小友,你有何事不解但说无妨。老朽此生虚度百岁,过去故旧不少,但称得上‘朋友’二字的,却又着实并不算多。 而你的师父,便算得上是老朽的一位忘年之交。我们言浅交深,他懂我‘有情道’的悲哀,我亦明白他心中悲苦。 所以谢小友有事相询,若是我能回答,必会知无不言。” 凌或和韩长生心中微动。 壶卢圣使这话说的实在交心坦诚,给他们心中也带来一丝希望。 不过,他们三人之前在路上便决定好了,到了壶卢圣坛之后,一切都由谢昭一人开口主导。 毕竟凌或的母亲身份非同一般,他们为了避免言多必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还是要注意话术和分寸的。 所以,谢昭此时也并没有与他们对视交流什么。 她对壶卢圣使口中对师父心中“悲苦”的描述不甚其解,但是时至今日“韶光锏仙”之事的真相才是迫在眉睫的。 所以谢昭直视着老人浑浊的双眼,开诚布公道: “蒙先师余荫,亦谢前辈坦荡,其实晚辈想要问询的是一件十余年前,兴许与宇文部息息相关的旧事。涉及宇文部秘事,不知圣使可方便如实相告。” 壶卢圣使称呼她为“小友”,颇有几分要与她平辈相交,跟其师父凤止大祭司各论各的意思。 这是他对“千岁剑仙”符景词少年问鼎武道之巅,守护一方山河稳健的敬意。 不过,谢昭却并不想失礼于人,她依旧在这位已一百多岁的武道前辈面前,自称自己为“晚辈”。 壶卢圣使轻轻颔首:“请说。” 她略一停顿,继续说道: “十七年前,南朝天宸与北朝邯庸还未曾签订停战协议,那时两国庙堂之上往来多有纷争,边疆之争更是摩擦不断。不过都是一些光明磊落、真刀真枪的对抗,自是无话可说。” 她静静注视着壶卢圣使,缓缓问出最关键的一句。 “谁知,十七年前宇文部却突然打破两国之间明面上的平衡,暗中派出实力不容小觑的一队兵力。 这些人化整为零深入天宸国境,又在昭歌城中化零为整重新凝聚,意图潜入天宸皇宫不夜城,最终引得昭歌城禁军千里追杀,直到两国边境。” 摩钶耶闻言一怔。 他先前并没有想到,原来谢昭想问的居然是这件事。 他定定看了谢昭一瞬,片刻后突然问道: “我可以问问,而今时过境迁,谢小友重新追查这件事,最终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吗?” 韩长生没忍住,皱眉插了一句道: “目的?圣使,不论我们询问这件事是什么目的,事情的真相却都只有一个,难道不是吗?” 谢昭蹙眉。 她蓦然看向他,缓缓摇头,目露警告之意。 韩长生唔了一声,不甚自在的转开头,不敢吱声了。 他的嘴比脑子快,早就忘了先前谢昭与他说过的——“少说话,最好不说话”的嘱咐。 谢昭转回头,继续直视着壶卢圣使,她突然问: “在下的目的,可否会影响圣使的答案?” 壶卢圣使笑了。 他叹息道:“方才这位韩少侠说的没错,不论是什么目的,真相和答案都只会是同一个。 所以,谢小友询问此事的‘目的’,并不会改变这件事本来的真相。但是却会影响到,在下是否能将这个答案坦言告知。” “我明白了。” 谢昭也笑了。 壶卢圣使的意思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她追问此事的“身份”,是他是否会坦言告知这件事始末的关键。 于是她也认真的说:“我问询此事的目的事关他人,确实暂不方便告知圣使。但是若我能将自己询问此事时的立场和身份告知于您,不知您可否释然,并坦言告知?” “哦?” 壶卢圣使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忽而含笑问: “那么,谢小友如今是以什么身份,来问询这件十七年前南北朝之间的尔虞我诈?” 谢昭正色道:“如您所见,就是您面前这个江湖草莽之人,谢昭的身份。” 壶卢圣使沉默一瞬。 “当真。” 她点头。 “绝无虚言。” “只是谢昭?” “只是谢昭。” 韩长生和凌或微微蹙眉,看着他们之间的哑谜。 然而下一瞬,壶卢圣使沉默一刻后,居然松口说道: “好,既然如此,我愿如实已告。我也相信小友,不会轻易掀翻如今天下难得的平和。” 谢昭失笑摇头。 “圣使这是在点我。” 壶卢圣使长长叹了口气,道:“老朽不敢。” 他道:“十七年前,宇文部却有派出一队部落中最为强悍、以一当百的精锐之师前往天宸。 不过,这一队人马,人数并不多,只有一百多人,却都是族中最好的强手。” “如此舍得血本,宇文部大亲王所谓何故?总不会是为了窃取当时的军情。” 谢昭淡笑着继续说道:“若是只为军情,细作只需深入琅琊关的谢家军帅帐。虽然当时的边关主帅乃是‘谢氏三杰’中的谢焕臣,宇文部的细作密探轻易无法得手。但是若为军机情报深入腹地昭歌城,未免更加本末倒置。” 壶卢圣使轻轻一叹,道: “不错,谢小友慧眼如炬。当年大亲王此举,并非是为了窃取军事情报,而是奉命行事。” 谢昭蹙眉。 “奉邯庸皇庭之命?” 壶卢圣使静静看了谢昭一瞬,突然再次问: “谢小友,一而再再而三要您的保证,是我不够坦荡,多少有些辱人了。 但是事关重大,老朽还想再最后问上一次——您当真只是以‘谢昭’这个身份来查询此事?也当真不会因为老朽口中的真相,掀起无法挽回的纷争吗?” 谢昭目光磊落的回看他。 “谢某如今虽然大不如前,但是说出的话依旧言出必践。我绝无意借昔年旧事,搅动天下风起云涌之心。 ——谢某无乱世之意,关于这一点,圣使应该知晓我心。” “好。” 壶卢圣使缓缓点头。 “这件事,还要从一个名震天下的上古古籍功法《破神词》说起。” “它如今还有一个家喻户晓的名字,《洛书真言》。” (本章完) 第203章 诡局 谢昭、凌或和韩长生闻言三人齐齐蹙眉。 十七年前“韶光剑仙”冷寒烟的旧事,怎么居然还牵扯上了天宸皇室的《洛书真言》? 壶卢圣使见他们的神情,便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于是,他温声道:“当年,南北局势焦灼,各有死伤无数。‘谢氏三杰’名满天下,谢家军在边关更是如日中天,固守边关,寸土不让。” 谢昭淡淡道:“守土为民,职责所在。” 壶卢圣使颔首,道:“谢小友说的不错。所以,当时有人给邯庸天子陛下谏言献计,想要以奇诡之计,打破那时的僵局。” 谢昭蹙眉,静静看向壶卢圣使。 “如何打破?” 壶卢圣使缓缓摇头。 “我常年固守壶卢圣坛,其实亦是在时隔境迁多年后才知道当年之事。据说当时背后献计那人说,与其让北朝的将士们一刀一枪在马上拼杀,用性命去争夺南朝那一城一池之功,不若直接釜底抽薪,反而来的更快,还不用耗费将士的性命和数之不尽的军饷。” 韩长生不解的搔头。 “什、什么意思?难道他们于是打算刺杀南朝天宸的天子陛下? 可是就算那时的南朝天子亡故,也总是还会有新君继位的。届时血海仇深,弑君之辱,南朝的将士岂不是扑杀的更加猛烈?” 他并没有联想到《洛书真言》与北朝细作潜入昭歌城有什么关联,下意识认为,北朝人是想行那“荆轲刺秦王”的蠢事。 壶卢圣使看着微微蹙眉、表情异常沉默的谢昭,老人笑了笑,缓缓道: “看来,谢小友你已经想明白了什么。” 谢昭叹气。 “竟是如此。” 凌或和韩长生皱眉看向她。 她轻声对他们解释。 “北朝悍士潜入昭歌不夜城,并非是为了刺杀南朝天宸当时的皇帝威帝陛下,而是想要窃取《洛书真言》。” 凌或回忆起江湖上关于《洛书真言》的传闻,说道: “我曾听闻,《洛书真言》乃是天宸高祖皇帝偶得的上古典籍,据说有‘言出法随’的神迹,但是却只会被符氏血脉唤醒。 传闻中,只有祗仙天境的绝世高手,才能掌握《洛书真言》中真正毁天灭地的力量。” 谢昭轻轻点头。 “没错,传闻中所述确实如此。不过事实真相到底如何,谁又能知道呢? 毕竟千百年来世间天才层出,但武道之境最高者也不过只是祗仙玄境。 既无人登顶祗仙天境,那么传言的真假便无从考证,兴许只是一个无法论证的传说也未可知。” 她轻轻喟叹道:“不过,尽管如此,天宸皇朝的开国皇帝高祖,却还是将之传给了自己的皇储。然后又由南朝历任天子们,代代相传,流传至今。 高祖符九懿希望若干年后,符氏会出一位天望所归、破立祗仙天境的皇嗣后人,能够一展《洛书真言》的神迹,以言护山河,换百姓万世太平之安居。” “——这这他娘的纯属是扯淡吧?” 韩长生瞠目结舌的看着谢昭,毫不客气的质疑道: “这世上哪有会那么厉害的东西?若是一句话便能‘言出法随’,那岂不是跟神仙无二了?还当什么皇帝!一句话分分钟不就能灭一个国——” 分分钟便能灭掉一个国家? 韩长生后知后觉的终于明白了! 他也终于想清楚,当年北朝邯庸皇庭究竟打得是什么算盘! 韩长生为北朝人的脑洞大开,而惊愕不以! 他迟疑道:“.所以,他们居然打得是这个主意?通过窃取《洛书真言》,来拥有言出法随的神迹,直接让南朝将士玩完?” 凌或蹙眉。 “可是这还是说不通的,既然《洛书真言》按照传闻,只有符氏的血脉才能唤醒。 那么北朝邯庸皇庭即便设计拿到了这本古籍,他们又能如何呢? 即便北朝将来真的拥有一位祗仙天境的大能庇佑,但若不是符氏血脉,也根本无法施展此书的玄妙。” 说到这里,凌或骤然一顿。 他豁然抬头,不可思议的道: “——除非,他们已经找到了兴许有一日,可以用上《洛书真言》的人!” 壶卢圣使闻言怅然一叹。 “谢小友和凌少侠,果真是英雄出少年,由点及面,思绪豁达。” 谢昭淡淡摇头笑了笑,笑容却有些难辨。 “天宸皇室符氏和邯庸皇室拓跋氏,在数代之前,确实也曾有过几次迫不得已的公主和亲之举。 但是在下私以为,如今邯庸皇室中还有一星半点天宸皇室血脉的后代,应该也不多了。 更何况即便是还有,如今几百年过去,血脉已经稀释到极淡。哪怕这一支中,真有后人根骨清奇,或可习武登顶,他的血脉稀薄,也绝对不可能唤醒《洛书真言》。” 壶卢圣使眸光里满是叹服。 “谢小友,我实在怀疑,这世间再没有什么事能瞒得住你了。想来‘天资聪慧’四字浅薄,早已不足以形容阁下的洞察力。” 谢昭还陷在自己的思绪里,她觉得有什么东西,似乎隐约之间在她脑海中起起伏伏! 下一刻,她豁然想到了什么,眸光大盛,目光灼灼看向壶卢圣使! “.所以,邯庸皇室若是想要真正掌控《洛书真言》的力量,那么他们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再造就一个货真价实的、血脉淳厚的拥有两朝皇室血脉的后代!而不是赌赌运气,等待那不知隔了多少代后,身体中的符氏血脉早已稀薄得几近于无的邯庸皇族中人。” 谢昭若有所思的定定直视着壶卢圣使,一字一句说道: “若是再能‘谋划’出一个,父母的武道修炼根骨皆属不凡的两朝血脉后代,那么就更好了。是吗?” 凌或和韩长生怔怔望着她,努力想要理解她话里话外的玄机。 明明谢昭说的每一句话他们都能听懂,但是这些话组合在一起,却又诡谲到让人只觉心中迷茫,难以理解。 她在说什么? 北朝邯庸居然想造就一个生身父母皆为武道高手的两朝血脉? 这怎么可能? 近百年来有余南北摩擦愈演愈烈,而随着南朝国力的逐渐强盛,已经有两百年不曾将公主送给北朝和亲! 壶卢圣使双眸带着敬佩的光芒,缓缓点了点头。 “谢小友,您有大智,而你所猜之言,已与你想问询之事的真相八九不离十了。” 谢昭一怔,果然如此? 她在这一刻,终于知道了这其中的弯弯道道! 但是下一刻,她的心里又有些莫名的复杂。 看来,这位壶卢圣使摩钶耶所知道的,远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多得多。 感谢宝子千帐纱的月票~ (本章完) 第204章 身世的陷阱 既然如此,那么似乎他们也没必要在壶卢圣使面前藏头露尾隐瞒凌或的身世了。 谢昭望了望还自懵懂、不明所以的凌或和韩长生。 她沉吟一瞬,终于还是选择一五一十直接开口说个明白。 “凌或,兴许有一件事,你和你的师父之前并不知晓其中内情。 ——你们师徒二人始终不知此事,应该是你的母亲‘韶光剑仙’之前不曾说与旁人提起过。或许过去的她也一直觉得,你们什么都不知道,那才是最好的选择。” 壶卢圣使微怔。 当他听到了“韶光锏仙”四个字,蓦然间神色一阵! 他直直看向台阶下,那个如同一枚软玉般端方的少年。 ……如此年少的圣王玄境! 怪不得,原来他的母亲是…… 所以,他竟是遗传了他母亲武道之境上的根骨和悟性! 壶卢圣使失神喃喃道:“.他莫非就是‘韶光剑仙’冷寒烟冷女侠的孩儿?” 他错愕道:“原来.你就是.‘他’……” 你就是他? 这是什么话? 他这话怎么让人越听越糊涂了? 凌或皱眉,不解其意。 谢昭沉默一瞬,开口替他释疑。 “凌或,我们追寻此事已有数月之久,其中遇到无数困难险阻,但你都不曾退缩一步。 既然如此,事到如今,便由我来替你补全这个故事的脉络。” 凌或定定侧目看向谢昭。 只见她微微一顿,缓缓叹道: “其实,曾经师从老君山的‘韶光剑仙’冷寒烟,并非如江湖传闻那般,是老君山前任掌门许铎在老君山的山脚下拾到的一个弃婴。” 凌或蹙眉。 “.你这是何意?” 他的母亲并非是师祖在老君山下捡到的弃婴?那么她又是谁呢? 谢昭轻声叹了一口气。 “冷女侠其实是天宸皇朝奉帝时期,一位因谋逆获罪的亲王的女儿。” 什、什么? 韩长生傻眼了。 他掰着手指头查了起来,奉帝时期? 韩长生脑子有一瞬间空白,然后疯狂从一肚子的八卦辛秘中努力自己捋顺自己。 那岂不是当年南朝天子靖帝的父亲的父亲的父亲? 韩长生终于掰扯明白这其中的关系了,他脱口而出道: “——什么?那岂不是说,‘韶光锏仙’是奉帝陛下的孙女?” 不仅是他傻了眼,就连凌或自己都愣住了。 他微微蹙眉,缓缓摇头。 “这……不可能吧?谢昭你到底在说什么?” 他的母亲是南朝奉帝的孙女? 这怎么可能呢? 他的母亲与他师父情同姐弟一起长大,就连自己视若生命的孩儿,都放心托付给他师父。 即便母亲的身世真的有什么私密玄机,那也不至于连他师父凌寒鸦都瞒下罢? 谢昭知道他们一时半刻无法消化这个信息,即便是她刚刚想通此间关键时,也难免觉得错愕。 于是,她叹气道:“‘韶光剑仙’的父亲,确实是奉帝时期的一位亲王.只是他昔年曾参与了一场谋反之事。 那场政变虽曾涉及天宸皇室秘闻,但已与凌或没什么关系了。所以我也不必说于你们听了,免得你们听来更加糊涂。 那位亲王,也就是凌或的外祖父在谋逆事败后,被震怒的奉帝夷了满门,就连不过膝的男童都未曾留下。但是却有一个刚刚出生不久的女儿,让奉帝心生不忍。 奉帝思来想去,决定将那个女婴隐姓埋名送去了老君山,也算是给自己谋逆的儿子留了个最后一个后人。而这个女孩,就是‘韶光剑仙’冷寒烟。” 满庭具寂。 凌或乍闻此事,即便再是少年老成,此时也几乎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她。 谢昭垂下头去。 “她在襁褓之中被褫夺郡主尊位,剥离了皇姓符姓,从此被老君山前任掌门许铎改姓了‘冷’。 她虽已不在天宸皇室的玉册之上,但身负天宸皇室血脉。 她的父亲是天宸平帝的兄长,祖父是天宸奉帝。若是真论起来,她算是天宸先帝威帝的远房堂妹,当今天子的远房姑母。” 话到此处,凌或一张俊脸惨白一片,他已经依稀明白了什么。 谢昭目露一丝难忍,却不能瞒他。 凌或心如磐石,不想做个“糊涂鬼”。 那么求仁得仁,这真相就合该他知道。 谢昭似乎不忍看他此时苍白惶惑中,夹杂一丝受伤的表情,于是猝然转过了头。 “凌或,若是我没有猜错,想来你的生父必是出身北朝邯庸皇族拓跋氏。 而你母亲和父亲的相遇、包括后来你的出生,从一开始.便是一场被北朝拓跋皇室精心策划的惊天大局。” “——你们深在其中,且还至关重要。” 谢昭心里何尝没有悲凉。 或许,这也是引发“韶光剑仙”最终含恨自戕的原因之一。 她的一片真情真心一文不值,从始至终都是有心之人的利用。而她的情谊,最终化为万千利剑,扎进南朝天宸的国土! 所以,她宁愿自己背负叛国背信弃义之身后污浊之名,与昔日故友拔刀相向,也要含恨守诺替那些北朝细作挡住追兵! 因为她的孩儿绝对不能沦落在北朝邯庸! 她已是弃子一个,不值拯救。 但是她的孩子,绝不能糊里糊涂,一辈子成为别人的手中剑! 谢昭心情十分复杂。 她面上虽然没有过多的显露什么情绪,但是心里却同样波涛汹涌! 既震惊于北朝邯庸居然下了一盘如此之大的暗棋,又震惊于她与凌或之间的缘分。 原来凌或与她居然是同一个曾祖父的后人。 他们一个是天宸皇朝奉帝的曾孙女,一个是天宸皇朝奉帝的曾外孙,倒也算得上远亲。 只是 谢昭瞬间从千头万绪的信息中,抓到了一个容易被人忽视的关键点。 她豁然抬头,问出了此事的关键。 “‘韶光剑仙’的身世所知之人甚少,即便是她的同门师弟恐怕也不知其真实身世。 ——既是如此,那么北朝邯庸皇室又是从何得知? 还提早一步步布下这错落纵横的天下棋局,再选出一个拓跋氏皇族男子,引得她入局倾心许婚? 所以,十七年前北朝邯庸密探细作,分而化之潜入不夜城,那都只是后话! ——这场博弈,早在更早时候便已经被人着手布下。” 若不是谢昭那一日,潜入“不夜城”中的“重华殿”寻找威帝时期昭歌案相关的诏书线索,正巧看到了那封关于“韶光剑仙”身世的密封诏书,她这个天宸长公主尚且也不知,冷寒烟居然还是天宸皇室之后! 那么,到底是谁早就知道这个秘密,还泄露献计给了北韩邯庸人? 此事查到今时今日,居然已不再局限于凌或的家仇私怨,而是事关南朝北朝朝局的惊天辛密! 怪不得! 怪不得壶卢圣使,要她再三保证询问此事之人的立场,只是江湖草莽“谢昭”,才肯说出真相! 这果真是一件根本无法坦荡暴漏在日光下的绝密阴私! 关于“韶光剑仙”自戕的死因,到这里还没结束噢~友友们耐心往下看噢。 等到凌或小朋友找到他爹的时候,这段才算更清晰一些,预告一下要在217-220章~ 第205章 陷入死循环 壶卢圣使的双目因为年龄的老迈而有些浑浊,但是混沌中又尚带清明。 他将目光静静地落在谢昭那张清绝出尘的脸上,微微有些出神。 望着那个久病瘦削的少女,他几乎很难想象,昔年那个名动天下的“千岁剑仙”,那个在琅琊关外一剑之威可退北境百万师的举世无双,居然坏了身子,变得如斯羸弱。 是人就会有好奇心,他也不例外。 更何况壶卢圣使修行的乃是“有情道”,本就更容易与这世间万物诸事共情。 他不禁下意识去想:是谁伤的她至此呢?是“情”吗? 时间的“情”,不论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到底是伤人更多,还是助人更多。 她方才说,她只是谢昭。 那么,她是否已经摒弃了过去的自己,否定了曾经的自己的存在? 但是当壶卢圣使摩钶耶抬眸对上了谢昭的视线,他却又觉得. 不,她没有放弃过自己,也没有放弃过这世间的“道”。 似乎“千岁剑仙”,本来便该是这般模样。 她就是她,她也只能是她。 不论经历过多少逆境坎坷,遭遇了多少波折苦难,她眼底那不灭的、一往无前永不退缩的光,终是旁人无可替代。 壶卢圣使轻轻叹了口气。 也不知究竟是惋惜于一代天骄如今跌落神坛的境遇,还是遗憾这天下四境风起云涌总是难以真正太平。 他缓缓道:“谢小友,你知道的,我修的乃是‘有情道’。 所以我在阿尔若草原壶卢圣坛经年,始终不愿让自己卷入广陵城中的是是非非,也不曾让自己卷入那些是是非非尔虞我诈。 我并不知晓昔年在广陵城中给陛下献上此计之人究竟是何人——不仅是我,兴许就连当年奉命组织死士潜入天宸皇朝的宇文部大亲王殿下,也对此事知之甚少。 您想知道那人是谁,恕我无能为力,恕宇文部无能为力。不过,我大胆猜测,他必然不是北朝邯雍人。” 谢昭静静地看了他一眼,轻轻点了点头,没再开口。 她需要一点时间,捋顺自己的思路。 摩钶耶圣使既然已将过去那个惊世骇俗的辛秘坦言告知,那么他确实没有理由,刻意替那个背后献策之人隐瞒身份。 所以他是真的不知道。 而且摩钶耶圣使猜想的,也与谢昭所料想的结论相差不大。 她也认为那背后行这魑魅魍魉之策之人,必然不是北朝邯雍人。 甚至,未必只是一个势力. 首先,知道“韶光剑仙”身世的人便寥寥无几。 谢昭若是所料不错,那么泄露“韶光锏仙”的人,必然来自南朝天宸庙堂之上——甚至身份,绝非寻常等闲之辈。 但是那个人究竟是无心之失,被人利用或是套话才泄露的,还是真的就是背后下棋布局的黑手,谢昭暂时无从考证。 南朝天宸和北朝邯雍,虽然近来十几年来因为停战协议还算和平,也开始往来通商互通贸易,但是毕竟也是数百年的“世仇”。 中间的很多事情,兴许都夹杂了许多人、许多事的个人恩怨,甚至是家族世代血仇。 其间种种,她根本不能单纯去用常理断之。 其次,谢昭实在难以想象,南朝庙堂之上可能知道“韶光锏仙”真实身世秘密的位高权重之人,竟会行那罪大恶极的叛国之举。 那人若是能知晓这等天宸皇室秘闻,想来在南朝的身份地位不低,甚至自己就是皇室中人也未可知。 既然如此,他与北朝皇庭秘密设计“以情为网”,去编织一个惊天大陷阱,只为帮助北朝邯雍造就一个天宸符氏血脉,送与敌国利用、去颠覆自己的国家. 这种行为横看竖看都说不通罢? 若那人真的是南朝天宸的权贵之人,他此行此举与失了心疯又有何区别? 他的目的是什么? 意义又在哪里? 说的浅白些,这人到底图些什么呢? 难道,素来尚武且崇尚忠诚的北朝邯雍皇朝,会给那样一个叛国叛主的小人更高于他本来在南朝天宸的地位吗? 谢昭倒觉得不见得。 北朝人向来敬重英雄,瞧不起满心算计阿谀的小人行径。 ——这一点,从一向目中无人的“孤狼剑仙”宇文信对她的态度上,就能看出一二。 谢昭心里明镜儿似得,先前在九薇公主府,在宇文信知道她就是“千岁剑仙”之后,明显对她手下留情许多。 甚至还在她体内渡入了一些他自己的内力,来助她修复先前在“海天一阁”中被他打伤的内伤。 “孤狼剑仙”此举,不单单只是因为她天宸长公主的身份不能死在广陵城。 更是出自于剑道中人,对有着“天下第一剑”之称的“千岁剑仙”的敬重。 所以,背后那只黑手若是真为南朝天宸人,他如此背信弃义、背叛故国,最终也不会被北朝邯雍的贵人们尊敬重用。 谢昭思忖片刻,她在短短的几息之间想了许多。 却仍然难以从思绪的迷雾中,抓出一根更为清晰可辨的“线头”出来。 他们耗费了数月时间,走南闯北查来查去,居然又陷入如此的死循环中。 她想要的是真真正正、清楚明白的真相,而不是如今这样,透着迷雾观景一般朦朦胧胧似是而非的真相。 但是,好在他们这一趟也不算毫无收获。 至少,他们确定了当年潜入昭歌不夜城,挟持还有两岁幼儿的凌或,并逼迫“韶光锏仙”冷寒烟为其出手断后、最后饮恨而终的背后那股军事力量,确实来自于北朝邯雍皇庭。 但是,他们也同样发现,邯雍皇庭拓跋氏虽然是十七年前策划那件事的利益既得者和行事之人——但是事情背后真正的始作俑者、发起人、乃至操控事态走向之人,又似乎根本不是他们! 北朝邯雍皇庭误以为自己是下棋之人,殊不知他们也是旁人掌中操控的棋子。 谢昭眉心微皱。 时至如今,这件事居然已经不仅是凌或的私仇,甚至也不单纯只是明面上显露的那般只关乎南北两朝之事…… 难办的很。 (本章完) 第206章 环环相扣 谢昭心里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似乎有什么人,在布一场异常宏大、悚然心惊的暗局。 他们甚至能将势力渗透到南朝北朝的庙堂之上,提前这么多年布局谋划,幕后那只意图搅动天下风云的手究竟来自何方,又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谢昭一直相信,大多数人做事都是有自己的目的的。 所以以往以她的脑力,但凡她愿意用心去细细思量,很少有人的行为模式和处事目的是她猜不透原由的。 但是这一次却不太一样。 谢昭根本无从度量和揣度,幕后黑手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她料想多年以前,那个幕后之人兴许便已出于某个不为人知的目的,在各国中安插了自己的人手潜伏,去搜集对自己有用的信息情报。 当他在知晓了“韶光锏仙”的身世后,于是他们便想到了这样一个阴损的主意。 他们是利用北朝邯雍皇庭想要尽快扬眉吐气战胜南朝天宸的野心和欲望,精心设计献计于皇庭拓跋氏。然后再由拓跋氏的人,去执行这后面的一系列后续动作,替他们完成他们所想做成之事。 而那真正的幕后之人自己却可高枕无忧的退居阴影之下,静静观察天下走势是否最终会如他所愿。 可是,他们的所求所愿到底是什么? 总不至于真的有人如厮丧心病狂,就只是为了要乱了这天下罢? 中州瑞安人口稀少自给自足、国内财政多数依赖于航海商贸。 西疆酆斓远在极西赤土沙漠之外、经年闭关锁国不与邻国相交。 所以,若是南朝天宸和北朝邯雍因为阴私阴谋再起波澜,这两个国家其实也是得不到半分好处。 甚至一个弄不好,与两国都有接壤的中州瑞安皇朝,还会十分倒霉的被牵连其中,夹杂卷入为知的战火之内! 既然如此,那么想来背后之人,也未必是瑞安皇朝和酆斓皇朝的朝堂所为。 谢昭心底微微一叹。 不行,目前已知的线索还是太少了些。 即便是推论也要有十足可靠的依据支撑。否则,任何推论都只是谬论。 韩长生见他们都不说话,于是搔了搔头,有些着急的问道: “所以,宇文部不过也是个跑腿做事、听令行事的马仔? 那我们岂不是除非跑到广陵城质问邯雍皇帝,否则根本没人知道当年给皇帝献策害人的真正恶人是谁喽?” 凌或脸色难看的要命。 他沉默一瞬,轻轻摇头,沉声道: “邯雍天子在皇庭拱卫之下,我们几乎没有机会见到他,更别说去问这种会杀头的问题。 而且,听闻十七年前的那位邯雍天子与如今的邯雍天子,并非是同一位。也不知道如今的邯雍天子陛下,是否知道当年那件事的内幕。” 韩长生当即“啊”的惊叫了一声。 他错愕道: “那个皇帝老儿死了?” 他不经意间对上了壶卢圣使不甚赞同的眼睛,连忙面带不好意思的改口。 “啊不是,我的意思的当年的那位邯雍天子.驾崩了?” 谢昭叹气,回答他道:“是的,前一位的邯雍天子拓跋宵,已于十五年前崩逝在了巡视达尔鄂部的途中。他去世的时候,并没有留下嫡子。” 韩长生唔了一声,摸着下巴喃喃自语道: “不会吧堂堂北境之主,居然是个不能生孩子的‘太监’.” 谢昭无奈的看了他一眼,坚决不肯背这个胡说八道的锅。 “你这呆子,这话是你说的,可不是我说的。我什么时候说过,北朝邯雍先帝拓跋宵没有儿女、无法生育了?” “嗯??” 韩长生瞪眼看着她,十分不解道: “你明明方才刚刚说过——” 谢昭无言扶额,险些被他气笑了。 “我说的是,拓跋宵身故后并没留下嫡子,但是他的庶出子女还是不少的。” 韩长生想起来了,他“啊”了一声,抚掌道: “对了,我想起来了!貌似以前确实听闻过,北朝邯雍的嫡庶之间沟壑分明,庶子没什么地位的。” 谢昭点头。 “是这样没错。按照邯雍皇庭和王帐的传统,贵族权位只能由嫡出的血脉继承,如此才算传承了他们北朝氏族高贵的血统。 因此邯雍皇朝的先帝拓跋宵的庶子们,实则是无权沾染继承皇庭皇位。庶子即位,在北朝邯雍那是对皇庭的亵渎。 所以,拓跋宵北巡途中过世后,皇位便由比他小了两岁的嫡出胞弟拓跋宏顺理成章继承。” 韩长生听了这话,当即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眉头皱的死紧,抱着双臂恨声道: “这他娘的,当时在位的北朝皇帝居然都已凉了十多年了。那么岂不是说,若是北朝先帝拓跋宵并没有将那件事的详情告知过新帝拓跋宏,这件事就又变成了无头命案、一本死账?” 这话罢,话糙理不糙。 不过,谢昭用左手轻轻点着自己右手的手腕沉吟着。 她略一思索,叹气道:“按理说,这种几乎有可能动摇到两国平衡局势的大事,正常即位的话,新君是没有理由不知道。但是.” 晚来风急,谢昭轻轻咳了两声,才继续接着说道: “但是,拓跋宵崩逝的太过突然。且他崩逝之时,新君拓跋宏尚在广陵城替他监国,并不在他的身边。” 凌或沉默一瞬,蹙着眉补全了她的未尽之意。 “所以你的意思是,若是如今的北朝天子当年不曾参与其中,那么如今他便极有可能根本不知究竟。” 谢昭缓缓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真实内情就不好说了。还要看这对邯雍至尊兄弟之间,私交情谊如何。” 若是北朝今上与先帝之间的兄弟感情一直很好,那么今上拓跋宏,当年兴许便知道这件事的始末细节,搞不好才参与其中。 可是若是北朝邯雍先帝,因为自己没有嫡子,所以对那位皇庭顺位继承人的胞弟有提防之意,那么这种事情,就十有八九也不会透露给他。 不过,谢昭更倾向于后者。 就凭先帝拓跋宵当年行事之时,是请宇文部大亲王宇文郁,去组织部落好手相助他成事。而不是让如今的邯雍天子、当时的宏亲王帐的人马来协助行事。那么便可以依稀看出一些里面的门门道道了。 十七年前,北朝潜入昭歌城意欲盗取《洛书真言》的绝密布置,北朝先帝拓跋宵宁可将之托付给异姓宇文部的大亲王来办,也不曾托付给身为皇庭亲王的胞弟拓跋宏——种种迹象,若是说拓跋宵全然信任自己的弟弟拓跋宏,她是不信的。 而“韶光锏仙”昔年的旧事,如今看来远比她之前初次听凌或说起时,要复杂得太多了。 好在,那些北朝邯雍的死士细作当年扑了个空。 当年《洛书真言》并不在昭歌皇城不夜城中,而是被秘密安置在了神台宫高塔神殿中。由当时的祗仙人境高手、南朝国师凤止大祭司亲自看管。 后来,凤止大祭司魂归星海后,那本《洛书真言》又交由她来代管。 《洛书真言》何其重要? 哪怕八百多年来,南朝天宸皇室符氏无一人能入祗仙天境、掌控其中那经天纬地的力量,这本梵文古籍也一直被最为妥善安全的保管着。 北朝人居然想打《洛书真言》的主意,那还真是打错了算盘。 (本章完) 第207章 君子一诺,魂散不悔 壶卢圣使听罢他们的对话,淡笑着点头。 “谢小友说得不错,当今陛下是否知道昔年向先帝献策的幕后之人的身份,还要看两位至尊之间的关系是否密切。” 谢昭失笑:“看来,圣使愿意为我解惑。” 壶卢圣使也笑了,他的声音格外苍老,中气不足。 曾经的圣王天境高手,如今迟迟暮年,也不过只是一个耄耋老人状罢了。 他缓缓道:“其实,先帝和陛下少时兄弟情深,感情是极好的。不过在若干年前,曾经发生了一件事。” 三人定定看着他。 韩长生见壶卢圣使停顿,忍不住等不及的催促: “前辈,您,您就别卖关子了.” 壶卢圣使失笑,他对少年人的跳脱急躁一笑置之,也并觉得这是冒犯。 他道:“这事,还要从将近二十年前说起了。当时的皇庭宏亲王——也就是如今的邯雍天子陛下,不知为何有一日突然与先帝发生了争执。 他执意要脱离皇庭,离开广陵城,交出自己王帐中所有兵马,只想去过江湖游子的庶人生活。” 谢昭闻言叹息。 她道:“如此想来,邯雍的先帝,必然是不同意的了。” 北朝邯雍的先帝虽然忌惮自己的胞弟是他皇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但是若他这位嫡出胞弟脱离皇庭,那么他父辈家族的这一支血脉,在皇庭的传承就要彻底断绝了。 若真如此,待先帝拓跋宵有一日身故驾崩,他无嫡子、其父亦再无嫡子,他的皇位便只能由他叔叔那一脉继承。 北朝邯雍贵族,最是讲究传承。 故而北朝先帝拓跋宵,既提防弟弟对他的皇位有野心,又担心他的弟弟太过于没有野心。 他也必然不能容许拓跋宏真的脱离皇庭和拓跋氏,去做江湖游侠庶民。 壶卢圣使点头。 “没错,宏亲王所求之事,先帝听闻后自然十分震怒。 为了杜绝自己一母同胞唯一的嫡出弟弟犯傻,于是先帝将弟弟宏亲王圈禁了起来。” 三个少年人齐齐愕然失声。 凌或皱着眉头轻轻摇头,不发表评价。 韩长生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无法无天的啧啧有声道: “这位北朝先帝爷,还真是个狠人啊!——北朝当今皇帝当年,左不过也就是想要个自由之身,又不是谋逆作乱。 就这么点事,先帝至于圈禁了自己的弟弟吗?这也未免太过无情无义了罢!” 谢昭沉默一瞬。 “圈禁”这两个字,莫名重重戳到了她心中的痛点。 曾经,也有一个她视若生命的亲人,意图圈禁她于九重宫阙。 她顿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心里突如其来的绞痛,轻声道: “你错了,帝王从不需有情有义。一国之君主,只要能利国利民、公正无私,那便足够了。” 韩长生有些不服气,他迫不及待的追问壶卢圣使。 “反正我还是觉得,这个北朝的先帝挺狠心的。圣使,那今上被先帝囚禁圈禁了多久啊?” 壶卢圣使长叹了口气,道:“自那以后,他们兄弟二人似乎生了龃龉。一个端坐于皇宫,一个圈禁在王府,两年多不曾谋面。 若不是后来北朝邯雍最盛大的‘疏岚节’将至,先帝按照古礼需要巡游三十六部,只怕当时的宏亲王,亦不可能被放出来监国。再到后来的事,你们便已知道了—— 先帝驾崩于‘疏岚节’巡游达尔鄂部的路上,在京都广陵城监国的宏亲王顺理成章即位登基为帝。之后一晃又是十五年,便到如今了。” 谢昭缓缓抬眸,直视着壶卢圣使老迈的双眸。 “圣使,您能帮我们到如此程度,说实话,晚辈也有些吃惊。您甚至将许多我尚未问及的邯雍旧事,都一一坦言相告。难道便只是因为您与先师的昔年之故?” 壶卢圣使微笑的看着她。 “果然,什么都瞒不住谢小友。” 他微微一叹,道:“老朽之所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来,是因为这些事确实并不算什么辛秘。 即便我不说,也难不住您。谢小友如果有心要查,那么在广陵城中稍作打探斡旋,以您的才智想必不是难事。 二来,老朽人之将死,却尚有心事未了,也确有一事相求,因此想要卖阁下一个情面。只是不知这情面,小友您可认?” 谢昭静静地看着他,谦逊的微微躬身施了一礼。 “圣使一生不沾是非,只愿相助红尘中苦苦挣扎的苦命之人,当得谢某的敬重。 即便您没有告知我这些,若临终之时有事交代晚辈去做。力所能及之下,晚辈也不会推辞。” “好。” 壶卢圣使含笑看着她。 “那么老朽就先行在此谢过谢小友。” 谢昭:“您但说无妨。” 摩钶耶:“我有一晚辈,谢小友方才也见到了。老朽想将其托付给小友一段时间。” 谢昭轻轻挑眉。 “您是说那位薄熄姑娘。” 她之所以猜到是薄熄,而不是逻卓,自然是因为谢昭心知肚明,即便摩钶耶圣使有心托付,宇文部圣地壶卢圣坛的下一任使者,也决不能跟着她这样身份的人离开。 既然如此,摩钶耶圣使口中的晚辈,自然是那一位脸上带着骇人刀疤的姑娘了。 果然,壶卢圣使点了点头,道:“没错。” 他苦笑道:“那孩子跟我一样,是修行‘有情道’的。 想必谢小友应该也知我命不久矣,大概也就在这两日了。我希望阁下,今日就能将她带走。” 谢昭沉默的望了他一瞬,轻声道: “我知道了,圣使不想让她侍奉跟前,亲眼目睹您‘离开’。只是这样,日后她心中难免有憾。” 壶卢圣使面露慈悲,轻轻叹气道: “有憾无妨,她总得好好走下去才是。这孩子是个苦命出身,懂得太多世间疾苦,却少闻安逸安乐。她的‘有情道’,实在修得辛苦。” 说到这里,他目光灼灼的看着谢昭。 “今日之前,老朽还一直苦于这孩子之后的路,不知该如何安顿才最为适宜。 直到方才逻卓居然将你们带来了,我这才明白,原来长生天给我的最好指示就在这里,就应在谢小友身上。” 谢昭蹙眉。 “我?” 壶卢圣使含笑道:“对,您心思豁达,磊落飒爽。若是薄熄能跟在你身边一段时间,那是她的福气。 她也不会叨扰谢小友太久,只要三年就够了——三年之后,想必薄熄已能想通自己脚下的路,究竟该迈向何方。” 面前老者眼底的希翼和请求,几乎要乍现出夺夺光芒来。 谢昭不忍拒绝,无法拒绝,也不能拒绝。 最后,她双手交叉在胸前,躬身行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北地礼节。 “圣使,我应下了。君子一诺,魂散不悔。” “好!今生将毕,谢小友成全之恩,摩钶耶只能来世偿还。” 摩钶耶圣使老怀甚慰,弥留之际困扰了他多日的难题终于拨开乌云见月明,使得他整个人精神大震。 (本章完) 第208章 四人行 为了能尽早抵达壶卢圣坛,他们三人一日之内,接连攀爬过高耸入云的贯日峰,又靠着一双脚在草原上走了整整两个时辰的路,才将将抵达目的地。 谁知事态发展顺利到不可思议,如今距离他们进入壶卢圣坛不到一个时辰,居然就又包袱款款的踏上了归途。 相同之处是,在来时路上他们是一行四人;在离开壶卢圣坛时,他们依旧一行四人。 不同的则是,来时与他们同行之人乃是年仅八岁、修行“无情道”的壶卢圣坛少司逻卓; 而当他们离开圣坛时却带上了一位修行“有情道”,沉默寡言、心思却格外细腻的薄熄姑娘。 凌或从离开壶卢圣坛后,便异常安静少言。 这也不难理解。 就连谢昭和韩长生这种相对来说算得上是“局外人”的人,在听闻“韶光锏仙”昔年之事隐藏的真相,尚且觉得惊世骇俗、耸人听闻。 那么,又更何况是凌或这个当事人了。 别看他如今看起来一副面无表情的冷静模样,但是心里指不定多么椎心泣血。 任谁听闻自己的母亲被情所累所托非人,而自己的出生不过是一场旁人心怀叵测、早有预谋的精心算计,还能泰然自处从容不迫? 其实,不过是那个少年始终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去强撑着那一份支离破碎的尊严罢了。 凌或明显是想一个人去安静消化一下,那么他们便屏声静气的走上这段归途,知情识趣、默契十足的一句先前之事都不去提。 韩长生故意蹭到后面,拖拖拉拉的溜达到了谢昭身边。 他特意避开走在前面的两人,嘴里泛着苦,小声抱怨道: “阿昭.” 谢昭垂首走路,连眼风都没有抬一下。 “作甚?” 韩长生一脸痛苦的说道:“你说说,咱们中间本来就有凌或这个小冰块小古板,如今又加入了薄熄这样一个大冰块、大古板。 ——天呐!凌或就已经足够喜欢说教管束我们了,这又来了一个薄熄,以后咱俩的日子看起来要备尝艰苦,不太好过啊!” 谢昭看了他一眼,失笑摇了摇头。 “你是不是想多了,薄熄虽然看着严肃,但是心地却柔软。她才懒得说教你,你且放八百个心罢。” 她想了想,还忍不住替凌或说了句公道话。 “再者说,凌或何时约束过你了?他只是在极少情况下才会提下自己的不同建议,听或不听,还不都在你。” 韩长生啧了一声,不满的嘟囔道: “淦,好啊你,你居然站着说话不腰疼! 等你下次再闯祸时,若是被凌或冷眼盯着看,可别来给我使眼色!我也不会救你!” 谢昭扑哧一声笑了。 她随口安慰,明显不太走心的样子。 “好啦,你说说,你有什么可愁的嘛?凌或一直都很懂得朋友之间的尊重和适度距离。 即便他有时并不完全认同朋友的决定,但也从来不会左右你行事。你这般说他,可有失公正了。” 韩长生想了想,好像也是这么回事。 每次他们闯祸,凌或好像都是雷声大雨点小的。 不论他和谢昭招猫逗狗时闯出了多大的麻烦来,哪怕凌或脸色再黑,最后也还是会耐着性子,给他们二人收拾好烂摊子了。 既如此,岂非就是今后会给他们收拾烂摊子的人,又多了一个? 韩长生可疑的心动了一瞬! 我靠! 这是好事啊? 他“腾”的一下转过头,目若利剑般兴奋的看向谢昭。 “好家伙,阿昭!要不怎么说,还得是你的心眼儿多啊!这是不是意味着,以后咱们就有圣王玄境和大乘天境两个高手罩着了!” 谢昭似笑非笑的瞅了他一眼,配合的点了点头。 “可不,韩少侠以后行走江湖,狐假虎威时又多了一人可以仗势,可喜可贺啊。” 韩长生笑嘻嘻的,厚着脸皮抱手一礼。 “好说好说!同喜同喜!” 谢昭失笑。 这个呆子 被他这么一通胡乱搅和,先前匆匆拜别摩钶耶圣使时的那丝怅然,也被搞得乱了情绪。 虽然与君一别,便是永诀,但是日子也总归是要过下去的。 黯然销魂、狐兔之悲之态,可不适合她。 正在此时,走在前方一直不曾开口的薄熄,突然淡淡开了口。 她背对着二人走在前面,因此瞧不见她的神色,更听不出她话中的悲喜。 “圣使于我有大恩,我们虽无师徒之名,他却待我亦父亦师。 谢姑娘既与圣使平辈相交,而圣使又命我必须追随谢姑娘三年,那么姑娘便是我的主人。 若是日后遇到有人胆敢对谢姑娘不敬,无需姑娘开口,我必亲惩之。” 显然,薄熄这是听到了韩长生先前那句,关于同喜谢昭日后行走江湖时也可多一人狐假虎威的玩笑之语。 谢昭微怔,旋即含笑道: “薄熄,我这人有个怪癖,不喜以人为奴仆。 你若要跟着我,便不要再提将我当做主人这种话,我不喜欢。 若是可以,还请你将我当做一个新认识的朋友。” 薄熄脚步微顿,下一刻,她面无表情道: “是,谢姑娘。” 谢昭扶额失笑。 “我们今后可是要同行同住很长一段时间的,真的不必如此客气,你直接称呼我的名字就好了。” 不过这一次,薄熄却没应声。 谢昭知道,她这是暂时还过不了心里那关,不愿意改口。 不过也无妨,她不逼她。 当初与凌或和韩长生初遇时,大家不也是像模像样的“谢姑娘”“凌少侠”“韩少侠”的叫上好一阵子。 慢慢总是会好的。 韩长生插话道:“对了,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谢昭叹气。 “不论去哪里,总归是要先原路返回翻越不远处的贯日峰的。 咱们的马车、盘缠和衣物,可都在贯日峰南坡山下。 更何况咱家家徒四壁、穷困潦倒,也经不起败家。” “什么?” 韩长生瞪眼,这傻小子着急了。 “衣物也就罢了,你怎么能将盘缠都丢在马车里?这要是丢了,那可怎么办? 咱们这才过了几天不用为了下顿饭吃什么而发愁的好日子——谢昭!银子要是丢了,我可跟你没完啊!” 谢昭翻了个白眼。 “你当我傻吗?值钱的银票,自然是在你背上背着的那个包袱里。 不过银两太重了,我早已将用部分银票兑换、日常花费所需的银两,留在了马车的夹层中。” 她见韩长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模样,当即一抬手,阻止了他接下来的碎碎念。 “——贯日峰附近四下荒野,数十里没有人迹,你且把心放回肚子里罢。” 谢昭今日走了太多路,此时有些累了,话里行间微微有些气虚。 前方的凌或,不知何时停住了脚。 他沉默的回头静静注视着脸白的像鬼、却还笑意晏晏没事人一样的谢昭,突然道: “今日我们不急着攀越贯日峰,就在北坡山脚下歇息一晚罢。” 第209章 再回广陵城 当日离开广陵城的时候,凌或和韩长生万万没有想到,他们居然这么快又回来了。 当然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既然心中尚有未解之谜如鲠在喉,若是想真真切切弄个清楚分明,作为北朝天子坐镇的京都广陵城,自然是无法回避。 韩长生其实紧张的要死。 凌或虽然镇定,但心中也难免有些惴惴。 只有谢昭,跟个没事儿人似的,半点的紧张或是不自在都看不出来。 之前她曾落在宇文部手中吃了好大一个亏,凌或和韩长生至今想来,仍然觉得后怕。 结果呢,她这个“事主”反而老神在在,半点不在怕的。 若不是知道至今她本人足上的刑伤尚未痊愈,韩长生几乎以为,先前那两日在九薇公主府外急得他焦灼难安的经历,只是场南柯一梦。 韩长生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 也不知道谢昭这家伙是怎么调整心绪的,居然对刑讯过她的宇文部和“孤狼剑仙”毫无敬畏之心。 四人之中除了谢昭外,薄熄也算十分镇定。 仿佛不论他们要将她带去何方,她都不甚在意。 薄熄本就是阿尔若草原圣地壶卢圣坛中人。 她在草原上已生活了二十年,早就与宇文部落中的人熟悉了。 她自己无所畏惧、无甚忐忑,自然不知那两个少年郎到底在不安什么。 驾马走在马车前面的韩长生想了又想,还是觉得心中心绪不宁。 于是,他调转马头,走到马车旁,轻轻敲了敲车窗。 “喂阿昭,我越想越觉得心里发突,你这主意到底行不行啊?” 马车里传来谢昭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前两日连续两次的徒行和攀爬贯日峰,虽然中途也休息了一晚,但对她来说还是挺艰难的。 她本就伤势未愈,过后回到马车后,绷紧的身体,如同一根松下来的弦。 如今骤然间松懈下来,还真是有些吃不消。 谢昭咳完,声音微哑,道:“那必须行,我办事,你放心。” “可拉倒吧!” 韩长生毫不留情的拆台道: “先前你也是这么说的,结果不就翻过一次车了? 你可别再作死了,上次你的小命儿险些被自己玩完!” 他若是这么说,那谢昭可就不服了! 她当即强撑病体,“唰”的一声拉开车窗。 然后铁青着一张俊脸,伸出手指遥遥指向马上笑嘻嘻看着她的少年。 “我那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懂什么?‘失’过那一次,今后必然顺风顺水顺财神!” 谢昭心虚的摸了摸鼻子。 她先前让凌或假扮“劈月刀仙”漆雕拓野时,怎么会知道宇文信那家伙,居然在北地风雪季里,如此反常的没有留在堃岭雪山悟道练剑? 居然反而是跑去了广陵城里猫冬? 这简直是违反常理的!更是违反宇文信的本性的! 不过嘛,那次失手算她认了。 只是非“战”之过,实乃命数也。 韩长生轻嗤了一声,道:“喂喂喂,你还是真的胆大妄为。这次若是再撞见宇文部的人,彼此尴尬都是轻的,人家不给咱们好看那才有鬼了!” 谢昭老神在在的笑笑。 “你慌什么?这次我们的身份可不一样了。” 韩长生翻了个白眼,不太配合的凉凉道: “是啊,这次壶卢圣使摩钶耶大人,确实在临行前赠给了我们一块壶卢圣坛的令牌,但是那又能如何呢? 先前我们手中漆雕部和东临城的令牌,不也是货真价实的?东西的的确确都是真的,但是架不住咱们的‘人’是假的啊! 你且看看这次再遇,他们宇文部信是不信咱们是奉壶卢圣使之命,进广陵城办事的。” 谢昭笑眯眯的看着他道: “你看看,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谁说我们的‘人’就是假的了?” 她指了指窗外骑着马,不远不近跟在马车旁的薄熄,道: “看见没?咱们的薄熄姑娘,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壶卢圣坛之人,谁敢质疑? 宇文部的人若是不瞎,便知道她的身份做不得假。所以啊,韩少侠你且放一百八十个心,绝对半点事儿都没有嗷。” 韩长生瞅了瞅不远处那个面无表情,相比于“有情道”来说、横看竖看都更像是“无情道”修行者的薄熄。 然后,忍不住压低声音道: “薄熄的身份自然是真的不能再真,而且二小王是个缺心眼儿的,宇文佳郡主素来单纯。 ——宇文部其余人都还好说,但是‘孤狼剑仙’跟前,那可不好解释的啊! 你想想,他若是当面询问薄熄为何与我们一起,薄熄这种老实人必定会实话实说的。 届时,你所谓的‘替圣使来广陵城办事,代表壶卢圣坛参加广陵演武节’的谎言,还不立马被‘孤狼剑仙’拆穿?” 谢昭摸了摸鼻子。 她该怎么“编”才能让这个呆子明白,他其实根本无须将过多的注意力和担心都放在宇文信身上? 因为在她看来,宇文信才是最好应付的才对嘛。 倒不是她和“孤狼剑仙”有什么深厚交情,而是若是真与“孤狼剑仙”见面了,那么届时不论她说什么怎么说,宇文信恐怕也都是一个字不会相信的。 这个人啊,一直对她提防的很! 所以既然如此,谢昭又何需在宇文信面前多费心神编织借口? 随便敷衍他一个大差不差的借口,也就凑合凑合事儿了,又何必辛苦为难自己? 反而是那二小王宇文伊和宇文佳郡主比较麻烦一些。 她在他们面前,总是要合计出一个合情合理、言之有物的借口。 聪明人面前心照不宣,不需要多费唇舌。但是在老实人面前就难了,一字一句都要斟酌好了再发言,他们是真的较真! 当然了,谢昭是宁愿在二小王宇文伊和郡主宇文佳跟前费心费力编造理由,也不想面对“孤狼剑仙”宇文信就是了。 那人如有实质般研究探究的目光,实在是让人吃不消。 凌或蹙眉,他打马从另一侧靠近马车。 然后道:“你真的有把握宇文部落会答应让我们作为阿尔若草原壶卢圣坛的代表,参与皇庭举办的‘广陵演武节’吗?” 谢昭笑笑,道:“你们不要这么紧张,总归是要试试的嘛。” 她轻轻耸肩。 “只有有机会参与北朝天子举办的‘广陵演武节’、并最终成为获胜之人,才有机会面见北朝皇帝,得到他亲自嘉奖赠予金刀或弯弓的殊荣。这种好事哪里找啊?肯定是要撂着蹶子参与啊。” 韩长生皱眉又问: “凌或.真的能力压群雄博得头筹吗?” 谢昭失笑。 “能不能有点自信?凌或年少有为,不及弱冠已是圣王玄境。 除非宇文信不要脸下场与后辈争锋,否则北朝各大部落中参赛的年轻子弟,没有一个能与凌或抗衡。” 凌或轻轻蹙眉。 “可是,众目睽睽之下,即便我夺冠得到北朝皇帝嘉奖,恐怕在那种场合,也无法打探什么。” 谢昭靠向身后的软垫,抱着烧的热热的茶盏。 她清绝出尘的容颜,在热茶的蒸蒸白雾下,有种如梦似幻的不真实的魅力。 “不急。” “待你夺冠之后,便会得到北朝天子的赏识和接见——这是第一步。” “至于后面的,我们走一步看一步,切勿操之过急。” 感谢友友20181207104437238的月票~感谢铁马冰河北的打赏 第210章 拜见 广陵城,九薇公主府。 宇文佳听闻门外的侍卫来报,惊愕之下险些失礼到将口中的茶水喷出来。 她皱眉,再次确认道:“你说.什么?门口求见之人,说自己是谁?” 那侍卫本是九薇公主府门口负责守卫的侍卫。 不过前几日,他正巧休了旬假。 因此凑巧没有见到那场谢昭和凌或在众多护卫和剑奴的包围下,大摇大摆从公主府正门里走出去“盛况。” 侍卫双手一礼,恭敬回答道:“回禀郡主,来人说,他们姓‘谢’和‘凌’,今日特来拜会郡主。” 宇文佳瞠目结舌的看着侍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好啊,上一次分明她大兄杀机毕露,几乎要杀了凌或。 他们那次可是好不容易才能全身而退的,她可是向大兄求情求到几乎嘴皮子险些磨破,谁知今日这几个居然还敢上门来? 难道就真的不怕她大兄发起怒来,再次仗剑杀人不成? 宇文佳心悦于凌或,她既不愿看他们作死,但是又十分想再见凌或一面。 于是,小郡主其实也很纠结。 她心情复杂的思前想后了好一会儿,最终脑海中浮现出上次兄长宇文信犀利而严肃的郑重警告,决定为了凌或的安全着想,还是将他们速速赶走为宜。 于是,她皱眉对侍卫交代。 “本郡主不认识他们,你去将他们好好请走,但是不要惊动了府中旁人,尤其是世子和二小王。” 那侍卫愣了愣。 避开世子和二小王,这是为何? 不过郡主有令,他不敢不从,于是愣了愣神后,想起了什么,禀告道: “.郡主,可是来客中的那位姑娘说,若是郡主不肯让他们入府相见,便要卑职带句话给您。” 姑娘? 还姓谢。 那么想来,应该就是谢女侠了? 宇文佳眉心微动。 这位谢女侠.老实说,实在有些古怪。 她明明一幅弱不禁风、惫懒散漫的模样,骨子里却有种难以驯服的桀骜. 按理说这种性格的女子,本来应是她大兄宇文信最为厌恶的那种。 但是不知为何,她大兄却对其极其忍让和纵容。 没错,宇文佳就是这么觉得的。 她甚至冥冥之中有种荒谬的错觉,她那位素来看不起女子的兄长,似乎在面对谢女侠时,总有一种容忍中夹杂着一丝忌惮和敬畏的怪异之感。 敬畏? 宇文佳想了想,然后又下意识的摇了摇头,试图将这分外离谱的鬼念头摇出自己的脑子。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一定是她想多了。 她大兄即便面对他们的伯父,尊贵无匹的宇文部大亲王宇文郁,或是邯庸皇庭龙座之上的陛下,都少见敬畏之心,又岂会在一个扶病且武道境界低微的女子面前低头? 如此荒诞不经、异想天开的蠢想法,绝对谁想谁有病! 侍卫见宇文佳久未回复,不禁抬头看向坐在上首的郡主。 然后他试探道: “.郡主殿下?” 宇文佳回过神来,她蹙了蹙眉。 “那位姑娘,让你带了什么话给我?” 侍卫回道:“那位姑娘说,他们这次是从壶卢圣坛而来,带着圣使摩钶耶大人的神谕。 若是郡主不肯一见,便让卑职告诉郡主,万不必担心他们。” 宇文佳听了这话,当即被气笑了。 什么玩意儿? 这回不是假冒漆雕部和中州东临城了,改为摇身一变,又成了他们宇文部圣地壶卢圣坛的来使了? 他们是真将他们宇文部的人当成傻子了? 宇文信心里有气。 她觉得那位谢女侠实在胡闹,分明是将凌少侠他们的安危置于险境。 于是宇文佳皱眉摆手,道: “不见不见,速速让他们离去。” 至少不能让他们进府相见。 大不了过后她找个机会溜出去见他们好了,看看他们究竟是要做什么。 谁知道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二小王宇文伊正好要出门去,居然撞了个正着。 他们兄妹本就都客居住在公主府东外苑,二小王外出正要路过妹妹院中,便来打个招呼,正好听到了宇文佳这句话。 “不见?为什么不见,是谁来找你?” 二小王带着自己的剑奴索南才让,心情颇好的进来了。 宇文佳微顿,不太自然道:“没有谁,不过就是广陵城中一些小部落族长帐中的女眷罢了。 ——我不耐烦应酬,你又不是不知道。” 二小王失笑道:“你啊,即便是不想见,也不该让侍卫直接这般传话。 这岂不是太过得罪人了,好歹也找个差不多的理由。” 他招手对那侍卫道: “你就去说,郡主今日陪公主进宫觐见皇后娘娘了,并不在府中。” 宇文佳微微皱眉,小声嘟囔了一句。 “偏你那么多事。” 她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站在二哥身后含笑而立的剑奴,不耐烦的催促道: “你们来我院中做什么,我瞧着你们二人在跟前,就觉得十分闹眼睛。” 她十分不喜欢哥哥二小王与那剑奴索南才让纠葛不断,牵扯不清的样子。 当然了,不仅是她不喜欢,宇文部中的贵人女眷,几乎都十分厌弃那个时常跟随在二小王身后的剑奴。 草原上的人,看重英雄豪侠。 依附于男人生存的男人,在他们看来,根本算不得男人。 其实,索南才让的武道境界在剑奴中算是上流。但他原来风评就极差,又“自甘堕落”与主子行迹荒诞,便失了在部落人眼中的体统。 不过,宇文佳到底是做人妹妹的,两个兄长的主意又都大得很。即便是邢亲王和王妃尚且做不了这两个儿子的主,更何况是她了。 于是,她干脆来个眼不见为净。 哥哥们房中那些乱七八糟的私情,宠妾也好、娈宠也罢,她是看不了一点。 二小王看到妹妹的表情,就知道她心中又不悦了。 怕再待下去,宇文佳心生不快,会给索南才让没脸,于是讨饶般拱了拱手。 “得得得,你如今是长大了,对哥哥都不耐烦了。我这就走,不惹你烦。” 然而,还没等二小王离开,门口的另一个侍卫就急匆匆的来了。 “郡主!不好了!来找您的客人在大门外正好遇到了回府的世子爷!” 第211章 南苑一见 宇文佳听了侍卫的禀告,当即“腾”的一声站起身来,再开口时声音都有些发着抖。 “——什么?遇到了我大兄?然后呢?!” 那侍卫偷偷看了看郡主难看的脸色,小心翼翼道: “然后.他们就被世子带走了.” 宇文佳急了。 “他们被我大兄带去了哪里?” 该不会带到死牢,关起来了罢? 侍卫顿了顿,“呃”了一声,老老实实道: “回禀郡主,那倒是不曾。卑职看那方向,似乎是被带进了世子的南苑书房。” 宇文佳一愣。 “什么?南苑?” 二小王听到这里,已经知道事情不对了。 来拜会他妹妹的广陵城中小部落中的女眷,怎么可能被他大兄带去南苑书房? 他妹妹方才,分明是在胡说八道诓骗于他! 二小王一脸严肃,他冷声道:“佳儿,你到底瞒了我什么? 方才门外前来拜会你的,究竟是什么人?人都被大兄带走了,你还不老实交代吗?” 宇文佳进退两难,思来想去只好无可奈何的交代了。 “.是谢女侠和凌少侠他们。” “什么??” 二小王瞠目。 “这几个小骗子,居然还敢回来?!” * 与此同时。 故地重游的几个“小骗子”,还真被九薇公主府的驸马爷,堂而皇之的带进了南苑书房。 谢昭一路上走得不紧不慢,十分悠然。 她甚至还有闲情逸致观赏南苑中,那极具北地风格的、苍苍郁郁的灌木景观。 韩长生被她走走停停不知死活的举动,激得直冒冷汗。 他恨不能一把将这混不吝扛起拖走,免得她这幅逛园子的死出儿实在太过分了,再惹怒了“孤狼剑仙”被一剑宰了。 不过,宇文信脸上似乎并无什么忿然之色。 他走在前面,虽未回身,却将后面他们的动静听得个清清楚楚。 每每谢昭被院中景貌牵绊驻足,拉着凌或、韩长生和薄熄探讨赞叹,他便会自然的放慢步调,等上他们一等。 以至于一直在小心翼翼观察“孤狼剑仙”喜怒的韩长生,几乎以为这人是被谁夺舍了。 不仅是韩长生和凌或诧异,就连薄熄都觉得这次相见,宇文信的举止颇为稀罕。 她若有所思的瞥了瞥前方不远处,沉默寡言的为他们带路的宇文部邢亲王世子,倒是没有说什么。 其实,她与宇文信年龄相仿,昔日在壶卢圣坛也算是打过数次交道的。 但是如今这般好脾气、且沉得住气的“孤狼剑仙”,确实十分少见。 等他们终于到了南苑中宇文信的书房时,那已经是两盏茶以后了。 区区一个南苑,几个脚程本该极快的武道中人,居然生生走了这么久,这实在让人很难评价。 待几人依次在书房落座,公主府的奴仆们轻手轻脚的放下茶盏退下、并带上了房门后,宇文信这才缓缓开口。 他先是将视线从谢昭脸上移到薄熄脸上,然后又将目光重新移回,看向谢昭。 他的表情喜怒难辨,话里话外说不清是夸奖还是讥讽。 “若是论老谋深算,诡计多端,果然谁都不是你的对手。 不过几日不见,居然连摩钶耶大人都被你收买了,还将身边最为信重的随侍信徒都赠予了你。” 这话谢昭可就不爱听了。 她“啧”了一声,不满道:“世子,你在口出什么狂言呢?第一,我年纪轻轻,风华正茂,谁老了?你才老谋深算呢。 第二,壶卢圣使品行高洁,福慧无双,更是被阿尔若草原上的牧民当作神明敬重,何人能收买圣使大人? ——你身为阿尔若草原之主、大亲王宇文郁的侄儿,在下奉劝世子,还是谨言慎行一些才好。” 谢昭拿起桌上的青铜茶盏。 她浅浅饮了一口茶水润润喉,这才慢吞吞的继续说道: “至于这第三吗,薄熄姑娘与圣使二人虽无师徒之名,但她却是圣使一身‘有请道’功法的传人。是人,那便不是物件,何谈‘赠予’?” 她面上笑吟吟的,但是眼底却没什么玩笑之意。 “——世子殿下,您这话实在辱人。” 不过,被比作可随手赠送的物品一般的薄熄,脸上却并没有带什么怒容。 因为北朝邯庸等级森严,贵族一向如此。 寻常百姓和奴隶们的性命尚且被贵族们漠视,更何况是他们的尊严? 在这里,人的尊严,只有两个途径方可获得—— 一种是这人生来便出身高贵,那么若是他不作死、不造反,他的家族自然保得他一世地位显赫; 另一种则是,天生有武道上的天赋或神勇之人,这种人通过后天的拼搏,成为族中不可或缺的勇士,也会得到敬重。 大多数北朝邯庸三十六部的贵族子弟,都属于第一种。 而像“乾坤剑仙”薛坤宇那种,则是属于第二种被认可的人。 至于“孤狼剑仙”宇文信嘛,他就有些特别了。 他算得上是极少数的那种,踩在两种被旁人敬重的方式之间的天之骄子。 身为北朝人,他生来尊贵,又兼具天赋,这也难怪他会如此桀骜自负。 韩长生这还是第一次听到谢昭在“孤狼剑仙”面前,大放厥词不知死活的样子,吓得差点失手摔了手中的茶盏! 他“腾”的一下,后背瞬间冒出一层白冒汗! 他娘的,那么会说话,她不要命啦? 倒是凌或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二人互不相让、有来有往的言语对峙,因此还算冷静自持。 不过,不论宇文信有多容忍,凌或自从进入九薇公主府,都从未放松过戒备之心。 他面上冷静从容,但是身体却始终像是一张绷紧的弦。 浑身上下,似乎时刻做好奋起而战的准备。 宇文信听了谢昭如此不客气的一番话,当即冷笑一声。 “你实在大胆。” 谢昭笑眯眯的放下手中茶盏,轻笑道: “我一向大胆。” 宇文信的目光,从谢昭那握着茶盏的纤长苍白的手背上一闪而过。 幽深的青铜器具,将她的皮肤衬得格外惨白羸弱。 他冷笑一声:“你确实是挺不知死活的,倒也不怕茶中有毒?” 谢昭失笑摇头。 “你若是想杀我,还犯不着用下毒的手段。更何况,世子殿下的性情一向了无城府、杀伐果决,杀个把人而已,何须借助毒药。” 而且,她谢昭早就今非昔比,杀她自然不必如此费事。 宇文信轻哼一声。 “了无城府?你是想说本世子蒙昧无知,没有心眼罢?” 谢昭无奈道:“在下绝无此意。世子,怎么最近两次相见,发现您比前几年多疑了许多?这可不好。” 宇文信懒得再打太极,他单刀直入道: “我上次说过,不要试图欺骗我那个单纯的蠢妹妹,显然你们并没有将这话听进去。” 凌或微微蹙眉。 谢昭却啧了一声,道:“世子您看,您这可就是对在下的刻板印象了。” 宇文信掀起眼皮凉凉的看了她一眼。 “我有时候真想不通,以你的身份地位,蒙骗佳儿这个江湖后辈,真的不觉得跌份儿吗?” 谢昭笑意晏晏的看着他,厚颜无耻的眨了眨眼,回道: “我的身份地位?您又在说胡话了,我能有什么身份地位可言,世子实在是太抬举在下了。” 宇文信对她的话一个字都不信,他语气冷冷的直接道: “说罢,你有什么目的,又打算做什么?” 谢昭叹气。 “我若说自己是偶然兴起,想要见识一下北朝邯庸的风貌风采,世子想来是不肯信的了。” 宇文信冷笑。 “你自己信吗?” 谢昭一拍桌子,一脸诚挚的看着他。 “我信啊!” 宇文信:“.” 谢昭见他不信,又道:“不是,世子,我们真就只是游历至此,涨涨见闻罢了。 您想想看,我和我的朋友即便参加了广陵演武节又能如何? 我们总不至于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刺邯庸陛下吧?你当我们疯了么?” 宇文信微顿。 他自然不认为谢昭他们会借由广陵演武节行刺北朝天子,但是 他不动声色的看了看看似弱不胜衣的少女,总觉得这人的目的绝不会这么简单。 不过,“千岁剑仙”行事向来诡谲。 与其拒绝他们,让她想些别的馊招让人防不胜防,还不如将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于是,宇文信深思熟虑后,黑着脸道: “记住,你若敢在演武节搞事、牵连我们宇文部,别怪我手下不容情。” 谢昭眨了眨眼。 “岂敢岂敢。” 她那副没皮没脸的样子,宇文信实在是看不惯。 时至今日,他依旧无法接受,当年那个以一己之力、在舞勺之年力压“剑仙冢”不二城,成为堂堂天下第一剑的少女宗师,居然会用如此油腔滑调的不正经嘴脸与他对话。 这简直就是.他们整个剑道之耻! 当世三大剑仙之首席的体面与尊贵,她如今是半点不在意了?! 谢昭见他不悦,当即收起了玩世不恭的样子。 她粲然一笑,十分善解人意道: “世子的教导,我们都听见了,两只耳朵都听见了。” 第212章 来者不善 就这样,因为距离广陵演武节还有几天时间,谢昭他们一行人就被宇文信命令暂住在九薇公主府的南苑中。 没错,是“命令”,不是“邀请”。 并且宇文信再三跟谢昭强调,不许耍花招,不许外出,不许流窜到公主府中其他几苑。 这个“流窜”就用的很魔性了,谢昭一时不知该从哪里最先开始吐槽。 虽然谢昭对于宇文信的“三不许”政策,以及他对于她“流窜”这一用词的不准确性表示了强烈的抗议和不满,但是可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小心谨慎的“孤狼剑仙”,总是觉得谢昭这人滑不留手,于是将严加看管他们贯彻得十分彻底。 公主府的内院是九薇公主和宇文信的居所,西苑里住着宇文信的侍妾们和年幼离不开生母的庶出子女,而北苑中住着宇文信十三岁以上的子女,东苑又住着二小王宇文伊、郡主宇文佳等阿尔若草原而来的一行人。 因此思来想去,宇文信便也只能将谢昭、凌或他们一行四人安排在了南苑。 一来,南苑是他日常处理公务的地方,也是他在府中最常待着的场所。料想有他在,谢昭他们作不出什么妖来。 二来,西苑有女眷,北苑有他的庶出子女,都不方便让外人留宿,至于东苑嘛 宇文信下意识还是觉得,将谢昭和凌或安排到与自己那双傻弟弟傻妹妹远一些的院落最好。 ——尤其是那个叫“凌或”的小子! 宇文信每每想起凌或来,心头就觉得窝火难消! 他若是浔阳谢氏的子弟也就罢了,好歹也是名门望族之后,加上他的武道境界天赋,综合起来倒也配得上他们阿尔若草原上最璀璨生辉的明珠。 但他若只是个寻常江湖门派中的草莽之后,那么想配得上他“孤狼剑仙”宇文信唯一的胞妹,身份上可就不够看了! 宇文信每每想起他妹妹看着那小子时几乎要擦出火来的眼神,还有上次居然还为那小子再三顶撞于他,心里就十分不悦。 哪怕他嘴上再是对凌或不屑一顾,心里到底也对这个兴许会拐走自己妹妹的小子有几分顾忌。 总之,在对凌或其人不曾摸清楚根底之前,宇文信是决计不会允许他靠近自己的妹妹。 于是乎,谢昭一行四人便开始了九薇公主府南苑里,饱食终日、百无聊赖的日常。 凌或一如既往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日日勤勉练习武道外功和内功。 北境之行,尤其是日前与“孤狼剑仙”宇文信的那一战,让他在生死关头、更加看清楚自己与祗仙境绝世高手之间的差距。 他望得到且接触过的武道之境中最高的“山峰”,不再是老君山中圣王天境的师父“极光锏”凌寒鸦,而是祗仙境的绝世高手。 凌或近来也时常在心中对自己说:他不能故步自封,也更没有资格自视甚高。 若想有朝一日会当凌绝顶,保护想要保护的人,他唯有更加努力才行。 而薄熄的作息也一向规律。 她对九薇公主府东苑中美轮美奂的的景致丝毫不感兴趣,但是每日却有静静观看日出和日落的习惯。 除此之外,其他大多数时候,她都在自己的房间中鲜少外出。 似乎只要不是谢昭唤她,她便如同一株格外安静的植物,就那么可有可无、无牵无挂的独自生存着。 而韩长生在入住公主府的前几日时还会耐不住寂寞,强行拖着谢昭陪他一道观赏东苑中各个花园的风景。 后来渐渐也觉视觉疲劳,韩少侠也提不起逛园子的兴致了。 但是宇文信说过,若是他们想以宇文部壶卢圣坛之人的身份去参加过些天的广陵演武节,那就要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守他的规矩,少出门惹麻烦。 于是,迫于“孤狼剑仙”的威压和为凌或的“大事”顾全大局,一贯耐不住寂寞受不了束缚的韩长生,也只能无可奈何的捏着鼻子认了。 当然了,背地里他可没少悄咪咪的向谢昭吐槽宇文信的霸道和不讲理就是了。 谢昭听了也只是笑笑,随口安慰道: “行了韩少侠,小不忍则乱大谋。你想想凌或,就当是给凌或一个面子总成了吧?” 韩长生想了想,顺着台阶下得十分自然,那是半点不带脸红的。 “也是,毕竟本少侠是个十足义气的少年英豪,为了兄弟义气两肋插刀尚且不惜己身,何况是区区自由和面子?” 谢昭心里发笑,面上却一本正经,还十分给面子的配合着点头。 行吧,孩子傻点也总有傻点的好处。 至少他快乐啊! 不过,谢昭在深刻反省后,深觉似乎最近一段时间自己有点虚啊! 这可不行。 爬了两次山便心慌气短体虚无力,这未免也太不中用了? 于是乎,谢昭品了品,左右闲着也是闲着,舞刀弄剑之类她做不来也不想做。那么在园子里散散步、走走路,想来还是可以的。 她努力克服自己这近乎两年中懒到极限的生物钟,决定在每日清晨日头不太大的时候,强迫自己去东苑中走上两圈,全当强身健体。 还别说,就这般早睡早起,饮食固定,加上最近不用东奔西跑,谢昭的精气神儿明显比前几日好上许多,也有精力与韩长生继续斗嘴了。 就这样风平浪静中又过了几日,在谢昭客随主便、几乎有种岁月静好的错觉时,她再一次遇到了公主府中的女主人,北朝邯庸的公主殿下。 看到带着随身女官弥萨出现在东苑花园中的九薇公主,谢昭眼底闪过一丝了然。 她一派雍容的安静站在花园中,肩膀上披着的大氅,大氅表面上还覆盖着一层若有似无的清霜。 显而易见,九薇公主等在这里许久了,以至于她肩上的衣物,都已盖上了一层霜雪之意。 女官弥萨立在九薇公主身后,望着谢昭的视线并不算太友善,眼底还带着一丝十分明显的警惕和鄙夷。 九薇公主温声道:“谢姑娘,又见面了。” 谢昭今日晨起散步,是在东苑外侧遇到的这对主从。 面对如此明显的来者不善的“偶遇”,谢昭闻言笑笑,微微躬身施了一礼。 “公主。” 弥萨冷冷的看着她,斥责道:“放肆,你行得这是什么不伦不类的礼? 公主殿下凤座驾前,你身为江湖庶民,按律当行跪礼!” (本章完) 第213章 善者不来 九薇公主没有阻止她,但也没有斥责谢昭。 她就这么静静地端庄的立在苑子里,目光中说不清喜怒怨憎。 谢昭缓缓直起腰身,淡笑道:“这位姑娘此言差矣,在下刚才行的是宇文部圣地壶卢圣坛信徒的礼仪。 壶卢圣坛中人,见邯庸贵族不贵,这是北朝敬神的规矩,姑娘难道不知道吗?” 弥萨登时愕然。 “你、你胡说什么?壶卢圣坛中人,就你?” 九薇公主微微蹙眉,也静静地打量着笑意晏晏的谢昭。 谢昭失笑。 她从袖口摸出一块摩钶耶圣使亲赐的壶卢圣坛令牌,举起在三人之间。 “公主殿下是宇文部的儿媳,想来应该认得壶卢圣坛的令牌。” 九薇公主沉默一瞬,忽而极淡的微笑了起来。 只是,那笑容冷若冰霜,再无谢昭初见时的温柔,反而有几分巍然不动的冷然和敌意。 其实,拓跋九薇从来都不是温柔浮弱的女子,她只在驸马宇文信一人面前温柔小意。 若是她当真是个没有脾气的柔柔弱弱的女子,又岂能将九薇公主府里,驸马那一大群各式各样、美得各有千秋的小妾和庶出子女们拿捏的死死的? 温柔端庄,柔情蜜意,从来都只是她以退为进的保护色罢了。 她忽然道:“驸马倒是格外宠爱谢姑娘,就连至圣至明的宇文部发源圣地壶卢圣坛,都能拿来为你加持身份,你很得意吧?” 生活不易,谢昭叹气。 这对贤夫妻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一个觉得她巧言令色收买人心,从临终的壶卢圣使摩钶耶那里骗来令牌; 一个觉得她以色侍人芳心纵火,让“孤狼剑仙”色令智昏甚至抬出壶卢圣坛信徒的身份给她提高身份。 谢昭无奈道:“公主殿下,您误会了,我和‘孤狼剑仙’并不是那种关系。” “哦?是吗?” 九薇公主淡笑着看她,眼底冰冷一片。 “那本宫可否问问,谢姑娘与本宫的驸马,究竟是哪种关系呢?” 她在“本宫的驸马”几个字上咬重了音色,警告之意昭然若揭。 其实,拓跋九薇本不是这样沉不住气的人。 至少过去,在面对“孤狼剑仙”宇文信一房又一房抬进西苑的女人们,她是很“大度”的。 她的大度,自然取决于她在那些女人们面前,绝对的优势和屹立不倒的安全感。 过去,九薇公主从未有一日感觉到自己在驸马宇文信心中的地位会被哪个女人动摇。 直到有一天,这位谢姑娘出现了。 驸马宇文信居然破例将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带进了他的内院,还安置在了自己的寝居! 当日,听闻“孤狼剑仙”宇文信居然在自己的内院寝居中金屋藏娇,藏了一个受伤的女子时,她还以为是前来通禀的侍女们看错了。 而最近几日,九薇公主竟然再次听府中下人说,宇文信居然将之前曾来过府中的那位姑娘秘密安排在南苑里住下! 这回,她就彻底坐不住了! 南苑那是什么地方? 那可是宇文信的书房机要所在。 平日里,是绝对不许其他几苑的女眷踏足之所。 就连她这个嫡妻也知道他的忌讳,即便是公主之尊,为了避嫌不领驸马心生不喜,也鲜少会涉足南苑! 可是时至今日,她的丈夫先是将那个女子养在内院,后又悄无声息的将其安置在南苑,这还了得? 九薇公主与驸马成婚多年,哪怕其间一直无子,她都未曾如此心慌不安过。 尽管知道“孤狼剑仙”如此安排,就是不希望她与那个女子碰面,但是她还是决定要亲自再见见那位被丈夫小心看顾的“谢姑娘”。 至少她必须知道,那个女子隐藏在病弱无害的壳子下那颗内心,究竟想要些什么,否则她如何能安心? 至于谢昭和宇文信到底算是什么关系,这确实有点难住了谢昭。 怎么说呢? 若说是朋友,那自然算不上的。 不仅不算,在过去她少不更事时,他们甚至还打过架! 若说是仇敌,那自然也不是了。 他们二人严格意义上说,其实也没什么深仇大恨。 所以,谢昭略一停顿,想出了一个相对准确的形容。 她道:“在下与‘孤狼剑仙’,算是多年前曾有过几面之缘的故人。至于旁的瓜葛,那是半分都没有的。” 九薇公主明显并不相信。 她皮笑肉不笑的牵起嘴角,意有所指道: “哦?故人.倒是不知什么样的故人,会让我家驸马如此珍而重之。 谢姑娘是不是觉得,有驸马相护,便可对本宫不尊不敬,敷衍以对了? 你接近驸马究竟有何企图,本宫劝你今日最好如实说来。驸马贵人事忙,未必日日都能护得住你。” 她将谢昭的回答,当成了仗势辱人的敷衍,威胁之言坦坦荡荡也再无遮掩。 九薇公主高高昂起下巴,她乃是北朝皇庭拓跋氏的公主,本就不该对这个庶人太过客气。 先前本想以礼相待,谁知这个“谢姑娘”恃宠而骄,明显并不识抬举。 谢昭闻言摇头失笑。 她知道九薇公主误会了她与“孤狼剑仙”的关系,但是怎么说呢 “孤狼剑仙”是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的,因此对她的态度,确实称得上格外客气且容忍了。 谢昭心知肚明,这份客气是出于对“千岁剑仙”曾经威名的敬重,那份容忍也是源自于此。 但是旁人不知根底,便难免会有些风花雪月的不实猜测。 只是这其中究竟,她也确实无法与九薇公主分说清楚。 于是,她也只能苦笑道:“公主,在下方才所说句句为真,并不曾敷衍蒙骗殿下。如今暂住在公主府上几日,也确实是情非得已。 我与友人同行至此,真的只是来参加广陵演武节罢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更对‘孤狼剑仙’和公主绝无恶意。” 兴许是谢昭的这几句话,说的还算真心实意、表情真挚,以至于九薇公主闻言微微皱眉,一时之间有些进退维谷。 九薇公主前两日倒是也曾侧面对宇文信打听过,关于南苑中那几位“客人”的来历,驸马确实也是这般说的。 驸马只说那些人是壶卢圣坛的来使,代表圣地来参加她父皇今年举办的演武节,至于节礼结束,他们便会离开广陵城,并不会滞留久呆。 如今这个“谢姑娘”居然也是这么说的,难道真的如此? 九薇公主细细思忖片刻,又觉得哪里不对。 可是,若他们真的是壶卢圣坛中人,上次这个姓谢的姑娘又为何会一身伤被驸马关在寝居之内? 甚至最后还劫持了她,与宇文部的剑奴侍卫们鼎足而立、刀剑相对,这才得以勉强脱身离开 结合前事,这话听来,岂不是有些前后矛盾? “殿下!您可不能相信这个女子的鬼话!” 女官弥萨见九薇公主似乎有些迟疑了,担心她再被人蒙骗,连忙上前一步凑到公主殿下耳侧,焦急道: “殿下!您莫不是忘记了上一次,这个女子是如何利用您的善心欺骗于您,还大胆包天的借机挟持了您吗?” 谢昭脸上表情尴尬。 唔.关于这个,她确实无法反驳。 当时她新伤加旧伤,确实病体难支。想要从宇文信和一众剑奴手下钻得空子逃脱升天,便只能行非常手段。 尽管如此,劫持无辜的九薇公主,她的确也觉得很惭愧。 谢昭叹气:“关于上一次与公主不甚愉快的初见,谢某确实欠您一个道歉。对不起,公主。” 九薇公主听到她语气诚恳的致歉,若有所思的顿了顿。 弥萨心底警觉,当即恶狠狠的盯着对面恃美行凶、将驸马都迷惑住了的女子,压低声音对九薇公主道: “公主,驸马今日好不容易出府去了兵部,这就是最好的机会! 若是这次高高抬起却轻轻放下,以后驸马爷心生警觉,再想整治这女子可就难了!” 九薇公主微微一顿。 其实此处位于内院和南苑的边缘,就在二十步外的两院门后,就埋伏着她提前安排好的皇庭侍卫。 那些侍卫们并非宇文部的勇士,而是出身皇庭的侍卫。 只要她一声令下,他们必会冲进来,助她拿下那个武道境界低微的女子。 但是 九薇公主犹豫道:“可是没有问清楚便仓促拿人,若是她真的与驸马没什么私情,只是壶卢圣坛的人,只怕驸马和宇文部日后知道会心生芥蒂不喜。” 她说到底还是因爱生怖,担心宇文信事后会不悦。 弥萨跺脚道:“公主!她怎么可能真是壶卢圣坛中人?你瞧她那张脸,哪里是草原上风吹日晒过的? ——她分明就是中土人士,若不是中州的女子,那便是南朝的女子。 您可不能再犹豫了,否则迟则生变啊!这女子在驸马心中绝不一般,公主不可心软,还是尽早处置了了事,过后驸马难道还敢让您偿命不成?” 九薇公主心中微动,微一停顿。 当她的目光闪烁的落在谢昭那张出尘绝丽的脸上,当即再不犹豫。 弥萨说的没错,这个女子不论是不是壶卢圣坛的人都不能留了。 她冷下脸色,道:“看来谢姑娘敬酒不吃吃罚酒,不愿坦诚相待了。 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本宫失了礼数——来人!将这心怀叵测的女子速速拿下!” (本章完) 第214章 圣使辞世 一队早已埋伏好的皇庭侍卫,听到主子的命令,当即动作迅速地纷纷从两院交汇的侧边角门杀出。 谢昭见此,也只是了然般无奈的轻轻叹了口气,然后似笑非笑的摇了摇头。 其实,她早就听出了角门外的动静。 但是还是想赌一赌,看看能不能说服九薇公主放弃这个念头。 不过嘛,看来她是失败了。 九薇公主对她的杀心,不会因为她的只言片语轻易打消。 谢昭轻轻抬手掸了掸百合色洽淡金竹叶纹路的便袍,然后含笑静静看着拓跋九薇。 她目光澄净且温和,道: “公主,真的不再考虑考虑吗?” 九薇公主暗自咬牙。 她恨她如此风轻云淡、波澜不惊的神情,好像一切尽在掌握。 她也瞧得分明,这个女子似乎没有丝毫的敬畏之心。 ——不论是对她这个尊贵无匹的公主殿下,亦或是对她的驸马“孤狼剑仙”。 可是,她凭什么? 一个区区跑马江湖的草莽女子,难道就凭自己生得美貌? 九薇公主心底闪过一抹凉薄的恨意。 今日她便要让她知道,没有家世、没有武艺和力量傍身、只能依靠男人保护的美丽,根本一文不值! 她抬起下巴,示意身后的侍卫们动手。 “还在等什么?还不拿下!” 十几名皇庭侍卫握着各自的弯刀,提步上前,成合围之势。 寻常皇庭侍卫的武道境界倒是不高,大多只是灵觉境。 但是架不住人多势众且配合默契,照理说拿下比他们高出一个大境界的金遥境病人,问题应该不大。 当然,这只是他们觉得。 谢昭叹气。 看来这是没得商量了。 她垂头笑笑,淡淡唤了一声。 “薄熄。” 下一刻,一道身影从附近一处屋顶而降,转瞬间落在院中,挡在众多侍卫和谢昭中间。 那女子乍然现身阻住侍卫们前进的方向,脸上还带着一道骇人听闻的巨大刀疤,将冲在前面的几个侍卫吓出一身白毛汗来,还以为青天白日里见到了恶鬼。 女子掌中长刀出鞘两寸,神态和音调具是清清冷冷。 薄熄没什么温度的吐出两个字。 “退下!” 十几名侍卫被这番变故惊得脚步微顿。 眼前突然出现的女子周身气势强横,明显是武道中的高手! 因此他们一时裹足不前,下意识回头看向九薇公主。 女官弥萨皱眉冷斥道: “怎么?何故如此畏首畏尾?难道仆遇强敌,你们就要抗公主之命不成?不忠之人,皇庭近卫军可是不敢留的——” 谁知九薇公主却在此时突然轻轻抬手,止住了弥萨后面的话。 她屏气凝神、目不转睛的盯着薄熄那张让人见之便印象深刻的脸好一会儿,突然道: “本宫见过你,你是摩钶耶圣使大人身边最信重的信徒。” 薄熄不置可否的轻轻颔首,不卑不亢淡淡道: “九薇公主大婚时,按宇文部祖制曾到壶卢圣坛拜祭宇文氏祖先。圣使主婚,薄熄与您在长生树下有过一面之缘。” 九薇公主轻轻点头。 “不错,本宫的记性算不上太好,但是对姑娘印象深刻。你曾是摩钶耶圣使座下武道境界最高之人,如今又是代行圣使职责的副使,为何与这些外族人搅和在一起?” 副使? 薄熄微微蹙眉,她不动声色的偏头看向谢昭,与之交换了一个视线。 九薇公主见此恍然,摇头道: “你居然不知?” 薄熄沉默一瞬,抬起眉眼看向拓跋九薇。 “我该知道什么?” 九薇公主道:“三日前,壶卢圣使摩钶耶大人魂归长生天。如今,圣使的死讯已送至宇文部王帐,并召喻整个阿尔若草原。” 薄熄脸色徒然一白! 虽然她心中早就做了千万遍的心理建设,也早就知道摩钶耶圣使危在旦夕、不过日夜而已。 但是,当亲耳听闻他与世长辞的消息,心里还是难免悲痛难忍。 谢昭闻言,神色也是黯然落寞。 那位享誉北地、一生慈和、令人敬仰的老者,终于还是离开了吗。 她转身看向北边,双手交叉躬身,毕恭毕敬的行了一个晚辈之礼。 圣使头七未过,想来英魂尚留人间。 此拜,为送别。 谢昭在弯下腰的那刻,心中默默念道:摩钶耶大人,请您放心去罢。如今的谢昭虽然江河日下、日暮途穷,但是圣使既将薄熄姑娘托付给她,她便不会失信于他。 薄熄紧随其后,撩起衣摆,面朝北方壶卢圣坛的方向双膝及地。 她郑重其事的三跪九叩,行了一个子别父、徒辞师的重礼。 叩首时,薄熄不惜力气,一顿一叩首,额头重重磕在院中的青石地砖上。 不消片刻,她额上便已青紫。 九薇公主垂头静默一瞬。 对于这位在阿尔若草原行迹近百年的摩钶耶圣使,北地之人没有人不敬重。 待薄熄行礼完毕,拓跋九薇才道: “薄熄姑娘,圣使留下的神喻中曾说,少使逻卓成年前将暂离壶卢圣坛,去往别处密修。 在此期间,壶卢圣坛众信徒将以姑娘马首是瞻,奉你为副使。” 说到这里,她皱眉看向谢昭,又道: “薄熄副使可不要亲疏不分,与外族人异气连枝,做了什么令亲者痛仇者快的糊涂事才好。” 谢昭轻轻叹气,失笑着摇了摇头。 薄熄一脸沉静如水的站起来,转过身看着九薇公主道: “敢问公主殿下,什么是亲者,什么又是仇者?” 九薇公主含笑道:“你我均是北朝邯庸人,副使是宇文部圣地的守护人,而本宫又早已嫁入宇文部,自然是一脉同亲。至于仇者.” 她侧目看向谢昭的眼神冰冷,虽谈不上什么恶意,但满是戒备提防。 “薄熄副使有所不知,这位谢姑娘根本不是邯庸人,还曾被本宫的驸马刑讯。 不过,她心情狡诈多思,不知用什么下作的手段骗住了驸马,居然还得了驸马的庇护。 ——这种心思叵测的女子决计留不得,薄熄副使,您可别站错了队。” 薄熄听罢冷笑一声,“我修‘有请道’,听不懂公主话中这些弯弯道道,只知道遵循自己的本心行事。” 她缓缓将手中长刀彻底拔出。 然后右手一挥,剑锋锋芒毕露,直直挡在了谢昭身前。 “薄熄虽然无能,武道境界算不得高强。但是三年之内,任何人若想动她,都要问过我手中的‘哭龙荒’!” 女官弥萨在知道薄熄居然真的是宇文部圣地壶卢圣坛中地位显贵之人后,便敢怒不敢言。 此时虽然心中不忿,却不敢再大放厥词。 她曾听说过,新任的壶卢副使乃是大乘天境的高手,寻常侍卫别说在她跟前打个照面,只怕一个回合都不堪一战! 那个妖女居然除了她们家驸马爷外,还攀上了壶卢圣坛的大船,只怕日后真不好料理了。 拓跋九薇脸色铁青,片刻后她冷冷看着谢昭,一字一顿道: “谢姑娘,果然了不起,本宫受教了。” 第215章 隆冬已至 待九薇公主带着近身女官和邯庸皇庭的侍卫们离开后,薄熄“唰”的一声,将手中佩刀“哭龙荒”归鞘。 她回身看向谢昭,蹙眉道:“我虽不知谢姑娘与‘孤狼剑仙’或是九薇公主有什么旧日夙愿,但也并不想去探究。 不过,还请谢姑娘留神自己的性命。并不是每次都有这么好的运气,有人正好可以出手相助。” 谢昭叹气。 “果然,我还是更适合混吃等死的日子。这才晨练第几日,便惹出事端来了。 不过,方才我便听到了你的动静,猜想你就在附近高处观赏日出。 若不是你这位壶卢圣坛的副使恰好在,今日这事在九薇公主跟前,未必能如此轻易掀过,谢了啊。” 若不是薄熄恰好在附近看日出,只怕谢昭只好迫不得已自己动手了。 不过,但凡动一次手,只怕她先前这几日的修养恐怕便又要前功尽弃了。 她倒是不在乎这点病痛,久病之下,谢昭早已习惯如何应对这幅不太中用的身体。 她发现,人只要不死,就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只是,谢昭也实在受不了每次她伤势反复发作时,凌或和韩长生那幅她好像命不久矣一般忧心忡忡的丧气样子。 所以能不动手,她还是尽量不要作死,就当积福给那两位省省心。 薄熄闻言神色一肃。 她视线格外认真的上下打量着谢昭一瞬,忽而道: “你能听到我在附近?果然,你绝非简单的金遥玄境,否则圣使也不会对你如此信重。” 甚至还将她托付给她。 不过,这位谢姑娘身上,到底有什么玄机? 薄熄蹙眉,她确实没看出什么特殊的名堂。 ——别说是她了,即便是比她武道境界高出近乎一个大境界的凌或,也看不出谢昭身体的玄机。 失传已久的“悲花伤月”,和“千岁剑仙”十五岁时自创的独家内功心法“迦逻心经”逆转心脉的共同作用下的诡谲伤势,是普天之下独一份儿的! 除了与谢昭师出同门,且见识过“迦逻心经”妙用的南墟大祭司外,天下高手任谁来了能看出虚实? 兴许,那位巫岚山脉中踪迹难寻的“逍遥医圣”闽逍遥也能看出几分虚实。 谢昭无言笑笑。 “什么啊,怎么就‘绝非简单’了?你们未免也太看得起谢某了。 如今在下的的确确就是一个十分简单的废物罢了,圣使让你跟着我,不外乎是看我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心性还算凑合,于是想让我平日闲暇时开解开解你,仅此而已。” 薄熄闻言却淡淡笑了笑,也不说自己究竟是信了还是不信。 “也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就当谢姑娘当真是个‘废物’好了。” 薄熄轻轻摇头,心中却暗想:九薇公主方才有一句话说的倒是没错谢姑娘确实狡诈多思,从她嘴里套话,除非是她想让你知道。 薄熄这话乍一听来,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谢昭搔了搔下巴,决议不去深思。 薄熄话毕,当即抱着自己的长剑脚步轻顿,再次跃上附近的屋顶。 她面向东边初升的旭日,默默念着往生经,不再理会下面的谢昭。 被九薇公主这么一搅合,谢昭也失了逛园子散步的兴致。 她叹了口气,决定夹起尾巴低调做人。 广陵演武节前,她等闲再不出房门了,这总不会有错了罢? * 十几日后,北风飒爽。 十一月中旬的广陵城大雪漫天,隆冬已至。 而北朝邯庸皇帝陛下拓跋宏主持举办的广陵演武节,也终于如期而至。 谢昭哆哆嗦嗦的裹着一身素色的大氅,坐在宇文部落的帐篷里。 为了更好的观赏场中的赛事,大帐面向草场方向是没有账帘的。 大雪纷纷扬扬撒进看席的大帐内,谢昭的睫毛上不消片刻便已落满了大片的雪花。 宇文佳顶着九薇公主不甚认同的眼光,不知什么时候起,悄悄蹭到了谢昭的坐席旁。 “喂!你们果然来了!我先前那么跟大兄打听,他都不肯搭理我。我也不知凌你们的消息,这边都要急死了。” 谢昭笑笑,拱手道: “多谢郡主挂念,‘孤狼剑仙’为人和善,待客极为周到。” 宇文佳一脸见鬼的表情! 什么? 谁? 她大兄与人为善待客周到? 谢女侠该不是病了太久,失了心疯罢? 不过,此时小郡主顾不上吐槽她大哥。 她四下看了一圈,直白的问道: “凌少侠呢?” 韩长生哈哈笑着,开玩笑道: “阿昭你瞧,郡主的眼里只有凌或。” 宇文佳白了他一眼,半羞半恼道的欲盖弥彰: “你和谢女侠都好端端坐在这里,只有凌少侠不见身影,本郡主自然要关心一下他了。” “是是是。” 韩长生咧着嘴,笑得没心没肺。 “我替我兄弟先行心领了,哈哈哈!” 宇文佳气急,重重在他后背上拍了清脆的一巴掌。 谢昭失笑。 她顶着风雪抬头,示意宇文佳看向场上。 “郡主别急,他在候场,一会就出来了。” 宇文佳眼睛一亮。 “凌少侠莫非要参赛?” 谢昭轻轻颔首。 “他这次是代表壶卢圣坛参赛的。” “那可太好了!” 宇文佳开心的满眼亮晶晶,她抚掌喜道: “壶卢圣坛乃是我们宇文部的一支,凌少侠武道境界如此高明,他若是肯出手,岂不是要给我们宇文部摘下今年广陵演武节的桂冠?” 谢昭笑道:“宇文部若想夺冠,难道还不简单吗?当年‘孤狼剑仙’年少时,应该没少给部落赢得荣光吧?” 宇文佳撇了撇嘴,叹气道:“你也说了,那是‘当年’啦。我大兄自大入了圣王境,便不再参与这些北朝贵族的赛事了。他看不上那些花拳绣腿的贵胄子弟,不愿与之一战。” 想了想,她又道:“不过嘛,大兄做得也没错。那些广陵城里大腹便便、脑满肥肠的权贵,本就不值得我大兄下场参赛——要我说啊,凌少侠也不该下场,他们哪配啊!” 谢昭笑了笑,只是道: “凌或少年意气,未及弱冠,看到有彩头便想一试。还要多谢‘孤狼剑仙’许他一战,不知令兄在何处?” 宇文佳笑道:“我大兄才懒得来呢,他在府中练剑。至于二兄,他负责本次赛事的走兽,这会儿估计在林中布置。” 谢昭点头。 “原来如此。” 他们说话间,场上突然想起欢呼呐喊声。 几人闻声看向看台下,果然见北朝皇庭皇帝的依仗远远入场了。 而紧随皇帝依仗后面入场的,便是此次广陵演武节参赛的邯庸三十六部勇士们。 感谢宝子乔伊是小乔的月票~ 第216章 惊天一箭 凌或跟在宇文部参赛的队伍中,亦步亦趋的入场。 周围的北地各部勇士他都不认识,但他也并不觉局促不安。 随着邯庸皇帝拓跋宏的入座,山呼万岁响彻整个草场。 身为参赛勇士之一,比赛之前凌或他们可暂不跪拜天子。 皇帝拓跋宏似乎并不是多话的人,也并没有借此赛事说些鼓舞人心的言辞来振奋收买人心。 皇帝落座后,只是微一摆手。 号角声霎那间响彻,居然便开始按照流程走起第一项赛事了。 本次演武节比赛共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为拳脚功夫博弈比斗。 这个阶段对于凌或来说,多少有点大人欺负小孩儿的荒谬。 几乎没有哪个马背上的勇士,能在他这个武道境界已入圣王玄境的高手手下过上三个回合。 ——这还是他手下留情,刻意放水未尽全力,否则只怕他的对手一招之内便要败北。 毫无疑问,这一关他必然是他们组最终取胜之人。 凌或举重若轻、游刃有余的身手,自然也引起了高坐上首的邯庸天子注意。 已过不惑之年,却五官深邃、依旧称得上算是美男子的拓跋宏,随手招手问身后的侍从: “台下那少年人,是哪个部落的勇士?” 侍从凝眸看了看场下,笑着恭敬回答: “陛下,那位好像是宇文部壶卢圣坛的勇士。” “哦?” 拓跋宏眉峰微蹙,淡淡道:“壶卢圣坛之人,倒是多年不曾听闻来过广陵城了。 听闻摩钶耶圣使月前已离世,不成想壶卢圣坛的少年英雄居然也入世了。” 他定定看了一瞬,笑道:“是个好苗子,是该出来走一走。若是终身困守在北境之北的贯日峰,确实可惜了。” 侍从谄媚的躬身奉承道: “可不,陛下恩威四海,必然尽揽天下青年才俊。” “呵呵。” 天子拓跋宏却摇了摇头道:“这种不着边际的胡话,以后便不必在朕面前再说了。 邯庸三十六部的青年才俊尚且各自为营,不服皇庭调遣,更何况是天下?” 那侍从拍马屁却不料拍到了陛下的马腿上,吓得扑通一声麻溜的跪下。 “陛下恕罪!” 侍从心里自是后悔不已。 北朝邯庸千百年来,因为古来政体的原因,部落氏族的观念多年来早已深入人心。 若说南朝天宸、中州瑞安和西疆酆斓是“国天下”,那么他们北朝邯庸则是“家天下”、“部落天下”。 各个部落素来只知敬慕各自部落的大亲王和王帐,对邯庸皇庭多有怠慢。 不过,这也不是一朝一夕之过,更不是一代两代天子可以扭转的局面。 陛下少有大志,继位以后夙兴夜寐,试图集中皇权改变现状。 至今虽有成效,但还道阻且长。 那侍从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他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宇文部已经拥有了一位地位尊崇的绝世高手“孤狼剑仙”,若是再出了一位少年英雄. 于宇文部来说自然算得上是天大的好事,但是于邯庸皇庭来说,却也未必算得上是什么好事了。 皇帝拓跋宏淡淡道:“无妨,你起来吧。这本就是事实,你说与不说于皇庭现状也并没什么改变。朕还不至于气量如此狭小,连句真话也听不得。” 拓跋宏确实希图统一北地草原,聚合邯庸三十六部之力。 当然,其实他此志,并非只是为了拓跋氏的皇权稳固,更是为了北地邯庸的长久发展。 北地邯庸部落众多,但大多各自为营,虽然各有优势,战力皆是不俗,但是每每遭逢战事时,都有各自的小算盘。 每个部落都希望当有恩赏时,皇庭回优先考虑他们的部落;但是若需出人出力出兵平叛时,又都不愿折损自己的人马。 若不是人马兵力最强盛的三大顶级部落宇文部、阿支纳部、忽而拖部世代与皇庭血脉通婚,还算听从调遣,只怕皇庭早已势微。 可是仰仗他人的势力,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邯庸皇帝拓跋宏转着手中的一串佛珠,默默看向场下。 北朝邯庸的格局,也是时候该变一变了。 就在先前说话的功夫,第二轮比试也已告一段落。 继拳脚博弈之后,第二轮的比试是打马射移动的箭靶。 凌或不出所料,又是他们那组中的头筹。 按照广陵演武节的流程,第三轮也就是最为重头戏、耗时最长的一轮比拼乃是山林狩猎。 但这一次的比赛,只有前两轮比试中各组的第一名才能参加了。 两轮中各组排名第一的勇士驾马上前,在距离台上御座最近处站成一排,准备拜辞天子后入林开赛。 而凌或也终于得以近前,看到北朝天子拓跋宏的天颜。 只一眼,他便立刻垂下眼帘,不动声色的微微蹙起了眉。 不知为何,凌或总觉得这位邯庸天下陛下有些面善。 至于在哪里见过,他又说不上来。 天子终于起身,他一身黑色的邯庸天子冕服,提步走向御座高台的边缘。 “诸位勇士,今日观诸君一战,朕心甚慰。 尔等少年意气,忠肝义胆,来日必不服北朝勇士威名。去罢!闯出一番大好的名声!” 拓跋宏语气铿锵,伸手遥遥一指。 几名皇庭奴隶抬着一个蒙着红布的巨大架子走上台前,架子落地时发出一声巨响,足见那红布之下的物件重量不凡。 “此乃皇庭收藏多年的金刀,刀名‘弧不羁’。 今日第三轮狩猎夺魁者,当得朕钦此此刀,并加赐皇庭御林军六品怀化校尉之职! 其余参赛获得前百名的勇士,尽数可获九品仁勇校尉之职,同入御林军效力邯庸。” 场上哗然! “弧不羁”乃是当世名刀,而北朝人大多善骑马,最喜欢弯刀! ——邯庸天子的第一项奖励,便足以让参赛者红眼。 而本次广陵演武节夺冠者,与之俱来的居然还有正六品的御林军怀化校尉之职! 甚至其他进入前百排名的勇士,都可以获得九品军职的殊荣! 第217章 凌慎修 九品虽然不算高,但这对于草原上平民出身的勇士而言,无疑是跨越阶层的登天之步! 前百名勇士,这就等于直接脱离平民身份,进阶官身,带着合家老小蒙恩的盛举! 场中山呼万岁,一时民生沸腾。 邯庸天子含笑看着场下,只是各大部落在场的当家人,却都有几分不自然。 他们纷纷皱眉思忖:原来陛下重新举办荒废多年的广陵演武节,居然打得是这个主意? 从今以后,若是陛下每年都举办广陵演武节,许以重利和名望,岂不是要将他们部落中拔尖的勇士们纷纷并入拓跋氏皇庭皇账? 可是这一次的演武节办的如此盛大,整个北地皆知陛下的圣恩浩荡。若是他们日后不许部落中的勇士参赛,也会因此失去部中人心。 啧,当今的陛下.果真雄心浩志,绝非等闲之辈。 谁知正在此时,场上欢呼雀跃的纷乱下,不知何处居然射出一支势如破竹的惊天一箭! 那支箭表面涂着一种不知名的涂层,因此在日光下居然也丝毫不曾反光,十分的隐秘! 而那箭矢的方向! 赫然便是奔着高台之上含笑而立的邯庸天子! 箭矢初响,凌或耳朵便是微动。 他在人声鼎沸中,豁然拔然而起! 少年腰上挂着的兵器并未出鞘,身姿已然一跃而起奔向邯庸天子。 ——终于赶在箭矢抵达拓跋宏面前时,用那注入了内力、缠着棉布的“韶光无双锏”锏鞘将之狠狠截下! “——钉!” 圣王境内力震慑之下,居然生生将那箭簇的箭头震断! 箭身与箭头骤然分离,支离破碎的断落于御前高台木板上。 这番惊变只在瞬间发生,又在瞬间消弭于无形,却已令在场诸人惊悚! 拓跋宏陡然眼神一厉,耳边响起周围侍从们震怒的惊呼声: “——保护陛下!” “——有刺客!” “——御林军何在?” 大批御林军奔上台前,纷纷用自己的身体和盾牌挡在皇帝身前。 而四周看台上各部落王帐也有瞬间的慌乱,各部侍卫纷纷握紧手中兵刃,紧紧护卫好大帐中自家主子的安危。 凌或在震断箭簇后,先是顺着箭矢射来的方向,看向被台下乱糟糟的人群遮掩的山林,然后下意识看向宇文部贵族的大帐。 他的视线隔着人海,与事件发生后立即被韩长生护在身后的谢昭轻轻一碰,看到他们二人都无碍,这才再次将目光转了回来。 谁知凌或这一转眸,居然不经意与几步外的人对上了视线。 ——北朝皇帝拓跋弘如鹰目般的双眼,不知为何并未注意场下的混乱,而是牢牢锁定在凌或手上那对各自缠绕着棉布、在他眼前抵挡住冷箭的兵刃上! 下一刻,他眼底通红,满布血丝的视线定定落在凌或的脸上。 那目光如炽热烈火,仿佛想通过自己的视线,将面前的少年点着一般。 凌或眼神微顿,不动声色将掌中双锏重新收回腰间。 “韶光无双锏”被棉布盖了个严严实实,隔着布袋乍一看,与两柄短剑或是双刀无甚差别,按理说并不该引起邯庸天子注意。 但是拓跋宏此时的表情,却让凌或心中微微有种微妙的感觉。 就好像. 他认出了此物? 凌或皱眉,这怎么可能。 本来距离第三轮比赛开始在即,他本可轻而易举取得今日广陵演武节的魁首,获得得邯庸天子觐见的机会。 谁知眼下突然出了这起刺客行刺,只怕演武节要就此半道终止。 而他虽为救驾,但是只怕难免也要被皇庭御林军盘查。 凌或轻轻退后一步。 他心中暗道可惜,涉及刺杀帝王,他的身份经不起盘查,还是尽量隐秘退后为佳。 谁知他这退后的一步还未能踩实,几步开外,被层层皇庭御林军护卫的邯庸天子居然忽而重重推开挡在身前的御林军,上前两步,一把就抓住了凌或的手腕! 凌或蹙眉。 他并非躲不开,而是事态未明之前,一时之间不敢躲闪相抗。 否则,难免有“做贼心虚”的嫌疑,被当作刺客拿下。 拓跋弘在抓住少年的手腕时,自己似乎也被自己下意识的举动惊到了。 他仓皇松开手,张了张嘴,道: “.勇士不忙退下,你今日救驾有功,随朕来皇帐,朕要亲自嘉奖于你。” 凌或顿了顿,中规中矩的行了一个北地的交手礼,默默观察邯庸天子的神色。 “是陛下洪福齐天,在下不敢居功。” 但是邯庸天子却并不肯“放过”他。 他不容拒绝的一把揽住少年的肩膀,便要将凌或往皇帐中带去,居然连方才险象环生的刺杀都放下不管了。 “——陛下!” 侍从踟蹰着道:“那这刺客之事.?” 拓跋宏皱眉,人却并未回头。 皇帝淡淡道:“若是连捉拿刺客这等琐事都要朕亲自着手安排,还要你们做什么? 传令皇庭御林军捉拿刺客,不得有误。若能抓到活口,赏之。若遇顽愚抵抗,杀了。” “是,陛下。” 拓跋宏看向远处影影绰绰的山林,继续道:“问责今日负责山林布置的部落。 在邯庸皇朝挂有官职、勋位的,统统降职半阶;主责的部落,罚万金,责令部落大亲王入广陵城请罪问安。” “.是。” 传喻的侍从心里直发苦 陛下不知下情,他却心知肚明。这次负责山林防卫的事务,被兵部划分给了宇文部。 听说正是“孤狼剑仙”的嫡亲胞弟、邢亲王帐的二小王殿下宇文伊亲自负责。 去向宇文部宣旨索要罚金,还要责令宇文部大亲王宇文郁进京请罪,如此得罪人的差事,侍从想想都觉得腿脚酸软。 但是皇命难为,再难开口他也只能咬着牙磨磨蹭蹭的去了。 另一边,邯庸天子拓跋宏已经拽着凌或的手臂,将他带进了十米开外恢弘大气的皇庭皇帐。 他仆一进入皇帐,便挥退了帐内所有伺候的奴仆和内官。 甚至喝令帐外的御林军,全部退离大帐十步之外。 凌或皱眉。 默默打量着这位北朝至尊如斯诡异的举止,不知道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难道他就不害怕自己当真是刺客的同党,以退为进以救驾为名义接近他,再次行刺? 待周围蓦然安静下来,皇帝拓跋宏终于转身看向面前的少年。 他一张嘴开开合合,似乎极难启齿。 最终还是定下心神,将心中的话问出口来。 “你可是南朝老君山的弟子,是也不是?” 凌或一愣,下一刻神色陡然一肃。 他不动声色的将手掌,放在腰间的裹着布袋的双锏上。 只待情况不对,便第一时间挟持天子、带着谢昭和韩长生杀出重围。 拓跋宏看见他神色一变,当即抬起双手将两只掌心向上,示意自己并无恶意。 “你你不要怕。朕并没有恶意,否则也不会喝退近身伺候之人,对吧?” 凌或沉默着看他,但是握着双锏的手却缓缓松开了。 他皱眉单刀直入问道:“陛下,您是如何知道在下是老君山的弟子,又究竟为何要单独宣召在下入帐。” 拓跋弘望着他的目光称得上温和。 他眼里闪烁着凌或不懂的温情,血丝满布的眼底,几乎让人有种他已然热泪盈眶的错觉。 “孩子,你还没有回答,你是否是老君山的弟子?” 凌或沉默一瞬,轻轻点头。 “是。” “你多大了,你的师父是谁?” 凌或觉得面前的邯庸天子简直奇怪至极。 但是略一犹豫,想到自己也有要事想要从他口中问得,于是耐下性子道: “我十九岁了,家师乃是老君山掌门,江湖人称‘极光锏’凌寒鸦。” 谁知拓跋弘听到这个答案,几乎激动到眼眶泣血! 他连连呢喃道:“十九岁了,凌寒鸦的弟子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的眉眼之间,错不了!” 对上凌或疑惑下深深皱起的眉峰,拓跋弘忽而怅然若失的垂下头笑笑、 然后湿润的目光,复杂的看向少年腰间被布袋包裹着的武器。 “你腰间的武器,虽然裹着布袋加以掩饰,却瞒不过曾经日日见过这种武器的人。这是老君山的成名武器‘双锏’罢?” 他眼带悲伤和怀念,本该位极而尊的天子轻轻叹了口气。 “朕曾有一爱重之人,曾经也是你们老君山的弟子。 她那时曾日日悬挂于腰间的,正是这种武器行制。因此你方才御前虽未露刃,朕却仅凭白布下的形状便一眼猜出了你的师门。” 这话没头没尾,但是鬼使神差间,凌或不知为何心神乱了。 他沉默片刻,忽而静默的取出腰间双锏中的一只。然后缓缓退下掩盖其上的布袋,漏出了布袋下的锏鞘。 邯庸天子怔怔将视线落在少年手中的剑鞘上,然后茫然失措的看向少年的眉眼。 虽然早有预感,但当看到这双锏重见天日、真正切切展现在自己的眼前时,拓跋宏依旧一时失声难言。 好半晌,他终于艰涩的道: “‘韶光无双锏’.你掌中之物,果真是‘韶光无双锏’。 ——所以,是你吗?你可是.慎修?” 感谢友友汽水sugar的月票~感谢铁马冰河北的打赏~ 第218章 父与子 凌或的视线陡然一厉,他双眼微敛,眼底深处褐色波澜一隐而现。 “陛下,在下尚未及冠,小字尚未冠礼昭告亲友.您为何会知道我的小字?” 凌或虽然仍未及弱冠,但是他其实早早就知道了自己及冠后的小字。 据他师父说,他的小字“慎修”二字,正是他母亲生前定下。 邯庸天子拓跋宏闻言惨然一笑。 他笑着笑着,那张已入不惑之年、却依旧看得出年轻时容貌风采的苍老容颜上,居然忽而老泪纵横。 “朕为何会知道?” “因为.你的小字,本就是朕亲自取的。” 凌或怔怔看着面前北朝九五之尊陌生中,那隐约带有几分熟悉的面部骨相,心底骤然萌生一种荒谬的惊悚之意。 不. 不会的. 他下意识摇头,不知是在拒绝自己心底那恢诡谲怪的猜想,还是借此给自己一股抵抗未知彷徨的力量。 却见邯庸天子拓跋宏缓缓抬袖,拭去眼下的湿意。 他的目光隐含无限怜爱和愧疚,一瞬不瞬的看着眼前的少年。 “慎修,你的小字,取之于‘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谨言慎行,静修己身’之传世警句。” 拓跋宏的视线微微涣散放空,似乎在回忆过去魂牵梦萦的过往。 “朕和你的母亲,不求你将来能闻达于诸侯,但盼你做个正人君子,一生顺遂安康。 所以,在你还在你母亲腹中时,我们便从这句话中为你取了你将来的小字.慎修,朕是你的生身父亲。” 凌或握着“韶光无双锏”的手陡然一抖! 他木然看着面前的男人,一时间脑中空白一片,耳中轰鸣作响。 这一幕和面前男人口中的话,几乎让凌或有种匪夷所思的心惊胆颤。 他木雕泥塑般,缓缓的开口: “你方才说什么?” 惊魂未定之下,凌或甚至连装模作样的称呼一句“陛下”都早已忘了。 你来你去,无甚规矩。 拓跋宏却不以为意,他格外认真的端详凌或的眉眼。 这孩子的眉眼,很像他的母亲。 他长了一双典型的南朝天宸女子的清隽秀色的眼,眉眼间的风流气韵,似极了那年杏花微雨的江南。 但是他的面部骨相,尤其是眉眼之下的鼻子、唇峰和下颌,又与他这个生身父亲像极了。 看着看着,拓跋宏突然眼底滚烫,再开口时几乎哽咽难言。 “慎修,朕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你,实乃天之垂幸。” 恍惚良久的凌或听到这句,却突然缓缓抬起头来。 下一刻,“唰”的一声——他掌中的“韶光无双锏”陡然出鞘,直直横在北朝邯庸天子的喉间! “哦?天之垂幸?陛下居然是这么想的吗?” 凌或的语气不见悲喜起伏,但他的眼底却闪过一丝嘲讽的火光。 “你设计在我的母亲少不更事时蓄意接触示好于她,骗得她芳心暗许,然后再以她的骨肉为饵,逼迫她不得不背叛故国和师门,与昔日袍泽背水一战最后自戕谢罪——这就是陛下所谓的‘天之垂幸’吗?” 他眼底的火光几乎要烧破瞳孔,那是如有实质的憎恶和愤怒! 拓跋宏被他眼底的恨意刺痛,脱口而出道: “怎么可能?我宁愿自己身死,也断不会伤害你母亲分毫!” 他情急之下,也忘记了天子的自称。 他不再称呼自己为“朕”,而是以最寻常的“我”来自居。 凌或满脸不屑,冷冷看着他,丝毫不为之所动。 “刀剑横颈,生死顷刻,所以就连堂堂北朝邯庸的皇帝,居然也会摇尾乞怜、敢做不敢当吗?” 拓跋宏不惧刀锋,蓦然上前半步,急迫的解释道: “并非如此!寒烟殒命,我罪不可恕,也绝不会为自己开罪。慎修,你若想取为父的性命,为父又何惧一死? 只是,当年其中内情并不如你所猜想那般。我即便该死,也不该让你稀里糊涂下去。” 凌或微微一顿。 他目光冷峻的盯着拓跋宏的脸,半晌后,几乎是从牙缝里吐出了一个字: “说。” 拓跋宏闻言苦笑着轻轻摇头。 他的目光有些追忆,又有些流连与迷惘。 拓跋宏似乎想通过自己对当年之事的口述,将那段只有浮生若梦中才敢忆起点滴的故往,重新串联成一副刻骨铭心的、泼墨染彩的江南画卷。 “当年江南七月微雨,夏花繁锦逐水流。我和你母亲冷寒烟,在天宸浮州城初遇。 不管你信或不信,我要告诉你的是,这并不是一场蓄意为之的阴谋,而是一场无端邂逅的意外。 那年寒烟正好冲关破境,准备踏入祗仙人境。却不成想,由于真气行错脉络,虽然破境成功,却也意外负伤。 那时她有一段时间无法使用内力,又因年轻气盛爱管江湖上的不平事,为救人与旁人起了争执。我正巧游历江湖到了天宸,便出手相助。” 拓跋宏笑了笑,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 “那次分明是我救下了她,但她却皱着眉一本正经教训我道:你的武道境界如此低,居然还敢在南朝的地界上多管闲事?你这邯庸人,胆子倒是不小。” “我的长相一目了然,所以她一眼便看出了我是北朝人。 你母亲和你的师门在南朝疆场历代多出悍将,因南北边境纷乱不休多年,故而她一开始其实很抵触与我接触。但是我却不知为何,对她一见倾心。 我那时甚至甩开暗中跟随保护我的邯庸皇庭暗卫,就那般狗皮膏药似得跟上了寒烟,与她一道行走江湖。” 拓跋宏的笑容怀念,他轻轻叹道: “那时的日子,可真是好啊。我就这样不远不近的跟着她,她走我就走,她停我就停,日子不紧不慢,倒也觉得心中宁静自在。 她住店我便提前去前方打点,她行侠仗义我便在一旁给她掠阵,她若生病负伤了我便默默照顾,其余时候都不去过多打扰她。 你母亲这人,一向嘴硬心软,面冷心热。就这样,也不知道过去了几个月,她有一日终于肯理睬我了。” 拓跋宏伸出手去,似乎想要触碰一下凌或掌下那“韶光无双锏”的锏鞘。 但不知为何,却在即将相触到时,烫手一般猝然松开。 他道:“那日,寒烟停下脚步等我走近了才对我说:‘世子,你不要再跟着我了,还是回家去罢。’” 拓跋宏笑笑,目光里满是落寞的轻轻摇头。 “说来惭愧,最初我不敢告诉她自己出身北朝邯庸皇庭,只说自己是邯庸三十六部中某个部落的世子,名叫‘阿鸿’。因此,她一直称呼我为‘世子’。” 第219章 明媒正娶 凌或一针见血的突然道:“所以,陛下究竟瞒到了何时,我的母亲,又究竟是何时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拓跋宏微微一怔,片刻后轻轻叹了口气。 “后来,我与你母亲越来越熟悉,也越来越亲近。 她不再称呼我为‘世子’,开始叫我‘阿鸿’;而我也不再叫她‘冷姑娘’,改唤她的名字‘寒烟’。 我爱她之心愈重,甚至想,若能一辈子这样与她在江湖中做一双璧人也好。 我能感觉,一年来我们仗剑江湖行侠仗义的相处之间,她也终于放下心中芥蒂,开始心中有我。于是我决定,将实情告诉她。” 凌或目不转睛的看着面前突然沉默了的男人,蹙眉问道: “然后呢?” “然后?” 拓跋宏再度开口,缓缓道出昔年旧事。 “然后,我将自己邯庸皇庭亲王的真实身份,在寒烟面前和盘托出。并告诉她,我已决议回广陵城一趟,当面亲自向我的兄长、邯庸天子拓跋宵陈情。 我会自请离宗拓跋氏皇庭、放弃亲王之位,从此只做一介江湖游侠,自此浪迹四境,伴相爱之人终老。” 拓跋宏面容苦涩的笑了笑,道: “我能看得出,寒烟她很感动,但是却还是劝我慎重,她怕我终有一日会后悔那时的草率。 但我知道,为了她即便放弃邯庸贵族的尊位,我也绝不会后悔。 更何况,我本就无意邯庸皇庭的权势地位,脱离故宗,于我而言反而是好事。” 他失笑道:“不过,为了让她心安,我最后还是决定听从的寒烟的意思,再考虑一段时间,暂缓与皇兄摊牌的时间。 就这样,浮州的南歌子巷,我们买下一个一进的小宅子。 那宅子并不大,但却临街临河,位置极好,也热闹的很。 因为寒烟的师父和我的父皇都已过世,我们二人具无高堂安在,便选了吉日良辰,请了天地为证拜了堂。” 凌或心下微怔。 原来,他们居然如此郑重其事的拜过堂? 而拓跋宏居然还曾想为冷寒烟放弃邯庸皇庭亲王之位,那么又为何最后会 凌或突然想起,壶卢圣坛的摩钶耶圣使曾说过,当年邯庸的今上还是亲王时,曾被他的皇兄、也就是先帝拓跋宵圈禁数年,莫非就是因为这事儿? 他突然问道:“你是说,你与我母亲的相遇、相识、相知、相恋,都并非你刻意为之?” 拓跋宏一脸肃穆的郑重回答: “没错,我与你母亲,发乎情止于礼,是拜过天地明媒正娶的夫妻。只是.后来事情的走向,却并未如我二人最初所料。” 凌或闻言眉心微顿。 他耐住性子,缓缓将手中的“韶光无双锏”收起,决定先静静听拓跋宏说下去。 大帐中除了邯庸天子一个人的声音外,再无其他声响。 只听拓跋宏继续说道:“我们新婚燕尔,自然感情愈笃,我其实心中早就决议要返回邯庸脱离皇庭,这样寒烟便也就再不必因为我们的身份自苦。 我本就是一个心无大志的闲王,而皇庭有皇兄在,我本就是多余的。 甚至我的存在,还会给暂无嫡子的皇兄带来一些掣肘麻烦。 但是寒烟却还是劝我,脱宗离国,牵连甚广,必要深思熟虑。 再到后来,她有了身孕,我觉得不能再等了,应当早去早归,才能在自己的孩子降生前回到浮州,回到她的身边.” 不知为何,拓跋宏说到这里,突然止住了声音。 他的脸色灰白,似乎他一生的快乐,也在此处戛然而止。 凌或心中一寒。 话到此处,结合拓跋宏的表情和时间脉络,后面的事,他已经能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凌或沉默片刻,缓缓替他说出后话。 “后来.陛下返回邯庸皇庭,与先帝陈情说明脱离皇庭自贬庶人的请求,先帝不允,陛下亦不愿退步,因此,他圈禁了你。” 拓跋宏饱经风霜的脸上,闪过一抹深深地无力。 他缓缓道:“是。此后经年,我被圈禁于王府中不得外出。 先帝派出了皇庭御林军中的精锐和高手,将我的王府封得密不透风,连外界的消息都传不进来。 直至两年多后,按照邯庸‘疏岚节’的祖制,先帝要去巡视北境三十六部。这段时间需历时数月之久,先帝并无嫡出皇子,因而只能将我暂时放出监国。” 拓跋宏眼底,突然闪过一抹深切的一闪而逝的恨意! 他咬牙嘶声笑道:“也正是这一次我被放出王府,才能得以与外界通讯联络。 我才从自己曾经的忠仆近卫处得知,原来在我被圈禁期间,皇兄以我的名义假借我欲看望孩子为名义,设计将你偷梁换柱劫持来了邯庸皇庭。 后来,先帝又以孩子为威胁,命寒烟替宇文部断后,致使寒烟饮恨.而终。此乃我终身之憾!” 拓跋宏哑着嗓子,嘶声道: “我脱困后借助监国之机,终于重新掌握了一部分皇庭得力量。也知道了,原来先帝根本不曾打算遵守诺言放你回南朝。 我已痛失你的母亲,便不能再失信于她的在天之灵,所以.” 邯庸天子喟然一叹,道: “.朕,是邯庸的罪人。” 凌或静静看了他一瞬,问道: “是陛下杀了先帝拓跋宵?” “朕必须杀他,也只能杀他。” 拓跋宏语气平静至极。 “先帝有鸿鹄之志,亦有雷霆霹雳的手段,但却行事过于极端。 他做的局实在太大,他若不死,四境难安,天下必乱!我也绝不会坐视你长大后,沦落为先帝野心掌控下的棋子。” 凌或蹙眉问道:“听闻邯庸先帝拓跋宵,是在巡视达尔鄂部的途中暴毙而亡想来并非崩于刺客刺杀,你设计给他下了毒?” 拓跋宏轻轻点头。 “你很聪明,像你的母亲。方才在演武节中,朕观你身手不凡,想来也是随了你母亲的好根骨。” 他怅然若失的看着眼前的少年,忽然道: “其实在你两岁时,为父曾见过你一面。可惜你那时实在太小了,广陵城风云悸动变化无常,朕不能留你。所以那一日匆匆一见,我便只能将你交给亲信送走。” 凌或脸上的表情神情莫测。 他确实不可能记得。 不过,拓跋宏所述诸事,倒是与他们之前寻得的诸多线索都对得上。甚至听完他这个版本的“故事”后,也将他们之前的许多猜测和疑点纷纷化解。 感谢暗修者姬梵的月票~ 第220章 生死为质 原来如此,怪不得.凌或悚然心惊! 怪不得他的母亲堂堂锏仙居然甘心赴死——不止是因为她自责于伤了昔日袍泽、折损了老君山的几代清名,还因为她心知自己的血脉特殊,她与拓跋宏之子的血脉更加特殊! 那时她就已经结合宇文部人马潜入昭歌不夜城的举动,依稀猜出北朝邯庸皇庭到底想要利用她的孩儿做什么! 她不能让自己孩儿成为两国交锋下的傀儡,一个窃取《洛书真言》后的后手之棋!也必须确保自己的孩儿,最终可以平安回到南朝! 凌或想了想,还是有些不通,他蹙眉道: “既然如此,以我母亲的武道境界为何不亲自来将我抢回,或是在我平安被当归南朝后北上复仇?反而是” 反而是选择了赴死? 拓跋宏目色沉沉的看着他,一字一顿道: “因为她要向我的兄长昭示自己的决心——若是拓跋宵想盗取《洛书真言》祸乱天下、那么她这个祗仙人境的符氏后人尚不畏死、她的孩子更不惜一死的决心。 她曾经传信与我的兄长,说明若是在她身故后,兄长仍然不肯将你放回老君山,那么神台宫的凤止大祭司不日必将北上亲自取走他和你的性命。 ——天宸皇室会以雷霆一击,彻底断绝北朝邯庸皇室窃取《洛书真言》动乱天下的念头。哪怕是将一个无辜的婴孩,扼杀于襁褓之中!” 凌或怔怔的看着拓跋宏,他的唇峰轻轻开合,却说不出一个音来。 他的母亲原来是这样果决不屈的女子。 当断则断,不惜身死,甚至不惜破釜沉舟,她确实当得上当世人杰之称! 邯雍先帝拓跋宵不是想要威逼利诱吗? 好,那就看看谁先怕了! 拓跋宏神色悲痛的摇着头苦笑道: “后来,寒烟的死讯传到广陵城后.先帝果然被‘韶光剑仙’的悍不畏死震慑。 他担心若是再有动作,南朝大国师、神台宫的凤止祭司或将北上寻仇,所以暂时未对你做出处置。 最终先帝听从献计之人的建议,决定借着‘疏岚节’的名义,暂时离开皇庭避开锋芒。 而你母亲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这一步棋,也为朕后来的谋划赢得了先机和时间。” 凌或被这番惊世骇俗、不为人知的内幕,惊到几乎哑口无声。 十七年前“韶光剑仙”莫名自戕身死的背后、那些让人无法捋顺也无法想通的稀碎枝节,拼凑起来居然是这样一个足以动乱四境八荒的惊天大局! 拓跋宏静静注视着少年的脸。 他似乎想透过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眉眼,与十九年前匆匆一别后,居然再不能相见的、有着经天纬地之才的女子对话。 人和人之间关系有多脆弱呢? 他们二人甚至将孩儿的小字都取好了,只等他折返之后再不分别,最终却连一句正儿八经的告别,都没能说的清楚。 再听闻故人的消息,却已是她的死讯。 不是所有的伤痛和遗憾,都能被时间和新人抚平。 拓跋宏用十七年的时间认证了这一点。 他道:“先帝当初行差踏错,企图用你我的性命威胁你的母亲,但你的母亲却并非寻常之人。 她另辟蹊径,以命为质,昭示决心,反制于先帝——她是为我们父子二人的‘生’,和摧毁邯庸皇庭对《洛书真言》的野心,才甘心决绝赴死的。” “所以朕脱困于圈禁的危局之后,既然要安排人手护送你平安回到老君山,自然也要确保之后,再不会有人继续打你的主意。 所以于公于私,先帝都非死不可。朕弑兄夺位,这一身罪孽业障,为寒烟,为你,我心中纵使煎熬,然则不惜一背。 与此同时,朕昔年羸弱无力不能保护自己的妻儿,你母亲的亡故,朕有逃不开的责任,你若想取朕性命,朕亦绝不反抗。” 凌或无声的握紧掌中的“韶光无双锏”,似乎想要从中汲取某种力量。 他忽然问了一个在如此紧张的氛围中,显得有些无关紧要且莫名其妙的问题: “陛下,听闻‘孤狼剑仙’宇文信的妻子是拓跋皇庭的公主殿下。那么想来这些年来,陛下已有许多妾室,是也不是。” 他早就听闻邯庸男子对女子即便有情,也少见尊敬。 尽管皇帝谈及他的母亲时无尽哀思,但不也早就有了庶出子女? 听闻那位九薇公主,比他还要年长几岁。 拓跋宏闻言愕然。 下一刻,他却笑着摇了摇头。 “慎修,朕并没有妻妾。先帝崩逝离世后,朕顺理成章登基为邯庸新帝,不过至今未曾迎娶皇后和妃嫔。 邯庸本就有‘父死子继、兄死弟承’的传统。因此为巩固北朝超纲,我继续奉皇嫂为皇庭后宫之主。 又将先帝的庶出子女认在自己名下,继续留在皇庭中赡养长大,仍保留了他们皇子皇女的身份地位。 你方才谈及的‘孤狼剑仙’宇文信的发妻九薇,虽然如今名义上已入了朕这一脉的宗谱,实则乃是先帝的亲生女儿,是朕的侄女。” 凌或不知为何,听了这话眉心一松。 或许是知道自己的生父在遇到自己母亲时,并未玩弄于她的感情,于是终于放下心中的芥蒂和介怀。 他定定看了他一瞬。 “这般说来,陛下至今无妻无妾,无子无女?” 拓跋宏猝然仰天大笑。 笑毕,他眼带慈和,含笑看着凌或。 “谁说朕无妻无妾,无子无女? 朕曾娶过一位妻子的,只是如今,她已经死了。 朕也有一个儿子,只是如今,为了他母亲的遗愿和保护他的安全,无法在世人面前认他归宗。” 拓跋宏目光如炬,静静直视着凌或的双眼。 但他眼底那份深沉如海的慈爱中,却夹杂着一股无法压抑的痛意。 那痛意,几乎能灼穿凌或的瞳孔! “——慎修,你.可明白朕的苦心?” 凌或没有回答。 他只是沉默着将出鞘后始终垂落于他身侧的“韶光无双锏”,骤然回鞘,藏锋于刃。 拓跋宏话中的真伪,其实此时此刻,凌或已然信了八成。 但是骤然听闻这么多真相,他确实还需要时间去认真想想。 他缓缓抬头,问出今日的最后一个问题。 “当年那个给邯庸皇庭先帝拓跋宵献计、设计以南北两朝血脉,来抢夺天宸至宝《洛书真言》之人,陛下可知其身份?” 凌或转移了话题,不过拓跋宏却也并不逼他。 他只是顺着他的问题,沉吟一瞬,坦言道: “那人是在朕当年被先帝圈禁时,突然出现在先帝身边的。 后来,他又随着先帝一起去巡视邯庸三十六部,因此自朕重获自由后,从未与他打过照面。 事后,朕也曾多方探查,但是那人却在先帝薨逝后骤然了无踪迹,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凌或蹙眉。 “这么说来,陛下也没有线索了?” 拓跋宏摇头道:“若说线索,倒是有一个。” 凌或豁然抬头问道:“什么?” 纵然“韶光剑仙”身死,与邯庸先帝拓跋宵脱不开关系,而拓跋宏也算为妻子冷寒烟报了仇。 但是,那真正幕后策划那一切的人,却是那个始终隐藏在暗处的献计之人。 那人究竟有何目的? 又为何对南朝天宸皇室之事了如指掌? 他谋划如此足以祸乱四境的大局,将南朝北朝的皇室玩弄于股掌之间,究竟有什么企图? 若是不能将他揪出,彻底摧毁他的恶念,那么凌或便始终算不得母仇得报! 拓跋宏皱眉思忖道: “朕曾派人收集先帝北上巡视‘疏岚节’时,与亲信近臣的往来信笺。其中曾发现一张没有署名的信笺,提及了你和《洛书真言》。 那封信虽是西疆酆斓文字所写,行文方式却是二十年前的西疆旧制格式。” 他目不转睛的望着凌或,一字一句道: “若朕没有猜错,那个隐匿幕后之人,兴许与西疆酆斓有什么关联。” 第221章 乌蛛草 韩长生若有所思的看着谢昭蹙眉凝思的侧脸,然后蹑手蹑脚的凑上前去,避开周围嘈杂人声和耳目,压低了声音问: “.喂!阿昭你这个小惹事精,别以为我没有看到,你方才狗狗祟祟的跑到御台下捡起了个什么东西?” 谢昭见周围无人注意,便从袖口摸出一个小东西,极快速的摊开手心给韩长生看上一眼,旋即又将那玩意儿不动声色的再次收回了袖间。 韩长生皱眉,十分警觉的四下观望了一番,然后气急败坏道: “是箭簇?莫非就是方才射向邯庸天子的箭矢上震落的那个? ——你找死啊!若是方才被人看到你在捡这个,说不定将你当成刺客同党一起拿了!” 谢昭摸了摸耳朵,无奈道: “你的声音还可以再大点,这样全世界都能听到是我捡走了那箭簇。” 韩长生悚然一惊,连忙噎回了下半句滑到嘴边儿的训斥。 就听谢昭失笑着摇头道: “别慌,我方才捡东西的时候留意过周围的动静了,还借着你的身形遮挡了自己的动作。 放心罢,那个角度,除了你,不会再有旁人看到我的动作。” 韩长生气急。 “那,那也不行啊!万一呢?这可是要命的事儿,你怎么胆子那么大?” 谢昭哈哈一笑,颇有几分纵容之意的含笑点头。 “韩少侠你说的对,是我还不够谨小慎微。” 她轻轻耸肩,道:“行啦,我做都做了,你就少说两句罢,头都被你念叨大了。” 韩长生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不爽的嘟囔道: “得了吧你,一天天的少拿我当孩子糊弄了。你啊,主意多得一贯能大上了天去,可留心自己的小命,不要哪一天给自己玩脱了。” 他回想了一下刚才的箭簇,下意识问: “不对,你做事一向是‘吃了算盘心中有数’,可从来不会做无用之功。 既然你方才特意去捡那箭簇,这东西必然有什么可疑之处,你可是瞧出了什么名堂?” 谢昭颔首,轻声答道:“那箭簇嘛,确实有点问题。” 她皱着眉梢偏过头看向不远处皇庭皇帐的方向,凌或已经与邯庸天子拓跋宏进去有一会儿了。 不过,方才她远远见到那大帐中的侍从和护卫都相继退出皇帐,因而倒也不是很担心。 不过就是一个观宇境的邯庸皇帝罢了,若真有什么冲突变故,凌或也搞得定。 于是,她继续对韩长生说道: “我方才在宇文部的看台王帐中,便觉得这支从山林中射出的箭簇有些奇怪。 寻常箭簇大多为金属所制,在白日里、尤其是有太阳照射的晴天,其实是会有些反光的。而日光下金属折射的银光,素来最容易引起侍卫的注意。 但是方才的那支箭,居然周身均是一种近乎草墨色的乌色。 正因如此,方才射箭之人在山林中隐藏时,才几乎不会暴漏行迹。 我方才觉得这箭簇兴许有些蹊跷,于是便想捡来一探究竟,这才发现这箭簇和箭杆上果然有些讲究。” 谢昭顶着韩长生盘根究底的视线,轻身靠向他耳边,道: “刺客射出箭矢上涂抹的乃是一种西疆植物,名曰‘乌蛛草’。这种乌蛛草只有酆斓皇朝以西的沙漠戈壁地带才会生长。 若将这种植物碾碎后涂抹在箭上,便可隐藏箭矢上的金属光芒; 同时,乌蛛草的汁液中含有微量的毒素,会致使中毒之人伤口麻痹感染。” 韩长生瞪大眼睛,同样压低声音: “你的意思是这起刺杀与西疆酆斓有关?” 他皱着眉头,费解道: “可是,西疆酆斓皇朝与北朝邯庸并无直接接壤,两国隔着诺大的沙漠,也算被迫和平了数百年。 若是无端刺杀北朝邯庸天子,届时事发引起两国兵戎相见,这对酆斓皇朝有什么好处呢?” 谢昭轻轻摇头。 “乌蛛草确实西疆草木无疑,但是背后操控刺杀之局之人,我倒觉得未必是酆斓皇朝的朝堂。” 她目色沉沉,脸色倒是十分平静。 “世人每每提起一国,便会下意识联想到那个国境的朝廷。但其实,这也不过是一种刻板印象而已。” 谢昭似笑非笑的摇了摇头。 她漫不经心的将视线投向远处赛场上,嘈杂混乱中被逐一排查审问的参赛勇士,然后低声喃喃道: “兴许,幕后之人,正希望我们是这样想的。” 韩长生皱眉看着她。 “这么说,莫非是嫁祸?” 谢昭又摇头。 “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我不想妄自断言什么。 先前所言,也不过是我的一些没来由没头脑的推论和猜测罢了。” 韩长生喃喃道:“可是,你之前但凡推论,最后居然都成了真的” 比如说他们先前在天宸国都广陵城,谢昭就曾大胆断言沈威问道“黄金台”路伤雀不会成功,因为路伤雀不会应战——他当时还当她是胡咧咧,谁知最后居然被她一语成谶了! 这种类似的事情,他们三人相识至今,发生了不知道有多少了!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但是次次都能被谢昭料中,即便后知后觉如韩长生,都觉得有些怪诞诡奇般心惊肉跳! 他想到这里,一脸惊悚的看着谢昭。 “阿昭,你还真别说!你聪明的简直都有些邪门儿了,你该不会学过占星卜卦罢?” 谢昭无奈的看了看他。 “怎么个意思?你这呆子该不会以为我是神台宫的神棍罢?” 这话一出口,韩长生登时就不乐意了! “你什么意思?怎么回事啊?那怎么能叫神棍呢? 神台宫的神官们,那可个顶个都是仙人之姿的世外高人!” 他眉头皱的死紧,碎碎念着试图给谢昭讲道理。 “阿昭,你这种毫无敬畏之心、初出茅庐的江湖小虾米,怎么会懂得神台宫高人们的绝世英姿和观星断势的通天手段? 你在我和凌或面前胡说八道也就算了,在外面、尤其是等以后我们回了南朝境内,你可不兴再这般无法无天、口无遮拦的说话没个忌讳,小心祸从口出啊!” 谢昭扶额叹气。 她受教般的点头,“是是是知道了,知道了。” 哎,怎么说呢? 韩长生对于神台宫的盲目崇拜,真的很“南朝人”。 那是一种近乎于顶礼膜拜、矢志不摇、奉若神明的深信不疑。 但其实神台宫的观星卜卦、问天之术虽然玄之又玄,不过大多数的神官们和内门弟子们,也只能初窥门径、对世事大体走向进行总体上凶吉的判定而已。 至于预知未来、规避风险,那是真正的化外仙术。 历来只有神台宫中那些将摘星术、大小梵音术和占卜术修习到登峰造极之境的人,才能真正踏过门槛窥测一二。 而千百年来,神台宫中能将以上秘术练到那种程度的,也只有武道境界在祗仙境之上的历代大祭司罢了。 只是,南朝天宸的庙堂出于自己的政治立场,对于江湖中对神台宫神乎其神的夸大其词也乐见其成罢了。 韩长生见谢昭“服软”认错,于是决定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她这次的口无遮拦。 他想了想,又问:“那我们现在做什么?” 谢昭淡笑。 “等。” 等凌或出来。 或是他们杀进去。 第222章 密信 好在凌或并没有让谢昭和韩长生等上太久。 不过两盏茶的时间,他就全须全尾、毫发无损的从北朝邯庸那座皇权至高的皇帐中出来了。 皇帐外面的皇庭御林军,不知是否得到了邯庸天子的喻令,居然无人拦他。 凌或走到他们身边站定,目色沉沉的与二人对视了一眼,轻轻张了张嘴,又紧紧抿起来。 韩长生是急性子,见他这样有些耐不住,不禁催促道: “什么情况?皇帝为何将你拉进皇帐,是要褒奖你方才的救驾?还是说——” 谢昭默默观察了一瞬凌或的脸色,突然轻轻抬手止住了韩长生的打破砂锅问到底。 她轻声道:“不急,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韩长生“啊”了一声,恍然道:“是极是极,是我急过头了。” 正在此时,宇文部王帐中的九薇公主突然走到他们身边。 她视线冷冷的扫视着他们一刻,暗中咬牙,低声质问道: “本宫且问你们,陛下遇刺,与你们可有关联?” 谢昭和韩长生当即摇头,半点都不带犹豫和思考的。 谢昭叹道:“公主殿下,我等遵纪守法,绝无犯上作乱之心。” 韩长生则是急眼了,他道:“喂,公主啊,我们三个,那就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您可不能冤枉人啊!” 凌或没说话,只是深锁眉峰,轻轻摇了摇头。 拓跋九薇冷冷道:“最好如此,否则” 她冷若冰霜,眼底淬着寒芒。 “不要以为有驸马包庇就敢为所欲为,若是你们心怀叵测,谋害陛下,牵连宇文部,我拓跋九薇第一个不会放过你们!” 她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 韩长生呆愣愣的看着九薇公主的背影,转头看着谢昭和凌或,呐呐道: “咱们也没做什么呀,她怎么能用看罪人的眼神来看咱?这北朝的女子,脾气果真如传闻中的一般大啊。” 谢昭淡淡笑了笑,她搔了搔鼻子,道: “不过,倒也怪不得九薇公主怀疑,我与她的初遇确实不太愉快。” 不过,九薇公主虽然刻意过来试探警告了他们,转过头去却还是在皇庭御林军面前替他们转圜了一二,承认他们壶卢圣坛来使的身份。 当然了,她这样做自然不是为了维护谢昭凌或他们,而是为了维护宇文部的清名。 毕竟二小王宇文伊在本次的广陵演武节中,负责本次山林走兽的安置,如今却有刺客混了进去。 按照方才陛下的传旨问责,二小王宇文伊妥妥是要被降罚半阶勋爵的。 不仅如此,甚至阿尔若草原中养病的大亲王宇文郁,不日都要亲自上京向天子请罪问安。 这种时候,若是谢昭一行人的身份也存疑,那宇文部岂不是跳进明河都洗不清了? 于是乎,九薇公主尽管烦死他们了,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还要自发主动的给谢昭等人“擦屁股”。 谢昭他们因此也并未如宇文部其他部将那般被盘查,可以找了个时机从容而退。 他们先行回到九薇公主府南苑客房里,然后在谢昭的房间聚了头。 薄熄对他们的“私事”一向并不多加干预,这段时间中每每他们有事相商时,她也一直十分注意避嫌,大多都是独自站在院外戒备。 不过,谢昭他们也从未刻意回避她就是了。 房门一关,韩长生就忍不住了。 “怎么回事?那个邯庸皇帝为何单独召见你,你们说了什么? 你可有探听套话出,他是否参与先帝拓跋宵当年的恶事?” 凌或沉默一瞬后,开口便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王炸。 “北帝拓跋宏,其实便是我的生身父亲——那个当年拓跋宵设计‘制造’出一个拥有南北两朝皇室血脉的另一步重要的棋子。” 谢昭豁然抬首,怔怔看着他。 韩长生已然呆了。 他扣了扣耳朵,似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下一刻,谢昭已经回过神来,迅速进入状态,她蹙眉问:“他亲口说的?” 凌或顿了顿,脸上悲喜难辨的将先前皇庭大帐中,邯庸天子拓跋宏所述之言,言简意赅的挑重点一一道来。 他转述完,又将怀中珍而重之收纳的那封拓跋宏收藏的,用西疆酆斓文字写出的信笺递给了谢昭。 谢昭冷静下来的速度简直骇人听闻,已经一脸沉静的开始垂首看信。 一时之间,三人谁也没说话。 似乎都在各自默默消化这突如其来、匪夷所思的“故事”。 韩长生心里懵懵的。 他娘的. 他本以为这次回到广陵城,凌或最多找机会以广陵演武节魁首的身份接近邯庸天子拓跋宏,试探一下他是否知道“韶光剑仙”当年相关之事的线索。 谁知凌或这随便一出手,不仅救了圣驾,甚至问出了这么离谱的答案! 这事儿难道.就这么结束了? 韩长生一脸变幻莫测。 凌或这哪里是打听到了一点线索,而是直接将真相结果都问出来了! 还是堂堂北朝邯庸天子拓跋宏自爆的。 还有这种好事儿吗? 待谢昭放下手中的信,韩长生连忙追问。 “阿昭,你看得懂西疆酆斓文字?” 谢昭轻轻颔首,唔了一声,含糊道:“看得懂一点。” 她少时在神台宫课业繁重,别说是四境官文了,就连玄之又玄有着化外文字之称的梵文秘语都难不住她。 当然了,过去精力充沛脑子也清醒。 近来两年,她精力和体力不济后,偶尔思虑甚多时也会有些力不从心的错觉。 凌或沉声道:“这信先前.拓跋宏也曾找过邯庸的译者翻译其意。 拓跋宏说,这封信似乎并没什么关键信息,只是提到了我母亲的名字。 信上说,说派去南朝天宸的探子回报,已确认了‘韶光剑仙’的死讯实属,建议邯庸先帝拓跋宵行事谨慎,提防南朝反扑之势。” 谢昭轻轻点头,眉宇间闪过一丝困惑和清愁。 “是这样没错,所以拓跋宏没有骗你,这信上确实再没什么其他有用的信息。” (本章完) 第223章 皇子? 韩长生搔了搔头,他迷茫的问: “这样说来,当年是北朝先帝拓跋宵安排宇文部行了那恶事,主持了当年细作潜入昭歌不夜城;也是他安排宇文部中的细作裹挟凌或、迫使‘韶光剑仙’为表宁死不屈之志而自戕身亡。 既然如此,如今的邯庸先帝也已经被当今的邯庸天子宰了,那么这事到底算不算完?” 谢昭断然摇头。 “这事儿,并没结束。” 韩长生蹙眉不解。 “为何?” 谢昭慢吞吞道:“若诚然按照拓跋宏所言,那么十七年前邯庸先帝拓跋宵不过也只是别人手中的棋子。只不过,他天真的以为自己才是下棋之人。 你觉得放任真正的幕后黑手逍遥法外这样的结果,可以算是终结吗? 即便凌或放弃追究,那么那个人对凌或又究竟抱着怎样的恶意,他日后可会放过凌或?” 韩长生怔怔的看着她,片刻后才皱眉道: “是啊,凌或的出生居然被卷入了南朝皇室至宝《洛书真言》.” 他喟叹道:“多亏这一代的南朝皇室,出了‘千岁剑仙’符景词这样一位当世武道天才,给天宸皇室鼓足了勇气。 否则,只怕就连天宸皇室为了南朝大局着想,都未必容得下凌或这样身份的孩子平安长大。” 凌或也沉默了。 韩长生猜得没错。 既然邯庸先帝拓跋宵,当年想将稚子一般的他捏在手中做棋子,那么天宸皇室又如何会不怕他真的落入敌手,成为刺向自己朝堂上的暗箭? 不过是因为当时的天宸庙堂上,已经有了一位经过凤止大祭司卜卦问天后求来的有着中兴之兆之称的天宸公主,所以他们才并未将他看在眼里。 凌或皱眉。 他暗中想:凤止大祭司既然与“韶光剑仙”有故,说不定当时为保他活命,这位老祭司也下了不少功夫。 韩长生看着他对面的凌或,突然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昔日与他通吃同住,一起行走江湖的好友,居然骤然变成了北朝邯庸天子的儿子,一时之间他都有些惝恍迷离。 他呆愣愣的看了看凌或,问了句傻话。 “不是.凌或啊,那你岂不是成了货真价实的邯庸皇子?你爹居然就这样放你走了?” 韩长生不理解! 若是他家那些小姑奶奶们抓到了他,恨不得立马将他抓回家去,怎么到了凌或这里,十多年未见的亲爹居然就这么轻易放他走了? 韩长生想到了什么,脸上勃然大怒,重重一拍桌子道: “好啊!我知道了!好家伙?!你爹这分明就是不想负责啊!他莫非是不想认你?” 凌或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缓缓道: “那个蛊惑先帝拓跋宵行事、深深隐藏在背后布局之人目前还没被揪出来,他就不能认我。 更何况,如今我母仇未报,也未能完全确认他话中虚实,亦不会认他。” 韩长生想了想,抱着双臂认可道: “.也对哈,毕竟那些故事都是他一个人说的。你母亲过世多年,他话中真假我们如今也无从佐证。 在没有查明真相前,他的话确实也不能完全相信。你这个‘爹’,到底是‘好爹’还是‘歹爹’,如今还有待考量。” 凌或沉默不语。 谢昭却在此时突然道:“其实我倒觉得,拓跋宏这番论述,在逻辑上是说得通的,时间线上也与‘韶光剑仙’昔年事迹吻合。” 她叹道:“传闻当年‘韶光剑仙’少年时行走江湖,身边确实是有一位同伴。 过去我只以为那是‘韶光剑仙’在老君山的同门师弟或师妹,没想到原来他就是当年邯庸皇庭的小亲王拓跋宏。 所以,我属意于拓跋宏并没有说谎。但是我并未亲见拓跋宏叙述过往时的神态表情,因此倒也不敢说的太过肯定。” 谢昭靠在黄梨木椅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木椅的扶手,皱眉继续喃喃道: “北帝拓跋宏在先帝拓跋宵的遗物中,找到了一封十几二十年前,西疆酆斓皇朝行文制式的书信. 那密信的行文风格是酆斓多年前旧式,但信纸却又是北朝最寻常的草纸。 ——这分明是有人故意设下的迷雾阵,让人即便发现了端倪,也看不透虚实,只会怀疑酆斓皇朝,却又猜不到他的真实身份。” 凌或蹙眉。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事其实与西疆酆斓实际上并无关联?” “非也。” 谢昭轻轻摇头。 “不论是今日广陵演武节赛场刺杀案留下的箭簇上面的乌蛛草,还是当年被北帝拓跋宏所截获的那封信笺,都证明了这事儿是与西疆酆斓是脱不开干系的。 但是我思忖着,或许这事儿与西疆皇室和朝堂关联不大,他们兴许是无辜的。 一则这个国家古来闭关锁国,与其他三国都没有接壤相交,这样做并没有动机; 二则酆斓皇朝即便要做这些事情,也断然没有必要将自己的特征暴漏得如此明显。对吧?” 凌或皱眉问道:“那么,我们该从何处入手去查?” 谢昭叹了口气。 “乌蛛草在西疆酆斓的药铺十分常见,很多酆斓国境内的当地医馆,都会借用乌蛛草汁液中少量的毒素给患者止痛治病。 所以,循着箭簇上的乌蛛草这条线索,指向性太过分散,并不是一个很好的追查方向。” 韩长生听了这话也是皱眉。 这事不好办啊! 他想了想,问道:“阿昭,可是你方才也说了,北帝拓跋宏交给凌或的那封当年用西疆文字所写的信笺,用的不过是最最寻常的北地草纸。 ——既然是此地最寻常不过的草纸,那么我们从信上着手,岂不是依旧没有抓手?” 谢昭笑着看他,引导他道:“再想。” 韩长生顿了顿,他呆若木鸡的看着她,一时之间有些转不过来这个弯儿。 谢昭失笑,叹了口气道: “谁说我们一定要从纸张上入手去查询了?除了纸张本身,文字其实才是最具独特魅力的,不是吗?” 凌或微微蹙眉,注视着她。 “你的意思莫不是从那信笺的行文制式上入手?” 谢昭缓缓点头,她若有所思道: “没错,西疆酆斓避世锁国,因此外界对他们了解不多。 其实,这是个很有意思的国家。那里与北朝邯庸一样,层级森严。 但是不一样的是,在酆斓只有高种姓氏之人才能习字入朝;而低种姓氏的人,生来便只能从事劳作生产或是做个目不识丁的武者,绝对不能从事官员、医者、学士等职业。” 凌或恍然大悟,瞬间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是说在西疆,识文弄墨的人本就十分有限,所以从行文方式入手查找,并不算大海捞针!” “不错。” 感谢宝子乔伊是小乔、书友121125140030684、书友20231020233356683的月票~ (本章完) 第224章 裂纹与生机 谢昭含笑颔首:“不仅如此,西疆酆斓皇朝的九大高种姓氏族,各自的行文方式和制式,都是有一些极其细微的区别的。” 韩长生瞠目结舌的看着她。 “这你也能分得出?” 谢昭坦率的摇头。 “不能,这些区别本就是微乎其微的,我自然也看不出。 不过,西疆酆斓高种姓人骄傲于整个西疆中只有他们才能学习文字的特权,也极其维护他们的这种特权。 因此,每个高种姓都沉迷于自制自己族内的行文方式,也只有本族内识文弄墨之人才能看出底细。” 韩长生唔了一声,喃喃道:“也是啊,我好像有点魔障了,怎么都开始‘魔化’你了?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谢昭扶额无奈的笑笑。 凌或突然道:“所以,我们若是想要查找当年给邯庸先帝拓跋宵写信之人的真实身份,除非去一趟西疆。” 谢昭点头。 “是这样。” 韩长生兴奋道:“西疆?听闻西疆与南朝北朝和中州,隔着一个巨大无人区沙漠的西疆,地处荒凉,却十分隐秘神奇!我们真的要去西疆啦?” 凌或却心中有些隐忧。 “传闻西疆酆斓人茹毛饮血,十分排外。他们善于制丹炼毒,最是让人防不胜防。且当地人面上都有刺青,我们的相貌一看便是外族人,要不还是我一个人——” 凌或私心里其实并不想带谢昭和韩长生赴险。 虽然谢昭智多近妖,这一路多亏有她随行,一直都是事半功倍。 但是,谢昭近两个月来身体虚弱的有些古怪。 若是西行至西疆酆斓,中间还要途径一片莫大的荒无人烟的无人区。 沙漠上的气候昼夜温差极大,且风暴下风险万分。若是谢昭旧病复发,只怕他们在沙漠中无医无药,求救无门。 韩长生本来还因可以去西疆心中雀跃,听了凌或这话,一时之间也有些迟疑。 毕竟,谢昭上一次发病时的凶险历历在目,实在是吓到他们了。 于是,他试探道:“要不.我陪阿昭先在南朝天宸和西疆大漠的外围边缘地带等你们的消息,让薄熄副使陪你一起去西疆? ——你是圣王玄境,她是大乘天境,你们两个同行,我们也好放心。” 谁知谢昭却摇着头失笑道: “行了,都收拾收拾罢,我们一起走。” 凌或皱眉,还是想要阻止她。 “我和薄熄一起,没事的。” 谢昭还是摇头。 “西疆酆斓民风诡谲,讲究和说法很多,只你们两人过去,我不放心。 而且我是我们中唯一识得西疆文字的人,我若不去,你们如何判断自己在那边查到的信息是真是假?” 这话倒是让人无从反驳。 她见凌或和韩长生眉头皱的几乎能夹死苍蝇了,便无奈的淡笑,保证道: “我这些日子在九薇公主府调养得当,绝对不会拖后腿的,你们放八百个心。” 韩长生为难道:“可是.” 谢昭一扬手轻笑着打断他道: “没有可是,快回去收拾东西,我们明日就启程。” 她起身从容推开房门,与院中的薄熄对视了一瞬。 很显然,薄熄人虽在院外,然而他们方才说话时并未压低声音,因此她也听了个一清二楚。 薄熄言简意赅,没有任何废话的道: “我回去收拾东西。” 谢昭含笑点头。 “嗯,辛苦你随我们赴险。” 薄熄果断道:“没什么辛苦的,圣使既交代我跟着谢姑娘三年,那么谢姑娘在何处,我便在何处——天涯海角,死生不论。” 谢昭轻轻叹了口气。 她无言的看着女子离开后从容不怕的孤寂背影。 韩长生在房内好奇道:“不是,阿昭,这不是你自己的房间吗?你既要收拾东西,为何还要出门?” 谢昭站在门外,回头笑笑。 “我倒先不忙收拾,总要和主人家提前告辞,才算礼貌。” 凌或皱眉看着她。 “你要去找‘孤狼剑仙’?” 谢昭淡笑道:“是,他好心收容我们多日,如今我们既要离开,于情于理,总要与他说一声的。” 凌或沉默片刻后起身。 “你说的对,我陪你同去。” 他还是不放心让谢昭单独面对“孤狼剑仙”宇文信。 谢昭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失笑着摇头。 “不必了,我自己去罢。” 她对上凌或疑惑的目光,玩笑道: “毕竟,凌少侠玉树临风风姿俊朗,还有拐带宇文郡主的嫌疑在身。 只怕‘孤狼剑仙’看到你,又要气不顺的找茬了。” 凌或一时语塞,无奈的抬起清隽的眉眼看着她。 韩长生倒是一幅看热闹不怕事大的样子,他哈哈大笑道: “你别说,还真是!凌或啊,你快回自己的房间收拾东西罢。 要不万一‘孤狼剑仙’一时想通了,决定将你扣下做宇文部的上门女婿,你说你从是不从?” 凌或皱眉,淡淡评价: “你们真无聊。” 谢昭粲然一笑,转身朝着公主府南苑的外书房去了。 一路上遇到的宇文部侍卫,大多沉默着躬身行礼,对她“溜达鸡”似的在府中乱窜视若不见。 显然早就得到主公的指示,不必搭理她。 片刻后,谢昭轻轻敲了敲宇文信敞开的书房门,对上“孤狼剑仙”闻声抬首的犀利视线。 “那个,宇文兄.近日多有打扰,谢过你的盛情款待。” 宇文信闻弦知雅意,当即皱眉:“你要走?” 谢昭含笑点头。 “山水有相逢,我们也是时候该离开了。” 宇文信不动声色的与她对视了一瞬,片刻后,语气不咸不淡道: “走了也好。” 他静静看了谢昭一眼,又道:“‘千岁剑仙’,留心你的命。毕竟你的命贵,若有损碍,牵连了谁都不太好。” 谢昭闻言叹道:“这话听起来怪不好听的,不过,在下就当这是‘孤狼剑仙’的临别关心了。” 她最后一次双手交叉微微欠身一礼,旋即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去,只留下一个不沾清风云雨的背影。 宇文信默默望着那道纤长的身影消失不见,片刻后,语气不明的对隐秘在暗处的剑奴阿沅道: “速速传讯去阿尔若草原,告诉大亲王做好备战准备。” 剑奴阿沅微顿,抬起头来看向自己的主公。 “主公.这是?” 他知道谢昭的身份,但也奉主公之命死守秘密。 宇文信淡淡一笑,缓缓道: “还没看明白吗?天宸皇朝的擎天之柱,如今已经有了一线‘裂纹’。” 宇文信看着阿沅微微迷茫的眼神,心情颇好的解释道: “如今,天下三大祗仙玄境绝顶高手之间三足鼎立的微妙平衡,已经发生倾斜——这个先机别人不知,本世子却已然知晓。 三位祗仙玄境绝世高手,南朝天宸等同已失一臂,唯剩‘神台祭司’南墟一人可堪支撑,但南墟大祭司为人清冷孤高,亦鲜少插足庙堂之事。” 剑奴阿沅恍然。 “主公,也就是说若是日后‘千岁剑仙’因痼疾旧伤沉寂江湖,不再参合南北国事,我们邯雍皇朝便不会再被南朝天宸死死压制!” 宇文信眼底利芒一闪而逝。 “没错,这是曾经固若金汤的南朝一道隐藏的裂纹,但却也是我北朝的机遇!” 阿沅迟疑。 “可是.‘千岁剑仙’真的不会回去吗?” 宇文信淡淡道:“她若只是一个武功尽失、羸弱难支的废人,那么她回不回去,又有何妨?” 阿沅若有所思的看着自家主公。 “阿沅明白了,这就是主公发现了‘千岁剑仙’的行踪和身份,却没有‘趁她病要她命’,甚至还以礼相待的原因 因为一个内力尽失、身负重伤的‘千岁剑仙’,根本算不得什么剑仙,也不足为虑。” “你明白个屁。” 宇文信毫不客气的淡然一笑。 嗯? 阿沅被自家主公这么一句整不会了,难道他猜的不对? 不是因为“千岁剑仙”已经今非昔比,早就大不如前,所以主公才对她无所畏惧也不再忌惮? 宇文信自嘲般摇了摇头。 “符景词,还轮不到你去同情。” 阿沅神色一凛,连忙告罪: “是,是奴造次了。” 他突然想起,自家主公对于这位曾经声名赫赫的“天下第一剑”,有多咬牙切齿的忌惮,就有多英雄相惜的敬意。 他不过是一介身份卑微低下的剑奴,即便“千岁剑仙”零落成泥碾作尘,也万万轮不到他来点评。 宇文信淡淡道:“在等什么?还不去寻夜枭传话?” 阿沅踟蹰道:“主公,这话奴要说到什么程度?” 宇文信:“不必说太多,只需告诉大亲王,加紧对部落勇士的操练,但动作不要太大,也不要引起皇庭和其他部落的主意。至于其他.” 他略一沉吟,还是道:“什么都不必说。” 毕竟他答应过她,替她保守身份的秘密。 宇文信摇头失笑,心想:就当是他兔死狐悲,难得善心大发罢。 英雄末路,神台坍塌,往往最让人同悲断肠。 不过,他宇文信绝不会有那么一天。 第225章 惜别 广陵城城郊的官道上,宇文佳孤身一人,甚至连贴身女奴阿若都没有带。 她只牵着自己那匹心爱的宝马,眼底微红,不错眼珠似的看着凌或。 凌或被她盯得满身不自在,他轻轻咳了一声,语含抱歉道: “郡主,之前曾约定广陵演武节结束,我们便与您同行去阿尔若草原继续游历。奈何.突发了一些状况,有件急事不得不办,只能暂时失约于您。” 宇文佳虽然心中万般不舍,但是却没有理由强留凌或,更不忍心勉强他。 她在心底几次组织语言,再开口时又是那个爽朗不羁落落大方的宇文部郡主。 “凌少侠不必觉得抱歉,我们是朋友了不是吗?” 凌或正色的点头。 “是,我们自然已是朋友。” 宇文佳也轻轻的点了点头,然后,那张微微布着一些红血丝的红润脸颊努力牵起一份大大的笑。 她认真的说:“这就够了,是朋友,就不必道歉。” 凌或心中虽对宇文佳并无特殊情谊,但是此时见她如此黯然神伤强作欢笑,也怪不落忍。 他这人性情敦厚温润惯了,见不得因为自己的原因连带旁人。 但是情之一字,本就勉强不得。 更何况凌或如今大仇在身,确实也无意牵绊儿女私情,更不能继续连累宇文佳。 他微一沉默,当断则断,单臂于胸前微微躬身行了一个中原地带同辈之间的同礼。 “宇文姑娘,凌某与友人北地周转月余,期间多得姑娘相助维护。 今日一别,不知再见何日,但若日后姑娘有所差遣,凌某力所能及绝不推辞。” 宇文佳先是一怔,旋即眼底光芒大盛! 这一次,凌或没有中规中矩、敬而远之的称呼她为“郡主”,而是称呼她为“宇文姑娘”! 这说明,他不再只将她当做宇文部的郡主那般客气周到,而是真的拿她当做朋友。 至于其他的.日子还长着呢。 宇文佳含泪带笑,重重的一点头。 “嗯!” 她笑着试探:“旁的差遣佳儿不敢提及,不过凌大哥你还没有教我刀法呢,若你日后有遐,还请再来阿尔若草原一叙! 下次下次佳儿定然带你好好游赏草原风光,也顺带向你请教武道之技。” 她十分聪慧的也换了个称呼,用“凌大哥”替代了“凌少侠”,借此无声地拉进了二人的距离。 不过,凌或并没听出来这其中一字之差的门道。 他轻轻颔首,应承道:“一言为定。” 荒草连绵,北风萧瑟,分别在即。 凌或有自己必须做的事,而她也有自己的责任。 即便再是不舍,也终是到了该各行两端的时候。 宇文佳颊边的笑意慢慢收敛,她双手交叉在胸前,正色一礼道: “江湖路远,望君保重。” * 几百米外几经拐角后的官道边的一座凉亭中,三匹马儿被拴在凉亭外道边的廊柱上悠哉悠哉的吃草。 不过,这个月份里,北地的草木早已枯黄萎靡。 好在,这三匹宇文部的骏马十分吃苦耐劳,苦中作乐的作风优良,半点也不嫌弃。 没错凉亭外拴着的三匹、再加上凌或手里牵着的那匹,这四匹品相耐力兼优的骏马,都是从宇文部“化缘”得来的。 本着雁过留痕、顺手牵羊、贼不走空的“优良美德”,谢昭舔着脸临走时还没忘记从“孤狼剑仙”手里讨了几匹一日千里的良骏。 毕竟此去西疆酆斓路途遥远,她还特意指名道姓、毫不客气的点名想要那种可以在沙漠中行走、耐力最好的宽掌健马。 宇文信倒是没拒绝她,只不过看着她的眼神怪怪的,颇有一种“不至于吧你怎么都混成这样了连匹马都好意思张一回嘴”的愕然。 谢昭摸了摸鼻子,全当没看到“孤狼剑仙”那颇有深意和笑意的视线。 她还敢在心里腹诽,心想道:这有啥的?宇文信真是大惊小怪! 想当初她途径中州东临城时,那可是连几件衣裳和令牌都要从“劈月刀仙”漆雕拓野手里讨要的。 不过“劈月刀仙”漆雕拓野当时倒是半点也没有意外的表情,或许是足够了解,所以似乎谢昭做什么都不奇怪。 ——因为她这人本就是个从不按照常理出牌,甚至还是每每一力降十会、用暴力破局的鬼才。 此时,官道旁的地上,草叶枯黄且很少,三匹马儿你来我往抢得高兴,吃得倒也欢快的很。 瞧得出“孤狼剑仙”确实没有糊弄谢昭,这几匹的的确确是难得耐造的健马,想来即便走在昼夜温差极大的西疆大漠里,也不是什么问题。 搞不好啊,到了沙漠里还真比他们四个还能活! 凉亭中,韩长生正在暗自运转内力抵挡呼啸而过的北风,嘴里还在不老实的恨恨吐槽: “他娘的,到底是哪个‘大聪明’想出来的辙?居然在官道边上修了这么一座四处漏风、只有顶棚的凉亭? ——这可是北地啊!一年四季恨不得有两个季节都在下雪刮风的北地! 整这么一个中看不中用的兜风凉亭出来,也不知是要作甚!” 谢昭几乎将自己的大半张脸,都埋入了大氅的氅帽中。 氅帽垂下的部分,又将她的额头和颅顶包裹的分外严实。 她就像一只严丝合缝的蚌壳,除了一双闭合起来只看得到睫毛的眉眼外,什么也没漏出来。 谢昭也是有趣,她垂着头鸦雀无声的坐在凉亭中与地面固定在一起的石凳上,像个入了定的老僧,那叫一整个的不动如山! 韩长生冷得跺脚,抖落鞋面上不过一会儿功夫就覆盖了一层的雪花。 薄熄则是悄无声息的站在凉亭外。 她乃大乘天境,虽然武道之境上不如凌或这个圣王玄境内力深厚,但是早也已经不惧寒暑了。 因此,她穿的单薄得很,不像韩长生和谢昭那般裹着厚厚的大氅。 其实今日本是北朝邯雍境内难得的好天气了,并未下雪。 但是奈何这个季节的北地,北风吹得实在张狂。 狂躁的西北风将凉亭棚顶和道边的积雪吹得纷纷扬扬,不消片刻,便将路边旅人带累的一声薄雪。 感谢宝子rainbown的月票~ 第226章 冬雪凉亭 薄熄身上倒是没有什么落雪痕迹,路上的雪花被吹向她周围,便会被她体内自动流转的内力震开。 这种“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洒脱豪爽,着实让韩长生实名羡慕了! 他暗戳戳在心里哀叹:听说大乘人境以后便可不畏严寒酷暑! 天啊!这也太幸福了罢? 本少侠如今才是观宇玄境,还是被凌或连拖带拽强拉着升上来的,距离大乘人境可还有两个小境界呢! 这这这.这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 什么时候才能扬眉吐气嗷! 不行不行,他不能再跟阿昭这么咸鱼下去了! 他得站起来! 韩长生一脸羡慕的悄咪咪看着薄熄挺拔而立的背影,心里握拳:等本少侠突破大乘人境,冬天穿纱袍,夏天穿大氅! 届时主打的就是一个鹤立鸡群,羡煞旁人! 他小声嘟囔道:“凌或这小子,怎么这么久还没过来?该不会真要留在邯雍做宇文部的上门女婿了罢?” 韩长生叭叭了半天,却没得到一丁点回应。 薄熄不理人也就算了,这位壶卢圣坛的副使平日里也没几句话,更是从不会主动与谢昭之外的人对话。 不过,谢昭怎么也不给他个反应? 韩长生当即不爽的回身,看向身后凉亭正中端端正正缩在大氅里的同伴。 “喂!我在跟你说话呢阿昭!你怎么不搭理我啊?” 大氅上同样被一层薄雪盖了满身的谢昭微微一动,一些零丁的雪花便从她身上簌簌而落。 谢女侠连头都没抬,不过闷闷的声音,却从氅帽低下传了出来: “.韩少侠,您老就省点力气罢,说话也是很耗费体力的。” 韩长生“啧”了一声,当即伸手一指,批评她道: “说话能耗费什么体力?明明是你弱唧唧的不像个江湖侠士。” 韩长生说着说着,突然有种扬眉吐气的离谱感。 ——遥想几个月前,他是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也能轮到他来说教谢昭的。 过去他被谢昭每每毒舌挤兑,还偏生说不过她,没想到他韩长生终于也有翻身的时候! 这可不能怪他公报私仇哦,谁让谢昭现在太让人操心了呢? 谢昭似是略带不满的轻轻哼了一声。 她紧了紧大氅领口,防止脖颈灌进北风。 然后语气带笑,低声道:“我这叫一鼓作气、养精蓄锐、以逸待劳。你且学着点罢,少年。” 谢昭穿着的那身大氅其实非常厚重。 但是她的身形太过消瘦,加上她身高又极高,以至于看起来显得格外单薄,哪怕穿了这么多衣物,也丝毫不显臃肿。 韩长生看着看着,眉头不自觉就皱了起来。 他道:“喂喂喂,那石墩子冷得像冰!你这么怕冷,干嘛还要坐着? 你像我这样站起来跺跺脚,可比你那番‘一动不动是王八’的蠢样子要暖和多了!” 谢昭轻嗤一声,含笑婉拒。 “算了罢,不论是站是坐、是行是立,都是一样的冷。 我还不如老老实实在这儿待会儿,你甭管我了,我眯一会儿。” 既然左右都是一个冷字,她乖乖坐着好歹也能多保存一点体力不是? 谁知韩长生却不依。 他眉头皱的紧紧的,行动力十足的上前就想要拉她起来。 “阿昭,你听我的准没错!这石凳子又冷又硬,当心将寒气过进你的身体! 看看这给你懒的,你是没有骨头吗?快起来快起来!” 谢昭无奈。 她被韩长生念叨的耳朵都烦了,只好顺着他拖拽的力度起身,气急而笑道: “我可真是‘谢谢’你了,韩少侠。” 韩长生哼了一声,高高扬起下巴,道: “那是自然,若没有我和凌或,你这病歪歪的小惹事精,早八百年就被人打死了去。” 这倒是真的 谢昭失笑摇头。 若是没有凌或和韩长生,靖安三年那个大雪罕至的正月里,她即便没在兰陵城外的神仙岭下凉透成一具遗骸,也会被步步紧逼、紧追其后的不夜城骁骑尉抓捕复命,哪还会有今时今日天地遨游的“大自在”? 谢昭的视线,不经意间落在凉亭外她的那匹马儿马背上挂着的、被密密的草绳重新缠绕掩盖剑身的长剑。 然而下一刻,她的眉峰微蹙,双眼仿佛被什么蛰到了一般猝然又转开了。 韩长生注意到了她的异样。 他的目光紧随着她的,也怔怔落在那匹马背上的包袱和包袱下那个被隐藏了真身的“黄金台”上。 半晌后他略顿了顿,小心翼翼道: “那个啥你说为了我和凌或的安全着想,所以你的身份不便透漏给我们,这个我们能理解,也承你的情。但是.那个呢?方便说说吗?” 谢昭偏过头去,漫不经心的重新将氅帽压低遮住眉眼,然后顾左右而言他。 “那个?那个是哪个?我说韩长生啊,你一天天的能不能不要那么八卦。” 她含笑瞥了他一眼,挤兑他道: “你若总是这般不务正业,小心七老八十了都入不了神台宫门下。” 韩长生一脸不爽道:“嘿?你怎么还看不起人呢?瞧好吧你! 本少侠早晚挤开平阳长公主府秋日宴出现的那个小孩儿,成为‘神台祭司’座下头一号爱徒!” 他口中提及的“平阳长公主府秋日宴出现的那个小孩儿”,指得自然就是神台宫那位已有实暂无名、即将转正的未来少司橙徽神官了。 谢昭失笑颔首,也不同他犟,只笑意晏晏道: “那感情好,日后可还要拜托韩少侠多多关照了。” 韩长生嘿嘿一笑。 “放心罢!好兄弟讲义气,我若发达了,又岂会忘了你和领凌或!” 他冷得搓了搓手,催促道: “行了行了,咱们这般干等着也无趣嘛,闲着也是闲着,你就说说呗。” 好家伙,他这是又将话题回来了。 谢昭无奈,看着韩长生这一幅与她白日详谈、非要聊出点什么不可的架势,颇有些头痛。 她叹了口气道:“你到底想让我说什么啊?” 韩长生笑得真挚又乖觉,还十分狗腿的像只大飞蛾似得张开大氅,站在上风口替她挡着风。 “就聊一聊,你和‘黄金台’路伤雀是怎么认识的呗?” 他对上谢昭欲言又止的视线,连忙补充道:“——我保证,真的不探究你的身份! 阿昭这么聪明,你自己想想嘛,你都能手握这柄无双名剑了,我们但凡不是傻子,就知道你与路伤雀肯定是认识的嘛! ——既然如此,你们是怎么认识的,这总不算秘密了罢?” 正在这时,一个极轻的脚步透过被刮得乱飞的浮雪走向凉亭。 凌或站在凉亭外,微微皱眉道: “你们在说什么?” 第227章 聊一丢丢 韩长生一脸惊喜的喜滋滋看向凌或:“呦呵!你可终于舍得回来啦?” 凌或颇为无语的看着他。 “说人话。” 韩长生道:“嘿嘿,你回来的可真是巧,阿昭正答应要跟我们聊聊‘黄金台’和路伤雀呢!” 谢昭:“.” 她是答应了吗? 谢昭一脸无可奈何,且哔了狗的烦躁! 她分明是被赶鸭子上架,强买强卖了好不好! 凌或一怔,下意识看向谢昭。 谢昭二指并立,隔空遥遥一指韩长生,挑眉认栽道: “事先说好了,我最多只说这一部分。而且,也只挑自己想说的部分说,你可别再得寸进尺。” 韩长生点头如倒算,乖得很。 他保证道:“我发誓,绝不得寸进尺!咱们就聊那么一丢丢!” 他说着,还伸出右手来,用拇指和食指在眼前比了一个狭小的距离。 “——呐,就这么一小丢丢!这总不过分吧?再多的我绝不多问。” 谢昭用手背拱了拱颅顶的氅帽,露出一双如同一泓清水潺潺般的眉目,然后无奈的含糊了一句。 “.行吧。” 正在此时,先前一直站在凉亭外台阶下的薄熄,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也进了凉亭之中,就这般安静如鸡的站在两步开外,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谢昭瞠目结舌的看向薄熄。 她的薄唇开了又合,半晌才神情复杂的吐出了一句: “不是.薄熄,你在壶卢圣坛避世多年,难道也对这些八卦蜚语感兴趣?” 薄熄淡淡道: “我既修‘有情道’,本该多听多看这世间事。” 谢昭一脸纠结。 薄熄顶着一样一张无欲无求的表情说出这么一番话,实在让人觉得很违和! 谁知她还不咸不淡的又补充了一句。 “更何况,半步虚空天境的高手‘黄金台’路伤雀的故事,听听蛮好。” 谢昭舌根发苦,她觑了她一眼,不耻下问: “哪里蛮好?” 薄熄蹙眉不解。 “从一介剑奴出身,成为‘千岁剑仙’的剑侍,后来‘河图剑术’大成在江湖上拥有一席之地,这难道还不够好吗?” 韩长生煞有介事的连连点头。 “可不!这简直太励志了有没有!” 凌或微微皱眉,无声看了他一眼。 谁知道韩长生却是个一向没有眼力见的,他半点没接收到凌或的“讯号”,还在那边啧啧有声的侃侃而谈: “哎,虽说‘黄金台’路伤雀和阿昭你有私人仇怨,还曾经伤过你,但是阿昭你讲故事时可不能带着个人情绪言辞偏颇哦!” 他之前听凌或说过,当时凌或救下谢昭替她疗伤时,曾发现她身上那处外伤最严重的贯穿伤,看剑意正是出自“黄金台”。 好家伙,没想到哇! 他家阿昭人不大,惹事儿的本事那绝对是惊天地泣鬼神的! 连“黄金台”路伤雀都能被她惹得怒而拔剑,逃跑时居然还拐带了人家半步虚空天境高手的本命佩剑! 谢昭几乎要被韩长生气笑了。 她凉凉的看了他一眼,不耐烦的道: “别墨迹了,要问就快问,这么冷的天,不去赶路却在这里吹风你是有什么毛病。” 这倒是,这天是真的冷。 韩长生也怕把谢昭这个病秧子冻出个好歹,于是也不再落井下石开玩笑了,眼睛兴奋的亮晶晶的步入正题道: “就从你和路伤雀路大人是怎么认识的开始说起吧。” 凌或和薄熄,也猝然转头看向谢昭。 谢昭微一沉默,似乎是在整理思绪回忆什么。 片刻后,她轻轻叹了口气,抬头看向远处官道尽头的无边黑土和一地苍白的积雪,缓缓开口道: “认识路伤雀时,我的年纪还很小。” 韩长生蹙眉追问:“很小,有多小?” 谢昭目光微微有些放空。 下一刻,她失笑回答:“有多小?那时的我啊,刚能握稳木剑吧。” 韩长生恍然。 “那也就六七岁啊。” 六七岁? 非也。 七岁上下的年龄,本是寻常孩子开始习武握剑的最佳年龄。 谢昭在心中喟叹:不过那时刚刚会握剑的她,其实不过只有三岁稚龄。 她从来都不是那种有命,能做个寻常快乐孩子的人。所以她握剑之时,也远比其他同龄孩子要早得多。 不过,谢昭却没有反驳纠正韩长生的话。 她也没法将话说得太过清楚明白,否则只怕会被他们发现端倪。 于是就这么得过且过、知错且错的含糊道:“差不多吧。” 三岁和六七岁都算是垂髫之龄,她这也不算说谎吧? 凌或蹙眉问:“所以,你还真的有一门远亲,是浔阳谢家的管事?” 否则,她又怎会有机会认识还在微末之时的路伤雀? 凌或记得先前在昭歌城中李肃河的府里,他曾经质问过谢昭为何会身负名剑“黄金台”。 当时她含糊其辞,只说自己在浔阳谢氏有一门远方表叔是在谢家做管事的。 他昔日只当她是胡说八道,难道居然还是真的不成? 谢昭垂眼并未直接回答,只是道: “总之,我与路伤雀呢,确实算是在浔阳认识的。” 她淡淡道:“那时候我虽然已经开始习剑了,但是太过年幼,也没什么内力根基,因此与路伤雀每每对招,十有八九都是我输。” 韩长生毫不客气的哈哈一笑,大声嘲笑道: “不是,阿昭啊,你那时候若是不输,那才是有鬼了罢? 且不说路伤雀的武道天赋是天下皆知的上乘,比你这个小小金遥境菜鸟不知道要高出了多少! ——咱们单单就说你们的年龄差距吧,那就堪如鸿沟海阔啊!” 他摸着下巴疑惑道:“这般算来,阿昭六七岁刚能握剑的时候,路伤雀岂不是已经十四五岁了? 十五岁的路伤雀,那可都已是大乘人境的高手了,怎会跟你一个奶娃娃动手的? 看来你那位远房表叔在谢家很是受主人的宠嘛,居然还有这么大的面子!” 谢昭微微沉默。 其实,三岁时她握剑时,路伤雀是十一岁。 不过确实,十一岁的他,早已经是观宇玄境了。 即便是如今同样观宇玄境的二十岁的韩长生,也不是当时年仅十一岁观宇玄境的路伤雀的对手。 富贵窝里长大的韩少侠,人生中吃过的最大的苦楚,不过就是初入江湖时丢了银子身无分文的拮据罢了。 韩长生的剑意,远远没有路伤雀剑意中那股孤注一掷、悍不畏死的勇气。 武道之中,两相对决,怕死之人,便会先死——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谢昭轻轻叹气,颇为头疼道: “到底是我说,还是你说?” 韩长生“啊”了一声,顶着对面三人复杂的目光,嘿嘿一笑道: “你说,你说,我不打断你了好吧?” 感谢宝子但愿君心似我心、九天云霄的月票~ 第228章 旧人与故事 谢昭唇角牵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她垂眸凝思一刻,从自己纷乱的记忆中,挑拣着一些能说的片段,将她与路伤雀过往中,最为温馨的那一段娓娓道来。 “我那时刚刚习武,自然不是路伤雀的对手。 不过,他那时却很有做‘哥哥’的样子。十次比试中,总是故意放水让我赢上一次。 所以我方才才说,十有八九都是我输。再到后来.” 后来三年之后,她再不需路伤雀相让。 他们二人全力比斗下,已经互有输赢了。 胜负大约在三七开——她三,路伤雀七,依旧是路伤雀的赢面大。 不过,“千岁剑仙”符景词,本就天生拥有足以武动重剑神兵的神力,更是千百年来南朝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 三年时间在浔阳谢氏“河图剑术”、神台宫至高无上的大小梵音术和观星术的浇灌洗礼下,她的境界自然一日千里,更有“一力降十会”的蛮力加持。 三岁时符景词初入武道门槛在灵觉境,五岁便已入了金遥人境,六岁时居然已在金遥玄境了。 当时她的授业恩师凤止大祭司就敢断言,若是继续以这个速度修行下去,成年之后的神台宫神女,必将成为天下屈指可数的绝世高手。 ——甚至神女突破祗仙人境的年龄,会更幼于她的师兄少司南墟。 所以,哪怕六岁的符景词武道境界和内力,远远都不如当时已经十四岁在观宇天境一年的路伤雀。但是她出招之下,千变万化皆含天机,再也不是那个少年费心去放水,才能艰难赢过一次的三岁倔强奶娃娃了。 再到后来,符景词也确实如其师凤止大祭司昔年所料,不负南朝天宸皇室和神台宫所望。 她七岁入观宇境,九岁大乘境,十一岁入圣王境,十二岁踏进半步虚空,十三岁再虚空,十四岁时便已步入祗仙境,还让大喜过望的南朝天宸先帝威帝,为了她将年号从“威和十三年”改为了“昭华元年”。 这般日夜苦修、飞天遁地般的破境速度,令天下四境皆为这位陡然崛起的南朝天骄侧目。 而其实,早在符景词九岁那年进入大乘境开始,同样在大乘境的十七岁的路伤雀,便已经再也敌不过她的一剑之威。 自此,他们主从二人之间,再也没有真正拼尽全力的对招喂剑过了。 因为那时的符景词觉得,若是再跟小鸟儿打架,便是她在欺负人了。 于是更多的时候,她开始跟自己“玩”,跟天地“玩”,却唯独鲜少再去跟人“玩”了。 她已经意识到,自己一合之力何等骇人。 所以若非必要,她便再不用剑锋对着旁人。 而那柄追随她多年、后被她更名为“山河日月剑”的原“大宸明皇剑”,也鲜少遭逢敌手再次出鞘。 九岁以后的符景词,开始学习自己的左手和右手互相对招。 也开始和天地四境中最残酷、最极端的烈风、暴雪、海浪对招。 也正因此,她不同于寻常剑道之人惯用一只手。 相反,她的双手剑都使得极溜。 她的剑意诡谲多变,劈风肃雪、如瀚海南测。 剑起剑落,瞬息万变,令人防不胜防,难以猜到她的下一个剑招会从哪个方位袭来。 不论是左手剑,还是右手剑,她也都十分拿得出手。 而路伤雀自那年开始,也再不曾出剑面向符景词。 他心知肚明,即便他再怎么奋力一击、拼尽全力,也堪不破公主殿下周身密不透风的霸道剑气。 尤其是符景词十二岁以后,以“河图剑术”为根基,将大小梵音术与剑道融汇贯通,练成了普天之下独一份的“山河日月剑法”,成为当之无愧的宗师级天才。 从那以后,路伤雀再也看不透符景词的剑意。 虽然他名义上始终是她的剑侍,是她的护卫,是她的第二条命。 可是符景词却从未真正让路伤雀赴险,哪怕一次。 她只有一个弟弟,却没有哥哥,她也是真心当路伤雀和南墟是兄长的,愿意永远仗剑“山河日月”,挡在他们身前。 只是最后. 那个多年来被她视作家人、并将自己的后背全心依赖交付的那人,却在最后握着当年那柄她特意去昭歌皇宫不夜城万宝阁百器楼中替他求来的名剑“黄金台”,一剑自后对她穿胸而过,也刺穿了她那日苦苦支撑的最后一寸对身边人的信任。 那一日,在继少年天子符景言的下毒围剿,剑侍路伤雀的背后一剑后,符景词下意识还击回手一掌重伤路伤雀。 然后她在“悲花伤月”和大量失血的作用下彻底脱力,带着那贯穿“黄金台”的残躯,神志不清的坠落于神仙岭下。 ——甚至就连掌中那柄被她视若生命的本命佩剑“山河日月”,都再握不住,遗失在了坠崖途中。 再到后来,她得天之幸被人救起后。 那些日子昏昏沉沉,在那碎骨断脉的痛苦折磨下时昏时醒时,她也曾在偶尔清醒时复盘,然后猛然惊觉到,那喋血的一夜惊变里,就连她的师兄南墟大祭司兴许也在冷眼旁观这一切的发生。 她是真的有那么一刻,有种干脆一了百了的哀默心死。 她那时也曾真的认真想过:别强撑了…… ……或许她曾经在乎的人,本就根本无一人希望她能活下去。 既然如此,这样痛苦的强撑又有什么意义呢? 还不如早死早超生。 她苦中作乐的想:她这短短的一辈子,遥想起来好像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兴许下辈子也能投个好胎? 若是可以选择,她再不入皇室,也不入勋贵之家。 就做个江湖中小门小派的小小弟子便极好,心中有正义、也有自己的坚持,平凡而中庸,还没那么多的身不得已。 不过她的“美梦”还来不及实现,两个少年人的声音便会经常灌入昏迷中的她的耳朵里。 一个声音总是忧心忡忡的在她耳边念叨着: “喂喂喂,小姑奶奶,你可不能死啊!我们废了多大的劲儿,才将你的小命救回来的。 这可是本少侠初出茅庐第一次行侠仗义,你要是熬不过来,我得多难过啊!” 另一个稍微沉稳些的少年声音则是道: “你先看着她,要注意她额上降温的软帕勤更换,还要被子一定要盖的严实一些。 她外伤太多失血很多,怕是会畏寒。我出去再想想办法,买些山参补药回来吊命。” 这便是好心救了她的人吧? 符景词迷迷糊糊中在心里苦笑…… 别再救她了,就到这里吧。 若是救活她,怕是反而要给他们带来麻烦。 临死之际,她实在不想再牵连无辜之人。 但是事情总是不能如她所愿,先前那个活泼一点的少年声音追着问另一个人: “可是凌或,我们已经没有钱了哎,为了救她你的盘缠都花光了,哪里还有银子买那么名贵的药材吊命?” 沉稳自持一些的少年,语气却十分冷静平和: “我身上还有一块我师父赠予我的玉佩,我这就去当了它先救急,日后再想办法赚银子赎回来就是了,总会有办法的。” “可是.那是你身上最后一个值钱的东西了罢?还是你师父送你的生辰贺礼。若是就这么当了,你以后回去还不被你师父打死?” “不会。” 那少年脚步声最终渐渐远去,想来是去当铺换钱了。 而先前那个活泼一些的少年,声音似乎也失落低沉了许多。 他低声喃喃,不住在符景词耳边念经: “小姑奶奶,你可一定要挺住啊.” 第229章 从今而后,她就是谢昭 也不知道怎么的,符景词自那日起,心里突然又生出了一股不强不弱的力量,就这么虚虚垮垮的将她一身残破骨血再次支撑了起来。 最后居然还真让她缓过了那口气,将那早已半只迈进阎王殿里的脚收了回来。 后来,符景词清醒的时间渐渐多了,坠崖后颅内的血块也渐渐消散,她终于看得清自己的两个“小恩人”究竟长什么样。 没想到他们居然那么年轻,跟她差不多的年纪。 又过去大半年后,她的腿骨和经脉在独门内功心法“迦逻心经”作用下,也终于勉强重塑完毕,她再次能起身行走了。 符景词能走能动后最优先做的两件事,一件事是从韩长生口中套话,得知了凌或先前去当掉他师父送他的玉佩时去的究竟是哪家当铺,然后暗中用自己身上一块没有标记的暖玉,将凌或的那块玉佩赎了回来。 另一件事,则是悄悄背着二人,独自摸回了神仙岭的崖底,想去寻找那柄被她意外遗失的本命佩剑。 可惜了,也许中间间隔太久,而她那一日坠崖后神志实在不是很清明,所以终究不见“山河日月”。 也不知如今它在何处,是否再觅良主。 还是仍在山中某处荒岩峭壁的夹缝里,任凭风吹雨打,等待宝剑蒙尘生锈的末路。 靖安三年的盛夏,凌或和韩长生望着少女那经过大半年的休养,反而得了“怪病”生出一脸愈发可怖青黑色“胎记”的脸庞,半点都不曾嫌弃。 “我是凌或。” “我叫韩长生。” 而当凌或和韩长生问她叫什么时,符景词微微沉默一瞬,抬起头来笑意盈盈道: “我姓‘谢’,单字一个‘昭’,你们叫我什么都行。” 日后这四境八方,天下变换,再也没有“千岁剑仙”符景词。 从今而后,她就是谢昭了。 他们又皱眉问道:“你多大了?怎么会跌落崖底,还受了那么重的伤?你的家人呢?” 谢昭笑答:“我十七岁了,走山路时遇到了强人,被他们所伤,慌不择路不小心掉下了山崖,至于我的家人.都不在了。” 其实,她说谎了。 凌或和韩长生捡到她时是靖安三年,那时她早已十八。 可是她多么希望,靖安三年正月初五那个本该是她十八岁生辰的日子,永远都不要来。 所以下意识的,她居然脱口而出将自己说小了一岁。 不过也无妨,这并不重要。 好在凌或和韩长生也并没有怀疑,只当捡到她那年她是十七岁,以至于他们至今仍然觉得谢昭才十八岁——其实,她与他们二人同岁。 时至如今的靖安四年,他们都已十九了。 韩长生是在靖安四年的十月及冠的,再过半个月的十一月末凌或便也要及冠了。 而再过两个月,转年过去的靖安五年正月初五,按理说谢昭也应该及冠的。 可惜了,他们并不知道,而她也再不想过生辰。 兴许是谢昭这一次实在沉默了太久,以至于尽管韩长生方才再三保证绝不插话打断她,此时也忍不住违背诺言开口追问道: “喂,阿昭,你想什么呢?你方才说,你刚刚握剑时与路伤雀对招十有八九都是你输,再到后来呢? 你怎么话才说了个开口,就又不说了,反而自己发起了呆?” 谢昭回过神来,猝然抬头对上了面前三人略带关切担心的眼光。 她失笑摇头,将自己的思绪从过去的回忆里抽离出来,不动声色道: “再到后来啊,路伤雀自然是回昭歌城了嘛!他是‘千岁剑仙’的剑侍,自是要跟随在‘千岁剑仙’身边了。 我也只是小时候,在浔阳谢氏远房表叔的请求下,才能有幸与他对上几天招儿。 路伤雀兴许只是客居在浔阳实在无聊,全当在哄小孩儿罢了。” 韩长生眼睛一亮,道: “这么说,他是跟随‘千岁剑仙’去的浔阳谢氏?那你可曾见过‘千岁剑仙’啊!” 他激动道:“如此说来你与‘千岁剑仙’的年龄相仿,她好像也只比你年长一岁,你难道没被你表叔送去给‘千岁剑仙’作几天伴吗?” “你在想什么?” 谢昭无奈扶额,半真半假道: “那次‘千岁剑仙’是正月回浔阳谢氏祖宅,奉孝淳皇后之命替娘娘这个外嫁女拜一拜祖先的。 她日理万机,哪里会久留?更何况我表叔只是浔阳谢家一处别院的小小管事,因为路伤雀幼年时曾是谢府奴仆出身,所以表叔在他小时候照顾过他几日,这才有几分薄面旧情与他搭上了话——至于‘千岁剑仙’,我表叔哪有那个机会遇到?” 韩长生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 “也对哦,而且千岁殿下肯定与寻常闺阁贵女不一样,她才不需要小丫鬟陪着逛园子捕蝴蝶呢。 所以,就算你表叔能与‘千岁剑仙’搭上话,她想来也用不上你这个小丫鬟的陪伴.” 近两年来十分喜欢没事逛逛园子看看风景,甚至在宇文信府中逛得宾至如归的谢昭,深刻感觉到自己好像被人内涵了。 她皮笑肉不笑的掀了掀唇角,露出了一枚尖锐的小虎牙,从压根底下咬牙切齿的挤出来一句话: “你他娘的才是陪玩的小丫鬟!” 韩长生“啧”了一声,他震惊的瞠目瞪视着谢昭道: “喂!阿昭,你这多少有点不识抬举了嗷!若是能给‘千岁剑仙’当小丫鬟,我可一百个乐意!” 谢昭当即“嘿”了一声。 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挑起眉梢挤兑他道: “哦?怎么的?南墟大祭司的大弟子,咱们韩少侠都不屑于当了?” 韩长生嘿嘿一笑,有些扭捏羞涩的道: “我这人吧,虽然根骨不凡十分优秀,但也并不是那么挑剔。 神台宫这两位,不拘哪位肯收我在身边,我都是愿意的。” 谢昭凉凉瞥了他一眼,要笑不笑的说: “那你人还怪好嘞。” 凌或先前安安静静,长风玉立的站在一边从始至终未曾插话,直到此时方才微微皱眉,张口就问出了一个格外犀利的问题。 他此时的声音带着隐怒,简直比十一月中旬北境的西北风还要冷上几分。 “谢昭,别再不知死活了!你当时的伤是我亲自处理的,分明下手之人并未留手。 ——剑伤疮口上残存的剑气凛然、杀意十足,路伤雀的那一剑,绝对是奔着要你的命去的! 既然你的远房表叔曾经在‘黄金台’路伤雀少时照料过他一二,他在你儿时也算与你有过几面之缘,那么又为何会对你狠下杀手?” 凉亭之中一时寂静无声。 突来一阵北风,蓦然将谢昭颅顶的氅帽掀飞,露出她那张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的上等清绝之貌。 片刻后,谢昭忽而转身,朝着凉亭外廊柱下拴着的马儿走去,只留下一句话。 “赶路吧,那是下一个问题了。” 她方才只答应过,会告诉他们她与路伤雀是怎么认识的。 至于其他 他们本就不该知道那么多。 第230章 人生艰难,谢昭叹气 虽然谢昭十分强势的将他们“和和乐乐”的“茶话会”戛然终止,又突兀的将他们拽上了路,但是这倒也没什么毛病。 首先,谢昭先前确实只答应了韩长生,可以聊聊她和路伤雀是怎么认识的,她也确实说到做到,说了初遇路伤雀的童年过往。 而韩长生也的确答应了今日就聊这一丢丢的话题,多了的他绝不再问。 不过嘛. 韩长生策马赶路途中,苟苟祟祟的歪头打量了一下凌或不甚好看的脸色。 很显然.他们家凌少侠对于阿昭每次强行终止话题,半遮半掩有所隐瞒的行为还是十分不爽的。 一方面,凌或其实是十分尊重朋友之间的适当距离感的,也认同且尊重朋友保留个人的秘密。 但是另一方面,谢昭对于路伤雀为何对她痛下杀手的隐瞒,兴许将来还会继续危及她的生死安危。 凌或一无所知之下,除了尽量确保谢昭远离路伤雀外,便再不知该如何替朋友规避可能发生的危险。 韩长生在心里叹气。 所以啊,这也不能怪一向好脾气的凌或会黑脸了——那自然是因为谢昭实在太过不拿自己的小命儿当回事。 好端端的,这不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吗? 韩长生骑在马上还在心里腹诽:这下好了,凌或这是单方面向谢昭开启了冷战模式啊? 不过,他根本来不及忧心他那两个朋友之间的冷战,当天晚上的天色就暗淡了下来。而他们一行四人才刚寻到驿站歇脚,破冰的机会就送到眼前来了! 要么怎么说邯雍的天气实在是要命呢? 这不,谢昭刚一下马,人还未落地将脚踩稳当,身形就是一晃。 好在,跟她前后脚勒马落地的薄熄眼疾手快,一把便在她身后托了一把,她这才没摔了。 不过,谢昭稳住了身子瞬间便又跟没事儿人似的,还颇有些画蛇添足的心虚道: “哎,没事没事,不用扶我。太久没骑这么久的马,腿都麻了。我这.多少有点丢人了。” 她语气自然,但听她话里话外的语气,那是半点破绽都没漏。 但是薄熄离她实在太近了,当即发现她的脸色有些不对。 于是耿直问:“你怎么了?怎么脸色那么差?” 谢昭将马儿一丝不苟的系在驿站院中的马鹏里,头不抬眼不睁的,只管毫不在意的笑笑。 “真的只是腿麻了,脸色很差吗?那可能是风太大了,我娇气嘛。” 更后一步下马的韩长生,这会儿也发现不对,他凑上来皱眉道: “你娇气个屁!喂,你到底哪里不对劲儿,最好老老实实的交代。 要不明日若是再以今日的速度纵马一天,我们便快到北朝邯雍边境了。 那一代荒凉的很,可是连个正经的草原巫医都找不到的。” 韩长生说完以后,上看下看、横看竖看,都觉得谢昭不像是个老实人,于是用眼神示意她看前面,压低声音小声警告道: “你看看那位这会儿怎么看你呢?别怪我没提醒你嗷,早上你在广陵城外已经将人惹恼了,若是还敢滑不留手,满嘴胡话,神仙都救不了你!” 谢昭微顿,顺着他的视线向前方看去,果然看到凌或正一脸冷峻的默默看着他们这边。 凌或其实是最先下马的,方才他本已带着一脸寒冰之意、冷着脸走在前面了。 此时兴许是听到了他们在后面的动静,这才不动声色站住了脚步,转过身冷冷看着谢昭。 韩长生方才的话倒还真不是唬人. 这会儿凌或那眼神,颇有几分谢昭若是再敢有所隐瞒,便真要给她好看的架势。 谢昭一看躲不过去,心里哀叹一声,认命的松开下意识攥着马鬃的手。 然后故作镇定的转过头来,眨了眨眼道:“我是确实没什么事情的,就是这北边的风硬,顶着风吹了一天有些偏头疼。” 她抬起手在身侧无辜的摊了摊,老实巴交的道: “这总不是什么大毛病罢,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了吗? 你们做什么都这般看着我,再说骗你们做什么?我不信你们吹了一日的冷风就不头痛吗。” 薄熄见她看起来好像真没什么事,这才暗自松了口气。 圣使过世之前,让她务必跟在这位身份来历皆成迷的谢姑娘三年时间。 但是,她才跟了谢姑娘没几日?就总是担心这位身娇命贵、扶病难支的谢姑娘,早晚有一天会玩脱将自己给玩死了。 若是还不足三年,她奉摩钶耶圣使之命跟随的人便先“没”了,那她几十年后若是魂归长生天,可是没脸见圣使大人的。 韩长生小声嘀咕道:“.信任?人与人之间自然有信任,不过,我们和你之间可没有那玩意儿。” 谢昭轻声嘶了一声,一脚踢在他的腿肚子上。 “狗东西,哪壶不开提哪壶是罢?” 她使了个眼色,没看凌或还在生气? 韩长生反应过来,眼睛一跳,连忙假惺惺的道: “啊那个那倒也是!你说的对极!北朝的冬天简直不是人待的,这大风小嚎,吹得我脑瓜子嗡嗡作响。” 然后他一抬头,就对上凌或和薄熄的视线,当即反应了过来,貌似会觉得北地寒风难捱的好像只有他和谢昭啊! 靠!还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摔! 凌或并不理会他们的耍宝,只是声音清冷的突然出声: “谢昭,瞒住我们不是本事,能瞒得住想要你命的人,才算是你的本事。” 他这话意有所指,不单单是指谢昭方才企图隐瞒自己不太舒服的身体状况,更指的是谢昭一直以来隐瞒关于路伤雀为何要杀她的那件事。 不过,这同时也是一个信号。 一个凌或总算压制住自己难得爆发一次的脾气,不会再一言不发、用低气压冻死他们的信号。 他的意思分明就是说:谢昭那些不想被人所知的小秘密,若她能保证将所有人一视同仁的一起瞒住——尤其是将那些恨她欲其死的仇家瞒住,他倒也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不去过问。 谢昭闻言先是一愣。 下一刻,她轻轻咳了两声,然后眉开眼笑的应了一声: “哎。” 啧.夭寿哦! 谢昭心里苦。 她这一天天的,怎么就那么难呢? 果然说谎是这世上头号艰难之事,尤其是对自己身边亲近之人说谎。 因为他们实在太过熟悉她了,真的会分分钟拆穿她,然后再毫不留情的恶狠狠的甩脸子给她看! 而她做贼心虚、词钝意怯,那真是处处受制,憋得心里直么发慌! 若是恰好遇到几个不论她说什么他们都不敢信的朋友,那就更是叩天无路了! 救大命! 谢昭满腹狐疑的陷入了如我怀疑:不是她怎么就把日子过成了如今这般光景的? 这他娘的,真是憋屈啊! 她简直是给自己找了两个爹! 还是比她亲爹天宸威帝更难糊弄的那种! 第231章 摘星术 也不知道谢昭前一日究竟是苦肉计还是真的偏头疼,总之第二日这厮瞧起来虽然谈不上多么硬朗,但是精气神也算十足。 用韩长生的话说,那就是生龙活虎又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小姑奶奶。 再说凌或,凌少侠为人一向洒脱大气,说一不二。 事情说翻篇就是翻篇,那是绝对不带翻小账的。 这不,翌日一早,几人在驿馆楼下一楼大堂吃早膳时,咱们凌少侠就已经又变回了往日那个品貌高洁、云淡风轻的少年侠士。 ——那可真是半点瞧不出前一日眼底冒火、怫然不悦的模样。 警报解除,谢昭顺心如意,一副笑吟吟心情极好的模样。 “呦,哥几个,吃上了?这驿站早上做了什么好吃的?” 凌或淡淡道:“馒头是热的,咸菜是北地家常的野山蕨菜,坐下吃点罢。” 谢昭欠了巴登的探个头,人也不落座,只是凑上来瞧。 瞧瞧也就罢了,这人瞧完了似乎还不太满意,嘀嘀咕咕的小声自问自答道: “.没有粥吗?看来应该是没有啊.啧.那就吃点罢,不过倒是也不太饿。” 韩长生翻了个白眼。 “知道你是属草木科的,靠阳光就能活,那也得用早膳吧。 阿昭,可别怪我没告诉你啊,今个儿外面飘雪了比昨日还冷几分,不吃饱了冻不死你这个金遥境。” 谢昭当即十分敏感的歪过头看他,警惕的问: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属草木科的靠阳光就能活’?你该不会是想说我‘给点阳光就灿烂’罢!你又攻击我!” 韩长生这会儿正在喝水,听了这句差点被一口水呛死! 他脑袋摇的飞快,就差赌咒盟誓以证清白了! “哎呦喂!我不是,我可没有!你不必要这么敏感!” 谢昭轻哼了一声。 但是到底还是老老实实的也坐在了堂桌旁。 她道:“哼,最好不是,你居然看不起我们金遥境!怎么金遥境就得被冻死了? 昨晚也不知道是哪个娇滴滴的公子哥儿,刚下榻到驿站就吵吵嚷嚷非要洗热水澡暖身,我隔着两个房间都听到你的声音了。出门在外,可真不让人省心呐!” 韩长生瞠目结舌的看着她,人是委委屈屈的,但是嗓门极其大。 “你这小没良心的!我那分明是帮你问的好吗?不是你昨个儿说被风吹到偏头痛的吗?” 谢昭恍然大悟般的“唔”了一声,欠欠儿的牵着唇峰笑看他: “哦?那可辛苦韩少侠了,不过,我的热水呢?我昨个儿好像没见到啊。” 韩长生被这一句堵的心肝疼,又有点没面子,他心虚的嘟囔道: “热水.热水就没,就没有了嘛。人家店家说了,这个季节附近的山中有冬眠野兽,柴火不好捡,所以只能对付对付了” 谢昭笑笑。 她当然知道了,方才只不过是瞧韩长生有趣,故意逗傻小子的。 北地风貌,谢昭早就不是第一次领教了。 隆冬寒月里,北地山间的走兽早就饿的饥肠辘辘。 这种时候没有几把刷子的人,可是万万不敢去山中打猎砍柴的。 否则到底是去进货的,还是去送人头的,那可就说不清了呀。 所以,昨夜她刚刚进到自己的房间,就听到隔着两个房间外的韩长生在找店家要热洗澡水,当即就知道他是铁定要失望而归的。 方才欺负老实人的欠心作祟,不过就是明知故问罢了。 谢昭抬眸向桌上看去。 只见堂桌上竹笼里的木著,看上去黑漆漆的,一看就是脏兮兮。 谢昭的视线可疑的停顿了两秒,似乎是在做心理建设。 下一刻,她咬咬牙准备伸手去取筷子。 心道: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只要不能吃死人,那么问题就不大! 谁知她的手还没等碰到木著,突然一双一眼看上去就干净许多的木著,已经递到了她眼前。 谢昭微微诧异,偏过眼风,只见凌或递完木著就转过头去继续吃饭,看都没看她这边一眼。 不过人家凌少侠倒是耐心的解释了一句。 “用这个,这几双是我用热水烫过的,是干净的。” 谢昭疑惑的接过那双木著,纳闷道: “你从哪里搞来的热水?不是说驿站客人很多,没柴火,不烧水的吗?” 少年圣王境高手一脸沉稳大气,淡淡道: “用内力将雪水烧化。” 谢昭听了一怔,旋即扶额垂头轻笑着摇了摇头。 她这才瞥见一旁地上放着一个大大的青铜器皿,想来是凌或管店家借来的,里面此时还有一些水汽蒸腾。 想来刚才凌或就是拿这个出门接了干净的清雪回来,然后又用自己的内力化开积雪将雪水烧滚,用来烫了那几双木著。 还真是. 堂堂圣王玄境的淳厚内功,居然被他用来发功做这个? 谢昭一时之间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微一转念,她突然又有些怔忪。 貌似这类事情,当年的她做过更离谱夸张的。 神台宫有一绝学,名曰“摘星术”,此玄术可汲取星辰为力、布阵杀敌,或以星辰辉映之异象引敌人致幻入梦。 当然了,如此神乎其神的玄术,自然是极其消耗内力的。 因此在神台宫中,历代也只有入了祗仙境的大祭司才能修习。 过去的“千岁剑仙”虽然不是神台宫的当代大祭司,但却是实打实的祗仙境,更是神女大人,因此也曾有幸习得此术。 更离谱的是,关于这“摘星术”,她甚至学的比她的师兄南墟大祭司更为精纯! 遥想八百多年前,神台宫开山立派的初代大祭司寒江,曾用如斯玄妙的“摘星术”助他的好友、当时还是前朝异姓王“明王”的天宸高祖符九懿,在最关键时刻破敌之用。 那一次,寒江大祭司倾力布阵引星辰为力,在明王符九懿遇伏险境时,将敌军将士统统笼罩引于梦境之中,使之不战自溃,助符九懿在幻象中取敌方将领首级! 那一役反败为胜,赢得实在漂亮,“摘星术”因此名传四海。 当然,这种级别的玄术,每使用一次,都会对施术者的丹田气海,造成不同程度的损伤——更是几乎能在几瞬之间,便掏空一个祗仙境绝世高手的内力,事后要调息许久才能恢复内力。 也正因此,哪怕是如此玄之又玄、杀伤力惊人的“摘星术”,神台宫历任修习此术之人也鲜少轻易使用。 毕竟这种大杀招,就该用在刀刃上。 而寒江大祭司之后,天下战火纷飞的乱世结束。 之后的每一任祗仙境的神台宫大祭司们,都避世于神台宫高塔之上鲜少外出,自然也没什么机会用就是了。 感谢宝子但愿君心似我心zycat、书友20230828162103702的月票~感谢宝子铁马冰河北的打赏~ ps:字数原因这章的内容只说了一半,明天接上~ 第232章 蜀地疫病 但是“千岁剑仙”,却又是一个异类。 如此力量可怕的“摘星术”,她居然曾经使用过一次,但是却并非是为了制敌取胜、或是与高手对战时用武力压制对手 她曾经用“摘星术”,造了一个梦。 一个足以引数千人入梦数日的迷梦。 那件事,发生在昭和二年。 也就是继“千岁剑仙”符景词踏破祗仙人境成为当世第一个剑仙后,次年再度踏进祗仙玄境的那一年。 昭和二年,南朝天宸的西南蜀地三郡遭逢天灾水患。 而水患过后,疫情横虐,民生哀怨。 吴郡、南平郡和狄郡,百姓十不存三。 尽管天宸皇朝朝堂之上已经尽力去想对策了,而由天宸公主一力主张营建的“赡养司”亦倾尽全力,但是庙堂之力收效甚微。 朝廷也曾派过太医院的太医入蜀为百姓治病,但是那次疫病的传染力实在太强了,寻常太医没有武道内力傍身,抵抗力很弱。 哪怕他们捂住口鼻做了一定的防护,也终归防不胜防、相继染病。 再到后来,除了几个老院士无法舟车劳顿去往蜀地,年轻的太医们大多都已慷慨入蜀,却终不得归。 太医院仅剩下的几名老院士们,在不能入疫区的前提下,对于疫病了解实在有限。 昭歌不夜城太医院里闭门造车,终究还是难以研制出治疗此役症的良方。 无数蜀地三郡患病百姓痛苦哀嚎,让人闻之侧目落泪。 役症发生后的两个多月,朝堂之上纷争讨论无数回合,最终只能忍痛定论,既然此病无药可治、且还会过人传染,为了预防患病的百姓怕死逃到别的郡县扩大疫情,建议陛下锁死三郡。 虽然听天由命、任由患疫的百姓自生自灭于心不忍,但是事已至此,总好过连累周围郡府一同落难。 谁知就在这时,“千岁剑仙”却以她在江湖上的威望,召集了南境数位江湖赫赫有名的神医,与她一同前往前往西南三郡。 原来,她经过查证发现,这两个多月里蜀地染病后未死而挺过去的极少数人,大多都是有内力傍身的武道中人! 若是之前朝廷派入蜀地的普通太医和寻常医者没有内力傍身,在还未研究出治疗役症的药物便要被感染,那么那些武道之中有所小成的江湖神医呢? 这些人既然上乘内功傍身,不易被感染疫病,同时又有通医理,可结合疫区病患实际情况随时调整药方,未必不可行! “千岁剑仙”决意带着几位被她说服,且对这次役症很感兴趣的江湖神医入蜀。 西南三郡十数万民众的性命,但凡还有一线生机,她总要试上一试!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昔日繁花似锦的吴郡、南平郡、狄郡,变成千里伏尸,秃鹫漫天的死城! 但是,当时已病入膏肓的先帝威帝自然不许她将自己的安危至于度外,行如此犯险之事。 威帝甚至还在病榻上,发了好大一通的脾气,几乎可以说是龙颜震怒,大发雷霆! 谁知第二日,“千岁剑仙”却还是留下一封书信,便孤身一骑悄然离开了昭歌城。 ——甚至连那位过去与她如影相随的剑侍路伤雀,都被她瞒着丢在了身后。 她既主导此事,劝说了三位神医入蜀,那么她自己必不能置身事外看旁人赴险。至于路伤雀,他于医术一窍不通,她自然也不希望他无故赴险。 就这样,先帝威帝提心吊胆的又等上了几日。 几日后,西南边陲果然传来郡守的上书—— 蜀地郡守言之,天宸公主日前已带着三位自发请愿的江湖神医入了蜀地,并下令命郡守在他们入蜀后紧锁城门,为防止疫病扩展,不可再放其他人出入疫区。 天宸先帝威帝当时听闻“千岁剑仙”到底还是亲自深入疫区三郡,还下令封住城门不许人再进出,当即就是眼前一黑! 役症当前,管她是什么样的天才,此病无药可治,若是当真不幸染病不治,那还不也是个死? 那时,很多人确实也都是这么认为的。 他们心痛一代年轻的皇朝天骄,仁心慈念下不惜性命,怕是真要至此陨落了——正如同先前那无数入蜀的太医们和民间医者们。 谁知又过了半个多月,疫区三郡中最外面的郡门,却在有一日突然被从内推开! 千斤重的挡门石,被祗仙玄境的“千岁剑仙”轻易破开——她居然没死! 不仅如此! “千岁剑仙”带着三位江湖武道之上赫赫有名的神医,居然真在疫区根据患病百姓的病症状况和血样,研制出了抑制这次疫情的良方! 而那三位神医其中的一位,正是那位武道境界在圣王人境的、天下武道境界最高的医者——“逍遥医圣”闵逍遥。 也不知“千岁剑仙”当时是如何说服了这位素来不讲究医者仁心、又性情极其古怪孤僻,以“见死不救”著称的“逍遥医圣”与她同入蜀地。 总之最后,纵使三个月疫情横虐下,蜀地三郡早已尸横遍野,但是好在没有彻底灭了巴蜀之地的薪火,好歹最终救下了所有能救之人。 只是可惜,蜀地三郡之中疫情最严重、也是最后才被获救的狄郡,有一部分百姓早已病入膏肓,即便用上了那三位江湖神医配制好的可以抑制病症的草药,也已回天乏术了。 身患这种疫病之人,最后阶段将会全身溃烂、骨肉脱离而死,过程实在太过痛苦,也太过惨烈。 因此在进入狄郡后,“千岁剑仙”看着那少部分已病入危夷、无法获救、还在苦苦挣扎等死的百姓们,实在心生不忍。 最后,她做了一件十分匪夷所思之事. ——那就是对这些痛苦的、等待着自己骨肉分离支离破碎死亡的百姓们,施展了神台宫绝密玄术之一的“摘星术”! “千岁剑仙”以星辰辉映之异象,引导那些病重煎熬中垂死的数千百姓致幻入梦,梦到他们平生最快意、最幸福的时光。 就这样,她居然用“摘星术”苦苦强撑了数日之久!直到最后一个重病的患疫百姓,也在美梦中亡故咽气,她才终于力竭、收起这无上玄术神通! 八百多年前,神台宫的初代大祭司寒江施用此术,也不过只维持了几个时辰! 而“千岁剑仙”,居然维持了数日! 第233章 好梦扶摇吊蜀湘 堂堂祗仙玄境绝世高手、南朝天宸皇帝最最宠爱的公主,用自己的大病一场、月余之内内力虚空无法提剑自卫,去换取本该在万分痛苦折磨下死去的数千百姓含笑入梦而终,这是一件何其不可思议之事? 很多权势贵胄之人无法理解。 他们甚至觉得人各有命,生来人的贵贱本就有别。 “千岁剑仙”将“摘星术”这般惊世骇俗的神通,用在那些本就该死去的贱民身上,简直是一种内力的浪费和对“摘星术”、对公主殿下的羞辱。 但是符景词自己却并不这样认为。 她觉得任何玄之又玄、得天独厚的玄术,都是一场天道有常的恩赐。 它们存在的意义,不应该只是让其主人大杀四方、四境臣服。 若能让这些苦难之人,临终之前做个好梦,在离去前不带任何怨愤悲伤,是当时十五岁的神台宫神女,对于“摘星术”最好的理解和诠释。 昭和二年秋,为祸蜀地数月的水患疫病彻底消弭。 “千岁剑仙”符景词的车驾即将离蜀。 她一骑绝尘,千里奔波而来,内力耗尽负伤而归,因而只能驾车离去。 蜀地十数万百姓,自发相聚于吴郡城外。 他们将采满的秋日鲜花的布袋挂在腰间,徒步数十里撒花相送。 天宸公主的车架后芳华满地,直至公主的驾辇彻底消失在官道尽头。 那一路,“千岁剑仙”并没有掀开车窗哪怕一次。 因为她觉得自己除了说服医道三圣入蜀之外,并没做什么。 她不想让蜀地百姓过于将她挂怀于心,也并不需要被人铭记。 符景词只盼望蜀地幸存的百姓,终有一日能够忘却这一段被夜色、秃鹫、哀嚎、病痛倾覆没顶的惨烈记忆。 这一片丰饶水土,人美,景美,也孕育过无数人杰。 是他们自己心中始终有信念、有坚持,没有放弃过自己,放弃过生的希望,最终才能坚持到她说服“逍遥医圣”、“岭南医仙”和“南海老叟”这三位江湖神医入蜀问病。 不过,“千岁剑仙”虽然从不贪功,也不慕虚名。但是蜀地三郡却至今仍有“千岁剑仙”和当时顶着危险入蜀的三位神医的小像。 家家户户,供奉香火于堂前。 虽然当年的百姓们见过“千岁剑仙”并不多,因此那些蜀地流传的画像,大多都画的不太真切。 甚至有些画的十分抽象失真,与当年入蜀的天宸公主和神医们本人没有半点相似之处,但是百姓们贵在心诚。 巴蜀一代,自古便多出文人墨客。 再到后来呢,无数蜀地的才子佳人们都曾吟诗作赋,歌颂当年“千岁剑仙”和三位江湖神医不畏个人安危、毅然决然入蜀的义举。 许多诗作和画作,也在之后的几年中逐渐传遍四境九州。 其中有一首七言绝句,写的最是情真意切、朗朗上口,至今南朝天宸的许多世家文人和学子们皆能咏诵—— 欲诵千岁非泛洧,好梦扶摇吊蜀湘。 遥望神女车马远,但问何年返帝乡。 谢昭想到这里,微微有些出神。 那一年,昭和二年的秋末,在她处理完蜀地三郡水患疫病的后事,并听罢郡守后续重建的上禀后,便已决定即刻返回昭歌城。 因为在她离开昭歌城时,那位让她又爱又恨的父亲威帝,已经病得很重了。 离开昭歌不夜城前日,太医院的老院士曾老泪纵横的悄悄告诉过她,请公主殿下此去蜀地务必珍重自身,早去早归。 因为天子病危,恐难坚持到次年。 于是,符景词在处理完蜀地之事,顾不得初次使用“摘星术”消耗巨大虚弱的身体,也顾不上与闵逍遥他们多多叙旧,便再一次踏上了归途。 不过,久病龙塌的父皇威帝,当时见到平安回宫的她却精神大振,老怀甚慰。 天子自是生气后怕,但又是骄傲自豪,直言“吾家有女初长成,山河万里肩可挑”。 然而,果然如老院士所言,两月过去的同年岁末,先帝威帝一病不起,终是御驾归天。 自此,属于南帝威帝的旧的朝代结束,而握在新帝靖帝掌中的一朝,又开启了新的诗篇。 符景词的母亲孝淳皇后谢皖,崩逝于威和十二年的冬天; 而她的父亲威帝,驾崩于昭和二年岁末冬寒的时节。 从此,她便不是很喜欢冬季了,哪怕她的生辰也是冬季。 再到后来 靖安三年正月初五的隆冬雪夜,又一次浇灭冷透了她那一腔热血。 若是说从前曾经生在南朝的符景词是见雪生喜、十分稀罕,那么而今的谢昭就是见雪生厌。她也终是从一个桀骜不驯、永不言败的一代剑仙,变成了如今这个惫懒拖沓、无欲无求的跑江湖无名之辈。 谢昭垂头失笑。 她轻轻咬了一口木著上,那半个不过片刻功夫就几乎凉透了的馒头。 谢昭突然想到,自己确实做过许多稀奇古怪、异想天开、莫名其妙的事。 包括后来那枚被她在神台宫高塔之上祈福时拾取的“天星”展颜,她自以为是,以为景言会喜欢,硬是送给了他作为他的生辰贺礼。 可惜,她却从来不知景言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江湖之上人人望之热切的那个能避百毒破幻术的神台宫至宝“天星”展颜,少年天子靖帝并不稀罕。 他只想要她的命。 谢昭咀嚼了两下口中的那块冷硬的馒头,囫囵吞了下去。 她从不后悔过去的每一次“犯蠢”,但也并不想再周而复始重来一次。 就这样吧。 得过且过,随遇而安,不是也很好吗? “——钉钉钉!” 几声清脆的响声,将谢昭从过去的思绪中抽身惊醒。 她怔怔抬头,就见韩长生正皱着眉头,还十分不讲究的用木著敲了敲自己的青铜饭碗。 谢昭也皱眉。 “你做什么?敲碗讨饭呢?你小孩子家家的,注意膳桌礼仪!” 韩长生气笑了。 “嘿?你还知道礼仪呢?不好好吃饭,又在出神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鬼主意呢?你再不吃,那馒头可都要冻成石块了!” 韩长生这话倒是一点都没有夸张。 北朝邯雍的气候干燥寒冷,驿站大多简陋。 尤其是一楼的厅堂处,窗户大多都是经久失修、四处漏风的。 就方才谢昭出神的那两盏茶的功夫,她木著中夹着的馒头早就半点热气都没了。 谢昭闻言不甚在意的耸了耸肩。 她两口并一口的将木著上那半个冷透了的馒头送入口中,噎了下去。 然后放下木著,将面前同样早已凉透了的“热水”一饮而尽。 一副贱命十分好养活的样子,笑眯眯道:“我吃完了,出发罢。” 凌或不甚认同的蹙眉看她,轻轻摇了摇头。 他几乎可以预料到,这人今日必然胃痛。 不过,谢昭这人看着随意,其实最不耐烦被人管束,于是凌或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起身后道: “若要喝热水,喊我。” 感谢宝子墨离攸的月票~ 第234章 死道友不死贫道 当天入夜时候,谢昭、凌或、韩长生和薄熄一行四人,已日行数百里抵达了几百里外的一座官道旁驿站。 拜“孤狼剑仙”宇文信送的这四匹宇文部良驹健马惊人的脚力所赐,两日疾驰,他们已经接近北朝邯雍过境内的最西南边陲抵达。 若是明日再往下走,想来他们就该离开官道,往西南方向的山路走下去了。 然后再翻过几座相对平缓的山头,预计明天傍晚时分,他们便能接近邯雍皇朝和酆斓皇朝两国交界处的那片让人闻风丧胆的西疆荒漠无人区。 这一日大风小嚎的,他们骑在马上奔波了一日,连干粮都是在马背上吃的,以至于晚上到了驿站,每个人脸上几乎都糊着一层尘土。 各自在房间里简单梳洗净面后,几人默契的下楼吃饭。 这一路上,北朝邯雍官道旁的驿站几乎都是如此设置。 一楼是大堂,供楼上住店下榻的客人们用餐,也供路过打尖的旅人们用膳吃饭。 韩长生和凌或早就洗漱好了,先行去了楼下大堂。 这会儿餐都点完了,就等驿站的后厨准备上菜了。 看见谢昭挽着一头湿发下来了,韩长生当即就乐了。 “哎呦,咱们谢女侠该不会是洗脸的时候没站稳,一头扎进水盆里了罢?怎么连头发都是湿的?” 谢昭皮笑肉不笑的轻哼了一声,跟薄熄一前一后的入座了。 “这么冷的天,你当我想洗头发啊?要不是方才薄熄说我后面的头发被风吹得打结梳不开,我才懒得沾水。” 薄熄淡淡笑了笑,道: “谢姑娘的头发实在生的茂密,她又不习惯如同我们北朝女子这般,将头发都编成小辫子,所以那头长发在氅帽里蹉跎了两日,实在打结得不像样,不洗洗怕是梳不通了。” 韩长生嫌弃道:“咦?阿昭,你能不能有点姑娘家的样子!” 谢昭凉凉瞥了他一眼,言简意赅道:“闭嘴。” 韩长生一噎,自找了个没趣。 不过转念一想,这倒也怪不得谢昭邋遢. 他和凌或都是男子,头发自然比女子短了一些。 而北朝邯雍的冬日风大且疾,因此大多数北朝男女,都是编着满脑袋的小麻花辫。 这样的发型一来不用勤加洗头发了,二来那些麻花辫也更加耐脏一些。 不过很显然,谢昭肯定不会“屈服”的。 人家偏生要将一头浓密的长发,梳成一个高高的、规规矩矩的马尾。 以往他们行走江湖,谢昭的高马尾既好打理又简单清爽,倒是十分方便。 但是如今骑马赶路,为了避风挡雪,她大氅连着的氅帽几乎整日都扣在颅顶上不会摘下,与那高马尾摩擦之下时间久了难免会打结。 凌或的视线静静从谢昭的湿法上移开,然后道: “别闹了,稍后吃完饭,大家便早些回去安置。明日若是进了西疆大漠,只怕便没有驿站被褥安寝了。” 说话间,驿站后厨的小厮已经将四碗热气腾腾的热汤面端上来了。 谢昭一看就高兴了。 “哎呀!热的!还带着热汤呢,这简直是神仙都不换的好日子啊!” 她喜滋滋的问:“谁点的啊?这么有品位!” 韩长生看着她笑了。 “还能有谁,凌或呗!他看见你早上吃的少,白天又作死作得胃痛,知道你肯定不耐烦吃那些干粮了,这才特意拜托驿站后厨做的。” 谢昭“嘶”了一声,握着筷子不伦不类的一抱拳。 “凌少侠,大恩不言谢!” 几人都笑,凌或也难得带了几分笑模样。 他这几日心里有事,总是沉甸甸的,以至于本就沉着冷静的人,更显得少年老成,气势惊人。 好在这会儿,总算是松开眉梢露出了几分笑意。 谢昭嘴里叼着热乎乎的面,含含糊糊道: “你就该这样经常笑笑嘛。” 凌或愣了愣。 “什么?” 谢昭咽下嘴里的食物,停下筷子认真看着凌或,还欠了巴登的伸手拍了拍他驻著不动的手臂。 “凌或,虽然我们目前掌握的线索并不算多,但是指向性都很清晰明显。 我心里有谱,你也别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们都会帮你的。” 凌或一怔,被她轻拍的手臂肌肉下意识紧了紧。 片刻后,他垂下头避开她的视线,失笑道: “.谢昭,你看真是个奇怪的姑娘。” 谢昭重新握起筷子挑起碗里的面条,轻轻挑眉,略带不满道: “怎么了嘛,我哪里就奇怪了?” 凌或并没有抬起头来,他只是握着筷子,下意识搅着自己碗里的面,然后道:“这难道,不奇怪吗?” “你明明如此年轻,但是我们一路行来,似乎任何倒悬之危般的逆境,在你眼里都是无关痛痒的小局面。有时我在想,这世上还有什么能难得倒你。” 谢昭今日路上确实胃痛的厉害。 她还背着他们在道边,将胃里的东西吐了个一干二净,这会儿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了。 又吞下去两根热汤面,她终于缓过这股饿得心发慌的劲头,于是抬起眉梢道: “哎,这是什么话?这世上能难得倒我的事,那可实在是太多了。 我跟几位少侠不同,你们要么天赋异禀,要么心有大志,要么肩负使命。 而我呢?我脑子空空,什么事都不往心里去,自然就万事不愁。 有时候啊,人还是得看开点,兴许路就能走的更开些——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不也正是这个道理吗,你们说对吧?” 凌或顿了顿,没再说话。 谢昭似乎每每糊弄起人来,都是一套一套的“道理”,让人真真假假看不穿也看不透。 但不可否认的是,哪怕是在忽悠人时,她说出口的绝大多数话,也都是很有禅意和道理的。 薄熄听到这句话,也逐渐停下手中的筷子,若有所思的思忖着什么。 是啊,人总是要看开些的。 否则事事都放在心里内耗自己的精神,岂不是将路越走越死了? 她的“有情道”,不也正是如此吗? 不过,韩长生天马行空的想象,从来没有用到对的地方过。 此时,他怔怔的看着谢昭那张在热汤面蒸汽中若隐若现的脸,突然来了一句: “还真别说.我突然发现,阿昭自从你的脸好了后,就连讲大道理的时候都看起来顺眼了几分,不像原来那么讨嫌了。” 谢昭差点被呛到,什么高人风范都没有了! 她当即气急败坏道:“我原来的脸怎么了?原来那不也挺好的吗?” 韩长生瞠目结舌的看着她,很有勇气的蹦出了一句: “你原来那块胎记丑成这样,哪里好了? ——话说,怎么你的脸上的病症来得莫名其妙,好得居然也莫名其妙的?” 谢昭心里腹诽:有什么莫名其妙? 但凡你也中个“悲花伤月”,再身负“迦逻心经”不世内功,也能让毒素想停在身体的哪里,就停在身体的哪里! 她面无表情的开始教训人。 “人之外表不过虚妄,好看赖看又有什么干系?再说了,我平日里又不照镜子,自己看不到。就算丑怎么了,反正也隔应不到我自己。” 韩长生哑口无言的看着她,缓缓抬起一个大拇指。 “.你是真的高。” 死道友不死贫道,自己看不到就不管别人死活是罢?! 第235章 怕虫的韩少侠 西疆酆斓皇朝国境东北边缘,有一处独属于酆斓皇朝的天然屏障。 那就是数百里无人区,被称为四境之内“生命禁区”的西疆大漠。 西疆大漠地域辽阔,可惜却是一片真空地带,几乎将西疆酆斓皇朝彻底与南朝天宸、北朝邯雍隔开。 更别说是大陆遥远东南沿海的中州瑞安皇朝了,那更是连一星半点的边边都挨不上。 如此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使得西疆酆斓皇朝千百年来远离东土纷争。 哪怕几百年前,在北朝邯雍盛极一时之时,邯庸三十六部的勇士南下牧马,也只是剑指南朝天宸,从未涉足过西疆的一寸土地。 据说要穿过那片广袤无垠的西疆大漠,只有酆斓皇朝中代代相处的最为经验老道的向导,才能在大漠中畅行无阻。 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金灿灿的赤黄沙漠,众人此时也难免心生震撼。 凌或和韩长生都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波澜壮阔。 一眼望去,遮天盖地的西疆大漠有种万物枯萎的美丽。 这片沙漠触目可及之处,几乎寸草不生都没有什么绿色,怪不得会被世人称作是生命的禁区。 韩长生的嘴角直抽搐,感觉这分明就是不知死活的“美丽”。 谢昭看到了不禁失笑,轻声安慰他道: “别慌,大漠里面是有绿洲的,也有许多可以果腹的沙虫。” 凌或和韩长生齐齐扭头看她。 不过,韩长生明显心态崩了,没有凌或的沉稳。 他一脸扭曲的错愕道:“你说什么玩意儿?沙虫?我们难道还要吃那鬼东西吗?” 谢昭眉开眼笑的点了点头,还煞有介事道: “是啊,你之前没吃过吗?可好吃了。” 韩长生将信将疑的盯着她,大声道:“阿昭,你这个小骗子休想骗我! 那东西丑的跟鬼一样,还带着甲壳和翅膀,能好吃才怪哩!” “啧。” 谢昭一脸不甚认同斜着眼睛看他,抬手指了指他,然后还回身假模假样的对凌或和薄熄点评。 “没文化实在是太可怕了。” 韩长生重重一哼,抱着怀里的长剑道: “你少故弄玄虚啊,咱们的马儿是可以在沙漠里行走品种! 这西疆大漠即便再大,直线距离横穿过去也不过五百多里。 再说咱们还有马儿,不过几天的脚程,难道还能走到天荒地老去不成? 多带些干粮放在马背上,应该就足够了罢?哪里至于混到这么惨?” 薄熄却突然淡淡道:“我们的健马虽是宇文部最耐热也耐力最好的骏马,但是这种马儿掌宽腿短,负重却很有限。能随身携带的干粮不易过多,否则马儿疲乏吃不住力。等到了大漠腹地干粮吃完了,不就得就地取材吗?” 韩长生几乎怀疑人生了。 “不是.咱就是说这算要就地取材,也不至于只有沙虫罢?” 谢昭笑了。 “韩长生,你懂什么叫‘生命禁区’吗?你居然还挑上了。 你这呆子,即便是沙虫这种甲壳虫,也只有等我们找到绿洲后才能在绿洲附近发现,大漠中其他地方你即便想吃都还没有呢。” 韩长生都快哭了! 谁会想吃啊? 韩大少爷明明最怕虫子了啊摔! 他欲哭无泪的道:“那你方才还说让我们不要慌?这他娘的,吃虫子都吃不饱,还让我们别慌?” 谢昭摇着头闷声笑了起来。 凌或和薄熄也都被韩长生的反应逗得忍俊不禁。 谢昭笑毕,从那为数不多的良心里挖出一丝半缕的同情心,然后大发慈悲的慢吞吞道: “行了,不逗你了。其实绿洲附近除了沙虫之外,还是有一些无毒的植物花草可以吃。 你若是实在不愿吃沙虫,倒是也可以吃些绿植。只是那绿植吃完了可不经饿,所以我还是建议你最好还是克服一下心理障碍。” 韩长生一叠声的苦着脸直挺挺的摇头。 “这个真克服不了,我宁可被人劈上一剑,也忍不了这个!没事吃花草饿点就饿点罢,咱扛得住!” 谢昭哈哈一笑,抬手压低了氅帽挡住风沙,“德行。还是没饿到极限,否则我看你什么都肯吃的。” 薄熄也蹙眉,她道:“绿洲附近有些植物会致幻,就比如乌蛛草之流,还是要小心些。” 韩长生听说不用他吃沙虫了,这才松了一口气,然后小声嘟囔道: “瞧瞧人家薄熄原来多好的一个姑娘,都被阿昭你给带坏了,居然还帮你一起唬人。” 谢昭抬着双手遮住晃眼的日光,笑吟吟的眺望远方也不反驳他。 倒是薄熄挑了挑眉,冷冷淡淡道: “我可没有唬人,绿洲附近地质风貌特征异常,周边植物花草大多都有药性,即便是无毒无害,那也是很难得的草药。 寻常时候若有人深入大漠寻到绿洲,也是舍不得吃掉绿洲附近的花草,大多都会将其采摘回去入药的,你将它们当作果腹之物食用实在暴殄天物。至于沙虫.” 薄熄语气平静道:“它们虽然样貌丑陋,但是谢姑娘先前并非玩笑,沙虫极有营养,而且也更加饱腹耐饿。” 韩长生连忙摆手。 “我已经很营养了,不需要额外补充,如此营养的沙虫还是留给后来的人罢!” 凌或在他们吵嚷斗嘴期间,一直在默默整理行装。 他将马背上一些相对较重、且不算必须品的物件儿一一从马背上卸了下来。 凌或一向属于人狠话不多,做事做在实处的那种人。 他道:“准备好了。” 谢昭凑上去瞅了瞅,还欠欠的伸手翻了翻,问:“都带了什么?” 凌或:“保暖的毛毡,水囊,一些干粮。” 还有一些先前谢昭给他的诸如“鹿桁丹”之类的丹药。 不过有一点.他和谢昭的兵刃都是重武,马儿是决计背不动的。 不论是人带着兵器一起上马,还是单独将他们的兵器放在马背上,沙漠中长久行走马儿恐怕负担不了太久,只有依靠人力来提着。 谢昭一边翻,一边嘟囔。 “怎么毛毡就拿了两条?” 凌或淡淡道:“我和薄熄姑娘用不上。” 他们的内力深厚,虽然沙漠入夜很冷,但是倒也用不上毛毡,只需给谢昭和韩长生备上就好,如此还能减轻一些负重。 谢昭恍然,“唔”了一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懊恼失笑道: “我傻了,居然问了这样一个傻问题,可见是未老先衰了。” 感谢冰糖红豆宝子的月票~ 第236章 进入大漠 几人也不再多加耽搁,韩长生和薄熄各自上了马儿,他们准备出发进入那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西疆大漠。 谢昭在上马前微微迟疑了一瞬。 显然,凌或方才为难之事,她自然也同样想到了。 若是她带着近乎百斤、与成年女子体重等重的“黄金台”一起骑在马背上,那这马儿未免也太可怜了些。 尤其是沙漠落足暄软,行走不好吃劲儿,只怕马儿走出几十里便要累了。 这时,一只干净修长的手在谢昭眼前摊开。 谢昭抬头望去,只见凌或腰间挂着双锏,淡淡道: “‘黄金台’暂时交给我帮你拿着罢,左右我带着双锏无法上马,也要步行前进,正好空出一匹马来多带些饮用水。” 谢昭扶额,闷头笑了。 她突然想起,凌或这孩子貌似比她更倒霉啊!她随身携带的“黄金台”虽然也算是重剑,但是却只有百十来斤。 在重量上它跟近乎千斤重的“山河日月剑”、“韶光无双锏”及“戮阙剑”等江湖中赫赫有名的重剑自然无法比拟。 不过,哪怕是谢昭手中不算太重的“黄金台”,在西疆大漠中马儿长时间负重行走尚且力有不逮,更何况是凌或的“韶光无双锏”了? 过去他们路上好歹还有一辆马车,那辆额外还有三匹马儿拉着的车上还能放些重物。 如今沙漠中只能一人一骥,那匹宇文部的骏马显然是承担不了超越它生命之重的“韶光无双锏”的 于是乎,凌少侠恐怕只能徒步自行,自己拿着他的重武了。 秉承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优良作风,谢昭当即将手中那柄“黄金台”毫不犹豫的放在他摊开的掌心上。 她还一脸的同情和不落忍,“.那个辛苦了,凌少侠,你看我这爱莫能助。要不等你走累了,我们换换?” 毕竟若是不骑马靠双腿在沙漠里走上几百里,她如今这小身板恐怕走下来也要扒层皮。 可以是可以,但是没必要不是? 凌或似笑非笑的瞥了她一眼,淡淡道:“换就不用换了,你路上安生一点,一不闹事,二不闹病,我就要谢你了。” 谢昭:“.” 听听! 就连一贯老实本分的凌或如今都学会挤兑她了,在这个“家”的日子,她真是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谢昭二话不说翻身就上马,动作倒是挺利落的,不过眼睛滴溜溜一转,便一马当先进了大漠。 凌或蹙眉:“慢点!小心流沙。” 她在前面头都没回,只是一扬手,欢欢快快道: “知道知道,我正要去前面探路。” 少了一件兵刃,加上谢昭本来就不重,四匹马儿中就属她的马儿负重最轻,于是她理所当然扛起了探路的大旗。 不过看起来她倒是挺开心的。 凌或摇头失笑。 谢昭似乎大多数时候都是这般笑逐颜开、怡然自得、无拘无束的模样,少见她有愁眉苦脸一蹶不振的时候。 他将“黄金台”牢牢绑在了他的马背上。 只要不上人,马儿只负着一柄百斤重的“黄金台”不再背负其他,倒是轻松的。 韩长生和薄熄见他没有上马,略有几分犹豫。 韩长生迟疑道:“要不.我陪你走着罢?” 凌或立刻毫不犹豫的摇头。 “用不着,我脚程很快。沙漠里马匹本来也走不快,我跟得上。” 后面的半句他虽然没说,但是韩长生秒懂——若是多一个韩长生徒步,兴许反而会拖慢行程。 薄熄倒是没说下马,但是却十分靠谱的道:“我们换着来。” 凌或笑了笑,没拒绝也没答应,只是牵着马也踏进了漫漫黄沙。 薄熄是好意,不过她却不知道,他那被布袋遮掩的严严实实的武器乃是无双重武“韶光无双锏”。 “韶光无双锏”有数百斤重,即便是大乘天境的薄熄,那也是提不动的。 他们一行四人,终于正式踏入西疆大漠的漫漫征途。 大漠的天气确实变化无常,上一刻还是风和日丽,下一刻兴许便狂风乱作、黄沙漫天、遮天蔽日。 每当这个时候,几个人便默契十足的闭上嘴不说话了,毕竟谁也不想吃一嘴沙子进肚。 还别说,谢昭居然真有两把刷子! 她纵着马在前面探路,再往返回来替后面的人引路,周而复始,一路居然真的避开了可能遇见的流沙。 待风沙终于小了些,先前憋了许久不敢说话的韩长生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话问出来了—— “不是!阿昭,你究竟怎么找得到路的哇?别告诉我,你还来过西疆大漠?” 谢昭正在抖自己氅帽里积存的沙子,抖完了直接感觉整个人都轻便了一两斤。 她不甚走心的回道:“嗐,这有什么的?我年少的时候,也曾来过西疆大漠寻找绿洲,当时是想给久病的家人寻一株特殊的草药治咳疾。 不过我也只来过那么一次,且我当年采到草药便离开了,并未深入酆斓皇朝国境。所以大漠里认认路还成,等出了大漠到了酆斓,我也是睁眼瞎。” 凌或道:“只要出了西疆大漠就好办了,等有了人烟,我们便可以问路了。” 他明明是唯一一个徒步行走的,但是看上去却半点不显得狼狈。 谢昭心里咋舌,心想凌公子难道是玉做得人不成? 韩长生牛饮了一大口水,这才放下水囊吐槽道: “——不要装杯,什么叫你‘年少’时来过?你现在才多大点儿年龄啊!” 谢昭语塞,表情十分复杂。 颇有一种很想骂人,但却还是要苦苦忍耐的悲催。 不过韩长生还没意识到,依旧在哀嚎着: “天老爷啊,这西疆荒漠‘无人区’的沙子,果真不是省油的灯啊! 噼里啪里打在脸上真的好痛,千万不要把本少侠那张玉树临风的绝世容颜弄伤才好啊。” 谢昭颇为稀罕的看了他一眼,哭笑不得道: “不是,韩少侠,你担心的地方倒还真挺别致的。” 她摇了摇头,转过头向前方看去。 第237章 闽逍遥 谢昭视线所及之处遍地都是赤黄,看来此处与她记忆中那片绿洲还相距甚远。 估计他们至少要再走上个把时辰,才能接近当年她曾抵达过的绿洲。 下一刻,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谢昭定眸微顿目光一静,然后突然提步向斜前方一处沙壁走去。 其他三人看到谢昭突如其来的动作也是一愣。 他们生怕前方有变,更怕她出什么意外,于是也连忙提步跟上了她。 于是,当四人转过那短短的沙壁,赫然便看到了一截衣角埋在黄沙之下! 韩长生瞠目呐呐:“这是有有人?不是说西疆大漠是生命禁区吗,这到底是人还是鬼啊!” 谢昭脸上早已不见先前的调笑,她蹙眉严肃道: “别贫了,挖人,说不定还有得救。” 这人被沙子埋得这么浅,显然是刚刚那场风暴里不知何故刚刚被卷进去的,应该不至于这么快就窒息死亡。 片刻后,一个男人被凌或、韩长生徒手挖了出来。 当那人被脸朝上翻了过来,谢昭当即就愣了。 说的再直白点,就是一整个无语住,直接一脸的一言难尽。 凌或触了触昏迷之人颈上的脉搏,回头道:“人还活着。” 下一瞬,他手指微微一顿,脸上的表情有些怪异,然后惊愕道: “他居然是.圣王人境?” 这可奇怪了! 圣王人境在武道之境算得上是江湖中难得的高手了,为何会昏倒在这里? 而且拥有这般武道境界,总不可能是被沙子吹迷糊的吧? 谢昭此时已整理好方才震惊的心情,她心情复杂、一脸牙疼的道: “你且再探探他的脉,兴许便知道了。” 凌或一顿。 这次他认真的将手从那落魄男子的颈间又探向了他的手腕,一瞬后他松开手蹙眉道: “他的脉象倒还很平稳.有几分像是中了迷药或蒙汗药?不过寻常迷药怎么可能奈何得了武道上了圣王境之人?” 这下谢昭就明白了,她抱着臂偏过头轻笑。 “寻常麻药自然不可能奈何得了他,不过若是乌蛛草呢?” 凌或一怔。 众人也瞬间恍然明悟。 薄熄皱眉道:“这就对了,原来他服用了乌蛛草,不过什么人能靠近圣王境高手,还用乌蛛草害他?” 谢昭似笑非笑的摇了摇头。 “怕不是别人要害他,而是他自己作死。” 众人一愣。 韩长生搔了搔头,道:“什么意思?自己作死?莫非是他找到绿洲时实在太饿了,就随手拔了乌蛛草来吃?” 谢昭噗嗤一声乐了,然后笑吟吟道: “哪能啊?若是说你不认识乌蛛草,错手将它吃了我信。若是连他都认不出乌蛛草来,那可是要闹天大的笑话的。” 凌或和薄熄齐齐看她,听出了她的未尽之意,这意思分明是谢昭知道这人是谁,甚至对他很了解。 只有韩长生还稀里糊涂不明不白。 凌或蹙眉。 “你认识他?” 这回谢昭倒是没有避嫌,她点了点头,老神在在的继续支使人做事。 “有话等他醒来一起说,先将人扛到我们方才歇脚之处吧。他看起来也没什么事,一会儿应该就会醒来。那乌蛛草,十有八九就是他自己吃的。” 听谢昭说这人死不了,几人倒也不再担心。 不过,韩长生还是十分不解。 “他自己吃的?你不是说他不可能不认识乌蛛草吗?既然知道这草有毒性,还投毒害自己,他莫非脑子有什么毛病不成?” 谢昭失笑。 “还别说,这人还真有点‘毛病’.他啊,其实是个医者,所以有亲尝百草的怪癖,只是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来了西疆。” 她若有所思的道:“想来是他当时服下太多的乌蛛草,昏沉过后又遭遇了风暴,这才无知无觉的被埋入风沙下也幸而他的武道境界和内力很高,即使被埋入沙子中也不曾闭气。” 谢昭眉眼弯弯,脸上白净清冷,半点没有风沙洗礼半日的狼狈。 然后道:“不过,这倒是巧了,正好我们也有事要问他。” 凌或微微一怔。 “我们?” 谢昭与这人既然相识,那么有话要问他这并不奇怪。 但是他们其他人,有什么事要去问这个素未谋面之人? 谢昭一拍额头,然后含笑点头,道: “差点忘了介绍,这位呢,姓‘闵’,名‘逍遥’,江湖人称‘逍遥医圣’——几个月前,于夫人与枭娘南下前往巫岚山脉,去寻得那位神医就是他。” 凌或蹙眉。 “什么?” 韩长生惊愕。 “怎么个情况?” 两人猝然转头,错愕的看着脚下昏迷未醒的男人,齐齐变成了呆头鹅。 薄熄不知他们之前的前事,更不知“于夫人”和“枭娘”是何人,但是“逍遥医圣”闽逍遥的名号她还是听过的。 薄熄皱眉也问道:“他就是那个江湖传说中医术奇高,但却性格孤僻诡谲、并无医者仁心的‘逍遥医圣’?” 凌或想了想,中肯的评价道: “虽然世人都说‘逍遥医圣’性情古怪,但他倒也不能算是毫无医者仁心。 当年南朝天宸蜀地遭逢百年不遇的水患疫病,他曾与其他两位江湖上威名赫赫的神医一道入蜀,于黎民社稷曾有大功。只此一事,便值得被人敬重称颂。” 韩长生却瞥了瞥嘴,嘟嘟囔囔道: “那也不是他自己大发善心啊,还不是‘千岁剑仙’的面子大吗? 当年天下第五大门派‘如梦令’早有传言,这位‘逍遥医圣’曾被宿敌追杀险些死在顷刻,当时是在江湖游历的‘千岁剑仙’正巧撞见救了他一命。 他欠‘千岁剑仙’一命,于是许了她三个承诺。据说当年闽逍遥入蜀中三郡,便是偿还自己欠‘千岁剑仙’的第一诺。” 谢昭却语气淡淡的道:“不论他的初衷是什么,闽神医研制良方救下了十数万百姓的性命,都是无上功德,这没什么可说的。” 她垂眸也看向地上之人,轻轻叹了口气: “将人带过来罢,小心一会儿沙尘暴又刮起来,这个鬼天气.” 谢昭率先转身,朝着先前他们带着马儿寻到的避风沙壁处躲沙子去了。 第238章 只是谢昭 傍晚时分,酉时已至。 西疆大漠的天空依然明亮,半点没有中原地带晚间夕阳西下的落寞昏暗。 由于地理位置特殊,这里的太阳每日清晨升起来时就很晚,自然降落也要晚些,大大的太阳即便在酉时仍然高高挂在天际。 闽逍遥的意识也从昏昏沉沉中逐渐清晰。 他眼睛还未睁开,便已用一秒时间想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和之前发生了什么。 啧.他先前确实在用自己来试验乌蛛草的药性。 虽然乌蛛草毒性很小,只能致使中毒者全身麻痹或是失去痛觉。但是他这次发现,若是过量食用乌蛛草,再搭配着蒲公英蕊一同服下,那么药性相冲下,哪怕是内力深厚的江湖高手也会骤然失去知觉。 奇怪,乌蛛草的药性并不强烈,蒲公英蕊也是无毒的,这二者结合在一起居然能放倒他? 这倒是个新鲜的发现 闽逍遥正眯着眼睛整理脑子里的药理和思绪,就听一个熟悉的女子含笑道: “闽神医,既然都醒了,还闭着眼睛装什么死?” 闽逍遥骤然听到这个声音,还以为是自己仍然沉浸在乌蛛草和蒲公英蕊的药性中产生了幻觉,猝然睁开了眼睛! 待看到眼前之人,他才知道这原来并不是幻觉! “你——” 他腾的一下坐起来,刚吐出第一个字,就被少女一手捂住了。 她笑盈盈看着他,慢吞吞道:“我的玉扳指,你可是收到了?收到了便知道该叫我什么罢?” 谢昭当初将随身的扳指交给了于念之的夫人宁氏,让她以此为信物,请“逍遥医圣”救治她身上所中之毒,还曾留言自己姓谢,名字中带一个“昭”。 想来闽逍遥见到扳指,再听到这句话,自然能猜出她是谁。 闽逍遥先是一怔,旋即毫不客气的推开她的手,淡淡道: “你都说的那么明白了,在下若是还不知道,岂不是让你对牛弹琴了? 当年你我在狄郡防疫的最后一段日子,正好赶上了中秋。你望月思乡时曾说过自己的小字是‘昭’,乃亡母所取。 那一日见到那位于夫人手中的谢氏扳指,还有你让她带的那句话,我还有什么猜不到的?” 说到这里,闽逍遥似乎也有些困惑。 “不过,为何那位于夫人说,交给她扳指的姑娘,是个脸上带着大片胎记的女孩?害得我一时心中画狐,还以为认错人了并非出自你的交代。” 谢昭笑着拉他起来,随口解释了一句: “那会儿我算是做了点伪装罢,看来你已见过于夫人,也收到了我的扳指和口信。你怎么将于夫人独自抛下,自己却来了西疆?” 闽逍遥淡淡道:“放心,我既然答应过你三个承诺,自然言而有信。 你既有命,我自然不会不尽心。不过算上宁氏的毒,这已经是第二次我为你出手了。再有一次,我可便不再欠你的人情。” 他从随身携带的皮囊里掏出一个简约古朴的扳指,递给谢昭,道: “浔阳郡王的玉扳指,我可不敢收,你且快拿回去罢。” 谢昭轻嗤一声,失笑道:“谁又说过要给你了?只是让于夫人当作信物带给你看看。你若是看过后不还我,我还不干呢。” 他们二人相互对视一瞬,齐齐扭头笑了。 这让他们同时想起昭和二年的蜀地三郡中,他们齐心协力为疫区百姓奔走的日子。 那段日子其实每时每刻都在被死亡的幽暗阴影笼罩,有百姓的、也有他们自己的。 但是他们始终对战胜疫病抱有希望,没有一刻产生过放弃的想法。 “逍遥医圣”亦正亦邪,“千岁剑仙”恃才傲物。 那时候两人每每意见不同,便是今日这番你来我往吵嚷不休的样子。 一晃,居然已经四年多的时光流转。 相视而笑过后,谢昭语气认真了起来,她问道: “于夫人宁氏身上的毒好解吗?现在到什么程度了?” 闽逍遥道:“还行,现在已经拔出了七八分了。我的药童每日用我开的方子给她煎熬拔毒,留在巫岚山脉照顾她。 还差最后一味药,她入脑的毒素便能彻底拔除,我来西疆便是来寻它的。虽然她中毒的年头久了些,但问题不算很大。” 谢昭轻轻松了口气,含笑道:“那就好,辛苦你了。” 闽逍遥听了这话却嗤笑一声,意有所指的拿话点她道:“跟你身上的毒比,于夫人的那点毒自然是算不上什么。” 谢昭叹气道:“你又没有摸过我的脉,怎知我是中毒了?” 闽逍遥冷冷一笑,道:“过去的我,根本看不出你的武道境界,因为你远在我之上。如今一打眼你居然是金遥境,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他歪头打量着谢昭的脸色,然后摇了摇头。 “脸色难看的像是死人脸,‘千岁剑仙’,你若再消瘦下去,可就真的可以羽化登仙了。” “喂。” 谢昭略带警告的视线看向他。 “不是说过了,要叫我‘谢昭’。” 闽逍遥无奈的抬眼。 “这周围半个活人都没有,何必装模作样,你还怕谁听见不成?” 谢昭淡淡道:“我的同伴方才见到沙壁另一侧有几簇罕见的枯草,于是带着马儿去吃草了,不过随时会回来。你最好小心说话,否则可别怪我不客气。” 闽逍遥笑了。 “哦?你打算如何对我不客气?用你那微末的金遥境的内力震死我吗?” 谢昭瞥了他一眼,道:“你啊,实在是骄傲的过头。几年前那次你遇险,不也是妄自托大才险些翻车被仇家宰了去?圣王人境配上你的医术,确实足以横行江湖。但你救人的规矩太多,平白给自己惹下不少仇家,还是低调点为好。” 闽逍遥耸了耸肩,毫不在意的道:“那又如何,我只救治自己看得顺眼的。 若是我不乐意或是看着蹩眼,即便那人死在我眼前,我也是断不会为其治病——这就是我的规矩,就算用刀架在脖子上也别想让我屈从。” 谢昭失笑摇头。 “怪我了,居然还想管您闽神医的闲事。你是主意大的人,自有自己的判断。” 闽逍遥也乐了。 “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旁人‘骄傲过头’和‘主意大’,我听起来这么别扭呢?” 谢昭眨了眨眼,道:“我可早就改了,你别来拉踩我啊!” 她笑吟吟的拢了拢大氅,将自己缩成纤长的一条,狐假虎威道: “还有,我现在跟着圣王玄境的兄弟混,你这个圣王人境可别想欺负了我。” 闽逍遥一愣。 “你是说你喂马去了的同行之人?” 谢昭抬着下巴骄傲的一点头。 “可不!” 闽逍遥又乐了。 “.不是,你到底在嘚瑟什么?你自己原来不也是堂堂祗仙玄境的绝世高手,我之前可从没见你这么自豪骄傲过。” 谢昭笑嘻嘻的道:“那怎么能一样?这个可是我一眼一眼盯着,不足两年时间就从大乘境盯到圣王玄境的少年天才,我这可真是太有参与感了!” 闽逍遥摇头。 闽逍遥不能理解。 他斩金截铁的论断:“.毛病。” 一个十一岁入圣王境,十二岁踏进半步虚空,十三岁虚空境,十四岁步入祗仙境——如此一年跨越一大境界的少女宗师,居然张口闭口说别人是天才,他怎么听着怎么不对劲儿。 谁知这人居然还义正言辞的叮嘱他: “一会儿他们三个回来了,你可不要再给我说漏嘴了! 记住了,我现在是谢昭,只是谢昭。” 闽逍遥闻言皱眉,突然出手拿住了谢昭隐藏在大氅中的纤白手腕。 下一刻,他悚然一惊,怔忪抬头看向面前的女子。 “——你中毒了?以你的修为,谁能给你下毒,什么毒又能奈何得了你?这!这究竟是什么毒,为何你的丹田和经脉隐隐有些裂纹痕迹? 莫非你曾中毒加上逆转经脉受了极重的内伤,该不会是你的独门内功反噬了罢?” 她与闽逍遥相识之初,她的独家内功心法“迦逻心经”刚刚修炼至大成,因此闽逍遥算得上为数不多的知道她那套自创内功心法玄妙之处的人。 难为他居然一口气问了这么多问题,谢昭一时之间还颇有种哑口无言的感觉。 谢昭沉默着还未开口,闽逍遥已经再次凝眸认真探起她的脉象来。 片刻后,他松开手,怔怔看向面前的少女,面带不可思议的与她确认自己的判断。 “这该不会是‘悲花伤月’吧?可是西疆皇庭失传已久的那种专门用来针对武道境界高手的剧毒‘悲花伤月’?” 谢昭轻轻“啧”了一声,漫不经心的将手收回大氅中,还顺带将氅帽扣在颅顶,掖了掖自己的领口。 西疆荒漠早晚温差极大,且没有什么树木楼阁来遮挡晚风,因此一旦刮起风来那叫一个声势浩大。 她如今内力不济,真气和内力都寄存在丹田中,无法在周身经脉自转取暖,所以自然是舍不得冻到自己的。 (本章完) 第239章 还清丹 闽逍遥一看她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神情,当即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愣了,眉头皱出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居然还真是?但是这种毒药即便是在酆斓皇朝也早已失传多年了,你怎会中招的?这毒几近失传,若没有解药,恢复起来只怕不会那么容易。” 因为“悲花伤月”的毒性特殊,且炼制过程十分不易,还是专门是针对绝世高手的,因此百年前曾被一个同样被此毒所害的高手的同门前辈为了泄愤,杀入酆斓皇城将之怒而焚之。 但是据说也有极少数的此药,仍然被酆斓皇朝斓氏保留。 只是关于这点是真是假,那就无人知晓了,毕竟此后近百年来,江湖之中确实再未听闻哪位高手被“悲花伤月”辖制,因此久而久之几乎成了传说。 闽逍遥皱眉。 直到此时此刻,他见到了身中此毒的“千岁剑仙”。 他想起前情,恍然大悟,“怪不得那位于夫人说你脸上有青黑色的大片胎记,莫非你将经脉中残存的那抹毒逼到了面部?为何要如此?” 谢昭坦白道:“那时将经脉内的残余毒素逼到表肤,既可避免余毒一直损及经脉,还可以掩耳耳目,这有何不好。” 闽逍遥问:“所以你来西疆,是为了去酆斓皇朝寻找解药治病的?” 谢昭却轻轻摇了摇头,淡笑道:“非也,我不是来寻解药的,你没有发现我的脉象有异吗?” 他皱眉,一针见血的道:“自然发现了,你的丹田气海确实有异。 至于经脉,虽然看起来好似无恙,但实则与原来的相比薄弱许多,更像是曾经断过的经脉再次重塑而生。” 闽逍遥说到这里,骤然想起了什么,他大惊失色豁然色变道: “莫非.难道你中了此毒后,曾用‘迦逻心经’内力倒转经脉冲开了丹田中的毒素?你不要命了不成?” 谢昭扶额,颇有些头疼的说道:“行了行了,事已至此,闽神医你就别念了,念得人头痛。 再说这都是快两年前的事了,我既然做都做了,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嘛。” 闽逍遥一听,居然还真如他所料,当即就急了! “此毒诡谲万分!分外凶险恶毒!若是你中毒后强行动用了内力,日后即便服下解药也难以完全恢复如初!你到底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谢昭叹气。 “我知道啊.但是当时哎,算了,现在说这些没什么意义,你只需要帮我把那位于夫人身上的毒解了,便算是帮我的大忙了。” 闽逍遥吊着眉梢看她,冷冷道:“那你自己身上的毒呢?不解了?” 谢昭老实巴交的道:“我解不解毒又有什么关系?这毒也没碍着我什么事啊! 你瞧,我能吃能喝,能跑能跳,活到一百岁不在话下,这‘悲花伤月’的名头虽然听起来骇人听闻,但不也没将我怎么样吗?” 她还十分气人的补刀了一句:“况且你也说了,如今解药对我的用处已不大了,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庸人自扰?” 闽逍遥瞪眼。 “你在放什么狗屁?!你可是‘千岁剑仙’符景词!你能坐视自己这身绝世功夫就此废了,还要问我‘逍遥医圣’闽逍遥答不答应!还要再问问南朝天宸无数子民答不答应!” 谢昭笑了。 “不是.你在这个问题上到底在犯什么轴啊?有没有绝世武功,有那么重要吗?” 闽逍遥咬牙切齿道:“当然重要!” 别人也就算了,她不行! 谢昭挑眉,气死人不偿命的道:“你觉得重要也没用啊。” 她摊了摊手:“我确实已经在中毒后动用过内力,还不知死活跟人动手伤上加伤,如今‘悲花伤月’的毒素早已摧毁散布我全身。 现在大部分的‘悲花伤月’之毒都积存压制于我的丹田气海中,金遥境之上的内力,我是半点不敢多用的,除非你想要我的命。” 闽逍遥皱眉。 “此毒和你的伤势就算现在无解,日后我也自然会想到其他办法的。这天下绝不会有我闽逍遥解不了的毒,即便是你也别想砸我的招牌。” 闽逍遥没有追问是谁给谢昭下的毒,因为他从不纠结于过去无用之事。 更何况“千岁剑仙”自己都没提起仇人,他又何必讨人嫌?他不关心毒是谁下的,只关心这病症是怎么形成的,以及之后应该如何才能化解。 不过目前看来,确实非常棘手。 闽逍遥略顿了顿,又想起了什么,从先前放置玉扳指的皮囊里掏出了一个小葫芦。 “这里是我近两年炼制的三枚‘还清丹’,此丹药药性特殊,可以在几炷香内封住人周身感官和痛觉。 若是有一日到了你必须动用内力和武功的时候,便可以服下一颗。届时再用自己的独门内功将丹田气海中的内力和‘悲花伤月’调转出来,也可少受些罪。” 谢昭愕然接过那支小葫芦,狐疑道:“这么神奇?不过,若只是能止痛和封锁感官,好像有些鸡肋啊。” 她其实还是挺耐痛的,若只是封住感官,其实对她来说作用不大。 不过,上次在昭歌夜探不夜城,她对上“大公公”曾一毒时,为了脱身曾经动用了一次内力。虽然只是动用了一小部分,但事后仍然将她折腾的够呛。 所以若只是封住感官痛觉几炷香的时间,这未免也太短了罢? 闽逍遥冷笑一声,道:“你可不要小瞧我这‘还清丹’,它自然不是只有封住服用者感官这么简单。 如果在服下它的几炷香内,你动用内力后若是能及时将体内擅动的内力和‘悲花伤月’重新引回丹田封印起来,那么对你经脉的损伤便不会太大。 当然了,在你身上的毒彻底解开之前,你的内力确实不易多用。毕竟你每动用一次丹田气海中的内力,‘悲花伤月’都要随之一同游走于周身一遍,这都是实打实的折损。” 谢昭听闻“还清丹”居然还有在毒素下缓冲经脉损伤的奇效,当即颇为稀罕的将那小葫芦塞进自己的袖口,笑盈盈道: “我就说嘛,闽神医出手,肯定是有点东西的,您可真是一位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啊。” 闽逍遥冷冷一笑,根本不拿正眼看她。 “你现在骂人很高级啊,都不用带脏字了是罢?” 这是什么话啊? 不过,谢昭还没来得及替自己辩解,便见闽逍遥忽然一抬手阻止她,轻声道: “嘘,有人来了。” 谢昭微顿,侧耳一听脚步声,旋即就笑了。 “无妨,是我的朋友们回来了。” 感谢墨离攸宝子的月票~~ 第240章 损友 果然,那脚步声正是那边饮马归来的凌或、韩长生和薄熄。 他们刚刚走近,便发现了先前被他们救下的“逍遥医圣”果然如谢昭先前所料,很快就已经醒了过来。 凌或和薄熄将马儿的缰绳系在沙壁一旁的一颗断裂的枯树干上,拱手行了个南朝武人中后辈见前辈的便礼。 他们萍水相逢,自然不必行什么大礼。 薄熄:“闵前辈。” 她称呼完便放下了手,转身拿着马背上的水囊向沙壁边缘走去。 凌或倒是在称呼上更客气了一些,“闵医圣。” 韩长生嘴里藏不住话,且性情直来直往惯了,连假客气都不会装一下。 他“哎呀”一声,道:“闵前辈,您总算是醒了!不过您怎么会来这西疆大漠的呀? 我们的朋友家中有一位长辈,三个多月前曾千里迢迢特意去巫岚山脉寻您解毒救命的,你们两个这该不会是走两岔去了罢?” “逍遥医圣”微微挑眉,面露不耐之色。 他性情古怪,一向不喜与人相交,本是不想搭理韩长生这愣头青的。 但是思来想去到底还是给了谢昭几分薄面,言简意赅的淡淡回答道: “遇到了。” 至于面对救命之人的感激之心? 抱歉,闽逍遥并不觉得自己被他们救了。 本来以他圣王人境的修为,在沙中即便闭气几个时辰都不会有什么危险,不过就是换个地方“睡觉”罢了,谈何救命? 好在,凌或和韩长生他们也并未以恩人自居。 否则只怕以“逍遥医圣”亦正亦邪的风格,搞不好还要恼羞成怒与之结仇。 谢昭笑着接过话道:“韩长生,你就不用操那些没用的闲心了。 闽神医医者仁心,自然不会坐视于夫人被奸小所害。 他这一趟啊,就是专门来西疆为于夫人的毒配最后一位药的。” 闽逍遥气极反笑,转头对她怒目而视: “你还没完了是吧?” 他平生最讨厌别人说他“医者仁心”了,这个丫头分明知道他的忌讳,还故意触霉头取笑于他,实在可恶至极! 谢昭投降一般举起双手,笑意晏晏道: “我就开个玩笑,你可不带急眼的啊?闽逍遥,你那当世神医的风度呢?” 闽逍遥凉凉一笑。 “风度?我从没有那种可笑的东西。世人皆知,我闽逍遥不仅风度是没有的,连良心都少得可怜。” 两人短短几句话的交锋,其中熟稔之意甚笃,根本不难看出两人确实有旧,甚至是非常熟悉对方。 凌或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谢昭,对她的身份愈发摸不透了。 她认识的人多且杂,既有江湖中数得上号的高手,也有不容于江湖朝堂的奇人异士,甚至不乏有下九流跑江湖之辈。 但是凌或也并未在此时多加深究,只是再次拱手为礼对闽逍遥微微躬身。 “闵医圣。” 闽逍遥目光落在少年身上,发现自己根本看不透这少年的修为,当即明白这一位定然便是谢昭方才所言的那个武道境界在他之上的“圣王玄境”。 只是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年轻? 如此看来,倒也确实算得上是位少年天才了,不过么 他的视线余光淡淡瞥过一旁笑吟吟的少女,与某位相比还是差得远了。 闽逍遥稍微提起一丝兴趣,问道:“何事?” 凌或武道境界虽然比闽逍遥还要高出一小境界,但是他待人谦和谦逊,一直以江湖晚辈的礼节相待。 此时,他面露恳切道:“虽然江湖传闻,医圣您从不轻易出手为人治病。但是您曾救助蜀地三郡的义举天下皆知,既然您与谢昭也是相识的,不知能否屈尊给她瞧瞧病?” 韩长生和薄熄也齐齐将视线转到了闽逍遥的脸上。 尤其是韩长生,他是素来藏不住什么情绪的。 这会儿他脸上就跟刻了字似的,左脸上明晃晃写着一个“望眼欲穿”,右脸上坦荡荡写着一个“翘首期盼”。 闽逍遥的目光静静从三人脸上略过,最后重新落在凌或的脸上,忽然问道: “你既然让我给她治病,那么我来考考你,你可知她得的是什么‘病’?” “——喂。” 谢昭似笑非笑的打断他。 “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套人话这一套了?欺负小朋友,可有失高手的风范了。” 闽逍遥冷嗤一声,道:“我又没有逼他,他若想答就答,若不想答便算了。 更何况他是圣王玄境,我是圣王人境,我们二人之间谁欺负得了谁? ——倒是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拉偏架这一套了?这似乎也有失风范吧?” 好家伙,他这是以彼之道还之彼身啊! 谢昭被这个记仇的家伙搞得哭笑不得。 不过她与他相识多年,知道他这人心性就是如此,也闲云野鹤惯了,所以倒也不以为意。 凌或看了看他们二人,还是坦白道:“在下虽然略通医理,但于杏林岐黄之术不甚精通。粗浅判断,谢昭应是靖安三年年初负伤过重,伤了根骨本源。 如今她虽然看似痊愈,实则底子大伤,因而每逢变季或是寒冷,便时常发病反复,不知这种情况应该如何调理治疗。” 闽逍遥闻言哈哈一笑,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哦?这么说你见过她负伤倒霉的样子了?这个我爱听,你且说来我听听。” 凌或放下行李的手,皱眉看向他。 他直到此时此刻,才算真正意义上对“逍遥医圣”毁誉参半的性格有了一丝直面的了解。 旁人的负伤惨事,他居然还拿来取乐?即便是故人,这也过了罢? 谁知谢昭却对闽逍遥的幸灾乐祸熟视无睹,她轻轻拍了拍凌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生气,然后接过话道: “你这人还是那么无聊啊,这有什么好打听的? 行罢,那我就把我的倒霉事说出来让你一笑也无妨。 不过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不过也就是坠崖断了几根骨头,刀剑加身受了点不痛不痒的皮外伤这种江湖上的老桥段,也没什么新鲜的。 行走江湖,谁还能没有几个仇家呢,是吧?” 闽逍遥扑哧一声摇头笑了,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 他含笑看向凌或,道:“只是这样吗?求人延医问药,可不能晦疾避医啊。” 凌或微微顿了顿,但也留了个心眼儿。 他不知这位“逍遥医圣”闽逍遥与谢昭到底是什么关系,自然不能将谢昭的老底都在他面前掏个干净,于是只挑能说的说。 他道:“病人确实曾有多处骨折,尤其是膝盖和腿骨曾经寸断。虽然后来又愈合了,但是不知以后行走会不会有什么后遗之症?” 第241章 从不信命 闽逍遥闻言笑了笑。 “只是骨折吗?这个倒也没什么紧要。她这人一向命大,不过几根骨头而已,姑且还要不了她的命。 至于后遗症吗,人是血肉之躯,并非钢筋铁骨泥石之流死物。既然有所损伤,日后或多或少兴许都会有些小问题。不过——” 后面的话,闽逍遥微微一顿没有直接说下去,但他却心有所悟了。 不过“千岁剑仙”的骨骼生来与旁人有所差异。 正因为她的骨密极强,兼之天赋神力,这才能继承得了那柄名震天下、且在十大名剑中排名第二的重剑“大宸明皇”。 本来以她的身体底子和骨骼密度,坠崖之后断然不应该搞得如此狼狈,甚至双腿腿骨尽碎的程度,想必那时她必然是已无内力傍身了。 闽逍遥微微一叹。 所以若以此推论,她必然是中了“悲花伤月”在前,坠崖负伤在后了。 凌或蹙眉追问:“不过什么?” 闽逍遥对上谢昭微微摇头的示意,淡淡接上前话: “不过.兴许只是日后阴天下雨时会有些腿疼骨酸罢了,毕竟是习武之人,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凌或和韩长生闻言都松了口气。 “那就好。” 不怪他们之前心里存疑紧张,毕竟谢昭自从昔年伤愈后的最近一次发病,实在声势吓人。 当然了,也不排除是她那两日在宇文部手里被囚,吃了苦头才会那么惨的原因。 听到“逍遥医圣”如此轻松的提起谢昭的病,他们也算是能松口气了。 韩长生又问:“那她可需要吃什么药啊?” 闽逍遥还没来得及开口,谢昭已经发话了: “吃什么药啊?是药三分毒,这句话你难道没听过吗? 且放宽心罢,早在你们还没回来之前,闽神医就已经替我把过脉了。 他方才不过是闲来无聊逗你们玩的,我什么事都没有。” 闽逍遥淡淡一笑,也不反驳。 只是转身去,重新躺回了先前铺在地上的毛毡毯上。 韩长生欲言又止 呃,可是那条毛毡毯是他的哎! 他们为了减轻负重,统共就只带了两条毛毡毯子,他和谢昭一人一条的! 不是说“逍遥医圣”是圣王境的吗? 圣王境不畏寒暑,怎么还要霸占他的毛毡毯子,简直为老不尊! 不过韩少侠转念一想,算了算了 尊老爱幼是中土大地的传统美德,他未来可是要成为品性高洁的神台宫神官的,姑且就让让他罢! 韩长生这番想七想八还没结束,突然眼前就是一黑! 原来是一张毛毯兜头盖在他的脑袋上,将他的视线彻底遮住了。 韩长生呆愣愣摘下毛毡毯,就见原来是谢昭将她自己的毛毡毯丢给了他。 他问:“你干嘛?” 谢昭耸肩道:“你先盖着这个睡,我还要去前面沙壁上观星,用不着毛毡毯。” 韩长生瞠目结舌道:“不是,阿昭,你现在吹牛是连底稿都不打的吗?就你,还观星?” 观星术乃是神台宫不外绝学“摘星术”的入门之术,这人,大晚上不睡觉又在装神弄鬼! 谢昭无奈的看了他一眼,道:“我说你这人 我说的观星,是借助星象判断一下我们此时的方位和明日该行进的方向。白日里只有太阳,方位自然无法判断的精准,晚上就不同了。” 她抬手遥指天际,道:“今夜夜空晴朗,并无乌云遮盖。这漫天星斗,就是最好的路引,懂?” 韩长生这才明白,谢昭方才说的“观星”,就只是单纯的观察星象和八方方位,并不是神台宫那种神乎其神的观星秘术。 他“嗐”了一声,不再感兴趣了,抱着毛毡毯将自己捂了个严严实实,然后道: “好吧好吧,那你先去,看完了星星记得回来喊我,我值前半夜,毛毡毯一会就还你。” 凌或却忽然摇头道:“用不着,你们都睡罢,有我盯着的。” 韩长生翻了个身,皱眉看着他。 “那怎么行?你的双锏是重武,旁人提不动,马儿也负不动。 白日你还得提着这么重的物件儿步行,夜里再睡不好那可不成。” 谢昭失笑道:“别担心,此处是真的不用值夜,别说是人了,连野兽你都见不到一只。 唯一有些危险的便是天气和风暴,不过若是风暴来了,那番声势下保准你醒的过来,根本不用预警。” 韩长生一听好像也是这么个理儿,想了想道: “成罢,若是有事就随时招呼我。” 凌或摇头笑了笑。 这小子,一旦睡着了比谁都要睡得死。 韩长生又对谢昭道:“这毛毡毯还是给你罢,我皮糙肉厚的用不上。” 谢昭当即摇了摇头。 “不用管我,我一会儿回来自会抢他的——” 她说着说着就毫不避讳的指了指一旁装睡的闽逍遥。 闽逍遥唇角微翘,似有所觉,裹着毛毡毯蹭远了几尺。 薄熄已经靠着沙壁闭目不语了,不知是不是已经睡了。 凌或看向谢昭。 “走吧。” 嗯? 谢昭狐疑的看着他。 “干嘛?” 凌或淡淡道:“你不是要去沙壁上观星判位?” 谢昭失笑。 “我自己去就成了,你也睡吧,不用担心。” 凌或却转身一步当先向沙壁上走去,只留下一句: “机会难得,我也想看一看大漠孤烟银月圆是何等景象。” 谢昭一怔,知道他还是因为沙漠气候多变不放心,所以也不再劝他。 不过百十米距离,他们不一会儿便走到了最近一处沙壁的最高处。 此处地势相对较高,周围再没有遮挡之物。 一轮明亮的月亮当空挂在天际,月光下的西疆荒漠有种说不出的寂寥与孤独。 这是一种萧索生命下的万籁俱寂。 不闻鸟兽虫鸣,只有风声瑟瑟。 好在天上的星尘璀璨,时隐时现的折射着光芒。 谢昭在夜阑人静处眺望星空,星尘在她眼中从来不止是单纯的星象。 她的先师凤止大祭司亦曾不止一次喟叹,虽然她在占卜术、窥天术上难窥门径,但是对于“摘星术”、大小梵音术上的造诣却犹胜南墟。 凤止大祭司在世时曾经含笑道:“景词,你啊,虽为化外之人,却从不信命,更不信天意,你只信你自己,只信‘人定胜天’。正因你心中对命运和天道不够敬畏,所以才无法修习占卜术和窥天术,如此真是可惜了。” 当时她却满不在乎的道:“师父,我从不寄希望于苍天诸神之虚无缥缈的垂怜悲悯。这世道、这苍生,终究是要自己努力去庇护自己。” 凤止大祭司语带轻嗔,眼底却并无怒意,他低声喃喃: “.狂悖。” 年轻的神女却笑得明朗又轻快。 “师父,我本就是狂徒,若是自己都不信任自己,那么人活一世,岂不是太可悲了。” 谢昭突如其来的想起记忆中,那个神台宫高塔之上张扬明媚的少女,忽然觉得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感谢书友20220112020954477的月票~ 第242章 你这一路,很辛苦吧 凌或静静看着她,突然问道:“谢昭,你常常说自己只是个没有过去的人。但我们一路行来,我却觉得你并非没有过去,而是想要斩断自己的过去。你这一路.很辛苦吧?” 他有一种隐约的预感,仿佛如今谢昭平静如水的生活表象下,有股排山倒海、气势磅礴的惊涛拍岸。 她看起来似乎是铜墙铁壁一块,遇事总是一副胸有成竹、十拿九稳的样子,但是没有人能真的永远坚不可摧。 谢昭在自己尚且微末、穷困潦倒之时,却还依然能路见不平、救下被乡下土财主霸凌欺辱的女子,妥善安置她们一家;即使她自己的日子过得有上顿没下顿,每逢当街遇到不平之事,也依旧会仗义相助旁人。 这样的人,不该是如今这副庸碌寡淡的模样。 也不该是如今这副看起来没什么棱角的模样。 没错,谢昭只是“看起来没有什么棱角”,而非“真的没有棱角”。 若是连这个都看不出来,那么凌或自认为也白认识她这么久了。 凌或看得分明,谢昭心里曾经有团滚烫岩浆,只是不知为何如今却又被她自己亲手压下去,死死憋在心里。 但是谢昭似乎天生就是一个生机勃勃的人,哪怕是在她最落魄最狼狈的那大半年,躺在床榻上重伤到无法起身的日子,她但凡清醒过来,也总是一副笑意盈盈、没有烦恼的模样。 似乎任何阴霾,都无法真真切切的淹没掉她的乐观和明媚。 常言道,过刚者易折,善柔者不败。 凌或不禁在想,是否曾经的谢昭要比如今她更加强硬? 或许正因为她曾因“过刚”而彻底“折”过了一次,才会大彻大悟,在如此年轻的年纪里便对事漫不经心、对人宠辱不惊,如春风沐雨一般柔和。 但是凌或并不是粗枝大叶的韩长生,他知道谢昭的“柔和”里是带着锋芒和钢钉的,只是平时不会轻易显现。 不过,她这样一路走来,永远都挺直腰杆做旁人的依靠,其实也是很累的吧? 所以他才会有此一问:你这一路.很辛苦吧? 谢昭闻言微怔。 她本以为凌或会追问她和闽逍遥为何认识——她知道凌或只要不傻,肯定知道她与闽逍遥之间是相熟的。 只是没想到,凌或居然最后会抛出这样一个问题来。 他问:你很辛苦吧? 谢昭有一瞬间的失神。 似乎自从她的母亲孝淳皇后谢皖和师父凤止大祭司相继过世后,再也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 先帝威帝在世时,只会一脸欣慰骄傲的看着她,希望她能更加争气一些。 威帝希望这个女儿能担得起昔年凤止大祭司卜卦得来的箴言,为天宸皇朝的中兴添砖加瓦,辅佐太子成为国朝的屏障。 不可否认的,父皇看她的眼神里确实有宠爱,她也确实是威帝最爱重的子女。 但是威帝看向她的眼底深处也同样偶尔闪过一丝忌惮畏惧,尤其是当她在武道境界上展现惊世骇俗的天分后. 在这个侠以武犯禁的时代,四境之中没有哪个当权者,会对武道之上的大能毫无防备。 哪怕是父子母女之间也不例外。 其实,她的弟弟符景言大多时候更像是一个孩子。 谢昭自幼早慧,很多时候她在昭歌不夜城中更喜欢装傻充楞。 她不想让自己活得太过通透,那样实在太累了。 尽管谢昭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但是她从胞弟符景言的眼中能看得出他隐藏得极好的真实想法。 ——符景言内心中希望她能做个规规矩矩的长姐,做个规规矩矩的公主。 既不离经叛道,也不过于刚强。 当然,符景言会有这样的想法,这也是不难猜的。 坦白讲,甚至这事也怪不得他。 毕竟他是自幼便是被整个天宸皇朝中最守古礼、最懂礼教的太傅们教导着长大的。 而在整个南朝天宸的礼法和弟弟景言的认知中,国朝的公主就应该是体体面面,也只能是雍容大方的。 在谢昭看来,南朝天宸皇朝和北朝邯庸皇朝,其实都是很有“意思”的国家。 这个“有意思”在谢昭理解上,却是贬义的。 这两个国家明明是东大陆四境之中,最繁华也国力最强盛的国家,可是女子的地位却还不如被他们视作蛮夷之地的西疆酆斓皇朝、和他们口中“俗气重商”的中州瑞安。 西疆酆斓的男女平等,甚至就连酆斓皇室之中,皇女也同皇子一样拥有同样皇位的继承权。 而中州瑞安也大致是如此,但凡能给家族日进斗金、保证家中财运亨通的,即便是女子也一样可以成为让人尊敬的家主,坦坦荡荡的领导家中海船去大陆对岸买卖交易。 似乎只有南朝天宸和北朝邯庸,依旧是男子为尊的世道。 北朝邯庸尚武,三十六部最为崇尚勇武之人。 因此除了少数于武道上有天赋的女子外,大多数寻常北朝女子是没有寻常男子的孔武有力,这种力量上的不平衡是男女天生生理带来的——这也侧面导致了塞外牧马而居的北朝女子,自古以来地位都不如族中的男儿们。 再说南朝天宸,天宸皇朝地处江南,是千百年来东大陆最为知名的儒道古礼之乡,刻板守礼下对女子的温婉贤惠几乎刻在了南朝的骨子里。 好在近百年间,南朝也陆续出过几位如“韶光剑仙”、“千岁剑仙”之类的女中天骄,女子们的地位这才渐渐高了起来。 这些年南朝的街上也能看到一些做小买卖、抛头露面的女人们,甚至武馆里、兵器铺子里也能看到女子的身影——若是往后倒退一百年,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甚至昔年“千岁剑仙”在南朝国境上成立的那些供贫困弟子们读书的书院,也一视同仁同样招收起想要读书的女子们。 她公开表明支持女子与男子一样可以读书、也应该读书的态度,这在当时一度引起南朝士林轰动。 好在,在“符景词”天下第一剑“千岁剑仙”的威名下,和天下文人之首的浔阳谢氏的暗中默许下,女子进学读书这件事虽有不小的阻力,但也算是有惊无险的推动下去了。 至于女子科考入仕.当时因为天宸先帝威帝符商已经病得极重,她知道此事还需循序渐进才行。 谢昭深知物极必反的道理,既然南朝的女子们已经能入学院与男子一同就学,科举入仕还是应该缓缓再推,以免过犹不及触底反弹。 谁知后来先是蜀地遭遇水患,再逢三郡疫病横虐. 当时谢昭焦头烂额急匆匆南下入蜀,等到再回昭歌城后不久,先帝威帝便病逝了;而新帝登基后万事千头万绪,朝堂诡谲云涌,多方党派在新帝继位后相继有所动作,妄图吃下庙堂上更大的红利. 就这样,南朝女子入仕的念头,一耽误就又是两年。 第243章 须知少年擎云志,不许人间第一流 再到后来呢. 再然后就是靖安三年的正月初五,雪夜深沉,不见天日。 当时作为天宸长公主的“千岁剑仙”符景词死里逃生,众叛亲离,流落江湖,自此不问前事。 说来当初谢昭心中设想那般,让南朝天宸的女子也能和男子一样可以科考入仕的宏愿,竟然就这样被搁置了下来。 不过,哪怕日后没有发生靖安三年的那件事,她若与景言提及此事,只怕景言八成也会震怒不允。 在南朝天宸的古礼中,女子科举入仕执政是骇人听闻之事。 景言这个孩子心有大志,可惜他的想法,到底还是被老太傅们教导得过于守旧了些。 谢昭浮想联翩,就连父亲威帝和胞弟景言尚且没有问过一句她累不累、苦不苦。可是如今这话,却从与她相识不到两年的凌或口中听到了,她心中不免有些百感交集。 她顿了顿,垂下那双眺望星空的眉眼,静静地出神地看着自己的脚面。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靴子有些脏了。 谢昭笑了笑。 “辛苦吗说实话,很辛苦。” 只是以前的她忙得顾不上觉得辛苦,如今的她嘛,再也犯不上辛苦。 凌或淡淡道:“你知道吗?有时候看着你,便觉得你像极了一根既松弛又紧绷的弦。” 谢昭抬起头来,纤长的睫毛眨了眨。 她有一双狐狸眼,眼睛很大,眼尾弧线却微微扬起。 这种介于狐狸眼和杏眼之间的眼部轮廓,让她在眨眼时颇有几分无辜的意味。 “胡说,哪里紧绷了?” 凌或缓缓摇头。 “这也正是我疑惑之处,在你那副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假象下,为何会给我这种莫名的错觉。” 不过除了他之外,似乎旁人并没有察觉到谢昭的异样。 他的师父“极光锏”凌寒鸦曾说过,他虽然寡言少语,但是心思太过敏锐多思。这是优点,也是缺点。 所以,难道真的只是他的错觉吗? 谢昭歪着头看着他,极轻的笑了笑。 她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只是不置可否的耸了耸肩,然后含笑说: “凌或,多亏你修的不是‘有情道’。若是你与薄熄一样专修‘有情道’,只怕这世上万事万物,可有得你操心犯愁的了。” 凌或微微一顿。 她说的没错,以他的性子若是真修了“有情道”,只怕多忧多思下,难免日后也会走上前任壶卢圣使摩钶耶的后路。 谢昭话毕转头继续看向夜空。 西疆荒漠的夜晚很是静谧,若是没有风暴和沙尘时,有种格外空旷幽深的美。 美则美矣,但却也难免太过空寂荒凉了些。 天上的银月极其明亮,但是却并不圆。 这个节气若是想要观摩大漠落日圆的奇闻景观,凌或只怕是要失望了。 不过好在,天际之中星辰虽也不多,只得零星的几颗,但是在幽暗的苍穹下却分外清晰明亮。 谢昭面带淡笑,静静地看了一瞬,片刻后方才转过头笑着说道: “看来我们这是要否极泰来了,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至少白日里大概率上不会遇到风暴沙尘,可以趁着天色亮堂多赶一段路出来。” 凌或没有问她是如何知道的,也从来没有怀疑过她的判断。 他只是闻弦知雅意,蹙眉问道:“白日大概率不会有风暴,所以你的意思是明晚会有风暴?” 谢昭轻轻颔首,道:“聪明,差不离罢。若是明日在日落前,我们能找到一个避风的沙壁安置马儿,那就最好不过了;若是不能.” 凌或抬头看她。 两人对视一瞬,他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轻轻点了点头道: “我明白了,若是不能找到安置它们的地方,那便放了它们往东北方向逃命。” 谢昭“唔”了一声,道:“是啊,我们毕竟都是武道中人,有些功夫傍身,在风暴中若是互相照应总不至于有致命的危险,更何况还有你和薄熄两个高手。 ——但是马儿不行,它们的体型太大,一旦被风沙掩埋覆盖就很难起身生还,受惊疯跑还不定跑到哪里去,更何况明日我们八成是要走到西疆荒漠中心的风暴地带的。” 凌或点头。 “大漠的东北是西疆大漠的边缘地带,相对来说风沙风暴会弱很多。 若是明日傍晚我们在风暴来临前将马儿放归,它们应该能躲过去。只是,它们不会在大漠中迷路吗?” 谢昭轻笑一声,摇头道:“放心罢,老马识途,若非是受惊之下乱跑,这些马儿可比人还要认路。 况且宇文信也说过,他送我们的这种品相的马儿极其聪明,自己会认识回阿尔若草原的路。” 凌或轻轻“嗯”了一声,道:“那就好。” 只是他想了想,又觉得有些不妥。 “可是若是之后的路没有马儿,后天徒步前行是否会太过吃力?” 凌或虽然没有明说谁徒步前行会吃力,但是其实他担心的不过只有谢昭和韩长生罢了。 因为他和薄熄一个是圣王玄境、一个是大乘天境,内力深厚,精力体力也相对旺盛一些,自然不会惧怕背着水囊和干粮负重前行。 不过,韩长生和谢昭兴许就未必了. 西疆沙漠中气候异常干燥,白日正午日头足的时候,灼烤的人头脑发昏。 徒步行走难度极大,人的内力如果不够精纯,到后来精力难免会力有不逮,越走越疲惫,甚至会脱水。 谢昭听完便笑了,她知道凌或担心的是什么。 于是她安慰道:“放心,没事的,等到咱们后日步行再启程时,距离大漠边缘应该就不远了,最多再徒步两天。 不过走上两天而已,你该不会把我和韩长生当成娇生惯养的少爷小姐了吧?你别忘了,咱们从魏县一路去汝阳城,不也是穷得靠腿走过去的。” 凌或淡淡瞥了瞥她。 虽说如此,但是那时候的谢昭可远远比现在的她瞧起来硬朗多了,怎能同日而语? 谢昭看他表情,失笑补充道:“对了,你的包袱里不是还有鹿桁丹吗? 大不了到时候若是走不动了,我和韩长生便一人服一粒。 那玩意儿也有增益体力内力的功效,不过就是如此吃了太过暴殄天物了些。非必要时还是不要浪费,你留着服用蕴养内力以便破境更好。” 凌或却淡淡道:“只要有效用,谁吃都不是浪费。” 更何况. 那些珍贵异常的“鹿桁丹”,本就是她的东西。 不过凌或转念想想,西疆大漠不过数百里,他们前两日骑马而行抢出了不少路程,想来后面应该确实也不会有太多路要走了。 于是,他不再纠结,自发换了个话题。 “明日行进的方向都看好了?” 谢昭笑眯眯的点头,得意洋洋的昂了昂头:“昂,那还不是小菜一碟,手到擒来!” 凌或眼底带笑,淡淡道:“嘚瑟。” 谢昭哈哈一笑,挑起眉梢,笑得明媚又肆意。 “须知少年擎云志,不许人间第一流——人不轻狂枉少年嘛! 不过可惜,我如今上了年纪轻狂不起来了,堪称天下四境之中谨慎本分、老实巴交的典范!” 说着说着,谢昭仿佛还把自己说开心了,心情愉悦的四下眺望,然后道:“你还真别说,这西疆大漠的无限意境,在别处是看不到的。” 凌或无奈的看着她,也不知道她怎么整日里总能自得其乐,找到乐子。 他低声笑了笑,道:“你不是之前来过?” 谢昭“嗐”了一声,道:“那都是好多年之前的事了,那时候心里揣着事,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哪里还能静下心来,好生欣赏一番大漠孤洁的景致。” 她突然发现沙壁崖边有一片半隐半藏、却郁郁葱葱的骆驼刺。 古书有云,沙中有草木,枝头有绿毛,毛中生汁蜜,胡人名为“给勃罗”,又名“骆驼刺”。 这是马儿和骆驼沙漠中最喜食用的草木。 其实倒也不是它们爱吃,只是一旦进了大漠也没有旁的新鲜口粮可食。 骆驼刺生命力极其旺盛,即便在大漠依旧可以生存的很好。 谢昭笑着一指,问道: “你们方才就是带马儿来吃这个的罢?” 凌或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笑笑回答: “不是这一片,是沙壁另一面的骆驼刺。薄熄说这东西能吃,我们便带着马儿去吃。韩长生好奇,也摘了一株想尝尝,结果扎了自己一口血。” 谢昭闻言笑着摇头。 “不愧是个小呆子,好奇心早晚害死他,什么东西也敢胡乱往嘴里放。” 骆驼刺的草枝坚硬,骆驼和马儿吃倒还好。 不过,若是不做任何处理人就直接食用,可不就得像韩长生似得被扎破了口腔里的皮肉? 谢昭无情嘲笑完此时早已会了周公的韩长生,便率先转身朝来路走去,路过凌或身边时还拍了拍他的肩。 “凌少侠,日后吟风弄月的机会多的是,先回去睡觉罢,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凌或淡淡笑了笑,旋即转身无声的跟了上去。 第244章 麝敦城 在沙漠中徒步了将近三日的谢昭、凌或一行四人,此时正行走在麝敦城的大街小巷,而入目的建筑和屋舍,全部都是极致舒缓的蓝白相间的色调。 这配色不仅养眼,而且建筑风格更是与南朝天宸、北朝邯雍和中州瑞安各有迥异,实在让人大开眼界。 没错,他们此时又是一行四个人了。 “逍遥医圣”闵逍遥早在西疆大漠中,便与他们分开行动了。 他受托于谢昭在前,又在西疆荒漠的绿洲处采摘到了他所需的草药,自然便该按期返程回他在南境巫岚山脉药庐,着手开始给于夫人进行最后一阶段的祛毒治疗了。 闵神医虽然性情古怪了些,但有一点却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一诺千金。 谢昭托他给于夫人带话,说于安安此时在中州东临城很好,让于夫人不必担心,届时等她毒病痊愈后也先不要着急离开,他们日后自会带于安安去接她。 谁知闵逍遥听到谢昭这句话,当即皱紧了眉头,不满道: “喂,将于夫人女儿的近况带话给她,这倒是没什么困难,但是我的药庐可不是你的‘赡养司’和收容所。 当初你以玉扳指为信,我才答应依诺治好她的毒,但却也没答应过你要长期收留她在药庐中。 我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身边除了两个哑巴药童外,再不耐烦与人密切接触,这个没得商量。” 谢昭无奈的抬眸看他。 “.我知道你很急,但是你先别急。” 闵逍遥一扬手立刻打断了她的未尽之言。 他心里明镜儿似得,符景词的嘴就是骗人的鬼,他才不会给她机会来给自己洗脑! 闵神医一脸冷酷寡淡不近人情的看着她。 “不论你要说什么,我都不想听。我的药庐一向只留三种人:一种是我的药童,一种是我的病人,还有一种就是自愿来试药的药人。 ——这位于夫人若是今后痊愈了还不离开,莫不是想要自发给我做药人试药吗?” 谢昭气笑了,她翻了个白眼,道:“瞧瞧你这出息!还急眼了,你还真当我赖上你了不成? 得得得,你若是不便那也无妨,你的药庐不是离‘潇湘雨下’很近吗? 届时就麻烦你家小药童将于夫人送到十三娘那里就好了,于夫人去了‘潇湘雨下’,这总碍不着你的眼了罢?” 闵逍遥冷冷一笑。 “什么十三娘?什么潇湘雨下?不知道,不认识。” “装?你再装?” 谢昭嗤笑一声,拆台拆得飞快。 她还不怀好意的笑吟吟看着他使劲儿调侃。 谢昭摸了摸下巴,状似回忆的模样,“你该不会以为我不知道罢?你原来为了方便采药和观摩各种病患毒物,是个四海为家浪迹天涯惯了的人。 若非真心心悦于十三娘,为何这几年要将自己困守在西南边陲,甚至连药庐都从天山搬到了巫岚山脉八十一峰群山之中? 我看你这分明就是想要近水楼台先得月嘛,还在我跟前装什么大尾巴狼?” 闵逍遥脸色憋得通红,怒气冲冲道:“胡说八道!纯属诽谤!” 谢昭乐了。 “嘿?还不承认是罢?我前几年有一次在中州可是偶遇到了十三娘,你猜怎么着?我居然瞧见了她的第十二扇刃上淬了毒! 十三娘的十二扇刃从不淬毒,若是我没有猜错,因为十三娘那两年有大敌上门寻仇,那毒是出自于你的首笔吧?” 他们二人口中的“十三娘”,正是如今当世天下七大绝顶高手中唯一一个并非祗仙境的。 她的全名为“欧十三娘”,是潇湘雨下前任掌门座下的第十三个弟子,因此得名。 她也正是如今的天下第一暗器门阀、天下第四门派“潇湘雨下”的现任掌门。 欧十三娘的武道境界在虚空天境,虚空天境因与祗仙人境只有一步之遥,因此这个境界的绝世高手,大多又被世人成为“半仙”。 ——实为半步祗仙之意。 她的一手“十二扇刃”名震江湖,因此在江湖中被人称为“十二扇刃”欧十三娘。 传说欧十三娘身上有十二把折扇,每把折扇的扇骨中都暗藏数十枚暗器,十二把折扇中有千枚暗器,令人防不胜防! “潇湘雨下”的弟子因为精通潜伏和暗杀,所以常常可以越级反杀强于自己一个小境界的敌人。以至于即便欧十三娘距离祗仙人境尚有一个小境界的差距,但天下江湖武人也大多将她与其他祗仙境高手放在一处衡量比较。 不过,祗仙境与其他境界到底不同,可以说是天地云泥之别。 尽管江湖中传说纷纭不断,也有对七大高手的排名的诸多猜测,但是谢昭却心里通透。 她知道,若是天下七大绝顶高手之间真的相互交手,欧十三娘这个武道境界最低的虚空天境,确实只能排在末席。 不过 谢昭自嘲般垂头笑了笑,如今这天下,恐怕早就只有六位绝世高手了。 她除非再次用“迦逻心经”倒转经脉重开丹田气海、释放出周身内力真气和那能要人命的“悲花伤月”之毒。 否则啊,如今只有金遥境内力修为的她,遇上这六位中的任意一位,恐怕都不堪一战。 闵逍遥那边也被她的拆台噎得心肝直抽。 他憋屈了好一阵,深呼吸几息后终于咧了咧嘴角,认输一般叹了口气,冒出来一句—— “.算了,欧掌门派中事务繁忙,又何必给她添麻烦。” 谢昭斜着眼带笑看他,试探着道:“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那于夫人.” 闵逍遥咬牙切齿道:“我知道了!我自会继续收留她就是了。” 谢昭笑得眉不见眼,当即声音洪亮道: “闵神医大义!” “呸!” 闵逍遥转身就走,只留给她一个背影,外加一句让凌或和韩长生不明所以不知究竟的话。 “你且等着!我欠你的最后一个人情,迟早会还上。你也留神点,不要在那之前先丢了小命儿才好!” 谢昭一怔,回过神来当即摇头失笑。 她知道闵逍遥这是跟她杠上了,他这是立志非要研究出针对她伤势和毒病的救治之法,然后用来换当年欠她的那最后一个诺言。 几人分道扬镳,兵分两路。 谢昭、凌或、韩长生和薄熄一行四人继续向西,独留闵逍遥一行向东南沿着来路折返。 分开后的第三日,西疆酆斓的京都终于迎入他们的眼帘。 酆斓的皇城名曰“麝敦城”,地处西疆大漠西方九百余里外。 “麝敦”在古酆斓语中是“沙漠绿洲”的意思,西疆酆斓皇朝的先人们以这样一个充满希望的名字来为他们第一座城邦命名,正是象征着他们对于美好生活的无限想往。 这个城池的建筑很有意思。 兴许是因为地处西疆,除了人群聚居的十几个大小城池外,大多数的国境之内都是黄沙素裹,因此酆斓人见多了太多的黄色和赤色。 正所谓物极必反,所以他们格外喜欢蓝色、白色和绿色。 充满智慧的酆斓手工业者用白色的荼蘼花研磨成汁水、再配上糯米汤熬制成一种纯白的染料,来浆抹房屋墙壁。 与此同时,他们会用同样的手法将蓝铃花的花汁也熬制成蓝色的染料,用来浆染一定一定湛蓝色的圆润的屋顶。 还别说,如此这般,整座城池还真有一种蓝天白云的雅致。 四个人都是人生中第一次来到麝敦城,即便是谢昭和薄熄,当年也只是去过西疆大漠一游,不曾真正进入过酆斓皇朝的国境。 所以此时此刻,他们有一个算一个,皆被麝敦城中奇特的、美轮美奂的房屋建筑,和往来熙攘的当地人的着装长相吸引了全部视线。 韩长生咋舌赞叹。 “好一座绿洲之城,真是美轮美奂!” 第245章 路引 即便少年老成如凌或,毕竟也只有十九岁而已。 这其实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离开师门、离开师长,在四境中如此历练。 因此面对眼前如此陌生的西疆国境,一时之间难免也会有些茫然。 从周遭与中土分外迥异的风貌中醒过神来,凌或将自己心中的无措隐藏的很好,至少表面看起来还是十分沉着冷静的。 他问:“我们手中只有一封十几年前,邯雍先帝拓跋宵与那幕后之人的旧日信笺。 如今虽然进入了麝敦城,但是这茫茫人海,我们又该从何处入手调查?” 走在前面的谢昭闻言哈哈一笑,回身打了个响指。 她歪着头看向身后,笑道:“那自然是要先撕开一个口子了。” 凌或微微蹙眉,不解其意。 “你是说,先从西疆酆斓的九大高种姓中的一家入手?” 看见谢昭点头,凌或蹙眉又问:“可是,你先前也说过的,九大高种姓在西疆酆斓皇朝地位显赫,即便是本国的平民都难以接近。更何况我们还是一行外乡人,只怕更不好接近当地贵族罢?” 谢昭失笑道:“其实也没有那么难。” 韩长生看着谢昭狡黠的眼眸,终于难得聪明了一次。 他瞬间有种熟悉的被拐进套的错觉,脱口而出道: “你该不会又打算把在北朝邯雍宇文部那一套连蒙带骗的手段,使到这里来罢?” 谢昭“啧”了一声,有些不满的嘟囔了一句: “你有事吗?你这是什么话?分明就是虎狼之词和对我的恶语中伤! 我这怎么能叫‘连蒙带骗’呢?我们这次分明是来进行文化与心灵的交流的。” 韩长生斜眼看她,一副权且看她如何编下去的模样。 “可得了罢!说罢,小骗子,这次咱们的‘身份’又是什么?” 凌或和薄熄也侧目向她看来。 谢昭搔了搔鼻子,嘿嘿一笑。 她从袖口中掏出一个路引,在三人眼前一晃,然后道: “还记得方才进城时,我手中拿的这个路引吗?” 凌或和韩长生的视线,随之定格在她纤长手指捏住的路引上。 下一刻,凌或当先看出其中玄机,诧异道: “这个路引并不是先前你和韩长生在天宸时找人伪造的那个,这本路引是谁的?你又是从何处得来的?” 遥想先前他们三人在南朝境内游历江湖时,谢昭和韩长生的路引便都是寻门路找江湖中下九流里最擅长作假的手艺人伪造的。 除了凌或之外,他们两个的路引本就都不是真的。 但是此时凌或认真看来,这才发现原来谢昭现在手中的那本路引,虽然外表封页看起来也是南朝天宸的制式,几乎与之前的一般无二——可是若是细细观摩却不难发现,这本明显比她之前伪造的那本厚上很多! 夹层页面越多越厚,则说明手持这本路引的主人去过的地方越多。 显然,这与谢昭一年多前找人伪造的新路引根本就不是同一本。 谢昭笑眯眯的点头。 “这本吗?这本自然是从闵神医那里借来的喽。” 韩长生挑眉看她,满脸都是半信半疑。 他一针见血的试探着问:“这到底是你借的,还是你顺来的?” 谢昭气急,怒目而视。 “说什么呢,说什么呢?我是那种人吗? 我这人分明最是高风亮节,拾金不昧了!你若是再胡说八道,我便让薄熄将你的嘴缝起来!” 薄熄垂头闷笑几声,转头去看周围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不参合他们的闹剧。 韩长生敢怒不敢言,偏生又满腹狐疑,于是只能小声嘀咕了一句道: “谁让你有前科来着?之前咱们在南边,就连乡下那土财主家的银票和小妾都被你给顺出来了,你还想抵赖不成?” 谢昭一时语塞。 这个倒是真的。 她“唔”了一声,想了想决定做个敢作敢当的好汉,于是挑眉吓唬人道: “就你多事,当心以后我将你的新媳妇也给顺走!让你哭都找不着家!” 凌或无奈扶额,看着吵吵嚷嚷的两人,努力将话题扭转到正轨上。 他蹙眉问:“所以,你向闵神医‘借’了他的路引,那他怎么回去?” 谢昭耸了耸肩,答得理不直气也壮。 “我将我原来的那本‘借’给他了呀!再不济,他可是圣王人境的高手,翻城墙也好、翻山越岭也罢,总是回得去的。” 韩长生不解的问:“可是你拿了‘逍遥医圣’的路引,与我们西疆酆斓皇朝此行又有什么用啊?” 西疆酆斓是个十分神秘,且避世排外的国家。 因此东大陆中其他三个国家对它的了解都十分有限,大多都来自于南来北往西去东来的是行脚商人们口口相传的一些不辨真假的见闻。 即便是凌或,对于西疆这座标新立异、与众不同的皇朝,也是知之甚少的。 不错,北朝邯雍与西疆大漠接壤,薄熄年岁稍长,又曾经在草原上仗剑行走多年,因此对此地的见闻,倒是远远超过凌或和韩长生这两个初入江湖的少年人。 此时,薄熄蹙眉细思片刻,眼底闪过一丝了然。 她喃喃轻叹道:“原来如此,谢姑娘真是慧极。” 谢昭见她懂了,当即一脸欣慰的毫不吝啬竖起大拇指夸赞道: “这两个小朋友‘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论起江湖阅历,可是大大不及薄熄你的。” 薄熄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淡淡道:“那也不及谢姑娘的急智,若非经你暗示提醒,我亦不会这么快想通其中关卡。” 韩长生听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伸手指着这两人,扭头对凌或道: “拉踩!凌或!她们这分明是仗着自己听来的见闻多,赤裸裸的拉踩我们无知,这你也能忍?” 凌或淡淡瞥了他一眼,遗世独立般云淡风轻的吐出一个字来: “能。” 韩长生震惊。 “什么?!” 凌或一脸平静的道:“我们二人确实江湖阅历不足,这是事实,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第246章 九大高种姓 韩长生为难的想了想,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啊? 更何况,博闻强识的又是自己人,好像他也不吃亏,于是这小子登时哑口无言了。 谢昭垂头低笑了几声,抬起头笑盈盈道: “行了,不逗你们了。其实,此事你们不明究竟,并非是你们无知,而是你们不了解西疆酆斓皇朝九大种姓的分工职权。” 他们此时已经找到街边一座僻静的茶寮坐下。 三人都静静看着谢昭,等她详细解释。 谢昭给自己倒了杯茶,然后端着那盏西疆当地特制的琉璃盏,举过头顶迎着日光,细细的看了看日光下器皿折射出的美丽华彩,这才道: “看到了吗?这就是西疆酆斓闻名天下的琉璃盏,很漂亮吧? 其实这边还有一种更为名贵以玉石为底料、且制作工艺极其复杂的器具,名曰‘月光杯’。 而这些,都出自于西疆酆斓九大高种姓之中排行第九的琴奢氏。 在酆斓皇朝的九大高种姓中,整个西疆的手工业都是由琴奢氏族统管。” 韩长生越听越糊涂,他不耻下问的疑惑道: “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那这个琴奢氏与我们,还有与你手里那张‘逍遥医圣’的路引,又有什么关联啊?” 谢昭含笑偏过头,看着他道: “因为西疆酆斓皇朝的九大高种姓,分别掌管着整个西疆版图上所有人的衣食住行,在酆斓皇朝一直都是塔尖般的存在。” 她放下茶盏,十分有耐心的细细为众人科普。 “在酆斓皇朝,九大高种姓之中排行首席的乃是斓氏,斓氏也正是整个酆斓皇朝的统治阶级; 至于九大高种姓中排行第二的雅达安氏,则掌管着整个皇朝的祭祀事宜; 第三顺位是图尔嘉氏,此高种姓出身之人,大多跻身朝堂成为酆斓皇朝的学者和官员; 至于毗诺门氏在西疆九大高种姓中排行第四,是皇朝武士阶级的首脑,族中多出武将武士,掌管兵事; 而第五位则是伊闼罗氏,酆斓皇朝所有医者皆出自此门,其中最擅长炼制丹药和毒药的人,又被尊称为‘医律大人’; 至于九大高种姓钟排行第六的,又名克尔瓦氏,他们统领了整个西疆版图的财政大权和商业往来。 ——以上六大种姓,则被成为西疆酆斓九大种姓的最上流。” 谢昭看着蹙眉凝思的凌或、恍然大悟的薄熄和目瞪口呆的韩长生,淡淡笑了笑,继续说道: “而酆斓皇朝九大高种姓中排行第七的哈里喾氏,则统领着酆斓皇朝的农业; 排行第八的河狩殊氏,负责统领畜牧业,西疆境内所有的骆驼、骏马、牛羊等大牲畜都出自于河狩殊氏; 至于琴奢氏则排在九大高种姓的末位,他们统领着整个皇朝的手工业。 ——当然,听到如此责权分工你们应该便也知道了,以上这三大高种姓显然不如前六大高种姓地位尊崇,所以又被称为九大高种姓中的次流。” 谢昭说到这里,聪明如凌或已然明白了。 他本就很聪明,先前不明所以,也只是因为之前并不了解酆斓皇朝九大高种姓具体指的是什么,又代表了什么。 此时,凌或轻轻颔首,一语道破谢昭的意图。 “我明白了,所以你借用‘逍遥医圣’的路引,是因为在酆斓皇朝中医者地位尊崇,是少数可以断文识字的高种姓。 你想要借闵医圣的路引,假作来自南朝天宸的医者,这样便可以与当地九大高种姓中排行第五的伊闼罗氏结识相交了?” 谢昭含笑点头。 “不错。西疆酆斓除了九大种姓之外,其余百姓都被称为‘黑赛骆’。 我们在西疆民间如同没头的苍蝇似得乱撞,向‘黑赛骆’打听事情,那是毫无意义的。” 薄熄对西疆酆斓的风土民情了解也是有限的,此时听到这话,不禁下意识问: “‘黑赛骆’.这又是什么?” 谢昭道:“‘黑赛骆’在酆斓古语中是‘犬马’之意,也就是除了九大高种姓氏族外,其他百姓们的统称。 他们虽然在九大高种姓统治下的各行各业中从事着最为辛苦的劳作,但是却连学习文字和技术的资格都没有。” 韩长生皱眉。 “这么惨的?那若是百姓‘黑赛骆’们自学了文字呢?难道也不行吗?” 谢昭缓缓摇头,叹了口气道: “这自是不行的,‘黑赛骆’如果擅自偷学文字,在酆斓皇朝便形同谋反,是要被判处极刑的重罪。 而且,酆斓皇朝千百年来种姓制度根深蒂固,在这里没有男女尊卑,只有种姓的尊卑。” 凌或闻言也是蹙眉。 他轻叹一口气,道:“文字本应是人人都有权利去学习的东西,但是如今四境之中却又对此有诸多限制。 比如西疆的酆斓皇朝不许低种姓之人入学识字,而过去的南朝天宸皇朝又不许女子入学院” 凌或喟叹道:“好在这些年,南朝之境在‘千岁剑仙’的大力促动下,天宸女子们如今也同男子一般,可以自由进入各大书院学习圣贤书了。 终于再不必被拘于内院,学习那些害人不浅、老掉牙的女则女戒。” 几人闻他所言,皆是沉默,心中各自感慨万千。 薄熄浅浅啜饮了一口茶,然后叹道: “我虽然常年定居在阿尔若草原鲜少往南边去,但却也不止一次听闻过你们南朝的那位公主剑仙,她确实是个了不起的女子。 我倒是觉得,她不论是男子还是女子都不太重要,若是单纯以男女性别来形容她,实在是狭隘折辱了。 旁的不说,就凭她凭借一己之力,将‘剑仙冢’不二城压得多年抬不起头来,那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凌或缓缓点头,很难不认同。 “是啊,更了不起的是,‘千岁剑仙’的成就绝不止是她在武道之境上开创先河的独步天下,更于社稷民生上有大功勋。” 韩长生面露憧憬之色,他微微失神,喃喃自语: “.南朝有她,就是了不起!” 第247章 半吊子“医者” 韩长生一脸心驰神往之色,感慨万千道: “若是有朝一日,我也能见识一下‘千岁剑仙’的绝代风姿,那可真是死而无憾了可惜我恐怕是见不到了” 他突然想起一个多月前,他们三人曾经在天宸京都昭歌城的大都督府中,亲耳听到柏氏祖孙二人密谈中,那个关于“千岁剑仙”生死安危的惊天大秘密,一时之间黯然神伤,难过不已。 韩长生是真的难过,觉得心里堵得要命! 他几乎不敢相信,如同“千岁剑仙”这般天纵英姿的当世奇才,若是当真死于亲近之人的阴谋算计,那该是南朝天宸皇朝多大的不幸! 更是南朝百姓和南朝武林多大的悲哀? 韩长生每每想到这里,简直心有戚戚然,恨不得以身相待! 但是薄熄毕竟是北朝人,当着薄熄的面儿,他不敢就此事与谢昭和凌或多说深说。 于是只能苦苦忍住话头,如此这般,简直比杀了他还让他憋得难受! 不过韩长生会有这样悲愤的想法,在南朝武林之中倒也并不奇怪。 毕竟昔年“千岁剑仙”南朝江湖中,“武林之荣光”的称号绝非浪得虚名,拥护者自然甚多。 谁知道韩长生这边正在伤心难过呢,那一边惊乱再起。 “噗——” 原来是谢昭听了他这话一时没忍住,不小心一口茶水喷出,险些呛死自己顺带吐韩长生一脸。 “喂喂喂!我这儿正伤心呢,你干什么啊?!” 韩长生吓了一跳。 他慌忙起身,谨慎小心的四下查勘自己的衣裳有没有被谢昭糟蹋,生怕被殃及池鱼! 谢昭一脸抱歉的连连摆手。 “那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时失口哈。” 她道完歉,似笑非笑的瞅了韩长生好几眼,欲言又止道: “虽然.但是你就算见她一面又能如何呢?是能长出几两肉,还是武道境界可以大成?怎么就至于‘死而无憾’如此夸张了,是不是过于神话了某个个体?” 韩长生的一腔悲愤被谢昭这句不痛不痒、事不关己的话冲了个稀碎! 他当即怒视着她,咬牙切齿的道: “你懂什么啊?!‘千岁剑仙’的高度和境界,岂是你能体会得到?亏得你还与千岁殿下的剑侍‘黄金台’路伤雀有旧——” 韩长生说到这里,脑海中突然崩现一道灵光,他恍然道: “——我知道了!怪不得‘黄金台’路伤雀分明与你表叔有旧,却还要对你拔剑相向! 你是不是也曾经在路大人跟前口无遮拦,说过方才这种臭不可闻不知死活的话了?那就怪不得了啊! 以路大人对‘千岁剑仙’的忠心耿耿崇敬爱戴,你敢对他说出这种不知礼数轻贱诋毁剑仙的言论,他不杀你才怪!” 谢昭微顿,一脸复杂的看着他。 “.你可闭嘴吧。” 如果她罪无可恕请让老天责罚她! 而不是派下来韩长生这个傻子来折磨她! 凌或摇头叹气。 “谢昭,韩长生有一句话说的没错。不论于公于私、于道义于大情,‘千岁剑仙’的风骨品格都是无可指摘的。 我知道你并无恶意,也并没有轻辱剑仙的想法,但是说话言谈总是要顾及一些。更何况” 剩下的半截话,凌或到底没忍心说出口。 韩长生方才心中想起的那件让人痛惜黯然之事,他又何尝没有想到? 若是柏孟先和柏如松所言非虚,“千岁剑仙”如今只怕早已.驾鹤仙去。 死者为尊,不可玩笑亵渎。 薄熄倒是并未说什么,只是看着谢昭的眼神,居然也是有几分不甚认同。 北朝人尚武慕强,更何况是品格高洁之人,薄熄会对“千岁剑仙”有所崇敬,这也是无可厚非的。 谢昭扶额,只能在无可奈何下“屈服”。 这三个人到底是有什么毛病? 他们不是正在讨论此行在西疆酆斓皇朝的行事安排? 怎么好端端的,居然又拐到“千岁剑仙”这个“死人”身上了? 谢昭牙酸道:“好好好是我口不择言行了罢。” 她不愿再就这个话题深谈,于是赶紧转移话题,试图将话头重新引回来。 谢昭赶紧道:“言归正传,由于西疆酆斓的‘黑赛骆’婚丧嫁娶,是绝对不能与九大高种姓通婚的,世世代代只能内部进行,因此也最大限度上避免了文字之间的流通泄露。” 众人回神,这才都想起正题来。 凌或闻弦知雅意的轻轻颔首,道:“是这样的,既然邯雍当今天子昔年从拓跋宵处得来的信笺乃是酆斓旧时制式的文字,那么这封信的主人的出身必是西疆酆斓的九大高种姓之一。 所以,若是我们想要探查一二,总是要有一个‘切口’深入。” 凌或自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以来,似乎一次都没有用“父亲”这个称呼叫过邯雍天子拓跋宏。 以至于对他们的身份目的一知半解的薄熄,这几天一同走来居然半点都没察觉,面前的少年居然还是他们北朝皇室拓跋氏的血脉。 谢昭颔首,道:“没错,闵逍遥的路引上记录着他多年行医游历的凭证,我已替换了路引中首页那张记载姓名籍贯的信息。 所以旁人翻开这路引,看到后面一页页加盖过天下四境各州府官印的凭证,只会因为‘谢昭’是个经验丰富的医者。” 韩长生皱眉看着她,毫不客气的质疑道: “可是,你懂医术吗?若是与伊闼罗氏真正的医者们对话,万一开口漏了怯,还是会被人察觉出来你是假货的呀。” 谢昭凉凉掀了掀眼皮,老神在在的昂着弧线精巧的下巴,道: “无巧不成书了不是?鄙人呢,自幼也算博览群书,涉猎甚广,勉强算得博学强识,医术凑巧也是看过几本的。” 韩长生一脸一言难尽的看着她:“你行不行啊?” 谢昭气笑了。 “我怎么就不行了?再者说,南境中医之术博大精深,与西疆医者的行医思路本就不同。我久病成医,也算个半吊子的医者。‘’ 届时只需要真真假假的糊弄一下,他们西疆的医者去哪里验证我到底是不是来自南朝天宸的真名医?” 第248章 图尔嘉安娜 韩长生闻言哈哈一笑,当即毫不客气的拆她的台道: “阿昭你可拉到罢!你久病倒是真的,成不成得了医,那我们可就不知道了。 不过,你可别再像宇文部那次似的玩脱了,搞得凄凄惨惨戚戚一身伤的回来!到时候咱们假装是医者,却要连夜给你找大夫看病,那可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谢昭闻言当即“嘿”了一声,不甚满意的挑着眉梢瞪他。 她眉眼如画,顾盼生辉,尤其是生起气来,眼底微微透着一抹映雪之色,明媚的狐狸眼恍若盛满盈盈秋水。 “韩长生,你还没完了是吧?我在宇文部吃瘪的这页黑历史,在你这里就翻不过去了是不是?” 韩长生胆子极大的“昂”了一声,得意洋洋的摇头晃脑。 凌或则是摇头失笑。 还是薄熄靠谱,她淡淡开口替自己追随的“谢姑娘”挽尊道: “是否会被伊闼罗氏拆穿都无所谓,我们量力而行便好。不论发生什么,我自会护着谢姑娘周全,不会让人对她不敬的。” 韩长生听了这话,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当即好奇心大盛的追问: “哎?这般说来,我倒是突然觉得有些觉得奇怪了,为何四境之中鲜少能听到关于西疆高手的传闻? 就拿当世的七大绝世高手来说罢,其中两位出自南朝天宸神台宫,一位出自南朝天宸潇湘雨下,两位出自北朝邯雍不二城,还有两位出自于中州瑞安东临城。 ——如此这般看来,居然没有一位是来自西疆酆斓的?西疆这边的江湖中人,难道天赋都很一般?” 薄熄略回忆了一瞬,旋即蹙眉微微摇头,道: “非也,我很久以前曾经听摩钶耶大人说过,百年前的西疆酆斓皇朝,也曾出过一位虚空天境的绝世高手。 那位女侠当年在江湖之中武道之境的地位,应该与如今南朝‘潇湘雨下’的那位虚空天境的‘十二扇刃’欧掌门实力相当。” 凌或和韩长生闻言微微诧异。 百年前的人物? 如今江湖中既然并没有这一位的传闻,想来这位必然是已经作古多年了。 谢昭沉思一瞬,心中一时感慨喟叹。 原因无他,因为她也从自己曾经读过的典籍中,瞬间翻出了关于这一位的记载。 谢昭轻叹道:“你说的应该就是图尔嘉氏那位虚空天境的女相吧?” 薄熄见她居然也知道此人,倒是有些诧异了。 毕竟这一位图尔嘉氏女相,已经是百年前的人物了,如今又已作古多年。 再加上西疆酆斓一向闭关锁国,不喜与外邦通婚或是建交,因此薄熄除了从活到一百多岁的摩钶耶圣使口中曾听闻过这个人外,还真从没听其他人说起过。 她点了点头,愕然道:“谢姑娘,你实在让人意外,居然连这么古早的人物都有所耳闻。” 谢昭不动声色的摇头笑了笑。 “我少时很喜欢看一些江湖之中的奇书古籍,所以凑巧看到过。” 凌或不动声色的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却没说什么。 这未免也太凑巧了吧? 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有限,尤其是少年人和孩子的精力。 人年少时,总是坐不住闲不住的。 能耐下性子看那么多书记古卷,本就十分稀奇了。 韩长生不解的看着谢昭和薄熄,道:“你们到底又在打什么哑谜啊,这位虚空天境的‘半仙’到底有什么典故,快说来听听呀!” 薄熄淡笑道:“其实我所知也不多,只是昔年从圣使大人口中得知,一百多年前的西疆酆斓曾有这样一位出身图尔嘉氏的绝世高手。 至于这一位高手具体的典故,那便知之不详了,还是请谢姑娘来说罢,我也很感兴趣。” 谢昭对上韩长生“求贤若渴”的视线,忍不住垂头笑出了声。 这家伙啊,素来对于江湖中的奇人异事和八卦最为好奇。 于是她也不再卖关子,坦言道:“毕竟西疆与南朝相距甚远,昔年我看过的那本典籍中,关于这位的记载也不是十分详尽,其中内容大概是这样的——” “这一位百年前的西疆绝世高手名叫‘图尔嘉安娜’,乃是西疆酆斓皇朝九大高种姓中排行第三的图尔嘉氏的女儿。” 韩长生一脸狐疑的看着她道: “图尔嘉氏.那不正是你方才说的那个,在西疆酆斓皇朝中惯出文官学者的那家高种姓?” 他似乎说得口渴了,如牛饮水般灌了一杯茶水,这才继续追问道: “你是说,你看过的那本书中记载着,统领酆斓皇朝所有文官学者的大氏族,居然出了一个武道境界上的天才?” 谢昭轻轻点头。 “是呀,相传图尔嘉氏这一位安娜小姐,是个很有性格、也很传奇的女子。 她学富五车,比图尔嘉氏中同辈的兄弟姐妹们都要优秀,还有过目不忘的天赋。 因此,图尔嘉安娜自幼便被家中长辈重点培养,本意将来是要她进入酆斓朝堂、按部就班从先人手中接过权柄,成为统领整个酆斓文坛重任的接班人。” 谢昭说到这里微微一顿,也拿起桌上的琉璃盏,浅浅饮了一口茶润喉。 凌或蹙眉接道:“莫非,这位图尔嘉氏的未来掌舵人,想弃文从武?可是你方才也说过,她最后做了酆斓皇朝的女相?” 谢昭放下琉璃盏,失笑道:“正如先前我所言,酆斓皇朝的种姓制度根深蒂固,上层的武将武士只会从毗诺门氏而出。 所以,即便是图尔嘉安娜武道上的天赋再高,若是她舍弃图尔嘉氏的红利弃文从武,也只能做个以武犯禁的江湖之自由人,是无法跻身于将军之列的。 况且,若是脱离本宗图尔嘉氏,她便会被九大高种姓舍弃,沦落为最底层的平民‘黑赛骆’。” 听到这里,薄熄微微蹙起眉梢,一语中的的淡淡道: “像是图尔嘉安娜这般自幼便贵不可言,又天赋过人的当世奇女子,自然不甘心只做一介底层卖苦力的‘黑赛骆’。” (本章完) 第249章 兵变和毗诺门氏的兴衰 谢昭颔首,笑吟吟道:“没错,图尔嘉安娜并非寻常女子,她能文能武,自然想在这西疆九大高种姓的塔尖之上闯出自己的一番名声。 最后,在她成功打败了自己同辈同族的所有兄弟姐妹后,从自己祖父手中接过图尔嘉氏掌舵的大权。 然后图尔嘉安娜也确实成为了酆斓皇朝的女相,但是她成为丞相后却另辟蹊径,合纵联合当时的雅达安氏和伊闼罗氏的家主,上书酆斓皇室斓氏,成立了一个参议院。” 凌或:“参议院?” 他眼底闪过一缕精光,道:“我懂了,图尔嘉安娜野心很大,她不甘心于只统领朝堂文官朝事,甚至还想涉足军中武事。 所以便借着参议院的名头,正大光明的插手本来只属于毗诺门氏统御的武事之权?” 谢昭轻轻点头。 “是,至此以后,图尔嘉安娜以女相的身份,开始过问朝中被毗诺门死死掌握的军事,偏偏毗诺门氏还拿她毫无办法。 后来的女相图尔嘉安娜,不仅是百年前西疆酆斓武道之境上最杰出的人杰,也是酆斓政坛和军部杰出的指挥家。” 凌或、韩长生和薄熄听到这里,心中都是激荡不以! 凌或喟叹道:“这天下四境之中,千百年来强者云集,芳华绝代各有千秋。 先前我固步自封,只在老君山的一亩三分地闭门造车,见识实在浅薄。” 韩长生也咋舌喃喃: “好厉害的女子!我原来只知当世天下七大绝世高手中的‘千岁剑仙’和‘十二扇刃’乃是女中人杰,不成想西疆酆斓百年前,也出过这般惊艳绝伦的人物!” 他想到这里,想起方才薄熄说过的不会让人对谢昭不敬的“大话”,神情复杂道: “这般看来.咱们在西疆酆斓也得低调点才行啊,万一这个麝敦城哪个犄角旮旯跳出来一位隐世高人,咱们岂不是要坏菜了?” 谢昭叹了口气,笑笑道: “关于这个,你其实担心的有点多余了。” 韩长生愕然看着她道: “——此话怎讲?” 谢昭淡淡道:“因为七十多年前西疆酆斓曾经发生过一次政变,而距离那场政变后时隔五十年、也就是距今二十五年前,又发生了一次兵变。 这前后两次政变兵变,最终导致了当时的毗诺门氏中青两代大部分族中精锐武士战死。” “嗯?” 几人有些迷惑,一时之间没有明白这两场政变,又与如今西疆酆斓的武道高手的境界高低有什么联系。 谢昭扶额笑了笑,遂展开细细解释: “你们想啊,高种姓为了避免自己氏族的绝技外传,所以大多不会用文字来传承族中绝学的,基本都是靠着氏族之中口口相传来继承——酆斓皇朝的毗诺门氏的武道和心法也不例外。 这七十年中前后两次大规模的政变暴动,让毗诺门武士精锐尽失,很多招式和心法自然也随着突如其来的人死灯灭而失传。” “竟有此事??” 几人震惊! 谢昭耸了耸肩,道:“确有其事,所以如今西疆新一茬儿的武道强者无以为继。 老实讲,酆斓皇朝近二十多年来,在武道之境上在四境之中都是式微。 依我看这种颓面的局势,若是不通过打通壁垒,加强与中原武林的切磋学习,只怕他们武道之境上的颓势还要再持续十几年。” 凌或闻言蹙眉。 他道:“原来如此,毗诺门乃是西疆酆斓的武将武士魁首,每逢政变因为兵权在手自然首当其冲,会成为各方拉拢的势力。 所以但凡政变战乱,他们若不是最大的受益人,那么便是最大的受创者. 若是还不肯将本族武功心法和招式记录下来,若是出了大事故死伤惨重,岂不是会断了氏族武功的传承?” 韩长生听到这里气到直拍桌子。 “不是!他们是原始人吗?这些九大高种姓心眼也太多了吧?” 谢昭“啧”了一声,不甚赞同的警告着看他。 她教训道:“韩少侠,能不能小点声?虽然此处茶寮僻静,但是咱们到底还是在大街上呢。” 韩长生连忙四下看看,发现周围没有行人,这才放下心来压低声音继续吐槽: “不是.他们为了避免各自掌管的绝学会被其他高种姓偷学了去,居然连文字秘籍都不留?就只靠新老交替的口口相传啊?” 谢昭似笑非笑的挑了挑眉,叹气道:“是啊,文字和各自绝学,在西疆都是高种姓统治阶层御下的手腕,这是他们的传统习俗。” 薄熄沉默片刻,中肯的评价了一句: “或许只有这样,他们才能牢牢掌握西疆酆斓的核心机密绝学不外传,确保了九大高种姓千百年来在西疆的绝对统治地位。” 谢昭叹气。 “谁说不是呢,他们可不就是如此吗?” 她举起手中的琉璃盏,示意他们道: “我来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吧,这支晶莹剔透的琉璃盏很美吧?” 凌或定眸看着谢昭手中的琉璃盏,点头承认道:“做工精美,且独具匠心。” 谢昭轻轻叹气。 “是啊,但是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杯子,除了统领西疆手工业的琴奢氏核心本宗贵人外,即便是下面从事每一道工艺的‘黑赛骆’,都不知它们究竟是如何造就的。 在西疆,‘黑赛骆’没有识字的权利,打从出生便只能从事最简单的作业。 他们之间甚至不能互通有无,完成自己的部分工序后,半成品便由琴奢氏的旁支来验收取走。 因此不论是材料配方亦或还是最后的工艺工序,都只能由琴奢氏本族人亲手完成。” 谢昭摇头微微嘲讽的笑了笑。 “看看,就连如此一个小小琉璃盏的制作,琴奢氏尚且如此小心避讳,更何况是图尔嘉氏、毗诺门氏这种统领整个西疆文韬武略的顶级高种姓? 在他们看来,他们的祖辈在西疆血统生来高贵,想要维护好世代相传的统治地位,再怎么小心翼翼,那都是不为过的。” 感谢友友20231020233356683的月票~ (本章完) 第250章 女相之死,悲花伤月 谢昭淡淡说道:“九大高种姓一方面看不起‘黑赛骆’,另一方面彼此之间也是互相提防的,所以断然不会将氏族中核心的绝学用文字记录下来。 ——这也侧面导致了,如今西疆酆斓皇朝平均三十年一次、连续两次的政变,执掌兵权武力的毗诺门氏疲弱,此境之内高手几近凋零。” 韩长生闻言咋舌。 他错愕的看着谢昭,不敢置信道:“所以,以咱们凌或和薄熄如今的武道境界,在酆斓皇朝居然已经算得上是难得的高手了?” 谢昭失笑,“你这是什么话?以凌或和薄熄的武道境界,即便在北朝南朝和中州也是数得上号的。” 所以,更何况是西疆了。 凌或却突然想到了什么,皱眉问道: “对了,毗诺门氏因为政变倾颓式微,那百年前那位虚空天境的女相图尔嘉安娜呢? 她的那一脉后人,难道也没有传承她的功法? 还是说,她的后人再无武道天赋,都是醉心文坛之文官?” 谢昭微微沉默,旋即轻轻叹气道:“她啊.她早就死了。” 薄熄恍然,猝然醒神问道:“对了!圣使曾说过,这位西疆的绝世高手女相,就是亡故在七十多年前,莫非——” 谢昭缓缓点头。 “是,她正是死在了七十多年前的那场政变中。” “——什么?” 这回三人异口同声,纷纷惊愕不已。 这件事的内情,就连薄熄都不曾从摩钶耶圣使那里听闻过! 谢昭看着他们错愕瞠目的模样,微微摇头道: “这也不难猜,七十多年前被参议院压制分权十多年的毗诺门氏,难道就甘心让自己世代统御的武士势力,被参议院和文官集团分走一杯羹吗?” 凌或微顿,旋即蹙眉:“七十多年前西疆的政变,原来是毗诺门氏主导?” 谁知谢昭却摇了摇头。 “他们确实是其中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但却并非主导之人。 当时毗诺门氏以‘勤王救驾’的名义,策划发动了一场对以文官集团图尔嘉氏为首的参议院的屠杀政变。” 韩长生不解。 “.勤王救驾?这?” 凌或当即一针见血问道:“他们敢以这样的名义发动兵变,莫非是得到了酆斓皇室的支持? 难道说.这背后主导之人其实是酆斓皇室,也就是九大高种姓之首的斓氏?” 谢昭颔首,道: “没错,参议院自成立之初再到后来十几年里逐年势大,也渐渐凌驰在了其他几大高种姓之上。 其实不仅是几大高种姓,即便是排在西疆高种姓首位的皇室斓氏,也有些坐不住了。 但是当初参议院的成立,是几大高种姓共同商议后报皇室通过后才决议的,无端废除在西疆习俗中不详。 当然了,当年的女相图尔嘉安娜,究竟用什么法子才能游说说服几大高种姓同意参议院的成立,这我们便无从得知了。 但是最后的结果是,酆斓皇室后来默许并支持了毗诺门氏这场针对于参议院的政变。” 薄熄蹙眉问: “但是,以图尔嘉女相当时在武道之中的境界和朝堂上的地位,她是被如何扳倒的?” 谢昭闻言静静抬眸凝视了她一瞬。 下一刻,谢昭像是被自己某些隐藏深处的记忆蛰了一下,痛得猝然转过了头。 沉默了许久,她自嘲般笑了笑: “你们.知道吗?其实这天下至刚至强的人或物,往往都是从最柔软的内部最先开始被瓦解的。” 凌或若有所思问道:“莫非.图尔嘉安娜是被内部的自己人所害?” 谢昭轻笑一声,眼底却闪过一抹同悲之色。 昔年她年少时,曾经在神台宫高塔之上读到这本西疆酆斓昔年秘闻。 但是当时读来,她也只当其为一个作古多年的前辈的故事来随意看看。 而今的她却感同身受,切实能体会到七十多年前那位智绝西疆的酆斓第一高手临终前的锥心之痛。 谢昭微微失神,低声笑了笑,才道: “想不到吧?图尔嘉安娜,最终间接死于自己的后人之手。” 凌或、韩长生和薄熄闻言怔怔出神的看着她。 他们一时之间,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韩长生藏不住话,他当即哑然道: “她自己的.后人吗?莫非是图尔嘉氏的人?” 谁知谢昭却摇了摇头。 “非也,但是捧到她眼前又被她丝毫不曾怀疑便饮下的那杯已经滴入西疆失传剧毒‘悲花伤月’的酒水,正是当年酆斓皇室传闻中生母不详的太子亲手端来的。” 几人微怔。 韩长生率先疑惑道:“‘悲花伤月’?那是什么?我都没有听过这种毒哎。” 谢昭出神的笑了笑,“这种毒相传乃是西疆皇室斓氏所炼化,不过已经在江湖中失传许久。据说是专门针对武道境界高强、内力深厚的绝世高手的。” 关于“悲花伤月”的药性,谢昭下意识回避,并没有说的太过清楚。 她只是言简意赅道:“后来,图尔嘉安娜中毒,内力真气被封于丹田。 她殊死一战强行动用内力,但也只撑了一炷香时间,便如同废人一个垂死难支,只能任人宰割。” 谢昭说到这里,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兔死狐悲之感。 若非她十五岁那年自创的独门内功心法“迦逻心经”大成,且其功法玄妙,可以让她在中毒后逆转经脉,将身体的损伤降到最低,才为她赢得了一个时辰内力施展自如的时间,只怕. 她当年也未必能在那个喋血的雪夜逃出不夜城,甚至一路逃至兰陵城郊被凌或与韩长生所救。 最后十有八九,也会沦落成昔年图尔嘉安娜的那个下场。 凌或蹙眉继续问:“你方才说图尔嘉安娜是被自己人所害,且毫无防备。 这么说莫非那位亲自将毒酒递给女相服下的太子,正是她的儿子?” 谢昭轻轻颔首,淡淡道: “关于皇室婚娶这一点,其实西疆酆斓皇朝与北朝邯雍皇朝,倒是有些异曲同工之处。” 第251章 西疆人的嫡庶 韩长生此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听到谢昭这话,下意识发问:“什么意思啊?” 他这一两年与谢昭相处惯了,凡事有聪明人操心,他倒是反而是越来越不爱动脑了。 谢昭无奈的瞥了他一眼,淡笑摇头道:“你之前已经知道了,北朝邯雍皇庭的中宫皇后,依照北地三十六部的祖制古礼,必须出自于宇文部、阿支纳部和忽而拖部这三大北朝顶级部落之一。” 韩长生呆愣愣的看着她,眼底闪烁着清澈的愚蠢。 “.啊.然后呢?” 谢昭笑了,回答:“而在西疆酆斓皇朝,皇后也只能出自主管西疆祭祀礼仪诸事的雅达安氏。 在西疆人的上古神话中,认为雅达安氏是天神的使者。他们觉得,只有这个氏族的女子成为国母,才能给沙漠带来水源、草木和希望。 ——当然了,我个人觉得,这些纯属都是扯淡的无稽之谈。” “大明白”韩长生听到这里,瞬间明白了什么! 他“啊”了一声,一脸八卦的欲言又止看着谢昭,“所以,西疆酆斓皇朝当时的皇帝和女相难道有私情?” 谢昭笑笑,然后坦然回答道: “西疆民风开放,图尔嘉安娜早些年便与当时的青年天子有情。他们二人早已私相授受,但是可惜她所托非人,皇帝最终还是打算依古礼迎娶雅达安氏的女子为正妻。 图尔嘉安娜也是一位奇女子,很有自己的主见,坚决不肯为帝王妾。 于是,她在怀着身孕时毅然决然离开了皇帝。 并在皇帝大婚之后就与他彻底斩断情丝,除了帝相之间朝堂公务对接外,再无任何私情瓜葛,她的儿子也是她在图尔嘉氏自行带大到十岁的。 可是谁知后来不知何故,皇后雅达安氏始终无孕;不仅如此,就连后宫中的妃嫔们也不知怎的居然无一人孕育子嗣。” 凌或皱眉问:“所以,酆斓当时的那位皇帝,又将当年图尔嘉安娜所生的孩子要回了斓氏?” 谢昭点头。 “是,皇帝大婚的十年后,终于舍了老脸求着女相图尔嘉安娜,将自己唯一的后嗣又要回了皇宫,便当做继承人教养了。” 韩长生瞠目结舌,不可置信的问:“他这个便宜老子十年时间都没尽过当爹的责任,如今绝了后才想到开口讨要孩子,而女相.居然还真就给了?” 谢昭叹气。 “传闻中女相的儿子文不成武不就,并没有遗传到他母亲的聪慧,在读书入仕上没什么前途。 若是留在图尔嘉氏,将来怕是最终也只能沦落为家族中的‘诵书’——就是给图尔嘉氏族中小辈启蒙的那种小先生。 图尔嘉安娜兴许觉得这孩子若是回到皇宫,从图尔嘉氏变为斓氏人,才是对他最好的出路。” 谢昭说到这里微微一顿。 事实证明,女相也确实没有看错。 那个孩子在读书上没什么太大的天分,但却像极了他的父亲,天生就是一个善于玩弄权术的权谋家。 他做学者或许不够格,但是做皇帝平衡朝堂之势,确实迎刃有余得很。 凌或听到此处面露冷色,一字一顿道: “这孩子是个中山狼,居然连将他教养大的生母也下得去手。” 谢昭微微出神,继续道: “据史料记载,在图尔嘉安娜死后的第三年,当时的皇帝也暴毙而亡。 西疆酆斓市井曾有传闻,说是太子当年是被皇帝利用害死生母,于是隐忍下来等待时机成熟弑父登基。” 三人抬头纷纷看向她。 凌或蹙眉问:“竟是如此?” 谢昭摇头失笑:“谁又能知道呢.不过,这毕竟已经是七十余年前的事了,当年的事情真相到底是什么,如今大多已经无从考证了。” 王朝更迭,新旧交替。 这江山、这江湖,便如大浪淘沙,新老交替,总是逃不过新人换旧人的。 她落寞的笑了笑。 “七十多年前的那次政变,图尔嘉氏与毗诺门氏几乎撕破了脸,两大高种姓其后七十多年,据说都不曾再有过通婚。 而二十五年前西疆雍王之乱,毗诺门氏早早效忠于雍王,因此站错了队,在政变中又经过了一次洗礼,便成了如今这番光景。” 韩长生好奇的问道:“雍王之乱?这又是个什么典故?” 谢昭一脸好笑的看着他。 “韩长生,你还真是挺好信儿的。” 韩长生咧嘴一笑,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我们了解得越多,此行便越能成事啊! ——可不能什么事都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却都不告诉我们,对吧?” 谢昭想想,失笑道: “你说的也对,左右话头已经说到此处了,那便所幸一口气都说完好了。” 她道:“这位雍王名叫斓未基,母族乃是酆斓皇朝九大高种姓中排行第二的雅达安氏,也是其父酆斓先帝唯一的嫡子。 但是西疆酆斓皇朝与南朝、北朝和中州都不同,并不太讲究所谓的嫡庶分明。 在这里,高种姓氏族中最大权柄,最后都只会交给氏族年轻一代中最有手腕、也最有能力的后人。 因为他们的通婚制度本就是九大高种姓互相通婚,所以即便是贵妾所生的子女,其母亲追溯起出身来,那也都是其他几大高种姓出身。 正因如此,在西疆酆斓皇朝嫡庶贵贱,本就无甚差异。 他们平常也大多不会用妻妾来称呼,而是大夫人、二夫人等如此这般都是敬称。 因此,西疆的老一辈人认为,只有后辈中最强的那个当家,才能带领他们的种姓氏族不断强盛。” 众人听到这么一解释,瞬间恍然。 对啊! 西疆人只有高种姓彼此才会通婚,那也就是说,某个高种姓家族中娶进门的妻子大夫人和妾室二夫人、三夫人等,其实归根结底出身都是大差不差的。 不过也就是先来后到,谁先进门谁后进门罢了,倒也谈不上谁更尊贵。 不像南朝和北朝,正妻出身显赫清白,而妾室大多出身不好,因此嫡庶之间才会有如此悬殊的地位差别。 第252章 雍王之乱 韩长生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甚至学会了强答! 这呆子还自以为是个聪明人,喜滋滋的抢话道:“不用说了,我知道了! 那位雍王的母亲肯定是雅达安氏,但是他的其他兄弟虽然是庶子,但是各自的母亲也都来自九大高种姓名门望族。 如此想来,他必然也是没有自己的其他兄弟们出色的,所以不甘心对庶出兄弟俯首称臣?” 谢昭微微一笑,道:“不错。二十五年前,当时的西疆酆斓先帝驾崩前夕,将皇位传给了自己能力最为卓越的庶长子——也就是当年的魏王,如今的酆斓天子斓未堂,而并非是他的嫡子雍王。 雍王斓未基心里对于父亲的选择应该早有预期,于是仗着自己母族雅达安氏与主管兵马武力的毗诺门氏交好,提前布置在先帝驾崩当夜发动了政变,试图阻止新君继位。” 凌或听到这里不禁微微蹙眉。 “雍王提前布置,其在朝中势力还如此雄厚,但是他们这一方最后居然输了? 既然毗诺门氏掌管军事,而雍王的生母又出自主掌祭祀的雅达安氏,他们又是怎么输的。” 谢昭沉默一瞬,叹了口气道: “这件事说来话长,其实倒是与我们南朝天宸皇朝也有些渊源。” 嗯? 此话又是怎么说的? 谢昭抬眸对上面前三人犹疑不定的目光,淡淡笑了笑,道: “如今的邯雍天子斓未堂,当年还是皇子魏王时,其实曾奉命出使过南朝。 当时,他与浔阳谢氏三杰一见如故,十分投缘,便成了至交好友。 其实,当初政变之前,斓未堂早在先帝病重时就已经拿到了先帝传位于他的遗诏手书。 但是斓未堂深知自己母族的势力并不如雅达安氏和毗诺门氏的强大。于是佯作不知,暗中引而不发。 他命母族亲信之人,将酆斓先帝的传位手书秘密传信至友邦天宸庙堂,求南朝相助,匡扶西疆大统得立。” 凌或、韩长生和薄熄微微一怔。 凌或蹙眉道:“这中间,居然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谢昭叹息,“是啊,二十五年前南朝天宸在位的皇帝,还是先帝威帝的父亲平帝陛下。 那时南朝北朝兵戎相见,南朝本也在困境,但是平帝经过深思熟虑后,还是决定支持斓未堂这位名正言顺的正统新君继位。” 凌或蹙眉思索一瞬,道:“平帝陛下这样做,可是为了日后西疆酆斓的新帝继位后,能对南朝有所偏向? 若是日后斓未堂继位后,能在适当的时机给北朝邯雍施压,便可助力南朝与之可成掎角之势,三足鼎立让邯雍铁骑不敢轻举妄动?” 谢昭颔首。 “正是如此。” 二十五年前,薄熄还只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奴,连自保都难,自然不曾参与过南北纷争。 但是她毕竟是个地地道道的北朝邯雍人,此时听到这个话题微微蹙眉,有些不太自在。 反倒是谢昭安抚的对她笑了笑,继续说道: “当年奉平帝之命,持酆斓皇朝皇帝传位手书,亲自带兵暗中潜入麝敦城接应驰援魏王斓未堂的,正是谢氏三杰中的谢大将军谢焕臣。” 凌或恍然,微微颔首道: “这就对了,谢家军以一当百,威名天下皆知。二十五年前谢大将军正是盛年,更是大乘天境的高手。 由他亲自带兵助酆斓皇室拨乱反正,怪不得反王雍王和毗诺门氏的兵变最终会输的一败涂地。” 谢昭想起昔年记忆里那个人中之杰的大舅舅,怅然微叹。 “是啊,后面的事情你们就知道了——谢大将军手持酆斓皇帝正统遗诏,只带领了两千谢家军奔赴西疆,便将雍王之乱压制住了。 最终,他助他的故友,也就是先帝钦定的储君斓未堂堂堂正正登基为帝。 因为两国这一层关系和情谊,北朝邯雍自那以后倒是也消停了好几年。” 韩长生搔了搔头,突然提问: “你这么一说,我好像也想起来了!早些年咱们南朝天宸分明和西疆酆斓的关系很好的,可是为什么这几年突然便没什么来往了? 我记得近几年来,除了两三年前浔阳郡王曾经出使过一次西疆外,好像旁的南朝使节,西疆都一概不放行,这又是何故?” 谢昭闻言沉默了。 因为何故? 她心里有些难言的悲凉。 那自然是因为谢氏三杰、上柱国谢霖和孝淳皇后谢皖后来都相继病逝了。 酆斓天子斓未堂昔年出使时,就与谢氏三杰交往甚密,还曾借住在谢家,更视孝淳皇后谢皖为自家妹妹。 再到后来,谢氏三杰在两年中相继战死,且死因离奇蹊跷。 而皇后谢皖从此在宫中无宠,甚至还要靠着身为神台宫神女的女儿来勉强维持皇后的体面和尊贵。 ——天宸皇室如此过河拆桥、苛待忠臣之后,这让远在千里之外却也听到这些风言风语的西疆天子斓未堂如何作想?? 想来正因替浔阳谢氏不平,所以自从谢家主家一脉相继亡故凋落后,除了浔阳郡王谢焕章外,西疆酆斓皇朝的国门再也没对南朝天宸其他使节敞开过。 谢昭沉静在自己的思绪中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语气淡淡,毫无破绽的道:“至于两国后来为何不再往来,又岂是我这个升斗小民所能知道的,你未免也太高看我了。” 韩长生这才叹了口气。 “也是啊,你能知道这么多庙堂和江湖的逸闻,就已经十分难得了,又怎会知道这种事?” 想了想,他还嘴欠的教训起人来了。 “阿昭啊,怪不得你的武道境界始终难以提升!你儿时分明就没怎么认真读书学武过嘛,整日里就看这些闲书了罢?” 谢昭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慢吞吞道: “可不,要不怎么说‘武到用时方恨少’呢?韩少侠您可不要学我。” 韩长生嘚瑟道:“那是自然!本少侠天资聪颖,已是观宇玄境。 你且还要好好跟本少侠多学上几年,日后说不定也能从金遥境入了观宇境也未可知,倒也不要太过灰心了!” 凌或无奈的看着二人。 他对于谢昭张嘴就来、满口瞎话已经不做任何感想了。 只是叹气道:“如此可见,如今西疆酆斓的武道中人倒是不足为虑。 那么我们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冒充医者时,不要被伊闼罗氏揭穿发现。” 谢昭笑盈盈的拍了拍他胳膊,旋即起身,轻轻抬手抚平她裙摆上因为方才久坐而被压出来的几道褶子。 女子长身玉立的站在茶寮桌椅旁淡笑着看他。 “问题不大,且放宽心。” 凌或微微一怔。 他看不清逆光而立的谢昭此时脸上的表情和神色,但却莫名从她身上感受到一股无往不利的松弛。 那个当年神仙岭下,被他捡破烂似的捡回家的少女,如今就像一颗璀璨耀眼、光芒收敛从不伤人的日光。 或许,她本来就是光的模样。 第253章 贵客 麝敦城药王街,伊闼罗府。 此处建筑乃是西疆酆斓皇朝九大高种姓之中,负责掌管西疆医术和毒术的伊闼罗氏“掌姓人”世代荣享祖居的府邸。 伊闼罗氏族人的住处,在麝敦城乃至整个西疆其实还有很多处。 但是氏族中“掌姓人”的府邸,却只有药王街上的这一座。 “掌姓人”乃是西疆高种姓氏族中的当家人的尊称,九大高种姓各自的掌姓人,在酆斓皇朝中个顶个都是拥有最至高无上权利的顶级贵族。而“掌姓人”,在麝敦城,也都有一套代代相传的祖宅。 此时伊闼罗掌姓人的府中,两个出身“黑赛骆”的婢女见四下无人,正在窃窃私语聊着天。 其中,年长一些的婢女正对另一个年幼的说着府中近日的闲话: “你听说了吗?咱们府中昨日来了一位从南朝天宸来的女神医呢?” 年幼的婢女显然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她当即好奇的放下手中的活计,小声追问: “真的吗?是从南朝天宸皇朝来的?我们麝敦城里可是正经好些年没见过南朝来人了呢。” “怎么就没见过了?” 先前的婢女嗤笑一声,瞅着小婢女摇头笑了笑道: “你啊,这是什么记性呢?前两年南朝的一位王爷,不就也来咱们西疆出使过吗? 我记得当时陛下还特意大开了东城最大的城门,将那位天宸来的王爷给亲自迎进了城呢,好大的面子!” 小婢女从自己的记忆中翻找出相关信息,她“啊”了一声,恍然道: “啊!姐姐说的莫非是那次?我好像有点印象,不过我那段时间正巧请旬假回乡给伯父奔丧,倒是不曾见到那位南朝王爷的模样。” 小婢女喃喃道:“陛下为了迎接他入城,居然将东城门的中门大开? 上一次麝敦城的东城门中门大开,好像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罢?” 年纪稍长的婢女面露追忆之色,道:“是啊,听府中的老人们说过,上一次咱们城中东城门大开,还是陛下登基之初,为了送别当年千里奔波替酆斓皇朝拨乱反正平息雍王之乱的南朝将士。” 她喃喃道:“也不知两年多前出使咱们西疆的那位南朝王爷到底是什么人物,居然也得到了东城门中门大开相迎的殊荣。” 西疆酆斓皇朝素来封闭,不喜与外人多往来,因此国都麝敦城的东城门,平日里为了城防安全是鲜少会大开中门的。 大多时候,东城门也只会留下两个偏门,供往来百姓和商旅进出城。 那种将麝敦城整座东城门的中门彻底打开的情况,在西疆酆斓是屈指可数的。 除了每代西疆酆斓天子薨逝后棺椁出城入葬外,便只有极其显赫的他国国主或重使出访,才会让酆斓皇室下令打开京都麝敦城东城门的中门了。 小婢女见年长的婢女不说话了,连忙活泼泼的追问: “姐姐,你怎么不说话了?南朝人到底长什么模样啊?你见过吗?” 她的年纪还很小,又自幼在伊闼罗掌姓人府中做事,几乎很少外出,所以自然不曾见过本就鲜少出没于西疆的南朝人。 先前年纪稍长的婢女迟疑了一瞬,轻轻摇头道: “其实,我也不曾见过呢,前两年那位南朝来的王爷是在东城门外坐上陛下的车架入城的,大家在街道两边围观,但也都见不到他的庐山真面目。 不过呢我听族中的老人们说过,南朝人的头发都是直的,眼珠子都是黑色的,除此之外与我们西疆人长得倒是大差不差。” “真的?” 另外一个小婢女面露惊愕道: “他们的头发居然不是卷的?还有他们的眼睛,难道也不是褐色的?黑色的眼睛,那岂不是看起来很奇怪?” 年长的婢女道:“谁知道呢?不过,黑色和褐色倒是区别不大。想来若是他们将直发编成发辫,看起来应该也与我们西疆人相差不大罢?” 小婢女闻言,眼底突然闪过一抹好奇之色。 她打从生下来便是天生“黑赛骆”,从未有机会离开麝敦城看看外面的世界。 不过她命“好”,祖孙三代都是伊闼罗氏掌姓人府中的家奴,因此倒是不需像外面的其他“黑赛骆”一般从事最苦最累的劳作,只需要在府中做些轻省的伺候人的差事即可。 他们这种可以在九大高种姓氏族中,以家奴身份留下的“黑赛骆”,那可都是“黑赛骆”中最好的出路了,说出去都是要羡煞旁人的。 先前年纪稍长的婢女见小婢女一副跃跃欲试的好奇神色,连忙板着脸告诫她。 “喂,若英,你可不要抱着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更是万万不可打扰到客人们休息。 客人已经被掌姓人请入了客舍别院,我们只是负责外院洒扫的婢女,若是不经传召接近客舍别院惊扰了贵客,小心被人打断腿!” 那个年纪稍小一些名叫“若英”的小婢女,闻言当即骇了一跳! 她连忙收起自己脑子里不切实际的想法,直直摆手道: “若蝉姐姐,我、我就是随便说说的!才不会胆大妄为去偷窥客人呢!” 名叫若蝉的婢女轻轻摇头笑话她道: “你知道就最好不过了!不过若英,瞧你的胆子小的跟个蝉儿似得,我看你才应该叫‘若蝉’呢。” 名叫若英的小婢女笑着吐舌。 “若英姐姐,你可别笑话我了。” 两个“黑赛骆”婢女将外院中花园中的花逐一浇灌完毕,又各自拿着小绢帕,细细将花瓣和枝叶上因为前日落雨溅起来的小泥点一一擦拭干净。 直到再三确认没有遗漏后,这才相携离去去了下一个院子劳作。 与此同时,伊闼罗氏客院中,韩长生还在一脸迷迷糊糊的抓着谢昭问来问去。 “——不是?你昨日为何那么肯定,伊闼罗氏的掌姓人右手有疾啊?” 韩长生一脸惊愕不解。 “居然还真的被你瞎猫碰到了死耗子,那位伊闼罗氏掌姓人竟然被你糊弄过去了。还有那个‘搭手礼’,这又是怎么回事? 第254章 搭手礼 谢昭笑了笑,不过她还未及搭话,韩长生已经自问自答继续追问了起来。 “为何你伸出一只手与她对了个怪模怪样的手势,行了那劳什子的‘搭手礼’,伊闼罗氏的掌姓人就对你另眼相待了?” 谢昭无奈的掀起眉眼瞧了他一眼,旋即这才放下手中虚虚握着的月光杯。 她的睫毛纤长如羽,长睫微垂的阴影衬托的那张莹白如玉的脸,更加秀美出尘了。 韩长生这呆子上来就抓着她的手臂一通突如其来的乱摇,若不是她手疾眼快稳住了手腕,只怕这月光杯中的茶汤,非得洒自己满袖口不可。 谢昭轻笑一声,叹道:“我呢曾经看过一本由游脚商人撰写的西疆风闻录,其中记载了一则关于西疆古时的神话故事。” 韩长生好奇道:“什么故事呀?莫非是与‘搭手礼’有关的故事?” 谢昭含笑点头,道:“是的,不过我说韩长生,你能不能有点耐心,不要每回话听了半截便急于发问。” “好好好,我不打断你了,你些快说嘛,别卖关子。” 谢昭含笑道:“那个故事中说记载,千年前的西疆酆斓千里赤土,降水极少,民不聊生,族人水深火热苦不堪言。他们时常没有水源,也时常食物匮乏,就连荒漠中最是耐热耐渴的骆驼们后来也相继死去。 传闻就在这时,一个‘天神’从天而降,带领着当时的西疆人找到了一处水源,让他们绝处逢生活了下去。而那处水源,相传就是如今麝敦城的前身,酆斓皇宫的旧址。” 韩长生一脸狐疑的问: “天神?真的假的?我发现西疆这边的人怎么神神叨叨的,就喜欢信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比如什么高种姓是神的后代之类的无稽之谈。” 谢昭笑答:“什么天神降世,救苦救难?那自然是决计不可能的。 不过,传说故事中的典故,其实大多数都是依赖于现实依据。 我猜当年十有八九是哪位武道高人途径此地,看到那些百姓们饥渴近死,于是便带这些人找到了水源。 只是后来,千年的时间过去,这故事被人传来传去的,也就变成了如今这神乎其神的所谓‘天神救世’。 ——至于那个‘搭手礼’,其实就是当时获救的西疆先辈人对那位‘天神’行的一种感恩的礼仪。” 谢昭说到这里似笑非笑的摇了摇头。 “单手向上与上位者轻轻触碰手心,再垂手移动方向,用自己的手背托起对方的手腕——要我说,这个‘搭手礼’看起来其实更像是当世的西疆难民饥渴太久、周身乏力,于是无力之下只能以这样的礼碰了碰恩人的手,向救命恩人致谢。” 韩长生恍然大悟,他惊愕的指着谢昭道: “阿昭,你真是越来越没下限了嗷!所以你对着那个伊闼罗氏掌姓人行这个‘搭手礼’,就是敬重她、把她当做‘天神’的意思?这未免也太后腿,太能屈能伸了罢?” 谢昭失笑着看他,“这有好什么屈辱的?你大惊小怪做什么?” 她道:“不过就是伸伸手的事儿,就当体验一下当地的古礼了。难道我做了这个礼,她就真成了‘天神’不成?” 韩长生闻言一噎,转念一想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 不过他还是觉得,谢昭实在太狗腿太滑头了! 谢昭继续说道:“如今酆斓皇朝经过千百年的演变,礼仪早已有所变换。 以至于除了当地人外,其他国境之中知道‘搭手礼’的人已经不多了。 我以‘搭手礼’与伊闼罗氏掌姓人打招呼,她自然对我这个所谓多境游历的神医之名深信不疑。” 韩长生闻言直咋舌,他叹为观止道:“——不是,阿昭,你哪儿来那么多鬼主意啊? 我看你这分明是将人的心思想法都摸得透透的了,才能让别人无知无觉按照你的想法意愿行事。 偏生你还做的不显山不露水,让人只当是他们自己做出了决断,其实分明就是你想让他们这样认为的啊!” 谢昭哼笑一声,甩开韩长生的爪子,握着月光杯进了房间。 她慢悠悠道:“我若真有这般举世无双、算漏无疑,还用在江湖上混饭吃?不过就是在江湖中行走多年的一些老江湖经验罢了。 再者说,我本就武道境界低到堪忧了,若连这点看人脸色的看家本事都没有,还不如趁早回乡重地好了。” 韩长生翻了个白眼,哼笑一声道: “阿昭,你是如何将‘蒙人’两个字,解释的如此清新脱俗的?” 还老江湖的经验呢! 明明就是滑不留手的江湖小骗子一个。 韩长生像个跟屁虫一样跟上前去,小声嚷嚷道: “不对啊,你还没说你是怎么发现伊闼罗氏掌姓人右手有疾的?” 谢昭进了房间,从茶桌上拿起一壶当地特色的葡萄酒。 她懒惰到连先前月光杯中的茶底都懒得清洗,直接斟了一杯便饮下了。 然后叹道:“我方才不是说了吗,因为‘搭手礼’。” 韩长生呆呆的看她。 “啊?” 谢昭失笑。 “说来也是巧合,我在行‘搭手礼’的时候,有一瞬间触碰到了伊闼罗氏掌姓人的掌心。也就在那一瞬间,正好感受到她右手有一刹那的颤抖。 ——若我没猜错的话,这是她右手手掌习惯性的神经抽痛,所以我猜测,她的右手必然曾有旧伤。” 韩长生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不解道: “我不信!不过这么微妙短暂的一瞬间手心相交。你怎么就能断定她手心的抖动是因为神经抽痛,而不是她习惯与人触碰时不小心抖了一下?” 谢昭微微一怔。 她的左手无意识的轻轻触碰点击着自己另外一只握着月光杯的右手手腕。 下一刻,她回过神来,将右手手持的月光杯再度斟满葡萄酒,缓缓啜饮了一口。 然后转过头看着韩长生,落寞的笑了笑,道: “因为,我自己的右手也曾受过重伤,所以我很熟悉这种因为旧伤时而发作、偶尔神经抽痛的感觉。” “嗯?” 韩长生半信半疑的将视线落在谢昭的右手上,他踟蹰道: “你的右手?有吗?我怎么记得我和凌或两年前在神仙岭救下你时,你伤的最重的分明是心肺和双腿啊?” 谢昭那时手上有伤吗? 最多应该就是些皮外伤吧? 第255章 火统与旧伤 若是以南朝天宸的年号计算,如今已经是靖安四年的十二月。 当年凌或和韩长生在兰陵城郊的神仙岭下救下谢昭时,还是靖安三年的正月。 如今粗粗一算,还有不到一个月,便是两年整了。 谢昭淡淡笑了笑。 “不是那一次,我右手负伤之时,可是比那次要久远太多年了。” 韩长生下意识好奇的看着她的右手,问: “可是你的复原能力超强的呀!当初即便你双腿骨骼寸断,双膝碎裂,不过大半年时间你就已经恢复过来,重新能走能跑了。 阿昭,你说你的右手至今还觉得偶尔会有痛感,那当时你得受了多重的伤啊?” 谢昭沉默一瞬,出神道:“兴许,是那时候年龄太小了罢. 那时候我的骨骼发育还不算完全,所以幼年那伤,便跟了我一辈子。” 韩长生挑眉看她:“年龄太小?有多小?” 她淡淡笑笑,回答道:“六岁罢。” 韩长生一愣。 六岁吗? 那确实是够小的了! 这么小的孩子若是伤到了骨头,搞不好以后是要终身残疾的! 他小心打量了一下谢昭的右手,不过现在看起来好像已经没什么事的样子了? 至少外表看起来是这样。 由此可见,谢昭小时候也是很皮实的孩子。 韩长生好奇的问:“你是怎么伤的啊?莫非你小时候太调皮了,爬树从树上摔下来摔断了?” 他儿时就干过这种事,当时可把他娘和他家那群小姑奶奶们吓坏了。 不过他小时候那会儿只是挫伤了脚踝,倒是没到断手断脚这么严重的程度。 谢昭笑了笑,摇头答道:“是被火器所伤。” “什么?” 韩长生瞠目。 “莫非是西洋人的那种威力极大的火统?” 谢昭无声点头。 韩长生面露不解。 “不是.那玩意儿可实在是太少见了,且造价昂贵,民间很少能见到! 你那时候年纪小,到底是怎么接触到如此危险的玩意儿的?看来你家曾经也很显赫富贵呀!” 谢昭淡淡一笑,出神道:“算是罢。那匹火统是别人送给我父亲的,父亲便送了我一支,放在我的住处。” 中州瑞安皇朝重商贸海运,他们的商船经常跨越大洋,去海的另一边往来贸易,因此瑞安皇室便有许多稀罕的舶来品。 当年中州瑞安皇朝曾在南朝天宸先帝威帝的寿辰献礼,送给南朝天子许多西洋的新奇物件和珍宝。 其中有两箱,就是这种火统。 韩长生震惊咋舌道: “看不出来啊阿昭!你家道中落之前,还真是出身‘富贵窝’啊。” 后半句韩长生没好意思说最后她家远房叔叔都沦落到去浔阳谢氏给人做管家去了,真是太惨了吧? 难道这是应了那句富不过三代? 谢昭耸了耸肩,半真半假道: “嗐,谁家祖上数出个十几代,还没有发过一两次家呢?” 韩长生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诧异的看着她评价道: “我如今总算是知道,你这副喜欢作死的劲头是从哪里来的了,敢情你是打小就这个德行! 连这种要命的东西都敢把玩?你莫非将自己的手打穿了?在这么近的距离?” 韩长生错愕不以。 若是小孩子,以西洋火统的威力在这么近的距离开火,只怕整个手掌都要被打没了吧? 谢昭沉默一刻,忽而极轻的笑了笑。 “并非是我自己走了火。” 韩长生一脸惊悚。 “什么?难道是别人拿着你的火统,开火打了你?打你一个六岁的小娃娃?” 谢昭微顿,面露回忆之色,她缓缓道: “并非如此,我其实.曾有一个弟弟,幼年时他很喜欢缠着我。 但是我很小的时候,便被家人送去别处学艺,因此也并不能常常回家。 人们都说小孩子是没有记忆的,但是我弟弟却不同,他时常会想念我,刚会写字便吵着要给我寄信。 所以,每隔一两年若是我能回家小住几日,他总是最高兴的那个,死活要赖在我的住处不肯离开。” 韩长生听到这里,若有所悟的道: “啊,我知道了,莫非是你弟弟小孩子家家的瞎胡闹,误将火统走了火打伤了你?” 谢昭淡淡笑笑。 “不是这么回事,只是火器炸膛后的误伤。那一年我六岁,回家给父亲祝寿。我父亲很高兴,于是将旁人送与他的火统送了我一支。 我对这种西洋玩意儿倒是没什么兴趣,只喜欢刀剑兵刃,于是就随手将这火统放在了自己的寝居。 谁知第二日,我弟弟恰好来我房间寻我时而我又不在。男孩子嘛,自然对火统这些东西十分好奇,便拿起来把玩了一下。” 韩长生见她停下不说了,催促道: “然后呢?” 谢昭出神片刻,不悲不喜的笑了笑,接上前话: “然后.我那日从我母亲那边请安回来,一进屋便看到我弟弟正握着火统把玩,枪口还是对着他自己的,我当时自然吓了一跳。 好巧不巧的,那火统兴许是技术不到家,也兴许是我弟弟不小心按到了哪处机扩,我突然听到极其轻微的‘咔咔’声响。 我当即便知道,这东西十有八九是要炸膛了。可是我弟弟不通武艺,所以情况紧急我只能打开他手中即将炸膛的火统,然后将他掩在身后,转动手中宝剑来抵挡火统的爆炸之势。” “——我靠!” 韩长生大惊失色! “竟然不是走火被弹药打伤,而是直接炸了膛? 若是火统连同里面所有的火药同时炸膛,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你居然只是伤了手吗?” 谢昭微微出神,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那自然是因为六岁的她已经习武三年,是个金遥天境。 加上当时她正好随身携带着的那把由天外陨铁所炼化打造的“大宸明皇剑”,宝剑自有无坚不摧之力。 六岁的符景词调用自己全部内力,将“大宸明皇剑”几乎武出了残影,这才抵挡了八成炸膛爆炸的火力,但是那只持剑右手,自然也被炸伤了。 若非她的骨骼天生坚韧,强悍异于常人,只怕换作旁的金遥境,即便手握“大宸明皇剑”,也会落得个右手残疾。 谢昭笑了笑,眼底闪过一抹复杂之色。 她记得清楚,那次小景言几乎被吓傻了。 同样六岁的景言看着她那鲜血淋淋的、血肉外翻的右手,当即白着一张小脸,抖着嘴唇要哭不哭。 后来反应过来了,就开始撕心裂肺的重复哭喊着—— “阿姐你不要死,言儿再也不动你的东西了!” 可是,最后的最后. 那么最想要她死的人,居然也是他。 靖安三年的那夜大雪,天色阴暗,寒风刮骨。 昭歌不夜城中,少年天子在万千利刃之外,看着她的眼底满是刺骨冷意。 他笑吟吟的对她说: “——阿姐,你怎么就一次都不肯好好听话呢?” “《洛书真言》不是公主能拿来把玩的物件,交出来吧。” 感谢宝子纳兰亦心的月票~ 第256章 雅达安,图尔嘉 谢昭垂下头,淡笑着看着手中的月光杯。 如今她的右手单从外表上看,已经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了。 就像那么多年来她与符景言的姐弟之情,看她眼中看似白璧无瑕,原来内里早就千疮百孔岌岌可危。 她还真是可笑至极。 谢昭正自出神,韩长生见她安静如鸡的蠢样子,当即欠了巴登的伸手在她眼前晃了又晃。 “喂喂喂,你又走神?你还没说呢,你六岁时,究竟是怎么在火统炸膛爆炸下活下来的啊!” 谢昭回过神来,真伪莫辨的张口胡诌道: “我怎么会记得这么多?我那时候年纪实在太小了,还不记事呢。而且事发太突然了,我人也是懵的,兴许是运气好吧?” 韩长生气笑了,他指着她道: “阿昭,是不是谎话说的太多了,你自己都记不住了是罢? 先前说自己从小记忆惊人过目不忘的又是哪个?六岁了还不记事,难道你是智障傻子不成?” 谢昭饮尽杯中酒,眸色清冷凉凉的道: “要你管我?我这分明是大器晚成,你不懂。” 他们正说着闲话,庭院里由远及近传来两个极轻的脚步声。 谢昭耳朵微微一动,旋即垂下头笑笑。 “他们回来了。” 韩长生闻声望去,果然见院子的尽头走来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正是早上被谢昭打发出去办事的凌或和薄熄! 凌或走到跟前,视线扫向谢昭面前空空如也的月光杯,然后淡淡蹙起了眉。 “又贪杯。” 谢昭扶额失笑。 “这是当地的葡萄酒,小酌怡情,并不醉人,还能活血化瘀。” 韩长生见状当即告了一记黑状,他大声道: “凌或,我要举报!阿昭这已经是喝了第二壶了!” 凌或目光一凝,沉声问: “小酌怡情?” 居然喝了两壶那么多,她就是这么小酌的? 谢昭无奈的看着他,道:“这种果子酿算什么酒水?你们不要小题大做无理取闹。” 于是,“小题大做”且“无理取闹”的凌少侠,铁面无私的上前提起那壶葡萄酒。 下一刻,他内力一转,直接将酒壶飞到了院中的凉亭内,让某人碰都碰不到边。 做完这一切,凌或转头对上谢昭瞠目结舌的表情,道: “你让我们出去打听的事,都已经打听清楚了。” “哦?” 说到正事时,谢昭从来都是不含糊的,她脸色一正,道: “说说你们打听到的罢,如今西疆酆斓的九大高种姓都是谁人在当家?” 凌或道:“九大高种姓之首的皇室斓氏你是知道的,当今西疆酆斓天子斓未堂是九姓权力之巅,自是不必我们多说了。 如今九大高种姓中排行第二的雅达安氏的掌姓人名叫卓卓,乃是如今酆斓皇后、雅达安雅雅的异母妹妹,据说其母出身于统领西疆财政和商业的克尔瓦氏。” 谢昭“唔”了一声。 原来雅达安氏如今的家主是皇后的妹妹,克尔瓦氏外嫁女的女儿。 她轻轻颔首道:“与我之前料想的差不多,除了嫁入皇室为后的女子外,雅达安氏千百年来的联姻对象,大多都是从图尔嘉氏、伊闼罗氏和克尔瓦氏这三个氏族中选择。” 薄熄蹙眉问: “这又是为什么?不是说九大高种姓之间,彼此都是可以通婚的吗?” 谢昭笑道:“是这样没错。但是雅达安氏毕竟是根深蒂固的后族,他们自恃掌管祭祀的身份,觉得即便是九大高种姓之中也是有高低贵贱。 因此除了皇室外,便只肯与统管西疆朝堂文官学者的图尔嘉氏,出过无数医律、广结善缘地位清高的伊闼罗氏,还有掌管着西疆财政大权和商业的克尔瓦氏通婚。” 韩长生憋不住乐了,他直言不讳道: “说白了,他们就是既想要传世清名,又怕死想活命,还有舍不得钱财呗?” 若是说的言浅通俗点,可不就是韩长生这个意思? 图尔嘉氏惯出文豪学者,与之联姻便有清名; 伊闼罗氏惯出济世神医,与之成为姻亲关键时候可以救命; 而克尔瓦氏惯出财政大臣和豪商,与个氏族联姻婚嫁嫁妆彩礼拿到手软. 雅达安氏倒是很会挑选联姻对象。 几个人都笑了。 谢昭含笑颔首道:“你还真别说,韩少侠总结的十分到位。” 她看向凌或,轻轻抬头示意道: “继续说罢。” 凌或点头,继续说道:“九大高种姓中排行第三的图尔嘉氏,现今当家做主的掌姓人是个男子,名叫图尔嘉婆孙。 他也正是如今酆斓庙堂之上文官之首、当朝丞相。 七十多年前的女相图尔嘉安娜只有一子,最后还入了斓氏的宗庙,所以后来的图尔嘉氏,乃是由女相弟弟那一脉后人继承。” 谢昭轻轻点头,叹息道:“这样看来,算算时间和年龄,这位图尔嘉氏掌姓人,应该是当年安娜女相弟弟的孙辈了。 自从图尔嘉安娜女相死后,参议院制被废除,图尔嘉氏曾一度式微。 后来酆斓的先帝、也就是图尔嘉安娜的儿子即位后,兴许是出于对生母的怀念愧疚,对其母族图尔嘉氏多有厚爱扶持。 图尔嘉氏简在帝心,这才没有被雅达安氏和毗诺门氏打压下去,历经两代掌姓人,再度成为西疆庙堂之上的掌舵人。” 谢昭想了想,好奇的问: “不知你们可打听到,这位图尔嘉氏的掌姓人婆孙大人,娶了哪家的高种姓女子做夫人?” 凌或一怔,然后摇了摇头。 “这个倒是真没有打听到,相比于雅达安氏,图尔嘉氏貌似十分低调。 市井之中关于这一氏族的谈论,流传的并不多。” 谢昭闻言颔首。 “也是,毕竟是惯出文曲星的清贵氏族,到底还是顾及本家世代清名的。 ——继续说罢,毗诺门氏如今是谁在当家?” 薄熄接过话头道:“毗诺门氏的消息是我去打听的,这一氏族如今的当家掌姓人名叫毗诺门佛年,据说武道境界在大乘玄境。” 什么? 大乘玄境? 第257章 毗诺门,伊闼罗 韩长生闻言当即一怔。 堂堂主管西疆武事的毗诺门氏当家人,居然比薄熄这个大乘天境,还要低了一小境界? 看来这西疆武林真是要完蛋了啊! 谢昭闻言也蹙了蹙眉,她缓缓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 “可惜了,虽然这位毗诺门氏掌姓人的武道境界并不能完全代表整个西疆武林之巅的水平,但是” 她喟叹一声道:“若是当年毗诺门氏先代的高手们,看到如今门下七零八落的景象,只怕都要气得打碎自己的棺材板儿破棺而出。” 因为在谢昭看来,毗诺门氏在武道之境的高度,这实在是.落魄到丢人现眼的程度! 别的不说,单说南朝天宸吧,军中高等将领大多是武道境界上的高手。 比如昔年的“谢氏三杰”——她的大舅舅谢焕臣、二舅舅谢焕戎在亡故时,都已是圣王人境了;而三舅舅谢焕戈也是大乘天境了! 这些人杰就不提了。 且说说她与凌或、韩长生和于安安几个月前,在昭歌城遇到的那位九门提督府大公子李遂宁。 李大公子如今尚未挂职入伍,都已经是大乘人境了。 可想而知,西疆酆斓皇朝九大高种姓中最擅兵势的毗诺门氏掌姓人,居然只是一个区区大乘玄境,这究竟是多么离谱的一件事! 这真的就很难评了好吗?! 很难说,近些年来西疆酆斓加强闭关锁国的国策,是否也是不想将本国皇朝的近年来的武道疲势,轻易暴漏在其他邻国眼前惹人眼。 韩长生听了谢昭的话也乐了。 他“啧”了一声,看热闹不嫌事大道: “咦?若是这么说来,以咱们薄熄的实力,完全就可以吊打毗诺门氏的掌姓人了,甚至咱们家凌或根本就不必出手好吗!哈哈哈哈哈!” 凌或和薄熄无奈的对视了一眼。 谢昭扶额无语道:“你当人家薄熄跟你一样喜欢撩闲?你且消停一些罢。薄熄修的是‘有情道’,从来不会无缘无故沾惹因果孽障。” 她顿了顿,这才继续说道: “关于九大高种姓中排行第五的伊闼罗氏,这两日我也与伊闼罗氏掌姓人聊得差不多了,就由我来说说罢。” 他们几人进入麝敦城第一天,便找到机会主动拜会了伊闼罗氏。 而且分工明确,由谢昭负责打听伊闼罗氏掌权者的信息,至于其他几家高种姓氏族的消息,则由薄熄和凌或外出分头行动,去市井中打听打听。 九大高种姓氏族比较神秘,旁的信息或许不容易打听出来,但是若只是打听一下几家的家主掌姓人都是何人,那还是很容易的。 至于谢昭为什么不给韩长生分派安排任务 那自然是怕这厮屁话打听不出来,还将自己兜了个底朝天! 凌或和薄熄闻言齐齐看向谢昭。 只听她道:“伊闼罗氏这一任的当家做主的掌姓人,名叫‘伊闼罗黛梵’,她是前任伊闼罗氏掌姓人的嫡幼女,也是西疆酆斓当代最杰出的医律大人。 伊闼罗黛梵自幼在岐黄之术上造诣不俗,远胜于她的其他兄弟姐妹。 所以,如今尽管年纪尚轻,不过二十有六,但却早已在十六岁便做了氏族的新任‘掌姓人’。这般算来,她执掌西疆医律已有十年之久。” 谢昭想了想,失笑继续道: “不过,我从府中老妪那里倒是听闻了一个十分有趣的传闻。” 韩长生连忙问: “什么有趣的传闻?” 谢昭道:“这位黛梵小姐当年胜出后成为了掌姓人,她的庶长兄却心有不甘,企图毒杀自己的嫡妹夺位,但是最终失败还被挑断手筋脚筋赶出了伊闼罗氏。 而这位比伊闼罗黛梵年长了将近二十岁的大公子,在被扫地出门后,居然被雅达安氏的掌姓人捡了回去,聘为赘婿。” 韩长生抠了抠耳朵,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玩意儿?” 凌或和薄熄也是一脸怔忪。 凌或蹙眉道:“伊闼罗氏掌姓人十年前是十六岁,那么比她年长了二十岁的庶长兄,那一年就已经是三十六岁了。 以他九大高种姓中伊闼罗氏大公子的家势,这个年龄难道都没有成亲吗?怎么还会做了别家的赘婿?” 谢昭笑笑,道:“他自然是成过亲的,只不过,据说这位大公子的妻子琴奢氏早逝,他们夫妻也没有留下一子半女。 后来伊闼罗大公子一直没有续弦,直到他的嫡妹在他们父亲死后继承了掌姓人之位,他这才动手夺权,最后失败后被雅达安氏掌姓人收留。” 韩长生举手,试探提问道: “等等,方才咱们前面是不是说过,那位雅达安氏掌姓人,是酆斓皇后的庶妹来着?” 看到谢昭点头,他这才不解的继续问道: “既然如此,那么算算年龄,那位雅达安氏掌姓人应该年龄也不小了吧,只怕比那位伊闼罗大公子还要年长,难道她也是死了丈夫的寡妇?” 谢昭失笑摇头道:“雅达安卓卓确实比伊闼罗大公子还要年长两岁,据说她少时便心悦于那位素有美男子之名的伊闼罗大公子。 只是可惜,伊闼罗大公子早就心有所属,爱慕求娶了琴奢氏的宝珠小姐。 最后雅达安卓卓便只好听从父母的安排,招揽了其母族克尔瓦氏的远房表哥做了赘婿。” “.啊?” 韩长生傻眼了。 “所以,这位雅达安氏掌姓人,前前后后先后招了两位赘婿入门?” 谢昭轻轻颔首。 “是的,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那时候她的嫡姐已经入主酆斓皇宫为后。 她在这一代的雅达安氏后人中一骑绝尘,在文学造诣和智谋上远远胜出旁人,是板上钉钉的未来雅达安氏家主,所以她是不可能嫁到旁门别户去。 于是,其母克尔瓦二夫人便在自己的母家精心挑选了一个敦厚老实、温柔体贴又倾慕于她的子侄,给女儿做了夫婿。” 凌或闻言皱眉,问出了一个跟韩长生先前一样的问题,他道: “莫非雅达安卓卓的这位丈夫,十多年前也过世了? 而恰逢她少年时的白月光伊闼罗大公子落难,所以她就招赘了他做自己的第二任丈夫?” 谢昭闻言摇头,表情十分复杂的看着几人道: “其实这个,正是我方才要说的‘有趣’的传闻” 其实,这事说“有趣”不太恰当,应该用“离奇”来形容才对。 (本章完) 第258章 赘婿与走婚 谢昭一时百感交集,她一脸错综复杂的表情,缓缓说道: “你们敢信吗?那位出身克尔瓦氏的掌姓人夫婿,其实并未去世了,而是被雅达安卓卓休弃了。”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 啥? 只见谢昭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据说,还是这一边刚刚将落难负伤的伊闼罗氏大公子接进雅达安氏的府中,另一边,便立马给自己入赘的丈夫写了休书。一进一出,几乎是同时进行。” 凌或:“.” 韩长生:“.” 薄熄:“.” 他们仨脑袋上,几乎是同时缓缓升起一个问号。 什么玩意儿? 这位西疆酆斓皇后娘娘的庶妹,雅达安氏的掌姓人,居然玩得这么野的吗? 这未免也太渣了罢?! 古语有云,糟糠之妻不下堂。 难道糟糠之夫,就可以被无缘无故随意休弃吗? 不对,这哪里是无缘无故? 分明是旧人在给新人腾地方啊! 韩长生一脸纠结,张了半天嘴,喃喃道: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可就真是有点好奇了。也不知这位伊闼罗大公子,到底是生了一副何等玉树临风的好容貌啊? 居然在三十有六的年龄,还能将雅达安氏掌姓人迷得神魂颠倒,当场将陪伴自己十几年的结发丈夫抛弃?这么说来,他今年应该四十有六了?老来俏啊!” 这哪里是人? 分明是男妲己罢! 谢昭叹气。 “这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自然也不会有无缘无故的爱。 兴许是二人年少时,有过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罢。否则以神机妙算、足智多谋闻名于世的雅达安氏的女家主,又怎么会如此色令智昏?只是” 谢昭蹙眉摇了摇头道: “那位克尔瓦氏的公子,又何其无辜?听闻那位老妪说,他为人性格温厚,即便是对待‘黑赛骆’也从不苛待。 这样好性情的人,出身也不算低了,若非年少时真心喜欢自己的表妹,又怎会心甘情愿舍去本族一切权力、只带着一份‘嫁妆’入赘到旁的氏族?” 薄熄也皱眉。 她言简意赅道:“无论如何,这位雅达安氏掌姓人也未免太过凉薄了。 好歹是相伴多年的夫婿,还是出自母族的表哥,难道她就半点不忌讳母族的面子?” 谢昭眼底闪过一缕同情,她轻声道: “传闻,这位克尔瓦公子的生父是氏族中的庶子,他自幼父母早亡,于是从小就寄养在父亲的嫡长兄、也就是他伯父名下。 ——而他的伯父,正是雅达安雅雅母亲的同胞长兄。说到底,毕竟不是亲生的父母,人家兄妹之间才是嫡亲的血脉。 若是雅达安氏最后利益给的到位,那位克尔瓦氏的长辈,自然也便不会有什么怨怼之言。” 其实,这位克尔瓦氏的赘婿,到底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可怜人罢了。 若是他有亲生父母兄弟姐妹在世,有氏族鼎力支持做他的依靠,雅达安卓卓又岂敢如此轻辱低贱于他? 谢昭微微叹气。 发现他们跑题太远了,于是又将话题回转了过来。 “好了,关于伊闼罗氏的信息,目前我打探到的也不是很多,就先说到这里罢。 对了,克尔瓦氏是你们两个谁去打听的,也说说罢。” 凌或点头道:“是我。” 他道:“九大高种姓中排行第六的克尔瓦氏如今的家主,与雅达安氏、伊闼罗氏一般无二,也是女子。她叫克尔瓦龙芝,今年刚过而立之年。 不过奇怪的是她并未招赘,她的丈夫居然是九大高种姓中排行第七、统管西疆农业的哈里喾氏掌姓人哈里喾挞干。” 谢昭一愣。 她这人一向冷静自持,万事皆在掌握的模样,倒是难得少见会有如此错愕的时候。 “什么意思?” 谢昭蹙眉看着他。 “你是说,这一代克尔瓦氏的掌姓人,居然和这一代哈里喾氏的掌姓人联姻通婚了?这不应该啊。” 薄熄也蹙眉道:“是啊,按照之前谢姑娘所言,各大高种姓之间也是互相提防的。 若是两个氏族的家主联姻,同进同出同食同宿,各自的机密都在对方面前敞开,怎么可能完全守得住各自氏族最为核心的秘密?” 负责打探这两家消息的凌或,此时也是眼带惊异之色。 他沉声说道:“这二人的婚姻方式.实在奇怪得很。 据说两人成婚以来,十多年间从不在一处定居,一个住在克尔瓦氏掌姓人的府邸,一个住在哈里喾氏掌姓人的府邸。” 谢昭听到这话,当即心下微动。 其中关卡瞬间她就都明白了。 原来这二人分明就是在“走婚”嘛! 所谓“走婚”,指的就是男不娶、女不嫁,通过暮至朝离的形式来实现夫妻双方的结合。 男女双方在各自所属原生氏族中生活,双方在情爱关系和权势利益方面的关系也互不干涉。 如此这般两人共同孕育的子嗣,将来若是能成为各自高种姓氏族的下一任家主,那么这两大高种姓氏族未来的掌姓人,便有可能是同父同母的嫡亲兄弟。 有这样强大的亲缘纽带,两大氏族之间的关系自然根深蒂固。 将来一荣俱荣,同进同退,还可以独自保护各自的氏族核心产业机密不外泄。 谢昭的脑子转的如此快,转瞬便能想到这两大氏族“走婚”的实质。 一方面是因为她实在太过博闻强识,另一方面则是她满腹鬼才思维发散。 谢昭不仅书读百卷,还行过万里路。 但是旁人就没有她那么快的应变能力了,更无法只通过只言片语的琐碎信息,就能在一瞬间联想并拼凑出别人行事的根本目的。 韩长生面容古怪扭曲。 他此时还沉浸在克尔瓦氏掌姓人和哈里喾氏掌姓人,如此“王不见王”的古怪婚姻怪圈里。 忍了又忍,韩长生最终还是没有忍住,他脱口问道: “他们夫妻搞分居啊?莫非是各自都有心上人,被家中逼着跟对方成婚的? 不是,既然各住各家都不见面,那他们还成什么婚啊? ——该不会成亲这么多年,两个人连手都没有牵过吧?” 第259章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凌或闻言摇头:“非也。他们并非不见面,只是不住在一起。 据说这两位掌姓人每旬会见上一面,但是为了避嫌,夫妻二人见面时并不会选择在两位掌姓人的府邸,而是另谋他处。” 谢昭瞠目结舌的看着他,蹙眉问道: “所以,他们夫妻每旬这一面的意义是什么?难道就只是为了留个孩子继承血脉吗?” 凌或微微一顿,不甚其解的轻轻摇头,“不知道。不过我觉得十有八九就是如此。 我打听到这两位氏族掌姓人成婚十二年来,居然已经孕育了四个子嗣。 其中两个孩子姓克尔瓦氏,另外两个孩子则姓哈里喾氏。孩子们也不在同一处教养,两个归属克尔瓦氏,两个归属哈里喾氏。” 谢昭轻轻“唔”了一声,解释了一句: “其实这种婚姻模式,倒是与南朝西南边陲巫岚山脉中,千年前某个少数民族的‘走婚’有异曲同工之处。” 关于这个,凌或和韩长生居然都没有听过。 韩长生诧异道:“咱们南朝天宸皇朝还有这么离谱的婚姻模式?” 谢昭笑了笑,道:“距今已经很久,大概有一千年了,那时候南朝国境上也并不是天宸皇朝统治的时期,而是在前朝。 当时流行‘走婚’的西南少数民族人丁很少,所以不得不如此繁荣人口。 后来天宸建国后,那个山区逐渐开放与其他地区通婚,‘走婚’形式在南朝便彻底消失了。所以你们没有听过,是很正常的。” 凌或听完,不禁喟叹: “原来如此.不过是南朝千里之境,便有如此多的见闻,是我们之前闻所未闻的。更何况是如今风貌迥异的四境,果然人还是应该多出去走走,才会增长见闻。” 韩长生则是小声嘀咕道:“这还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啊。” 谢昭笑笑,对他们说道: “正是如此,如今天下四境,民宿风俗各不相同,西疆民风开放且豁达,种姓氏族的理念早已超越一切,自然也是超越夫妻情爱的。” 她说到这里微微沉默了。 也正因如此,七十多年前贵为天子的斓氏皇帝为了自己手中的无上权柄,毅然决然选择支持毗诺门氏发动政变将刀剑指向昔日的爱人。 他利用了母亲对孩子的天然信任,毒杀了自己唯一子嗣的生身母亲,女相图尔嘉安娜。 若是去问西疆酆斓的高种姓掌姓人,夫妻情爱是什么,或许他们只会嗤之以鼻,觉得你的脑子有病。 在他们心目中,除了种姓氏族的发展,其他可能都是些上不了台面、不值一提的小情小爱。 不过,这也无可厚非。 若是没有这番心狠手辣的铁血手腕,那么九大高种姓也不可能牢牢掌握西疆权柄,并将祖辈荣耀延续至今。 谢昭抽离自己多余的没有必要的情绪,笑了笑,说道: “这两个氏族就说到这里吧,最后两家河狩殊氏和琴奢氏,又是谁去探听的?” 薄熄:“是我,我先说说我打听到的河狩殊氏罢。” 几人看向她,只听她道: “河狩殊氏这一代的掌姓人是男子,名叫河狩殊浮佑。 年纪上倒是比当今酆斓皇朝天子还要大上几岁,听闻也是这一代西疆九大高种姓掌姓人中,最为年长的那一位。 这位掌姓人的子嗣极多,儿女加起来有二十多个,孙子辈就更夸张了,但是据说特别出彩的接班人,目前还不明晰。” 谢昭沉吟着点了点头,淡笑问: “那琴奢氏呢?” 薄熄道:“琴奢氏这一代的掌姓人,名叫琴奢宝珈。 她刚刚上位两年,据说如今也不过刚刚二十二岁,正是当下西疆酆斓九大高种姓掌姓人中最年少的一位。” 说到这里,薄熄微微蹙眉,她有些自责的说道: “由于琴奢宝珈当上琴奢氏掌姓人的年头尚短,所以麝敦城市井中对于这位年轻女家主的传闻极少,我没能打听出太多有用的信息。” 谢昭眼中却忽然闪过一抹奇异之色。 她轻声喃喃道:“琴奢宝珈.宝珈” 凌或听见了这一句轻声呢喃,皱眉看着她问: “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他们之间实在太过熟悉,而凌或又一贯细心。 谢昭笑笑道:“我只是突然觉得,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你们不觉得吗?” 三人微微一怔。 韩长生问:“谁的名字耳熟?琴奢氏掌姓人吗?” 凌或凝眸思索一刻,脑海中瞬间闪过一抹光亮。 他沉声道:“你方才说过,伊闼罗氏的大公子年少时早就心有所属,爱慕并迎娶了琴奢氏的宝珠小姐。 ——那么这位琴奢氏的宝珠小姐,莫非与如今的琴奢氏掌姓人琴奢宝珈是姐妹?” 谢昭笑笑,道:“这个我倒是不清楚了,不过光听名字倒是很像。 琴奢宝珠若是与其夫伊闼罗大公子年龄相当的话,那么她与琴奢宝珈的年龄相差差不多就有十岁左右了。 她们二人从名字上判断应该是同辈,若不是同一个爹生的亲姐妹,至少也应该是同宗的堂姐妹。” 韩长生啧啧有声,哗然道:“我去,这个世界未免也太小了罢? 怎么感觉他们之间,好像人人都是亲戚套着亲戚的呢?” 谢昭失笑摇头,看着他道: “这是必然了,韩少侠可别忘了,西疆酆斓九大高种姓氏族世代联姻,九族之内可不就是亲戚之间套着亲戚?” 她笑毕轻轻眨了眨眼,看着三人道: “好了,该打探的九大高种姓当家人的基本信息,看来我们都掌握的差不多了。 那么过几日,我们参加九大高种姓氏族间的家宴,想来也不会太过露怯。” “什么?” 几人愣了,齐齐看向她。 凌或当即皱眉问:“什么家宴?” 谢昭靠在柱子上,懒洋洋的道:“要么怎么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呢? 我们昨日刚刚混进了伊闼罗氏的掌姓人府邸,正好便赶上了三日后伊闼罗氏要在府中设宴招待其他几大种姓的掌姓人。” 她笑容狡黠,明媚又开朗,比西疆最美的帝锦花还要灿烂几分。 “朋友们,咱们身为南朝天宸而来的贵客和神医,怎么能不去宴会上与诸位西疆权贵混个脸熟?你们说是吧?” 众人闻言微怔,各自思索起来。 片刻后,凌或问:“这么快吗?是否太过冒进了一些?” 北朝邯雍宇文部之行,谢昭身陷囹圄之事,或多或少还是让凌或受到一些“教训”的。 谢昭笑答:“凌少侠,想什么呢?此时当然还没到查访各大高种姓氏族文字制式的时机,不过,我们总要有机会先认识他们,不是吗?” 第260章 伊闼罗修罗 伊闼罗氏主家内院中。 在饮毕婢女奉若神明般恭恭敬敬献上的葡萄汁后,伊闼罗氏掌姓人伊闼罗黛梵随口问起自己身侧周到伺候的婢女: “客院那边的谢医律,近两日都在做什么?你们可曾伺候妥帖了?” 她的贴身婢女毕恭毕敬回答道: “回禀掌姓人,谢医律昨日和今日都在自己的客院中,并不曾外出过。 不过,今日她的两位随行侍卫倒是出过府,听说是遵循了谢医律的命令,出去看看麝敦城中有什么当地好吃好玩的特产。” 伊闼罗黛梵闻言微顿,然后缓缓点头,语气格外认真的交代道: “告诉客院中的‘黑赛骆’,日常伺候时都警醒些,务必要将贵客照顾的妥帖。” 她想了想,忽而想起什么,又有些不悦的轻声叱责了一句。 “你们实在是失职,负责待客的外院管事都在想些什么?怎么能让谢医律自己安排自己的护卫出门采买物件? 我们麝敦城里有什么稀罕特产,难道你们不清楚吗?实在是太过不周到了,当罚!” 伊闼罗黛梵性情清冷,如今却已经是整个西疆酆斓皇朝妇孺皆知、鼎鼎有名的医律大人。 在西疆的医者中,只有最顶尖也最值得被人称颂的,才可以被称呼为“医律”,其他的都只是医者。 其实伊闼罗黛梵并不是一个喜欢发作下人的人,她算得上是九大高种姓氏族中难得的好“主人”了。 但是与生俱来的尊贵无匹的高种姓血统,让伊闼罗掌姓人哪怕只是说出一句轻飘飘的叱责,也足够下面的“黑赛骆”奉若箴言战战兢兢。 果然,贴身婢女浑身一抖,连忙跪地请罪。 “掌姓人所言极是,奴婢稍后立刻传话给外院管事,务必在谢医律做客府上的期间,对贵客所食所用更上心些。” 伊闼罗黛梵缓缓点头。 “都下去吧,再出纰漏,我必不轻饶。” “是,掌姓人。” 待室内婢女们都纷纷退出后,坐在伊闼罗黛梵对面的一名十八岁少年,这才笑意盈盈的道: “姐姐好大的威风,平时你可是鲜少跟下人们动怒的。这一次居然罕见发了这么大的火,可见是对这位‘谢医律’是十分推崇啊。” 这少年人乃是伊闼罗黛梵的弟弟,名叫伊闼罗修罗。 他比他姐姐的年纪小了八岁,如今正是十八岁男孩子最为跳脱的年纪。 伊闼罗黛梵闻言冷冷看了一眼弟弟,道: “怎么?你这是又无所事事了,跑到我这里做什么?你着手研究的新毒,可有了什么进展或新眉目。” 伊闼罗修罗听了这话,当即哀声叹气道: “.姐姐啊,这天下哪一种奇毒的研究成行能那般容易呢? 既然是奇毒,自然要多方调配,最终让旁人都无药可解才行。 我还小呢,你且对我包容一些,再给我一点时间嘛。” 伊闼罗黛梵微微蹙眉,她一脸冷傲,冷冷淡淡道: “我可以来包容你,但是谁又来包容我,包容我们伊闼罗氏?” 她一脸淡漠冷静的说道:“修罗,我们姐弟二人,如今是整个西疆最顶级的医术和毒术的传人。我自幼主修医术治病救人,而你自幼主修毒术震慑宵小。 若是你毒术医理的功夫不到家,我们伊闼罗氏将来便会被其他高种姓,当成给他们续命救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之人,而不是如今这般地位尊崇、让人不敢轻辱的医律。你不小了,这其中利害,你应该懂得。” 说到这种与伊闼罗氏种姓命运休戚相关的话题,伊闼罗修罗哪里还敢嬉笑玩闹。 他正了正脸色,放下手中盛满葡萄汁的月光杯,认真回道: “姐姐,这个我都明白的,你且放心好了。我只是好多天都没有见过姐姐了,所以过来看看你。至于你交代的事,我一件都不曾忘,都用心办着呢。” 少年年纪不大,但是志气不小,斩金截铁说道: “如今我已经是咱们伊闼罗氏毒术最高超的医律,谁若是想伤害你,不论他们是哪家高种姓,都要先问过我伊闼罗修罗袖中千百种要命的剧毒答不答应!” 伊闼罗黛梵闻言神色微微缓和。 她顿了顿,缓声道:“修罗,我们伊闼罗氏在西疆掌管着医术和医者,世代清贵地位尊崇。 因此即便是九大高种姓中其他的几家,等闲也是不敢轻易开罪我们氏族,毕竟谁家还没有生老病死伤痛的时候,所以,倒也无需轻易与人结仇。 咱们伊闼罗氏那些让人闻风丧胆杀人于无形的毒术,虽然平时不会被轻易使出来伤人,只是震慑威胁之用,但也必须练得到家,才能起到真正的作用。 只要你的毒术毒理修得到家,就不怕别人不惧怕我们,所以平日里不要太过张扬,更不必刻意与人为难。” 伊闼罗修罗笑着回答道:“我知道了,姐姐。对了,听说三日后你举办了宴会,邀请了九大高种姓的家主,不知届时都有谁会来?” 伊闼罗黛梵饮了一口葡萄汁,才道:“几大高种姓氏族的掌姓人,这一两日都陆续回信说届时必会赴宴。不过.” 她微微一顿,继续道:“雅达安氏掌姓人着人回话,那日她族中还有些要事要处理,时间上并未最终敲定,能不能来兴许还要再看看情况。” 伊闼罗修罗当即冷笑一声。 “什么叫‘有要事处理’?我看啊,八成是她怕来了我们府上赴宴,那个赘婿心里难受不痛快罢了! 这十年间,竺珀那个软骨头入赘了雅达安氏,指不定在雅达安卓卓跟前说了多少对我们伊闼罗氏无的放矢的诋毁之言。” 伊闼罗黛梵淡淡道:“竺珀十年前就已经被我逐出伊闼罗氏,如今又已入赘别的高种姓氏族。 从他被驱逐出伊闼罗氏的那天开始,他就再也不姓‘伊闼罗’。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如此挂怀,每每揪着一个外人不放。” 道理伊闼罗修罗不是不懂,但是他就是气不过! (本章完) 第261章 竺珀与毒 伊闼罗修罗闻言当即义愤填膺道:“姐姐,我就是看不上他!他对得起姐姐吗? 姐姐过去那般敬重他这个大哥,结果他呢?这个竺珀丧尽天良,居然是条养不熟的白眼狼! 他为了掌姓人之位,不顾伊闼罗氏休戚与共的荣辱,贸然发动族中动乱只为给个人争权夺利,还给你下了剧毒害你至今右手有疾!” 伊闼罗修罗说到这里,豁然起身! 他双目圆睁,眼底微微有些湿润,大声道: “难道他不知道吗?你可是我们伊闼罗氏这一代主修治病救人的医律! 至今你的右手被他的毒药所伤,依旧时而抽动颤抖!甚至行医时都不敢再行针灸之法,他这分明是不顾大局,想要断了我们伊闼罗氏医术的传承!” 伊闼罗黛梵面上却十分平静,她淡淡道: “他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伊闼罗修罗却怒气冲冲道: “姐姐!他该死啊!你只是挑断了他的手筋脚筋将他逐出氏族,这实在太过便宜他了! 而且我早就听说了,前些年雅达安卓卓从北朝邯雍给他寻来了北朝的医者,早就已经将他的手脚经脉都续接上了。他倒是全须全尾了,可姐姐你呢?” 伊闼罗黛梵无奈的看了弟弟一眼,忽而道: “你别急,其实我如此礼遇那位南朝来的谢医律,也是因为她兴许对我的手伤有办法。” “什么?真的吗?” 伊闼罗修罗微微一愣,似乎有所怀疑。 “可是,即便是我尚且未能寻到与姐姐所中之毒相抵的解药,那个南朝神医能有这个本事?” 伊闼罗黛梵轻轻颔首,道: “这位谢医律的通关文牒和路引,我昨日已经仔细瞧过。厚厚的一册,每一页都有南朝天宸、北朝邯雍和中州瑞安州府加盖的官印,货真价实是位了不得的杏林人物。 况且,她与我初见时只是接触一瞬,便已经断言我右手有疾。” 伊闼罗修罗闻言瞠目结舌,道:“.什么?她居然发现了?” 不怪他震惊。 因为他们西疆的毒术奇特,与中原地区差别极大。 尤其是那些声名赫赫的毒药,中毒后,往往寻常医者把脉都难以发现有中毒迹象,只有当世杏林神医才能判断出来是中毒。 更何况,那位谢医律昨日是初次见到他姐姐,以他姐姐往日来小心谨慎的性格,是绝对不会让人贸然仔细探脉的。 所以说,那人只是轻轻碰到了他姐姐的手,便发现了端倪? 伊闼罗黛梵点头,淡笑道:“你知道的,关于我右手有疾至今未愈之事,只有你我姐弟二人知道。即便是竺珀,也只当我的毒已被你治愈了。 由此可见,谢医律,的的确确是一位有真本事的神医。” 伊闼罗修罗闻言,当即大喜过望,眼底迸出惊喜之色! 他恨不得离开起身去客院,与那位传说中的谢医律见上一面了! 他道:“姐姐,那咱们还等什么?快去寻那位谢医律给你解毒啊!” 伊闼罗黛梵失笑,看着弟弟轻轻摇头道: “你急什么?毛毛躁躁的。谢医律刚刚抵达麝敦城两日。旅途劳顿,精力不济。 常言道医者难自医,我看她似乎也是久病之人,不知是否哪里有什么旧疾。 我想着不若等过几日,我以主家之礼先给谢医律把脉看看病,也算略尽地主之谊。届时,再请她也帮我看看,两相人情互抵,岂不是更好?” 伊闼罗修罗蹙眉想了想。 “.如此也好。” 还是他姐姐想的周全。 毕竟伊闼罗黛梵这毒已经中了十年了,倒也不必仓促解毒急于一时。 当初他姐姐中毒时,他还只有八岁,虽然那时他在毒术上已经小有造诣,但是与当时已三十六岁的大哥伊闼罗竺珀相比还差得很远,自然解不了竺珀所下的毒。 毕竟 若是竺珀没有夺权叛变,他才应该是这一代伊闼罗氏毒术一脉最厉害的传人。 若是如此,如今辅佐在伊闼罗掌姓人身边、以毒术震慑西疆的伊闼罗氏医律,也应该是竺珀,而不是他伊闼罗修罗。 后来,虽然伊闼罗修罗年岁见长,毒术与解毒术再有增益,可惜,虽然他已经能解姐姐身上大部分的毒,但是却还是有一点余毒因为年头久了始终不能彻底拔除。 其实那点余毒如今对伊闼罗黛梵已经没什么太大的影响,只是害得她的右手至今时而颤抖,针灸之术也只能改为重新适应左手,到底还是有些不便的。 尽管伊闼罗黛梵说过,如今的竺珀不过是伊闼罗氏的叛臣弃徒,让他不要过于在意。 但是伊闼罗修罗每每想到这位曾经的庶长兄,心里还是有疙瘩! 他们的父亲、前任伊闼罗氏掌姓人一生醉心药理医术,在他们姐弟幼年鲜少管束氏族中的孩子们,而他们的母亲又早早病逝。 所以,比他们年长许多岁的长兄和长嫂,便承担了更多的照顾年幼弟妹们的责任。 尤其是他们的大嫂琴奢氏在世时,对伊闼罗氏的所有孩子们都很亲厚温柔。 特别是在伊闼罗修罗两岁骤然失去母亲的那段日子,他的姐姐伊闼罗黛梵那时也不过只是一个刚刚十岁的孩子。 那眼时间,正是长嫂琴奢氏将伊闼罗修罗接到了身边,给予他一个女性长辈最体贴周到的关怀照顾。 长嫂如母。 伊闼罗修罗在琴奢氏身边待了足足三年,直到长到了五岁才回到当时十三岁的姐姐身边学习医术。 而那段在琴奢氏院中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也是他一辈子都铭记在心里的美好记忆! 他不明白,儿时印象中那位敦厚有力、玉树临风,看着他们时永远温柔的大哥,最后怎么会变成了那般模样? 其实,当初伊闼罗修罗之所以支持了姐姐的决定、对于竺珀的叛逆之举从轻发落留了他一命,一方面是因为当时确实很难狠下心杀他,另一方面也正是看在亡故的长嫂的情面上。 谁知道……谁知道这个背信弃义、唯利是图的小人,居然逃了一命后扭头就做了雅达安卓卓的赘婿! (本章完) 第262章 江流谢蔷叶,好去落人间 每每说到此处,伊闼罗修罗便越想越气,觉得竺珀简直让人不齿至极!这般下作之人,身体中根本不配留着他们伊闼罗氏的血液! 伊闼罗修罗恨恨的想:这个小人原来倒是装得甚好,一副孝顺的儿子、仁义的兄长、专情的丈夫的好模样,甚至当年宁愿违背父亲的意思,也要为了亡故的长嫂多年不曾再续弦娶亲。 可是结果呢? 他们的父亲前任掌姓人刚刚亡故,他居然就穷途毕现,发动叛举,如此可恶! 伊闼罗修罗恨恨的不满道: “若是早知道竺珀是那种货色,我们当初就该依照西疆高等姓氏族法则杀了他! 一个只知道躲在雅达安卓卓的裙摆下寻求庇护怜悯的软骨头,活着也是丢人现眼,平白让我们伊闼罗氏蒙羞。 估计他那一手毒术早就荒废了,如今只知道如何讨好雅达安卓卓这个女人了吧?” 伊闼罗黛梵眉心微微一蹙,淡淡道: “我当初亲手挑断了他的手筋脚筋,即便雅达安掌姓人事后从外族请来医者给他续经连脉,只怕救治也不算及时,日后最多只能让其手脚能动罢了。 他的那手传神的针灸术早就废了,所以你不必担心,他是无法将伊闼罗氏最核心的绝学传授旁人。至于我中的毒.” 她轻笑一声,道: “之前本就被你拔出的七七八八了,有谢医律在,想来剩下的残毒问题也不大。” 伊闼罗修罗听到这句,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表情有些微妙。 他欲言又止的看了几眼自己的姐姐,有句话不上不下的堵着,实在憋得慌。 伊闼罗黛梵皱眉看他。 “你那是什么表情?想问什么就问吧,别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伊闼罗修罗试探道: “那我可就真问了?” 掌姓人言简意赅,只吐出了一个字。 “问。” “姐姐啊” “即便是对那位谢医律有所求,但是你对他们一行人的态度也还是礼遇过了头吧?你该不会是.对她有那什么.嗯.” 伊闼罗修罗面红耳赤,有些说不下去了。 西疆酆斓除了种姓的尊卑不可动摇之外,别的方面都相对要比其他国家宽容很多。 这边的民风开放不羁,嫁娶也好,入赘也好,走婚也好,都不是什么稀奇之事。 男女之间,也没有什么高低贵贱的分别。 除了西疆皇室斓氏这一代的天子是男子外,其余的八大高种姓氏族中,有一半都是女性掌姓人当家掌权,这就足见一斑了。 而感情方面也十分洒脱随性,讲究的是一个你情我愿,无拘无束。 男子喜欢女子,女子喜欢男子,男子喜欢男子,女子喜欢女子,这些在西疆酆斓比比皆是,都不算什么怪事奇事。 而伊闼罗氏这一代地位最为尊崇的掌姓人伊闼罗黛梵,恰好喜欢的就是女子。 她至今二十有六,都不曾婚嫁,也是因为她对与男子成婚毫无兴趣。 不过,伊闼罗氏掌姓人眼光极高,这些年来寻常女子她也鲜少有看得对眼的。 所以如今,伊闼罗修罗突然发现自己的姐姐居然对一个南朝来的女神医如此关照,甚至还想主动为其号脉治病探视旧疾. 这种事发生在一向冷淡自持的姐姐身上,伊闼罗修罗实在是很难不多想啊! 只是,这到底是他姐姐的私事,做弟弟的想问又有些张不开口。 伊闼罗黛梵一眼就看出他的意思。 她淡淡笑了笑,从容回答道: “你是想问,我是否对她有什么想法?” 伊闼罗修罗尴尬的咧嘴笑了笑,蚊子般哼出了一句。 “呃我就是随口问问,姐姐若是觉得不方便说就算了。” “没什么不方便说的。” 伊闼罗黛梵淡淡道:“我确实对这位谢医律有些好感。她身姿高挑修长,气质高华如梅,谈吐得体诙谐让人听之悦耳,眉眼五官的一笔一画都长得恰得我心。 即便是扶病,也实在美貌。谁人不喜欢美人,我亦不例外,这是人之常情。” 呃. 掌姓人如此坦坦荡荡,以至于伊闼罗修罗一时居然有些语塞。 其实,在西疆酆斓只能在九大高种姓之间互相通婚的婚娶制度中,所谓的“联姻”指的是血脉上的不容混杂。 也就是说,九大高种姓的后代,只能是由这九大高种姓共同孕育。 只要不娶进府中,也不生孩子繁衍后代,那么西疆人对于彼此私情之事,实则容忍度极高,并没有过多的限制。 就比如克尔瓦氏掌姓人龙芝,听闻她除了那位明面上共同孕育了四个子女的哈里喾氏丈夫外,还有一位心肝宝贝似得养在外宅里的“黑赛骆”美男做情人。 但是只要不联姻通婚、不混淆九大高种姓的血脉,那么在西疆便不是罪过,也无人会置喙。 伊闼罗黛梵早些年就放话说过,自己此生不会成婚,也不会留下后代。 将来她亡故后,伊闼罗氏的下一任掌姓人之位,将由宗族氏族中最有医术天赋的孩子继承。 既然如此,伊闼罗黛梵究竟是喜欢男子还是女子,在氏族中就并不重要了。 最重要的是这位掌姓人,是否能带领他们的氏族走好每一步路。 伊闼罗修罗知道,他姐姐喜欢美人,尤其是喜欢大美人。 既然能被他姐姐注意到,首先这位谢医律的容貌就绝对差不了。 不过,这位谢医律毕竟是个外族人,他们对她的了解十分有限,而且这人还是旅居暂停于此地,只怕早晚要离开的。 私心里,伊闼罗修罗倒是不希望姐姐对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太过用心。 “姐姐,我无意置喙你的私事。只是通过这位谢医律的通关文书和路引,显而易见便可知,这位是个喜欢天南海北到处游历的自在人。你想留下她,怕是不易啊。” 伊闼罗黛梵表情古怪的看了他一眼,一脸将笑不笑的样子,她摇了摇头道: “谁说我要强留她了?” “嗯?” 伊闼罗修罗一脸怔忪的看着姐姐。 “姐姐,你不是对她有好感吗?” 伊闼罗氏掌姓人失笑道: “我确实对谢医律很有好感,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一定要将她强留在西疆。” 伊闼罗氏的小公子不解,他问: “可是,喜欢一个人,不就应该将她留在身边长相厮守吗?” 伊闼罗黛梵却笑了。 “修罗,其实喜欢一个人,只要过程中两相得宜,情真意切,便已是极好,结果并没有那么重要。 这世间太多痴男怨女,归根结底不过就是输在执念太过上了。越是钻了牛角尖,便越是无法得偿所愿。 ——‘江流谢蔷叶,好去落人间’,做人洒脱自在些,难道不好吗?” (本章完) 第263章 及时行乐 伊闼罗修罗蹙眉认真想了想,片刻后忽而灿然一笑,顿悟点头道: “姐姐,你从小的想法就与旁人不太一样,不过,我觉得你说的在理。 身为伊闼罗氏的掌姓人,你肩上的担子已经足够重了。 若是这般辛苦还得畏首畏尾、不敢及时行乐,那岂不是太过苦了自己。” 伊闼罗黛梵淡淡一笑。 “那是自然,我苦了谁,也不能苦了自己的。 不过,你若是日后见到了谢医律,可不要胡乱说话唐突了人家。” 伊闼罗修罗一愣,皱眉道:“怎么?姐姐,你也至于如此小心翼翼罢? 我们是主,他们是客,你做事从来直截了当,不曾如此畏缩不前过。” 伊闼罗黛梵冷冷瞥了他一眼。 “毛头小子一个,你懂什么?南朝天宸乃是四境之中最守古礼的国邦,听说南朝人大多内敛含蓄。 再加上谢医律又是初来乍到,你若是贸然说些乱七八糟的话,调侃惹恼了她,坏了我的事情,可别怪我重重罚你。” 伊闼罗修罗惊愕道:“不是.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她这才来了府上两日,怎么姐姐你就护上了?未免太偏心了罢!我才是你的弟弟啊。” 伊闼罗黛梵面带一丝探究和审视,她唇边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然后所有所思道: “其实,我这也是为了你好。谢医律身边的护卫似乎很不简单,你若在她跟前言语冒犯,只怕也是讨不了好的。” 伊闼罗修罗不信了,他嗤笑一声道: “姐姐,你可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啊。我们伊闼罗氏虽然世代行医,但是门下也是培养了一批忠心善武的‘黑赛骆’江湖人做侍卫。难道还怕了那几个南朝人不成?” 伊闼罗黛梵蹙眉道:“说你胖你还喘上了,方才我说过了什么?让你稳住些再稳重些,不要四处树敌,你可曾听进去一句?” 她看着年少的弟弟眼底的倔强和骄傲,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 “你虽然已经十八岁了,但是从未离开过麝敦城,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 我们伊闼罗氏虽然在西疆只手摭天,乃是九大高种姓中的上流,可是若是离开酆斓皇朝,放眼天下四境,却也不能太过放肆。” 伊闼罗修罗眉头皱的死紧。 “怎么可能?” 伊闼罗黛梵无奈道:“你可别不信,我并没有半点夸大之辞。你当南朝人就一定文弱吗,其实不然! 若是南朝人当真羸弱无能,二十五年前雍王之乱,为何南朝的将军不过带了千人将士入麝敦城,就将毗诺门氏的数万兵卒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伊闼罗修罗不解道: “可是.不是都说南朝人的边疆,千百年来总是遭逢北朝邯雍不断骚扰侵略的吗? 若是南朝人真有这么厉害,为何北朝邯雍三十六部还敢这般欺辱人? 他们邯雍人可是从来没有攻打过咱们西疆的啊,可见南朝的武力就是不如咱们西疆厉害的。” 伊闼罗黛梵闻言却摇头。 “非也,北朝人之所以没有攻打西疆,那是因为他们北朝与咱们西疆并无国境接壤——隔着数百里偌大的气候恶劣的西疆荒漠生命禁区,他们邯雍三十六部也犯不上损兵折将。 而南朝天宸却又不同。那里地大物博,土地气候宜人,最为适宜生存。他们北朝人既然挖空心机想要抢夺一块宜居的好地方,自然也是要抢那四境之中最好的一块。” 伊闼罗修罗听了这话不禁皱眉。 “姐姐你的意思莫非是,北朝人压根看不上咱们西疆的地方?” 伊闼罗黛梵挑眉看他:“要不然呢?难道还是怕了毗诺门氏的武力?” 伊闼罗修罗听了这话,皱眉思索了好一会儿,突然又道: “可他们这也打了几百年了吧?听说也是近几年,这两国才消停下来开始通商的呢。” 伊闼罗黛梵缓缓点头。 “正是如此,不过虽然寻常南朝士兵的体力,不如自幼马上长大的邯雍骑士强悍,但是却也极有风骨、又擅诡谲兵法和谋算。 几百年来,南朝天宸人与北朝邯雍人僵持不下,寸土不让,是个极其有血气的国家。 其中,南朝最著名的武将门阀和文官门阀是同一个,名曰‘浔阳谢氏’。” 伊闼罗修罗恍然道:“浔阳谢氏?这个名字我好像听过。” 伊闼罗黛梵含笑道: “你听过也是正常的,近几十年上柱国谢霖掌兵时期,可谓是用兵如神,四境之内何人不知谢家军威名。” 她想到了什么,“唔”了一声,道: “说到这里,当年手持先皇遗诏来西疆助陛下平叛的那队人马,正是出自浔阳谢氏门下。领兵之人,听闻乃是谢霖的嫡长子谢焕臣。” 伊闼罗黛梵沉默一瞬,轻轻喟叹道: “遥想二十五年前雍王之乱那一战打响时,我不过也只是襁褓中的婴孩,无缘亲眼得见。 不过后来长大后,倒是曾听父亲和.竺珀说过,那几日谢家军行军真是疾风骤雨,打得毗诺门氏措手不及满盘皆输。” 伊闼罗修罗不满的嘀咕道: “就竺珀那个软饭吃得格外香甜的软骨头,当时只怕都吓尿了裤子吧?” 伊闼罗黛梵不甚认同的看着他,缓缓道: “竺珀如今虽然叛离伊闼罗氏,但是当初他的确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你又何必说的如此难听? 不是我说,你如今毒术医理上的造诣,和十八岁时的竺珀相比,还差得可不止一星半点。” 伊闼罗修罗一噎,但是也知道姐姐说的是实话。 半晌后,他憋憋屈屈道:“我会努力的,姐姐。” “嗯。” 伊闼罗黛梵轻轻颔首,道:“我并非有意打击打压你,只是你从未经历过什么大的挫折,少年徒登高位,难免有些少年人的自以为是。 若是连姐姐都不提点你,只怕在伊闼罗氏,就更没有别人敢对你说真话了。” 伊闼罗修罗闷声道: “我知道姐姐是为了我好,自是不会因为姐姐时常批评便对你生分。 母亲只有你我两个孩儿,我们就是最亲的人,谁都会害我,只有姐姐不会。” 他年纪轻轻便成为西疆酆斓九大高种姓中排行第五的伊闼罗氏主掌毒术的医律,自然难免有些头重脚轻的桀骜不驯,但也并非不识好歹之人。 (本章完) 第264章 请见掌姓人 伊闼罗修罗虽然自幼失母,但是这位小公子却从来都不缺乏氏族中最好的教养。 五岁之前,他在出身于琴奢氏的嫡出小姐琴奢宝珠膝下开蒙识字,认字后便学习家中基本的医理; 五岁之后,他在胞姐伊闼罗氏最有医术药理天赋的未来掌姓人身边受教。 其实除了脾气大了点外,这少年人各方面在西疆酆斓九大高种姓的年轻一代中,都算是出类拔萃的。 伊闼罗黛梵见他知道好歹,这才含笑道: “你知道就好,像是刚才那种自视甚高,看不起谢医律身边护卫的话,可就不要再说了。那几个人,没有一个简单的。” 伊闼罗修罗皱眉。 “难道,他们有什么古怪不成?” 二十六岁的伊闼罗氏掌姓人皮肤极其白皙,一头深褐色的卷发舒展着披在背上。 她长着一双格外冷淡犀利的丹凤眼。 若是不笑时、自上而下看人,让人有种无端背后一寒的感觉。 此时,伊闼罗黛梵微微眯着眼睛,缓缓道: “其实这倒也算不上古怪,毕竟谢医律一介扶病之体,行万里之路在外,身边带上几个武艺高强、武道境界卓然的高手随扈左右,也是无可厚非之事。” 只是其中两个的武道境界,似乎有点太高了些。 伊闼罗修罗皱眉问:“莫非她的护卫,在武道境界上很厉害?” 伊闼罗黛梵轻轻摇头道: “我也不知,我们伊闼罗氏掌姓人府中,武道境界最高的高手是大乘人境。 据他说,他只能看出谢医律自己是金遥境,还有谢医律身边那个笑眯眯的男护卫是观宇玄境; 至于另外一男一女不苟言笑的两个护卫,他们的武道境界深浅,他居然全然看不出分毫。” 伊闼罗修罗愕然道:“什么?那岂不是说谢医律另外两个护卫,武道境界都在大乘人境之上?” 伊闼罗黛梵颔首:“只怕不止。” 伊闼罗修罗悚然失色:“这这未免也太恐怖了罢?如今毗诺门氏的掌姓人,据说不过也才在大乘玄境而已啊!” 伊闼罗黛梵似笑非笑的看着弟弟,叹道: “所以我方才才说,让你在贵客面前注意言辞,不要言语冒犯了谢医律,其实是为了你好。 能随身有这般武道境界的高手一路保驾护航,这位谢医律在南朝的出身自然不低,兴许是一位出身世家大族的贵人。” 说到这里,伊闼罗黛梵突然微微一顿,面露怔忪之色。 等等。 谢医律姓谢. 莫非? 她下意识与弟弟对视,果然伊闼罗修罗与他想到一处去了。 他踟蹰道:“她随行有如此高手护卫,该不会就是.姐姐你先前说的那个什么南朝大世家谢氏的贵女吧?” 虽然西疆酆斓与世隔绝,不太与周围其他三个国家往来建交,但是伊闼罗黛梵在西疆毕竟是权柄通天的九大高种姓当家人。 作为如此显赫出身的大人物,她自幼对于周围几国庙堂朝局还是有所了解的。 若连这点政治敏锐度和洞察力都没有,怎么能躲过明枪暗箭,带领伊闼罗氏蒸蒸日上? 伊闼罗黛梵想了又想,还是缓缓摇头道: “我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不是。你过去对南朝天宸皇朝可能不曾留意了解,浔阳谢氏绝非寻常人家,当今南朝天子的母族便是浔阳谢氏。 据说天宸皇朝庙堂上的满朝文武,有一半都曾出于那位已故的‘文能提笔安天下,无能上马定乾坤’的帝师上柱国门下。” 伊闼罗修罗瞪着眼睛抚掌道: “这不是正对得上吗?只有这般高贵的门第,族中女郎出行时,才会有如此厉害的护卫随行吧?” 谁知伊闼罗黛梵却缓缓摇头道: “修罗,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南朝谢氏自从帝师上柱国谢霖及其三位沙场上素有威名的将军儿子和贵为一朝国母的女儿相继亡故后,门第如今已落寞。 谢霖所在的谢氏主宗一脉,如今只余下一子,便是两年多前曾经出使过我朝的那位浔阳郡王。 只是那位南朝异姓王浔阳郡王,如今不过而立之年,且尚未婚配,也没有女儿。” 浔阳谢氏,今时今日,已无贵女。 伊闼罗修罗闻言皱眉。 “若是这位谢医律是谢家旁支的小姐呢?” “那也不会。” 伊闼罗黛梵还是摇头。 “南朝天宸与我们西疆酆斓国情不同,医者在南朝的地位中庸寻常。 若真的是浔阳谢家的子弟,只怕不是如同浔阳郡王谢焕章那般从文从政,就是像‘谢氏三杰’那样驰骋疆场保家卫国,又怎会从医呢?” 伊闼罗修罗瞠目。 “什么?南朝人居然这么看轻医者?” “倒也不是看轻。” 年轻的掌姓人笑笑,道:“其实不止是南朝天宸,即便是在北朝邯雍和中州瑞安,只是相比于文武之道,大多数寻常医者在那边都是微不足道的。 不过,若是顶尖的神医,不论在哪里都是地位尊崇、受人尊敬爱戴的。” 伊闼罗修罗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不过,这位谢医律若不是南朝浔阳谢氏的子弟,那岂不是更好了? 她若是谢家人,那么必然自幼见惯了富贵,姐姐想要讨她欢心,只怕更加不易。” 伊闼罗黛梵笑了。 “你的想法还是太过偏执,人之相交在乎于心。即便不是见惯富贵之人,若想得到人心,也不是单单靠利益诱惑便可以的。 当然了,我也并不是说用金玉堆砌的感情就不真切。 换一个角度来看,若是感情中连一点身外之物也舍不得相予对方,那种自然也没什么真心可言。” 伊闼罗修罗:“.?” 好.好复杂。 他平日潜心于毒术毒理,还不曾经历过少年人的感情,于是被姐姐这一套话说得迷迷糊糊。 姐弟二人正在说着话,突然听到门外婢女轻轻敲门的声音。 被打断了说话,伊闼罗修罗面带一丝不虞。 不过伊闼罗黛梵却神色平静,她淡淡问道:“何事?” 门外婢女恭敬回答: “掌姓人,客院的管事来禀,居住客院的客人询问他想要拜会您,不知道您是否方便。 您曾交代过客院有什么事情要立刻禀告,所以奴不敢耽误。” 伊闼罗黛梵闻言一愣,当即扬声道: “进来回话!” 门扉轻轻开合,她的贴身“黑赛骆”婢女身姿袅袅入内,拜伏于地,道: “掌姓人。” 伊闼罗黛梵眼底带着一抹笑意,含笑问: “是谢医律要见我?” “是。” 婢女道:“谢医律说,她昨日与掌姓人初见,惊觉您似乎微微抱恙,想要与您一叙,替您解忧消愁。” 伊闼罗黛梵还未开口,其弟弟伊闼罗修罗已经皱眉迫不及待的追问了一句: “她可曾与你们说了掌姓人何处抱恙?” 婢女一愣,回过神来立刻摇了摇头,坦白道: “回禀医律大人,谢医律不曾详说。管事许是知道掌姓人无恙,所以不大相信,倒是追问了一句,不过” 伊闼罗修罗皱眉:“不过什么?” 婢女回忆一瞬,接道:“不过,谢医律说此乃病患隐私,不足为旁人道,所以不能与我们说。” 伊闼罗修罗这才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 看来这位谢医律,果然是个懂得礼数体面的人,居然有这般警惕之心,即便对他们府中的下人都不曾多嘴,总算没有将他姐姐右手有疾之事闹得人尽皆知。 他若有所思的摸着下巴想:怪不得他姐姐如此看重她,这位南朝来的神医为人处世确实很周到啊。 尽管伊闼罗修罗目前还不曾与这位传闻中的谢医律见过面,但是此时也已对她有了一丝微妙的好感。 伊闼罗修罗抬头看向胞姐,果然看到他们伊闼罗氏一向喜怒不显于色的掌姓人,此时眉眼舒展含笑,一副心情大好的样子。 她看向伊闼罗修罗,微微轻叹道: “我想着谢医律初来西疆,兴许水土不服,所以不应该这么早打扰她,本来想要等忙完三日后的宴会,再好好亲自招待贵客。 不成想如今反而要让客人主动提及拜访我们,倒是我们失礼于人了。” 伊闼罗修罗笑吟吟道: “相逢不如偶遇,如此岂不是正好?既然谢医律主动过问关心姐姐的身体,我们何必还要再等? 择日不如撞日,正好昨日我人在城外的药庐并不在府内,与贵客居然错过了。今日便由我陪姐姐一同去拜访一下这位谢医律罢。” 其实最主要的是 伊闼罗修罗虽然因为这位谢医律严谨周到的态度对其有了一点好感,但其实就目前来说,他对这位来历成谜的南朝神医的看法,还是有所保留和警惕的。 毕竟他们如今对她的了解还十分有限,而他的姐姐乃是西疆声名赫赫的九大高种姓氏族掌姓人。 她的生死安危,在伊闼罗氏目前就是最为至关重要的,也是绝对不能出差错的。 伊闼罗修罗学习毒术和毒理多年,除了当年下毒之人竺珀之外,他对于伊闼罗黛梵所中的毒是最了解的。 只有他同行左右,亲自盯着看着,才能放心。 虽然说以伊闼罗黛梵的眼力,那位谢医律绝不可能是装神弄鬼、蒙骗掌姓人的江湖骗子,但是多一分警惕之心总是好的。 伊闼罗修罗不动声色的看了姐姐一眼,心中嘟囔道: 这可毕竟是他们家掌姓人,生而为人的二十六年以来第一次动心,万一掌姓人色令智昏,失了判断 不行,总之他可得亲自好生盯紧了那客院一行南朝人才行! 伊闼罗黛梵听到弟弟的话,略一迟疑,终于还是轻轻颔首。 “也好,你毕竟是我们伊闼罗氏主管毒术的医律。 如今南朝天宸贵客来访,你身为在我之下的氏族第二尊贵的主人,总该去见一见的,否则岂不是无礼。” 她从容起身,清清冷冷的笑了笑。 “走罢,不要让贵客久等。” 第265章 修罗的试探 谢昭自己都没有想到,她请见伊闼罗氏掌姓人之事,那边刚刚让客院管事传上去,这边不消片刻功夫,伊闼罗黛梵居然就亲自来了客院亲自接见他们。 他们几人虽然有些惊疑,但还是很快起身与之见礼,倒是不曾失了礼数。 谢昭眼底闪过一抹诧异,旋即起身笑道: “没想到掌姓人竟这么快便来了,您招呼一声,我过去就好,怎好劳烦掌姓人如此屈尊降贵。” 伊闼罗黛梵的笑容温婉和煦,与他们先前打听到的传闻中所谓的“冷漠孤傲”全然不同,竟让人望之有如沐春风之感。 她一双丹凤眼含情带笑,在谢昭微微躬身施礼的瞬间,便第一时间礼貌轻柔的托起了她的手,然后定定看着她道: “谢医律这样说,黛梵可是要无地自容了。 其实我早就该来了才对,只是昨日见谢医律气色不好,今日想让您好好休息,遂才不曾来打扰。 对了,客院中的‘黑赛骆’举止粗鄙,只怕照顾的不周。待明日我从外府中,调些我们伊闼罗氏的子弟来照顾谢医律。” 谢昭乐得不用行礼,于是顺势而为站直身体。 符氏和谢氏的人大都有不俗的身高,况且她三岁开始练武,天赋异禀练武底子打得牢靠,所以长手长脚、身量十分纤长。 以她的身高,别说是在寻常南朝女子中了,就算是当初在素来身量惊人的北朝邯雍也不算低了,她甚至比宇文部的郡主宇文佳还要高上一寸。 而此时谢昭直起身来,身量居然比面前同为女子的伊闼罗黛梵,还要高出大半个头来。 谢昭的面部容颜骨相本是气势惊人的那一挂,偏偏这两年来一直“病”着。 原来棱角分明头角峥嵘的那股劲儿如今慢慢散去,自有股高华内敛、漫不经心的松弛感。 这种气质上的反差,加上那张遗传自昔年南朝第一美人孝淳皇后谢皖的清绝容貌,确实格外有吸引力。 旁人是否会心动,伊闼罗黛梵无从得知,但是至少她如今是被眼前人举手投足间漫不经心的风雅拿捏的死死的。 她含笑微微出神的欣赏着眼前人,暗中想:莫非出身于古礼之土南朝天宸的人,皆是如同谢医律这般写意风流、阳春白雪般的姿态? 好像也不尽然。 她之前也曾见过南朝人,除了两年多前那位出使西疆的浔阳郡王,眉眼和气度上与这位谢医律有些相似之处外,旁的南朝人的风姿,就算给谢医律提鞋都不配。 可以说这位“谢医律”,完全就是长在她伊闼罗黛梵的审美点上的,甚至可以说是完全按照她的喜好长的。 伊闼罗黛梵十岁开始就被父亲当做下一任的掌姓人培养,她在十六岁登顶伊闼罗氏最高的位置,一生之中什么样的人不曾见过? 但是如此矛盾奇异又美得毫不违和的女子,她确实还是第一次见。 谢昭听了伊闼罗黛梵的话,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她连忙尴尬的摆手,失笑婉拒。 “掌姓人,您太客气了。在下何德何能,怎能让伊闼罗氏的子弟们充当仆役照拂于我? 更何况,在下不过只是一介江湖游医,本就不需额外的照顾。” 伊闼罗黛梵还未开口,跟在她身后的少年突然笑着道: “是吗?谢医律您才是太客气了罢。 随身有如此高手同行随扈,只怕出身也是十分显赫的,我们再怎样周到小心都不为过。” 谢昭不动声色的含笑看着那个少年。 其实,她早就注意到他了。 因为即便是想注意不到他都很难啊! 这少年人一进门,除了最初一瞬间的惊艳之色,后面就一直在自以为很隐蔽的仔细打量观察她。 那视线灼灼,存在感实在很强。 以至于谢昭哪怕在应答应对伊闼罗掌姓人时,也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少年研究她的视线。 伊闼罗黛梵皱眉叱责。 “修罗,不可无礼。” 伊闼罗修罗闻言轻轻吐了吐舌,道:“姐姐,我也没说什么啊。 再说若是客院缺人使唤,又何必要调用外府子弟。左右我这几日闲来无事,可以任凭谢医律差遣的。” 他眼底闪过一抹微芒。 这样他岂不就能就近观察这位谢医律到底有没有什么问题了。 谢昭听到他对伊闼罗黛梵的称呼,瞬间就明白了这少年的身份。 她失笑道:“原来是伊闼罗氏的小公子,失敬了。” 这位伊闼罗氏的小公子明显话里有话,偏生他还自以为隐藏的很好。 以至于凌或、薄熄,乃至傻乎乎如韩长生,都齐齐蹙眉看向他。 怎么个意思? 韩长生心想:这位伊闼罗氏的掌姓人这般和善温柔,怎么她弟弟像只会扎人的小刺猬似的?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伊闼罗黛梵绝非他们表面看到的这般温婉如水。 她平日里冷淡骄傲得很,只是如今对着谢昭,才格外温存,让人如沐春风罢了。 兴许是他们三个的视线太过直接,伊闼罗小公子直接轻轻挑眉道: “谢医律,您不是与我姐姐还有话说吗? 我们掌姓人地位尊崇,更何况治病疗伤乃是私密之事,有外人在,总归是不合时宜的。” 他说到这里,不动声色的将视线从凌或三人身上扫过,毫无惧意的道: “所以,还请屏退您的护卫下人吧。” 凌或、薄熄、韩长生:“.” 呃. 三人有点一言难尽的感觉。 怎么说呢? 人家伊闼罗小少爷这话倒是也没毛病,他们此行的对外的“身份”确实是谢昭的护卫来着。 而且伊闼罗氏姐弟二人不通武艺,即便谢昭修为不高,只是金遥境,但若是一言不合动起了手,她应付这两个人应该也没什么问题罢? 只是动粗虽然是不怕,那若是对方来文的、与之谈论医术,谢昭真的不会露馅吗? 他们遂看向谢昭,用眼神示意她。 怎么说? 伊闼罗黛梵此时已经很不悦了。 她脸色一沉,先前温婉和煦的笑模样看不见半分——还别说,这位伊闼罗氏掌姓人板起脸严肃起来,还真是挺吓人。 这不,刚刚还趾高气扬的伊闼罗小公子登时脸上一僵。 她一派寒霜素雨、风雨欲来的神色,淡淡说道: “修罗,你若是再出言不逊,唐突客人,便自己滚回自己的药庐去。” 伊闼罗修罗咬着唇不吱声了。 确实是他得意忘形了。 即便言语试探这位谢医律,也不该当着姐姐的面。 谢昭却摇着头笑了笑。 “无妨,小公子说的没错,看病本就是医者和病患之间的事,他们是该回避,掌姓人也不必对小公子着恼。” 她安抚的看向蹙眉看着她的三个同伴,轻声道: “对了,昨日进城时曾听路人说,今日麝敦城有西域那边来的杂耍表演。你们初次来此宝地,好生松泛松泛,也不必日日守着我,合该多出去转转的。” 她含笑看着面前一派柔和的伊闼罗氏掌姓人,道: “更何况,在掌姓人的府上,我又怎么会有危险呢。” 感谢书友20231020233356683的月票~ 第266章 这毒,我能治 待凌或、韩长生和薄熄一步三回头、十分不放心的离开,房间内便只余下谢昭和这对伊闼罗氏最尊贵的姐弟了。 谢昭伸出一臂,笑意晏晏道: “掌姓人,小公子,请上座。” 伊闼罗黛梵含笑轻轻点头。 “谢医律,请。” 伊闼罗修罗本想找茬纠正谢昭,应该称呼他为“医律大人”而非“小公子”。 但是当他的余光扫到自家姐姐那副不值钱的、满脸柔和笑意的笑脸上,登时有苦难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有种强烈的预感,若是他再说出什么他姐姐不想听的,只怕他家掌姓人真的会打包将他直接发配到伊闼罗氏最偏远的药庐去炼毒。 于是乎,伊闼罗修罗只能一脸郁结的憋憋屈屈随着二人一同落座。 不过,他倒是警醒得很,很有心眼儿的坐在距离谢昭不远不近的位置,方便随时观察她的表情。 虽然说是“上座”,但是这间客院房间中却并无厅堂,因此他们三人是环坐于一张玉石所雕砌的圆桌旁。 伊闼罗黛梵落座后便十分关切问道: “谢医律今日的气色,倒是瞧起来比昨日好上不少,看来昨夜休息的很好。” 谢昭垂头笑了笑。 高床暖寑的睡上了一晚上,这气色能不见好吗? 要知道,昨日谢昭他们与伊闼罗黛梵相见时,那可是在放生了几匹骏马后昼夜不休的徒步了两三日,这才穿越了西疆荒漠无人区来到麝敦城的。 也就是他们了,都有武艺傍身,且个顶个都挺抗造。 换作一般寻常旅人,只怕出了沙漠第一天到麝敦城,必然是要趴窝的。 而凌或和薄熄这两个狠人,居然半点疲色没有,还马不停蹄的出去打探了大半天的消息。 谢昭含笑点头。 “自然是极好的,贵府清贵华丽,远离闹市嘈杂,我们一夜好眠,睁眼便是天亮。” “那就好。” 伊闼罗黛梵含笑道:“方才听府中下人回禀,谢医律对我的隐疾有高见” 她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歉然道: “我说话是不是太过直接了?我这个人,不善言辞,习惯了直来直往,谢医律不要见怪。” 谢昭一怔,连忙轻笑答道: “哪里的话,这话头本就是在下提起,掌姓人日理万机,诸事繁忙,无须与在下如此客套。” 她微微一笑,那双如同远山青黛般的狐狸眼尾部微微上倾,如同用江南上等迤逦的松墨画出的山水画。 伊闼罗黛梵与之对视,正自微微出神,就听谢昭温和道: “掌姓人,不知可方便让在下探一探您的脉络?” 伊闼罗黛梵回过神来。 她轻“唔”了一声,毫不避讳的将自己的手腕放置在玉石桌面上,脸上一派信任与坦荡。 “谢医律,受累了。” 谢昭微微颔首,示意无妨。 然后将二指轻轻搭在她的手腕间,旋即慢慢蹙起了眉梢。 其实,谢昭是真的懂医术。 虽然她的医术不及闵逍遥在岐黄之术中那般知微见著出神入化,但是也远胜寻常江湖医者。 加上她因武道之由,对人体脏器经脉十分熟悉,所以倒也并非是在凌或、韩长生他们面前说大话糊弄人。 想来她当年在神仙岭下受了那么重的伤,怎么可能真的躺了躺就挺过去了? 要知道那会儿,她周身内力就已经存封于丹田中使不出来了。 其实,她也曾在凌或和韩长生不在时,给自己扎针续脉,暗中调养过的。 “符景词”这个人,少年时精力无限又心气极高,恨不能将天地四境之中所有触目可及的书卷、典籍、知识和道理,尽数都装载在自己的脑子里。 她那得天独厚与生俱来的过目不忘,让她从小学习任何东西都不会觉得吃力。 当年蜀地疫病横行时,若非她深知自己真的懂医术能帮得上忙,又何需将自己也搭进去? 她岂不是只需说服三位神医入蜀,自己在外面周边郡县坐镇即可了? 谢昭这人最实际不过,绝不是个人英雄主义作祟,意气用事的二傻子。 只是,“千岁剑仙”在武道之境上的盛名实在太过响亮,以至于她旁的喜好特长都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 片刻后,谢昭缓缓收回手。 她蹙眉静静看了伊闼罗黛梵一眼,直言不讳道: “掌姓人,为何在下看来,您并非手部受过旧伤,而像是.中了什么毒?” 她如此这般一语道破了伊闼罗黛梵的实际情况,反而让伊闼罗氏姐弟瞬间心下一松。 ——果然,这位南朝来的谢医律,绝非浪得虚名之辈,还真是一位神医! 伊闼罗掌姓人所中之毒在西疆也并不常见,是当年竺珀研制的独门毒药。 寻常庸医若是号脉,十有八九连病患是中毒还是受伤都看不真切。 伊闼罗修罗是真的服气了,他一脸惊愕侧目看向谢昭。 “你居然能看出这是中了毒?果然是有两下子啊。” 谢昭当即笑了,她道: “掌姓人的脉象虽然飘忽难测,但我曾经也见过类似的情况。 想来当时掌姓人中毒之初,曾用银针刺穴,将周身毒性都逼到了一个位置——如今看来应该就是您的右手罢? 后来您或是通过放血、或是通过药浴,应该已经逼出绝大多数的毒性了,只是还有一些余毒始终难以排清。不知在下猜对了几分。” 伊闼罗修罗重重抚掌,惊喜道: “半点不错!当时留存在我姐姐右手经络中的毒素含量实在太大了,以至于后来我虽然已将毒性尽数排除,却还有一丝一缕残存姐姐手部在脉络里,不论再如何施针都无效用,这可如何是好?” 谢昭微顿,她不动声色的看了这小小少年一眼。 “.原来,掌姓人身上的毒,是小公子解的。那么想来你便是伊闼罗氏中,掌管毒术毒理的医律大人了。居然如此年少有为,先前在下失敬了。” 伊闼罗修罗没想到这位谢医律看事情居然如此洞若观火,什么都瞒不住她。 此时陡然被她赞扬,他十分出乎意料,于是不太好意思的搔了搔头,小声道: “若是我真的年少有为,当时就不应该出了这么一个昏招,让姐姐的右手带着毒这么多年了。” 伊闼罗黛梵闻言轻轻笑笑,安慰他道: “你也不必妄自菲薄,若非你及时将毒素都封住了我的右手,当时还不一定怎样呢。” 她看向谢昭,温婉的微笑道: “谢医律也不必太过为难,这毒跟了我十年,能治则治,不能治也不必挂怀。” 谢昭轻轻笑笑,抬起那双风华绝代的眉眼。 “掌姓人不必灰心,这毒,我能治。” 第267章 逆转经脉 谢昭此言一出,伊闼罗氏姐弟双双愣在当场。 好半晌,一室寂静,无人吭声。 两息过后,伊闼罗黛梵神色恢复如常,但是再开口时,声音却微微有些发紧: “.谢医律,您是说,这毒您能根治?” 谢昭微微颔首。 “在下说句实话,其实小公子先前的治法,是情急之下不得已而为之下的方法。若是时间充裕,本不该行此法疗毒。 人之脉络十分奇妙,若是没有解药的前提下,突然用一种极其强硬的外力来强行排毒,本就是有违医理和违背身体。 所以当时会有一丝毒素卡在您手部脉络的缝隙中始终无法排出,不过这毒量实在太过微小,以至于银针刺穴给不上劲儿。” 这话一点毛病都没有。 即便是伊闼罗修罗本人也认了。 毕竟那时事发时是在十年前,他仓惶为姐姐逼毒行针时只有八岁,满打满算专攻修习毒术毒理也不过三年。 当时的他所能想到的最快最好的逼毒方式,便是行针先行将所有毒素逼到一个不打紧的部分,然后再放血加以药浴排毒。 谁知 排毒过程会如此漫长,以至于部分毒素居然跟姐姐手部的经脉长在了一起,再难分离。 伊闼罗修罗沉默片刻,猝然发问道: “谢医律既然这样说,想来是有更好的办法了?可是若银针无法奏效,那又该如何排除我姐姐手中剩余残毒?” 谢昭淡笑回答:“内力。” “什么?” 伊闼罗修罗皱眉道:“可是,我和姐姐没有武道境界上的天赋,不通武艺。 而且,银针小心施为放毒尚且都无法起到作用,至于请旁的武道高手借力用内力疏通也是行不通的,这法子十年来我们也曾尝试过,并没什么效果。” 他几乎将“你该不会在消遣我们”这句话挂在额头上了。 谢昭失笑摇头道:“小公子,寻常内力自然不行,但若是用可以逆转经脉的内功却可以。” 她见伊闼罗黛梵和伊闼罗修罗都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于是耐心解释道: “掌姓人手部经脉残存的毒素,十年时间中几乎已经融于自己的血肉,加上毒素实在太少太易被忽视,因此行针之时亦难以剥离,寻常内力顺势推动也无能为力。但是——” 她静静注视着伊闼罗黛梵,道:“有些内功心法与寻常武功不同,这种内功心法是可以人的逆转经脉的。我这样说,二位应该明白了罢?” 谢昭只需要说到这里,面前的两位西疆医律,便瞬间明白了她的未尽之意! 伊闼罗修罗恍然大悟,喃喃道: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若是毒素与经脉趋近于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自然无法分割。 但若是逆转经脉,将姐姐的经脉血肉与毒素先行分离,然后再行排毒之举,那么自然而然就能彻底将毒素驱逐出体内!” 即便沉着冷静如伊闼罗黛梵,此时也难免神色微动,难掩惊喜。 “谢医律,这世上真的有如此神奇的内功?” 谢昭:“不错。” 然而,伊闼罗黛梵瞬间想到了什么,刹那间冷静了下来。 她微微蹙眉,失落的轻叹道:“可是,即便有人习得这种可以人之逆转经脉的内功,我们此生也未必能遇到这样的武道高手。” 谢昭:“掌姓人,实不相瞒,我所修的独门内功便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妙用,那便是可以逆转人之经脉。” 伊闼罗修罗闻言豁然起身,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此言当真?谢医律,这种事可不能说笑,你说的是真的吗?” 天下居然还有这么巧的事? 这岂不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纠结于姐姐所中奇毒多年的伊闼罗修罗,几乎不敢相信这种天上掉馅的好事居然还能落在他们的身上。 谢昭微微点头,道:“关乎掌姓人玉体康健,在下怎敢虚言诓骗。” 她眸色暖暖,笑了笑,道: “也是巧了,一般武人运转内力治病时,手上往往没有轻重。 但是正好在下还算通些医理,且独门内功有此玄妙之用。 若是由在下来为掌姓人施为,以内力逆转掌姓人经脉逼出残毒,应该不成问题。” 只是 谢昭心里苦笑。 没想到闵逍遥分别时赠予她的三颗“还清丹”,这么快就要派上用场了。 但是,这也确实是没法子的事儿。 若是想要撕开西疆酆斓九大高种姓根深蒂固的戒备之心,打开一个探索西疆高种姓行文制式的“豁口”,最终查明北朝邯雍先帝拓跋宵当年究竟是被何人利用、才布下那样一番牵连了南北庙堂边疆局势及《洛书真言》、甚至逼得凌或的母亲“韶光锏仙”冷寒烟自戕明志的惊天大棋.她就得先得到伊闼罗氏掌姓人的信任。 而这,还只是第一步。 谢昭知道,再没有比她能治愈伊闼罗氏掌姓人陈年旧疾和宿毒,来得更快的取信于人的办法了。 不过是她事后身体遭点罪,难受上一段时间罢了。 既然闵逍遥将他这三颗“还清丹”说的那般神奇,想来事后那场来自于“悲花伤月”的反噬而必遭的罪,说不定也能轻省几分。 谢昭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 这波买卖稳赚不赔,不算亏啊! 这不,伊闼罗氏的小公子修罗已经差点喜极而泣了。 他当即起身就是一礼,直言道: “谢医律,你若是能治愈我们掌姓人的余毒,便是我伊闼罗氏的恩人! 日后您就是伊闼罗氏最尊贵的客人,若是谢医律有所差遣,伊闼罗修罗绝不会犹豫。” 谢昭失笑。 “小公子,您这话说的不过是举手之劳,倒也没有那么严重。” 伊闼罗修罗倒是还是个不曾出去见过江湖的少年人,心思单纯的很。 方才刚刚见面时,他分明还暗中剑拔弩张,担心谢昭会对自己的姐姐不利,或是恃美行凶心怀不轨。 如今听闻自己姐姐的陈年余毒居然有的治,直接恨不得将谢昭供起来顶礼膜拜。 倒是伊闼罗黛梵高兴过后,突然想到了什么,她有些担心的看着谢昭,一语中的的问道: “可是.既然这种内功心法如此玄妙,使用起来不会对谢医律有什么影响吧?” 伊闼罗修罗一听,当时脸色就变了! 什么意思? 他姐姐难道真是色令智昏,失去理智了不成? 都这种时候了,他姐姐提醒谢医律这个是要做什么? 即便是她受点小伤,那又能有什么妨碍? 当然是解毒救命要紧呀! 不过好在,谢昭的回答让他们姐弟二人同时松了口气。 她含笑微微摇头,语气稀松平常。 话里话外的意思,就好像逆转经脉如同吃饭喝水赏花望月一样简单容易。 “并不会,我的内功心法本身就可以逆转经脉,这并不费什么事。 会有此奇效,也不过是因为我的内功运转方式独特,与旁人的不同而已。” 第268章 解毒 其实,本来的“迦逻心经”,确实应该是这样没错。 不过嘛.但是现在有了“悲花伤月”共同作用,事后只怕她也的确不会太好过。 谢昭耸了耸肩,笑容无辜而干净。 伊闼罗黛梵闻言这才算彻底放心。 她定定看了谢昭一瞬。 “如此.就好。” 这一眼,怎么说呢是那种足以令谢昭瞬间犹疑不定,怔在当场的程度。 这一刹那,谢昭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感觉,总之就是瞬间有种十分诡异莫测的错觉。 是她的错觉吗? 为什么方才这位伊闼罗掌姓人看向她的眼神中,带着一种隐隐约约风情,和拐弯抹角的情谊? 难道是因为痼疾治愈在即,所以掌姓人如此感动? 谢昭当下来不及多想,只是淡淡礼貌的笑了笑,然后起身走到她的身后。 “掌姓人,我要动手将内力渡进您的体内了,您放松些。 如果有些不适,也请不必惊慌,这都是正常的。” 伊闼罗黛梵含笑点头,一副全然信任的样子。 倒是她的弟弟忍不住期期艾艾的插了一句。 “谢医律拜托了。” 伊闼罗修罗自己也是行医之人,自然知道医者大多讨厌旁人在她医病时指手画脚,因此犹豫再三,最终也就只说了这么一句恳切之言。 谢昭转头看向他,言辞诚恳道: “小公子,在下有把握的,注入内力时亦会小心再小心,绝不会伤到掌姓人贵体。” 伊闼罗修罗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嗫嚅一瞬,轻轻颔首。 “.好,我不懂武功,此法上无法相助,全赖谢医律担待。” 谢昭笑笑,不再多言。 她取出一粒“还清丹”含在口中,然后直接吞下。 默默数了几秒,安静等待药效见效。 伊闼罗修罗见状,怔忪发问: “谢医律,你吃的这是什么?” 谢昭在沉默中轻轻叹了口气。 这小家伙,还挺谨慎。 她含笑回答道:“这是我行功时的秘药,因为我的武道境界稀松平常,所以服下这枚有奇效的丹药,才可助我内力运转更加自如。” 当然了,这又是她现编的。 说来也是巧了,多亏先前伊闼罗氏的小公子将凌或、韩长生和薄熄都赶走了,否则她还真不知该如何在他们面前掩饰转圜、自圆其说。 不过一瞬,她便感觉经脉中隐隐发热。 谢昭知道这是“还清丹”已经生效了,已在起作用努力保护她那岌岌可危的经脉和脏腑。 于是说做就做,她再不犹豫踟蹰。 当即运用自己的独门内功心法“迦逻心经”,瞬间逆转周身经脉,冲破丹田气海被“悲花伤月”封住的层层禁锢! 下一瞬,祗仙玄境蓬勃浩瀚的内力从她的丹田中喷涌而出,转瞬之间在她的周身运转奔腾不休! 这一瞬间,整个房间里气势陡然变换! 即便是不通武艺的伊闼罗氏姐弟,也有些错愕惊惧。 金遥玄境的谢医律吃了那枚不知名的丹药,居然变得气势这般惊人? 居然比他们伊闼罗氏第一高手,那位大乘人境的旁支出身的侍卫长大人发功时还要骇人多了。 这丹药未免也太恐怖了罢? 谢昭的脸色瞬间也有些微妙。 闵逍遥果真没有说大话啊? 这“还清丹”,果然还是有用的. 此丹药见效后,不仅可以感受到它在蕴养她的经脉,甚至还帮助她屏蔽了她的绝大部分感官。 而前几次她贸然使用“迦逻心经”逆转经脉,动用丹田中的内力,“悲花伤月”冲击而来的反噬,可都将她折腾的不轻! 那可是当场痛不欲生的经脉撕裂,和五脏六腑同悲同摧的非人之苦! 不过这一次,不论事后她会是什么样的状态,至少此时此刻除了感受到曾经祗仙玄境架海擎天、雷霆万钧的强大力量外,几乎再没有什么不适的! 尽管当着闵逍遥的面,谢昭不止一次说自己即便日后没有内力也无所谓,让他不要挂怀于心。 但是如今时隔两年,再次感受到那种毫无阻碍、内力畅通、靡坚不摧的感觉,谢昭心中还是有些错综复杂的。 不过,此时可不她浮想联翩百感交集的时候. 谢昭回过神来,想起闵逍遥说过,“还清丹”的药效只有几炷香时间而已。 至于这个“几炷香”,具体指的是一炷、两炷,还是三柱“逍遥医圣”没说。 “逍遥医圣”表示,这是他最新研究出来的新丹药,药性还未在自愿的药人身上做过详尽实验,所以他也不清楚。 这庸医居然说:看命吧,左右肯定是吃不死人的。 谢昭无奈的笑笑,不敢再多耽误时间。 否则一旦“还清丹”的药效到了以后,蕴养强化经脉和封住周身痛觉感官的作用便会消失! 她必须在药效消失之前,用“迦逻心经”的内力将伊闼罗黛梵治愈,再将所有内力和“悲花伤月”重新引回自己的丹田。 否则 她怕是又得像两年前的不夜城和月余前的广陵城那样,妄动内力后吃不了兜着走了。 谢昭将右手,缓缓放置在伊闼罗黛梵背心。 她的手掌纹丝未动,一丝颤抖都没有,稳到这时若是在她掌上放一支香,只怕就连升起来的香烟都是笔直笔直的。 谢昭缓缓将一股柔和纯正的内力注入伊闼罗黛梵的后心,然后引导那股内力在其经脉中缓缓推动。 虽然说,之前他们已经基本可以判断,伊闼罗黛梵所中之毒的残余毒素,此时尽数都在她的手部脉络之中,与她的血肉经脉融为一体难分难舍。 但是为了谨慎起见,谢昭还是不嫌费事的运转内力,将她浑身上下通通都游走了一遍——最终确认,还真的只有她手部脉络缝隙中,还残存了一丝余毒。 她十分谨慎小心的用一缕“迦逻心经”的内力和手法,轻柔的倒推逆转、将伊闼罗黛梵残存毒素的手部经脉缓缓延展开来。 然后轻声道:“就是现在。” 等待已久伊闼罗修罗,当即上前瞬间用银刀划开姐姐右手的掌心! 谢昭审时度势,顷刻间发力。 下一瞬,伊闼罗黛梵微微咬着唇颤抖了一下,掌心被针刺出的小孔蓦然射出一股紫黑色的血箭! ——三人见此,齐齐神色微怔,旋即长舒出了口气。 下一刻,谢昭微微笑笑,缓缓收起自己的右手。 成了。 伊闼罗氏掌姓人身患十年之余毒,至此总算是彻底清除。 第269章 医者不自医,渡人不渡己 西疆酆斓皇朝的九大高种姓氏族,每隔上一段时间便会自发举办一次宴会。 这种宴会还有个极其风雅名字,叫做“卢尔达”。 在古西疆语中,“卢尔达”意为“永远的和平与安宁”。 据说这场宴会成立的初衷,是为了西疆酆斓的稳定和平,是为了促进九大高种姓掌姓人和氏族中精锐子弟之间的感情。 与此同时,卢尔达宴也是九大高种姓之间互相筛选观察未来合心意的女婿儿媳的最佳机会,同时还能将彼此知道的消息互通有无。 当然了,千百年后的如今,卢尔达宴会延续到了现在,最初的初衷早已从麝敦城歪到了西疆大漠去了。 互通有无? 这他娘的不是纯属在扯淡吗? 哪里来的永远的和平与安宁? 这不是闹呢吗? 虚虚假假,谁信谁蠢! 别管卢尔达宴会上各大高种姓贵族们之间如何觥筹交错、谈笑相欢,背地里谁人又不是一肚子的算计和心眼儿? 能做掌姓人的、或是被主家当成未来掌姓人培养的人,个顶个都不是好相与之辈。 因此,能来参加卢尔达宴会之人,在西疆酆斓没有一个是等闲之人。 不过嘛,卢尔达宴中“互通有无”的消息,究竟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那可就要全凭各家掌姓人们自行判断了。 若是哪位掌姓人凑巧相信了不该相信的信息,但又对该留意的消息没有放在心上,那么日后做出错误的决策判断,自然是要苦果自负的。 至于卢尔达宴主持宴会的次序,便是按照九大高种姓的排序来依次主办,九家全部主持过一次后,再行循环。 上一次是九大高种姓之间的卢尔达宴开在三个月前,是毗诺门氏主办的。 于是乎,这一次自然而然轮到了伊闼罗氏。 伊闼罗氏掌姓人府邸的客院中,谢昭穿着一身南朝制式的罗裙安静而立。 她的裙摆是极其朴素低调的淡淡浅浅的石绿色,这颜色将她的肤色衬得更加白皙,也更显身姿挺拔清瘦。 她姿容袅袅长身玉立,有种青竹苍郁的风华,又有种和风细雨的婉约。 谢昭并未换上西疆当地女子的装扮,不是不愿意尝试,而是西疆酆斓的女子罗裙实在是太过于奔放“凉爽”了一些。 她倒不是遵循守旧,抵死不愿漏出手臂和腰间的肌肤,而是如今她十分怕冷。 虽然西疆昼夜温差大,白日时的气候还算暖和,但是毕竟是十二月的天儿,穿的太过清凉她“老胳膊老腿”实在遭不住。 谢昭此时正一边含笑的抬头透着明艳的西疆日光,看向院中一颗奇种树木的树叶,一边在院中等待凌或、韩长生和薄熄。 她正在自得其乐,一件厚实保暖的大氅突然轻轻落在她的肩头。 谢昭微怔,偏头看向身后,原来是薄熄先来了。 于是,谢昭笑了笑,道:“这两个臭小子,慢吞吞的居然还要我们两个好等,真是该打。” 薄熄皱着眉头,目光一寸寸从她脸上扫过,然后沉声道: “谢姑娘,你可是有什么内伤或是旧疾复发了?” 谢昭一愣,当即将头摇的飞快。 “怎么可能?当然没有了,我好端端的哪里来的内伤,何故这样问。” 薄熄不咸不淡的看了她一眼,意有所指的缓缓说道: “你也不必瞒我。虽然摩钶耶大人在我面前,亦对谢姑娘的身份一字未提。 但却也在我临行离开壶卢圣坛前,对我说过你兴许曾受过严重的内伤,让我多加关照于你。” 谢昭扶额无奈。 没想到壶卢圣使居然还跟薄熄说过这个? 摩钶耶大人还真的是.阿尔若草原上心软的神啊。 这心都不够他操的了。 她这么大的人了,还是江湖上摸爬滚打惯了的,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哪里还需要旁人时常盯着关照? 若是让南墟那厮知道,她如今活到这把岁数了,居然还要旁人照看,只怕又要嗪着笑有一搭没一搭的讥讽嘲笑她了。 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神台宫高塔之上清虚殿中的青年大祭司,谢昭略有一丝喟叹之意。 那个坏脾气的家伙若是知道,她在离开昭歌后两三个月里频繁作死,只怕又要冷言冷语的说上好些难听的话刺人。 好在,壶卢圣使并不知道旁的,他也只是猜测她曾经受过致命的伤势,这才导致境界大跌武功几近于尽失,所以才让薄熄若是可以,平日可以多照顾她一些。 谢昭失笑安慰薄熄:“我真没事,就是” 韩长生翻着白眼,跟着凌或大步走来,毫不客气的怼上了一句。 “——就是变天了,所以老毛病犯了?”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怼人骂人要趁早! 他忿然作色道:“我看你不是老毛病犯了,分明就是脑子坏了! 前两日伊闼罗氏掌姓人来的那次,你将我们几人都支开,到底偷偷摸摸做了什么啊? 为何我们一回来,就发现你又变成了之前广陵城中那幅半死不活的丧气样子?” 谢昭顿了顿。 现在他们几个吃一堑长一智,还真是愈发不好糊弄了。 还能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悲花伤月”的反噬呗。 虽然闵逍遥炼制的新药“还清丹”,可以让她在几炷香内没有痛感,还可以在药效期间蕴养她那残破不堪的经脉,助她此时羸弱的经脉足以承载祗仙玄境的内力流转。 但是与那力量惊人磅礴而来的祗仙境内力相伴而来的,毕竟还有“悲花伤月”这个讨人嫌的“拖油瓶”。 潮来潮退,总有余湿。 药效过后,“悲花伤月”虽然也随着她那一身内力再度封印留存在丹田气海中,但并不代表先前存在的迹象是假的。 所以嘛,过后内腑不适,心脉受到冲击,也总是在所难免。 谢昭事后卧病两日,今日总算勉强能起身,还好赶上了今日这场伊闼罗氏掌姓人府中即将举办的九大高种姓之间的卢尔达宴。 否则若是错过了卢尔达宴,那她岂不是白忙了一场? 这不,谢昭今天见好了,三人那忍了又忍、强行忍下两日的责备终于来了。 果然,他们的发作兴许会迟到,但是绝对不会缺席。 谢昭微微叹气,该来的总归要来的不是吗? 她无辜的笑了笑,一脸老实巴交的语气诚恳道: “我也不想的呀,兴许是前几日徒步穿越西疆荒漠累到了,加上麝敦城的昼夜温差大,气候又太过于干燥,所以才会水土不服吧。” 凌或皱眉道:“谢昭,你能不能别把我们当傻子? 你前脚刚刚病了,后脚伊闼罗氏掌姓人就宣称自己旧疾被你医好了,还奉你为整个氏族的上宾。 伊闼罗黛梵自己就是西疆酆斓最厉害的医律,若是连她都看不好自己的旧疾,你又是如何做到的?” 谢昭无奈的看着他。 “.我早就说过了的,我是懂医术的嘛,明明是你们不肯信的。” 韩长生听了这话当即冷冷一笑,他眉不抬眼不睁,直拿眼角的尾风扫她,一整个大写的不信! “你可拉倒吧!你要是会治病,隔壁村的老母猪都会上树!” “嘶!咳咳咳” 谢昭被他气了个倒仰! 她连连轻咳好几声,等到咳嗽稍微平息下来,这才怒目而视指着韩长生道: “——韩长生,你到底会不会说话?是不是太久没修理你了,我看你是皮子紧了又欠揍了!” 韩长生抖了一下,他在被谢昭支配的“恐惧”中过了人生中最卑微的两年,此时听了这话,几乎形成条件反射了! “喂,你这人怎么回事嗷?”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她,声声控诉。 “明明是你的错!你居然理不直气也壮的对我开火!” 韩长生又委屈的看向凌或和薄熄。 “你们看她,哪有一点认错的态度!简直是个满嘴胡话的小骗子!” 谢昭被气笑了。 她拢了拢薄熄方才搭在她肩头的大氅,轻挑眉梢似笑非笑道: “你说说你.我开玩笑时,你是字字句句信以为真;如今我说真话,你又疑神疑鬼半字不信。” 谢昭最后含笑总结。 “韩少侠啊,您可真难伺候。” 韩长生瞪眼。 “分明是你没什么信誉可言,怎么还怪我不信你了?” 凌或有些无奈。 谢昭的嘴实在太厉害,韩长生每每都要被她牵着鼻子走还不自知。 凌或蹙眉打断他们没有意义的吵闹,问道:“你……当真会医术?” “那是自然了。” 谢昭叹气道:“要不你们当我是如何认识的‘逍遥医圣’闵逍遥? 自然是靠我那出神入化、卓越不凡的医术让他刮目相看了。” 屁! 她说的,她编的。 谢昭在心里笑眯眯的补充。 没错,她不过就是靠着蛮力和武力,打跑了闵逍遥的仇家,救下了带着气死人不偿命的狗脾气的“逍遥医圣”的狗命。 虽然很多次,她也能感觉到闵逍遥在被她气到气急败坏失去理智的边缘疯狂踱步,但是最终都没有与她动手过一次,难道不正是被她打怕了? 凌或、韩长生、薄熄:“.” 三人均是一脸一言难尽,表情神情魔幻的惊人同步。 倒不是他们不想相信谢昭. 只是单看她如今这副弱柳扶病、病体难支的样子,似乎刮个风下个雨落个雪降个霜都能让她小病上一日的架势 她说自己是堪比“逍遥医圣”闵逍遥的神医,这实在很难令人信服啊! 谁家神医如此弱不禁风,岂不是砸了自己的招牌? 谢昭一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她无奈道:“医者不自医,渡人不渡己,这话你们总该不会没听说过吧?” 她说完还不忘欠了巴登的嘲讽一句。 “啧啧,一看你们就是读书少了,欠练!” 凌或也是无奈。 “医者不自医,渡人不渡己”这话,他自然是听过的。 不仅如此,听说神台宫中历任精通卜算之术的大祭司和神官们,也只能替旁人算命卜卦,却算不出他们自己的命数。 但是他缺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正在此时,伊闼罗修罗突然而至,救了谢昭。 “谢医律,前院的卢尔达宴已经开宴,掌姓人招呼客人走不开,我来给您引路,招呼您入席。” 谢昭心下一松,大喜过望。 “多谢小公子。” 这可真是位救急救难的大善人啊! 感谢宝子冰糖红豆、书友20190126102445822的月票~ 第270章 皇子皇女与掌境人 伊闼罗氏掌姓人府中前院,此时觥筹交错,笑语晏晏。 在场诸人几乎都是西疆酆斓皇朝九大高种姓的掌姓人,以及未来各大氏族重点培养的接班人们。这种场面上的事儿,那都是差不了的主儿。 此时席上,图尔嘉氏的掌姓人图尔嘉婆孙正一脸笑意,恭敬万分的跟身旁一名少年说着话。 那少年不是别人,正是西疆酆斓皇朝年仅十六岁的六皇子斓素因。 图尔嘉氏因为七十余年前氏族先祖掌姓人图尔嘉安娜之故,也算是铁杆的皇室簇拥。 毕竟就连先帝都是从图尔嘉女相的肚子里爬出来的,两代皇帝待他们都很亲厚,他们自然素来对酆斓皇室马首是瞻。 更何况这位六皇子的生母正是图尔嘉婆孙的嫡亲妹妹、西疆酆斓天子十分爱重的大妃图尔嘉婆孤。 六皇子既是图尔嘉氏婆孙的亲外甥,那么自己家的孩儿,他自然是怎么看怎么欢喜。 图尔嘉丞相欣慰道:“臣近日听犬子说,殿下这段时间在‘学者院’的表现很优异,学问和策论都做的极好。” 他口中的“犬子”,正是他膝下那位在“学者院”执教任职的嫡长子,时年二十五岁的图尔嘉达希。 这位达希公子,正是图尔嘉婆孙如今最为倚重的孩儿,几乎当做未来的掌姓人培养的。 如今,图尔嘉达希正在学者院任职,给酆斓皇朝的皇子皇女们做老师。 六皇子斓素因少年老成道:“丞相,是表兄谬赞了,我在表兄身上要学习的还很多。” 这位比他大九岁的表兄图尔嘉达希,虽然只是他在学者院里的众多老师之一,但却是最有文采的那个。 因此在谈及这位小老师时,斓素因虽然贵为西疆皇子,但还是很有几分尊敬和亲近之意的。 图尔嘉婆孙闻言欣慰颔首,倒也没有揪着做学问这个话题继续深入。 他也清楚六皇子今日代表九大高种姓之首的斓氏赴宴,难得出宫松散一次,他这个做舅舅的,强行拉着孩子说着功课其实是很不讨喜的。 卢尔达宴中,皇室斓氏之人自然也会参加,但是赴宴人员往往并不固定。 当今西疆天子共有八位子嗣,其中五位是皇子,三位是皇女。 这些皇子和皇女的生母,皆为九大高种姓的妃嫔所诞。 所以,虽然从来没有明文规定,但是却有种潜移默化约定俗成的规矩,那就是当皇帝还没有明确的继承人前,每次卢尔达宴由哪家主持召开,便由哪家出身的宫妃所诞的皇室子女来代表斓氏赴宴。 不过嘛,伊闼罗氏这一代在宫廷之中并无宫妃,也并无血脉相连的皇子皇女。 其实在伊闼罗氏无皇室血脉的前提下,今日伊闼罗氏主办的卢尔达宴,本该由中宫皇后雅达安氏所诞的大皇子前来赴宴的。 但是偏生大皇子今日有军务要忙,而皇后所生的次子、皇帝的七皇子又病了,所以这才让正好在觐见天子的六皇子捡了个现成的便宜。 说来也是有趣,西疆酆斓不仅风情民俗与其他三国大相径庭,就连皇室成员的称呼也与旁的国家不太一样。 东大陆上其他三个国家,不论是南朝天宸皇朝、北朝邯雍皇朝亦或是中州瑞安王朝,基本都是称呼皇帝的儿子为“皇子”,称呼皇帝的女儿为“公主”。 可是在西疆酆斓皇朝却并非如此。 虽然天子的儿子们依旧被称为皇子没错,但是皇帝女儿却并非是公主,而是以“皇女殿下”相称。 在酆斓皇朝,也从来都没有所谓的“太子”、“储君”这种称呼! 因为“太子”二字中的“子”字和“储君”二字中的“君”字,本身就是对于未来当权者男女性别上的最大限制! 但是在西疆酆斓这是不可能的。 这里只有高种姓和低种姓之间的尊卑,个人实力谋算上的强弱高下,从来没有男女性别的贵贱差异。 九大高种姓的当家人被称为“掌姓人”,那么九大高种姓之首的皇室斓氏皇帝的未来接班人、下一任的西疆国主,则被称为“掌境人”。 “掌境人”——顾名思义,自然便是未来执掌西疆之境的尊者,等同于其他国家的“太子”或是“储君”。 但是“掌境人”这个称呼,却毫无性别上的限制,只能看出强弱的差别。 在西疆酆斓皇朝不论是皇子还是皇女,不论他们是否出自于中宫皇后娘娘图尔嘉氏的膝下,都是平起平坐放在一起比较的。 比如当今西疆天子的长女斓素莹,因为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大皇子,故而被世人称为二皇女,而非大公主。 酆斓皇室的男丁和女丁被放在一处排序,这也正说明了众多皇子皇女都被一视同仁。 但是可惜的是,只有最优秀最有能力的那个皇嗣,才能成为酆斓天子钦定的掌境人。 这一任的酆斓天子斓未堂如今正值壮年,不过才四十四岁,兴许是对于下一任国朝继承人还未最终敲定,因此西疆皇室现今还并无掌境人。 西疆皇帝勤政爱民,并非好色之徒。 除了正宫皇后娘娘雅达安雅雅外,目前宫中满打满算不过只有三位大妃。 一位出自图尔嘉氏,一位出自哈里喾氏,最后一位则出自克尔瓦氏。 皇后雅达安雅雅,乃是雅达安掌姓人雅达安卓卓的嫡姐。 她十四岁时就嫁给了当时刚刚十八岁成年、还在先帝膝下做魏王的皇帝,并在潜邸便替魏王生下了他的嫡长子斓素初。 后来,魏王成了西疆皇帝,魏王妃也跟着自然鸟枪换炮、入主中宫成了当朝皇后。 时隔多年无孕后,才在二十七岁的高龄,再一次诞下七皇子斓素申。 而大妃图尔嘉婆孤,是当朝丞相、图尔嘉掌姓人图尔嘉婆孙的亲妹妹。 她在十五岁时嫁给十年二十二岁、依旧是魏王的皇帝,算是潜邸中除了正妻雅达安氏外,资历最深的“老人”了。 图尔嘉大妃也曾孕育了两个孩子,她替当今酆斓皇帝生下了二皇女斓素莹和六皇子斓素因。 可惜,二皇女殿下年纪轻轻便薨逝了,实在让人喟叹。 大妃哈里喾瑶真,乃是哈里喾掌姓人哈里喾挞干的异母姐姐。 她是在十七岁那年嫁给了二十七岁的魏王,后来为魏王诞下了他的三皇子斓素城,和四皇女斓素榕。 只是听闻貌似这位哈里喾大妃,与母家当家做主的掌姓人关系不甚亲密。 以上这三位,都是西疆皇帝斓未堂还是皇子魏王时,迎娶入府的贵女。 至于最后一位出身克尔瓦氏的大妃龙莲,则又不同了。 第271章 我只信我自己的判断 克尔瓦大妃今年不过也才二十三岁,乃是那位“走婚”的克尔瓦女掌姓人、克尔瓦龙芝一母同胞的妹妹。 她甚至比如今刚刚而立之年的掌姓人克尔瓦龙芝还要年轻七岁,是族中不折不扣的娇贵人儿。 克尔瓦龙莲是目前西疆皇宫中,天子最为年轻美貌的一位大妃。 她在十六岁花儿一般羞怯美丽的年纪,嫁给了当时已经三十七岁的皇帝斓未堂——而她刚刚入宫时,彼时宫中除她以外最年轻得宠的大妃哈里喾瑶真,已经二十七岁了。 可想而知,一位如此娇艳年轻的九大高种姓贵女,自然是十分得宠的。 这位千娇百媚的天子侧妃,仆一入宫便成为了皇帝斓未堂的心头宝,连带着她所生的女儿、年仅六岁的八皇女斓素颜也跟着备受天子爱怜。 如今,随着三位皇女和五位皇子年纪渐长,他们之间的角逐纷争和竞争也日益激烈。 好在,今时今日最受皇帝喜爱的八皇女殿下年纪尚幼,才刚刚到了可以进入初级学者院的年纪,跟她的哥哥姐姐们接触也不多,因此朝局倒也不算太混乱。 不过,在西疆酆斓可是没有“含蓄谦让”这种美德的。 若是不争不抢,无欲无求,那么就趁早靠边站,别挡着后面的人上位。 兄弟姐们会客客气气的谢谢你,但却也绝对不会让着你。 现今的西疆皇室中,除了无欲无求的三皇子斓素城,和年岁太小看不出虚实的八皇女斓素颜外,其他皇子皇女们或多或少,都已经展露了一些自己对于西疆未来皇位的野心。 在他们看来,不想当掌境人的皇嗣,绝不是一位合格的皇嗣。 克尔瓦氏的掌姓人与琴奢氏的掌姓人一向交好,且暗中同气连枝,加上二人都是女子,共同语言也更多些。 此时卢尔达宴还未正式开启,克尔瓦龙芝和琴奢宝珈,正举着昂贵奢华的月光杯坐在一处叙话。 九大高种姓氏族中最年轻的掌姓人琴奢宝珈,优雅的饮下一口葡萄酒,然后笑吟吟道: “瞧瞧,图尔嘉丞相还真是半点避讳都没有,一进来就只顾拉着六殿下叙话呢。” 克尔瓦龙芝含笑淡淡道:“六殿下大了,如今他都十六岁了罢?算算时间,再过两年六殿下就可以入朝任职了,图尔嘉丞相难免要多上心些了。” 琴奢宝珈笑了。 “八年前二皇女殿下初入庙堂时,咱们图尔嘉大人也是这般用心。 他倒是谨慎,这些年在两位殿下身上都压着筹码。以至于二殿下薨逝之后,还有六殿下撑着他们图尔嘉氏,倒也不算输的一塌涂地。” 克尔瓦龙芝飒然一笑,道: “陛下如今正值盛年,日后的事儿,谁又能说得准呢?” 虽说争储尽在朝夕,但是尽管克尔瓦氏掌管着整个西疆酆斓的财政大权和商业贸易往来,克尔瓦龙芝却并不打算过早的下场搅局。 毕竟她的妹妹、如今最受天子宠爱的龙莲大妃正当华年,不过二十三岁。 而八皇女殿下也尚且年幼刚刚入学,此时于他们克尔瓦一族而言,宜静不宜动。 方才琴奢宝珈口中所说的“二殿下”,其实正是西疆皇帝早些年与大妃图尔嘉婆孤在潜邸所生的长女,当朝已故的二皇女殿下。 这位二皇女斓素莹很像她的舅父,在文学上的造诣极深,本是图尔嘉氏重点栽培效忠的对象。 图尔嘉婆孙甚至打算让自己的嫡长子图尔嘉达希,迎娶这位比他年长一岁的皇女表姐为妻,尽心辅佐这位皇女争夺西疆掌境人之位。 但是天不遂人愿,在二殿下十八岁刚刚进入朝堂任职历练的那年,居然突如其来生了一场来势汹汹的急症。 那一段时间,正好赶在了伊闼罗氏掌姓人离开麝敦城外出采药试药的时间,麝敦城中其他医者又对二皇女的急症束手无策,这位陛下的长女居然患病不过两日就没了。 图尔嘉氏本来打算等图尔嘉达希年满十八岁,便让他与自己的表姐斓素莹成婚,没想到二皇女殿下甚至都没来得及等到图尔嘉达希成年,便已英年早逝、消香玉陨。 如今八年过去了,听闻图尔嘉丞相有意再次为自己已经二十五岁的嫡长子再定一门婚事,只是不知这位丞相贵子的亲事最终会花落谁家。 “也是。” 二十二岁的琴奢氏族掌姓人轻轻笑了笑,她何其聪明,瞬间便明白了克尔瓦龙芝的意图。 “陛下龙体安康,再御御内几十年不是问题。 届时,只怕现在几位出彩的殿下们已经不复芳华,不过咱们八皇女便已长大成人风华正茂了。” 就像当年的二皇女,她曾经可是中宫嫡出的大皇子最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可是如今呢? 若是没有皇室仆役时常打理,只怕二殿下坟茔前的荒草都要长成一人高了。 琴奢氏乃是九大高种姓中最末席,如今在宫中也并无宫妃,因此早早便上了克尔瓦氏的“大船”。 克尔瓦龙芝与她交情颇深,因此很多心思倒也不必瞒着她。 克尔瓦掌事人曼声道:“且再看看吧,何必急于一时呢。” 琴奢宝珈含笑点头。 片刻后,她不知想起了什么,忽而顿了顿,蹙眉问道: “别的倒也算了,你们家‘那位’究竟是什么看法?” 她口中的“你们家那位”,指的自然是克尔瓦龙芝的夫君、哈里喾氏的掌姓人哈里喾挞干了。 要知道,这对夫妻的亲族氏族中,都有贵女在宫中做大妃,也都替皇室孕育了皇嗣后代。 克尔瓦龙芝失笑摇头。 “瑶真大妃是挞干的异母庶姐,这位大妃的母亲,与我家那位掌姓人的母亲私怨颇深。 所以,自从知道前任哈里喾掌姓人将挞干确认为新的继承人后,瑶真大妃便十分聪慧的自行给自己找了退路,早早将自己嫁入了魏王、也就是陛下当年的潜邸。 他们姐弟积怨太深,不是仇人就不错了,三皇子和四皇女被他们的母亲影响,对哈里喾氏亦从来不甚亲近。 所以放心吧,即便是为了哈里喾氏的未来,挞干恐怕也绝不会帮助瑶真大妃的孩子争储的。” 琴奢宝珈听罢皱眉。 “你相信他?” 克尔瓦龙芝似笑非笑道: “我不信他,我只信我自己的判断。” 第272章 同仇敌忾 琴奢宝珈闻言缓缓点头。 她唇角含笑,再度饮下一口葡萄酒。 “你心里有数就好。” 克尔瓦龙芝看向场内往来之人,冷笑着蹙眉道: “雅达安卓卓今日没来?” 说到雅达安卓卓,琴奢宝珈方才唇边那抹笑意也转了凉。 她当即嗤笑一声,道:“谁知道呢,兴许还在家哄她那位夫君罢。对了,你堂哥还好吗?” 克尔瓦龙芝见状微微叹气。 “他啊,那怎么好得了,自然是至今还没有完全放下。” 说到雅达安氏的掌姓人雅达安卓卓,这两位显然都没有什么好脸色。 ——原因无他,同仇敌忾。 克尔瓦龙芝及其妹妹克尔瓦龙莲虽为嫡出,但是她们姐妹二人的父亲,却是族中庶出。 雅达安卓卓的母亲本是出身克尔瓦氏嫡出的贵女,也就是克尔瓦龙芝父亲的嫡姐。而雅达安卓卓的第一位丈夫,则是克尔瓦龙芝的一位父辈同为庶出的堂兄。 其实,克尔瓦龙芝跟那位比她大了九岁的堂兄克尔瓦子仪儿时关系很好。 后来克尔瓦子仪因为爱慕雅达安卓卓,选择放弃氏族中所有继承权,只带着一份“嫁妆”入赘了雅达安氏。 自此以后,他们堂兄妹之间便鲜少联系了,直到. 十年前雅达安卓卓色令智昏,休弃了自己的原配丈夫,与捡来的伊闼罗氏大公子伊闼罗竺珀成婚了。 克尔瓦子仪虽然无家可归,但却也不愿给克尔瓦氏带来非议,所以拒绝了已经做了掌姓人的堂妹的接济,自己独居在了城郊。 而琴奢宝珈之所以看不惯雅达安卓卓和她的新赘婿,也是差不多的理由。 她那位比她大了十岁的堂姐琴奢宝珠,当年正是那位被逐出伊闼罗氏的大公子竺珀年少时的原配发妻! 曾经的“堂姐夫”在氏族夺位中败落下峰,本就是无能的表现,而在夺位失败后,居然还要依靠旧日爱慕者的怜宠活命,实在令人不齿! 琴奢宝珈替自己的堂姐感到羞辱! 她甚至私心里想:多亏她的堂姐宝珠走得早,否则见到他如今那副落水狗的落魄模样,还不定有多伤心。 至少,堂姐宝珠走在了最爱他的时候,也走在了他最爱她的时候,更走在了他最值得被女人所爱的时候。 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琴奢宝珈心里突然有些复杂。 曾几何时,堂姐的婚事也曾羡煞了氏族中的无数姐妹。 这位“堂姐夫”少时是麝敦城中出了名的美男子,还很有本事,年纪轻轻便成为了伊闼罗氏中炙手可热的掌毒医律。 可惜后来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居然看上了雅达安卓卓那个虚伪如毒蛇般的女人。 想到此处,琴奢宝珈冷声道: “那种女人,你堂哥还惦记着她做什么?他也真是的,实在优柔寡断,立不住跟脚。” 其实,关于克尔瓦龙芝的堂哥克尔瓦子仪,琴奢宝珈私心里未尝不是同样有几分瞧不起。 好好的一位克尔瓦氏贵子,听说年轻时还是位极擅经商理财的料子。谁知偏生长了一颗识人不清脑子,成了一个睁眼瞎——还是一个满心情情爱爱、当立不立、当断不断的书呆子。 琴奢宝珈说到这里,冷冷笑了一声道: “我瞧啊,今日雅达安卓卓分明是没脸来的。这毕竟是伊闼罗氏的地方,她捡了人家伊闼罗氏掌姓人家里不要的‘破烂’,总归还是要有几分羞赧之心的。” 克尔瓦龙芝闻言却笑了。 “这你可就真是想多了。两年前你刚刚成为琴奢氏的掌姓人,所以对过去的事有所不知。 八年前的卢尔达宴也是伊闼罗氏主办,雅达安卓卓不仅来了,居然还是带着她那刚刚治好了手脚的赘婿一起来的。” “什么?” 琴奢宝珈愕然。 “.她怎么敢的?难道就不怕伊闼罗氏掌姓人震怒?” 克尔瓦龙芝笑笑。 “可不就是震怒了吗?你是没瞧见啊。那时候的伊闼罗氏掌姓人还年轻,不过才十八岁,跟你现在差不多,都是刚刚当上氏族的掌姓人两年而已。 年轻人嘛,兴许还沉不住气,八年前的卢尔达宴上,伊闼罗氏掌姓人见到那位竺珀公子,当即就落了脸。而当时伊闼罗氏的修罗小公子那年也才十岁罢了,孩子心性压不住火气,小公子更是气得当场摔了月光杯,弄得好好一个卢尔达宴杯盘狼藉。” 琴奢宝珈一脸错愕的看着她: “什么,那次居然闹得如此难看?” “可不。” 克尔瓦龙芝面色复杂的缓缓摇了摇头。 “其实,当日伊闼罗氏那位小公子摔碎的月光杯,本是冲着竺珀公子的脸砸过去的。 不过好在坐在他身边的伊闼罗氏掌姓人还有理智,于是伸手阻了修罗小公子一下,因此月光杯才砸偏了碎在了地上。否则啊” 琴奢宝珈冷冷笑着接道: “否则,那位靠脸靠女人吃饭的竺珀大公子岂不是要见了血?见血也就算了,若是毁了容,雅达安掌姓人可是要心疼的。” 她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忽而道: “对了,那位伊闼罗氏的小公子如今应该也已经十八岁了。今日这卢尔达宴,莫非伊闼罗掌姓人还有别的打算?” 比如给弟弟相看一番,看看是否有合心意的贵女? 毕竟在西疆酆斓九大高种姓中的贵子,大多数都是十八岁成婚,贵女则会更早一些。 克尔瓦龙芝微微一愣,与琴奢宝珠对视一瞬。 她的视线不经意从席上已经到场的诸位掌姓人、尤其是他们随行带在身边的年轻一代贵子贵女们身上略过。 然后蹙眉道:“啧,是我失策了,竟没有提前准备伊闼罗氏若有这个想法,我们也该有所行动才是。” 琴奢宝珈笑道: “我就是随口一说,你还上心了?不过,我倒是记得你的妹妹们都已嫁人了,莫非你手里还有合适的人选?” 克尔瓦龙芝笑笑道: “没有也不打紧,想想办法,总归会有的。我叔父家的堂妹倒是还未许亲,年龄也算合适——” “——快打住!” 琴奢宝珈连忙扶额打断她。 “你口中的叔父,该不会就是雅达安卓卓那位嫡亲的舅舅罢?” 克尔瓦龙芝哈哈一笑,道: “自然不是他了,是我的另一位庶出叔父的女儿。你当我蠢吗?忙忙碌碌,最后却给雅达安卓卓做嫁衣?” 琴奢宝珈这才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我还当你病急乱投医,急糊涂了。” 克尔瓦龙芝闻言微微叹气,坦白道:“其实,我确实很想跟伊闼罗氏联姻。” 琴奢宝珈笑道:“你这话说的,咱们九大高种姓中,谁人不想与伊闼罗氏联姻? 那可是世代清贵的医律之家,若有一位医律坐镇,旁的不说,家中的掌姓人只怕都能多活十年。” 说到此处,她压低声音道: “听说,当年二殿下病逝后皇后震怒,责问雅达安卓卓为何不让自己的赘婿救下殿下。 雅达安卓卓解释说她的夫婿擅毒不擅医,且手筋脚筋已断无法行医,这才算翻过这一页。 后来,皇后雅达安雅雅亲自帮忙,从北朝邯雍请来一位医巫,替‘那位’将手脚筋脉续上了。兴许,便是想留着今后防止六皇子再有需要时无人救命。” 克尔瓦龙芝沉默片刻,喟叹道: “人总归是要活着,才能握住手中的权柄。是人,就没有不怕死的。” 琴奢宝珈又笑了。 “可不,所以若是这一次伊闼罗掌姓人有意为弟弟相看亲事,我可是不会谦让你的。 我家中尚有一个亲妹妹,如今年龄与小公子正合适,咱们就各凭本事吧。” 克尔瓦龙芝含笑颔首。 “这是自然,我们九大高种姓从不提‘让’,只有‘争’与‘夺’——不过说好了,输了的人,可不许生气。” 第273章 最合时宜 正在此时,前院蓦然一静。 克尔瓦龙芝和琴奢宝珈停下对话,纷纷抬头望去。 果然见这次卢尔达宴的主办人,伊闼罗氏掌姓人伊闼罗黛梵到了。 但是不知为何,过去在几大高种姓的大型盛会中,时常跟在她身边的那位医律小公子此时倒是不在她的身边。 “诸位,久等了。今日有一道药膳,乃是特意为诸位准备。此膳用药名贵,交由‘黑赛骆’药奴掌握火候,在下实在难以放心,所以只能亲自去厨下盯着,因此怠慢诸位了。” 伊闼罗氏掌姓人神色清清冷冷,但举止得体大方的含笑招呼着往来宾客。 众多九大高种姓的掌姓人们和他们带来的后辈,闻言纷纷说着“您客气了”、“实不敢当”之类的场面话。 一时之间倒也热热闹闹,气氛极好。 不论哪家高种姓举办的卢尔达宴,宴会最上首的席位,那都是应该留给西疆酆斓皇室的。 若是不凑巧皇室斓氏无人列席赴宴,那么便该将最上首居中的席位空出来,以示尊崇之意。 今日是六皇子斓素因代表皇室参加卢尔达宴,因此伊闼罗黛梵在与众人打过招呼后,便当先尊敬的守礼将六皇子殿下请入了首席。 身为这次卢尔达宴的主办人,伊闼罗氏的掌姓人自然坐在紧挨着首席的次席,遂她的座次也在高台之上。 其余诸多大高种姓掌姓人,则是各自按照氏族排序落座。 六皇子与伊闼罗氏小公子年龄相当,他只比伊闼罗修罗小两岁,两人在麝敦城中见过不止一次。 更何况他今日来此之前,他的母亲图尔嘉大妃曾有交代,让他务必多多与伊闼罗氏的小公子联络感情。 斓素因已经十六岁了,他不傻,自然也明白母妃的意思。他有一位云英未嫁的图尔嘉氏表妹,正是舅父的嫡幼女。 雅达安氏如今因为一介赘婿,居然与伊闼罗氏掌姓人交恶,将中宫娘娘雅达安皇后的焦灼不安抛诸脑后,这便是他们图尔嘉氏的一个极好的机会。 只是 斓素因微微摇头。 貌似今时今日在这宴会上,想要抓住这个机会的投机分子实在太多了。 此时,他见伊闼罗氏主办的卢尔达宴上,伊闼罗修罗这个主人家居然不在宴席之上,遂礼貌关切询问: “伊闼罗掌姓人,不知贵府的小医律为何今日不在府上。上次见面小医律赠我的岁囊十分有趣,本王本想与他聊聊呢,小医律莫非是外出采药了?” 伊闼罗黛梵神色平静,淡淡一礼道: “殿下恕罪,近日府中来了贵客,修罗此时正奉我之命陪同客人。” “哦?” 斓素因眸间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他一派天真的笑着问: “这位客人居然能被伊闼罗掌姓人如此敬重,不知是哪家高种姓氏族的贵人。” 难道,比他这位当今天子的儿子还要贵重?或许,正是他的某位皇兄皇姐? 他一派无邪,实则心中小算盘打得极快,心中亦是猜测不止,怕只怕伊闼罗氏掌姓人是否已经在皇室继承人上有所偏袒,或是站了队。 伊闼罗黛梵知道他想偏了,但也并未纠正。闻言只是淡淡笑了笑,只是那笑意没什么温度,并不及眼底。 不过,她素来都是这般清冷如月、不喜言笑的模样。 哪怕是西疆天子都多有包容,斓素因这个六皇子倒也对她的冷淡习以为常了。 伊闼罗黛梵淡淡道:“殿下稍后便知道了。” 话音刚刚落地,她那方才沉寂如水的眼眸,不知怎的突然一亮。 伊闼罗黛梵当即一敛衣袖,居然从次席上离席起身相迎。 尽管姿态从容,但却莫名让斓素因觉得她有几分急切和欢悦。 她一脸婉约如水的温柔,微微扬声道: “谢医律,您居然来的这般早?今日病情可是比昨日好一些了?” 六皇子瞠目结舌的顺着伊闼罗黛梵的视线看去。 ——不止是他! 身为本次卢尔达宴的主办人,伊闼罗黛梵的一举一动,自然被整个前院大堂中各家各户留意着! 此时她如此急切又尊敬的起身相迎,霎那间将大堂上所有的视线云集于她身,然后又齐齐顺着她视线的方向,射向前院大门口处她殷切看向的方向。 下一刻,前院宴会厅瞬间安静了。 只见伊闼罗氏小公子正错后半步,毕恭毕敬的跟在一个女子身后,还十分周到的示意她小心脚下的台阶。 而那女子一身南朝制式的石绿淡青色银线锦缎的风雅长袍,长身玉立在厅堂门口红烛大亮、灯笼高点的门厅下。 她那一头不同于西疆女子卷发的、笔直浓密的长发,就那样随意披散在后背。 发顶只用一根极其简约寻常的槐木簪子,挽了一个齐齐整整不失礼数的发髻。 明亮的灯火和月光,将年轻女子那双迥异于西疆女子的卓越秀美、写意风流的眉眼,照的格外清晰分明。 不过,她的身形高挑又消瘦,就连下颌线和那衣领下微微漏出半寸的锁骨,都已瘦到清晰可见的程度。 ——看来确实如伊闼罗掌姓人所言,这是个病人。 还是一位病美人。 没错,此时随着伊闼罗修罗一道入席的,正是谢昭。 像是卢尔达宴这种西疆九大高种姓贵胄们云集聚会的场合,他们本就是外族人,太多人在场自然是不合适的。 于是思来想去,谢昭便说服了凌或、韩长生和薄熄在客院等消息,不必陪她同往。 当然了,如此安排,也是为了防止他们江湖经验浅,人又太过单纯,会在这些西疆酆斓的顶级人精们面前被套路而不自知。 只是,谢昭本想悄无声息的入座,然后暗暗观察往来宾客中,各大高种姓掌姓人之间的明枪暗箭。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和麻烦,谢昭本来就没打算在第一天与西疆高种姓贵胄们接触,便贸然去探查什么。 她只是想今日先对九大高种姓氏族的当家人,做个初步的摸底观摩和了解,然后日后在此基础上设想下一步计划。 不过没有想到,自己这刚刚一露面,居然就因为伊闼罗黛梵的招呼,而引起了这么大风波。 虽然意外于自己居然引起如此多人的注意、成为卢尔达宴上的焦点,但是谢昭却也半点不曾露怯。 她神色如常,轻轻牵起唇角,略带歉然的笑了笑。 “掌姓人,是不是在下来的不是时候?” 伊闼罗黛梵快步从上首走下来,居然直接亲自来了门厅迎她。 她眼底的柔情蜜意,在烛火下映出别样的风情。 “怎么会?谢医律,您什么时候来,都是最合时宜的。” 第274章 诡异的殷勤 谢昭闻言心里当即就是咯噔一下! 又来了? 她又来了 上回前几日她帮伊闼罗黛梵治疗毒伤时,那股莫名其妙、如出一辙的诡异感觉,它居然又来了! 谢昭脚步微微一顿。 不过,哪怕她心里已经炸了锅,脸上却没有一丝波澜,只是先前唇边那抹淡笑微微有些僵硬。 “掌姓人,您太客气了。” 好在,伊闼罗黛梵转瞬间便回复如常。 甚至除了谢昭外,在场无人注意到她方才那一瞬间眼底的异样。 她周到守礼的道:“谢医律,请上座。” 谢昭客随主便,随遇而安。 于是抬步便随着伊闼罗黛梵,走进了前院宴会堂。 只是走着走着,谢昭心里越来越觉得不对味儿了。 这是怎么个意思? 怎么还越走越往上了呢? 确定这是她的位置? 她一个外族的客人,坐在外围边座就可以了罢? 如此中间,如此靠前,那岂不是一会在场中所有人视线焦点都会汇集在此? 这样,她可是会很不方便的呀。 可惜了,伊闼罗掌姓人并没有听到她心心念念的“谢医律”的心声。 她居然将谢昭安排在了高台上次席旁边,紧挨着她的席位旁。 ——换言之,今日整个卢尔达宴上,除了坐在首席的六皇子、坐在次席的伊闼罗黛梵,高台之上便只有坐在次席旁边的她以及陪她一起入座的伊闼罗小公子修罗 谢昭脸上一片云淡风轻,神色一派清风霁月,心里却暗中叫苦不休。 淦! 这也太惹眼了罢。 虽然她深知伊闼罗掌姓人如此安排,是为了彰显伊闼罗氏对自己的敬重,让席间各大高种姓掌姓人和其子弟不敢小觑轻视于她,但是 这种显眼包,谁爱当谁来当! 反正她是一百个不情愿! ——兴许更适合韩长生来做! 只是尽管心中再别扭、再无奈,谢昭知道,今日这个显眼包她也是当定了的。 不仅当定了,还要当得甘之如饴、当得小心谨慎。 没看到吗? 她这才落座,全场的视线基本都在若有似无的瞟到了台上,再无死角的围着她上上下下打转。 再看下去,只怕连她谢昭长了多少根头发都被被人查清楚了。 就连一旁的那位西疆酆斓皇室子弟,此时居然都在苟苟祟祟、自以为很隐蔽的偷偷观察她. 是的,谢昭自然认出这位六皇子斓素因西疆酆斓皇室的身份,只是目前她不知道这是皇室中的哪个成员。 关于这点,其实一点都不难猜。 西疆酆斓的高种姓人,喜欢在身上纹绣代表着自己本氏族高种姓身份的徽章印记。 而酆斓皇朝的皇室斓氏,则更加离谱,他们居然将纹身绣在脸上! 斓氏皇族大多会选择,将代表皇室的纹身“帝锦花”纹在自己的额头上。 按照谢昭心中的腹诽,那活脱脱就是南朝天宸、北朝邯雍和中州瑞安中犯事受刑、黥刑于面的囚犯 果然,人与人之间的审美是有差异的。 不同国家不同种族之间的审美,那差异更是大到离谱! 此时,少年皇室成员的额头顶着一个那么大一颗赤红色的帝锦花纹身印记,即便是个傻子,都看得出他西疆皇室的身份。 更何况,谢昭还不是傻子。 酆斓皇朝的高种姓属实有趣,他们认为自己的血统是神的后裔,是最尊贵无匹的,甚至还要用纹身来宣示自己与低种姓人的不同。 不过,九大高种姓子弟身上的纹身,是在他们十三岁以后才会纹上的。 至于为什么是十三岁以后才纹? 那自然是因为小孩子会长身体的嘛。 若是年纪太小就纹了纹身,以后长大后皮肤还会延展,届时纹身印记便会失真走样。 还别说,这么一想,倒还真有种不科学中的努力寻找科学的诡异矛盾感。 而在西疆这边,但凡身上干干净净什么纹身都没有人,那不用想了,一定是个低种姓的“黑赛骆”。 伊闼罗黛梵的笑容如和风细雨,她道: “今日黛梵特意准备了一道药膳,最是温补调气,再过半刻钟便可停炉出锅。谢医律,我为此忙了三个时辰,您可务必要多喝一点。” 坐在两人不远处的六皇子斓素因听了个分明,当即不动声色的挑了挑眉。 原来如此啊。 他就说嘛,伊闼罗掌姓人一向孤高、难以接近,怎么今日心情居然这么好,还纡尊降贵亲自看着火候给他们做了药膳? 整了半天,人家是为了眼前这位,可不是为了他们呐。 说到底,他们今日还是顺带沾了这位病美人的光。 斓素因心里闪过一丝荒谬的感觉,他突然想起一个宫中关于这位伊闼罗掌姓人的传言。 似乎人人都说这位掌姓人至今未曾成婚,并非是她待价而沽,而是因为她并不喜欢男子。 莫非 六皇子的目光,从这位衣着打扮上明显是南朝人的女子脸上略过。 他心中微微哂笑。 看来,他们西疆这位盛名享誉西域的玉雪冰清的医律大人,喜欢的是这一挂? 可惜,这位姑娘美则美矣,但是却是个病秧子。 谢昭轻“唔”了一声,十分有礼的微微躬身。 “有劳掌姓人挂念,其实在下的旧疾已经无碍了。” 伊闼罗黛梵含笑看着她。 “怎会无碍呢,我看谢医律的脸色还是不好,前两日本想为你问诊,可惜.” 她眼波微抬,居然有种楚楚可怜的委屈。 “可惜,谢医律却不愿意让我探脉看病,莫非是还信不过黛梵。” 这一下,六皇子更是心中悚然。 他听到了什么? 那个一向眼高于顶、对人冷淡至极的伊闼罗氏掌姓人,居然在.撒娇? 平日里各大高种姓掌姓人请伊闼罗黛梵看病问诊,且还要陪着笑脸,送上各种人情和氏族中的宝物。 即便这样,也要看伊闼罗黛梵当时的心情。 如今,她居然主动要求为这个姓谢的南朝女子看病,结果人家却还拒绝了? 斓素因微微茫然,他不会醉了吧? 今日这卢尔达宴会刚刚开宴,他还并未多饮啊。 第275章 吃瓜看戏 伊闼罗黛梵如此态度,此时别说是六皇子斓素因一脸的恢恑憰怪,即便是谢昭也快扛不住了! 她甚至有些疑惑:莫非伊闼罗掌姓人曾经身重的那个毒,真的十分棘手? 所以在谢昭替她解毒之后,伊闼罗黛梵居然心潮澎湃如此高兴,待她的态度才会如此不一般? 看来是她之前用力过猛,替人解毒这一步棋走得冒进了些。 但是,这也不应该罢. 谢昭心绪错综复杂,脸上情绪却半点不漏。 她连忙放下手中刚刚举起的月光杯,认真道:“在下并非是信不过掌姓人,只是前两日确实只是舟车劳顿水土不服而已,不敢叨扰您大驾。掌姓人若是不觉得麻烦,日后兴许要麻烦您的地方还有很多。” 伊闼罗黛梵这才遂心满意的轻笑着点头。 “谢医律,那就这么说定了,您若有所差遣,可千万不要同我客气。” 谢昭笑笑,含笑颔首。 其实,谢昭并非没动过请这位西疆最有名望的医律伊闼罗氏掌姓人,帮忙看看“悲花伤月”的念头。 只是这想法只出现一瞬间,便被她十分理智的暂时压下了。 ——不是不想,也不是不能,而是至少现在还不到时候。 毕竟这毒曾出自西疆皇室,若是此时便在伊闼罗黛梵跟前暴露,她又该如何解释自己为何会中了这种西疆皇庭失传已久、专门用来针对武道境界高手的剧毒? 此毒的出处来路是从何而来,她不知情,也无法解释,这是其一; 此毒昂贵珍惜且早已失传许多年,若是现世被人拿来使用,那么对付之人也绝对不是等闲之辈。 她既然身中此毒,那么她的身份来历自然会被人怀疑。一旦被人注意或怀疑,将不利于之后继续探索来自西疆人那封密信行文制式,这是其二; 至于还有一点. “悲花伤月”相传是很多代以前,某位嫁入酆斓皇室斓氏的伊闼罗氏大妃所炼制,毒方和解方并不属于伊闼罗氏。 后来这位大妃逝世后,此丹药炼制方式便已失传,只余下数瓶昔年伊闼罗大妃炼制的遗物,被皇室收藏用来震慑西疆武道高手。 再到后来百余年前,一个同样被此毒所害的高手的同门前辈为了泄愤,杀入酆斓皇城将这毒药怒而焚之,据说只有极少数几粒被酆斓皇朝斓氏藏起保留下来。 所以,这毒实在稀罕,且别出新裁。 即便是当世西疆医术最盛的医律伊闼罗黛梵,到底能不能解开“悲花伤月”之毒,其实都是存疑的。 于是谢昭在最初一瞬心动后,理智回炉细细思考过后,便并没有对此抱有太大的希望,这是其三。 更何况,她如今与伊闼罗黛梵还不够熟稔,最多算是对伊闼罗氏掌姓人有过一次“偶然”的解毒恩情。 “悲花伤月”如今在西疆已经销声匿迹这么多年,她若是这么快就漏了底,只怕伊闼罗黛梵甚至会怀疑她之前对她的救治都是别有用心,进而提防起他们来。 虽然她确实也可以算是“别有用心”。 谢昭心情复杂。 其实,所谓的卢尔达宴并没有什么固定的流程和秩序,不过是类似于南朝天宸茶话会的形式。 只不过是参加宴会的人,身份不甚相同罢了。 卢尔达宴其实从主持宴会的人——也就是伊闼罗黛梵露面的那一刻开始,宴席便算正式开始了。 各式各样精美别致的菜肴美酒,被“黑赛骆”侍女们一一端上。 客人们谈笑风生,笑意晏晏,各自寻找自己想要叙话、或是套话的对象便好。 就是如此的简单粗暴。 伊闼罗黛梵毕竟是今日宴席的主办人,加上这次九大高种姓氏族都在暗中猜测,伊闼罗氏掌姓人是否想要借着这一次的卢尔达宴为自己遴选弟媳,所以在场贵胄各怀鬼胎,前前后后有不少人都来与她叙话。 因此,她也只能歉意的对谢昭笑笑,先行应付往来宾客,倒是再没什么机会再与谢昭多说话。 这让谢昭也松了口气。 除了在她刚刚开场时,出乎意料的凭借迥异于西疆人的姿貌和伊闼罗黛梵非同寻常的敬重,一瞬间聚集了一些热议和视线后,便不再被众人热切观望。 毕竟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外族人。 卢尔达宴上诸人,不是各大高种姓氏族的掌姓人,就是各家掌姓人信重培养的后辈,心里都是非常有成算之人。 在初时猎艳好奇过后,大家那可都是有自己的“正事”要做的。 更何况,即便是席中有哪位贵人色胆包天,生了一些不该有的风花雪月的念头,但是就凭伊闼罗黛梵将谢昭安排在上座,还让自己最信重的弟弟伊闼罗氏小医律近身陪同,但凡不傻的便知道了——这女子没戏,轻易动不了,除非是想与伊闼罗氏交恶。 谢昭乐得清闲。 她突然心里不抱怨了,这位置明明就很好嘛! 一方面,此处乃是次席旁边的席面,地理位置十分优越,座次较高居高临下,前院宴会厅一览无遗,更加方便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另一方面,诸位有头有脸的掌姓人们来寻伊闼罗氏掌姓人说话,几乎都在她这次席旁边的席位附近,她简直听得不要太清楚好罢! 谢昭失笑。 她一派沉静,器宇雍容,一边偶尔下箸品尝宴会上的佳肴,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伊闼罗修罗说说话,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在不动声色的留意周边多听多看。 要说起这个,那她可真是太在行了。 洞察力和敏锐度这种东西,有些时候那还真是天生的,后天学不来。 按理说以“符景词”那尊贵无匹与生俱来的身份,她根本就不需看人脸色去观察别人的喜怒哀乐。 但是好巧不巧,谢昭似乎天生就对旁人的情绪和喜怒十分的敏锐。 凤止大祭司还在世时,常说她这种天赋异禀的洞察力,是她修行大梵音术和小梵音术最大的加持和助力。 后来也真的被凤止大祭司说中了。 在大小梵音术上的造诣,即便是一身佛骨的南墟都及不上她。 感谢书友杜重楼的月票~ 第276章 结亲 此时,西疆酆斓丞相图尔嘉婆孙正当前一步,抢在诸家前面先行与伊闼罗氏掌姓人说上了话。 他先是笑容满面的看了看次席旁边那张新安置的席面旁、安静坐着的那位不苟言笑的伊闼罗氏小公子。 然后,这转过头看向伊闼罗黛梵,单刀直入含笑道: “说来老朽与掌姓人的父亲同辈相交,如今倒想厚着脸皮拖个大,称呼您一句‘贤侄女’,不知是否冒犯了些。” 伊闼罗黛梵只是为人冷淡,但并非是不通情理和人情世故,否则她也当不了九大高种姓氏族的掌姓人。 虽然她不知图尔嘉婆孙唱的这一出是为哪般,但是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 图尔嘉氏毕竟是西疆百官学者之首,无缘无故轻易开罪,实乃不智之举。 于是,伊闼罗黛梵淡淡笑了笑,温和道: “无妨,图尔嘉大人是长辈,称呼随意些就好。” 图尔嘉婆孙心中一喜。 他其实正是想给自己刚刚年满十六岁的嫡女图尔嘉达依说亲的,伊闼罗氏世代行医,在西疆清贵非凡,而这一任掌姓人的弟弟伊闼罗修罗年仅十八岁,正是订婚的好年纪。 这个少年人可是这一代西疆统管毒术的医律,将来自然贵不可言。 虽然看起来为人冷傲了一些,不像是个体贴周到的夫婿.但是哪个有本事的少年人不是年轻气盛的? 这些都是无伤大雅的。 在西疆酆斓,实力才是话语权。 总体来说,图尔嘉婆孙对伊闼罗修罗这个少年做自己未来的准女婿,那还是非常满意的。 他闻言笑盈盈道:“贤侄女,老朽也就不与你兜圈子了。是这样的,老朽有一女,名曰达依,相貌才情在麝敦城都是小有薄名的。如今她年方十六,与令弟正好合适,不知道.” 剩下的话,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是这暗示简直不要太过清楚了! 谁还会不明白啊? 伊闼罗修罗离得那么近,自然也是听到了,“涉事人”当场就愣住了。 谢昭就近吃瓜看戏,见状扑哧一声埋下头笑了。 这厮笑完,还欠了巴登的偷偷歪着头,用眼风去看伊闼罗修罗的脸色。 然后压低声音,语中带笑道:“小公子,看来在下这一趟来西疆游历,还真是来的正是时候。 兴许还能观摩一场当地风俗的婚礼,也不知道贵国高种姓贵门的婚宴究竟是个什么样式的。” 伊闼罗修罗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他无奈的压低声音对谢昭解释道: “谢医律,那您可能就要失望了,我姐姐是不会点头的。 她说过,伊闼罗氏不需联姻来壮大氏族力量,我的婚事由我自己做主,她绝对不会任由我与不相识的女子盲婚哑嫁。” 谢昭闻言失笑。 其实她早就猜到了。 她这几日在伊闼罗氏客居便早已发现,这对伊闼罗氏姐弟都很有性格,不像是那种会趋于利益而勉强自己联姻之人。 只是谢昭一时“老毛病”犯了,忍不住想要打趣逗逗这孩子。 没想到伊闼罗小公子如此认真的解释,反而让她有些不好意思了,暗自反省自己是不是太过于“为老不尊”了? 说老好笑,谢昭自己的真实年龄其实不过十九岁,再过一个月才及冠,如今虽然也可勉强算作即将二十岁,但那也是虚岁。 当然了,她在凌或和韩长生他们跟前还在装着嫩,一概谎称自己比他们小一岁,实则他们三人的生日前后相差不远。 一个在十月,一个在十一月,一个则是在次年的正月。 即便再把自己的年龄往大了说,谢昭其实不过也才比伊闼罗修罗年长上两岁罢了。 不过,这也架不住这人打小辈分就高啊! “千岁剑仙”少时成名实在太早,风华也太盛了。 她在江湖素来都是被人当做前辈尊敬的,以至于谢昭至今始终有种周围同龄之人都是“小朋友”的错觉。 这老毛病啊,一时半刻还真是改不过来。 果然,伊闼罗修罗所料不错。 几尺之外,伊闼罗黛梵听完图尔嘉婆孙的话,唇边的那抹淡笑微微一顿。 下一瞬,她笑意不减,只是眼底的温度稍稍降低几分,十分有礼的回道: “图尔嘉大人如此厚爱,我与修罗自然十分感激。只是.” 她面带歉然和失落道: “不巧的是修罗少有鸿志,曾经立下血誓,势必要练就一味不亚于昔年‘悲花伤月’那般稀奇的传世毒方。 这孩子没有轻重,他曾立誓毒方未成决不成家。可是图尔嘉小姐花期在即,总是不好耽误了小姐的,所以.还请丞相见谅。” 这话漂亮啊! 连西疆最有名最郑重的血誓都搬出来挡箭了,这也由不得别人不信。 其实这事确实是有根据的,伊闼罗修罗也确实曾经立誓,将来务必要炼制一方奇毒让西疆酆斓诸高种姓侧目。 但是研究炼制一方足以流传后世的毒方,什么时候算是炼成了,又是什么程度的毒才算达成目标,那这日后还不是他们伊闼罗氏一句话的事儿? 如此这般,伊闼罗修罗若有一日在高种姓中遇到自己心悦之人,想成亲了那还不是随时都可以么。 什么? 那时候你说你不信这毒足以流芳百世? 好啊,既然质疑,那你愿意来试毒吗? 图尔嘉婆孙一愣。 他没想到伊闼罗黛梵居然会拿出这么一套,以不变应万变的说辞来婉拒他。 不过人家伊闼罗氏掌姓人态度和煦,理由也算充分,并未下他的面子,所以他也没有理由发作什么。 虽然图尔嘉丞相刚刚听到这套说辞时,心里本是有些不悦的,但是转念又一想,不对啊! 既然伊闼罗黛梵以这番血誓为理由,拒绝了他们图尔嘉氏,那么同时也等同于拒绝了所有此间有意开口联姻的几大高种姓氏族。 既然如此,至少短期内,伊闼罗氏的“便宜”他们谁家都沾不上。 若是没有既得利益者,那么,似乎就谁都不算吃亏。 第277章 雅达安卓卓的挑衅 想通此节,图尔嘉婆孙便不再纠结了。 这个“老人精”转瞬间便整理好情绪表情,还若无其事的点了点头,扬声赞赏道: “伊闼罗小公子有此鸿志,实在是令人敬佩叹服。恭喜掌姓人,伊闼罗氏后继有人啊!好饭不怕晚,将来小公子毒术大成之时,哪怕年岁稍微长了些,只怕上门来求亲的氏族也决计不会少了。不急,不急。” 图尔嘉婆孙这一次说话的声音可不算小。 加上宴会厅本就不大,于是乎几乎附近徘徊的诸多九大高种姓掌姓人都听到这么一句。 当然了,他就是故意的。 他家的女儿既然没戏了,那么不妨让所有人都彻底打消这个念头。 不过这于伊闼罗黛梵而言,倒也是正中下怀了。 她不以为杵的淡淡笑了笑。 “谁说不是呢?好酒不怕巷子深。再说修罗还小,自己姑且还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谈何娶妻生子?感情这种事,遵循本心,随遇即安便好。” 伊闼罗黛梵话音刚落,突然一个女子娇媚爽朗的声音,不远不近的从宴会厅门口方向传来。 “——伊闼罗掌姓人所言甚是,这感情吗,自然是要遵循本心的,何必在乎旁人的眼光看法,您说是罢?”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一男一女,看起来是一对夫妇。 女子年纪看起来并不算年轻,但是却穿着一身明艳如火的红色西疆贵族少女制式的裙袍,露着纤细的保养得当的腰身。 她只站在那里,便像一团热情的、张狂的、热烈的火焰。 而与她同行的男子,亦一身西疆贵族男子的装扮。 他看起来似乎是而立之年,身姿高挑,容貌深邃清冷,是个好看的十分打眼的男子。 只是,这男人似乎神色恹恹,眼底眸色亦是一副看什么都没什么兴趣的模样。 伊闼罗氏姐弟、克尔瓦龙芝和琴奢宝珈见到这对夫妇,几乎是同时皱眉。 这如出一辙的表情,几乎是神同步的。 场上一静。 片刻后,还是伊闼罗黛梵这个宴会的主人冷冷淡淡道: “雅达安掌姓人,久违了,还以为您今日不能来赴宴了。” 没错,来人正是西疆酆斓的后族、雅达安氏掌姓人雅达安卓卓,和她的第二任丈夫竺珀。 竺珀本名为伊闼罗竺珀,但是自从十年前他被逐出本族氏族伊闼罗氏后,他的名字前便再也不能被冠上“伊闼罗”这个姓氏。 按理说他如今入赘了雅达安氏,理应更名改姓叫雅达安竺珀的。 但是不知为何,这位曾经的伊闼罗氏的大公子似乎并不愿意,而雅达安卓卓居然也见鬼的没有勉强他。 于是,麝敦城中对于这位的称呼,便大多都改口成了一个没氏没姓的称呼——“竺珀公子”。 伊闼罗修罗眼底冷芒一闪。 他当即冷冷起身,站在了自己姐姐的身后。 毕竟是西疆九大高种姓中排行第二的雅达安氏掌姓人,她的到场,让场中所有人都静了静。 不管对这位是喜欢也好,厌恶也罢,很多人都跟着起身依礼招呼。 既然大家都起身了,谢昭自然不好不合群。 她放下手中筷子,随大流起身,微微躬身也行了一礼。 然后,便饶有趣味的暗中观察起这位雅达安卓卓和她的夫婿。 关于这两位,前几日她早就从伊闼罗氏的老仆从那里听了个七七八八。 只不过吗,伊闼罗氏的仆从们口中提起这位,自然是没什么好话的。 正因为个人情绪太过于明显了,所以有些传闻不能不信,但是也不能全信,还是得靠自己的眼睛和心来判断。 雅达安卓卓一看就是那种极其骄傲和自我的女子。 不过这也并不奇怪,不论外表展示给外人的模样多么温柔和善,身为西疆酆斓血统高贵的高种姓,哪个不是自视甚高,骄傲异常。 他们的骄傲和自负,是自幼便刻在骨子里的。 这也是改不了的。 雅达安卓卓笑起来眼睛弯得像一轮月牙,涂着厚厚口脂的烈焰红唇上扬,挂着自信明艳的微笑。 那枚代表着雅达安氏族徽的纹身,此时就明晃晃镌刻在她裸露的腰间。 她笑盈盈的回答道:“那是自然了,今日可是伊闼罗掌姓人主办的卢尔达宴,卓卓又怎会不来赴宴? 这不,刚刚忙完了族中要事,我便立刻赶来捧场了。伊闼罗氏举办宴会,怎么能少了我们夫妻呢?毕竟都是‘一家人’,你说对吧?” 众人听了这话,心中都有些微妙。 带着背叛了伊闼罗氏的弃子,来给伊闼罗氏“捧场”,还自称是“一家人”,雅达安掌姓人这分明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果然,虽然伊闼罗黛梵涵养极高,还不曾当场发作表示什么,但是年少的伊闼罗修罗已经有些忍耐不住了。 一家人? 谁跟他们这对狗男女是一家人? 伊闼罗修罗气急,下意识攥拳,便想上前! 下一刻,突然一个冰冰凉凉的手,自后方轻轻拉住了他。 伊闼罗修罗微微怔忪,回头看去。 只见谢昭不动声色的,极轻的对他摇了摇头。 她心里失笑:这个傻小子,雅达安卓卓这副模样,明显就是来搅局闹事的。 其实,方才在雅达安卓卓那句话刚刚落地,谢昭瞬间便依稀明白了这位是什么意思。 兴许雅达安卓卓便是听说了伊闼罗氏这次举办卢尔达宴,实则是为了给氏族中的小公子说亲的传言,于是才故意来掺和一脚。 若是能惹的伊闼罗修罗理智全失,当场在九大高种姓掌姓人们面前不顾体面的发作一通,那就是最好不过了。 一个控制不了自己脾气的莽夫,即便是个毒术超群的医律,只怕在各家心中的打分也会被降低不少。 若是伊闼罗修罗真的没沉住气,刚一开席便上前赶客,那才是上了雅达安卓卓的当。 伊闼罗修罗此时被谢昭这么一打岔,心中那股无名的火气稍降,岌岌可危的理智也总算是逐渐回炉了。 感谢宝子但愿君心似我心的月票~ 第278章 针锋相对的卢尔达宴 伊闼罗修罗忍了又忍,终于强行忍下了自己的脾气。 他对谢昭微微点头,然后转回头来冷冷的看向雅达安卓卓和竺珀夫妇。 小公子冷然道:“雅达安掌姓人,你怕是有些糊涂了。我们姐弟姓伊闼罗,‘贤’夫妇应该是姓雅达安罢? 我们伊闼罗氏人丁单薄,从来都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亲戚,您是不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所以记错了。” 谢昭扶额。 这位小公子啊,到底还是少年气盛。 看来他能忍住不上前动粗已是极限,说话那是半点顾忌和表面客气都没有的。 果然,雅达安卓卓闻言当即脸上没了半分笑意! 哪有女子被人称作年纪大记性不好,还能保持笑意盈盈? 又不是贱皮子。 雅达安卓卓虽然不年轻了,实际年龄已经三十有八,但是她平日里最注重保养。 据说这位雅达安掌姓人为了养颜,甚至日日都要用骆驼奶沐浴。 伊闼罗修罗哪怕说她水性杨花或是为了男人自甘下贱,她都未必会放在心上当真生气,但是若是说她年纪大或是见老,那真是直接戳到了雅达安卓卓的肺管子上。 还戳的那叫一个稳、准、狠! 但是雅达安卓卓一个庶女,非嫡非长非宠,却能在氏族中如此激烈的掌姓人角逐中胜出,最终成为这一代的雅达安氏当家人,自然也从来都不是什么善茬儿! 果不其然,她艳丽的容颜牵起一丝不怀好意的冷笑,当即曼声讥讽道: “我如今确实不年轻了,但是我十六岁便已嫁了人,当年想要求娶本掌姓人的麝敦城贵门公子,能从雅达安府门口排到西疆荒漠去——不像某些人,再过几年便三十而立了,居然还没有成婚。” 卧槽! 好恶毒! 谢昭闻言嘴角就是微微一抽。 这位是真的狠啊! 伊闼罗修罗讥讽雅达安卓卓年纪快奔四了,还穿着西疆未婚少女制式的衣裳露着腰腹胳膊好不要脸; 雅达安卓卓当场回赠回击,讥讽伊闼罗氏掌姓人黛梵二十有六即将奔三,还云英未嫁无人问津. 谢昭抿了抿唇,她当场对于关于西疆酆斓的“奔放”“自由”和“大胆”,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 他们是真的敢说啊! 光这一点,不论南朝天宸还是中州瑞安,甚至是以豪爽著称的北朝邯雍,那都是拍马不能及的 别的不说,就说此时此刻,西疆酆斓九大高种姓之间在卢尔达宴上的公开博弈,就颇有一种不顾人死活的真实狠辣。 嗯.怎么说呢? 在场诸位有一个算一个,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武力值上能打之人。 即便是统管西疆武力兵事的毗诺门掌姓人,也不过只是一个大乘境。 但是每个人似乎都是又菜又爱刚,嘴炮打得响亮. 该说不说的,西疆酆斓与众不同、迥异于其他三国的洒脱豪迈,实在是让人大开眼界。 伊闼罗修罗听到雅达安卓卓这话,那叫一个怒不可遏! “放屁!我姐姐乃是西疆当世最有威名的医律,她气质高洁,在西疆各地名望如日中天! 不曾婚嫁那是她自己不愿意迁就庸碌俗子,而不是她不够好!不像有些女子虽然嫁的次数够多,但却让人不齿诟病!” 满场哗然。 伊闼罗小公子的嘴一如既往的毒。 羞辱他姐姐?那他必须要羞辱回去啊! 要不还算是男人吗? 克尔瓦龙芝此时脸上挂着一丝讥讽之色,她偏过头小声对身侧的琴奢宝珈道: “.真不知道雅达安卓卓哪里来的脸面,还敢讥讽伊闼罗掌姓人。 伊闼罗氏的传人大多都是清冷美人,当年伊闼罗黛梵在花龄之年时,可比她年轻时的风头尤胜几分。” 琴奢宝珈轻嗤一声,也轻声道: “这是自然了,就凭伊闼罗氏的弃子她都捧作手心珍宝,便知伊闼罗氏的容貌个顶个差不到哪里去。” 哈里喾氏掌姓人挞干,此时也在她们身侧,听到她们的窃窃私语,遂轻声喟叹道: “九大高种姓中谁人不知,伊闼罗掌姓人不曾婚嫁招赘,是因为她喜欢的是女子。可惜了如此美人,却不爱英雄。” 克尔瓦龙芝闻言眉心微动,转过头似笑非笑的看向他。 “哦?之前倒是不知哈里喾掌姓人还是一位惜花之人,莫非是也有什么想法?” 哈里喾挞干尴尬的笑了两声,压低声音道: “夫人,我就是随口一说,绝无此意。更何况,虽然统领农业种地务农我在行,但可着实算不上英雄。人家伊闼罗掌姓人即便喜欢男人,也看得上我啊。” 克尔瓦龙芝转过头去,目光不咸不淡的从哈里喾挞干粗壮黝黑的脸庞上略过,淡淡道: “还算你有几分自知之明。” 在场宾客站得相对分散,看到如此争锋摩擦,难免也有如克尔瓦氏、哈里喾氏和琴奢氏的掌姓人这般私下讨论窃语的。 伊闼罗黛梵注重体统面子,不愿让人看热闹,更不想让自己的喜好取向成为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更何况. 她今日还邀请了“谢医律”赴宴入席,在贵客跟前如此吵嚷丢脸,是她万万不愿看到的。 “——修罗。” 她淡淡出声打断弟弟,脸上冷峻贵气,却没有半分笑意。 “毕竟来者是客,让雅达安掌事人进来落座,这般站着说话像什么样子。” 她的眸光里没什么温度的看向门口厅堂处的一对男女。 “正巧,雅达安氏的坐席还未撤,掌姓人落座吧。” 话毕,伊闼罗黛梵又转过身看向谢昭,眼底却柔和了几分。 “谢医律,晚来风急,久站于病体无益,还请您入座饮些热汤。算算时间,厨房熬制的药膳也该到时间了,我这就命人传菜,您务必要多吃一些。” 谢昭正在出神,思索今日见闻和卢尔达宴上九大高种姓掌姓人们之间的官司机锋,突然被点了名这才回过神来。 她轻“唔”了一声,微微颔首,周到客气道: “谢过掌姓人,您是主家,今日事忙,小公子招呼我便可以了。” 第279章 “良人” 谢昭明白,伊闼罗黛梵毕竟是西疆酆斓九大高种姓伊闼罗氏的当家人,她理该在宴会中长袖善舞、四处招呼来客,一尽地主之谊。 若是因为她这个对其有过解毒之恩客人在场,便让她分了心,为了照顾她这个患病的客人而不敢轻易离开左右,那就不美了。 伊闼罗黛梵自然听出了谢昭言下的好意。 不过,她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和和气气的含笑道: “其实我也没有什么紧要的事,谢医律若有什么交代差遣,一定要随时唤我。” 谢昭连道不敢。 伊闼罗修罗方才经过谢昭的提醒这才没有上当,自然心中感激。更何况她还救了他的姐姐,早就被他视作“自己人”了。 此时见伊闼罗黛梵牵挂,他当即一脸乖巧的道:“姐姐,由我陪在谢医律身边,难道你还放心吗?你快去招呼客人罢。” 他们这番对话,引起了雅达安卓卓的注意。 雅达安氏在西疆九大高种姓中排行第二,乃是仅次于排在首位的皇室斓氏的。 因此,她的座次自然也更靠前,是高台下的最前面一席,可说是紧挨着伊闼罗氏的次席不远。 见此情形,雅达安卓卓的目光若有所思的在谢昭身上格外仔细的停驻许久,忽而风情万种的笑了。 “卓卓方才来晚了,还不知道这一位是何人啊?” 伊闼罗氏姐弟本就不爱搭理她,自然也不希望雅达安卓卓这个不怀好意的女人过度关注到谢昭,以免给谢昭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于是,伊闼罗黛梵只是淡淡道:“这位是我们伊闼罗氏掌姓人府中的贵客,来自南朝天宸的神医。” 雅达安卓卓却又问:“哦?既然是贵客,为何不依照我西疆风俗,换上西疆女子的装扮?” 伊闼罗黛梵耐住性子,蹙眉道:“谢医律是外族人,不懂我们西疆的风土民俗,雅达安掌姓人何必强人所难。” 但是,伊闼罗黛梵越是不希望雅达安卓卓注意到谢昭,雅达安卓卓却偏偏越是在意。 她向来说话毫无顾忌,此时当即笑意盈盈的转头看向自己的丈夫竺珀公子,语出惊人道: “夫君,这位南朝的医律能得伊闼罗掌姓人如此维护,看来你的妹妹,这是遇到了合心意的良人呢。” 伊闼罗氏姐弟闻言齐齐色变! 首先,竺珀已获罪被驱逐出伊闼罗氏十年之久,雅达安卓卓大庭广众之下居然说伊闼罗氏的掌姓人是自己丈夫的妹妹,这便是对伊闼罗氏的不敬! 其次,她话中之意昭然若揭,分明就是说这位南朝来的谢神医是伊闼罗黛梵“合心意”的良人! 她这话分明是暗示她们的关系并不单纯,甚至有什么私情。 雅达安卓卓如此漫不经心的调笑语气,在伊闼罗氏姐弟耳中,分明便是对谢昭的鄙夷和怠慢! 伊闼罗黛梵这回彻底被激怒了。 她重重撂下手中月光杯,冷声直呼其名道:“雅达安卓卓!你若再言辞无度,我只好让伊闼罗氏的侍卫将你请出去。若是皇后娘娘事后知道了,只怕脸上也不好看罢?” 她这话可谓是十分强硬了! 一方面表明自己先前之所以忍下,并非惧她雅达安卓卓,只是为了两大氏族的体面。而她若是再得寸进尺,便要让侍卫将她逐出让她丢尽颜面。 另一方面也是表明,先行失礼于人前的人是雅达安卓卓,而非是她伊闼罗黛梵。即便事后雅达安卓卓的嫡姐、中宫那位皇后娘娘雅达安雅雅知道了,她也丝毫不在怕的! 在场宾客谁都不傻,自然也都听得出来,伊闼罗氏掌姓人这一回是当真发怒了。 没想到啊,那位安安静静像株娇花似得美貌的南朝女子,还真是伊闼罗氏掌姓人的逆鳞! 六皇子斓素因见势不好,眉头微蹙。 他此行是代表酆斓皇室斓氏前来赴宴的,身为皇子在卢尔达宴上遇到争执,他本想从中说和一番做个顺水人情。 但是转念一想,不对啊. 若是雅达安氏掌姓人彻底将伊闼罗氏得罪死了,那么于他的母族图尔嘉氏而言,则是百利而无一害。 既然如此,他何苦出头做那个出头鸟? 于是,十六岁的皇子殿下视线与舅父图尔嘉婆孙轻轻一碰,下一刻旋即握了握掌中杯,没有再吭声。 伊闼罗黛梵这一次是真的怒不可遏。 她自己在“谢医律”面前尚且格外守礼,丝毫不敢造次,生怕惹了这位南朝来的清贵雅致之人的不快。 如今雅达安卓卓这话一出,等同于将自己的那点私好,在谢医律这般光风霁月之人面前“剥光了”,她觉得空前羞辱! 这不仅是对自己的羞辱,更是对和光同尘的谢医律的羞辱! 同时有些懵的还有谢昭。 她先前其实早就觉得伊闼罗黛梵似乎在某几个瞬间,比如那日她替她疗毒时、还有方才门厅前迎接她时,对她的态度有哪里怪怪的。 哪里怪怪的她当时其实也说不上来,而且只是一瞬即逝的眼波锋芒,以至于谢昭一度以为是自己杯弓蛇影想太多了。 如今听到雅达安卓卓这一句欲盖弥彰半遮半掩的“良人”,结合之前重重诡异的感觉,聪明如谢昭哪里还会不明白? 她人都傻了! 南朝天宸乃是古礼之都,百姓婚丧嫁娶大多因循守旧,稍微出格一些恐怕都要引人非议,惹来蜚短流长。 莫说是相比于民风开放的西疆酆斓皇朝了,即便是与中州瑞安和北朝邯雍对比,南朝天宸人那都是相对最为古板的那种。 谢昭少时便与寻常南朝女郎不同。 幼年的天宸公主虽然被种种有形的、无形的束缚所累,在外形象永远是最为端庄得体的嫡公主,但是她却从来都不觉得有些事情只能是男人才能做,而女人却不能做。 固然对于寻常人而言,女子的力量普遍弱于男子,在诸多“力气活儿”上,比如从军入伍之类有着天然体力上的劣势,但是除此之外,大多数情况女子却也并不逊色于男人。 第280章 惊愕的你我他 虽然南朝天宸皇朝极重礼法礼教,但是就谢昭自己而言,她其实对此不以为意。 她天生就有卓尔不群的神力,慧极近妖的早熟早慧,让她不曾哪怕有过一刻生出过女子一定不如男子的想法。 哪怕时至今日,遭遇众叛亲离,被所亲所爱之人刀剑加身的背叛,谢昭依旧还是敢不要脸的说上一句—— “符景词”或许为人上曾过于自负、为人处事不够周全,但是若论文成武德的实力,她就是年轻一代中的超凡入圣和无人能敌。 关于她自己,谢昭也确实因为许多事而产生了迷茫之感。 但是她从未觉得,南朝女子们生来就应该被限制着做什么、被约束着不应该做什么。 可是虽说如此 尽管谢昭也曾博览群书,在一些个别偏门古籍了解到会有男子喜欢男子、或是女子喜欢女子这种情况。 但是毕竟她自己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种匪夷所思之事,今日这事突然砸在自己头上,她还是有些发懵的。 倒不是她对于这种异常于主流的感情心存偏见,而是这他娘的实在太让人意外了! 一点心理准备和预期都没有好吗? 而躲在前院宴会厅屋檐上暗处的凌或和薄熄,听到这里也愣住了。 两个人在黑暗寂静的屋顶上遥遥相望,似乎都想从对方的表情里确认一下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 他们会出现在这里也并不意外,毕竟谢昭这个“弱鸡”动不得武,又是一个南朝来的外族人。 西疆酆斓闭关锁国,本就是个变数极大的国境。 谢昭独自一人身处满是西疆酆斓九大高种姓权贵们云集的场所,届时不论发生什么样的情况都不算意外,他们自然无法全然放心,听之任之。 于是二人一拍即合,仗着一个是大乘天境,一个是圣王玄境,武道境界高超不会被人察觉,便紧随谢昭和伊闼罗修罗身后,悄无声息的用轻功避开往来宾客和侍卫藏在了宴会厅上方房檐上。 卢尔达宴上诸多宾客武道境界皆不如他们,自然发现不了他们的行迹。 至于谢昭,虽然对房檐上的声音有所察觉,但是她只需听一听脚步和闭目感受上方之人的武道境界,便知道来者是何人了。 她即便什么都知道,也只能无奈苦笑,假装自己毫无察觉,陪着他们做戏了。 雅达安卓卓这么石破天惊的一句话,直接激得伊闼罗黛梵的惊怒,震得谢昭愕然失色,更惊得躲在暗处的凌或与薄熄两眼冒金星. 凌或微微蹙眉。 他起身一跃,悄无声息落在隔壁薄熄藏身的房檐上,压低声音道: “这个伊闼罗氏待不了了,我这就下去将谢昭接走,你去客院接韩长生,我们在麝敦城城东那个刚入城时歇脚的茶铺会面。” 他话毕转身就要一跃而下。 “等等!” 薄熄连忙皱眉拉住他。 “凌或,你先别激动,冷静一点,谢姑娘心中自有成算,你贸然行事只怕会打乱她的布局。更何况,此时情形也不至于此。” 薄熄一脸复杂。 谢姑娘貌似也没有什么生命危险,他们哪里就至于落荒而逃了? 凌或闻言眉峰当即皱的死紧。 不至于此? 他一想到伊闼罗氏掌姓人对他们如此以礼相待,客气周到,居然是为了这个原因,他就整个人浑身不自在。 凌或其人,虽然是江湖中人,但却出身于忠君体国、老实本分,算得上半个武将之门的“老君山”。 他本身也是个货真价实的、极其恪守礼节的“小古板”性格,此时听到了这番在他看来如此“惊世骇俗”之言论,岂不是恨不得立刻打包将谢昭带走? 他的私仇是要报,南北朝之间当年的国怨也要查明,但是总不能把谢昭搭进去不是? 不过 凌或顿了顿。 薄熄说的也对,谢昭这人一向主意大,心中自有沟壑乾坤。 若是他贸然出手自乱阵脚,只怕谢昭届时也未必愿意同他走。 于是,凌或只能沉着脸,一脸阴沉的重新掩好行踪,继续静观其变。 与此同时,宴会厅中。 伊闼罗黛梵久违的勃然大怒了。 她那一番话着实让雅达安卓卓有些下不来台,以至于雅达安掌姓人脸上那抹漫步进行的笑容此时也已淡去了。 雅达安卓卓一时之间甚至也有些诧异。 她不过是一句随口调笑之言,居然能引得一贯喜欢装模作样的伊闼罗黛梵,彻底绷不住她那副清高的假面了? 看来,她对这个南朝来的女医者不是玩玩,而是真的上心了? 她到底在想什么? 一位堂堂九大高种姓之一掌姓人,居然喜欢上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南朝女子? 话虽如此,但是雅达安卓卓此时也有些骑虎难下。 她既不甘心就此在伊闼罗氏面前退让、失了自己的颜面,但是同时也知道若是她再说些难听的话,只怕伊闼罗黛梵真做得出让“黑赛骆”下人护卫将她赶出去的事,那可就更加失了体统。 她一人丢人事小,但此时毕竟是在六皇子和图尔嘉丞相面前,若真当着满庭权贵的面前被“黑赛骆”丢出门外,那可是丢了皇后娘娘、大皇子和七皇子的颜面! 虽说她事后也可以再行通过其他方式,来找回今日丢的场子,但是那也是十分难堪的。 场面一时尴尬。 其他几大高种姓的宾客事不关己,隔岸观火,甚至恨不得雅达安氏与伊闼罗氏之间的裂痕更大些。 没看见吗? 即便是代表皇室赴宴的六殿下斓素因,此时都装作一副吓傻了的模样,不动声色在里面和稀泥。 雅达安卓卓恨急了。 其实她心里明镜儿似的,也知道自己素来跋扈,此情此景下几乎不会有人拼着得罪伊闼罗黛梵的风险,来帮她从中调和的。 谁知正在这时,她那之前如同壁画一般安静的夫君竺珀,忽然淡淡道: “我本是个无亲无眷的落叶无根之人,更没有妹妹。卓卓,你若是再口无遮拦,便不必叫我出门了。” 第281章 刺客 雅达安卓卓的夫君竺珀公子此时此刻这句突如其来的话,乍听之下让人有些摸不清头脑,但是回想前情便能瞬间明悟,这分明就是在回答雅达安卓卓方才那句——“看来你的妹妹,这是遇到了合心意的良人呢”的叫嚣之言。 虽然竺珀这话说的,似乎对伊闼罗黛梵和雅达安卓卓二人都不太客气。 他既不承认伊闼罗黛梵是自己妹妹,又同时毫不客气、甚至有些毫无尊卑的叱责自己的妻子口无遮拦。 诸位看热闹的九大高种姓掌姓人和族中子弟们听到这里,脸色都有些古怪。 要知道,若是寻常夫妻偶尔口交之争也就罢了,可是他竺珀凭什么? 竺珀那可是人家雅达安氏掌姓人捡回家的、地位低下的赘婿啊! 居然也敢说教自己的妻子? 但是如此情景下,竺珀这句话一出口,到底还是将被先前被放在火上烤的关于“伊闼罗掌姓人似乎爱慕自己府上南朝客人”的话头,成功转移到了竺珀和伊闼罗氏的个人私怨上了。 雅达安卓卓其实心里也是微微松了口气的。 她本就看到竺珀便心生欢喜,更是从不会与竺珀生气动怒。 这可是她少女时期便爱而不得,寤寐思服之人,不论他说什么,她都不会觉得逆耳。 更何况他这话虽为叱责,实则也将她“救”了。 于是,雅达安卓卓借坡下驴,笑意盈盈的看着自己的丈夫。 “竺珀哥哥,你怎么还生气了呢?好好好,我不说了,惹得你不快,卓卓可是会心疼的。” 这回不止是伊闼罗氏姐弟,当场诸多高种姓掌姓人极其亲重的子弟几乎是齐齐皱眉。 怎么说呢? 把一个叛变自己的氏族、谋害自己的掌姓人却失败被废了一身毒术驱逐出门,徒有一张脸可看的赘婿,当做心头好、掌上宝,还处处陪着小心小意逢迎这种做派,让其他诸位高种姓的当家人们,实在是一言难尽很难评价。 但凡雅达安卓卓将面对她那赘婿时的小心谨慎,拿出半分用在与其他各大氏族打交道和斡旋上,少一些飞扬跋扈和疯批成性,兴许中宫皇后雅达安氏和大皇子、七皇子都能松口气罢? 她尽管如此低三下四的蓄意讨好,但是竺珀似乎都不为所动,一张俊颜依旧冷淡如初。 他毫不客气,也丝毫没有给妻子面子的意思,只是淡淡道:“我本就不想来的,偏你多事,如今这卢尔达宴也没什么意思,回去罢。” 雅达安卓卓见他脸色微微不虞,当即亲热的挽着他的手臂,温柔道: “好,都听你的。” 她与丈夫刚刚坐下没有片刻,这便又起身了。 其实对于当场的九大高种姓诸门而言,都是件十分失礼之事。 但是雅达安卓卓夫妇却不以为意,她先是对图尔嘉丞相微微颔首示意了一下,然后微微挑眉,满眼风情、欲言又止的扫向谢昭。 旋即最后才看向本次卢尔达宴的主办人、伊闼罗氏掌姓人黛梵。 “伊闼罗掌姓人,既然我夫君累了,那么我们夫妇就不打扰了。” 她唇角勾起一抹不安好心的笑容,用眼尾瞥了瞥一旁微笑不语的谢昭,道: “这位谢医律还当真是位风华绝代、惹人心绪的绝世佳人啊。从南边归来的商人常说,南朝天宸的女子迤逦多姿,清雅绝伦,最被北朝邯雍男子钟爱。 听闻一个南朝女奴,在北朝邯雍可是价值千金呢。本掌姓人先前还只当这是谣言,今日见到谢姑娘,才知此言不虚,确实货值千金。” 伊闼罗黛梵瞠目惊怒。 “——雅达安卓卓!你住口!” 谢昭方才始终带着淡笑的脸上,此时已经彻底放了下来。 但是她冷若冰霜的模样,却别有一番锋芒凌厉、夺人心魄的美感。 雅达安卓卓看到此时的谢昭,突然心中微动。 心里也徒然生出一计。 若是在自己临行前,能在伊闼罗黛梵面前“轻薄”了她的心上人,看她脸黑如锅岂不是很有趣? 她素来都是一个大事上谋略深沉有度,但小事上行事无法无天、无所顾忌的疯女子。 雅达安卓卓敢想敢做,当即笑吟吟道: “伊闼罗黛梵,为何要我住口,我这分明是在夸奖你十分敬重的‘谢医律’啊。 还真别说,伊闼罗掌姓人的‘喜好’,如今看来倒也并非全无道理,瞧瞧,还真是我见犹怜呐——” 伴随着话音同步的,是她那突然出人意料的上前一步! 雅达安卓卓居然想要伸手摸一下谢昭那张清绝出尘、白皙清瘦的脸颊——以此作为临走前,对伊闼罗氏的还击!! 事发突然,而且她这举动,实在太疯、也太让人始料未及! 以至于就连附近的伊闼罗氏姐弟,一时之间错愕之下都来不及阻止! 本来在场之人,都以为这位“柔弱”的南朝病美人,势必要受辱当下,谁知下一刻—— 一柄被软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四尺长锋突然自上而下,从天而降! “——唰!” 这是剑身奔腾而来的轰鸣声! “——碰!” 这是剑鞘落地,狠狠镶嵌砸入石阶的巨响! 这柄从天而降被布袋包裹的四尺长武,居然直挺挺的插在雅达安卓卓身前,也死死挡在了谢昭跟前! 若是雅达安卓卓方才伸手的动作再快一些,那只手只怕要被这武器当场击中,骨肉断裂! 雅达安卓卓一愣之下,瞬间吓出一身冷汗! “啊!有刺客!!” 她当即惊声尖叫! 众人大惊! 毗诺门氏掌姓人毗诺门佛年被那天外一剑的惊天杀意,激得下意识当场拔出了自己的佩剑。 他虎目圆睁,看向那剑势来的方向! 只见宴会厅的屋檐上,不知何时静默的站立着两道身影。 也不知两道身影,究竟在这里站了多久! 这么久了,居然无一人发现! 而且,以毗诺门佛年的武道境界,居然全然看不出这两个人的深浅! 这位毗诺门氏掌姓人后背霎时见汗! 他死死握住手中的武器! 眼睛几乎不敢眨眼的盯着上面的二人! 感谢书友20190126102445822的好多月票~ 第282章 骨气与剑 场上秩序登时一乱,整个院内轰然嘈杂。 众位掌姓人们这时也反应了过来,便纷纷想起身呼唤自己氏族中等候在府外的侍卫们救驾,又怕过于引人瞩目成为众矢之的、会被那两名来历不明的“刺客”恼羞成怒下手伤害。 他们正自纠结,但是下一刻,却听那名高台之上的南朝女子忽而淡笑着扬声—— “诸位请勿慌张,他们并非心怀不轨的‘刺客’。实在不好意思,是鄙人的护卫护我心切,失礼人前了。” 宴会厅中伴随着她的这句话落地,几乎鸦雀无声。 什,什么? 这两个武艺高强的“刺客”,居然是那位不声不响的南朝病美人的护卫? 伊闼罗黛梵和伊闼罗修罗姐弟二人,最初事发时惊变之下也是惊愕。 但是当他们抬头看向剑势飞来的屋檐,看到昏暗月色的那两道身影后,便松了口气。 这不是谢医律的那两位护卫吗? 还好还好 若是真在他们家举办的卢尔达宴中混进了武功高强的恶徒,引发了任何一家高种姓氏族的人员伤亡,那么她们都要跟着吃挂落。 伊闼罗氏姐弟放下心来,既然是谢医律的护卫,那么自然不是什么浑水摸鱼趁机作乱的恶徒。 更何况,此时谢昭都已经开口了,伊闼罗黛梵自然不甘落后。 她含笑安抚场中九大高种姓的家主们道: “各位不必紧张,上面那两位高人,确实是谢医律的护卫,并非刺客歹人。” 伊闼罗黛梵淡笑着用凉凉的目光,看向被突如其来的惊变,惊得脸色微微泛白的雅达安卓卓,语带讥讽道: “雅达安掌姓人您没事吧?怎么瞧着脸色不大好看。 估计是您先前没有听清,我早就说过了这位南朝来的谢医律是‘贵客’。 既是贵客,又怎容一些不知深浅之人无礼,您说是罢?” 雅达安卓卓此时早就被凌或和薄熄的视线锁定,圣王玄境和大乘天境的威压,压得她这个不通武道的普通人几乎抬不起头来! 若不是她身为雅达安氏掌姓人在西疆庙堂之上身经百战、见多识广,只怕这会儿已经被高手的威压压得双膝发软跪在当下了! 她艰难的吞了吞口水,从牙缝中苦苦逼出了一句话来。 “.伊闼罗黛梵,姓谢的,今日诸位的‘款待’,卓卓受教了,咱们来日方长。” 雅达安卓卓也是个狠人。 即便此时被两位高手如蝼蚁一般的视线盯视,也依旧嘴硬,没有服软。 她言下之意隐含威胁,伊闼罗黛梵脸色沉了下去。 伊闼罗修罗更是脸带怒意,他少年意气,行事冲动,当即冷笑道: “笑话,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谁要跟你来日方长?” 雅达安卓卓冷飕飕的看着伊闼罗修罗,她虽被高手威压压制的自顾不暇,却还有闲心威胁他: “小公子,你话别说的太满,小心覆水难收,将来悔不当初。” 谁知先前一直“乖巧”的“病弱美人”的谢昭,听到她这话却笑了。 她决定摊牌不装了。 既然凌或和薄熄方才没有沉住气,如今已经在西疆酆斓九大高种姓掌姓人们面前暴露了实力,想来他们一行人引人注意已经是势在必行、避无可避的了。 谢昭失笑。 不过问题也不大,左右已经如此了,她自然也没必要继续老实巴交装孙子。 那不如.就换一种玩法。 谢昭看着面前套着布袋不见真容的“韶光无双锏”,当即轻笑出来。 很显然方才情急之下,凌或是将自己视若珍宝的“韶光无双锏”掷出,挡住了雅达安卓卓摸向谢昭脸颊的手。 其实就算凌或不出手,谢昭自己也是躲得过去的。 她虽然因为“悲花伤月”的反噬,内力不太中用了,但是身法却都还在。 尤其是“千岁剑仙”独步江湖的轻功“归佛昙雪”天下无双,又怎么可能躲不过已经年过中年的雅达安卓卓的咸猪手? 凌或关心则乱罢了。 其实这个问题,凌或在刚刚愤然出手的下一秒,便也已经自己瞬间意识到了。 关于谢昭的轻功,那他可就太有发言权了 他都记不清自己究竟追丢或是跟丢过谢昭多少次了 谢昭淡笑着轻轻推开以保护者姿态站在自己身前的伊闼罗氏姐弟,然后上前一步,站在“韶光无双锏”和一脸冷傲敌意的雅达安卓卓面前。 她隔着布囊伸手轻握住锏身,微微发力。 下一刻便十分轻松的拔出了那柄插在地砖中,套着布袋的“韶光无双锏”。 四尺长锋并未出鞘,但却举重若轻的在谢昭手中挽了一个十分漂亮的剑花。 谢昭将“韶光无双锏”不动声色置身在自己背后,静静注视着雅达安卓卓一瞬,忽而展颜一笑。 “雅达安掌姓人,莫非贵国的商人只与您说过南朝天宸的女子迤逦多姿、清雅绝伦、我见犹怜吗?” 她说到这里,脸上再无笑意。 那张如冰似雪的容颜,恍若冰封雪山中最高贵冷傲的雪莲;又像隔着袅袅檀烟,神龛中若隐若现不见真颜的女相佛尊! 谢昭整个人的气势陡然一变,如同一柄蒙尘多年的旷世名剑骤然出鞘! 她的目光带着清冷如洗的寒冷,和势如破竹的雷火之势,直激得雅达安心神俱颤、瞳孔微缩! 只听谢昭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的轻轻说: “兴许,那些商人忘记告诉掌姓人,南朝虽多风雅文士,亦多铮铮铁骨。 您大概是做了太久的井底之蛙,因此有所不知——南朝女子的骨气与剑意,却比您的命还要硬!” 这话说的实在刚强至极! 简直如同金石之坚,带着一股无坚不摧的气势! 伊闼罗氏姐弟听了,却只觉得大快人心。 雅达安卓卓脸色铁青。 她的红唇抖了又抖,不知为何,却突然不敢再大放厥词了。 因为,她其实并不是完全冲动之人。 之前这些年来她所行的全部狂悖之事,其实都是在她心知肚明自己能掌控局面的前提下,一种看似为所欲为、实则早有预谋的行径! 但是此时此刻她的侍卫们都在府外,而宴会厅堂上的形势也很明显了——即便是西疆中青一代武道之境首屈一指的毗诺门佛年,此时都不敢轻举妄动,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这个南朝谢姓的女子那两位护卫真的很厉害 厉害到甚至连大乘玄境的毗诺门氏掌姓人,都不敢与之争锋相对! 片刻后,脸色难看至极的雅达安卓卓终于先一步退让了。 她缓缓退后一步,拉住自己丈夫的手臂。 “.我们走。” 第283章 被“排挤”的韩少侠 距离那场卢尔达宴上的混乱,已经过去了两日。 事后伊闼罗氏掌姓人语气诚恳真挚的跟他们道了歉,并郑重其事的再三歉然表示,雅达安卓卓所言皆是虚言,她也并无轻慢轻辱谢昭之心。 也许是那一夜卢尔达宴上,雅达安卓卓行为举止实在太疯了,所以凌或与薄熄总体上说,还是相信伊闼罗氏掌姓人的这番解释的。 只是,凌或这两日看到伊闼罗黛梵时,难免还是会有些微不自在。 同样听到雅达安卓卓“疯言疯语”的薄熄,看起来倒是还算凑合。 毕竟北朝邯雍人相比于南朝人来说,对于男女情事上还是稍微开放那么一丢丢的。 况且宇文部二小王的那点不为人知的“小癖好”,其实也并非那般的“不为人知”。 薄熄身为宇文部壶卢圣坛圣使大人跟前的近人,或多或少都曾听到过一些只言片语。 因此她虽然是个女子,但对于这种事的接受度,其实远远高于咱们南朝天宸老君山未来的传人,“小古板”凌或少侠。 再看谢昭这个“当事人”,居然反而是三人中神色最如常的那个。 也不知道她是真的没将雅达安卓卓的“挑拨之词”放在心上,还是真的如此豁达大度、旷达不羁,总之就是一副完全没被影响到心态的模样。 谢昭就好像那一日当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还淡笑着回复伊闼罗黛梵,自己并未将雅达安氏掌姓人所言当真,请伊闼罗氏掌姓人也不必挂心。 不管实际如何,至少表面上她是将若无其事和泰然自若拉到了满分。 不过与此同时,韩长生事后知道这事儿当真是气坏了! 可别想多了,他倒不是那么“好心”,恼怒于谢昭被雅达安卓卓“欺负”。 韩长生生气的点是,那晚这么大的一个热闹,他们一个两个三个的,居然齐齐都去了现场,却偏偏唯独没有带上他?! 这让韩少侠如何能忍得下去这口气? 更过分的是,凌或和薄熄那一日分明异口同声都说自己要回房练功,结果呢? 合着扭头这两个人,是一起去了前院宴会厅的屋檐顶上排排坐? 合着他们三个现在“天下第一好”,就独独排挤他一个人呗? 几乎气成了河豚的韩少侠表示:他这次真的很生气。 ——而且是怒火中烧、七窍生烟的那种程度! 这事儿记本上了,若是没有天大的好处,日后别想他轻易翻篇! 他发誓他绝对会时不时的翻出来“鞭笞”他们一番,让他们的良心分分秒秒备受谴责! 谢昭错愕。 她神情复杂的看着他,欲言又止道: “.不是,我那日差点被雅达安氏掌姓人吃了‘豆腐’,你不担忧我也就算了,还要跟我生这种闲气——韩长生,你没有心呐。” 韩长生当即一摆手。 他虎着一张俊脸,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道: “一边玩去,少来了好罢!你这一肚子馊主意和坏心思,谁能欺负得了你?你不算计别人就不错了。” “.喂。” 谢昭十分委屈,她指着韩长生对凌或和薄熄控诉道: “如我这般天大的良善之人,他居然还如此冤枉我。” 凌或和薄熄尚且自顾不暇,咧了咧唇,聪明的选择明哲保身。 方才凌或被韩长生逮住,不知念叨了多久关于他的“不讲兄弟义气”,这会儿好不容易韩长生将炮火调转方向对准了谢昭,他是傻了才会再次跳入战壕去。 半盏茶后,韩长生终于吐槽完了他们仨,也勉勉强强算是纾解了大半心中被兄弟们“背叛”的苦楚辛酸,然后后知后觉的终于想起了自己八卦的老本行来。 韩长生这人素来想一出是一出,气性来得快去得更快。 他此时小心翼翼的瞄了一眼正在安静的小口小口吃着药膳的谢昭,然后鬼鬼祟祟凑到了凌或身边,还用爪子不太老实的捅咕着凌或,压低声音小小声问: “哎凌或你说,那个雅达安卓卓真的只是故意恶心一下伊闼罗氏掌姓人,所以才胡说八咧的么。 你瞧见没,伊闼罗黛梵姐弟这些天来对阿昭的那股殷勤劲儿,我怎么越想越觉得这里面好像有什么文章啊?” 他自以为压低了声音,但是怎么可能躲得过谢昭的耳朵? 谢昭闻言差点被一口药膳粥呛死,她无奈的放下手中的玉碗,欲言又止道: “.说什么呢?人家伊闼罗氏掌姓人姐弟分明是感激我的解毒之恩,什么叫里面好像有什么文章,你个斗大的字都装不进脑子的憨货,懂什么锦绣文章?” 韩长生看到谢昭居然听到了,索性也就不装了。 他挑起眉梢看向谢昭手中的玉碗,一脸幸灾乐祸的道: “阿昭,你少故弄玄虚装傻充愣,若是真没什么猫腻,伊闼罗黛梵做什么要每天伺候小祖宗似的鞍前马后给你送药膳?人家可是日理万机的伊闼罗氏大家主,又不是街边无所事事嗑瓜子的闲汉懒妇。” 谢昭叹气,随口应付他道: “自然是因为伊闼罗氏掌姓人为人敦厚,知恩图报,济弱扶倾。 我是病患,她是医者,医者仁心,你懂不懂?” 韩长生闻言微微一愣。 关于这一点嘛韩长生来到麝敦城这些天来其实也有所耳闻。 听闻这位年轻的伊闼罗氏掌姓人黛梵大医律在西疆酆斓的名声很好,也素来善名远扬,为人称颂。 麝敦城中街头巷尾的“黑赛骆”们,每每提起这位伊闼罗氏的大医律,言谈之间都很敬重爱戴。 若是谢昭这么说,那好像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韩长生将信将疑的斜着眼看谢昭。 “她对你当真只是医者对病患的照顾?就没什么旁的杂七杂八的想法?” 谢昭虽然心情也很复杂,但却依旧一脸襟怀坦白的回看他。 “.少侠,你的思想能不能不要那么污秽。” 再说了! 他们都来质问她做什么? 她也很方的好吗? 正在这时,忽而门外有一人轻轻敲门。 凌或打开房门,只见门外站着的正是近日在客院中负责照料他们起居的管事。 这位管事其实并非“黑赛骆”出身,乃是伊闼罗氏的一个小旁支,掌姓人府中前院和客院都是他在主事打理。 此时,这位伊闼罗氏的管事,一脸毕恭毕敬的与几人见礼后,说明了来意: “谢医律,今日琴奢氏的掌姓人送来请帖,说是府中最为名贵的异种帝锦这两日尽数盛开,花圃中景致美不胜收。 琴奢氏掌姓人说,她知道谢医律并非西疆人士,兴许过去少见帝锦花开,所以诚邀您去府上赏花。” 感谢书友20190126102445822的月票~ 第284章 我有一计 谢昭闻言微微错愕。 她顿了顿,礼貌询问道:“关于此事,伊闼罗掌姓人可知情?是掌姓人命管事将请帖送来给在下的吗?” 管事恭敬回答: “琴奢氏的请帖入府,自然是先送到了掌姓人跟前。不过掌姓人看过后说,谢医律是府中贵客而非门客,您是自由的,所行所言不需经过她。于是便让小人直接将请帖送来给谢医律,请您自己决断做主。” 谢昭轻请“唔”了一声,点头道:“我明白了,劳烦管事替我谢过掌姓人。” 关于伊闼罗黛梵的这份信任,她其实还是很承情的。 谢昭示意正巧站在门口附近的凌或收下那张做工精致考究的请帖,待管事离开,这才淡笑着看向三人。 “这还真是‘麦芒掉进针眼里’——凑巧了。既然伊闼罗掌姓人这般厚道,不仅未曾限制我们出行,还丝毫不介意我们与其他高种姓氏族往来,那倒是省了不少麻烦事。” 韩长生砸吧一下嘴,有点不是味儿了。 他还是觉得这个伊闼罗黛梵对谢昭好到很可疑哎! 凌或蹙眉道:“你要去?” 谢昭笑笑。 “送上门的机会,不去不是傻了?” “可是.” 凌或多少还是有些顾忌的。 “前两日的卢尔达宴,我们的举止实在扎眼,这个关头上琴奢氏送来请帖宴请你入府,我总觉得他们别有用心。” 谢昭失笑的看着他道: “自然是别有用心了,这世间何人行事,没有各自的意图呢? 即便是我们一路走来,不也抱着自己的目的和用意,只要没有害人之心,都是无伤大雅的。” 她的右手食指轻轻点击着桌面,打出轻微的“叮叮”声响。 玉石制成的圆桌,敲击起来有种珠玉坠盘的凌凌细语的清脆感,还别说,听来倒是悦耳。 凌或皱眉,一针见血道: “可我还是觉得,他们是想借此近距离接触试探你,或是通过对你的了解,利用你达成他们的一些不为人知的目的。” 谢昭扑哧一声笑了。 她缓缓摇头,笑意晏晏道:“想利用我吗?那又有什么打紧。 教你们一个乖,这做人呢还是要放轻松,不要害怕别人意图利用你,怕就怕你在别人眼中一无所用,压根不值得被利用。” 对上三人或是若有所思,或是微微错愕,或是蹙眉沉吟的目光,谢昭心平气和继续说道: “其实,想不想利用我,那是他们的想法,我们无法左右。 不过,会不会被人利用,那要看我的本事,他们亦无可奈何。” 谢昭这话说的很有几分禅意。 三人听了,下意识凝眸沉思。 但是片刻后,凌或微微蹙眉,似乎还是想阻止她以身犯险。 不过谢昭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忽而眸色一利,豁然起身道: “——凌或!将请帖拿来我看看。” 凌或见她反应这么大,先是愣了愣,旋即下一刻当即明白了她的意图,没有半刻犹豫的将手中那张请帖递上。 谢昭接过后当即展开帖子,目光如炬、神色格外认真的逐字逐句细细观察着请柬。 凌或微微有些沉不住气了,催促道: “如何?” 看过请柬的下一瞬,谢昭脸上却微微有些失望。 她闻言轻轻摇了摇头,缓缓道:“不是。” 他们二人的这一番机锋交错,韩长生和薄熄是一个字都没听明白。 不过薄熄从来不多话,也不喜欢打听,但是韩长生却不可能不问。 他甚至急得跳脚! “——不是,你俩在这儿打什么哑谜呢?什么‘是不是’的,到底怎么了?” 谢昭笑了笑,也不瞒他。 她轻轻扬手将手中那封请柬示意韩长生看,然后语气平和的淡淡解释道: “我是说,琴奢氏兴许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啊” 韩长生先是微微愣了愣神,旋即恍然大悟! 是了! 原来谢昭方才是在分辨,昔年那位搅动天下风云的“背后之人”的那封以西疆酆斓文字写给北朝邯雍先帝拓跋宵的密信,和琴奢氏掌姓人下帖的请柬中的文字制式是不是同一种! 所以. 谢昭方才是说不是? 韩长生登时也失望了。 像是一只失魂落魄淋了雨的小狗。 他不死心再次确认。 “所以,真的不是琴奢氏吗?” 谢昭轻轻摇头。 “至少从行文制式上看,我私以为那人并非琴奢氏。” 凌或却突然皱眉问道:“可是话说回来,有没有可能背后那人也曾私下收集过其他高种姓的请帖小笺,借此模仿其他的高种姓行文?” 谢昭轻笑一声,道: “其实你说的这种可能性,我之前并非没有想过,但是西疆酆斓的九大高种姓十分注重对本氏族文字制式的保密。 他们觉得只有血统高贵的人才配识文断字,即便是夫妻之间互相看对方的信笺,那在西疆都是十分出格且令人厌恶的行为。 每个氏族甚至还在西疆文字的基础上,暗中创建了一些独属于本氏族的小字符,且各大高种姓之间行文断句的方式也都不甚相同。 综上所述,若是想要彻头彻尾模仿其他高种姓的行文,其实难度还是很大的。 若是简短的类似于请帖兴许还可以,但是若是如‘背后之人’撰写的那种长信,恐怕很难不漏出马脚。” 谢昭说到这里,轻轻耸了耸肩,老实巴交的坦白道: “当然了,以我对于西疆文字的认知水平,寻常识字是没什么问题,也能基本看得懂他们在写什么,但是” 凌或和韩长生心里一咯噔。 凡事就怕但是。 果然,就见谢昭无辜的看着他们道: “但是,你们也不必对我抱有太大的希望。我之前说过的,西疆酆斓九大高种姓之间表面花团锦簇和和气气,实则笑里藏刀谁都信不过谁。 而且他们的警惕心太强了,试想他们连氏族中的绝学文书都不肯留下传世,为了保住氏族的统治地位,宁可冒着断了传承的风险区口口相传。 所以,若是我们想真正确认出那封信上到底是哪个西疆氏族的行文方式,且得耐住性子,一步一个脚印。” 凌或和韩长生闻言,下意识不约而同齐齐皱紧了眉头。 韩长生是个风风火火的急性子,听完更是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不解道:“若是照你这般说来,那我们岂不是要跟西疆九大高种姓中的每一户都深入打交道,而且即便如此也很有可能根本看到他们的行文制式?” 谢昭展颜一笑。 “道理是这个道理,所以操作起来难度太大,那么我们不妨换一个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 二人齐齐侧目看向谢昭。 “什么意思?” 谢昭老神在在的笑了。 “既然我们想看他们的行文制式难如登天,且还会引起他们的警惕不安,那么,若是反过来,让他们来看我们的那份呢。” 韩长生当即大惊失色,他错愕道: “你疯了吗?把我们的那封信给他们看,那岂不是打草惊蛇把自己的底裤都脱给人看了?” 谢昭:“.” 她一脸无语的看着他。 “.韩长生,你能不能斯文一点?我和薄熄好歹是个姑娘啊!” 什么底裤不底裤的? 再说,他是脑子怎么可以那么轴? 想问题难道丝毫不懂得变通吗? 这个蠢东西昂! 好在,凌或的脑子还是很灵光的。 虽然谢昭话音刚落时他也有一瞬间的愕然,但是下一刻,他立刻想到谢昭绝不可能如此草率。 只是关于谢昭的打算,凌或还是有些摸不清。 于是,他直言不讳道:“你想怎么做?” 谢昭笑笑。 “咱们南朝天宸,乃是天下皆知的文人之都,诗词歌赋最为盛行。” 韩长生欲言又止的看着她。 “.然后呢?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谢昭无奈扶额。 她决定暂时放弃引导他们独立思考,失笑着直接说了个明白: “至于然后吗,我这个南朝来的‘行脚游医’,自然是想要在西疆弘扬一番南朝的诗词歌赋和文化了。” 对上依旧两人似懂非懂的视线,她笑盈盈继续说道: “我虽不知那封密信是哪个高种姓氏族的行文制式,但是这一个多月来反反复复也看过了许多遍,所以依稀应该可以模仿一二。 所以,我打算以这封密信的行文制式为模版,撰写几首颂扬天下四境风景壮丽的清词,然后在与各大高种姓掌姓人接触交往时,以词相赠,聊表敬意。” 凌或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心绪豁然开朗,眼睛一亮:“——漂亮!” 韩长生虽然没有凌或思绪转得快,但是听到这里也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他细细思考过后,当即恍然大悟,拍案称绝! 直道:“牛啊阿昭!若是你送出的清词,并非那位掌姓人氏族中的行文制式,他自然看不出什么,最多只是意外你博学多才识得西疆文字; 但是若是某位掌姓人看到清词时,发现上面的行文制式模仿的乃是他们氏族的制式和符号,一览之下必会错愕惊疑,泄露出不同寻常的情绪,甚至可能会问你为何会这种行文方式!” “没错。” 谢昭最近几个月反复生病,此时即便穿着厚厚的里三层外三层的衣衫,依旧显得有些病骨支离的消瘦。 但是她笑得眉眼弯弯,眼底的眸光十分清绝明媚。 “届时,哪怕问到某家高种姓‘正主’身上也不妨事,上面左右不过是清词诗赋,不会让人想到其他。 我大可说是自己在天下四境行走江湖时,无意中从云游诗人或行脚商人处看到的这种行文制式,所以照虎画猫东施效颦。” 凌或沉默一瞬后,当即果断点头。 他眸色沉稳,言简意赅道: “可行。” 韩长生也是咋舌不止,直接竖起大拇指赞叹道: “阿昭,山顶点灯,你可真是‘高明’!” 谢昭飒然一笑。 “是罢?我也觉得这主意还算凑合。” 还算凑合? 凌或眼中微微一闪,他不动声色的看了她一眼。 却在心底轻轻喟叹:这哪里能叫“勉强凑合”? 这计策分明就是精妙绝伦,不动声色,妙不可言 尽管他们认识已经将近两年了,但是谢昭还是会一次次不断刷新他对于“博古通今”和“料事如神”的认知。 第285章 试探 兴许是因为琴奢氏自古以来,都在西疆酆斓九大高种姓氏族中排在末席的那一支,所以琴奢氏一向都低调惯了。 就连琴奢氏掌姓人世代传承的府邸,都是建在了麝敦城的城郊,而非靠近城中的中心地带。 不过对此他们对外的说法是——因为琴奢氏统管西疆酆斓的手工业,所以许多氏族中的手工业加工大作坊都建在了城外,遂这才将琴奢氏掌姓人的府邸也设在城郊,这样是为了方便掌姓人出府理事、或是检查作坊作业更加便捷省时。 当然了,至于这种说法究竟是真的,还是在强行挽尊的借口,那么世人也就无从考证了。 而当谢昭和薄熄正坐着当地高种姓贵族家中独享的骆驼车,摇摇晃晃抵达城郊的琴奢氏府时,那已经是一个多时辰过后的事了。 谢昭做事的执行能力到底有多强,他们几个人这一路走来那都是有目共睹的。 人家谢昭几乎没怎么浪费时间思考,当场抬笔洋洋洒洒的用西疆文字和那封密信的行文制式,写了好几篇文风截然不同的清词。 关于为什么是写了好几篇,而不是一篇,用谢昭的话说,那就是既然做戏,不妨做全套,不妨做完美些。 若是只送一篇未免显得过于刻意,既然要佯作传播南朝文化、发扬天宸诗词,那么自然是多多益善了。 不仅如此,日后他们登门每一家掌姓人府上,她都打算一口气多送上几篇的。 山水壮阔、花草葳蕤、疆场悲壮、学子高志、闺秀婀娜,总之形形色色的诗词歌赋一样来一篇,这才像是弘扬文风的样子,也不至于引人怀疑觉得她们在试探什么。 更何况若是吭哧瘪肚、抠抠搜搜的拿着薄薄的一页纸上门拜访,岂不是让人误以为南朝人穷驴技巧,文思枯竭了? 所以最终,谢昭还真的像模像样的带着五篇新鲜出炉的清词,然后携着薄熄落落大方的上了伊闼罗氏掌姓人亲自为她准备的“豪车”,奔向了城郊琴奢氏掌姓人的府邸赴那场赏花鸿门宴。 为了避嫌以免给“谢医律”的名誉带来困扰,伊闼罗黛梵很会做人的以自己今日有事外出为由,并未提出要与谢昭同行。 而凌或和韩长生,则是被谢昭打发“在家”看家了。 用谢昭的话说,那就是——“人家琴奢氏掌姓人可都说了,今日设宴邀请的都是西疆酆斓九大高种姓的贵妇和贵女。 我们大姑娘小媳妇们坐在一起喝茶赏花,谈谈胭脂水粉漂亮裙子,你们两个大男人凑什么热闹?若是你们两个在场,只怕她们都还得端着,去去去别添乱。” 凌或和韩长生听完,直接二脸哔了狗的复杂莫测。 “我们大姑娘小媳妇”这几个字从谢昭嘴里说出来,总觉得哪里有些违和. 倒不是说谢昭不是女人,相反谢昭若论风姿气度和那明珠生晕、美玉莹光般出众的容貌,丝毫不逊色于人的,但是吧. 二人实在没法想象,谢昭翘着兰花指用绣帕掩着唇角,和一众闺阁贵妇贵女们谈论谁家脂粉铺子的颜色正、哪家裁缝铺子里的成衣制式优雅翩跹的模样。 总之是那种哪怕只是想想,都会让人虎躯一震、眉头紧蹙、然后生理极其不适的程度。 其实喝茶赏花这种事儿,在昭歌城时他们倒是也见过于安安随着李家小姐们在花园中做过,那时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之处。 但是这事儿放在谢昭身上,不知为何总觉得有种不伦不类的感觉,好像就是哪里不匹配。 若是用韩长生的话说,那就是谢昭分明就是“山猪吃不了细糠”,穿上锦袍也不像个闺秀。 对此谢昭的回应是,直接一巴掌毫不留情的拍在他的后脑勺上,然后铿锵有力的义正严词道: “你瓜娃子懂个棒槌?!我当年可是整座昭歌城中最端庄安静的姑娘!” 韩长生险些被这没轻没重的一巴掌打出了脑浆。 他敢怒不敢言捂着自己受到“重创”的后脑勺,生怕谢昭这个心黑手狠的小没良心再下死手! 端庄安静? 韩长生心中悲愤腹诽:这四个字里,只怕只有“庄”字兴许能跟谢昭搭上边! 还是“装腔作势”的“装”! 于是乎,谢昭关门打完“孩子”,捏着自己那几张“大作”,一脸心满意足的带着忍笑忍的很辛苦的薄熄出了门。 只留给凌或和韩长生一个冷若冰霜无情无义的背影。 更没有想到的是,等骆驼车停在了琴奢府府门口,谢昭从薄熄掀开的车帘里钻出车厢,一抬眼居然看到琴奢宝珈亲自站在大门外相迎。 她心中微微诧异。 没想到琴奢宝珈做戏做的比她还要足,居然如此给面子? “谢医律,您能屈尊寒舍,真是让琴奢氏蓬荜生辉啊。” 琴奢宝珈笑意盈盈的上前亲自迎接,见到车厢里居然只有谢昭和她的“女护卫”两人,不仅眼底闪过一丝错愕。 她不动声色问道: “哎?伊闼罗氏掌姓人没有陪同谢医律一起吗?” 啧。 这语气,这什么话? 怎么上来就试探起她与伊闼罗黛梵的关系了。 谢昭似笑非笑的牵了牵唇角,不动声色的回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 “琴奢掌姓人说笑了,伊闼罗掌姓人身份何等尊贵,又岂会陪同旁人出行。其实,掌姓人与在下皆为医者、算是同行,兼之对南朝医术十分感兴趣,这才待在下礼遇。不过说到底,谢某也只是客居在伊闼罗府中客院的客人而已。” 琴奢宝珈微微一怔,旋即神色如常的笑笑: “原来如此,是宝珈失言了。上次听说您抱恙,门口风大,谢医律快请入内。” 谢昭含笑颔首。 她四两拨千斤的打发了琴奢宝珈对她和伊闼罗黛梵关系的试探,然后神态自然雍容的随她入内。 沉默寡言的跟在她身后的薄熄,见此心中不禁失笑。 还真别说 谢姑娘这幅架势还真挺能唬人的,颇有南朝江南大士族门阀中贵女的清傲气度。 若是韩长生他们瞧见了,兴许不会再说谢姑娘是吃不了细糠的山猪了。 琴奢宝珈一边招呼谢昭小心足下,一边含笑问: “还不知道谢医律的名讳是——” 谢昭淡笑回答: “谢某单字一个‘昭’。” “啊。” 琴奢宝珈若有所思道: “莫非是南朝国都,‘昭歌城’的那个‘昭’?” 谢昭半真半假的随口应付: “确实与‘昭歌’的‘昭’同字。” 琴奢宝珈当即娇声笑了,视线若有似无的暗中在谢昭的脸上扫视而过。 “以一国京都之名,来为族中女郎的冠名,看来为谢医律取名的长辈,一定对谢医律报以厚望呢。” 谢昭闻言失笑,偏过头静静看她。 “哦?何以见得?” 琴奢宝珈笑容甜美娇憨。 “宝珈听闻,南朝天宸那位祗仙玄境的最负盛名的‘千岁剑仙’,在庙堂之上的封号便是‘天宸长公主’。以国为号,足见国朝内外对于那位长公主的期许。 而谢医律家中长辈,以昭歌城的‘昭’字为医律命名,想来也是同理,对谢医律抱有振兴家族的祈望。” 第286章 小有收获 谢昭闻言扑哧一声笑了。 她摇了摇头,淡淡道:“恐怕要让掌姓人失望了,鄙人的名字虽然与‘昭歌城’中的‘昭’字一般无二,但是其实家中长辈选名时,乃是取自‘昭如日星,熠熠生辉’这句。 不过是希望我这个不中用的小辈,日后身体康健,长命百岁,一如日月起落。至于所谓祈望远大,那是半分都没有的。” 琴奢宝珈闻言微微错愕,旋即抿唇笑了,也不知是信了还是不信。 “原来是这样呀,瞧瞧我,本想显摆一番自己对谢医律故土的了解,借此来拉近与您的关系。结果反倒弄巧成拙漏了怯,您可不要笑话我才疏学浅啊。” 谢昭笑盈盈的看她道: “怎么会呢?掌姓人这般年少便已身居高位,必是德艺双馨之人。” 不过,谢昭眸色微动。 此时话既然已经说到了这里,若是她还不顺着杆子继续往上爬,那她谢昭岂不是白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 她当即一副被人提醒的模样,不动声色从身上取出那几页纸业上裱着花的、提前写好的清词,一脸诚挚的含笑双手递给琴奢宝珈。 “这倒是巧了,原来琴奢掌姓人也喜欢南朝的风物。其实谢某自幼喜欢诗文,一路游历至今也算有些人生感悟和心得,遂斗胆以西疆文字写了几首清词,想要赠予琴奢掌姓人。 一方面是以词会友、聊表心意,一方面也算是身为天宸子民,想替南朝景致人文聊以传颂。” 琴奢宝珈微怔一瞬。 她回过神来,郑重接过那几页墨迹还未完全沉寂下来,一看就是那位谢医律出门前特意为她撰写的诗赋。 琴奢宝珈认真翻看着那几页以西疆文字写就的南朝清词,片刻后,大受触动的喟叹道: “这几张清词,想来应该是谢医律今日出门前刻意为宝珈准备的吧? 难为您如此有心了,只是没想到您身为医律居然如此博学,不仅精通南朝诗文,就连西疆文字都识得,可真是了不起啊。” 谢昭不动声色的观察着琴奢宝珈此时的表情和神态。 片刻后,她眉心微微一簇。 虽然心里难免有些失望,但是脸上却半点马脚都没露。 谢昭此时通过琴奢宝珈的反应几乎已经可以确定了,十多年前的那封西疆人落笔撰写的密信,并非出自琴奢氏。 不过这倒也是她意料之内的。 琴奢氏毕竟是西疆酆斓九大高种姓中的次流,族中子弟也大多低调,不争不抢。 所以,谢昭最开始怀疑的对象,其实本就不在那哈里喾氏、河狩殊氏和琴奢氏这三个次流的高种姓中。 她打起精神,转过头笑笑。 “琴奢掌姓人如此盛情相邀,可惜在下却身无长物,无以回赠。听闻西疆尊崇文字,谢某索性便将南朝诗赋以西疆文字撰写相赠,以示感念。 虽然初次上门,这份礼物简陋了些,但也是在下的一份心意。” 琴奢宝珈双眼亮晶晶的,连声笑着道: “诗文相赠,如此贵重,又怎么能算简陋呢?谢医律您太客气了。” 琴奢宝珈是真的很高兴,而非是表面客气。 文字在西疆酆斓,那可是九大高种姓贵族们独享的特权! 能收到如此用心,以西疆文字作赋而成的南朝清词,不论哪个西疆酆斓的高种姓贵族,都不会觉得这是一件粗鄙寒酸拿不出手的礼物。 琴奢宝珈甚至觉得这位谢医律,果然是为极其风雅清贵的人物! 所以才会写出如此或娟秀迤逦,或气吞山河,或苍茫大气的清词来。 即便琴奢宝珈没有伊闼罗氏掌姓人那种异于常人的“爱好”,也很难不对这位举止有度,进退皆宜,且知情识趣送礼都能送到人心坎儿上的南朝美人存上一丝好感。 当然,她的这丝好感无关风月,只是单纯的欣赏罢了。 看完那几首清词,她甚至当场招手叫来自己的贴身女婢,细心交代道: “这几页清词务必小心安置,着人妥善送到‘绣锦坊’去。让咱们琴奢氏绣工最精湛的绣娘亲自为其装裱绣册,我要收藏。” 婢女不敢有违,立刻小心翼翼的双手捧过。 “是,掌姓人。” 琴奢宝珈交代完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当即笑容满面的转头看向谢昭。 “谢医律如此人物,生得这般风流,衣着打扮却实在太过素朴了些。我们琴奢氏旁的不敢说,手工却是西疆一绝。 稍后我就安排下去,让我们琴奢氏在麝敦城中最有名气的绣房‘绣锦坊’为谢医律上门量体,务必要为您做几套配得上您风姿的罗裙。” 谢昭失笑道:“掌姓人真的麻烦了,绣娘们一针一线细心雕琢的名贵衣衫,穿在谢某身上实在暴殄天物。 更何况,在下行走江湖落魄惯了,喜欢穿得轻便简单些,这样也更耐脏。” 琴奢宝珈却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拒绝道: “不麻烦的,‘绣锦坊’中的绣娘们缝制纹绣的衣裙,若是能穿在谢医律这般雅致的人身上,那才是抬举了她们。” 谢昭却之不恭,于是无奈只好应下,表示会在伊闼罗府等待“绣锦坊”的绣娘上门为她量体裁衣。 这一次的赏花宴,确实一如之前他们几人料想的那般,是专门为了试探她而来。 所以除了琴奢氏的掌姓人外,自然并没有其他氏族的掌姓人列席。 甚至就连赴宴的贵妇贵女们,也几乎都是出自哈里喾氏、河狩殊氏和琴奢氏本族。 至于最上流的那六大高种姓氏族中,也就只有克尔瓦氏的贵女们来赴宴了,可想而知,那自然是因为克尔瓦龙芝给琴奢宝珈面子。 谢昭早就已经知道了自己此行想知道的东西,所以此番放下心事,便当真在赏花宴上与这些西疆的贵女们觥筹交错,谈论起女孩子们关心的话题。 她这人啊,是只快修炼成了精的“老狐狸”。 既礼貌周到,又保持了恰如其分的距离。 就这样喝喝茶,赏赏花,谢昭半是胡诌半是真,将自己行走江湖的见闻随便抖搂几件,很快便吸引了前来赴宴的西疆贵妇人和贵女们的注意力,也在无形之中与众人拉进了距离。 至于旁人想要套话打探她的来历和她与伊闼罗氏的交情深浅? ——那可真是难如登天了。 谢昭就像一尾滑不留手的鱼,太极打得极溜。 加上那位让众人压根看不出武道高低、却少言寡语一脸凶相带着骇人刀疤的女护卫,始终寸步不离她左右,倒也没什么不开眼的人造次为难她。 就这样,谢昭开开心心混了一下午,离开时也算小有收获。 第287章 宁婆 看来谢昭亲自作赋的那几首清词小笺,果然十分讨琴奢氏掌姓人的喜爱,以至于琴奢宝珈要为谢昭做西疆衣裙的心意堪称诚意满满。 赏花宴结束的第二日,琴奢氏绣锦坊的绣娘居然便已急不可耐的登了伊闼罗府的大门,由此可见琴奢宝珈要送谢昭衣裳绝非客气敷衍。 只是出乎意料的是,那位上门为谢昭量体裁衣、据说是绣锦坊手艺最为巧夺天工的绣娘,居然是一位形貌格外苍老、甚至脸上留下被火大面积烧伤毁容的老妪。 谢昭初见那老绣娘时,不禁微微一怔。 这倒不是以貌取人,而是因为她早先就对天下四境的人文风俗皆有所涉猎了解,因此知道西疆琴奢氏的绣娘们都是从小学艺的。 而绣娘们日以继夜的扣手耗眼,长年累月的做着如此精细的绣活,时间久了自是对视力劳损极大。 许多绣娘不过三十出头,便已熬坏了眼睛,再干不了这种太过精细的活计。 所以琴奢氏的绣娘,算是一个十分挑人年纪的营生。 在西疆,大多数从事这种工作的都是年轻眼利的姑娘们,很少能见到而立之年还在专职做绣娘的人。 非她们不愿,而是不能,主家嫌弃她们“上了年纪”,手慢眼拙,脑子里的花样儿也不够新潮。 因此,谢昭确实没有想到,代表琴奢氏绣锦坊上门来为她量体的首席绣娘,竟然会是一位如此年迈的妇人。 但是她一问之下才知,原来这名唤“宁婆”老绣娘,其实并非她外表看起来那般年迈——明明还是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居然看起来像是五六十岁的老妇人。 这位号称西绣手艺一绝的宁婆,在为谢昭丈量身围尺寸时的举止动作非常小心。 她虽然年纪已经不小了,但是手上的动作却格外轻柔稳健。 似乎是担心会冒犯唐突了这位自家掌姓人十分敬重的南朝来的神医,她动作间几乎不会触碰到谢昭的身体。 谢昭倒是没什么脾气,她敞开双臂一副老老实实任人摆布十分配合的样子。 这套量体裁衣的流程,其实她并不陌生。 虽然年少时她行走江湖,穿的大多数都是成衣铺子买来的最为寻常的南朝武人款式。但是身为神台宫的神女,每年正月祭祀拜天所需的神女神袍,那都是一年一制的。 尤其是谢昭十五岁以前个子长得飞快,几乎一年一个样儿,所以神台宫为她量体制衣的频率,也相应是很快的。 宁婆手上动作既轻且快,很快便做好了手头的活计。 兴许是为了成品衣裳做出来后,能让眼前这位谢医律更为满意,于是老绣娘垂着头,恭恭敬敬询问着谢昭偏向的喜好。 “医律大人,虽然西疆酆斓这边贵女们大多喜爱衣衫色泽浓烈一些的布料款式,但是出府前鄙府掌姓人特意交代过老奴,说您兴许并不太偏爱过分明艳的颜色,让老奴务必问仔细了再动工,以免衣裳做出来不合医律大人的心意,还不知您更喜欢什么颜色风格的衣衫。” 谢昭闻言十分和气的笑笑。 “既然是琴奢掌姓人一片好意,为我裁制当地裙裳,不若就按照贵地约定俗成的风格制式来罢,我没什么意见。” 她主要是不想给人添麻烦。 虽然谢昭自己喜欢颜色浅些,不太饱和突出的颜色。但是这位宁婆既然是琴奢氏最有名气的绣坊“绣锦坊”的首席绣娘,只怕手中积压的等待她去做的绣品早已堆积如山。 如今被琴奢宝珈交代来为她量体裁衣,无形之中又倒霉催的多了一个甩不开的新差事。 左右谢昭若是离开西疆,行走江湖时那些魅丽至极的西疆衣裙也是会被束之高阁的。既是如此,又何必劳烦旁人费心费力以她的喜好刻意设计订制。 那实在是太折腾人了。 若是她没有额外的要求,想来这位老绣娘便能以自己过往的经验和现成的材料,更加省时省力的完工交差。 如此也算是两相皆宜。 宁婆闻言微怔。 下一刻,她兴许是明白了谢昭这是在为她行方便,于是脸上带着一丝感激之情,连连稽首道: “是,多谢医律大人。” 她顿了顿,又面带抱歉之意迟疑问道: “医律大人,老奴有一件事还想请教于您,不知道医律大人方不方便” 宁婆的额头和左脸都是大面积烧伤后的疤痕,这些坑坑洼洼的伤疤,积年累月下颜色逐渐赤红醒目,以至于任何细微的表情在宁婆脸上,都显得有那么几分狰狞汹厉。 似乎宁婆自己也知道自己面目可憎,她是“黑赛骆”,因此说话时更加不敢抬头直视旁人,生怕惹的贵人不快,总是有股格外谦卑的小心翼翼。 不过谢昭是什么人? 什么样的刀山血雨她不曾见过,又怎会在意这些浮华虚表。 她含笑道:“宁夫人,您请说。” 宁婆愣了愣,下意识抬头。 她不经意间对上了谢昭那双如寒山远黛般清澈如洗、温和有礼,且没有一丝一毫厌恶嫌弃的眉眼。 其实,她已经很多很多年不曾听闻过有人用“夫人”这种平等尊重的称呼来唤自己。 似乎也早已习惯了旁人或是嫌恶、或是厌弃、或是鄙夷的用“那个黑赛骆”、“宁婆子”、“丑八怪”之类的称呼叫她。 而在她沉默着未曾答话的这一瞬,那位据说出身很是高贵、进出往来皆有高手护卫的南朝神医“谢医律”,甚至也不曾漏出一丝一毫的不耐或催促之意。 她只是眸色和煦,格外包容的静静看着她,等待着她开口。 宁婆在怔忪一瞬后,豁然回过神来,恭顺的再度埋下头去。 “.是这样的,医律大人,鄙府的掌姓人昨日派人送来了几首西疆文字制式的南朝诗赋,命令老奴用心为其装裱,镌绣底衬。” 谢昭闻言恍然。 原来这个活计,居然也被安排给了这位年纪看起来已经不小了的宁绣娘。 第288章 破绽 谢昭闻言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摇头道: “是我之过,居然又给宁夫人平添了不少麻烦。” 宁婆慌忙请罪道:“医律大人这是哪里的话?快请不要折煞了老奴。 这些差事本就是老奴的本分,能为医律大人服务是我们‘黑赛骆’的福气,更何况若是老奴做得好,掌姓人必然还会有赏钱赐下,说来还该感谢您。” 谢昭轻轻叹气。 她知道,如今不论是装裱清词也好,制作罗裙也罢,都是琴奢掌姓人亲自交代下来的。 她说不用做,那是不可能的,只怕这两件差事宁婆办完后,也都是要亲自呈上给琴奢宝珈过目检阅的。 所以,谢昭若是觉得给人添乱很抱歉,那么如今能做的就是尽量配合她,做个事情少一点的好说话的“客人”。 她遂道:“方才宁夫人说有事要问在下?不知有什么是我能做的,您但说无妨。” 宁婆见她如此没有架子,欣喜的恭敬道: “医律大人,奴确实有一些关于装裱诗文的细节,想要跟您请教确认。” 她微微顿了顿。 试探性抬头,看向面前这位几乎比身材佝偻的她,高出一个头的南朝女子。 “回禀医律大人,老奴若是想将您的清词装裱的合乎诗赋中的意境,那么每一幅清词对应的底衬绣品,便都要与诗词匹配才算得宜。 您那几幅诗作文字中的大致意思,主家识字的琴奢管事,昨日已经给老奴口述带到了。 只是其中一首诗词中的花草‘寒樱’,是南朝独有、而西疆没有的。老奴想要装裱这一首清词时在底衬上绣上诗中的‘寒樱’,只是苦于不知寒樱花的模样,所以不知医律大人可否描述给老奴听。” 原来是这个。 谢昭含笑应下。 “这有何难,不若我来为您画一副简约的寒樱画像,这样兴许你做绣品时会更加直观。” 宁婆一脸惊喜,却又有些惶恐的道: “这可,可以吗?是不是太过叨扰麻烦您了,老奴怎么配——” 谢昭摇头,轻声打断她的后话: “不麻烦的,举手之劳。” 她转身走向几步开外的书桌旁,提起笔架上的一只小狼毫,然后便凝神下了笔。 她的表情沉静认真,半点不像是在应付一个身份低微的“黑赛骆”,更像是与平等之人相交论画。 谢昭作画的速度与她写诗的速度,还真是如出一辙,她下笔速度很快,但是却举重若轻,全神贯注,并非是随意涂鸦。 半盏茶不到的时间,一簇娇嫩柔美、长着蓝色四叶花瓣、绿叶为衬的南朝花卉,便已渲染越于纸上。 那簇惟妙惟肖的寒樱花花蕊中,甚至还活灵活现的被谢昭画上了几颗清晨的露珠。 这神来点睛之笔,仿佛是将千里之外南朝沃土上的那抹鲜花采摘入画,寒樱芬芳几乎呼之欲出。 宁婆惊讶的看着那页画纸,神色复杂的愕然赞叹道: “居然.如此栩栩如生,原来医律大人诗中所云的南朝寒樱花,竟然生的如此模样,果真是美轮美奂。没想到,医律大人居然还是一位妙手丹青大师。” 谢昭失笑,将那张画作双手递给她。 “我可算不得什么丹青大师,不过是少时曾与家中的舅舅学过一些皮毛罢了。” 说来她的这手画工,还是当年跟她的小舅舅谢焕章学的。 浔阳郡王谢焕章的诗词歌赋、丹青书法,那在南朝天宸可是一绝,他也是已故的上柱国谢霖谢太师,膝下唯一一个弃武从文的儿子。 谢昭怅然若失的笑了笑,若是说起“丹青大师”,在小舅舅面前她可什么都不是。 宁婆小心翼翼的双手接过谢昭的画作,敬重奉承道: “老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了,医律大人,您实在太心善了。” 谢昭闻言淡淡笑笑。 其实,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一个心善的人,最多只能算是一个随遇而安、不愿给旁人带来麻烦的人。 谢昭含笑道:“宁夫人,关于那几首南朝诗赋的装裱,其中描写风物可还有什么不解之处,皆可问我。” 宁婆思索一瞬,感激道: “其他倒是没什么了,只是.” 她看着谢昭,称赞道:“没想到西疆文字如此繁琐难辨,医律大人居然可以用西疆文字作出如此美妙的南朝诗作,这实在是太了不起了。 哪怕是我们这些西疆人,若非琴奢氏管事口述,都是看不懂医律大人笔下的锦绣山河的。 医律大人真是见多识广,不知您是从哪里学到的西疆行文制式和断句的,还真是让人钦羡啊。” 谢昭静了一瞬。 她无声无息的看了宁婆一眼,然后忽而展颜,温温和和的笑了,然后十分自然的回答道: “嗐,让您见笑了,说来我这人从小就是个在家里闲不住的皮猴子,半点南朝闺秀的得体都没有,很喜欢浪迹江湖、四处游历山水。 这些年来走南闯北见过许多人,也遇到过许多事,思来想去如今居然也记不准当初是从哪里看来的西疆文字了,兴许是云游诗人罢。” 宁婆一脸敬慕的表情,并未再问什么,只是毕恭毕敬的垂头赔笑。 “原来是这样,实在感谢医律大人今日为老奴解惑寒樱花长得什么模样,老奴就不多打扰了。 待衣衫绣制成型,鄙府掌姓人过目无误后,再给医律大人敬献裙衫。” 谢昭含笑颔首。 “有劳了,慢走。” 宁婆又行了一个拜礼,这才告辞跟随门外的伊闼罗氏仆从离开。 谢昭静静注视着老妇人那道佝偻矮小、瘦削透骨的背影,跟在伊闼罗氏客院仆人身后愈行愈远,最终渐渐消失在庭院尽头。 片刻后,她偏过头,轻声对侧厅茶几旁静坐无声的薄熄道: “这位宁夫人有问题。” 阖目打坐的薄熄蓦然睁开双眼,眼底精光乍现。 她并不问那位宁婆到底哪里有问题,也不去问谢昭究竟是如何发现的,只是直截了当问道: “可要我现在去将她抓回来?” “暂时不用。” 谢昭笑笑,轻轻摇了摇头。 她随手抚弄着堂上那株开得正好的绿梅,笑意盈盈,眸若繁星。 “她目前还并未发现自己已经漏出了马脚,我们先不要打草惊蛇,看看再说。”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静观其变也未尝不好,总要观察一下她后续的动作。 ——毕竟相比于扣押拷问,去判断别人话里话外的真假虚实,谢昭其实更喜欢通过细节的观察,来自己猜出旁人的真实意图。 如此既省事,又省心,还很体面。 这岂不是更好? 第289章 逢古人心自来难 凌或和韩长生今日出门在外办事,此时并不在伊闼罗府。 至于他们所办之事嘛,其实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替她去街上,采买一些做工新奇、且样式雅致的昂贵纸张。 这也是今早谢昭的突发奇想。 昨日琴奢氏掌姓人的宴约邀请来的太过突然,以至于她来不及提前准备什么,所以只能临时应付几张清词全做礼物了事。 不过既然打算日后以西疆文风制式的南朝诗赋和清词做礼物,赠予西疆堂堂西疆九大高种姓的掌姓人们,总不好都如这般随手拿一些寻常的纸张敷衍,未免太过寒酸了一些。 伊闼罗氏掌姓人的府中,虽然并不缺这种名贵珍惜的纸张。 但是一则身为客人,厚着脸皮处处伸手管主人家讨要,实在有些丢人跌份。 二则呢,毕竟日后是要送给其他几家掌姓人的礼物,全部借用带着伊闼罗氏印记的纸张,或多或少他们都会被盖上伊闼罗氏的标签,行事间难免有点容易引人误会。 于是,谢昭便请凌或和韩长生今日出府,去街上寻些好看又风雅别致的纸张,让她日后充当写词作赋的材料,所以此时二人并不在府中。 不过,半个时辰后,两匹一大早被她打发出门、放出圈的“马儿”们,也终于陆陆续续回来了。 于是,谢昭将自己今日的意外发现,当着两人的面再说了一次。 果然,凌或和韩长生可不像薄熄那般“无欲无求”万事不问,他们是定要问个清楚明白的。 凌或蹙眉道:“那位绣娘的哪里有什么异样吗?” 谢昭笑了笑,缓缓回答道: “从她问出那句‘从哪里学到的西疆行文制式和断句’,便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几人闻言微微怔忪。 韩长生没明白,于是率先提出自己的疑惑。 “.这句有什么问题吗?我没发现有什么问题呀,会不会这位绣娘只是单纯的好奇呢。 毕竟西疆的文字比较难写难认,是公认的除了化外梵文外,天下最难懂的文字了,素来也只有各国朝堂外使院中专职的译者才能看得懂。 再加上西疆酆斓皇朝的‘黑赛骆’们又都不识字,所以她会惊奇于你认识西疆文字,这似乎也并不奇怪罢?” 谢昭轻轻挑眉,淡淡道: “惊奇于我认识西疆文字,这确实并不奇怪。但是她惊奇的点,却是我知道西疆行文制式和断句,这就十分非同寻常了。” 凌或经谢昭的提醒,瞬间明白了其中违和之处。 他蹙眉想了想,略有所悟,直言道: “没错,既然她身为‘黑赛骆’并不识字,那么即便是识文断字出身于琴奢氏的管事,曾经对她口述过诗文中的意思,难道还会逐字逐句的给一个‘黑赛骆’绣娘,解释其中字面断句和行文制式吗? ——毕竟她只需要绣出装裱诗词的底衬,再将谢昭的那张清词嵌在其中即可,既然如此能知道清词大体在形容什么便已足够,管事又怎会说上那么多?” 韩长生恍然大悟。 “对啊!她怎么知道谢昭写的那些清词是按照西疆的行文制式和断句方式写的?说不定谢昭只是把认识的西疆文字按顺序排列,而并非按照严格的西疆行文制式写就呢? 她既然知道谢昭懂得西疆的行文制式和断句,那就说明她不仅看到了,而且她还看得懂!” 谢昭含笑点头,若有所思的喃喃道: “一位被毁了容貌,但是却又识文断字的‘黑赛骆’,有点意思。” 凌或和韩长生微怔。 “毁了容貌?” 两人对视一眼。 他们几个这是与“毁容”,结下了什么不解之缘吗? 薄熄为何会被刀劈伤毁容,他们自然不知原因究竟。 但是如今他们早就知道,谢昭之前那满脸的青黑色“胎记”十有八九是为了掩饰容貌自己搞的,既然如此. 凌或皱眉问:“莫非她也是想掩饰什么?难道也是惹了什么仇家,在掩饰自己的容貌怕被人认出?” 谢昭“嘶”了一声,不满道: “什么叫‘也’?你说话归说话,但是可不要开地图炮,牵连我这个无辜单纯的弱女子啊。” 凌或:“.” 韩长生:“.” 槽多无口,心绪复杂。 两人可疑的安静了好一会儿,最先缓过来的凌或。 他很有正事的没有搭理谢昭关于自己“无辜”且“单纯”的定位,继续言归正传问道: “那你觉得呢?” 谢昭眨了眨眼,不太正经的跟了一句: “我觉得你觉得的很对啊。” 凌或:“.” 他蹙眉,有些无奈道:“.别闹了。” 谢昭闻言失笑。 “我没有闹,我是说真的啊,我真的觉得你说的很对。 这位宁夫人脸上被火烧毁容,究竟是故意还是意外,我们姑且不妄下定论。 但是既然她看得懂西疆文字,那便绝不可能当真只是一个寻常的‘黑赛骆’绣娘。” 谢昭用左手轻轻按压自己右手的手踝,思索后极轻的笑了笑,然后继续说道: “如此看来她上门给我量体裁衣时,刻意询问我诗词中南朝花卉‘寒樱’长什么样子,那都是次要的。她不过是想以此为话题,抛砖引玉,打探我为何会知道那款行文制式。” 韩长生听到此处,不仅皱眉问: “莫非是那位琴奢氏掌姓人派她来的?” 谢昭缓缓摇头。 “应该不会,琴奢氏的掌姓人宝珈昨日看到我那几首清词的文风制式时,是没有丝毫异样的。 而且,若真是琴奢宝珈想要试探于我,何不在昨日赏花宴时自然而然的问我寒樱花呢?如此既不会惹人注意,还能亲自观察我的反应。” 凌或蹙眉问: “有没有可能是.当时她还没有反应过来。” 谢昭笑了,她微微挑眉看着他们,道: “不可能,若是琴奢宝珈当真如此厉害,昨日能全然瞒住我的眼睛,半点异样都不曾漏。那么事后若她想试探,再不济也该派自己本家出身、知根知底、且识文断字的琴奢氏管事来探话——又怎么会派一位绣锦坊的‘黑赛骆’绣娘行事?这不合理。” 韩长生想了想,踟蹰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个姓宁的老绣娘有问题,她借着上门为你量体裁衣的由头,背着主人琴奢宝珠暗藏私心?” 谢昭轻轻颔首,叹气道: “我觉得十有八九罢。更何况你们别忘了.” 她神色平静的看着他们,道: “西疆酆斓的高种姓,十三岁以后有将家族徽记纹于己身的习俗——她识字,且毁容,这让我很难不联想,这位宁夫人除了掩藏真容外,是否也是想借此烧疤来隐藏代表自己氏族身份的纹身。” 西疆酆斓高种姓们的纹身,大多镌刻在脸上、后背、腰腹和手臂,也有极少数纹绣在腿上的。 所以. 谢昭垂首笑笑,眼底闪过一抹沉思之色。 这位名叫宁婆的绣锦坊绣娘,真的很可疑啊。 若是她谢昭真的只是一个南朝天宸杏林妙手,那么自然很难发现宁婆的异常。 毕竟西疆酆斓这个国境实在是太过神秘了,大多数外族人都对其了解十分有限。 所以哪怕宁婆问到行文制式和氏族断句符号,若是寻常南朝人一知半解、自然也不会联想到这么多。 但是宁婆运气不好,遇到的偏偏是知微见著、诡思不绝的谢昭。 若是用她的师兄、神台宫大祭司南墟曾经的话来说,那就是哪怕是一只可疑的萤虫飞过她身边,恐怕都会引起她注意的奇葩。 凌或沉默良久,微微出神喟叹: “我们这才到西疆几日,便有人自己送上门如此重要的线索,让我一时之间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谢昭,好像与你一起查案,许多事情都简单了很多。” 谢昭失笑摇头,淡淡道: “其实每一条的线索,都非来得唾手可得。如今我们眼前每一步易如反掌的信手拈来,都离不开这一路来有条不紊、步步为营的筹谋计划,机会嘛,那都是留给常备不懈之人的。” 其实,严格说来,凌或这一路走到现在,看似轻而易举的层层拨开了所有谜团,但是哪一步都走的都不容易。 不是计研心算,便是精于巧思。 从夏末时节,敲开汝阳沈府别院的大门;再到昭歌城中几近险难、从不夜城中大公公曾一毒手下逃脱取得的关键性线索;再到北朝邯雍之行广陵城历险、壶卢圣坛解惑;甚至到西疆酆斓设计接近伊闼罗氏掌姓人,后再借此在九大高种姓贵胄面前亮相吸引有心之人观望 ——以上种种,哪一次不是看似轻松随意,但实则哪怕稍微松懈或是出了纰漏,就便会导致结果上的天差地别? 江南嘈嘈明月滩,逢古人心自来难。 不恨心静一如水,等闲相看无微澜。 其实古来人心呐,那还真是一个玄之又玄的东西。 而许多诡谲云涌之,其实也都被这些破不开的人心算计层层裹挟缠绕。 可惜谁人又敢豪言壮语、目空一切的坦言,自己当真能堪破一切人心? 昔年那位自诩智绝南朝、颖悟绝伦的“千岁剑仙”,不也在事情与自己在乎之人息息相关时,成了一个心糊涂眼混沌的“睁眼瞎”吗? 不过好在,除此之外,谢昭总是能洞若观火,对人心微妙了若指掌。 毕竟许多年前曾几何时,那个以两仪周易为轴、以天竺佛经为引相伴而生的忖度世间人心的神台宫绝世心法大梵音术、小梵音术,也是神女大人的看家本事。 谢昭心中轻叹。 当年神台宫神女大人智多近妖的缜密判断,如今用来拨开云雾,成为寻找答案的密匙,倒也算不亏了。 感谢书友121125140030684、书友20231020233356683的月票~ 第290章 黑暗里的窥探 亥时已至,月明星稀,夜枭嘶鸣。 绣锦坊中一位面目丑陋五官难辨的老绣娘,此时正在几盏昏暗的烛火下安静垂首。 她握着手中锋利的剪刀,细细裁剪自己掌下昂贵的布料。 老绣娘的面容格外苍老,但是昏暗烛火下那双若隐若现的眼神却格外明亮犀利,她默默做着自己的事,表情严肃且认真。 她的手背上裸露的肌肤满是褶皱干裂,但是手心却十分稚嫩柔软,几乎连一丝起皮都没有。 似乎也只有这样一双柔软的手心,才能在触碰面前这块西疆酆斓最为织工缜密的布料时如此的迎刃有余,亦不会刮花任何一根丝线。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久到室内其中一盏灯罩中的烛火,忽而“啪”的一声爆出一朵小小的烛花,然后又覆灭黑暗了下去。 丑脸老绣娘闻声抬眼望去,原来是那盏烛灯终于油尽灯枯,燃到了尽头。 好在她手中今日份的活计已经将将做完了,倒是也不必再续上新的一根。 她将手中剪裁细致的十几块大大小小的布料,按照制衣的部位分门别类,在眼前的台面上摆放整齐,然后又静静看了良久,这才淡淡出声: “打听清楚了吗?” 阴影中缓缓上前一个身影,那人一身漆黑短打,还用黑色兜帽严严实实遮盖住了头脸,瞧不出容貌年龄,只是光听声音,倒像是个中年男人。 “主人,都打听过了,这一行主仆四人大概是十日前出现在麝敦城的。 人是自东城门的角门入的城,具体是从哪里来的不详,但是看方位像是穿越西疆荒漠那片‘生命禁区’而来。” 老绣娘满眼温存的继续看着面前的工作台,那里依稀已经能拼凑出一件成衣形态的布料。 灯光昏幽,时明时暗。 此情此景居然衬得台面上那拼接而成的人形布料,赫然显得有些诡异阴森。 她听罢“哦”了一声,然后缓缓自言自语: “居然是穿越西疆东面那片‘生命禁区’而来胆敢冒着生命危险在西疆荒漠无人区穿行,还从大漠一路摸到了麝敦城,看来……来者不善啊。” 那中年男人听了当即道: “既然主人觉得他们不妥,要不,属下这就设计个局,做了他们?” 老绣娘笑了。 “.做了他们?做了谁?就凭你们吗?” 她的一只眼睛因为烈火灼烧导致表皮肌肤有些扭曲抽缩,虽然并未真正伤到视力,但是乍看之下,却也像是独眼之人。 形貌如同丑陋的老妇人、但是实则只有三十八岁的绣娘,闻言嘲讽的摇了摇头,毫不客气的道: “你们连人家的武道境界深浅都看不透,居然还想做了他们? 有自信是好事,但是没用对地方,你们啊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中年男子沉默一瞬,迟疑道: “主人,属下有一事不明,那位天宸来的医律不是南朝人吗? 那么为何她身边武道修为最高的一男一女两个护卫,似乎居然是.北朝人。” 他们口中谈论的,自然是谢昭、凌或、韩长生和薄熄一行四人。 因为凌或身上留着半个北朝邯雍人的血,而薄熄则是地地道道的邯雍人血统。 以至于这两个人只要往那里一站,就算什么话都不必说,不论是身高、五官轮廓,亦或是体貌,看起来都十分容易让人误会是北境之人。 老绣娘失声笑道:“是啊,我也觉得很奇怪…… 都说南朝天宸与北朝邯雍势不两立,即便是近些年来讲和了,那也不过是北朝人暂时屈服于南朝这一代绝世高手的威压之下,三十六部不得不短暂收起自己狼子野心的表象而已。 既然如此,又怎会有两位武道境界如此高绝的年轻北朝人高手,心甘情愿的跟在一个南朝游医身边做起了护卫?” 想起白日她亲眼所见的那位风姿绰约、心怀仁骨的女医律,老绣娘宁婆神色中也闪过一丝复杂。 “.看来,这位南朝来的谢医律大人,可是很不简单呐。” 中年男子闻言蹙眉,他问道: “主人,要不属下这就传讯给少主,问一问北朝邯雍最近的情况? 说不定,少主那边能问出这两个武艺高强的北朝人的线索。” “不。” 老绣娘表情肃穆。 她抬手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然后一字一句道: “小弟潜伏在邯雍三十六部之首的宇文部,等同于活在‘孤狼剑仙’的鼻息之下,本已如履薄冰。 如今他要操心整个天下大势的布局,不要让他分心。更何况” 宁婆长叹一声,道: “从今往后,传讯都要警醒一些了,只怕是我们过往的信笺出了什么纰漏。” 中年男人悚然一惊。 “主人,何以见得?” 宁婆笑着摇了摇头,道:“以我如今的年龄和在绣锦坊的地位,本来在坊中做绣工便好,不必出门做些跑腿的营生。 所以你可知,我今日为何主动领了上门为那位女医律测量身围尺寸的差事?” 中年男人迟疑道: “是因为主子想亲自见见能写出我们府上行文制式和断句的女子。” “不错。” 宁婆缓缓点头。 “昨日琴奢宝珈派人送来的那几页清词,我一看便认出了。 虽然其间行文不够完美流畅,但却实打实是我们府上的行文制式,就连上面的断句和小音符号都一般无二——我若不亲自去看看,又如何能安心?” 中年男子问道:“那么主人,您可看出了什么?” 说到这里,宁婆的表情略有错综复杂。 她摇头道:“那一位啊,滴水不漏。” “这主人,我们当真不去信问问少主吗?或者问问咱们安排的那几枚扎在南朝的‘钉子’也好啊。 早些年里,主人以我们府上的文字制式行文致信之人,那几乎是屈指可数的。 总不外乎那几人才有可能走漏,不知怎么又被这个南朝女子学了去。” 宁婆蹙眉道:“不可,近期都不要再寄信了,若是有事便着信使亲自去送。 若是去信时再出了纰漏,反而会暴漏了自己,说不定未必是从我们这边泄露的 万一真的只是那位南朝医律,意外看过某封我们氏族流传在外的文字也未可知。” 方才听到中年男子提到了南朝的“钉子”,老绣娘忽而眉心微动,叹了口气道: “我小弟这一次命你来传话,可曾说了他哥哥最近的近况?” 中年男子沉默一瞬,一脸为难道: “.主子,少主说八郡王仍然在‘那个地方’,这都快两年了,八郡王连山门都不肯踏出一步。所以.他们还是联系不上八郡王。” 宁婆也沉默了。 半晌后,她才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几年来阿衣长大了,也承担接替了许多曾经我肩上的胆子。 但是到底还是年轻了些,加上遭遇过那些事后心性有些变了。 虽然他算漏无疑,但是当年将阿羽也置于棋局之上,到底是伤了阿羽的心。他哥哥怕是不会原谅他了。” 中年男人顿了顿,踟蹰着安慰主子道: “八郡王和少主这位小郡王毕竟是血浓于水的嫡亲兄弟,想必时间久了,八郡王慢慢也就放下了。 ……八郡王总不至于为了外人,真的与小郡王彻底断绝联系,主子您就别担心了。” 第291章 步步为营 谁知宁婆闻言却缓缓摇了摇头,她沉吟道: “你不明白,阿羽毕竟在两岁时便走失在南朝。 而他离家时太过年幼,又逢战火历难,两岁之前的记忆只怕早已不记得了。 他可是被南朝人养大的孩子,自幼学得都是南朝酸儒所谓的‘忠君体国’那一套话术,活到了二十六岁上下,这才知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而我们与他而言,更像是有血脉关系的陌生人。所以阿羽么,我心中委实有些拿不准他的真实想法。” 中年男子沉吟一瞬,皱眉问道: “莫非主子是担心,八郡王与咱们并不是一条心?” 宁婆叹气。 “若是过去,我自然要担心阿羽或许因为跟南朝人牵扯甚密,而跟我和阿衣未必是同一条心。不过现在吗,可就未必了 八弟一失足成千古恨,他叛了主,杀了不该杀、且不想杀的人。 此事一旦事发,南朝天宸千里之地,将再无他一丝一毫的立足之地!他会被整个南朝武林唾弃,更会被天宸朝堂通缉——而九弟当年也算错有错着。 阿衣将阿羽引得入局,这事儿做的虽然欠了考虑,但是自从‘那件事’后,总算也是彻底断了阿羽的念头。” 中年男子闻言苦笑道: “可是主子,这事儿最终虽然于我们而言大有裨益可是少主却也因为‘那件事’失去了自己的兄长。 听闻八郡王如今在南朝画地为牢,沉浸于自苦自惩中,根本不愿与外界联系。 少主与八郡王毕竟是同父同母的嫡亲兄弟,只怕这件事日后,也会影响到少主之后的决断。” 宁婆闻言当即十分肯定的摇了摇头,她声音喑哑的笑了。 “错,阿衣,是绝对不会动摇的。” 中年男人一愣。 “这是为何?可是依属下看少主似乎已经有些悔了,悔于阴差阳错下的那次决断,误将八郡王越推越远了。 而且八郡王在武道境界可是位难得的高手,况且他身份特殊,若是有他相助,我们在南朝的布局谋划岂不是更加如虎添翼?” 宁婆伸手缓缓抚摸着面前珍贵的布料,失笑道: “你错了。虽然我亦不想承认,但是我这位在南朝长大的八弟阿羽,这一辈子实则并不曾吃过什么苦头。 他自幼便有南朝大儒教导开蒙识字,后来又跟着天宸声名赫赫的武道天骄一同学武。 ——所以你看,正是因为阿羽从来没有经过大的风霜洗礼,才会在遇到人生中第一个挫折时,便被击得溃不成军,甚至至今无法面对自己。” 宁婆若有所思的喃喃道: “但是阿衣却不同了。他虽然出身显贵,是我父亲最小的嫡幼子。但却是襁褓之中便在颠沛流离和北朝人的羞辱折磨中长大的。 他不知何为清风霁月,只知何为人性险恶。阿衣不曾见过光,他自然也不信这世上有光。 我的九弟阿衣,他甚至不会全然相信我,他只会信他自己。 所以,他是绝对不会动摇分毫的,哪怕他的亲哥哥因此恨上了他。” 中年男子沉默良久,忽而欲言又止道: “主子,既然少主如今大了,心中也有成算,是个能成事的人物,您又何必如此苦了自己,依旧寄身在琴奢氏的绣锦坊受苦受罪做绣娘? 不若属下们这就带您北上,我们去邯雍与少主汇合可好? 至于八郡王.我们日后徐徐图之,总会让他回心转意,重拾与你们的姐弟情。” 宁婆蓦然扭头,冷冷盯着他。 “糊涂!我若是也走了,西疆这边谁来盯着? 这是我们祖祖辈辈用血汗征服的国土,这里埋葬着我祖祖辈辈无数先人! 那至高无上的皇位,原本就有我父亲的一份。而我,是父亲的长女,雍王府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我此生绝不会离开酆斓国土!” 中年男子闻言心中大恸,他声声泣血,悲痛难忍: “——大郡主!可是……” 宁婆缓缓摇头,示意他不必再劝。 在窗外呜咽呼啸的风声里,她那一向坚定不移的眸色,忽而转哀。 “.大郡主?我倒是许久不曾听过这个称呼了,久到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还以为这个称呼是在叫别人。” 就像今日白天,她在伊闼罗府中所听到的那声来自南朝医律温润有礼的“宁夫人”. 可是曾经的她,也是西疆之境无数人顶礼膜拜的顶顶尊贵之人! 中年男子面露悲戚,悲声道:“大郡主,您的父亲乃是先帝唯一的嫡子!而您是雍王殿下的长女,九大高种姓之首、西疆斓氏的后裔! ——除了您,这世上再无人能配得上西疆酆斓‘大郡主’之称!” 宁婆 或者说是反王雍王之女斓素凝,听了这话却只是微微失神。 二十五年前,西疆酆斓先帝驾崩,他的父亲矫旨夺位、叛乱身死的那一日开始,她就再也不是什么雍王殿下的长女,更加不是雍王府尊贵无匹的大郡主了。 时至如今,甚至是她曾经的家,煊赫一时的雍王府,现今早已被夷为平地。 斓素凝在兵荒马乱中蝇营狗苟,于二十五年前亲眼看着雍王府被付之一炬,又目睹着自己六个弟弟妹妹被尽数鸩酒赐死。 西疆酆斓并不重嫡庶,只看中后辈人的能力。 可是她的父亲雍王,因为自己乃是先帝唯一的嫡子,所以反而是最重嫡庶之人。 重到哪怕兵败之后、穷途末路,也只带了老七老八这两个嫡子出逃,将他们其他庶出子女妻妾尽数撇下。 ……只是可惜了,她那两个小弟弟实在太小了。 当年事发时,雍王的嫡长子八郡王斓素羽,不过是个两岁的牙牙学语的稚童; 而父王的嫡幼子斓素衣就更小了,他那年才刚刚出生,还是在襁褓中吃奶的年纪。 别说他们了,就连斓素凝自己,当年不也只是一个刚满十三岁的少女吗? 她脸上那独属于酆斓皇室斓氏的帝锦花,初初盛开绽放,便已“凋谢”零落。 可惜她的父亲最终还是没有成功脱逃,到底被“魏王”的人马逼入了绝境,围堵在了边关。 距离西疆皇座一步之遥的雍王殿下,为了维护自己最后的体面,让两个忠义的部下一南一北,分开带着两个嫡子逃命,而他则选择自刎在了西疆边陲。 自父亲死后,侥幸逃脱一命的斓素凝,便亲手用烙铁烤掉了自己额头上那代表着斓氏尊贵血统地位的氏族印记“帝锦花”,也毁掉了自己大半容貌。 她在雍王身故后,暗中重整了他留下的绝大多数死士和力量。 十八年前,也就是雍王一脉倾覆后的第七年,她终于以奇思巧计献策于北朝邯雍天子,开启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复仇之局! 在那之后又过了七年,她派出的人也终于在北朝邯雍,找到了父亲死后被属下救走,却深陷北地受尽苦楚、已经长到十四岁的幼弟斓素衣。 那时正巧斓素凝因为前期布局铺得太大而力有不逮,于是不得不将北地之境的力量和人手逐渐转移给了她的幼弟——也就是中年男子口中的“少主”。 斓素凝怅然若失的摇了摇头。 若是当年她的父亲雍王不死,当真登基为西疆皇帝,以她的心机和手段,必然会是父亲膝下的下一任掌境人! 若不是她,只怕九弟至今仍然身陷囹圄,还在做北朝贵族帐中的娈人。 斓素凝微微喟叹,似笑非笑的叹了口气。 不过,她的九弟阿羽也不赖呢。 以邯雍为跳板,十年来在南朝遍插“暗钉”,又在两年前“攻心为上”,以南朝天子心底那抹最深刻的晦暗,暗自推波助澜,诱发了昭歌城那场骇人听闻的惊天之变! 之前,确实是她小瞧了自己那位九弟。 没想到他的狠心毒辣,居然丝毫不亚于她十八年前在广陵城的手笔。 不过这也没什么,头狼的儿女么,身上理应流淌着稠黑冷绝、睿智无情的血液。 只是遗憾的是她的那位八弟身上,似乎并没有这股狠厉。 啧。 八弟啊,到底是被南朝人教坏了…… ——一个身上全无狼性的高种姓,在西疆是决计活不下去的! 感谢宝子蕾维妮雅芭德薇zycat1234、墨离攸、书友20230413725_ae的月票~ 第292章 裙衫与思绪 令谢昭有些意外的是,几日过后琴奢氏绣锦坊的裙衫制好时,却并非是上一次那位来为她量体、形迹可疑的宁婆来进送,而是由琴奢氏掌姓人府上的大管事亲自上门。 想来衣裙做好后,绣锦坊将之呈献给了当家掌姓人琴奢宝珈过目,再经琴奢宝珈亲自阅验无误后,这才安排府上自己信重的管事,直接拿来伊闼罗府赠给了谢昭。 今日送来的这五套西疆裙裳,做得实在精致漂亮,看得出琴奢宝珈确有交代下面的绣娘们务必精工细作、认真去做。 几件衣裳的布料选用的底色颜色,居然都不算太过火太惹眼,一套是云白色,一套是石绿色,一套是湛蓝色,一套是瑛紫色,一套是黑金色。 都算内敛低调又雅致的色泽,倒是没有过分姹紫嫣红的招摇。 ——而那套黑金色的裙衫,用料染色实在是种很少见稀罕的颜色,沉稳却又不显得沉闷,低调中又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奢华清贵。 阳光下黑色的裙衫里隐约透着浅金色的纹理,实在是种神秘又打眼的色泽。 而几件衣裳的款式,相比于传统的西疆女子裙袍也相对更为保守一些。 虽然也是露着臂膀的,但是却又在手臂处衔接起了曼妙唯美的长纱,看得出裁制纹绣之人,已经充分考虑到了异族人的感受,设计得十分用心贴心。 而做工如此繁琐的绣花裙裳,必然要许多绣娘不眠不休合力而为多日,才能赶工出来。 即便是见惯了好东西的谢昭,此时也难免在心里叹气。 这实在是破费。 但是琴奢宝珈盛情难却,已经推拒过几次了,再多嘴难免却之不恭,于是她也就只好消受了。 “请管事回府后帮我谢过琴奢掌姓人和诸位绣娘,如此精美的裙袍,简直美如工艺品,西疆琴奢氏的手艺名不虚传,果真令人赞叹。” 琴奢府的大管事一脸受宠若惊的表情,他忙道: “您客气了,鄙府掌姓人说了,只要谢医律满意就好。” 谢昭礼貌含笑颔首,然后状似无意的看向管事之人身后,又问: “哦,对了,上一次来府上替我量体的那位首席绣娘,这次为何不曾与大管事同来?” 琴奢府的管事恭敬道:“回医律,宁婆子手头还有许多未完的制品,所以掌姓人派老奴先送来这成品的五套衣衫给医律赏玩。 之后陆陆续续还会有几套在赶工中,咱们绣锦坊的绣娘们如今正在绣制。” 谢昭怔了怔。 什么? 还有? 但是她一看琴奢氏大管事一脸欣喜恭敬的样子,便知道即便再婉拒也是无效。 在西疆各大氏族子弟心中,当家做主的掌姓人的话才是“圣旨”,她索性淡笑着微微摇头,不再提这茬儿了。 琴奢府的大管事离开不久后,薄熄便回来了。 大多数时候这位壶卢圣坛名义上的副使,就像是一副无声无息的壁画。 她总是以一种绝对不会打扰旁人的安静姿态,不远不近的跟在谢昭挥手可及之处。 就好像随时随地都能听到谢昭的召唤,一如当年她跟在摩钶耶圣使身边那般。 薄熄之前走的静悄悄,如今回来的也是静悄悄。 谢昭见到她回来了,当即问:“怎么样?今日那边可有什么异动?” 薄熄闻言摇头,道:“那位名叫‘宁婆’的绣娘,除了来伊闼罗府为你量体那日回府后秘密见过一个男人之外,这几日都没什么动静。不是在领着绣锦坊的绣娘们给你做衣裳,便是替琴奢掌姓人装裱缝制你那几首清词。” 谢昭蹙眉又问: “那个男人那夜出城后,就一直没有回来吗?” 薄熄缓缓摇头,回答道: “不曾回来,当夜看样子,他似乎是往东走的。” 东边 谢昭靠在椅背上,微微蹙起眉梢。 她的食指轻轻点击着桌面,发出极轻的“哒哒”声。 这范围可就太广了些。 西疆酆斓麝敦城的东北方向,穿越西疆荒漠,那便是北朝邯雍。 而酆斓国都麝敦城的东南方向,同样穿越西疆荒漠,便是南朝天宸的边境。 甚至若是越过北朝邯雍和南朝天宸再往东走,东大陆的尽头便是临海而建的中州瑞安。 这太笼统了,只看他出城后的方向,确实没办法确定那人最终究竟要去哪里。 不过,那晚谢昭还是回绝了薄熄想要一路跟上那人的建议。 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上,她不想让薄熄赴险,万一中了陷阱或是马失前蹄,他们连该上哪儿去捞她都不知道。 谢昭年少时候,其实一直以来都是一个冒险主义者。 但是她曾经的“冒险”,大多时候都只是看起来凶险万分,实则她自己心里从来都有数得很。 在绝对的实力碾压下,任何所谓的危难险阻到头来都会分崩瓦解。 不过,谢昭其实也是有些“双标”的。 一方面,她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吃苦受罪惯了,但是却不希望自己身边之人行事太过冒进冒险。 ——尤其如今踩在神秘诡谲的西疆疆土上前途未卜,她自己还是如今这般时好时坏、内力不济的倒霉模样。 而另一方面,谢昭其实从未小瞧过西疆武道中人,甚至可以说哪怕是她昔年位列祗仙玄境,也从未看轻过天下武人。 所以,尽管近二十多年来,西疆酆斓九大高种姓中的毗诺门氏式微颓败,但是又谁敢肯定西疆武林中绝对没有隐匿着隐士高人。 “千岁剑仙”当年问鼎天下剑道之巅,靠的从来都是一步一个脚印,而不是目中无人藐视群雄。 退一步讲,即便西疆武人撑不起场面,但是万一那“背后之人”身边还有其他三个国家的武道高手做帮手呢? 这太有可能了。 十七八年前就能献计撺掇北朝邯雍先帝拓跋宵,布下那般奇诡之局的幕后之人,在拓跋宵驾崩后的这么多年来默默藏于暗处,谁知道他们如今已经发展成为一股多么恐怕的势力。 谢昭眉心微蹙,心中盘算转得那叫一个九曲连环。 这些人在北朝邯雍暗中布置多年,只怕南朝天宸早已也在他们的无声窥探之下。 只是南朝天宸乃是“国天下”,最是重视礼法文学和科举。 天子帝王手握乾坤权利,他们找不到机会能如同在北朝那般接近南朝天子。 但是关于“韶光锏仙”的身世,在谢昭在昭歌城中那晚夜探不夜城“重华宫”、查找翻阅诸多前代密诏之前,甚至都并不清楚——但是“有人”却早在十七八年前就一清二楚,甚至泄露给了那个幕后之人。 关于这点,说实话罢,谢昭很介意。 这说明泄密之人,若是朝臣,那么至少在二十年前他就已经是南朝位高权重之人了,这个范围里的人实在太小了。 而谢昭勿论如何带入设想,都没办法相信做下那种事,对于那些早已在南朝权贵中心叱咤风云的贵胄而言,又能从中获利得到什么好处。 如此地位之人,又何需叛国? 如此无利之事,又何人会做? 但是若是排除朝臣,那么泄密之人必然就是看过圣旨的内官宦臣。 奉帝时期到威帝时期,这个时间段中在不夜城任职的内官范围又实在太大了,直至今日,早已无从考证。 所以,很多年前便被幕后之人扎进南朝天宸的“钉子”,到底会是谁呢? 或者说,到底会是“谁们”呢? 谢昭心里叹气。 当年的她不过是个牙牙学语的幼童,而且即便她后来长大了些,心思也一直不在南朝庙堂之上,甚至很少回归昭歌城,以至于先前居然从未关注留意过这些。 看来,只有等到西疆酆斓诸事告一段落,日后她再回一趟天宸,才有可能顺藤摸瓜重新翻一翻这笔旧账烂账了。 第293章 两个突破 薄熄见谢昭沉思了好半晌都不曾开口,于是提议道: “谢姑娘,不若我再往东走走,去寻寻那个男人的踪迹。 他不过是大乘人境,武道之境在我之下。我的脚程快,说不定会有什么收获。” 谢昭回过神来,轻“唔”了一声,笑笑摇头道: “不必了,一则这人走了好几日了本不易追,二则宁绣娘还在麝敦城里,我们没必要舍近求远冒险行事。薄熄,做猎人要耐心些。” 其实这几日中,他们还有两个“突破”。 第一个突破就是,薄熄如今旁观许久后终于忍不住问了他们到底在查些什么。 壶卢圣坛虽然是宇文部的圣地,但是多年来置身事外,以积善行德为己任,不大掺和庙堂边关的纷争。 更何况一路而来,他们早就将薄熄当成了自己人,根本没想着瞒着她。 这不,终于生出一丝好奇心的薄熄不过随口一问,韩长生当即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尽数答了。 一条船上的兄弟,可不兴说两家话不是? 后知后觉的薄熄这才知道,原来与她一起上路同行许久的少年圣王境凌或,居然是北朝邯雍天子的私生子! 她脸上的表情风云变幻,不可谓不复杂啊! 薄熄当时只觉石破天惊,甚至一度怀疑这是韩长生打牙犯嘴的一时戏言。 但是当她错愕的看向凌或和谢昭后,在与之视线相对了片刻,蓦然通过他们的表情明白过来了什么。 所以. 居然是真的? 薄熄蹙眉看着凌或,脱口而出道:“那你岂不是陛下迄今为止唯一的皇嗣?” 谢昭当时笑了,道:“怎么说呢,冷前辈昔年之事还待查证,邯雍天子所述之言也未确凿为真,所以凌或目前还没认他‘爹’。” 更何况,凌或的母亲可并非是邯雍三十六部中三大顶级部落的贵女。 换言之,即便凌或日后认了拓跋宏这位父亲,他在邯雍皇庭也是没有继承权的。 北朝的贵位只有嫡子才能承继,除非拓跋宏日后成为一位能力压三十六部、大权在握有实权的帝王,兴许有一分可能改变北朝邯雍千百年来的继承传统。 不过就目前来说,这个可能性不是很大。 而第二个突破则是,谢昭这几日同样以弘扬南朝诗赋、赠送清词为礼的理由,用凌或和韩长生最新采买回来的带着香味儿的典雅纸张,如法炮制了几首以密信中行文制式为样板的天宸诗词,将之赠予了伊闼罗氏掌姓人。 伊闼罗黛梵与琴奢宝珈的反应大致相同,却无异样反应。 薄熄蹙眉道:“所以也就是说,现在伊闼罗氏和琴奢氏一样,同样没有嫌疑?” 听到薄熄的问题,谢昭沉吟一瞬,缓缓道: “其实,我目前也有些吃不准。” 薄熄闻言一脸错愕的看向面前神色沉静的女子。 自他们认识至今,谢昭在她心中一直是运筹帷幄、智谋百出的,如今她居然听到她说她也有吃不准的事? 谢昭看到她的表情,登时就乐了,然后摇头道: “这没什么奇怪的,我也是人,不是神仙,哪能事事算漏无疑?其实,我吃不准的原因呢也很简单.” “伊闼罗氏和琴奢氏这一代的掌姓人实在有些年少,一位二十六岁,一位不过才二十二岁。 当年幕后之人布局之时,恐怕这两位掌姓人不过都还只是孩子。 不过,饭要一口一口吃,我们目前只需先辨认出那封昔年密信到底出自西疆酆斓哪个高种姓的行文。” 薄熄闻言皱眉道:“若是找到了,然后呢?” 谢昭失笑。 “然后那自然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山人自有妙计了。 更何况还有宁绣娘在,不必慌,届时慢慢顺藤摸瓜就好。” 薄熄闻言颔首。 “我知道了,我会盯住她的行踪,不会让人‘丢’了。” 谢昭缓缓点头,含笑道: “辛苦了,但是不要惊动了她。” 薄熄点头,提着掌中那柄“哭龙荒”推开开门离开了。 薄熄走后,谢昭一个人在静寂无声中发了好一会儿呆。 凌或和韩长生这会儿并不在,凌或今日发现“韶光无双锏”的锏鞘上木制部分,似乎有一处磨损痕迹。 兴许是上次为了震慑吓退雅达安卓卓时掷出后,被坚硬的玉石砖面划伤了。 他听闻琴奢氏的工坊最为擅长修复物件,于是一大早便去了城中琴奢氏开设的兵器铺。 韩长生是个逢热闹必往之人,他怎么可能让自己错过观摩琴奢氏兵器坊修补锏鞘的热闹?所以当场跟屁虫似的跟上了凌或。 此时虽然是青天白日,但是客院中的“黑赛骆”仆从们自知身份低贱,非召大多不敢随意接近这位被掌姓人待为上宾的南朝贵客的寝居。 以至于小院儿里门可罗雀,几乎没什么人声。 谢昭在寂静中自得其乐的出神发着呆,倒也并不觉得无趣。 年少时,她私下里的性情其实很是欢脱,但是却也最耐得住寂寞。 她是那种自己的左手剑和右手剑,都能互相博弈到不亦乐乎的人,又怎会觉得孤独呢? “符景词”是个多么会给自己找事做的人啊。 她当年翻身上马,便能一夜奔驰数百里去东海看日出; 也能心血来潮,提着一柄“山河日月”就千里走单骑,深入西南边陲巫岚山脉八十一峰,与老友月下独酌。 “千岁剑仙”是个自己都能跟自己能玩得十分开心的人。 哪怕形单影只,她的词典里也从来没有“孤独”或“寂寞”这般空寥中带着一丝软弱的词汇。 如今的谢昭亦也很会独处,甚至比当年的她更加洒脱,更加无我。 这两年来,其实她学会的最多的,那就是放下和看淡。 但是谢昭却好像找不回来“符景词”当年那份无法无天的欢快了。 好半晌,她回过神来。 然后伸手抬起桌上那碗已经凉透了的药,看也不看,举起来便一饮而尽。 面无表情的放下药碗后,谢昭忽而又摇头笑了。 这种仿佛泡在药罐子里的她,确实早已没有了无法无天、肆无忌惮的本钱了。 但是那又能怎么样? 不论她是万人敬仰四境瞩目的“千岁剑仙”,亦或只是一个伶仃走马落魄不羁的江湖客,她都不会忘记自己的心和方向。 即便掌下没有那柄“山河日月”,她亦会捍卫自己心中的“剑道”。 如果“符景词”是一束曾经如日中天、后又被打碎零落的晨光,那么便由她谢昭来做那个挣脱迷障、起而行之的狂徒,将那破碎皲裂的光芒还给朝阳。 至此昙花赠自己,踏马证道向自由。 谢昭喃喃自语道: “这世间魑魅魍魉,也不过就是那样,又有什么可怕。” 感谢书友20190126102445822的月票~ 第294章 良善的主人 待伊闼罗氏府外院管事离开后,韩长生瞠目结舌的看向谢昭手中那张崭新得到的帖子,错愕发问道: “酆斓皇朝的六皇子殿下?就是你们前些天那个什么‘卢尔达宴’里面露过面的皇家小孩儿?没搞错罢,他约你打猎?你们很熟吗?” 谢昭闻言淡淡瞥了他一眼。 “自然不熟了,而且他也不是约我打猎,这位六皇子殿下是邀约了整个西疆麝敦城中九大高种姓中年龄与之相仿的各家公子和小姐们一同打猎——想必,这也是西疆皇子皇女们用来拉拢人心、或是借机提高自己名望的一些手段罢了。 至于六皇子会给我这个借住在伊闼罗府中的外族客人下帖子,想来不过也就只是捎带的,他主要想邀约的应是伊闼罗氏的修罗小公子。” 凌或蹙眉看着她,“要去吗?” “去啊!为什么不去?” 谢昭笑盈盈道:“六殿下这分明就是雪中送炭,我们不去才是傻子。 来来来,长生呆子快给本才女研磨,我要赶紧将那几首没写完的清词写完。” 韩长生轻哼了一声,皱眉道: “.你这人,人不大,架子不小,就惯爱使唤人。” 话虽说如此,不过他人却很老实,还是乖乖去了一旁书台旁研磨,听话的就像一头温顺的小倔驴。 典型的嘴硬心软,口嫌体正直。 谢昭脸不红气不喘,半点不觉得使唤这傻小子有什么不好意思。 她晃里晃荡的蹭到书案旁,先是拿起一支狼嚎,用笔杆的一端搔了搔颅顶,然后几乎没怎么思考,就悠哉悠哉的提笔沾了沾韩少侠刚刚研好的墨汁,悬着腕子落笔在纸上。 片刻后,几张现做现卖的清词小赋便做好了,谢昭这次写的倒是很扣题,每一篇都是以郊游和打猎为主题的。 韩长生一边研磨一边偏头看,虽然他看不懂西疆文字,但也并不妨碍他挑刺找茬。 “怎么就写这么几张啊?这次不用每个人都送几篇了?” 谢昭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向他。 “你是不是缺心眼儿?打猎都是西疆九大高种姓氏族中的各家小辈儿年轻人,又不是各家家主掌姓人们,带上这几篇大家一起传阅便够了。” 更何况.谢昭嘴角翘起一个狡黠的弧度。 左右不过只是试探一番那封密信的行文制式,想必九大高种姓氏族中的小辈儿们,比起他们家中那些“老狐狸”们,更加藏不住表情。 可不是她想欺负小朋友啊,这分明就是以文会友! 南朝诗文鉴赏传播使者,非她谢大才女莫属! 伊闼罗氏的年轻子弟不多,而且大多数沉迷醉心医术的小学究,找他们一起上山踏青采药或许他们还能给几分薄面,但是若是赛马打猎这种“粗鄙”的活动,伊闼罗氏的子弟们大多时候都不会参加。 清贵的医律世家出身的公子和小姐们不仅不会去,兴许说不定还要在心里重重画个叉,鄙夷一句“蛮人行径”。 不过伊闼罗黛梵听闻谢昭他们有意前往由斓素因等皇室子弟组局的打猎活动,倒是并未规劝阻止。 似乎这位西疆酆斓当世医术最高明的年轻女医律,对于府上这几位南朝客人十分纵容。 不仅不曾阻止,她甚至还让自己的弟弟、伊闼罗氏的小医律伊闼罗修罗与他们一道同行。 九大高种姓们赛马打猎有一处固定的场所,名叫布达尔山。 布达尔山在麝敦城城外几十里处,但是却是酆斓皇家的围猎区。 此山方圆三百里范围内的所有飞禽走兽,那可都是皇室所有。 任何“黑赛骆”不得伤害,否则必要被问罪重责。 这一处山脉起伏十分平缓,但是丛林却十分浓密,可以说是谢昭他们一行人踏进西疆大漠以后,见到的最多的“绿色”。 韩长生错愕的看着一入山区后满眼的郁郁葱葱,不解道: “西疆酆斓的国境中,居然还有一处绿植如此丰茂的山地?” 谢昭骑在马上,含笑道:“自然是有的,西疆酆斓地域也算辽阔,东边靠近西疆荒漠的地带相对干旱。但是越往西走,反而水泽越旺盛,并非整个西疆的气候都是干燥的。” 因为是打猎,所以他们出行前婉拒了伊闼罗黛梵为他们安排骆驼车的好意。 否则进了山区还要换乘马匹,还要带着车夫留在山区外看着座驾,那样实在是繁琐。 几个人一合计,索性不如直接骑马好了。 不过为了保护皇家山林猎区,进入布达尔山后每位九大高种姓的贵族们只可随身携带两名仆从。 谁知道薄熄听闻这个规矩,当即表示相比于去看那些西疆贵族少年男女“过家家”,她宁可去继续盯着琴奢氏绣锦坊中的宁婆。 这下可正中了韩长生的下怀! 他可实在是太想去了啊! 若不是男女有别、而薄熄是个女子,他甚至快乐的恨不能蹦起来亲她一口! 之前是苦于自己的武道境界稍微有那么一丢丢拖后腿,所以韩少侠这才难得顾全大局,没有跳着脚吵吵要去狩猎。 既然薄熄不去,那他岂不是可以与凌或一起假装谢昭的护卫去啦? 简直不要太开心了! 于是,他们四人这次便依旧是分开行动,稳重靠谱心细胆大的薄熄副使继续负责盯住绣锦坊那边是否有异动,然后由谢昭带着凌或和韩长生去西疆六皇子斓素因组局的狩猎中浑水摸鱼。 他们此行还带了一位“拖油瓶”,那就是伊闼罗氏小医律修罗公子。 还真别说,这热热闹闹的,还挺像那么回事。 听到谢昭对于西疆风土的介绍,伊闼罗修罗当即笑着道: “谢医律真是博学多才,听说南朝有句俗语叫‘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您这么年轻,居然懂得这么多,想必天南海北的没少走罢。” 谢昭故作谦逊的轻轻挑起唇角,她轻轻“唔”了一声,摇头晃脑道: “还行还行,说出来兴许你们都不信,我当年啊,那可是——” 韩长生翻着白眼接过话道: “——整座昭歌城最端庄的闺秀是吧?听到了听到了,浑身上下每个汗毛都听到过好多遍了!” 谢昭“嗐”了一声,颇为难为情似的眨了眨眼,然后慢吞吞的笑着,还煞有介事的点头: “都怪我太过优秀,美名远扬呐,实在让人望之向背、拍马难及!我也不想的,我也很苦恼。” 韩长生轻嗤一声,当即乐了。 他欲语还休的瞥了一眼谢昭,纳闷道:“你到底是怎么做到面无表情的说出如此胡说八道的自夸骚话?” 谢昭闻言轻笑一声,懒洋洋的掀了掀眼皮。 “啧,韩少侠,你这狭隘了不是?什么叫胡说八道嘛,在下可是个天大的老实人,从来不说谎的。” 韩少侠骑在高头大马上,趾高气昂的瞪着谢昭。 啊呸!她亏不亏心呐? 韩少侠也是被忽悠多了,压根懒得搭理她,直接“驾”了一声,走到了前面去。 旁听许久的伊闼罗修罗见状忽而笑了。 “谢医律,您真是一位仁慈的主子。” 这养护卫都同养孩子差不多了,将他们养的如此放肆骄纵。 谢昭笑吟吟道:“可不,我啊,那可是个天大的良善人。” 第295章 旧式行文 到了事先约定好的集合地,谢昭笑吟吟的将自己新鲜出炉的那几页清词,依次赠予在场诸多九大高种姓出身的贵族少年少女们传阅,美言其曰是因此这次狩猎专程写给大家助兴、聊表受邀的感激之情。 在西疆酆斓皇朝,文字自古便是十分高贵的存在,也是区分高种姓贵族和低等姓平民之间最直接的表象区别。 自恃身份尊贵、乃是天神后裔的西疆九大高种姓贵族中,不论男女老少,都以自己能识文断字为荣,也视与文字诗词相关之物为清贵雅致之物。 谢昭这几首用西疆文字撰写的游猎诗赋,瞬间被在场的贵族少年男女们珍之重之的争相传阅起来。 这些清词诗赋,果然如谢昭意料之中那般受欢迎。 因为这些西疆贵族少年少女们也很好奇,传闻中天下四境中文风最盛的南朝,会孕育怎样迤逦婀娜的诗篇。 一位出身图尔嘉氏的贵女,依仗自己九大高种姓排行第三的氏族地位,是最先拿到其中一页清词的人。 她拿到的那页正好是三首南朝文风的诗词,但同样也是以西疆文字翻译镌写而成的。 年仅十六岁的图尔嘉达依,乃是出身于图尔嘉氏的贵女,她是六皇子斓素因的亲表妹,其父正是图尔嘉氏掌姓人、图尔嘉婆孙。 她也正是先前图尔嘉掌姓人想要与伊闼罗氏联姻而被婉拒的那位小姐。 此时,图尔嘉达依低头认真看着掌中那页纸上的几首诗词,还轻声念出了其中几句—— “何惧霜雪万里路,我为人中最少年” “须知少年擎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当时年少掷春光,花马踏蹄酒溅香” 图尔嘉达依喃喃的念着其中最为精彩的几句,下一刻当即拍案叫绝: “谢医律,您这几首诗,即便转译为西疆文字,依旧难掩其中少年意气、挥斥方遒的澎湃朝气,每一首都是顶顶上流的好诗啊!” 她面露憧憬的轻声呢喃: “.真是不敢想象,若是我能认得南朝的文字就好了,若是这诗以南朝原文拜读赏阅,只怕诗中意境定然更加让人叹服。” 图尔嘉氏乃是西疆酆斓最善文的高种姓氏族,氏族中无数子弟都在酆斓庙堂为官。 对于有才华之人,图尔嘉氏的人天然便会更多几分惺惺相惜的好感。 谢昭脸上挂着和煦的淡笑,倒是一幅十分谦逊的模样。 在“外人”面前,这厮是一惯很会装大尾巴狼的,半点不像在凌或和韩长生等人面前那般放飞自我、得意洋洋。 她还装模作样的故作谦虚道:“哪里哪里,不过是在下少时走马长街、浪荡江湖的一些有感而发。觉得与今日郊游打猎情境相当,所以独乐了不如众乐乐,便拿出来与诸位贵人们一观。” 逼格直接拉满。 ——她还顺便收获了一批来自西疆贵族少年少女们的钦佩目光。 凌或和韩长生表情复杂,槽多无口。 因为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索性齐齐闭上嘴不说话,乖乖假扮起他们的侍卫。 不过,谢昭看似神情平静、漫不经心,实则不曾放过在场每一个看过清词诗赋的九大高种姓贵族少年少女们的表情。 下一刻,她眼底似乎忽而闪过一抹极淡的异样,将注意力着重放在了酆斓六皇子斓素因身上。 果然,半盏茶后,完整的看完手中那页清词的斓素因欲言又止的诧异看向谢昭。 “.谢医律,你这清词的行文制式.” 谢昭心道来了,她故作不知情道: “哦,这个啊是在下当年行走江湖时,偶然遇见了一位改行做商人的译者。殿下想来也知道,少年人嘛,难免好奇心重。 于是,我那时便缠着那位老译者,将这四境诸国的文字都学了一点皮毛,怎么?莫非是在下的行文中有什么不妥吗?” 斓素因闻言恍然,摇头笑着道: “谢医律的清词翻译的极好,即便是我们西疆人,若非文极通文墨的文士学者,也未必能写出这般清绝明丽的词句。 不过,谢医律诗词中的行文制式,倒是有七八分像我们酆斓皇室的风格。想必那位传授你西疆文字的老译者,曾经效命于酆斓学者院罢。” 由于西疆酆斓中识文断字之人,几乎都是九大高种姓中的贵胄,所以西疆皇室每每修著那些并不涉及斓氏机密绝学的经文和史册时,便会招募极少数的译者来做这个“苦力”。 什么? 谢昭闻言心底微怔。 这么说,那封写给北朝邯庸先帝拓跋宵的密信,居然七八分与西疆皇室斓氏的行文制式吻合? 可是这不应该啊. 算算时间,十七八年前,西疆天子斓未堂应该与南朝庙堂之间并无龃龉。 若是用一句不太恰当的话来比喻,那就是正是“热恋期”! 更何况西疆天子与浔阳谢氏交情匪浅,即便是她这个先前并未来过西疆的晚辈,都曾从外祖父、舅舅们和母后口中对斓未堂有所耳闻。 按照他们的说法,斓未堂并非是表里不一口蜜腹剑之人。 若非反复无常、两面三刀的小人,那他便不可能在北朝邯庸和南朝天宸中间搞这些不入流的首尾。 谢昭虽然心中天马行空、思绪万千,但是脸上却面不改色,半点风声都不露。 虽然她并非不信任自己母族亲长的判断,但是她为人处世一向秉持着的观点是:眼见耳听难为真,但凭本心悟虚实。 若非自己所见所闻所感,一切从旁听而来的论证,最终都当不得真。 既然如此,那么任何的“不可能”,如今也都是有可能的。 不过,据六皇子斓素因所言,其中行文只有七八成与他所学过的行文制式相仿,这也是有问题的。 谢昭恍然大悟般轻轻“唔”了一声,套话道: “那在下运气真的是好,居然学到了西疆皇室斓氏的行文制式,只是为何殿下说只有大半相似?在下当时跟老译者学的很用心,应该并未用错行文断句方式。” 因为不过是些风花雪月的诗文畅谈,因此斓素因并未觉得谢昭的问题有什么奇怪。 他闻言也只是笑了笑,坦白道: “兴许是那位老译者,是前朝时在西疆效力过的老人罢? 我父皇登基后,曾经宣召我们西疆皇室中喜爱文学的闲散亲王,对斓氏的文字行文制式再次精修更新。 后来我们这些皇子皇女们再学习时,便学的都是父皇主持更新后的最新版本行文制式了。” 谢昭眼底闪过一丝厉芒! 原来如此! 竟然如此? 所以,那封以西疆酆斓皇朝文字行文制式和断句方式写就、跟北朝邯庸先帝暗通曲款的密信,极大可能就是二十五年之前在当时的魏王斓未堂登基为帝修撰新文前、曾经的皇室斓氏旧式格式! 那么问题来了,自从二十五年后西疆新帝斓未堂登基后,整个西疆的皇室有一个算一个,全部都已经改为使用最新的行文制式和断句。 若是如此,那么十七八年前潜入北朝、接近当时的邯庸天子拓跋宵,并以旧式斓氏行文与之传讯之人,范围就已经缩到十分小了! 有谁能脱离西疆酆斓皇朝控制,背着主宗之国,用斓氏前朝的文字制式私通别国? 谢昭心中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时间线上看,只有曾经的酆斓反王雍王。 她静静接过其中一位西疆贵公子手中的清词,垂首凝视上面最为熟悉的出自自己笔下的文墨,然后不动声色的轻轻蹙起了眉梢。 据说,当年西疆先帝的那位嫡子雍王,早在二十五年前便身死魂消,甚至满门诸多妻妾子女尽数服罪被屠。 是谁 那个乔装隐藏于琴奢氏绣锦坊中的老绣娘宁婆,到底又是谁? 第296章 愿者上钩 入夜,忙碌了一天的“谢师傅”颅顶刚刚粘上枕头,忽而耳朵微动,突兀的睁开了双眼。 下一刻,门外三道风声乍起! ——明显是后来的那两道身影后来者居上,在门口生生阻截住了先来的那道人影。 三人在门外连廊上过招,双方都不想引人注意,不约而同的刻意压低了彼此动作间的声音。 但是打斗中,浑厚的内力却相互排斥,气力膨胀下“碰”的一声,直接将谢昭卧房的房门从外向内震开了。 谢昭见状轻轻“啧”了一声,慢吞吞的用双手撑着坐起身来,任命般的叹了口气。 她喃喃自语道:“.大半夜的,搞什么呢?你们两个别玩了,赶紧把人拿了别耽误了就寝。我可是个文弱的才女,经不起惊吓。” 谢昭话音刚落,下一瞬那名一身夜行衣夜探伊闼罗氏客院之人,便已被凌或和薄熄一左一右扣住肩膀处的大穴,制住在当地纹丝不能再动。 薄熄言简意赅道:“这人如何处理?” 谢昭闻言斜倚着床头上的靠枕,偏过头来看着她失声笑道: “还处理什么?将人带进来罢,若是惊动了伊闼罗氏的管事或侍卫,我们还要费心解释一二,把可就不美了。” 凌或闻言却轻轻皱眉,不甚认同的摇了摇头。 “这人来历不明,形迹可疑,带进你的卧房.不妥。” 嘿?这个小古板! 谢昭差点被他气笑了。 她无奈的叹了口气,伸手右手没什么规矩的拍了拍床板,似笑非笑道: “我又不是什么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我的卧房有什么不能进的? 速来速来,再磨叽一会儿,只怕韩长生都要被你们惊醒了。” 薄熄是个行事十分随心之人,见谢昭无所谓,她就更没有什么所谓了。 更何况北朝人没有南朝人的诸多“讲究”,薄熄在心怀若谷的摩钶耶圣使身边多年,早就没了所谓的刻板礼教。 凌或微微蹙眉。 但是转念一向,料想这人在他和薄熄眼皮子底下也做不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因此只好对谢昭的话听之任之。 二人钳制着那个身穿夜行衣的男人进了房间。 谢昭淡淡道:“关门。” 薄熄随手一挥,便用真气将房门严丝合缝的带上。 谢昭上下打量着面前蒙着面、一时看不出年龄老少的男人,诧异的看着凌或和薄熄笑了。 “原来是位大乘人境?怪不得能在你们两人手下应付好几招。” 凌或和薄熄同步轻轻挑眉,不置可否的看着她。 谢昭今日就寝时依旧穿着外袍,她双脚着地,起身随手摘掉面前之人覆面的黑布。 下一刻,三人齐齐微怔。 黑布之下出乎意料的并不是西疆酆斓人的形貌,居然是一副中土人士的长相。 这人的血统必然来自中州或是南朝,单看外表断然不像北朝和西疆的骨相。 谢昭轻叹道:“下午回城的路上,便发现身后缀着一条‘尾巴’,还想着你们今日会不会上门,没想到果真没有让我失望。” 不枉费她晚上连外裳都不曾换过,全须全尾的躺在床上“钓鱼”。 也不枉费凌或和薄熄各自警醒着,不谋而合的齐齐不曾安枕入眠。 谢昭笑了笑。 看来功夫还真没白费,果然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嘛! 只是眼前之人看起来很眼生,她并没有什么印象。 谢昭这人最大的优点便是过目不忘了,若是她见过的,按理说应该不会不记得,于是她转头问薄熄。 “是他吗?” 她问的是,眼前之人是否就是那晚那位绣娘宁婆在夜黑风高中秘密联系之人。 谁知道薄熄却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那晚的男人虽然不见真容,但不过是观宇天境。” 可是面前之人却是大乘人境,所以显然并不是同一个。 只是不知究竟是不是同一伙了。 这倒是稀奇了。 谢昭轻轻颔首,转过头神色平静的看向被凌或和薄熄俘获的男子。 这男人张着一张格外硬挺的国字容颜,长手长脚,体格很壮。 ——只看面相,居然长了一张很正气的脸。 谢昭师从天下第一门派神台宫,虽然于占卜术没什么天赋,但是耳濡目染下也是懂得几分玄机的。 她的视线不动声色在极短暂的时间内,匆匆略过男人周身上下,然后又极其认真的端详了一下他的神情气度。 两吸过后,她忽而道:“看来你曾是军伍出身。” 谢昭会有此一问,是因为以她在占卜术上尚未入门的粗浅眼力,和这男人十足硬朗的气场、刚毅果敢的眼神,不难判断面前之人绝对不像寻常江湖中人。 那男人闻言先是一怔,旋即朗笑几声,颔首道: “不错,在下的主人先前就曾说过,我若是被您发现了行迹,以您的眼界见识必然瞒不住您。” 谢昭眼神微微一厉,旋即似笑非笑道: “是吗?看来阁下的主人很了解我了?那阁下呢?阁下可知自己来探访的是何人?” 那男人缓缓摇头,但说出来的话却一个吐沫一个钉。 “我不知道您是何人,不过只要是主人之命,刀山火海、天涯海角,在下亦愿死生奔赴。” 谢昭静静的与他对视了一瞬,下一刻忽而轻轻挑了挑眉梢,又问: “倒是个不怕死的义士,不过我们初来此地,似乎并未与人结怨。贵主人命你星夜前往,在下却还不知贵主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那男人胆子很大,居然胆敢直视谢昭的双眼,他道: “姑娘,我家主人此时就在伊闼罗氏府一条街外的南巷中静候阁下大驾,其实在下正是来送口信的,不知您可愿亲赴一见。” 谢昭静静看了他一瞬,也不知在思考什么,片刻后,她眉心忽而一动。 “放开他罢。” 薄熄令行禁止,当即松了手。 凌或却微微错愕。 但是咫尺之内,他倒也不担心这人会在他和薄熄的一臂之内暴起伤了谢昭,遂虽有迟疑,但最终还是松开了按在男人肩上的手。 男人乍然获得自由,却也并未轻举妄动。 他双手在身前施了一礼,那是南朝江湖武人最常见的见面之礼。 “姑娘请——不过我家主人有言在先,他只见姑娘一人,所以还请姑娘屏退左右侍卫。若是主人发现姑娘带了旁人在侧,他会立即离开。” 谢昭神色平静的点了点头。 “这都好说,我与阁下走一趟。” 见到她居然真的打算提步要跟他走,凌或当即皱眉。 “.谢昭,他们——” 可信吗? 谢昭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淡笑着安慰道: “我心中有数,无妨。” 凌或无奈。 这人 哪怕再是神神秘秘揣了八百个心眼,但是身体却是实打实纸糊的老虎一只。 跟来历不明的陌生人单独离开,还是一个一身夜行衣看起来就形迹可疑、鬼祟难辨的陌生男人,她怎么敢的啊? 敢作敢当的谢女侠老神在在的跟在那个男人背后,还用背在身后的手无声做了个手势。 薄熄看见了却不明白,转头看向凌或。 “她这是什么意思?” 凌或微微皱眉,叹气低声道: “她那个手势的意思是一切尽在掌握。” 薄熄闻言轻轻“哦”了一声,心如止水的若无其事道: “既然如此,那你为何忧心忡忡?摩钶耶圣使慧眼如炬、佛口莲心,就连他都对谢姑娘深信不疑,还命我跟着谢姑娘三年好生长进,难道你不信她吗?” 凌或一愣。 他怎么会不信谢昭? 他只是怕了她那股不管不顾起来,浑身是胆悍不畏死的劲头儿。 遥想当日在广陵城九薇公主府的东外苑中,“孤狼剑仙”宇文信劈向他的那道令人心魂俱颤、毛骨悚然的惊天一剑,谢昭居然也敢跳出来用手指抵挡,她还有什么事情不敢做? 想到这里,凌或忽而一顿。 那一次的侥幸脱险难道真如谢昭所言,一切都是宇文信善心大发下并未痛下杀手的运气加成吗? 还是说. 凌或心中久违的违和感,今日再次喷涌而起,也再次对自己的眼光产生了怀疑,他忽而问: “薄熄,以你看来,谢昭的功夫如何?” 薄熄静了一瞬,淡淡道: “谢姑娘不论武道境界、内力真气,还是身子骨,看起来似乎都不大好的样子。但是.” 她极轻的笑了笑,道:“壶卢圣坛初遇那一面,谢姑娘隔空向我看来的一眼,让我有种被钉在当场的感觉。” 凌或皱眉。 “感觉?那是什么感觉?” 为什么他从来没有发现过? 谢昭看向他和韩长生的视线,仿佛总是带着打趣,也带着包容的。 薄熄轻轻捻着掌下的本命佩剑“哭龙荒”,一字一句道: “至于什么感觉吗?那一瞬间,我从掌中‘哭龙荒’身上感受到了无尽战意。 ——它分明想要全力以赴战上一场,但却偏偏噤若寒蝉恨不能俯耳臣服。而我在那一刻.亦心生了惧意。” 她抬起头静静看向神色怔忪的凌或,轻声补全前言。 “让我薄熄俯首帖耳的,不仅是摩钶耶大人的临终遗言,更是因为,谢姑娘她其实早已降服了我的剑。” 第297章 舅甥重逢 谢昭在伊闼罗氏府外的一条街后深巷中,终于见到了先前那个男人口中的“主人”。 虽然她方才心中已经有了一定的预期和猜测,但是当面前之人真的活生生站在她的眼前,她依旧受到不小的冲击。 夜深人静渺无人烟的深巷中,谢昭沉默良久后,终于轻轻舒了口气。 能见到这人如今好模好样的站在她的面前,不仅没病没灾,还在谢氏的死士护卫下四处畅意游历天下,她也算终于放下了先前一直暗自悬着的那颗心。 谢昭无奈摇头,她半气半笑,半是不认同的道: “小舅舅,您还真是.胡闹啊。” 浔阳郡王谢焕章一身西疆当地酆斓男子的长衫,温润如玉的站在她几步开外,此时也正在含笑认真的打量着自己近乎两年不见的外甥女。 但是不过片刻功夫,谢焕章却越是端详的仔细,脸色就越发深沉难看了几分。 半柱香后,他眉头紧锁,缓缓摇了摇头。 “昭昭,你才真的是胡闹。若是你外祖父和母后见到你如今的模样,还不知要如何心疼。 你可是生病了?以你的内力修为何故至此?如今都已经这般大了,怎么在外反而照顾不好自己。 我记得你小时候在江湖行走,身边都会带着你那个剑侍路伤雀,这次怎么连他都没有带着同行?” 谢焕章叹气。 算算日子,面前的女孩儿仿佛还有十几日便该及冠了。 在南朝天宸,男子二十岁及冠,便能算是长大成年。 而女子十五岁及笄,便也可定亲嫁人,在夫家当家做主母了。 可是他这个在及笄之年便已问鼎武道巅峰,成为当世第一剑仙的外甥女,似乎从来没有过过一日寻常人的生活。 不仅如此,如今的她甚至看起来病入膏肓,瘦到让熟悉的人难以置信。 不过就算是这样,她也依旧是个即便站在那里,便让人觉得光芒万丈的姑娘。 如今的她,比之过去那个灼热如骄阳的她,反而更要多出几分寻常百姓身上的鲜活气,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罢。 谢昭听到谢焕章的话,很难不思及外祖父和亡母孝淳皇后。 是啊,若是母后还在,一定会一边心疼她,一边气得想要打她几下罢。 她笑得眉眼弯弯的眼底,透过一抹淡淡的湿润,但是这丫头嘴上却从来不饶人。 谢昭笑意晏晏的看着他。 “小舅舅,若是外祖父和母亲直到你居然拖着文弱之躯,千里赴险来到西疆,还只言片语都不给人留下,只怕才要重重责骂你的。” 谢焕章闻言也笑了。 但是笑毕,他却忽而叹了口气,无奈道: “怎么?所以如今你这又是闹得哪一出,为何跳着脚来跟你舅父抢这‘谢氏头号病秧子’的金字招牌?” 谢昭被他自嘲的语气逗得发笑,摇着头也调侃他: “谁说不是呢?这个招牌居然一不小心被我截胡了。不过我这是意外,还算情有可原,小舅舅您这才是该打。” 她不知道关于靖安三年元月里那件事,浔阳郡王谢焕章到底知道多少。 但是谢昭却打定了主意,不想牵连浔阳谢氏如今唯一的血脉,莫名掺和到他们符氏数不清理还乱的家务事中。 当年,自从谢昭那被世人敬称为“谢氏三杰”的三位舅舅、以及身为上柱国帝师的外祖父谢霖相继离世,这些年来其实谢家在天宸皇朝尽管外表依旧光鲜亮丽,实则内里早就虚上了不知几分。 八百多年前天宸皇朝开国皇帝高祖符九懿,钦赐《河图剑术》的传世荣耀有多么耀眼,那么如今谢氏将门虎子零落、无人支撑门楣的处境,就有多么尴尬和辛酸。 浔阳郡王谢焕章这些年来为何如此低调? 为何他哪怕已经成为南朝天宸唯一一位异姓郡王爷,却始终不曾插手介入庙堂之事。甚至除了修书撰文之外,就只肯担着一些礼部的闲差? 是他不想吗? 不,是他不应该! 先帝威帝难道真想让浔阳谢氏之人,在上柱国谢老太师身故后,再出一位“谢半朝”吗? 老皇帝那自然是不想了! 谢焕章心中也心如明镜,看得门清儿。 一个南朝天宸建国以来八百多年,破天荒头一位被加封的异姓郡王,先帝除了是怜悯浔阳谢氏一门忠烈主宗仅余一人的悲壮外,更多的何尝不是为了堵住谢家的嘴、堵住朝上朝下、军中边关的嘴? 谢焕章静静看着面前女子纤长高挑的身姿。 她的外貌其实与三年前十六七岁的她相比并没有什么太大变化,可是他却依稀觉得她仿佛哪里都与过去不太一样了。 不过,他这边还没有来得及说教询问谢昭,谢昭已经反客为主的皱眉正色问道: “小舅舅,听闻您在靖安三年年初突然离开了昭歌城,居然连个消息都没有给朝上留。 我几个月前可听沈戚大人说过,为了找寻您昭歌城人马尽出,沿途各州各府都动了起来,您这样可不行。既令亲者担心挂怀,又于自身安全无益。 您可曾想过,若是您在外面游历时遭遇什么危险,甚至南朝都无人知道您身在何方,哪怕让身边人给昭歌城那边传个话带个信也是好的,怎好无声无息的悄无踪迹。” 谢焕章气极反笑,转头定定看着她。 “哦,是吗?那么你呢?你一语未留的离开,斥候报我,靖安三年正月初五从不夜城到兰陵城郊百里之途,遍撒淋漓鲜血,其间种种,又是何故?” 谢昭垂眸看向自己的脚面,一派自然沉静的笑着装傻道: “我?我与小舅舅怎么能一样嘛?什么‘不夜城到兰陵城郊百里之途遍撒淋漓鲜血’,这我可就不知道了,我只是惯例出门游历锻造剑意而已。 再者说,我打小就是个拴不住的野孩子,不论是神台宫亦或是昭歌城中也早就习惯了,即便我失踪一年半载也” “——也什么?” 谢焕章冷声打断她的满嘴胡诌: “你想说,即便你失踪一年半载,也无人会注意,还是也无人会担心?” 谢昭哈哈一笑,语气中半点不露马脚,言谈间听不出悲喜。 “就都有嘛。喂喂喂,小舅舅,您这是什么表情?” 对上谢焕章似怜似痛似惊似怒的神色,谢昭连忙告饶道: “小舅舅,这有什么的?这说明我自小就成熟可靠,让人分外放心。你怎么如今后知后觉反而还心疼可怜上我了?犯不上,真犯不上啊! ——用我师兄南墟的话说,那就是我这人打小一肚子心眼儿,最不值得心疼可怜。即便您不信我,南墟大祭司铁嘴神算,你总该是信了罢?” 谢焕章凉凉抬眸。 “哦?是吗?” 他眼底忽而闪过一抹怒意,然后一字一句道: “昭昭,你究竟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你当真是自愿离开昭歌,在江湖游历的吗?你舅舅我虽然淡出朝堂,等闲不理政事,但却绝非睁眼瞎! ——靖安三年元月我奉命出使西疆酆斓,并不在昭歌城中,但你们不要以为这便能完全瞒得住我。 是,你和景言如今都长大了,翅膀也硬了,便都拿我这个长辈当作摆设了是吗?” 感谢书友20190126102445822、书友20220112020954477的月票~ 第298章 天子之欲 谢焕章这话说得可谓是重极了。 他本是个温润如玉的谦和君子,鲜少会有如此勃然震怒和情绪外露的时候。 谢昭闻言微微顿了顿。 见浔阳郡王如此模样,终于收敛了几分先前那副含糊其辞欺天诳地的漫不经心。 其实当初在汝阳,从沈戚那里听闻浔阳郡王谢焕章还朝归来后在她出事不久便也跟着失踪了,她心中就早有怀疑。 如今看到谢焕章这般气急作色的神色,谢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只怕是景言在那件事后的“尾巴”并未处理的全然天衣无缝、滴水不漏。 ——至少,没有尽然瞒得住出使西疆酆斓皇朝回朝后的小舅舅谢焕章。 谢昭轻轻叹了叹气道: “.小舅舅,您别生气。” 她这副仿佛认错了的老实巴交的模样,让谢焕章将那几乎马上脱口而出的斥责又无言的憋了回去。 谢焕章也在心中重重叹了口气。 这个孩子每次犯错,都是一副知错能改的样子,但其实却最是我行我素的。 他忽然道:“你不问我是如何知道的?” 谢昭小心翼翼的抬眼看着谢焕章的表情,尴尬的笑笑,被迫接过话头道: “我少时依稀曾听外祖父提起过昔年谢家军有一队将士,人数不多,只有数几百人,最初本是在南朝和北朝激战焦灼的那些年,专门培养做军中斥候之用的武道好手。 后来南北战事平息后,这队曾经刀口舔血劳苦功高的武道好手,便马放南山,不再在军中继续任职了。 再到后来,外祖父做主,命谢氏荣养了他们给他们一个善终,并在祖籍浔阳为他们分了田产房屋。 想来当年那些身手顶尖、出类拔萃的退伍斥候好手,如今已经在小舅舅手下听命行事了罢?” 谢昭叹气。 想必小舅舅谢焕章当年离开南朝去往西疆出使前,便曾安排了人手在昭歌留意关照她和景言的近况。 而这些曾经在风口浪尖的最前线、直面昔年北朝骑兵的夺命弯刀,刀口舔血多年的兵士最为敏锐。 景言哪怕行事再过缜密,当时毕竟也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未必能做到半点风声都不露,全然瞒过有心之人的眼睛。 谢焕章静静看了她一眼,淡笑着嘲讽了一句: “还行,你人虽丢了快两年,好歹脑子倒是没有丢。” 谢昭:“.” 得。 就知道她小舅舅这股气等闲不会消了——看看,她那位风华绝代、风度翩翩、被南朝百官文人视作精神领袖的小舅舅,如今居然都学会阴阳怪气嘲讽人了。 啧,谢易安啊,您的仪态呢?风度呢? 她小声嘟囔了一句。 “.脑子自然是不会丢的,脑子若是都丢了,那人岂不就玩完了?” 谢焕章没功夫听她胡搅蛮缠的转移视线,他冷着脸一针见血的问: “景言到底想要什么?” 只这一句,就将谢昭问哑了火。 谢焕章见她沉默了,皱眉道: “怎么,这也不能说?” 谢昭闻言轻轻叹了口气,道:“倒是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我一介江湖之人能给景言什么,想必即便我不说,以小舅舅耳聪目明也能猜得到大概。” 谢焕章沉默良久,突然沉声道: “他想要你脱下神袍,回到昭歌城助他?” 关于这一点,其实他早就有所耳闻,也有所猜测,所以并不感觉意外。 相比于神台宫神女这般天南海北在江湖之中捉不到踪迹的“云”,他的外甥靖帝景言,更想要的是能握在手心、指哪儿打哪儿的天下最为锋利的“兵刃”。 不论是“千岁剑仙”,亦或是神台宫的神女大人,那都是不可控的化外之人。 只有天宸长公主,才是南朝天子可以捏在掌心,无往不利的明牌。 正因如此,相对于被天下四境武道中人视作天姿英才的神台宫神女,相对于被天下剑道中人视作心中不可攀越的顶峰的“千岁剑仙”,其实都不是南朝天子陛下最喜闻乐见的。 符景言如今想要的,是在皇权俯视下任君摆布的公主,和只要他回头,永远都会坚定的站在他背后的姐姐。 初掌朝势的天子已经长大了,他早已受够了躲在旁人的庇护里求生,他想要的,是做这个皇朝真正的主人。 ——一言九鼎、无人违逆的主人。 谢昭略带一丝苦涩之意的笑笑。 然后缓缓道:“不止如此。” 谢焕章闻言皱眉。 “不止如此,那他还要什么?” 谢昭偏过头没有回答,只是忽然轻声道: “小舅舅,您能答应我,不论是因为什么,您都不会参与吗?” 谢焕章闻言微微挑眉。 “你的意思是,若是我不答应你,你便不打算告诉我了?” 谢昭闻言叹气。 “舅舅,我不是那个意思,您自己心中其实也明白,如今谢氏外表花团锦簇,实则一肚子填不满的窟窿。况且,从不掺和天宸皇室的争端,这是浔阳谢氏的祖训。” 谢焕章淡淡道:“臣姓谢,谢氏的祖训是什么,还不劳烦长公主殿下费心告诫。 长公主殿下请放宽心,臣如今而立之年,活了这一大把年纪,自然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更何况您与陛下同为我的血亲后辈,于公于私于国于家,臣都不会胡来。” 话说到此处,他轻轻挑起眉梢,继续说道: “所以,现在长公主殿下可以说了吗?陛下到底还要什么,居然能将你逼到这般地步。” 谢昭失笑摇头。 谢焕章如今又是“长公主殿下”又是“陛下”的,这是在点她了。 这意思分明就是说,若是她再支支吾吾不肯如实相告,那么以后她与景言在小舅舅面前便永远只是“陛下”和“长公主殿下”了。 浔阳郡王就连警告都说的如此清新脱俗,含蓄优雅,不愧是当世文坛英杰。 谢昭只得无奈道:“陛下想要的是《洛书真言》。” “什么?” 谢焕章错愕的看着她。 “陛下要这个做什么? 虽然古有秘闻,南朝符氏血脉可以打开《洛书真言》,但却只有祗仙天境才能做到罢?” 第299章 化外邪术 正因如此,即便千百年来《洛书真言》就在天宸皇室手中代代相传,也如同废铜烂铁一般,经年被束之高阁。 而祗仙天境. 那可是传闻中真真正正的人中之仙,素来只有传说,不见其人! 几千年来,四境之内公认的入世出世中,曾被人们熟知传唱的武道境界最强的高手,也不过就是祗仙玄境了。 甚至很多人认为,传说中的祗仙天境只是传说而已,当不得真的。 所以谢焕章不解。 《洛书真言》即便再是裹挟着让世人眼红心跳的无上力量,那也毕竟无人能施展分毫。 既然如此,小皇帝要这个做什么? 难道符景言不知道,《洛书真言》为何代代交由神台宫保管吗? 自然是因为神台宫乃是天下第一门派,且因初代大祭司寒江的遗命祖训,神台宫大祭司代代奉天宸皇室符氏为主。 这天下,若是论起保管《洛书真言》的安全,难道还有比神台宫第一高手更稳妥的地方? 谢焕章皱眉道: “这东西历来都是由天宸的国师、神台宫的大祭司保管,当年凤止大祭司魂归星海时,不是将它交由你这个神女保管了?” 谢昭轻轻颔首,“唔”了一声道: “是有这么一回事。” 见到谢焕章的视线不自觉上下扫视着她,谢昭哭笑不得道: “.小舅舅,您甭看了,不在我身上。” 她还不至于那么蠢,如今这副模样,又岂会将《洛书真言》明晃晃带在身上。 谢焕章这才松了口气。 他料想,谢昭有可能是将《洛书真言》藏在了神台宫中。 毕竟神台宫常年都有天下三大祗仙玄境高手之一的南墟大祭司坐镇,山中还有诸多武道境界高超的神官们,那里想来应该是为最安全的所在。 于是该问的问,不该问的他也不再追问。 ——至少《洛书真言》这种要命的东西如今在何处,绝非他一个南朝天宸的臣子应该过问的。 谢焕章凝眸想了一瞬,皱眉又道: “我还是不明白,陛下此举意欲何为?虽然不曾见到你们姐弟当年究竟剑拔弩张到了什么样子…… 但是陛下既然根本无法掌控《洛书真言》的力量,而你如今同样无法施展《洛书真言》的神通,那么这东西等同于废铁,他又为何要因为这个大动干戈? 难道陛下就不怕将《洛书真言》握在了他这个不通武道之人手中,反而会被武道绝顶的其他几国高手私下强抢遗失?” 谢昭在沉默中抬起头来,静静看着浔阳郡王道: “那若是陛下,已经找到了能打开《洛书真言》的方法呢?” 谢焕章悚然一惊。 “.你说什么?这怎么可能?” 谢昭叹了口气,道:“我也是事后这两年,通过无数次复盘过往诸多线索和小事细节,回想猜到一星半点异样。但是其中真假,我亦不能肯定。” 她抬头望向谢焕章紧蹙的眉心,轻声道: “在陛下十四岁那年的正月里,我曾回昭歌不夜城过年守岁,其间见到过陛下早就开始私下翻阅苦学化外梵文。 陛下虽然没有修习武道的根骨和天赋,但是却十分聪慧。想来几年苦读研究,他已经能识得梵文意思了。” 谢焕章还是没明白,他皱眉道: “《洛书真言》虽是化外梵文所著没错,但是并非识得梵文便可召显神通,更要有祗仙天境的武道境界加持。 否则你几岁时就可以通读梵文了,不也无法发挥其‘言出法随’的精髓?” 谢昭轻轻点了点头,失笑道: “正常情况下的确是这个道理,但是万事无绝对。我年少时候曾经读过一本化外梵文的杂书,其中曾记载了一个化外邪术。 那邪术便是以人的生命为代价,尤其是武道境界极高、内力真气精纯的高手的内力和生命为消耗,可在极端的时间内用药物激发他们自爆丹田气海,兴许能有法子能在一瞬间汇聚庞大的、堪比祗仙天境的力量。 但是我当时年纪尚小,且心知即便是真的有人丧心病狂、让许多绝世高手用内力或生命来做赌,但是若想将这股惊人磅礴的力量,转到不通武道的符氏后人身上令其施展《洛书真言》的媒介,那却几乎是不能做到的。 ——至少我少时,从来不曾听过这世间有过这种神奇的物件,于是看过以后便当成笑话丢在一旁了。” 只是没想到. 即便冷静自持如谢焕章,此时听闻这种骇人听闻的传闻邪术,亦愕然失神。 他错愕道:“你的意思是,陛下或许也知道了这类邪术,于是觉得自己兴许亦可掌控《洛书真言》的力量,便动了不该有的念头?” 谢昭轻轻摇头,坦言道: “只是猜测。” 谢焕章皱眉道:“可是你方才说了,那种汲取诸多绝世高手内力才能行事的化外邪术,需要极其特殊的媒介才能将之转移、短暂引入旁人的体内,这种媒介必然是可遇不可求的。” 谢昭微微出神,失笑一声道: “我猜,陛下或许已经拿到了这‘媒介’,或许那‘媒介’还是我几年前无意中亲手送到他手中的” 谢焕章惊愕不以。 “你说什么.” 谢昭轻声回答:“昔年我在神台宫高塔神殿中祈福时,曾拾到一枚从天而降的天外陨石,我为之取名为‘天星展颜’。” 谢焕章略一回忆,恍然道: “我也有所耳闻,听闻虽然这枚‘天星’乃是你的私有物,却依旧被神台宫封为镇宫秘宝。” 他瞠目惊愕道: “难道你将它送给了陛下?” 谢昭轻轻颔首。 “我位列祗仙人境那一年,将‘天星展颜’赠予陛下为生辰贺礼。 当时只是觉得这枚‘天星’可以使得佩戴之人百步之内不惧毒物,还能破除幻觉迷障,实在是个难得的宝物。 那一年还是太子的景言在宫中暗箭难防,而我人却不常在昭歌城鞭长莫及,所以.便赠予景言傍身。 不过,我并不知‘天星展颜’是否还有连同人与人内息的作用,所以以上重重终究只是我的猜测和推论,还待论证。” 感谢书友20190126102445822的月票~ 第300章 迟来的生辰礼 浔阳郡王谢焕章沉默良久,他蹙着眉梢沉思半晌,最终却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昭昭,我思来想去,纵观前后脉络,似乎你的猜测也不无道理。” 谢昭抬眸看着他,笑得一脸无甚所谓的自在。 “其实不论我的猜测是真是假,如今说来不过只是马后炮、后反劲儿罢了。 小舅舅,请您听我一言,既然如今边疆暂无战事,谢氏也正好可以好好休养生息,让族中子弟们好生过几年安稳日子。 您如今是浔阳谢氏的当家之人,更加不要再参与到这些事中。您之前做得就极好,以后也请继续保持。” 谢焕章皱眉道:“难道你要让我就这般冷眼旁观你们姐弟胡来?” 谢昭“嗐”了一声,不甚在意的一摆手道: “小舅舅,你我舅甥之间不谈虚言,我说句不中听的话您也别生气,关于这事儿您即便急的蹦脚,那又能如何呢? 我如今无事一身轻,姑且还能与你说上几句肺腑之言。 但你若是去问景言,我敢断言你只怕一个字都问不出来。既然如此,不如放下,别再为难自己。” 谢焕章直视着她,忽而问:“是吗,昭昭。可是为何今日你骑马回城我看到你时,我身边的谢氏将士却说,你的武道境界是金遥境? 现在就连大乘境的人,难道都能轻易看透你武道境界的虚实,对此你打算怎么解释?” 她.难道真的应付得来? 谢昭叹气,继续忽悠人不偿命的道: “小舅舅,你也说了,你身边之护卫不过是大乘境,他又如何看得透我的虚实?那不过是我故意为之的假象而已。 还有我和景言之事,我日后自会找到良机妥善解决。我真的很好,您不必担心我。 这辈子大风大浪我见得算多了,不至于在自家人手中翻船。倒是您.” 谢昭顿了顿,忽而缓缓道: “您想必当初也是因为斥候回禀了一些昭歌城的异常,所以为了寻我,这才不声不响的带着人离开昭歌的罢?” 谢焕章微微挑眉。 “还不是因为你这不省心的丫头。” 谢昭定定看着他,不解道: “既然如此,小舅舅为何又会来到这西疆国都麝敦城?” 谢焕章叹气道:“我最初.确实并未想过往这边来。但是我刚离开昭歌城不久,便遭遇了刺客截杀。” “什么?” 谢昭豁然色变。 但是既然如今谢焕章好端端站在她面前,那就说明对方的刺杀并未奈何得了她。 她略一思忖,当即摇头道: “不会是景言。别说他并未发现您已经知道了什么,即便是发现了,您也毕竟是他的舅舅。 更何况您还是手无寸铁的文士,于他根本没有威胁,他绝对不会对您下手。莫非.” 谢昭皱眉,联想到谢焕章的行迹动向,当即一针见血的说道了关键。 “是西疆人下的手?” 谢焕章缓缓点头,眼底含笑。 “没错,跟你说话,果然省时省力。” 他淡淡道:“我身边的护卫认出,刺客们的武功招式来自西疆。 但是我离开昭歌之事本就是避开旁人耳目的,不可能引人注意,但不知他们为何能还是第一时间跟上了我。” 谢昭蹙眉,轻声替他补全: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了,就是有人早就盯上了小舅舅。所以,您是因为刺客的招式线索而来的西疆?” 谢焕章颔首:“没错。那个时间段太凑巧了,所以我一度怀疑,你的失踪是否与西疆人有所关联,于是便一路带着人追查了下去。” 谢昭闻言沉默了。 他们之前在邯庸得到的众众线索,将背后操控一切试图挑起天下大乱的一切根源指向了西疆酆斓; 而谢焕章也在暗中离开昭歌后,第一时间遭遇了西疆武人的截杀 以上种种,巧合太多,她很难不多想。 若是追杀谢焕章的幕后之人,真的与十几二十年前策划南北朝惊天大变的那个幕后之人是同一个人,那么这件事出于安全起见,就绝非谢焕章这个文弱文士应该参与的。 谢昭忽而道:“小舅舅,之后的事您不要深入调查了,后面的事我来应对。 请您尽快折返昭歌城,只要您人在庙堂之中,大大方方站在‘日光’之下,那些暗中行事的魑魅魍魉就不会冒头。” 因为时间不对,机会不对。 谢焕章皱眉。 “你要我躲在后面,看着你这个小辈儿冲锋陷阵?” 谢昭摇着头笑了。 “并非如此,小舅舅,您多心了,只是我正好也在查这件事。若是人多口杂,难免走漏风声。 更何况如今我身边有高手协助,总比军中退伍的斥候将士顺手一些,就当时您心疼小辈儿,将这个机会让给我罢。” 谢焕章静了一瞬,蹙眉道: “你是说你身边那两个武道境界很高的护卫?” 谢昭笑笑。 “那只是对外的说辞罢了,他们其实并非护卫,而是我江湖中的朋友。” 谢焕章恍然。 他听闻凌或和薄熄他们居然是谢昭的朋友,倒是放心了几分心来。 “千岁剑仙”昔年行走江湖,认识几个武道高手,倒也不算什么稀奇之事。 谢焕章沉默一瞬,道:“是不是只要舅舅若无其事的回到昭歌、回到庙堂,继续做那个泥菩萨一般的礼部侍郎、浔阳郡王,便算是帮了你的忙?” 谢昭失笑着点了点头,道: “舅舅若想助我,还请您在景言面前不要露出异色。” 谢焕章闻言轻轻叹了口气。 “这个不用你交代,舅舅自然理会得。 也罢,既然如此,如今得知你平安,也不算一无所获。明日我会带人回南朝,你不必担心。” 谢昭轻轻点头,道:“舅舅,您一入南朝国境,就立刻去边境府衙亮明身份。 只要您行走在‘阳光’下,那些刺客便不敢露面,切记,不可锦衣夜行,不可掉以轻心。” 谢焕章静静看了她一瞬,忽而上前两步,伸手轻轻将面前女子单薄的身影拥入怀中。 “我知道了,昭昭,你也要小心。不要自恃武艺高强,就事事漫不入心。” 谢昭愣住了。 她许久没有同人如此亲近,乍然被长辈以保护的姿态揽入臂弯,几乎瞬间僵在了原地。 谢昭沉默许久,终于还是缓缓抬手,回抱了一下面前气质淡雅的男人,并在他背上拍了拍。 她道:“嗯,我们都会平安。” 他回:“是我们定会平安。” 谢焕章放开她后,却从袖口中掏出一只玉制的小玉兔。 那小兔子雕刻的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程度。 谢昭只一看便能看出,这必然是出自浔阳郡王的雕工。 谢昭错愕问道: “这是什么?” 谢焕章怎会随身携带如此不符合他气质的物件儿? 浔阳郡王洒然一笑。 “给你的生辰礼物,两年前本想在你十八岁生辰时赠予你,可惜那年到底没有来得及送出。 如今你都快要及冠了,小舅舅才给你补上,虽然晚了一些。 但是希望我们昭昭,朝朝暮暮皆如愿,年年岁岁人康健。” 谢昭微微一怔。 她不自觉伸手握住那触手温热、暖玉雕刻的玉兔。 她是属兔的。 这礼物.小舅舅有心了。 不知过了多久,谢昭忽而抬头,笑容明媚清甜。 “谢谢小舅舅,这生辰礼物,我很喜欢。” 第301章 公主的苦恼 天宸国都,昭歌城东,平阳长公主府。 此时,平阳长公主府的女主人符景琳正伸出纤长白皙的手指,从男宠安氲之双手高高托举的果盘中,捻起一粒青翠碧绿的葡萄,旋即放入那双朱红的口中眯着眼睛尽情享用。 她咽下口中的甘甜的果肉,旋即长长叹了口气,语带不满道: “也不知道皇后娘娘最近犯了什么魔怔,居然多管起本宫的闲事来,还将本宫府上得用之人尽数赶了出去。 若不是本宫态度强硬,加上你持身还算清正,不像那些不成器的儿郎一般留下什么把柄尾巴,只怕就连你也要被皇后身边的嬷嬷赶出府去。” 符景琳每每想到这里,就觉得心中气血不顺,焦躁到几乎想要破口大骂。 她的那位皇后表姐小柏氏最近也不知是在发哪门子的闲疯,竟然硬是下了一道懿旨,严词遣散了她府中诸多伺候得当的美男子们。 这与在她心头剜血有什么分别? 难道要让她整日在府中,面对着驸马李遂宁那张冷脸守活寡? 但是柏莀萱毕竟是当朝皇后,她如今难得开一次口,即便是符景琳的外祖父柏大都督亦是默许,轻易不会拒绝这位入宫为后的嫡长孙女。 如此这般,符景琳心里可就更加不舒服了! 但是她先前也是没办法,毕竟还要仰仗柏氏的权势与李家斡旋施压,强行压下李遂宁那个不肯喝水的“倔牛”,于是当时咬碎了牙、也只能暂且忍耐下来。 当时的平阳长公主就暗自劝慰自己:无妨,不夜城的深宫内院,且够柏莀萱操心的了。 听闻淑妃和江嫔近来不睦,二位娘娘几乎到了势同水火的程度,皇后哪里还有那个闲心能一直将心思放在她这个外嫁的皇妹身上? 待过了这一茬儿,她总是能再将自己府中的旧人们召回来的。 更何况. 平阳长公主笑得分外妩媚妖娆,像是一朵常开不败的蔷薇。 她转念又想到:俗话说的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左右最得她心的安氲之如今依旧在她身边,旁的小情人勤换上那么一换,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果然,安氲之知情识趣的安慰她道: “殿下不必忧心,氲之听闻近来宫中的气氛十分微妙,皇后娘娘自顾尚且不暇。 再者说娘娘与您毕竟是血脉至亲,只要驸马爷和李提督没有怨言,不去御前和凤驾前告状,娘娘又怎会为难怪罪长公主殿下呢?” 谁知符景琳闻言却冷笑一声,推开了他递过来的果盘。 “她不会为难本宫?本宫看啊,本宫这位表姐根本就并非与我们柏氏一条心的。 她只怕早就夫唱妇随,被本宫那位好皇兄迷得不记得自己的祖宗姓氏了。” 符景琳面带讥讽之色,哂笑着轻轻摇头。 “说来也真是可笑,可怜咱们这位皇后娘娘一门心思的体恤圣意,但是陛下又可曾有半点心思落在她身上? 比不过陛下东宫的旧人万淑妃在圣上心中的分量那也就罢了,听说如今就连崔贵嫔和江嫔都比她在陛下跟前更得几分颜色。” 安氲之闻言笑笑。 他轻轻抬起眉梢,笑容婉约绮丽,如同男子中的狐妖那般魅人心魂。 安氲之的性情十分得体,过去从不与平阳长公主府中的诸多美男们一起“胡闹”或是与长公主殿下厮混。 也正因如此,前一阵子皇后传来懿旨肃清平阳长公主身边的莺莺燕燕,他才能躲过了一劫。 不过安氲之俨然如文士的雅致举止间,时而眉眼和一颦一笑中却有股异样的风情。 这样的矛盾与冲突感,如同一个小钩子时不时钩一下符景琳的心。 让她能吃到一下若即若离的豆腐,却又总在关键时刻置身事外片叶不沾身。 以平阳长公主的善变和风流,居然能对他如此信重喜爱,便足以看出安氲之手段的高明了。 此时安氲之笑笑道:“关于这个氲之确实也曾有所耳闻,看来陛下到底是浔阳谢氏的血脉。因此骨子里对于南朝文坛之中的世家大族,总是要多几分眷顾的。” 如今宫中的四位娘娘,淑妃万氏乃是陛下东宫潜邸的旧人,更是陛下登基后的第一个女人,自然最得圣心。 而贵嫔崔氏和嫔江氏,一位出身于清河崔氏,一位出身于颍州江氏,那可都是实打实的南朝士族贵女。 ——“谢宁崔江”乃是南朝士林之中屹立不倒的顶级清贵门阀,别说是在天宸一朝,即便是追溯到前朝,那也是声名赫赫的世家大族。 反观皇后小柏氏,却出身于明河柏氏。 然则其姑母柏氏贵太妃当年与先后孝淳皇后的旧事姑且不提,只单凭门楣出身,自然在士林清名中也是及不上清河崔氏和颍州江氏的贵女。 符景琳自然不是傻子,她自己何尝不知道? 她的母族明河柏氏在天宸皇朝建朝以前,虽然也在明河一代小有威名,但是却实打实是绿林水寇出身! 甭管他们柏氏如今如何粉刷自己的族谱,天下人却不聋也不瞎。 八百多年前的祖上是水寇,难道算得上是一件很光彩的事吗? 若不是他们祖上押对了宝,在天下逐鹿纷争时加入了当时明王殿下、后来的天宸高祖符九懿的队伍,只怕如今还是泥腿子下九流的江河上流寇! 所以若论地位,皇后柏氏虽然是当之无愧的天宸国母,中宫皇后娘娘。 但是若是论起家族出身,那她可就比不得历经几朝起伏、亦不落于人后的南朝四大士族出身的崔贵嫔和江嫔了。 不过,好在如今宫中有那位位高身卑的万淑妃做参照物,皇后娘娘反而更高贵了几分。 平阳长公主牵起唇角,似笑非笑道: “咱们的好陛下自然是浔阳谢氏的好儿孙了,瞧瞧,那边虽然对母族谢氏未曾多家眷顾,但是另一边却知道拿捏重用四大士族的另外两家。 ——这帝王博弈之道,可被他玩得明明白白。” 说到这里,平阳长公主忽而道: “对了,说到谢氏听闻边境有官署传讯至昭歌,浔阳郡王找到了?” 安氲之愣了愣,道: “是吗?这个属下倒是并不曾听闻。” 平阳长公主哂笑道:“看来市井之中还没有传言,不过这个消息是我今早随李遂宁回九门提督府,听到李肃河说了半句,应该是真的。” 她曼声道:“遥想当年的浔阳谢氏,那可是实打实的南朝第一世家,更是插在天宸军中的一柄利刃。 而今看来是真的要散了,就剩下浔阳郡王这么一个不通武艺只知道清谈游历的文士。” 安氲之却忽而笑笑,道: “长公主殿下可不要掉以轻心呢,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不过,也不知道浔阳郡王如今安然归来,陛下到底是欣慰多一点,还是心烦多一点。” 符景琳闻言微微一怔。 “你莫非是说” 安氲之笑意晏晏的拱手一礼。 “殿下啊,您想想看,浔阳郡王莫名其妙离开昭歌,一走就走了将近两年。 他甚至都不曾与陛下打过招呼,还连累陛下四处命沿途州府打探郡王的消息。 如此不知大体,不体圣心,以陛下的性格,心里又怎能没有疙瘩?” 第302章 公主的心魔 平阳长公主符景琳凝眸静静思索片刻,她的视线微微出神放空,一双纤长莹白的掌心中不断旋转把玩着那几粒葡萄。 然而细细思虑良久,下一瞬她却还是轻轻蹙眉,旋即极轻的摇了摇头. 这是很明显的拒绝的意思。 “不可,话虽如此,但是本宫与陛下亲疏远近到底有别,陛下和浔阳郡王那才是嫡嫡亲的舅甥,更是母族血脉相融的血亲,而本宫虽与陛下亦为手足血亲,但却只是一位庶出的公主。” 说到“庶出”二字时,平阳长公主面上闪过一丝不甘。 “况且,月前本宫已经出嫁,算是李家妇。若是无缘无故冒然进宫拱火离间,只怕最终会引火烧身,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安氲之失笑道:“长公主殿下怎么能算无缘无故进宫呢?听闻皇后娘娘近日凤体抱恙,您与皇后娘娘既是姑嫂、又是表姊妹,进宫探望自是理所应当。 更何况您新婚后头一次入宫请安,按礼仪也合该给陛下见礼。作为晚辈从九门提督府听到了浔阳郡王的近况,殿下关心上两句也没什么不应该。” 平阳长公主闻言心中微微一动。 但是她转念想了想,却还是有些踟蹰。 “这样.好吗?这一两年陛下龙威日隆,就连本宫的外祖父和舅父也一直在韬光养晦,他们可是不止一次嘱咐过本宫,不论私下如何胡闹都无甚所谓,但是尽量不要在陛下跟前触他的霉头,这” 安氲之淡然一笑,眉眼轻抬。 “殿下,大都督和礼部尚书柏大人毕竟是外臣,自然是要在陛下面前谨言慎行,尽到为人臣子的本分。 但是您却是南朝天潢贵胄的长公主殿下,自家血脉亲人,即便说上几句家常,那总不是罪过罢。 有些事情,大都督和尚书大人不便出头,您来试探,岂不是正合时宜?” 符景琳面无表情的垂着头静静思考。 她显然是将安氲之的话听进去了,片刻后突然嫣然一笑道: “你说的不错,再说本宫不过是位公主,又不是起起落落全看皇帝脸色的朝臣。 皇兄即便再不喜欢我又能如何,还不是得以一国公主之尊荣养着本宫? 只要不是犯了谋逆重罪,谁能无缘无故惩处本宫这位长公主,不过嘛.” 平阳长公主想到了什么,忽而面露讥讽的笑着摇了摇头道: “皇兄的行事,也是挺难以捉摸的。不过一个小小的礼部,居然安排了自己的国丈、本宫的舅父去做尚书,又同时将浔阳郡王谢焕章这位嫡亲舅父任命为了礼部的侍郎。 六部中最清闲、也最没什么实际权势的衙门里,居然进来了两尊互相防备、彼此博弈的大佛。” 安氲之叹气道:“殿下,氲之说句不该说的,陛下这分明就是对谢家和柏家都不太信任,想要扶持自己的力量呢。 他不仅将浔阳郡王和尚书大人齐齐安置在了六部中最闲散的官署之中,还让他们二人一位是正职、一位是副职,这不是明摆着让这两位斗起来互相消耗吗?” 平阳长公主冷冷一笑,道: “陛下想得倒是好,只是可惜了.浔阳郡王虽然是礼部副职的侍郎,但是却有郡王之尊且不爱揽权。 加上本宫的舅父不漏圭角、深藏若虚,这两人如今共事也快三年了,居然也没能如陛下之意斗得起来。” 说到这里,平阳长公主似乎是被转移了注意力。 她若有所思的丢下手中被把玩良久的葡萄果子,忽而道: “.说到这里,入宫之前,本宫兴许应该先去趟大都督府,提前问问舅父的意思为好.” 安氲之垂头笑了笑。 他的神色仿佛有些古怪,但是却没有说话。 平阳长公主却注意到了他的表情,忽而皱眉发问: “怎么?莫非你觉得本宫不应该去问询国丈?” 安氲之闻言顿了顿,似乎是没有料到平阳长公主注意到了他的异样。 他愣了愣,旋即苦笑着回答道: “长公主殿下,氲之只是为您.不值得。” 符景琳蹙眉。 “此话何意?” 安氲之又叹了口气,道:“殿下,这话氲之本是不该说的,但是氲之心中早已视殿下为主,自然不能为了自己的得失明知不报。” 他见平阳长公主依旧皱眉不解,于是摊开了说道: “殿下,贵太妃只得了太平长公主和您两位公主,可是如今太平长公主嫁入了母族柏氏成为了柏家妇,听闻甚是得公婆爱重和夫婿体贴,日后自然是数不尽、受不完的风光和好日子。 但是您呢?您出嫁前是符氏公主,如今出嫁了又变作李家妇,这 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是至少在明河柏氏诸位当家长辈跟前,相比于您的姐姐太平长公主殿下,您兴许就.” 剩下的话,安氲之没有说完。 但是此时无声胜有声,符景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安氲之剩下的那半句分明就是想说,相比于太平长公主符景瑜来说,她符景琳日后在柏氏心中终归只是外人罢了。 平阳长公主沉默良久,突然冷冷斥责道: “放肆!谁准你离间我与姐姐的姐妹之情,离间我与明河符氏的血脉之情? 本以为你是个知冷知热、懂规矩的,谁知你说话行事居然如此荒唐无度!” 安氲之当即放下手中果盘,跪在地上。 他重重将头磕在了平阳长公主床榻旁的木阶上,“碰”的一声,听声音便很重,符景琳下意识微微蹙眉。 安氲之的头埋在地下,看不见其表情,但是声音沉沉,满是心痛之意: “长公主殿下,氲之先前本是不愿说的,便是担心是否会让您误会。 但是如今见您行事小心翼翼,处处以明河柏氏为重,作为公主殿下的幕僚,如何能忍心不去提醒于您?” 这一次,平阳长公主的沉默更久了一些。 片刻后,她忽而淡淡道:“起来罢。” 安氲之重重再次叩首,站起身来。 符景琳的目光从他红肿一片的额头上略过,曼声道: “所以作为本宫的幕僚,氲之想要建议本宫如何?” 安氲之拱手道:“殿下,您需得让您的母族明河柏氏看到您的用处,让他们知道您的杀伐果断、绝非温吞沉静的太平长公主能及。 只有这样,日后您在他们心中才会更有分量,他们做任何事情前也会认真考虑您的感受,而不是将您当作一个不甚懂事的外甥女。” 符景琳皱眉道:“所以,你建议我这次直接入宫试探陛下,不去与舅父提前通禀。” 安氲之淡淡道:“殿下,您又错了,您是天宸皇朝的长公主殿下,所言所需又有什么理由对臣子‘通禀’?你若是将自己放的太低,他们便更加不会将您当回事了。” 平阳长公主听到此处,微微一静,才算真的将他的话入了心。 她想起每次外祖父柏大都督和舅父柏论乔面对她时,那副貌似恭敬有礼,实则隐带轻视的视线和态度,下意识攥紧了裙裳下摆。 安氲之虽然逾越了,但是到底是出于一片赤诚忠心,他说的也很对 这个听话的小辈儿,她符景琳已经做了太久时间了,可是到头来每每却并不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上一次,她不过想要一个区区九门提督府的大公子做驸马,居然还要央求外祖父许久、并向皇后保证遣散府中侍从,最终才能得偿所愿。 她可是堂堂长公主! 他们凭什么这么低看她? 若是若是天宸长公主符景词想要点招哪位世家公子做驸马,谁人又敢置喙她一句? 同样都是南朝的长公主,同样都是先帝的女儿,天下人皆被猪油蒙了心看轻她符景琳也就罢了,凭什么就连她母族至亲,也要厚此薄彼不将她这位长公主放在眼里? 什么天宸长公主? 不过就是符景词运气好罢了,凑巧继承了其外祖父谢霖的武道根骨和天赋,若是这武道境界上的天赋是她符景琳所有,她也未尝不能成为当世剑仙! 想到这里,平阳长公主几乎捏断自己的指甲。 符景琳将比自己年长一岁的嫡姐“千岁剑仙”而今的功成名就,全然归功于她那惊人的武道天赋上,似乎觉得对方那举世闻名的功勋,都是唾手可得的虚妄。 但是她似乎没有想到一点,天赋固然是一部分,但是武道之中,武者的心性豁达、心境深远和日夜勤勉,才是更为难得的。 平阳长公主忆起这一茬儿,忽而冷笑着问道:“对了,李遂宁呢?” 安氲之一愣,似乎没想到平阳长公主居然思维跳跃到忽然想到了这里。 但是他反应速度很快,当即毕恭毕敬道: “驸马爷下午就不在府中了,想来应该是回了九门提督府的练武场练剑了。” 平阳长公主冷嗤一声。 果然又走了。 他到底当真是为了刻苦练剑,还是为了找理由不待在公主府里避开她这位发妻? 不过,李遂宁他即便再心不甘情不愿又能如何? 不还得乖乖做她的驸马? 即便是他百年后身故,他的墓碑上也会留下一行字,说明他李遂宁乃是她平阳长公主符景琳的驸马! 呵呵,倾慕于符景词? 那他下辈子可要赶早! 安氲之为平阳长公主点了睡前的一支香,待她安枕后,这才缓步退下。 半盏茶后,他回到了自己的寝居中,伏在书案旁静静写了一封信,然后起身打开了后厢房的窗子。 一只早已等在那里的夜莺,此时正歪着头静静看他。 安氲之含笑轻轻抚摸夜莺的头顶,将那封简短的密信插入它足下的信筒中。 “去罢,你该回家了。” 第303章 天宸帝后 皇后小柏氏将亲手泡制的香茗,用双手稳稳拖着,恭敬温顺的递给了皇帝。 待看到天子靖帝面色如常的接过那盏香茗饮了,她这才温婉的试探道:“.陛下,今日景琳可是惹了您的不快。” 南朝天子放下手中的茶盏,似笑非笑看着她。 “皇后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 皇帝的语气并不重,有种云淡风轻的和煦,但是皇后小柏氏却刹那间脸上一白,诚惶诚恐的请罪道: “陛下,您误会了,妾身怎敢命人打听到陛下的九宸殿去不过是臣妾一贯关注陛下的饮食。 今日命凤仪殿小厨房给陛下送去的补品,内侍带回来的食物您几乎都没怎么动,于是这才猜测是不是您今日龙心不悦。” 南朝天子抬起一双清冷的眉梢看向她,他的眉眼其实与他的一母同胞龙凤双生的胞姐极其相似。 ——那是一双遗传自浔阳谢氏的眉眼轮廓,都是那种姑射神人般的狐狸眼。 不过却也有区别。 天宸长公主符景词的眉眼,乍看光彩夺目清清粼粼,好像不大好接触的样子,但是若是细看之下,却不难发现其间犹如暖日明媚。 但是南朝天子靖帝符景言的眉眼,却随着年龄的增长和手中权力的与日俱增,早已有别于少时的温润,逐渐多了种让人望之生畏的冷冽。 尤其是他微微眯着眼时,那双眼型更显狭长犀利,让人触之生畏,不敢放肆。 皇后柏莀萱少女时代有多爱少年太子温润如玉、温情脉脉的眉眼,如今就有多么害怕他这般眯着眼睛,没什么温度的视线。 为什么会这样呢. 柏莀萱怔忪不懂。 明明在大婚前、以及他们帝后大婚初时,陛下并不是这样孤冷的性子。 从几何时,陛下变得愈发不近人情,如同一件屏蔽了所有私人情绪的机括,又像是一座端坐于高台之上无情无欲的神像。 似乎正是从他们大婚不久后的年初. 且这两年来,陛下圣心难测,已经越来越难以让身边人揣测,即便是她这个枕边之人亦无法摸透。 似乎只有在避居于东宫蓬莱殿的那位淑妃娘娘,和如今大内掌印太监袁艾跟前,陛下还算是有那么几分鲜活。 皇后小柏氏怔怔望着天子那双淡若冰霜的眸子,下一瞬又听到他道: “平阳今日,是来了凤仪殿罢。” 这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陛下并非在提问,而是已经断言了。 皇后小柏氏一愣,连忙道:“是的,陛下。这是景琳新婚后第一次入宫请安,来了臣妾的凤仪殿小坐了片刻,便说要去给陛下问安。 臣妾先前还当景琳长进了,知道体恤崇敬兄长,谁知道她居然惹了陛下如此不悦。 景琳是小孩子的心性,素来没个定性,若是言语不当冒犯天威,还请陛下念在手足情深,宽宥于她。” 天子靖帝轻嗤了一声,眼底闪过一丝冷漠的讥讽。 “手足情深?小孩子?在我们南朝天宸,世家贵族的女子十五岁便可婚嫁,她都十九岁了,难道在皇后眼中她还是孩子吗?” 皇后登时呐呐不敢再替平阳长公主说情。 毕竟她与平阳长公主其实也算不上亲厚,相比于平阳长公主符景琳,她自幼更与太平长公主符景瑜相交甚密,更何况二人如今还互为姑嫂,更是亲上加亲。 但是平阳长公主毕竟也是明河柏氏的血亲,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皇后小柏氏顶着压力,好歹还是得帮她圆上一圆。 她柔声道:“看来景琳这次还真是闯了大祸,臣妾许久不曾见过陛下如此情绪外露了。” 靖帝淡淡笑了笑,道: “她的胆子确实不小,居然敢离间朕与浔阳郡王之间的关系。” 小柏氏愕然。 符景言目光有如实质,静静落在皇后的脸上。 “只是不知道,这其中究竟是她自己的意思、还是柏大都督和国丈的意思?朕亦不知,皇后又知道几分呢?” 皇后小柏氏悚然一惊! 她连忙跪地,一字一句正色道: “陛下!臣妾不知景琳居然还说了如此混账的狂背犯上之言,臣妾虽然久居深宫少见祖父和父亲,但是料想这事也绝对不会是他们属意的,请陛下明察!” 柏莀萱几乎冷汗淋漓! 若是符景琳此时在她跟前,她恨不能亲自狠狠给她一巴掌! ——这个祸事头子! 就知道她是安分不住的性子,先前为了能如愿召李肃河的大公子李遂宁为驸马,姑且还装了几天规矩样子,谁知转头居然就在陛下跟前给他们惹了这般祸事! 皇帝静静注视了她一瞬,忽而展颜微微一笑。 “皇后请起罢,你与朕乃夫妻一体,朕心里其实也是信你的。只是平阳实在不得体,还需要你多加管教才是。” 皇后小柏氏盈盈一拜,恭敬温声道: “是,臣妾谨遵陛下旨意。教导皇室女眷本就是臣妾分内之事,让陛下操心,是臣妾的失职。” 符景言轻轻摆手,示意皇后起身。 在看到她起身后,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微微顿了顿,然后轻“唔”了一声,道: “对了,安宁长公主的婚期定在了三个月后,时间上略显仓促了一些,可能许多事情上力有不逮,还是要皇后多多费心操持,尽量做得体面周全。” 皇后小柏氏连忙道:“陛下放心,臣妾知道陛下十分看中安宁长公主,一直都在尽心准备,必会让长公主风风光光大嫁。” 她想了想,又问:“对了,彭将军如今还在琅琊关,是否应该提前召唤将军折返昭歌?” 天子符景言却摇了摇头。 “不必,彭萧是琅琊关守城副将,身上的担子和责任很重,婚期之前如期赶赴昭歌与安宁大婚即可。” 皇后笑道:“陛下爱才,对彭将军隆恩甚重,想必将来这位妹婿,定然不会辜负了陛下的厚望。” 符景言淡淡的掀了掀唇角,漏出了极浅的一抹笑意。 “即便不是朕的妹婿,即便没有朕的厚望,彭萧亦不会有负圣恩、疏于公务边防。” 小柏氏微微一怔,旋即笑得温婉。 “是,听闻这位未来的安宁长公主驸马,乃是崇州节度使彭庭毅的爱子,出身崇州世家大族,自然最是懂得精忠报国。” 靖帝微微一笑,却没有再说什么。 他垂落的眼底闪过一抹喟叹和怅然。 皇后不懂他,也不懂彭萧。 彭萧之所以心如磐石、忠君护国,并非是因为他是崇州节度使的公子,而是因为 他是“谢氏三杰”中大将军谢焕臣的亲传弟子。 浔阳谢氏,世代钟鸣鼎食,亦.世代碧血丹心。 第304章 雅达安雅雅 雅达安氏掌姓人雅达安卓卓此时正斜斜半倚着那副妖娆勾人的身子,风韵犹存的坐在西疆国母雅达安氏下首的白玉雕刻的祥云纹圆椅上。 她的两根手指轻轻捻着月光杯纤细的杯柱,还悠然自得的转了转杯子,缓缓晃动起莹白酒盏中莓红色的果酒。 酆斓皇后雅达安雅雅目光冷凝,看着她的视线没什么温度,忽然冷声道: “卓卓,听闻你日前在伊闼罗氏主办的卢尔达宴中可是出尽了‘风头’? 怎么,本宫之前再三告诫你无事不要招惹伊闼罗氏,你都当做了耳旁风不成?” 其实,皇后雅达安雅雅比之她的庶妹雅达安卓卓不过也才年长两岁而已,但是单看面相,却要比自己的妹妹年老许多。 兴许是身为一朝国母、难免要操心的事情多些;又兴许是她心中忧思甚密,于是更容易衰老。 皇后雅达安氏整个人显得十分肃穆庄严,就连唇角和眼底的纹路,如今也已经分外明显了。 相比于刚刚四十岁的中年妇人,这位西疆国母雅达安雅雅,看起来更像近乎五十岁的女子。 雅达安卓卓听到姐姐的诘问,倒是不慌不忙的模样。 她如今已经贵为雅达安氏的掌姓人,虽说皇后雅达安氏乃是当朝国母,但是严格意义上说她也管不到她的头上。 不过他们雅达安氏与皇后毕竟一荣俱荣,福祸相依,总是要彼此扶持,互相成全的。 于是她笑盈盈道:“皇后娘娘,您到底在慌什么? 大皇子殿下如今在朝堂上早已任职多年,还得到了与毗诺门氏的子弟一同在军中历练的殊荣,这在陛下如今的诸多皇子皇女中,早已一骑绝尘,遥遥领先于人; 而七皇子殿下虽然尚且年幼,未能结业出学者院,但是他聪慧刻苦,也很得陛下的疼爱。娘娘您又何必如此小心谨慎,如履薄冰?” 这话说的没错,如今皇后雅达安氏所出的两个孩儿大皇子斓素初和七皇子斓素申,那可是都立住了脚并未夭折的皇子。 不像图尔嘉氏大妃图尔嘉婆孤所诞的两个孩儿,先前最立得住脚的那位二皇女殿下,居然在成年后不久骤然病逝。 这位那可是刚刚步入朝堂,即将要与图尔嘉氏大婚联姻的。 ——想当年,二皇女殿下的病逝,不论是对图尔嘉大妃而言,亦或还是对图尔嘉氏而言,都算得上是天坍地陷、晴天霹雳般的噩耗了。 而今算来,也有八年了。 当年图尔嘉大妃骤然失去爱女,大病数月险些一蹶不振。 好在膝下还有六皇子勤勉孝顺,那时年仅八岁的六皇子斓素因连学者院都不去了,日日侍奉在母亲病榻之前。 终于,图尔嘉大妃为了这个尚未成人的小儿子,重新打起了精神来,这才病体逐渐康复。 所以,与膝下仅有一条血脉的图尔嘉大妃和克尔瓦大妃相比,皇后雅达安氏和大妃哈里喾氏已经算是高枕无忧的了。 毕竟,如今她们两位膝下,都有两个孩儿无病无灾的站住了脚。 甭管有没有才干,也甭管最终会不会拔得头筹,两个孩儿比起一个孩儿,总归将来执掌西疆掌境人之位的希望,也能更大一些不是? 而皇后雅达安氏所出的大皇子斓素初如今已经二十八岁了,他是西疆皇帝膝下最早入朝的子嗣,还迎娶了毗诺门氏的贵女做了自己的侧妃绵延子嗣。 虽然大皇子殿下的妻族毗诺门氏,这二三十年来稍微式微了一些,但是毕竟破船还有三千钉。 那也是整个西疆国境中武道和军事的领军氏族,为大皇子也着实助力了不少。 更何况,从大皇子斓素初虽然迎娶了侧妃,却始终空悬正妃之位多年,便不难看出这位大皇子殿下的野心和意图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这分明是在等。 等什么呢? ——那自然是在等自己被封为西疆掌境人的那天,便可风风光光迎娶一位母族雅达安氏的女子为正妻储妃。 什么?若是问他如今的岳家毗诺门氏是否会在意? 那他们自然也是不在意的了。 毕竟,西疆酆斓皇朝的历任国母,都必须出自于后族雅达安氏。 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传统,九大高种姓氏族早已心里门清,也并不介意。 而他们毗诺门氏的女儿,如今已经先一步嫁入大皇子府中,成为大皇子的第一位妃子,为他开枝散叶生下了长女、次子和次女! 这已经算得上是少年夫妻的难得情分了。 若是等到日后大皇子殿下如愿以偿的那一天,他们氏族所出的侧妃毗诺门氏,必然就是未来西疆天子的第一位大妃,那是仅次于未来西疆国母的地位。 大皇子如今的三位子嗣皆出自毗诺门氏侧妃膝下,他们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更何况,将来若是大皇子真的问鼎西疆皇位,那么将来他的皇位自然也是传给自己最优秀的子嗣后代的,是不是正妃根本不重要。 未来鹿死谁手,如今谁又可知。 雅达安雅雅目光冷冽的看着自己的庶妹。 她年少时在家中,与自己的嫡出兄长同为未来掌姓人的储妃、或是驸马的候选人。 ——之所以还有一位雅达安氏的嫡出公子做为候选人,那自然是为了未来若有可能是皇女登基为帝的可能性做了两手的准备。 雅达安氏代代如此,每一代都会选出氏族中血统最高贵的嫡出公子和小姐各一位,自幼单独受到教引嬷嬷的教导,学习如何成为一国之君的妻子或是丈夫。 因此,他们这对雅达安氏嫡出公子和小姐,自幼便与氏族中其他兄弟姐妹们交往不多。 即便是皇后雅达安氏,有时也不明白自己这个极其不可控的庶妹,每日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心中含气带怒,语气难免冷硬了些。 “雅达安卓卓,这是本宫最后一次警告你——初儿苦心孤诣、披星戴月的发奋以恒,不是为了让你这个姨母四处为他树敌,无事生非的。 你只看到了初儿在诸多皇子皇女中的优势,但是可曾看到他的夙兴夜寐的日日勤勉? 等到再过几年,陛下的老六老七老八都年满十八成年入朝任职,他如今的优势还会有多少?” 皇后眼底一片冰冷。 “而你,身为他的姨母,只知道仗着他如今权势逞自己的威风,你又为他做过什么?” 雅达安卓卓闻言当即失笑。 “皇后娘娘,您同样身为雅达安氏的女儿,自然不会不知我们雅达安氏在西疆庙堂上一向没有什么实权的。 虽然自古我们氏族都被西疆子民称为神裔一脉、贵为后族,但是族中甚至连一项赚钱的买卖都没有,您要我这位姨母为大皇子殿下做些什么呢?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呢?” 她望着皇后雅达安雅雅沉默的表情,媚笑着补充了一句。 “娘娘,您心里何尝不清楚,除了主持西疆祭祀事宜,为酆斓皇朝挑选培养合格的储妃驸马,我们雅达安氏在朝堂之上别无他力可施。” 雅达安雅雅沉默片刻,忽而冷声道: “即便因为西疆九大高种姓各自的分工职责,雅达安氏对大皇子夺储使不上什么力,那你至少也不该拖他的后腿!” 雅达安卓卓笑意盈盈的托腮看着自己的嫡姐。 虽然她如今已经三十有八了,但是眼神娇俏犹如二八少女。 “皇后娘娘,冤枉啊,卓卓怎敢拖了大皇子殿下的后腿?” 雅达安雅雅冷艳看她矫揉造作的模样,心里怒火中烧。 “你还有脸说?你带着你那赘婿去伊闼罗氏掌姓人眼前显什么眼?可显得你能了? 本宫人未在场,都听闻你雅达安掌姓人好大的名声! 你自己不嫌整日围着一个男人丢人现眼,本宫的大皇子和七皇子还要脸面的!” 雅达安卓卓脸上的笑意收敛了几分。 她轻轻挑起眉梢,目不转睛的盯住了皇后雅达安雅雅。 雅达安卓卓那双如琉璃珠似的冷透的眸色一动不动的看着人时,有股令人恢诡谲怪的异样感。 即便是雅达安雅雅这位西疆皇后,也被她那一眼盯得毛骨悚然。 她虽为嫡女,又是氏族中可以培养的国母,但是却从小看不透摸不清这位庶妹心中的弯弯道道。 雅达安雅雅下意识皱眉,色厉内荏道: “你这是什么眼神,难道本宫说错你了?” 雅达安卓卓顿了顿,忽而展颜一笑,道: “皇后娘娘自然不会有错,不过,娘娘也确实误会了卓卓的一片苦心。” “哦?” 雅达安皇后眉心皱的死紧,已经面露难耐之色。 “雅达安卓卓,不用故弄玄虚跟本宫打什么哑谜。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且痛快一点说清楚。本宫没有那个闲情逸致,在此听你扯七扯八。 你的年纪也不小了,若是觉得如今统管雅达安氏已经力有不逮、犯难了一些,那倒也不必如此为难,不若多给后面的下一代年轻人留些机会,让让位置。” 皇后雅达安氏这分明是动了真怒,已经生出了尽早让下一任雅达安氏掌姓人接班人继位的想法! 第305章 毒计 只见雅达安掌姓人笑容清甜,眼底娇媚且狡黠,半点不见慌张。 皇后雅达安氏冷眼看着,倒是想要看看这个雅达安卓卓,要如何向自己解释她的色令智昏和行迹怪诞。 只听她道:“皇后娘娘,您不是早就想为大皇子殿下拉拢西疆最负清名的医律氏族伊闼罗氏了吗?” 雅达安皇后冷笑一声。 “嗤,所以呢?所以你明知道本宫心中的打算,却还要刻意去得罪伊闼罗掌姓人伊闼罗黛梵?” 雅达安卓卓无辜的轻轻眨眼,她道: “娘娘,您这就误会了卓卓。伊闼罗氏一向不愿与皇室联姻,若是卓卓不接近伊闼罗黛梵,又如何能发现她的弱点,赠予娘娘来拿捏这位素来难啃的骨头?” 雅达安皇后沉默一瞬,道: “.说下去。” 雅达安卓卓娇艳一笑。 “娘娘,没有人能当真毫无弱点,她伊闼罗黛梵也不例外。您还没听说罢? 近日这位伊闼罗掌姓人在府中,居然收留了一位客居在麝敦城的南朝医律。 这位医律不仅被伊闼罗黛梵视作了座上宾,甚至十分信重推崇.” 雅达安皇后眉心微动,然后轻轻挑眉。 “那位医律,莫非是位女子?” 雅达安卓卓笑得意味深长。 “皇后娘娘兰质蕙心,那一位,可不正是一位女子嘛。” 雅达安皇后闻言瞠目结舌的看着她。 “.你是说,伊闼罗掌姓人待这位南朝来的女医律不同寻常?” 伊闼罗黛梵这位来自于伊闼罗氏的清雅美人居然喜欢女子之事,在西疆九大高种姓氏族的掌权人们眼里,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更何况,她也从未刻意隐瞒。 所以雅达安卓卓只那么随口一提,皇后雅达安氏便闻弦知雅意,当即猜到了她的意有所指。 雅达安卓卓笑道:“娘娘,那可还不是一般的不同寻常呢? 伊闼罗掌姓人在这一位谢医律跟前,那可是半点清冷孤傲都没有的,简直嘘寒问暖到了无微不至的程度。 不仅往来亲自相迎,还为这位体弱多病的谢医律亲自熬煮药膳补身。” “哦?” 这下皇后雅达安氏是真的有些吃惊了。 伊闼罗氏掌姓人的目下无尘、冷傲清高,那可是在西疆九大高种姓中首屈一指的。 而且她虽然不喜男子,可这些年来洁身自好,同样不曾与哪家女子有过什么过密的接触。 能让她做到如此地步,这位南朝来的女子莫不是姑射神仙不成? 皇后雅达安氏瞬间抓住了重点。 “你的意思是,让本宫拿捏住那个南朝来的女子,便等同于抓住了伊闼罗氏掌姓人的脉门?” 雅达安卓卓轻轻颔首。 “娘娘,再没有比这更简单容易的方法了,不是吗?” 皇后雅达安氏陷入了沉思。 她静静坐在上首正中的凤座上沉吟良久,无意识的紧紧攥着掌下的月光杯。 半晌后,她踟蹰道:“你这法子虽然别出心裁,是个奇招。 但是若是一个弄不好适得其反,只怕反而惹恼了伊闼罗氏掌姓人。 更何况,那南朝女子在伊闼罗氏客居,我们如何能拿捏的住她?” 雅达安卓卓娇声一笑,道:“娘娘,畏首畏尾可是成不了大事的。 您可知,当年父亲为何在众多子嗣中,选择了我来继承雅达安氏的掌姓人之位? 正是因为我雅达安卓卓智计诡谲、当断则断,做事最是雷厉风行出其不意,远胜于族中其他固守陈规的兄弟姐妹。” 皇后雅达安氏静默一瞬,问出最关键的问题: “你有把握?” 雅达安卓卓失笑道: “皇后娘娘,其实我早就找府中武人观察过了,那位南朝来的病美人的武道境界不过只是金遥境。 她的几位护卫虽然武道境界高的惊人,但是您只需下一道懿旨,将她独自一人诏入宫中叙话,那她届时还不任人拿捏? 娘娘将人拿下扣留,日后再与伊闼罗氏掌姓人洽谈,请她许诺将族中一位贵女嫁给大皇子为侧妃,还怕她不答应么?” 皇后雅达安氏皱眉。 这也未免太过草率且简单粗暴了罢? “本宫怎么觉得这似乎有点仓促?况且你也说过,她的护卫武道境界极高. 只怕能随身带着如此厉害的侍卫,这位南朝医律的身份必然显贵。 她的护卫既然如此厉害,若是暗中跟入宫中了呢?此乃其一。 至于其二,即便本宫真在宫中扣留了她,若是伊闼罗氏掌姓人不肯服软,那么我们便真的走了一步将人得罪死的死棋了! 你别忘了,伊闼罗黛梵这个女子一向软硬不吃,最是骄傲不过。 她又怎会因为一个区区外族女子屈服,答应许婚伊闼罗氏的贵女给初儿?” 雅达安卓卓摇着头笑了。 “皇后娘娘,您生来便被氏族当作未来的皇后培养,一生最守礼仪,也早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又不能做什么,所以想必此生还是不曾为什么人孤注一掷过吧?” 皇后雅达安氏皱眉看着她。 这是自然,她自幼足不出户,早知自己未来是西疆的国母,那又怎会对什么男子暗生情愫? 即便是她曾经心有遐想,那也从来没有这个机会。 于是,皇后皱眉问:“你的意思是,伊闼罗氏掌姓人如今已经意乱情迷,对于这个南朝女医律之事,不能以常理看待?” 雅达安卓卓抚掌大笑道: “娘娘,这是自然了,您看看我不就知道了?” 皇后雅达安氏闻言当即将眉头蹙的更深了。 几道深深的川字纹,登时纹刻在她的眉心,看起来十分闹心的样子。 “你?你居然还有脸提自己? 身为雅达安氏掌姓人,你居然为了一个竺珀这个伊闼罗氏的叛臣如此神魂颠倒、出尽洋相,你该不会以为伊闼罗氏的掌姓人会跟你一样犯蠢吧?” 雅达安卓卓闻言却怅然一笑。 她娇媚的脸庞闪过一抹落寞和小儿女的情思。 “犯蠢?皇后娘娘,您不懂爱。 任何智者在遇到让自己一眼万年的那个人时,恐怕都无法做到心如磐石、方寸不乱。 ——我不能,伊闼罗黛梵自然也不能。” 她当年年少时对伊闼罗竺珀的一见心喜、再见难忘,日后不知惊艳了雅达安卓卓的多少年岁月。 当时得知竺珀心有所属,准备与琴奢氏的贵女成婚时,她是真的恨透了那位名叫琴奢宝珠的女子,也曾经当真恨透了那个芝兰玉树的清雅男子。 后来,雅达安卓卓虽然也按部就班的招赘了自己母族的表亲克尔瓦氏的子仪公子入府为夫婿,但是心中对于曾经轰轰烈烈暗恋爱慕过的男人却从未忘怀过。 是啊。 所有人都说她行事疯魔。 为了伊闼罗竺珀,她确实很疯。 这十年来,也因此遭尽了西疆九大高种姓掌姓人们的轻视白眼。 但是那又如何呢? 她倒是想看看,等到伊闼罗黛梵这位清丽雅致的西疆第一医律大人也陷入情网难以自拔时,到底会不会为了心中所爱,放弃自己的原则! 雅达安卓卓曼声笑道: “皇后娘娘,这么多年了,您可曾听闻伊闼罗黛梵心有所属过?” 皇后雅达安氏沉默思忖片刻,缓缓摇了摇头。 “确实.不曾。” 雅达安卓卓似笑非笑的呢喃着。 “是啊,她不曾。‘万年铁树’今时今日终于开了头一茬的心中花。 我就不信啊,她能做到漠不关心、冷眼旁观,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上人涉险而不竭力相救。 再者说来,我们大皇子本就年轻气盛、才智超群,不过是许婚一位伊闼罗氏的女子罢了,他们不吃亏,不是吗? 更何况,我今日入宫前已经听府中门客回报,最近几日伊闼罗黛梵都不在麝敦城中。 只要您的懿旨今日能入伊闼罗氏掌姓人府,那位南朝医律无人维护便只能独自前来。 如此千百难逢的机遇,娘娘可要好生把握,否则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皇后雅达安氏眉心微微放松。 这一回,她似乎真的被说动了。 是啊!不过就是想与他们伊闼罗氏结一段两姓之好罢了。 她的皇儿如此优秀,她伊闼罗氏掌姓人有什么好委屈的? 说不定他们此举,正好也算是给了她一个台阶,让她能继续保护伊闼罗氏那不慕权势的清名! 这不是两好搭一好,一举两得的事情吗? 于是,皇后雅达安氏再不迟疑,她正色道: “来人。” 殿外的女官闻声恭敬上前行礼。 “娘娘。” 雅达安雅雅淡淡道:“本宫听闻伊闼罗氏府中来了一位南朝医律。 本宫对南朝风物人文十分感兴趣,你去伊闼罗氏府上一趟,宣召那位南朝女医律入宫觐见,与本宫说说话。” 皇后轻轻“唔”了一声,想到了雅达安卓卓的提醒,又谨慎补充了一句。 “对了,这位谢医律和她的同行人毕竟是外族人……这样吧,为了宫中安定,就只宣她一人。” 女官毕恭毕敬的应道:“谨遵皇后娘娘懿旨。” 雅达安卓卓事不关己般笑吟吟的看着。 就让她好好看一看罢。 看看伊闼罗黛梵,究竟能为这位南朝千里而来的谢医律做到哪一步。 第306章 宣召 酆斓皇后雅达安氏宫中的女官前来传话时,谢昭着实是有些惊讶了,她没想到自己居然这么快会引起这位西疆皇后的注意。 不应该吧? 她的手如今可还没来得及伸出那么长,去够到皇宫里去。 既然如此,这位雅达安氏皇后又是因何为宣召于她?这倒有些值得玩味了。 伊闼罗黛梵这两日去了附近州府的药堂义诊,最近几日恐怕都不在麝敦城中坐镇伊闼罗氏掌姓人府。 而伊闼罗氏的小公子修罗今日也凑巧去了郊区的山中采药,府中两位说话顶用的主人家都不在。 因此,皇宫中的女官传旨时直接便送来了客院,只能是谢昭本人来接了。 薄熄皱眉轻声道:“来者恐怕不善。” 谢昭以入宫前要换一套衣衫为由,接过懿旨后借故便带着薄熄入了内室。 凌或和韩长生明显对此也有话要讲,但是男女毕竟有别,他们如今的身份可是谢昭的护卫。 男护卫么,那自然是没有理由跟进主人的房间,陪同女主人换衣衫的了。 谢昭闻言淡笑着偏过头看着她。 “这是自然的,这隔出了一里地远,我都能闻出皇宫中那位皇后娘娘的不怀好意。” 薄熄当即果决道:“既然如此,那就不去。就那几个前来传旨的女官和侍卫,又能拿咱们如何?” 谢昭却摇着头失笑着拒绝了薄熄的提议。 “这自然也是不行的了,若是我们一走了之,虽然没人能奈何我们。但是我如今在此地姑且还有些事情没有弄明白,只怕暂时还是走不成的。” 薄熄沉默了。 她知道谢昭指的是应该是现在他们还并未完全弄清楚,那个以旧式西疆皇室行文制式和断句方式来行鬼魅之事的幕后之人的真实身份。 谢昭早就告诉了他们,她怀疑当年“韶光剑仙”之事的幕后之人,兴许与西疆上一代的反王雍王斓未基有关——哦,就是西疆酆斓当今圣上的异母嫡弟。 若是不继续推着查下去,那前面就都是白忙一场。 其实,谢昭也曾考虑过是否可以直接将宁婆捉拿,但是这样做风险太大。 因为他们目前为止都还不能判断宁婆在其中到底处于一个什么位置,充当着什么样的角色。 若是那个绣娘宁婆是其中至关重要的参与者或者掌事之人,那么他们拿下宁婆自然可以试图套话逼问;哪怕她什么都不肯说,只要宁婆地位够高,那也足够他们用来放长线钓大鱼,等待她其他心急如焚的同伙来营救,再逐一一网打尽或是顺藤摸瓜。 可是若是宁婆只是幕后之人掌下一枚无关紧要的小棋子,那么他们冒然行事只会打草惊蛇。 届时幕后之人,若是直接舍弃了宁婆这枚棋子,而宁婆也确实不了解自己的上线或主人的身份,那么过后那幕后之人继续龟缩避世几年、甚至十几二十年,难道他们也要继续等下去吗? 等他下一次放松警惕再次露出马脚? 如斯没轻没重、暴虎冯河的行事风格,那就不是谢昭了。 所以,她还是决定再等等。 至少等到抓住对方的马脚,趁机缕出一条清晰分明的线络出来。 薄熄想了想,依旧觉得这样很冒险。 她皱眉道:“可是,西疆皇后雅达安氏只让你一人前往宫中,还不得带着亲随,这明摆着是故意的。” 谢昭哈哈一笑,没心没肺道: “虽然赶在伊闼罗氏两位能做主的主人都不在府中来宣旨,时机上多多少少凑巧了一些。 但是作为一国国母,宣召民间武人或是医者入宫,的确不会让人带上护卫。毕竟我只是一介庶人嘛,入宫见驾时前呼后拥还带着自己的人,那岂不是太过离谱了?” 别说她在西疆皇后眼中只是一介庶人,只怕就连九大高种姓的掌姓人或是诸位成年在外建府了的皇子皇女入宫时,身边近身之人那也得在宫门口等着。 哪能让随扈呼呼啦啦、一呼百诺的入宫? 那岂不是将皇室威严不放在眼里,到底谁才是天下的主子? 薄熄思忖一瞬,倒是也不担心了,她道: “无妨,我和凌或会暗中跟在你后面,料想西疆酆斓的皇宫,总不至于像南朝天宸的不夜城那般拥有武道境界十分高强的内官坐镇吧?” 薄熄虽然是北朝人,但是对南朝天宸皇宫不夜城中有两位大高手坐镇、负责拱卫天子安危之风闻,那也是有所耳闻的。 尽管不知道那两位不夜城中的大高手究竟是什么境界,不过据摩钶耶大人当年推断,只怕这两位最低也在半步虚空境了。 可是西疆酆斓却武道式微,他们闭关锁国,不论是庙堂亦或是江湖,都鲜少会与中原和北地联系,以至于就连武道上也颇为受困。 从最善武的毗诺门氏,巴拉来巴拉去,武道境界最高的掌姓人毗诺门佛年,不过也只是个大乘玄境。 虽然这么说多少有点磕碜人了,但是薄熄如今入了这麝敦城月余时间,越看越觉得这西疆武林八成要完,难免生出一股对西疆江湖中人的怒其不争的嗤之以鼻。 薄熄这个建议谢昭倒是没法拒绝,于是她含笑点头,只好随他们了。 她这衣服换的再慢,也总有换完的时候,缓兵之计也只能拖上一时半刻。 见去郊区寻找伊闼罗修罗的外院大管事迟迟未归,便知道他十有八九是没有找到外出采药的主子的踪迹。 于是谢昭耸了耸肩,也不再拖延,换上一套琴奢氏为她裁制的西疆衣裙,大大方方打开了房门。 既然是觐见酆斓皇朝的一国国母,不妨入乡随俗一日,也好让人在无关痛痒的地方跳不出什么错来。 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坐着宫里的骆驼车抵达了酆斓皇室的宫门口,谢昭按照规矩下了骆驼车,跟随前来传旨的女官亦步亦趋的入了宫。 她看似乖觉老实、本本分分,实则一双狐狸眼一直在不动声色的暗自打量着周围的建筑和宫巷。 开玩笑,谢昭这个人惯爱扮猪吃虎,“老实本分”这四个字跟她半个铜板的关系都搭不上边儿。 就这样,弯弯绕绕走了许久,带她入宫的那位女官终于在一座宫殿前站住了脚步。 “谢医律在此稍后,奴婢进殿向皇后娘娘复命。” 谢昭含笑颔首,脾气很好的样子。 她甚至在那位女官入殿内后,饶有兴趣的打量起宫殿外院中浇花伺候草木的宫女们是如何打理西疆的花卉的。 不过女官去而复返的时间很快,倒是不曾让她久等。 女官躬身一礼。 “谢医律,皇后娘娘这会儿得空,请您随奴婢入殿。” 第307章 侍疾 谢昭含笑轻轻点了点头,神情平静且恬淡的随着女官入内,身姿从容,半点不见忐忑。 她这厢才一踏入殿内,霎时唇角就轻轻勾了起来。 倒是有趣。 她发现在这位西疆国母、雅达安皇后殿内的偏殿中,显然有着数道武道之人的故意压制的极低的呼吸声。 谢昭微微一静,凭借周围气韵流转,她倒是不难猜测这些武道之人境界大概是在观宇境上下。 不过,这也很了不起了啊! 因为即便是在南朝天宸皇朝,虽然军中将领们大多是武道之境上的高手,但是极大多数的士兵也不过就是灵觉境、金遥境和观宇境。 观宇境算得上是低级将士中塔尖般的存在,基本这般境界之人即便是在武道兴隆的天宸,也至少是个小校尉了。 依照西疆酆斓的那点“家底”,只怕在这座酆斓的皇城中,观宇境的护卫已然是侍卫中凤毛麟角的顶尖了。 那可是屈指可数的。 皇后雅达安氏还是很舍得下成本的吗,居然在自己的偏殿安排布置了这么多观宇境的人手暗中埋伏。 看来这位娘娘今日果然善者不来,对于拿下她志得意满、十拿九稳了。 谢昭轻笑着抬起头来,淡淡向上扫了一眼。 待看清坐上上首那位形若半百妇人的西疆皇后雅达安氏后,她还算恭敬的微微欠身,行了一个江湖之人的俗礼。 “草民谢昭,乃是来自南朝天宸皇朝江湖中的落魄游医,得皇后娘娘亲自召见,实在倍感荣幸。” 她方才淡淡快速的观察了雅达安皇后,而皇后雅达安氏又何尝不是在认真端详她? 谁知雅达安雅雅越是认真的细细端详着面前这位女子,便越是觉得心惊肉跳。 只见面前的南朝女子,穿着一身黑金色的西疆未婚女子制式的裙衫。 那黑色为底色的裙衫中,还隐约透着浅金色的水样纹理,本该裸露的手臂处又拼接着一段浅金色的曼妙薄薄的轻纱——好生名贵且用心的衣衫! 然而这也就罢了。 这位南朝女子一头浓密的漆黑长发,大多数都披散在背后,头顶只有一个简单挽就的高高发髻。 颅顶发髻上只有一根质朴的木簪,斜斜插在乌黑的发中,清清雅雅,温温润润。 这发饰明显与她那身十分昂贵奢华的西疆裙衫看起来不是很搭,但是却意外的给那套繁琐复杂的裙衫起到了点睛之笔的效用。 最为简单的发型、最为朴素的发饰,根本就不会喧宾夺主,反而将这位南朝女子的容貌衬托的清楚干净。 女子一双狐狸眼明媚却清澈,嘴角总是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那笑容浅淡、不像皇后的庶妹雅达安卓卓那般浓烈,但是看起来却风雅极了! 即便是如今酆斓皇宫中最富美貌盛名的大妃、那位年仅二十三岁的克尔瓦龙莲,都不如面前女子容貌之盛! 是的 皇后雅达安雅雅在初时被这位南朝医律清丽绝尘的容颜震撼后,心中第一个闪过的形容便是“风雅至极”。 而第二个念头则是怪不得如此! 怪不得那位一向沉静冷漠、自恃身份的伊闼罗氏掌姓人,居然会对这位谢医律如此非同一般。 这般风华,这般清姿,这般气度,这般品貌,配得上被人瞩目。 她实在是耀眼。 尤其是这女子身上那种柔中带刚、扶病体弱中又带着棱角坚硬的矛盾感,实在是太抓人眼球了! 皇后雅达安氏匆匆收敛了心神,也将将收回了自己过于明显的打量的视线,然后缓缓含笑道: “医律原来名叫‘谢昭’。昭乃光明之意,谢医律果然人如其名,一如风姿。” 谢昭有一瞬间想笑,但是她忍住了。 呃. 怎么说呢? 她如此普通的名字,难为雅达安皇后还要勉强为她夸上一夸。 谢昭连道不敢,决定先发制人、直入主题,于是她笑意晏晏中难掩疏离的道: “娘娘谬赞,谢某的贱名不足挂齿,不过是一介走南闯北的游医而已,也不知皇后娘娘今日特意召见谢某所谓何事。” 皇后雅达安氏闻言淡笑着道:“倒是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只是本宫素来便有偏头痛的老毛病,今年入冬后频频犯病。 虽然头痛只是小疾,算不得什么大病,但是头痛起来也是很惹人心烦意乱的。 宫中任职的伊闼罗氏门下御医们,多年来一直未能为本宫之病症寻求根治之法。听闻谢医律是南朝天宸来的神医,于是本宫便将你请来了,想来你说不定有什么南朝杏林的妙法。” 谢昭闻言失笑。 “娘娘,御医们所言并非推辞,偏头痛确实是无法彻底根治的。 但是只要您切勿过度劳神劳心,并佐以御医们的针灸之法调理,长此以往安养下去,便会减少发作、甚至极少会发作。” 关于这个,皇后雅达安氏自然知晓。 所谓偏头痛将谢昭请来宫中小住,不过是她应付伊闼罗氏掌姓人的一个借口罢了。 她也并未指望过这位南朝来的名不见经传的所谓“神医”,真能治好就连伊闼罗黛梵都断言过不能根治的旧疾。 见谢昭并不上套,雅达安雅雅便略有几分不耐了。 她不过是为了给伊闼罗氏掌姓人一个面子,才待这个南朝女子算得上礼遇。 但是在西疆,毕竟极重种姓制度,除了九大高种姓贵族之外,其余皆是庶人。 一个外族庶民江湖客罢了,本就更加配不上她一国国母屡次费心寻找理由。 于是,皇后雅达安氏淡淡敷衍,决定结束对话。 “本宫自然有本宫的用意,谢医律不必管那么多。来人,将谢医律带去偏殿住下,先教一教酆斓皇宫的规矩,待规矩学得好了,再请谢医律见驾侍疾。” 呦呵? 谢昭心里笑了。 这位雅达安氏皇后,这是连装都懒得装了吗? 她歪着头一脸无辜的问:“皇后娘娘,那若是谢某亦无法根治娘娘的病症,娘娘又待如此处置在下?” 只见皇后雅达安氏冷淡的笑了笑,正色道: “如何处置谢医律?那自然是要看伊闼罗氏掌姓人,愿意为谢医律做到什么程度了。” 原来如此 这下谢昭心中可就再没什么不明白的了。 原来皇后雅达安氏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这一出居然是奔着伊闼罗氏掌姓人来的? 想到雅达安皇后的妹妹,正是雅达安氏掌姓人雅达安卓卓,谢昭也不难猜测这一波“横祸”是因何从天而降。 想必是雅达安卓卓在这位嫡姐面前说了什么,以至于皇后雅达安氏居然误以为扣下了她便能制衡伊闼罗氏? 谢昭憋不住乐了。 不是,这都是哪儿跟哪儿的事儿? 虽然不知道这位酆斓的皇后娘娘心中到底打得什么算盘,又到底想要让伊闼罗黛梵这位伊闼罗氏掌姓人为她做什么,但是她谢昭不过是一个刚来到麝敦城月余的南朝外族人而已,哪里来的那么大的面子,能让堂堂伊闼罗氏掌姓人为她这个客人,在皇后雅达安氏跟前让步? 就凭伊闼罗黛梵对她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异样好感? 堂堂西疆国母,大皇子和七皇子的生母,按理说行事不应该这么想当然的见风是雨罢? 第308章 头痛之症 见谢昭居然还敢发笑,皇后雅达安氏面带不虞,她冷冷道:“谢医律,你莫非是觉得本宫很可笑吗?” 谢昭连忙将头摇得飞起,一脸的纯善乖觉、谦恭仁厚。 “草民岂敢。” 皇后雅达安氏见状遂皱起了眉头。 “既然谢医律并非在讥笑于本宫,那么如此又是何意?莫非是蔑视我西疆皇室,不愿意入宫为本宫侍疾?” 谢昭闻言轻轻叹了口气。 “皇后娘娘,并非在下是不愿,实在是在下不能。” 皇后当即蹙眉。 “什么意思?” 谢昭无辜的看着她道: “因为谢某确实不能治好皇后娘娘的‘心疾’啊。” 皇后雅达安氏听得更加糊涂了。 “本宫是偏头痛,哪里来的心疾?” 谢昭轻笑一声,轻轻耸了耸肩。 她的动作带起了双臂上淡金色的长纱,荡漾起一段波光粼粼的金光。 “娘娘,明人不说暗话,您将谢某请入宫中留在您的偏殿,不正是因为您生了一场不为人知的‘心疾’,所以想要伊闼罗氏掌姓人亲自来为您医上一医吗?” 雅达安氏闻言微怔。 她没想到这个南朝来的女子,居然如此聪慧过人,顷刻间便能明白她的真实目的。 雅达安雅雅怔忪过后,旋即面带轻蔑的笑了笑。 即便这个名叫“谢昭”的女医律,能猜出她的目的又能如何? 她不过是如弱花扶柳一般的柔弱女子,离开武道高深的护卫保护,无权无势,无人可依,不过就是一个任人揉捏的玩意儿罢了。 雅达安皇后淡淡笑了笑,道: “谢医律,你不觉得自己知道的太多了吗?听闻南朝天宸有句谚语叫做‘慧极必伤,情深不寿’,这其中的道理,以谢医律的聪慧,想必不应该不解其意。 在权势和贵胄面前,你等庶民根本不需要清楚太多,只需做个乖顺听话的下等人便好。这样才不会受伤,也不会让本宫为难。” 雅达安雅雅目中无人的横眉冷眼,她轻轻瞥着殿前的女子,视线里难掩轻蔑之意,然后冷声继续说道: “毕竟谢医律这般久病之人,即便是本宫也难免心生怜悯,若是弄伤或是弄病了你,只怕伊闼罗掌姓人也是会心痛的。” 谢昭闻言心中十分错综复杂,被雅达安氏这副说辞简直膈应到不行! 因为本来她就对伊闼罗黛梵的那点隐藏得极好的小心思感觉无力、无奈,也很束手无策了,这个雅达安雅雅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至于谢昭心情复杂的原因无他,不外乎是因为伊闼罗氏掌姓人这对姐弟,对她实在太过礼貌尊重了,根本不曾有过半点逾越。 即便是在卢尔达宴上,伊闼罗黛梵被雅达安卓卓挑破那层虚虚实实的窗户纸,弄了个天大的没脸来。 但是事情过后,伊闼罗黛梵第一时间想到的却还是跟谢昭道歉,澄清自己并无此心,希望她不要怪罪介怀,还对牵连了她的“名誉”感到十分抱歉。 谢昭这人是属倔毛驴的。 那就得顺着毛撸的那种,平时最是吃软不吃硬了! 若是伊闼罗黛梵行事仗势欺人,对她有什么不轨行径,甚至勉强她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那么谢昭必然也不会客气,会让她好看的。 可是人家伊闼罗氏掌姓人却从始至终都规规矩矩,十分守礼。 不仅不曾仗势欺人,反而处处陪着小心、默默顾忌着她谢昭的脸色和心情。 这就让谢昭这个来自南朝礼仪大邦之人,实在不好意思再多说什么。 人家伊闼罗氏掌姓人分明都说了没有,那么她自然就只能装作没有了。 她能怎么办? 她也很绝望。 虽然谢昭之前从未动过心,但是她自己心里炳若观火、清楚的很,她于男女之情中是再正常不过的那种,绝不可能对女子有什么遐思。 倒不是嫌弃伊闼罗氏掌姓人不够好,而是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这玩意儿,兴许还真就是天生的,半点勉强不来。 伊闼罗黛梵很好,但是她们真不合适。 所以综上所述,谢昭与伊闼罗黛梵相处时虽然依旧是君子坦坦荡荡、没有任何风花雪月的异样与不同,但是谢昭偶尔一不小心对上伊闼罗黛梵的专注目光,还是会有种莫名复杂的尴尬 如今这位雅达安皇后,句句都在拿她与伊闼罗黛梵的风言风语说事,实在是让她恶心的够呛。 谢昭活到快二十岁的年纪,此生还从未有过被人放在风月之事上品头论足过的经历。 还别说,这种感觉还真挺新奇的。 新奇的膈应和尴尬。 先前谢昭脸上始终挂着的那份礼貌笑容,此时也终于淡了下去,她不咸不淡道: “皇后娘娘,可惜您偏头痛的旧疾,恕谢某并无根治之法,您只需继续按照贵国太医医嘱静心调养,少忧少思,相信不日便可减轻症状,在下便不在宫中无谓叨扰娘娘的清净了。” 虽然她谢昭不想在未能彻底查明密信背后之人身份前,不便过早的开罪于西疆皇室。 但是与此同时,她亦对搅和卷入西疆九大高种姓之间的倾轧博弈毫无兴趣。 若是她受制于人,被酆斓皇后雅达安氏扣留在宫中,那才是更加得不偿失。 ……看来宁婆那条线,他们只能隐退到幕后悄悄继续盯着了。 大不了他们四人,今日之后在麝敦城隐姓埋名,化明为暗。 离开伊闼罗氏府,虽然没有那么便利,但是想来也填不了太多麻烦。 谢昭已经不打算继续跟皇后雅达安雅雅虚与委蛇了,这个女人太过偏执,好说赖说都说不通。 她话毕直接躬身,合手施了一个南朝江湖武人的见礼。 “娘娘,谢某告辞。” 旋即直起青竹般挺拔却消瘦的腰身,转身准备离去。 “——放肆!” 雅达安雅雅见谢昭居然如此“不识抬举”,当即大怒,她断然喝道: “谢昭你放肆!好你个山野贱民!你当我们西疆酆斓的皇宫是什么地方? 是你们南朝的酒楼茶馆戏园子吗?由得你想来就来,想走便走?” 第309章 大胆狂徒 皇后雅达安氏霍然起身,冷然摆手,沉声大喝道: “——左右金吾卫何在?那你们难道没看到这个南朝贱民正意欲行刺本宫吗,还不速速给本宫将这刁民拿下?!” 先前一直藏匿于皇后寝宫偏殿后的十几名观宇境金吾卫翘楚,当即齐齐沉声应“是!” 然后从左右两侧的偏殿中杀出,直接将谢昭围在中间! 雅达安雅雅冷笑一声。 她本不想闹得那么难看,毕竟她的儿子将来兴许还是要与伊闼罗氏的女子结亲的。 若是闹得太过,只怕伊闼罗氏掌姓人脸上无光,日后未必对她的大皇子尽心尽力。 只是这个南朝女子实在太过不知好歹,她身为酆斓国母已经给尽了这南朝江湖女子的颜面,谁知道她偏生不肯好好珍惜。 既然她不愿做为她这位一朝皇后的近身医律,那么不妨扣上一个“行刺”的由头关押起来,如此倒是正好省事了! 也免得她还需心口不一的应付这个女子! 如此这般谋逆行刺的罪名,想来伊闼罗氏掌姓人若想保她,还要更花费些功夫,倒是更好拿捏起来,这也没什么不好! 谢昭似笑非笑的偏头看了看四下左右,这些将她围的里三层外三层的酆斓皇宫金吾卫。 她的眼神霎那间犹如带着冷光的利剑,被她一眼看去的诸多金吾卫侍卫,只觉心中登时一寒! 他们心中不解! 怎会如此? 明明眼前之人只是区区金遥境,为何她只是淡淡扫上一眼,居然会给他们心里造成如此强烈的威慑感? 那个南朝女子方才的视线,让他们有种如鲠在喉、不寒而栗的错觉。 似乎他们只要胆敢造次一步,这女子顷刻间便能让他们粉身碎骨一般! 谢昭缓缓侧过头,看向站在她身后远远的雅达安皇后。 此时从雅达安雅雅的视角上,面前这位名叫“谢昭”的南朝女子的侧脸骨相,居然看起来更加优越了。 谢昭的鼻子从正面看十分秀气雅致,形状如清泉水滴般清冽。 但是如今雅达安雅雅从她侧面看来,这才发现原来这位南朝女子的鼻骨,居然出人意料的高挺。 她的山根处,轻轻隆起一道完美的弧线。 高之一分则过高,会显得过于硬朗犀利。 低之一分则不够挺拔,会显得过于娇弱温婉。 女子长得如此恰当好处,如远山青黛般写意风流。 尤其是身着这一身格外昂贵奢华的黑金色西疆贵女裙衫,更显得贵不可言、凛然不可冒犯。 只见谢昭轻轻勾起一侧的唇角,露出了一侧唇畔微不可觉的梨涡。 “雅达安娘娘,您确定一定要这样吗?” 谢昭说这话时的语气并不冷冽,也并不十分严肃。 反而是那种云淡风轻、清清雅雅的语调,就像是一汪缓缓淌过的温热清泉。 但是不知为何,雅达安雅雅却敏锐的从这简短的淡笑的问句中,听出了一股令人胆战心惊、毛骨悚然的冰冷杀机。 她下意识错后了半步! 好在这半步退的并不大也并不明显,好在中宫皇后的冕服下摆足够长,因此并未将她这一刻的怯懦惊惧暴露无遗。 雅达安皇后无声吞咽了一下唾液,从干涩的喉腔中冷冷挤出一句话来—— “.左右金吾卫将士,你们还在等什么?还不速速拿下!” “是!” 谢昭无声摇头。 看来今日这一趟鸿门宴,果然是无法体面善了的。 她淡淡笑了笑。 “凌或,薄熄。” 下一刻,两道身影豁然从殿外偏殿屋顶上跃下! 二人一左一右,直直落在了谢昭与那十几名西疆金吾卫中间。 凌或和薄熄周身内力满涨,充盈的真气流转不休,登时见附近一圈金吾卫震得“腾腾腾——”连续退了几大步! 不仅是这些金吾卫骇然了,就连上首的西疆皇后雅达安氏亦瞠目无措! “你——” 雅达安雅雅虽然大惊失色,但还并不曾丢了一国皇后的体统,她色厉内荏的呵斥道: “好啊!本宫的懿旨乃是宣召你一人单独入宫,你果然是意图不轨,居然还暗中让自己的护卫潜入我酆斓皇宫,莫非真想要对本宫不利!” 谢昭被她这一手贼喊捉贼逗笑了。 她“扑哧”一声,还真的不太给面子得笑出了声。 然后轻轻叹了口气,笑吟吟看着雅达安皇后。 “皇后娘娘啊,您方才不是早就已经说过了,谢某此行是‘意欲行刺’的吗? 这虚名既然娘娘已经强行让在下担上了,那么在下自然得做实了您的‘金口玉言’,免得您的话空空落于地上无法自圆其说。 若是在下浪得虚名,只怕会让娘娘失望,您说是吧?” “——你!” 雅达安皇后几乎被谢昭的顶撞得七窍生烟! 她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温文尔雅、脾气很好的南朝女子,居然如此牙尖嘴利不好对付! 雅达安氏贵为一朝国母,已经很久不曾有人敢如此明显的讥讽她了! 即便是她那庶妹雅达安卓卓心里有什么小心思,也要拐弯抹角的与她暗示。 她气得声音几乎颤抖起来。 “你莫非是在欺我西疆酆斓皇室无人?” 雅达安雅雅怒目看向殿内的诸多酆斓金吾卫,怒斥道: “一群废物!主辱臣死,这话你们没听过吗? 还在等什么?他们只有三个人!还不快快将这几个贼子拿下?” 雅达安雅雅不懂武艺,因此无法切实感受出凌或和薄熄在力量和威势上对在场诸多观宇境金吾卫的碾压。 但是同为武道中人的金吾卫们,是最能直接感受到那种技不如人、天差地别的差距的。 只是俗话说得好,“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他们是皇城金吾卫,今日受到上峰指示、需要入宫听从皇后娘娘调遣执行任务。 既然娘娘有令了,那么即便他们面前的是刀山火海、必死之境,那么也只能闭着眼睛、硬着头皮一条路走到黑了。 有个道理他们都明白,那就是贪生怕死,即便能活在当下,事后也必会遭到清算论罪。 第310章 一触即发 于是十几名金吾卫互相对视一眼,不动声色的交换了一个视死如归的目光,旋即齐齐爆喝—— “谨遵皇后懿旨!” 谢昭见此,只好颇为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也是难为了他们。 她见状失笑道:“看来皇后娘娘果然与毗诺门氏的交情颇为深厚啊,如此精锐的将士,想来即便是毗诺门氏,这些年来培养起来也是十分不易的,居然肯送来给您如此糟践消耗。 他们明知必败,明知自己兴许会身死,却依旧悍不畏死,令行禁止,倒是不失武人慷慨激昂、视死如归的道义。” 谢昭偏过头,轻声淡淡对凌或和薄熄道: “他们也是职责所在,别伤人命。” 虽然凌或和薄熄二人,一个天性纯良和善、一个修“有情道”,但是混战之中,若是金吾卫们下手过于狠辣、奋不顾死,混乱中说不定也会有人员伤亡。 凌或和薄熄轻轻颔首。 凌或:“知道。” 薄熄:“是。” 就这么一句话的功夫,众多酆斓金吾卫们已经圆目怒睁,挥舞着手中武器悍不畏死的围攻上来! 凌或和薄熄将谢昭护在中间,纵身迎上十几名金吾卫的刀剑相向。 混战一触即发。 然后又在仓促之中嘎然而止。 甚至就连凌或的“韶光无双锏”和薄熄的“哭龙荒”都未出鞘!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他们之间的实力相差实在太大了些。 十几名观宇境的将士对战一位圣王玄境和一位大乘天境的高手,那输赢之间岂不就在顷刻须臾? 因为谢昭先前留了话,不要伤人性命,索性二人仆一交手就双双开了大,直接将内力真气盈满,几个对招起落间,便将在场诸多酆斓金吾卫将士震飞开! 伤势稍微重一些的,虽然被震得口吐鲜血,不过那也都是看着吓人罢了,其实伤势并不严重。 生死对战中,竭力交手并不算最为难的,最难的往往是要处处留手、还得打赢。 说句不太恰当的比喻,以凌或和薄熄的武道境界与这些金吾卫对打,便如同大人在打小孩儿、猛虎将土狗按在地上碾压。 那可不是一般二般的断层压制,是天冠地履、云壤悬隔的差距! 雅达安皇后脸色惨白,仓促后退几大步,直接跌坐在凤座上! 虽然雅达安卓卓早先是说过一句,那位南朝来的谢医律身边带的护卫十分了得,但是她没有想到这二人的实力居然会恐怖如斯! 亏得她借用了大皇子的令牌,从毗诺门氏执掌的金吾卫中,选拔了最为精锐的十几位好手布局,但是居然也在顷刻之间便土崩瓦解般丢盔卸甲! 雅达安皇后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 这些不中用的东西,简直是乌合之众,不堪一击! 早知道. 早知道是如今这样的局面,雅达安雅雅是绝对不会贸然行事的! 她出身于西疆九大高种姓,生来尊贵无匹,后来又入宫为后,先后为皇帝生下两位皇子,早就习惯了在西疆一言九鼎,旁人莫敢不从。 雅达安雅雅如何能料得到,谢昭这个南朝女子居然如此不按套路出牌,胆敢公然违背她的命令,将护卫外男带入酆斓皇宫! 她正骑虎难下、惴惴不安,脑中忽然闪过一丝灵光! 对了! 她险些忘了一件事! 雅达安雅雅神色一变,忽然握住凤座上的扶手,试探性的用力一扭! 下一刻,殿外院中一处机关,居然骤然向天空喷射出一支赤红色的响箭! 她神色大喜! 果然赌对了! ——那是求助讯号! 也是西疆酆斓皇宫中,每个主殿的主座上都设置了的机关。 此事其实说来话长,还要源于百年前的一桩旧事。 当年百年前的西疆酆斓皇室,曾因“悲花伤月”之毒残害了当时一位武道高手。 后来那位武道高手的师门亲长,居然一怒之下杀来皇宫,将当时太医院一把火烧了个精光——连同皇室秘药“悲花伤月”的药方和库存! 好在当时仍有极少数的丹药在少数皇室人手中,才使得这味奇毒未能彻底断绝。 但是尽管如此,“悲花伤月”的药方遗失后的百年间,无数伊闼罗氏出身的太医们也曾试图重新调配研制,但是都未能成功。 数百年前由那位伊闼罗氏大妃炼制而成的“悲花伤月”,到底是绝了根脉,如今是用一颗少一颗,只怕现今还存于世的已经寥寥无几。 而百年前那一场声势浩大的“侠以武犯禁”,让西疆酆斓皇室杯弓蛇影! 自此,宫中几乎在各个宫殿的主殿,都秘密安置了一处求救机关。 而皇后寝宫正堂凤座的扶手下,正是其中的一处。 但是此后一百年,这些求助机关却鲜少启用。 这一次皇后雅达安氏若非被逼到绝境,几乎忘记当年进宫时,曾经被告知过这里有一处机关的事。 虽然雅达安雅雅知道今日她冒然启用了这处机关,等同于将自己这次的暗中行事设计针对伊闼罗氏的算计暴漏在日光之下,也暴漏在了酆斓皇帝斓未堂眼前。 但是此时此刻,她已经顾不上这许多了! 若是这些南朝武人失了心疯,真的伤害了她呢? 她雅达安雅雅生来尊贵,半点闪失不得! 谢昭、凌或和薄熄略带诧异的看向殿外天空中赤红色的信烟。 他们实在是没想到,居然在这西疆的深宫大内,能看到如此“江湖化”的产物,还真是挺难得一见、别出心裁。 谢昭似笑非笑的回身看向皇后雅达安氏,喟叹道: “.娘娘,我们只求自保离去,并不想造成贵国人员伤亡。酆斓皇宫中的侍卫们拦不住我们,您又何必如此呢?” 皇后雅达安氏见求救讯号已经发出,当即心下大定,然后冷冷一笑。 “——哦?是吗?谢医律倒是对自己身侧的那两条看家护院的恶犬的手上功夫很是信任啊? 只是本宫也是十分好奇,若是在真正的当世武道大能眼前,这两条走狗恶犬,可能过得了真正的武道大能一个照面?” 第311章 风大扯呼 薄熄和凌或听闻酆斓皇后此言,当即齐齐微眉。 这位雅达安氏皇后其人,实在是让人很难评。 虽然他们二人不曾见过北朝邯庸和中州瑞安的国母,但是南朝天宸的前后两任国母——先后孝淳皇后谢氏和当今皇帝元后小柏氏,那可都是四境之中出了名的仪静体闲、娟好静秀。 品貌性情在南朝,那可都是出了名的名门贵秀典范。 可是这位西疆酆斓的雅达安氏皇后,居然如此这般的视人命为草芥、出言无状,且高高在上。 其实皇后雅达安氏会是如此性情,谢昭倒是半点不觉得意外。 西疆酆斓的国情与其他三个国家不同。 他们实在太过封闭,百姓们千百年来都被九大高种姓压迫统治,即便他们想要学会一技之长傍身依命,那也都是一件极难的事。 “黑塞骆”们若是能在九大高种姓的手下,有一份讨生活的营生,那都是要感恩戴德、谢天谢地、感激高种姓主人们的隆恩。 ——在这里虽然没有男女尊卑,但却只有九大高种姓之人才有人权和自由。 若是问既然百姓们已经过得如此凄凉苦楚了,那么为何这些“黑塞骆”百姓们不出逃去别国另谋生路? 那自然是因为他们不敢了。 在西疆,私自出逃的“黑塞骆”等同于叛国,还是最恶劣的叛国行径。 这种罪名一旦确认,罪人“黑塞骆”将被铁索穿透了琵琶骨、脱下鞋履赤足让徭役们带着,在国境中所有城镇州府游街示众的! 这一趟几个月走下来,十有八九的逃民,早就在半路便被折磨死了。 至于侥幸未死的,也会被发配去最苦的北边矿场挖煤。 这些极少数命大的“黑塞骆”身上带着伤,却做着最苦最累的差事、吃着猪狗不食的馊饭,不出一年,也必然会操劳折磨致死。 所以长此以往,如此强压震慑下,谁人还敢叛国出逃? 在这样的环境下,九大高种姓高高在上、颐指气使早就成为刻在他们骨子里的天性了! 这也是为何如同伊闼罗氏这般从医向善的高种姓,会在西疆地域中如此富有民心和清名。 因为相比于其他手段狠辣的八大高种姓氏族,伊闼罗氏的贵人们几乎算得上是当地首屈一指的活菩萨了。 他们甚至不需要与人为善,只要不残害强压迫害那些底层的低种姓们,低种姓们便已经足够感恩戴德。 “黑塞骆”们在千百年的压迫下,已经近乎麻木了,也极其容易满足。 但是尽管如此,即便是和善如伊闼罗氏的贵胄们,他们也依旧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并不会真正将“黑塞骆”们的生死放在心上。 哪怕是性情相对清雅温和的这一代伊闼罗氏掌姓人、伊闼罗黛梵,也不外如是。 ——这是从根儿上得来的“病症”,无人例外。 但凡是在这片土地上出生成长起来的人,那便有一个算一个,人人无法免俗。 不是他们不够善良,而是当某种高低贵贱的观念从婴孩们一出生就一直被灌输着,那么极大可能性,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一辈子都摆脱不了那种理念。 所以,西疆酆斓的皇后雅达安雅雅会如此跋扈冷漠,蔑视庶人,倒不是她没有身为一国国母的气度体统,而是因为这边的高种姓贵胄们人人如此。 试问何人会同蝼蚁蝇虫,讲究绝对的平等和尊重? 而在西疆高种姓人眼中,他们这些天潢贵胄的高种姓,与“黑塞骆”和平民们之间的差距,就如人与蝇虫一般无二。 雅达安皇后口中的这句话,骤然引起了谢昭的注意。 但是相比于凌或与薄熄心中满是对雅达安皇后人品性格的吐槽,谢昭的关注点却与他们截然不同。 她眉心微微一动,不动声色的看向雅达安雅雅。 “当世武道大能?皇后娘娘此乃何意?” 她的意思莫非是说此时此刻,西疆酆斓皇宫中居然有武道之境上的当世武道大能? 这怎么可能呢. 皇后雅达安氏冷然一笑,眼底恶意满满和鄙夷。 “谢医律,你说巧不巧?正好近日有一位江湖之中的绝顶高手,游历到了我们西疆国境,而更巧的是,这一位目前正被陛下请入宫中招待做客。” 谢昭心中咯噔一声。 什么? 有绝顶高手在酆斓皇宫? 当世武林称得上是绝顶高手的,那便只有虚空天境之上的那七位了! 可是她师兄、神台宫的南墟大祭司那人狗脾气怪得很,自然不可能离开神台宫来到这鸟不拉屎的西疆; 南朝巫岚山脉中的“潇湘雨下”掌门欧十三娘,因为天地第一杀手门派的职业原因,即便是来了西疆也断然不会露面与庙堂之人接触,更别说上门做客; 至于北朝不二城的那两位就更不用说了. 她一个月前离开北朝时,听闻这二位还一位在堃岭雪山、而另外一位则是在广陵城,他们自然不可能瞬移来到酆斓皇宫做客。 ——更何况这两位的性格也断然不像那种喜欢四处做客的自来熟。 而中州东临城的“劈月刀仙”漆雕拓野本就不爱出门,前些时日受她所托还要看顾于安安,怎么可能不声不响的来到这天高皇帝远的西疆塞外? 等等 中州东临城? 谢昭脸上云淡风轻,但心里骤然一突! 她当即果断道: “——凌或,薄熄,我们走!” 靠! 她险些忘了,兴许还真有一位绝顶高手有可能有这份闲情逸致来到西疆! 大大的不妙! 凌或和薄熄闻言一愣。 他们着实没想到谢昭会是这么个反应。 她为何如此急迫仓促? 难道西疆酆斓真的有什么高手?甚至连他们这圣王玄境和大乘天境都无法招架? 能不能是皇后雅达安氏怕他们几人会伤害她,于是故意讹他们的,谢昭居然就这么信了吗? 谢昭没时间跟他们解释了。 风大,扯呼! 她毫不客气的伸手,在他们背上一推,断然轻呵道——“走!” 这行事风格非常“谢昭”,也非常直截了当。 感谢书友20190126102445822的月票~ 第312章 千岁剑仙 好在凌或和薄熄一向信任谢昭的判断。 他们见她如此坚持,当即也不再废话,纵气提步便准备随她离开。 谢昭的轻功他们过去都是见识过的,自然不担心她会跟不上。 于是二人当先一步走在前面,打算替她开路。 谁知二人刚刚跃出殿外,一道凌厉的气道气势如虹,宛如一道从天而降的利刃闪电,直接劈面而来! 那道极强的气韵,刹那间炸开,将整个庭院中梅花和帝锦搅得花枝烂颤! 花瓣漫天飞舞美得惊人,也狠厉的惊人! 凌或和薄熄转转瞬间,便被迫与那来人交上了手! 他们甚至根本没有半点犹豫和迟疑的机会! 不打,便只能死! 谢昭无奈扶额。 居然来的这么快? 他们到底还是撤的晚了一步。 她不动声色从袖中摸出一粒“还清丹”,认命般悄然送进口中吞下。 天老爷啊,她这才刚刚舒坦了没几天罢? 怎么就能这么倒霉? 闽逍遥可只炼制了三颗“还清丹”,她如今拿到手里还没有焐热一个月呢,便已经不知不觉吃到第二颗了! 哎,造孽啊。 凌或本来就已经对她的身份有所怀疑. 这次看来终究是捂不住这层透光的岌岌可危的窗户纸了。 “还清丹”却有奇效,入口即化,只一入腹,很快便有了感触。 这也是目前唯一一种既可以蕴养保护内腑经脉,却又不会作用于丹田气海的温补奇药。 这边谢昭的“还清丹”刚刚奏效,那边凌或和薄熄便顶不住了! ——这还是在对方并未尽全力下杀手的前提下。 来人似乎已经摸出了凌或和薄熄的武功路数,于是有些不耐。 他似乎并不想再浪费时间与他们周转,虽还未拔出腰间随身携带的兵刃,但是已经准备给予凌或和薄熄关键的一击了! 谢昭看得分明,这人兴许是将凌或和薄熄当作潜入皇宫的歹人了,这一击之下的力量,绝对会造成凌或和薄熄的重伤! 此时“还清丹”见效,她当即不再犹豫,立刻运转自己的独家内功心法“迦逻心经”逆转经脉,反向冲开了丹田气海! 然后将内力和真气尽数释放——纵身跃起,拔地而起! 谢昭在半空中顺手击飞凌或背上替她背着的那把“黄金台”,动作翩跹的偏转手腕,一把将剑鞘握在手心。 下一刻,“黄金台”的剑鞘赫然挡住了来人雷霆之势下的一掌! ——“碰”! 这一声实在响亮! 简直如同地动山摇! 天地同颤! 谢昭与来人对招之下激起的真气巨浪,瞬间将私下屋檐瓦片掀开飞起、又在半空中将之震碎成尘! 皇后寝殿殿门外的十几名金吾卫,当即被这股巨浪掀飞! 而皇后雅达安氏更加狼狈,即便有诸多女官内侍在身后扶持垫背,她也依旧摔得四脚朝天、体面全无! 别说他们了,就连凌或和薄熄这两个武道境界上的高手,都在这一瞬间的冲击下被击飞! 他们掌下的兵刃仓促出鞘,齐齐插入玉石地面后又被推出去好远,这才堪堪止住了摇曳不定的身姿。 凌或和薄熄在堪堪稳住身体后,第一时间错愕抬头,惊魂未定的看向半空中的宫殿房檐上! ——只见谢昭背对着他们,与那武道境界高到深不可测的中年男子两两相对。 她掌中的“黄金台”并未出鞘,男人掌中的长刀也并未出鞘! 二人再无动作,但是气氛一触即发。 凌或心中有那么一瞬间的惶惑,旋即又有那么一瞬间的恍然! ——惶惑的原因是,震惊于谢昭居然能挡住的他和薄熄二人联手尚且抵挡不住的强敌!而恍然则是因为,似乎这样才应该是合情合理的. 他转瞬间回忆起,当日在广陵城九薇公主府中,“孤狼剑仙”宇文信那劈天盖地、所向睥睨的一剑! 所以,这一切果真并非宇文信及时收手下的巧合! 原来! 原来那一日真的是谢昭生生替他挡下的杀招! 怪不得后来她病病歪歪的病了那么久! 凌或如坠云雾中,面露惝恍迷离之色。 如今突如其来出现之人是何等武道境界现在他虽然摸不透,但是“孤狼剑仙”那可是明晃晃的祗仙人境,这是天下皆知之事! 为何谢昭能挡得住“孤狼剑仙”毫不留手的一击? 谢昭到底又是什么身份? 若是能挡得住祗仙人境倾力一击,那么必然是绝世高手. 凌或正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变搞得神思不属。 只听谢昭忽而淡笑一笑,扬声道: “‘破海刀仙’居然大驾来了西疆,您将东临城派中俗务都留给漆雕拓野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师弟,居然也放得下心吗?” 这话刚落,凌或和薄熄齐齐一震! 面前之人居然是“破海刀仙”李凭栏? 那位三十五岁时位列祗仙人境,如今四十有五的东临城城主?! 李凭栏可是当世第一位步入祗仙境的绝世高手,虽然他至今未能再破一小境界入玄境,但是却已经在祗仙人境驻足了十年之久,对敌经验何止一般老道丰富? 怪不得方才交手之下如此棘手,居然让他们二人丝毫无力招架! 而下一刻,宫殿屋檐顶那个中年男子目光微凝,他敛容屏气的一字一顿吐出四个字。 “千、岁、剑、仙。” 此言一出,满堂皆寂,唯余风声。 在场诸人一时之间,几乎都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凌或和薄熄更是心中狂跳,不敢想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说什么? 千岁剑仙? 凌或和薄熄猝然转头! 二人的视线出奇一致,面如土色的直勾勾看向屋檐上的消瘦到几乎能迎风飘散在空气中的女子背影! 眼风几乎飞的出刀子来! 而刚刚被身后几位近身女官和侍女们扶起身来的酆斓皇后雅达安氏,在听到“孤狼剑仙”李凭栏这一句称呼,当即双腿一软,险些再次跪倒在地! 而庭中酆斓金吾卫们更如惊弓之鸟般,惊惧的看向上首那名南朝女子。 李刀仙方才叫这个南朝女子什么? 千岁剑仙? (本章完) 第313章 很新的东西 “千岁剑仙”符景词的名头,这四境之内、天下八方,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即便是闭关封闭如西疆,那也断然不可能不知道! 那可是被世人誉为“天下第一剑”的当世第一剑仙,更是南朝金尊玉贵的天宸长公主! 凌或脸上面无表情,心中却动魄惊心,荡魂摄魄般仿佛丢了魂。 薄熄先是微微蹙眉,旋即又不动声色的松开了,眉目间闪过一丝恍然。 她想:这就怪不得了 怪不得摩钶耶圣使遗命,将自己托付给这位“只有”金遥境的南朝女子三年时间。 想来只有那位当世最为光风霁月、和光同尘的“天下第一剑”,才当得起壶卢圣使临终之前如此郑重其事的敬重相托。 谢昭闻言微微一愕。 她缓缓垂落那只握着“黄金台”的手,歪着头看向对面的男人。 “李城主居然认识在下?” 在谢昭的印象中,自己过去似乎从未与这位东临城城主打过照面。 而方才的对招中,她亦分明留了后手。 不仅并未出剑,也不曾露出什么马脚,但是“破海刀仙”李凭栏居然转瞬便知道了她的身份。 李凭栏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缓缓道: “几年前承蒙‘千岁剑仙’不弃,您曾来东海观景,莅临过我东临城。 李某虽无缘与‘千岁剑仙’相识,但是也曾远远瞧见您与我那不成器的师弟交手的一幕。” 哇哦 谢昭失笑,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她几年前听闻东临城以东的东海边有鲛人的传闻,于是兴致勃勃偷偷摸进了东临城海边、被“劈月刀仙”漆雕拓野发现,还交上了手的那次。 没想到,她那一日居然是在东临城城主眼皮子底下将人家的师弟打了一顿。 想必李凭栏那日必然离得很远的远眺,以至于她当时居然都没有发现。 谢昭了然的笑了笑,拱手为礼道: “那年确实是符某失礼了,本来是想悄悄看上一看,瞧瞧自己能否有运气看到鲛人传说,不成想惊扰了李城主。” 直到谢昭口中“符某”二字一出口,始终将心高高悬在半空的凌或,才骤然有种一脚踏实地、落在实处的感觉。 她居然.没有否认? 她居然承认了? 也是 凌或一脸麻木的想: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她也没什么能反悔的了。 “‘千岁剑仙’客气了,惊扰倒是谈不上。” 李凭栏云淡风轻的摇了摇头,道: “东海本就是天下人的东海,只是恰好东临城建在了东海之滨。‘千岁剑仙’不论是观海,亦或是观鱼,只要不曾威胁东临城的安危,便是东临城最尊贵的客人。” 谢昭飒然一下,客客气气道: “李城主真是个讲究人,想必也是一位讲理之人。若是符某说,自己与两位小友是被无辜卷入西疆内务,并非为非作歹、威胁他国皇室安危之人,不知您信是不信?” 李凭栏定定看了她一眼,半点不曾犹豫的说: “这话若是旁人说,李某自然还要考虑一番。但是若由‘千岁剑仙’说来,李某自然没有理由不信。” 天下三大祗仙玄境高手之一,当世剑道魁首,用得着为非作歹混入酆斓皇宫? 说句不恰当的,即便“千岁剑仙”想要摘了这座皇城中任意一人的项上人头,那还不是一剑之力即可功成? 这又能费什么事?她有必要在雅达安氏皇后的宫殿中,跟她的侍卫们拉拉扯扯吗? 那自然是没必要的。 在绝对一面倒的强大力量下,任何阴谋算计都如飞灰,根本站不住脚。 行刺区区一个西疆皇后? 笑话。 “千岁剑仙”根本不需要,也没有这样做的动机。 谢昭闻言轻轻颔首,随手将掌下五尺青锋向后随意一掷。 凌或微微一怔,下一刻已经习惯性伸手接住那柄在中原武林中威名赫赫的名剑“黄金台”。 ——谢昭之所以敢连傍身的武器都不握在手中,自然是因为她信得过“破海刀仙”的为人。 时年四十五岁的东临城城主李凭栏本为弃婴,后来被其师东临城前任城主捡到收为义子,抚养长大。 这位“破海刀仙”在江湖中最出名的,并非是他乃当世步入祗仙境资历最久的绝世高手,而是他的人品厚重、最爱游历。 他不慕虚华,也不在意虚名,但同时又是一位十分有责任感之人。 不论是做人城主、做人师父还是做人师兄,李凭栏都是无可指摘的。 谢昭知道,只要李凭栏信她并且不出手干预,那么凌或和薄熄便能与她全身而退。 既然如此,她何不早早收功,将内力真气回归丹田气海? 毕竟“还清丹”的药效时间那可是非常短暂的,若是她浪过了头,耽误了收敛内力的时间,只怕过后更有得她消受. 谢昭抬手,就这么大刺刺的当着李凭栏的面,毫不避讳的几指点在自己周身几处大穴上。 她直截了当封住穴位,将内力、真气和散落在经脉中的“悲花伤月”尽数用“迦逻心经”回转至丹田。 李凭栏看见她的动作当即蹙眉,不解其意。 “.‘千岁剑仙’,您这是在做什么.” 谢昭收功完毕,手上动作将将中止,便蓦然感受到体内方才磅礴澎湃的内息如潮水般褪去。 先前还被真气内力充盈着的经脉如今瞬间一空,祗仙玄境那巨大的惊人力量,骤然在短时间内“潮起潮落”,又猝然全全冲入丹田气海。 这种滋味属实不好受。 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 就好比一个本来四肢俱全、有手有脚的人,突然被打断了脊椎要害,然后突然之间全身无力瘫痪,再也无法掌控自己身体的那种感觉。 谢昭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不尴不尬的解释了一句: “.无妨,我就自己点着玩的,让您见笑了。” 李凭栏半点也没笑。 他只是微微蹙眉上下打量一下谢昭,心想:难怪他刚刚抵达酆斓皇后寝宫,第一时间便被那个圣王境和大乘境吸引了注意,半点眼风都没有分给错后了一步的“千岁剑仙”。 如今这副金遥境的气息,倒是很能瞒住人。 “千岁剑仙”莫非是通过逆转经脉外加点穴,将自己的一身内力真气压进了丹田气海? 可是正常武道之中的练功方式,都是由内而外发功的。 内力和真气,必然该由丹田最先开始游走,然后再由内至外、顺势流转到人体其他七经八脉之中。 “破海刀仙”属实迷惑了。 李凭栏依照他四十多年的平生所见,也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江湖上哪个门派有能逆转经脉的内功心法。 武道中人若是胆敢倒行逆施、逆转经脉,只怕当场便会爆体而亡,或是走火入魔成为一个经脉寸断的废人。 可是“千岁剑仙”明显并没有以上症状。 不仅如此,她居然可以将祗仙玄境那股极其庞大内力在体内收放自如! 难道这就是这位少女宗师,传说中那套自创的内功功法? 李凭栏愕然。 难道世间真有这般可以逆转经脉、将真气倒推压制在气海中的奇怪功法吗? 可是,这样做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破海刀仙”不懂。 他觉得“千岁剑仙”不愧是“千岁剑仙”,她似乎在玩一种.很新的东西。 感谢宝子rainbown1的月票~ (本章完) 第314章 生气了? 李凭栏忽而道:“听闻‘千岁剑仙’十二岁顿悟剑道,自创举世皆知的‘山河日月剑法’,十四岁时练就轻功‘归佛昙雪’,十五岁再创独门内功心法‘迦逻心经’。 ——想必您方才用来逆转经脉、倒推内力入气海的功法,便是那极少现世于人前的‘迦逻心经’了罢?果然是独步天下,玄之又玄。” 四境江湖皆知,“千岁剑仙”的成名绝技乃是“山河日月剑”,这也是她在外使用过最多的剑术外招。 当然了,其实即便是“山河日月剑”,过去的符景词也鲜少会在人前使用。 因为自打她入了虚空境后,江湖之中能在她手下过招,并逼她出剑之人已是凤毛麟角。 是以世人大多或许都曾听闻过“千岁剑仙”掌中“山河日月剑”的精妙绝伦、令天下惊艳侧目,但是真正见过的人其实寥若晨星。 即便是“破海刀仙”李凭栏,当年也只是在东临城远远见过“千岁剑仙”和他师弟对招时用了一招半式。 “山河日月剑”面世的次数尚且如此稀少,更别说是“迦逻心经”这种更为私密少见内功心法了。 不过李凭栏到底是李凭栏,他虽然从未见过“迦逻心经”运功的妙用和玄机,但是方才一见之下,到底也能猜出一二。 谢昭轻“唔”了一声点点头,然后失笑着叹了口气,道: “让您见笑了,少时心性不定,不务正业,就喜欢研究些天马行空的功法。” 李凭栏缓缓摇头。 “若是连开创武道剑术和功法之先河,都能算得上是‘不务正业’,那鄙人这种蒙学祖技之人,倒是真当无地自容了。” 他定定看了她一眼。 “百闻不如一见,‘宗师’二字,剑仙当得。” 谢昭假装没有看到李凭栏那道若有所思,还略带一丝研究的视线。 她假模假样的清了清嗓子,想趁着“还清丹”的药效还在、依旧能屏蔽住她周身感官之前,赶紧带着凌或和薄熄溜之大吉。 如今这绝世高手冠绝天下、游刃有余的款儿,谁爱装谁去装吧,她左右是装不住多久了。 但是一想到此刻背后的凌或和薄熄,谢昭心里又是一默。 那两道投注在她后背上如芒在背的视线,那可实在是太有存在感了. 怎么说呢? 谢昭突然间居然有种丑媳妇即将见公婆的无可奈何和进退维谷。 嘶,闹心! 还真是闹死个心了。 她笑眯眯佯作不在意,实则心里慌得一批。 不过,既然谢昭不如意了,那自然不能自己一个人生受着的,总得拉什么人下水陪她一起不开心才好。 于是,她的目光自上而下,淡淡瞥向脸色惨白的雅达安皇后。 “皇后娘娘,您也看到了,在下才疏学浅,只怕您的头疾,还是得另请高明了。” 皇后雅达安氏唇角微微一抽,似乎想说什么来勉强挽住一国国母的威严。 但是话到了嘴边转上了好几圈,到底还是阖上唇瓣,将话尽数咽了回去。 沉默不语大概是她最后挽留颜面的倔强了。 李凭栏突然轻声道:“皇帝的驾辇在我后面,虽然由人抬着走会慢一些,但是想来也快到了。” 那意思中的暗示已经很清楚了,人家“破海刀仙”就差直接说出来了—— 若是不想与西疆天子碰面,趁早走,别犹豫。 谢昭微微颔首,失笑道: “多谢李城主,那咱们山不转水转,后会有期。” 她话毕轻轻咳了一声,表情略带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然后回身看向下方庭院中的凌或和薄熄。 “.走罢。” 薄熄很给面子,虽然看向她的目光还是难免有些诡异,但却第一时间轻轻点了点头回应了。 凌或微微顿了顿,嘴唇抿得极紧。 谢昭正自心里打鼓,担心凌少侠受不了这个“委屈”当场发作.不过脸皮厚吃个够,她倒是也不在乎在“破海刀仙”面前,被自己人撅回去是否会丢脸。 谁知凌少侠不愧是凌少侠,果然是少年老成,最识大局不过了。 他只停顿了一瞬,居然便神色木然的偏过头不再看她。 下一刻,凌或脚底轻轻一点,拔地而起跃上宫墙,旋即几个纵身起跃,便在弯弯折折的宫道中消失了踪迹。 谢昭摸了摸下巴,又转头看向薄熄。 她一脸惨不忍睹的表情挤出一个笑来,然后若无其事道: “嗐,看来这是生气了小孩子嘛,情绪就是不稳定,不像薄副使怡然不惧、稳若泰山。” 被人努力讨好的薄熄副使牵起唇角,凉凉的笑了笑。 其实,薄熄也是有一丝无措的。 尽管她在心里已经接受了谢昭的新身份,也觉得这个身份才是最合理的,但是张嘴想答话的瞬间,居然恍惚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了。 千岁剑仙? 天宸长公主? 还是谢姑娘? 好像每个称呼都是对的,又好像每个称呼都已不太合适。 最终,薄熄也只能轻轻摇了摇头,似是对谢昭的嘴硬无言以对,只是言简意赅的道: “.先走了,府里见。” 谢昭:“.” 她满腹狐疑的僵住了。 怎么个意思? 就都不等她了? 这么生气的吗? 其实,这倒也不能怪凌或和薄熄都没有等她的念头。 主要是,过去功夫稀松寻常的“谢女侠”,轻功便已经是几人中是最好的那个了; 如今再披上了“千岁剑仙”这层外皮,谁还会刻意留在后面等她? 自然想当然的认为她成竹在胸、诸事运筹帷幄,根本不需人迁就等候。 谢昭轻轻叹了口气。 她无奈的朝正含笑看她的“破海刀仙”轻轻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 旋即下一刻足尖微点,瞬间那道黑金色的衣衫一闪,便从宫墙瓦顶消失了。 直到这时,酆斓皇后雅达安氏才后知后觉的双膝一沉。 “——娘娘!” 身后两名女官吓了一跳,她们瞠目悚然、手忙脚乱的连忙搀扶住了她。 雅达安雅雅嘴唇发白,喉咙发紧。 那股后怕之意一旦升起来后,即便她自己想控制都控制不住。 她刚才做了什么? 她究竟做了什么? 雅达安雅雅心里茫然的想. 她方才居然试图给南朝那位天宸长公主头顶扣下一口谋逆行刺的黑锅,然后将天下第一剑“千岁剑仙”扣留在她宫中,以便让她能制衡伊闼罗氏掌姓人? ——雅达安卓卓! 都是这个胡乱出主意的丧门星! 若不是她若不是她鼓动她将那位所谓南朝来的“谢医律”诏至宫中当作掌中底牌控制,她又怎会如此行事? 皇后雅达安氏紧紧合着双唇,因为此时此刻,一旦她开双唇说话,只怕就连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上下双齿之间因惊惧而不断打颤的行为。 那可就太跌份了。 宫墙屋顶之上的“破海刀仙”李凭栏微微蹙眉。 他淡淡瞥了一眼西疆酆斓皇后外强中干的慌乱神色,不动声色的摇了摇头。 他近两年虽然也爱上了仗剑游历,但还是很难爱上西疆的风土人情。 有些皇朝的贵人,如芝兰玉树的千秋宝典,让人翻不透亦看不完。但却阅之生愉,见之欣喜。 而有些皇朝的贵人,则像是一本泛了黄的陈词滥调,一眼望得见粗浅的底色,实在是无趣。 第315章 心虚的剑仙 当谢昭用她那招独步天下、冠绝武林的绝世轻功“归佛昙雪”、落地如轻鸿翩跹般状似从容的溜进伊闼罗氏府中客院时,正好看到了凌或的房门被其主人“碰”的一声被砸得死紧的一幕。 谢昭当即指尖一抖,瞳孔无声地震! 所以,别问她为什么回府要用“溜”的,就算问了,她也绝对不会承认是她心虚了! 也别问她为什么“从容”和“溜”这两个截然矛盾的词汇,居然能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若是问了,那就是她老而弥坚、方寸不乱,即便乱了,那也是乱中有静,巍然不动! ——才怪。 所谓的淡定从容,也不过是谢昭此时掩饰自己心中那七上八下的小九九的挡箭牌罢了。 凌或是真的生气了,谢昭心知肚明。 先走一步的薄熄,此时居然在她后面一步才到府中,这还是在谢昭路上心虚所以故意拖拉放慢脚步的前提下。 薄熄面无表情如同幽灵邙鬼一般,直接从谢昭身边游荡过去,不带走一片云彩。 当然如果这会儿仔细观摩薄副使的眼底,就会发现其中难掩的半缕调笑之意。 谢昭用左手无意识的轻轻敲击着自己右手的手腕,喃喃自语道: “啧少年人啊,心火就是旺盛,这气性太大了罢? 那么用力若是摔坏了房门,岂不是失了做客人的礼节.” 她忽然想起上一次在昭歌城九门提督李肃河的府上,貌似韩长生也是当着她的面摔过门。 区别则是方向不同—— 韩少侠那次是情绪外泄的摔门离去,而凌少侠这次是情绪内敛的摔门入内。 至于相同之处,那可就太多了! 二人是一模一样的怒不可遏,一模一样的怫然作色,一模一样的力大无穷。 谢昭十分有理由怀疑,方才她若是走快了一步正好跟在凌或身后,就凭凌少侠那一下子摔门的力度,非得当场将她鼻梁砸断不可! 俗话说得好,说曹操曹操就到。 这边谢昭正在想入非非,那边当事人之一的韩长生已经听到了动静,一阵风似得从客院中的厅堂里狂奔而来! “——阿昭阿昭!你总算回来了?怎么样没什么事罢? 那个酆斓皇朝的皇后娘娘有没有为难你?她叫你去到底是要做什么啊?为什么无缘无故宣召你入宫?” 韩长生说到这里想起了什么,当即恨铁不成钢的重重一跺脚! “我说什么来着?我之前说什么来着?我就说你最近实在太过嚣张了罢? 你简直是把麝敦城中的九大高种姓贵胄府邸当成戏园子似的遍地乱窜! 这下好了罢?是不是被人家一纸御状告到了皇后跟前,酆斓的皇后可曾申饬责罚你了?” 浮想联翩、被害妄想症爆发的韩少侠猛然间又想到了什么,声音登时原地起跳,拔高了八个度。 “——你该不会又挨打了罢?听说皇宫里整治人的手段那可多了去了,什么灌辣椒水、夹棍、庭杖、水刑、掌嘴——” 谢昭:“.” 槽多无口,什么叫“又”? “.唔。” 韩长生打量她一瞬后,又自言自语道: “……看来掌嘴应该是没有的,你这张脸明显是被完璧归赵了。” 谢昭无奈扶额,推开他上下翻腾打量的动作。 “.韩长生,说过多少次了,你日后若是闲来无事,能不能读点正经书卷,少看些街头巷尾的闲书画册?‘完璧归赵’这个成语是这么用的吗?” 韩长生闻言当即“切”了一声,见她好像没什么事,于是松开她道: “你懂什么呀,市井之中流传最广的画册,那才是书卷典籍中的精华——哎?不对啊! 坊间的画册话本你自己看得少了吗?你怎么也好意思来说我的!” 他面带鄙夷之色,斜着眼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的看着谢昭,嘴里还嘀嘀咕咕的: “你可别以为我不知道罢,就你床头柜里裹着旧衣裳掖起来的那本——唔!” 韩长生剩下的半节话,被谢昭毫不留情的当即狠狠一掌捂了回去! 谢昭“嘶”了一声,眼神不自觉瞟向不知何时站住了脚,正含笑回头看着他们的薄熄。 谢昭咧嘴一笑,人畜无害的耸了耸肩: “薄熄,你可不要听他胡说八道呢,我这人啊,平生从来不看那些街头巷尾乱七八糟的精神毒药,最是品格端正,正人君子!” 韩长生嘴里呜呜咽咽的被她强行捂着嘴,想要挣扎又怕力度太大会伤了她,当真是好不痛苦。 出乎意料的是,谢昭这句话不知道哪里戳中了房间内关门自闭、默默生气的凌少侠—— 下一刻,凌或的房门豁然从内而外被打开! 三人闻声齐齐怔忪转头。 只见凌或一脸冷峻,面无表情的冷笑道: “——品格端正?正人君子?” 谢昭无声的吞咽了一下口水。 “那个.凌或啊,其实——” 凌或显然不打算继续听她那套招摇撞骗、瞒神弄鬼的说辞,他当即冷冷打断她道: “阁下的自我评价,确实比真金还金,不是吗? 堂堂‘天下第一剑’、‘南朝第一剑’,这世上谁人敢说‘千岁剑仙’符景词不是一个光风霁月、一身侠骨的君子?” 谢昭看着凌或那貌似冷静的面孔下,额角上那隐约可见的清晰跳动的血管,心里便是一叹。 凌或看来这次着实是气着了。 她还从来没见过凌或如此情绪外泄的发过脾气。 谢昭下意识松开捂住韩长生嘴巴的手,果然下一瞬,韩长生便第一时间惊愕出声道: “凌或.你在说什么呢?莫非是最近练功进度太快,所以有些走火入魔了? ……什么‘千岁剑仙’?咱们这里哪里有‘千岁剑仙’啊?” 他的视线与眼眸中怒意横生的凌或刚一对上,旋即呆愣愣看向微微垂头一言不发的薄熄,最后又落在一脸无措和无奈的谢昭脸上。 下一刻…… 韩长生似乎终于后知后觉的听懂了凌或言下未尽之意! 他瞠目结舌的抬起手指,颤颤巍巍的指向面前格外熟悉的那张脸,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你是说阿昭是.” “千岁剑仙”……符景词? 江湖中的天下第一门派神台宫的神女大人? 南朝天子靖帝龙凤双生的胞姐天宸长公主殿下? 韩长生愣过之后,第一反应是将脑袋摇得飞快! 力气大到险些扭到脖子!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哈哈哈哈哈,你在开什么玩笑? 我知道了!这莫非是你们方才在路上最新想到的整蛊我的方式?是阿昭这个坏胚子想出来的罢? 凌或薄熄你们怎么也跟着阿昭不学好?骗我没意思,一点也没意思!” 满庭皆静,只有韩长生的大嗓门,在空荡荡的在庭院中回响。 片刻后,仿佛石化般的韩少侠小心翼翼端详着三人的表情,终于迷茫的哑声道: “.是真的?” 凌或冷淡的一撇头。 “你问她。” 韩长生脖子生锈一般缓缓再转回来,用险些将眼珠瞪出来的力度直勾勾看着谢昭。 于是,谢昭清了清嗓子,避无可避的叹气道: “对不起。” 韩长生怔怔看着她,脑子几乎不转了。 她道歉了? 她为什么道歉呢? 难道这是真的? 她这是.承认了? ——阿昭居然是“千岁剑仙”?! 第316章 向死而生 再过不到一个月时间,谢昭与凌或和韩长生便已经相识两年了。 这么久时间里朝夕相对,而她却一直瞒着他们。 关于此事,她虽有愧,但却无悔。 不告诉他们,其实是为了他们的生死安危着想。 日后若是她未死之事被南朝天子知晓,他们如果先前不知情,那么便是不明真相的无心之过。 老君山乃是南朝江湖名门大派,世代都出忠将效忠天宸皇室。 即便这一任的掌门“极光锏”凌寒鸦在庙堂之上并没有几分薄面,但是前代掌门许铎却是一位沙场悍将、总有几分情面在的,凌或只要不知情,日后便不会受她牵连。 至于韩长生这个江湖中的无名小辈儿,届时她亦可托付“十二扇刃”欧十三娘将他暂时收留在南疆的巫岚山脉。 巫岚山脉群山叠嶂,人一旦进入八十一峰,便如鱼入江海,自然也不会有事。 但是他们若是从始至终都知道她的身份,且还帮忙隐瞒朝廷隐瞒天子,那么日后势必会被天子符景言迁怒。 所以对于一路上的欺瞒,谢昭虽然心中有愧,但却从不后悔这样的选择。 若是能重新再来一次,她也依旧会选择瞒着他们。 谢昭轻轻叹了口气,坦言道: “我早先说过,若是你们掺和到我过去的事情里,便只有死路一条。 事至如今,想来你们应该相信我之前所言并非诳语。” 薄熄不知前情,闻言则是淡淡将视线移开。 而凌或和韩长生同时沉默了。 他们不约而同的想起那一日,在昭歌城大都督柏孟先府中听到那对爷孙口中那则骇人听闻的秘闻. 这对祖孙俩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就是说当年“千岁剑仙”符景词,因为天子的暗示密诏而死于不夜城的诡谲云涌之中! 所以.那一次“千岁剑仙”居然侥幸没死,原来被他们两个救了? 而他们居然还稀里糊涂的将她当作一个病弱懒散、胸无大志、武道境界低微的姑娘,一路走过了这么多风风雨雨。 韩长生喃喃自语道:“他娘的,山崖随手救了一个人,结果居然是天下第一高手? ……这事儿也未免太他娘的离谱了罢,就连街头最扯淡的画本子,姑且都写不出如此离奇的桥段。” 虽然扯淡,虽然离谱,但你说气不气,这居然还真是真的! 凌或听到谢昭的话,却忽然沉默了。 他在初始知道谢昭身份后,被那种异常荒谬的感觉包围着,实在忍不住发了脾气。 但是在经过方才谢昭的道歉,听她提及过去之事后,凌或又忽而偃旗息鼓了。 因为一旦从那股被初入江湖不久便结识的至交好友的全程欺瞒的愤怒中冷静下来,他这才忽然想到了刚刚被自己忽略的诸多细节。 比如谢昭不止一次坦白了自己确实对他们有隐瞒 再比如谢昭也曾直言不讳过自己的身份不能告知他们,是因为那个答案对于他们或许将是予生予死的天差地别。 其实,谢昭曾经似是而非的说过很多话。 只是,过去的他们都当她在胡诌吹牛,但是怎么能想到谢昭除了个别时候为了蒙人而胡咧咧外,曾说过的大部分话居然都是真话。 而那一日在邯雍广陵城的客栈中,在看到刚刚苏醒还带着病气和衰弱的谢昭,被韩长生逼问得艰难时,他凌或也曾大刺刺说过—— “……或许你觉得时机还未到,也或许你觉得什么都不知道对我们才是最好,不过这都无妨。你只需记住一点,我们总归是站在你身后的”这般的豪言壮语。 如今不过月余,话音犹在耳畔,他居然一时惊怒错愕下险些忘记了. 凌或扶住房门的手指微微用力扣紧。 他自小性格便淳厚温良,最重信诺,又被师父“极光锏”凌寒鸦教导成为一位温润有礼、重情重义的端方君子。 因为方才脾气上头不分青红皂白的发作,凌少侠后知后觉居然感觉有些内心有愧般的无地自容。 是啊,她过去那般身份,他们想让她如何说? 而她……又能对他们说什么呢? 卖惨吗? 还是四处昭示自己所遭受到的不公? 若她真的说了,那她便不是“千岁剑仙”符景词了! 更何况,难道他们要她在生死迷途、前路未卜、几经生死之后,对他们两个认识不到两年的江湖中的后辈,坦白自己就是天宸长公主符景词和神台宫的“千岁剑仙”? 退一步讲,若不是这般离谱的事实真相,居然是被“破海刀仙”李凭栏亲口证实的,只怕他们即便从谢昭口中亲耳听到,也还以为这又是她人来疯胡说八道的疯言疯语罢了。 更何况,就算他们当时相信了谢昭的身份,而他们又能如何呢? 被欺瞒这么久他们固然有些受伤,但是谢昭诚然也是有苦衷的。 凌或无声蹙眉。 怪不得. 怪不得先前她轻易便可得到东临城的相助,替他们暂时照顾于安安。 “千岁剑仙”哪里有什么远房大表哥在东临城做外门弟子? 只怕当时便是“劈月刀仙”漆雕拓野本尊给他们放了水,甚至还将邯雍三十六部中漆雕部的令牌,都赠予她便宜行事。 还有在北朝邯雍广陵城中,“孤狼剑仙”宇文信面对谢昭时那离奇、迷惑、警惕、敬重又可疑的错综复杂的态度,分明就是已经认出了她来! 太险了! 凌或几乎有些后怕! 他不是与谢昭匆匆只打过一个照面的李凭栏,还以为谢昭只是单纯用独门内功心法将内力收敛到丹田气海 事到如今,他早就通过过去的蛛丝马迹和谢昭每次与人动手过后的情况,看出谢昭必然是因为两年前那次重伤带来了什么未知的隐患,以至于她根本无法动用内力,否则便等于在自伤自损! 若是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孤狼剑仙”宇文信生了赌一把的歹意,只怕她与宇文信必然是两败俱伤的结局。 凌或心里有些微妙的难受。 这般细细想来,其实之前的线索已经暴漏了这么多,只是他们从来没有怀疑或是发现什么。 或者说是.凌或从来没敢真的往那个最为贴近真相的答案上面猜。 他不止一次怀疑,但是又无数次自己说服了自己。 凌或想到了什么,忽而沉声道: “你如今轻易不能再动用内力,是也不是?” 谢昭微微一怔,旋即坦然点头: “是。” 她并不意外凌或会看出来,毕竟一个在十九岁就能踏破圣王境的天才少年,绝对不可能是个全然没心没肺的二傻子。 韩长生听到这话,就像一条正在看热闹的狗,突然被人给了两巴掌! 他登时从谢昭居然是当世七大绝世高手之一的美梦中惊醒,然后瞠目结舌看着他们道: “所以……上一次阿昭从九薇公主府出来时突然那么虚弱,是因为她之前在‘海天一阁’为我们断后,妄动内力跟‘孤狼剑仙’动了手?!” 凌或轻轻点头,蹙眉道: “我猜应该大致如此。” 然后凌少侠淡淡看向谢昭。 “恐怕还不是一次。” 韩长生怔怔道:“什么意思?” 凌或皱眉道:“先前我入九薇公主府中寻佳郡主相助时,被‘孤狼剑仙’发现,他当时分明对我动了杀心,是.谢昭突然出现救了我。那一次,她必然也动了内力。” 谢昭连忙很是乖觉的道: “没有那么夸张,只是用了一点点。” 她说着说着还用食指和拇指比划了一截小小的距离,示意她用的内力真的只有一丢丢。 凌或冷笑一声,道:“呵,你最好是。” 谢昭:“.” 凌或沉默一瞬,片刻后忽然叹了口气,认命般道: “.罢了,此事就暂且到此打住。既然我们已经知晓了,你以后也就不要再满口胡话的蒙人了,毕竟” 他不动声色的抬起清润的眉眼又看了她一眼,那一眼略带警告。 “.你也是当世赫赫有名的人物,好歹口中也该字字珠玑,有点真东西。” 韩长生感慨过后,听到凌或这句话,当即也回过神来。 他一脸表情复杂的扭头看向谢昭,欲语还休的补上一刀—— “.谁说不是呢.” 谢昭:“.” “谁说不是呢”个头! 他在这儿裹什么乱呐! 她闻言先是无奈,随后便是一怔。 然后目光略带错愕的看向凌或和韩长生,他们的意思莫非是说.不追究她先前的蒙蔽欺骗了? 这就翻篇了? 凌少侠和韩少侠如此深明大义、豁达大度,让谢昭一时之间反而有些不确信了。 谢昭迟疑的看了看二人,试探道: “.那可说好了嗷,咱们可不带日后翻后账的。” 凌或闻言淡淡瞥了她一眼。 “看你表现。” 韩长生乐了,没想到谢昭也有这么一天! 但是乐着乐着,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脸苦恼纠结之色。 “不过阿昭.啊不对,我.我们以后还能这么叫你吗?” 谢昭闻言失笑道:“自然可以,我先前说过,我的小字就是‘昭’,更何况.” 她淡淡笑了笑,眼底却闪过一丝涩然。 “.我也只是‘谢昭’而已。” 天下之大,她早已无家可归。 前路未卜,她早已无路可退。 不见归途,“符景词”无处可去,只有“谢昭”向死而生。 (本章完) 第317章 你看我合适吗 兴许是因为这一次已彻底在凌或和韩长生面前卸掉伪装许久的假面,于是谢昭此次发起“病”来,索性也就不必再勉强伪装了。 她趴窝趴的坦坦荡荡,半点新鲜出炉的“千岁剑仙”偶像包袱都没有。 以至于凌或、韩长生和薄熄都颇有种一言难尽的迷惑感和无力感。 很难想象,当世天下第一位步入祗仙玄境的冠绝天下的一代剑仙,私下居然是如此惫懒无赖的模样。 在送走了前来客院对再次“体弱多病”、“偶感风寒”的谢医律嘘寒问暖的伊闼罗氏掌姓人姐弟后,韩长生关上谢昭房间的房门,然后第一时间愕然不解开腔道: “.伊闼罗黛梵居然毫不知情,还依旧当你是那个南朝来的‘神医’,这说明关于你的身份,昨日在酆斓皇宫中并未流传出来哎? 怎么个情况?难道那个缺德带冒烟的雅达安氏皇后,居然会如此有良心的帮你隐瞒身份?” 谢昭靠在床榻的靠枕上,刚刚就着薄熄的手,将一碗漆黑浓稠的药汁喝下。 她喝完便正好听到了韩长生这句,于是摇着头淡淡笑了笑。 “还清丹”药效昨日就过了,此时她的脸色颇有种不太健康的虚弱苍白。 但是精神瞧起来还不错,总的来说吃下“逍遥医圣”的独家秘药后再作死行功,那可是比没吃就胡来强上了不止一星半点。 只是方才那药汁的味道太冲了,以至于谢昭刚刚咽下时开不了口,反而断断续续咳嗽了几声。 药是伊闼罗氏掌姓人方才送来的,谢昭刚刚闻过了,都是些名贵的温补药材精心熬制。 虽然对她所中之毒和旧伤没什么大用处,但是或多或少也能温补身体,更不会刺激到她那承载着祗仙玄境架海擎天般磅礴内力的丹田,喝了也无妨。 凌或见谢昭一时半刻开不了口,于是替她接过话轻声解释道: “酆斓皇后自然是不愿先开口向酆斓皇帝说破谢昭的身份的,说不定她还在我们离开后第一时间,便向在场的诸多宫中女官侍女侍卫下了封口令。 至于‘破海刀仙’李城主,看他昨日刻意提醒我们该离开便能得知,只要谢昭暂时并不想暴漏身份,他是不会在皇帝面前多嘴的。” 韩长生面露不解的看着他。 “啊?雅达安氏皇后不愿意先开口?这是为何? 听你们的转述,阿昭昨日分明是没给这位皇后娘娘留面子,将人得罪狠了的,她为何还要替阿昭隐瞒啊?” 谢昭已经压下了方才那阵服药后的恶心,歪着头轻轻挑起一侧唇角,笑眯眯道: “你个呆子,还没有想明白吗?与‘天下第一剑’的‘千岁剑仙’交恶,难道是件什么值得广而告之奔走称颂的事儿不成。 既然如此,雅达安雅雅又怎会大肆宣扬出去?更何况,那位酆斓皇帝陛下.” 谢昭失笑摇了摇头,若有所思的道: “我曾听我外祖父和母亲说过,他与我母族是有旧的。 皇后雅达安氏开罪于我之事,自然不想被酆斓天子知晓,那不是给自己平添无谓的麻烦吗。” 况且,酆斓大皇子斓素初如今在诸多西疆天子的皇嗣中占着年龄的优势,正是趁着弟弟妹妹初入朝堂或是还未入朝时,最好的发展自己势力的时机。 雅达安雅雅最开始对她下手,不也正是为了想要借助她来制衡伊闼罗氏,好为自己的儿子再拉一臂之力相助。 由此可见,这位皇后娘娘是有多看重自己的儿子。 但凡有可能会给大皇子斓素初带来不利的事情,这位皇后娘娘都不会做的。 ——而若是向西疆皇帝斓未堂坦白禀明她“千岁剑仙”的身份,无疑就是那种极有可能会给大皇子斓素初带来麻烦的事。 所以诸多机缘巧合和莫测心思下,皇后雅达安氏那边和“破海刀仙”李凭栏居然都不曾对酆斓皇帝斓未堂言及“大闹”皇后寝宫的“贼子”是何人。 一个是诚惶诚恐的说宫中侍卫不是敌手、所以没有留住贼人; 另一个则是随口说道自己也来晚了一步,并没看到贼人踪迹。 西疆天子陛下自然也不会想到,皇后雅达安氏和“破海刀仙”这两个本就素不相识也无甚交情的人,居然会在同一件事上对他说了同样的诳语,于是在信以为真后,当即龙颜大怒。 酆斓的皇宫居然由得不知名的江湖贼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还了得吗? 于是天子当即下令,让毗诺门氏加强麝敦城的城防,又令西疆金吾卫务必加强宫中警戒布防。 今日麝敦城的大街小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城中接道之间巡逻的城卒都比往日多了一倍。 而真正的“贼子”谢昭,居然老神在在的窝在西疆九大高种姓之一的伊闼罗氏掌姓人府中养病,说来也是讽刺。 韩长生闻言当即皱眉咋舌,一本正经的道: “阿昭,你可不要轻信于人啊!毕竟那些交情旧情都是上一辈的事儿了,人心难测啊! 万一西疆皇帝为了两国邦交,把你的行踪交代出去报给了咱们天宸的皇帝,那可就坏菜了啊!” 谢昭闻言微微诧异。 她没想到韩长生这样性格单纯的傻白甜,居然还有这么警觉敏感的时候,真是太出息了罢? 于是,她轻笑着喟叹着逗他。 “.天老爷啊,咱们韩少侠居然也有如此七窍玲珑的时候,了不得了。” 居然突然长出了一颗脑子? 韩长生轻哼一声,得意的一昂首道: “切,你以为呢?本少侠那可是聪明绝顶,大智若愚!只是平日里过于谦逊低调了一些!” 说到这里,“谦逊低调的”韩少侠忽然有些扭捏起来,他赫赧道: “那个.那个我就是想说.当然了只是随口问问嗷” 三人齐齐皱眉看向忽而忸怩作态起来的韩长生,不知道他如此这般是要闹哪一出。 谢昭翻了个白眼,轻笑道: “有屁就放。” 韩长生登时瞪大了眼睛! “——喂!你可是那个‘谁’啊!怎可如此粗鲁!注意言辞风度!” 谢昭无奈扶额。 自从她“千岁剑仙”的这个身份暴漏以后,韩长生就跟吃错了药似的。 她但凡爆了粗口,韩长生头一个一脸沉重悲伤的跳着脚的说教她。 那副悲痛欲绝的模样,活生生像是谢昭玷污了他心中的偶像一般。 于是,谢昭只好从善如流的换了个说法: “那韩少侠有话请讲?” 这下韩长生终于满意了。 他装腔作势的清了清嗓子,嗫嚅道: “那个啥,我就是想问问嗷你看我这个资质,做神台宫弟子还差了点啥?” 感谢宝子冰糖红豆的月票~ 第318章 神台宫弟子之悲哀 谢昭的视线一顿,瞳孔可疑的微微一缩,然后顾左右而言他道: “呃” 她看向凌或,一脸真诚和求知欲。 “对了,伊闼罗氏管事方才说今晚几点开饭,我怎么突然有点饿了。” 韩长生一听话头不对,当场心态就崩了。 他瞪着眼气急败坏道:“阿昭你这是什么意思嗷!不要给我转移话题!难道你也觉得本少侠没有拜入神台宫的资质吗?” 谢昭无奈。 她见躲不过去了,只好叹了口气道:“长生,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思绪淳良,为人单纯,心如清泉,其实是极适合修炼神台宫功法的那类人。 只是神台宫未必适合你,你若真是拜入神台宫门下,日后也未必会当真开怀快乐,不如趁早放下这个不该有的念头。” 韩长生自然不信了,拜入神台宫门下,那可是他从儿时便牢牢记在心里的梦想! 又岂能被三言两语,轻易动摇了决心? 他当即一脸怀疑的道:“怎么可能?你可不要胡说嗷! 若是本少侠能拜入神台宫门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是一个多么快乐的小公子!怎么可能会不开怀呢?” 谢昭手里抱着一只灌了热水的羊皮袋子,静静抬起那双清绝的眉眼看向面前的少年人。 “哦?是吗?神台宫受到祖训,世代都将效忠于南朝天宸皇室,这是天下人尽皆知的事实,想来你应该也清楚罢。” 韩长生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 “我、我知道啊.这怎么了嘛?本来我就是南朝天宸子民,就算不入神台宫,日后总不可能背叛皇朝罢? 所以这一条对于天宸人而言,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呀。” 谢昭却缓缓摇头。 “非也,天宸子民不同于西疆子民,他们是自由的。 我说句不符合身份的话,若是天宸某个子民觉得生活得不尽如意,那么只要手续齐全,拖家带口搬迁到其他外境那也是会被恩准的,并非什么所谓罪过——换言之,天宸子民是自由身。 但神台宫的弟子却不是,他们打从入了神台宫后,便生死都是神台宫之人,此生绝不能背弃叛离天宸皇室。” 谢昭见韩长生似乎还是不肯死心,于是继续说道: “而且长生,你想的太过简单了。我且问你,神台宫中最为名动天下的绝学都是什么?” 韩长生搔了搔头,只当这是入神台宫前的测试,于是格外正色的回答道: “那自然是占卜术,摘星术,还有大梵音术、小梵音术了。” 谢昭轻轻挑眉,又问:“那这几个功法术法中,哪一个最是广为人知呢。” 韩长生眼睛放光,脱口而出道: “自然是占卜术啦!这占卜术又名为窥天术,据说可以预知未来某个片段! 还可以卜卦问天算无遗策,这可是历代神台宫大祭司最为出名的傍身功法!” 谢昭轻轻点头,道:“看来你对占卜术有所了解…… 既然如此,那么你又可知为何历任神台宫大祭司,不论武道境界如何高绝,都活不过天命之年?” 韩长生愣了愣。 对啊 神台宫的功法如此冠绝天下,占卜术乃是世间公认的通神之术。 而历任神台宫大祭司大多都在虚空境之上的绝顶高手,为何他们都活不过五十岁呢? 不是说武道境界越高的绝世高人,寿岁就会越是长久吗? 即便是圣王境高手都可延年益寿,寿终正寝兴许能达到一百二三十岁,那么虚空境以上的神台宫历任大祭司们,为何如此命途短浅? 凌或和薄熄齐齐出声,异口同声皱眉道: “难道是因为他们修习了占卜术?” 韩长生闻言神色怔忪,猛然扭头看向谢昭。 只见谢昭微微颔首,面无表情的轻声道: “不错,神台宫的占卜术确实玄妙,也确实高深莫测。 只是但凡修行了占卜术的人,境界越是练得出神入化,便越是折损寿数。 尤其是占卜术使用的次数越多,便越是寿岁难永。我已说的如此清楚直白了,韩长生,你可懂了?” 韩长生瞠目结舌,脱口而出道: “——这怎么可能?若是以折损自身为代价,那这岂不是等同于邪功? 神台宫的弟子们为何还要练习,历任大祭司们又为何还要修行此术? 难道为了问鼎武道之巅,不惜命途短暂盛年身死?” 谢昭目光冷静清冽的看着他,缓缓道: “非也,神台宫建立已经八百多年了,其间你可曾见过神台宫对外招收过弟子?” 众人闻言皆是愣了。 是啊 传闻中天下第一门派的神台宫,为何八百多年来从未对外招收过弟子呢? 按理说,这般有名望的江湖门派,早就该弟子成群、门人遍布天下了。 就比如坐落于北朝邯雍堃岭雪山的天下第一剑派不二城罢,邯雍皇都广陵城和邯雍三十六部的权贵子弟,皆以族中弟子能拜入不二城门下为荣,不二城也素来面向天下有剑道天赋的孩子招收弟子。 可是神台宫呢? 似乎这个威名赫赫、冠绝武林的天下第一门派低调到几乎神隐,不仅从来不曾公开招收过弟子,更是代代人丁凋零不旺。 而历代神台宫的大祭司收入门中的内门弟子,想来不过是寥寥几人。 至于外门弟子,每一代最多不过也就只有几十人而已。 那偌大的神台宫中,更多的则是侍奉神龛、并不学习神台宫秘术功法的道士和道童们。 所以这是为什么呢? 三人齐齐皱眉。 谢昭淡淡继续道:“那是因为神台宫的功法,早就不似寻常江湖武道,故而又被称为化外之术。 尤其是占卜术,更是神台宫几大功法中最为特殊的一门功法。 但是凡人毕竟是肉体凡胎,一来心思格外澄净、足以拥有修习占卜术这种化外之术天分的人本就是极少数的; 二来即便有人有修习神台宫功法的天赋,但是若非实在走投无路、无家可归也无亲无眷,且本人十分坚持有向道之心之人,那么神台宫也是不会收留他们入门下的。 ——这也是为何数百年来,神台宫弟子大多不入世,也大多低调到江湖中罕见动向。” 她轻轻摇了摇头,语出惊人道: “神台宫功法虽强,但若大肆收敛心有所牵的门徒,那才是造孽。” 其实,神台宫历任内门弟子,几乎都是无家可归、心无归属的可怜之人或是孤儿。 他们在幼年时早早见过世间起伏无常,也堪破了红尘万丈,明知兴许占卜术是一条注定英年早逝的不归途,也愿意一脚踏入化外,再不入世。 为何神台宫每一位内宫弟子,再入宫之前都要跪在神殿前烧香举鼎,潜心敬神一个时辰才能进门? 那正是因为,在那亲手举着香炉的一个时辰,就是留给他们最后一次慎之又慎去思考、去反悔的机会! 否则一旦入了内门,修习了占卜术,便再也无法走回来时之路了。 韩长生傻眼了,一时之间没有回过神来。 神台宫的弟子们,一贯在江湖之中被世人崇敬羡慕,但其中内情从来无人得知,原来他们竟然都是这般苦命之人 凌或和薄熄微微蹙眉,皆是相顾无言,无声沉默。 原来是这样。 原来神台宫中那让世人眼热的窥天占卜之术,居然会给修习者带来如此严重的后患。 下一刻,凌或突然想到了什么,当即皱眉道: “那你.既然也是神台宫内门弟子,莫非你也修习了这种占卜术不成?” 她可是神台宫的神女,前任大祭司凤止的关门弟子 若是谢昭也修习了占卜术,那岂不是说她日后也将活不过天命之年? 谢昭闻弦知雅意,瞬间明白凌或在担心什么,她失笑着轻轻摇头。 “我没有。我这人啊,从小心里装的东西就多,心思实在太乱太杂了。 我师父凤止大祭司曾说,除非我能彻底摒除忧思、放下凡尘三千烦恼,否则就绝无可能有修习占卜窥天之术的天分。” 凌或和薄熄闻言齐齐轻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谢昭说到这里,忽而怅然轻叹一声,摇了摇头道: “其实,若非历任神台宫大祭司承袭祖训,势必要成为天宸皇室最后一道屏障,只怕这种既玄之又玄又损及人身的功法,早就被神台宫摒除了。所以.” 谢昭转过头定定看着韩长生。 “所谓的‘天下第一门派’,实则不过就是困于旧日祖辈誓言、颈上拴住锁链的一头濒死猛虎。 ——而那锁链的另一端,从始至终,都握在南朝符氏掌中。 长生,不论你是否会怪我,是否会不理解,但是我可坦言告知于你,如今的我断然不会为你开这个‘后门’,让南墟收你入门下。 你本是离家出走,来闯荡江湖喧嚣的小少爷,你家中长辈亲眷,爱你护你等你盼你——你绝非无家可归之人,也心属红尘贪恋人间温情。” 她望着少年呆滞失神的双眼,轻声说道: “此事到此为止,你也不必再提。 神台宫.你不该去,也不能去。” 第319章 不可逆 凌或沉默一瞬,忽而问道:“那么,南墟大祭司既然是神台宫的大祭司,必然也修习了那种施功时可以窥见片刻未来之事、玄之又玄的外化占卜之术?” 谢昭轻轻颔首。 凌或皱眉,眼底有些隐约担忧之意。 “那么这番说来,若是天宸皇帝有命令他寻你踪迹,他在施展占卜窥天术下,岂不是可以轻而易举便发现你的行踪?那你的安全岂不是.” 谢昭一听便笑了,知道他在担忧着什么,于是安慰道: “不会的。首先我与南墟师出同门,我修习的大小梵音术功法与他的占卜术祸福相依,又相互制衡。 昔年我的摘星术和大小梵音术曾经练到登峰造极之境,同一门功法下是有壁垒屏障的。 我们之间牵扯太深,南墟他或许可以堪破世间所有人的命格,却唯独看不透我和我们的恩师凤止的。 所以不论是占卜术还是摘星术,他若是想用来堪破我的虚实,那都是不太可能的。至于另一方面嘛.” 她神色平静道:“南墟不会害我,他知道我并不想回去,便不会贸然寻我。 其实,先前你包袱中那几瓶助你这段时间武道大为进益的鹿桁丹,便是出自南墟之手。” 凌或微微皱眉。 “果然.莫非是那一次,我们去昭歌城后你失踪的那两日? 你果真是回神台宫与他见面了么,这未免也太冒险了,他可毕竟是天宸皇朝的国师。” ……好在,最后南墟大祭司没有将谢昭卖了送给天宸皇帝,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谢昭见状失笑道:“那日我可不是去见他的,只是忽而触景生情,想要在神台宫外一座瀑布悬崖上远远看上一眼神台宫罢了。 谁知道我的运气居然那般差,正巧南墟也出宫去了那处瀑布顶上,竟然被他撞了个正着。” 说来也还真是无巧不成书。 南墟大祭司鲜少外出离开神台宫清虚殿,偏巧那一日她去了神台宫外那处鲜为人知的崖顶,偏巧那一日他居然也去了。 这种概率简直比人好端端的走在大街上,无缘无故被一个花盆砸中脑袋还要小上几分。 但偏偏还就是被谢昭给遇上了。 就好比先前在北朝邯雍都城广陵城,在每年严冬时节,照例本该在堃岭雪山中练剑的“孤狼剑仙”宇文信,居然好死不死的离开不二城出现在了广陵城,还好巧不巧的与他们同一日去了“海天一阁”看西域舞娘表演 这话怎么说来着,她谢昭的命也是命啊! 老天爷也太会玩她的罢? 凌或听完谢昭的解释后沉默思忖片刻,却突然沉声道: “谢昭,关于我母亲的旧事,我们暂时还是不要再查下去了。” 韩长生和薄熄闻言一愣,齐齐望着他,不知道凌或这是闹得哪一出二。 如今事情查到现在,其实已经逐渐清晰分明了。 他们甚至已经有了明确的线索,指向了二十五年前的西疆九大高种姓中的斓氏前代皇室行文制式,也抓住了“宁婆”这条不小心露出马脚还不自知的“小尾巴”。 可谓是百里之行,如今就差最后的几里便要功德圆满了,凌或居然说不想查下去了? 韩长生登时没管住嘴,脱口而出道: “老凌,你这是又犯了哪门子的轴?我们走到现在可不容易啊! 要是脱手不管不查不盯着了,搞不好那个宁婆就要脚底抹油跑得连风声都摸不到了,那岂不是前功尽弃?” 薄熄也不解皱眉,这段时间几乎都是她在盯着琴奢府中的宁婆。 虽然她对于查或不查,都没什么执念,但是这事眼见着就要见亮了,此事半途而废确实可惜。 谢昭静静偏过头看了凌或一瞬,忽而神色了然道: “凌或,你莫非是因为‘韶光锏仙’旧日之事,如今已经牵扯到了西疆旧时皇族、北朝邯雍先帝和那个南朝天宸庙堂之中泄露过‘韶光锏仙’身世之人。 所以担心若是此事局面铺得过大,再查下去日后难免牵连到南朝天宸皇室,暴漏我的身份,会给我带来危险?” 凌或沉默一瞬,没有否定。 因为他知道谢昭是位慧极近妖的姑娘,亦长了颗实打实的七窍玲珑心。 他的那点小心思小想法是瞒不住她的,于是他索性不再善意隐瞒,只好微微蹙着眉峰坦白道: “.是,你如今的身份难免有些进退维谷。 南朝庙堂之上那些如柏氏之流的魑魅魍魉,在光天化日之下虽然敬你重你如神明,但却在阴暗角落中恨不能将你拉下神坛将你踩入万丈深渊. 为了你的安全,我们确实不应该再查下去了——或者说,至少现阶段不应该再冒险查下去。 否则一旦暴漏了你的行迹,只怕会给你带来不小的麻烦。” 凌或正色道:“不若我们先想办法将你的伤治好,再考虑其他呢? 毕竟这事情放在那里已经那么多年了,不急于此时。 但是你的伤势却已拖了两年之久,不知为何一直不能恢复功力,只怕越是放任不管,以后便越难痊愈不是吗?” 他们只当她是当年受伤太重所以内伤未愈,并不知道谢昭其实是中毒在先且至今还未解毒。 谢昭闻言轻“唔”了一声,旋即失笑道: “其实,也没有那么严重的。我并非故意放任伤势不管,而是因为我自己也是个半吊子的大夫,自然知道自己的身体是什么状况。 更何况如今我的病情,即便是南朝第一神医‘逍遥医仙’也都没法子,干着急也是无用的,事情总要一件一件做。 而且你也说了,那些人只敢在阴暗角落里暗中行不轨之事,都是无足轻重也不足挂齿的角色。 只要我没有明晃晃的立在人前,被.皇帝看到,便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说到“皇帝”二字时,虽然神态和表情看起来无懈可击,但整个人的语气却十分可疑的微微停顿了一下。 韩长生听到这里突然轻轻“嘶”了一声,苟苟祟祟的看着她,欲言又止道: “所以.难道真的如同柏大都督和他那大孙子所言,是陛下下旨对付你的吗?” 呃. 谢昭失笑的挑着眉看向韩长生。 还真是. 她就知道以韩长生的八卦和喜欢刨根问底的性子,听到此处绝对忍不住要问点什么的。 见凌或和薄熄也无声皱眉看向她,于是她微微叹气。 既然如今他们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便等同于已被迫被拉下了水,再瞒着他们也是无益,遂谢昭淡淡道: “其实那一次,也未尝没有我自己咎由自取的原因。 我相信陛下并无我性命的意思,只是我们姐弟之间的想法,兴许有些偏差。 他希望我能按照他的圣意行事,而我呢,当年心高气傲也好,我行我素也罢,自然从来都不肯乖乖听话。 以至于最后我们之间嫌隙渐深,他最终兵行险着、出此下策,给我下了一种封印丹田气海和内力的药,想要让我乖顺一些罢。 ——过程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陛下如今以为我早已身死,所以只要我不以自己的本来面目现身人前,便不会有危险。” 凌或当即皱眉打量着她,道: “所以,我们捡到你时,你只有金遥玄境的武道修为和内力,便是受到那种毒药的效果所制? 可是,既然是毒药,那便一定有解药。你这毒都中了已经快两年了,难道就没想过去寻找解药吗?” 谢昭叹气道:“那种毒名叫‘悲花伤月’,其实是一种世间罕见、且已隐秘百年的毒药,如今解药说不定早就消失失传了。 而中此毒者在未服用解药之前,是不可运功运气的,否则便会爆体而亡。 而我当时为了脱困,妄自逆转经脉动了武,所以即便有解药在手,恐怕当年的伤势也已不可逆。” 第320章 关于这点,无人例外 “什么?!” 三人齐齐色变! 薄熄第一反应是—— “逆转经脉?逆转经脉岂不是会经脉寸断而亡?而且这世间哪有可以逆转经脉,自行作死的武功?” 韩长生更是当即惊愕,他语无伦次道: “——阿昭你可真是一如既往的狗胆包天啊!居然明知中了那种歹毒的毒药,还敢动用内力,那你是怎么躲过当场爆体而亡的?” 谢昭轻笑一声,道: “你们不要大惊小怪,我过去好歹也是个祗仙玄境,也是有一些独门功法傍身的。你们应该听过‘负负得正,以毒攻毒’的说法罢? 我自创的独门内功心法‘迦逻心经’,本就可以逆转经脉,它当时已在最大程度上减轻了‘悲花伤月’的反噬之力,所以我才得以保住性命没有当场身陨。” 凌或脸色几乎铁青的,他忽而沉声问道: “这种毒即便是你,那也是第一次中,难道当时你就敢肯定那个‘迦逻心经’必然能保住你的性命?” 谢昭心虚的摸了摸下巴,没有说话。 那她自然是不能保证了 “悲花伤月”,谁不是大姑娘上轿头一次尝试.生生死死,不过是博弈而已。 若是她赌对了,那就能侥幸留下一命。 若是她赌错了,那就只能一死而已了。 好在老天眷顾,倒霉了太多次,那一次还真的让她赌对了—— “迦逻心经”逆转经脉的作用,极大程度上缓解了当时被“悲花伤月”尽数困在丹田中的磅礴内力倾巢而出下的冲击,让她侥幸未死。 凌或他们一看她的表情,当时就明白了! 敢情这家伙自己心里也是不笃定的,这是在那里撞大运呢? 韩长生“嘶”了一声,当即重重一拍桌子! “——你他娘的!” 他话音刚落,又想起谢昭真实身份,登时一脸错综复杂的表情,追着舌头吞回了后半截粗话,呐呐道: “.都说‘雄鹰不怕风,好汉不怕死’,你是真好汉啊!!这要命的事儿,都敢随意做赌的吗??” 薄熄也缓缓摇头,道: “谢姑娘您这实在是.” 难道绝顶高手的行事风格,都是这种“不担三分险,难练一身胆”的悍不畏死的豪情? 凌或静默一瞬,忽然正中靶头,皱着眉一针见血道: “谢昭,你并非那种爱慕权势、手握权利不肯放权之人。 而‘千岁剑仙’虽然在南朝素有贤名,建立‘赡养司’、屡次赴险民间平乱平祸,但却鲜少涉足插手庙堂权利之事。 你为人如此淡泊,陛下为何不能容你?莫非你手中掌握了什么让天子都心忌惮的要命物件儿?” 凌或虽然话少,但却确实聪明,每每发言都能直击要害。 谢昭略微停顿了片刻,坦言点头: “差不多。” 凌或闻言一愣。 他知深浅,并不去过问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只是道: “那东西莫非握在天子手中,会带来什么莫大的弊端,所以你才不能交给他?” 谢昭轻轻颔首,略带讶异的失笑,又道: “是凌或,你真是敏锐聪颖,若是与薄熄一般修‘有情道’,估计武道境界会提升的更快。” 只是“有情道”太苦了些,不修也罢。 这下凌或大致明白了。 放眼整个南朝,没有子民会质疑“千岁剑仙”天宸长公主的为人。 既然谢昭说了,那东西并不适合交给南朝天子,那么靖帝陛下掌握此物就必然是不合时宜的。 可是这般看来,南朝皇帝为了得到那个东西,甚至不惜对自己的胞姐、在南朝享誉盛名人人敬仰的“千岁剑仙”下毒,显而易见他对谢昭所拥有的那个物件势在必得。 若是这样,谢昭的处境就相当危险了。 若是被南朝天子知道谢昭的行迹,只怕又是无穷无尽、没完没了的追击。 凌或想通此节,当即蹙眉道: “谢昭,我知道你很想帮我达成夙愿,但我母亲之事已经过去十七八年了,倒也不急于一时,我们还是低调行事吧。” 谁知谢昭却笑了。 她靠在枕头上淡然一笑,扶病的脸色看着极差,但眼底眸色却锋芒毕露。 “凌或,谁说如今这件事,只是你的私事了?” 凌或一怔,只见谢昭的眼底殊无笑意的丝毫转圜之意。 “凌或,有人在十几二十年前,便已经着手在背后下了一盘很大的棋——他的棋局,已将天下四境皆囊括其中,手段莫测、暗藏杀机。 如今我们虽不知他的最终目的和意图是什么,但是很显然若是最终让他得逞,必然会离间四大皇朝,引得天下大乱,令无数百姓因为战火流离失所。” 谢昭一脸从容的看着面前三人心有余悸的神色,缓缓道: “凌或,所以这早就不是你一个人的家事了,而是天下事——我一人之荣辱安危事小,天下万民之生死事大,所以我绝对不会停手。” 一室沉默中,凌或轻声道: “可是,以你如今的身体.当真能在如此诡谲云涌的暗棋中保护好自己吗?你若.不幸身死,只怕日后天下风云再起,更无绝世高手愿护黎民的生死安危。” 凌或这话绝非空穴来风杞人忧天。 历来世间武道之境的绝顶高手,都不愿入世,只求心中武道。 天下大势和四境离火在绝世高手眼中,不过是顺势而为的自然之势,他们懒得干预,也不愿浪费心神精力在这般俗物之中。 尤其是世间剑仙,大多清冷无情。 如同“千岁剑仙”符景词这样的剑仙,千百年来已是很少见的了。 谢昭似笑非笑的失笑道: “怎么?你们还真当我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了?放心罢,破船姑且还有三斤钉,我这么多年来在江湖中水里来火里去,也不是吃素的。” 凌或突然皱眉,意有所指的看着她,道: “‘千岁剑仙’的能力自然无人质疑,但你太过心慈手软,若是将来天下大势当真如此凶险,你可能狠下心来做出决断?” 呦呵? 谢昭闻言微微失笑。 凌或这般温润敦厚的淑人君子,居然也会说旁人“心慈手软”? 她疑惑道:“你为何会有这般想法?我昔年可是从北朝广陵城官道上,一路打到南朝边境的,当年鄙人的凶名,至今仍然在北境草原流传,威慑了邯雍诸多山匪恶徒,你为何会觉得我是心慈手软之人?” 凌或缓缓摇头道:“谢昭,你对真正杀人害命的恶人自然是除恶务尽,但是对自己身边人,却未必了。” 谢昭微怔。 韩长生和薄熄若有所思的齐齐沉默着,显然是认同凌或的观点。 只见凌或缓缓说道:“谢昭,当年你身上那道被‘黄金台’所伤的剑疮,乃是致命伤。 神仙岭下的枯枝草叶上,尽数被你的鲜血喷洒浸染,甚至连你身上的衣衫都被血污到看不出本来面目——那一剑分明是奔着要你命去的!” 他目色沉沉,神色显然已经带上了惊怒。 “若说皇帝陛下是为了手中权势和皇位心狠手辣对你下手,好歹也算有个合理的动机,但是‘黄金台’路伤雀呢?他又有什么理由?皇帝许诺的权利?他对你下手,那便是叛主! 如此阴险小人,但是过去我们偶尔谈及此人,你却从来没有一丝怨怼憎恨之意的流露,这不是心慈手软又是什么?” 韩长生听到这里重重点头,当即大声道: “没错!虽然小皇帝冷心冷肺、不干人事,但是路伤雀更是狼心狗肺、背主弃义! ——亏得我以前还将他当做草根逆袭的英雄人物敬重,原来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关于路伤雀的背刺,谢昭确实无言以对。 但是她的内心深处还是无法相信,路伤雀会为了权势地位投靠景言,从而对她暗下杀手。 其中疑点重重,其实并不清晰。 她过去是心灰意冷不想追查,但如今她忽而诡异的后知后觉,觉得此事兴许另有玄机和原因。 谢昭静默一瞬,忽而道: “我知道你们担心我日后面对故人时,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但是我希望你们明白,符景词从来不是一个行事糊涂的烂好人,谢昭也自然不会是。 之前我不想追究,是因为觉得这只是我个人的私事。一方面不想让自己沉浸在悲愤负向情绪里纠结这些事情了,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我自认为自己也不是什么完人,过去处理与身边人的关系时做得同样不够好,导致身边人离心离德。 但是若我旧日身边之人,没有任何苦衷隐情、单单只是因个人私欲行差踏错危害黎民安危,那我亦绝不会心软姑息。” 凌或静静看着她,突然问道: “即便对方是‘黄金台’路伤雀,亦或是南朝天子?” 谢昭微顿,旋即正色答道: “这天下已经动荡了太多年,如今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是几百年间无数前人前仆后继、以命换之而来。 ——任何为了一己私利令生灵涂炭之人,都该死,也必须死。 关于这点,无人例外。” (本章完) 第321章 阴谋算计 几日后,是夜。 琴奢氏绣锦坊中,一个一袭黑袍的男子恭恭敬敬的跪拜在垂首绣着花的毁容老妪面前,毕恭毕敬道: “殿下,属下这些天按照您的命令,亲自跑了一趟邯雍广陵城,已经跟少主那边碰上了头。 那名南朝医律身边的那两位武道境界很高的北朝护卫,据少主说兴许便是北朝邯雍三十六部之首的宇文部壶卢圣坛之人。 前一段时间这几人貌似也曾在广陵城中崭露头角,其中一个在邯庸皇朝的演武节中对北朝天子拓跋宏有过救驾之恩; 至于那名脸上带着刀疤的女护卫,她的来历就更加不简单了,据少主说她竟是刚刚过世的那位摩钶耶圣使临终前赦封指定的壶卢圣坛副使。自摩钶耶圣使过世后,新任圣使年幼闭关不知去了何方,如今的壶卢圣坛由她做主。” “什么?” 宁婆停下手中动作,皱眉不解道: “壶卢圣坛的副使?这怎么可能,壶卢圣坛乃是北朝邯雍三十六部中宇文部的圣地。 北境之人素来狂傲,尤其是武道境界高的北朝人,更加一贯看不起南朝之人。 壶卢圣坛的副使和高手,又怎会给一个病弱的武道境界低微的南朝医者做护卫?这事不太对,阿衣打听来的消息属实吗?” 那男子微顿,也迟疑了一瞬,但是却还是道: “殿下,少主在邯庸经营十年之久,想来消息应该不会有错罢?” 宁婆难以置信的摇了摇头,面露迷茫之意。 是的,她的九弟斓素衣已经在邯庸潜伏多年,甚至打入了邯庸三十六部之首的宇文部,按理说来自于壶卢圣坛的消息总不至于还能搞错了。 只是,这个结论左思右想还是不太合乎情理。 她依稀记得,那位南朝来的谢医律身边的女护卫,貌似是位用刀的高手。 于是宁婆再次确认,又问道: “你既说那南朝医律身边的女护卫乃是壶卢圣坛的副使,想来也是个有名有姓的人物,那么她的本命武器应该不是秘密,那位副使惯用的武器可是刀?” 男子当即拱手为礼,回答道: “殿下,壶卢圣坛副使薄熄惯用的武器正是北朝人用的最多的刀。听说那把刀在内力催动下,刀锋隐约有龙吟悲鸣声响起,故而名曰‘哭龙荒’。” 宁婆悚然颔首。 她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道:“.‘哭龙荒’吗?那就错不了了,那女护卫手中的刀鞘上确实雕刻着蟠龙印记,这倒是能对得上。” 宁婆觉得此事颇有些棘手起来。 北朝邯庸第一大部宇文部,曾经出过无数位北朝中宫皇后,而他们的族地圣坛壶卢圣坛,更是在整个北境草原都享誉盛名和清誉的。 壶卢圣坛之人按理说是绝对不会无故离开圣坛,更别说是在圣使新丧、少使年幼之际,未来几年中都将独掌壶卢圣坛权柄的副使,居然远离阿尔若草原,随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南朝女神医四方游历,这不是扯淡呢吗? 宁婆的嗓子当年曾在火场中被烟呛坏了,所以说话时声音难免有些嘶哑。 她喃喃自语道:“这个谢昭.到底是什么人?她的来历绝对不简单。” 宁婆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似乎有什么事情正在逐渐脱离她的掌控。 她在沉默中认真思考片刻,忽然果断道: “阿衣可还交代了什么?我们近日速将麝敦城这边诸多事宜尽快做个收尾,然后便撤出麝敦城。 届时我会藏身于西疆边境的镇府,伺机随时打探麝敦城的情报;而你则带着我们的全部人手立刻去北朝寻找阿衣——此地不宜久待,否则迟则必然生变。” 那男人错愕道: “——什么?大殿下这怎么可以?我们是绝对不能将您一个人留在西疆的!” 宁婆一脸肃容,微微摇头,然后冷声道: “你只需听命行事,如今麝敦城来了如此来意不明的‘强人’,我心中实在难安。 你们聚在一起太过显眼,不能再留在麝敦城,否则早晚引人注意被人一锅端了。速去北朝与阿衣汇合,才是保存实力的上上智选。 切勿再耽误时间了,阿衣这次命你带来的口信是什么,他还需要我们这边的人手做些什么?” 男人见她态度坚决,不敢再劝,只好叹了口气任命般如实回话: “少主确实有所交代,他说他之前安置在南朝京都昭歌城中的‘钉子’传回话来,南朝天子靖帝有意将自己的庶妹安宁长公主,许配给琅琊关守将彭萧。” 宁婆皱眉,声音喑哑道: “这又与我们有什么干系?左右不过是一个庶出的公主和一个武将之间的联姻罢了,能影响什么大局?” 男人拱手回话道:“少主说,这位琅琊关守将身份很是不同,乃是昔年谢焕臣谢大将军的亲传弟子,算是谢家在军中的嫡系后起之秀——他若在这档口身死,或许会挑起南朝庙堂的一些风波。” 宁婆轻轻挑眉,不解道: “即便那个小将彭萧是谢焕臣的弟子又如何?他死就死了,又能掀起多大的水花? 他的师父谢焕臣即便当年再是骁勇善战、身份显赫又能如何,如今的谢大将军只怕骨头渣子都要烂没了,谢家在军中也早就没人了。 而如今谢氏血脉中最出息的‘千岁剑仙’,也已被南朝天子自毁长城。 即便我们牺牲良多,让那个彭萧被被刺而亡,谁又会给一个区区琅琊关守将出头?他的死又能挑起南朝庙堂的什么波澜?” 男子回道:“大殿下,少主曾说他埋入昭歌城的那枚‘钉子’如今正在发力,挑起南朝另外一个长公主对南朝天子的不满。 若是我们的人手能在彭萧上京路上将之击杀,再嫁祸给南朝的明河柏氏,届时合情合理,一切都将天衣无缝! 到时候安宁长公主守了望门寡事小,南朝皇帝亲自赐婚驸马爷却在成婚路上,被明河柏氏的人‘刺杀’.那可就事大了!” 宁婆惊愕道: “阿衣居然是这个打算?” 她沉吟一瞬,缓缓点头: “此计甚妙!南朝皇帝虽然迎娶了明河柏氏的嫡出小姐为元后,但是必然也在暗自提防明河柏氏,从他给安宁长公主定下谢家军中嫡系后辈为婿、而不是重用明河柏氏在军中的人马便可见一二了。 若是这个时间,‘明河柏氏’的人刺杀了南朝天子亲自选定的未来军中助力和妹婿,只怕天宸这位小皇帝心里必然恨急了他明河柏氏,甚至觉得他们欺君罔上、意图架空他这个皇帝,好让他日后无人可用只能依仗于他们!但是” 宁婆不解,她皱起双眉抬眼看向男子,不解道: “这样一来,世间恐怕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明河柏氏先前与我们素来还算‘愉快’和睦,阿衣若是真的下定决心要走上这么一步棋,只怕日后若被柏孟先那个老东西知道了是我们在暗中嫁祸给他,必然与我们结怨,以后便将柏氏这步棋子彻底走死了。” 男子恭敬回答道: “大殿下,少主说这个不用担心,如今在南朝天宸,他养的‘钉子’已经足够多了,也都还算得用。 至于明河柏氏,他们向来左右逢源、阴狠狡诈、不足与谋,我们借此与他们分道扬镳,正是一举两得。” 宁婆闻言沉吟片刻,终于点头。 “好,你去传我的指令,西疆境内所有我们的死士即刻南下,与阿衣的人手汇合一同行动。” 她阴恻恻的一笑。 烛火下,她那忽明忽暗的脸上,大火烧毁后的脸扭曲如恶鬼般惊悚。 宁婆喃喃道: “谢焕臣当年不是很喜欢多管闲事吗?如今想必他在地下很是寂寞,我们这就将谢大将军的亲传弟子送下去,好生陪他作伴!” (本章完) 第322章 兵来将挡 薄熄抱着自己那柄“哭龙荒”,语气平淡的说完了全部过程。 她还顺便一五一十的转述了她在屋顶上听到的关于宁婆和她那个手下的全部对话,然后便阖上了嘴。 薄熄的武道境界远远超出宁婆的手下,所以这些天来暗中在宁婆身边盯梢,全然不会被对方发现行迹。 谢昭听完以后微微蹙眉,直截了当的问道: “那个去传宁绣娘命令的人呢?已经被你扣下了吗?” 薄熄轻轻颔首道:“那人昨夜刚从宁婆的房间出来,便已被我拿下了。 我回来时你还睡着,所以便先将他封了周身大穴、用铁链捆了个结实,关在了隔壁柴房。” 谢昭微微松开眉梢,点了点头道: “嗯,这么说来,他还没有来得及出去传令。” 她的右手无意识的轻轻敲击着桌面。 其实,当场拿下那个传讯之人并不是最好的方式。 最好的办法应该是跟着他,这样便能等到他聚集人马后与他的“少主”汇合,看看那个所谓“少主”究竟是何方神圣。 但是薄熄听到他们密谋要掀动南朝风云,私自料想依照谢昭的身份,应该并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于是擅作主张将人已经先拿下截了回来。 事已至此,谢昭自然没必要再多说什么,也承了薄熄的这份情,大不了就是换一种稍微麻烦一些的解决方式。 既然打了鸭子惊了鸳鸯,那么引蛇出洞这一招儿便用到了头,看来只能换一条明路走走了。 片刻后,谢昭抬头道: “这个男子过几日若未能回去回话,宁绣娘必然便会心生警惕。 薄熄,你继续盯着她那边,封住一切可能与之接触的人手。 务必要让她手下所有的人,都无法与她碰面。” 既然惊动对方已经是必然,那么便不如做得更加彻底一些,直接彻彻底底封死了宁婆的“耳目”。 宁绣娘骤然与所有手下人断联,必然心中忧惧难当,仓皇无措。 只要她慌了、怕了,那么将来漏出来的马脚便会更多一些——这便是他们苦等多日的机会。 谢昭心底微叹。 不错,她其实也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用来浪费了。 依照薄熄所言,宁婆的属下居然称呼她为“殿下”,那么看来她果真是西疆酆斓曾经的皇族斓氏之人。 而宁婆的弟弟若是迟迟等不到宁婆这边的回讯和人马,说不定会率先独自行动,向未来天宸的准驸马彭萧下手。 谢昭记得彭萧的武道境界似乎是在大乘人境。 以他的年龄,这般境界在军中将领中已经不低了。 但是若是在毫无准备下,被武道好手围杀,只怕真有可能被人得逞。 不行 她必须尽快结束这边之事,最好能在彭萧奉旨入京成婚前,赶回南朝琅琊关。 一方面可以顺藤摸瓜继续查看一番那位所谓的“少主”究竟是何人;另一方面,她大舅舅谢焕臣无妻无子,她总要替大舅舅留下自己武艺兵法衣钵传承者的性命。 薄熄闻言皱眉。 “莫非是我.昨晚行事太过草率了,给你添了什么麻烦?” 薄熄修习“有情道”,虽然总是一副冷静自持的模样,但心中却较之寻常人更加敏锐。 她猜想,谢昭忽然改变了之前温吞中庸的相对保守的行为方式,改为化暗为明,这般近乎急功近利的激烈手腕,很显然是因为她昨夜扣下了宁婆的手下而不得不为之。 谢昭却神色如常的淡笑着摇了摇头,随口安慰道: “没有的事儿,你可不要多想。不过是他们所谋甚大,我们一路被人牵着走,行至此处倒也不如换一种玩法。” 薄熄微微一顿,静静看了她一瞬,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 她只是轻轻点头,道: “好,那我先去了。保管宁婆今日之后,连一只蚊虫都见不到。” 韩长生闻言咋舌道:“这、这么绝的吗?” 薄熄淡淡瞥了他一眼,没有答话,只是对着谢昭轻轻含胸微微躬身,然后转身便离去了。 自从知道谢昭“千岁剑仙”的真实身份后,薄熄对她便更加敬重了。 过去她对谢昭言听计从,不过是因为壶卢圣使摩钶耶的遗命。 但如今对谢昭的毕恭毕敬,更是江湖之中武道中人,对于武道至巅的绝世高手的尊重。 薄熄走后,凌或蹙眉道: “你想要去琅琊关,救彭将军的性命?” 谢昭叹了口气道:“也不止是为了彭萧。待我们拿下宁绣娘后,亦可带着她同行南下,以她为诱饵诱出他们口中的‘少主’。 既然那人在北朝邯庸潜伏多年,只怕当年你母亲‘韶光剑仙’之事的背后黑手,便是这对姐弟无疑。” 她略微一顿,蹙眉思忖道: “虽然不知他们那位‘少主’是何许人也、是何许年纪,但是方才从薄熄听来的对话中可知,那位‘少主’在北朝掌事不过十年。 所以若是以时间线和年龄推断,我更倾向于是宁绣娘就是当年主导此事之人.不过” 凌或皱眉追问:“不过什么?” 谢昭叹气道:“不过,宁绣娘只怕是块硬骨头,我们从她身上未必能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所以,我想退而求其次,只能用她来作饵,钓出那个相对年轻一些的‘少主’,兴许还是一个突破口。” 韩长生不解道:“为什么啊?难道她还会比那个什么‘少主’更难拷问?” 谢昭笑笑。 “这是必然的。你想啊,西疆酆斓九大高种姓一向自称为天神的后裔,最为重视自己氏族的荣辱和身份。 可是这位出身曾经十分显贵的天之骄女,居然能狠心毁掉自己的脸,只为掩盖住可能暴漏她身份的帝锦花纹身。这说明什么?” 韩长生傻乎乎下意识道: “.说明什么?” “啧!” 谢昭扶额,恨铁不成钢的一巴掌拍在韩长生的后背上。 “你能不能稍微动一动脑筋,不要什么都等现成的?你这脑子若是再不用,恐怕都要生锈了。” 凌或含笑看着他们,轻轻摇了摇头没说话。 第323章 愿卿常健 韩长生却不以为意的傻笑一声,道: “有你和凌或在,我吃盐吃多了闲得慌吗?为什么要自己动脑子!怪累的。 ——快说快说,知道你最聪明,就别再卖关子了。” 谢昭失笑道:“你啊.你想想看,宁绣娘已将自己逼到如此田地,这不正是说明了这位宁绣娘早就将个人荣辱生死置之度外了吗? 试想她连祖辈给予她的九大高种姓的荣光都可以割舍,你觉得她会屈服于我们的逼问、老老实实将自己的筹谋布局坦言告知?” 韩长生呆了呆,一针见血道: “所以你这是准备挑一个相对软一点的柿子捏,说不定能挤出什么汁水来?” 这话怎么听怎么古怪,但是话糙理不糙。 谢昭轻轻颔首,似笑非笑道: “怕就怕,北朝隐匿的那位,兴许也是个不好捏的‘柿子’,不过是两害相较取其轻罢了。 至于结果如何,总要见到了那位‘少主’的庐山真面目,我才好定夺。” * 果然几日后,宁婆久久不见亲信回话,果然坐不住了。 她试图主动出府用密信联络自己的旧部,结果刚好被早早奉谢昭之命等在琴奢府外的薄熄抓了个正着。 谢昭握着薄熄从宁婆手中截获的新鲜出炉的信笺,神色淡定的展信一观。 旋即颔首道:“没错了,我们先前所料果然不错。 这种行文制式、断句、符号和字迹,与凌或手中那封北朝天子从北朝先帝处搜到的密信如出一辙,确为同一人书写。” 她轻轻抖了抖那封信笺,失笑道: “也不枉费我们这一路颠沛流离,半步不敢行差踏错。” 如今看起来好似全然不费工夫,但实则是他们步步紧跟,一环扣一环,才能有如今的好结果。 薄熄蹙眉问:“姑娘,那个宁婆和她的手下,您可要提审?” 不知何时开始,她口中对谢昭的称呼,已由“谢姑娘”变为“姑娘”。 虽然听起来好像并没什么太大的不同,不过只是一字之差,但是称呼之间的感觉却差之千里。 无形之中更近了些,也更加心悦诚服了些。 谢昭微微一笑,摇头道: “不必再提审她,之前你无心之中所听到的才是她们的真话,此时即便提审,她也什么都不会说,既然如此便不必再浪费时间。” 她想了想,又道:“薄熄,将这几日阻截下来的那几名宁绣娘的手下,全部交由伊闼罗氏掌姓人处理罢。 这些人既然出自西疆皇室叛王之后,便不如送给伊闼罗氏掌姓人做个顺水人情,由伊闼罗氏去做那个替君分忧的‘忠臣’。” 如此这般,也算是还了伊闼罗氏掌姓人连日来对他们的信任和优待。 薄熄没什么异议的点了点头,又问: “那宁婆呢?该如何处理她。” 谢昭笑笑道:“她自然得随我们走了,不过你倒也不必理会她,只需要看住了人不要死了丢了便好。” 凌或皱眉道:“就这么冷着不管?” 谢昭颔首,“没错,就这么冷着不管即可。 她现在不明所以,不知我们的来历和目的,所以没被逼到绝地是决计不会冒然寻死的。” 他们如今越是一幅甚是笃定、甚至连审问都懒得审问她的模样,宁绣娘的心理防线就越是会羸弱、越是会趋近于崩塌的边缘。 她越是对他们的意图琢磨不透,便越不敢轻举妄动。 这种虚虚实实,似有似无,半真半假的态度,就足够宁婆好生揣测难安一阵子的了。 攻心之计,不外如是。 薄熄得到明示,当即提着她的刀转身离去。 凌或微微蹙眉。 “我们这么快就要启程了吗?你不需要再多修养几日?” 谢昭无奈失笑道:“修养什么?我不过是中毒,其实什么事儿都没有,就算在此地修养百十来天那也于事无补。 琅琊关那边的事儿如今却迫在眉睫,已经拖不得了。” 凌或听了这话,眉头却半点松开的迹象都没有。 显然,凌少侠是并不认同“谢女侠”这般敷衍人的说辞。 别说是他了,就连韩长生都听不下去了。 他轻哼一声,道:“你少来了,虚就虚嘛,咱们都是自己人,实话实说我们又不会笑话你! ——瞧瞧你那脸色,简直白得像中元节出来游街的夜叉。” 谢昭当即“嘶”了一声,对他怒目而视道: “你在口出什么狂言?你才虚呢! 再说中元节的夜叉长什么样儿,难道你还见过不成?韩长生,你简直比我还能说瞎话。” 韩长生乐了。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最爱说瞎话了?” 凌或无奈的轻轻摇头,仿佛拿这两个人没有办法。 他这边才将顿了顿,旋即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又道: “对了!既然你所中之毒乃是西疆失传已久的秘药,那么伊闼罗氏掌姓人会不会有什么办法? 她毕竟是西疆当代医律大人,哪怕不能根治,若是有法子稍微能助你有些改善那也是好的。” 谢昭笑着摇头道: “你当我没有想过吗?只不过之前时机不对,既然如今我们即将离开,此时倒是可以问上一问了。” 韩长生听了立刻兴奋了起来,他抚掌催促道: “——那你还在等什么?还不快去啊!孰轻孰重都不知道吗?当然是自己的小命儿最要紧了!” 谢昭见他那副样子,登时被逗笑了。 她微微叹气,给他们堵心道: “其实关于此事,你们倒是不必如此激动。 你们想想,既然‘悲花伤月’是西疆早已失传百年的秘药,更是百年来无数西疆伊闼罗氏医律始终无法复刻出来的绝密丹药,想必即便是伊闼罗黛梵也未必能有解法。” 凌或和韩长生闻言,唇边的笑意登时收敛了几分。 他们现场直接给谢昭表演了一番,什么叫作笑容消失术。 但是二人转念一想,谢昭所言绝非泄气消极的危言耸听。 西疆酆斓皇宫中的太医,几乎都出自于伊闼罗氏。 这百年间,其实也不乏伊闼罗氏出众的门人供职其中。 但是即便如此之多的优秀出色的西疆医律,一百多年里都无法复原“悲花伤月”的药方,那么更勿论其解毒之法了。 伊闼罗黛梵虽然是西疆当代最负盛名的医律,但是毕竟年轻,未必便后来者居上能赶超无数伊闼罗氏的前人们。 兴许针对谢昭身上的毒伤,即便是她那也是无计可施的。 谢昭将丧着脸的凌或和韩长生赶走,让他们回去收拾自己的行囊。 待他们离开后,她旋即也换了一身出门的打扮,准备当面与伊闼罗氏掌姓人辞行。 至于她的毒嘛,其实谢昭并没有抱着太大的希望。 果然,当伊闼罗黛梵得知谢昭他们居然即日便要离开返家,当即十分错愕。 但是人家外来是客,如今有事决定返家,她即便心中有再多漪澜与不舍,也没有理由去阻止。 谁知不等谢昭开口提及,伊闼罗氏掌姓人便主动开口,说想在谢昭离开前替她请一请平安脉。 瞌睡了便有人送来了枕头,谢昭自然从善如流的伸出那抹苍白纤瘦的手腕,坦坦荡荡放在桌案上让伊闼罗氏掌姓人一探究竟。 伊闼罗黛梵含笑颔首,旋即将二指轻轻悬于她的手腕上。 她的表情本来十分宁静随和,谁知越是探脉,眉心便皱的越紧! 半晌过后,她轻轻松开二指,迟疑着抬头看向谢昭。 “.谢医律,您的脉象好生奇怪复杂,时强时弱,内劲却虚空不足。 我探得您经脉肺腑中,似乎还残存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毒素,不知您日前可曾中过什么毒? 但是为何你的丹田气海深锁极紧,居然将我的指力完全屏蔽,黛梵几乎探不到您丹田中的境况,莫非其中也有残毒吗?” 谢昭摸了摸鼻子。 她的丹田之中哪里是残毒? 那分明就是个天大的毒窝。 当年她说中的“悲花伤月”,如今几近全部蜗居在她的丹田之内。 谢昭此时心里已经有数了,伊闼罗氏掌姓人的虽然医术不差,但是毫无武道境界傍身,因此对于摸清她的病症恐怕还不及“逍遥医圣”闽逍遥。 当日闽逍遥扶脉以后,连蒙带猜,就大差不差能将她所中之毒猜得七七八八。 而伊闼罗黛梵半点内力都没有,甚至无法单单从号脉,便能勘破她丹田气海的状况。 如此看来,关于她所中之毒其实伊闼罗黛梵必然也是没辙的。 虽然难免有一点失望,但总体来说亦在她的意料之内。 于是,谢昭遂轻轻耸肩,笑了笑道: “无妨,都是胎里带来的老毛病了,掌姓人不必替在下担忧。 明日我们便要离开西疆了,此去一别,不知再见之期。 谢某惟愿掌姓人日日顺遂,福禄如海,有帆有岸。” 伊闼罗黛梵心中微微一抽。 她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最终却还是十分循矩蹈矩的端正坐在原位。 片刻后,年轻的酆斓皇朝伊闼罗氏当家人,也只是礼貌的微笑道: “昔日有朋自远方来,今又将赴于远方。 黛梵心中尽管不舍,却无以言表,愿谢医律一路安康,岁岁常健。” 感谢书友20190126102445822的月票~~ 第324章 欠人旧账,终要归还 年轻人避开人群,走进一条深邃悠长的小巷子。 北地的建筑风貌大多粗犷豪迈,尤其是在广陵城,其实大多数街道都是横平竖直十分宽敞的。 也就只有城西最靠近城郊的贫民窟,才会有如此狭窄的错综复杂的曲径。 年轻男子七拐八拐,终于在一处小院前站住了脚。 他先是抬脚拨开门口以木材搭建的狗窝的小门,将手伸进去轻扣里面一个格外隐蔽机扩。 旋即他不动声色关好狗窝的小门,重新站在了门口,然后用“一重三轻、两重两轻、三重一轻”的顺序依次用手指关节敲了敲大门。 下一刻,院门悄然从内打开。 那名年轻男子先是状似无意、实则警醒的最后四下观望了一次,在确定无人尾随他后,旋即一个侧身闪进了门内。 而下一秒,那张大门立刻无声的再次合拢,就好像从来没有打开过一般。 年轻男子进了院子后,便抬腿随着给他开门的老者往里走。 这院子建在广陵城城西最靠近城外的那片贫民窟,外表看起来毫无破绽,与周围其他破旧屋舍无甚区别,谁知里面居然别有洞天! 年轻男子与老者走了许久都没有走到头,原来是他们早已将这片十几座相邻的贫民宅子尽数买了下来,还暗中将之打通成了一个暗藏机关、进可攻退可守的宝地。 即便是被人发现了其中一处院子,但是宅子中任意一个角门,都有可能让里面的人通往巷路复杂、鱼龙混杂的贫民窟中任意一条狭长的窄道逃走,结构构造上实在费了不少心思。 终于,他们进入一处密封的石室,此处说话再是安全不过,于是年轻男子转身问道: “冯叟,可有收到大郡主那边的回信?” 被年轻男子称之为“冯叟”的老者缓缓摇头,他皱眉道: “少主,从上次卓纳回西疆传话算起,如今也有数日之久了 先前他离开前我便已与他商议好,待他得到大郡主的指令,不论成或不成,都要用夜莺传讯知会我们一声。 咱们族中的夜莺速度极快,按理说大郡主殿下的回信也该到了。 但不知为何迟迟没有消息换回来,莫非是大郡主那边出了什么意外?” 那个被称为“少主”的年轻男子整张脸上都带着一个面具,让人根本看不见他的表情。 他闻言沉默一瞬,似乎是在思考,片刻后语带疑惑道: “我大姐在麝敦城经营日久,她手下还有昔年父王留下来的不少得力之人效忠,照理说西疆那边不应该再出纰漏才是。” 冯叟也是皱眉不解。 “莫非是酆斓那个伪帝发现了大郡主的行踪?少主,老朽担心大郡主是不是已经遇险了。” 年轻男子闻言缓缓皱眉。 “即便是二十多年前,麝敦城中最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那段时间,大姐尚且藏匿得极好,一直平安无事。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酆斓那个老匹夫早以为我们这一脉死绝了,也多年不曾再搜寻我们这些漏网之鱼,大姐没理由不该马失前蹄。” 冯叟沉默一瞬,心里还是有些隐忧。 “总不会是大郡主她不赞成少主的计划,所以索性置之不理罢。 但是大郡主一向有一说一,不是那种让自己人猜她心思的性子。” “不会。” 年轻男子当即摇头,十分肯定道: “但凡有一丝能够雪耻报仇的希望,我大姐自是不会放弃。 我们姐弟虽然常年西北相隔、鲜少会面,但是我了解她的为人。” 说到这里,年轻男子忽而笑了笑,转头看向老者。 “说起对我大姐的了解,想必冯叟应该比我更甚罢? 当年你人虽不在我大姐身边,但却一直与她书信往来甚密,亦在她最难的时候传信为她出谋划策。” 冯叟闻言眼底闪过一缕温和的光芒,他喟叹一声道: “是啊,老朽初见大郡主时,她还是一个十二岁的豆蔻少女。 正如一朵含苞待放、朝气蓬勃的帝锦。谁知如今一转眼,居然已经二十六年之久了。” 年轻男子沉默片刻,忽而问道: “那时候的大姐姐.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所有关于西疆酆斓的所有美好传说、亦或是九大高种姓的无限荣光,年轻男子都只是从大郡主斓素凝的书信,和幼年时身边护卫口中听闻。 他在襁褓之中便颠沛流离失落于北地邯庸,跟着父亲的忠仆护卫辗转窝藏在邯庸三十六部,过着惶惶不可终日的落魄生活。 后来,将他养大的那位忠仆过世了,他一个半大的孩子在层级分明的邯庸又能活成什么模样? 自然是狼狈如野狗般到处流窜,四处讨食讨生活了。 再到后来,渐渐地那种非人的日子过得太久太久,他早已忘记幼年时忠仆口中的那个美丽的酆斓、雍容华贵的雍王府。 甚至一度觉得那些或许只是曾经的自己饿狠了做过的一场美轮美奂的迷梦,或是忠仆病糊涂之后的胡言乱语罢了。 直至十几年前,一个自称是他父亲的长女、容貌上还带着令人惊惧的火烧创痕的女子终于找到了他,将他从万丈泥潭了出来。 那时候他正饱受邯庸部落中贵族的欺凌,被人玩弄、被人轻贱,被当成可以随意羞辱的小玩意儿。 他那时才知道,原来自己记忆深处那些话……那些死去的忠仆曾郑重对他所说之言,居然并非疯语痴话。 ——原来,他真的出身显赫尊贵,居然是酆斓皇朝一位嫡出王爷的嫡幼子。 而他也不再孤身一人,他不止有一位姐姐,还有一位一母同胞比他年长两岁的嫡出兄长 只是可惜,那位兄长与他一样流落在外,所以下落不明。 他不是邯庸贵族男孩儿们口中那个生来便活该在那泥潭之中摸爬滚打做人玩物的下等人,他不是! 只是,不论西疆酆斓也好,皇城麝敦城也罢,似乎又离他太过遥远了。 冯叟微微失神,旋即极轻的笑了笑,道: “当年的大郡主,乃是酆斓皇朝先帝膝下的嫡子雍王殿下的长女。 她虽是庶出郡主,却早有大志,容貌倾城,在八殿下未出生前,大殿下是最得雍王殿下宠爱的子女。” 年轻男子闻言微怔。 “你是说我哥哥?我哥哥出生以后,难道父王就不再宠爱大姐了吗?” 冯叟失笑摇头。 “那自然也是宠爱的,只是雍王殿下是西疆贵族中极少数在意嫡庶的贵人。 所以自己的嫡长子降世后,自然会投注更多的关爱和注意。 再后来,时隔两年少主也出生了,雍王殿下自然更加开怀。 但是尽管如此,毕竟八殿下和少主尚且年幼,大郡主依旧是雍王府最耀眼的存在。 可惜好景不长正是您出生的那一年,先帝驾崩,伪帝登基,雍王殿下自此一败涂地。” 年轻男子叹道: “那一年.大姐姐也才十三岁罢?” 冯叟哑然轻笑一声。 “.是啊,都是天意造化弄人。” 年轻男子沉默了好一会,却忽而冷笑道: “天意?冯叟,我从来不信天意! 凭什么我们一生就理当受苦受难,而有的人却一世顺遂、福寿无边?——欠人旧账,终要归还。 西疆斓氏也罢,南朝的符氏和谢氏也罢,北朝邯庸宇文氏也罢,他们欠了我们多少人命,日后便拿多少后嗣性命来填!” 第325章 琅琊关 腊月岁寒,琅琊关外的寒风凛冽,西北风刮得人脸颊生疼,不过久居此地的军民却早已习惯了这番风貌气候。 此地乃是南朝天宸皇朝的边境极北之地,也是整个国境四方中最为寒冷的地方。 每年从十月下旬开始,琅琊关的雪就开始一场接着一场的下,几乎不曾稍事停歇。 这也是整个南朝天宸降雪最多的地界儿,若是往南边再走上几百里,便少见清雪了。 琅琊关内外每每进入腊月底,这片天地似乎也会更加寒冷了一些。 站在琅琊关的城墙上抬眸看去,城墙外是一片银装素裹的萧索。 再往北边数百里越过几处山脉,那便是北朝邯庸人的地盘了。 琅琊关守将彭萧轻轻呼出了口热气在自己掌心,然后放下手掌出神的望着塞外漫无天际。 他的亲信、琅琊关果毅校尉彭英此时正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 彭英喟叹道: “萧哥啊,一晃你在琅琊关也待了十年,这十年间连崇州都没怎么回去过。 谁能想到你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离开琅琊关,居然是要去昭歌城娶妻。” 彭英说话间的语气十分随意,因为他不仅是彭萧的亲信,更是他的族弟。 他同样也是来自崇州第一大族彭氏的公子,严格算起来,他应该是彭萧的堂弟。 彭萧听到这句话,心下微微怅然。 是啊。 不知不觉间,他已在琅琊关待了整整十年之久。 他从当初那个十三岁的半大小子,已然变成如今足以独当一面的南朝将军。 彭萧轻声叹气道: “.是啊,说来当年也是托了我舅父的福,我才能自幼便拜在恩师座下,十三岁时随他来到这南朝北境琅琊关。 如今一晃经年流逝,十年生死茫茫,师父英灵在天,我总算不曾辜负他老人家的教诲。” 彭萧如今虽然名义上是琅琊关的副将,但是实际上琅琊关内外军务都是他在做主。 因为主将乃是琅琊关旁第一大郡浔阳郡的郡守元青宏兼任的。 元青宏本是文官出身,兼之要统筹浔阳郡庶务和琅琊关军事钱粮,所以元大人其实鲜少插手真正的军事。 至于彭萧这个名义上的副将,在琅琊关的军事之中也一直是主导地位。 他虽为副将,实则领主将之责。 彭萧更是世代驻守边境、为南朝立下汗马之劳的浔阳谢氏中大将军谢焕臣的亲传弟子,在军中更是人人敬服。 彭萧十三岁时,便随着师父谢焕臣来到琅琊关。 哪怕后来谢焕臣沙场战死,他依旧没有离开这片贫瘠的边关,而是依旧秉承师志,继续留在这刀光血影的疆场上,守住南朝天宸最北也最危险的国土。 记忆中的家乡崇州究竟是何等风土人情,如今的他早已逐渐淡忘。 唯有天宸至北之地的风霜,现今才是他最为熟悉的。 彭萧也因常年在边塞军中效力,以至于已经二十三岁了还未成亲。 不成想时隔多年,天子居然会下旨赐婚,钦点他为当朝驸马。 彭英笑着道:“琅琊关这么多年在萧哥的驻守下,风调雨顺、一派祥和,若是谢大将军在天有灵,定然为萧哥骄傲。” 谁知彭萧闻言却缓缓摇了摇头,神色坦荡的笑了笑,不肯居功。 “琅琊关这几年的安宁平和亦非我之功,乃是千岁殿下和南墟大祭司威名远扬,震慑了四方宵小之辈不敢肆意妄为、犯我边疆。 亦是因为数十万谢家军将士化整为零,散落于国境四方边关,始终不忘护国为民的本心本命。 而我,也只是这数十万将士中的一个,尽我职责罢了。” 听到这番说辞,彭英自然也是无从反驳的。 如今刚刚及冠的果毅校尉是在自己十五岁那年来到琅琊关的,如今也不过在军中效力五年,正是活泼的少年人心性。 彭英此时听到彭萧之言,当即一脸兴奋和羡慕的道: “啊!萧哥!你说你这一次进昭歌,能不能见到‘千岁剑仙’啊! ——你本就是谢大将军的弟子,如今又是要进京去做‘千岁剑仙’妹夫的,如此这般亲上加亲,总归能见上长公主殿下一面罢?” 彭萧微微一怔。 他思忖片刻,最终还是不太确信的摇了摇头。 “.我曾听闻千岁殿下这两年来,仿佛一直在神台宫的神殿之中闭关。 一来是在为国观星祈福,二来也是为了稳固道心和武道境界。 只怕我这一次奉旨入京尚主,也未必能见到千岁。” 彭英闻言脸上的欣喜登时一顿,他搔了搔头,道: “……也对啊毕竟‘千岁剑仙’早些年武道境界提升得实在太过迅猛了,总归是有些伤身体的。” 彭萧喟叹道:“是啊,更何况千岁殿下的佩剑乃是重达千斤的‘山河日月’,只怕积年累月的辛苦练剑下,难免也会有些痼疾旧伤。 前些年南北和庙堂上的局势不稳,千岁自然根本无法静心悟武稳固道心。 如今陛下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北朝邯庸这几年也还算太平老实,想必千岁殿下终于可以好生闭关修养一番了。” 他自己就是大乘境的武道高手,自然知道少年成名的辛苦不易。 世人眼中的武道高手天资卓越,个顶个都是天之骄子。 但是练武之人,若是想要踏破祗仙,成为武道之中登峰造极的存在,哪个不要历尽风霜雪雨日日勤勉苦修? 能以及笄之年弱龄,问鼎天下第一剑的宝座——“千岁剑仙”惊人天赋中,自然也夹杂着无数日日夜夜的辛勤努力,才能让她看起来这般毫不费力。 彭英虽然目前还只是观宇玄境,但也明白顶级武道高手的不易。 他想了想,安慰堂哥道:“萧哥,不过就算你这一次入京朝圣时见不到千岁也无妨。 等到你来日与安宁长公主成亲、带公主殿下离京时,‘千岁剑仙’是一定会出现的! 你想啊,当年柏贵太妃在宫中做贵妃时摄六宫事务有多跋扈无礼? 但是即便如此,天宸长公主也从未牵连到柏贵太妃所出的那两位庶出的公主不是吗。 不仅太平长公主当年大婚下嫁明河柏氏大公子时,千岁她回京观礼了;甚至在陛下迎娶皇后娘娘柏氏时,她亦亲自回了昭歌观礼主婚。” 说到此处,彭英斩金截铁的重重点头,赞叹道: “像‘千岁剑仙’这般光风霁月之人,即便对那几位柏氏太贵妃所出的庶出姊妹,尚且都给上她们几分薄面体面,不至于让自己的姊妹过于难堪。 没道理到了安宁长公主这位素来守礼的妹妹这里,却不来亲自观礼的道理。” 彭萧闻言却失笑摇头。 “千岁殿下和光同尘,若是条件允许,自然不会怠慢安宁长公主。 但是若千岁正在闭关中,只怕这等小事是不会被大祭司传入神台宫神殿之内扰了殿下道心。 所以,若能见到千岁,便是我辈幸事,若是不能,那也无妨。” 彭英想了想,不得不承认堂兄之言其实很有道理。 武道高手闭关之时最是凶险了,只怕南墟大祭司未必会因为昭歌城中些许“小事”打断“千岁剑仙”的闭关。 哎. 看来萧哥入京的时间不太凑巧,可惜了啊 不过彭英少年心性,沮丧来的快,去的更快,很快重整旗鼓兴致勃勃的道: “不过萧哥!就算这一次见不到‘天下第一剑’的风采也没什么,日后你们总归都是一家人了! 你总要带‘嫂夫人’回昭歌省亲的罢?日后早晚能见到的,嘿嘿!” 彭萧皱眉,一拳砸在他的肩头,那力度不算很重,但是也不算轻了。 “说什么胡话呢?不得犯上不敬,什么‘嫂夫人’?日后要称呼安宁长公主为‘长公主殿下’。” 彭英龇牙咧嘴的笑笑不敢反驳。 世人只看得到驸马爷的显赫尊崇,却不懂尚主的男子成婚之后处处守矩守礼的为难。 他们必须待妻子恭恭敬敬,相敬如宾,否则便是对皇室的大不敬。 彭英由于太过忘形而被教训了,于是只好认错道: “知道了萧哥,长公主殿下这不是不在吗? 等到你与殿下完婚一同回了琅琊关后,我自是规规矩矩的,半点不会在殿下面前造次。” 说到这里,彭英又想起一件极其关键的事,他错愕道: “哎?对了,这算算日子,萧哥你岂不是已快要启程赴京了?” 彭萧闻言轻轻颔首。 “是啊,后日我便要暂时离开边塞,此后琅琊关诸事你多上心,不懂之处不要私自做主,多去请教元大人和军中将军们。短则半月,长则月余,我定归来。” 彭英老实巴交的点了点头,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信誓旦旦道: “放心罢,萧哥,你走之后,我便去元大人帐下听命。 我不过只是个五品校尉,又岂会放肆自作主张?对了,那你这次准备带多少人进京?” 彭萧皱眉。 “我一人足以。我乃武将,入京面圣不宜带什么人手,免得引人非议。” 彭英却下意识也皱起了眉。 “这那沿途岂不是连个端茶倒水的都没有?若是遇到什么危险——” 彭萧失笑道:“即便在琅琊关,我也不需要人伺候。更何况,哪里会有什么危险? 越是往南走便越是官路平坦,若是连路上的一些流寇宵小都对付不了,我这个琅琊关守将趁早别当了,日后还如何守好我们天宸疆土。” 彭英一想也是这个道理,于是只好无可奈何道: “好罢,那就遥祝萧哥一路平安,早日抱得佳人归了。” 彭萧轻笑一声,没有理会族弟的打趣。 他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旋即转身下了城墙。 第326章 乌夜啼 当彭萧骑着自己的坐骑启程赶赴昭歌城时,正好是个大雪纷飞的日子。 也是靖安四年的腊月二十六,再过几日便翻过新的一年是靖安五年了。 他前一日早已交接好这段时间的军中庶务和军情,也去了琅琊关主将兼巡洋郡守元青宏大人府上与之拜别过了。 于是次日一早,彭萧并没有刻意大张旗鼓的将自己的行程告知全军上下,甚至连自己的亲信将士都未刻意通知。 他只是如同一个最为寻常的清晨一般,牵着自己那匹枣红色的爱马,便悄然无声的离开了琅琊关,一路向南而去。 彭萧与安宁长公主的婚期定在了七日之后。 待到那日,他的父亲母亲乡长,以及崇州彭氏的族中亲长都会在昭歌城观礼他与安宁长公主的大婚。 若是不出意外的话,婚后三日后他将陪同长公主殿下回门入宫再拜君王,然后便可启程北上回边塞了。 如此算来,此次一别不过半个月到一个月的时间,便能再次重回琅琊关,如此倒也不必悲悲戚戚做那等小儿女离别假态。 琅琊关与浔阳郡之间有二百里的路途,虽然边塞人丁不甚旺盛,但是只要进入南朝天宸北地的第一大郡浔阳郡领地,人烟便会多了起来,至此他才算是彻底离开边境。 彭萧打算上午多跑出一段路来,这样尽量能在正午之前赶到浔阳郡,去补给水源和干粮,再到下午继续赶上二三百里,便是下一座州府永州城了。 北风瑟瑟,腊月底的寒冷天气。 纵马疾驰在空旷的山路上,那种酸爽可想而知。 好在彭萧如今已入大乘人境,内力浑厚淳重,严寒酷暑等外界气候其实对他的影响已经几近于无。 但是顶着寒风跑的久了,马儿却还是会遭受不住的,毕竟南朝之前鲜少得见如此鹅毛大雪。 也不知道怎么了,鲜少下雪的南朝天宸自从两年前开始,几乎每年冬天都会飘上几场大雪。 不过俗话说得好,瑞雪兆丰年,前一年的降雪更加有利于次年农作物的生长,于民生而言这总不是坏事,不过就是苦了边关的将士们。 不过幸好前面不远处,便是一处密林山坳——一旦他们进入山坳,四周丛林密布,便能抵挡住绝大多数的寒风,枣红马便不会觉得那么冷了。 然后等到跑上一日后,越往南走便会越暖和。所以只要第一日迎着风雪遭些罪,等熬过了第一个上午,后面的路就都是一路坦途了。 彭萧“驾”的一声,安抚性的拍了拍马颈,想要加快进度,尽早进入前方那处山脉环绕的山坳中去。 但是半盏茶后,在他刚刚驾马踏入前方四处环山的山坳,便不知为何心中猛然有种十分奇怪的错觉。 似乎是.有什么人在注视着他.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 那是来自于沙场悍将的一种冥冥之中的第六感,这种第六感没有任何来由,也没有任何根据,全凭感觉。 彭萧下意识收紧手腕的缰绳,“吁”的一声勒住了马儿。 南朝地面的雪花大多站不住脚,所以化雪之后路面十分湿滑,尤其是山间的泥土路,那就更是如此了。 急速奔驰着的马儿收到主人的指令,被急急勒住前进的方向,登时“咦吁”一声嘶鸣着人立而起,几步缓冲后高高扬起前蹄,这才勉强停在了当下。 枣红大马停下步子后抖了抖耳朵,彭萧也在不动声色的凝神蹙眉,认真静听着四周山坳间的动静。 方才他人在马上疾驰,声音入耳其实是十分嘈杂的。 有一路呼啸而过的风雪声、马儿奔驰中清脆的马蹄声、树木草叶在疾风中的摇曳声,和林间荒原生生不息的鸟雀鸣叫声. 直到此时此刻,彭萧整个人呈现静态彻底沉静了下来,并运转周身内力在耳畔,这才终于听到了山坳之中若有似无的呼吸声。 他皱眉。 有人。 而且不止一人。 甚至从那些深浅不一、粗细不同的呼吸声中,彭萧不难判断出那些人中似乎有的也很紧张 正是源于无数次战场上生死徘徊的敏锐和警惕,这才让他能第一时间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及时勒马不前! 否则一旦走进山坳深处,只怕呈腹背受敌之态,便将陷入危险之境! 彭萧不知山坳之中埋伏他的是何方人马,但是既然来者能在此处设伏,有几点是清晰可辨的—— 一则如果是他国外敌,那么若能突破琅琊关边塞,想必自然是通过南北交界处的险峰攀爬而上。 峰顶上的哨塔留守的将士人数不多,只怕此时已经遇害。 二是如果是南朝内敌,那么极有可能是崇州彭氏一族的宿敌、或是他父亲崇州节度使彭庭毅的政敌,或许是不想让他尚主,所以在此截杀他? 但是他不过是家中的嫡幼子,师门更是威震天下的浔阳谢氏,父亲的政敌过去一来被浔阳谢氏累世清名所慑、二来加上他极少离开过边塞琅琊关,所以从来不曾针对于他。这次怎么会对他下手? 他毕竟是未来的驸马,安宁长公主的未婚夫,虽然未曾礼成,但也是板上钉钉的未来皇亲国戚——他父亲的政敌若是截杀他,那可是犯了藐视皇恩的夷三族之重罪! 这也不合常理。 难道陛下钦点他为驸马,除了他的家世年龄与安宁长公主匹配外还有什么别的意图,以至于他如今挡了别人的路? 彭萧在这短短的一刻中,脑海里浮现了许多。 但是有一点是格外清晰明朗的,那就是此路必然已经不通。 他毕竟是一方守将,即便并不惧怕宵小邪祟,也绝不能逞一人之孤勇。 此时强走此路倒也不是不行,只是没必要冒着如此风险行匹夫之勇,唯有退出山坳才是上上选! 彭萧转瞬之间便打定了主意,勒转马头当即便要掉头退出山坳。 ——谁知原来对方似乎也早早有所准备! 彭萧只听背后一阵簌簌声响,一回头这才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已用钢丝锁拉起了一张机扩大网! 设伏之人居然在他的来路,早早布下了人手! 他们一见彭萧驻足不前迟疑了,旋即拉起了身后的钢丝锁网,将狭窄的山路封住了! 若是彭萧此时想退,便只能弃马改用轻功翻越那五米高的钢丝锁网! 可是一旦他弃马前行,那么即便翻过了身后的钢丝锁网出了山坳,只靠双足前行必然无法在之前那片平坦的荒原上躲过对方的箭雨! 这时,无数层层叠叠的人影,在彭萧身前四周的山顶上和身后的荒原草垛中纷纷出现! 打眼粗略看去,居然至少有数百人之多! 他们人人都是一身南朝武人的黑色短打,清一色手握青锋长剑,根本无法辨别身份或是师承。 这么多的人手在此设伏只为他一人,竟是奔着要他的命来的! 谁能料到,这样一处夹杂在琅琊关和浔阳郡之间寂寂无名的狭长山坳土道,居然是旁人一场为他彭萧精心设计的黄泉道! 彭萧眼神一缩! 他知道今日只他一人,而对方显然有备而来,只怕他是凶多吉少了。 但是身为琅琊关守将、名满天下的浔阳谢氏谢焕臣的弟子,当死战避无可避之时,他亦绝不贪生畏死! 既然横竖要死,那便战个痛快! 也不枉费师父生前的谆谆教诲,不辜负自己掌中的三尺青锋! 彭萧冷冷一笑,缓缓拔出了悬挂在马颈旁的本命佩剑“乌夜啼”。 ——这把剑正是昔年谢大将军的随身佩剑! 由于谢焕臣无妻无子,所以在其殒身殉国后,当时的“千岁剑仙”进言,请上柱国谢太师不必将此剑收回谢家,而是转交由彭萧这个谢焕臣的唯一亲传弟子继承了。 这把剑如今陪着彭萧这个新主,也经历了无数沙场血雨腥风。 彭萧紧紧握住亡师生前的佩剑,那张在军中素来有着“玉面将军”之称的俊颜,忽而闪过一丝讥讽。 想要他的性命? 那就拿出点真本事来,且要问过他手中的“河图剑术”答不答应! 山坳中正上演着一场无声的厮杀。 也不知时间究竟过了多久。 久到彭萧掌中的“乌夜啼”上浸染敌人的鲜血,久到他终究开始气力不支、内力不济,久到他的身上也开始逐渐遍体鳞伤添上血痕,久到就连他的那匹通人性的枣红大马为了替主人挡灾、而被人活生生一剑劈在颈上流尽鲜血 久到“乌夜啼”上血液太多,浸染着剑鞘,而彭萧也开始没有力气、意识逐渐模糊了起来. 一人,一剑,一段看不到来时路的血色末路。 他真的尽力了。 最可怕不是埋伏之人居然有二百多个观宇境,而是他分明感觉得到对方中的高手甚至至今还未出手! 设伏于此的掌事之人似乎很享受,他在享受如今这个让他一点一点绝望、一点一点力竭的虐杀过程,所以并不急于给他致命的一击。 这分明是仇杀。 第327章 千里驰援 意识逐渐混沌的彭萧,从未有过如此清晰的认知。 他已然可以从对方的行事风格中感受分明,这绝对是一场夹带着极重的私人恩怨的仇杀! 但事至如今,他已孤剑难支。 迷茫中,似乎听到山坳之中一道年轻人的声音漫不经心的说: “冯叟,我也看够了,没甚么意思,直接去结果了他罢。” 一名老者声音沉沉的应道: “是,少主。” 但是那老者刚刚踏出一步,还未来得及动手,忽然眉心一皱,眼神分外犀利的看向山涧外的方向。 年轻男人见他迟疑,十分敏锐蹙眉问道: “冯叟,怎么了?有什么不对。” 老者眉心一凝,还未及答话,下一刻,两道气势极其惊人的利刃之光,忽而从山涧外呼啸而过! “——嗖!” “——唰!” 两柄形貌如双剑、又似乎像是双刀的武器,居然豁然自外而内急速射入,将他们布置在山坳出口处的钢丝锁网瞬间生生劈开! 老叟和年轻男子见此,眼神齐齐一变! 那张钢丝锁网乃是特殊材质所铸,寻常刀剑根本割不断,哪怕是彭萧手中的“乌夜啼”也无济于事! 可是如今居然被人一击之下轻易便破了! 那么说明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来者武道境界十分之高,至少是大乘天境之上,以及来者使用的武器也绝非寻常庸碌凡品! 不止是他们,就连意识已经几近模糊的彭萧,听闻背后之声都下意识回头看向了身后! 只见不远处山涧尽头那道已被利刃破开的钢丝锁网外,不知何时静静停了四道身影。 其中三个人骑在马上,而一个少年的身影在马下,正端端正正的敛袖立于最前方。 他步调放松的上前两步,拾起地上两把兵刃,将之合二为一“唰”的一声插进自己腰间悬挂的鞘中。 ——好生写意风流,少年意气潇洒! 那少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立于山涧光影下,人虽看起来不过弱冠之龄,但是无形之中的威压,比之盛年之下的高手亦不逞多让。 少年定定看着山坳之中满身染血的彭萧,十分有礼的颔首问询: “请问阁下可是琅琊关的守将,彭萧彭将军?” 彭萧虽不知来者是敌是友,但是那少年的眼神清澈如洗,让人望之便觉赤诚磊落。 境况即便再差也不会比如今更差了,于是他也没什么好避讳的微微点头,他的声音因力竭而微微有些中虚。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琅琊关彭萧是也。” 少年人闻言点头,然后回身扬声道:“怎么说?” 他身后不远处静静伫立着三匹马儿。 其中一匹马儿,被它的主人驱使着上前了两步。 马上坐着一个带着银白狐脸面具的女子,她的容貌被面具遮盖的严丝合缝,看不到真容,至于武道境界瞧起来也不甚高明,不过也是金遥境而已。 但是她那双狐狸眼透过那张银白面具上的孔穴定定看向山坳中,居然带着一股无端审视的压力。 来人正是谢昭、凌或一行一人。 其实他们前几日便已穿越西疆荒漠,回到了南朝境内。 当时谢昭思忖片刻后,便断言若是那幕后的“少主”想在彭萧进京途中设伏截杀他,那么这处琅琊关和浔阳郡之间的山坳,必是最利于布置陷阱下手之地。 只是当时为了赶路,他们在西疆便舍弃了马车改为快马疾驰,一刻不敢停歇。 以至于刚刚到了目的地,谢昭这个病秧子便病了两日。 加上他们这两日不曾听闻过彭萧准备离开琅琊关入京的风声动向,所以便放松了警惕。 谁知道彭萧低调到就连离开琅琊关都是悄无声息的,以至于他们措手不及,差点来不及驰援救他。 谢昭的视线从山坳中那一两百名死伤惨重的观宇境死士身上瞥过,然后又一寸寸从四周山峦丛林处看过。 有人。 至少还有三个大乘玄境和一个大乘人境未曾出手。 截杀区区一个大乘人境的彭萧,对方还真是舍得下成本。 谢昭唇角掀起一抹极淡的讥讽笑意,淡淡道: “彭将军,我们乃是老君山的弟子,绝非歹人。来到琅琊关附近只为祭奠师门先辈,途径此处听到异响,所以特来一探究竟。” 任何半真半假的话从谢昭嘴里说出来,都有一种仿佛真到不能再真的错觉。 彭萧闻言一愣,看表情显然是信了的。 关于老君山,这他自然是知晓的! 彭萧的目光下意识落在方才那少年人用于破开钢丝锁网的一双利刃上,当即恍然大悟,半点不再怀疑了! 是了,这少年人方才用的奇怪武器,那分明就是锏啊! 而南朝天宸武林之中,最擅长“双锏”的名门正派,无疑正是老君山! 老君山不仅是江湖门派,更是几乎代代都出忠诚义士和沙场悍将。 在听到对方几人居然是老君山弟子后,彭萧先是心下一松,旋即又提起心来,勉力提起扬声道: “几位少侠还请快快离去!山坳中有武道高强的歹人,你们恐怕不是对手! 彭某不能因一己之私连累诸位少侠,愿为诸位断后,你们有马,来得及离开。 若是事后方便,还请几位就近去琅琊关帮我传个音讯便好,彭某若侥幸不死,日后必不甚感激。” 彭萧自然是一位坦坦荡荡的正人君子,他不愿连累旁人因他所累无辜殒命。 他看不出四人之中其中的两位的武道境界,不知是比他高出多少,但是看他们的年龄恐怕最多也是大乘境。 至于另外两个少年少女,一个是金遥境,一个是观宇境,显然都是初出茅庐入江湖的少年侠士,他绝不能冒然将这几位侠骨仁心的少年男女拖下水去! 谁知那带着面具的少女闻言却笑了。 “彭将军,无碍的,您请过来罢。” 山峦之上隐约有草木树叶摩擦的簌簌声响,显然有人坐不住了还想行动。 少女蓦然抬眸,目光似笑非笑的看向不远处的山峦。 “在下劝诸位不要妄动为好,杀生见血,总归不宜。” 感谢书友20220321000509458的月票~ 第328章 一夫当关 彭萧木雕泥塑般神色怔怔的看着面前少女单薄的背影。 眼前这女子虽然打眼望去,武道境界上只是一个区区金遥境,但是居然活生生造就一股举重若轻、舍我其谁、所向睥睨的气吞山河之势! 更加令他倍感奇怪的是,分明是一介如此清瘦羸弱的女子,却让人费解般带给彭萧带来一种十分特异的感觉——那是一种非同寻常、怪诞不经的安全感。 没错,这实在太奇异了。 他这个少时就仗剑来到琅琊关、在沙场上几经生死的将军,居然会在一介弱质女流身上感受到了久违的被人庇护的安全感。 这太不可思议了,她哪里来的勇气? 而就在那名年轻的女子说完那句话,居然还缓缓瞥了他一眼,这分明是在暗示他立刻过去她身边。 彭萧第一时间便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不知为何,他下意识就对她有种诡异的信任,于是当即提着自己的剑,十分警惕的面朝山坳敌人、背对身后几名老君山的弟子,缓缓退向了那代表着一线生机的狭长山涧出口处几名“老君山弟子”所在的方向。 正在此时,几名站在彭萧左前方的谷中的死士仿佛还是心有不甘,他们握紧着利刃脚步微动,似乎是有意想要阻上一阻。 但是与此同时,几乎是在同一瞬间,那名年轻的老君山女弟子,突然漫不经心的踏前一步。 只这一步,她便无形中用一个身位护住了彭萧左前方的空门,转瞬间掩护他直接退出对方的合围包围圈,安然来到几人身侧。 不远处山坳顶藏身于密林之中的年轻男子,见状眉心微皱! 他下意识上前一步,但是身边的老者却忽而伸出一臂拦住了他。 年轻男子蹙眉不解。 “.冯叟?” 冯叟神色冷峻缓缓摇头,语气严肃道: “少主,不可,这个彭萧今日怕是杀不得了。” 年轻男子眉心深皱。 “什么?为何?就凭山坳下面这几个生瓜蛋子?” 冯叟看了他一眼,那一眼莫名复杂。 年轻男子见状微微一顿。 “莫非‘点子’当真这般扎手?” 其实他也是见过这几人的,不过是在北朝邯庸广陵城。 只是当时那少年在“孤狼剑仙”手下半点便宜都讨不到,以至于年轻男子完全不敢相信,这少年居然有这个份量能成为他们的绊脚石。 “少主。” 冯叟苍老的容颜上罕见如此严肃的时候。 他道:“方才出手那少年武道境界极高,虽然年少,但却在江湖之上算得上高手。而他手中的武器更不寻常,乃是老君山惯用的双锏。” 刚才那女子自报家门,说他们是“老君山”的弟子,年轻男子是听得分明的,只是 这实在是太他娘的扯淡了! 她们先前在广陵城中,先是说自己是中州东临城弟子,后来又说自己是北朝邯庸宇文部壶卢圣坛之人,现在这是又变成了南朝老君山弟子? 这几个小子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骗子? 莫非是真拿旁人都当傻子糊弄了不成? 若不是他先前就知道他们在北朝露过底细,只怕也要被糊弄过去了! 年轻男子先是不解,旋即且略有不满,只是他的不满是对着自己人的。 他皱眉道:“冯叟,如今你的胆子倒是变小了。他们到底是什么身份如今还疑点重重,难道他们说什么你都信吗? 更何况即便他们真是南朝老君山弟子又如何?昔年老君山虽然也出过一位惊艳南朝武林的‘韶光剑仙’,但那毕竟已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了,如今的老君山早已衰败没落于江湖。 至于老君山掌门‘极光锏’凌寒鸦,虽然武道境界不弱乃是圣王天境的高手,但是崖下那几个充其量不过是他座下几个小弟子,又能激起什么大波浪?” 冯叟眼底闪过一抹厉芒,他果决摇头。 “少主!那当先出手的少年人确实是圣王玄境,这点老朽不会看错!他们绝非初入江湖,热血莽撞的寻常愣头青!不可轻敌!” “什么?” 这下年轻男子是真的震惊了。 他侧目看去,喃喃不解道:“这怎么可能?他才多大点的年纪,居然已经到了圣王玄境,若是假以时日,南朝江湖岂不是又要再出英杰?” 他想到此处,当即眼神一凛,肃容冷然道: “冯叟,若是能将这几个来历不明之人连同彭萧一起杀了,那岂不是——” “——不可。” 冯叟强行拉着年轻男子退回山顶灌木中,借着繁密的树影遮挡了二人的身形。 他们的身后此时还有几人,都是这次年轻男子特意带来的手下身手最好的大乘境高手。 “少主,请听老朽一言,今日事已至此,我们已经失去下手的机会了。” 他的视线透过层层密密的树影枝叶缝隙,隐约依稀还能看到山涧中,那名带着银白色狐脸面具的女子的一袭衣衫侧影。 就这样看了一瞬,片刻后冯叟轻轻叹气,道: “少主,我们带来的这几名好手虽然都是大乘境,但是在圣王玄境面前根本不合一敌之力! 况且这几个大乘境的心腹多年来培养不易,少主还请稍安勿躁,我们他日徐徐图之也不迟。” 年轻男子皱眉道:“难道冯叟您亲自出马,也不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冯叟缓缓摇头。 “即便老朽出手,也不能保证得手。” 年请男子沉吟片刻,虽然眼底还有不甘之意,但是他多年隐忍行事,向来严谨谨慎,于是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身后的近身死士看到主人示意,当即轻轻退后,将一个小哨子放在唇边吹响,一声形似未知鸟鸣的声音短促的响了三声。 下一刻,山坳间簌簌而响,似乎是有些异乎寻常的响声,像是许多人无声踩踏地面落叶的声音,又像是山风吹动树叶的杂音。 山涧中的蒙面死士们听到崖上的“鸟鸣”,当即相互对视一瞬,然后小心翼翼的后退。 凌或见此眉心微蹙,上前一步走到谢昭身边。 “要放他们走吗?” 放自然是要放了。 敌暗我明,不知根底,留下他们也绝不是件容易的事。 谢昭似笑非笑的看着山坳中的某一处树丛,淡笑道: “都是些做不得主的卖命之人,不必强留他们。” 凌或闻言轻轻颔首,遂不再赘言。 韩长生和薄熄此时也已下了马。 薄熄静静站在谢昭身后半步之遥,就像一名最为寻常的护卫; 而韩长生似是知道自己的武道境界在几人中是最低的,所以为了不添乱,不曾站在前方。 不仅如此,韩少侠还十分知情识趣的轻轻拽了下彭萧,示意他也往后面几步,不要站在前面“碍事”。 彭萧:“.” 他神色复杂的看向那个圆脸的笑得一脸阳光的少年人,有些不明白这少年好歹也是个观宇玄境,是怎么好意思让人家金遥境的小姑娘挡在他身前保护他的。 韩长生鬼使神差间看懂了彭小将军那一眼中的未尽之意,他一脸便秘的表情,别提多憋屈了! 淦! 前面一夫当关的那可是“千岁剑仙”嗷! 用得着他这个观宇玄境,来充好汉逞英雄装大哥吗? 韩少侠有苦难言,但是也只能吃下了这个被人误解的哑巴亏!并在心中的小本本上,狠狠记下谢昭一笔! 第329章 脱困 谢昭抬眸静静望向远处山坳中层林叠翠的山林,片刻后忽而轻轻扬眉,声音清冽、却字字清晰的淡声道: “崖上的那位公子,今日天气晴好,瑞雪迎头,正是郊游交友的好时光,难道不下来一绪吗?” 山坳顶峰密林中隐匿的极好的年轻男子面露讶异之色,他皱眉回头看向自己身侧的老者。 “冯叟,她这是.看到我了?” 但是怎么可能呢? 如此远的距离,他们又借助山木林叶将自己隐藏的连一片衣角都不曾暴露,一个区区金遥境居然能发现他的踪迹? 可是更让年轻男子惊愕的是,一个半月前他还曾在广陵城见过这个女子和她的朋友;而后来从他大姐姐身边人传讯问询中得知,这一行人几日前还在西疆酆斓皇朝的都城麝敦城! 而不过区区几日光景,这几人居然又出现在了南朝边境一带?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莫非他和他大姐已经被人盯上了? 冯叟轻声道:“少主,稳住心神,这女子必是在诈你。” 年轻男子闻言心下微定。 是了,兵不厌诈! 这女子生性狡诈,月前在广陵城就连“孤狼剑仙”宇文信、宇文部二小王宇文伊和郡主宇文佳都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她必然是在诈他让他子乱阵脚! 他斓素衣这么多年寄居人下、忍辱负重,什么样的人和事不曾见过? 想要乱他心神? 绝无可能! 但是打脸不要来的太快,就在“少主”斓素衣冷笑着准备带人从崖顶撤离,就听下面山坳中的年轻女子已经笑吟吟继续道: “公子不愿下来一绪?也罢,那我们就先走一步了。 毕竟我等落脚之地荒凉,只留下宁绣娘一个弱质女子独自被缚住手脚等在原地,万一有个什么山野走兽路过伤了人,总归是不合时宜的。” 斓素衣和冯叟退后的脚步齐齐钉在当场! 他们相互对视一瞬,都从对方眼底看到了一丝不确定和惊疑之色! 什么? 她说的莫非是大郡主斓素凝? 下一刻,冯叟当即皱眉低声道:“少主,不必理会,这不可能。大郡主大隐隐于市,身边有许多暗中保护的雍王府死士,绝对不会——” 老者话音还危及落地,就见下面的女子已经笑意晏晏的从袖口掏出一支样式古朴的西疆制式钗环。 她轻轻晃了晃掌下简约却做工精巧的钗环,失笑道: “既然公子吝于相见一绪,那便山不转水转,我们山水再相逢了。” 话毕,女子半点不曾迟疑,转身便走。 她根本不是小心翼翼的倒退离开,而是大大方方将自己的脊背完全暴漏在敌人面前,似乎根本不惧怕他们会暗中偷袭。 斓素衣几乎咬碎了自己一口后槽牙。 他从牙缝里蹦出一句—— “冯叟,当真不追?便这般放他们大摇大摆离开?若是大姐真在他们手中.” 冯叟面容冷酷严肃的道: “即便大郡主真的沦落敌手,也必不希望我们以卵击石乱了章法。否则既救不出大郡主,更要将雍王府几十年的家业尽数搭进去!” 斓素衣实在是不解,不过是区区几个出身于南朝江湖中的少年武人,怎么会让他大姐铩羽而归甚至被生擒? 他大姐十数年隐忍,厚积薄发,小心谨慎几乎从未失手,到底为何会在几个小辈儿面前马失前蹄漏了痕迹? 山坳下,谢昭走了两步,见彭萧一脸惊疑不定的表情并未跟上,于是云淡风轻的偏过头笑看他,失笑道: “彭将军,还不走吗?” 彭萧怔怔看了看她,旋即又错愕的看了看山坳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气氛,几乎没有反应过来,他居然可以“柳暗花明”如此全身而退。 待回过神来,他当即不再迟疑,跟在年轻女子身后、背对着山坳退后。 凌或和薄熄淡淡瞥了他一眼,走在了最后。 彭萧的枣红色爱马已经战死,他与韩长生共骑一马,直至几人骑在马背上彻底走出狭长的山坳土道,彭萧才彻底放下心来。 今日这一遭真是生死一瞬! 此时蓦然松下心神,彭萧这才后知后觉的察觉到曾几何时自己的后襟居然已经湿透! ——那是方才力竭死战之时,热血沸腾真气涌动流出的汗水。 这会儿脱险了,他终于分出心神认真打量了一番在如此危难之时出现,救下他性命的几个少年侠士。 然后郑重道谢道:“多谢几位老君山少侠舍命相救,方才与彭某交手之人分明是死士,只怕他们还不肯死心。几位稍后拜会完先人,切勿再走来时原路,以免中了奸人埋伏。” 谢昭闻言失笑,心中微微有些柔软。 难为这位彭将军自己尚未完全脱险,便开始操心起他们的死活了,也是个惯爱操心的劳碌命。 这会儿雪已经小了,她腰背笔直的骑在马背上,单手握着马缰,在疾风中偏过头笑道: “彭将军不必操心我们,我们不过是走江湖的无名小卒,没人会在我们身上浪费心力。将您平安护送到浔阳郡,那才是正途。 您别急,在下知道一条小路,我们绕过方才的山坳,同样可以抵达浔阳郡。” 彭萧这回是真的吃惊了。 他愕然道:“我还以为几位少侠是要将我送回琅琊关。” 谢昭笑笑。 “将军孤身单骑出行,想必是有推脱不得的要事在身。看您先前向南行进的方向,应该正是浔阳郡方向。 估计就算我们将您送回琅琊关,您也是要去浔阳的。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彭萧闻言是真的服气了,这姑娘的洞察力居然敏锐的惊人! 最难得的是,她在敌寇环伺下从容不迫,甚至在方才如此惊险的情境下还有余力去思考他的目的和方向,还如此周到细心。 这实在很不像是初入江湖、毫无经验的老君山小弟子。 不怪彭萧心中有所顾忌,到了他如今的身份地位,不得不行一步想十步。 于是,他装若无意的试探道: “还不知几位姓甚名谁,是老君山门中几代弟子?” 谢昭闻弦知雅意,当即明白了彭萧心中的顾虑。 这恐怕是怕他们其实是与方才之人一伙儿的,在这里做局假意施恩救人然后诓他呢。 她失笑着指了指凌或,道: “实不相瞒,我这位朋友乃是老君山凌掌门的关门弟子凌或。至于我们其余几人,其实并非老君山弟子,乃是凌少侠的朋友。 只是方才强敌在前,不得已借用一下老君山的威名,方才唐突隐瞒之处,还请将军不要见怪。” 感谢书友闲中觅伴书、到达35了的月票~ 第330章 斓素凝 彭萧听到“凌或”这个名字,心中难免微微一动。 他出身崇州第一世家彭氏,少时也曾览阅南朝诸大世家和武林门派的谱卷。虽然算不得学富五车博览群书,但是老君山的掌门“极光锏”姓凌,这他还是知道的。 既然面前的少年居然也姓凌?那么可见这绝非巧合。 彭萧若有所思的视线落在少年人腰间被布袋包裹的严严实实的一双武器上,刚才混乱之中他看得不够真切,这回他总算是看清楚了,这武器单看外形还真的很像是老君山惯用的双锏。 武器虽然也能作假,但是彭萧不知为何对这几个少年人总有种异于寻常的安心,或许是源自于他们身上那股清风朗月的一身正气。 他暂时放下心来,只是还是想不明白,为何这几人中为首的女子,要藏头露尾的带着一个不伦不类的面具? 彭萧的视线不动声色略过前方马背上的薄熄——毕竟那位姑娘脸上被刀剑伤得如此严重,几乎面目全非,但也尚且大方坦荡展露于人前,不曾遮挡自己的面容。 如此两相对比之下,谢昭此时脸上的面具,那就显得有些莫名违和了。 这边彭萧还在心绪复杂,将信将疑。 那边却也还是已身不由己的随着这几个少年男女,穿越斜后方的草场又拐进了一个不知名的山间。 片刻后,几人先后勒马。 然后,其中两个少年便下了马。 彭萧迟疑的看了看身后。 毕竟此地人迹罕至,他担心他们此时在山中停下脚步,万一稍后被歹人尾随追上那便不好了,于是问道: “.几位这是?” 带着白银色狐脸面具的谢昭笑着转过头来。 “彭将军不必担心,来时我已观察过身后,他们并没有跟上。” 彭萧闻言微微颔首,但依旧不知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正在此时,他看到先下马的两个少年,一个抓住一株大树旁垂落的藤蔓,一个指尖内力轻轻一击便有什么东西从树上蓦然滑落。 因为圆脸少年早已提前拉住了藤蔓,所以那东西下落的速度居然十分缓慢,很快便稳稳当当的便轻轻落了地。 彭萧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原来先前前面的树上居然挂着一张树藤编织的大网,而网中居然赫然捆着一个被软布封住唇舌、又缚住了手脚的老妪! 他是军中将士,素来见不得老弱妇孺受苦,更加见不得欺凌弱小的行径,他下意识深深皱起了眉。 “.你们这是” 他想起谢昭方才在之前山涧中威胁敌方歹首的那句似是而非的话,当即反应过来,诧异道: “莫非这位老妇人就是方才那匪首的家中亲眷?她怎么会被诸位所擒获?” 谢昭笑笑,回答道:“这事说来话长,也并非重要之事,不值得将军挂心。” 西疆昔日反王雍王的长女斓素凝——也就是那位化名为“宁婆”,多年来寄居于西疆九大高种姓之一琴奢氏府中,曾经在多地呼风唤雨搅得天下风起云涌。 但是这位“大郡主”之事牵扯甚广,此时即便是谢昭自己,也并未完全捋顺清晰,自然也不便将其中究竟与彭萧说个分明。 既然说不清楚,也不方便说清,那索性就不说了。 彭萧闻言眉心微蹙,他缓缓摇头道: “虽然方才山涧之中设伏之人绝非善类,但是不论庙堂之上,还是江湖之中,素来祸不及妻儿家小,几位少侠如此行事怕是不妥。” 彭萧与他们萍水相逢,且他并非是他们的亲长,所以有些话他不宜深说。 但是毕竟相识一场,他还承蒙他们相救,哪怕是为了他们好,有些话他亦不能不说。 只是,彭萧以为斓素凝是被谢昭等人挟持的“匪类”家小,却不知原来这位曾经西疆雍王府的大郡主才是“匪类”魁首之一。 谢昭自然无法详加解释,于是只是耸了耸肩,态度诚恳道: “彭将军教训的是,只是在下保证,这位夫人并非孑然清白。若她当真无辜,我等也绝不敢行事鲁莽,牵连老弱妇孺。” 彭萧微微一怔,见她神色认真郑重,不似虚言,遂轻轻点头不再赘言。 谢昭走到斓素凝身边,撩起裙摆蹲下身体,然后伸手轻轻取出她口中塞着的软布。 ——这是防止他们方才不在这周围看管,若是斓素凝呼叫唤来旁人便不妙了。此时他们既已回来了,自然不必再塞着这软布令人难受。 斓素凝口中的软布被轻柔取出,但是她的眼神却半点不曾软化。 她视线阴冷的阴恻恻看着谢昭,片刻后嘶声道: “谢医律,好手段,好心机。” 谢昭无奈失笑道:“哪里哪里,在下不过黄口小儿一个,哪及凝郡主二十五年苦心隐忍,徐徐图之的一朝薄发。” 彭萧听到了只言片语,眉心顿皱。 凝郡主? 他们南朝天宸不论是皇室亲王之尊、亦或是异性王郡王的府上,都不曾听闻过闺名为“凝”的郡主。 彭萧的目光落在老妇人那并未被大火完全烧毁的那半张脸和她那面部轮廓骨相、瞳孔颜色及微微卷曲的发上。 下一瞬,他终于想明白了什么,眼神陡然一厉,旋即凝眸问道: “他们莫非都是外族人?这位老妇人难道是西疆皇室宗亲之女?那方才山坳中那批死士也是西疆人?” 彭萧如今已经被卷入了西疆反王雍王之后的阴谋旋涡,谢昭虽然不能事无巨细一一告知他,但是他自己既然能猜到就最好了,她自然也不会诱导他想岔了路子。 于是她轻轻颔首,道:“算是吧。” 彭萧蹙眉不解。 “算是?” 谢昭点头。 她泰然无视了斓素凝那如有实质,恨不能用目光将她射穿的注视,然后叹气道: “这一位确实曾是西疆酆斓皇室宗亲的郡主,但在许多年前酆斓皇朝曾有一场动乱。待过后事件平息,这位郡主殿下的父亲亦被酆斓皇室除名,他们这一脉整支族谱都被移除了西疆九大高种姓斓氏——所以在下方才才说,她算是西疆宗亲,但如今又不完全是。” 彭萧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既然这些人如今早已不是西疆皇族,那就说明对他的截杀并非两国之争,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身为南朝边境守将,彭萧遇险后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个人生死安危,而是自己的生死安危背后究竟牵连了什么。 正在此时,彭萧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豁然抬头,震惊的看着那个面目全非的西疆老妇人,错愕道: “莫非她就是二十多年前,酆斓皇朝皇储之争中反王雍王的后人?” 第331章 何不从阁下先开始 谢昭没有瞒他,含笑点了点头。 “不错,那时将军还未出生,没想到您居然知道这么久远的典故。” 彭萧面露喟然之色,叹道: “我少时跟在恩师身边学艺练武,故而曾听恩师提及过许多四境大事。” 他是谢焕臣谢大将军的亲传弟子,这些与浔阳谢氏息息相关的典故总归是知道一二的。 提及此处,彭萧心下一动,不禁暗自思索起来。 莫非因为师父当年曾奉旨西去,在酆斓助西疆当今天子平叛之事,这才在多年后引来这一场报复性的仇杀? 可是他师父谢焕臣谢将军已经亡故多年,没有理由这些西疆雍王之后,却要在多年后这个时候突然想起要报当年的旧仇。甚至还如此费尽心思翻过两国边关,在他入京的必经之路埋下伏兵,只为要他这个谢焕臣弟子的性命。 谢昭听到彭萧提起谢焕臣,唇角的笑意微微抿了抿。 她的大舅父为人端方冷峻,持身甚正,对小辈儿们却一向温和,对军中将士也从来不吝赐教,是当年“谢氏三杰”中的顶梁柱。 上柱国谢霖本以为这位少有贤名的嫡长子将来会在他身后,支撑起南朝军中的半边天和浔阳谢氏的门楣,不成想.最终白发人送黑发人,居然要亲手为爱子扶棺入土。 后来二舅父和三舅父也在两年内相继离世,彻底击垮了她那位要强了一辈子、也如擎天巨树般在天宸支撑了一辈子的外祖父。 若是说“谢氏三杰”和帝师上柱国的离世,是孝淳皇后谢皖孤苦寂寥的开端,不若说这也是少时天宸公主符景词肩上那徒然骤增的重担的伊始。 世事一向如此,若有长辈可依,那便能做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在世人眼中少年成名所向睥睨的“千岁剑仙”,曾几何时又何尝不是强装镇定,捡起一身看似坚不可摧、实则岌岌可危的“铠甲”,扮作曾经家中大人的模样,去奋力握住手中青锋,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一切。 彭萧皱眉道:“我猜这些人兴许是为了我师门的私仇,这才在此伏击于我。只是我不明白. 当年之事早已时过境迁,更何况南朝天宸昔年不过是行大国之礼,按照酆斓皇朝先帝的遗诏、以邻国友邦的立场协助新君登基,这也算不上什么私仇大恨,何以西疆反王之后时隔多年再生事端?” 更何况冤有头债有主,即便要为家中先人报仇雪恨,也断然不应越过西疆当今天子,找到他们南朝浔阳谢氏的头上罢? 这岂不是本末倒置? 谢昭闻言淡淡笑了笑,道:“那自是因为,此事并非仅仅只是彭将军的师门旧仇私怨。” 她在彭萧怔忪的视线下,转头看向斓素凝。 “凝郡主,今日在英魂岭设伏截杀彭将军之人,想来便是您的弟弟罢?” 斓素凝冷冷一笑。 “谢医律在说什么?在下只是琴奢氏绣锦坊中一名无依无靠的绣娘罢了,亦是福薄没什么血脉亲缘,听不明白谢医律的哑谜。” 她钉在谢昭身上的视线,就像是一条盘踞粘连在人身上挥之不去的毒蛇。 斓素凝的笑容诡谲,那张被火烧毁的半张脸,在她那诡异的笑容下更加显得扭曲莫测了几分。 她道:“更何况谢医律又有什么立场盘查宁婆子这一介老妇人?” 斓素凝哑声的轻笑,一脸都是不怀好意。 她目光格外怨毒的在谢昭几人和彭萧之间徘徊逡巡,半晌后突然道: “一个身边带着北朝邯庸宇文部壶卢圣坛之人做护卫,且身世成谜、动机不明之人,彭将军,你当真信得着她们吗?” 尽管明知这老妇人是在挑拨离间,但是彭萧听了这话,双眸还是不禁一抽。 什么? 他们是北朝邯庸宇文部之人? 其实方才彭萧就留意到了,那个手持双锏自称老君山弟子的凌姓少年的五官十分立体,尤其是那鼻骨和挺拔的山根确实不似南人。 但是他的眉眼却又清俊柔,与江南水乡之人一般无二,所以彭萧只当自己想多了并未深思。 只是那名提着一把大刀、脸上还带着刀疤的女子,样貌确实是北朝人无疑。 而这位不知相貌的谢姓女子,虽然手中提着一柄缠满草绳麻绳的长剑,但是身量却非常纤长,虽然容貌被面具遮掩,但只看身高的的确确也并不太像南朝女子. 莫非他们真的是邯庸人? 彭萧不动声色的握紧手中的“乌夜啼”,难道所谓的他被西疆酆斓皇室之后截杀,都是他们取信于他的托词? 而他们其实是北朝邯庸人的细作,来此“救他”不过是试图挑起南朝与西疆的矛盾? 谢昭听了斓素凝的话,当即轻轻摇头,无奈扶额。 这位昔年能将天下搅和的风云再起的大郡主,果然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啊。 她三言两语就抓住他们无法与彭萧开诚布公言明真相的漏洞,然后第一时间挑起彭萧对他们的猜忌,试图给自己赢得一丝逃脱的可能性。 不过吗. 可惜了,这一次他们借用的凌或身份可是实打实的,不是假的。 谢昭牵起一侧唇角微微一笑。 她突然探出手去,将身侧不远处长身玉立的凌或腰间,那悬挂着的包裹着“韶光无双锏”的布袋抽下,露出里面的双锏真身。 “彭将军,任何人的话都有可能作假,但是无双利刃却做不得假。” 彭萧一怔。 他定睛仔细看向凌或腰间那天下无双的“韶光无双锏”,然后悚然一惊。 “——这!这莫非就是昔年‘韶光锏仙’的本命佩锏,那双名动天下的‘韶光无双锏’?!” 凌或轻轻颔首,并未否认。 谢昭笑道:“彭将军,这下您总该信了罢?这位凌少侠无疑是老君山的高足,能携带此重武出行,便足以证明他的身份了。” 她笑意盈盈,看不出半点心虚,不过至于他们其他人的身份嘛. 那就对不住了彭将军,那确实是都挺见不得人的。 彭萧正色点头,一脸愧疚道: “是彭某方才被人蛊惑,险些误会了几位义士。” 谢昭连忙摆手,不甚在意的说: “无妨,都是人之常情,将军也不必自责。” 她又看向斓素凝,失笑道:“凝郡主,您这样可就没意思了。您本是女中枭雄,如今怎么却连自己的身份都不敢认了。” 谁知斓素凝闻言傲然一笑。 见彭萧并不上当她也不气馁,她反而又生一计,笑意中满是恶意。 “是吗?同样的话我也想送给阁下,阁下既然与南朝浔阳郡王谢焕章相识,想必真实身份亦是不简单罢?既是坦白局,何不从阁下先开始呢?” 第332章 抵达浔阳郡 凌或、韩长生和薄熄闻言齐齐一怔。 南朝浔阳郡王谢焕章? 谢昭什么时候与谢焕章见过面,他们怎么都不知道?竟然还被斓素凝的人看到了踪迹? 真的假的? 彭萧更是目光如炬,直直看向谢昭! 谢昭神色微凛,她转瞬便明白了纰漏出在哪里,遂垂头笑了笑,喟叹道: “我就说嘛,那日在巷中隐约感觉远远有人在窥视,原来是凝郡主的人。” 其实,她那日与小舅舅谢焕章在伊闼罗氏掌姓人府外暗巷中交谈时,便感觉到极远处有人暗中注视。 只是那时,谢昭还以为是凌或或是薄熄不放心她独自跟潜入府中的那男子离开,所以远远尾随护卫她的安全,所以并未多想。不成想,原来那日之人居然是斓素凝的人。 不过那人兴许是怕被他们发现,所以距离他们十分遥远,自然是听不到谢昭与浔阳郡王说了些什么。 彭萧听到浔阳郡王谢焕章的名字,见谢昭居然不曾否认,不禁愕然沉声道: “姑娘,之前浔阳郡王失踪时你们一直在一处?不过据在下所知,浔阳郡王不曾与老君山有旧,你到底是何人?” 他是浔阳谢氏的门人,自然对浔阳谢氏之人事格外关心。 先前本来彭萧已经有九成信了谢昭、凌或等人的身份,但是此时又突然冒出她与浔阳郡王居然是相识的,甚至在浔阳郡王与南朝庙堂断绝联系时仍然与她有所往来,这就难免会让彭萧心中再次画起狐来! 这位带着银白狐脸面具的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 何以浔阳郡王竟会在西疆酆斓与她相会? 她身边又为何会带着北朝人相貌的女护卫? 呃.不对。 彭萧迟疑了一瞬,“相会”这个词汇他用得似乎也不太恰当,颇有些歧义。 不过浔阳郡王谢焕章毕竟是彭萧的恩师谢焕臣的幼弟,于他虽无传道受业解惑之恩,但是却也实打实算得上是他的师门亲长。 此事涉及到浔阳郡王谢焕章,他实在很难不在意。 凌或等人闻言不动声色的看向谢昭,他们是真的不便冒然开口。 自从进入南朝疆域以后,他们的行止便都是由谢昭在主导的。 毕竟谢昭的真实身份,如今在南朝暂且还是见不得光的。若是因为他们哪句话说错露出了马脚,让谢昭被人怀疑了,那可就麻烦了。 当然了,之前在北朝和西疆他们也是如此。 谢昭其实与人相处从来不曾强势威压过旁人,为人处世也不霸道,更加从未管束约束过身边之人做事。 只是不知为何,当她用淡泊舒缓的语气娓娓说起话来,却总是很有道理,让人不得不信服,下意识便心悦诚服听从起来。 凌或和韩长生与谢昭相识快两年了,以至于如今细细回想起来这才发现,其实一直以来都是这个看似神情惫懒、万事不过心的姑娘,在不动声色的影响着身边所有人。 谢昭摸了摸鼻子,略有些无奈。 彭萧这话很不好答。 天宸皇朝的军中武将,一贯爱憎分明直来直往,最是厌恶尔虞我诈和欺瞒诓骗。 彭将军这一击直球打过来,分明就是要个不含糊的答案。 谢昭失笑,浔阳郡王与老君山没有旧故来往,这事儿在彭萧心里门清,啧. 怪只怪她当日想当然以为在远处暗中“保护”她的人是凌或,所以不曾将那人留下,竟让他回去给斓素凝传了话,倒是麻烦。 她叹气道:“彭将军,不论在下到底是何人,我既与浔阳郡王相识有故,那么至少不会是为非作歹心怀叵测之歹人,不是吗?” 彭萧微微一怔,下一刻便听到那女子语气温煦自然的含笑道: “所以,既然我们非为恶人,此时尚未脱险,将军又何必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被真正暗藏歹意之人诱导,与我等生分起疑呢。” 彭萧顿住。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 他眉心微蹙,被人瞒着的感觉到底不太舒服。 不过谢昭说的没错,不论她到底为何认识浔阳郡王,不论她到底是什么人,至少不会是对他不利之人。 这位西疆老妇希图用谢昭的隐瞒来引起他的不满和猜忌,但是与此同时,恰好也侧面证实了至少谢昭绝非北朝邯庸细作。 因为浔阳谢氏代代驻守边疆,祖祖辈辈的谢家人几乎与北朝邯庸三十六部刀枪剑雨的打过几百年! 浔阳郡王谢焕章身为浔阳谢氏主家子弟,南朝庙堂上的礼部侍郎,天宸皇朝唯一的异姓王,自然是断不可能与北朝邯庸宇文部之人勾结龌联。 彭萧想通此节,遂不再纠结于此,他沉默一瞬,道: “诸位少侠,此地确实不宜久留。不若我们先行离开这里,至于其他诸事到了浔阳郡再说不迟。” 这倒是真的,虽然方才那些西疆死士没敢跟上来,但是难免在此停留久了再生什么事端。 这“背后之人”妄图用彭萧的“死”来挑起南朝内乱,让天宸皇朝帝王权臣之间心生嫌隙,他们只有将彭萧安然送入浔阳郡,谢昭才能安心。 虽然柏氏祖孙三代皆不是什么好人,平日强取豪夺之事没少在背地里做,但也决计不能被外邦有心之人所利用,引得天宸朝纲不稳。 庙堂之离乱,乱得那可都是芸芸百姓的生计和安稳。 就算日后要清算明河柏氏,也必须徐徐图之,不能一蹴而就、旗靡辙乱。 谢昭对凌或轻轻点头。 凌或挑了挑眉,明白了她的意思,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当即将被藤蔓束住手腕的斓素凝扶起举至马上。 谢昭笑笑,“走,我们去浔阳郡。” 只要彭萧进入浔阳郡的城门,至此便不再是荒无人烟的边塞。 等到山高水长彻底入了南朝腹地,任何宵小魍魉想要动他,那都将是难上加难。 几人几骑匆匆而过,只余下塞外腊月的冬风。 一个时辰后,一座巍峨高耸的城墙已经隐约可见轮廓。 他们勒马停在城门下,谢昭、凌或、韩长生和彭萧下意识仰起头来,看向这座伫立于南朝最北的第一郡,一时皆是无声。 这里不仅是南朝天宸北边最后一个大郡,亦是名满天下的浔阳谢氏世代埋骨之地。 数百年中无数英灵战死在琅琊关外百里赤地的沙场之上,最终马革裹尸,再被送还故里。 而浔阳谢氏世代的泼天富贵和贵重门楣,又何尝不是一代又一代的谢氏子弟用自己的鲜血和骨肉浇筑而成的金字招牌。 这座城肃穆坚韧,且极富血气威严。 那是无数南朝将军与兵士,悍不畏死的尊严。 第333章 引蛇出洞 片刻后,独自骑在马上的谢昭淡淡道:“走罢,进城。” 有彭萧同行,以至于谢昭和韩长生那足以以假乱真的路引和文书,甚至这次都不必再假模假式的掏出来了,就这样堂而皇之的随着威震边塞的彭小将军进了浔阳郡。 彭萧刚入了城便与他们暂且告别,准备去浔阳郡守府上打个转儿,顺便将上午在英魂岭遭遇截杀之事,一五一十向元青宏如实禀告。 有西疆叛王之后在南朝境内撒野,这事儿已经并非他一人私怨之事了。 若是对方还有什么后手是针对于南朝的却被他自己消化了,那可就麻烦了,决不能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他们将一匹马儿借给彭萧,然后目送着彭将军骑在马上英姿飒爽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街道拐角处。 “不用跟着吗?” 凌或转头看向谢昭。 谢昭闻言笑眯眯的摇了摇头,道:“用不着,这可是浔阳郡。” 是啊,这可是浔阳郡。 无数谢家军解甲归田后的故乡,街上随处可见腰杆挺得倍直的退伍军士,这是一座钢铁城池,用守疆者的钢筋铁骨搭起来的庄严壁垒。 若是彭萧在这浔阳郡城中还能遇刺,那么南朝天宸怕是离完蛋也不远了。 他们四人就近找到一家靠近主街区的茶寮歇脚,这一上午马不停蹄的“救火”,实在是环环相扣。 斓素凝应该如何处置,谢昭并没有来得及与他们详加细说,此时也只是让凌或封住了她的哑穴。 她不通武道亦无武艺傍身,跑自然是不怕她能跑得掉,但是若她在城中大呼小叫也是麻烦。 几人落座在茶寮中,将斓素凝安置在凌或和薄熄中间的座位,保准她生不出什么浪花来。 斓素凝如今行动和声音都受制于人,于是只是目光冷飕的阴冷一笑,看着谢昭的眼底却不动声色闪过一丝思忖和度量。 浔阳郡是天宸北地第一郡,虽然靠近边塞,但是城中却熙来攘往十分热闹繁华。 此处茶寮既可听书喝茶,亦可打尖用膳。 谢昭等人来此处,自然也是为了打尖吃顿便饭的。 他们自打那日从麝敦城离开,便一路快马加鞭,风餐露宿周转千里,吃睡几乎都在马背上。 按照韩长生的描述,那简直是将人当成鹰来熬了! 当然,有此感受的大概只有他自己了。 凌或和薄熄武道境界很高,大乘人境之上便早已不畏寻常寒暑更替。虽然这一路上走得急确实也算得上辛苦,但是他们二人内力深厚,真气在体内实时流转,倒也不会觉得辛苦。 至于谢昭,虽然如今她的内力真气连韩长生尚且不如,但她自幼便是“公主的命,丫鬟的身”,“千岁剑仙”什么样的苦没吃过?什么伤又没受过? 谢昭的忍耐力那更是早早就被操练出来的了,即便身体再不适也习以为常,并不觉得难熬。 因此这一路上,反倒是韩长生这位大少爷过得不太舒坦了。 不过因为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一位不通武艺的斓素凝,于是秉承着人道主义,总归是要照顾一下这位西疆雍王大郡主的身体能否经受得住路上的颠沛流离的。所以他们一路上只要入夜了,还是会找地方休息的。 这会儿他们也算终于不负所愿,成功阻止了那位“少主”的阴谋算计,并救下了琅琊关守将彭萧的性命。 如今暂时放下心来,终归能稳稳当当的喘上一口匀乎气,吃上一顿热乎的饭菜了。 北地的饭菜做得自然比不上昭歌城精致雅观,但是胜在了量大且实惠。 两扇香气扑鼻的羊排和一盆热气腾腾的羊汤刚一端上桌来,几人齐齐觉得心神一松。 终于活过来了! 历时数月,他们可算是吃到了一顿南朝家乡的饭食。韩长生感动到几乎要热泪盈眶了,大少爷也算是历经千难险阻在这江湖和红尘上走上一遭。 不仅是他,时隔几个月光景再次回到南朝的土地,踩在南朝城郡的地面,即便是凌或也难得带了一丝笑模样,亦有种脚步落在了实地的感觉。 店小二端上来的瓷碗并不精致,只是寻常酒肆茶寮最常用的下等货,但是握在手中,却是久违的故土的触觉。 回家真好! 只不过,薄熄和斓素凝是外邦人,恐怕就无法与他们感同身受了。 谢昭将一碗热腾腾的羊杂汤放在斓素凝面前,含笑有礼道: “郡主,请。” 斓素凝静静看了她一眼,无声接过那碗羊杂汤,然后低头就喝了起来。 她方才被困在那藤蔓编织的网上,根本不知道英魂岭发生了什么。 但既然彭萧已经毫发无损的被这几人带了回来,她心里就已然猜到想必她弟弟斓素衣此次截杀彭萧嫁祸给明河柏氏的计划破灭了。 韩长生是个闲不住的,嘴里塞着羊排还堵不住他的嘴。 他呜呜咽咽吐字不清道: “阿昭,我们是在这里等彭将军吗?” 谢昭咽下口中的热汤,放下碗无奈道:“等他做什么?他如今不止是琅琊关的守将,更是皇帝金口玉言册封的未来驸马。 此番彭将军遭遇截杀,之后的路必然有军中将士护送,往后也不会再有危险。我们送他至此,便已算仁至义尽。” 韩长生瞠目结舌道:“可是.方才彭将军说让我们稍等,过后他再行答谢我们时,你为何还满口答应下来?” 谢昭错愕抬眸看着他。 “我那是客气客气罢了!人家彭将军兴许都没当真,你这傻小子居然当真了?” 众人欲言又止。 “.” 怎么说呢? 分明人家彭将军是真心实意的想要拜见元青宏之后来郑重答谢他们的,而且对于斓素凝这个“同谋”彭将军还未审问,自然不会一去不返。谁知道谢昭这个小骗子没一句实话不说居然还打算跑路,实在是气人得很。 谢昭笑盈盈的一摆手,道:“我们江湖中人,施恩怎能图报,你们的格局这可有些小了。快吃快吃,吃完我们便要启程了。” 槽点太多,这很难评。 凌或却皱眉问:“启程去哪里?” 谢昭笑眯眯道:“管它去哪里,总归是要出城的。不离开浔阳郡主城,大郡主的弟弟又怎能来营救郡主脱困呢?我们总不好太过不近人情罢。” 斓素凝眼神一凝,定定看向谢昭。 凌或微顿,蹙眉道:“你莫非是打算.让他们再次找上我们?” 谢昭含笑颔首。 韩长生试探道:“阿昭,咱们势单力薄,可不会玩脱了罢?” 谢昭无奈的靠向身后椅背,抱着双臂挑了挑眉看向他。 “你在开什么玩笑?我们确实‘势单’,不过‘力薄’是打哪儿说起的?” 她淡笑着微微昂着下巴点了点凌或和薄熄的方向,道: “有凌少侠和薄副使在,又怎会有意外?” 凌或和薄熄齐齐挑眉,不置可否的看着她。 这话说反了吧? 应该是有“千岁剑仙”智珠在握,才叫没有意外。 第334章 不甘 英魂岭外三十里处。 冯叟皱眉看着去而复返的死士,问道:“如何?什么情况?” 回来复命的死士当即稽首恭敬回答:“冯爷,按照您的嘱咐,属下等并不敢跟上他们,只远远缀在后面勘察他们走远后的马蹄印记。 依照马蹄印记的方向,他们似乎当真绕开了我们这片山岭,从距离此处西行五十里外那个无名山涧中穿山而过。 不过中途倒是有一处地界马蹄凌乱,似乎是停顿过的痕迹。想来这几人应是在那里稍作停留片刻才走的,马蹄痕迹最终消失的方向看样子应是浔阳郡无疑。” 浔阳郡? 斓素衣皱眉。 若是他们带着彭萧躲进了浔阳,那可就不好办了。 斓素衣眉心微凝,略带不悦的看向一旁同样眉心紧皱的冯叟,然后淡淡道: “冯叟,若是这几个人一旦入了浔阳郡,彭萧一路再向南往下那便是天宸腹地了,只怕我们将再无机会下手。” 其实,他这话说出口,隐约也是有些憋闷带气的。 本来按照斓素衣最初的预期,彭萧就合该凄惨悲壮的死在这英魂岭,成为震慑南朝军中的一记响亮的耳光!也成为插入南朝天子和明河柏氏之间的一根毒刺! 谁知道冯叟居然临阵怂了还阻止了他。 但是冯叟这么多年行事素来极有章法,所以斓素衣虽然当时颇有微词,却还是信了他的判断,未曾继续依计行事。 只是事到如今,真的确认他们此行彻底徒劳无功,他到底还是有些烦躁和不甘。 冯叟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满,于是叹气道: “少主,他们一行人中一个圣王玄境,一个大乘天境,那两个可都不是省油的灯。方才我们的人即便要下手,也不会有什么机会。 至于老朽老朽早先便与少主和大郡主坦言说过,我在南朝天宸的仇家极多,实在不宜露面暴露行踪,所以亦不能出手。” 斓素衣抬手打断他,淡淡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即便彭萧这次杀不了,我大姐却不能不管。 无论如何,我们必须伺机跟上,若是能救下我大姐那自然是最好,若是不能” 说到此处,他眼神一厉,表情微微凝滞。 若是不能,那便只好由他们亲自动手,送他大姐姐一程了! 他的大姐姐乃是父王雍王的长女,是西疆酆斓最为尊贵的九大高种姓斓氏之后。 即便斓素凝要死,那也必然只能死在他们的手中,而不是让几个南朝江湖泛泛之辈押送凌辱或是审讯刑拘! 正在此时,又有一名留在浔阳城外盯梢的死士回来了。 他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单膝跪地拱手恭敬道: “回禀少主!那几个南朝江湖之人出城了!” 斓素衣眼神犀利,豁然道: “什么方向?可是浔阳郡的南城门吗?” 死士面露疑惑,似乎也有些不解之意,然后回禀: “少主,非也,他们走的乃是北城门。” 斓素衣和冯叟闻言齐齐一怔。 若是南城门出城,那便是南下的方向;而北城门出城,则是琅琊关的方向。 这些南朝江湖之人明知道他们就在琅琊关和浔阳城之间,为何会从北城门出城? 难道是要北上而非南下? 冯叟当即沉声问:“他们几人出城?彭萧是否在列?” 那死士回答:“只有五人,但看身形似乎并无彭萧。属下远远看着,倒是有一个用头巾蒙着头脸的妇人与他们在一处。” 蒙着头脸的妇人? 斓素衣和冯叟对视一眼,脑海中的弦同时一勒! 斓素衣喃喃道:“莫非是大姐?” 冯叟沉吟一瞬。 “少主,若那人真是大郡主,只怕对方这是在玩一手‘太公钓鱼’。” 斓素衣冷冷一笑。 “‘愿者上钩’是吗?杀彭萧不易,不过送我大姐一程却是不难。” 冯叟不动声色挑眉看向面前芝兰玉树、俊美异常的年轻人。 “少主的意思,是已然决定要杀大郡主了?” 斓素衣淡淡道:“既然冯叟你也说了,我们的人不是那几个南朝人的对手,那自是不可能从他们手中毫发无伤的将我大姐姐救出的。 他们既已知我们与我大姐有关,如今留我大姐性命,不外乎是为了从她口中拷问出什么确切信息。 虽然我大姐铁骨铮铮断然不会泄露我们所谋之事,但我们也不能给他们留下任何余地,更不应让我大姐受辱。” 冯叟沉默片刻,赫然叹气道:“少主说的在理,想必这也是大郡主心中所愿。既然如此,老朽愿倾力一试。” 斓素衣闻言挑眉。 “冯叟这次难道就不怕被南朝人发现行踪了?” 冯叟淡淡道:“只要老朽距离那几个南朝江湖小辈儿足够远,且不现身,应当无虞。况且想在圣王境眼皮底下杀人,他们都不行。” 他说这话时口中的“他们”,指的自然是斓素衣手下的那些死士,和那几名大乘境的高手了。 斓素衣听了这话微一沉默,旋即轻轻颔首,郑重道: “如此,就烦劳冯叟了。想来有你出手,大姐必能无甚痛苦一路好走,也不枉费你们相识一场。” 冯叟轻轻点头,转身几个起落间,便从山坳中消失了踪迹。 * 浔阳郡城外二十多里处的狭长小径上,四匹马儿前前后后的走在小路上。 而这一次,谢昭是与斓素凝共乘一骥的。 由她亲自看守斓素凝,凌或、韩长生和薄熄自然是再放心不过了。 尽管谢昭的武道境界如今被“悲花伤月”所压制,内力不济真气不通,身体经脉里流转游走的内力也不过是区区金遥玄境上下的水准。 但是“千岁剑仙”的过往的名头和声望实在是太过响亮,以至于当谢昭提出这一路让斓素凝与她同乘而行时,也由不得旁人不信服。 倒是斓素凝见此冷冷一笑,觉得这位病骨支离的“谢医律”实在托大。 身为几人中武道境界“最低”之人,她居然胆敢与她同乘一匹马儿,难道她不知道若是有人劫囚,她将成为首当其冲被围攻之人? 不过,对此斓素凝倒是乐见其成。 她早就看出来了,这一行人其实都是以这个名叫“谢昭”的女子马首是瞻。 若是谢昭被人所伤或是围攻遇险,其他人或许便会自乱阵脚,这更是她兴许会脱困的难得机会。 几人异常安静的走了许久,周围只余风声树响。 韩长生耐不住了,张口小声道: “.这么平静?莫非我们猜错了,他们实则不敢来了?” 谢昭却忽而淡淡笑了笑,轻声道: “你这嘴怕不是开过光,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第335章 绝世高手 几乎是在谢昭话音刚落,数十支譬如惊雷般的利箭便从密林深处齐齐射出! 凌或、韩长生和薄熄当即拔出各自的刀剑武器,“唰唰”扫落四周突如其来射向他们的利箭。 但是谢昭却纹丝未动! 她静静合眼,耳朵微动,凝神倾听山林间的动静。 有人! 是真正的高手! ——这气息威压,居然来自于绝顶高手! 方才那些箭支分明不过是些不足挂齿的马前卒,真正的凶险还在后面。 而她等的,就是他! 其实方才上午在英魂岭中,谢昭隐约就感觉到了这股令人悚然心惊的来自于绝顶高手的气息。 只是不知为何,哪怕她言语相激,那人也始终隐藏在山坳峰顶不曾轻易出手! 这人到底是什么人? 要知道,能称得上是绝世高手的,必是虚空天境之上! 而当世人所皆知的虚空天境之上的高手,便只有七位! 那这一位呢? 又究竟是哪处隐藏身份的隐士高人? 这般武道境界的绝世高手,又为何会屈尊蛰伏于西疆酆斓反王雍王之后手下做些不入流的事情? 这些悬疑和秘密,恐怕只要真正与那人打上照面才能知晓了。 下一瞬,谢昭豁然睁眼。 来了! 一柄惊人的剑意和剑气,穿过密林、也穿过凌或、薄熄的保护圈,直奔她和斓素凝而来! 这剑意实在惊人的强大! 莫非是.祗仙境?! 这番惊变实在大出谢昭所料! 她来不及服用“还清丹”,当即在第一时间瞬间施展“迦逻心经”,逆转经脉释放了一小股内力! ——也只能是一小股! 因为若是祗仙玄境的内力尽数被释放出来,她自然是一时爽快所向睥睨,但过后只怕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谢昭自然是不打算走这一步明显太过为难自己的臭棋。 在已然提升至圣王境的内力加持下,谢昭手中“黄金台”豁然出鞘。 剑锋“碰”的一声,直指那道从密林之中急速而来、遍布杀意的剑气! 那道杀意蓬勃的剑气骤然与“黄金台”两相碰撞,“轰”的一声气势震天! 而谢昭座下的马儿终于不堪重负和高手交手时剑气的冲击,发出了一声哀声嘶鸣,旋即居然四只齐齐折断跪倒在地! 谢昭心下微微恻然……可怜了这匹陪着他们走南闯北一两个月的北朝骏马。 这马儿倒地之后口鼻流血不止,显然是内脏也被震碎活不成了。 不过生死关头也来不及想那许多,谢昭在出剑抵挡过那道剑气后,便当即回手抓着斓素凝翩然落了地,倒是不曾让斓素凝被剑气伤到。 站稳身形后,她第一时间挡在斓素凝身前,目光里微带思忖的抬眸看向林间。 因为谢昭恍然发觉,方才那一道来自于绝世高手惊人杀意的剑意居然不是奔着她而来,而是奔着斓素凝! 他们这分明是要杀斓素凝灭口啊? 谢昭下意识偏过头看向斓素凝。 只见一脸疤痕、饱经风霜老态龙钟的斓素凝,此时神情却格外淡漠冷峻。 似乎对于自己人要杀她这件事早有预知,也并没表现出什么震惊惶恐之色。 谢昭心下喟叹,看来斓素凝对于自己兴许会遭遇什么早有所察觉。 此时,谢昭的经脉隐隐撕裂胀痛。 那是由于“悲花伤月”和圣王境的内力冲刷洗涤下、以至于她那早就岌岌可危的脉络受不住这劲道带来的体感激痛。 只是谢昭表面却云淡风轻,好像并没什么异样感觉。 她依旧紧握那柄出了鞘的“黄金台”,不动如山的静静立于斓素凝身前。 背影虽然单薄,却气如山河稳健。 而凌或、薄熄和韩长生在打掉那些箭雨后,也纷纷仗剑环绕于四周,眸色警惕的看向四周散布着若有似无得杀气的山林。 但是奇怪的是,片刻后那股来自于绝世高手的气息居然不知为何渐渐散去了。 不仅如此,随后那些稀稀落落隐藏在四周的箭手们也不再动作。 谢昭目光中闪过一丝讶异。 她听得分明,那位不知身份的绝世高手,居然在一击之下发现不能得手后竟悄然离开了,而那些箭手竟然也在撤退? 这是何故? 他们这就放弃了? 凌或蹙眉倾听片刻,也有些愕然了。 “这是.走了?” 谢昭紧紧抿着唇,轻轻咳嗽了两声,然后陡然松开握紧的“黄金台”。 那柄早已被谢昭“改造”的外形面目全非的当世名剑的另外一端,此时重重落在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钝钝的沉响。 她用剑支撑着自己,虽然看起来神色如常,但是脸色却有些灰白,嘴唇几乎与脸色同色。 然后,谢昭轻轻点头,低声道: “人已走了。” 几人见状皱眉。 薄熄皱眉道:“你怎么就出手了?先前不是说好了,我们可以应付,非到万不得已你不会出手吗?” 谢昭叹气。 “可是,方才便是万不得已之时。” 几人一怔。 凌或、薄熄和韩长生并不知来人中最为厉害的那个冯叟的武道境界,因为他们的武道境界实则都在他之下。 凌或问道:“莫非除了那些埋伏在林中的杀手,还有其他高手掠阵?” 他略微回忆,悚然道:“是那道剑气?” 凌或方才其实依稀有所察觉。 但是那道剑气实在太快了,而且攻击的方向并不是他,所以未能直面那道剑气的恐怖,以至于他并不知那道剑气究竟强到了什么程度! 谢昭轻轻颔首。 “来者武道境界,绝不输于‘十二扇刃’欧十三娘。” 所以,她才不得不自伤出手。 凌或、韩长生和薄熄闻言齐齐色变,这才明白自己方才居然险些踏入生死之局! 若非在场还有一个谢昭,只怕他们都不知来人居然是如此强敌! 凌或皱眉看向谢昭周身逐渐消散回笼的内息,断然道: “你放出了圣王人境的内力?这样多的内力真气,你的身体可承受得了?” 谢昭拄着“黄金台”,苦笑道: “放心,死不了。” ——就是也相当不好受就是了。 薄熄却不解了,她惊疑道: “可是,既然你展现的是圣王人境的境界和内力,何以来者居然不过一击就退了? 谢姑娘,你不是说来者武道境界并不输于‘十二扇刃’吗?” 要知道,“十二扇刃”欧十三娘那可是虚空天境、堂堂当世七大绝世高手之一! 来人若是虚空天境之上,何以会畏惧于一个圣王玄境、一个“圣王人境”、一个大乘天境和一个观宇玄境? 这似乎并不合乎常理。 若是这位来历不明身份成谜的强敌如此厉害,又为何会临阵退走? 谢昭轻轻吐纳喘息片刻,终于算是缓过了方才那股几乎脱力的失控感。 她轻轻提起“黄金台”还剑入鞘,眸间闪过一抹奇异之色。 凌或见之问道:“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谢昭若有所思道:“既然我们的武道境界并不值得对方露怯,那么对方一击便退,便似乎只有一种可能了。” 几人齐齐抬首看她。 只见谢昭轻轻掀起那双水墨画般清绝的眉眼,轻声道: “他认出了‘黄金台’。” 凌或闻言微顿,他下一秒想通其间的可能,当时便皱起了眉峰。 “什么?他若是认出了‘黄金台’,那岂不是” 谢昭失笑着摇头打断他。 “你先别急,‘黄金台’毕竟是路伤雀的佩剑,来者即便认出了黄金台也无关紧要,他未必能联想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更何况,他们自己的身份尚且见不得光,我们难道还能怕了他们不成?只是.” 谢昭说到这里,转头看向沉默不语的斓素凝。 “郡主,您的弟弟倒是位果决冷酷的枭雄,怕是已对你起了杀心。 方才来者是为了灭你的口,而非是救你的命……想必关于这个,你自己也已看出来了罢。” 第336章 防不胜防 斓素凝还在凝眸分析他们只言片语的对话,她被他们话里话外的意思搞迷糊了,什么叫那个谢昭“展现的是圣王人境”? 她虽然不是江湖之人、也没有修习武道的根骨天赋,但是也从未听说过武道境界的高低还能是当事人想展现什么程度便可展现什么程度的。 难道是这个谢昭只是花架子,方才是用了什么奇思巧计,这才造势一副圣王境的气势所以诓骗住了冯叟? 没错,斓素凝早就猜到了方才之人必然是冯叟,也只有他才有这个实力,敢在圣王境眼底下杀人。 可是即便冯叟中了他们的诡计,对那个谢医律的假境界信以为真,但是以他的武道实力,也断然没有可能被一个“圣王人境”和一个圣王玄境逼退。 闻得谢昭此言,斓素凝也只是冷笑着抬头道: “怎么?谢医律莫非还想策反了我不成?不过可惜了,我并不觉得他们所作所为有何不妥,成大事者本应不拘小节。 同样的,我还很钦佩他们敢想敢做的决心,更加不会对他们倒戈相向,如此倒是要让谢医律你失望了。” 谢昭闻言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谈不上失望,不过是有些感慨罢了。郡主有自己的坚持,且悍不畏死,关于这点在下亦是敬佩。 但是你们以个人权势私怨,暗中筹谋布局牵扯天下安危、沾染了许多无辜之人的鲜血,却也同样令人不齿。我此时不杀你,但是以后却未必。” 她方才虽在那个无名高手的剑气下救了斓素凝一命,但是若将来真相大白,天理昭昭之下,斓素凝也必然该承受自己本该承受的罪责。 既恶事做尽,便无人可以幸免,因果循环不过早晚之分。 凌或听了这话,也面露冷峻的冷冷盯了斓素凝一眼。 这个女子十有八九便是当年设计害他母亲的主谋,但是未到最后彻底查明真相,现在还杀不得她。 斓素凝冷冷一笑。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你们这些无知小儿又懂得什么?” 这话说的四人齐齐蹙眉。 韩长生“嘿”了一声,被她气笑了。 “不是.你们伤天害理坏事做尽,难道这还算鸿鹄之志了?可真是能给自己脸上贴金啊! 再说了,昔年西疆之事天下皆知,西疆的先帝早就留有遗诏,属意当时的‘魏王’也就是当今酆斓皇帝为继承人! 是雍王殿下自己心有不甘、心存妄念,试图勾连毗诺门氏颠覆西疆超纲。令尊谋逆事败自刎身亡固然可悯,但非旁人过错,乃是自己的心障难消。” 斓素凝阴恻恻的转过半张烧毁的面部直直对向韩长生。 “我父本就是皇祖父唯一的嫡子,乃是中宫皇后雅达安氏之后,他凭什么不能继承西疆掌境人之位? 不过就是当年伪帝机关算尽、阴险狡诈,借着出使南朝天宸之机伺机而动,与南朝皇室和浔阳谢氏私下结交。然后再借力打力,在皇祖父跟前讨好荣恩罢了! 若是论才华论谋略,那个伪帝哪里比得上我父王?他才不配位,得位亦是不正!” 说到这里,斓素凝冷笑一声,不屑道: “二十五年前,若非是浔阳谢氏谢焕臣带着谢家军驰援,斓未堂那伪帝又如何登得上那大宝之座?” 她嗤笑一声,摇头继续说道:“一个甚至要借助邻国外邦之力登基,将西疆九大高种姓的荣耀和尊贵都丢失的人,根本不配延续我西疆酆斓斓氏高贵的血脉!” 都到了这一步,斓素凝知道自己十有八九已走到了一局死棋之中,遂也懒得再与他们虚与委蛇,直接摊牌亮明了自己的身份。 但是除此之外,她打定了主意,自是绝对不会让这几个年轻小辈儿从她口中套出任何有用的讯息。 薄熄听到她这一派偏激到了极点的歪理邪说,当即皱紧了眉梢。 “你们酆斓雍王府一脉,这二十多年来阴谋算计,引起北朝、南朝和西疆的龌龊纷争,难道还有理了不成? 就算依你所言,南朝庙堂和浔阳谢氏‘多管闲事’,西疆当今天子‘对不起’你的父亲,那么我们北朝邯庸又何其无辜? 你们蛊惑我北朝先帝,诱导先帝心生遐思、献计于他谋害南朝天宸的‘韶光锏仙’,这又是为何故?难道北朝邯庸三十六部也曾得罪了你们不成?” 斓素凝静静看了她一瞬,目光冷得就像塞外寒雪。 “我听我的人说过,阁下貌似便是北朝邯庸三十六部之首、宇文部圣地壶卢圣坛的副使罢?” 薄熄微微一顿,没有答话。 倒是谢昭听到这一句登时挑眉笑了,她道: “我们确实小瞧了郡主手下的那股势力,若不是你们已将宇文部渗透了个干净,想来您的手下断然不会认得薄熄。” 薄熄鲜少在壶卢圣坛之外露面,能认出她身份的人,必定是潜伏在宇文部之人。 而且还是潜伏在宇文部的贵人身边之人,否则绝不可能见过薄熄! 他们藏得可真是深啊! 只怕如今宇文部那些贵胄身边,就埋藏着西疆雍王府之人。 斓素凝面上未曾显露分毫,但是心里却“咯噔”一声! 糟了! 到底还是被这谢姓的女子听出了一丝端倪,在她跟前说话还真是让人防不胜防! 也不知这女子的脑子到底是什么做得,何以转得如此之快? 她方才不过就是说破了那个壶卢副使的身份,她居然就第一时间联想到了他们的势力已然浸透到宇文部贵族身边,这份洞察力未免也太过骇人听闻了罢! 斓素凝淡淡道:“我不明白谢医律在说什么。” 反正她是打死也不会承认的。 谢昭人畜无害的看着她,旋即无辜失笑道: “郡主,您不必如此紧张,在下就是随便聊聊。” 斓素凝冷冷一笑,像一只锯了嘴的葫芦,打定了注意不再开口。 谢昭也不勉强,薄熄不知何时已经轻轻扶住了她的一臂。 谢昭并未推拒她的好意,方才骤然发动“迦逻心经”动了武,她的经脉此时已经有种隐约将裂不裂的难捱。 她见斓素凝再次伪装起来自己,遂也不再与她纠缠,只是含笑道: “上午来浔阳的路上,我瞧见城外三十多里外似乎有座城隍庙,我们今晚便去那里落脚罢。” 韩长生瞠目结舌道:“我们还真不进浔阳郡了?” 谢昭摇头,然后看向身侧的薄熄和身后的凌或。 “我的马儿死了,便由我与薄熄同骑一匹,凌或你带着凝郡主。” 她若短时间内不好再动武,那么由圣王玄境的凌或看守保护斓素凝,必然最为稳妥些。 第337章 修行 入夜,城隍庙。 谢昭打从进入城隍庙便像只趴了窝的鹌鹑,她找到了一个相对干爽洁净的角落,然后便靠着柱子半点没有讲究的坐下,旋即整个人窝着蜷缩在裹紧的大氅中,带着氅帽一动不动。 凌或是行动派,话少但是能干。 其实方才路上他便已然发现与薄熄共乘一骑的谢昭像只蔫吧缺水的狗尾巴花似得,老实安静的可疑。 此时见状更是不难联想到她必是因先前在林中动过手,导致那身旧伤旧毒又死乞白赖的找上了门。 于是凌或将斓素凝安置在庙内后,旋即再次点了一遍这位西疆郡主的周身穴道,确保万无一失后一言未发转身便出了城隍庙。 他去拾柴火了。 凌或与薄熄自然不畏寒暑,但是谢昭、韩长生和斓素凝可未必了。 韩长生欲言又止的看了一眼脸色惨白如洗,闭目合眼、一声未出的谢昭,心里多少也知道她此时必然在蒙受着来自身体的极大痛苦,但是他们却帮不上什么忙。 于是他纠结片刻,终究还是无奈的跺了下脚,转身跟在凌或身后一起走了。 谢昭从来不需要旁人的可怜,更不需要那些无谓的怜悯。 韩长生心想,想必他们多多捡些柴火回来,再将这庙内烧的暖和一些,她总归能好过一点吧? 薄熄见他们都走了,于是自发留下来照看谢昭,顺便看守斓素凝。 犹豫再三,她还是迟疑着问道:“谢姑娘,你怎么样?好些了吗?” 谢昭安静了足足有几息时间,似乎才听清原来是在跟她说话。 她后知后觉慢半拍的轻声“唔”了一声,然后微微掀开那双水墨山水画般清润好看的眉眼,轻浅的笑了笑。 “无妨,无甚大碍。” 薄熄:“.” 无甚大碍? 她的脸色和气息可不是这般“回答”的。 谢昭自己兴许看不到自己的容色,但薄熄却看得一清二楚. 此时她已然摘下先前戴着的那张银白色狐脸面具,没有面具的遮掩,那一脸纸色苍白的面色上隐约透着青,明显是气血不济身体消耗过甚。 薄熄微微蹙眉,将手掌轻轻放在谢昭的肩头,准备给她传一些内力。 但是下一刻谢昭明白了她的意图,却轻轻抬手挡下了她的动作,缓缓摇头道: “薄熄,谢了,但是不必。我的伤情比较复杂,体内没有过多的内力,反而会更好过些。” 上次谢昭在广陵城被宇文信“抓包”,他便好心办了坏事给她输过了一次内力。 虽然当时那股内力确实助她稳住了被宇文信那一掌所伤的伤势,但却也同样激起了“悲花伤月”的异动,更加无巧不成书的冲开了她先前为了更好隐藏身份、刻意聚集在面目的毒素。 她那一身与“悲花伤月”同气连枝、相依相伴的伤势确实很尴尬,不仅自己无法用内力运转调息修养经络心脉,更无法承受旁人过多的内力去助力修复。 若是几年之前的符景词绝对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的一身毒伤居然成了拿不起放不下的烫手的山芋,让她本人亦是嫌弃的不行、棘手至极。 薄熄闻言凝眸,静静看了她一瞬。 “上次在麝敦城听到凌或他们说,你这一身毒伤是来自南朝的天子,这是真的吗?” 她的声音不大,只有她们二人可以听到。 斓素凝没有武功傍身,自然也听不到她们的私语。 其实当时在西疆被撞破身份时谢昭并不曾反驳,便已经代表了那个问题的答案,但是薄熄此时却还是忍不住想要确认一番。 因为她实在想不出,为何南朝天子符景言会做出如此自毁长城的举动。 天宸长公主不过只是公主,南朝重视古礼,也并无女帝的先例。 即便“千岁剑仙”一剑之威气贯山河,在民间素有侠骨仁心之名望,那又能如何呢? 难道还能妨碍到南朝天子的龙椅是否坐得安稳不成? 他们北朝邯庸三十六部尚且知道“千岁剑仙”在南朝天宸的重要性,甚至因为南朝有“千岁剑仙”和“神台祭司”二位绝世高手坐镇,而不敢轻易挑起战火再犯天宸边境,没道理身为南朝天子的符景言却看不透这其中的情形和局势。 别的不说,单说若是南朝天宸皇朝已失“千岁剑仙”这一擎天巨树的谣言四散于世,只怕头一个动荡不安的便是天宸的朝堂! 而首当其冲备受动摇的,便是他天宸天子靖帝的权势和威望。 谢昭沉默片刻,再度阖目。 她语气虽虚弱,但神情却看不出什么痛楚之色,只是淡淡道: “不太重要。” 其实也不是不重要,只是薄熄毕竟身份特殊了些,这些符氏的“家务事”确实也并不适宜与旁人言道,总归是要她自己来解决的。 薄熄闻言蹙眉。 不太重要? 若是连被胞弟毒害都不算要紧之事,那么什么事又算得上重要? 不过转念一想,她也依稀明白了谢昭的顾虑,遂心下微微恍然,闭口不再多问。 武道之中本无国界,但是绝代高手却有故土之情,这也是合乎情理的。 那句脱口而出的话本就没太经过大脑,此时细细思量过后确实也不应由她这个外族人去过问。 但是 薄熄叹气道:“不能运转内力抵抗,就这样生生挺着,你这顽疾也实在是太过折磨人了一些。” 谢昭没有睁开眼,只是失笑轻声道: “若是习惯了,便当作一种修行,那也未尝不可。” 薄熄闻言再次叹了口气。 若是积年累月的疼痛也可当作是修行,那也未免太过清苦了一些。 世人只当南朝金尊玉贵的天宸长公主符景词,理应是这世间最自由、最桀骜,也最有底气恃才傲物的天之骄女,但是世人所料,到底不如眼见为实。 谁敢想象那个传说中在神台宫高塔神殿之上衣不染尘的神女大人、在四境江湖之中久负盛名天下第一剑仙,居然也会拮据的留宿于浔阳郡外一座破败不堪的城隍庙中,过着有今天没明天、重伤扶病岌岌可危的日子。 感谢宝子一个清冷的午后h的月票~ 第338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门外两道脚步声一前一后逐渐清晰,薄熄也中断了思绪。 她抬眼望去,果然看到两道少年人的身影透过漆黑的夜色,正抱着大把的柴火木棍走近。 是出去拾取柴火的凌或和韩长生回来了。 他们一前一后进入城隍庙内,轻手轻脚的将手中的柴火堆积在一旁,然后拢在一起用火石点燃了。 薄熄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凌或手中居然还提着两只被石子打穿头颅的山鸡。 他有条不紊的点燃篝火,然后先是转头看了看姿势几乎与他们走时纹丝未变的谢昭,最后看向薄熄。 凌或轻声用气音道:“睡了吗?” 薄熄缓缓摇头。 凌或闻言微微沉默,却没说什么,转身提着两只山鸡又出了城隍庙。 他打算去外面将山鸡的毛剥了,放一放血再拿回来就着篝火烤。 城隍庙中空气不太流通,若是在殿内放血拔毛,只怕血腥味儿太重,一时半刻都难以挥散。 韩长生自然也看到了方才凌或和薄熄的对话,知道谢昭并未睡着。他将篝火生得旺了些,然后凑到她身边没什么形象的席地而坐,小心问道: “小骗子,你还好吗?” 又来了。 在静寂中默默对抗着自己体内诸多不适的谢昭闻声无奈的叹了口气。 自打她在西疆酆斓皇宫暴漏了身份以后,这几个人便仿佛是将她当成了纸糊的风筝一般,总是在不经意间和无形之中处处透着一种小心翼翼。 她不太喜欢这种感觉,也从不需要这种极负小心的特殊照顾。 谢昭认命般睁开眼,决定用魔法打败魔法。 她轻轻挑眉道:“.你若是闲得无聊,不妨去一旁练功。如今凌或隐约已又到了破境阶段,难道就真的半点不曾激励到你?” 韩长生是一贯抓不住重点的,他不仅不以自己的惫懒为耻,反而一脸惊喜交加、兴致勃勃的追问了起来。 “什么?真的假的?凌或这才圣王玄境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居然就又要破境了?” 谢昭淡笑道:“差不多罢,我近来感觉得到他气海偶有动荡,相信他自己也有所察觉,再次破境也就是这一两个月之间的事儿。” 薄熄和韩长生眼中都闪过一丝错愕。 要知道,凌或这才刚刚及冠呢,居然就已经即将迈进圣王天境的门槛儿了,这确实算得上得天独厚的天赋了! 不过一想到他的生身母亲,乃是南朝二十年前名动江湖的“韶光锏仙”冷寒烟,似乎这也并不算什么奇怪之事。 但是这也并不绝对,就比如天下皆知南朝天宸的先帝威帝和先后孝淳皇后谢氏都是不通武艺之人,但是他们却偏偏生出了符景词这样一位武道之境中有着劈天换月之大才的天之骄女。 谢昭看着他们的表情,失笑着摇头道: “你们也先别急着替他高兴,圣王境之上再想破境本就极难,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沈威你们都知道的,他如今已在圣王天境多年,且一直在圣王天境的临界点徘徊,这么多年始终难以突破入半步虚空人境。 ——这也是为何他先前不畏生死奔赴昭歌,只为问道请战‘黄金台’,不过也是想借着生死之斗将自己逼至绝境,再向死而生、得一破境的机遇。 凌或的天赋自然极其难得,但是破境非在朝夕。他缺乏生死对战的历练,心境也一向无欲无求和风细雨,只怕内力到达临界点后,破境亦并非易事。” 韩长生皱眉不解。 “可是,之前凌或在广陵城不过一日光景,便从圣王人境活生生破境入了玄境,我瞧着那次倒是也很容易的嘛。” 谢昭垂头笑了。 容易? 韩长生那日不在现场所以不曾见到,凌或那次破境的机缘可是直面对战比他高出几个大境界的“孤狼剑仙”宇文信! 在祗仙境大能宇文信杀意纵横的威压下,凌或等同于被迫“问道”剑仙,亦是在生死对决中才勘破了玄境的门槛。 可是如今若没有恰当好处的机遇,圣王玄境再入天境谈何容易? 若是高手们在武道之境中的进阶之路如此简单,何以千百年来无数江湖高手前仆后继的拼死问道,都在家躺着等待晋升不就好了? 其实高手问道,只有少数功成意满,大多皆会失败殒命。有人认为这是命数使然,有人则觉得这是不公。 谢昭叹气道:“那一次凌或算得上是因祸得福罢,在‘孤狼剑仙’的剑气杀意下反而勘破了自己的道,不仅成功破境,还全身而退无有伤亡,但不是每次都会那么幸运。” 韩长生和薄熄闻言沉默。 关于“孤狼剑仙”宇文信的武道境界和剑术,其实薄熄也是略知一二的。 身为当今邯庸三十六部的第一勇士,宇文信当得起这赫赫声名。 而凌或居然能从“孤狼剑仙”宇文信的手下逃得生机并破境功成,不论其中有没有“千岁剑仙”的手笔,也足以说明这个少年的厉害之处。 正在此时,提着两只拔了毛、放干净血的山鸡的“厉害少年”凌或也回来了。 他一进城隍庙,见谢昭居然不曾好好休息而是与他们聊起天来,不禁眉头微蹙。但是转念一想,左右也是要吃饭了,遂不再多言。 凌或手脚麻利的用木棍搭起架子,将褪了毛的山鸡串起在架子上,就着篝火动起手来。 韩长生见状赶紧去帮忙,与他一人架着一只山鸡在火上烤了起来。薄熄也从他们的随身行囊中翻出了盐巴,均匀的洒在了山鸡上。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城隍庙中便开始弥漫着一股焦香的肉香味儿了。 谢昭腹中的馋虫被勾起,她耸了耸鼻子,笑眯眯道: “如此不敬鬼神,胆敢在南朝境内的城隍庙中燃火烧鸡的,只怕我们还是独一份。” 韩长生笑嘻嘻道:“怕什么,九天神佛心怀怜悯,必然能体谅我们饥肠辘辘的无奈之举!” 凌或却没理会他们的玩笑话,他皱眉回头看向谢昭,问道: “那些人今日无功而返,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难道继续等吗?” 谢昭淡笑道:“等怕是行不通了,来人今日见到‘黄金台’就退了,只怕那人或是对路伤雀、或是浔阳谢氏,多少还是有些顾忌的。今日既然事败,短时间内只怕他们不会再来。” 薄熄闻言视线从被安置在城隍庙另一头的斓素凝身上滑过,蹙眉道: “我们莫非要一直带着她?” 谢昭笑笑,“自然不用,明日天一亮便将她送回浔阳郡,交给彭萧。” “什么?” 韩长生不解道:“你不是说我们要自己查吗?将人交出去,不就等于交给了天宸的朝廷吗。” 谢昭眼底闪过一丝微芒,她慢吞吞道: “谁说将人交给彭萧,就等于被交给了庙堂?浔阳郡与昭歌城这一路那么长,若是生出什么波澜,谁又能说得准呢?” 凌或恍然道:“你的意思是,让那些西疆人知道我们将人送出去,自此撒手不管。而他们兴许会因此放松警惕,看到彭萧和浔阳郡的守军接手押送斓素凝进京的任务,便会耐不住再次出手?” 谢昭含笑点了点头。 “不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看最后是谁棋高一着了。” 第339章 山水有相逢 彭英已被琅琊关主将元青宏从琅琊关调遣到了浔阳郡,这次将陪同彭萧一起上京,顺带押解行刺军中将领的犯妇。 这一日他们已经进入永州地界,彭英驾着马儿“哒哒哒”跑到队伍最前方的彭萧身边,一脸晦气的道: “那老妇真是嘴硬,凭谁去问都不开口,偏生是重犯还不好私自动刑,真是让人伤脑筋。” 彭萧扯着嘴角淡淡笑了笑,道:“何必如此着急,等到了昭歌城三司会审之日,自有她说话的时候。” 彭英心里犯着嘀咕,他道:“萧哥,她那满眼的怨毒狠辣可真是让人不寒而栗!也不知道一个西疆贵女,哪里来的那么大的杀意。她真的是西疆前代反王雍王的长女么,怎么我瞧着倒像是哪个土匪窝里生出来的背着百十条人命的女山匪?” 彭萧微微颔首。 “她本人虽未亲口承认,但是谢姑娘他们的猜测,应该八九不离十了。” “谢姑娘?” 彭英挤眉弄眼的瞧着他,笑得不像个良善人。 “你何时认识了什么新的姑娘?莫非就是在英魂岭救下你的那几个小恩公?萧哥,你可是长公主的人,切莫救命之人以身相报辜负公主之恩啊。” 彭萧是个十足的端方君子,平日就不喜开这种男女不忌的玩笑,尤其是涉及到旁的姑娘家的清誉,他便更加不会等闲调笑视之。 于是他紧紧皱眉,冷言教训道:“彭英,你简直孟浪至极。此言既是唐突了与我有恩的谢姑娘,更是对安宁长公主殿下的不敬,日后这种胡话切记不可再说。” 彭英心里一突,这才突然想起他这位族兄乃是南朝三大氏族之首、最终礼仪的浔阳谢氏一代儒将谢焕臣大将军的弟子。 他这位兄长那可是最守礼不过的君子,根本不是军中的寻常大老粗。 于是彭英叹了口气,认命般告饶道:“.我错了还不成吗?” 他想了想,又问道:“所以萧哥,这位谢姑娘的推论可靠吗?若是真如她所言,那可是涉及南朝和西疆庙堂之事,这犯妇的身份倘若当真是西疆皇室遗族,只怕不能任由我们天宸皇朝随意处置,还需修书联络西疆酆斓皇朝的皇室,这就麻烦了啊。” 彭萧也蹙眉,“说到这里,这一路我们还是应该警醒一些。在英魂岭试图截杀我的那群人里,其中不乏有好几位大乘境之上的好手。总归还是要小心一些,提防他们故技重施在沿途劫囚。” 彭英骑在马背上,闻言飒然一笑。 “萧哥,这你就放心罢,之前在英魂岭他们不过是仗着你毫无准备单骑独行,加上那边毕竟是在塞外人烟罕至,才让这些法外狂徒如斯猖獗! 如今我们已在我南朝天宸境内,还有这么多随行将士,就算给他们八百个胆子,只怕他们也未必敢造次!否则我正好会会他们,定要让他们有命来没命回!” “德行。” 彭萧摇头失笑道:“我尚且不敢托大,你又是从哪里来得盲目自信?” 彭英哈哈一笑,他昂着下巴骄傲道: “只要一脚踏入咱们南朝的国土疆域,我南朝子民便再不畏惧敌国凶徒来犯,这自然是千岁殿下给我的底气!” 彭萧闻言也笑了,他摇了摇头道: “你啊.不过千岁殿下远在神台宫高塔神殿闭关,远水可解不了你的近渴。 该布防布防,该留神留神,可别马失前蹄着了道,那可是要在昭歌城跟前大大丢了我们琅琊关将士颜面的。” 彭英笑道:“知道了萧哥。” 他话毕就打着马儿向队伍中间去了,与负责押送囚车的将领商议防备事宜。 虽然彭英私心并不相信有人胆敢如此放肆,居然会深入他们南朝腹地劫囚犯。但是他族兄说的也没错,这种事还是要防患于未然。 若是真在途中“拉了胯”丢失了人犯,只怕他族兄这位“准驸马”进入昭歌城,当着天子舅兄的面也是格外没脸。 就这样,进京的这队人马还算小心谨慎,为安全起见极少在野外露宿,一路上落脚也大多都住在官署驿站中,因此倒也算一路太平。 谁知就在刚刚穿过平洲地界,即将进入兰陵地界的那日,惊变再起! 因为近来兰陵一带的山上官道,恰逢了山体滑坡道路堵塞,所以他们不得不折返回去改走山下的小路。 其实在彭萧看到那山涧夹缝中的小路时,心中便微微一跳。 ——这地貌实在太过熟悉了! 几乎可以说是与当日英魂岭那道山坳中的景象如出一辙! 这种诡异的相似之感让他一时之间也有些踟蹰了。 但是此时距离他与安宁长公主的婚期已经迫在眉睫,这一路他们为了押送囚车,走得远远要比原本预想中驾马疾驰的时间要慢上许多。 若是此时不走这山涧小径,而是选择等待山上官道清理搬运干净再行,只怕是要误了婚期的! 天子赐婚,婚期岂可儿戏? 一旦真的耽误钦天监和神台宫神官为安宁长公主选定的婚期吉时,那便等同于藐视圣上君恩、轻视皇朝公主! 彭萧咬咬牙,于是决定赌了这一遭。 他就不信了,此时已经临近兰陵郡附近,在距离昭歌城如此近的距离,莫非那些西疆雍王之后的反贼还敢不畏生死的前来劫囚不成? 但是最终事实证明,有时候人的第六感真的很准,尤其是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的第六感! 当第一支利箭从山崖上射下时,彭萧脑海里登时闪过一句话—— 果然做人是不能心存侥幸的 这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紧随着第一支利箭的射出,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第无数支利箭也紧随其后,纷纷居高而下射入山道谷中! 彭萧眼神一厉,喝道:“左后卫!举盾护住囚车!其他人全部向囚车方向集结聚拢!” “是!将军!” 彭英一剑斩断几根疾驰而来的箭簇,大喊道: “——注意防御!小心流矢!” 之前无数走在前面的将士被打得措手不及,纷纷中箭! 虽然由于射箭之人都不算高手,所以那些箭伤也不致命,但却根根见血,入肉三分! 好在在彭萧的及时指挥下,众人纷纷齐聚在囚车前,左后卫举着金属盾牌为阵,倒是一时与崖上的歹人僵持住了。 彭萧冷着一张玉面俊颜,这回心里算是什么都明白了。 什么山体滑坡、山路被阻? 分明是这些人提前便走在了他们前面,人为制造出山体滑坡的模样,然后自己再隐秘其间暗中埋伏,再致使他们一行人不得不绕路去山下的小路,好居高临下、以高打低将他们阻个正着! 其实他们这些琅琊关将士们若是就此止步不再前行、或是退出山涧静候,那么崖上的人自然便拿他们毫无办法,但是他们却又不能不前行! 毕竟圣旨金口玉言定下的安宁长公主大婚之日就在两日后! 彭萧心里焦灼,在直接冲过去和再等等细思稳妥破敌之计中犹豫不定。 双方正在僵持之际,忽然一个女子的轻笑声自他们身后传来。 “呦,这是怎么个情况啊?彭将军,咱们还真是山水有相逢呢。” 感谢书友170108133348721、闲中觅伴书为上的月票~ 第340章 狭路相逢 彭萧听到这格外熟悉的声音当即一愣! 他猛地转身回过头看去,待看清身后不远处那几个少年人的身影时,脸上紧绷着的神情下意识一松。 “谢姑娘,凌少侠,韩少侠,还有薄女侠!居然是你们?你们怎会来此?” 谢昭笑眯眯的轻轻点头,大尾巴狼似得寒暄着道: “将军,正是我们,几日不见您的风采依旧啊。其实我们几人久居江湖乡野,正是听闻正月里昭歌城的灯会十分绚烂美丽,因此见佳节将至,这便准备入京看看,长长见识,瞧瞧热闹。 不成想入京的官路被阻,于是只能另辟蹊径,没想到倒是有幸再遇见将军,您这是.” 她说到此处抬起头来看了看琅琊关将士们身前那道狭长小路中,几十支插在地面和岩石上的箭羽,一脸恍然的道: “这?是何人竟然如此大胆,胆敢来阻将军的去路?” 凌或、韩长生和薄熄三人闻言,登时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看着她。 何人如此大胆? 这家伙自己心里门清儿,一切不都是按照她心中预想走的?将那斓素凝交出去,然后再尾随跟在琅琊关这支队伍身后,等待斓素凝的弟弟、那个所谓的“少主”上钩? 瞧瞧,她这装得跟真事儿似的,一副好像自己全然不知究竟的无辜模样。 只怕是昭歌城中活儿做得最好的戏园子中当红名角儿,都不如她的演技到位。 彭萧闻言眉峰紧皱,叹气道:“让诸位少侠见笑了,想来便是当日在英魂岭意欲截杀我的那伙人又追上来了。” 谢昭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什么?居然如此大胆?此处距离南朝国都昭歌城如此近,竟也胆敢在天子脚下行凶!” 正在此时,山崖上突然传来一道被人刻意压低嗓音、以至于男女老少性别难辨的声音—— “阁下,此事本就与卿无关,您又何必多管闲事?我们此行只为囚车中人,并不伤其他人命。只要你们将车中之人交出来,便不会再有人流血丧命,岂不是你好我也好?” 那人的这话,显然是对着谢昭几人说的。他们兴许知道“点子”扎手,于是只好改为怀柔之策。 谢昭扬眉看向山崖上方,一本正经的戏谑道: “阁下这叫什么话?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更何况我等身为南朝天宸子民,与官兵将士勠力同心,实属应当应分。” 那被刻意改变了声线的声音闻言当即冷笑一声,他道: “是吗?难道你们便是碰巧出现在此地,碰巧救下了彭萧性命?倒是好一副大义凛然、见义勇为的身姿。” 他这话意思很明显,分明就是早已想通了,谢昭他们先前必然是因截获了斓素凝那边的信息情报,这才会出现在南朝并且屡次出现得如此巧合。 谢昭闻言也只是笑笑,得了便宜还卖乖道: “不过是为人子民的职责所在,当不得‘大义凛然’之夸赞。” 她感受得分明,崖上并无先前那位在浔阳郡外山道中、那位与她对了一剑的绝世高手的气息。 可见不知是何故,那位身份不明的绝世高手此时并不在。 既然如此,那么余下之人便更加不足为虑了。 谢昭偏过头道:“那人并不在列,还要劳烦你们去清理一下崖上的‘杂草’。” 她这话自然是对着凌或和薄熄说的。 只见凌或和薄熄微微点头,并无二话,相继起身纵跃拔地而起,脚步轻点下一左一右奔着两侧崖壁而上! 而那光洁如镜面般的垂直的崖壁,在他们足下居然稳得如履平地,转瞬间二人的身影已经略至半山腰! 这般厉害的功法身法,自然只有江湖之中的高手才有,军中将士大多很少得见。 此时见到二人蹁跹而上的背影,那些琅琊关的士兵们大多瞠目结舌,震惊当场。 不下片刻,崖上便传来阵阵此起彼伏的兵器相交的声响—— “——啊!” “有人来了,是他们上来了!” “兄弟们小心防范!” “不好!啊!——” 下一刻,崖上此消彼长、起起落落的惨叫声便依次响起,想来是崖上埋伏的死士们遭遇了凌或和薄熄的正面攻击,而纷纷弃械败下阵来! 谢昭人虽未动,但却始终微微眯着眼,偏头侧耳倾听山涧中的动静。 片刻后,她忽而扬声道:“薄熄,自你东南,二十八尺!” 薄熄闻声半点不曾迟疑,当即将“哭龙荒”刀锋指向她面前东南方向,然后下一瞬豁然劈出一刀! “——轰!” 一刀作用下,将山崖半山腰处被山木枝叶遮掩的一处弩车暴漏无疑。 薄熄眉心微凝,举起“哭龙荒”又是一刀,登时将那弩车一刀两断从中断开! “啊!!!” 周围驱使那辆笨重弩车向崖下射击的几名死士,顿时同时被薄熄那强横的刀气振飞,各个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谢昭耳朵微动,将头偏向另一侧。 下一瞬,她挑眉复又道:“凌或,擒贼先擒王!去你眼前东北方向那个灌木丛看看。” 凌或眉峰一动,双锏挥舞下震开周围围攻的死士。 然后足尖轻点,便向着他眼前东北方向那簇繁茂的灌木而去! 只是,他的人还未等靠近灌木三米之内,便从中豁然飞出三道身影对其围攻而上! 而这三人,居然都是大乘境的好手! ——可见是真的被谢昭说对了! 这灌木丛后面藏着的果真是他们这行人的“主人”,所以才会有这么多大乘境的好手贴身相护他周全! 彭英见此不禁瞠目结舌。 “这这你是怎么听得到的?” 谢昭失笑摇头道:“不能用耳朵听,要用心去感应。大乘境高手的气息运道,即便再是收敛,也难免会漏出一分半分的痕迹。” 彭英闻言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前被一张怪模怪样的狐脸面具遮住容貌,但却气质如清泉冷松般的女子,十分警惕道: “即便是能观出大乘境武道高手的气韵,那也当是武道境界在他们之上的高手才行。姑娘你不过是金遥境,何以竟能看得出这几个高手死士的虚实?除非.” 除非她与他们是一伙儿的! 而他们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他们在放长线钓大鱼、故意假意前来相助,实则是为了让他们放松警惕? 谢昭是何等天资聪颖之人,如何会听不出他的言下之意和警惕之心? 但是她闻言倒是也并不生气,有警惕之心毕竟是好事,毕竟他们于他们而言到底萍水相逢。 于是她也只是淡淡笑了笑,转头继续看向凌或和薄熄的方向,这会儿那边双方仍在激战中并未停歇,不过也快接近尾声。 彭萧听到彭英越说越离谱,当即皱眉打断他。 “不得无礼,谢姑娘和凌少侠等几位少侠,近日来已是第二次出手救我。就连囚车中的犯妇囚徒,亦是谢姑娘抓获。” 韩长生也“嘶”了一声,昂着下巴对彭英挤眼道: “喂,我说这位小将军,你可不要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 他眼睛叽里咕噜转了半圈,怎么说呢 虽然谢昭这厮一肚子小心思和小算计,但是她救彭萧性命的心,那可是真得比真金还真,简直不能更真的程度! 若非为此,他们又何至于千里奔波,从西疆酆斓一路马不停蹄的赶回南朝琅琊关? 所以他这句“狗咬吕洞宾”,说得倒是也不算过分。 彭英抱着剑将信将疑,这几个少年人出现的突然,又如此恰逢其分,实在很难不让他怀疑。 而就在几人这几句话的功夫,那边右侧山崖上薄熄,已经清掉她那一侧崖上的伏兵。 而在左侧山崖上的凌或,也已经将三名大乘境高手齐齐击败,然后一锏辟向了那簇纹丝未动的灌木丛! 第341章 斓素凝之死 谁知下一刻,谢昭那张隐藏在银白色狐脸面具下,一直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的脸色突然一收。 她豁然抬头,出声示警道:“——凌或!后退!” 此时,凌或手中那对“韶光无双锏”的锏锋已经堪堪指到了灌木丛跟前! 但是出于近两年来一同行走江湖的绝对信任,他在听到谢昭示警后并未有丝毫迟疑,当即用足尖点向一旁灌木,然后借着草木的反作用之力撤身退后! 下一秒! ——碰! 一柄看不出真容的长剑几乎是擦着他的衣袖而来,骤然重重扎进那丛灌木的边缘! 若非凌或方才退得及时,只怕那剑便是奔着他的后心罩门而来的,当真是让人防不胜防、好生凶险! 谢昭一脸冷凝严肃,她微微觑着眼凝视着不远处山崖旁灌木丛的方向。 一定是那个人! 来者必定就是那位那日林间想要下手封口杀人,最后却一击而退的不知名的绝世高手。 凌或和薄熄见此亦是齐齐色变。 他们二人攥紧手中本命武器,便准备上前再是一战,谁知谢昭却轻声阻止道: “不必追了,人已被救走了。” 凌或和薄熄脚步微顿,侧耳一听果然已经没了声音,那位绝世高手退得好快! 只是 凌或无言蹙眉。 这人既然明明是绝世高手的境界,何以竟会次次对他们容忍避让? 这绝对不可能是因为他这区区圣王境的江湖后辈,或是薄熄这个大乘天境的后生。 莫非那人当真与浔阳谢氏有什么瓜葛,所以才会对谢昭那日手中亮出剑锋的“黄金台”有所顾忌,以至于几次三番的对他们退避三舍? 韩长生被这一番惊变搞得措手不及。 这跟到手煮熟的鸭子飞了有什么区别? 他嘎巴了下嘴,不可置信的道:“这是什么情况?那个什么‘少主’被人给救走了?” 谢昭轻轻叹了口气道:“可不就是嘛?不过倒也无妨,有凝郡主在,总归不算徒劳无功。” 她并没有冒然去追。 毕竟如今的她内力虚空、脉搏不甚强健,此时又不是生死攸关的关头,倒是犯不上拼着鱼死网破的风险,去运转“迦逻心经”逆转经脉释放内力强行将那人留下。 以后日子还长着呢,且应细水长流才对。 既然已知对方的身份是西疆反王雍王之后,那么总有等到他们彻底漏出狐狸尾巴一网打尽的时候,如此草率的搭上自己那可就犯不上了。 不过谢昭话音刚落,倒是一旁的彭英似乎突然反应过来什么。 他几个箭步就窜到了那只封闭的密不透风的马车囚车前,然后一把掀开了车帘! 下一瞬,彭英似乎是震惊住了,脸色铁青的缓缓转过脸看向诸人,满脸的悚然无措。 众人一见他此时神色,便知情况必然有变! 谢昭是行动派,眼底厉芒一闪也懒得与他多作废话,当即亲自上前几步抬眸看向那扇被彭英刚刚掀开的囚车车门。 下一瞬,她神色微便,眼底闪过一抹莫名的复杂和惋惜。 谢昭:“你们.先前难道不曾封住她的周身大穴?” 彭萧一愣。 “什么?我先前是封住了的。” 几人齐齐皱眉上前察看,只见马车中不知何时竟早已是一片血色! 那位曾经出身于西疆皇室斓氏、最最高贵的九大高种姓之首的斓素凝,竟不知什么时候已用自己头上的木簪穿透了自己的喉咙,气绝身亡! 想必她就是方才在双方激战时动手的! 周围将士们和死士们受伤的血腥味儿,将马车中斓素凝流血不止的血腥味儿彻底遮掩住了,倒让她得了手! 这说明,斓素凝方才分明是行动自如的,或是穴道在中途就被人解开了! 兴许是那木簪的尖端不够锋利,因此斓素凝临死之前很是受了些折磨。她的脖子上被钝钝的木簪尖端,伤得血肉模糊、一片狼藉,最终这才毙命身亡。 而她居然生生忍住,一声都未曾吭! 此时血液流下,侵蚀着囚车中的薄毯,形如老妇的女子那被烧毁的大半张脸如同皲裂干枯的树皮,而那另外一小半张没有疤痕遮掩的脸已然僵硬,隐约透着青白。 一片静寂中,彭萧先是顿了顿,下一刻错愕转头看向彭英。 “彭英,是你给她解开了穴道?” 彭英一脸悔恨懊恼,他手足无措道: “是方才在永州府休整完毕准备出发时,她说自己一路上都被点着穴道实在难受。又言及自己身体有疾不耐一个姿势久坐,便央求我帮她解开穴道松泛松泛。 她保证只这一段路,等入了兰陵郡便让我再把她的穴道封起来。我看她年纪大了实在可怜,料想这么多人重兵看守她也跑不掉,于是” “你糊涂!” 彭萧脸色铁青道:“你难道就从来没想过,她这般一路如此冷硬之人,若心中没有算计所求,又为何突然对你示弱?” 彭英嗫嚅道:“我还以为.她是见距离昭歌城越来越近,再没什么机会作祟,于是死心了。” 彭萧气极反笑道:“你可知玩忽职守,若在琅琊关按军法应当如何处置?” 彭英脸色微白一时语塞,他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为自己开脱。 因为这确实是他的过失,若是这犯妇真的知道什么了不得的情报,只怕他百死不能赎罪。 彭萧又何尝没有失望呢? 他的堂弟彭英虽然入伍五年,但是这五年来琅琊关一带几乎鲜少发生战事,以至于他实在太欠历练了! 这般小伎俩居然都能骗过他,让人就在眼皮子底下自戕成功,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心思良善、尊老爱幼、有恻隐之心是好事,但是也要用对了对象才行。 谢昭沉默良久,缓缓回头对凌或等人摇了摇头。 凌或见此眉头微蹙。 他属实没有想到,这个如此“恶贯满盈”、甚至二十多年前便开始在北朝、南朝和西疆掀起腥风血雨的女人,居然如此轻描淡写的潦草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第342章 禁军 突然一阵马蹄声响起,几人豁然抬头看向山涧的另一端——那是广陵城的方向。 一队骑兵声势喧嚣而来,领头之人在山谷中攥紧缰绳勒住头马,后面的骑兵也纷纷紧随其后。 谢昭见到来的那队人整齐划一的衣着制式装扮,下意识皱起了眉头,用手指轻轻向上推了推自己脸上的面具。 凌或轻团眉峰,低声问道:“怎么?认识?” 谢昭缓缓摇头,同样低声回答: “人么,那自然是不认识的。只不过这支队伍,我倒是眼熟的很。” 韩长生也凑得离二人近了些,然后小心翼翼的问: “这莫非是.前方不远处那个兰陵郡中的守军?” 谢昭摇头道:“非也,此乃京中禁军的着装,前来者是昭歌城禁军的一支兵马。” 果然,她所言不虚。 几乎在谢昭话音刚刚落地,那边领头的将领已经下马大步上前,几步便走到了彭萧跟前,然后抱拳举手行了一个下级见上级的军礼,声音洪亮的告罪道: “末将昭歌城禁军校尉李卓来迟了,拜见彭将军!” 彭萧轻轻颔首,温润有礼的颔首道: “李校尉,不必多礼。” 韩长生迟疑的看向谢昭和凌或,可惜没有得到回应。 然后他就自己在心里泛着嘀咕:姓李?而且人还在军中. 莫非是与九门提督府李家有什么沾亲带故不成? 不过李姓、张姓、刘姓这种姓氏在南朝也算是十分普遍的大姓了,说不定是他想多了也未必。 谁知下一刻,彭英居然便好巧不巧的替他解了疑惑。 只见彭英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然后踟蹰着开口道: “李卓校尉,你与九门提督李肃河李大人可是族亲?” 李卓闻言一怔,旋即拱手道:“这位小将军与彭将军面容神似,想必就是琅琊关的彭校尉吧。说来惭愧,李大人正是在下的族叔。” 彭英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 “我就说嘛,先前瞧着李校尉如此眼熟,原来是咱们前四年曾在遂宁兄的及冠礼上见过。只是那时我还只是个半大的少年,兴许李校尉认不出在下了。” 李卓闻言先是一愣,旋即眼底带笑恍然道: “竟是如此,那年确实是在下的族弟遂宁及冠的大好日子。只是宴会上宾客云集,在下忙于应对,居然没有认出小将军来,真是失敬了!” 彭英摆手毫不在意道:“您客气了,这有什么打紧。再说四年过去了,我的容貌身量变化也是极大的,李校尉认不出来也实属正常。” 说到此处,他看着李卓一行人风尘仆仆的模样,疑惑道: “李校尉,这正月大节将至,莫非是还有公务要北上?” 谁料李卓闻言却笑了,他朝着彭萧拱手又是一礼,道: “实不相瞒,在下此行的公务,正是接应迎接彭萧将军入昭歌。安宁长公主的金玉婚期将及,驸马爷可真是沉得住气啊。” 他因与彭英有些渊源,因此说话放松了些,还难得开了一句彭萧的玩笑。 彭萧闻言苦笑摇头道:“让陛下挂心,让李兄担待了,实乃路上出了一些波澜,因此耽搁了时间。 好在有几位少年侠士屡次相助,彭某这才侥幸幸免于难,亦不曾误了陛下钦定的婚期。” 李卓闻言先是错愕的看向彭萧身侧谢昭等人,他们几人穿着江湖人士惯穿的磊落长衫,与周围琅琊关将士们的军旅着装截然不同,因此倒是十分容易辨认。 然后他又后知后觉的看向谷中插得横七竖八的箭簇,这才恍然之前这里刚刚经历了什么。 ——因为先前伏击之人都在崖上半山腰埋伏,所以即便有歹人与凌或和薄熄交手受伤或是武器掉落,也大多遗落在半山腰。因此,峡谷中反而干干净净,除了不易察觉的一些插入地面的箭簇外,其他什么都不曾留下。 李卓见状惊怒交加道:“岂有此理,先前昭歌城便提前收到浔阳郡郡守元大人的上书,得知彭将军日前曾在浔阳郡外遭遇歹人截杀,于是才派出我等禁军将士,前来数百里外接应将军。 是何人如此大胆?居然胆敢在兰陵郡外设伏截杀朝廷要员、皇亲国戚!简直是目无王法,猖狂至极!” 说到这里,他又一脸真诚的向谢昭、凌或等人拱手一礼,道: “多亏有几位少侠冒死相助,还请受在下一拜。” 若是彭萧当真遇伏死在兰陵郡外,只怕他这个奉命接应之人也难逃干系,就算罪不至死,前程也必然是没了的。 毕竟这位可是未来的安宁驸马,皇帝陛下板上钉钉的妹婿! 如果办砸了这桩差事,哪怕侥幸不死,他李卓日后只怕也没什么好差事可领了,只能坐冷板凳坐到死。 谢昭轻轻抬手阻了阻他,淡声道: “‘冒死’相助还算不上,只是路见不平顺手之劳,李校尉不必客气。” 李卓一脸感激道:“女侠不愿居功,李某却不敢不心存感激。” 他的视线落在谢昭那藏头露尾的面具上一瞬,迟疑道: “.大雪封路,正是行路艰难的时节,不知几位少侠路过此地,是打算去何处?” 谢昭轻“唔”了一声,又拿出了那套半真半假、没什么诚意的借口,然后慢条斯理道: “是这样的,听闻昭歌城正月里有咱们南朝首屈一指的庙会花灯。我等初入江湖见识短浅,于是便想入京长长见识。 这不,眼瞅着已是腊月岁尾,听说昭歌城正月初一的一大早便要封城了。若是这几日再不进昭歌,只怕是便进不去了要错过今年的庙会。所以我们几人便也只能冒雪前进,这才在此巧遇了同样进京的彭萧将军。” 南朝天子靖帝的千秋圣宴,正是在正月里。 因此每逢正月初一的清晨,昭歌城的四方城门便会依次封闭,期间不许进出。 而直到五日后的正月初六的早晨,昭歌城才会再度打开城门,放往来百姓进出城门。 所以,若是有意在正月里观赏昭歌城新年庙会的其他州郡的百姓们,大多会选择在腊月进京,提前住在客栈或是民宿中,晚了可就进不来了。 谢昭这个理由也算是天衣无缝,合乎人情常理。 因此李卓也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这一行江湖人中,一个少女戴着诡异的银白面具遮住头脸,还有一个脸上带着可怖刀疤的女子明显长着一副北朝人的骨相。 毕竟陛下千秋在即,身为禁军校尉的李卓,见此还是难免心下泛着嘀咕。 倒是彭萧好心替他们说了一句,这才勉强打消了李卓的猜疑。 “几位少侠屡次救助于彭某,彭萧愿为几位作保,还请李兄高抬贵手。” 李卓醒过神来,连忙带着笑容拱手道: “将军这是哪里的话?既是将军的救命恩人,便是朝廷的有功之臣,李卓怎敢不敬。 既然有彭将军担保,李某又岂敢多话,那几位少侠便与我们一起回京吧,沿途也好有个照应。” 其实他还是保留了一手。 开口要求与他们同行,不过也是想借机在沿途就近,再观察一下这几个形貌怪异的江湖客到底有没有问题。 李卓只那么一说,谢昭便明白了他的顾虑,但她也并不曾点破,只是含笑说着场面话道: “如此再好不过了。” 第343章 迷境 一日后,昭歌城那道高耸而逶迤的城墙轮廓,便已然近在眼前。 时隔小半年,谢昭和凌或、韩长生居然再一次回到了这座南朝闻名遐迩、迤逦多姿的首府。 与上次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们身边少了一位知书达理、温婉可亲的于安安,但却多了一位性情沉稳、武道精绝已入大乘天境的壶卢副使薄熄。 薄熄在那一日意识到自己的长相兴许进入昭歌城会引人注意,给大家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便也学着谢昭想找一张面具戴戴。 只是谢昭的那张银白色狐脸面具虽然乍一看诡异,但细细一看还勉强算是中看耐看,可是薄熄仓促间却只能途径在兰陵郡买到一张凶神恶煞的鬼脸面具。 这鬼脸面具青面獠牙,白日里看起来还不算骇人,不过夜间乍然看到,那还真是令人夭寿。 好在一路上同行的不是琅琊关的将士,便是昭歌城的禁军,军中好汉壮士的胆子早就壮了,区区鬼脸面具罢了,根本不在话下。 李卓一开始确实还在小心翼翼、不动声色的观察着他们几人人的行为举止。 但是后来发现他们似乎真的只是江湖中人的模样,对他们的军务布防丝毫不感兴趣。加上看到凌或腰间武器的形状,又听彭萧私下解释说过凌或其实是老君山的弟子,这才彻底放下了戒心。 此时,凌或驾着马儿,驱使着它靠近谢昭的马儿。见周围并无外人,然后这才轻声问道: “马上就要入城了,我们如何打算?” 昨日李卓一整天都盯他们盯得极紧,因此为了避免惹人怀疑平白被人忌惮,他们几人几乎不曾私下叙话、商谈之后的路数该如何去走。 如今斓素凝已然自戕身亡,关于她的那一条线便算是至此断了。 但是那位“少主”如今却还逍遥世外,不知在阴险密谋着什么魍魉诡计。 他们对彭萧下手,分明只是挑起南朝庙堂风云的第一步。 可是如今这一步棋不仅没有走通,还搭上了自己姐姐的性命。既已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只怕他们日后更加不会轻易放手了。 那么既然如此,那么这些西疆前任雍王的后人们,接下来又打算做什么呢? 谢昭缓缓摇头,轻声道:“他们行事诡谲,难以捉摸,我还需好好捋顺捋顺。” 凌或闻言微怔,下意识脱口而出道: “难道连你都想不到他们接下来的后手?” 谢昭笑了笑,叹气道:“凡事总要知道一件事的事发缘由和一个人的根本目的,才能推断出他的行事轨迹。 若说只是因为当年浔阳谢氏曾经奉旨西去助酆斓皇室平乱,斓氏姐弟便对南朝之人如此恨之入骨,我倒觉得其中有些蹊跷。” 凌或蹙眉。 “若是他们当真便如此小心眼儿呢?” 谢昭摇头。 “即便是他们姐弟心眼小得如同铓针一般,那么他们第一个要刺向的也应该是西疆酆斓当代皇帝和皇室。 放着血仇的‘正主’不管,却将苗头先对准了南朝与北朝,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所以我怀疑,这其中兴许还有什么旁的隐情,或是有第三人暗中插手其中左右了这对姐弟的判断。” 凌或闻言悚然一惊。 “你的意思是这件事的最终幕后之人居然不是斓素凝?难道还另有其人给他们献策,诱导他们依照他的意愿行事?” 谢昭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所以说,这也只是我的一些毫无根据的猜测和预感。” 她轻轻耸了耸肩,眉心蹙起一团轻愁。 只是可惜她带着面具,因此凌或根本看不到她此时的表情和神态。 谢昭轻声道:“老实说,先前在西疆酆斓,我本以为我们已经抓住了幕后黑手的小尾巴。 可是直到那日,我们在浔阳郡外的山道中,遭逢那位不知名的绝世高手的阻截,我才发现先前还是我想得太过简单了。” 这一路他们最初明明是为了帮助凌或,一起追查自己的身世和生母遇害的真相。 但是事件被依次展开,当年旧事的一根根线头也逐渐抽出。 他们从汝阳沈府、到昭歌城大都督柏孟先的府上,再到邯庸三十六部之首的宇文部、壶卢圣坛、北朝皇庭,再至西疆酆斓都城麝敦城,最后又折返回了南朝天宸的京都昭歌. 而怀疑的对象也从最开始的宇文部,到北朝皇庭前代掌舵人,再到不知名的幕后之人,又及西疆前代雍王的后人,最后居然更加扑朔迷离,似乎就连昔年西疆雍王之后都未必是真正的主导者。 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远远超乎谢昭最初的估量。 那个她怀疑还深深隐藏在背后的“第三人”,其实如今身份并不明晰。 他利用西疆斓氏雍王之后心中的不屈和愤恨,牵动天下四境大势起起落落,究竟最终的目的又是什么? 而他自己又能从中得到什么? 这桩桩件件的稀碎线索,如今都如同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般迷糊朦胧,以至于智多近妖如谢昭,亦难以描绘那第三人之后的棋子打算落在何处,又打算意欲何为。 但是有一点是几乎可以肯定的,那就是这人来势汹汹,且对南朝心怀恶意。 因为不论是近乎二十年前布局落子,通过斓素凝来献计给北朝邯庸先帝拓跋宵,利用“韶光锏仙”冷寒烟的真实血脉身份做文章,试图挑起南北大战再起;还是后来事至如今设计截杀彭萧,意图致使天宸皇帝与权臣心生龃龉,令南朝庙堂风云再起 ——这种种迹象都能表明,那个“第三人”在南朝的布局如此恶意满满,绝非只是无心偶然牵扯到了天宸,而是势在必行、有的放矢。 甚至 谢昭眼底闪过一抹冷冽的锐利。 甚至当年她的三位舅舅,名震天下的“谢氏三杰”,在两年内相继离奇身死边塞战场,都透着别样的诡异和巧合。 时至如今,谢昭很难不怀疑她三位舅父的死,是否也是那“第三人”背后计划中的一环。 若真如此,那可实在是太可怕了。 第344章 未曾开府 队伍一进了昭歌城,彭萧便要跟着李卓前去不夜城入宫拜见天子了。 于是谢昭借机说他们也要尽早找家合心意的民宿安顿下来,便当机立断与他们一行官兵告别辞行。 待两队人马各自分开,韩长生终于松了口气。 他十分夸张的抚了抚自己的胸口,然后摇头晃脑的哀叹道: “可算是将这些‘大爷’们送走了,那个叫李卓的将官嘴里说着感激不尽,实则一眼不眨的盯了我们一路,简直是拿我们当江湖流寇看了!害得本少侠这一路上是大气都不敢多喘。” 谢昭微微挑眉,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伸出手指隔空轻轻一点。 “我说,你能不能多少有点出息,我们行得正坐得端,这一次实打实是助人为乐的英雄侠士,你又未曾偷鸡摸狗,慌什么?” 韩长生闻言不满的嘟囔道: “你倒是说得简单,我能不慌嘛?遥想两年前,本公子打小见过最大的官儿,不过也就是我们家乡的县太爷。 如今倒是好,朝廷大员、军中将领接二连三见过了这么多。一个你,一个我,手里拿的路引那可都是经不起推敲考证的赝品!亏得你这小骗子一副心安理得、磊落光明的模样,半点不曾露怯。” 韩长生说完,心下还莫名补充了一句:这般说起来.如今就连当朝的长公主他可是都见过了两位! 这要换作两年前,那可是他想都不曾想过的! 平阳长公主声名浪荡、为人诟病那也就罢了。 他的视线虚虚垮夸十分心虚的瞄了一眼一旁东张西望的谢昭,心底不禁咋舌暗叹道:谁能料到大名鼎鼎、如日中天的“千岁剑仙”天宸长公主,私底下居然是这般不靠谱的惫懒样儿? 不过嘛. 韩长生摸着下巴又想:阿昭虽然平日里懒散了些,但是在大事上还是分外靠谱的!想必天才总是比旁人少些努力也未必? 谢昭不知他心中短短一瞬竟然又转了这么多无关紧要的“山路十八弯”,于是只是笑着回道: “你啊,大家都是人,你倒是也不必太将这些所谓的身份地位放在心上。官兵也好,百姓也罢,只要不作奸犯科老实本分,是什么都无妨。” 韩长生听到“老实本分”四个字时,十分可疑的又偷偷瞄了谢昭一眼。 好家伙! “老实本分”这四个字了,哪个字能跟她谢昭搭上边? 亏得她能如此大言不惭的说出口! 谢昭却并未在意韩长生的一肚子吐槽,她正微微眯着眼认真看着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 百姓们脸上各个洋溢着即将过年的喜悦。 兴许因为正月将至,路上的行人们也大多来去匆匆,手中提着各式各样的年货、肩头背着米面油袋子。 路上的百姓大多喜气洋洋,街道上充斥着即将过年的祥和安乐和岁月静好。 如今的南朝天宸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将士们也不必再在沙场上抛头颅洒热血马革裹尸。 这盛世,当年的“千岁剑仙”曾经守得万分辛苦,甚至为此自幼便丢失了自己的生活。 而如今的谢昭,自然也不会放任那些有心之人糟蹋破坏今时今日难得的盛世盛景,将百姓们的生计搅和得再度进入困苦。 不论那个“第三人”最终想要做什么,她都必然不会让他如愿以偿! 谢昭无声的屈了屈手指,然后淡笑道:“走罢,我带你们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凌或问道:“我们先找个地方住店罢,只是这个时节兴许不好找。” 因为佳节在即,有些外乡店主开的店面已经陆续关店,店主们也是要回乡祭祖过年的。 谢昭摇了摇头。 “不用,我在昭歌城有一处宅子,虽然地理位置偏僻了一些,但是胜在比较安静,周围几乎没什么人烟。” 韩长生一脸怀疑之色。 他满脸为难,欲言又止的道:“咱就是说.不是我看不起你啊阿昭,只是你原来的府邸.还能安全吗?” 她是个什么身份,难道她自己没数? 竟然还敢带他们去她的府上,那岂不是要“肉包子打狗”送上门去,让人一锅端了一去无回? 万一朝廷的人马始终关注着她的府邸,如今“千岁剑仙”已“死”,府上却蓦然住进去人了,岂不是引得天子靖帝注意? 谢昭闻言无奈的转脸看他。 “到底是你傻还是我傻?谁说我要带你们去我的府上了,再说.我过去在昭歌城也并未开过府,先前如果回到昭歌也都是住在不夜城里的。” 其实,南朝天宸皇朝的皇子公主,几乎都是十八岁以后才会开府离宫。 而天宸长公主符景词却非常不幸的,并未“活”过十八岁。 她“死”在了自己本该过十八岁生辰的当天雪夜,“死”在了兰陵城外神仙岭的断壁残垣下。 所以可惜了,尽管曾经的天宸长公主煊赫一时,但是哪怕在她“身死魂消”之际,居然都未能来得及出宫建府,昭告天下这位长公主的正式成年。 当然了,南朝的天子对外宣称的则是天宸长公主身为神台宫的神女,心怀苍生疾苦,心无凡尘不愿入世,所以俗世中的开府建府对她毫无意义,于是神女大人都是住在神台宫的高塔神殿昭华殿之中。 韩长生疑惑道:“什么?你过去并未开过府?” 谢昭不愿细说,只是微微颔首,随口敷衍道:“嗯,我住在神台宫多些,平日里也喜欢浪迹江湖,所以的确没有必要。” 韩长生无语道:“.那你还吹什么牛?走罢,咱们赶紧去客栈好了。这眼瞅着都快过年了,只怕城中大多数的客栈都住满了,我们还得碰碰运气。” 毕竟南朝天宸昭歌城的正月庙会,算得上是整个南朝国境上最鸿大也最喜庆的节日,每年慕名而来的百姓们如过江之鲫。 而且这次没有于安安同行,他们就算最终找不到客栈下榻,也总归不好再厚着脸皮去登门人家九门提督府不是? 这大过年的.他们何必去打秋风讨人嫌? 谁知谢昭无奈道:“韩长生,你的逻辑还真是非常的不缜密。我过去确实不曾开过府,难道我就不能有自己的私产了?” 她翻了个白眼,直接转身向着城南的方向走了,只丢下一句话。 “少废话,赶紧跟上,啰里吧嗦。” 第345章 地主之谊 凌或、韩长生和薄熄齐齐仰着头,震惊的看着眼前破旧的仿佛阴宅般的宅院。 哪怕是在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之下,这座宅子的外观看起来也是阴森恐怖极了! 好像里面死过百八十个人一般,外墙居然被砌成阴森的深灰色,看着便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这实在很难让人理解。 因为城南的地段虽然比不上城东显赫富贵,但也是仅次于城东的。其实在城南居住之人,大多都是朝廷官员和门风底蕴厚重的大士族。 所以如此好的地段,却有一座如此荒芜冷寂、甚至府门口连座牌匾都没有的空宅子闲置着宛如鬼宅,这属实令人很是错愕了。 韩长生好半晌才合上自己不知不觉大张的嘴巴。 他迟疑着转过身看向最后面的谢昭,试探性道: “这当真是你的私产?咱们若是进去,怕不是会被当作强闯民宅的歹人抓到京兆府吧?” 虽然乍一看这确实很像是一座无主的空宅,但是在城南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他总觉得空出这样一座宅子,还被谢昭私下所有.确实有些玄幻。 凌或也微微踟蹰了一瞬。 他问道:“这座宅子现今落在何人名下?” 这话问的就比较关键了,也总算是问到了点儿上。 既然谢昭说了这是她的私宅,那么以她过去的身份,这宅子必然是落在旁人名下的。 谢昭挑了挑眉,笑眯眯道:“这宅子是当年我小舅舅请了他一位同窗故交帮忙买下的。 只是他的那位同窗素爱游历山河、撰写清词诗赋,所以鲜少出现在昭歌城,而这座宅子的名字,自然也落在了我舅舅那位文豪同窗的身上。” 倒是薄熄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道: “我曾听闻南朝昭歌城中权贵繁多,而这座宅子空置了这么多年,却无人觊觎强买,看来谢姑娘舅父的那位文豪朋友,身份亦不简单。” 谢昭轻笑着点头道:“算是罢。” 她走上前去,将纤长莹白的手指伸进门口石麒麟口中舌下位置,偏着身子掏了好一会儿,终于从中取出一枚钥匙。 然后几步走到了大门口,又将那把钥匙插入大门上巨大的铜锁中,旋即轻轻一扭,“啪嗒”一声那门锁便被捅开了。 谢昭毫不见外的将尘封已久的大门推开,直将大门推得“吱嘎”一声,然后这才回过头来笑盈盈道:“快快快,杵在门口做什么,都进来啊。” 凌或、韩长生和薄熄跟着她的脚步一同踏入府内。 只见这座府邸的内里,居然出乎意料比它的外观看起来干净整洁许多。 里面虽然十分空旷,几乎没什么陈设摆件,但是却出人意表的洁净,墙面的漆色也终于阳间了许多,是明亮的暖白色,甚至地面上连秋冬的落叶都不见几片。 凌或见此不禁有些好奇。 他四下张望片刻,忽而问道:“这里莫非时常有人来打扫?” 谢昭含笑点头。 “没错,我小舅舅定期会安排人过来修葺一番,或是做些简单的洒扫。” 凌或听了这话当即微微一顿,迟疑道: “浔阳郡王贵为天子舅父,在昭歌必然十分打眼。既然郡王与这座宅子相关甚密,你如今住进来,会不会反而吸引不必要的误会和注意?” 谢昭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于是笑着摇头道: “无妨的,他本人从未出面、更是从未踏足过这座宅邸,即便是安排过来洒扫之人,也大多都是些临时雇佣的。 所以无人知晓这幢宅子与我小舅舅有什么干系,故而十分隐秘安全,我们可放心住下。若是日后引起左右邻里注意,问起你们是何人.” 谢昭略微想了想,又道:“你们便说,是此间府邸主人的学生,如此便可以了。” 三人闻言点头,皆无异议。 虽然府宅屋舍大多都是整洁干净的,但是毕竟上门洒扫之人一个月才来一次,所以房间内还是有些灰尘积存。 四人各自找好相邻的房间,便开始简单的打扫起来。 南边的湿气和水汽都很重,而且最近又下过两场雪,以至于房间中衣柜里的被子,大多都又湿又凉。 临时晾晒自然是远水接不了近渴的,好在他们的随身行囊中还有两条毯子可以将就的用上一用,想必将被褥生着火徐徐烤上两日,也就干燥透了。 等到几人吭哧吭哧将各自的房间收拾完毕,已经是下午日薄西山的时候了。 韩长生又累又饿,感觉自己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他哀嚎一声瘫倒在院中的藤秋千上,有气无力的扯着脖子问道: “房间倒是整理好了,可是我们若是想要吃饭,不会一会儿还要去打扫厨房罢?看来府邸太大也不是什么好事啊,这打扫起来没完没了的,这也未免太糟心了些!” 想当初他们三人住在魏县乡下的小茅屋里,整个院子里就两间房间、一个厨房和一个茅房。 虽然巴掌大的地方住起来稍微有些拮据了,但是打扫起来简直不要太简单太爽快! 如今他们倒是住进了巍峨绵延的巨大府邸,但韩长生这才发现,他是真没享福的富贵命,这打扫起来能要人命! 谢昭也干不动了。 她如今体力早就大不如前,干起活儿来虽然手脚还算麻利,但一旦完工坐下来休息,便觉得手足酸软无力。 她精疲力尽的扬了扬手,没骨头似得靠在房门的门框上,服软道: “不干了,干不动了,后厨的洒扫明儿个再说,今日我们出去吃可好。” 相比于这两个弱鸡,凌或和薄熄就显得神清气爽多了,他们的脸上几乎看不到什么疲态。 凌或听闻这话却微微一顿,眉心不自觉就是一蹙。 “这不好吧?” 毕竟谢昭的身份.这里可是昭歌城,如此招摇过市是否会带来麻烦? 谢昭知道他的顾虑,闻言失笑道: “我们不去人多的地方便好,你们上次来去匆匆,因此或许还不知道罢,其实昭歌城的九曲小巷中,倒是有许多百姓们喜爱的小食和饭馆。 这些小店虽然店面不大,只有几张简陋的桌椅棚子,也比不上那些主街道旁的大酒肆饭庄体面贵气,但是味道都是不赖的。 而且每日往来食客都是街坊邻居,食材虽不明贵却都格外新鲜干净,许多菜叶都是摊主自家院子里当天清晨新采摘的,我带你们见识见识何为昭歌城真正的风土民情。” 凌或和韩长生被她三言两语勾起了好奇之心,就连薄熄都是一副十分感兴趣的模样。 谢昭眨了眨眼,拍了拍自己的荷包,然后笑道: “这顿算我请客,也算略尽地主之谊,保准你们宾至如归。” 感谢宝子烤烤烤烤冷面的月票~ 第346章 夜市 谢昭这次果真不是在说大话了,她带着凌或、韩长生和薄熄径直去往城南与城北交界处的一片平民住宅区。 她带着他们左转右转、七万八绕的不知转了多少条小巷,终于来到一片民声鼎沸的热闹巷子。 刚一踏入巷口,便闻得到里面各种四溢的香气,这里居然有整条街的小吃摊位! 他们一行人从巷东走到了巷西,一路上边吃边走,十分的不讲究。 但是周围的百姓们也大多如此,有的手中拿着糖葫芦,有的拿着糖油糍粑,有的拿着焦香四溢的肉串,有的则捧着发面、香煎的香喷喷的菜饼子。 四周的百姓们也大多都是如此模样,也没有大酒肆大酒楼里尊贵客人们的矜持端庄。 他们满脸挂着笑容,捧着各自刚刚买下的新鲜出炉的食物,甚至很多邻里彼此只见都是相识的,还自顾自的喜笑颜开打着招呼、或是驻足聊上几句,很是热闹喧嚣。 人语声,犬吠声,小商小贩的吆喝叫卖声,孩童们的嬉闹嬉笑声,大人们的温厚殷勤的招呼声。 还有那层层曼曼的食物的芬芳,和热气腾腾的蒸汽。 这大概就是人间烟火气了。 这种氛围实在太适合吃东西了,以至于韩长生一不小心就吃多了。 小食一条街这才走到一半,他便十分不雅的撑得打起了饱嗝儿。 谢昭则是满脸一言难尽的表情看着他,然后道: “我说韩长生啊,自己的身体要紧,就算是我请客,你也没必要活生生撑死你自己,你以为是在吃冤家吗?” 韩长生“嗝”的一声,然后有些脸红的抬手捂住自己的嘴,眼睛贼兮兮的滴溜溜转了一圈。见四周无人注意,这才放下手道: “我,我才没有哩!我只是瞧着别人吃,所以自己也觉得香,这才一不小心多得吃了一些!你可不要胡说八道,诋毁我的清白形象。” 谢昭斜着眼睛看他,哼笑一声道: “是是是,你韩大少爷的清白风骨,那可是比明河的水还有清澈好了吧?” 凌或和薄熄捧着手中热乎乎的菜饼子,闻言也都笑了。 如此自在的走在故土热闹的人群之中,捧着香气扑鼻的食物,入耳听着南朝独有的温婉腔调,不论是谢昭还是凌或和韩长生,都有种久违的放松感。 薄熄虽然是北朝人,但也被此时昭歌城中热热闹闹的节日氛围深深感触到了。 她带着一张青面獠牙的小鬼面具,但是那双漏出的眼睛,却满是好奇和惊叹。 先前薄熄在邯庸,总是会听人说起南朝的地大物博。 如今她亲眼得见,才知那些北朝的同胞和牧民们所言非虚,南国天宸皇朝确实是个最为富饶不过的好地方。 怪不得久居苦寒之地的北朝邯庸三十六部,会觊觎这片秀美山河八百多年光景. 若非近代的南朝江湖武道人杰辈出,近几十年来力压北朝武林一头,只怕邯庸三十六部的骑兵和弯刀,亦是不甘如此寂寞。 薄熄想着想着心下又是喟叹。 她虽也为北朝中人,但却自幼身世可怜困苦。 后来幸蒙壶卢圣使摩钶耶所救,受教修习着悲天悯人的“有情道”,因此很难认同北朝邯庸贵胄那千百年来酷爱强取豪夺的恶劣习性。 但是壶卢圣坛说得好听是北地草原上的圣地,实则到底还是宇文部的附庸罢了,不仅左右不了什么大局,更加决定不了邯庸顶级贵族如何行事。 不过好在 薄熄偏过头去,借着日暮西沉的月光和周围明暗交错的万家灯笼烛火,看向斜前方不远处那个戴着银白色狐脸面具的女子单薄的背影。 好在,这世间总有人杰,明明身负盖世之功,却也同样拥有一副温柔如海的心肠,哪怕出身显赫富贵,亦愿意护卫这芸芸疾苦众生不再承受颠沛流离的离火战乱。 而那位曾经护卫众生安宁的“神明”,自此也走下了神台,融入籍籍无名的人群里,仿佛成为了一颗最不起眼、却又最为耀眼的星辰。 前方,韩长生嘴里还塞着不曾咽下的叉烧肉脯,然后含含糊糊的问: “我们这是怎么个打算?莫非还真要在昭歌城里等着过年啊?” 谢昭老神在在的耸了耸肩,笑着道: “不然呢?左右我们如今也没什么要紧事,我可正经许多年不曾见过昭歌城正月里的庙会和灯会了。来都来了,不妨看看。” 如今的他们尚且不知那“第三人”和那西疆雍王府的“少主”下一步作何打算,自然宜静不宜动。 既是如此,不如大隐隐于市。 心思太重伤人伤己,还于事无补,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凌或多少猜出了一些谢昭的打算,闻言略一思忖,然后点头认同了。 “谢昭说的不错,我们现在不知那些人接下来要做什么。不如留在昭歌城观礼,等待彭萧将军和安宁长公主大婚之后,再做打算。” 韩长生听了这句,迟疑道:“哎?彭将军是不是明日就要大婚尚主了?” 谢昭点头,“是,按日子算的话,正是明日。” 她心中略有几分喟叹和安慰。 如今,她年纪最小的妹妹终于要嫁人了。 过去谢昭虽然不常回昭歌城,但是也曾听闻过关于自己的小妹妹安宁长公主的事迹。 庶妹安宁长公主的母亲位卑言轻,从来不得圣宠,以至于她儿时也过得不太如意。 但是这个小猫儿一般小心翼翼的妹妹,却在谢昭的母亲孝淳皇后谢皖在世时,十年如一日的日日晨昏定省前往凤仪殿请安。 ——哪怕是她母后失宠的那些年,安宁长公主符景珊也从未失了礼数,确实是个单纯厚道的好孩子。 如今景言将她指婚给了彭萧,不管少年天子背后有什么布局和安排,至少这场婚事于安宁长公主而言,至少是有利无弊的。 彭萧少年成名,出身名门,行事稳重,素有贤名。 想必有这样一位夫婿,将来即便安宁长公主要远离昭歌城,与丈夫一同乔迁镇守边塞,也必然不会受什么委屈。 等等! 谢昭想到此处,心中微微一动! 乔迁边塞? 是了! 安宁长公主符景珊婚后三日回宁入宫拜别天子后,按理说便应与新驸马彭萧一同启程返回琅琊关! 而那些西疆酆斓前代雍王之后的反贼,之前截杀彭萧一计不成、还死了一位大郡主,只怕绝不会善罢甘休。 但是在昭歌城里他们自然不敢兴风作浪,只是难以担保他们是否会贼心不死,打算日后再干一票更大的,就比如 等新婚的安宁长公主夫妇离开昭歌城,返回琅琊关的途中做什么手脚! 相比于先前只是杀死一位还未礼成的未来驸马,那么若是这次能截杀伏击一位真正的金枝玉叶,岂不是更能达成他们的目的? 谢昭眼神一厉。 看来,他们说不得还得跟在彭萧和安宁长公主身边一段时间了。 第347章 公主出嫁 腊月三十这日,不仅是靖安四年的岁末,更是南朝天宸皇朝最年少的长公主安宁长公主大婚出嫁的金玉佳期。 十七岁的安宁长公主符景珊,身着一身华美庄重的大红镶金南朝皇室婚服,在整座昭歌城官民百姓们的恭贺声中从宫中起辇。然后坐着八抬大轿,风风光光的被人抬出宫阙不夜城,沿着满街的花瓣雨,又被抬入了位于昭歌城东那座早已被天子下旨急急赶工修葺完毕的安宁长公主府。 而准驸马爷——琅琊关的勇毅将军彭萧,这一日也是天还未亮便早早等在了宫门口,等着迎接长公主的凤鸾大驾。 在宫门口遥遥叩拜天子之后,他便带着自己新婚妻子的轿辇再度启程,朝着城东而去。 今日婚宴中赴宴的宾客们,此时都等在城东那座新鲜出炉的安宁长公主府,长公主和驸马稍后的天地之礼,也将在那里如约举行。 谢昭等人也混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她戴着一张严严实实的面具,抬眸望了许久那扇方才刚刚开合、复又紧闭的不夜城宫门。 面具将她的全部表情神色遮掩了干净,只是那双漏出的星眸闪过一抹复杂难辨的微芒。 谢昭静谧了良久,忽而转过头去不再多看,转而认真的目送着那座天家公主的婚轿和方才从宫中抬出的十里红妆嫁妆担子消失在了主街道的尽头。 韩长生望眼欲穿的垫着脚看着那长长的由数百人抬着送走的嫁妆队伍,不禁惊叹道: “安宁长公主的嫁妆队伍可真是好生壮观!不是说这位长公主只是庶出公主,与天子并非一母同胞吗? 真是没想到哇,今日她出嫁居然能有如此排场和体面,看来这位安宁长公主与皇帝陛下的关系很是亲密啊。” 谢昭听了这句,唇角却不经意间牵起一道微讽的弧线。 关于这个,韩长生那便是想错了。 在她的印象中,她弟弟符景言其实鲜少与兄弟姐妹们相交,与景珊更加并不亲密,他过去几乎从未过多留意过他们这位素来文静懦弱的小妹妹。 只是事至如今,兄弟姐妹们也都长大了,有了各自的心思和不同的位置。 而曾经的亲厚,可以变得形同陌路;曾经的陌路,亦可以变得亲密无间。 这世间唯一不变的就是,就是似乎所有的人事原来都在变换。 凌或看着安宁长公主的轿辇消失的方向,回过头问道: “我们可要跟上?” 谢昭轻轻摇头,回答:“不必,正月在即,昭歌城城门口的守备森严,往来人群入城都要接受层层盘查,那些西疆人等闲混不进来。 况且,长公主大婚的正日子,城东具是昭歌权贵和朝廷重臣,禁军重兵都在戒备着,不会出乱子的。” 若不是他们昨日是跟着琅琊关的将士和禁军官兵们一同进的城,这才又混了一波,只怕那时也要在入城时经过城门口层层手续和路引的盘查。 所以,那些西疆人即便心怀叵测想要搞事情,也断然不会作大死选在今日。 凌或点了点头,眼神里有些发空和迷茫。 “那我们如今还要做些什么?” 自打他数月前进入圣王人境,他们便开始从魏县一路颠沛流离。至此之后几乎是一步赶着一步,疲于奔命的被一只无形的手推着向前走,还真从未如此清闲放松、无所事事过。 这乍一如此游手好闲、百无聊赖起来,凌或反而有些无从适应了。 谢昭收回视线,浅笑道:“不是我说.怎么你们一个个都没有享福的命?如今好端端可以放松一下,学学昭歌城的公子哥儿们走马看戏、听曲听书,你们怎么不惜福呢。该不会” 谢昭一脸古怪的看了凌或和韩长生一眼。 “该不会这些项目你们都瞧不上,想去那些红妆脂粉窝里长长大俗大雅的见识罢?我跟你们说嗷,路过看看倒是无妨,但是沉迷温柔乡如今可不是时候啊。” 凌或和韩长生闻言齐齐皱紧了眉头,薄熄更是登时转头用一言难尽的表情看着她。 关于“千岁剑仙”居然如此老不正经且接地气,他们先前确实始料未及,那还可真的是什么玩笑都敢开啊! 韩长生斜着眼睛看她,还翻了个天大的白眼,然后一语道破天机道: “我看分明是你自己想去那富贵温柔乡里长长见识罢?何必拿我和凌或当挡箭牌,你不会这么玩不起敢想不敢当罢?不会吧不会吧!” 谢昭见小心思被拆穿,于是颇为扫兴的“嗐”了一声,没精打采的挑了挑眉梢道: “就随便看看嘛,又不是什么罪过,你们那么大反应做什么?” 韩长生一脸古怪的打量她。 “不是,你自己就是一个姑娘,还看漂亮姑娘做什么?早先在西疆麝敦城,伊闼罗氏掌姓人难道不美貌么,对你也体贴周到客客气气,也没见你对人家多么另眼相待啊。” 谢昭脸上的嬉笑顿时消失了,她如鲠在喉的被韩长生这个呆子堵了个哑口无言。 “韩长生,滚呐你!” “哈哈哈哈!” 这次侥幸胜出谢昭一筹,韩长生别提多扬眉吐气了,他不仅不知见好就收,还乘胜追击的眨眼调侃道: “别急眼啊,你也不是这么输不起的人是吧阿昭。” 谢昭懒得理他,不耐烦道:“到底去不去,怎么废话那么多。我告诉你们啊,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凌或闻言错愕,无奈道:“你难道还真的想去啊?” 薄熄也有些意外了。 “谢姑娘莫非是.有什么特殊的用意?” 韩长生闻言当即“哈”了一声,大声嘲讽道: “她能有什么特殊用意,不过就兴之所至随口胡说罢了。” 谢昭哈哈一笑,道:“这你们就不知道了罢?自古花街柳巷那是最容易打听消息的地方,总会不经意听到一些骇人听闻的讯息。 而且大多数人在那种地方,心里的防线都会比平日里低上一些。我们许久未回昭歌城了,如今这城中近来可有什么大事小情或是特别动向都不甚清楚。 若是在那里同姑娘们喝喝茶、听听曲,再侧面打听一二,岂不是就一清二楚了。况且.” 她笑得眉眼弯弯,老不正经的半真半假开着玩笑: “谁告诉你们花街柳巷中就只有漂亮姑娘了?漂亮的公子们也不在少数啊!狭隘了不是?” 韩长生一脸愕然。 “什么?怎么还有漂亮公子啊?咱们南朝最守古礼,难道还有女子出门逛花楼?” 谢昭笑笑,摸着下巴答曰:“这倒也不是” 韩长生嗨呀一声,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到底在说什么吗?” 谢昭哈哈笑道:“这种事情可意会不可言传,还是日后你自己去了解罢。” 这回韩长生终于觉得有些稀奇了,他实在想不通,为何脂粉富贵窝里居然还有漂亮的男子们? 于是,这回他也不假装矜持了,毫不见外的推了推谢昭的肩头,连声催促道: “那还等什么?快走快走!且去长长见识!” 谢昭闻言失笑摇头。 “你急什么?且再等等罢。那些地方白日里可是闭门谢客的,入了夜我们再去也不迟。” 第348章 花满楼 入夜时分,花满楼宾客云集。 花满楼乃是整座南朝京都昭歌城中最繁华也规模最庞大的青楼舞坊,它在天宸皇城昭歌城中的地位,堪比北朝邯庸广陵城中那座闻名一方、令人流连忘返的“海天一阁”。 这里是南朝花都中的魁首妙地。 不仅有整个天宸皇朝舞姿最出众、容貌最迤逦、性情最为温柔小意的姑娘们,还有莺肥燕瘦、茂林修竹、各不相同、如同芝兰玉树般的公子。 更有甚者,还收容充纳了许多因为家中获罪而被充入教坊的曾经官家贵门的小姐们、少爷们。 以至于许多南朝的达官显贵,其实十分乐意在这花满楼中一掷千金,只为对自己曾经可望而不可及的犯官名门之后一亲芳泽。 在南朝天宸皇朝,只有两种犯官的家眷才会被没入教坊司。 一则是谋逆误国的国之重犯、或是临阵脱逃的叛将,二则是贪污残害百姓的大贪官大污吏。 当然了,水至清则无鱼,贪腐一事不论在哪朝哪代那都是防不胜防。 绝大多数情况下一些小贪小腐的问题,做皇帝的也不至于丁是丁卯是卯的过于苛责。 大体上只要官宦不误事、不劳民、差事办得得当,那也能算是个能吏了。 但是若是那种窃国之巨贪,自然就另当别论了。 天宸律法中将此二类犯官家眷没入教坊司,这也是一种无形之中对文武百官的警醒告诫。 若是文官武将不想祸及妻小子女,那么就紧着点皮子,不可做丧尽天良的事儿。 花满楼也因其算半个官方经营而收容了不少犯官妻女,故此闻名于昭歌城。 许多权贵门阀的公子哥儿们素来本就喜爱闲来逛逛花满楼,品风弄月好不自在。 更别说这里面还有一些曾经没落的大家小姐,于是格外有种禁忌般的快意。 此时月上西楼,天色昏暗如墨。 李遂宁提着自己的剑,整个人如蜡塑人雕般立在花满楼的大门外沉默驻足了好半晌。 终于,他还是咬牙踏进了这座在昭歌城中家喻户晓的青楼教坊的大门。 他步速极快的快步掠过一楼大厅诸多人潮拥挤的客人们和小厮,丝毫不曾理会那位立在一楼殷勤堆笑、风韵犹存的老鸨,直直奔着二楼的私密雅间去了。 李遂宁一入二楼,便当先蹙眉扫视四下房间前各自挂着的那些题了雅间名字的灯笼。 最终在看到“花月夜”那盏灯,这才微微放松了眉梢,径直朝着那一间雅间走去。 他站在门前礼貌轻轻敲击三下房门,待听到里面传来熟悉的友人的回应声,这才推门而入。 李遂宁进入雅间厢房,旋即第一时间便回手关紧了房门,然后眉头皱得几乎能夹死苍蝇般瞪视着自己的好友。 “好端端的,何故约在这种地方见面?难道你家府上、我家府上就都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江如流闻言仰头饮毕杯中酒,抬眸笑道: “你看看你,来都来了,何必要板着一张棺材脸说教人? 你啊你,就是太过自持了些,跟个老学究似的。 再者说了,如今你我都已成家了,家中女眷管束起人来那可是令人烦心的很,出来相聚多自在。” 他与李遂宁少年便相交了,因此言谈举止间颇有些口无遮拦起来。 “更何况,如今你早没可能尚主心中神女,又何必处处为难自己束缚自己?人不风流枉少年啊李大公子!” 听到江如流居然喝了几两黄汤,便迷了神志似的说起“神女”之言,李遂宁当即就听不下去了。 他冷下脸来,叱责道:“你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千岁殿下和光同尘,与日月同辉,岂可随你嬉笑言之? 更何况这里又是什么下九流的腌臜地方?你在此处谈及千岁,乃是对殿下天大的不敬!” 江如流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个翻脸不认人的好友,好半天没回过神儿来。 “我的李大公子哎!算我错了还不成吗? 不是,你还真生气了?我就是随口那么一说,你至不至于这么刻薄啊?对千岁殿下不敬,你当我不要脑袋了吗?” 他说罢又小声嘀咕着道: “怎么自打你尚了主,脾气就一天大过一天了,竟跟个炮竹似得……一点就炸,不点也炸!看来弟妹果然如传闻中那般不好相与啊。” 李遂宁见他认错,本来打算不再揪着他不放的,只是此时居然听到江如流居然越说越离谱了起来,登时再次不悦了。 他语气冷淡,脸色不太好看的冷冷道: “什么‘弟妹’?你若是这么喜欢认亲,平阳长公主面前我替你引荐可好? 正好平阳长公主府中近来缺些使唤之人,李某瞧着江大公子倒是正合适。” 江如流一脸曰了狗的表情,连声晦气道: “呸呸呸!咱们两个家中的情况,谁还不知道谁的啊? 你家那娘们我可不敢招惹!你自己惹火烧身也就罢了,可不要连累兄弟啊。” 李遂宁冷笑道:“这会儿知道划清界线了,晚了。 你约我来这花街柳巷的讯息,此时此刻不出意外便已在平阳长公主的案头。” “什么?” 江如流瞪圆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平阳长公主居然还派人跟踪看守你?这难道是将你当做犯人了不成?” 李遂宁沉默一瞬,淡淡道:“她也不过只能派些不入流的三脚猫,来探一探我每日里的行踪罢了。 我若不想让她的人知道,她的人又怎么可能跟得上我?” 李遂宁乃是大乘境的高手,他若是有心隐藏自己的行迹,就凭平阳长公主府上那些区区侍卫们,自然是跟不上他的。 所以江如流更加不懂了,他搔头不解道: “所以.你到底在玩什么?” 李遂宁嗤笑道:“不玩什么,左不过我也没什么见不得人之事,又何必躲躲藏藏? 刻意躲闪,反而让她觉得仿佛抓住了我的什么把柄弱点,没意思。” 既然他并无不可对人眼,那么还不如坦坦荡荡。 她想打探,那不妨便让她打探。 等她探不出自己想要的,自然有她无趣收手的一天。 李遂宁想到此处,复又蹙眉道: “那你呢?无缘无故约我来这种地方,待你过后回府,怕是要在你家惠宁县主面前不好交代罢。” 江如流是个妻管严,他的发妻惠宁县主向来对他管束不休,最是厌恶他出门厮混,今日怎会大发慈悲放他出来浪荡? 江如流尴尬一笑,心虚的不敢看他。 “无、无妨。我出门前跟惠宁说了是你约我的,她素来信你是个正经人,不会怀疑的。” 李遂宁错愕抬眼。 “.你?!” 第349章 婚事的辛秘 李遂宁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 “惠宁县主并非愚昧之人,你若是当真有事约我相商,何不坦言告知县主。 如今你用这般说辞蒙人,过后必也瞒不住她,反而平添罗乱。” 江如流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趾高气扬的一扬手道: “老子会怕她?” 李遂宁:“.” 骗人骗己,难道就很有意思吗? 好像那个在惠宁县主跟前,乖觉的跟个瘪嘴小鹌鹑似的之人,不是他江如流江大公子一样。 李遂宁无语的将佩剑放在桌上,抬头道:“所以你让小厮去信给我一叙,到底有何事?” 江如流闻言当即一脸不忿道:“瞅瞅你这话说得像话吗?难道我没事便不能约你出来喝酒小聚了? 遂宁,你居然将我当做酒肉朋友!这可真是太伤我的心了。” 说着说着,这厮居然还假模假样的抬起袖子演了起来。 李遂宁却十分冷漠的道:“没事是吗?那么在下告辞了。” 言罢李大公子毫不留恋的起身,抓起桌上的佩剑便打算离开。 骇得江如流惊跳起来,连忙薅住他窄断的袖口,连声告饶道: “哎哎哎?我有事!我有事还不成吗? 你说说你这人,在外面一副温润如玉、长袖善舞的贵公子模样,怎么私底下居然是这样一副狗脾气呢!” 李遂宁不置可否的挑了挑眉,甩袖丢开损友的手,从善如流的重新坐下,淡淡道: “有话快说,毕竟大家都挺忙的。” “什么?” 江如流抠了抠耳朵,不可置信道: “大家都挺忙的?你有什么可忙的? 你我可都未入世为官为将,整日闲出鸟来,哪里会有什么正经事儿忙,不过就是回家陪陪老婆孩子罢了。” 说到这里,他还突然想起什么,死性不改、欠了巴登的一脸歉意看着李遂宁,不怕死的补充了一句。 “啊,不对,不好意思,回家陪老婆孩子的是区区在下。 驸马爷的老婆‘善解人意’,不需驸马常常相伴身侧,驸马又刚刚成婚没有子嗣啧啧。” 他一脸取笑,看着李遂宁手中的剑,咋舌道: “我们驸马爷居然只能日日与自己的剑作伴,可怜!兄弟看了都要替你掬一把辛酸泪。” 李遂宁却不恼,反而笑笑道: “若是当真能长此以往保持如今状态,日日与自己的剑作伴,倒也没什么不好。” 总归是比回到平阳长公主府中,日日面对长公主与她那娈侍在他跟前伤风败俗的卿卿我我要好上百倍。 在李遂宁看来,剑乃武道君子。而平阳长公主符景琳,根本不配与之相提并论。 听到好友语气中那认命般如一滩死水的平静,江如流终于收起了调笑之意,他长长叹了口气,摇头叹息道: “其实我当初实在没想到,李世叔怎会在你的婚事上如此草率的松了口? 即便是柏大都督的面子和威压,也不能就这般将你的终身祭了出去啊。” 平阳长公主过去在闺中那是什么名声,整个昭歌城的上流权贵门阀中,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更何况,九门提督李肃河先前分明对这位嫡长子赋予厚望,尤其是对于他日后的婚事,更是期望所求极高。 加上陛下对明河柏氏多有忌惮,近两年来对朝中武官武将也多有照拂。 这事儿跟开玩笑似得! 即便当初真闹到御前去,皇帝也断然不会偏帮柏孟先和平阳长公主,坐视如此荒唐的行径! 既然如此,江如流实在想不通,为何李肃河最终却在与柏孟先大都督密谈之后,便松口答应了爱子与那声名狼藉的平阳长公主的亲事? 人家亲爹都答应了,平阳长公主的母家也一力促成,两家竟然在短短两日内就过了三书六礼。 如此这般,皇帝这个做嫡兄的,断然没有不顾清名搅合庶妹亲事的理由。 说到此处,李遂宁也是不明就里。 他沉默良久,微微一叹,沉声道: “莫说是你,我当时听闻这桩婚事,又何尝不是如同被棍棒当头一击。只是其中缘由.” 李遂宁眼底漏出一抹迟疑之色,这才继续说道: “父亲也未曾与我分说详情,只是那一日自柏大都督离开后,家父脸色颓败,好像苍老了十年一般。 最终也不曾与我多做解释,只是似悲似叹的说了一句——这是我的命。还有一句就是.” 他说到这里眼底疑云渐起,话头略微顿了顿。 江如流“嘶”了一声,连连催促道: “李世叔还有一句是什么?你怎么说话还吞吞吐吐只说半截呢?” 李遂宁沉默的看了他一瞬,轻轻道: “还有一句,我父亲说这天宸的天,兴许是要变了。” 江如流闻言先是一愣,旋即皱眉思索了起来。 天宸皇朝近几年来的国运如日中天,即便是四境霸主北朝邯雍亦不敢轻视分毫。 所以,什么叫“天宸的天,兴许是要变了”? 江如流实在想不出,庙堂之上又能发生什么样的动荡,足以动摇天宸国本,或是改天换日? 但是李遂宁的父亲李肃河在昭歌城和朝堂之上素来都是墙头草、老狐狸一般的存在。 几十年来李大人在京都的风风雨雨中巍然不动,多少朝臣起起伏伏,但他却能一路扶摇直上、屹立不倒,足见其见识之高,和政治洞察力之敏锐。 按理说,九门提督李肃河其人,一贯做事都是有自己的目的和手腕的,绝不会无的放矢自乱阵脚,更加不会懦弱胆小、被一言两语左右,从而屈从旁人的胁迫。 既然如此,那又是何故? 江如流沉思良久,思来想去想了许多,最终觉得似乎只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那一日,柏大都督柏孟先来九门提督府会晤李肃河的同时,也给李肃河带来一条明河柏氏所知、而其他渠道不得而知的极其重要的讯息! 也正是那条讯息,从而影响了李肃河的判断。 竟让他决定摒弃中立的墙头草的身份,搭上自己引以为傲的嫡长子的婚姻大事,进而选择接受平阳长公主的点招驸马,彻底上了明河柏氏的大船! 若是真如此,那么那条讯息,必然便是李肃河后来心神具荡下脱口而出的那句“天宸的天,兴许是要变了”的原因! 江如流想到此处,居然有种莫名不寒而栗的错觉。 他怔怔抬头,与李遂宁沉默的双眸对视了一瞬。 只那一眼的对视他便知道,他心中设想应是与李遂宁的想法不谋而合。 他磕磕巴巴的不解道:“可是.既然是这么大的事儿,那说不定也会影响日后昭歌城官场和士林的排序站队。 难道李世叔不曾与你言明,他得到的消息到底具体是什么吗?” 将那重要的讯息藏着掖着、捂在自己怀中,就连最得他信重的爱子都不肯透漏分毫,那岂不是让自家人将来打一场没有准备的仗? 李遂宁闻言却轻轻摇了摇头。 他没有瞒江如流,关于这点他确实亦不知分毫。 “家父只说,此事牵连甚广,堪称惊天辛秘。 该我知道的时候,他自会告知于我。但是此时、此事,具不是我该打听的。” 江如流闻言一怔,旋即有些不满的小声嘟囔道: “这么神秘.这可是你的终身大事,李大人也真是的.嗐!” 感谢书友20220321000509458、闲中觅伴书为上、九天云霄、但愿君心似我心w的月票~ 第350章 江嫔之过 李遂宁沉默片刻,想起此行正题,勉强牵起唇角漏出了一个极淡的苦笑。 “算了,我的事如今时过境迁,早已成为既成事实,多说也是无益。 倒是你,今日约我前来究竟是为了何事,不要再顾左右而言他了。” 江如流闻言“嗐”了一声,脸上带了一丝尴尬,但好歹终于言归正传了。 “其实罢倒也没什么特别之事,只是听闻宫中最近传来消息,江嫔娘娘许是遇到了些许麻烦。” 李遂宁闻言微微挑眉。 江如流的嫡亲妹妹名叫江如沁,正是当今南朝天子靖帝后宫中的一“嫔”江氏。 他没想到,今日江如流约他来此,居然是为了江嫔娘娘之事。 只见江如流搔了搔头,一脸为难的继续说道: “我爹娘的为人你应该略知一二,他们都是做惯了文章的老顽固、老学究了,尤其是我爹,那是最讲究天宸古礼天地君亲师的。 他觉得出嫁的女儿便应恪守妇道、相夫教子、好生伺候夫婿,娘家的亲眷也不应过多打听和干涉她在夫家的情况。 可是我那妹妹若是嫁到旁的人家也就罢了,左不过只要有我们颍州江氏屹立不倒的一天,就断然没人敢轻视轻辱我妹妹。 可是,偏偏她嫁入了那九重宫阙之中,成为了天子妾,还是目前宫中位份最低的‘嫔’。 都说这深宫寂寞,我觉得这倒也无妨,只要人平安就好。 可是我们家江嫔娘娘最近似乎惹了大麻烦,我这个做哥哥的难免挂心。” 李遂宁眼底闪过一丝恍然。 近日不夜城中确实有一些只言片语的流言传至昭歌城中,那便是江嫔开罪了宠冠后宫的万淑妃娘娘。 据说淑妃娘娘对这位新入宫两年的江嫔很是瞧不上眼,不仅处处针对,还每每月初在皇后娘娘宫中请安时当众给她难堪,让她在阖宫上下面前下不来台。 不仅如此,听说就连江嫔江如沁喜爱的御花园中的秋千,都被万淑妃娘娘以“有碍观瞻、不成体统”为由,命人拆除了。 淑妃位份本就比江嫔高上许多,乃是不夜城后宫之中除了皇后柏氏外,位份最高贵的嫔妃。 同时,因为皇帝陛下对于淑妃诸多不容人的霸道跋扈之举听之任之不加理会,以至于如今的江嫔在宫中举步维艰、十分委屈。 当然了,在朝堂之上,这只是一件后宫之中小到尘埃的小事,权贵们几乎无人在意。 但是颍州江氏却无法等闲视之,将之当做不足挂齿的小事。 毕竟他们乃是江嫔的母家,也是江嫔在庙堂之上最大的依仗! 与此同时,与颍州江氏同气连枝、互为姻亲的一些文官士族,也因此事对那位深宫之中泥腿子出身的万淑妃颇有微词。 在他们看来,天子陛下自然不会有错,不过就是被奸人蒙蔽了。 那么有错的自然只有那位上不得台面、小家子气的万淑妃了! 只是淑妃宠冠后宫,在不夜城中素来说一不二,据说连中宫皇后小柏氏都不愿轻易直面其锋芒; 加上她的母族确实在庙堂之上没什么立得住的人,陛下的态度又始终微妙的维护,让这些世家大族即便想发难,也在朝堂上寻不到由头和目标。 ……这可就很气人了。 这与一拳打进绵软的棉花上没什么差别。 即便是江如流这个一贯疼爱妹妹的亲兄长,也有种有心无力、无从下手的感觉。 因此思来想去,他这才将李遂宁约了出来。 毕竟李遂宁乃是九门提督李肃河的嫡长子,李肃河在朝堂之上耳目众多,比他们颍州江氏在朝上的人脉只多不少。 而李遂宁如今又成了平阳长公主的驸马,接触的人脉也从原来单一的武将层级,晋跃到了昭歌权贵皇室的层级,兴许真能帮得上他的忙也未可知。 江如流的嫡妻虽然也是符氏皇室贵女,但是惠宁县主出嫁之前,毕竟只是一个偏远郡县郡王的女儿,待字闺中之时远离昭歌权力中心。 而他的岳丈淮安郡王更是人如其名,妥妥一个富贵安乐闲人,在京中更加说不上什么话。 所以最后思来想去,居然只有自己的好友李遂宁更靠谱了。 只是李遂宁如今在皇室的处境属实尴尬,他其实也略知一二。 所以如此麻烦和牵扯他,厚脸皮如江如流也有些汗颜,因此方才踟蹰半晌愣是没好意思开口。 直到李遂宁再三询问,他这才坦言相告。 果然,李遂宁听了江如流的请求,凝眉沉思起来,一时不曾开口。 片刻后,他才道:“江嫔娘娘之事,我确实略知一二。 兴许……比你们知道的那个在昭歌城中广为流传的版本,要更加详尽一些。” “哦?” 江如流眼睛一亮,道:“娘娘入宫未满三年,非大节大事之外,外命妇不得入宫省亲。 所以自打娘娘入宫至今快两年了,我母亲还未见过娘娘的面。 关于我家江嫔娘娘与淑妃娘娘交恶这事儿,我们也大多是众说纷纭道听途说,这么说来你那里有更确切的消息?” 李遂宁抬眼看他,道:“是,我曾无意中听到平阳长公主玩笑似的说起这事。 她与皇后娘娘是表姊妹,又自幼长在宫廷之中,即便如今出嫁在宫外开府,宫中也仍有一些亲信耳目。” 江如流大喜过望,果然他来寻李遂宁是正确的。 他连声追问道:“平阳长公主怎么说?这事儿到底因何而起,我妹妹江嫔是否真如坊间流言被欺负的很了?” 李遂宁沉默片刻,叹气道: “听闻事件的起因,是江嫔娘娘见昭华殿中的树种格外特别、便见之欣喜。 又见昭华殿久无人烟,便向皇后娘娘请求能否将殿中庭院里的一颗树赏给她。” 江如流闻言皱眉,思忖道:“就因为一棵树? 可是如沁是向皇后娘娘求赏,这又与万淑妃何干?难道万淑妃也看上了那棵树?等等——” 说到此处,江如流突然有些觉得不对劲儿了,他呢喃道: “昭华殿昭华殿?这名字好像有些耳熟啊.” 他沉思片刻,脸色陡然一变! 下一刻,声音拔高了好几个度—— “昭华殿?那!那岂非是天宸长公主年幼时在不夜城中的故居吗?” 李遂宁轻轻颔首,不知道在想什么。 见到李遂宁的反应,江如流当即知道自己猜对了,他脸上青红交加好半晌,最终只能喟叹道: “啧!如沁.她糊涂啊!只是她自幼长在颍州,兴许是真的不知宫中典故,这才冒犯千岁,犯了大错!” 李遂宁沉默着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江如流颓然猛地靠在椅背上,重重放下手中的空酒杯。 “怪不得.怪不得万淑妃借此发作于如沁,陛下却听之任之不加劝阻,如沁这次分明也是捅了陛下的心窝子!” 天宸长公主的身份何其尊贵无匹? 即便长公主如今人并不在京中,而是在昭歌城外神台宫中常年闭关,她的故居中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也是不容旁人亵渎惦记的。 江如流眉心深锁。 这事儿既然最先错在江嫔,只怕他们颍州江氏真的不好再跳出来给她撑腰,否则只怕是要开罪君王。 可是他的妹妹可怎么办呢? 第351章 开导 就在此时,江如流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了什么,他忽而直直坐起身来,然后重重一拍桌子道: “对了!今日乃是安宁长公主大婚之日,你白日里在安宁长公主府观礼,可曾见到千岁殿下?” 李遂宁一愣,旋即老实摇头,道: “不曾,千岁殿下今日并未现身,想来殿下仍在神台宫中闭关,不知昭歌岁月变换。” 江如流闻言眼底亮光覆灭。 他长长叹了口气,颓废的又一次靠向了后面的椅背。 李遂宁见他神色,忽而明白了什么,蹙眉道: “你是想着若是千岁殿下回京观礼,正好你们便可上门替江嫔娘娘道歉。 那么以千岁殿下高风亮节、宽厚仁慈的气度,知道事情缘由后,必然会帮江嫔在陛下面前说上一句好话。 届时若是千岁这位正主,都直言并不介意江嫔的无心之失,那么淑妃娘娘自然也没有立场继续为难发难于江嫔娘娘?” 江如流喟叹道:“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可是千岁若是不曾出关,那么这些便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空想罢了。” 李遂宁沉默一瞬,淡淡道:“其实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陛下从未明言申斥过江嫔娘娘,这就说明在陛下心中,自是相信江嫔娘娘久居颍州并不清楚不夜城诸事,只是无心之失。 但是尽管是无心之失,毕竟也是江嫔娘娘有过失在先。 所以对于万淑妃娘娘的叱责也好为难也罢,陛下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全当是给江嫔娘娘口无遮拦的一个教训。” 江如流闻言眉心微动,他先前关心则乱,由于忧心妹妹的处境,所以将事情想得过于严重了。 此时听到李遂宁的分析,也深以为然。 李遂宁笑了笑,继续说道:“而且我个人倒是觉得,江嫔娘娘经过这一遭也不是什么坏事。 她过去在颍州闺中,被你们养得过于娇惯了些,做事情没轻没重、太过想当然。 经此一事过后,想必日后江嫔娘娘也能成长许多。 江家亦不需要过多在意此事,待过一阵子淑妃娘娘腻了,自然不会一直抓着这么一件事情不放。 若是陛下觉得江嫔娘娘受到的教训够了,想必也会出言劝慰娘娘或是告诫淑妃适可而止。” 江如流叹道:“希望如此罢。” 李遂宁笑着看他,“所以你方才欲言又止、顾左右而言他了那么半天,就是想着这事儿如何与我开口?你何时做事变得如此婆婆妈妈优柔寡断了。” 江如流也笑了。 “嗐,还不是因为我们一家根基都在颍州,而颍州江氏的子弟门生,也大多都是翰林学者,并非昭歌城权贵重臣。 所以对于深宫内院之中诸事,便如同睁眼瞎一般,实在是关心则乱。 今日有你这番话,也算了给我吃下了定心丸。今日太晚了,明日一早我也与父亲母亲说道说道。 他们虽然嘴上总是说着江嫔娘娘是出嫁女,我等无权干涉皇室内务,但实则心里对娘娘也是挂心惦记的很。” 李遂宁点头,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江大人江夫人先前不曾出面,也是为了娘娘谋划深远。” ——毕竟当今陛下看似温风和煦,实则是位眼里不容沙、杀伐果决的天子。 明河柏氏过去是何等强势张狂? 尤其是当年先帝一朝时期孝淳皇后失宠的那几年,柏氏在昭歌城里那可是横着走的。 再看如今呢? 虽然陛下迎娶了明河柏氏之女为正宫皇后,但是却并未如何抬举明河柏氏朝中任职的子弟。 在朝堂上,也屡次三番因公事叱责过皇后的兄长、吏部侍郎、国舅爷柏如松。 柏如松还同时是先帝长女太平长公主的驸马爷,不也不曾在陛下跟前留得什么体面吗? 就连过去一向张扬的大都督柏孟先近来都夹起了尾巴,以称病休养身体为由,暂避了年轻气盛的天子的锋芒。 先帝时期不可一世的明河柏氏尚且如此,颍州江氏这种低调有底蕴的四大士族,自然更加懂得什么叫爱惜羽毛,什么叫不漏圭角。 所以先前江大人和江夫人,对于昭歌城中那些关于江嫔娘娘和淑妃娘娘的风言风语装聋作哑,其实是智者之行。 如今江如流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又即方才提起过安宁长公主的大婚,遂好奇道: “对了,近日惠宁身体不适,我们便向宗正寺告了病,不曾参加今日安宁长公主的婚庆之礼。今日如何?东城可热闹?” 惠宁县主近来又有了身孕,但是这一胎的胎相却不太稳当。 因而,县主遵照太医嘱咐,月余以来都在府中卧床静养不曾外出访客,导致他们今日无缘参加安宁长公主的大婚。 李遂宁点头道:“自是盛极一时的。陛下十分看重这次安宁长公主的婚事,皇后娘娘亦是亲自操持,替长公主准备了名贵优渥的大笔嫁妆。 听闻安宁长公主的嫁妆单子,也远超先前两位长公主出嫁的那次。” 江如流听到他提起其他长公主嫁妆时这副如同说起陌生人之事的语气,忍俊不禁的开玩笑道: “是吗?那同样是驸马,你岂不是亏了?” 虽说在南朝天宸,女子的嫁妆都是女子个人的私产,不归男主人支配所有。 但是主母手中的嫁妆私产越多,将来留给自己子女的便越多。 所以女方若是嫁妆优渥,男方即便不能插手夫人的嫁妆,那说出去也是很有面子的。 李遂宁嗤笑道:“她若是永远不来烦我,即便一台嫁妆都无,我也甘之如饴。不过.” 说到这里,他面露心驰神往之色,道: “今日我亦见到了安宁长公主的新婚驸马,琅琊关那位大名鼎鼎的勇毅将军彭将军。 彭萧将军果真不负‘玉面将军’之美称,进退有度,彬彬有礼。是位文韬武略、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江如流闻言笑着点头。 “你啊,自少时便十分崇拜那些江湖之中的绝世高手,和沙场中保家卫国的悍将。 只是可惜了,你家老子早些年把你约束得太紧。 遥想前些年南北还有战事时,他不许你冒险入伍。 后来‘千岁剑仙’问鼎天下第一剑,南北战事停歇以后,你爹就算想让你去边塞混个军功,也没了这机会。” 李遂宁闻言沉默一瞬,唇角牵起一抹微微的苦笑。 他淡淡道:“关于这个,其实我心中也并无不平。 时势造英雄,畏首畏尾者,本就不配为将为帅。 而彭将军少时便有勇气追随恩师谢大将军奔赴疆场,早已胜过我良多。 后来边塞人才殆尽的这些年,彭将军不畏琅琊关苦寒,亦不曾离开边塞返还故土,当得南朝男儿敬重。” 感谢书友20181207104437238、墨离攸、蕾维妮雅芭德薇的月票~ 第352章 争风吃醋(上) 李遂宁和江如流二人正自饮酒,谈话感慨之间,忽而听到外面一楼传来喧嚣吵嚷声。 二人对视一眼,均有些诧异之色。 要知道,这花满楼的房屋结构都很密实,隔音做得也远远胜于其他花街酒肆。 按理说一楼大厅的嬉笑怒骂等等诸多噪音,是不应该被二楼雅间中的宾客听到,扰了贵客雅兴的。 除非,那声音实在太大也太嘈杂。 李遂宁武道已入大乘,他屏息倾听一刻,旋即蹙起了眉峰,脸上表情青红交加,变幻莫测起来。 江如流见状顿时更加好奇了。 他起身一个箭步推开门窗,想了想决定亲自去听听外面有什么好热闹看。 雅间的房门一打开,外面的吵嚷声登时大了好几倍。 他皱着眉踱步到雅间外的连廊上,探头从二楼看下去,就见下面两伙人对峙,呜呜渣渣互相推搡。 明显一伙儿人势强人多势众,一伙儿势弱只有“小猫三两只”。 不过人少的那伙儿领头的公子却面无惧色,半步不退。 江如流定睛眯眼细细一看,登时笑了。 好嘛,怪不得方才李遂宁一听动静便拉下了脸来。 感情这两伙人中为首的,一位是吏部侍郎柏如松的母家表弟、河东薛氏有名的浪荡纨绔薛松源; 另一位则是工部尚书崔哲的嫡幼子、也就是李遂宁的嫡长姐李遂鸿的小叔子崔月迟。 ——也就是那位“势弱”,身边并没什么帮手的公子。 也怪不得李遂宁坐在里面压根不想出来。 这两位一个是他发妻平阳长公主母族表亲,一个是他大姐夫家的小叔,他若是出来,身份属实尴尬。 更何况在花满楼这种地方见到熟人,以李大公子素来端正的性情,多少还是有些难为情的。 江如流一脸津津有味的听了好一会儿楼下的“官司”,然后兴冲冲杀回雅间,随手带上房门便道: “果真是红颜祸水啊!你猜怎么着?这两位小祖宗居然也是因为姑娘起了争执!” 李遂宁不置可否的挑了挑眉。 “这不是废话吗?来到花满楼起争执,不是因为女人,还能是因为什么。” 更何况他有内力傍身,其实听得一清二楚,比江如流听到的还要清晰。 江如流啧啧有声道:“我方才听到他们争执之中,似乎提到了什么‘吴小姐’? 莫非就是日前获罪被抄家斩首、亲眷尽数充入教坊司的西南按察使吴用的独生女儿?” 李遂宁闻言皱眉道: “西南按察使吴用大人?他获罪了?” 江如流闻言当即翻了个白眼,道: “李大公子成日里就知道武刀弄剑,居然连这么轰动昭歌的事都不知?” 李遂宁缓缓摇头,道:“我最近两耳不闻窗外事,确实鲜少出府。 不过,过去我只听闻过吴用似乎在西南是个鼎鼎有名的好官,所辖郡县亦不被雨林山匪侵扰。 他所犯了何事?居然被杀头,还连累妻小没入教坊?” 江如流叹息道:“这大概就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罢,过去人人都道吴用是个好官。 可是谁能猜到,这位曾经的西南按察使,居然是个人面兽心的贪官! 听说,他仗着远在西南边陲山高皇帝远,居然勾结雨林山匪,养匪为患。 先是掳劫往来商队,然后再假意平匪有功,实则都是他自导自演的把戏罢了。 若非是有百姓逃出了吴用管辖的虎口,上京告了御状,只怕朝廷还被蒙在鼓里。只是奇怪的是.” 李遂宁抬眼,“只是奇怪什么?” 江如流奇怪道:“只是不知为何,钦差奉旨南下查案时,却并未遇到什么阻碍。 按理说这种‘土皇帝’在自己的地盘上经营了十几年,早已根深蒂固不好动摇才对。 可是吴用却老老实实的,竟随着钦差回了昭歌戴罪。” 李遂宁听到这里不禁皱眉。 “莫非,这其中还有什么冤情或是隐情?” 江如流闻言先是一怔,旋即也一脸费解的摇了摇头。 “谁知道呢,只是看吴用那副光明磊落、问心无愧的随着钦差回京的气度,很多人都还以为这事儿或许是误会,真的还有转机。 谁知道,吴用人才下了大狱,还未等三司会审,第二日狱中便传来了他畏罪咬舌自尽的消息。 这下陛下自然震怒,当即下旨说即便他人已死了,也要拖出午门,对尸首再次斩首,弃市三日以儆效尤。 而他远在西南的家中亲眷,自然也全部被锁进京中,充入了教坊司。 不过嘛,吴用不爱女色,家中只有一妻一女。 听说吴夫人在得知吴用自尽后便在家中投了缳,所以最终被锁进昭歌的,居然只有吴用的独生女、那位昔日吴家大小姐吴若姝一人。” 李遂宁一脸惊异道:“这事.怎么听起来有些诡异呢? 既然未经三司断罪,那么即便吴用咬舌自尽,照例也不该祸及妻女。” 而且吴用和其夫人的反应,倒不像畏罪自尽,反而像是. 被逼死的。 不过,剩下这话他可不敢多说。 毕竟若能逼得西南按察使自尽之人,天下之中寥寥无几,哪一个都是他李家能得罪得起的。 江如流闻言也是叹气,他沉默一瞬,道: “据说那位吴家小姐至今仍然喊冤呢,坚持说自己的父亲持身清明、坦坦荡荡,绝对没有勾结过雨林山匪、暗中霍乱西南的恶行。 只是罢,这事早就在天子那里一锤定音了,据说是证据确凿,没有诬陷,也根本无从翻案了。” 李遂宁静默一瞬,旋即皱眉道: “不过,吴用和其妻女久居西南,又与我大姐的小叔崔月迟、还有柏如松的表弟薛松源又有何干? 薛松源也就罢了,不过是个见色起意的登徒子。 清河崔氏嫡出的小公子崔月迟可绝非浪荡之人,他怎会与其他纨绔争风吃醋到花满楼来?” 江如流听了这话登时笑了,他抬手指着李遂宁道: “不是我说你啊,你说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亏得你们李家和清河崔氏还有姻亲关系,你居然都不知道吗? ——崔家小公子月迟与那吴家大小姐吴若姝,本来就是订过亲的呀!” “什么?” 这下轮到李遂宁震惊了。 他凝眸沉思片刻,当即摇头道:“不可能罢,我怎么没听说过此事? 更何况若是吴若姝已与清河崔氏定了亲,那便算是清河崔氏的人了。 即便其父吴用获罪,也不会祸连已许亲给别家的外嫁女。” 江如流道:“问题正是出在这里了。他们两家过去只是口头定亲,并未过文书诸礼。 所以不算定亲礼成,便当不得正式的未婚夫妻。 这不,吴用一出了事,他的女儿便被拿了押送入京。 因为没有正式定亲文书,吴小姐便不算外嫁女,仍是吴家女。” 说到这里,江如流叹道: “只是可怜了这对儿本该郎才女貌,天生一对的才子佳人。 听说自打吴若姝被充入教坊司做了清倌人,崔家小公子便日日都来,处处护着她不被人轻薄欺负。 清河崔氏的家中亲长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但是崔月迟文心铁骨、一根筋认了死理,就是不肯回家。” 他用下巴点了点门外的方向,继续道: “这不,薛家那一位可是昭歌城中出了名的混不吝! 薛松源仗着河东薛氏家族的势力,和他姑母乃是当今皇后的生母、天子的岳母,那是谁的面子都不给。 即便是南朝四大士族之一的清河崔氏的公子,若是挡了他一亲芳泽抱美而归的色心,那也是想打就打的。” 方才江如流在连廊上居高而下看的真切,清河崔氏清贵,小公子崔月迟身边并无有人,小厮只有三两人。 而薛松源却呼朋唤友、跟着许多狐朋狗友纨绔子弟一同寻欢作乐。 薛家的随扈家奴自然不敢殴打折辱清河崔氏的贵公子,但是那些围绕讨好薛松源的纨绔子弟们,可就不好说了。 宝子们,其实从12月开始单位工作就一直非常非常繁忙,各种迎检各种计划各种总结,加上前阵子失眠加耳鸣治疗期间医生建议多休息不要太大压力所以也没存下什么稿子。 抱歉了友友们~年前工作和生活都非常忙碌,今天开始只能暂时一日一更了。 大家如果觉得不过瘾的可以加到收藏夹里,攒攒几天一起看,鞠躬()再次抱歉~爱你们。 最后,感谢书友20190502221622444的月票~ 第353章 争风吃醋(下) 今夜乌云当空,星月不见,因此入夜后的昭歌城中夜色昏暗。 正因如此,灯火恢弘、分外明亮的花满楼,从外面看起来才格外的金碧辉煌,灯火通明。 各种南朝制式秀美独特、做工巧妙的玲珑灯,挂满了花满楼几层高楼中的每一层屋檐房角。 那玲珑灯做工巧夺天工,居然还暗藏机扩,可以让点燃的灯笼自发旋转不停。 清风吹过房檐,带起玲珑灯下摆悬挂点缀的银铃的阵阵泠泠声响,有种高山流水的别样清雅。 而灯笼壁则是专门请了匠人绘画出各种南朝花卉草木、山河景图以及诗词歌赋。 于是玲珑灯旋转之下,壁上的绘画透着烛光旋转,便正好投映在花满楼门前洁白的地砖上,形成了一缕极其绚烂多情的南朝风韵。 堪称巧思过人,美轮美奂。 韩长生像是个刚进城的乡下小子,他站在花满楼大门外,几乎看傻了去。 “天呐,入夜的花满楼简直像是一座灯火辉煌的天宫! 这哪里是什么花街柳巷,分明是高雅至极的人间盛景!” 其实,谢昭说起来头头是道,实则也是第一次来花满楼这种地方。 她过去曾在话本子里听说过一些关于南朝昭歌城的风月雅典,但也只是道听途说罢了。 她过去实在太忙了,每日里有忙不完的事情、练不完的内功和剑法,还从未有过如此清闲的随意逛花楼的机会。 于是谢昭也淡淡笑了笑,道:“此处楼阁建筑,确实别具心裁。” 只是下一瞬,她脸上的笑意淡了许多。 “里面的人”却未必一如“外面的人”那般喜笑颜开,能有心情欣赏这些所谓美景繁华。 薄熄脸上平静如水,但眼底却闪过一抹惊奇之色。 北地的京都、北朝邯庸皇庭广陵城虽然也很繁华,但城中建筑和街道却豪迈粗犷,少见细节如此精细巧思的建筑。 这一路行来,她所识渐丰。 西疆地貌民宿奇特,异域风情十足;而南朝风景秀丽婉约,处处都显雅致不俗。 二者比之北朝邯庸都不尽相同,倒是美得各有千秋。 凌或的眉头却皱得死紧。 他的目光落在周围那些路过的一脸陀红、醉态萌发的酒客和公子哥儿身上,沉着脸色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很显然,清风朗月一般的凌少侠,并不是很情愿来这种地方开眼长见识。 奈何同行的伙伴们一个两个都牟足了劲儿要来,于是他也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韩长生急不可耐道:“我们还等什么?快进去呀!” 谢昭无奈的看着他,“我知道你很急,但是你先别急,你能不能不要像个小色批似得迫不及待。” 分明韩长生并不是来看漂亮姑娘的,只是想来看看花满楼是不是如传闻中那般男女通吃还有漂亮公子,但他那火急火燎的样子,简直比往来嫖客还要让人汗颜。 几人正待进去,忽然听到里面似乎有些嘈杂沸腾声。 韩长生先是一愣,踮起脚望里面张望了一眼,旋即眼睛一亮! “呦呵?这是争风吃醋打起来了?快走啦!有热闹那可是开船不等人啊!” 话毕,他当即喜滋滋的一个健步窜了出去,只留给几人一个急不可耐的背影。 众人一脸无奈的对视摇头,但也紧随其后入内。 生怕这呆子看热闹也就罢了,若是惹火上身,烧到他自己身上那可就不妙了。 只见灯火通明的花满楼一楼厅堂中,两伙人马正在剑拔弩张的对峙着。 其实严格意义上讲,这也不能是“两伙人”,因为其中一边实在算不得成伙,只有一位公子带着两个小厮,也真是势单力薄。 但在如此弱势之下,那位公子却依旧面露坚毅之色,牢牢将身后的姑娘护得周全,而自己的额角居然已经带了一丝红肿的擦伤。 很显然,这想必是方才双方产生摩擦之中,他在打斗推攘下被人误伤到了。 那公子冷冷看着对面为首的纨绔子弟,道: “薛松源,你别太过分了,这昭歌城可不是你们薛家的天下。” 另一边纨绔之首,正是河东薛氏的少爷薛松源。 他听到崔月迟的冷眼斥责也不以为意,反而环顾左右捧哏的其他恶少纨绔们,然后仰头十分张狂的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笑话,昭歌城确实不是我们河东薛氏的天下,但确是皇朝符氏的天下! 陛下下旨没入教坊司的卑贱罪臣之女,那就合该在此受罪,替族中罪人偿还前债,这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我倒还想问问你崔小公子,这昭歌城几时又成了你们清河崔氏的天下? 你处处阻拦旁人寻欢作乐,去护着你身后的官妓到底又是何用意?” 他看着崔月迟青白交加的脸色,却不加收敛,反而越说越难听。 只见薛松源十分辱人的重重吐了一口浓痰,就在崔月迟和他身后姑娘身前! 然后用一双充满恶意的色眼,不怀好意的上下打量着那姑娘的胸腹之间,道: “呸!进了这花满楼,还装什么官家小姐的清高?臭婊子你以为自己是谁? 还当自己是按察使家的千金贵女?不过是个一点红唇万人尝的贱人罢了!” 原来,那姑娘正是近日阖家落难、被没入教坊司的前任西南按察使吴用的独女吴若姝。 此时她听到薛松源大庭广众之下如此羞辱,也只能咬碎一口银牙,羞怒交加的涨红着一张如玉的俏脸。 崔月迟却怒极! 吴若姝与他早有口头上的定亲之谊,在他心中那就是他的未婚妻,是他要照顾一生的女子。 可是薛松源却当着他的面如此折辱谩骂吴若姝,分明是指桑骂槐。 这不止是对吴若姝的羞辱,更是不将他们清河崔氏放在眼中! 崔月迟玉面铁青,当即断喝道: “薛松源!你好大的胆子!我清河崔氏再是不济,那也是南朝四大士族门庭之一! 你居然敢如此轻辱我清河崔氏,难道就不怕我去令尊跟前狠狠告上你一状?” 谁知薛松源闻言却嗤笑一声,然后装腔作势的一脸疑惑道: “什么?崔月迟,你该不会是失心疯了罢? 我方才只是在与这官妓说话,又关你们清河崔氏有何相干? 说到这里,我倒是也想去崔大人跟前好生问问,素有清名的清河崔氏与花满楼的一介妓子有何勾连!” “你!” 崔月迟气急。 倒是他身后的吴若姝,在最初的羞辱中冷静下来,轻轻自后方拉了拉崔月迟的衣摆,轻声道: “崔公子,冷静,慎言,他在故意激怒你,你可不要中了计。” 感谢书友20190126102445822、书友20220321000509458、书友20231020233356683的月票~ 第354章 出手救人 崔月迟闻言动作一顿。 其实关于薛松源故意激怒之举,崔月迟又何尝不知? 他分明就是早对吴若姝心生觊觎之心,然后师出无名故意惹怒他,最好引得他失控失礼闹大才好,这样也好叫他薛松源趁乱搅起浑水沾到好处。 只是身为男子,看着旁的男人将自己心爱之人辱至跟前,他若是还如此不闻不问不敢出头,那他崔月迟还算什么好男儿? 只是若姝说的也对,他不能过于冲动,否则若是被人抓住话头弹劾,说他们崔氏是不满陛下对于西南按察使一案的圣裁,那可是会连累整个清河崔氏的! 还很有可能,会牵连到宫中贵嫔娘娘在陛下面前的体面。 于是,崔月迟强行忍下心底这股邪火,转过身柔声对身后的女子道: “若姝,我送你回房间。” 吴若姝含笑轻声道:“好,我们这就走。” 崔月迟颔首,便要护着吴若姝准备离开,暂避薛松源这个混不吝的二世祖。 谁知薛松源却不肯善罢甘休。 他一个眼神示意下,周围那些与他同进同出的昭歌纨绔们登时一拥而上。 他们嬉笑着带着一脸恶意,将二人再次包围起来。 崔月迟冷眼看着。 挡在他身前的两个崔氏小厮则是一脸惊怒,却主仆有别不敢过分开罪于那些恶少,只好色色厉内荏的警告道: “你们、你们想做什么?我家公子可是清河崔氏的公子! 我们府上出嫁的姑奶奶、公子的胞姐,更是宫中的贵嫔娘娘,你们可不要太过分了! 若是当真伤了我们家公子,只怕各位少爷们回家,也是要跟着吃挂落的!” 这话倒也不是虚话。 那些一脸调笑企图对崔月迟和吴若姝二人推推嚷嚷的少爷们登时动作微顿,不动声色的互相看了看彼此。 怎么说呢? 他们确实都有意巴结与大名鼎鼎的明河柏氏沾亲带故、备受柏夫人薛氏宠爱的薛松源薛公子。 但是若是薛松源薛公子自己失手伤了崔月迟,大不了他回家哭诉一番,自有他的姑母柏夫人替他斡旋解决。 明河柏氏如今那可是当朝皇后的母族,也是两位长公主的母族,自是天宸皇朝根深蒂固的擎天巨木。 而届时即便是看在大都督府的面子上,清河崔氏也不敢将事情闹大,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可是若动手伤了清河崔氏公子的,是他们这些不算顶级富贵的门阀子弟,那么即便他们是听命讨好薛公子而为之,只怕回了家中家中亲长也断然饶不了他们。 只怕为了让清河崔氏消气而表明态度,至少一顿好打是逃不过的。 这些纨绔们也不是傻子,因此听到清河崔氏小厮们的警告,一时之间也有些迟疑。 谁知他们这一迟疑,薛松源便当即发现了,然后冷冷一笑,道: “怎么?怕了?” “没、没有。” “.怎么会?” 众多纨绔尴尬一笑,纷纷反驳。 薛松源冷嗤一声,冷声道:“既然不怕,你们都还在等什么? 还不速速将那一脸狐媚的小娘们儿给本公子拽过来?” 崔月迟圆目怒睁,大喝道: “——我看谁敢?!” 十几名纨绔一时之间都有些犯难了。 若是听薛松源的指令强行拉扯吴若姝,只怕必然与崔月迟起身体争执摩擦。 到时候若真将崔贵嫔娘娘身娇肉贵的嫡亲弟弟伤了,怕是回家不好交代啊。 薛松源看出他们的顾忌,大声道: “给老子动手!若是出了事自有本公子担待! 你们若是连这点勇气都没有,日后也不必跟着本公子了。” 有他这句保证,这下十几名纨绔不再迟疑。 他们当即摩拳擦掌的推攘着崔月迟,准备伸手拉扯拖拽被他护在身后的吴若姝。 而且,各个眼底都闪过一抹兴奋之色! 曾经高高在上的按察使千金,如今却如待宰的羔羊一般,柔弱无依的任人宰割。 也不知道等到薛公子尽兴过后,能否轮到他们一亲芳泽? 官妓和花魁他们也不是不曾玩过,可是身份如此高贵的妓子,到底还是第一次接触。 毕竟是曾经的朝廷三品大员、边疆大吏的独生女! 养的金尊玉贵的富贵人儿! 那些纨绔光是想想就觉得心底燥热,恨不能立刻动手将这面露惊恐之色的美人儿强抢过来! 崔月迟双拳难敌四手,一脸震怒的被这些人推攘按住,就连他那两个随行的小厮也被这些纨绔公子哥儿带来的家奴们按倒在地。 眼瞅着他们便要伸手去拉扯花容失色的吴若姝,崔小公子恨得一双眼底赤红一片! 他怒吼一声:“姓薛的!你敢碰她!我崔月迟此生便与你不共戴天!” 薛松源闻言先是一愣,旋即又十分不屑的冷笑一声。 “呵,不共戴天?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虽然你们清河崔氏出了一位贵嫔娘娘,不过皇后娘娘可是我嫡嫡亲的表姐,我姑母乃是天子的岳母!你要与我不共戴天?你也配!” 崔月迟几乎咬碎了自己满口的牙。 他被三五个人死死按着,哪怕使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无法起身动上分毫。 于是只能眼巴巴看着那些人不尊不重的将吴若姝拖着推向了薛松源,于是转而哀求道: “薛松源!你不要伤她!” 薛松源却懒得再理会被按倒在地的崔月迟,他只是一脸色相的不怀好意盯着吴若姝那张惊惧交加却娇弱秀美的容颜,道: “小美人儿,跟了本公子,可是比跟了你面前的蹩脚货色要好的多。至于其中好处,你日后就懂了。” 说着说着薛松源居然还伸出一只咸猪手,打算探向吴若姝的纤腰卡油! 吴若姝虽然惊惧,但却面露果敢,她毫不客气一把打掉薛松源企图占便宜的手臂,冷傲道: “我吴若姝即便奉旨被没入教坊司,那也是清清白白的清官人,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招惹的,更不是你薛松源的玩物!” 薛松源被一个区区“官妓”的反抗彻底激怒,那一张本来还算清俊的容颜彻底扭曲起来。 他高高抡起袖子扬起手掌,毫无体面的怒骂道: “小贱蹄子!居然敢打本公子? 你算是个什么下贱玩意儿,爷愿意青睐你那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眼看薛松源碗大的拳头就要轮在吴若姝那张清秀柔媚的脸上,在场诸人都是一惊! 这一下子若是打实诚了,只怕这位吴姑娘当场就要被一拳头打晕死过去不可! 就连与他一道的那些纨绔子弟心里都暗叫一声可惜了,可惜这千娇百媚的佳人,怕是要吃大苦头了。 崔月迟更是嘶吼着拼命挣扎,但根本无从起身! 眼瞅着薛松源的拳头就要砸下,事发太过突然,吴若姝整个人都懵了动也动不了。 石火电光之间,一道身影动作奇快。 她几乎转瞬掠出残影一般,闪身便进入了事件中心,然后一只纤长却格外稳准有力的莹白手掌“碰”的一声,牢牢挡住薛松源那重重锤落的手臂! 众人错愕,只见架住薛松源的拳头救下吴若姝的,正是一位身穿水蓝色南朝民间武人装扮、戴着一张面具的女子。 那女子的脸庞被面具遮盖,虽然看不清容貌,但一身身姿挺拔,腰肢纤细、漏在外面的手掌苍白,只是人却并不显得娇弱。 她似乎轻轻笑了一声,说出的话却没什么温度。 “这位姑娘说的没错,依照天宸律法,因罪没入教坊司的清官人卖艺不卖身,身契归属天宸皇室所有。除此之外,并不属于任何人。” 她意有所指的轻轻觑着薛松源,又道: “而这位薛公子横行欺压弱小,企图染指轻贱这位清官人。 往小了说,那是鱼肉百姓。往大了说,那就是不敬天子! 不知如此天大的罪名,河东薛氏或是您姑母所嫁的明河柏氏,是否也能替你担待得起?” 第355章 心黑手辣 薛松源睚眦欲裂的瞪视着眼前突如其来冒出来的面戴面具、多管闲事的女子。 他一张嘴开开合合了好几瞬,终于憋出了一句: “关尔何事?你又是何人,本公子的事儿,几时轮得到你这种江湖中人多管闲事?不想死的给爷滚开!” 因为不知对方身份,且对方说话言谈间不经意流出的上位者气息,让薛松源一时之间没敢将话说得太过难听。 谢昭淡淡一笑,不卑不亢道: “在下既是天下之人,自然管得这天下不平之事。 倒是公子你,如今陛下治下甚严,河清海晏。 即便是皇后娘娘的母族明河柏氏,亦行事低调甚微,谨言慎行。 公子却行事如此荒唐招摇,你确定明河柏氏知道了,便不会对公子这位姻亲心生不满?” 此话落地,正中了薛松源心中隐忧。 因为近两年来也不知是何缘故,他姑母薛氏竟屡次三番告诫他日后在昭歌行事要谨言慎行。 还说这是他姑父特意叮嘱的,让他务必改改性子,不许当作耳边风,更不许他将自己在河东的做派带到昭歌城来。 不过嘛,薛松源薛大少自幼便在家族的庇护下跋扈嚣张惯了。 仗着哪怕自己欺辱了旁人,也没人胆敢当真闹到明河柏氏跟前、让他的姑父姑母知晓,于是乎一向是阳奉阴违,依旧在外如故的嚣张不容人。 想当初他在河东薛氏老家,不说是为祸乡里,那也是大差不差了。 但是昭歌城的规矩却大的很,不是他一介河东薛氏子弟能左右的。 只是不曾想,今日面前这多管闲事的江湖女子,居然一指头就戳破了他心底那张“窗户纸”,直接将他心中惧怕之事挑明了。 平日里他不闹出大事也就罢了,若是真的将清河崔氏得罪的狠了,只怕他那位在宫中素来低调皇后表姐也会下懿旨斥责他。 听闻前些日子就连皇后的表妹平阳长公主,都在出嫁前被皇后娘娘下旨申斥了,还遣散了长公主府中原本诸多的心头好。 平阳长公主这位实打实由柏氏血脉所诞的金枝玉叶尚且如此,他一个柏氏旁姓姻亲子弟多什么? 只怕皇后娘娘一怒之下说不定还会重责于他以儆效尤,给明河柏氏的诸多子弟立个反面样板,也在皇帝陛下面前顺带表表决心。 ——左不过他也只是柏皇后外祖家中一个区区表亲罢了。 听闻清河崔氏出身的贵嫔娘娘对皇后娘娘一贯守礼,不仅比颍州江氏所出的江嫔娘娘要懂规矩得多,在皇后跟前也素来很得体面。 若是因为一个没入教坊司的妓子,他便让皇后娘娘事后难堪,只怕爱女心切的姑母也未必会偏帮于他这个侄子。 想通此节,薛松源冷冷一笑,甩开被谢昭挟持住的手臂。 其实是谢昭看他已经找回理智,于是早就松了力。 否则就凭薛松源这吃喝嫖赌无一不精几乎玩垮了身体的二世祖,想要在她手下讨得好去,只怕是想都不要想的。 这么两句话的功夫,凌或、韩长生和薄熄已经穿过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看热闹的人群,快步挤到了谢昭身边。 凌或有意无意的站在谢昭与那薛松源中间,侧过头皱眉低声道: “……你若是想救人,让我们出手便好,何必自己动手?” 谢昭笑了笑,也同样低声回道: “方才一进门便看到那种景象,来不及与你们多说,便下意识出了手。 不过你别担心,我虽功夫不济,但是教训这样一个公子哥儿,那还是不在话下的。” 凌或无奈叹气。 “.先前可是你说的,昭歌城中高手如云,我们行事要低调谨慎。” 她那般身份,如今居然还敢大庭广众之下出风头,真以为戴着一张面具就万事大吉了吗? 谢昭失笑,老实巴交的道: “是我的错,下不为例。” 凌或轻笑摇头。 她虽表现的如此乖觉,但是下次若是再遇到这般弱质女子被人欺凌的紧急情形,只怕谢昭还是会意气用事热血上涌。 人的性情品性,那是极难更改的。 那边,薄熄已经指尖轻点,几道真气袭出,当即点在了按住崔月迟的那几个纨绔少爷的麻筋上。 几名纨绔“哎呦”“哎呦”的惊叫着,纷纷松开钳制着崔小公子的手。 而崔月迟方一脱身,立马踉跄起身奔向吴若姝,拉住她的手臂一脸焦急的上下打量着她。 “若姝,你可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吴若姝惊魂稍定,连忙摇头安慰他道: “我无事,多亏了这位姑娘及时相救,我并不曾受伤。” 崔月迟仔细打量过后,见吴若姝是真的不曾受伤,这才算放下心来。 然后,他将吴若姝挡在身后,这才转过身郑重其事的对着谢昭施了一礼。 “姑娘今日相救之恩,崔某铭记于心,还请受在下一礼。” 谢昭不甚在意的微微抬手,托住了崔月迟下拜的动作,道: “这位崔公子不必客气,不过是举手之劳。” 薛松源眼见眼前几名江湖之人,不仅方才胆敢当着他的面窃窃私语,如今还同那崔月迟客客气气的叙上了话,这分明是不将他这位河东崔氏的公子放在眼里! 只听他阴恻恻的一笑,道: “笑话,就算本公子今日放过这对狗男女,难道还会放过你们几个不知从哪儿窜出来拦路的赖巴狗? 来人啊,本公子今日看在崔贵嫔娘娘的金面上,且先高抬贵手放过这姓崔的小子。 不过,这几个多管闲事的江湖闲汉贱种嘛” 他略一停顿,旋即高傲的扬起下巴示意左右随扈道: “给老子狠狠地打,打死、打残了算!” “是!” 凌或俊朗高挺的鼻梁上那道好看的眉峰紧皱,他举臂抬起套着布袋被遮盖的严严实实的“韶光无双锏”,不动声色挡在几人身前。 眼神犀利如冷箭,逼得那些随扈打手一时之间虽看不透凌或的武道境界深浅,却也不敢轻易上前。 崔月迟一脸惊怒之意,怒斥阻拦道: “薛松源!你心中可还有天宸王法吗? 今日你若是敢仗势欺人当真打死了人,我明日便让家中入朝为官的兄长们当朝告上你们河东崔氏一状,且看你是否担待得起!” 其实,薛松源在昭歌城还算收敛了。 当年他在河东为非作歹强抢民女,甚至打死了女子家人之事,早些年在昭歌城权贵圈儿里同辈的公子小姐便都有所耳闻。 都说是薛家人宠坏了他,日后怕是没有高门贵女愿意下嫁。 所以崔月迟是真的怕万一薛松源这个混不吝发起疯来,真的仗势打杀了这几个少年侠士。 河东薛氏与他们清河崔氏不同。 薛氏乃是河东豪族,十分尚武,族中门下一只养着不少江湖中人做随扈打手。 若是他们真的下死手打杀了这几位少侠,然后随便推出一个随扈顶锅,推到“江湖事江湖了”上,只怕薛松源真能将自己摘个干净。 因此崔月迟心急之下,便将家中入朝为官的亲长都拉出来做了挡箭牌,希望薛松源能得饶人处且饶人。 谁知薛松源却不买账。 他阴冷的一笑,道:“真是好笑,分明是这几个小贼行走江湖时作恶多端,被我府中的江湖豪侠发现,因此有些大义私怨。” 感谢书友20190126102445822、书友170108133348721、书友20190502221622444的月票~ 第356章 冲突 薛松源想了想,阴恻恻一笑。 “再者说,若是双方交手有所损伤殒命,那也是江湖之事,与我薛松源和河东薛氏有何相干?你怕是读书读傻了罢?” 崔月迟闻言心中狂跳! 这不知廉耻、心黑手辣的薛松源,居然还真的打了这个主意! 崔月迟心下焦急,他是文官士族教养出来的正派公子,怎么忍心让这几个看起来如此年轻的少侠因他被迁怒害死,于是急得几乎涨红了脸。 谁知那位带着面具的“当事人”江湖女子却并不惊惶。 谢昭歪着头饶有兴致的听罢薛松源的大放厥词,旋即失笑摇了摇头。 装模作样的摇完了头,她还欠了巴登的扭头对韩长生和同样戴着面具的薄熄道: “瞧见没,就这么半盏茶不到的功夫,我们便成了‘行走江湖时作恶多端的小贼’了。 薛家公子这一语成谶的本事,看着倒是比当今陛下的金口玉言还要管用。” 看谢昭那副抬手挡着半边脸窃窃私语的样子,实则是半点都不曾压低过声音,这分明便是说给所有人听的! 薛松源从未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如此挤兑嘲讽过。 兼之这女子言谈间,大有讥讽他自视甚高,以为自己是无法无天的“土皇帝”的意思,当即更是又怒又怕。 “——大胆!你这藏头露尾的妖女!竟然如此大放厥词目无尊上!” 谢昭哈哈一笑,眼波不经意流转间,锋利夺目的厉芒一闪而过。 “大放厥词?目无尊上?薛公子这是在自述吗? 您虽不学无术、学问不怎么样,但是还真别说,对自己的认知倒是十分有见地。” 这江湖女子好厉的嘴! 薛松源气急败坏,回身怒视自己身后河东薛氏的随扈打手,大声道: “你们是死的吗?还不速速将这嘴贱皮痒的贱蹄子,给本公子活活打死!” 他还说谢昭嘴贱,但是他嘴里不干不净的又何尝不是嘴贱? 先前对着吴若姝时,薛松源便满嘴灌油,说不尽的腌臜的话。 如今对着谢昭,更是张嘴“皮痒”,闭嘴“贱蹄子”的。 凌或和韩长生早就齐齐皱紧了眉峰,薄熄那握着“哭龙荒”刀鞘的手指不自觉攥紧了,但是谢昭却一副丝毫不曾生气的模样。 她面具下的嘴角,甚至还是微微上挑的。 只是可惜了薛松源看不到,否则只怕是更要窝火了。 “薛公子啊。” 谢昭语气带笑,气死人不偿命道: “您如此暴躁,于身体大大不益。看起来您如今也该到了说亲的年纪,长此以往只怕‘声名在外’,怕是没有姑娘敢嫁进薛府的。” 这话又一次稳准狠的扎在了薛松源的心窝子里! 他母亲近年来时常唠叨他行事太过,以至于河东地界上的大家闺秀一听是他,便对其避之不及。 如今借着他的姑母是大都督柏孟先的儿媳,是明河柏氏的宗妇,后来他父亲这一支河东薛氏一脉,也跟着阖家来了昭歌城中安顿定居。 他的父亲薛岩虽是家中嫡出,但本也是河东薛氏族子弟中不成器的那个。 谁料后来却背靠妹妹妹婿,居然也在昭歌捐了个不大不小的官来当。 但是奈何昭歌城中的权贵门阀千金小姐们,那可是比他们祖籍河东地区的贵女们更加金贵矜持万分! 这般家世的贵女,自然对薛松源那不学无术且品性不端的二世祖一百二十分的瞧不上眼。 搞得薛公子如今早已过了适婚年龄,竟却连一门正经亲事都没说得。 谁知他在昭歌城已经混成这番声名狼藉的模样,却还不知收敛,反而更加肆无忌惮的成日里窜在花街柳巷中胡作非为。 倒也不是说就没有人家的女儿愿意嫁进薛家。 毕竟河东薛氏的门楣放在这里,薛松源又有一位嫁进明河柏氏的嫡亲姑母,自是有得是妄图攀龙附凤、舍女求荣、攀附富贵的人家。 可是那种门庭一般的人家,薛松源的母亲、薛夫人柳氏却还看不上眼呢! 而薛夫人看得上眼的人家,有一个算一个,居然没一户愿意屈就、将女儿嫁给她的儿子! 就这样,以至于薛松源薛大公子顶着当朝皇后娘娘表弟的金贵头衔,然而婚事至今还是个烫手的山芋,高不成低不就难办得很。 ——这如今都快成了薛夫人柳氏的一块心病了,又何尝不是薛松源自己的逆鳞? 而这一块“逆鳞”,如今居然被谢昭这毒辣的口舌一语道破。 真是半点体面都不曾给薛松源留下,薛大公子简直怒不可遏! 其实,谢昭本无意在昭歌城中沾染是非。 但是,一来方才她刚一进门,便撞见了薛松源这五大三粗的纨绔,正举着碗大的拳头毫不留手、粗鲁至极的抡向单薄柔弱的吴家姑娘。 那一瞬刻不容缓,也来不及让她说话交代凌或或是薄熄出手。 于是谢昭自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不得不当机立断出手相救; 二来则是谢昭素来就看不惯有人恃强凌弱、强取豪夺,或是将女子及奴仆当作玩物作践的恶劣行径。 谢昭自幼性子便与其他南朝权贵和金枝玉叶不同,她打小就不喜欢使唤奴役仆从,也一向自己动手惯了。 即便是长者赐不敢辞,收下了外祖父谢霖所赠的剑奴路伤雀,她亦还了其自由之身,与他兄妹相待,不曾轻辱片刻。 所以,今日撞见如此厚颜无耻、仗着家中权势肆意羞辱清白姑娘的薛松源,谢昭一时没忍住自己那喜欢多管闲事的老毛病,毫不客气的出言相讥。 而且还是专门挑着对方的痛处去说,那可真叫一说一个准! 直戳的当事人肺管子险些炸裂。 薛松源阴恻恻的看着她,胸口起起伏伏,显然是被气狠了。 “一群废物,还在等什么?给本公子打,这几个下九流跑江湖的,给本公子打死了算完!” 他满眼恶意的盯着谢昭被面具遮盖的五官,冷笑道: “不过留神些,这个女子可不许直接打死了,她不是嘴贱吗? 一会儿本公子要亲自摘了她那劳什子见不得人的面具,看看她这面具下是一张如何面目可憎的嘴脸。 还要亲自拔了她的舌头,看她还能不能巧言令色!” 谢昭凉凉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她差不过有两年没怎么在昭歌城中好好待过,这些年京中竟出了些这种货色? 想当年她并未“闭关”时,坐落在神台宫脚底下的昭歌城,可还没有哪家纨绔子弟敢如此为祸一方、招摇至极。 正自一触即发时,二楼突然传来一道轻缓的声响,李遂宁从二楼连廊探下头,淡淡有礼道: “薛公子,何必火气那么大?” 第357章 再起波澜 薛松源闻声抬头,待看清楼上之人是何人后,先前那张怒极到几乎想要杀人的嘴脸不禁微微一怔。 “.平阳驸马?您这是” 不过李遂宁赫然听到这个称呼,眉头下意识便微微一皱。 但是他自小长在昭歌城官宦贵门之中,在外面一向脾气涵养都是极好的。 虽然此时心中已经有些不悦了,却也并未将自己的不满表露得太过明显,只是脸上的笑容已然淡下去了几分。 李遂宁是武道高手,少年便薄有清名,习得乃是百器中的君子、青锋长剑。 在昭歌城贵公子中本就是持身清正的那一挂,平日久不大看得上薛松源这号人物。 “薛公子直接称呼李某名字便好。” 薛松源一愣,旋即脸色有些古怪的道: “啊抱歉,李大公子勿怪。” 薛松源这才想起来坊间的诸多传闻,貌似这位提督府中武道天分极高的李家大公子,心中并无尚主之意,婚事也是迫于无奈之举。 思来想去,似他这种自幼清高骄傲的武道骄子,应是也不喜旁人称呼他为“平阳驸马”的。 毕竟 薛松源眼底闪过一抹同情之色,毕竟那位与他也沾亲带故的平阳长公主,在昭歌城中的风评只怕跟他不相上下,确实也非良配。 说得难听点,如今哪个有头有脸的人家,还愿意尚这样一位公主呢? 一个女子婚还未许,府中宠侍已然成群。 虽然平阳长公主的母族乃是权倾一时的明河柏氏,但是相比于这一位长公主,想必昭歌城中的贵公子们,更想尚的则是那位母家虽卑微、性情却体贴温婉的安宁长公主。 今日安宁长公主开府出阁,那一担担十里红妆,可是陛下亲自命皇后娘娘置办准备的,这是天大的体面。 ——当年太平长公主和平阳长公主出嫁时,那可都是没有这份恩宠的! 不过嘛,平阳长公主虽在昭歌算不上什么上得台面的人物,李遂宁这位李家大公子却也不是俗人。 薛松源这人虽然目中无人,但却最知眉眼高低,自不愿无缘无故得罪于他的。 只是 他的目光略过那几个江湖人士,尤其是那个戴着银白色面具的女子,猜不透李大公子这般圆滑之人,为何要替这几个江湖之人说清。 莫非认识? 果然,就听李遂宁十分客气的招呼道: “凌少侠,谢姑娘,韩少侠,几月前匆匆一别,今日又见面了。” 他的目光停在薄熄身上一瞬,他不知她是何人,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这位同样戴着面具的姑娘绝对不是于安安。 李遂宁不知该如何称呼薄熄,于是只是微微颔首,十分有礼貌的对其点头示意一下,十分谨慎的并未冒然开口称呼。 凌或和韩长生齐齐抬手,行了个南朝武人的平辈之礼。 “李大公子。” 谢昭此时也正抬头看向二楼,抱着双臂浅笑道:“李大公子,别来无恙。” 其实她方才早就发觉,花满楼二路有一位大乘人境的好手,只是没想到居然是看起来并不会来这种场所的李遂宁。 李遂宁也很疑惑,他蹙眉问道: “几位是何时回的昭歌,怎么也不曾上门招呼一声。 对了,在下的义妹怎么未与诸位同行?我妹妹遂馨这几个月也时常惦记提起安安,她最近可好?” 听到“义妹”二字,薛松源眉头一跳! 什么? 这几个跑江湖的居然还和李家人沾亲带故? 谢昭淡笑着四两拨千斤的回道: “我们今日刚到昭歌城,风尘仆仆不好失礼于人前,因而未及上门拜会提督大人和李大公子,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至于安安,她还有些旁的事情要处理,因此此行并未与我们同来昭歌。” 李遂宁以为于安安是回了平洲,与她母亲有私事处理,因此并未多嘴详问。 只是含笑点了点头,然后又转头看向脸色不太好看的薛松源。 “薛公子,这几位乃是我义妹的朋友,并非江湖宵小贼人。 想必方才只是一场误会,还请薛公子看在在下薄面,就高抬贵手不要计较了罢。” 薛松源皮笑肉不笑的掀了掀唇角。 “既然李大公子开口求情,薛某自然不好不给大公子面子,此事便就此作罢了。” 李遂宁笑道:“多谢薛公子高义。” 谁知薛松源却一抬手,眼底闪过一抹恶意。 “大公子,您先不忙着谢,既是提督府的朋友,便是长公主的朋友,长公主的朋友,便是明河柏氏的朋友。 而明河柏氏的朋友,自然便是薛某的朋友,故此薛某可以不计较。 但是方才这位戴着面具的女侠说的也不错,既然这没入教坊司的清官人乃是皇室官奴,非寻常把玩的娼妓。那么大公子乃是当朝驸马,自是算得上皇室中人。 不若由大公子做主,让这位吴若姝小姐陪我喝喝酒唱唱曲,今日这事便算揭过。 薛某也再不会为难大公子的朋友们,您意下如何?” 薛松源今日在这花满楼丢了面子,自然是要想方设法的找补回来。 否则日后,他哪里还有脸面在花街柳巷做那“英雄”人物。 既然这几个江湖客背靠九门提督府的大山,又逢李遂宁亲口说情,他自然不好不给李遂宁面子的。 但是他薛松源丢了的颜面,也该想办法找回来才是。 薛松源盯着吴若姝阴冷的一笑。 心想:这吴若姝本就是个祸事头子,若不是因她,哪里会生出这么许多事端? 想来不过陪酒陪客,算不得什么出格之事,李遂宁总不好连这点薄面都不肯给他罢? 果然,二楼的李遂宁确实微微有些迟疑了。 他心想,若是这吴家姑娘只是陪酒致个歉,想来也不算太过分。 昭歌城中诸多权贵门第,整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何况他如今的身份尴尬,总不好让那薛松源太过跌份儿。 他的迟疑,崔月迟自然也看在了眼里。 崔月迟神色一变,转头看向薛松源,郑重道: “薛松源,你休想!你脑子里打着什么龌龊算盘别以为我不知道! 前几日,你便是借着让清官人敬酒的名义,对这些姑娘们动手动脚,嘴里更是好不干净! 你若想故技重施羞辱若姝,我崔月迟头一个不答应!” 薛松源冷冷瞥着他,道:“崔月迟,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看在崔贵嫔娘娘的面子,我方才已经屡次三番退让放你一马,你若是识趣,就该知进退。” 他旋即不屑的瞥向咬着唇白着一张俏脸的吴若姝,道: “就这种身份的货色,也亏得你崔小公子念念不忘,简直是丢尽了你们清河崔氏世代簪缨的名声! 整日里围着一个妓子团团转,只怕我今日即便出手教训了你,贵嫔娘娘还要谢谢本公子替她管教弟弟哩!” 崔月迟涨红着脸。 “——你!” 听到薛松源说得实在过分,李遂宁也不禁皱起了眉头。 但他还未曾来得及说话,突然有一道娇媚的女子声音自门外响起。 “呦,瞧瞧,这里还真是好生热闹。 本宫今日听说本宫的驸马来到这花满楼狎妓本还不肯信,没想到却还在这里见到如此多熟悉的面孔。” 平阳长公主带着一队公主府的侍卫,一身柔弱无骨的由安氲之扶着手臂走进花满楼的大门。 然后目光潋滟的略过在场诸人,旋即最后定格在薛松源身上,笑容是与他如出一辙的恶意。 “薛家小子,听说你这几日因为看上了一个没入教坊司的妓子,而闹得沸沸扬扬灰头土脸? ——瞧你那点出息,且与本宫说说你看上了何人,本宫兴许看在舅母的面子上,倒是可以替你做回主。” 这话一出,薛松源当即大喜过望! 他十分干脆利落的单膝跪地,高声道: “谢长公主隆恩!” 而崔月迟和吴若姝则是脸色惨白,吴若姝更是脚下一软,险些软倒在地! 第358章 横插一脚 平阳长公主符景琳突如其来的到场,还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各有各的悲喜情绪! 薛松源乍一听到平阳长公主这幅明显看热闹不嫌事大,竟然似乎是要做主让吴若姝陪他一晚的话头,自然是兴高采烈、眼底发光了。 这不是他刚刚瞌睡了,就有人来给送枕头? 只是崔月迟和吴若姝听到这话,两相相望之下,则是齐齐白了脸。 哪怕日前吴若姝随着她父亲在西南任上,久居边陲之地,那也曾听说过昭歌城中这位平阳长公主荤素不忌、无法无天的。 想起这位公主在昭歌城中风评极差的离谱传闻,此时吴小姐藏在袖口下的手掌不禁微微颤栗。 ……她是真的害怕极了。 先前当着薛松源的面儿,她尚且还有自己乃是隶属皇室的奴仆的身份来做挡箭牌。 但是此时以平阳长公主皇室长公主的身份,若是当真下命让她给薛松源陪酒,她确实是根本无从反抗和抵抗。 李遂宁脸色更是难看。 平阳长公主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听闻自己的驸马在“狎妓”,这简直是半点相敬如宾的体面都不曾给他留下,摆明了就是要给他难堪的。 但是他人在花满楼被平阳长公主堵个正着,这也是既定事实。 他若是说自己与友人相邀于此,虽人在青楼,但纯属闲话家常,只怕这话说出去也没人相信。 反而让人觉得他是敢做不敢当,那岂不是更加丢人? 于是,李遂宁冷着脸一言未发,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了。 谢昭心下摇头,暗道一声“糟糕”。 本来嘛,其实若是李遂宁和平阳长公主不曾先后牵扯进来,此事不过只是小事一桩。 他们三人在昭歌本就几乎没什么人认得,而她与薄熄还戴着面具。 他们出头对付薛松源这种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骨气、只会窝里横的阔少纨绔,其实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难事。 只要将人掳到偏僻寂静之处,然后稍加威胁,若是话术得当,谢昭自有得是的办法,能让薛松源这个怂包事后连追究都不敢的。 只是先是李遂宁出于好意,突然现身出言“劝架”,将他们三人莫名拉上了九门提督府的大船上。 这人嘛,这一旦被贴了标签,难免行事做人都会束手束脚,好不方便。 ——毕竟李遂宁一片好心,他们总不好害了他去。 再之后,就是平阳长公主想来听闻李遂宁在此,于是追着自家驸马而来。 又将这样一件本来十分简单容易的“小事”,弄得如此麻烦复杂起来。 平阳长公主先前分明是听到了李遂宁在薛松源面前替吴家姑娘求情,所以心里不舒服,这才故意横插一手。 她打定主意要将吴若姝“赏”给薛松源那个上不得台面、且风评极差的二世祖,借此来打李遂宁的脸警告于他。 谢昭无奈叹气。 他们夫妻之间博弈角逐,倒是要让吴若姝这无辜女子来做这牺牲品。 与此同时,平阳长公主也终于在细细看了凌或好一会儿之后,终于从记忆中翻出当日九门提督府中与之一面之缘的画面,恍然失笑道: “原来是凌少侠,怎么?该不会是‘潇湘雨下’又有派中任务,派遣了少侠来昭歌城罢。” 当日谢昭张嘴就来,随口忽悠平阳长公主说他们一行人乃是天下第一暗器阀门“潇湘雨下”的弟子。 没想到平阳长公主人是风流了些,但记性倒是不错,如今居然还记得。 凌或沉默着皱眉抬眼,轻轻拱手施了一个江湖武道中人的见面礼。 “长公主。” 这种礼倒也不能说算失礼,但是自然也谈不上有多敬重。 不过武道境界中的强者,素来都是目下无尘的。 平阳长公主本就是看脸说话、对人下菜碟之人。 对待容貌出众的男子,她也总是多了无限包容和宽厚。 凌或如此这般冷傲清隽、寡言少语的模样,平阳长公主瞧了不仅不以为杵,反而更觉得他很有些不同寻常。 二楼的李遂宁,此时亦看出了平阳长公主心底那点花花肠子。 但是他也只是冷嗤一声,不仅不曾对凌或气愤,反而对其生出一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同情。 凌或跟几个月前这一次相比,其实变化更大了一些。 他在这短短数月之中,既去过北朝邯雍、亦去过西疆酆斓。 见过一朝天子至尊的威严,也与当世七大绝顶高手之一的“孤狼剑仙”拼死相对; 更兼大彻大悟问道破境,跨入圣王玄境不说,甚至隐约要再破天境。 这些经历放在许多人身上,可能任意一件都是终其一生不能及的。 但凌或却既算幸运、也算不幸的在很短的时间内尽数经历一遍,以至于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一般成长了许多。 若是说几个月前平阳长公主在九门提督府见到的凌或,还是一个初入江湖、稚气难掩的少年侠士; 那么今时今日的凌或,则更像是一位真正的武道高手。 他沉着冷静,进退有度,已是一位真正的江湖客。 这样的变化凌或或许自己没有感觉到,整日与他同进同出、同吃同睡的韩长生等人亦或许也不曾发觉,但是许久不见的平阳长公主和李遂宁等人却能一眼便看出这其中的不同。 平阳长公主见猎心喜,注意力也从先前被李遂宁的“背叛”中转移。 她笑意盈盈的看着凌或,一双柔媚至极的眉眼波光潋滟,水溢横生,恨不能化成一滩能化人骨肉的春水。 “凌少侠,一别数月,少侠可曾挂念本宫?” 凌或:“.” 众人:“.” 这种摆在明面上的调戏,让凌或的眉心当即皱得更紧了几分。 但是出于涵养,他并未将话说得太过难听,只是语气冷淡的淡淡道: “凌某不明白长公主的意思,我等与长公主确实在李公子府上见过一面。 但我们草莽之人身份卑微,自是不敢逾矩,还请殿下勿要说这种令人误会的话。” 这话翻译过来就是,他与平阳长公主只是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不敢逾矩。 所以别做梦了,他更加不可能挂念她。 平阳长公主听到这番不识抬举之言也不生气,只是笑吟吟的娇声道: “凌少侠,你还是这般害羞呢。” 薛松源本就是急色之人,且早已惦记这位原本家势显贵、身子更是清清白白的前西南按察使独女许久。 方才得到平阳长公主的那句保证,他几乎欣喜若狂,就等着抱得美人归了! 谁知长公主殿下转头却像是将他的事忘在了脑后,居然与那几个江湖之人又叙上话了,这可是大大的不妙啊! 毕竟平阳长公主的“尿性”,他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那是与他如出一辙的色胚子。 若是再让他们说上几句,一会儿这姓凌的“小白脸儿”再多管闲事替那崔月迟和吴若姝求情,只怕他又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想到此处,薛松源当机立断,陪着笑脸上前两步,道: “长公主殿下,不知弟弟的事儿” 平阳长公主闻言眉心微蹙,娇媚的容颜上闪过一丝烦闷和不屑。 “‘弟弟’?你算本宫哪门子的‘弟弟’?不过就是本宫舅母柏薛氏母家的一个侄儿罢了。 凭你也配与本宫攀亲戚?少给自己脸上贴金。” 薛松源连声赔罪道:“是,是,是,是松源造次了,还请长公主殿下恕罪。” 平阳长公主一看他那副急色的德行,就知道他心里着急惦记着什么。 于是随意一摆手,打发他道: “行了,不就是一个区区教坊司清倌人吗?你喜欢,就带走。 不过她的身契在花满楼,今日人用完了,明日可是要送回来的。” 薛松源当即大喜过望,深深鞠躬一礼。 “松源明白,谢过殿下,绝不给长公主殿下惹麻烦!” 感谢宝子花依的月票~ 第359章 且慢 吴若姝听到这话当即面如死灰,几乎站不住脚,全靠崔月迟的搀扶这才没有失礼于人前。 若是平阳长公主当真下令让她给薛松源陪酒一夜,谁知薛松源那人渣会用什么手段折磨她? 今夜过后,她哪里还有脸面再活着。 崔月迟闻言更是心急如焚,他急切请求道: “长公主殿下!还请您手下留情!吴姑娘其实与在下早有——” 平阳长公主瞥了他一眼,旋即失笑打断他,并不打算让他那所谓“婚约”之辞说出口来: “呦,原来是崔家的小公子,怎么,莫非你也对这个清汤寡淡的清倌人有意? 只是这事儿总要有个先来后到不是?既然是薛松源先求到了本宫头上,那么于情于理,自然是要先将人许给他了。” 她看着崔月迟青白交加的俊脸,笑容满面却恶意横生的继续说道: “不过,崔公子倒是也不必如此心急。虽然今日这女子暂归薛松源处置,但是本宫亦可做主,让她明日也好生伺候伺候崔公子如何?这总不算是本宫厚此薄彼了罢。” 崔月迟和吴若姝面无人色,紧紧依靠彼此,下意识攥住对方的手。 但却在如此强权之下无能为力,如同被疾风骤雨璀璨的草木。 此时,谢昭那张掩藏在面具之下的脸上,早已没有了半分笑容。 她静静站在众人之后,透过前方诸人身影叠加的缝隙无声的看向平阳长公主。 对于平阳长公主符景琳的性情为人,她其实很有发言权。 照理说,平阳长公主实则与崔月迟并无任何宿怨,更加与清河崔氏和宫中的崔贵嫔同样没什么交恶,她甚至与薛松源都谈不上有什么私交。 但是她却非要在此横插一杠,让所有人都不痛快! 似乎她天生便生就了一颗纯纯的恶人心一般。 谢昭记得分明,符景琳幼时便曾不止一次虐待摧残宫中的鸟雀猫狗。 只有当着她们的父皇先帝威帝面前,她才会假装一副人畜无害的娇弱模样。 谢昭不喜符景琳的为人,符景琳也自幼不喜欢她。 因为但凡谢昭看到了她虐打动物、或是虐待下人,总是会出言阻拦训斥。 她少时,宫中柏贵妃势大且脾气不好,甚至比温婉和善的孝淳皇后更能威慑宫人。 所以,对于符景琳的为非作歹,只要不被先帝爷看到,便也从来没人敢于劝谏。 那时的符景琳,除了最受威帝疼爱偏心的天宸公主符景词之外,想来也再没人敢多管闲事触她的霉头了。 正因如此,平阳长公主若是会喜欢她这位嫡姐那才是怪了! 崔月迟还是心有不甘,试图想用清河崔氏累世清名,请平阳长公主给他一份薄面,高抬贵手放过吴若姝这一遭。 但是平阳长公主见他嗫嚅着刚要张口,便笑吟吟的转过头看向薛松源,不咸不淡道: “薛松源,还不快带着你的人离开?在此吵吵嚷嚷,平白搅扰了旁人的雅兴。” 薛松源大声应下,躬身向平阳长公主先是行了一礼。 旋即便得意洋洋的转过身来,不怀好意的如虫蚀骨般盯着吴若姝一瞬。 他当即大步流星的几步走到吴若姝身边,一把推开方才与其他纨绔扭打下已经受了点皮肉小伤的崔月迟。 还一脸不耐烦道:“——滚开!” 而河东薛氏的随扈,也紧随其后登时将准备起身与薛松源拼命的崔月迟再度按倒在地。 薛松源丝毫不顾摔倒在地、且再次被他的随扈挟持住的崔月迟的微弱阻拦,便将手毫不客气伸向一旁的吴若姝。 谢昭心下恻隐。 她压低声音沉声道:“且慢。” 而与此同时,凌或和薄熄也已同时闻讯出手,一个挡住了薛松源伸向吴若姝胸口的咸猪手,另一个则是用刀背震开了强行压制着崔月迟的两名薛家随扈。 薛松源手上吃痛,惊怒交加的瞪视面前之人。 “——你!” 待他看清打他之人,竟是先前平阳长公主明显心中属意的那个小白脸儿时,这才吞回了已经到了嘴边的不干不净的怒骂,转而委屈的看向平阳长公主。 “长公主殿下!” 此时,平阳长公主的视线也已定定落在谢昭身上。 她不动声色的打量了谢昭一瞬,忽而展颜一笑。 “这位是谢姑娘吧?方才你躲在人群之后,本宫竟没见到你。” 谢昭上一次现身在平阳公主面前,也是戴着一张遮住容颜的面具,因此平阳长公主只微作打量观察,便立刻想起了这人是谁。 毕竟那一次这姑娘就给她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似乎那位叫凌或的少侠和与她的同行之人,都是隐约以她马首是瞻的。 谢昭含笑继续压低声音,谦恭道: “长公主殿下有礼,数月不见,公主风采依旧,实在令人心折。” 过去的“符景词”本就很少会回一次昭歌城中,且与柏贵妃所生的两位公主鲜少交往。 因此一旦她遮住面容,再略微改变自己的声线,平阳长公主便压根认不出她来。 毕竟在平阳长公主的印象里,天宸长公主符景词永远都是一身专门亲身定制的昙花刺绣的神台宫神袍,一尘不染的裙摆略过满是神殿中出尘高雅的檀香。 而那张清绝冠世的容颜之上,如云的发髻上永远戴着简约却名贵的神冠,看向她时总是略带几分不认同的睥睨之色。 ——绝不会是如今谢昭这番,一身寡淡做工粗糙的成衣裙裳,发上只挽着一根粗鄙且简陋的木簪,实在寒微落魄的样子。 谢昭经过上一次的全身而退、未被人识穿的经历,因此对于她能糊弄过符景琳还是颇有几分心得的。 一旦她微微敛眸,收起所有属于符景词的锋芒,装作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那么这般判若两人的身份对比下,平阳长公主自然会陷入自己固有的刻板印象中。 她也丝毫不会将她与那位艳绝天下、一剑镇山河的天下第一剑“千岁剑仙”联系在一起。 平阳长公主听到她的吹捧,却也并没有收下这碗迷魂汤,她淡淡道: “谢姑娘巧舌如簧,不过本宫可不是凌少侠。 你三言两语的奉承之话,并不足以抵消你僭越违逆当朝公主的罪责。 关于这个,想必你也是知道的罢?” 谢昭闻言笑了笑,语气格外真诚道: “长公主殿下恕罪,其实在下方才之所以让凌或阻止薛公子,并非是有意违逆长公主殿下,实在是在为长公主考量。” 平阳长公主听了这话眉心微微上调,拉长声音娇声道: “哦?本宫愿闻其详。 不过吗,若是谢姑娘的说辞本宫并不满意,那么恐怕今日谢姑娘便也要倒霉了。” 感谢书友20230922897_bd、书友101124112819854、一个清冷的午后hi、书友20190126102445822、莺莺燕燕鸽的月票~ 第360章 她是你的了 谢昭听了平阳长公主这句明显暗含威胁之意的警告之言,却神色不慌不忙。 她轻轻挑了挑唇角,语气与心态如出一辙的稳。 平阳长公主符景琳虽然状若跋扈,但实则并非完全无脑之人。 谢昭始终相信,只要不是完全无脑无心之人,那么他们的心中便都会有自己忧惧之事物。 只要理智尚存,平阳长公主便不足为惧。 因为对于平阳长公主心底惧怕着什么,谢昭多少还是能猜测到一二的。 “长公主。” 她含笑垂眸,尽量让自己的态度显得更加温顺乖觉、和婉内敛、不漏锋芒,语气也格外低婉顺从,没有半点从前的影子。 “谢某方才唤住薛公子,的确是为了长公主殿下设身处地考虑的,这才不得已而为之,绝非对长公主殿下不敬。 殿下,明日天一亮,转年便是靖安五年的正月初一。 陛下千秋在即,这种时候毕竟敏感了些,若是这几日昭歌城中闹出什么不好听的风言风语 比如刚刚没入教坊司不日的前官宦小姐,被某位权贵逼得自尽之类,只怕会影响陛下的清誉和心情。” 说到这里,谢昭若有似无的笑了笑,意有所指道: “若是在这种正日子前后,再出了什么难言之事,只怕陛下龙心不悦,万一牵连了长公主殿下,岂非不美了?” 平阳长公主闻言眼神微动。 她一双美目波澜无惊的从薛松源身上略过,又微微停驻在惨白着一张俏脸、但是表情倔强不屈的吴若姝身上。 符景琳心底不满,不过谢昭说得话确实由不得她不去细细思量。 她心里也清楚得很,如同吴若姝这种曾经出身显贵的千金小姐其实本就最为麻烦。 这种姑娘哪怕零落成泥辗作尘,也一身倔强不愿任人堪折。 摆着架子、端着清高的款儿,若是说她不愿屈就受辱于薛松源而自尽,那倒也是做得出来的。 皇帝陛下的千秋盛筵,正是每年的正月初五。 虽然不知为何,陛下近两年来并不怎么过寿辰。 不仅如此,陛下也不许大办、不受纳贡寿礼,甚至每逢入了正月便龙颜阴沉似乎并不欢喜。 ——但是这并不代表旁人就可以真的正当作没有这回事,然后在这段日子里给天子见天儿的上眼药。 薛松源听了谢昭这话,亦是眼角狂跳! 他心中暗道“糟糕”! 没想到这江湖女子不仅熟识天宸律法,刚刚用获罪没入教坊司的清倌人不属风尘、不必接客来重重打了他的脸,现在居然又心机叵测的搬出了天子寿宴在即、不易闹出事端或是人命来的借口,试图来动摇平阳长公主的决断! 薛松源心里当真是恨极了! 其实,吴若姝这娇滴滴的大美人,自打充入教坊司的第一日就被他惦记上了,奈何崔月迟这厮日日护得实在太紧! 他开始也曾谨慎观望过一段时间,在终于发现清河崔氏是真的不管这位崔家少爷了,甚至因为吴若姝之事狠狠责打过他几次,这才算彻底放下心来。 于是今日这才敢于带着人,“真刀真枪”的与崔月迟碰上一碰! 在他看来,若是他真跟那吴若姝成了事儿,兴许崔月迟对吴若姝心生嫌弃,也便就此放了手。 若真如此,只怕清河崔氏和宫中的崔贵嫔,不仅不会因此怪罪于他,甚至还要暗自庆幸,感谢他呢! 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胆敢对南朝四大士族之一的清河崔氏嫡出小公子,如此的过分逼迫。 可是如今事情既然都已到了这个份儿上了,该得罪的人,他也都得罪完了! 若是最终却不能抱得美人归,那岂不是功亏一篑? 想到此处,薛松源连忙抖着眼角,小意逢迎道: “长公主殿下,您可万万不能听这满嘴没谱的江湖女子胡言乱语! 她方才也说了,只有这妓子死了,那才是会给长公主添乱的。 但是松源又怎敢陷长公主于不义?自会处理的妥妥帖帖,不叫人寻了死惹了事。请殿下放心!” 话毕他深深躬身一礼,毕恭毕敬到了极点。 平阳长公主什么微顿。 她不动声色的看了薛松源一眼,其实以薛松源过往强抢民女的“经验”,事后十有八九是不会闹出什么乱子的。 而河东薛氏似乎也早习惯了事后给他擦屁股,即便是真惹出了什么乱子,想必也自有薛松源的父母亲长操心摆平,按理说绝对牵连不到她的。 只是 毕竟是天子寿宴前后,若真惹出了什么“腥味儿”,只怕好听不好说,她也犯不上的。 不过平阳长公主倒是也曾听说过,这个吴若姝的父亲前任西南按察使吴用,日前可是惹得天子龙颜大怒。 若是旁人在南朝新春佳节之际受难殒命,倒是不好估计天子听闻后的态度。 但是若是吴用的女儿死了也就死了,只怕陛下也未必会有多么怜悯。 想通此节,平阳长公主心中已有计量。 而与此同时,谢昭也从她的神态中琢磨出来她的想法了。 谢昭心下喟叹,看来今日之事若是真想帮一帮吴若姝,便不能善了了。 果然下一刻,平阳长公主冷淡疏离的抿唇一笑,道: “薛松源,你可要记得你跟本宫的保证,否则” 薛松源连连应道:“松源理会得,必不叫长公主殿下为难。” 平阳长公主嫣然一笑,懒洋洋地拖长了声音道: “那还等什么呢?今夜,她是你的了。” 薛松源大喜过望,目露邪光,一双贼眼上上下下不住打量着吴若姝曼妙的身姿,第一次如此感激平阳长公主! 吴若姝看到薛松源一脸恶意的朝着她走来,而她的未婚夫婿崔月迟一身皮肉伤,惊怒交加的再次被薛府的随扈钳制住,当即心如死灰! 她打定了主意,既然而今逃不过受辱一场,她却亦不能轻易赴死! 她父亲吴用本就是蒙冤而死,若她也死了,谁人还能来替她一生为民、镇守一方的父亲喊冤叫屈? 即便是要死,也要死在父亲沉冤昭雪之后! 大不了. 大不了就当自己自此只是一块无知无觉、无心无肺的石头罢了。 尽管心中不断鼓气,但吴若姝到底还是一个未及出阁的大家闺秀,害怕得紧紧闭上双眼,几乎不看与面前逐渐靠近的面目可憎的男人对视。 但是奇怪的是,她闭上眼等了许久,却始终没有等到那意料之内的令人作呕的触碰。 吴若姝惊愕讶异的再次睁开眼来,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那位谢女侠居然站在了她的身前。 她手握一柄剑鞘上裹满麻绳、几乎看不出本色的长剑,此时正稳稳抵住了薛松源的手臂。 第361章 明牌 薛松源气急败坏的看着面前戴着面具的女子,几乎恨出了血来! 这女子今日几次三番坏他好事,实乃可恨至极! “走开!看在你们与九门提督府有旧的情面上,本公子已经格外开恩不与尔等多加计较! 若是再不知好歹,别怪本公子不给李大公子面子。” 谢昭微微一哂。 她腕下微压,只一个巧劲儿,便直接将薛松源推开三米开外。 薛松源连退几步这才在随扈的搀扶下站稳身体,惊怒抬头道: “——你!平阳长公主殿下玉座跟前,你这女子竟敢如此放肆无礼? 你这分明是不将长公主殿下的玉令放在眼中!” 平阳长公主媚眼微敛,眼底也闪过一抹寒光。 即便薛松源不说这句挑拨之言,她心中也早就已然十分不悦了。 这个名叫“谢昭”的女子,看似乖觉恭顺,实则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践踏她的底线,实在是该死! 平阳长公主眼神微眯,这女子不过就是仗着自己周围有那么一两个武道高手相护,所以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罢了,真当她不敢整治她了?! 谁知这边平阳长公主符景琳还未想到,该如何既不过分得罪凌或和“潇湘雨下”,又能在谢昭身上好好出一出自己的恶气,那边那个名叫“谢昭”的女子,居然已经主动朝着她走来了! 平阳长公主微微诧异,她想做什么? 难道大庭广众之下,她还敢犯上不成? 谢昭提着那柄看不出真身的“黄金台”,闲散几步便穿过了薛松源和一种河东薛氏随扈身边。 面具遮盖了她的眉眼神情,却挡不住她那一身无往不利的气势。 ——以至于薛松源一时之间傻了眼,竟不敢阻拦,就这般眼睁睁看着她走到了平阳长公主身前。 平阳长公主看着逐渐逼近她眼前的身姿轻薄瘦削的女子,脑海中不知为何忽而闪现了什么让她心惊肉跳的特殊感觉。 但是她还未来得及细思深想,谢昭便已立在她面前一米处站定了脚步。 平阳长公主微微张了张嘴,正要斥责出声,谁知谢昭居然当先开口斥责出声。 她偏头略过平阳长公主,看向她身后半步的安氲之,然后语气淡淡,却不容违逆道: “尔等退下。” 安氲之一怔。 他不明就里的抬眉看向前方半步之遥的平阳站公主,似乎在等待平阳长公主的指令。 他迟疑:“这” 谁知平阳长公主不知何故,居然僵着脸不仅连头都不曾回,甚至连半点反应都没给他。 安氲之略一踟蹰,见长公主始终并未反对也无反应。 于是只好轻轻摆手,带着身侧的使女和护卫们齐齐退后了十几步。 若是问平阳长公主为何突然不言不语,自然是因为不仅谢昭那句“退下”,终于并未再刻意压低声音变换声线;而且与此同时,她在站在平阳长公主身前,背对着身后诸人,竟是气场全开,终于不再刻意压抑隐藏自己的气势! 而如此近距离的两相相对,且在谢昭如此明示之下,平阳长公主即便再迟钝也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儿。 这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似曾相识的气度和身量,难道这个谢昭. 难道! ……是是她吗? 平阳长公主心中宛如惊涛骇浪,一时惊起千层雪! 但是! 这怎么可能呢?! 只是这事似乎也由不得她不信! 因为在屏退她们左右所有闲杂人等后,面前戴着银白色狐脸面具的女子用回自己本来的清冷音色,淡淡道: “长公主殿下一片拳拳爱民之心,心怀慈悲怜悯,自是不会介意在下的冒犯,您说是吗?长公主。” 谢昭这话虽然似是回复方才薛松源对她的斥责,但是她却是背对着薛松源的。 而那一双如写意水墨画般清绝的双眸,此时正一瞬不眨的直视着面前的平阳长公主。 平阳长公主心底狂跳! 这双眼睛! 这种眼神! 她似乎能听到自己那咚咚作响的心跳,宛如雷鸣一般响亮; 又像战鼓越敲越响,越敲越急,越敲越让人心惊胆颤! “.你。” 平阳长公主无声的吞咽了一下口水,润了润自己干涩的喉咙,却也只能不知所谓的挤出一句。 “.你,你怎么会.” ……怎么会在这里? 怎么可能?! 平阳长公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虽然面前这自称名叫“谢昭”的姑娘并未摘下面具,且身形也远远比她印象中的那人消瘦清减了太多,但是她几乎可以肯定,她一定就是“那人”! 可是平阳长公主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错愕和讶异。 可是那个人此时不是应该在神台宫高塔神殿之上闭关吗?她又是何时不声不响的回了昭歌城的? 难道就是为了今日安宁那丫头的大婚,所以刻意提前出关赶回来观礼的? 符景珊那个宫廷贱婢所出的女儿何德何能? 不对! 平阳长公主旋即在心中摇头。 今日安宁长公主大婚,尽管她是万般不情愿,但是也还是听从皇后小柏氏的告诫,依礼前去观了礼。 在安宁长公主新建的府邸中观礼时,她可并未见到过她,更加不曾听闻过她回来了的消息! 若是天宸长公主出关回了昭歌,只怕整座昭歌城都要人声鼎沸普天同庆,又怎会如此风平浪静? 可是面前之人分明就是她啊! 这又作何解释? 谢昭看着平阳长公主眼底的诡谲云涌,轻轻失笑,也不戳破。 没错,她就是故意在平阳长公主面前暴露自己身份的。 因为她可以肯定的是,平阳长公主这位草包美人,必然会被明河柏氏排除在核心涉密人员之外。 因此,她也根本不会知道当年靖安三年正月初五那件事的真相。 所以在平阳长公主心中,“天宸长公主”符景词这两年间,便如同朝廷诰文所言一般,一直身在神台宫中为国祈福外加上闭关练功,而非见嫌于天子。 而符景琳胡作非为在花满楼中为虎作伥、助长薛松源行那恶事恶行,她自然也是不敢对外声称自己撞见了“天宸长公主”的。 否则,那也不过是累及自己,来给行侠仗义的“千岁剑仙”平添所谓的功勋罢了。 更何况,薛家纨绔要得正是当众辱及吴家小姐,彰显自己在昭歌城纨绔圈子里的“地位”。 她若是此时不能阻止,即便事后偷偷救出吴小姐,只怕她也没脸活下去了。 一个大庭广众之下,被声名狼藉的纨绔子弟当中羞辱的曾经的贵女,日后在南朝天宸哪里还有体面和活路? 谢昭赌的正是平阳长公主,是绝不会对任何人说出她的身份! 而她熟知人心起落,也素来逢赌必赢。 这一次,她依然赌对了! 只见平阳长公主高耸的胸口起起伏伏许久,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 “……‘谢姑娘’所言甚是,本宫自是.不会计较的。” 薛松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长公主殿下!您说什么?您方才不是答应我——” 平阳长公主顶着谢昭笑吟吟的注视,豁然扬声呵斥打断了他! “住口!你的那些腌臜事儿,少来沾惹本宫!这女子与你无缘,那也是你自己的命!” 感谢书友20190126102445822、rainbown1的月票~ 第362章 喊冤 直至平阳长公主符景琳在自己的心腹娇宠安氲之、几位使女和长公主府的诸多护卫们前扑后拥下匆匆离开,薛松源一时之间且还没有缓过神儿来。 他被平阳长公主这一套前倨傲骄矜、后莫名其妙的组合拳,打得几乎找不着北了。 而李遂宁今日亦被平阳长公主兜头盖脸的一番挤兑,弄得大大丢了颜面,因此也无颜在此多待,更别说有心情与谢昭等人许久了。 他与他们拱手一礼作别,又拒绝了江如流的挽留,旋即便神色阴沉的下楼离开了花满楼。 不过看他离开的方向,似乎也并非是回平阳长公主府的,而是去了九门提督府。 谢昭转过身笑意晏晏的看向薛松源,道: “长公主殿下的玉令,莫非薛公子没有听清楚?怎么,您还不走吗?” 她居然还敢出言羞辱讥讽他! 薛松源简直暗自咬碎了一口牙! 但是势比人强,这江湖女子也不知私下跟长公主说了什么,居然致使长公主不仅改了主意不再替他“做主”,还在人前毫不留情的斥责了他与他划清界限! 薛松源阴恻恻的将视线从在场诸人身上一一滑过,最终只能恨恨道: “山不转水转,今日之羞辱,本公子铭记于心,将来必找诸位讨还!” 他话毕疾言厉色的冲着周围河东薛氏随扈打手发火道: “还在等什么?走啊!难道要本公子请你们?!” 待河东薛氏一行人也骂骂咧咧离开,方才鸦雀无声的花满楼这才轰然作响,再次沸腾热闹了起来。 方才平阳长公主玉驾当前,哪有人敢随意嬉笑作声? 人人都怕自己会被殃及了池鱼,这会儿终于等到平阳长公主那位“活阎王”离开了,气氛才算再度活泛了起来。 崔月迟携着吴若姝一同上前,郑重对着谢昭等人当头便要一拜! 这一次,他们二人行得可不是什么平辈拜礼了,而是实打实打算双膝及地行一叩首大礼。 众人见状一怔,然后连忙纷纷阻止他们,不叫他们真的将头磕下。 尤其是韩长生,更是燥红着一张脸连连摆手,他实在受不了旁人这般郑重其事的对着自己叩头,夭寿嗷! 虽然因被阻拦而无法磕下这个头,但是崔月迟和吴若姝满脸的感激之情依旧无法言表。 崔月迟感激道:“几位侠士再三相助,此等恩情崔某感念于心,不敢一日或忘。” 吴若姝更是眼含热泪,湿了眼眶。 “谢过谢姑娘,谢过几位少侠。若非几位仗义出手相救,只怕若姝便要.” 说到这里,她想到自己方才极有可能惨遭薛松源的毒手,当即后怕不已、泣不成声。 凌或和韩长生连道,“只是人之常情,我等不敢居功”。 薄熄面具下的容颜也略带几分怜悯,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谢昭叹道:“我们只是略尽绵薄之力,只是方才听到那个薛松源的意思,吴姑娘似是犯官之后,这才被没入教坊司的。 我等虽不知姑娘的身世,但是也知姑娘如今的际遇确实艰难。只是我们虽能帮得了姑娘这次,却也未必次次都能帮得上忙,姑娘还是要好好好自为之,想好自己的后路才是。” 他们并不知吴若姝的身份,只是听到方才薛松源之言,也猜得到这位吴小姐乃是近期没入教坊司的官宦小姐。 兴许在家族蒙难之前,曾与这位清河崔氏的小公子的情谊非同寻常。 但是她而今既是入了教坊司的贱籍,只怕日后这种事情还会发生。 吴若姝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她面露悲戚之色,一张姣好的面容痛不欲生。 韩长生见状不忍,道:“我们.可能做点什么帮帮他们吗?” 谢昭一时沉默了,不过凌或已经替她解答了韩长生的问题。 他道:“南朝庙堂实则少见祸及妻女的重罪,若是发生了” 凌或略一停顿,微带不忍的转开脸,继续轻声道: “必然是为祸一方、罪不可恕的重罪,这才会牵连妻女以儆效尤,我们怕是帮不上什么忙。” 谁知吴若姝听到这话,却突然有些激动了。 她豁然抬头,一字一顿焦急道: “我父亲不是祸国殃民的罪臣!他,他是冤枉的!” 谢昭微微蹙眉。 按理说这种重罪,是一定会由三司会审,慎之又慎、证据确凿之后才会下定论,所以照说不应该出现冤案才是。 但是她出于礼貌和谨慎,还是问道: “吴姑娘,在下还不知令尊是.” 吴若姝沉默一瞬,泣曰:“我父亲便是前任西南按察使,吴用。他月前被人冤枉勾结匪类、养匪为患、祸乱西南,这是天大的冤屈啊!” 谢昭闻言一愣,错愕道:“你说你父亲是西南按察使吴用吴大人?” 吴若姝重重点头,道:“不错!请诸位恩公相信我,我父亲真的是一位好官,他绝对不可能勾结山匪的! 更何况,当年我阿娘怀着第一胎时,便是因为外出烧香被山匪惊扰失去了第一个孩子,至此多年未孕直到后来许多年后才怀了我。 我父亲曾经效忠于谢家军,平生最恨欺凌弱小、为祸乡里的匪类,他是绝对不会与之沆瀣一气的! 还有我母亲的死因也很蹊跷,前一夜母亲还说父亲在狱中自杀一定是被人暗害,等她也被押送到京师必然要向天子陈情,还安慰劝诫我不要害怕。 可是谁知谁知第二日清晨,家母便被下人发现自寰于寝居之内!她绝不可能自杀,那么定是被人害了去!” 什么? 这位吴若姝吴小姐的父亲,居然是曾经的谢家军旧部? 她的母亲前一夜还说要等自己也被押送进京后御前陈情,结果第二日清早便被发现死在了家中? 凌或、韩长生和薄熄闻言一怔,齐齐抽了口气。 然后,三人不动声色的下意识同时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谢昭。 ——谢家军的昔年旧部,那岂非就是当朝南朝天子符景言和天宸长公主符景词的母族? 南朝的朝中和军中素来最讲究派系,这样的铁杆正统的出身,按理说确实不该勾结匪类为祸一方。 这也犯不上啊! 谢昭一时之间不曾开口,她只是静静注视着吴若姝焦急清秀的眉眼。 原来,她居然是吴用将军的女儿 这世间之事,倒是一环扣一环,凑巧得很。 吴若姝虽然知道面前诸位恩人只是江湖中人,管不了庙堂之事,但是她却依旧固执的满怀期待的看着他们。 因为她相信,只要每多一人愿意信她,愿意信她的父亲。那么在她心中,父亲就不算可悲到了极点,父亲的清名也就多一分洗白的可能。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昭忽而转开脸去,视线不知落在了何方。 她轻声道: “我相信你。” 吴若姝闻言,眼底登时迸发出格外明亮的光彩。 “谢姑娘,你你真的愿意相信我?” 谢昭轻轻颔首。 “只是,我想知道一件事,不知吴姑娘是否知情。” 吴若姝怔怔道:“何、何事?” 谢昭转过脸来,顶着那张惟妙惟肖的银白狐脸,她轻声问道: “我想知道的是,吴大人生前是否曾经交给吴夫人或是吴小姐什么东西。” 第363章 绣房 吴若姝脸色微微一变。 谢昭见状当即心下了然,料想事情果然如她所料。她见吴若姝微微张开口,似乎想要说什么,当即果断的微微抬手,阻道: “吴小姐,此处人多口杂,并非说话的地方,我等去吴小姐的寝居稍作休憩落脚,不知可是方便?” 吴若姝一怔,下一刻醒过神儿来连忙道:“方便的,诸位请。” 吴若姝是获罪之人,并非那种给了银子便可自我赎身的花魁,因此在花满楼中的寝居很是逼仄。 她的房间与其他获罪犯官之后都是统一规格,只有寻常闺秀闺房一半那么大。 里面除了一张绣床,一套梳妆台和一扇衣柜外,再容不下其他。 算上吴若姝和崔月迟,一行六个人齐齐挤在这样一间小房间里,实在有些拥挤过了头。 落魄到了如此境地,吴若姝脸上难免也略带一丝难堪羞赧,她小声道: “.陋室狭小不雅,唐突诸位恩人了。” 谢昭笑了笑,道:“无妨,小姐玉骨兰香,自是冰清玉洁,又何须自惭形秽。” 她不动声色与凌或对视一眼。 凌或先是一怔,旋即明白她的意思,轻轻对其点了点头。 然后,谢昭又看向崔月迟,展颜一笑,直白道: “崔公子,在下有些事还想要请教一番吴小姐,不知崔公子可否行个方便?” 崔月迟一愣。 便听到谢昭失笑补充道:“只是一些姑娘家的闲谈罢了,请崔公子放心,谢某必不会为难吴小姐的。” 她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崔月迟自然不会不识抬举。 更何况这几位江湖侠士,刚刚还顶住平阳长公主的威压权势,从薛松源手下救下了吴若姝,他自然信这位谢女侠不会伤害于她。 在看向吴若姝后,见她似也微微点头并无排斥之意,于是崔月迟也不含糊,当即点头道: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谢姑娘请便。正好我久居京都,目光短浅,只之书中文字,倒是也很想听听两位少侠仗剑江湖的故事,不若我们去二楼雅间喝上一杯。” 其实崔月迟这话也是有几分私心的。 毕竟吴若姝是位姑娘,若是跟谢昭和薄熄关上房门叙话,那自是没什么不合时宜。 但是凌或和韩长生即便坦荡无私,是磊落男儿,却也到底是男儿身。 崔月迟出身南朝士族大家,到底还是不愿自己的未婚妻与旁的男子共处一室。 毕竟事关吴若姝的名节清誉,如若可以,他总是希望能多护住她一些。 凌或能在如此年龄便入圣王玄境,那自然也不是个纯粹的愣头青二傻子。 此时听到崔月迟的未尽之意,他自是闻弦知雅意。 更何况谢昭方才也分明在用眼神示意他,让他最好带着崔月迟先行离开,给她和吴若姝留下一个清静的说话机会。 于是他微微颔首,顺阶而下道: “如此正好,我和韩长生也确实有些关于昭歌的见闻,想要向崔公子讨教,也算开开眼界。” 韩长生被凌或推了推,先是呆愣愣的看了看谢昭,然后才后知后觉的“啊”了一声,连连道: “是极是极!我早就对昭歌风物十分好奇,只是初次来时实在太过匆忙,什么都没来得及细细赏鉴,我们这就走罢。” 至于薄熄根本不需凌或提醒暗示,便已自发自觉的提着自己的贴身宝刀“哭龙荒”等在了门外。 她修习“有情道”,虽然容色清冷,看起来不近人情,实则却是最通人情世故之人。 薄熄知晓,谢昭要问询吴若姝之事,既然事关其父前任西南按察使吴用,那么十有八九会涉及南朝内政。 既然如此,她这个北朝人自是不方便在场倾听的。 房门开了又阖,几人纷纷离去。 谢昭重新转过身来,目光和煦的注视了咬唇纠结的吴若姝一眼,淡淡笑了笑,温声道: “吴小姐,您请坐。” 这是吴若姝的房间,但谢昭却从容淡定的仿佛自己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而离奇的是,吴若姝似乎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她晃了晃神,神思不属的“啊”了一声,竟真乖乖依言坐在了自己的绣床上。 谢昭见此失笑。 此时房间除了吴若姝之外再无旁人,而吴若姝先前也并不认识她,于是谢昭索性十分放心的抬手摘掉脸上的面具,让闷了许久的皮肤放了会儿风。 毕竟那面具材质简陋,说话间五官微微震动下,面具的边缘会不断摩擦人的脸颊和下颌。 谢昭一双掌心虽然满是老茧,但是她脸上的皮肤却分外稚嫩,因此面具摩擦之下难免有些痛痒。 她摘下面具后,随手将之放在吴若姝的梳妆台上,旋即随意指了指梳妆台前安置的那张木制座椅,含笑又问道: “这里我可以坐吗?” 吴若姝正一脸错愕的紧紧盯视着谢昭那张“重见天日”的绝美容颜,这张脸即便是用国色天香来形容,那都是丝毫不为过! 她也没想到这位行事洒脱不羁的谢女侠,居然生了这样一幅美到出尘的容貌! 怪不得她走在哪里都要戴着这张面具,否则方才在花满楼正厅中,只怕薛松源那登徒子必要再生事端。 谢昭见她走神,笑着又问了一遍。 “吴小姐?” “啊!” 吴若姝回过神来,连忙不好意思的垂下眼眸,不再失礼的冒失盯视着她。 “是若姝无礼了,谢姑娘快请坐。” 谢昭含笑微微摇头示意无妨,撩起裙摆坐在那张简陋的木椅上。 她单手握着“黄金台”,将剑鞘轻轻拄在地面上。 一身简洁又简朴的素色长衫外,只披着一件厚重的毛领斗篷,似乎很是畏寒。 不过已是岁末冬寒时节,即便是南朝天宸的国土,亦觉出几分冷意。 谢昭这样的穿着打扮,倒是也并不新奇罕见。 她斟酌一瞬,开口的第一句是: “吴小姐,我相信令尊并非渎职无德的贪官污吏。但是空口无凭,凡事皆需证据佐证,这事儿坦白说来,其实并不好办。” 她的第二句则是: “不知令尊吴将军,可曾给家人留下过什么稀罕物件,比如说——皇帝陛下的圣旨。” 感谢宝子晚风风风风、书友20220321000509458的月票~ 第364章 残酷事实 吴若姝闻言当即豁然起身,一张清秀娇美的容颜几乎失色,她眼底亦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警觉。 两息之后,她难以控制颤音的低声问道: “你,你是如何知晓的?莫非.莫非你与我父亲的冤案有何相关? 难道你今日出现在此救下我,也是有意为之?” 谢昭心下喟叹。 看来她这话已不需吴若姝回答,因为她此时的反应便已是答案。 谢昭轻轻摇头,坦言如实道: “吴小姐,在下与友人今日出现在此确为巧合,并非蓄意为之接近于你。 至于令尊之事,在下也只是根据一些蛛丝马迹猜测得知,你不要如此紧张。” 吴若姝一怔,旋即下意识松开自己扣得死紧的手指。 但是一时之间,却还是如同惊弓之鸟一般战战兢兢。 谢昭见她如斯警觉,也并不过分逼她,只是喃喃思忖着自语道: “.所以,果然是有过一道圣旨的” 她先前会有此猜测,自然是因为她早年间其实也与吴用有过几面之缘。 虽不敢说对其全然了解,但到底也是知根知底之人。 吴用乃是谢家军旧部,谢家军从来治军甚严。 能在后来坐到吴用那般位置之人,按理说当年在谢家军中,都非浪得虚名徒有其表之人。 而且据谢昭所知,吴用早在多年前还在先帝在位时期,就曾在西南治水得当、官威显赫一时。 后来陆续经历几次升迁,才慢慢成为镇守一方的西南按察使。 而当年还是太子的靖帝,便对这位不畏辛劳的能吏很是看好。 所以,吴用若非见疑于君王之人,那么这种人物自是奉命替君父办事之人。 就凭他被押解入京后自杀身亡,陛下会如此龙颜震怒,便知他的“差事”必然做得让天子并不太满意。 ——且说不定还暗自留了一手,甚至摆了天子一道,这才会让靖帝如此怒不可遏。 由此可见,吴用之死若真有什么“冤屈”,那么那道不足为外人道的圣旨便是真相的关键。 只是 谢昭微微蹙眉。 吴若姝既已被押解入京,那么她在西南上路时便必是早被搜过身的,所以她自然不可能随身藏着所谓“圣旨”。 甚至若是为了女儿平安无虞,吴用十有八九也不会将那般要命的东西交给吴若姝保管。 毕竟她实在年幼,又自幼养在深闺之中毫无自保之力。 这东西若是在吴若姝手中,无异于是她的催命符。 ——她既然守不住这要命的东西,也守不住自己的小命。 所以但凡吴用还没有失了心疯,便不会下这一手臭棋。 谢昭叹道:“想必那道当年由吴大人奉命执行并保管的圣旨,最终是被吴大人交给了令慈吧?” 果然,吴若姝一脸迷茫道: “其实我也不知.我母亲只是曾偶然间得知,父亲一直在按照上喻暗中做着什么。 只是关于父亲到底奉旨具体做什么差使,我与母亲一概不知,父亲也从未跟母亲透漏分毫。 就连我父亲奉公守法、奉旨办事、绝不可能勾连匪类之事。 我也是在母亲身故前一晚,才听母亲说起的——谢姑娘,莫非你觉得我父亲的冤案,与他之前在做的差使有关?” 谢昭沉默了。 她确实是这般设想的,但是吴若姝如今这番一问三不知的状况,只怕很多事情也无从佐证,更加无法找到真相。 可是她不太明白,当年符景言还是太子时,便是一个格外刻苦努力、勤学不倦的储君;后来继位登基成为天子后,更是夙兴夜寐、勤政爱民的皇帝。 若说天子因私废公,或是仅仅因为一些事关于己不甚重要的小差使,便严惩逼死一位镇守边陲多年、兢兢业业的能吏干将,这种可能性谢昭思来想去,都觉得似乎其中有些蹊跷。 谢昭这么多年来身居高位,早已养成一个习惯。 那就是若是连她自己都无法肯定的事情,她是绝不会轻易开口的。 此时听到吴若姝发问,谢昭也只是轻声道: “吴小姐,关于此事事关重大,我还需再想想,现在无法给你任何建议或答案。” 她看着吴若姝略带失望的稚嫩脸庞,忽而道: “不过,倒是关于吴小姐的另外一件事,谢某可以给你出出主意。 对吴小姐而言,也算是目前窘况的一个缓兵之计。” 吴若姝闻言微愣。 “另外一件事?谢姑娘指的是.” 谢昭轻声道:“关于吴小姐如何在教坊司中安身立命之事。” 被提及此事,吴若姝整个人蓦然一抖,她似乎下意识有些排斥“教坊司”这个话题。 但是谢昭却依旧定定看着她,坦诚说道: “吴小姐,恕我直言,此事你是无法回避的。 今日小姐所经历的种种,日后还会不断重演轮转。 崔公子能帮得了你一时,但也未必帮得了你一世,我等亦然。” 谢昭没有将话说得太明白,但是料想吴若姝应该明白她的意思。 如今只是一个区区河东薛氏的纨绔薛松源,便能让崔月迟铩羽而归、吃瘪受制,若是今后还有其他权势更盛之人,也看上了吴若姝呢? 看上吴若姝的贵人,若只是世家子弟倒也罢了。 至少吴若姝毕竟身契在皇室,她的生死轮不到客人做主,再不济不至于丢了性命。 但是若是看上吴若姝的贵人是皇室中人呢? 就比如今日的平阳长公主之流,那么吴若姝却连抗衡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更何况.她总不能指望崔月迟一辈子罢? 清河崔氏现在这副不管不问的态度,便是摆明了自家绝对不会再牵扯进吴氏父女之事。 ——不论先前两家是什么交情,以后便只是陌路。 这话虽然冷酷,却是不争的事实。 而崔月迟呢? 他真能抗住家族压力,整日厮混在这花满楼中,以一个碌碌无为、混沌度日的富家公子身份,去维护吴若姝一辈子吗? 不是谢昭看轻他们二人的情谊,只是谢昭自幼早慧,又生在宫廷。 她见多了士族门阀权贵之家利益纠纷的你来我往,更加见多了人心善变且易变。 一朝天子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崔月迟这种不曾自立门户,还要仰仗家族照付的贵公子? 有句不太恰当的俗话说得极好,久病床前无孝子。 若是吴若姝只知在这花满楼中哭哭啼啼,总有一天他们之间的情感,也会消磨变质,一地鸡毛。 毕竟他们实在太过年轻了,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男女。 而且过去两家也十分守礼,他们二人也几乎很少相见。 其实若说崔月迟对吴若姝感情深厚生死相依,那是决计谈不上的。 如今崔月迟的拼命相护,更多的则是因为少年意气,而非所谓的情深似海。 这话很残忍,也很残酷,但却是事实。 感谢书友101124112819854的月票~ 第365章 缓兵之计 吴若姝听了这样一番肺腑之言,当即眼圈通红,她自是知道谢昭想要说什么。 是啊,现在崔月迟还会日日来这花满楼陪着她、伴着她、保护她,但是以后呢? 这种完全依靠旁人保护,才能险境求生的日子,到底还是不安稳的。 未来会如何,谁又能说得准呢? 崔伯父和崔伯母的态度,吴若姝也不是看不分明。 她父亲获罪枭首,母亲投寰身亡,吴氏不仅家族没落,她更是沦落风尘成为贱籍之人。 一介区区贱籍之女,别说是给清河崔氏的嫡出公子做正妻了,只怕连个良妾她都不配做。 长此以往下去,只怕等待她的最好的结局,不过是有朝一日若是崔月迟科举及第或是做官后小有功勋,或许可以请旨讨要一个教坊司倌人伺候,再将她赎进府中。 只是先不说她能否等到崔月迟在天子跟前有此颜面的那一天。 即便是等到了崔月迟位高权重的一天,他又是否还会记得昔日旧情,将一介教坊司贱籍女子讨回府中? 怕只怕,届时崔月迟早已奉家族之命,迎娶了门当户对的发妻,府中子嗣成群也未可知。 而她这颗曾经的“朱砂痣”,在沦落风尘教坊多年之后,就怕早已成为崔月迟掌下的“蚊子血”。 观之让人望之生厌,弃之可惜,又觉得羞于曾经与这般身份低微的女子攀扯姻缘关系。 吴若姝紧紧咬着那双花瓣一般的唇瓣。 早些年有天宸长公主施恩,天下女子皆可入学院,如同男子一般熟读四书五经。 而她幼时也蒙父亲亲自开蒙,是熟读诗书史记的女子,并非那些只懂女戒女则的愚人。 正因如此,她早从父亲的口中听过这万千世界,也是从万卷书中开过眼界的女子。 所以吴若姝心知肚明,谢昭方才之言言之有物,并非杞人忧天或是恐吓。 她确实也应该好好想一想,自己如何才能在如今夹缝般险死还生的境遇下安身立命。 只是 她即便读过不少诗书典籍,但是到底也只是一个从未出过家门的闺秀,所见所闻皆来自书卷。 如今这种绝境,自然也是她先前的人生中从未预想过的。 此时,吴若姝一双清澈水润的眼底难免透漏出一丝茫然。 她迟疑道:“谢姑娘方才是说,关于若姝如何在教坊司中安身立命,姑娘有缓兵之计可助我度过眼前这一难关?” 谢昭含笑轻轻点头。 “不知吴小姐,你可知天宸‘赡养司’?” 吴若姝先是一怔,旋即重重点头。 “这是自然!我们天宸皇朝的‘赡养司’,最初乃是天宸长公主殿下一力促成的。 后来‘赡养司’逐渐步入正轨后,加上千岁殿下神台宫中诸事繁忙,便将司中日常事务运转尽数托付给了浔阳郡王府和神台宫外事院共同协理。 千岁殿下救助南朝受灾和流离失所的百姓之初衷善举,大利于民生社稷。 ‘赡养司’在我南朝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若姝虽然久在深闺,但也屡次听闻。” 说到此处,吴若姝眼睛微微发光。 “千岁剑仙”不仅是南朝天宸的骄傲与荣光,又何尝不是天下女子钦羡和向往的目标? 别说女子了,即便是男儿又有几人能有她的天赋和成就? 更何况“千岁剑仙”的侠骨仁心,即便是敌国也无法违心说出一句诋毁之词。 只是吴若姝还不太明白,“赡养司”又与她如今的尴尬处境有何相关。 谢昭听罢她的话略一沉默,然后轻声解释道: “因为‘赡养司’中其实有许多俗务,亦是需要有一些人定期来操持的。 就比如每逢两载,‘赡养司’的管事们都要从牢中提许多囚犯,专门替无家可归的难民或无人赡养的老人们修葺居住的屋舍。 而这些差事,也可给犯人们抵罪减些刑期,属于两相得益之事; 再比如说,那些失去父母亲属而被‘赡养司’收养长大的孩童们,到了年龄也是要启蒙读书的。 虽然有不少贫家学子们也自发请愿去‘赡养司’不定期做教习先生,来教导孩子们识字开蒙。 但是这些学子们,毕竟自己也还要读书考取功名,因此他们的空闲时间有限且不固定。 正因如此,有些怀才识文,但却服罪之人,若是通过考核,便也可自荐或是由人推荐入赡养司,做些教习幼童开蒙识字的差事。” 说到这里谢昭抬起眉眼,含笑看向听出她话外之音而一脸惊喜过望的吴若姝。 “所以,吴小姐想来应该已听明白了谢某的意思。” 吴若姝眼底闪过一抹亮光,她一当即便有种拨开云雾见月明的感觉,登时喜不自胜道: “若姝明白了!谢姑娘是建议我自荐考核去‘赡养司’供职! 一来可以躲避教坊司中一些男客们的无谓纠缠折辱,二来若是有朝一日积累功劳、说不定还能荣获恩旨再入良籍!” 她想通此节,只觉心中豁然开朗,垂下头喃喃道: “.是了,毕竟天宸长公主乃是‘赡养司’名义上的主人! 若是我入了‘赡养司’,薛松源之流就再不敢去那里找我的麻烦。 若是我能在那里立些尺寸之功,再恰逢殿下驾临‘赡养司’,说不定还能得一怜悯,向千岁陈情我父的冤屈。” 谢昭摸了摸鼻子,看来吴小姐十有八九是要失望了, 因为至少短时间内,她是决计不可能在赡养司中见到她口中的“千岁”的。 她避重就轻的轻声“唔”了一声,含糊道: “此法虽说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吴小姐的窘境,但至少可以暂解小姐今时危机。 至于吴小姐与崔公子的私事,谢某自是不便置喙,您是通透之人,想来日后自有决断。” 吴若姝轻咬唇瓣,轻轻点了点头。 “谢姑娘今日相救,本对若姝便有大恩,后又点播指引我如此巧妙的求生法子,您的恩情实难相报。” 谢昭闻言怅然一叹,她静静看了一瞬吴若姝的眉眼,道: “吴小姐不必言谢,一切都是缘分使然。” 第366章 回府 晚间几人在花满楼混了个酒足饭饱,还管了一桩不知到底该不该管的闲事,然后终于回到了他们暂时落脚的那座假借他人名义买下的城南空宅。 夜深人静,他们踏入府门,凌或这才开口道: “你是说,你有九成的把握确信吴用是蒙冤受屈而死?” 谢昭轻轻点了点头,叹道:“吴用其人,我少时曾经与之打过几个罩面,对其过往也算有所了解。 他儿时是苦人家出身,幼时家中遭逢旱灾,以至于年幼弟妹都没抗住饿死了,其父为家中生计奔波困苦,其母亦患病卧床多年。 后来恰逢一场声势浩大的南北大战,朝廷发布诏令征兵,而他年岁正好相当便为了给家中赚些军粮入了伍。 再到后来,那几年南北边境战事繁多,吴用为人谨慎又机警,在谢家军服役期间屡立战功,很快便一步步从一介小卒最终成为偏将。 后来又过了一些年岁,南北战事逐渐缓和下来,已是军中将领的吴用自忖军中将官冗杂,没有继续留存边关的必要,于是便自请调任故土西南,想要家乡的百姓们做些实事。” 谢昭抬头看向天际乌云下那几乎看不到一丝明月与星辰痕迹的夜空,怅然道: “虽然说时间在向前走,人也都是会变的,世上本没有什么事会一成不变。 但我始终觉得这样一个曾经心系百姓、且自己亦‘淋过雨’之人,是不会仅仅只是为了一些黄白之物,便勾结山匪、养匪为患,甚至祸害乡里商贾的。 我至今依旧记得,他当年向谢大将军请辞时,宁愿放弃自己用血汗性命拼搏多年换来的军中功勋,也发愿要为西南困苦的百姓做些什么、只希望世间能少一些如同他那些夭折的弟妹一般的孩童时眼底的坚持。 更何况,吴夫人死得如此蹊跷,让我更加肯定吴若姝小姐的怀疑并非空穴来风,这其中或许真有隐情。” 还有一句话是谢昭并没有说出来的,那就是南朝天子符景言的态度,也是让她存疑的重要原因之一。 靖帝自幼性情内敛,本便不是残暴之人。他是在南朝学士大儒们的教导下,日益成长起来的储君,少时学习的都是克己复礼的仁君之道。 既然如此,为何一向待下还算宽和仁慈的天子靖帝,居然会行那辱尸之举,将已经“畏罪自杀”死在了狱中的“犯官”,再次拖出去枭首示众? 他本不是如此残暴的君王,又素来最重体统体面,这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谢昭眉心微微蹙起。 所以,吴用究竟犯了靖帝的哪块逆鳞,居然引得皇帝如此勃然大怒,不仅用“勾连山匪为祸一方”的污名处死了这样一位曾经效力于两任帝王、于国于民皆有功勋的干吏,甚至还在他身死后仍不解恨、连个全尸体面都不留给他? 谢昭无意识的用左手轻轻捏着自己右手的手腕,陷入了自己的沉思。 韩长生好奇的追问着: “那你方才关上门与那吴大人的女儿吴姑娘说了好半晌的悄悄话,可曾问到了什么确切的线索?” 谢昭的注意力从自己的思绪里拔出,摇头道: “吴小姐所知亦是甚少,想来故去的吴夫人兴许知道一星半点儿线索,可惜了” 可惜,吴夫人十有八九是被人灭了口。 而那时,似乎正与昭歌城来的特使抵达时间大差不差。 只是,谢昭有一处依然没有想通,就是若是来人杀害吴夫人并伪造成自杀是为了灭口,那么为何却只杀了吴夫人,而不曾杀害吴小姐呢? 难道对方就那般确信,吴小姐当真对吴大人之事一无所知,所以善心大发放过了她? 韩长生闻言苦着一张脸道:“哎所以这事儿不就又成了‘无头案’了?话说,我们这是什么体质,怎么走到哪里都能遇到这种事情,咱们是跟南朝‘按察使’结下了什么不解之缘?” 凌或和谢昭听了也是一脸古怪。 韩长生这话倒也不是无的放矢,先前他们在北朝邯庸宇文部的大集市上救下的那位名叫“冯若楠”的小姑娘,正是黔州按察使冯诺的女儿。 而他们今日在花满楼相助的吴若姝吴小姐,又是获罪蒙难的西南按察使吴用之女。 这确实有些过于巧合了,以至于就连韩长生这个凡事不喜欢用脑的愣头青都觉出了些许不对劲儿。 谢昭本想着等凌或的事儿完了,顺路走一趟黔州,哪怕是替冯若楠取出一些家中亲长的遗物也好。 谁知他们在西疆麝敦城居然通过斓素凝,顺藤摸瓜知晓了那位雍王府“少主”意欲设计截杀彭萧这位准驸马、以离间南朝君臣的消息,所以不得不千里奔袭回到南朝阻截对方的阴谋,以至于根本没有时间再去黔州。 说话间,几人已经走到了里面那几间下午刚刚被他们打扫干净的卧房处。 薄熄依旧清清冷冷,她随手摘掉面具微微颔首,“诸位,好眠。” 话毕便转身朝着自己那间寝房去了,自觉回避了与南朝内务相关的一切话题。 谢昭目送着她消失在门里的背影,微微有些出神道: “.我总是觉得这其中似乎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但是却始终抓不到着力点。” 她抬手轻轻按压着酸胀的眉骨,无奈道: “我好像是越来越笨了,精力不济,脑子也转不动了。” 韩长生撇着嘴错愕道:“就你还脑子转不动?你若是转的再快些,别人还活不活啦。” 阿昭精的都快成精了!她还觉得自己笨,那旁人还有活路吗? 凌或淡淡道:“不是你反应迟钝,而是如今你人在江湖,消息难免闭塞了些,亦没什么有效途径获取多方讯息,所以许多事便串联不易。” 谢昭耸了耸肩,失笑道:“无妨,虽是慢了些,但也不妨事,总归真相就摆在那里,谁也逃不过。” 她最后看了眼天色,然后道: “今日便到这里,大家连日也很辛苦,便各自睡个好觉罢。” 感谢书友20231106111123022的月票~ 第367章 猜测 平阳长公主府中,符景琳正一脸神经质的死死抠着自己那双白玉似得双手。 她甚至紧张到连那双涂着豆蔻的长长指甲,已将自己的手背抓伤都不曾发觉。 符景琳将身边伺候之人尽数赶出,然后终于放下先前勉力维持的冷静假面,焦灼的在寝宫内踱步。 她神色惶惑的喃喃道:“怎么会呢?她怎么就回来了?” “难道就为了参加符景珊那贱蹄子的婚宴?可是本宫并未在婚宴上看到她现身露面啊.” “……陛下呢?陛下可知道她回来了?” 平阳长公主皱着眉,不解自语道: “莫非是因正月年关在即,所以陛下宣召她回来守岁过年,共度生辰? 可是符景词这人向来桀骜,总是独来独往,大多在神台宫和江湖上游走,鲜少刻意回昭歌城守岁过生辰。 如今竟会专程回来过年,这可不像她的为人性情……” 天宸长公主符景词快两年不曾回归皇都,以至于符景琳本能直觉此事不简单。 若非朝廷上出了什么大事,她符景词又岂会无缘无故回京? 只是 平阳长公主面漏不悦,她深深蹙起了那双妩媚的眉梢。 她的母族明河柏氏,这些年来素来只将她当做一介不懂事的公主,朝堂上的大事极少与她透漏,所以她掌握的讯息也十分有限。 本来符景琳的第一直觉,是想要将天宸长公主归返昭歌之事,与她的外祖父大都督柏孟率先商谈通气的。 但是转念一想,想起外祖父柏孟先和舅父柏论乔对她的忽冷忽热和慢待,便心中存了一股怨气。 她甚至心中不乏报复之心的想:外祖父和舅父不是一向自恃是天下一等一的聪明人吗? 若是她不与他们说呢? 届时天宸长公主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不知道他们猝不及防下可否会惊掉了下巴? 而她——这个他们一向看不上的外孙女、外甥女,却早已知道了这个消息! 光是想想这种情形,平阳长公主便有一种隐晦的报复的快感。 谁叫他们一向看轻她? 既然他们如此看不起她这位长公主,她又何苦每每拿自己的热脸去贴明河柏氏的冷屁股? 明明她符景琳,才是留着皇室血统的金尊玉贵的公主! 可是入宫为后不过两年的表姐小柏氏,却屡次三番给她没脸,下她的颜面,竟然严词管教于她! 而她的外祖父、舅父和母妃却只是看着,甚至是默许纵容! 小柏氏当年还在柏氏深闺未出阁时,见到她这位公主可是一向恭敬有加的。 如今如此倨傲,不就是因为她柏莀萱嫁给了当朝天子,所以自恃自己的身份不一般了吗? 想以“长嫂为母”的身份对她横加指点,也要看她坐不坐得稳南朝国母的位置! 平阳长公主冷冷一笑,眼底闪过一抹不屑。 搞清楚,她符景琳才是身体中流淌着符氏血液的天潢贵胄! 平阳长公主想起深宫之中的皇后小柏氏,心中就泛起一股难言的暗恨。 心道:说来她这位皇后表姐入宫也快两载了,至今还是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 真是好笑,听说皇帝对她也不过是相敬如宾罢了,连手底下的一贵嫔一嫔都压制不好,更别说拿捏住那位东宫蓬莱殿中最得圣宠的万淑妃了。 就凭她,也敢来管教她! 其实,说起来符景琳未出宫时也曾不止一次见过万淑妃。 甚至在淑妃还是昭仪、甚至更早还是太子身边的宫婢时便见过她数面。 在平阳长公主看来,那位宠冠后宫的万淑妃虽然容貌娇俏可人,但也只是中上之姿罢了。 论起容貌艳丽,自是比不上她这位平阳长公主;论起清绝脱俗,亦更加比不上盛誉天下的天宸长公主。 即便是跟宫中的女人们对比,万淑妃论起温柔体贴不如崔贵嫔,论起天真无邪不如江嫔,也就容色比之皇后略胜一筹罢了。 也不知她是哪里得了天子的青眼,居然成为靖帝登基后宫中的第一个女人,始终备受天子恩宠。 平阳长公主想到此处,心绪一歪,似笑非笑的想:该不会是某些方面别有风情,独树一帜,这才将冷峻的天子迷得五迷三道吧? 如此这般,倒也是个能人了。 毕竟在她看来,南朝这位登基年头尚短、但君威逐渐日隆的靖帝陛下,实在不是一个容易被讨好的“省油的灯”。 能将天子的喜好拿捏的如此精准,这位万淑妃或许真有什么了不得的手段也犹未可知。 只是可惜了,昔年她在宫中与东宫之人走得太远,没有提前认识这位“妙人”。 今时今日,即便她再想与万淑妃搭上关系,却也是不易了。 毕竟宫中传闻这位淑妃娘娘傲气得很,更不喜出门应酬与人结交。 平阳长公主收了收自己那满脑子天马行空的想象和思绪,将思路重新放回天宸长公主身上。 毕竟相比于“千岁剑仙”天宸长公主,避居深宫内苑的区区一介宫妃根本不足挂齿。 平阳长公主想的比较复杂,她甚至将谢昭出现在昭歌城与安宁长公主符景珊和琅琊关守将彭萧的婚事联想到了一处。 符景琳不禁轻声自语道: “.莫非符景珊的这门婚事,还当真有什么本宫不知内情的玄机?” 可是,南朝军中对浔阳谢氏素来驯服,即便没有符景珊这一桩婚事,皇权忠义使然、加上军中武人慕强之心,他们也会对符氏姐弟俯首帖耳。 既然如此,陛下又何必多此一举. 除非 平阳长公主也并非全然草包饭桶,她思来想去,心中突然萌生了一个十分荒谬的想法。 除非陛下与天宸长公主已经离心离德! 他深恐自己若是有朝一日脱离“千岁剑仙”的庇护,会无力掌控南朝四境的军中力量,于是这才想要曲线救国、另辟蹊径去争取属于自己的力量? 符景琳想到这里,娇媚的眼底闪过一抹玩味之色。 ……若真是如此,那么日后可就有热闹看了! 陛下迎娶明河柏氏之女为后的契机,也就更加说得通了。 只怕陛下在两年前大婚之前、甚至是更早的时候开始,兴许便已经生出“另立门户”的想法了,这才会徐徐图之一步步到今日的大权在握。 只要靖帝想要紧握的是手中的权柄,而非那可笑至极的姐弟情深,那么这不就是她符景琳见缝插针的天赐可乘之机? 陛下如今恐怕正是缺人的时候,也缺一把得用的疯“刀”,而她愿为皇帝效力。 平阳长公主冷冷笑了笑。 既然在哪里都是不受待见之人,她何不挑选一条南朝最稳当的大船上岸? 感谢书友20231106111123022的月票~ 第368章 偷鸡不成蚀把米 天子符景言豁然抬头,他目光如炬死死盯视着眼前这个与他身体中流淌着同样的天宸皇室血脉的异母妹妹。 而在皇帝博然色变的那一瞬间,他眼底神色之冷厉,到就连跪在他下首的平阳长公主也一时难辨其喜怒。 但是皇帝到底是皇帝,惊愕失控也只是转瞬之间。 虽然靖帝此时心乱如麻,但是很快便也调整回了神色如常的冷漠淡然。 他缓缓道:“你说.你在昭歌城中见到了朕的皇姐,神台宫的神女……天宸长公主?” 皇帝审视的目光冷峻异常,也严肃异常,犀利如雷电刺目。 平阳长公主微微咬唇,眼底闪过一抹错愕。 她属实没想到皇帝居然会是这种反应,所以. 陛下是当真不知道,符景词如今已经身在昭歌? 平阳长公主略一停顿,似乎是在思量该如何开口。 她娇媚的脸颊极速低垂,掩饰自己面上闪过一抹玩味之意。 但是下一刻,紧随其后的便是上首君威日隆的皇帝讥讽的冷声: “平阳,不要与朕打哑谜,更不要想些什么不该想的盘算。 聪明人尚且有许多死在了‘自以为是’这四字上,至于你,在朕跟前委实也算不上什么聪明人。” 这句话里话外的轻视和不屑溢于言表,但是由于说话之人乃是南朝国境之上的天下至尊,所以这一切又似乎是那么的合情合理。 平阳长公主先前那微微垂下的头颅上精心涂着艳丽口脂的嘴角还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但是随着皇帝话音落地,她的表情登时僵硬如死! 她连忙状若温顺的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无懈可击、恭而有礼的笑容。 “陛下,您误会平阳了。臣妹对陛下素来崇敬,又怎敢在陛下面前不自量力玩弄心机。” 靖帝微哂,也不知是信了还是不信。 他袖长有力的指节轻轻敲击着御案的台面,眼底闪过一抹格外犀利的冷光。 再开口时,语气却依旧不置可否的十分平淡。 “天下皆知,朕的皇姐天宸长公主为国运昌隆,固武道之境,这两年来不理凡尘俗世,一心在神台宫中闭关。 你说你在昭歌城中见到了天宸长公主,莫非是消遣于朕。” 他的神色十分肃穆,无形之中的威压让平阳长公主冷汗直冒。 自从天子登基以来,威望和气势与日俱增。 别说是平阳长公主区区一个没经历过什么大场面的闺阁贵女了,就连过去在威帝一朝时期权势如日中天的大都督柏孟先,如今在这位少年天子面前尚且谨言慎行不敢造次。 符景琳几乎要挂不住脸上的笑意了,她白着脸连忙辩解道: “.陛下,臣妹怎敢消遣陛下,我的的确确是在昭歌城中花满楼见到了二皇姐呢。” 靖帝神色一凛。 “你说你去了哪里?” 平阳长公主一怔,脱口而出道: “花花满楼。” 靖帝眉心微皱,眼神一凝,冷冷注视着她的视线没有一丝温度。 “你是说身为堂堂南朝长公主,还是一个新婚不久的新妇,而你居然去花满楼那等烟花巷柳之地流连忘返? 怎么,莫非是皇后懿旨命你在大婚前遣散府中那些不三不四的宠侍,令你心生不满?所以你如今,便改为去花楼歌坊中寻乐子?” 平阳长公主花容失色。 “陛下,臣妹不敢对皇后娘娘不满。” 靖帝冷笑道:“这门婚事说起来,当初也是你费劲心里请大都督亲自为你求来的。 朕只当你或许年纪到了,也能懂事一些了,不成想还是如此烂泥扶不上墙。” 天子这话说的严苛,但也不无道理。 平阳长公主新婚不过月余,身为妻子却日日流连花街柳巷、出入皆由俊美男子伺候随行。 这几年中,她与她身边那些近身男宠之间的风花雪月,在昭歌城中早已不是秘密! 以前也就罢了,她先前未曾成人,也未曾出宫建府,皇室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的那些见不得人的私生活也无人过问。 可如今却又不同! 要知道,她的驸马李遂宁不仅是九门提督李肃河的嫡出大公子,本人亦非庸才,乃是大乘境的武道好手! 这般身手若入行伍,起步便至少是个正六品校尉了。 符景琳行为乖张,如此辱人,即便是端坐庙堂之上的天子亦有所耳闻。 说来好笑,平阳长公主本意是来表忠心的,谁知不成想居然被皇帝劈头盖脸训斥了一顿。 她脸上青红交加,好不难堪,但是天子跟前却不敢放肆分毫。 “陛下.臣妹昨日是.是.” 她本想说自己昨晚是跟着驸马李遂宁去的,但是符景琳一向骄傲骄矜,若是这话说出口,岂不是显得她无能拉拢不住自己的驸马,以至于驸马居然还要去花满楼寻乐放松,遂只好吃下这个哑巴亏。 “.臣妹昨日是糊涂了些,陛下教训的是。” 平阳长公主先是能屈能伸的稽首一礼告罪,旋即直起纤瘦的腰身柔声道: “您不要生气,臣妹往后必会谨言慎行,不至给朝臣留下话柄令陛下为难。 不过若非臣妹昨日去了花满楼,又怎么会有机遇撞见二皇姐呢。” 皇帝眉心皱的死紧,他不动声色的抬眸看了她一眼。 “你是说,你是在花满楼里见到了天宸长公主?” 平阳长公主身姿袅袅的俯身恭顺道:“正是。” “放肆!胡说八道!” 靖帝居高临下,目光中没有一丝暖意,看向庶妹的眼神满满都是不加掩饰的嫌恶。 “你自己持身不正,那是你自甘堕落,居然敢攀扯天宸长公主的清名! 你可知扯这种弥天大谎,便等同欺君之罪,更是对神台宫神女的不敬!” 平阳长公主眼底闪过一抹慌乱,她连忙解释道: “陛下,景琳不敢欺君!虽然花满楼中出现的女子以面具覆面,遮盖了真容,但是她那双眼睛、她的声音、还有她仗剑逼近臣妹时的气势,当是二皇姐无疑!” 其实,谢昭那日为了逼退平阳长公主,是故意让她起疑,从而不敢造次。 她敢这样做,自然也是仗着平阳长公主在天子跟前根本说不上话,在明河柏氏也始终是给外围人物,所以料想这种模糊至极的暗示,她事后也不敢透露给旁人。 ——谁知平阳长公主居然这么疯! 她为了报复明河柏氏对她的轻视,居然打算越过母族柏氏,去皇帝跟前卖忠心换一个队伍站站。 靖帝符景言眼底厉色一闪,他沉默良久,缓缓道: “所以,你实则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是凭借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和对方江湖中人的身份,便妄断那个江湖女子是朕的皇姐?” 平阳长公主听到皇帝语气不对,大着胆子怔忪抬头看向上首神色莫测的皇帝。 “陛陛下?” “滚下去。” 符景琳僵硬当场,几不能动。 “朕说的话,你听不懂吗?” “.是,陛下,臣妹告退。” 平阳长公主告退离开后许久,南朝皇帝的九宸殿都是一片沉寂无声。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天子靖帝终于面无表情的起身。 他缓步走向后殿暖阁,然后站定在暖阁中一处壁画前。 他在那面南朝山水图的水墨壁画前沉默了许久,终是抬手摘下那前朝书画名家手绘的真迹。 ——一个带着复杂机关锁的五六尺长的金属长盒,此时便赫然展露在天子眼前。 符景言踟蹰片刻,缓缓抬手轻柔的抚摸着那金属长盒,旋即在机扩处扭转了几处机关。 顷刻间“啪”的一声,长盒上盖自动翻转打开,露出了里面华光耀眼的盖世宝剑! 那一瞬间,天子似是根本不敢直视这柄威震天下的“山河日月”,仓皇之中垂下了头去。 不过下一刻,他复又抬眸,定定看着那柄天下排名第二的名剑。 他喃喃道:“.阿姐,你说多可笑,你的剑明明就在朕的暖阁中,符景琳那个蠢货居然跑来装巧扮乖,说是看到你仗剑吓唬她,她是……见鬼了吗。” 符景言轻轻触碰了下那剑的剑柄。 “常言道‘剑在人在’,你也素来爱惜自己的佩剑。 但是当这把‘山河日月’被骁骑尉拾回来时,剑身和剑柄上却满是泥土和鲜血,想必你走的时候.受苦了。” 他将额头倾下,轻扣在“山河日月剑”那早已被擦拭整理的一尘不染的剑鞘上。 不知何时,天子那双紧紧闭合的眼角,突兀的划过一道不易察觉的水痕。 他后悔了,早就后悔了。 可是,她却再也不肯给他认错的机会。 第369章 洒扫 韩长生是被外面经久不息的“咔咔”砍伐声,硬生生给吵醒的。 他忽悠一下从床板上直挺挺的坐起身,好像诈了尸般惊魂未定。 好半晌,伴随着屋外噼里啪啦的声响和重物坠落于地的噪音,韩长生终于从懵噔中醒过神儿来,一脸哔了狗的抓狂。 他气呼呼的下地,一把抓起挂在床畔衣架上的外裳,几步走到门口一把将门推开! “你们做什么啊!不是说好了要安安生生在昭歌城里等着过年吗? 好端端的大清早一个个不睡觉,又在院子里瞎折腾什么哇?” 一大早便被谢昭从房间里挖起来的凌或和薄熄,此时听到韩长生的抱怨也不禁齐齐笑了。 站在树下梯子上、手提一柄修理草木枝干的砍刀的凌或回答: “阿昭说这院子中的树木枝干太过繁茂,不若闲来无事都砍断了,也好方便我和薄熄练锏武刀。” 薄熄轻轻颔首,表示就是这么回事。 韩长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斜眼看着他们,满脸都是恨铁不成钢。 “你们就听她忽悠吧,她能有这般好心? 十有八九是她自己嫌院中树荫太多,耽误了她晒太阳罢?这才将你们两个傻子撺掇起来干活出苦力的!” 谢昭近两年来体弱,便新增了个喜欢晒太阳的小爱好。 韩长生说完还一指旁边树下无辜坐在躺椅上,抱着个小手炉眨眼看他的谢昭,气极反笑道: “.阿昭啊,你是十九,不是九十! 怎么跟个街头巷尾老大爷似的,能不能支棱起来精神精神。” 谢昭十分无辜的摊了摊手,委屈道: “什么啊,你可不要冤枉我,我其实也很想帮忙的。 是凌或和薄熄说我手脚慢用不上我,说这么几棵树他们修剪就可以了。” 韩长生斜着眼睛觑她。 “呵,说得简直比唱得都要好听,大早上的无端伐树,我就不信你没什么特别的打算。” 谢昭从躺椅上坐起身,叹气道: “我能有什么特别的打算,当真只是闲来无事,看大家醒了便一起打发打发时间罢了。 明日便是靖安五年的大年初一了,这年节将至,虽然我们算是客居在昭歌城,但也总归是要洒扫过年的嘛。” 凌或听到“客居”二字,不禁若有所思的转头看了看她。 昭歌城本应是她这位生于斯、长于斯的皇室公主的家才对。 但如今的她,却如同江河湖海之中一叶漂泊不定的小舟,泰然自若的用“客人”的身份自居。 韩长生一脸怀疑。 “就这么简单?” 谢昭笑了。 “就这么简单啊。韩长生,你以前是没有心眼儿,怎么现在却又变成心眼儿长偏了位置? 杯弓蛇影草木皆兵,这可要不得。尤其是冤枉我这样一个天大的老实人,就更加不应该了啊!” 韩长生朝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任命般穿好外裳,走到院子里挑了一件趁手的工具。 “算了,本少侠才不与你斤斤计较。” 秉承着干不过就加入的原则,先前还骂骂咧咧的韩少侠最终还是加入了修剪庭院绿植的队伍。 韩长生似乎也曾出身大户人家,因此对于园艺竟然颇有几分见识。 今日韩英雄找到了他的用武之地,一双大剪刀耍的虎虎生威。 还真别说,他修剪出来的枝叶居然远比凌或和薄熄手下修剪出来的更具美感。 谢昭就像个偷吃多了灯油,迷迷瞪瞪的小狐狸。 她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抚摸怀中那只今晨薄熄不知从何处翻找出来、并烧热得暖洋洋后交给她的青铜小手炉,合着眼在躺椅上没心没肺晒着太阳。 院中树木草叶斑驳的碎影,离离碎碎的落在她那张瘦到骨相更加分明清晰的莹白如玉的脸颊上,像是刻下一片片精工雕琢的妆钿。 谢昭脸上带着一抹意义不明的淡笑。 不知曾几何时,她竟开始觉得昭歌城中寒冬腊月里湿冷的空气,冷得如此的令人难捱,亦冷得如此的透骨钻心。 昨夜更深夜静时,万物萧索中,一时之间谢昭躺在哪怕生了暖炉亦不觉得温暖的床榻上,实在想不出这座城池还有什么值得眷恋之处。 直到清晨,睁着眼出了一夜神的她,忽而被府外远远传来的人声,而惊动回魂。 远处传来若有似无走脚商人的叫卖,百姓们推开家门的嘈杂声,大街上轿子、马车在街道上行驶过后的声响,甚至还有打骂教训皮孩子的气急败坏. 林林总总,忽然有种让谢昭从阴冷孤寂的阿鼻地狱中,骤然活了过来的错觉。 是啊,这熙熙攘攘的人间烟火,不正是人活一世最该眷恋的温存吗? 整座昭歌城都在忙碌,大家欢声笑语,等待迎接次日的新年伊始。 有时候,哪怕是旁观旁听别人的平安喜乐,也会让人莫名感受到一种祥和安宁。 谢昭忽而打了鸡血般坐起身,换上一身保暖的大氅,推开房门决意将庭院好生洒扫整理一番。 ——家家户户都在除旧迎新,准备和亲朋好友们过个好年。 她也该精神抖擞起来,怎能如此颓废阴鹜、无所事事呢? 不过,谢昭这厢才刚刚喜滋滋的将洒扫工具和木梯搬出来,那边凌或和薄熄就已经听到动静出来了。 他们二人其实早便醒了。 习武之人中武道境界较高的,少见会有惫懒赖床的。 只是先前听谢昭和韩长生那边都没什么动静,这二人也只当他们都未醒来,于是起床后未去庭院练剑,而是各自在房中修习内功心法。 这会儿听到外面谢昭风风火火的动静,这才中断内功运转出来一看究竟。 待听说谢昭是要好好修剪他们暂居府中的这个小庭院,洒扫除旧以备过年,便主动接过了她手中的工具,顺便让这位如今十分脆皮的“剑仙”哪里凉快去哪里待着罢。 再然后,韩长生也终于醒了,遂也加入了这个临时起意的洒扫小队。 这小庭院只是府中一角,面积并不大,因而打扫也好,园艺也罢,都不至耗费太多时间。 不过半个时辰而已,整个小庭院便已被三人合力整治的焕然一新。 感谢书友20190126102445822的月票~ 第370章 采买 还真别说,韩长生从库房中翻找出来的大红灯笼,擦拭干净尘土后就那么往房檐下一挂,还真挺有过年的喜庆氛围。 只是 谢昭摸着下巴打量端详了好一会儿,先是像模像样的砸吧着嘴,称赞道: “不错不错。” 旋即突然又想起了什么,眼神一闪,不太高兴的挑眉质问道: “等等?这俩红灯笼是为什么挂在我的寝房房檐下的? 正月里的红灯一旦点燃,可就要烧到十五呢! 这日日夜夜亮着灯笼,岂不是很影响旁人安眠?就挂在庭院廊下不可以吗?” 韩长生听了这话,当即翻了个天大的白眼。 “谁让你的房间是这座院子中的主屋呢? 正月里挂守岁灯,那自然是要挂在主屋的房檐下喽!这叫‘聚福纳财,天禄进宝’!” 谢昭一脸牙疼的看着那两个高高挂起的赤红色“守岁灯”,满脸都是抗拒。 她就是说嗷,这玩意儿的做工制式,怎么越看越像是哪家府上新婚搞出来的洞房花烛? 她狐疑发问:“你确定自己找出来的这两盏灯是守岁灯吗? 既是守岁灯,为何灯罩上的花样不是‘福禄安康’,反而是‘龙凤呈祥’?” 韩长生闻言先前那张狂的表情顿时空白了一瞬。 然后,他十分可疑的踟蹰一瞬,旋即转头再次认真看了看已被自己高高挂起的红灯笼。 下一秒,韩长生似乎也意识到了哪里不太对劲儿,他脸上神色骤然扭曲了一下! 但是挂都挂了,索性错有错着。 于是,他佯作若无其事的清了清嗓子,心虚道: “咳谁,谁规定的守岁灯便只能是福禄安康的图样啊! 这.这龙凤也是瑞兽神兽,哪里就比‘福禄安康’差了? 你这半点活计都没做的人,可不要挑理找茬儿嗷!” 谢昭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旋即又抬眸看向那对儿挂在她房檐下的十分辣眼的大红灯笼,冷若冰霜的吐出了一句话来。 “.闭嘴,我现在不想再听你多说一个字。” 瞅瞅,这都给她的寝居搞成什么鬼样子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今晚洞房花烛要做新娘子了! 夭寿啊! 韩长生这狗东西若是再敢说话,她可是很难控制自己不怒起暴打他的! 韩长生也自知理亏,他骚了骚鼻子,亏心到不敢回嘴。 也只好小声叨叨了一句“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然后撒丫子便一溜烟跑了。 那副落荒而逃的样子,好像生怕跑的慢了会遭了谢昭的“毒手”似得,给谢昭搞得一时都忍俊不禁发作不得。 薄熄含笑看着他们的互动吵闹,摇了摇头,遂提着自己的洒扫工具去了库房。 凌或本也要将手中的工具一道送走,但是临行忽而迟疑一瞬,站住脚步回头道: “对了,既然明日便是大年初一了,稍后我们可要去街上也采买些米面油和肉食果蔬? 或是如果你想要明日在酒楼食肆订席面过节,今日我们也要出去预订的。 佳节将至,昭歌城里什么事物都十分紧俏,明日临时起意怕是来不及。” 谢昭笑眯眯道:“大过年的出去外面吃有什么意趣? 不若咱们稍后便去东西市买些好吃的好玩的回来,下午再把这座庭院旁边的小厨房拾掇出来。 等明日我给你们露上一手,保管你们对鄙人的厨艺高山仰止、五体投地。” 韩长生在房间内听到风声,又不怕死的探出脑袋道: “就你?阿昭,你可会炮制食物做饭食?该不是骗鬼呢吧。” 谢昭无情的将食指中指一并,遥遥指向那个显眼包,骇得韩长生当即缩回脑袋“啪嗒”一声将门再度阖个死紧! 见碍事的韩长生识趣退下了,她这才轻哼一声,昂着下巴道: “本女侠的本事可多着呢,你们就慢慢挖掘罢。” 于是晌午过后,兴致极高的“谢女侠”和“韩少侠”,拖着对于自己买菜做饭可有可无、不太抱过高期许的凌或和薄熄,一头扎进了东、西市的汪洋大海! 倒不是凌或和薄熄不信任谢昭,只是罢. 他们彼此认识也算有段时间了,可还从未见过谢昭下厨做饭。 若是说她过去时常浪迹江湖,野外生存能力强,会生火烤肉之流,他们自然不会怀疑什么。 但若是说金尊玉贵、日理万机的“千岁剑仙”擅长庖厨之技,能正儿八经的置办一桌像样的精细的南朝家宴,这属实是令人有些难以置信。 不过他们几人都是随遇而安的性子,因此既然谢昭兴致勃勃的要关上门自己搞,他们便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大不了难吃一些,左右也吃不死人不是? 由于次日便是正月初一,是大年夜的正日子,所以昭歌城的东西市从明日开始直到正月十五都会闭市。 ——大家伙儿,可都忙着过年哩,谁还有闲心做生意? 于是,今日作为南朝天宸年节前的最后一次开市,东西市自然也是热闹非凡、人声鼎沸,就连集市散市的时间都比平常要延迟了许多。 谢昭和韩长生一头扎进去,就像两匹快乐的脱缰野马。 ——这个也想要,那个也想买! 两个见面就忍不住掐的活宝,这次倒是难得一见的和和乐乐一拍即合。 凌或挑眉,颇为纵容且无奈的笑了笑。 他那张硬挺俊朗、与南朝人稍有迥异的混血容颜很是打眼。 只往东西市这么一站,登时吸引不少路过的大姑娘小媳妇的目光。 凌或认命的跟在谢昭和韩长生身后,也不知道这二人到底心里对于明日菜谱和食材有没有计划,总感觉心里似乎有点没底。 好在,两个时辰之后,这两位少侠似乎终于乘兴而归,而他们几人的手中已各自提着许多年货。 听到谢昭终于小手一挥,宣布可以打道回府的指令,凌或和薄熄对视一眼,下意识齐齐松了口气。 他们新买的食材林林总总,可谓十分丰富。 餐桌上常见的鸡鸭鱼肉自不必说,除此之外谢昭还选了几大块上好的牛腱肉,几只鲜嫩的顶好的小羊腿。 至于蔬菜菌菇之流,众人后知后觉的发现,他们居然半点都没有买! 几人面面相觑。 薄熄挑眉。 “我不识南朝蔬果,只负责提东西,不参与采买。” 凌或沉默一瞬。 “.我以为你们都买了。” 韩长生搔了搔头,尴尬道:“我也以为.” 三人齐齐看向谢昭。 谁知谢女侠耸了耸肩,一脸无辜道: “你们看着我做什么,我只会烹制肉食,蔬菜买回来,也是无从下手嘛。” 无从下手? 三人一脸怀疑。 分明是她这个肉食动物,在千方百计逃避吃蔬菜,所以索性不买了! 第371章 年夜饭 靖安五年,正月初一。 除旧迎新,万物欣荣。 信心满满的谢昭在灶台前叮叮咣咣了几个时辰后,终于搞出了一桌看起来似乎可能应该都熟了的菜肴。 乍一看,一盘一盘这般摆放齐整,还真是令人食指大动的好色泽。 四人围坐在饭桌前,望着一桌看似极具欺骗性的大菜,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韩长生用眼神示意凌或。 ——凌少侠,你先来? 凌或神色可疑的慌张了一瞬,回避了韩长生期待的视线。 但是下一刻顿了顿,为人厚道的凌少侠还是不忍心驳了谢昭的面子和好意,于是清了清嗓子便准备落箸了。 谁知一双筷子已经在他之前,先一步落于餐桌上的一盘白色瓷盘中的呈着的孜然小羊腿上。 ……居然是薄熄。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谢昭即便如今再大不如前,那也毕竟是昔日的“天下第一剑”。 天下武道,顶尖高手,可谓一器通则百器降。 因此,那条小羊腿被谢昭出神入化的菜刀之功炮制的十分像样! 漂亮的线条优美的小羊腿上,被逆着肌肉纹理划出了数十道规整美观的刀痕。 而刀痕“伤口”中还“残忍”塞着他们下午在西市斥巨资买来的从瑞安皇朝和酆斓皇朝引入的异域香料和孜然、辣椒粒和香叶。 小羊腿被加入黄酒的滚水煮得烂熟、除了腥膻味儿,然后再捞出拎干后塞入各种香料夹在柴火中炙烤,外焦里嫩,一室飘香! 薄熄伸出的筷子只轻轻在那小羊腿的刀口上一拉扯,便轻而易举的拽下一条外酥脆里软烂的鲜嫩羊肉,然后在两双目光如炬的眼神的注视下,从容淡定将之放入口中。 羊肉入口的一瞬,薄熄咀嚼的动作微微停顿。 旋即再继续,几次动作后,将口中的羊腿肉咽下喉咙。 韩长生欲言又止的急不可耐催促问道: “怎、怎么样?能吃不?薄熄你可不要强撑啊,大过年的若是吃坏了肠胃,那可是犯不上。” 薄熄闻言失笑,并未说什么。 只是再次下箸,落在另外一盘香煎小牛排上。 韩长生一怔。 “.啊?你还来?倒也不必为了给阿昭撑面子如此拼命罢。” 薄熄淡笑着摇头。 她咽下口中那一小块切制的大小适宜、正好方便食客一口便能食下的小牛排。 然后转头看向谢昭,赞叹道: “谢姑娘处理食材的方式十分巧妙,配方调味独具匠心,烧制菜肴的火候也掌握的恰当好处,没想到您还是位厨艺精湛的大家。” 谢昭佯作谦虚的“嘿嘿”一笑,眉眼弯弯尽显得意狡黠。 “是罢?我早先就说了嘛,我其实是很擅长烹饪的!偏生你们都还不信。” “.真的假的啊?” 韩长生半信半疑的拿起桌上的木箸,决定亲自验证,以便真伪。 他的筷子伸向了桌上的一碟凉拌牛毛肚,而凌或的筷子则是伸向一份酱汁焖鸡。 下一刻,食物入口,两人对视一刻,老实巴交的齐齐闭上了嘴,开始飞速落筷。 由此可见,谢昭的烹饪水平果然一如她先前的自我吹嘘,确实是很拿得出手的! 就连一向挑剔的韩长生,这会儿都没办法昧着良心说上一句“这也不怎么样嘛”,人家此时正忙着下箸如飞呢! 三个好友吃得开怀,做饭的谢昭却只是略动了几筷子,便放下了手中的木箸,含笑静静看着他们吃。 韩长生吃着吃着倒出功夫扫了她一眼,嘴里塞得慢慢都是食物,说话的声音含糊不清。 “你看着我们做什么?你自己怎么不吃?” 谢昭笑笑,道:“你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少爷,过去一定鲜少涉足灶台罢? 因此兴许不知,做饭的人,一向吃不下多少。” 韩长生终于咽下口中的食物,这回他说话总算是清晰了些,他奇怪道: “这是为何?” 劳作之人不是应该更饿一些,也更有胃口一些吗? 凌或摇头淡笑,替谢昭回答道: “因为烹饪之人在灶台前烹饪食物,久闻烟火味儿,闻着闻着兴许就不太想吃了。” 谢昭哈哈一笑,道:“是这个道理。” 韩长生又夹起一筷子白灼鱼肉,诧异道: “还有这么一说?” 谢昭挑眉笑着看他。 “呆子,说来你这位出身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一看便是小时候从未吃过半点苦。 怎么会突发奇想打算来闯荡江湖的?你家里人便放心?” 其实,虽然韩长生很少提及自己的家里人。 但是谢昭早便通过他的生活习惯和性情,还有一些蛛丝马迹,猜到了他的真实身份。 韩长生为人实在太过单纯,且武功如此稀松平常,行走江湖之人难免会遭遇变故或凶险。 也不知道他的家里人究竟是如何放心放他这个头脑简单、四肢也并不太发达的大少爷独自出门的? 韩长生鼓着腮帮子,心虚的瞟了谢昭一眼。 “她们自然是不放心了,不过那也好办,就.就离家出走呗。” 谢昭失笑摇头,果然如此.倒是跟她之前的预想大差不差。 凌或听了这话放下手里的碗,皱眉看向韩长生。 “你也离家出走了?” 也? 韩长生先是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了。 对啊! 凌或不也是离家出走、偷偷摸摸背着他师父下山的吗? 他们还真是一对生死与共、同甘共苦的难兄难弟啊! 韩长生咧嘴乐了。 他重重拍了拍凌或的肩膀,义薄云天的大声道: “好兄弟,一辈子!” 凌或:“.”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 有什么相干吗? 谢昭用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看了韩长生一眼,然后淡淡笑笑道: “我劝你啊,还是尽早回家为妙。若非这一路我有意替你隐藏痕迹,你以为你当真能瞒得住你的‘家里人’,还能在江湖之中风生水起的浪荡两年而不被发现踪迹?” 她拿起茶盏轻啜一口热茶,然后放下茶盏语出惊人。 “韩长生,你真当以买卖情报讯息闻名江湖的、当世消息最为灵通的门派‘如梦令’,是吃闲饭的江湖闲帮?” 凌或:“.” 薄熄:“.” 韩长生:“?!” 他一脸大惊失色,差点原地蹦起来! “.你?你是怎么知道我家是‘如梦令’的?!” 感谢宝子冰糖红豆的月票~ 第372章 如梦令主 谢昭闻言失笑。 她为什么会知道韩长生出身于江湖第五大门派“如梦令”? 那自然是有她的道理了! 她眨了眨眼,诚心求教:“所以.我是真的有点好奇。 你当真觉得凭借你那点微末的江湖经验,就能躲开‘如梦令’天罗地网的两年追踪?” 韩长生:“.” 所以,他这是又被阿昭嘲讽了对吧? 不过,转念他又想到谢昭的另外一个身份. 呃,好像她也确实有这个立场和资格,来评价置喙他没有江湖经验这件事。 于是,能屈能伸的韩大少爷委委屈屈的小声道: “.若是论起江湖经验,我跟你自然是没得比的嘛。 不过我好歹也算是‘如梦令’的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论起隐匿行踪,应该也没那么差罢?” 谢昭抱着手臂笑眯眯看着他,然后伸出了两根手指。 韩长生疑惑的看向她。 “什么意思?” 他偏头想了想,思及谢昭过往的毒舌功力,迟疑一瞬,预判她有可能会说出口的话: “你该不会是说.你已经帮我隐瞒了两次行踪?” 谢昭一脸怜爱的摇了摇头,那表情就好像是在看一个脑瘫稚童。 “非也,其实我是想说,若非我有意替你遮掩,你‘两’年前便应该被家里人抓回去了。” “噗嗤。” 这是薄熄终于没有忍住,笑出声来了。 韩长生一脸扭曲的转头,看到就连他的好兄弟凌或此时都在努力憋笑! 什么意思嗷! 他们合伙欺负人! “怎么可能?” 韩长生不信邪了。 “我明明隐藏的极好!” 他说完大话自己都有点心虚,因为他之所以敢如此肯定的说自己隐藏的极好,那是因为他刚刚离家出走没几天,便十分凑巧的被扒手偷走了包袱。 因此他根本没机会使用自己从“如梦令”带出来的银钱珠宝,所以哪有机会露出马脚走漏风声? 谢昭无奈道:“你该不会以为,你没有使用自己曾经的旧物,便不会被‘如梦令’追查到行踪了罢?” 难道不是吗? 韩长生愣了愣,显然他就是这么想的。 谢昭笑了。 “若是‘如梦令’刺探查验情报的水准只是这般浅薄,只能依靠物品流动走向来查询一个人的踪迹,那么千百年来,它又如何担得起‘天下第一情报网’之称? 戴小令主,你未免也太过看轻你母亲留给你的‘如梦令’了。” 这话一出,一室无声! 她方才叫韩长生什么? 戴小令主? 是他们想的那个……“戴小令主”吗? 片刻后,凌或微微出神呆滞的目光,从谢昭身上缓缓滑到韩长生身上。 然后,他面无表情的问道: “所以,你.是‘如梦令’的令主戴岁涵?” 韩长生求生欲满满的一把拉住他的胳膊。 “那个.凌或,你听我解释。” ……就是说,这是真的了? 凌或一脸悲喜难辨的表情,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尤其是想到谢昭和韩长生当初知道他是老君山掌门人的亲传弟子、下一任的老君山掌门时,那二脸惊羡的表情,就顿时有种哔了狗的一言难尽! 他们两个一个是名震天下的“千岁剑仙”、天下第一门派神台宫至高无上的神女,一个是天下第五门派“如梦令”的年轻当家人. 这两只“千年狐妖”,在这儿玩的什么聊斋?! 不过凌或转念一想,关于他们的隐瞒,似乎也能理解接受。 毕竟,谢昭的身份若是泄露会给他们所有人带来杀身之祸,而她隐瞒身份的初衷也是为了他们好。 若非那一日在酆斓皇宫中,为了抵挡“破海刀仙”的祗仙之剑,万不得已之下被迫暴漏身份,只怕谢昭还会继续瞒着他们。 而韩长生的行为就更好理解了。 他本就是离家出走的大少爷,偏生自己“家中人”又是天下头号情报门派的好手。 他“失踪”了,她们自然着急寻找令主,各显神通无所不用,若是不守口如瓶,只怕难免暴漏行迹。 凌或本就是豁达之人,待人一向宽容,所以想通此节便不再生气。 但是韩长生却不知道他已经消气了呀。 此时他见凌或不说话了,心里慌得一批,还以为凌或因为他的欺瞒气到不想理他了! 凌或是他十八岁成年之后离家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他是绝对不能失去这个朋友的! “凌或,阿昭,你们听我说,我不是有意欺骗你们的! 你们有所不知,我家那群小姑奶奶们,真的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我很小时便与她们说过了,我心不在此,更加无意继承我娘的‘如梦令’! 只想有朝一日能拜入神台宫,做一名通晓卜算占星之术的神官或是道士。 可是我这些姨娘们才不管我的理想哩,她们满心满眼都是我阿娘当年的遗命,非要让我来当这个令主! 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跑出来的,真的不能被抓回去嘛! 若是被抓了回去,她们必然有所防备,我再想出来可就难上加难了!” 谢昭若有所思笑了笑,道:“怪不得.我之所以早早便锁定了你的身份,正是因为这两年中我不止一次在江湖之中看到了‘如梦令’最高级别的悬赏令。 悬赏令上对捉拿之人种种描述,与你的形貌特征八九不离十,而我又恰好曾发现你右手肘处有‘如梦令’的飞花印。” 韩长生瞠目结舌道: “你你什么时候看到的?该不会是偷看我洗澡了罢?” 谢昭翻了个白眼,道: “早就看到了,你不会真以为自己心思缜密、行事天衣无缝罢? 只是最初呢,我还以为你只是‘如梦令’中的一名出逃小弟子。” 她想了想,笑道:“直到后来,‘如梦令’发布在江湖上的悬赏级别越来越高,但却又始终并未将你的画像公之于众。 ——这就说明‘如梦令’是在刻意隐瞒这人的身份,借此保护这个被她们急不可耐通缉之人。” “我思来想去,便忆起了江湖中早年的传闻。 听说十年前‘如梦令’前任令主戴袅袅过世后,将‘如梦令’令主之位传给了自己当时年仅十岁的独生子。 而‘如梦令’门中事务,则在新任小令主成年前,继续由‘十二花令’这十二位门中元老继续操持。 所以不难猜到,是不是某位少年心性的‘小令主’被困在一群长辈身边多年,雏鸟羽翼未丰便迫不及待的想要振翅高飞?于是,方才这才诈一诈你。” 韩长生闻言当即气急败坏,被自己的口水呛得连连咳嗽! “原来!原来你方才也不是十足笃定,居然是在诈我!人与人之间的基本信任呢!” 感谢书友170108133348721的月票~ 第373章 人生除死无大事 谢昭哈哈一笑,摇着头摊手无辜道: “谁让你这么不禁逗呢?居然一诈一个准儿。 我可都没还怎么‘发力’呢,你自己就什么都招了。到底是‘小朋友’,遇事如此沉不住气。” 韩长生恨恨道:“谢昭!你莫不是生了八百个心眼子吗?” 谢昭失笑,含笑点头道: “你若是这般说呢,我自然也无从否认。” 她确实打小就眼明心透,天生一颗七窍玲珑心,这也没法子的事儿。 毕竟,太过通透太过早慧,其实也未必就是好事。 一个人若是太过聪慧清醒,难免看什么都失了趣味。 韩长生长叹一声。 “好罢,所以我最大的秘密如今也被你们知道了,咱们现在应该也算是坦诚相待了罢?” 天知道当初他在自己的好友们面前苦苦隐瞒自己的身份,心里有多么内疚愧疚! 如今被谢昭发现并说破,对他来说反而是好事,至少他不必再提心吊胆了不是? 他瞅了瞅几人的脸色,小心翼翼补充了一句: “这我可都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的,你们可不许同我置气啊!” 凌或轻轻点头。 “理解。” 韩长生再看向薄熄。 修炼“有情道”的薄熄副使轻轻挑眉,居然很是无情的吐出一句话来。 “我奉先圣使之命追随谢姑娘罢了,韩少侠之事与我无关。” 韩长生:“.” 他再次看向谢昭,只见谢昭可有可无的牵起唇角微微一笑。 “本女侠大人有大量,自是早就原谅你了。” 韩长生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几人酒足饭饱后,谢昭却面露追忆之色,静静望着一桌杯盘狼藉有些出神。 凌或忽有所觉,出声问道: “你上一次这般亲自下厨烹饪置办席面,也是过年吗?” 谢昭回过神来,轻“唔”了一声,轻轻点头道: “是啊,那大概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了,亦是一个大年初一。” 凌或转眸看她。 想来若是回到昭歌城不夜城的皇宫之中,自是不需堂堂天宸公主殿下下厨的。 那么那年她亲自下厨,想来若不是在神台宫,便是在江湖之上。 “不曾回家过年守岁吗?” 谢昭摇头,难得老实道: “早些年,我鲜少回宫守岁。神台宫每逢正月初一到十五,都有祈福大典。 而我大多时候都以‘神女’的身份,留在高塔神殿之中协助南墟祈福占星。”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儿,她笑眯眯道: “那一年的正月初一,我却不知发了哪门子的疯,坚持要给他们做一顿年夜饭。” 他.们? 韩长生疑惑道:“除了南墟大祭司,还有谁在正月里能与你一道留在高塔神殿中啊?” 雷火电光之间他猛然想起了什么,失声惊呼道: “难道是……‘黄金台’路伤雀?” 凌或亦是蓦然转头看向谢昭。 当年“捡”到谢昭时,她那道贯胸而过的致命剑伤,他其实一直不曾忘却。 只是下意识回避了这个话题,没有在谢昭面前主动提起,怕勾起她的伤心事。 果然,谢昭脸上的笑意微微淡了几分。 “……是。我少时大多数的时间,都是跟南墟和伤雀在一块儿长大度过。那一年,自是也不例外。” 三人定定看着她。 他们都没想到,时至如今,她竟然依旧能用毫无怨怼和憎恶的语气,语气平和的称呼“黄金台”一句“伤雀”。 谢昭无意识的摸擦着掌中已经渐渐转凉的茶盏,喟叹一声,继续说道: “那年正月初一,我也是做了这样一桌子满满当当的菜肴。 南墟和伤雀都很捧场,吃得一如今日这般一干二净。 对了,我们还偷偷拿出了神台宫最好喝的‘两仪酿’佐菜。 酒意正浓时,我与南墟来了兴致,以树枝作剑,在月下切磋一番招式,别提多自在了。” 韩长生心里兜不住话,他憋了许久,忍不住小声问道: “既是曾经那般亲厚的情谊,路伤雀为何会.” 叛主行刺? 剩下的话,他到底问不出来了。 谢昭先是无言,旋即偏头失笑,不再赘言。 对于自己亦没有头绪的事情,她是一向不喜随口胡诌去妄断猜测的。 凌或沉默片刻,忽而拿起酒壶,在众人的酒杯里斟满酒水。 “大过节的,不提那些不开心的事,喝酒。” 缺心眼儿的韩长生被这么一提醒,总算回过神来了。 他连忙掩饰性的提杯应承。 “对对对,喝酒喝酒!” 薄熄没说话,倒是也好脾气的端起了面前的酒杯。 谢昭见他们这番小心翼翼的模样,当即失笑道: “不至于。你们都放宽心,我没事。” 凌或抬眸看她。 “真的没事?” “真的没事。” 谢昭亦端起面前的酒杯,轻轻与他们三人的酒杯碰在一起,含笑道: “人生除死无大事。谁人一生行迹匆匆,能不遭遇半点不遂心的挫败? 相比于芸芸众生中的苦命人,我此生已经何其幸运,本就没什么好抱怨的。” 豁达洒脱如她,言毕轻笑着昂头饮尽杯中酒,然后亮着空酒杯示意给他们。 “干嘛呢?快喝快喝,养鱼呢?” 三人无奈,见她似乎不愿多谈,似乎是真的没有什么阴郁情绪,于是只好也跟着饮罢自己酒杯中的清酒。 喝尽了壶中酒后,忙碌一大天的谢昭便抚着额头,用手背撑着鬓角,支在桌子上阖目昏昏欲睡起来。 凌或等人只当她是精力内力不济所以困了,于是便自发收拾起堂上的碗筷,还连连催促她尽快回房休息。 谢昭也并未推辞,她只是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然后一脸歉然道: “辛苦了,明日的碗我来洗,绝不赖账。” 众人看着她一脸困意的样子,连连摆手示意她赶紧走。 于是,从善如流的谢昭七拐八拐的回到自己的卧房。 但是下一刻,她却从里面锁好房门的门栓,脸上之前佯装的困意也一扫而空。 她先是换了一套更为轻便的武人裙衫,然后又侧耳认真听了听厅堂外面的动静。 旋即淡淡笑了笑,推开房间背面的窗户一跃而出,还顺手带上了窗子。 今夜,她是打算回一趟神台宫的。 只是怕凌或他们担心,所以不如悄悄地去、悄悄地回。 免得他们大过年的,还跟着提心吊胆担惊受怕不得安眠。 因为在上次被南墟撞破身份那次,她便许诺答应过南墟,若是正月新年时她人仍在昭歌,必会前往神台宫与他一绪。 也算让他安安心知道自己还活着,顺便师兄妹也算一道过个新年。 毕竟,神台宫凤止大祭司座下的这一代内门弟子,满打满算也就只有她与南墟两个亲传弟子而已。 南墟本就是孤儿,无亲无眷,清冷孤傲。 她既答应了他一同守岁,总归是要应诺的。 第374章 南墟 神台宫高塔神殿之中,如同一尊完美的冰玉神像般的男子骤然睁开一双犀利清冷的眉眼。 下一刻,他耳畔微动,眼底冷意消散,闪过一抹温暖的淡淡笑意。 然后,南墟大祭司淡声道:“还以为你今日不会来了,杵在外面做贼吗。” 一道纤长高挑的单薄身影,从四敞大开的殿门外踏入,然后蹑手蹑脚的赶紧回身合拢了神殿殿门。 见四下无人,殿门紧闭,来人这才放下心来,转身喜笑颜开的道: “我怎会不来?上次不是答应过了你吗?正好年前机缘巧合下回了昭歌,自是不会失信于你。” 谢昭笑眯眯的走到内殿大祭司南墟身侧,毫不见外的一撩裙摆便坐在了尊贵无匹的大祭司对面,还不怕死的撩闲道: “再说了,你这个人一副清风朗月的模样,实则心眼儿只有针芒那般小。 我若是失信于你,只怕还不知要被你记在心里谴责多少年,犯不上犯不上。” 南墟虽然面如冷霜,但眼底却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他冷冷清清道:“倒是不曾怀疑你不会践诺,只是以为你这闯祸精近来或否天南海北跑太得太远,赶不回昭歌城过年了。” 谢昭哈哈一笑,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满嘴跑马车道: “可不,还真是差点就要留在西疆过年了。 你是不知道啊,酆斓皇后雅达安氏与我一见如故,恨不得将我留在皇宫日日闲话家常,顺带为她治疗头疾之证!” 如同后半句这种不靠谱的话,是离谱到酆斓国母雅达安雅雅都要深感无语凝噎的程度,南墟自是不会相信的。 他与谢昭打小一同长大,早已学会如何从她那十句不着调中,努力找寻一丝半缕的着调。 “西疆?” 南墟抓住重点,蹙眉问道:“你怎会往西边走? 西疆当权之人蒙昧迷信,高种姓制度盛行,百姓几乎目不识丁。 他们素来也与中原不相往来,你去那边做什么。” 说到这里,他脑中某根弦突然一拨,若有所觉的豁然抬眸。 “浔阳郡王前些时日便是在天宸极西、与酆斓皇朝接壤的最近一处州府现身的,莫非也与你有关?是你找到的浔阳郡王并劝说他回来的?” 谢昭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先是在凭几上摆放的空杯中斟了杯热茶,然后漫不经心的笑了笑。 “这你可想错了,非是我找到了我小舅舅,而是我小舅舅先一步找到了我。” 南墟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看她。 “你是说,浔阳郡王在西疆酆斓找到了.你?” 谢昭方才一路赶来,吹着冷风早便口渴了。 她先是喝下掌中茶盏中热热乎乎的上好贡茶润了润喉咙,然后又放下茶盏,“唔”了一声,轻挑着眉梢看着坐在对面的青年。 “是啊,你这是什么语气、什么表情?你可不要小瞧我小舅舅啊! 他虽然根骨稍显单薄不能习武,但是心思缜密有盖世耀日之文才,人品性情亦是贵重难得,而且啊——” “行了!” 南墟头痛的扶额,打断了谢昭的自吹自擂。 “知道你们谢家人,各个都是天才行了吧?你到底是来跟我守岁的,还是太久没有过嘴瘾、嘴皮子痒了来找个人折磨一番?” 谢昭:“.” 她小声嘀咕道:“.这是什么话嘛。” 然后四下打量了一番,又道:“我怎么一路上来在这神殿附近半个人影子都没看到? 橙徽他们呢?今日可是正月初一,他们不曾留下陪你一同祈福占星?” 占星祈福虽是历任神台宫大祭司的看家本事,但是窥探天机毕竟是玄之又玄的化外之术,到底还是有可能发生危险的——虽然几率并不大。 所以,过去那些年往往都是谢昭这位神女亲自来给南墟护法。 不过如今她不在了,料想橙徽这位少司应该肩负起给大祭司护法的职责才对。 谁知南墟闻言却哂笑道:“若不将内门和外门的弟子们都遣走,怎么方便神女大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混进来?” 谢昭“啧”了一声,不满道: “你怎么回事啊,小瞧我是罢?我即便要来,也还不至于被那些‘小豆芽’们发现踪迹罢?” 南墟嘴角含笑,一脸欠揍的冰块脸,凉凉的嘲讽道: “那可不好说了,啧啧,金遥玄境的武道修为符景词,你丢不丢人? 橙徽如今可都是大乘人境了,怕是如今的你若是不用些极端非常手段,连这孩子都打不过了罢。” “又埋汰人了不是?” 谢女侠一生要强,骨头比命都硬,那是断然不会服这个软的! 她死鸭子嘴硬的昂着头,道:“嘿嘿,小橙徽虽然这两年有所长进,不过想赢过我还是差点意思,你可不要小瞧我这个金遥境啊!” 南墟也笑了。 确实,金遥境本不足为虑,但是一位原为祗仙玄境的武道大能退居的金遥境,那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他方才本就是故意拿她打趣玩笑,其实心中亦清楚分明,谢昭半点没有吹牛。 年仅十三岁的神台宫少司橙徽,如今即便已入大乘境,也未必是金遥玄境内力傍身的神女的对手。 别的不说,单论起实战经验,橙徽与谢昭相比那便是拍马亦不能及。 更何况谢昭心思诡谲难辨,招式亦是深奥复杂,云深雾绕让人捉摸不透。 而橙徽自打拜入神台宫后鲜少下山,心思空澈单纯,他的一招一式都在谢昭的预判之下。 因此哪怕谢昭内力不济,若是凭借巧劲儿周旋起来也不算为难。 大不了,咱们神女大人打不过还可以用自己那套独步天下的“归佛昙雪”逃之夭夭,总不至于吃什么亏就是了。 想到此处,南墟眉心一凝,问道: “你近来何时见过了橙徽?” 否则又怎会如此肯定,如今的橙徽亦不是她的对手? 谢昭飒然一笑,眉眼弯弯道:“这般说起来,我见到小橙徽的时候,可比上一次见到你还要早上一些。” 南墟闻言一怔。 “为何橙徽不曾上禀?” 谢昭无奈的翻了个白眼。 “他上什么禀?他压根就没看到我好吗?” 她笑意晏晏道:“你几个月前不是派遣他去平阳长公主府上参加了那劳什子的‘秋日宴’吗? 嘿,你说巧是不巧,偏生那一日我也在场,便远远瞧了他一眼,不过倒是不曾惊动他。” 谁知道南墟听了这话,却阴沉沉的瞥了她一眼,微讽道: “‘千岁剑仙’倒是得闲,该见的、不该见的人,居然都几乎见了个遍,就偏生没想过主动回一趟神台宫。” 竟连那平阳长公主的腌臜府邸都去过了? 谢昭自觉理亏,摸着鼻子笑着告饶: “.我后来那不是也回来了一次吗? 南墟,你可是化外之人,心境高洁的堂堂南朝国师,别那么小气嘛!” 感谢书友101119224539908的月票~ 第375章 拨乱反正,渡世顺祥 十分小气的南墟大祭司回以一个“你少来”的眼神,然后挑了挑清隽的眉梢,道: “行了,你就别装乖了,难道就没有人告诉过你,装乖卖巧这一套并不适合你符景词吗。” 谢昭面露不解,眨了眨那双曼妙的狐狸眼,不耻下问道: “此话怎解?” 神台宫大祭司神态十分优雅的微微一笑,静静瞅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道: “你这个人啊,打小骨子里就溢满了桀骜和不服输。 不服输之人是从来不会轻易低头的,即便佯作低眉顺眼,也终究是画皮难画骨,掩不住一身轻狂傲骨。” 谢昭一脸疑惑道:“.南墟,你老实说,你是不是从小就对我有什么偏见啊? 我这般老实巴交、安分守己、谨言慎行、谦虚本分之人,居然要在这个年纪还被你如此泼脏水,你还是人吗?” 南墟:“.” 他嘴角微微抽搐,不知道是该重重的泼醒她还是该狠狠的泼醒她。 她对自己有什么误解? 老实巴交?安分守己?谨言慎行?谦虚本分? 她吗? 那边谢昭已经不太老实的站起身来,四处翻翻找找起来。 “你在找什么?” 南墟皱眉看着这个没一刻让人省心的皮猴子,不知道她这又是突发奇想抽什么风。 谢昭在神台后面供奉化外梵文典籍的楠木宝柜重翻找了半晌却无功而返,然后搔着头转身困惑道: “不对啊,我记得我是放在这儿的,怎么就不见了?” 南墟看了看她方才翻过的如同狗啃一般的书架,瞬间了然。 “找酒?” 谢昭大力点头,一脸喜气洋洋。 “我就说怎么不见了,原来是你给我收起来了?快快快,将我的‘两仪酿’还来! 我跟你说嗷,那可是我千辛万苦,特意照着典籍中失传已久的古早工艺,用寒樱花和玉粳米酿造的佳酿。 失败了好几次,拢共就出了那么三小瓶,其中一瓶已在刚刚酿成时便被我们喝了! 剩下的两瓶你可一瓶不许动,那都是我的!” 南墟眼底划过一抹笑意。 “出息,当谁稀罕吗?若不是怕你将酒瓶放在典籍架中,被日常洒扫的弟子们不小心打翻,污了我神台宫的古籍卷册,我才懒得经管你那两瓶劣质假酒。” 谢昭翻了个白眼道:“少来,那几瓶‘两仪酿’我可是用珍稀的寒玉放置的,一看就是一副‘我很贵’的样子!谁会那么不开眼,打翻我的宝贝?” 她一摆手,毫不客气的将堂堂神台宫大祭司指使的团团转。 “废话少说,赶紧给我找出来。还别说这大过年的,我还真有些馋这一口了。” 南墟无奈的瞥了她一眼,道:“两仪酿较之其他酒水更加上头,你可别喝醉了待会儿下不了山。” 他偏头想了想,忽而又婉转一笑。 “不过若是下不了山也好,神台宫总归有你的一寸容身之地。” 谢昭哈哈一笑,老神在在道:“怎的?欺负我内力不济酒量不好? 我可跟你说,你想都别想,寅时之前我必须要回去的,晚了会被他们发现。” 南墟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 “.” 谢昭无语。 “.你想说什么?” 南墟淡淡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如今这副在外眠花宿柳之后,心惊胆颤怕被家里人发现的蠢样子也还挺有趣。” 谢昭:“.” 她半点没有对天下第一门派中大祭司的尊重,伸手毫不客气的在南墟的肩头“啪”的一拍。 “两年不见,你的废话真是越来越多!快去找酒。” 南墟笑笑,也不生气,居然真的长身玉立起身而去。 片刻后,他从神殿的后殿回转过来,手里握着一支碧玉色的昂贵的酒壶。 “喏,你的酒。” 谁知谢昭竟然十分不满的皱起眉头,一张小脸皱成了一个小包子似得。 “怎么就拿了一瓶?还有一瓶呢?” 她一脸警惕的盯着南墟,那模样就好像一个受尽苦受的苦主面对街头强取豪夺的恶霸一般。 南墟无奈的将酒瓶放在凭几上,看到谢昭一把夺过的守财奴样儿,叹气道: “放心,亏不了你的酒。不过这一瓶就够你喝了,还真当你是过去那个的千杯不醉的符景词吗?” 谢昭笑得眉眼弯弯,像只偷了鸡的小狐狸。 “怕什么,若是我们两个人分饮一壶还能将我喝醉了去,那我的名字便倒过来写!” 南墟嗤笑一声,不置可否的笑笑。 他们二人在世人眼中,一个是化外真仙一般的天宸大国师,一位是万民敬仰的南朝第一剑。 但是此时此刻此景之下,他们却毫不讲究的用面前精致典雅的空茶盏当成酒器,颇有种焚鹤煮琴般的暴殄天物之感。 在如此圣洁崇高的高塔神殿之中饮酒,这一切本该十分违和违矩,但却又在冥冥之中透露着一种不明所以的理所应当。 似乎他们二人本就是如此,似乎他们二人也本该如此。 半壶酒两仪酿入腹,谢昭酒意上涌,脸上也带上一抹不经意的嫣红,像一瓣格外娇艳逶迤的海棠。 片刻后,依旧是南墟先行开口。 “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 “啊?” 谢昭如今却是酒量不济,反应都有些慢半拍了。 她微微晃神,好半天才后知后觉的笑笑回答: “做些自己本来便该做、却逃之夭夭的未尽之事。” 南墟沉默一瞬,复又定定看着她问道: “那么,何又为‘本来该做之事’?” 谢昭仰头饮尽杯中酒,满身酒气,却神色清明的淡淡道: “拨乱反正,渡世顺祥。” 说来这一顿酒,已经是她今晚喝的第二场了,铁打的酒篓子也扛不住这么个喝法。 谢昭亦有些疲倦了,但是精神却难得很好。 不仅谈吐说话间吐字清晰,思绪更是毫无半点混沌。 但是这一回,南墟却停顿的更久了些。 “想好了?不再躲了?” 谢昭失笑,她把玩着掌心的空杯,自嘲似得轻轻摇了摇头。 “我确实已躲得够久了,这逍遥日子毕竟是偷来的,又能过得几何? 该面对的人和事,总不能一直逃避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南墟闻言微顿,他静静抬眸看了她一眼。 “确实不是小孩子了,算算日子,再过四日,你也该及冠了。” 谢昭装模作样的叹道: “可不,我都快二十了。还真是‘一入江湖岁月催,不胜人生一场醉’啊。” 说到这里,她突然歪着头欠欠的瞄了一眼南墟,补刀道: “对了,你都二十六了。啧,放心,我们毕竟师出同门一场,等你而立之年那天,我定给你好好过个三十大寿!绝不会亏待于你。” 南墟凉凉掀起眼皮,一脸嫌弃道: “省省罢你,神台宫大祭司的整寿,自有天宸庙堂礼部操持——”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下了话头。 片刻后,他忽而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不过阿词,你知道的,我总是站在你这边。” 谢昭闻言一怔,旋即极轻的笑了笑。 她明白他的意思,他这是在表态。 南墟想要告诉她的是,即便是要在天宸庙堂和她之间做一个抉择,他亦永远会站在她这一边。 谢昭提着几近见底的酒壶,在两人面前的茶盏里斟满上了最后的壶中酒。 “你我之间,不提这些。况且我的事,我自会处理。” 她放下酒壶后,静静看了他一眼。 “南墟,神台宫是天宸国教,你不该站队,也不能站队。” 南墟挑眉,抬起清冷桀骜的下颌。 “你命令我?” “不。” 谢昭笑笑,眼底的锋芒微微收敛,她微垂下头极轻的摇了摇。 “大祭司,我是在请求你。” 她清绝的眉眼,略过一抹一闪即逝的紧绷。 “无论如何,天宸不能乱,苍生祸福,亦不能乱。” 至少,不应因她而乱。 第376章 他的殿下 冷寂的月夜下,一名男子身着一袭墨色常服,静静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月。 他本是一名剑客,但掌中却并无佩剑。 他本是半个侍神之人,但身上却再不着神袍。 此时这个季节,算得上的南朝天宸一年之中最阴冷的时节。 但是这种天气对于男子而言却并不算什么,因为他早已入半步虚空境多年。 即便是而今他从天境坠到玄境,那他依旧是南朝武林之中武道境界首屈一指的高手,早已不畏惧寒暑许多日月。 男子格外认真的端详注视着天边皎洁的月色良久,眼底闪过一丝颓然的苦笑和哀伤。 不知为何开始,本该不畏寒暑的他,却总觉得心中哪个地方好似轰然坍塌,漏出千疮百孔的脆弱内里。 生冷强硬的冷风呼啸而入,时时刻刻灌个满怀,就如同那一颗死得不能再死得心,再也不会热起来了。 似乎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恍然惊觉,原来自己还是个有心之人。 今日是正月初一。 大祭司南墟在高塔神殿中祈福祭天,屏退了所有神台宫弟子,许他们下山松泛松泛,只开了神台宫中护派大阵,然后留下山下山门口处外院中几个弟子值守看门。 以至于此时此刻,整座山峰、整座神台宫,都寂静的如同没有一丝鲜活的人气。 许久之后,男子突然摇头笑了笑,那笑容悲喜难辨,怅然若失。 是啊 似乎自从那个人离开了,仿佛神台宫便也跟着褪了几分颜色,少了几分生动。 开始逐渐变成了世人眼中所见,口口相传的那个冷冷清清、清贵出世的世外神台。 那人在时,这本该冷寂如初的山中,时常能见到她欢快的身影和那清泠却格外活泼的声音。 就连那些走过路过、忙于差事的小神官小道童们,每每见到她都会忍不住开心,雀跃着脚步更加轻快些。 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罢。 怎会有人不喜爱她呢? 似乎只有在想起那个人时,男子那张仿佛挂着一张无喜又无悲的假面的俊颜上,才会有情绪的外漏。 只是那些情绪也只是一闪而逝的短暂。 因为他知道,这一切不过只是他脑海和回忆中的泡影罢了。 有些人离开了,就再也不会回来。 是他亲眼所见,亦是他.亲手所为。 不是吗? 思及此处,一股无言的悲痛蓦然涌入心头,男子只觉得心口一阵绞痛。 他猛地垂头呛出一大口淤血,然后呛咳不止,几不能停。 有些东西不能深思细想,越是想便越是难捱,便越是锥心气血,便越是悔不当初。 可是在如此特殊的日子,他根本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心绪,更没办法遏制自己对那人的思念。 今日是新年伊始,而再过四日的正月初五……就是她的生辰了。 她若是.还在世,那么四日后的初五,本该是她的及冠之礼。 路伤雀口染鲜血,那双好看的俊朗的眼,怔怔的垂眸出神的望着自己的右手。 两年前的正月初五,正是这只手,将那柄闻名天下的重剑“黄金台”,刺入了她的胸口。 他的小殿下,终归未能平安长大,活到及冠之年。 太混乱了。 那一日的一切,如今想来就像是一场噩梦,实在太过混乱。 他甚至回忆不起来那一剑的方向、力道和没入人体的触感。 似乎这也是他的大脑在无形之中,默默保护着自己的主人,刻意不让他回想起那一日的诸多细节。 可是即便再是浑浑噩噩,他也无法欺骗自己。 他那贯胸而入的一剑,只怕她 否则以她的身手,又怎么会在下意识反击一掌后,便脱力跌入悬崖? 他那一日本是骤然知道自己的父亲其实是被上柱国谢霖间接害死,而他却又被谢霖轻辱欺骗、充作家奴送给自己的外孙女,震怒之下失了理智。 事后他浑浑噩噩回到神台宫,直至洗干净自己身上和手上溅染的淋漓鲜血,这才从大脑一片空白中找到了丝许理智。 他呆滞的看着火盆中烧了一半的血衣,只以为自己做了一场荒唐至极的迷梦。 直到找遍整个寝居,都找不到自己的贴身本命佩剑“黄金台”,他这才知道,原来一切都不是梦! 路伤雀又是惊骇又是后怕又是悔恨,但是哪怕折返回去,翻遍了神仙岭下的每一寸土地,却依旧找不见那人的一丝踪迹。 他在惊怒迷茫中陷入了心障。 他时而肯定,自己似乎可能真的杀了她,杀了那个被他视若珍宝一般,拼命守护多年的少女。 时而又不敢相信这一切竟是真的,因为以他的武功,即便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骤然出手偷袭,又怎么可能真伤得了她的性命呢? 于是如此反复之下,路伤雀的心魔心障,便更加难破难解。 他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已经彻底疯魔了。 可是她若没死,又怎会不回来? 路伤雀其实早已分不出什么是真实的,什么又是虚假的。 与此同时,理所当然,他武道境界大跌,竟从半步虚空天境跌入了玄境。 但是……他早已不在乎。 这世上,似乎已经没什么人和事,还值得他去在乎了。 于是,他回到了神台宫,自封于千机殿,等待属于他的结局和报应。 可是,那又如何呢? 离开的人,仙踪一去不复返。 他的殿下就好似夏日里融化蒸腾后,半缕痕迹皆无的一片晶莹寒冰。 不论他做什么,不论他再如何悔过,那人也再无法感知分毫了。 她如今是不是已经抵达了星河彼岸,见到了一向疼爱她的父亲母亲、师父、外祖父和舅舅们? 她如今是不是早已如愿放下一身千钧重担,成为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女? 只是 路伤雀眉心微蹙。 小皇帝符景言的态度,还真的有些奇怪。 过去的靖帝对自己的胞姐始终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隐藏极好的掌控欲,可是如今她失踪近乎两年,宫中的天子居然不闻不问,朝廷甚至还诰曰天宸长公主在闭关为国祈福。 这就很莫名其妙了。 不过,路伤雀对靖帝符景言一向不太看得上。 不论是他做太子时,还是他做天子后。 所以符景言到底在做什么在想什么,他亦是毫不在意,也并不关心。 路伤雀微微一哂。 兴许他的殿下在皇帝心中,不过就是稳固超纲和国境的一柄无上利刃。 哪怕自己的姐姐已经许久不曾露面,只要能保国势安稳,皇帝亦不敢轻易捅破那张窗户纸。 他若是真的关心过殿下的安危,又岂会不闻不问? 路伤雀想到这里,心中突然升起一股难言的悲愤和落寞。 他抬头看向远处山顶上云雾围绕下的高塔神殿,只觉心中怆然。 他知道,终此一生,他可能都无法偿还自己欠下的罪孽了。 他想念他的殿下。 第377章 殿下,是您吗? 路伤雀缓步拾阶而上,不曾动用周身半点内力,就好像一个丝毫不会武功的寻常人。 他只是靠着一双脚,自下而上一阶一阶的登顶而去。 过往的每年大年初一,若是他的殿下留在神台宫过年,他都会伴随在殿下身侧,与她同在神台宫高塔神殿之中观星赏月、布阵祈福。 今夜是南墟大祭司祈福卜卦之日,路伤雀虽知不应该,但是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理智一般,尤其想去神殿之中看上一看。 哪怕他只是站在神殿外并不进去,兴许也能感受到一两分当年她曾经留下的气息也未可知。 或许那神殿之中,还留存着一丝她曾经驻留于地的残念。 他实在是太过想念她了。 两载以来的锥心气血,七百多个日日夜夜,无数次痛到骨子里的悔不当初和追悔莫及。 尤其是这两年每逢入了正月,他便感觉自己仿佛无法呼吸般心肺剧痛、撕扯难捱。 不知当年他那一剑贯胸而入,她是不是也是这样的痛。 就这样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神思放空。 也不知是为何,路伤雀越是往上行走,便越觉得心中慌乱烦闷。 他自嘲般的微微苦笑,将之归结于越是接近少女曾经在神台宫中待得最多的神殿,便越是近乡情怯、羞愧难当。 于是,才会如此神思不属焦躁难安吧。 还剩下最后的九百个台阶,便是神台宫最最神圣的所在。 ——历任大祭司和神女大人祭天祈福、观星窥天的高塔神殿。 但是就在此时,路伤雀却眉心猛然皱紧,目光如炬骤然看向数百米外的高处! 不对! 此时神殿之中,为何有两个人的呼吸声? 其中一个必然是南墟大祭司了,那另外一个呢?又是何人? 今日,南墟大祭司分明早已将神殿中平日负责侍神的神官和道童尽数遣散下山了! 就连大祭司的亲传弟子橙徽少司都已奉命离宫,带着神台宫弟子们去城中别苑共度新岁良辰,这些具是他傍晚时亲眼所见。 此时此刻,断然不应该再有神台宫弟子在神殿附近徘徊! 更何况,神台宫的高塔神殿建址,是何其险要巍峨? 即便是他拥有半步虚空境的武道境界功底,若是不动用内力轻功,从神台宫半山徒脚走上数万阶险峻的石阶抵达此处,都觉得会有些许疲倦,是谁竟敢在深夜更静之时暗中潜入神台宫? 一开始,在路伤雀刚刚发现高塔神殿附近有两道呼吸声时,他脑海中第一个闪入的念头,便是有人暗自潜入了神台宫。 他如今也是一个有秘密且满腹阴霾黑寂的半死之人,于是乎下意识以为来人说不定就是两年前那个自称是他“弟弟”的年轻男子派来神台宫寻他的人。 但是转念一想,路伤雀又第一时间否定了这个猜想。 南墟是何许人也? 那可是天下第一门派神台宫的大祭司,当世七大绝顶高手之中三位祗仙玄境的顶尖高手之一! 更是南朝天宸的国师大人。 就连他路伤雀都能发现的人,又岂会瞒得住南墟的耳聪目明? 如南墟这般人物,又岂会放任宵小暗中踏入神台宫的领地? 所以. 路伤雀微微蹙眉,心中思忖:莫非.来人是南墟大祭司的客人? 难道南墟今日之所以遣散宫中弟子、命少司橙徽带着他们去昭歌城中松泛守岁,也是为了让他们避出去,不与那位客人撞见以免惊扰客人? 到底是何等尊贵的客人,值得南墟大祭司如此大费周章的折腾? 依照路伤雀对南墟大祭司的了解,南墟其人平日最怕麻烦,也最不耐烦世俗俗礼。 即便是面见君上,他也时常借着神台宫大祭司不跪天子的祖礼能躲则躲。 既是如此,能被他如此郑重其事招待的贵客,莫非同为当世七大绝世高手? 路伤雀凝眸。 难道是东临城城主李凭栏? 亦或是不二城城主薛坤宇? 似乎除了这两位,其他几位绝顶高手都不至于让神台宫大祭司如此谨慎的郑重接待。 但是东临城的城主“破海刀仙”李凭栏和不二城的城主“乾坤剑仙”薛坤宇,又似乎都是不爱与人结交的冷淡性子。 倒是不曾听闻,这两位昔日曾与南墟大祭司有旧。 这倒是奇了。 等等! 路伤雀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神骤然一厉! 他早就知道斓素衣所图甚大,且此人心中早有颠覆四境的打算! 莫非来人是斓素衣? 路伤雀隐隐感受到那人武道境界低微,恐怕只在金遥境上下。 而这般武道境界,也正好与斓素衣的武道境界不相上下、十分吻合,这就让他很难不怀疑了! 莫非斓素衣最终还是按耐不住了吗? 所以巧言令色、以诡辩之才取信于南墟,或是打算利用千岁殿下身故之事,在南墟大祭司跟前行离间之实,祸水东引他人以图谋自己所需? 路伤雀并不担心斓素衣会将他“卖”了,告诉南墟他当日对“千岁剑仙”下手之事。 若是他真的说了,那他反而要谢谢他,替他免去了他的一桩心事。 然而他担心的是,斓素衣是否还有什么别的可怕意图! 路伤雀想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 他当即提起内力,一个纵身跃向山顶高塔神殿方向! 然而令人费解的是,当他抵达神殿门口时,先前那道伴随着金遥境武道境界的呼吸声却戛然而止,转瞬间便消失不见了。 就好像.先前的一切,只是他的错觉和误判! 路伤雀不信邪,他凝眸猛地推开神殿殿门。 而隔门相对,大祭司南墟那道风清月淡、恬淡高洁的身姿,便立即映入眼帘。 路伤雀不禁一怔。 他的视线下意思扫向殿内,但可以肯定的是,此时此刻神殿内外除了南墟大祭司外再无旁人。 他的目光所及之处,除了和光同尘的大祭司外,别说是活人了,就连一个活物都见不到.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方才真是他瞩景思人、浮想联翩下精神涣散,这才生出了些荒谬的错觉? 南墟大祭司清冷淡漠的目光,此时也定定落在路伤雀的身上。 他声音冷冽道:“何事?” 路伤雀怔忪的看着他。 “此处.只有大祭司一人?” 南墟凤眸微皱,似乎已有些不耐之色。 “此乃神台宫神殿,非大祭司和神女宣召不得入,自然只我一人。这个规矩,你不该不知。” 路伤雀怔愣了片刻,忽而神色落寞的笑了笑,喃喃道: “.大概是我看错了罢。” 他忽然有些意兴阑珊,于是转身踏月而去。 是啊,那人而今早已不在,这清冷孤寂的高塔神殿,又有什么值得留恋。 两年了,这神殿之中日日洒扫,不染尘埃,只余空廖,哪里还有什么斯人芳踪留痕。 路伤雀浑浑噩噩的走至半山自己的房间,脑海中却突然闪现出方才神殿内的情景和细节! 不对! 殿内虽然一眼看去出了南墟之外并无第二人,但是大祭司身前的凭几上,却分明放置了两个茶盏! 所以,他并没有感知错误,南墟大祭司先前真的是在待客? 路伤雀微微失神,又回忆起方才神殿内的异香。 那似乎是酒香? 他陷入回忆一瞬,眼底蓦然闪过一抹愕然。 那醇香,莫不是“两仪酿”的酒香?! ——虽然已经几年未曾闻过,但是他绝不会记错! 此乃昔年千岁殿下亲自酿制,珍贵异常,除了千岁本人外,绝不会有人轻易启出这佳酿! 至于大祭司南墟,就更加不会是那种没有分寸感、随意处置千岁心爱旧物的性子。 而殿内凭几上,两盏茶盏满覆酒香,绝非南墟大祭司在空杯悼念! 所以难道是 路伤雀激动地指尖止不住的颤抖! 他那颗本来早已沉寂如死的心,猛然跳跃不休,声声如雷,震耳欲聋! 殿下…… 是您吗? 感谢宝子rainbown1的月票~ 第378章 离宫的“黄金台” 清晨时分,待神台宫弟子们授课的殿室内空无一人。 在弟子们也陆陆续续的离开后,南墟大祭司这才淡淡瞥向坐在下首的亲传弟子,开口问道: “怎么还不走?有事?” 其实,神台宫的弟子们在正月里也是有早课的。 他们的日常课业,一般都是由神台宫的几名固定的大神官授课讲学。 那些入门时间短,年龄也尚幼的小弟子们,有专门的神官为老师传授梵文读写、学习四书五经等基本课业。 而年纪长一些、入门时间较长的弟子们,则是要学习神台宫的内功心法和一些宝库中的古卷典籍。 橙徽虽然已经贵为少司,但是由于还未满十八岁,所以仍需晨起早读,完成年长弟子需要每日勤勉攻克的既定学业。 不过再过一年,橙徽便年满十八可以出学了。 待完成天子赦封后,他便可以彻底承袭神台宫的少司一职了。 他们这些武道境界小有所成的、年龄大一些的弟子们上晨课时,偶尔南墟大祭司也会出现。 大祭司倒不是纡尊降贵要亲自为他们这些弟子们讲学,而是单纯来观摩观摩进度最快的下一代弟子们,近期功课进益如何了。 若是用当年神女大人的话来说,那就是大祭司纯属无聊,闲来无事身上待得长了蘑菇,于是出来溜溜顺便恐吓一下可怜的小弟子们。 不过,似乎弟子们却并不觉得这是恐吓。 每次南墟大祭司亲临学堂殿室,弟子们仿佛都像打了鸡血一般,别提学得有多来劲儿了! 当然了,当年神女大人每每亲临,他们也不外如此。 ——他们那会儿个顶个都恨不得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展露出来,若是哪个弟子格在聪慧,能得到神女大人一个赞赏的眼神,那可是会让其他弟子们万分钦羡之事了! 不过,此时今日弟子晨读的课业已毕,负责今日授课的大神官和弟子们也大多离开了。 于是殿内,便只有南墟大祭司和少司橙徽这对师徒还纹丝没动,没有离去。 这会儿橙徽听到大祭司发问,连忙起身,毕恭毕敬的向尊师施了一礼。 然后,他这才有些为难的禀告道: “师父,今日弟子留在最后,是有话要向师父禀告。” 南墟诧异的看了他一眼。 这几年来橙徽进益良多,神台宫内外俗务,也早就被南墟如同烫手山芋一般丢给了自己的徒弟橙徽。 祭司大人可是半点没觉得心虚,更加不觉得自己如此“压榨”一个小孩儿是为老不尊的行径。 加上南墟这位大祭司又是不吝放权之人,所以橙徽做事也越发沉稳得体、雷厉风行。 他其实已鲜少有这般期期艾艾,拿不定主意来请示他的时候。 南墟蹙眉问道:“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儿?讲。” “是。” 橙徽踟蹰一瞬,想了想才道:“师父,其实今日本该是‘黄金台’路大人给大弟子们授课。 今日课业本该是传授弟子们剑道和剑心,以助弟子们参悟大小梵音术中武道之玄妙。” 南墟眼底闪过一抹诧异。 他今日本是随性而来,事先并未留意过授课人员的名录,自然也不知今日本该授课的“老师”是路伤雀,就连方才替课的神官也并未提及。 所以若是橙徽不特意禀告,只怕“黄金台”路伤雀今日没有来授课,南墟大祭司一时半刻也都不会察觉到。 他道:“哦?路伤雀呢?他今日没来?” 橙徽颔首回道:“师父,路大人今日确实不曾来此。 据早上去路大人住处洒扫的弟子说,晨起时便四处不见路大人的踪迹。” 南墟闻言皱眉。 “内宫和外山,都命弟子们找过了?” 橙徽点头应道:“回禀师父,弟子先前已着门下弟子查找过了,众弟子均言今日未曾见过路大人。 倒是山门外负责看守外宫门的弟子说,似乎昨夜后半夜见到了路大人离开。 只是这两年来路大人鲜少离开神台宫,弟子担心昭歌城中是否会有什么大事发生,所以不敢隐瞒师父,特意等在此处向师父上禀。” 果不其然,听闻路伤雀人并不在神台宫,南墟眼底闪过一抹异样。 路伤雀昨晚后半夜离宫了? 那个时间段. 莫非是在路伤雀莫名其妙来到高塔神殿后,又失魂落魄离开了之后的事情? 难道是他察觉到了什么? 南墟微微出神。 他的手指不自觉磋摸着掌下的檀木座椅的扶手,暗中思索起来。 昨日他与阿词一壶“两仪酿”正喝到尾声,两人突然齐齐感觉到路伤雀似乎在靠近神殿附近。 他们能知道来人是路伤雀,这也并没什么稀奇。 毕竟整座神台宫中,武道境界在半步虚空境的高手,满打满算也就路伤雀一个。 阿词当时来不及多话,便放下了呈酒的茶盏,运转她“归佛昙雪”的神通,从神殿内殿后方靠近崖壁的窗户溜之大吉了。 南墟当时也有些不解,可能是阿词还没有做好与路伤雀碰面的准备罢。 但是是在他先前几次试探下,哪怕阿词知道路伤雀因她的失踪而武道境界大跌,还莫名受了重伤倒退回了半步虚空玄境之事,仿佛也并不打算让路伤雀知道她还活着的好消息。 如此冷酷的不近人情,这并不像是他那位嘴硬心软的师妹往日里的做派。 这也让南墟当初不得不怀疑,莫非是路伤雀与她当年被困皇城围杀之事有所牵连,所以她才不想见他? 但是转念一想,南墟却又否定了自己这个荒诞不羁的离奇想法。 路伤雀是什么人? 那可是两三岁尚不记事的年纪,便被上柱国谢霖救下性命、收养入府的孩子。 虽然他幼时谢家对外称之为谢氏家奴,但是实则一直与谢氏子弟一起开蒙授课。 不仅由上柱国和谢氏三杰亲自教导课业,还在他十一岁时由上柱国谢太师亲自牵着,将其送到了昭歌城中,与那位时年还只是三岁稚龄奶娃娃的天宸公主符景词一起长大。 然后,路伤雀在符景词身边这么一待,就是整整的十五年。 十五年啊! 同吃同住,相互依靠。 即便是养一头狼也该养熟了罢? 这般深厚的情谊,别说是小皇帝符景言买通他与之一起对付天宸长公主了,即便是上柱国谢霖再生,也断不可能说动他背弃他奉之以命、敬若神明的殿下! 所以,南墟虽然初时对符景词面对路伤雀时回避的反应,虽然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过路伤雀,但是这个念头很快便被他再度摒弃了。 若是连路伤雀这样死心塌地、不慕名利之人,也会为了皇权富贵攀附帝王、背叛故主,背刺将之视若兄长的符景词,那岂不是能生生要了她的命? 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阿词又怎么会像没事人儿一般,好端端的杵在那儿与他插科打诨? 再者说,符景言即便再狼心狗肺,也不至于恨阿词到如此地步,居然利用路伤雀来如此伤她的心。 而路伤雀即便再背信弃义,也不至于如此对待她。 他又怎会陷她入这般腹背受敌、众叛亲离的绝望境地? 不过,虽然不知阿词心中到底作何所想,既然她此时不愿路伤雀知道她还活着,那么南墟总归还是要为她遮掩的。 于是,昨夜在南墟刚挥袖以内力,将被符景词打开的窗户合拢为其遮掩善后的下一秒,路伤雀人就已经到了殿门外,一掌推开了殿门。 一切都是那么凑巧。 南墟沉吟着,他自觉昨夜一切应该并没有漏出什么马脚。 但是路伤雀近乎两年来始终自闭于神台宫不愿外出,昨夜骤然离开,难道真的发现了什么? 突然! 南墟神色一凛,他想到了什么. 橙徽见他神色不对,疑惑道:“师父?怎么了?” 南墟扶额,良久才道: “.无事,不过,喝酒……果真误事。” 第379章 知恩图报 中州瑞安皇朝,东海之滨东临城。 一个容貌温柔清雅的少女双手捧着一只刚刚抵达的信鸽,快活地提着绣粉色的裙摆,跑向海岸边提刀练武的青年。 青年感应到少女的到来,一招刀法练完,便顺势收刀回鞘,然后回身和颜悦色的问道: “何事居然如此开心?” 少女笑盈盈的回道:“漆雕大哥,我收到长生的信鸽了! 看信中内容,他们写信时应该是前几日,那会儿他们似乎是在琅琊关。” “哦?” 漆雕拓野微微一愣。 这么说,“她”终于舍得从北朝回来了? 他复问道:“信中说他们前几日在琅琊关? 那个‘谢昭’可曾与他一起回了南朝?如今人又在何处?” 少女也就是先前被谢昭、凌或和韩长生托付在东临城的那位故平威将军于念之的独女于安安了! 她闻言开心的大力点了点头。 “是呢,阿昭和凌大哥还有长生他们一起回来了。 长生说,他们似乎要去昭歌城办点急事,所以先不能来接我了。” 于安安只失落了一瞬,转而又开心了起来。 “对了,信中还说,他们在外游历时打听到了我阿娘的消息! 据说那位为我娘治病的‘逍遥医圣’闽神医,如今已采集齐全所有为我娘亲疗毒所需的药材。 这般看来,我娘所中之毒不日必然便可痊愈!” 漆雕拓野闻言也很替她高兴。 他含笑颔首道:“那就再好不过了。我虽远在中州瑞安,但也曾经听说过这位南朝神医的名头。 据说南朝武林的三大神医之中,就属这位‘逍遥医圣’的名声最盛。 有他在,想必令堂的顽毒,必能逢凶化吉。” 于安安笑眯眯的点头,很是开怀的满足模样。 “嗯!阿昭当初也是这么说的,果然她是从来不会骗人的。” 谁知漆雕拓野听了这话,表情却难免有些古怪起来。 “千岁剑仙”不会骗人? 这人嘴里虚虚实实捉摸不透,让人根本摸不清头脑。 只怕她若是真想骗人,能将于安安骗得被人卖了还帮她数钱! 也就是于安安这个单纯的姑娘,没有上过“千岁剑仙”的邪门当,所以还真当她只是个人畜无害的病弱女子。 不过,提起“千岁剑仙”,漆雕拓野不禁有些疑惑了。 “不过按照路线,她们怎么直接回了南朝天宸? 若是从北朝邯庸三十六部南下回天宸皇朝,顺路途径中州瑞安接上你一同回去天宸看望令堂,岂不是更好?” 什么样的急事,能急到稍作停留半日都挤不出时间? 于安安踟蹰一瞬,似乎也有些不解其意。 不过,她想了想,还是很乖顺很替人考虑的说道: “可能是他们回来的途中不方便?或是目前还不是时候?” 漆雕拓野沉默的看了她一眼,轻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清楚。 他们都以为谢昭等人是从北朝邯庸折返南朝天宸,殊不知这几个胆大包天的居然将西疆都耍了一大圈,浪了个彻彻底底,所以自然不方便转道绕路来中州了。 “没事的。” 于安安笑眯眯的反而安慰起了漆雕拓野。 “他们一定是有特殊的考量,再说母亲远在西南边陲神医隐居之所治病。 即便接上了我,一时半刻我也无法见到母亲,反而会给阿昭和凌大哥他们添麻烦。” 她不懂武功,更不通武道。 阿昭和凌大哥他们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办,带着她这个弱女子出行总归是不方便的。 他们不希望她风餐露宿浪迹江湖,自然也是出自好意。 甚至为了她的安全着想,将她送来当世第一练刀门派、拥有两位“刀仙”坐镇的东临城避难安居。 她还有什么可埋怨的呢? 于安安是一位很擅长自我开解的小姑娘,她自幼陪伴中毒后神志时而清醒时而疯癫的母亲在于家老宅长大,一生之中做过最多的事便是自我开解。 若是谢昭像一抹握不住的风、摸不到的雪、拘不住的流水,那么于安安便更像是一潭看得到摸得着的热茶。 她总是安安静静,温温柔柔,不会出格,也绝不谦卑。 漆雕拓野望着面前的少女,心底闪过一丝异样的感情。 几个月的相处下来,让他对这个少女从一开始的陌生、当成任务一般的敬而远之,到后来的忍不住心生怜惜、默默关心她的悲喜。 这个少女的温婉和善良懂事,也令二十八岁尚未婚配、之前一心都只扑在武道境界的提升和刀法大成上的“劈月刀仙”,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心底怦然情动的感觉。 过去的漆雕拓野眼中,世上之人没有男女性别之分。 只有他想要挑战战胜之人,和不值得拔刀一顾之人。 而今他的心上,却多了一个忍不住想要去保护,努力想要让对方更开心些的女子。 他欲盖弥彰的转开脸去。 “既然如此,你就留在东临城继续住下去。 即便没有‘谢昭’的嘱托,我们如今也已经是.朋友了。 只要有我在东临城的一日,这里便永远都是你的庇护之所。” 于安安有些讶异的看了他一眼,旋即笑得眉眼弯弯,然后十分感动道: “漆雕大哥,谢谢你,我都不知该如何感谢你和阿昭、凌大哥他们了。 阿昭托自己的朋友带我母亲去西南巫岚山脉寻找‘逍遥医圣’疗毒治病,而你又愿意收容我住在贵派,传授我入门武学心法” 虽然她不是学武的那块料,学了几个月都不曾摸到武道之境的门道。 但是漆雕拓野却从不觉得她是累赘麻烦,十分耐心的为其解惑。 如同她这般的资质和年龄,其实武学之中也很难再有什么大的成就。 但是若能强身健体、不至于爬个山走个远路都气喘吁吁的,那就已经很好了。 漆雕拓野闻言轻轻摇头。 “这不算什么,只是些粗浅的入门武学功法,也并非东临城独门心法,你不必放在心上。” 谁知少女却不认同的摇了摇头,十分认真道: “怎么能不放在心上?旁人的每一分善意和恩情,都不是理所当然、理应消受的。 我要时时刻刻记住这些‘好’,记住当初自己绝处逢生、受惠于人时的那份豁然开朗,才不至于成为一个忘恩负义、冷漠自私之人。 将来若是遇到旁人遭遇困难,力所能及之下,我才不会忘了初心冷眼旁观。” 于安安的表情格外真诚,没有半分虚头巴脑的虚妄之色。 “漆雕大哥.我是真的很感谢你们。 也很感谢阿昭她们带我走出了那个贫瘠寡淡的平洲老宅,走出了那一眼望得到岁月尽头的荒芜平淡。” 她的笑容如春风拂面。 “我日后也会努力做个有用的好人,若是以后你们有需要我的一天,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们,我保证!” 第380章 阿尔若草原的动静 阿尔若草原,郡主宇文佳携着自己的贴身侍女阿若正走在宇文部的王帐之中,忽而被远处呼啸而过的大批骑兵异动所惊动。 两个年轻女郎齐齐蹙眉,看向远处大股骑兵跑过的踪迹,神色中均有些迷茫怔然。 片刻后,宇文佳目送着骑兵们远去训练消失不见的背影,不禁轻声自言自语道: “好生奇怪,怎的近来一个多月,我们宇文部练兵的频率这般勤勉了? 过去如此大规模的操练,部落中最多一月两次,现在隔上一日便要来上一次,这也太过反常了。” 不怪宇文佳会如此作想,因为冬日本就人困马乏,最近几年边关和部落中也都没什么战事。 如此这般虚耗历练,人吃马嚼的,岂非是虚耗粮饷? 是啊,阿若听完也下意识的跟着点了点头。 南北边境久无战事,也不知道大亲王最近是在做什么? 但是,阿若毕竟只是女奴,见识短浅,甚至连字都不识得几个,哪里懂得那许多? 于是,她也只能懵懵懂懂的点头,迎合着主子的话。 她一脸迷糊的摇了摇头,一五一十道: “郡主,奴最近可并没听说过咱们阿尔若草原附近有什么厉害的大山匪横行为祸,不过部落里日日操练兵马,委实有些莫名其妙。” 阿若的一家子都是生在宇文部、长在宇文部的家生奴隶,她的哥哥亦是宇文部的家奴。 不过由于她哥哥个人勇武,所以如今也在骑兵中任职。 虽然他只是军中最低等的武士,但却总是摩拳擦掌等待立功表现的机会。 希望将来能靠着军功,给一家人挣出一个非奴的平民之身。 不过,以她哥哥微末的身份地位,如今也是听吆喝行事的马前卒,所以就算问了只怕也是诸事不知。 阿若的哥哥只知道,近来部落中动作频繁,乃是上头的“大人”有令,命将士勇士们不得懈怠,要每日按时按点勤勉练兵。 “不对。” 宇文佳听完当即皱眉。 “我越想越是都觉得这里面的事儿似乎有些不太对啊! 对了,我大兄呢?母妃不是说,大兄他这两日就会回阿尔若草原吗?” 阿若一怔,连忙回道:“世子殿下前几日寄回王帐的信中确实是这般交代的。 不过世子写信时,人还在堃岭雪山‘不二城’,也不知道何时会办完事归来。” 宇文佳那张虽然被北风吹得通红、却仍难掩天姿佳容的脸颊上闪过一抹诧异之色。 “大兄人在‘剑仙冢’不二城?可是这都已经入了正月了,他不赶紧回来与家人团聚共贺新年,跑去堃岭雪山是为哪般? 入了腊月堃岭雪山便封山了,他此时回去要做什么?” 阿若回道:“郡主,奴听闻王妃帐中的女官说起,貌似这次是不二城的薛城主有要事要请咱们世子回去相商,所以世子殿下可能要晚上几日才会返回王帐。” 宇文佳闻言当即停下向前的脚步,错愕回身问道: “.薛城主?是‘乾坤剑仙’唤我大兄回不二城的,这倒是有些稀奇了。” 这确实是十分稀奇。 众所周知,天下第一剑派“剑仙冢”不二城的两位城主,虽然同为一门师兄弟,但却貌似鲜少往来。 即便是宇文佳这位“孤狼剑仙”宇文信的嫡亲妹妹,亦知道自己的大兄是什么德行。 她大兄素来与他那位师弟、“剑仙冢”不二城的城主“乾坤剑仙”交情寡淡,关系十分一般。 宇文信孤傲不逊,别看如今的“乾坤剑仙”早已是天下剑道数一数二的大人物,更是当世七大绝顶高手中三位祗仙玄境高手之一,但是宇文信心中始终将他当作当年那个南朝低贱妓子所出、弱不禁风的薛氏庶子。 这么多年了,“乾坤剑仙”主动邀约“孤狼剑仙”回不二城的次数,那也是屈指可数的。 这两位师兄弟,也始终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微妙距离。 他们宇文部乃是北朝邯庸三十六部之首,一举一动都被广陵城的皇庭和其他三十五部族密切关注着。 因此宇文部尽管势力强大,但是一向行事稳重低调。 可是如今,不仅宇文部兵事频繁、厉兵秣马,就连一向不参与庙堂之事和部落之争的“不二城”城主,竟都主动联络起她大兄来了…… 以至于宇文佳不禁有些怔忪,最近难道真的要出了什么大事吗? 怎么每个人都这般反常? 宇文郡主秀美的五官轻轻团在一起,难得显现了一抹与之性格并不相符的轻愁。 她无声轻叹了口气,心中总是有种挥之不去的不详预感。 难道这平稳安乐了数年的天下大势,竟是又要动荡难安了吗? 这一回,又是哪里不太平了? 他们的勇士,又要征战去往何方? 想到此处,她不禁又想起远赴西疆的凌或谢昭等人,也不知道他们几人如今可安好? 宇文佳本来还在犯愁,但是转念再一想,西疆酆斓与中土相距甚远,且有千里赤土的生命无人区西疆荒漠这个天然屏障,阻隔来自中土的离乱。 想必即便再过一段时间,中土有什么乱子生出,也不会妨害到他们几人的安危。 阿若看着独自出神的主子,不解道: “郡主,您在想什么?” 宇文佳回过神儿来,轻轻“嗯”了一声,随口道:“无事,我在想大兄何时能归家。 算了,部落中的军事父王一向不愿我多参与,我们此时多想也是无用,不如等大兄回来,届时一问便知。” 阿若听到“孤狼剑仙”宇文信的名字,当即眼底泛光,脆生生道: “就是!郡主不必忧心,我们宇文部本就是北朝第一部落。 更何况咱们还有世子这位剑仙坐镇,不论邯庸三十六部如何动荡,何人又敢欺凌到咱们宇文部头上?” 她见识有限,所思所感亦是浅显。 所以只当最近部落动作频繁,只是因为几大部落之间兴许又有纷争摩擦了。 宇文佳闻言失笑摇头。 其实有些时候,她倒是很羡慕阿若的无忧无虑。 只活在当下的悲喜中,不念以后,不念过往,何尝不是另一种幸福。 第381章 雪山会晤 广陵城外二百余里的堃岭雪山,如今正是大雪纷飞的时节。 这种时候若是在堃岭雪山之中,堂屋内即便生着炉火,也挡不住屋外寒风凛冽吹过的阵阵呜咽声。 有时候若是不去认真仔细判听,还会以为那风声只是狼嚎。 大乘境下的不二城弟子们武道境界和内力还修行的并不到家,不足以不畏寒暑,因此这种季节便总是觉得格外难熬一些。 但是“剑仙冢”素来都是挫折教育,和磨砺型野蛮生长的方式。 师门中的亲长,自然不会同情怜惜年轻弟子们畏惧寒冷的瑟缩之心。 反而还会教导他们越是天公不作美,便越是要每日在风雪中努力磨砺意志和剑心。 如此这般,才能苦修磨炼好不二城闻名传世的绝世剑法“素雪剑”。 此时虽已算是堃岭雪山中最寒冷的季节了,但城主薛坤宇的院舍中却窗门大开,四处漏着西北风,好一个凉爽透骨的冬。 宇文信放下不过半盏茶时间,就早凉透了的冷茶。 他懒得计较苦行僧一般的师弟潦草的待客之道,只是目光冷淡的扫视着坐在薛坤宇下首的孩子,皱眉问道: “这个小娃娃,就是壶卢圣坛的新任圣使逻卓?” 他似乎有些难以置信,一个如此年幼的八岁稚童,居然就是宇文部圣地壶卢圣坛的下一任当家人。 听闻摩钶耶圣使任命的副使,更是一个早些年曾经出身卑微的女奴。 即便如此,那位副使竟好似也领了摩钶耶圣使之命消失不见,这未免也太过儿戏了! “乾坤剑仙”薛坤宇颔首道: “师兄,逻卓圣使虽然年幼,但却是摩钶耶圣使唯一的关门弟子,亦是前任圣使临终前交付圣坛的新主。 不过圣使如今年幼,我受摩钶耶圣使临终所托,在逻卓圣使成年前作为他的授业客师,替摩钶耶圣使教导武道直至他成年。” 宇文信瞥了一眼那小小的孩童。 他的目光冷淡,并没有一丝一毫昔日面对摩钶耶圣使时的敬重。 宇文信是个极其慕强之人,摩钶耶圣使当年乃是北朝江湖之中的大前辈,更是草原上德高望重、人人称颂的活佛。 他是后辈,亦是晚辈,自然心中敬仰尊重。 可是,至于面前这位还没有他胸口高的“逻卓圣使”嘛 宇文信冷冷一笑,不过是个没断奶的娃娃,还配不上他的尊敬。 薛坤宇并不在乎宇文信的冷淡。 既然逻卓未来几年都要生活在不二城,那么引荐壶卢圣坛新任圣使和不二城的副城主相识就是一个必不可少的程序。 宇文信的态度不重要,因为他本就鲜少有待人尊重客气的时候。 薛坤宇言罢,又对那个紧紧合着牙关,同样神色冰冷的看着宇文信的孩子道: “逻卓,这位就是‘不二城’的副城主‘孤狼剑仙’,亦是宇文部邢亲王帐的世子殿下。 你们也该认识一番,日后打交道的机会应该很多。” 八岁的壶卢圣坛新任圣使逻卓绷着小脸儿,十分冷淡且警惕的看着宇文信。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招呼,像个精致且冷漠的小瓷人。 而“孤狼剑仙”宇文信,亦是同样面无表情的回看着他。 这一大一小此时一左一右坐在薛坤宇下首面对面的位置,如出一辙的一言不发,实在让人头疼。 薛坤宇无奈道:“也罢。师兄,逻卓圣使年幼且性情慢热,而你亦不是喜欢与人结交家常之人,想必也无心闲谈叙话。 不过,你们二人今日见过面,日后若在不二城或是宇文部中见到彼此,总不至于相见不相识。 师兄,逻卓圣使日后成年在阿尔若草原中,还望你多多关照。” 宇文信冷冷笑了笑,没有明确的拒绝,但也没有接话。 其实“乾坤剑仙”心里门清儿,逻卓根本不是性情慢热,而是他修炼“无情道”日久,对待不相熟之人本就冷情。 加上宇文信对他的态度也实在谈不上多么和煦,所以这孩子更加不耐烦搭理他了。 宇文信又何尝不是如此? 关于自己这位师兄到底是个什么尿性和性情,薛坤宇那是再清楚不过了。 宇文信打从进了堂室,就分明压根没将这位新鲜出炉的壶卢圣使放在眼里。 ——他甚至连一点表面功夫,比如点头示意之类的动作都懒得做做。 不过,宇文信会如此倒也是在薛坤宇意料之中。 “孤狼剑仙”本就是宇文部邢亲王帐中金尊玉贵的世子殿下。 不仅其母乃是广陵皇庭的郡主拓跋氏,他后来更迎娶了拓跋皇庭的公主为嫡妻,自己更是天赋异禀的绝世剑道高手。 在北朝,在邯庸三十六部,宇文世子有孤傲的资本。 在天下,在江湖四境八方,当世剑仙有孤傲的底气。 别说只是一个区区宇文部圣地壶卢圣坛年仅八岁的小圣使了,即便是他这位“剑仙冢”不二城的城主,宇文信也一般无二的从未看在眼中。 其实,以薛坤宇今时今日的地位和武道境界,若是他想,自是可以教宇文信“做人”。 但是可惜了,“乾坤剑仙”心无旁骛,心如明镜,唯有剑道。 所以,他也从不计较这些所谓尊重体统和得失,更不会在意师兄宇文信的言语冒犯。 好在这几年,宇文信倒是低调了很多。 ——想来当年宇文信与“千岁剑仙”一战,不仅让他看到了自己在武道境界上的不足和差距,也让他稍微收敛了一些过去峥嵘强硬的棱角。 这几年来,就连对着薛坤宇这个师弟的态度上,宇文信亦有所转圜,并没有当初那般恶劣了。 不过,宇文信始终依旧还是那个没有耐心的宇文信。 只见他皱眉转头看向“乾坤剑仙”,冷冷道: “所以,你十万火急叫我回来,就是为了这事儿?” 薛坤宇淡淡道:“我以为事关壶卢圣坛圣使新故更迭,师兄应该会想第一时间知道。” 宇文信哂笑一声,道:“倒也是,前一阵子圣坛传讯到宇文部,说是新任圣使奉老圣使遗命外出修行游学,大亲王忧心的跟什么似的,没想到这小鬼竟是‘游学’到了我们堃岭雪山。 也罢,左不过一个毛孩子,既然摩钶耶圣使大人有命,你这位一言九鼎的城主大人也应下了,我又有什么话说。” 薛坤宇闻言在沉默一瞬,忽而道: “逻卓,眼见晌午了,你先去与弟子们一同用膳吧。” 逻卓将冷冷投注在宇文信脸上的视线挪开,轻轻点头,沉默寡言的起身走了出去。 这孩子虽然年少,却已有几分壶卢圣使的威严,兴许与他修行的“无情道”大有关联。 感谢书友20190126102445822、书友20180818090240142、wenzhouzzp的月票~ 第382章 师兄弟的口角 薛坤宇静静注视着逻卓的背影走远,直至肉眼再也看不见,这才转过头重新看向宇文信。 “我这次下山去阿尔若草原深处接逻卓回堃岭雪山,沿途见到不少异象。 关于这些,师兄难道就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吗?” 宇文信闻言凉凉的掀了掀眼皮,淡淡道: “哦?不知此时此刻,薛师弟又是以何等身份来质问我的? 是‘剑仙冢’不二城的城主大人?还是三大祗仙玄境高手之一的‘乾坤剑仙’?亦或是我的同门师弟?” 薛坤宇目视着他,一字一句缓缓说道: “师兄,你我是同门师兄弟不假。但我同样亦是不二城的城主,肩挑着‘剑仙冢’成千上百条弟子的前程性命。 当年,自我从师父的手中接过不二城城主令牌那日起,我便暗中立誓会与你守望相助,更要庇护这整座不二城上下老小安然。 堃岭雪山毗邻广陵城,亦与阿尔若草原唇齿相依。 若是有什么军国动作,于公于私师兄都不应瞒我——你我,从来都不是仇人。” 谁知宇文信听了薛坤宇这段肺腑之言,眼底竟闪过一抹玩味之色。 他神色好奇的打量着薛坤宇格外肃穆的神情,却突然说了一句让“乾坤剑仙”甚至都觉得莫名其妙的话。 “薛坤宇,我记得你与‘千岁剑仙’交情匪浅罢?” 看到薛坤宇莫名不解的神色,宇文信微微摇了摇头,嗤笑一声道: “我记得昔年她问鼎天下第一剑、破境入祗仙时,尽管你还在闭关之中,听闻这个消息亦第一时间叮嘱你的大弟子方夺不远千里,去昭歌城送去一坛美酒以贺——还真是礼轻情意重啊! 就是不知道‘千岁剑仙’坐拥着天下第一门派神台宫和南朝天宸皇室无数奇珍异宝,能否看得上师兄你那寒酸的薄酒馈赠。” 薛坤宇眉心微皱,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师兄,我与‘千岁剑仙’只是君子之交,亦多年不曾会面,并非如你所” 宇文信哈哈一笑,扬手打断了他。 “师弟,我也并不曾说你们有什么旁的特别私交,你又何须如此紧张? 看来你们之间的交情确实非常‘君子’啊,以至于她月前人来了北朝邯庸,竟都不曾与你打过招呼。” 薛坤宇定定抬眸看了他一眼,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宇文信一看他的表情便笑了。 “怎么,师弟是以为我在信口开河诓骗于你?” 薛坤宇并未就这个问题多作纠结,只是言简意赅一针见血,十分冷静的问道: “你突然在此时提及‘千岁剑仙’,莫非近一段时间阿尔若草原上兵马异动,是宇文部针对‘千岁剑仙’的伎俩?” 宇文信笑吟吟的看着他。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薛坤宇目色冷凝认真。 “师兄,即便月前‘千岁剑仙’来了北朝,也不能证明什么。 她为人素来洒脱不羁,喜爱游历,不耐拘束,也乐于挑战天下四境的极端风貌。 ‘千岁剑仙’哪怕来到北地,也绝无对邯庸皇朝的丝毫恶意,你大可不必如此提防于她。” 宇文信笑了。 “你想多了罢?我可并未说过,宇文部近来加强骑兵训练与‘千岁剑仙’有什么相干。” 薛坤宇缓缓说道:“师兄,我并没有耐心与你打哑谜。 此事绝非无足轻重之小事,亦不能等闲视之为玩笑。” 他见宇文信不以为意的模样,不紧皱紧了眉峰看着他继续正色道: “此时正值我们北朝邯庸冬季,牛羊都因寒冷聚在一处取暖不爱动弹,本也不是草原上的勇士们妄动兵马的时候。 更何况,如今南北局势平缓,于国于百姓而言,都是大有裨益之事,宇文部不该率先挑起争端。” 宇文信闻言高高挑起眉梢,嗤了一声道: “我们挑起什么争端了?宇文部的勇士们在自己的草场上纵马练习弓箭马术,碍着旁人何事?又碍着你薛城主何事?” 薛坤宇几乎被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气笑了,但他还是忍耐住了性子,好声好气劝道: “师兄,你我二人都不是愚人,正如我先前所言,我也绝非你的敌人,你犯不上跟我绕这种‘迷魂阵’。 宇文部妄动兵马之事,你不会以为只有我发现了罢? 只怕如今广陵城的皇庭和其他三十五部亦有所耳闻!” 他说到此处,心底难免有些怨言。 薛坤宇实在不明白,为何宇文部要在北地牧民们本就生活十分艰难的严冬时节,行这多行不义之举。 但是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尽管宇文信只是邢亲王帐的世子、而非宇文部大亲王宇文郁的儿子,但是在大亲王无嫡子更无世子的前提下,宇文部的任何大事决断上,大亲王绝对不过越过他这位能给宇文部撑腰的“孤狼剑仙”去! 所以他宇文信分明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明白,却在这里跟他装糊涂。 薛坤宇此时的表情十分严肃,半点玩笑之意都没有。 当然,他平时也不是一个喜欢玩笑的人。 只见他神色肃穆道:“如今南北早已通商,这事儿或早或晚会传回南朝天宸。 师兄,你可曾想过若是‘千岁剑仙’和‘神台祭司’听闻北朝骑兵异动,会作何感想? 你此举分明是将南北朝局架在火上烤!这后果.” 谁知宇文信却扬手再次打断了他。 “后果?薛坤宇,不妨坦白告诉你,我们宇文部既然敢做,便承担得起这个后果!” 薛坤宇淡淡瞥了他一眼,只是那眼底却隐约已经带了一丝火气。 ——哪怕是泥菩萨,尚且还有三分火气,更何况他薛坤宇! 他的眼神终于彻底冷了下来,如同此时户外腊月严寒下的北地疾风。 “哦?原来师兄已找回了当年在年仅十三岁的‘千岁剑仙’面前丢失的自信。 信心满满于你们宇文部、乃至于我们整个北朝武林,足以抵挡住‘千岁剑仙’符景词和‘神台祭司’南墟两位祗仙玄境绝世高手联手之下的滔天怒火?” 被戳破当年在盛年之中却惨败给了年仅豆蔻的小姑娘,宇文信脸上自然挂不住了,难免有些青白交加。 其实薛坤宇为人温吞和缓,乍一看就像一个酸秀才或是账房先生,鲜少有脾气如此鲜明刻薄的时候。 此时此刻他言语如此犀利,也是被宇文信和宇文部这股不知死活、兴许还会拖累北朝无辜百姓的疯狂举动气得狠了,这才十分罕见的说话难听了些。 宇文信胸口起伏,显然是被薛坤宇这个平时从不敢与他正面交锋对峙的师弟如此强硬的一面气着了。 他恼羞成怒之下,桀骜不驯且口无遮拦的那一面难免忍耐不住了,脱口而出道: “师弟倒是也不用如此操心!除非我们北朝的铁骑踏破昭歌城,将符氏小儿推下皇位改朝换代,否则神台宫大祭司南墟从不理会江湖和庙堂之事! 至于‘千岁剑仙’符景词——呵呵,那师弟你就更不必担心了。” 薛坤宇听到他话里有话,不禁下意识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 宇文信冷笑一声,目光凉凉的看着他。 “我的意思是,一个内力尽失、一身痼疾重伤难愈的‘千岁剑仙’,根本不足为虑。 ——她也再护不住南朝天宸那群软弱可欺、虚伪作势的‘两脚羊’!” 感谢宝子小鲨爱吃芒果、但愿君心似我心w的月票~ 第383章 大年初二 由于前一晚大家实在睡得太晚还都喝了不少酒,以至于正月初二一大早,不仅是韩长生……就连凌或和薄熄这两个一向早起练武十分勤勉的人,都难得睡了一个懒觉。 等到日上三竿,这三位才陆陆续续起来,出了各自的房门。 不过何止是他们,整座天宸皇城昭歌城的大街小巷,在正月初一的次日清晨都显得格外安静,几乎没什么嘈杂热闹的声响。 昨夜按照南朝天宸的惯例民俗,正是家家户户聚在一起守岁除旧的大年夜。 所以今日难免都会起得迟些,街上连小孩子的玩闹声都听不见了。 韩长生推开房门,一打眼儿就看到凌或和薄熄已经各自在庭院的两端。 ——这两位啊,一个舞着刀,一个弄着锏,大年初二都不得闲。 他困顿的打了个哈欠,迷迷瞪瞪四下观望一番,然后十分疑惑道: “咦?阿昭呢?莫非是还没有醒吗? 昨夜就属她最鸡贼了,找了各种由头推酒,简直扫兴至极! 怎的我这酒醉之人都起了,她竟是还在睡?” 凌或一套锏法武毕,从容收起双掌中的“韶光无双锏”。 少年长身玉立转过身来,好一幅风度翩翩的大好英姿,半点没有宿醉方醒的颓然疲态。 其实,昨夜就属凌或喝的最多了。 ——韩长生酒品一般,但是却酷爱劝酒。 谢昭鬼精鬼精,自是不会着了他的道,而薄熄又不接招。 所以,凌或这个实在的老实人,难免被韩长生劝酒多些。 但是好在他本身武道境界极高,内力也十分精纯,化解些微酒气不在话下。 初时虽然酒气上涌,但是用真气内息压制消化过后,便也不打紧了。 最后反而是韩长生这个劝酒之人,醉的更厉害。 凌或回答:“她不胜酒力,应是还在睡。” 他能听到此时里屋传来谢昭的呼吸声,那声音有些许轻缓。 想来虽然昨日她虽然饮酒不多,但这两年来身体底子到底还是被掏空了,难免酒意上头还在昏沉。 “瞧瞧她那点儿出息!才喝了那么几盅酒就趴窝了?” 韩长生撇了撇嘴,可算是又让他找到一个正大光明埋汰谢昭的机会,那他还不得使劲儿发挥? 别看他自己个儿的酒量差的要命,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身,但是谁让谢昭竟然比他起得还迟呢?嘿嘿嘿! 这厮见缝插针,摇头晃脑的还装腔作势起来了! “看看,那么几杯薄酒就睡得昏天暗地起不来榻。 虽然阿昭在武道上险胜本少侠那么一筹,但是在酒场上,她就是我的手下败将!” 凌或和薄熄一脸欲言又止的看着他。 颇有一种非常想吐槽,但是一时半刻又实在不知道该从哪处开始下口的无力感。 好在谢昭的仇从来不用旁人帮忙报,也从来不许旁人为她出头。 ——这不,凌或耳朵微动,听到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知道谢昭这是被韩长生咋咋呼呼的大放厥词声给吵醒了。 果然下一刻,房内传来一声懒洋洋的轻斥: “韩长生,你这呆子一身皮肉又紧了是也不是?” 韩长生寒毛一竖,瞠目结舌的回头看向纹丝未动的房门,用口型对凌或无声道: “.你不是说她不是没醒吗?!” 吭他是吧? 完了完了! 跟谢昭在一块儿久了,怎么连凌或这种老实正直的老好人都开始学会撒谎坑人了呢? 韩长生那一眼想要表达的内容实在太明显也太强烈,几乎将心里的话刻在了脑门上,即便凌或想忽视也忽视不掉。 他一脸无奈的看着韩长生,无可奈何道: “.先前她确实是睡着,不过如今人也实打实是被你吵醒了。” 这也不能怪他吧,谁让他的嗓门那么大? 别说谢昭如今只是内力不济,就算是死人都要被他吵醒过来。 关于这个,其实凌或也很是不解。 韩长生明明被谢昭“制伏压制”的死死的,干嘛还总是不信邪的率先招惹她? 这不是自找不自在吗. 里面主屋处的卧房中传来一些极其轻微的动静和淋淋水声,那是谢昭起身洗漱的声音。 他们一路行来早都知道,谢昭其实有个怪癖,就是喜欢前一晚将次日洗漱所需的用品提早拿进寝居之中,然后第二日晨起时分便可都收拾妥当再出房门。 谢昭鲜少会如凌或、韩长生或是薄熄这般,在庭院中露天盥洗洁齿洁面。 她一向都是在自己房间内,安安静静的拾掇好了才会出门。 这可能也是自诩洒脱江湖客的谢昭,与他们这些真正不拘一格的江湖浪子之间最为明显的不同。 也是昭歌皇城出生、自幼受训于神台宫的金枝玉叶,刻在骨子里的体面矜持。 片刻后,收拾妥当穿戴整齐的谢昭推开卧房的大门。 她一身骨头好似被人抽了似得一脸惫懒,斜斜靠在门框边上,竟还是一副疲惫困顿的模样。 韩长生先是扫视了一番谢昭那副没精打采的神色,当即“啧”了一声,疑惑不解道: “不是.昨晚你不是第一个便早早回房就寝了?怎么还是一副做了一晚上贼的死人脸?” 谢昭面无表情的放下揉着眼眶的手指,目光凉凉的略了他一眼,慢吞吞道: “……就你话多,要你管。” 凌或略微打量了一番她的气色,眉头微微敛起,却没说什么。 谢昭莫名有些心虚,顾左右而言他道: “我饿了,走,我们上街转转去!” 韩长生稀奇道:“街上能有什么啊,不是说东西市正月十五前都会休市?” 谢昭老神在在道:“就说你江湖见识短浅罢! 昭歌城中正月里大型集市自然是要休市的,但是老百姓们总归也是要生活的嘛。 咱们府上往东三百米的巷口,就有一家全年无休顶顶地道的食铺子! 我们这就街上吃饭去!看这日头也快到巳时了,就算是过年,这个时辰老板娘也该开门营业做生意了。” 韩长生一听说有得吃,当即乐得两眼放光! “那还等什么啊!走走走!我早就饿得五脏庙里唱大戏了!” 感谢书友101119224539908的月票~ 第384章 再遇彭萧 几人说走就走,依着谢昭的指引,溜溜达达顺着巷子抄近路朝着那个传闻中十分美味且全年无休的食铺子去了。 韩长生兴奋的走在最前面,还时而回头不住催促几人快些。 而薄熄则是习惯了抱着那柄“哭龙荒”,缀在最后面警觉的观察四周。 凌或却错后半步走在了谢昭身后,忽而声音极低的问道: “昨夜出去了?” 谢昭微微一怔,旋即料想凌或必是看出她脸色不好,所以猜到她先前是在装醉,实则团圆饭后并未老老实实待在房间休憩。 她笑了笑,也不打算瞒他。 左右她如今也已平安归来,他们总不至于担惊受怕担心她的安危了。 “是,出去了一趟,上次在昭歌欠下的旧债,总是要赴约的。” 凌或微微一顿,蹙眉想了想,道:“南墟大祭司?” 谢昭点头应了。 “曾答应过他,若是年节时候能回昭歌,便去顺便看望他一番,也算是报个平安。 若是爽约,怕是日后要被他念的头痛。” 凌或轻轻挑眉,他不曾见过南墟大祭司,谢昭也鲜少与他们提及南墟大祭司的旧事。 不过尽管如此,也不难看出在她心中是十分信任自己那位师兄的。 想了想,凌或还是忍不住劝道: “神台宫毕竟与天宸皇室关系紧密,小心些总归是好的。” 谢昭听了这句骤然想起昨夜差点马失前蹄、险些被路伤雀发现,也难免有些心虚的摸了摸鼻子没吱声。 “.行吧,我记下了。” 那食铺子与他们落脚的府邸相隔不远,炒着近路只隔着两条巷子。 几人没一会儿便看到了巷口尽头袅袅的炊烟,也自然听到周围逐渐热闹起来的人烟声。 想来是街头巷尾的百姓人家也跟他们一样渐渐醒了觉,出门或是遛弯或是觅食。 韩长生见到摊位果然如谢昭所言开着,当即喜滋滋回头道: “还真开着啊!没想到哇,你居然还挺懂生活!” 谢昭翻了个白眼,昂着下巴,一整个骄傲到不行的模样。 “哼,那你寻思呢?别的不敢说,在这昭歌城的大街小巷,就没我不知道的弯弯道道!” 她一幅与有荣焉的样子,好像这是一项多么经天纬地的独特技艺。 “说出来也不怕你们嫉妒,别看我两年没回来了,但是就连昭歌城中的街溜子,对这里都未必有我熟!” 凌或、韩长生、薄熄:“.” 这有什么值得旁人嫉妒的? 就值得她这般骄傲? 这家伙似乎从未担心过自己会因武道天赋过高而被人嫉妒,也从未因为自己在剑道上举世无双的出神入化而自负. 但是每每却反而会在一些极其生活化的小事上自得其乐,莫名其妙的开心起来能高兴好半天。 说话之间,几人已走到食铺子周遭了。 突然,一个惊喜的声音在一众食客坐满的木桌方向响起: “凌少侠,谢女侠,你们也来这里吃饭?” 几人闻声转头,便看到褪去戎装铠甲、只穿着一身寻常百姓便服的新鲜出炉的安宁驸马彭萧。 这间食铺子生意实在太火,他们抵达时早就没有多余的空位子了,所以见到彭萧招呼他们过去,自是喜出望外。 韩长生仆一坐下,嘴就不得闲了。 他是半点没将自己当作外人,挤眉弄眼的八卦打听个不休。 “哎?彭将军!您也出来吃早饭?是长公主府中御厨的手艺不合胃口吗? 哈哈哈!你大婚那日我们也去宫门外观礼了,彭将军好生气派!” 彭萧被他打趣也不觉冒犯,只是好脾气的温和笑笑。 “我素有晨起练剑的习惯,担心剑气和声响吵醒公主,便每日清晨在外院习武练剑。 今日听长公主府中的侍卫说起,这边的食铺子让人流连忘返且价格公道。 想着难得来一次昭歌,便来沾染一番昭歌市井的烟火气。 鲜少进城,没见过世面,让几位少侠见笑了。” 谢昭静静观察着他和煦温润的神色,便知他与安宁长公主新婚之后必是夫妻和睦,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 于是,她笑眯眯的看着他,道:“将军勿怪,韩长生说话没个章程,但也绝没恶意。 得知将军与长公主殿下大婚,我们都替将军高兴。” 谢昭微微拱手,又道:“祝您与安宁长公主殿下琴瑟和鸣,和乐美满,朝朝暮暮。” 不能亲口对景珊说出的祝福,便借此良机,说与她的新婚夫婿也好。 彭萧连忙拱手回礼。 “谢女侠客气了,先前承蒙几位屡次三番相救,还不及偿还恩情。 今日就借您吉言了,在下定不负天子皇恩,不负长公主殿下下嫁的盛情。” 谢昭淡淡笑了笑,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笑纹。 “如此甚好。将军之忠义勇武天下皆知,以将军的贵重人品,必不会辜负发妻情深。” 凌或却十分细心的注意到,彭萧的腰间竟然挂着一枚禁军的令牌。 他愣了愣,不禁问道:“将军莫非是被调任到了禁军中高就?” 难道是皇帝为了将新妹婿留在京中,所以对军中将领任免做了调换? 彭萧闻言也是一愣,旋即顺着他的目光也落在了自己腰间,旋即明白是因为什么引起了误会,连忙摆手笑答: “非也,初四在下与长公主殿下一同回门,进宫叩谢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天恩后便要启程回琅琊关了。 至于这枚令牌,乃是今晨一位故人有要事寻到我相助,所以我去禁军中找到曾经的袍泽行了个方便,稍后这令牌便要还回去的。” 韩长生一脸好奇道:“嗯?可是你还在大婚哎! 将军的那位故人到底有什么忙这么急不可耐,就不能等等嘛?” 这不是破坏彭将军与安宁长公主的新婚甜蜜吗? 哪有刚刚成婚,就指使人家新郎官丢下新娘去给他帮忙的? 这也太不懂人情世故了罢? 彭萧却笑笑,微微有些出神道: “我们也算是师出同门,他有事寻我,我自是不会拒绝的。” 谢昭闻言眉心微跳,装若无意的试探道: “哦?将军指的莫非是” 她下颌微微向西南城郊的方向比了比。 彭萧失笑答曰:“谢女侠睿智,在下的故人,正是‘黄金台’路大人。” 感谢书友170108133348721、但愿君心似我心w的月票~ 第385章 早食铺子 凌或和韩长生听了这话,当即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表情。 反观谢昭,反而更如同一个局外人。 她的表情无懈可击,笑意晏晏继续说道: “哦,是了,彭将军昔日师从谢大将军谢焕臣,与‘黄金台’路伤雀大人自是同门之谊。” 彭萧听闻却摇头微微笑了笑。 “谢女侠这般说,却是抬举了在下。我与路大人虽是故人,但是严格意义上,却算不上真正的同门。 路大人少时便与‘千岁剑仙’一同学艺,学得乃是南朝江湖鼎鼎有名的‘河图剑术’,是浔阳谢氏正统的剑道传人。 而在下.虽有幸拜入师父门下,但先前因为年幼,还未能有这个机缘修习这门精妙绝伦的剑术。” 说到这里,彭萧回忆起亡师,语气难免怅然,沉默了起来。 后来 他终于到了师父曾经说过的可以修习“河图剑术”的年龄,可惜的是,他的师父却已然不在了。 如今这天下,还精通“河图剑术”这门剑法之人,就只有“千岁剑仙”和她的剑侍“黄金台”路伤雀了。 其余浔阳谢氏旁支子弟,虽然也或多或少从自家长辈处学习过这套剑法。 但也大多只学过入门的那册最浅显易懂的剑招,未曾真正领会期间要义。 于是,也就更加没有合适的谢氏前辈,能够再传授他这套浔阳谢氏独步天下的剑法了。 彭萧微微苦笑,是他福薄,恐怕没有这个命。 谢昭在沉默声中看了他一眼,微微张口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是最终还是吞了回去。 且再等等吧。 日后若是有机缘,她或许可以替大舅父,将“河图剑术”传给他的这位一脉相承的亲传弟子。 至于现在,似乎一切都还不是最合适的时机。 凌或看到气氛突然有些凝结,于是十分巧妙的转移话题,将话头重新扭转回了正题。 “彭将军,你镇守琅琊关,日久不在昭歌,且不日便要再次启程。 既然如此,比之‘黄金台’路伤雀,彭将军更像是一位昭歌城的客人,他又有何事竟需你来相助?” 彭萧闻言笑道:“说来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路大人平日为人.十分清冷。 他本不耐与朝中人结交,所以思来想去,路大人可能除了我之外,也实在不知该找何人。” 谢昭不经意道:“莫非是与朝中人、朝中事相关? 不过,传闻中神台宫乃化外之地,不是说从来不涉足庙堂之事和江湖纷争吗?” 彭萧笑道:“与庙堂党派和江湖纷争都不相干,路大人其实是想拜托我帮忙查一查,近来昭歌城中是否有形迹可疑的江湖中人入了城。 神台宫虽然遗世独立不涉足世俗因果,但毕竟也是南朝国教。 说不定是路大人在神台宫中,听到了最近江湖上的什么异常,想要提前警醒也犹未可知。” 谢昭笑容满面,眼底却略过一抹锋芒。 她笑道:“哦?这么说来,想来彭将军为替路大人解忧,寻到自己昔年禁军中的好友,拿了令牌是准备去城门卫校对近来往来之人的路引?” 彭萧含笑颔首道:“谢女侠聪慧过人,正是如此。” 谢昭状若疑惑道:“不过,单凭‘可疑的江湖中人’这几个字来查询,范围未免也太广泛也太空洞了些,路大人难道就没些别的什么显著特质告知吗? 我们几人久在江湖行走,若是有什么用得上的地方,彭将军可千万不要与我们客气。如今我们在昭歌城等待观赏庙会,倒是闲得很。” 彭萧笑道:“若是如此那就再好不过了。 实不相瞒,关于线索那自然是有的,路大人让我帮他留意看看,最近十日之内入昭歌的年轻江湖女子都有哪些。”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路大人也说了,也未必就是年轻女子的形貌,来人可能亦会易容乔装。” 凌或和韩长生竭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努力让自己不在此时此刻去看谢昭的脸色。 江湖女子,还极有可能易容乔装隐藏身份。 以“黄金台”路伤雀为人孤傲、消息闭塞的性子,又能认识几个江湖中人? 难道路伤雀这话,莫非是在找她? 谢昭的表情则是毫无破绽。 她故作惊愕的“啊”了一声,状若不解道:“‘黄金台’路大人要彭将军替他寻的竟然是位年轻女子吗?这.” 彭萧怕他们误会,连忙解释道: “想来路大人必是有什么不得不为的公务,几位切莫误会。 若是因在下之言牵连了路大人的清誉,那彭某可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谢昭、凌或和韩长生当即十分同步的大力摇头,他们异口同声、知情识趣的连连道: “没有没有没有,我等并未胡思乱想。” 他们确实并未胡思乱想,质疑“黄金台”路伤雀与某位江湖女子有什么不清不楚的瓜葛亦或是桃色传闻。 不过嘛. 韩长生心里犯嘀咕:多亏他们前几日进城时,是跟着彭萧和禁军的队伍一起混进来的,因此免去了城门口盘查检阅路引的那一环节。 否则岂不是要被发现了? 凌或则是眉心微蹙,温润清冷的眸色静静瞟了谢昭一瞬,旋即又划走。 她昨夜刚刚去了神台宫与南墟大祭司会面,今日早晨“黄金台”路伤雀就急匆匆下山离宫。 还跑到这个他过去鲜少会主动踏足的昭歌城中,“厚着脸皮”找到过去几乎未曾如何联络的彭萧帮忙,查找什么所谓的“可疑江湖女子”. 这总不是巧合吧? 谢昭被凌或那一眼看的心虚。 她没精打采的吃着这口儿她已惦记了两年的巷口早食,此时竟也有几分索然无味的感觉。 这她还怎么吃得香啊? 所以,路伤雀昨夜到底还是起了疑心吗? 啧! 难道是“两仪酿”残留的香气引起了路伤雀的多心? 但是,这就不能是南墟自己嘴馋,自己想喝的吗? 还有南墟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祭司还真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竟连如此简单的善后工作都没给她做到位! 第386章 当机立断 因为彭萧受人之托,还有“要事”要办,因此这顿偶然相遇的早餐过后,几人便再度暂时分道扬镳。 临分别时,彭萧还十分热情的邀请几人今日若空闲时,不若过府一叙。 不过,被谢昭巧妙的用长公主新婚佳期,他们不宜上门叨扰长公主为由,暂时推开了。 毕竟彭萧与安宁长公主是新婚,所以他想了想,觉得谢昭这话似乎也有道理。 长公主大婚三日回宫谢恩后,便要与他离开繁花似锦的昭歌城,前往苦寒无比的边塞之地了。 想必安宁长公主在三日中,也是有不少闺中蜜友要逐一惜别的。 所以若是这几日还要让公主殿下留在府中替他招待他的朋友,确实有些不近人情、不知体恤妻子了。 于是,彭萧微微赫赧的抱拳,道了声“惭愧”,又道: “还是谢女侠考虑的周到,我先前之言确实仓促草率了些。” 谢昭笑笑,道:“将军不必客气,山水有相逢,我们几人又素来喜爱游历,日后定然还会再见。” 见她如此周到,彭萧面露感激的笑了笑。 “既是如此,那彭某日后便在琅琊关静待几位少侠驾临,诸位一定要来。” 几人客套了几句,便各自辞别离去。 待彭萧的背影消失不见,韩长生这才敢打开话架子,忧心忡忡的道: “坏了坏了坏了,这‘黄金台’怎么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打听起近日入城的江湖女子了?他该不会是找阿昭吧? 可是这都两年了,先前一直风平浪静,今儿个无缘无故的他为何多此一举,难道抽风了不成?” 谢昭难得做贼心虚了一次,弱弱道: “.怪我了,昨夜贪杯喝多误了事。” 韩长生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 “你昨夜虽然喝多了,但是也不算贪杯罢?再者说,你拢共也没喝上几杯就回屋醉倒了啊!难道你是在睡梦中,都能得罪了‘黄金台’?” 凌或:“.” 他一脸一言难尽,摇着头轻轻叹了口气。 于是谢昭搔着头,老老实实将自己昨夜去神台宫赴南墟大祭司的约交代了。 薄熄微微挑眉,韩长生一听就急了! “——不是!你昨夜去神台宫了?” 他一脸悲愤交加的怒道:“阿昭!你怎么能吃独食呢?你怎么能独自去见南墟大祭司呢? 简直是岂有此理,没有义气!你为何不带上我一起!我此生还没机会进过神台宫的山门呢。” 众人:“.” 韩长生可真是有够会偏题的。 凌或皱眉道:“.都什么时候了,这是问题的关键吗? 此时问题的关键是,‘黄金台’路伤雀似乎已对‘千岁剑仙’的生死起了疑心,并怀疑到她就在昭歌。” 他们近几日因为要提防那“第三只黑手”会在彭将军和安宁长公主回琅琊关的途中对长公主凤鸾痛下杀手,所以谢昭近来都不能离开昭歌,这才是大大的不妙。 “黄金台”路伤雀如今人就在昭歌,还在搜寻可疑的江湖客。 而他们为救人性命、阻止那幕后黑手的阴谋,却也不得不滞留在昭歌。 韩长生迟疑道:“那我们若是躲起来,不再露面呢?” 谢昭失笑道:“即便我们躲起来不露面,待安宁长公主与彭萧离京的那日,我们总归也要从城门出去的。 他既然有心,今日之后的城门进出排查,都会分外严苛仔细。” 昭歌城不同于其他南朝城郡,早些年间高祖符九懿建国之初定都于此,担心四周沃野一马平川,日后会挡不住北朝人的铁骑入侵。 于是居安思危,命令城防司设计一副得天独厚的图纸,将整座昭歌城的城墙,用糯米和黏土融合、又在城墙外壁涂抹了滑石粉,建造了百丈之高。 由于这项工程量实在太大,更是历经了四代天宸皇帝主政时期,才相继彻底完工的。 昭歌城的城墙雄伟宏大,它将城墙内迤逦多姿、软红十丈的车水马龙保护的滴水不漏。 除非是虚空境以上的绝世高手,否则即便武道境界高强如凌或这种圣王境的高手,都无法当真躲开城门尉的盘查、进而从那滑不留手的百丈城墙上,神不知鬼不觉的翻越而过。 而谢昭昨夜之所以能进出昭歌自如,那也是拜了她那一身独步天下的绝世轻功“归佛昙雪”之故。 但凡换一个人,哪怕是半步虚空境的高手都不可以。 而半步虚空境的“黄金台”路伤雀今日能进城,想来也是因为他身份特殊。 他那张脸,就是最好的令牌。 ——“千岁剑仙”天宸长公主的剑侍,又有哪个不开眼的城门尉敢拦截他入城? 若是天宸长公主有要事让人进城带话,他们却拦了人,还要不要脑袋了? 遥想年前,圣王天境的沈家二爷沈威入城问道下榻,不也老老实实排着大长队等待城门尉检验路引,方才入得城? 更何况昭歌城不仅是天子脚下,更是神台宫脚下! 江湖之中,何人胆敢放肆? 正因如此,十八年前北朝邯雍宇文部的细作们长驱直入、深潜入昭歌不夜城,才会震惊了南朝庙堂,天子震怒,命人穷追到琅琊关! 如今想来,当年那事便分明是有昭歌城中的“内应”与之里应外合,才能让他们找到机会混在百姓之中,然后从城门尉跟前大摇大摆的入城。 以至于事后没有多久,当年的十万禁军大统领沈戚便告老还乡。 说是告老还乡,但是谁知事情的真相是不是引咎辞职? 毕竟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总要有人出来背锅,来抵消天子的龙颜大怒。 而主管京畿安危的禁军主将沈戚虽不知情,并无叛国之举,但却也是实打实的失察之责! 先帝威帝怜悯老将沈戚多年忠心于天宸,不想让其晚节不保。 于是也算从轻惩处了,只令其自己上书乞骸告老,也算是全了他们君臣之间一辈子的主从情谊。 自那以后,沈戚便离京返乡,自此再也未曾离开过汝阳。 所以言归正传,他们过几日若是想暗中跟随安宁长公主的銮驾,好一路保护长公主的安危来提防那背后之人,那也自然也得能出得去那昭歌城的大门才行! 一直十分安静的薄熄突然道:“不若我们现在就出城,在城郊等着? 彭萧此时还在寻他的故交,去调查前几日入城之人的信息,一时半会之间,他们应该不会想起安排城门尉加强出城的盘查罢?” 谢昭轻轻颔首,“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趁着他们还在盘查前几日入城之人的‘旧账’,打出这个时间差。” 几人都是行动派,也是洒脱惯了的江湖之人。 话说到这里,未免夜长梦多,决意不再回府中取行李,即刻就走。 第387章 风大扯呼 走在去北城门的路上,韩长生突然想起了什么。 “哎?不对啊!正月初五可是陛下的千秋,十五之前昭歌城的城门四门紧闭,压根就都不会开的啊!咱们即便现在去城门抢出这个时间差,那也是出不去的嘛?” 谢昭笑笑,道:“往年确实如此,但是今年却又不同,我方才已无意间问过彭将军了。因着安宁长公主和彭将军大婚,所以过几日长公主及驸马自是要带着府中人马离京赴任的。 届时车马沉重、行驶缓慢,因此在此之前,长公主府中一应贵重的物品、近身陪嫁之物等等林林总总,便要先行被长公主的陪嫁婆子护卫运送出城,送往琅琊关。 如此这般待长公主几日后抵达琅琊关时,新府邸才能布置准备妥当,以供殿下入住。” 韩长生闻言奇道:“不是说安宁长公主在先帝时期素来不得宠吗?她竟也有如此这般多的陪嫁物件,还需要提前这么多天便启程搬运吗?” 谢昭无奈道:“.你又在口出什么狂言?长公主即便非先帝先后嫡出的女儿,那也是天子亲妹,货真价实的金枝玉叶。 这几年四境少见战火,南朝国库也日渐充盈,加上这些年来蒋太嫔或多或少都给女儿攒了些家当,天子赐婚皇后亲赐的十里红妆亦令人咋舌.你可不要小瞧了安宁长公主的嫁妆。” 薄熄闻言摇头叹道:“这一路行来其实也不难看出,天宸皇朝确实富足,尤其是昭歌城更是锦绣窝一般富丽堂皇。” 逃命在即,韩长生一双腿疾走的飞快,嘴上还不忘挤眉弄眼、没个正行的八起卦来。 “哎哎哎?阿昭阿昭,那你呢?都说天宸皇朝的公主们,生下来那年开始,内府便开始着手给公主们逐年按份例置办嫁妆了。 你可是先帝先后膝下唯一的嫡出公主,份例等同皇子亲王!你的嫁妆单子应该比安宁长公主还要客观丰厚得多罢?” 谢昭懒得搭理他,只是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气音,无语道: “.你说说你,就不能聊点有营养有意义的天儿吗?我又不曾婚嫁,自是不曾见过内府给我置办了什么嫁妆,我又怎知道?” “嘶!” 韩长生不满的斜着眼睛看她! “你这人到底会不会聊天?你没亲眼见过又有什么打紧,你就猜猜嘛! 你那么聪明,若是你自己猜的肯定八九不离十,就当让我们开开眼了呀!” “.不是?” 谢昭百忙之中纡尊降贵,用一脸怀疑人生的表情看了他一眼。 “咱们如今被人撵得鸡飞狗跳犹如丧家之犬,你竟然还有这份闲心意趣,真不愧是咱们的如梦令‘小令主’啊!” 韩长生闻言脚下一滑,险些被自己一口口水呛死! 他当即大惊失色,苟苟逑逑的四处张望了一遍,然后压低声音气急败坏道: “阿昭!大庭广众、光天化日之下,你可不要乱说话啊! 若是你害得我被抓回去,我可跟你没完!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谢昭牵起唇角,笑得无可奈何。 “你且先将心放回肚子中去,这周围并没什么可疑之人,你不要这么疑神疑鬼嘛。 ‘如梦令’中人虽然神出鬼没,身份复杂多变,但大多数却武道境界不是很高,总不至于比‘潇湘雨下’更让人防不胜防。 你这样神经兮兮,一看便是像做了亏心事的样子,才会更加引人注意。” 凌或跟在他们身侧默默走了许久,也听了半晌,忽而蹙眉道: “.你们是不是跑题了?” 谢昭“啊”的一声,面露恍然之色,摇头轻声笑道: “可不,都怪韩长生,他怎么总是有那么多的为什么,我们言归正传—— 所以其实从安宁长公主大婚的次日开始,昭歌城中长公主府便已开始陆陆续续准备车马出城,再由下人们将物品先后运往边塞。” 凌或闻言皱眉问道:“所以今年的正月昭歌城城门确定大开,不再封城?若是如此,那岂不是也十分危险? 若是我们出了城,但是那些心怀叵测的幕后之人却借机入了城,改为让死士出其不意在城中做些手脚,我们岂不是功亏一篑?” 谢昭微微摇头笑了。 “一则,今年正月里昭歌城的城门虽未封锁,但却也是只许出,不许进的。 外面的人若是正月之前未曾入城,那么正月里就依旧进不来的,更何况.” 她偏过头笑着看他们,带着面具的脸上看不见表情,却不难想象她此时必然是带着笑的。 “二则,世人皆知‘千岁剑仙’这两年就在神台宫中坐镇。 别人只会认为,昭歌城郊的神台山上,有着两位祗仙玄境的绝世高手庇佑昭歌城;而不夜城中,亦有两位半步虚空境的高手坐镇皇城。 除此之外,南朝京中高手如云,大乘境以上的高手不说遍地走,那也不在少数,他们总不至于行事如此癫狂吧?” 不是谢昭自负,只是“天下第一剑”和“神台大祭司”这两块活招牌,就活生生立在昭歌城外的神台宫里。 单她与南墟的盛名之下,谁人靠近南朝皇都昭歌城百里之地,恐怕都要掂量掂量他们自己的份量。 更别说昭歌城中人才济济,乃是南朝名副其实的第一大城,城中武备森严。 正因如此,在兰陵城外那个狭长的山谷下,才是西疆反王之后斓素衣最后一次聚集力量,对斓素凝灭口下手的机会。 因为一旦他们再次错过那次机会,斓素凝势必要被押送入京的。 至此,他们将很难再找到下一个合适机会接近于她。 凌或听懂了,于是他轻轻颔首道: “既然如此,我们稍后出了北城门,便在北上的必经之路上不远不近的候着便好。禁军既已在盘查可疑的江湖女子,就怕彭萧早晚会疑心到你身上。” 谢昭含笑点头认同。 “可不,如今咱们自己来路不甚‘清白’,还是低调做人,才能皆大欢喜。” 说话之间,几人已经来到了昭歌城的北城门。 而此处,正是北上之人离开昭歌城最便捷、也最快速的城门口。 远远望去,果然一如谢昭所言,城门处虽然只有寥寥无几的行人,但是却停着几辆样式古朴低调,却又十足内敛奢华的大货车,似乎正在与城门卫交涉。 看城门卫接过领头管事的令牌后,那副卑躬屈膝点头哈腰的模样,便知那车队十有八九是安宁长公主府上的管事,正带领长公主随嫁奴仆押送皇室嫁妆。 除此之外,倒是并不见城门附近加强戒备。 感谢书友20220321000509458、梅见雪_空鸣蝉的月票 第388章 关城门 一瞧这架势不难猜出,想必是彭萧还在禁军中梳理查找前几日入城的路引之中是否有可疑江湖之人,所以暂且并未想到要加派人手看守出城之人。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几人当下哪里还会再犹豫? 他们各自调整了一番吐息步速,便朝着北城门口去了。 若是放在半年前,凌或和韩长生这两个老实孩子兴许还会因为江湖阅历不足而略显心虚可疑。 但是显然经过这几个月来的历练,他们也算走南闯北长了不少见识。 今时今日别说是糊弄几个看守城门的城门卫了,就连边塞守将彭萧彭小将军到了跟前,他们也照样面色如常的看着谢昭将他忽悠瘸了。 “你们是做什么的?怎的这个时候却要出城?” 看到几名明显是江湖人打扮的少年人,正月里出入城门,城门卫难免会多看一眼,多盘问上一句。 谢昭笑盈盈的眨眨眼,毫不见外的接过话头道: “大叔,我们师兄姐妹四个的老家,就在兰陵城外七十多里处山坳中的那个葛家村。本以为今年误了时辰,不能回村祭祖拜祭先人了。 谁知听闻公主娘娘大婚,天子恩赦城门可出不可进。于是我们几个便想着借机赶回家乡,去宗祠中给早逝的亲长们烧个香叩个头,续一续香火。” 问话的城门卫是个年纪偏长、看面相像是四十余岁左右的男子。 他在城门口吹了一早上的风,此时满脸具是风霜之色,闻言先是皱眉打量了一番几人的衣着打扮,旋即目光便在几人掌中握着的武器佩剑上微顿。 韩长生和薄熄虽然随身携带武人武器,但是毕竟不曾藏头露尾,这倒也罢了。 可是凌或和谢昭手中和腰间,却各自别着半遮半掩看不出真身的重剑和双锏,这副扮相着实让人很难不生疑。 城门卫沉声皱眉道:“既是葛家村中人,既是要拜祭先祖,又为何正月之前不先行归家? 看你们的模样,倒不像是村中稚子,明明是江湖之人,为何说谎?” 谢昭听了这话却并不慌张。 她将被麻绳和泥土包裹着的、面目全非的名剑“黄金台”,就那么随手在地上一拄,还一脸落寞的叹了口气,道: “大叔您有所不知,我并未说谎。头些年里京畿道有一年旱灾,我们村中十室九空,我们几个的爹娘也都不在了。 村中宗亲养不起我们这么多活口,本以为只能活活饿死,但却突然听说京中有朝廷新开设的‘赡养司’。 传闻这‘赡养司’不仅管难民的食宿,小孩子还可免费开蒙读书哩! 于是村中长老们一合计,便决意将我们这些无法劳作、又失去爹娘的小孩子们送来昭歌——我们师兄妹四个,便是那时候一道入了昭歌的。” 谢昭一脸追忆之色,演得还真挺像那么回事的。 她半真半假道:“后来,我们几个因为年纪小,又兼之有些学武的根骨,便由‘赡养司’管事的做主,送去京中最大的镖局‘擒龙栈’,由首席武行师父收入门下做弟子教习文武艺,一晃已经十几年了.” 谢昭那一口地地道道的昭歌京片子音,登时打消了城门卫的警惕,更何况她说的“故事”也是确有其事。 多年前,京畿道一代确逢旱灾,许多村落都遭了难。 “赡养司”就是那件事发生前后成立,当时亦救助了不少附近的难民。 但是由于“赡养司”成立之初,人手十分有限,大多都是从神台宫和户部借调来的人手,所以一时之间无法统筹安置过多民众。 因此,那年一些京中武行或是京畿道附近的江湖名门和家世清白的世家大族,也曾在朝廷呼吁感召下自愿援手为国出力,接纳收容一些对他们本也有裨益的难民——昭歌第一镖局“擒龙栈”便是其中之一。 谢昭这一套真假难辨的组合拳打下来,别说是四十好几、心思单纯的城门卫了,就连凌或、韩长生等人也齐齐木着一张脸,一整个不吱声了。 心里更是整整齐齐的感慨.谢昭这厮实在是骗人没商量啊! 简直张口就来!说的跟真事儿似得! 老城门卫闻言倒是信以为真,不仅眼光一暖,就连看着他们几个的眼神也满是怜惜和同情。 “啊!我记得那场旱灾,那一年的光景实在是惨!当时多亏天宸长公主殿下向先帝陛下谏言,第一时间组织神台宫的神官们成立‘赡养司’,救下了许许多多本该罹难的老弱妇孺。” 其实当年“赡养司”成立之初,除了神台宫外,出力最多的便是以浔阳谢氏为首的南朝第一士族。 只是浔阳谢氏和上柱国谢霖一向低调,担心名声太过显赫并非好事,所以不愿声张。 因此民间所知之人不多,大多都以为是“神台宫”和朝廷在天宸长公主的谏言下起的头。 老城门卫说到这里,上下打量他们片刻,喟叹道: “你们少时命虽苦,但却也遇到了天大的贵人。瞧瞧,一晃这么些年了,你们出落的多好? 如今个顶个都长成一表人才的好孩子,也不枉费昔年贵人的一番苦心!若是天宸长公主看到你们如今的样子,定然替你们欣慰高兴。” 他老怀甚慰的点了点头,还嘱咐道: “回去祭祖是大事,不过,人也不能忘本,也别忘了在宗祠中供奉给长公主的长明灯前,好好给贵人磕个头。” 京畿道当年受过灾的村落,大多都被“赡养司”救助过,后来几乎每个村里的宗祠中都自发给天宸长公主立了一盏长明灯。 每年祭祖时,自也是要给天宸长公主续灯的,这早已是京畿道附近曾受难的村落约定俗成之事。 谢昭难得心虚的搔了搔下巴。 她支支吾吾的“唔”了一声,笑得有那么一丝勉强。 “.大叔说的是,一定磕,一定磕。” 让她给自己磕头? 可拉倒罢! 凌或等人眼底带着笑意,瞥了她一眼,各个忍俊不禁。 这时候,城门卫也逐一检查核对过他们四人的路引了,在确认无误后,又将路引交还给他们,扬手催促道: “行啦行啦,后生仔,一会儿安宁长公主府上的管事清点完车队,便要出城了。你们且快些走,别在城门口挡了路。” 凌或的路引本就是真的不能再真的真品,而谢昭、韩长生和薄熄的,则是个顶个比真的还要真的假货,老城门卫果真没看出什么名堂。 加上他方才又被谢昭先前所讲的故事放松了警惕之心,因此毫无芥蒂便允许他们通过了。 “哎!” 谢昭连忙一脸轻快乖觉的点头。 “谢谢大叔,祝您新年大吉,阖家欢乐,后会有期。” 老城门卫年纪见长,自然也喜欢嘴甜的后辈,听了这话笑出了一脸褶子。 “走罢!” 几人忙不迭的准备离开,谁知忽然远远地,一个脚步急速略近! 谢昭人没转过身去,但听到背后声响,脸色当即一变! 她冷着脸低声催促: “走!” 凌或与韩长生、薄熄脸色亦是一变,知道情况有异,但此时不是多问的时候,连忙提气便走! 身后那人见几人要溜,当即沉声呵道: “我乃神台宫神官,城门卫,关城门!” 第389章 城门 城门卫见状傻了眼! 这怎么突然冒出来一个神台宫的神官来?还指名道姓喊他关城门。 他定睛一看,来人的衣着打扮竟是货真价实的神台宫神袍,绝非冒名顶替之辈! 城门卫心下狐疑,心想莫非这几个江湖人打扮的少年男女,当真有什么问题不成? 但是先前为了恭送安宁长公主府上的送嫁嫁妆车队离开,城门早已大开多时,此时如此近的距离下,即便他想依令关门那也根本来不及啊! 老城门卫慌了,周围听到动静的数名城门卫闻言具是面面相觑。 “.大人!这?这来不及啊!” 来人似乎也知道指望不上他! 他目光当即锁定在几人中因为轻功最差,而落在最后的韩长生身上。 旋即脚尖轻轻一踢,地面一块尖锐的碎石登时直直飞出,正好击中坠在最后面的韩长生脚踝! “——哎呦我的妈耶!” 韩长生应声中招! 他脚下一滑,当即就要摔倒! 这一倒下,只怕便再难跟上了。 在他前方两步开外的薄熄闻声而动,回身皱眉一把架住他的手臂,使其免于跌个狗啃泥! 虽然韩长生避免了摔倒落单,但是薄熄的步速却也因此被他阻住,两人因此落在了后面。 前面的谢昭和凌或听到动静,不得不齐齐停住脚步。 “啧,就这么倒霉吗?” 谢昭微微叹气,苦笑自嘲。 去年她命犯太岁,在南墟、宇文信和李凭栏三人面前,频频被抓包发现身份那也就罢了。 怎么如今都转过一年了,到了这靖安五年,她的霉运竟还没走完? 居然还真被路伤雀给堵了个正着! 其实,若是凭借谢昭“归佛昙雪”的轻功身法,她想要溜之大吉,那自然也是没人留得住她的。 但是,一则她的“归佛昙雪”即便天下都鲜少见她施展过,却也绝对瞒不过曾经的“身边人”路伤雀; 二则她总不能丢下同伴独自跑路,在这里的人除她以外,有一个算一个,以路伤雀半步虚空境的实力,那是尽数都能被拦下的! 即便是圣王玄境的凌或也绝不例外! 谢昭微一沉吟,苦笑一声,决意不再跑了。 她并未回身,只是轻声偏头对身后三个小友道: “你们先走。” 什么? 几人几乎同时皱眉。 怎么又让他们先走? 他们虽然不认识后面的“追兵”到底是神台宫中的哪一号人物,但是不难感受得到此时气氛的微妙。 就连凌或都无法看出身后那名“神官”的武道境界虚实,他们如何放心一走了之留下谢昭一人断后? 谢昭不是跟神台宫大祭司南墟并无龃龉? 为何神台宫的人会在此时横插一杠? 谢昭看出他们的顾忌,只是摇头催促。 “我心里有数,走。” 她见几人还在迟疑,便低声道:“稍后城郊五十里外那处密林见。放心,你们走了,便没人拌得住我的脚步。” 凌或眉峰微蹙,冷峻的目光定定落在一身神台宫神官衣衫的青年身上。 其实,他已然隐约猜到路伤雀的身份,但是却不敢肯定。 毕竟武道境界在凌或之上、甚至连他都看不透内力高深的神台宫神官,本就是寥寥无几。 只是此时那人的神情,却并不像与谢昭有仇、甚至捅了她那致命一剑的模样,倒像是对谢昭关心的很? 难道他猜错了?这人不是“黄金台”? 凌或看不明白了,他转念又想到神台宫高手如云,说不得这位并非“黄金台”路伤雀也未可知,旋即转过头不再多看。 他低声叮嘱道:“小心些,不要轻敌,我们在城外等你。” 谢昭点头,目送频频回头的几人的背影离开。 待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于城门外的那条官道上,她终于转过身来。 谢昭那双清冷出尘的眉眼,不动声色的静静平视着身后那个一动未动、也不知望了她多久的男子。 “好久不见。” 路伤雀抿紧的唇峰微微颤栗,眼底滚烫氲热。 直到此时此刻,直到面前这张魂牵梦绕、两年来只在梦中出现过的脸,此时真真切切出现在他眼前; 直到听到她那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般云淡风轻的语调、从容冷静的说着“好久不见”…… 路伤雀这才发觉,自己浑身上下竟都在不可自控般的颤抖不休。 “殿” 他猝然阖口。 到底是估计城门口人多口杂,他及时吞回险些脱口而出的称呼。 只是语气涩然喑哑,几乎不像是他本来的声音。 “真的是你,我就知道昨夜不会认错果真是你” 谢昭偏过头去,淡淡打断他道: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出城吧。” 然后提着剑,留给他一个孑然一身的背影。 路伤雀闻声先是微怔,旋即下意识点头,提起步子便要跟上。 倒是城门卫被这一通搞得迷糊了,不禁期期艾艾追问了一句: “神官大人.这.这城门还用关吗? 安宁长公主府上的管事方才叮嘱,今日还有几车殿下的物品要运送出城。 若是关了城门,只怕要误了安宁长公主府上的事儿” 路伤雀醒过神来,眉心微凝。 他摇头道:“不必了,你们继续执勤罢,添麻烦了。” 话毕,他脚下轻功微掠,直接跟上了谢昭的脚步。 半盏茶后,北城门外十里的一个破败的小茶寮中,一男一女面面相对。 他们一个身穿南朝神台宫神官的神袍,另一个却是一身简洁的江湖武人衣袍。 沉默良久后,最终还是谢昭快刀斩乱麻的先行开了口。 “你今晨拜托彭萧替你探查近日京中可疑的江湖女子,是在查我的踪迹?” 她语气淡淡的,只是平铺直叙而已,并无兴师问罪之态。 但下一秒,路伤雀却豁然起身,仿佛被椅子烫了一般坐不住了。 他仓惶解释道:“.殿下,我并非是在探查您的踪迹,只是担心您的近况。” 此处是座早已荒败了的茶寮,早已多年无人经营,也没有第三人在场。 因此路伤雀也终于能叫出那声,憋在心里许久的“殿下”。 谢昭却失笑着抬眸,默默看了他一眼。 她将掌下那柄面目全非的“黄金台”轻轻置于瘸了一条腿的木桌上,手指缓缓抚摸了一下它的剑鞘,忽而道: “你的剑,也是时候该拿回去了。 这两年宝剑蒙尘,它跟着我,受委屈了。” 就像 当年的他一般。 路伤雀却似乎并不急于取回自己的剑。 他此时甚至不曾多看一眼这柄昔日自己曾经爱若生命的本命佩剑。 只是缓缓摇头,道:“此剑得以握在殿下掌中,那是它的福气。” 第390章 原来如此 谢昭沉默着。 她也轻轻摇头,并未再触碰那柄“黄金台”。 “既是你的,那便收好。” 这柄剑昔年虽是她替路伤雀求来的,但是既赠予了他,那便是路伤雀的。 这两年自己之所以“霸占”着“黄金台”,不过也是因为不论是主观因素还是客观因素,她都暂且无法归还罢了。 一阵北风刮过,带起地上干枯的落叶和浮雪,但却带不走此时的静寂无声。 其实过去的谢昭与路伤雀在一块儿相处时,从来都是她的话更多一些。 像是如今这般二人无言以对,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情景,几乎很少会发生。 两年了。 毕竟两年了。 他们之间不仅仅是两年的空白时光,彼此不甚交融的真空地带,更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错综复杂蔓延其中。 不过哪怕猝不及防面对如今这番尴尬的境况,谢昭也从来都不是一个被动之人。 她忽然笑了笑,大大方方的道: “我能问问,是为了什么吗?” 她这话说的没头没尾,但是路伤雀却瞬间就听明白了。 她是在问,当年的背叛到底是为什么。 路伤雀脸色一白。 那张清隽的脸上,几乎褪掉了最后一丝血色。 谢昭轻轻挑眉,摇头笑道:“怎么,不能说吗?” 路伤雀静默良久,缓缓摇头。 “我的事,并没什么不能对殿下言。只是千头万绪,一时.亦不知该从何开始。” 谢昭失笑:“那就从头开始。” 路伤雀沉默一瞬,忽而撩起下摆。 他先是单膝及地跪于冰冷的土地,旋即另外一侧的膝盖,也重重顿在覆着薄雪的脏兮兮的地面上。 谢昭眉心微微一蹙。 “.你这是在做什么?若是不想说便罢了,不必如此。” 路伤雀轻声回答:“殿下,就让我跪着说罢。” 他本是罪大恶极叛主之人,在殿下跟前,又岂敢站立回话? 只有跪着,才能稍缓他心中激荡难安。 路伤雀在正式回答之前,却突然先问了一个问题。 “殿下,不知关于我的身世,殿下知是不知,又知道多少?” 最初的提问者反而被反问了问题,谢昭不禁有些愕然。 “你的身世?” 她的目光更加认真了几分,垂下头若有所思的注视着路伤雀的双眼。 “我记得我外祖父曾经说过,你自襁褓之中族中遭遇兵祸,再无其他亲眷宗亲可依附,是他从边塞将你带回来的。 不过,你既说到了自己的身世,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别的玄机?” 路伤雀闻言,眼底终于彻底放松了下来! 她不知道! 她竟真的不知道?! 不知者无过,那是不是可以说明,殿下并不能算是他的仇人?最多只能算作是仇人之后? 路伤雀惨然一笑,看来他那位所谓的“弟弟”当年为了利用他复仇,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故意向他合盘说出他身世的真相,然后又暗示他,当年南朝天宸上柱国谢霖将他带走的动机不纯,不过就是为了将他这个西疆皇室天潢贵胄的嫡出皇子,养成一条只听浔阳谢氏差遣行事的狗罢了! 又明里暗里佐证,关于他的身世、他的血仇、他的不白之冤,天宸长公主符景词明明早早就知道。 她从来没想过要告诉他真相,不过就是把他当成一个闲来消遣的小玩意儿。 斓素衣精心准备多年的“证据”实在太过充分,严丝合缝的将一切脉络层层衔接,一副真相本就如此的假象。 而真正高明的谎言正是如此! 一百句可以得到论证的真话中,夹杂着几句足以致命的谎言,往往才是最让人无从分辨、猝不及防的! 或许斓素衣那一日说给他听、拿给他看的诸多言谈证物中,九成都是真实且可以轻易得到论证的。 但是总有那么一两件是无从考证,却又乍一听来“合情合理”的。 ——就比如说,浔阳谢氏的上任家主、天宸上柱国谢霖在当年那件事中充当着什么角色; 就比如说,“千岁剑仙”符景词到底知不知道路伤雀的真实身世,这么多年来,在她心中到底又将他当作什么。 其实,大多数人都是如此,爱之深责之切。 已故上柱国谢霖,曾是路伤雀此生最敬重也最佩服的老人。 但是当有人将真假难辨的真相,就这般血淋淋的摊在他眼前,然后赤裸裸的告诉他,是他看错了人——那个昔日他敬若神明的老人,其实只是一个口蜜腹剑、心怀叵测的小人和仇人时,对他来说无疑是天地崩摧的打击。 路伤雀曾经有多么感念谢霖将他带回谢家、教导他读书识字习武、又将他送到昭歌城如同亲人般陪伴谢昭长大,在知道所谓“真相”后,便会有多么痛心疾首、痛不欲生! 遭逢大变之时,劝说旁人冷静自持容易。 但是祸临己身,却能巍然不动者,实而寥寥无几。 谢昭正皱眉看着路伤雀此时似哭又似笑的错综表情,不知他好端端发什么疯,谁知却突然听到他说道: “殿下,其实我并非南朝百姓,而是西疆人。” 谢昭脸上的表情顿住,瞬间便是一片空白。 她眉心深深蹙起,脑中风暴般闪现出许多曾经的自己怎么都想不通的事,她在梳理自己所知的信息。 片刻后,她问: “此事,我外祖父知道吗?” 路伤雀顿了顿。 “据说是知道的。” “据说?” 谢昭轻轻挑眉,直接问到了关键之处。 “据谁之说?” 路伤雀并未隐瞒,“来人说,是我的姐弟血亲。” 姐弟血亲? 谢昭第一时间便想到了西疆雍王之后那对癫狂的姐弟,眼底闪过一抹古怪的了然。 她笑了,摇着头道:“你该不是要告诉我,是斓素凝和斓素衣告诉你的吧?” ——这回惊愕的人换成了路伤雀! 他闻言豁然抬头,错愕道:“.殿下?您是如何知道这两个名字的?” 谢昭却并未着急回答,反而恍然大悟般喟叹道: “果然是他们原来是这样。” 第391章 好自为之 路伤雀不解的看着她,道: “……殿下?” 谢昭垂头凝眸思索着这其中的关联,片刻后忽然苦笑问道: “这就是两年前,你在神仙岭上追上了我,然后一言不发刀剑相向的原因? 所以,你正巧也是在那一日,才知道所谓的自己身世的‘真相’?” 路伤雀痛苦不堪的垂下头去,几乎羞于抬头与她对视。 “.是。” 谢昭不动声色的轻轻用右手食指指尖敲击着桌面,发出“叩叩叩”的轻响。 不对。 这未免也太巧了些。 正好在靖安三年年初,天子以与她恭贺千秋为由,诏令她回昭歌城过生辰,旋即准备了那么一场“鸿门宴”; 正好在靖安三年正月初五,她四面楚歌被自己最信任的同胞弟弟设计下毒,封住一身修为内力; 也正好在靖安三年正月初五这天,她历尽千难逃出昭歌城,却在兰陵城郊的神仙岭被路伤雀截住; 而路伤雀却也是在同一天,知道自己所谓的身世“真相”,怒火中烧下失去了理智给了她那险些要命的一剑. 可是,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巧合? 这么多巧合凑在一起,本来就是很有问题的! 谢昭不相信这世上真有这么凑巧的事情,所有针对她的巧合都赶在同一天、又都在同一个时候发生! 除非这一切都是有人在默默主导! 有人一直在暗中策划这一切,然后将一切他所掌握的种种“巧合”,隐藏到他觉得最为合适的时机,再让其一同爆发出来,借此达到他想要达到的最佳效果! 比如说,扳倒一位本来始终立于不败之地的天下第一剑? 可是,尽管先前一切迹象都仿佛在指明,斓氏姐弟或许就是幕后之人,但是谢昭却并不认为他们便是真正的“第三人”。 因为若是他们这些雍王之后真有如此势力和实力,为何这么多年来,他们却不曾剑指自己父辈真正的敌人、他们的叔父、西疆天子斓未堂? 为何还要借力打力,在北地和南朝四处拱火? 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这是不是也能说明,有一双手始终在他们背后支撑着他们? 而“那双手”一边好似在无私的帮助他们“复仇”,另一边却是在利用他们这层身份,来完成自己的某些目的? 或许南朝天宸,才是那“第三人”的最终目的? 不论是二十年前的“韶光锏仙”冷寒烟身世的泄露; 还是后来不夜城被北朝细作闯入、“洛书真言”被先帝紧急送往神台宫; 再到后来浔阳谢氏三杰的离奇早逝,甚至再到两年前那场昭歌喋血夜的动魄心惊 ……到底是谁? 谢昭不解。 他又究竟想要下一盘什么样的棋? 谢昭深知自己目前掌握的信息还是太少,信息上的不对等,带来的便极有可能是认知上的偏差。 所以为了避免将自己绕进误区,她决定将发散得过远的思维暂时放回近在咫尺的眼下,试图捋顺更多清晰的脉络线条出来。 于是,她轻声问道:“斓素凝这些年一直在麝敦城经营,那么想必两年前来昭歌城找到你的,便是斓素衣吧?” 路伤雀轻轻颔首。 “他是我同父同母的亲弟弟,比我年少两岁。” 谢昭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 “你并非那种听风便是雨的糊涂人,所以关于你的身世,想必斓素衣拿出了有力的证据,并说服了你相信他的说辞。” 路伤雀抬起左臂,挽起神台宫神袍飘逸的长袖,漏出自己手肘处一道陈年旧伤。 谢昭一怔,道:“这不是你自幼身上便有的那道剑痕?” 路伤雀点头,道:“是的,殿下。这剑痕,他的手臂上也有一道。 区别是我的剑痕在左臂,而他的则是在右臂——我们的剑痕出自同一把剑,是一剑贯之的联纵伤。” 谢昭轻轻挑眉,叹道:“原来如此。” 那道陈年剑痕从路伤雀的左臂划下,又略过斓素衣的右臂。 两人身上如出一辙、运势想通、剑意相仿的旧伤,就是最好的天然证据。 这剑痕也能证明当时划伤他们时,两个小娃娃的相互依偎着的,甚至路伤雀的左臂和斓素衣的右臂还是紧紧相依的。 她认真注视着路伤雀手肘处那么多年过去,依旧清晰可见的剑痕,然后道: “不管你信是不信,当年之事,我确实不知究竟。” 路伤雀轻声道:“我……信殿下。” 先前是他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很多事情没有想清想透。 他两岁时家破人亡,但是谢昭却比他还要小上八岁,她又是何其无辜? 只是当时骤然得知“真相”,天塌地陷一般不知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因此误以为自己是被她们祖孙二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棋子,这才险些酿成大祸。 谢昭闻言轻轻点头,又道:“再则,外祖父而今仙逝多年,我亦无从替他分辨什么。 但是我从不相信,外祖父会是一个杀戮伤害无辜稚子之人。他一生中虽杀人无数,但都是在战场之上。 不论是在朝前亦或是疆场,我的外祖父一生坦荡荡,绝不会杀害无辜妇孺。” 她定定垂首直视路伤雀的眼睛,满眼都是坦荡和对谢霖的信任之意。 “我信他的品格为人。路伤雀,你也是外祖父亲自教养长大的孩子,十一岁之前你都长在他的身边,你该懂他。” 路伤雀的手指无意识攥紧自己膝上的袍摆,一时之间不禁也产生了一丝迷茫。 是啊,他也是自幼受训于谢霖膝下的孩子…… 少时在浔阳,老宅里的孩子们没有人不敬爱这位身份贵重、却毫无架子,对着他们总是温和的笑眯眯的老人。 似乎除了对千岁殿下略显严厉外,上柱国对府中其他孩子们都很宽容。 老上柱国到底是什么样的为人,即便天下人不知,难道他也不知吗? 为何会因为那些所谓的“证据”,而将谢霖昔年待他的好、对他的苦心抛诸脑后? “你想要知道的当年的全部真相,我现在还没有办法告诉你。 但我总有一日会知道的,届时会告诉你全部。” 谢昭说完那句话,便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殿下?” 路伤雀惶然抬头。 他人还跪在地上,却下意识伸手抓住她的袖摆。 “您要去哪?” 谢昭沉默一瞬,道:“我的朋友们还在等我,我也该走了。” 他不知如何挽留,更不知该如何恕罪。 于是只好没话找话道:“.殿下,您现在伤势未愈,正需要人照顾,伤雀愿鞍前马后,为殿下效力!” 谢昭却笑了笑,偏过头来看着他道: “不必了,我闲云野鹤惯了,身边本就不需要很多人。如今这般,其实很好。” 路伤雀艰难抬首,涩然道: “您是.不再需要我了吗?” 也是,他是叛主无能之人,又有何脸面随侍在她的左右? 谢昭却认真道:“不,是你也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了—— 伤雀,我们终其一生,不该总是围绕着旁人而活。自苦无益,你我都一样。” 她轻轻挣脱他的手,而他亦不敢强求,只能怔怔的看着掌心脱落的空白,怔怔想着她交代的话。 可是,跟随她、保护她、守卫她、听命于她,早就是刻在自己骨血中的印记了。 不围绕着她的生活,是什么样的生活? 他从来不曾设想过。 谢昭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还是忍不住叮嘱了一句,道: “若是斓素衣日后再来寻你,小心些。” 路伤雀疑惑的抬头,只听少女轻声说道: “斓素凝已死,是他命人下的手。 伤雀,你的这一对‘血亲’,可着实并不太简单。” 路伤雀眼底闪过一抹愕然。 “斓素凝死了?” 还是斓素衣命人下手杀的? 他们难道不是相依为命的姐弟吗? 谢昭叹道:“斓素凝被我抓住了马脚,想来斓素衣也是为了灭口吧。 总之他们行事疯魔,不能以常理断之。你,好自为之。” 感谢宝子闲中觅伴书为上的月票 第392章 意在沛公 昭歌城外北面几十里外的山路上,韩长生抓耳挠腮的走来走去,简直一刻都消停不下来。 薄熄忍了又忍,终于睁眼道:“你就不累吗?” 韩长生唉声叹气道:“我这不是担心吗?你们说阿昭那个小没良心的,怎么去了这么久都没回来啊?她该不会又被人抓回神台宫了罢?” 说到这里,他小声嘟囔道:“那个人看起来好凶啊,一双眼睛瞪得跟铜铃似得,搞不好还真是来抓阿昭的!” 韩长生轻轻耸肩,撞了撞闭目不言的凌或,好奇追问道: “凌或,你说方才城门口那人到底是个什么底细啊?你可曾瞧出他的武道境界了吗?阿昭留下不会吃亏罢?” 凌或蹙眉摇头。 “不知深浅,但必在我之上。” “什么?他的武道境界竟在你之上?” 韩长生的声音登时生生拔高了八个调,话毕他转身便提着步子要往回走。 “不行!那我们还等什么?赶紧回去接应阿昭啊!” 先前他看凌或和薄熄一脸云淡风轻,还当来人武道地位稀松平常不足为虑,不成想竟是个这般厉害的高手! 韩长生立马不淡定了! 凌或却回手拉住他,无奈的道: “他先前在城门口时并未叫破谢昭的身份,可见亦是有意替她隐瞒身份的,想来并非敌人。” 更何况. 谢昭当时的反应虽然也很奇怪,但是却并不见丝毫僵硬紧张。 可见对于那人,她必是相熟的。 这也是当时凌或会放心听从她的指示,带着薄熄韩长生先行离开的根本原因。 那个人看着谢昭背影的眼神,分明是心痛夹杂着震惊,并无恶意和算计。 韩长生却急了。 “那、那也不行啊!这人是什么身份我们都不清楚,就算他不是敌人,保不齐阿昭这个倒霉催的跟他分开之后,会不会再遇到什么其他仇家。” 他重重一巴掌拍在凌或的手臂上,苦大仇深道: “咱们认识阿昭两年了,难道你还没发现吗?别看这家伙年纪不大,结过的仇家倒是不少! 你们自己想想看,光是这两年跟咱们这一路上,她都惹了多少回麻烦了? 速走速走!她如今功夫不济,可是大不如前,别再被人给打死喽去!” 凌或叹气道:“那倒也不必” 到底是“千岁剑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为何?” 韩长生奇道。 凌或看了他一眼,摇头失笑道: “因为,她好像已经回来了。” 薄熄和韩长生齐齐转头,看向官道尽头的方向。 果然,只见官道尽头的转角处,一袭单薄的倩影脚下仿佛抹了油似得,正朝着他们的方向移动速度既轻且快。 “阿昭!!” 韩长生当即大喜,连连举着手臂大力的挥来挥去。 转瞬之间,谢昭已至眼前。 她略带一丝好笑的表情,看着凌或和韩长生此时那“拉拉扯扯”的姿势,不禁笑得眉眼弯弯。 “呦呵?你们哥俩儿这是正闹得哪一出啊?” 韩长生咧嘴嘿嘿一笑,丢开方才还抓得死紧的凌或的手臂,笑嘻嘻道: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方才在城门口可吓死我了,好险啊!你怎么在哪里都有欠下的风流债啊!” 谢昭险些被一口口水呛死,她伸出手指遥遥一指。 “你可闭嘴吧你!什么叫我欠下了‘风流债’,韩长生你读没读过书啊?可不要乱说话嗷!” 韩长生挤眉弄眼道:“嗐,咱们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嘛!老实交代,那人是谁啊?” 凌或和薄熄闻言也下意识看了过来。 谢昭摸了摸鼻子,又清了清嗓子,然后心虚道: “呃他的名字说来你们应该也不陌生他就是路伤雀啦。” “谁?” 这回眼睛瞪得像铜铃的换成了韩长生! 他抠了抠耳朵,错愕的大声问道:“你说他是谁?!” 凌或闻言亦是皱紧眉峰。 他先是静静打量了一圈谢昭周身上下,确定她并没有新添新的“彩头”,这才松了口气,道: “.你实在太冒失了。早知是他,我们便不该走。” 谢昭笑了。 “就算你们早知是他,不走又能如何呢?他若是想,方才在城门口便可将你们尽数留下。我们又不是傻子,自然能走一个先走一个了。” 韩长生却铁青着脸生气了。 “走什么走?咱们回去!” 谢昭奇了,她诧异的看了韩长生一眼,道: “回去?回哪儿去?难道去找路伤雀?你要找他做什么?” 韩长生怒气冲冲的握着拳道: “你说我们回去找他做什么?自然是要狠狠的打他一顿!” 他将拳头捏得“咔咔”作响,气呼呼道: “这个背主弃义的小人!居然还有脸让彭萧在昭歌城查你的踪迹,居然还有脸在城门口拦下你?看我非打得他满脸开花,让他再做不成小白脸儿!” 谢昭哭笑不得的看着他。 “.你在说什么胡话?你原来提起‘黄金台’可不是这么说的,再说.” 她一脸古怪,欲语还休道: “他在你口中怎么就成了小白脸儿了?” 韩长生觑了她一眼,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道: “若不是这小王八蛋打小就长得讨喜好看,上柱国又怎会在万千战乱流民中,偏生挑中了他带回谢家? 再者说,你可别当我不知道!你这人啊,平日里但凡在街上看到漂亮的大姑娘小媳妇和清隽小哥,都要忍不住回头多看一眼的! 若不是因为路伤雀这小白脸儿长得还算人模狗样,你能连这般叛主行径,都轻拿轻放、心无芥蒂的原谅吗?” 槽多无口,谢昭翻了个白眼,恨恨道: “我可去你的罢!” 她叹了口气,又解释道:“我并非心无芥蒂尽数放下,其实是我早就有所预想,猜到或许这其中牵扯到了我所不知晓的隐情。如今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 凌或皱眉看着她。 “当年之事你问他了?他作何解释?” 于是谢昭挑重点的,将她方才与路伤雀的对话以及她的猜测,与他们三人掰碎了细说。 三人听罢背后“第三人”那严丝合缝、步步为营的棋局,具是目瞪口呆。 韩长生咋舌道:“你是说,路伤雀竟然是西疆雍王的嫡长子,那个被毁了容的大郡主斓素凝的弟弟?” 谢昭轻轻颔首。 “应该错不了。路伤雀不是庸人,也素来警觉。若非绝对的证据摔在他眼前让人无从辩驳,他是绝不会轻信旁人的。” 凌或却冷然道:“那又如何?虽然我们不知上柱国与他父亲那一辈人的恩怨纠葛、是非真相。 但是至少你与他相识相知相交多年,期间亦从不曾辜负过他这个朋友。他因上一辈恩怨被人利用,对你痛下杀手,这便是他铸成的大错。” 谢昭笑笑,并未反驳,只是喃喃道: “你说的对,但是现在却并不是追究这件事的最佳时机。怕只怕,那背后之人并不只满足于‘天宸长公主’一人之死。 而他决意率先扳倒我这座‘山’,不过也只是为了方便他后续其他行事更为方便,无人阻拦罢了。” 她总有一种预感。 似乎靖安三年那一场针对她的“阴谋”,并非是那背后的“第三人”故意设计为之。 她的“死”,或许只是巧合。 因为扳倒一个当世绝顶高手,绝非那般容易之事。 “可是.” 薄熄不解道:“那人到底是什么人,他又为何要这般搅弄天下风云?” 谢昭缓缓摇头。 “其实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看清楚谁才是这些事背后的既得利益者。 我从不相信,无缘无故,无利可图,却有人偏生要来祸乱害世。” 只不过,那人藏得实在是深。 谁人能从中获利,谢昭目前还未能看得分明。 但是谁人深受其害,似乎已经昭然若揭。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那背后之人真正的目的地,必是剑指南朝。 过年好宝子们! 初一快乐,龙年大吉,祝大家新的一年生龙活虎,万事顺遂~每天都有好心情噢~ ps:感谢书友101119224539908的月票~ 第393章 夫妻夜话(上) 昭歌城东,朱雀大街,安宁长公主府。 灯火阑珊处,安宁长公主看到外出一天匆匆归府的驸马,贤惠温婉的起身相迎,礼数周到又妥帖。 “将军回来了?可曾用过饭了吗?” 这话问的温柔小意,并没有斥责或是不满的语气,倒显得关心十足。 他们小两口本正在新婚,还未到三日回门时候,正是蜜里调油。 而符景珊自幼言小甚微,又是一位格外性情温婉的姑娘,没有半点昭歌皇城中娇蛮公主的坏脾气。 反而是彭萧闻言有些抱歉,他歉然一笑,一五一十的交代道: “公主殿下是还未用膳罢?怪我,忙起来忘记看时辰,让您久等了。” 安宁长公主温温柔柔的微笑,眼底带着含羞带怯的笑意,就好像一抹开得正当时的娇弱花蕊。 “将军和景珊不必如此客气,我们已是夫妻了。” 彭萧虽是出身崇州世家大族彭氏的嫡公子,但却自幼跟随恩师离乡远赴,久居疆场,身边接触的也大多都是军中莽撞粗鲁的汉子。 像是安宁长公主这般如水似玉的贵人,即便出身不俗如彭萧,过去亦鲜少打交道。 他难得躁红了脸,堂堂沙场悍将,一时之间竟也有些局促。 是啊,面前的女子不是别人,不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而是他的妻子了。 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 曾几何时,彭萧心中永远的归属,便只是那赤地白雪另一边的赫赫草场和山岭。 如今也有一盏灯火为他而明,终有一人等他归家共进晚膳。 这种感觉说实话很陌生,但似乎却并不赖。 新婚小夫妻遂相对而坐,由着安宁长公主身边的陪嫁丫鬟伺候着摆膳。 每到这种时候,彭萧便难免又生出几分坐立不安的不自在来。 他过去在军中跟将士们几乎都是日日同吃同睡,哪有人如此周到细心的伺候着菜品、小心翼翼布置着器皿餐具? 即便有亲兵照顾饮食起居,男人们也大多粗糙随性,少有这般精致小心的时候。 另一边,安宁长公主也寻了个契机,用不至令人生厌的语气与他闲话家常。 “将军这么早便有公务要忙,可见皇兄对将军十分倚重,安宁亦觉与有荣焉。” 彭萧连忙放下刚刚拿起的筷子,解释道: “长公主殿下误会了,今日臣出府所为并非公务,乃是故人有事相托。” 安宁长公主微微一怔。 她轻轻“唔”了一声,好奇道: “原来将军在昭歌城还有故交好友,妾身还以为将军的亲故都在边塞和崇州。” 彭萧也没什么好瞒着她的,于是便坦言道: “是‘黄金台’路大人有事拜托,不过说来惭愧,路大人交代之事还未办妥,方才他却已找到我说不必再做了。” 安宁长公主错愕道:“‘黄金台’路大人?将军说的可是二皇姐身边那位半步虚空境的剑侍大人吗?” 彭萧点头含笑道:“正是,想必长公主殿下也对我的师承有所了解。 臣的恩师乃是谢焕臣谢大将军,算是浔阳谢氏门下弟子; 而路伤雀路大人习得一身‘河图剑术’,亦是浔阳谢氏门下。” 安宁长公主眨了眨眼,她托着腮一脸惊喜道: “路大人这次因何下山?这两年来听闻路大人一直避居神台宫为二皇姐闭关护法。 莫非是二皇姐知道了你我大婚之事,命他来祝贺我们的?” 彭萧不忍戳破她此时的欣喜,但却也不能骗她,于是最终还是老实道: “非也,路大人离开神台宫似乎另有要事,找到我.也只是顺路请我帮个小忙。” 他见安宁长公主眼睛里的光芒,肉眼可见的沉寂了几分,连忙安慰道: “不过,想必千岁殿下必是有万分重要的事情在身,所以在神台宫脱不开身。 若是千岁殿下日后得空,一定会去琅琊关看望长公主殿下。” 安宁长公主闻言先是温婉懂事的笑了笑,旋即轻轻叹了口气。 她用指尖轻轻摩擦着掌下的白玉碗,神色落寞道: “二皇姐日理万机,天下大事尚且不够她挂心。 即便是陛下,这么多年亦是少有得空见到二皇姐的机会。 我又怎可那般不懂事,还让皇姐亲赴边塞看望于我?只怕陛下知道了,也是要怪罪的。” 彭萧听了这话神色微动,不禁也有些好奇了。 “臣有一事,不知当不当问。若是殿下觉得不方便,那便请当臣没有说过这话便好。” 安宁长公主闻言抬眉,温声道: “将军说得这是哪里话,你我二人之间,本就休戚与共,别无二话。” 彭萧颔首一礼,这才道: “臣只是有些好奇,听闻千岁殿下三岁上下,便被凤止大祭司亲自抱去了神台宫教养。 江湖传闻,自此以后‘千岁剑仙’大多流连于浔阳谢氏和神台宫两地之间,鲜少长居于宫闱。 而算算时间,当年千岁殿下幼时还在宫中居住时,长公主殿下您似乎还在襁褓之中。 臣只是没想到,原来长公主殿下竟与千岁殿下这般姐妹情深。” 安宁长公主闻言“扑哧”一声笑了。 她微微摇头,娇笑柔声道: “将军,您错了。安宁虽然敬仰二皇姐、亲近二皇姐,但却从不敢厚颜称之与二皇姐‘姐妹情深’。” 彭萧愣了愣。 “殿下,这又是何故?” 方才她不是还因为“千岁剑仙”不知她的婚期,不能在她离宫远赴边塞前见上一面而黯然神伤? 安宁长公主轻轻一叹,笑着说道: “将军,这宫中长大的孩子,其实早已见惯了宫闱中的踩低捧高、冷血无情。 因此长在这深宫内院中的孩子,谁人又会不倾慕于日光的灼热温暖? 而二皇姐,她就像那缕让人哪怕远远望着,也觉心中欢喜的倾城日芒。 安宁心中敬仰万分,却不敢丝毫与之比肩。 我们本就尊卑泾渭分明,不敢谈及与皇姐姐妹情深。” 安宁长公主眼底闪过一抹略带钦羡与寂寞的水痕,像一池碧潭上忽而吹过的几道涟漪。 “她实在太过干净了,儿时每逢大年节,安宁才能有幸在宫中远远得遇一次二皇姐。 那时候我总是会看呆了去,觉得身穿一身神台宫小神袍、漂亮得一丝不苟的她,好像是不染尘埃的小小仙女,误入凡尘,让人不敢惊动。” 感谢宝子但愿君心似我心w、闲中觅伴书为上的月票~ 第394章 夫妻夜话(下) 安宁长公主说到这里,忍不住抿唇而笑,弯着眉眼看向彭萧。 “将军,你知道吗?二皇姐第一次注意到我,兴许还是在她与陛下六岁的生辰宴上。 那一年是二皇姐自从三岁那年被选为神台宫新一任神女后,第一年回宫过节。 父皇高兴得不得了,下令宫中必须大办特办,务必喜喜庆庆,让神女高兴。 也正是拜二皇姐和陛下这一年的生辰宴的福气,我也被施恩得以一起入席,有幸能见父皇一面。” 彭萧目露心疼之色。 “.殿下。” 安宁长公主却不以为意的笑笑,道: “将军这是什么表情,莫非是在可怜我吗? 其实我儿时过得极好,虽然母妃那会儿并不得宠,在宫中也素来没什么体面。 但也正因父皇的这份不在意,我们母女才能相依为命的生活在一块儿,不至于被教养嬷嬷分开。 母后哦,就是先孝淳皇后娘娘,她为人和善,待下宽容,从不克扣下面的宫妃和宫人。 因此我幼时在母后和母妃庇护下,过得还算不错,并没有外界想象中那般不堪。” 她笑了笑,又道:“更何况,母后身后还有一位二皇姐在。很难想象吧? 似我父皇那般性情严苛、不苟言笑的天子,竟会是一位格外宠爱女儿的父亲。 儿时,我印象中的父皇一直都是很难相处的,待后宫中的妃嫔素来也很疾言厉色。 可是我却在二皇姐六岁生辰宴上,看到父皇陪着笑脸、满脸疼爱的目光。 他那时目不转睛盯着久未归家的女儿,几乎舍不得挪开视线。” 安宁长公主怅然轻叹。 “.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父皇不仅是一位冷面的天子,竟也可以是一位慈父的。只是他所有的慈爱,似乎都留给了二皇姐。 ——即便是身为嫡长子的皇兄,好像也不能从二皇姐身上分走片刻他的视线和偏爱。” 彭萧顿了顿,皱眉道: “那么想必当年在不夜城中,先帝的诸多皇子皇女们,应该有不少都对此颇有怨言罢?” 父母之爱,不患寡,而患不均。 先帝威帝并非不会疼爱孩子,而是只会疼爱一个孩子。 这样无形之中的对比和伤害,想必才是更伤人的。 安宁长公主却笑了笑,摇头道: “当差距太过于悬殊时,便反而不会有人心生怨言。皇姐乃日月之辉,我等荧虫之光岂敢相争? 即便是处处要强拔尖的三皇姐,哪怕嘴上说得再是不屑一顾,实则也心里明镜儿似得,知道自己这辈子也越不过二皇姐去。” 她抬起头来看向欲言又止的彭萧,又道: “再者说来,二皇姐也一直都是一个无可指摘的手足。 她尊重庶姐,爱护弟妹。虽然拔尖,却从不刻意打压其他兄弟姐妹。 若不是她,那一年父皇也压根不会注意到我。 虽然她一人便足以吸引父皇的全部爱重,但她却从不会将父皇的宠爱据为己有。单凭这点,便足以令人敬重了。” 安宁长公主笑得和煦温婉。 “不怕将军笑话,那一年本宫都四岁了,父皇才是第一次正眼看我。 不过也只是因为坐在他身侧的皇姐,好奇的问了一句‘那位是四妹妹吗?居然长这么大了’。” 彭萧闻言皱眉。 这般听来,先帝属实算不上一个好父亲。 同居深宫之中,女儿都四岁了,他却对面不相识? 竟还要靠三岁时就离宫、六岁才刚刚回来的嫡女来提醒,才能注意到自己还有一个四岁大的庶出女儿? 但是安宁长公主看起来却心无芥蒂,她喟叹道: “那是父皇第一次认真将我叫到跟前打量,我站在二皇姐身前,却只觉得自惭形秽。 六岁的二皇姐小小年纪,却气度超凡,武道境界已是金遥境,还贵为神台宫的神女大人。 她眨着一双明媚动人的大眼睛十分好奇的看着我,我却几乎大气都不敢喘。 直到二皇姐笑眯眯的从父皇的膝盖上跳下来,拉着我的手回头对父皇说—— ‘父皇,女儿喜欢四妹妹,今年在宫中这段时间,便让四妹妹来昭华殿陪我罢’——我才骤然重新找回自己的呼吸声。” 安宁长公主含笑道: “将军兴许不知,当年的不夜城,谁人若是能得到二皇姐的青眼,就连父皇都是要高看一眼的。 别看本宫的三皇姐好似处处针对二皇姐,但实则也不过是她吸引二皇姐多注意到她的手段罢了。 三皇姐总是想在父皇面前证明,自己比二皇姐更优秀。 而我却只想避开旁人的耳目,规规矩矩在皇城根下安身立命。” 彭萧怜惜的伸出手,轻轻握住安宁长公主的手背。 “长公主殿下,您儿时受了不少委屈。 幸而先皇后仁慈、陛下和千岁殿下宽厚,才不至于吃了大苦头。” 安宁长公主含笑回握他的手,道: “是,我的母妃蒋太妃常说,本宫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如今得以与将军结百年之好,本宫的福气还在后头。” 彭萧郑重道:“臣必不会辜负公主殿下。” 他说到这里,又好奇道:“这般说来,千岁殿下其实大多浪迹于江湖或是神台宫,鲜少在不夜城长居。 这般说来,殿下应该与昭歌城中诸多皇亲的关系并不十分亲近罢?” 安宁长公主轻轻颔首。 “二皇姐有颗身负侠骨的菩萨心,又怎会浪费时间在昭歌城中,那些尔虞我诈的阴谋算计里? 更何况神台宫一向都是化外之地,等闲琐碎之事,昭歌权贵也是万万不敢烦扰神台宫的。 想必我们大婚之事,皇姐便至今还不知呢。” 彭萧点头,道:“我猜也是如此。听闻千岁殿下前几年破境之时受了些伤。 如今她年岁还不大,好好闭关调理,兴许还来得及,不过.” 他若有所思道:“还有两日,应该便是陛下及冠的千秋大寿了。 千岁殿下与陛下龙凤双生,及冠也是同一天。 冠礼不同寻常,乃是大日子,不知千岁殿下是否会出关与陛下同贺?” 安宁长公主迟疑一瞬,旋即还是摇了摇头。 “这便不知了,不过若是二皇姐冠礼那日能出关,可就再好不过了。 说不定我们离开昭歌城前,还等得及相见!” 第395章 烽火卫 凌或和韩长生好奇的围在谢昭身侧,看着她一目十行的阅读掌中小小的一寸信纸。 韩长生素来是个没有耐心的,忍不住催促。 “怎么样?信上怎么说?安安好不好?” 谢昭看完掌中的第一封信,便随手将之掷于一旁的火炉中焚毁,避免日后被人看到节外生枝。 听到韩长生发问,她这才笑笑道: “放心了,安安好得很。若是连安安的安危都护不周全,漆雕拓野怕不是个死人了。” 好歹也是一代“刀仙”啊,人与人之间基本的信任呢? 韩长生轻哼一声,挑三拣四道: “那可不好说,绝世高手大多心中只有武道,心狠手辣、冷心冷肺。 他们哪里有那么多闲情逸致,来看护安安这个小姑娘的安危啊。” 谢昭“嘶”了一声,若有所思道: “韩长生,你不对劲儿。” 韩长生卡了壳,连忙道: “我、我哪里不对劲儿了?” 谢昭乐了。 “你分明是哪里都不太对劲儿好吗?我看你对安安关心得过了头罢? 漆雕拓野再不济也是天下七大绝顶高手之一,你竟这般看不起人的嘛。” 韩长生嗤笑一声,斜眼看她,还不忘祸及鱼池的小声嘀咕。 “.我看你们这些绝世高手,怎么横看竖看都像不太靠得住的样子? 你们自己都还照顾不好自己呢,怎么照顾旁人啊? 那个漆雕世子出身显赫,可别是将咱们安安当成使唤丫鬟了罢?” 谢昭:“.” 她恨声道:“你这是偏见,赤裸裸的偏见!” 她说着说着伸出三根手指,昂着下巴像只骄傲的小狐狸。 “漆雕拓野不好说,但是我——区区鄙人,在三岁的时候,就能将自己照顾的倍儿棒了!你可不要小瞧了我!” 韩长生一脸质疑,他上下打量她片刻,义正言辞的反驳道: “你可拉倒吧,你就给自己照顾成如今这么一副单薄的小鸡崽子的模样?” 谢昭当即一脚踢出去。 “——韩长生,滚呐你!” 凌或含笑看着他们扯皮吵架,无奈道: “好端端地怎么又吵起来了?” 他转移话题,用下巴轻点谢昭手心捏着的另外一张纸,道: “这是什么?打哪里寄来的?” 谢昭笑盈盈的扬了扬手,回答道:“这个啊,这一封是闽逍遥寄来的。 他信上说,于夫人所中之毒所需最后一味解药配制过程非常顺利。 如今她身上的宿毒业已肃清,只待身体调养得当,便可随时离开。” 她笑眯眯的继续道:“不过呢,我们最近手头不太‘宽裕’。 周围不明身份的强敌环伺在侧,恐怕不是将于夫人和安安接回来的最佳时机。 所幸如今她们母女二人身边,都有绝世高手相护周全。 我私以为不若便先维系现状,让她们母女团聚倒也不急于一时半刻,你们觉得如何?” 凌或略一思忖,旋即轻轻颔首。 “你想得周到,那便这样罢。” 于夫人宁氏如今远在西南边陲巫岚山脉,身边不仅有“逍遥医圣”闽逍遥在侧,更是毗邻天下七大绝世高手中“十二扇刃”欧十三娘所在的“潇湘雨下”。 “潇湘雨下”与“逍遥医圣”守望相助,于夫人在巫岚山脉中自然是没有什么危险的。 而于安安而今,又在中州瑞安东临城中“劈月刀仙”漆雕拓野庇护下。 只要她不离开东临城的地界,便无人会伤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弱质女流。 反观谢昭、凌或、韩长生和薄熄所在的昭歌城,反而步步危机,遍地诡谲云涌。 若是此时将不通武道的于氏母女接到身边,反而会让心怀叵测之人注意到她们。 这于她们母女而言,绝非好事。 论起安全来,他们如今之所在,还真是不如于家母女本来的处境。 既然如此,维系现状确实是对现今最好的安排,也避免了横生枝节,引人注目。 韩长生注意到谢昭掌下似乎还压着第三张小小的信笺,不禁好奇道: “那这个呢?这封又是从哪里寄来的信?” 谢昭笑笑,回答:“这是烽火卫传来的信,我离开西疆时曾安排了两名烽火卫入麝敦城。 我总觉得雍王之后那波人,兴许在西疆还有其他布置。 留一手‘后发之棋’,我心中才能稍觉安宁。” “什么东西?烽火卫?那是什么?” 韩长生讶异的看着她:“行啊你,你竟还能调动卫所将士?他们知道你的身份吗?” 谢昭笑道:“烽火卫非卫所将士,亦非戍边军士,乃是我外祖父昔年所建的一股斥候军。 后来南北战事停歇,这股斥候军便马放南山,归于浔阳郡牧马耕田。 再到后来,我外祖父和三位舅父相继过世后,这些人便听命于小舅舅浔阳郡王。 日前我在西疆麝敦城与小舅舅相遇,他担心我身边无人可用,遂将能统领这股力量的令牌交予我保管,让这些好汉暂且听命于我调遣。” “这么厉害!” 韩长生眼睛放光,四下张望周遭,惊喜道: “这么说来,我们并非四面楚歌啊!居然还有援兵后手? 这些好汉人在哪里,怎么不引荐我们见见?” 谢昭无奈道:“他们并非私兵,南朝天宸的官宦之家,也一向禁养私兵。 所以他们虽听令行事,却是忠肝义胆之辈,并非谢家的随扈下人,怎能招之则来挥之则去? 非我传唤,他们是不会露面的,哪怕我遭遇险情,亦是如此。” 薄熄蹙眉道:“这这是为何?” 难道若是遇险,谢昭不呼救,他们就这么看着? 凌或思忖一瞬,已有答案,他试探着问道: “莫非是这些人担心牵连谢家?” 谢昭点头。 “他们并不知我的身份,只当我是谢家小子辈儿的旁支子弟。 所以哪怕他们听我令行事,也绝对不会轻易暴漏自己。 否则若被朝廷知道,误以为浔阳郡王豢养私兵有什么不臣之心,只怕会给浔阳郡王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他们自是不会因为我这个‘不知根底’的‘外人’,牵连恩主浔阳谢氏主家的当家人。” 凌或轻轻点头。 “原来如此。” 所以. 看来这股退了伍的烽火卫,虽然各个身手不凡且江湖经验老道,如今却也只能充作斥候打探消息或是传递信笺罢了。 这些人是根本无法拉倒明面上,真刀真枪的成为他们的助力的。 薄熄蹙眉想了想,突然道: “既然浔阳郡王的人不能明着用,若是姑娘实在缺人手,我手下其实倒是有几个人或许得用。” 她跟随摩钶耶圣使在阿尔若草原行善多年,自然也是有自己的人脉的,只不过她的亲故也大多在宇文部罢了。 谢昭笑着道:“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大家不必如此紧张。” 第396章 机械鸟 谢昭面上不见紧张,还带着一丝云淡风轻的笑意。 “烽火卫虽不能大用,但是就算只当作信息网使用,也尽够用了。 先前我小舅舅之所以能在朝廷天罗地网重重搜寻下飘然而去,甚至还在人生地不熟的麝敦城中那么快找到我的线索,也都是拜这些烽火卫所护。” 凌或皱眉问道:“你是什么时候与他们接上头的,我竟全然没留意到。” 谢昭哈哈一笑,道:“一则是我的轻功还算凑合,进进出出省时省力,不太会惊动到你们; 二则呢,烽火卫一向行事谨慎,非令等闲不会主动靠近你们,兼之你们对我亦是毫不设防,因而我几次与烽火卫接头你们都未曾留意。” 韩长生咋舌道:“.天呐!多亏你和烽火卫不是敌人,否则我们岂不是死了八百次都还不知道?” “夸张。” 谢昭摇头笑着道:“凌或和薄熄的武功不弱,反观烽火卫中的将士武道修为都不算大成。 只是他们多年在生死之中饮风宿雪,实战经验更足一些,也更会规避风险和隐藏身份。” 凌或若有所思的看着被方才那只被谢昭随意藏在袖口的做工精巧的机扩鸟,喃喃道: “如此精妙的机械鸟充当传送信笺的工具,倒是构思巧妙至极。” 谢昭含笑解释了一句。 “这机械鸟倒是并非军中之物,机扩造诣原理,均来自于神台宫的化外古籍。 我前些日子闲来无事,想起昔年曾经在神台宫中读过的卷轴所载,遂按照记忆中的机扩构造,打造了这么两只机械鸟,用来与烽火卫传递消息。” 她将袖子中的一只栩栩如生的机械鸟掏出,指着它道: “瞧见了吗?这种机械鸟的腹中装有自毁机扩。 一旦打开鸟腹取信的方式有误、或是机械鸟被外力强行打开,便会自动触发机关自爆自毁,如此也能最大程度确保信笺的保密性。” 韩长生错愕道:“不是.就这么几张跟安安和闽神医家长里短的信笺,有这个必要吗?” 谢昭哼笑一声,道:“这两封信笺自然没必要保密到这种程度,但是难保以后我们的信笺没有保密的必要啊。 趁着闲来无事时先行准备出来,到时候遇到事情,才不会措手不及。” 韩长生扶额道:“你哪来那么多时间,做了这么多杂七杂八的事情?难道你现在的头等大事,不是应该赶紧养好伤吗?” 说到这里,他“啪”的一声重重抚掌,连声问道: “对了,闽神医就只说了于夫人的病情?那你的呢?他可想到了什么对策?” 谢昭摸了摸鼻子。 “我的?我的伤情嘛.比较特殊,有点棘手,也不是一时半刻就好解决的。你别急嘛,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还不急?” 韩长生是真的很急! 他们都是无足轻重的小卒,即便是在这昭歌城脱光了裸奔,也不见得有人会多侧目一眼。 但是谢昭那能一样吗? 她的仇家遍天下,且各个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偏生她自己如今又是没有内力傍身、外强中干的纸老虎一只。 如今“惹祸头子”谢昭,掉进了“祸事窝”昭歌城,那不是自己送上门找死吗? 即便“黄金台”路伤雀现在并没有补刀再杀她一次的打算,那么皇帝呢? 南朝那位行事诡异的小天子呢? 没错,现在在韩长生眼中,天子符景言就活脱脱是个娶了媳妇忘了姐和娘的小白眼狼! 还有北朝邯庸三十六部呢? 即便北朝天子拓跋宏是凌或的亲老子,但是那又有什么用? 南朝北朝本就是世仇,哪个草原上的枭雄当真没有一统天下的雄心,即便拓跋宏说得再好听,即便当年的少年拓跋宏再视金钱权贵如粪土、恨不能随“韶光剑仙”冷寒烟一道放马南山隐退江南,那也是“当年”! 二十年了,什么都在变,谁又敢为人心作保? 更何况“韶光剑仙”都已经故去多少年了? 拓跋宏做了这么多年北朝天子,谁知道他如今心中到底是个什么盘算,又对凌或这个半道冒出来的便宜儿子有几分真情谊? 西疆酆斓那边形势也诡谲莫测,躲在暗处被人当了枪使还尚且不自知的所谓雍王之后虎视眈眈。 他们不仅是搅动天下纷争的一根搅屎棍,甚至还早早将手伸到了“千岁剑仙”身边,策反鼓动“黄金台”路伤雀当年叛主重伤了她。 再说中州瑞安,虽然现在看起来中州并没什么异动。 但是航海海运发达、重商重利、轻礼轻义的瑞安皇室,本就不可用常理推论! 谁知道他们日后会不会因为哪一股势力的趋利讨好,而突然站队乱坐椅子? 林林总总,无法言说。 总而言之,谢昭若是无自保之力,一旦她的身份被暴露出去,届时“神台宫神女”、“天下第一剑”、“天宸长公主”这三个重若千斤的桂冠,就能生生将她变成众矢之的! 北朝人若是想要入主江南,头一个要扳倒的,那自然便是南朝两大绝世高手“千岁剑仙”和“神台祭司”。 ——其中“千岁剑仙”因为是南朝皇室血脉、天子的同胞姐姐,更是首当其冲鹤立鸡群,想不被人针对都难! 而反观南朝庙堂之上,因为皇帝匪夷所思的行事态度,谢昭的处境亦变得凶险万分,到时候保不齐南朝的“自己人”都想搞死她! 所以,若是谢昭还是当年一剑能退百万师的天下第一剑“千岁剑仙”、堂堂正正半点不虚的祗仙玄境绝顶高手,那她自然是什么都不必担忧。 别人即便再看不惯她,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不想认还能咋的?难道自己去死一死? 可是现在的情况却并非如此,他们被动的很! 凌或也不禁蹙眉道:“如今我们身处昭歌,处处风险漩涡。 今日路伤雀能发现了你的身份,保不齐明日后日还会有旁人发现端倪.你的伤情和毒,真的没什么办法吗?” 谢昭轻轻叹了口气,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 “办法呢,倒也不能说全然没有,不过” 还不到时候。 感谢宝子一个清冷的午后hi的月票~ 第397章 她叫谢昭 平阳长公主符景琳袅袅弯下腰肢,盈盈拜倒于帝王座前,端是一副规矩本分格外守礼的姿态。 “臣妹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她埋下纤长莹白的天鹅般的脖颈,深垂的娇媚脸庞上略过一抹了然。 皇帝宣召她入不夜城觐见,这倒是意料之外之事。 平阳长公主深知,哪怕皇帝并不会相信自己上次的有心之言,但是那番话却决计会成为埋在天子心底的一根刺,时不时便要轻轻蛰上他一针! 一位自幼便备受先帝宠爱、受万民敬仰且手握天子剑的民心所向的长公主,还是一个武力超群、千里之内可轻易取任何人首级的绝世高手! ——是任何人!包括九五之尊! 这样的人,风华太盛,不论男女,没有哪个皇帝会不忌惮! 哪怕这是天子的同胞姐妹,亦不例外。 为何自称闭关在神台宫两年不出的神女会出现在昭歌城中? 她到底人在何方? 偷偷无故无诏入京所欲为何? 平阳长公主就不信,她那位看似和光同尘、实则眼里半点不容沙的皇兄,会当真毫不在意! 这不? 前两日皇帝还勉强端得住,一副是她诋毁了天宸长公主的愤怒模样。今日到底不还是坐不住了,将她召唤入了宫? 上首的天子并未叫起,平阳长公主便不敢起身。 这事儿若是放在十年前,有人胆敢告诉平阳长公主,有朝一日她在天子跟前大气都不敢出,甚至不被皇帝叫起、都不敢随意自行起身,那平阳长公主十有八九会当成笑话冷笑置之,还要命人将那人拖出去乱棍打死。 平阳长公主低垂着头,嘴角牵起一抹自嘲的冷笑。 可是风水轮流转,世事还真是无常。 她这位母族明河柏氏、先帝时期最得宠爱的柏贵妃所出、少时不可一世的平阳长公主,竟然还真有这么一天! 跪在自己曾经并不太看得起的嫡兄跟前,半点矜贵体面皆无,就如同一个.最最平庸平常的庶出公主。 是的,曾经的她以为,哪怕自己并非父皇嫡女,却并不比嫡女差上什么。 谢皇后出身确实显赫,不仅有一位门生遍天下、泰山北斗般的父亲,还有三位堪称人杰的哥哥在军中撑腰。 但是她的母亲亦是明河柏氏千娇万宠的嫡幼女,是她父皇捧在掌心上、位同副后的贵妃娘娘! 先孝淳皇后谢氏无宠,天宸长公主符景词幼年亦不在宫中。 太平长公主性情内敛温和不争不抢,安宁长公主跟她生母性情相似一身小家子气,她平阳长公主符景琳一直都是父皇膝下最尊贵的那个女儿! 平阳长公主也是一直这般以为的以为南朝天宸重若千钧的所谓的“嫡庶之分”,在父皇的宠爱和母族权势下灰飞烟灭,她虽非嫡女,却实如嫡女。 然而自从她的父皇驾崩后,她那位先前并不太看在眼中的皇兄继位,一切却都变了。 虽然称呼上更上一层楼,她由“平阳公主”变为了“平阳长公主”,好似更为风光荣宠了。 但她却不再是天子偏宠爱重的女儿,而是新帝最为无足轻重的庶出妹妹。 甚至今时今日,她要随时受到帝后兄嫂的敲打教训,被斥责,被申饬,被遣散府中得力之人,见君要行跪拜全礼。 但是,那又如何呢? 平阳长公主微微冷笑。 天宸长公主怀瑾握瑜,清风明月一般,有见君不拜之荣,是何等的高贵? 只是如今不也被天子所猜忌,不过是表面风光罢了。 只要她能豁得出脸面去,未尝不能成为当今天子的“自己人”。 符景琳看得明白,什么“面子”,那都是虚的假的,只有“里子”才是实际! 什么又是“里子”? 如今天子一言九鼎心有大志,能跳上天子的大船、被天子所重用庇护,那自然才是“里子”! 一位皇室公主何以立足昭歌城?那自然是要得力于天子的青睐! 天子符景言淡淡道:“起来罢,你上次说,在昭歌城偶遇一位神似皇姐的江湖女子? 朕虽觉得这种无稽之谈可笑至极,但是后来细思,若真有人打着皇姐的旗号,招摇撞骗辱及皇姐盛誉,总归是不美。” 平阳长公主一听,便知道让她猜对了,皇帝果然对她上次的话入了心。 皇帝叫起,她自然不会继续跪着,于是袅袅起身,嫣然一笑道: “皇兄所虑是极。二皇姐天潢贵胄,声名贯日,在民间声望更是如日中天。若是无端被人抹黑,那可真是该死。” 声名贯日? 声望如日中天? 当着一朝天子的面,却说天子的姐姐声名贯日、如日中天,平阳长公主用心不可谓不险恶。 没错,她就是故意的,故意在给皇帝上眼药,见缝插针的离间他们姐弟之间的关系。 不过平阳长公主这点小伎俩,在皇帝面前就如小儿玩闹。 他冷嗤一声,轻笑出声。 “平阳,看来上一次你还是没有得到教训。朕对你是不是太过心慈手软了,以至于你觉得自己凭借一点微末的小聪明,就敢妄自揣度朕意?” 平阳长公主脸色一白,知道自己是得意忘形了。 她连忙收敛起所有锋芒,规规矩矩道:“皇兄恕罪,臣妹不敢如此作想。” “最好如此。” 天子清隽冷傲的目光略过她的额头,淡淡道: “把你知道的都说说罢,那女子姓甚名谁,何时来的京都,身边都有些什么人。” 这回平阳长公主不敢再托大拿乔了,她毕恭毕敬道: “臣妹初次见到那女子在昭歌城,是去岁九月中秋前后,在臣妹的公爹李肃河李大人府上,当时听闻那女子一行人乃是臣妹公爹的客人。 这一次见到,却是在前几日、靖安三年的岁末腊月,在花满楼。” 九门提督李肃河的客人? 皇帝符景言微微蹙眉,心下却松了口气。 既然是李肃河的客人,那想必是平阳长公主胡乱攀扯胡思乱想了。 阿姐即便还活着,又怎会与九门提督李肃河有什么牵扯? 想到这里,皇帝有些意兴阑珊。 他微微一哂,便准备呵退平阳长公主。 只觉得今日这一切仿佛闹剧,实在是没意思极了。 谁知他刚要开口,却蓦然听到符景琳道: “对了皇兄,那女子曾经说过自己姓谢名昭。这倒是巧了,二皇姐的闺中小字,似乎便是‘昭昭’。” 皇帝符景言闻言豁然色变! 他“腾”的一下坐起身,脸色冷凝如铁,眼底却灼热如同烧沸的岩浆! “你方才说什么?你说她名唤什么?” 平阳长公主故作不知,乖顺的微笑道: “她说,她名唤谢昭。” 第398章 管中窥豹 平阳长公主告退后,九宸殿中沉寂如死。 皇帝符景言下意识磋磨着掌下龙椅的扶手。 他脸上毫无表情,但却神经质般死死抠着磐龙座椅,指甲用力到甚至隐泛青白。 谢……昭? ——是他的母后,先帝的孝淳皇后谢皖的“谢”,亦是他的阿姐小字昭昭的“昭”。 这名字骤然入耳,确实很难不让符景言多想! 他心底竟突然生出一股难言的惊喜! 那突如其来的喜意,几乎将他激出一身热汗! 他甚至觉得,仿佛此时此刻自己浑身上下汗毛几乎根根直立! 皇帝想要大声嘶吼、或是叫喊着什么,但是却又不知自己到底想要发泄哪种情绪。 符景言只知道,他要见到她! 不论是真是假,亦或是平阳长公主符景琳在玩什么上不得台面夹藏私心的小把戏,他也都认了! 他必须见到那个名叫“谢昭”的女子! 就今天! 就此刻! 甚至再多一刻他都不想再等! “来人!” 天子沉声喝道。 大内总管袁艾应声入内,上前恭敬叩拜。 “陛下,奴才在。” 其实方才平阳长公主觐见时,袁艾也在当场。 他人就守在殿外,自然也将平阳长公主先前之言听了个清楚分明。 袁艾知道,皇帝现在心中必然惊涛骇浪,心绪难以平息,但是袁艾个人却并不觉得乐观。 毕竟当年千岁殿下之事,几乎已是板上钉钉的死局。 事后他们也曾多方派出骁骑尉去兰陵一带查验,得到的就是这个结论。 如今平阳长公主自作聪明、自以为是,将所谓的“希望”丢在皇帝的眼前。 只怕若是这“希望”再次落空,天子的心无异于再一次被尖刀剜出来,然后狠狠摔在地上! 毕竟这两年来,看似一切如常的天子,实则内心有多癫狂和痛苦,再没有人会比他这个近身伺候之人更清楚了。 果然,天子的目光怔怔落在袁艾身上,还有一些涣散。 “你方才可都听到了罢?” 袁艾顿了顿,苦笑道:“奴才听到了,但是.” 他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天子的神态,还是鼓起勇气道: “奴本不该论主是非,但是有句话,奴才虽知不应该说,却也不能不说。 平阳长公主自幼性情乖张,本就不是.忠君体国的性子。 她的话到底有什么目的,陛下还应细细琢磨,不该因私乱智。” 袁艾是真的怕天子会发疯! 他知道,早在靖安三年正月里那场惊变之后,天宸长公主就已成为了陛下的心魔。 尤其是陛下近两年受到头痛头风折磨日久,又常年难以入眠,只怕心绪烦乱下,难免受人蛊惑行差踏错。 皇帝不说话,袁艾却忍不住再劝。 “更何况,那江湖女子即便与千岁的闺名有几分相似,想来也只是巧合罢了。 陛下若是将无辜的江湖女子扣留入宫,只怕会引人非议。 淑妃娘娘若是知晓,想来又要.还是不该徒增烦恼扰您清誉为好。” 靖帝微微一怔,忽而捂着额头笑出了声。 “你以为朕是打算将那女子掳进不夜城,摆在昭华殿当个摆设一般的替身?你在想什么呢?” “啊!” 袁艾失声错愕:“陛下.您不是这个意思?” 靖帝符景言失笑摇头。 “你当朕是昏君不成?更何况.” 他喃喃自语道:“朕的阿姐何等风姿,岂是凡夫俗子可以替代的?” 袁艾这才松了口气。 “是奴才没有见识,误会了陛下的圣意。 奴才就知道陛下绝不会依平阳长公主所言,去为难那名江湖女子——” “你错了,谁说朕打算放过这事儿?” 袁艾没说完的半句话登时卡在喉咙里,他目瞪口呆的看着天子,瞠目结舌道: “.陛、陛下?您刚刚不是说” 符景言淡淡道:“若那女子无辜,朕自然不会将其如何。只是.” 他怅然若失道:“难得有人姓氏姓名都与阿姐投缘,朕.确实想要见一见她。” 哪怕只是又一次的希望破灭,至少总该有那么一丝半缕的亲切之感吧? “这” 袁艾不敢过多阻拦,只得屈服道: “那么,陛下是要出宫亲自一探,还是让人将那女子带进宫来?” 靖帝想了想,道:“不必惊动她,朕只远远看上一眼。” 袁艾遂道:“既然如此为了陛下安危起见,还是着令大公公和二公公亲自陪同陛下出宫为好。” 符景言无可无不可的点了点头,不太走心的道:“准奏。” 一盏茶不到的功夫,两个瘦瘦高高,看起来其貌不扬的老人出现在了御前。 他们正是宫中赫赫有名的两位顶尖高手,半步虚空天境、人称“大公公”的曾一毒,和半步虚空玄境、人称“二公公”的邹无邪! 有这两位皇城之中的大高手陪同相护,除非天下七大绝世高手亲自出手,否则这世上没有任何刺客能动皇帝分毫! 这二人,也是南朝天子身后的屏障、最后一张暗牌。 “拜见陛下。” 两个老宦官低垂眼眸,深深埋下脊梁。 两人看起来平平无奇,也并无高手的傲气。 但是在这不夜城中,却没有任何人敢轻看他们。 皇帝轻轻抬手,温和道:“不必多礼,正月佳节,民间正是好时候。 朕今日偶发奇想,想出宫走走,也看一看这盛京盛世。所以,还要劳烦二位公公同行为伴了。” 曾一毒和邹无邪连道:“不敢。” 方才在等待“大公公”“二公公”奉诏而来的时间,天子符景言身边的骁骑尉已经查明,平阳长公主口中那名叫做“谢昭”的江湖女子,如今落脚于城南的一座宅子中。 据说,那是一位致士已久的翰林文官府中子侄的宅院。 虽不是什么显贵门第,却也是清贵士族之家。 没想到,那江湖之人交友倒是广泛。 她不仅与九门提督李肃河这个武官相识,在昭歌城居然还有文人墨客的故友。 城南距离不夜城并不算远,所以半个时辰后,天子符景言便已带着曾一毒、邹无邪、袁艾,以及几名近身骁骑尉,在那座宅子对面的一座茶楼二楼雅座中落了座。 符景言不曾直接上门,甚至不曾靠近那座府邸。 他选择远远盾于府门几十米处的茶楼中,静静看上一眼罢了。 毕竟她不是“她”。 不过就是圆一圆他心底的念想而已。 就这样远远的、朦朦胧胧的一眼,才是最好的距离感。 好在他也并没有等上太久,便见到有几个少年人远远回来了。 那几个少年人手中似乎还拎着不知从哪里买到的新鲜瓜果蔬菜,正推推嚷嚷在说笑着什么,看起来朝气蓬勃,好不活泼。 然而,符景言却在看到其中一个少女的倩影时,整个人如遭雷击,久久不能动弹! 下一刻,那名戴着面具看不清容貌的女子似乎也有所察觉! 她蓦然抬头,直直看向他们隐藏起来的包厢的窗户缝隙! 曾一毒和邹无邪刹那间心中齐齐一跳! 那一瞬间,他们仿佛有种被猛兽盯上的错觉。 可是,虽未到二十岁、早已少年老成的天子,此时此刻却仿佛丢了魂。 他呆呆的看着那道倩影消失在那座府门后面,好半晌回不过魂儿来。 阿.阿姐? 感谢书友20220321000509458、qiong读、jasmineuk的月票~ 第399章 别担心 谢昭刚刚进了府门,便第一时间状似无意的掩紧了府门,蹙眉立在二门处。 韩长生见状警惕道:“干什么干什么?我方才不过就说了你两句,还真拉下脸子生起气了? 本来那块卤肉看着就不新鲜嘛,我又没有说错,你非要——” 谢昭摆手,示意他闭嘴,成功阻住了他颠三倒四的未尽之言。 凌或察觉到她神情不对,皱眉问道: “怎么了?哪里不对吗?” 其实,也不怪凌或和薄熄毫无所觉。 曾一毒和邹无邪的武道境界都在他们之上良多,他们在凌或等人面前若想隐藏自己的武道实力本就不是什么难事; 而皇帝没有武功、他身边的骁骑尉都是金遥境,在昭歌城大街小巷中这般“普通人”实在是太多了,也根本没什么稀罕。 更何况,靖帝他们一行人又都躲在远处茶楼雅室中根本不曾露面,与街上或是商铺中寻常客人或是兵卒乍看无异,因此丝毫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 谢昭淡淡道:“刚刚有人在看我们。” 薄熄闻言皱眉,握着自己的贴身配刀“哭龙荒”便想出门一探究竟。 “我出去看看。” “别去。” 谢昭去伸手一阻,微微摇头道:“点子扎手,你不是对手。” 凌或眼神一凝,想了想,忽然问道:“确定是在看我们吗? 会不会是我们方才在街上吵闹搅扰了旁人,所以引得旁人侧目一二?” 韩长生闻言表情尴尬,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 因为虽然凌或说的是“我们”在街上吵闹,但是实则方才吵吵嚷嚷的就是韩长生。 他这般隐晦的说话,也是在给韩长生留面子。 谁知谢昭却一脸严肃,她缓缓摇头,说: “我天赋异禀,自幼对旁人的目光和情绪十分敏锐。 我可以确定,方才府门东南方向斜向八十米外的那座建筑里,的确有人在观望我们。” 她略作回忆,轻声自语道: “若是我没有记错,那个位置.应该是一间茶楼。” 谢昭抬头略看了一下天色,轻笑一声道: “那间茶楼,是每日申时才开门做买卖迎客。 此时不过未时一刻,时辰不对,不该有客人。除非.” 凌或神色冷凝的补充道: “除非是有人刻意跟店家包下了茶楼。” “没错。” 谢昭微微蹙眉,阖目思考着什么,片刻后道: “这座宅子怕是不安全了,我们从后宅的西角门离开。” 本来“解决”了路伤雀之事,谢昭私以为他们便可不必仓皇逃离昭歌城了。 毕竟以静制动,才能以逸待劳,于是几人又从城郊原路打道回府。 受到先前路伤雀进城方式的启发,谢昭也借着自己身上藏起的一枚神台宫令牌,再次带着他们混进了昭歌城。 本打算决定还是依照原计划,等待安宁长公主和彭萧离开昭歌城时,暗中随行,以便随时出手应付突发局势。 谁知如今却发现,在府门外竟然被人盯了梢。 不妙。 谢昭心底叹气,心想早知道还不如不回来了。 他们几人一边朝着后宅西角门的方向走,一边说着话。 凌或问:“我们.有这个必要吗?” 闻风便逃,他们此举是不是有点过于杯弓蛇影了? 谢昭边走边解释。 “方才观察我们的人中,有两个十分厉害。 虽然我如今武道境界还在,但内力虚空、真气不足,对人的武道境界不能摸得十拿九稳。 不过尽管如此,我也可以断定那两位的武道境界,只怕不在半步虚空境之下。” “什么?” 凌或、韩长生和薄熄齐齐色变。 韩长生咋舌道:“半、半步虚空境之上?那岂不是都与‘黄金台’路伤雀实力相当?” 谢昭轻轻颔首,道:“所以,哪怕这一次是我猜错了,此处我们也不能留了。我们赌不起。” 半步虚空境在虚空境之下,而此境界之上的高手,在整个江湖中都是寥寥无几的! 要知道,当今武林,虚空境和祗仙境便可当得一句“绝世高手”! 比如天下第一暗器门阀“潇湘雨下”的掌门欧十三娘,她如今正是江湖之中公认的天下第七高手,也是处于虚空天境。 由此可见,武道半步虚空境之人,早也入化境,当得起一句“顶尖高手”。 这种顶尖高手整个四境之中都是屈指可数的,而此时此刻,他们暂时落脚的府门外竟然有两位! 这就有点可怕了。 谢昭眉心深深蹙起。 有句话她目前并没有与他们说,是因为担心他们知道后反而会慌乱。 那就是据她所知,昭歌城中最声名赫赫的两位半步虚空境高手,皆来自于南朝天宸的皇宫不夜城! 而其中一位,还在几个月前与她交过一次手—— 正是大都督柏孟先中秋大寿过后,谢昭暗中潜入不夜城重华宫,帮凌或寻找当年他母亲之事线索时撞见的那一位“大公公”曾一毒! 一向心态稳如老狗的谢昭,此时心里也难得有一丝烦乱。 因为若是此时府外的两位顶尖高手真是那“两位”,那可就不太妙了。 因为曾一毒和邹无邪,非诏是绝不会迈出天子所在的皇宫不夜城一步的。 所以那两位如果出现在这里,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身负皇命! 胡思乱想之间,几人已经穿过里三层外三层的深深宅院,抵达府邸的后门。 然而下一刻,三人齐齐顿住脚步,站在了当场! 只有轻功略差一些的韩长生没有刹住脚步,险些撞上薄熄的后背。 “怎么了?” 他错愕的抬头看向前方,突然停住脚步的同伴。 凌或和薄熄二人均是一脸肃穆。 他们死死盯着面前近若咫尺的西南角门,仿佛面前不是一扇普普通通的角门,而是一只沉默中随时会暴起伤人的凶兽! 凌或缓缓道:“晚了,西角门外的这条街上有人。” 薄熄冷声道:“.很多人。” 虽然那些人尽量隐藏了自己的行动踪迹,但是这回却没瞒得住他们的耳朵,因为此时西角门外的整条街上,布满了金遥境武人的气息。 ——是禁军中的将士。 韩长生呆滞道:“是冲着我们来的?.那我们怎么办?” 沉默良久的谢昭却在此时突然笑了笑。 她像是忽然之间想通了什么,又像是骤然间放下了什么。 “凌或,长生,薄熄,你们三人留在原地。 过会儿这些人自会退去,届时你们就行动自由了。” 她转过头来静静看着他们,郑重一礼,道: “安宁长公主夫妇的安危,事关接下来的南朝北朝和西疆朝局。 此事非同小可,可能姑且要拜托给各位了。” 三人怔怔的看着她,一时之间竟忘了避开她的这一礼。 好半晌,凌或突然问道: “那,你呢?” 谢昭飒然一笑,如春风过江,吹开千里风雪。 “我?” 她看向那扇静寂无声中,却暗藏玄机与凶险的角门,然后淡淡道: “我自是有我此时要做的事。有些事我先前实在逃避了太久,其实早该坦然面对了。” 只要她出现,只要她不再逃,不论皇帝、还是其手下的两大高手和禁军,想来都不会为难凌或、韩长生这些名不见经传的江湖少年人。 而她 也该奔赴属于她的“战场”了。 谢昭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沉默中明显过甚担忧的友人,温煦的笑笑。 “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感谢宝子汽水sugar、莺莺燕燕鸽鸽、书友2021030110408362的月票~ 第400章 昭华殿 深深宫廷空欲晚,夜幕低垂星月稀。 谢昭随意坐在殿内的软塌上,面上无悲无喜。 只是没有想到,时隔两年,她居然还有机会回到自己当年在不夜城中的寝殿昭华殿。 而灯火辉煌的昭华殿一如昨夕,仿佛什么都没有变。 床帐依旧是她过去喜欢的秀兰色,脚踏上的毛毯是细软绵密的山羊长绒,舒适又不过于奢靡,是按照她的喜好布置。 就连殿内凭几、屏风、桌椅的摆放,也都与两年前一般无二。 就好像中间那段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七百多个日日夜夜,不过是荒唐又可笑的大梦一场。 而她仿佛还是昨夜那个从神台宫刚刚奉诏归京,等待与弟弟一同贺岁自己十八岁生辰的十七岁少女。 但其实什么都不一样了。 她不是十七岁的符景词,而是即将二十岁的谢昭。 她也早已不会闭着眼睛,假装自己看不到也听不着。 以为只要她处处小心努力保持各方平衡之势,就可天下顺遂,万事大吉。 殿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随后殿门轻轻开阖,那阵脚步声缓缓又小心翼翼的靠近她的方向。 是天子。 最终符景言选择站在朦朦胧胧的床帐纱帘后,略带小心的观察着她。 他在一片静默中,格外认真的端详着面前摘掉面具后,姐姐那张熟悉又陌生的清丽绝色。 她确实瘦了太多。 虽然精气神看起来还不错,但却形销骨立,形貌分外单薄。 唇上也几乎没什么血色,瘦得下颌骨轮廓格外清晰。 一身寻常的武人女子常服,此时罩在她身上略显松垮。 显然这衣衫只是街头巷尾成衣铺子中随处可见、也随处可采买的款式,因此并非量身订做,她穿起来也并不是十分合身。 可是尽管如此,也掩不住她那一身说不清道不明的洒脱风流。 靖帝心里喃喃:符景词就是符景词,她总是与旁人不一样。 若是让符景言用两个词汇,来形容他的姐姐,那么他第一个想到的词汇是“姑射仙人”,第二个会想到的词汇则是“磊落不羁”。 天宸长公主符景词在他心中,就好像一缕吹过八千里地,也等闲不会为谁停留的清风; 又如同一弯挂在苍穹高空,可望却不可即的满月—— 哪怕月光投映在水中看似近在咫尺,实则依旧远在天涯,伸手触之便会烟消云散成为幻影。 所以少年时候,还是太子的符景言总是会忍不住在心里想:他的姐姐心实在太野了、也太大了。 哪怕声名震天,却终归不识闺中贵女的体统。 后来,他如愿以偿的迎娶了昭歌城名门望族中闺誉出众的大家闺秀、明河柏氏嫡女柏莀萱。 本以为这样的女子,注定才会是他心目中最为适宜的妻子人选,但是后来却终是越品越觉索然无味。 再到后来某一天,他才忽然明白,原来多年以来,他一边在心中轻视不瞒着姐姐的不守妇道和不可一世,但是另一边却又忍不住在心中暗暗钦羡和羡慕着她可以“为所欲为”做自己,不必被皇权和各方力量所束缚。 他嫉妒她,他羡慕她,他也欣赏她。 他暗恨她的藐视皇权,却又在心底忍不住敬重她的品行为人。 他们本是一母同胞、一胎双生的龙凤姐弟。 可是她却像是一个“完人”,无时无刻不在衬托着他的不完美。 而他则是如同阴影中的参照物,从小听惯了旁人的窃窃私语。 “.太子懦弱,今日又遭了陛下斥责,远不及天宸公主处事大气。” “嘘,那怎么能一样?公主殿下乃是凤止大祭司卜卦问天后,求来的南朝中兴之吉兆! 太子殿下虽然龙章凤姿但是到底只是肉体凡胎。” “那倒也是,公主殿下可是神女,是咱们天宸皇朝建朝八百多年来,第一个降生在皇室的神女!这可是祖宗庇佑,高祖陛下显了灵!” “如此这般说来,太子殿下真是好运气。 既投生做了公主殿下的弟弟,这储君之位自是稳若泰山巍然不动了。” “可不!就算太子殿下平庸了一些又有什么打紧? 有天宸公主这位神台宫神女姐姐在,必保他日后一世皇权稳固。” “哎呦喂,这可不敢胡说,万一以后皇后娘娘还有别的皇子呢?” “也是,天宸公主固然独一无二,但是她的弟弟,日后可未必只有太子殿下一个啊。” “你说的也有道理” 记忆中那些细细碎碎的聒噪之言,几乎伴随着符景言的整个童年。 宫人们当他年幼,加上母后敦厚慈悲、姐姐天宸公主幼时不常在宫中,所以她们言谈之间并不太避讳他。 后来他渐渐大了,旁人才有意避讳,不敢在宫中如此谈论。 儿时的他,时常会因为这些话而感到惊恐。 惊恐于父皇对他们母子的喜怒无常,惊恐于宫人们的见风使舵,更惊恐于旁人口中的他,居然只是一个无才竖子。 ……是要依靠姐姐的祥瑞之名,才能得以被册封为太子的废物。 更惊恐于是否有朝一日,母亲还会有别的孩子! 而久不在宫中居住的姐姐,会不会忘记他这个弟弟?转而倾向宠爱支持别的弟弟。 他就这样日复一日,在这种莫名的压力的惶惑下,仓皇间逐渐长大。 后来,随着三位舅舅和外祖父上柱国谢霖的相继离世,浔阳谢氏也渐渐没落了。 而他在母族的沉寂式微中,也越发沉默与沉稳。 符景言知道,他只有他的姐姐可以依靠了。 尽管天宸公主符景词鲜少返还昭歌城,也从不涉足朝堂。 但是随着她在江湖之中越发显赫的声名和地位、和远远凌驾于所有同龄之人的武道天资,符景言也不难猜到,她将会是他最强有力的依仗! 这种无形之中的力量,甚至已经超越母亲谢皇后,或是母族浔阳谢氏能带给他的实际“好处”。 他几乎不敢想象,若是离开这根“拐杖”,他又能在朝堂之上、和在心思难测的父皇跟前得势多久。 符景言越是害怕,便越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 而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便越忍不住想要将这个人紧紧抓在掌心。 尤其是在孝淳皇后谢氏过世之后,他唯一仅存的依仗和亲人,似乎也便只有她了。 与此同时,他那份对姐姐隐藏心底的病态控制欲,也就越发难以自抑。 再到后来,她屡次回绝他让她脱下神袍、回归昭歌城助他的建议,他终是没有忍住,释放出了自己心底关押多年的“恶魔”。 自此一失足成千古恨,回首已是百年身。 好在,如今这人还在。 他想:一切,似乎也都还有转圜和弥补的机会。 感谢宝子三只熊2008、书友20190126102445822的月票~ 第401章 洞察人心 符景言的视线落在一旁凭几上的托盘中。 那里放着一套巧夺天工、做工奢华的宫服,是皇室嫡出公主才能穿戴的明紫色正服。 “阿姐,这套衣衫可是不喜欢吗? 虽然你素来不喜过于明艳的色泽,但也只有这庄严肃穆明紫色,才配衬阿姐雍容尊贵的身份。哦对了,莫不是有些过于宽大了? 也对,虽然宫中绣房这两年依朕的旨意,每年四季都会按照你旧时身量尺寸绣制新的裙衫,但毕竟不是量体裁制,尺寸难免有些疏漏。” 他说到这里,略有些歉意的继续说道: “是朕思量不周,没想到阿姐清减了这么多,怕是有些不合身。 阿姐就先对付穿上两日,新做的裙裳,后日便能送来昭华殿。” 谢昭听到这里,唇边却牵起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微讽笑意。 她碰都不曾碰过那几套只有嫡长公主才能穿戴的制式裙衫,只是突然抬头看向靖帝,蓦然问道: “陛下,还有不到两日,你便要及冠了。 及冠的天子,不再是不懂事的稚童,为何还要玩这种过家家的戏码?” 她虽然脸上带着一丝淡然的笑,但眼底却并没什么真实的笑意。 “两年来,你下旨命人四季皆给我裁剪衣衫? 可是这样做除了劳民伤财之外,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吗? 难道在你下令命人裁纸新裳时不知,我早就已经‘死’了吗?” 符景言闻言,脸色登时惨白如纸。 “.阿姐!慎言!” “陛下,我说错了吗?” 谢昭淡淡一笑。 “若非机缘巧合被人所救,靖安三年正月初五那晚,我就已是一个死人——而死人,是不并需要新衣衫的。 不论是华服美裳,亦或是破烂草席,于死人而言,都没什么分别。” 靖帝符景言脸色铁青。 她分明是在剜他的心! 随着谢昭话音落地,殿内除了他粗重的喘息声之外,竟安静如死,再无其他声响。 好半晌,靖帝终于缓缓吐出一股沉闷的长气。 他似乎在努力死死忍耐着什么,再开口时,又是一副温和沉稳的帝王威仪。 “阿姐,你身体抱恙,扶病日久,难免心绪不佳,朕.不怪你,只要你开心便好。” 符景言的目光略过那几套奢华昂贵的宫服,好脾气的笑笑,然后若有所思道: “也是,阿姐气质出尘,犹如化外真仙。 这些裙衫即便再华丽尊贵,在阿姐面前到底也是落了俗套。 阿姐既然喜欢这些民间女子的裙衫,穿着也无碍。 虽然朕不喜阿姐的放肆和抗旨不尊,但我们毕竟血浓于水,是至亲同胞,朕也总会宽宥于阿姐的。” 谢昭静静看着他此时面带微笑、强作镇定的上位者姿态,眼底略过一抹失望之色,她突然轻声道: “西南按察使吴用,为人忠勇,素守礼节,镇守一方,夙兴夜寐,不知因何获罪,被陛下赐死。” 靖帝眼神登时一凝。 他忽然收起先前那股故作镇静的漫不经心,定定注视着面前让他又爱又恨的胞姐。 片刻后,符景言喟叹一声,不无叹息。 “.不愧是先帝一朝时期,便不守礼仪堂而皇之参政议政的天宸长公主。阿姐,你还真是让朕意外呢。 即便手无缚鸡之力、逃亡流落于江湖,竟然还能将手插入庙堂之中,阿姐的耳目不简单,是朕小瞧了你。” 谢昭微微挑眉,知道靖帝这是误会了。 他竟以为她在朝中安插了自己的人手,所以才知吴用之事另有隐情。 其实,他还真是高估她了…… 她能凑巧知道吴用获罪一事暗藏玄机,纯粹是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了吴家小姐吴若姝。 然后又从吴家小姐对事件的口述中,发觉事情并不简单。 不过,人之偏见非一日形成。 谢昭如今亦看得分明,靖帝符景言对她的忌惮之心和猜疑,也非一日之功,绝不是她三言两语的解释,便能轻易化解开的心结。 她遂淡淡道:“陛下,我斗胆猜测,吴用之死,应该也另有隐情罢。” 谢昭抬起头来,定定看向曾经亲密无间的血脉至亲。 她不再兜弯子,而是一针见血道: “想必,西南按察使吴用,就是奉旨替陛下寻找那个可以另辟蹊径使用‘洛书真言’之人罢?” 靖帝神色不变,但是眼底骤然闪过一抹厉芒。 谢昭并未忽略靖帝眼神的变化,她了然般微微一笑,知道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 “我再来猜一猜,想必吴用奉旨寻找那化外邪术之时,并不知晓陛下的真实意图。 直至后来的某次意外,他通过一些蛛丝马迹,对陛下起了疑心,也对陛下欲行之事不甚认同。 于是,吴将军思来想去,出于山河社稷忠君体国之念,决定抗旨私藏自己本已找到的那卷、可以助陛下使用‘洛书真言’的化外秘术。” 谢昭静静看着此时面无表情、脸色冷凝的靖帝,缓缓说出她猜测的最终事件的走向。 “陛下知道以后,自是龙颜大怒。 或许您先是暗中下旨申饬,威逼利诱或巧言敷衍迫吴用将军就范。 但吴将军却始终不为之所动,只说东西遗失了无法交差。 迫不得已之下,陛下着人以渎职勾连山匪为害百姓为名目构陷吴用、将之锁拿进京。 陛下或许本以为,如此这般软硬皆施,吴用必然就范交出陛下所需之物。 可是谁知吴将军宁折不弯,刚到了狱中便自尽身亡,让陛下彻底失了抓手。 于是陛下才在震怒之下将其毁尸断首示众,是也不是?” 靖帝符景言冷冷看着面前智多近妖的女子,他面上冷静自持,但心底却蓦然生出一种无端恐惧! 她实在.太可怕了! 符景言从未如此清晰的感知到过,过去天下皆言“千岁剑仙”所谓的“早慧近妖”的形容,原来从来都不是夸大其词! 怪不得,怪不得凤止大祭司曾经不止一次喟叹,她是神台宫八百多年来,最适宜修习大梵音术和小梵音术的天才。 她那洞察人心的天赋,简直让人闻之生畏! 谁会不惧怕这样的人? 只要她想,任何人在她面前几乎都是透明的,根本藏不住半点阴私之心! 感谢宝子qiong读、_崔e3的月票~ 第402章 偏执 靖帝符景言几乎汗毛倒立,一身冷汗! 这也是为何,他两年前坚持要符景词脱去神袍回归昭歌,助他号令庙堂江湖的最为重要的原因之一! 如斯可怕的足以窥探人心的恐怖力量,若是不能掌握在他这个天子手中,那将是何其失控之事? 好半晌,符景言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冷然肃穆道: “吴用所犯乃是欺君之罪,他藐视君恩,漠视皇权,本该千刀万剐! 他自然也知自己罪孽深重,遂服罪自戕于狱中,倒是让他死的容易了!” 谢昭眼神一厉,她眼底的失望几乎凝为实质。 “.陛下,从什么时候开始,你竟变得如此偏执成性? 吴将军宁可身败名裂,背负家族倾灭的罪责,也要固守秘密悍然赴死,正因他乃难得的忠臣义士! 他是不愿助纣为虐,亲眼看着陛下误入歧途! 他想用自己和他全家老小的死,来换这件事人死灯灭、彻底了断! 或许也能换来陛下丝许的慈悲怜悯和幡然悔过之心!你到底明不明白?” 谁知靖帝听到这里,竟然突然扑哧一声笑了。 他面带讥讽之色,缓缓摇头道: “朕的‘幡然悔过之心’?笑话! 朕乃天子,朕有什么过错?天子,是永远没有错的!” 符景言目光冰冷一片。 “他吴用不过是区区一介臣子罢了,乖乖听话,那才是忠君体国! 可他居然也敢存蚍蜉撼树之心,妄图威胁左右天子行事。如此乖张,他可还配为人? 既然他不想好好做人,那朕不妨成全了他! 那就让他做一个被史书记录在册、遗臭万年的佞臣贼子罢!这也都是他应得的下场。” 谢昭听到这里,眼底的怒火终于再也掩饰不住! 她重重一拍凭几,“碰”的一声! 凭几上那只托盘中几套摆放整齐的宫服,霎那间“咚”的一声弹起,然后又“噼里啪里”的落了一地! 那是衣衫裙摆上镶嵌的南珠和翡翠,落地撞击的清脆声响。 “——符景言!你是不是疯了?!” 她终于不再客客气气、假模假式的称呼符景言为“陛下”。 虽然是斥责怒骂,但是靖帝心里却自虐般生出一股无端的快感! 似乎能让自己素来冷静自持、运筹帷幄的姐姐破防,亦是一件了不起的成就! 他疑惑道:“阿姐,朕只是想要做个堂堂正正的皇帝!一个一言九鼎、说一不二的天子!朕有错吗? 当年父皇在位时,朝堂之上皆是浔阳谢氏和永州宁氏一系门生文官,军中亦皆是浔阳谢氏和明河柏氏的嫡系后辈。 父皇虽为天子之尊,行事却备受掣肘,一些圣谕下达之时,难免被各方势力所阻! 但你再看看如今呢?朕令昔日权倾朝野的浔阳谢氏安分守己! 令心高气傲的永州宁氏销声匿迹!令跋扈强盛的明河柏氏俯首称臣——这是父皇当年亦做不到的成就!” 靖帝目光如炬,眼底涌动着情绪激荡的火花! “朕!受命于天,独断超纲,中兴符氏数百年基业! ——朕!才是承继高祖遗风的天降祥瑞! 待朕找到重启‘洛书真言’的化外仙术,必能施展《破神词·洛书真言》,言出法随,号令四境! 必然让我南朝天宸符氏成为这东陆四境唯一的至高皇权,再不受北朝邯庸铁骑威胁骚扰!” 他眼底的狂热再难掩饰! “让南朝子民不再历经战火,这不也是阿姐你的毕生夙愿吗? 届时!天下至尊,唯朕独尊——阿姐,你为何要阻我?你本不该阻我! 你就合该站在我身后,与我一道成就我符氏万世传承之伟业!” 符景言蓦然弯腰! 他用双手撑在谢昭身侧的扶手上,极速靠近谢昭眼前。 然后面带微笑,用仿佛蛊惑人心般的声音轻轻诉说: “阿姐,交出‘洛书真言’罢。 只要你将‘洛书真言’交出来,你我姐弟同心联手再无龃龉,又何愁这天下权势,不尽数囊于掌心?” 谢昭在沉寂静默中静静端详着容貌清隽、却面目微微扭曲的天子。 良久,她轻轻断言: “.景言,你是真的疯了。” 符景言闻言冷冷一笑。 他缓缓直起身来,居高临下看着面前容色沉静的女子。 他似乎十分享受此时此刻,这种仿佛能够掌控着她的、处于绝对上风的快意。 “阿姐,朕没疯,是你太过糊涂,看不清楚这天下大势。 你居然妄想所谓的天下祥和、安居乐业? 朕告诉你,这世间只有绝对的权势和力量,才能决定这天下的兴亡走势! 你以为凭什么北朝邯庸三十六部循规蹈矩、谨小慎微这么多年? 就凭你好声好气的与‘乾坤剑仙’做朋友?就凭你和光同尘、不染尘埃、公正慈悲? ——非也!凭的是你的拳头硬!凭的是你的剑所向睥睨! 凭的是你是力压北朝‘剑仙冢’不二城,成为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剑! 若是没有这些,那么你什么都不是!你说出的话自然也什么都不是! 他们北朝男子,也只会将你当成其他寻常女子一般的玩物! 你到底明不明白?你本无罪,但怀璧其罪!” 说到此处,靖帝符景言的情绪似乎有些激动。 他目光冷冷看着谢昭,突然一脸失望的摇了摇头,道: “阿姐,你果然到底只是个女人…… 即便空有一身绝世天赋和武艺,却只想做个温吞保守的守成之人,而非征挞八方、权倾一世的枭雄。” 他缓缓再次摇头,不无讥讽的喃喃自语: “父皇母后何其偏心,为何偏偏要将那一身经天纬地的武道天赋和洞若观火的智慧才华,尽数都给了你? 你既无心天下,便配不上这天赋,可惜了” 谢昭却扶额笑了。 她似笑非笑的看着弟弟,忽而道: “哦,那陛下觉得,何人掌这天赋最为合适,陛下吗?” 符景言正色道:“正该如此。” 他想了想,又道:“不过,虽然最初事与愿违,最终却也无伤大雅。 待我寻到并掌握‘洛书真言’的其他开启方式,自能拨乱反正,一统乾坤。” 感谢宝子冰糖红豆的月票~ 第403章 帝王的猜忌 说到这里,符景言若有所思的笑了笑,还异想天开的对谢昭眨了眨眼,道: “阿姐,传闻‘洛书真言’言出法随。 那么你猜,届时若是朕手握‘洛书真言’,言道自己才是应该拥有你这一身武道天赋之人,那么你的武道天赋,会不会凭空转而成为朕的天赋?” 谢昭飒然一笑,冷笑道: “两年不见,陛下竟平添了喜欢白日做梦的毛病。” 她摇头失笑道:“其实,我知道陛下想要找的邪术是什么。 你不过就是想通过汲取无数武道高手的内力、真气或是生命,凝聚成堪比祗仙天境武道境界的力量,然后‘骗’过‘洛书真言’,使其敞开心扉为你所用罢?” 靖帝方才运筹帷幄的笑容凝结。 只见谢昭偏着头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继续说道: “可是,你真以为这事如此简单吗? 若是当真这般简单,为何千百年来,从无一人成功?这个问题,陛下当真认真想过吗?” 她看着靖帝冷凝的脸色,微微叹气道: “祗仙天境与祗仙玄境,虽然只是一字之差,却差之何止千里? 若是想聚集起堪比祗仙天境的力量,来开启‘洛书真言’,那么你至少要生擒活抓至少三位祗仙玄境的绝世高手,倾尽力量为你所用。可是,你能做到吗?” 谢昭看着皇帝冷凝难看的脸色,突然牵唇笑了笑,然后十分欠揍的道: “你,不,能。” 她抬起右手托着腮,佯作思索道: “让我想想,陛下最初是如何设想的? 您最初想必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大公公’曾一毒和‘二公公’邹无邪罢? 他们是符氏家奴,自小受训于宫廷,是皇室专门锻造的利剑,只听命于一朝国君。 而君让臣死臣不能不死,所以他们两位半步虚空境的顶尖高手,自是你一早便预设好的,来为你无上皇权牺牲之人。 可是,光有他们可也不够啊,毕竟这两位也只是半步虚空境而已。” 谢昭失笑一声,继续说道: “我想,我应该也是陛下计划中的一环罢? 陛下那么想要一个恭顺听话的姐姐,若是猛虎被拔去利齿、失去一身功力,成为陛下开启‘洛书真言’的主要力量,想必这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对吗? 陛下应该也将‘黄金台’路伤雀算在其中了罢,或许还有大祭司南墟? 不过,不知陛下打算如何‘说服’目空一切的南墟大祭司,去牺牲小我、来成就陛下的‘丰功伟业‘?” 靖帝闻言忽而仰头大笑了起来,他甚至边笑边抚掌称赞着。 “阿姐,你实在太过聪慧。不过老话说得好,‘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强极则辱。’ 阿姐,你实在应该多多聆听先贤之言——一个女人,不该太过聪慧强势。” 他轻笑出声,继而摇头又道: “阿姐看起来似乎十分好奇,朕到时如何能令南墟大祭司折服、为朕所用?其实这又有何难呢? 朕只需告诉南墟大祭司,他若愿意乖乖听话,献出自己的全部修为内力为江山社稷,朕就不会伤害他的好师妹。 不仅如此,事后朕还准许他卸下神台宫大祭司的千钧重担和祖训,恩准你们二人散去一身功力后隐退江湖,他又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 朕早就知道,他根本不想当这劳什子的‘神台祭司’,也并不想为南朝皇室奉献性命和终身。 如今这个机会,朕亲自摆在他眼前,阿姐你说,他究竟会不会努力抓住?” 谢昭却淡淡道:“陛下,您似乎将南墟大祭司当成了傻子。 他若想要自在,自己便可给予自己,只需做个有名无实、不出实力的大祭司就好,又何须陛下施恩?” 天子笑意晏晏的看着谢昭,叹息道: “阿姐,你似乎对自己的重要性一无所知。 朕拿捏住你的生死,便等同于拿捏住了南墟大祭司和路伤雀的脉门。 即便南墟大祭司不为了名正言顺能脱下大祭司神袍的职责和师门祖训,即便是为了你的安危,也势必会屈服。” 谢昭冷冷一笑,道: “陛下,我实在不想泼您的冷水,但是是什么误会给了您错觉,让您觉得我有这个‘本事‘牵制南墟?” 符景言却笑吟吟道:“阿姐何必妄自菲薄呢?你的本事可不止这些。 朕可听说了,天下七大绝世高手中的‘乾坤剑仙’薛坤宇与阿姐是君子之交; 就连‘劈月刀仙’漆雕拓野也与阿姐有旧,相谈甚欢引为故友。 听闻‘潇湘雨下’的掌门人‘十二扇刃’欧十三娘,亦曾受过你的恩惠,对你尊敬有加。 江湖传闻,当年‘十二扇刃’欧十三娘从虚空玄境破虚空天境时,正逢数名仇家围攻。 险死还生之际,是‘千岁剑仙’偶然邂逅出手相助! 不仅救了她的性命,还为之传道解惑、助其突破虚空天境,成为真正‘半步祗仙’! 她位列天下第七高手后依旧为人冷漠、我行我素,却独独对你敬重有加! ——昔日‘闽南三怪’曾经质疑‘千岁剑仙’武道境界乃是南朝皇室噱头,实则实力有假,乃沽名钓誉之辈。 后被‘十二扇刃’欧十三娘听闻后,对其割耳断舌、以儆效尤!这事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江湖上都说,天下堂堂排名第四的门派、四境第一暗器杀手门派‘潇湘雨下’,早就成了‘千岁剑仙’足下忠犬、马前之卒!” 他啧啧有声,似乎十分遗憾的样子,但却难掩一丝嫉妒。 “——阿姐,你说说你啊,既然无心逐鹿天下,又何必处处施恩于人,处处出这风头,平白惹眼于人?” 谢昭眼底清清冷冷,好像一弯冰冷的泉水,看透这世间的浮沉起落。 “我与江湖之人相交,从来从心而为,并无丝毫算计,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 这么多年来,我寄身于江湖,鲜少入主昭歌,以为已经足以自证己心。 我本无心沾染皇权,陛下又何必多心?” 符景言却冷冷一笑,微讽道: “阿姐自然心志高洁,不慕凡尘。 不过难保那些有心之人不会猪油蒙了心,觉得阿姐你才是所谓的南朝中兴之人! 依朕看,那些所谓的当世绝世高手,也大多都是些沉迷小恩小惠、不知感念天恩的莽夫罢了。” 谢昭皱眉。 “陛下,轻敌是大忌,你似乎太小看了这天下英豪。 我与江湖之人大多君子之交淡如水,他们亦不会因为区区一个南朝公主,舍弃自己的道心和武道信仰。 别说是天下七大绝世高手中与我有丝缕交情的那几位,即便是与我师出同门、自幼一同学艺的南墟,亦不会因为所谓私交,随意插手庙堂之事。 陛下,是你多心了。” 第404章 你太放肆了 谁知符景言听了这话,却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他闻言仰头大笑几声,几乎笑出了眼泪。 “阿姐,朕有时候还真是不知,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你不是天下一等一的聪明人吗? 你为何会觉得,南墟大祭司不会为了你放弃原则、沾染是非?” 他一脸玩味,突然语出惊人道: “难道你当真不知,他心悦于你吗?” 靖帝脸上闪过一丝嘲讽之意,他语气凉凉道: “说来也真是可笑,神台宫中唯一不得沾染凡尘俗情的堂堂大祭司、化外大神官,竟然贪恋红尘,偷偷爱慕自己的同门师妹!他可还真是凤止大祭司的好徒弟呢!” 谢昭眼底微微一缩。 她不动声色的抬起头来,静静与之对视一瞬,然后一字一顿道: “.你是如何知道的。” 皇帝看到她毫无意外的表情,似乎也有些吃惊。 他怔忪一瞬,下一刻忽而笑了。 “你竟然知道?你果然知道!果然如此啊! 只要你想,这世上就没什么事能真正瞒住你的心,这就是大小梵音术登峰造极后的‘诅咒’吗? 明明知道自己的师兄对自己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却还要为了大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粉刷维系着虚假至极的云淡风轻!阿姐,你活的很累吧?” 谢昭沉默一瞬,缓缓道: “我虽然不知你究竟是如何知道的,但是我还是想劝你一句,切勿作茧自缚。 大祭司自尊心极强,清风朗月守身如剑,绝非可以驯服于人之辈。 你的胁迫也好、威逼也罢,不仅不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反而会适得其反。” 符景言失笑道:“阿姐是想说,我若逼得急了,南墟大祭司胆敢弑君?” 他摇头道:“可是若是朕与他说,朕在阿姐身上下了一种世间罕见的毒药,使得你我姐弟同生共死。你说,他还敢不敢冒这个险来犯上弑君?” 谢昭的视线从靖帝的脸上滑落,静静落在自己的掌心。 许久过后,她似乎是终于彻底对眼前之人失望,也不再抱有不切实际的期翼。 她微微出神的双眼重新聚焦,长身玉立起身。 谢昭本就身量高挑,站在塌前台阶之上时,居高临下,竟比身为男子且身量不俗的皇帝符景言更高一些。 她的视线静静落在少年天子的眉眼间,似乎想从中找到记忆中那个端方如玉的少年。 可惜,最终却还是失败了。 如今的天子靖帝,眼底只有一派显而易见的蓬勃野心。 谢昭突然展颜微微笑了,那笑容罕见带了一丝温柔,然后,她轻声唤道: “言儿。” 符景言微微一怔。 他大抵是没想到今时今日如此境地,谢昭居然会突然态度软和下来,如此心平气和的与他对话。 他也下意识也放轻了声音,柔声道: “阿姐,你想通了?” 谢昭却轻轻摇了摇头,十分认真的看着他,轻声道: “言儿,你虽失了为君之心,好在尚未铸下乱世大错,一切也都还来得及弥补。 景年年幼,不过总角,确实不堪大任,但景宜已经十五岁了。 他虽无大慧,却是个善良老实的孩子,做个守成之君足矣。” 她面无表情的看着面前的血脉至亲。 “我曾以为,只要你是位贤明仁君,大体上并无过错,那么即便对我冷情冷血、心存忌惮,为了天下苍生,我亦能忍耐。 但是不成想,你如今行差踏错、泥足深陷,早已越走越远。 你写下罪己诏后,便退位让贤吧。只要阿姐活着一日,便会护你做个富贵闲人,绝不让人欺负了你。” 靖帝愣了。 他直勾勾的抬头仰视着面上无悲无喜、冷漠至极的同胞姐姐,好半晌才哑然道: “.你想要废了朕,立符景宜那个庶子为新帝?” 他看着一言不发的谢昭,忽而情绪激荡,暴跳如雷道: “你凭什么让朕下罪己诏退位让贤?你凭什么! 朕才是天子!而你只是一个区区长公主!一个被困深宫的阶下囚! 过去的你确实是不可一世的‘千岁剑仙’!但是现在的你身中剧毒,一无所有! 你凭什么还敢藐视于朕?你凭什么左右朕的皇位!你——唔!” 符景言的未尽之言,被一只纤瘦却格外有力的手,死死遏在喉咙里! 谢昭居高临下,冷冷注视着他。 而她的右手,此时便如同铁钳一般、牢牢控着南朝最最尊贵无匹的天子的脖颈! 而在这一刻,符景言才惊恐的发现,当记忆中总是偏爱放纵他的姐姐眼底彻底没了那份温存柔软时,她的气势和神色竟是那么的骇人! 哪怕身负“悲花伤月”,失去了一身绝顶内力做依仗,她竟依旧是那个气势如虹、不可冒犯的“千岁剑仙”! 谢昭缓缓的、一字一句的轻声道: “陛下,你实在是……太放肆了。” 在这一瞬间,符景言终于发现,哪怕自己已是一个成年男子,但却竟然依旧挣不脱面前女子的强势束缚! 若是她想,哪怕此时她只有微末的内力傍身,也依旧可以轻易的杀死一个没有武道之力的普通人! 是他大意了!! 刻板印象让他曾以为,自己的阿姐永远都不会与他动手,也永远都不会真正伤害到他,所以他才敢孤身一人不带侍卫便来昭华殿见她! 但是直到此时此刻,符景言才终于意识到,在自己的胞姐天宸长公主符景词心中,她是不吝于亲手杀死一个心中没有丝毫仁慈的昏君的! 哪怕那个人,是她的嫡亲胞弟! 哪怕杀死他后,她要陷入十分复杂的麻烦境界,甚至因为弑君之罪清誉有损引人诟病,她也并不在意! 而在这一刻,靖帝是真的后怕了。 他不能死在这里! 不能籍籍无名的死在这座昭华殿中,他还有千秋伟业未曾成就! “.啊.阿姐松、松手.朕不能、不能呼吸了!” 下一瞬,喉咙上的力道陡然一松! 是谢昭出乎意料的松手了! 她突然单手捂住胸口,闷声厉咳不休,内腑剧烈震荡,那剧咳声几乎一时停不下来。 符景言心中一喜! 连滚带爬远离她! 他知道,必然是她方才盛怒之下骤然运功发力,再次牵动了丹田中“悲花伤月”的毒伤反噬! 他借机仓皇后退十几米,直直退到了大殿的外围! 待看见谢昭颓然重新跌坐于软塌之上一时无力起身,皇帝这才松了口气,堪堪止步! 符景言极速喘息着,额头具是被惊出的冷汗! 大殿里一时无人说话。 只有男子的喘息声,和女子艰难的咳嗽声。 片刻后,靖帝重新冷静下来。 他那冷酷无情的声音,终在昭华殿中一字一句响起: “阿姐,你疯了,你确实该好好冷静冷静了。” 请假: 宝子们,备婚琐事繁多~斗胆跟大家请个假,去外地旅拍婚纱照需要几天,抱歉抱歉~最多一周肯定回来 第405章 殿外冲突 昭华殿外奉命守卫的侍卫,此时正一脸为难的看着眼前身份显贵、却容色难掩憔悴焦急的女子。 “淑妃娘娘.并非卑职不敬指令,实在是陛下早有旨意。 现今昭华殿除陛下外,已不许任何人进出。您这.卑职属实不敢让娘娘入内。” 深宫内院本不该有外男的,但是昭华殿地处东宫附近,距离东宫为首的东外宫极近。因此此处突然多了一些护卫,倒也并不会让人看起来觉得奇怪。 只是兴许就连这些禁军侍卫本人,都不知自己究竟是因何突然被天子调入不夜城中值守。 他们只知陛下有令,命其固守昭华宫外,不许任何人进出。 没错,是不许任何人“进出”。 禁军侍卫们其实亦甚是糊涂。 陛下传令不许旁人进入昭华殿,这很容易理解,但是.不许出? 昭华殿久无人烟,并无人居住,谁人又会从里面出来?那不是闹鬼了吗? 不过好在,在宫中任职做事,一向是不需要知道原由的,也不该追究上谕原由。 他们只需要听命行事就好,知道得太多,于人于己皆无益。 所以,尽管禁军侍卫们自己也一脑门官司摸不清头脑,但却并不会作死深入探究真龙天子的意图。 淑妃万洛儿强作镇定,淡淡道:“大胆,即便是本宫,难道也不能进去?” 侍卫属实有些为难。 淑妃娘娘的盛宠,在宫里宫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即便是中宫娘娘柏皇后,亦客客气气不曾直面其锋芒。 没瞧见吗? 出身于南朝四大士族之一的江嫔娘娘,不过就是莫名言语上冒犯得罪了淑妃,便要被她处处针对整治。 偏生就连出身显赫、嫡亲兄长是当朝县主娘娘的江嫔,竟都敢怒不敢言。 听说啊,如今江嫔为避开淑妃娘娘的锋芒,几乎连自己的西宫清凉殿都不愿迈出了。 可是陛下却听之任之,不曾斥责只言片语,如此看来,淑妃娘娘之圣宠可见一斑。 不仅如此,就连前朝之上,以江嫔的母族颍州江氏为首文官团体,居然也对此事悄无声息毫无作为,可见淑妃娘娘之势非同寻常。 可是,淑妃娘娘毕竟只是四妃之一,她的全部权势都来自于皇权,来自于天子的偏爱。 ——而南朝天子靖帝,才是那个真正赋予她了如斯权势之人! 若是旁的事情也就罢了,天子宠妃开口,他们自然莫敢不从。 但是如今是天子明旨昭华殿非皇帝陛下外皆不得入,那这就是金口玉言! 哪怕面前站着的是宠冠后宫的淑妃娘娘,这些禁军侍卫也不敢放水啊。 “娘娘.请您不要为难我们,陛下的圣旨既出,即便给卑职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违抗圣命。 昭华殿即便是飞进去一只萤虫,只怕陛下都要唯我们是问。非卑职不敬娘娘,实是不敢有负皇命。” 万淑妃虽然容色略显憔悴,但神色却显得格外镇定。 她轻轻昂起小巧精致的下巴,淡淡道: “昭华殿乃千岁殿下故居,素来都是由本宫亲自洒扫,从不假于人手。 谁给你们的胆子,竟敢阻拦本宫入内?” 万淑妃娘娘过去曾经是东宫旧人,这是不夜城中人尽皆知之事。 但是传闻都道,当年东宫储君身边的小女官,乃是一个笑容可亲、逢人便带着三分笑意的小姑娘。 时过境迁,当而今那位虽貌不倾城、但冷若冰霜的淑妃娘娘,神色严肃的凝视着旁人时,竟无端也能带给旁人上位者的层层压迫感。 可是即便心里再是打突,侍卫也不敢松这个口放行。 “.娘娘恕罪,卑职亦是情非得已。” “放肆!本宫今日就要进去,我倒要看看,谁人敢拦我!” 万洛儿说完便提起裙摆,抬步欲走上昭华殿正门口的台阶! 几名禁军侍卫瞠目结舌,想拦却又不敢冒犯。 他们根本不敢伸手拉扯或是触碰淑妃娘娘分毫,只得一脸惶恐的人挨着人,并排跪在台阶之上,妄图用自己的身躯挡住淑妃去路。 而淑妃也似乎铁了心一定要进去,竟不管不顾,就准备往那“人墙”上撞上一撞! ——看这架势,她是打定主意看看那些侍卫到底躲不躲开,敢不敢与天子的女人有肌肤之亲! 正在关键时候,一个纤细的男子声音高声道: “放肆!还不速速退下!陛下命尔等守卫昭华殿,尔等竟敢冒犯淑妃娘娘,简直是好大的狗胆!” 众人闻声抬头,只见居然是不夜城内监大统领,靖帝身边的章印大太监袁艾到了! 几位侍卫见他来了,脸上登时一喜! 此时哪怕被叱责,那也是好事啊! 有袁大主管在,自是足以替他们证明他们无愧皇命了。 为首的禁军侍卫连忙起身,抱拳一礼道: “章印大人,淑妃娘娘今日定要入这昭华殿,但卑职等身负皇命,实在不敢退步。万不得已冒犯了娘娘,简直罪该万死!” 他这话言简意赅,短短几句便将事件经过交代了个清楚。 主要目的是为了让陛下身边的章印大太监知晓,他们与淑妃娘娘并无私怨。 今儿挡住贵人去路,实乃因为他们秉公执法,不得不为! 袁艾却并不搭理他们。 他上前几步,在万淑妃身后两步外站定,陪着笑脸深深躬下腰来。 “奴才给淑妃娘娘请安。” 万淑妃微微顿了顿。 她神色冰冷的觑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 “不必了,袁大总管素来无利不起早,本宫可受不起你的大礼。” 这话一出,袁艾登时双膝及地,更加恭敬几分。 南朝天子身边的第一红人,在皇帝宠妃万淑妃跟前,姿态一向放得极低。 “娘娘这么说,必是奴才伺候不周,奴才有罪。” 他规规矩矩磕了一个实打实的头,复又温声道: “只是奴才虽然罪过,却不敢不以娘娘身体为重。正月天干物燥,气候湿冷。 娘娘在外面行走若是着了风寒,只怕陛下更会忧心痛惜。还请娘娘为了陛下,也要爱护己身。” 万淑妃转过身来,眼珠如琉璃,一片冰冷的注视着他。 一片沉默中,落叶落地可闻。 忽而听到那女子意有所指的冷冷说道: “袁艾,你不必在本宫面前演戏,这昭华殿中如今是个什么光景,本宫具已知晓。” 袁艾豁然抬头,眼底惊愕。 很显然,他事先并不知道万淑妃居然知道如今昭华殿中的情形! 万淑妃居高临下静静看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 “所以今日这昭华殿,本宫是一定要进去看一看的! 你知道本宫的脾气,这事儿没有商量的余地,至于陛下面前” 她牵起唇角,唇畔略过一抹淡薄的轻讽。 “本宫日后,自有交代。” 万淑妃言罢,提起裙摆悍然转身,面朝着昭华殿正门缓缓提步。 “让开。” 几名禁军侍卫面面相觑。 扭头看向主事之人,却见袁艾沉默不语,遂不敢违命,只能让开。 然后,众人便在或是惊愕、或是不解的目光下,眼睁睁目视淑妃万氏轻轻推开昭华殿紧闭的大门。 她一脸肃穆,但背对着众人的眼底,却闪过难掩的痛苦和激动。 宠冠后宫的淑妃身侧,此时并无一侍女相伴。 她抬步迈进那道寸余高的巍峨门槛,而殿门则在她身后缓缓闭合。 下一刻,一身莹白色宫装的万淑妃的背影、连同院内景致,一同被锁进那入目萧索的深深宫殿。 感谢宝子rainbown1、pp落、纳兰亦心、画-qisheng、书友20170427221520939、书友160816024918915、书友101119224539908、书友20220321000509458、书友20190502221622444的月票~ . 第406章 豁达 当万淑妃情绪起伏下推开昭华殿内殿主室那最后一道宫门时,瞬间便听到了里面传来压抑着的、时断时续的阵阵咳嗽声。 那咳嗽声低哑、微弱,沉甸甸的,几乎声声都死死砸在她心上。 万淑妃再难维系方才勉力维持的镇静自若,她跌跌撞撞快速提步向殿内跑去! 兴许是因为步子太过急迫,自幼长在宫廷之中、熟识宫中仕女礼仪规矩的她,竟险些被地面上的地毯绊倒摔跤。 但是万淑妃却顾不上那些所谓的规矩体统,稍稍站稳身形,便迫不及待的继续朝殿内跑去。 她快步转过屏风,待看清屏风后、软榻纱帐后那个捂住心口、微微弓着腰闷咳不已的瘦削身影时,登时抬手死命捂住自己的嘴,强行压下那几乎冲破喉咙的哽咽和呜咽! “.殿、殿下!您.” 怎么会? 怎么会这般消瘦? ——即便只是一个侧身的背影,却掩饰不住那瘦到几乎脱相的淡薄! 她那位“曾笑江河八万里,再踏云鹤下人间”的千岁殿下,怎会是如今这般病骨支离的模样? 她的殿下,本不该是如今这个样子! 坐在塌上的女子听到动静,她勉强止住了咳嗽,再回过头时,瘦得清晰可见的下颌线一如剑刃深刻。 她开口说话时嗓音略带喑哑,但是语调中却带着一股自有的松弛笑意。 “是洛儿啊,咳咳许久不见,瞧瞧,你都变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谁知万洛儿听了这句,却再难压抑自己! 她悲从中来,像个委屈的孩子般“哇”的一声悲声大哭,双膝及地跪在软榻前的脚踏上,然后倾身扑在女子膝盖上。 “殿下!是洛儿对不起您!您打我吧,或是骂我几句也好!就是千万不要憋在心里,奴婢知道您受了天大的委屈!” 谢昭怔怔看着扑在她膝上,几乎哭到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孩儿。 下一刻,却面露无奈的微微摇着头,淡淡笑了笑。 她轻轻抚摸她的发顶。 曾经头上只有简单两朵宫花的少女,如今已是梳着高高华美的发髻、鬓上鸾凤珠翠满布的南朝后宫第一宠妃。 谢昭笑着喟叹:“刚刚还说你已变成了大姑娘了,原来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孩子。 我无故打骂你做什么?好丫头,你可别哭了,哭得我头疼,咳咳” 她轻笑着轻咳了两声,待咳势稍缓,这才续上前话。 “说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你也没什么对不住我的地方。 你我许久不见,难得今日能见上一面,想来你今日进这昭华殿也是十分不易,我们就不必浪费时间说这些了。” 万洛儿几乎哭得背过气去。 她大声抽噎着,听到谢昭明显打趣的语气,这才破涕而笑勉强压下悲意。 她也明白,今日自己能进来实属不易,不该浪费时间在这种没有意义的忏悔哭泣上。 万洛儿难过道:“可是.” 谢昭淡笑着打断她,转移了话题:“你是如何知道我在此处的?” 总归不会是皇帝告诉她的。 万洛儿果然被分散了注意力,她认真的回答: “千岁,这两年来陛下从不敢踏足此地,也不许任何人进出。只有洛儿可以每隔两日,可以亲自来殿内洒扫。 如今我有协理后宫之权,所以今日一听殿中侍女禀告,言及陛下来了昭华殿、还调遣一队禁军将士入不夜城守卫此处,便心觉有异。” 她眼底闪过一抹水光,哽咽道: “洛儿猜测会不会是殿下回来了但心里也知,都是我胡思乱想而已,不成想,居然美梦成真。” 谢昭沉默一瞬,含笑看着她,语气略带感慨: “当年那个因为跌碎一只前朝青花瓷花瓶,慌乱无措的憋着满眼泪花的小丫头,如今已是协理六宫事的娘娘了。 我闭上眼依稀还能记得你幼时的模样,虽瘦骨伶仃瞧着让人心疼,却长着一张圆润的红扑扑的脸蛋,喜庆的像个年画上的福娃娃。” 万淑妃破涕为笑。 她仰着脸,用满是敬意感激的目光,一动不动的看着谢昭。 “不论洛儿如何变化,永远都是千岁的丫头。” 她记得清楚,那一年是她第一年入宫,年纪小,又是骤然离家,做事难免惶恐毛躁。 打碎了前朝名贵的青花瓷花瓶的罪责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正月佳节里打碎名贵的物件儿,在宫中乃是不祥之兆,是很犯主子忌讳的。 即便宫中主子再慈和,按规矩她被没入掖庭、杖责三十自也是少不了的。 而那时万洛儿的年纪太小,若是三十庭杖打下来,想必不死也要残了。 但是不幸中的万幸,是她当时打碎的正是要搬去天宸公主昭华殿中的御赐花瓶。 不过,威帝的爱女、年幼的神女大人,在听到殿外庭院中的动静,却并未让人责怪于她。 不仅如此,公主殿下还亲自开口替她开脱,为她免除了罪责。 公主对内务府的管事说,万洛儿年纪太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种搬运物品的重活本不该安排她这般年纪的宫婢来做。 见她与太子年龄相当,又长得喜庆可爱,便做主将她调入东宫负责太子殿中洒扫。 可以说,当年若是没有天宸长公主符景词的仁慈心软,便没有如今宠冠六宫的万淑妃。 万洛儿静静伏在谢昭的膝盖上,满眼都是信赖和亲近。 在她眼中,他们的千岁就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也是误入凡尘的神。 她是倾城无暇的白玉,是心怀怜悯的贵人,更是福济苍生、名符其实的神女。 谢昭听了她这话却只是笑笑,然后道:“孩子气。” 万洛儿也笑,但是再开口时却还是忍不住哭音。 “殿下怎么这般清瘦了,洛儿看了心里实在难受” 此时她掌下隔着衣衫,便是千岁的膝盖。 许是坐姿的原因,那双膝骨格外突出且清晰,几乎都是硬的嗝手骨头。 谢昭微微咳嗽着,眼底却不见丝毫阴霾。 她只是云淡风轻的豁达淡笑: “两年江湖走马,难免风霜雪雨。” 万淑妃感受到发顶上,千岁温暖的掌心轻轻抚了抚她的发。 “洛儿,别难过,这都是人生常态。” 感谢书友20230203195558176、书友20190126102445822、书友170108133348721的月票~ . 第407章 帝妃 万淑妃刚刚迈出昭华殿的大门,就看到宫廷院子中,天子的驾辇安静的落在地面上。 周围鸦雀无声,竟然没有一丝声响。 环顾左右,侍卫和内监竟都不在天子左右随侍,想必是被皇帝挥退到昭华殿外候着了。 就连章印大太监袁艾此时都不在昭华殿中,不过袁艾到底是天子的心腹近人,也熟知当年宫变内情,他自然是不需要回避的。 只是不知,此时到底又被皇帝安排去做了什么差事。 万洛儿不知皇帝已经独自在此等待了多久,她脸色微顿,旋即若无其事的抬起手背,轻轻拭过眼角湿润泪痕下略微花妆的粉黛。 虽然妆面因泪痕略有斑驳,但却从容又大方。 万淑妃走下台阶,微微屈膝一礼。 “臣妾见过陛下。” 天子并未发话叫起,但是万淑妃却不是平阳长公主之流。 她在天子跟前一向自在惯了,从不需要战战兢兢。 即便天子并未说什么,那厢淑妃便已在礼毕后,神色自然的自行起身了。 皇帝若有所思的看着她,眼底神色看不出喜怒。 他并未斥责万淑妃的无礼,也并未对她抗旨强行闯入昭华殿多作置评。 万淑妃素来都是后宫之中唯一一位,胆敢在靖帝跟前如此肆意放肆的嫔妃。 ——即便是当朝国母、天子的原配发妻皇后小柏氏,也从未如此张扬。 相反,因爱生怖之下,柏皇后处处言小甚微。 她的一言一行如同是量尺量出来的贤后标准答案,几乎从来不会忤逆天子半句。 好半晌,天子靖帝只是淡淡道:“见过了?” 万洛儿轻轻点头,她亦在不动声色的观察九五之尊的容色。 这对不夜城中最尊贵的枕边人,都知道对方正在默默看着自己、揣度着自己,却又十分默契的都未挑明。 皇帝沉默一瞬,复又问:“她怎么样了?” 万淑妃也沉默了好一会,她轻轻屈身,双膝及地,葳蕤多姿的宫装如同盛开的蔷薇花。 然后,她语气中略带乞求,轻声说道: “陛下,千岁虽然一直都说自己并无不适,但臣妾却看得分明,殿下的状况并不大好。 臣妾斗胆猜测,应是当年的毒伤内伤并发,殿下才会如此虚弱难捱。 陛下,昭华殿中绝不能无人照应伺候。否则若有.不测,陛下必然悔之晚矣。” 靖帝符景言不置一词。 他只是在沉默中静静看着面前伏地哀求的淑妃。 淑妃万洛儿这两年来一直对天子不苟言笑,也谈不上毕恭毕敬。 像是如今这般恭敬有礼、试探中又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生怕他会拒绝的模样,倒也是十分少见了。 他想起上午时,那人单薄瘦削、几乎将心肺咳出来的艰难模样,心里莫名觉得绞痛。 但是再忆起她冷心冷肺、冷酷无情的扼住他的喉咙,以下犯上几乎险些将他生生掐死的模样,又心里恨急了她。 皇帝沉默片刻,忽而道:“未免节外生枝,昭华殿不宜有人进出,朕会亲自照应阿姐起居养病,淑妃不必操心。” 万淑妃却直直抬起头来,正色道: “陛下,臣妾私以为不论是为了陛下好,还是为了千岁病体安康着想,您都不宜时常出入昭华殿。” “嗤。” 皇帝低头看了她一眼,突然嗤笑一声,道: “你是怕阿姐见到朕,心气不顺、心绪郁结,所以更难康复吗?” 万淑妃淡淡笑了笑,她的视线意有所指的略过皇帝被高领中衣遮了大半,却在弯腰垂头时不小心漏出一分赤红的指印,然后轻笑道: “并非全然如此,陛下。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病入膏肓的猛虎,亦是万兽之王。 臣妾斗胆奉劝陛下,还是不要挑战千岁殿下的耐心为好。臣妾此举并无私心,乃是担心陛下龙体安康。” 符景言蓦然沉默。 他静静看了她一瞬,下一刻突然哂笑道: “.朕算是听明白了,淑妃说了这么许多,不过是想让朕允许你待在昭华殿罢?” 万淑妃也不否认,她脆生生道: “陛下,您不愿昭华殿中的人被外人所知,也信不着寻常宫人伺候她。 至于您自己.政务繁忙日理万机,自然也不太合适。所以臣妾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不是吗?” 靖帝符景言这回沉默的更久了一些。 他思索片刻,缓缓道:“恩准你每日出入昭华殿倒也不是不行,但你不能留在此处,只能每日午时入内一个时辰。” 其实,皇帝并不放心万淑妃时时刻刻待在这昭华殿中。 此刻这昭华殿中的两个女子,对于他这位一朝天子而言,坦白说来都像是烫手的山芋. 打不得骂不得,根本无从下手。 所以,他绝对不会允许万淑妃整日泡在昭华殿中,最多只允许她在严格规定的时限内每日进出,稍事照料殿中之人。 毕竟,他的阿姐到底有多厉害,他这个弟弟是再清楚不过。 尽管她如今似乎病着,他却依旧不敢放松警惕,让万淑妃这个昔日蒙恩于她的枕边人与她接触过多。 万淑妃静默一瞬,她想了想,倒是也未逼迫天子太过。 免得触底反弹,激起皇帝的不满,万一再不许她进入昭华殿,那才是得不偿失。 于是,万淑妃十分能屈能伸,她难得如此温顺恭顺的合手一礼。 “还是陛下想得周到,千岁殿下身体虚弱,正该多多休息。 您放心,臣妾必不敢多作搅扰千岁。” 靖帝微微颔首,道:“袁艾奉命在御膳房料理药膳,他虽伺候朕日久,但到底是男子,不如女子周到心细知晓阿姐的口味。 劳烦淑妃亲自去盯着罢,缺什么少什么吃食,便让他去仔细置办。” 这话明显是在赶人了。 万淑妃虽然为人单纯,但毕竟久在宫廷,早已修成了会看眼色的人精。 “是,臣妾告退。” 她试探性的看向皇帝,又道:“那若是稍后与袁总管准备好进献千岁的药膳,不知臣妾是否可以.” 靖帝轻轻摆手,并未为难。 “今日准许你与袁艾再次入内。” “谢陛下恩典。” 拍完婚纱照回来了可能是短时间三亚东北往返太折腾、气候差别也太大,一回家就急性湿疹~还积累了一堆工作,今年的巡cha工作开展工作压力有点大~宝子们最近只能不定时更新(隔日更新的概率比较大)sorrysorry~ ps:感谢书友170108133348721、红翡冷翠山居的月票~ 第408章 城中 一身神台宫大祭司神袍,举止清雅脱俗、宛如化外仙人的男子凝眸定定看着站在自己面前,脸上还带着醒目刀疤的北朝女子。 “阁下方才说什么?” 薄熄压下心底的担忧,面无表情的再次行了一个武人的拱手礼。 “在下方才是说,薄某来此求见大祭司,盖因‘千岁剑仙’今在昭歌城中遇险,如今身陷不夜城。 我等同行之人均非不夜城中那两位半步虚空境高手的对手,所以迫不得已只得叨扰大祭司清修,来此恳请援手。” 南墟大祭司眉心紧皱,他缓缓看了她一眼。 “皇帝带走阿词,是什么时候的事?” 薄熄轻声回答:“今日辰时。” 南墟大祭司眼底微芒一闪。 “但是你却在未时才到神台宫。由此可见你们并不信我,最终思索犹豫再三,这才决定来神台宫寻我相助。” 薄熄沉默一瞬。 “我们与大祭司.并不相熟,有所顾忌,亦是人之常情,还请您见谅。” “也罢。” 南墟大祭司微微一哂。 他手指轻弹,一道内息轻轻击中漏出的房檐下一只古香古色的铜铃。 “——铃铃铃。” 清脆的响铃声响起,殿外旋即伴随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一名神台宫小神官躬身一礼,立于殿外。 “祭司大人。” 南墟将视线从薄熄脸上移开,落于窗外的层层云雾之上。 “传令下去,本座有要事要入昭歌城一趟,在此期间神台宫上下内外诸事,皆由橙徽少司统管。” 弟子脸上难掩惊愕。 要知道,南墟大祭司鲜少会离开神台宫,更加鲜少主动迈入那近在咫尺、象征着无上皇权的京城昭歌。 也不知今日这是吹了什么风,居然能让大祭司屈尊降贵驾临凡俗。 弟子心中正自画狐,忽然听到殿内清冷高洁的大祭司又道: “去叫路神官来见本座。” 薄熄闻言蹙眉看向他,直言不讳道: “大祭司,他可信吗?” 南墟大祭司静静看了她一眼。 “既然事关‘千岁剑仙’的生死,那么,路伤雀便是可信之人。” * 安宁长公主府门外贰佰米处的一座酒楼中,韩长生看着沉默静立在窗畔的凌或,欲言又止道: “咱们.真就不管阿昭了吗?” 虽然谢昭的意思,是让他们绝对不可接近不夜城,还言道盯紧那伙不怀好意之人,才是此时当务之急重中之重的头等大事。 但是皇帝靖帝当年可是设计害她的人啊! 窗边刚刚及冠不过两个月的凌或,背影如翠竹挺拔,早已不似他们当年初入江湖初遇时那般生涩少年模样。 只一个背影,便显得十分沉稳可靠。 凌或静了一瞬,方才语气平静的开口: “她心中一向是有主意的,她既让我们务必盯住安宁长公主府,提防西疆雍王余党伺机而动刺杀安宁长公主和彭小将军、借机搅乱南朝天宸和四境四国之间的局势,于公于私我们都该竭力而为。更何况,之前在府门口.我们便已经答应了她。” 韩长生闻言神色十分挣扎。 事儿是这么个事儿,理是这么个理没错。 可是,如今谢昭独自一人跟皇帝回了皇宫不夜城,韩长生左思右想都觉得心里还是不踏实得很! “我” 韩长生神色难免有些焦灼。 对于未知的人事,是人就会心生忧虑。 而天宸靖帝的心思如此诡谲多变,正是让人摸不清头脑、也猜不出始末的未知之事。 “凌或,可是我还是觉得心中不甚踏实,那个小皇帝压根就不是个东西! 若是他再对阿昭起了歹心,阿昭深陷宫闱势单力薄,那可如何是好?岂不是十分被动?” 毕竟天宸皇宫不夜城,那可是天子的地盘。 凌或眉心微皱,他沉默良久,道:“莫慌,薄熄已去神台宫给南墟大祭司送讯。 虽然我并不了解南墟大祭司的为人和行事风格,但是谢昭信他。” 所以,他就姑且死马当成活马医罢。 韩长生听到这话,心里倒是安稳下来一些。 毕竟南墟大祭司和神台宫,在他心目中还是颇有分量的。 若是南墟大祭司知道谢昭被困皇城出手相助或是转圜,靖帝总不至于跟身为南朝国师、兼祗仙玄境绝世高手的南墟公然翻脸。 毕竟今时今日,南朝天宸的两大擎天砥柱,一是“神台祭司”南墟,二是“千岁剑仙”符景词。 “千岁剑仙”已被皇帝亲手设计,变成一把脆弱生锈的钝刀; 若是皇帝不想自毁祖宗传下来的千百年基业,想来便不会再与南墟大祭司争锋翻脸。 除非他是当真失了心疯,毫不再在意南朝天宸皇室的国祚传承了。 只是 韩长生嗫嚅道:“南墟大祭司真的会出手相助吗? 天下皆知神台宫世代相传的祖训,便是要护卫南朝天宸符氏江山,听命于南朝皇室符氏。 即便南墟大祭司收到薄熄送去的讯息,也知晓了阿昭如今受困处境艰难,可是靖帝毕竟是当朝皇帝陛下” 南墟大祭司当真会为了师兄妹的情谊,违背师门祖训、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当朝九五之尊对峙? 凌或沉默一瞬,轻轻摇了摇头。 “.我亦不知,我们且把我们能做的都做在前面。至于南墟大祭司最终如何决断,那便已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了。 等薄熄回来,换她与你一起盯着安宁长公主府周遭动向,我要潜进不夜城看看情况。” 那伙西疆人的实力不容小觑,他和薄熄至少要有一人在安宁长公主府外盯梢示警。 韩长生一脸纠结,欲言又止的道: “可是.凌或,阿昭临走嘱咐过,不夜城中那两位高手你也不是对手。若是潜入不夜城被他们发现行迹,只怕你也是要有去无回。” 凌或微微蹙眉。 据谢昭所言宫中那两位宦官乃是半步虚空境,只怕若是撞见,确实不好脱身。 但是若真如谢昭叮嘱那般,只盯着安宁长公主府不必管她,他又实在做不到。 正在此时,两个不曾可以隐藏的脚步声逐渐清晰,酒楼包间的房门被从外推开。 一个男子沉沉的声音响起: “若是加上我呢?” 二人闻言错愕回头,只见薄熄竟然这么快就回来了! 只是此时薄熄身边,赫然跟着一个面色沉稳、容貌清隽的青年男子。 ——而那男子,居然便是先前两日在城门口,拦住他们去路之人! 韩长生瞠目结舌的喃喃道:“.黄、黄金台?” “黄金台”路伤雀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了他们二人一瞬。 也不知是悲是喜,他日前见到故主生还,居然再次破境、从跌下来的半步虚空玄境,再次回到半步虚空天境。 如今的他,与不夜城中那位第一高手“大公公”曾一毒,武道境界不相上下。 但是曾一毒因是宦官,所以经脉与他这般成年男子相比略有不足,内力并不如他的那般淳厚中正,更何况. 路伤雀语气坚定道:“我乃‘河图剑术’传人,我的剑,足以越一小境杀人。” 凌或闻言微微挑眉,听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路伤雀的意思分明是说,只要他掌下“黄金台”出鞘,就不惧“大公公”曾一毒和“二公公”邹无邪联手。 但是以一敌二,力战一位半步虚空天境、一位半步虚空玄境的高手,哪怕对方是经脉不足寻常武人的宦官,只怕也不是易事。 第409章 事在人为,朕即是天 也不知道靖帝到底抽了哪门子的疯,明明他们姐弟二人如今已是相看两厌、互不信任的地步,他却每日都要来昭华殿“点卯”碍眼。 皇帝倒是也不会做什么,只是静静坐于案几旁批阅奏章,或是处理政务间隙时间,毫不避讳的若有所思微微出神盯着谢昭看。 不过,自从上一次被谢昭险些掐死后,靖帝兴许也是被吓到了,于是他总是坐得远远的,隔着宫帐端坐于外殿,并不会像上次那般,过分接近谢昭所在的内殿。 不仅如此,自那次险死还生的经历之后,天子身后总是带着曾一毒或是邹无邪这两位顶尖高手随扈左右。 君子不立于危墙,他再也没有独自一人,与谢昭单独待在昭华殿过。 今日伴驾在天子身侧的,正是昭歌内宫不夜城中的第一高手,“大公公”曾一毒。 ——也是那位日前曾经在重华殿中,与潜入皇宫的谢昭交过手的那位。 若非谢昭当时用“剑仙冢”不二城的素雪剑法唬住了曾一毒,让他有一瞬间的迟疑多心,再加上她自创轻功“归佛昙雪”实在玄妙,只怕也不会那么快便成功脱身。 曾一毒眼观鼻鼻观眼,如同一尊一动不动的泥相。 他微微躬着身,立于天子身后几尺之外,像是宫中最为寻常的谨言慎行、卑躬屈膝的奴才。 但是在这不夜城中,谁人也不敢当真只将他当作一个寻常的奴才看待。 皇帝连续看了一个时辰的奏章,眼睛已微微酸涩。 他抬起桌面上的茶盏,浅浅喝了一口袁艾刚刚斟入不久的热茶,然后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偏头问向立于殿门口伺候的大内总管袁艾。 “那颗宝库中三百年参龄的珍品山参,可曾熬制好了?” 袁艾连忙躬身回答道: “回禀陛下,那件珍惜的野山参贡品,此时还在陛下的小厨房中精心熬煮。 御医说了,这种年头的珍品熬得久些,效果会更佳。 所以淑妃娘娘正在亲自盯着,想必还要等上一阵儿才能送来给千岁服用。” 靖帝符景言闻言轻轻颔首,十分放心的笑笑道: “洛儿伺候汤药火候素来细心,有她盯着,必不会差了。” 谁知内殿却传来一声极轻的、十分冷淡的笑声。 “陛下何必多此一举?您带着曾老和邹老、调动数千禁军,如此大的阵仗围守城南将我逼得现身、带回不夜城,想必不会就是让娘娘纡尊降贵,日日伺候我这臣子汤药吧?” 谢昭真的觉得厌烦透了。 若是说皇帝对她还抱有一份姐弟情谊或是愧疚,她是相信的; 若是说皇帝并不希望她身死,希望她能“乖”一点听话一点,她也是相信的。 毕竟她有自知之明,自己如今还是“有用”的。 只是事至如今,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脱离单纯的姐弟手足,夹杂了太多主观的、客观的因素。 皇帝命人取出了不夜城内廷宝库中参龄几百年的野山参,也绝不会简单只是给自己这个“不服管教”的姐姐补身体。 靖帝闻言沉默一瞬。 他漆黑如墨的瞳孔,轻轻略向垂坠的纱帐后面那道影影绰绰的身影。 “阿姐,朕你多心了。只是想给你补补气血,并无他意。” 谢昭轻笑一声,她的声音淡淡从内殿传来: “哦,是吗?我还以为是陛下研读那卷梵文秘卷时,遇到了什么不解之处或是难懂的古字,想要命我为您解惑释疑。” 皇帝这一次沉默的微微久了一些。 “若是这般说来,阿姐说的也没错,关于那卷梵文朕确有研读不通之处,不过,倒是不知阿姐可愿为朕解惑?” 谢昭淡淡笑了笑,没有一丝犹豫的摇了摇头。 “我不愿。” 符景言闻言却并不见生气,只是微微牵起唇角笑了笑。 他的阿姐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直言不讳 半点转圜圆滑的意思都没有,更不会讨好迁就任何人。 “也罢,既然阿姐不愿,朕也自然不会对阿姐不敬,或是逼迫于你,我们来日方长。” 谢昭听了这话,眉心却微微不经意间蹙起,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 “来日方长?所以,陛下是打算将我一直囚禁在昭华殿中。 您觉得您能关得住我一辈子,还是觉得能堵得住这悠悠众口?” 符景言语气平和道:“阿姐,你严重了。朕只是想接你回宫,与你共聚天伦而已。” “嗤。” 谢昭摇头笑了,她饶有兴趣的问: “在未能想到如何将我丹田中的内力导出引为己用之前,陛下自然是想要与我‘共聚天伦’的。 只是我有些好奇,若是等我没用的那天,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我?” 靖帝深深吸了口气,似乎在隐忍怒意。 “.阿姐,你过去从来不会用言语如此刻薄于朕。” 谢昭坦然点头,毫无负担的夸赞自己。 “因为我本就不是刻薄之人,自然不会刻薄于陛下。 如今亦只是实话实说罢了,莫非陛下位登九五日久,就听不得真话了吗?” 靖帝目色沉沉,里面暗含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也罢,阿姐高兴便好。” 谢昭却淡淡道:“可是我并不高兴,如今的不夜城、如今的你,都让我厌恶至极。” 如此犯上不敬之言,但从她口中说出,却也让天子无可奈何。 靖帝静了静,居然还反常的淡淡笑了笑。 “那就要委屈阿姐一段时间了,待过几年阿姐性情定下来,朕自会替你择一人品样貌处处都好的驸马。 届时,阿姐便可离开这个让你‘厌恶’的不夜城,住进自己待嫁的长公主府。” 谢昭几乎听笑了。 皇帝这真是打了一手的好算盘啊! 这意思是说,等到她的内力被引出,成就天子的“洛书真言”神力之后,她这个“工具”也并非全然无用的废材。 兴许还可以废物利用,以皇室公主的身份与皇帝看好的世家大族联姻,替天子巩固皇权拉进与权臣之间的关系。 两年不见,符景言可真是愈发的算无遗漏了。 她哂笑道:“陛下想得‘周到’,不过您似乎忘记了,神台宫的神女若要婚嫁,需要神台宫大祭司焚香沐浴后占卜祭天,天赐吉签后才可成行。 陛下觉得,若是没有我亲自点头,南墟大祭司可会奉旨,为陛下行窥天术祭天问卦?” 靖帝哈哈一笑,道:“阿姐说的没错,神台宫的神女大人若要婚嫁,自然需要大祭司行卜卦占星祭天之礼。” 他眼底闪过一抹疯狂。 “但是,若是阿姐届时已不再是神台宫的神女了呢?” 谢昭皱眉。 “你是什么意思?” 靖帝温声回答:“朕没什么意思,只是今日下午,朕已下了圣旨告慰四境。 天宸长公主符景词为国为民操劳多年,如今已经年近双华及冠之年,花龄不可再作耽搁。 于是你本人决意在今年生辰之际——也就是一日后的正月初五,正式脱去神袍,离开神台宫回归昭歌皇城。” 符景言牵起嘴唇,风度优雅的半靠向身后的椅背。 “阿姐,再过一日,天下四境都会知晓,你已自愿辞去神台宫神女一职。 而你辛劳半生,想必即便天宸臣民听闻这个消息,也只会由衷的为你高兴。 从此,你将与神台宫再无关联,而你的婚事,自然也就只有朕和皇室宗亲府才能做主。” 谢昭眼底闪过一抹冷意。 “陛下当真觉得,这事便能一如陛下所料?” 天子轻笑一声。 “事在人为,朕即是天。” 第410章 宫中再见 入夜,阖目假寐的谢昭耳廓微动,唇畔突然略过一抹淡笑。 下一刻,她不甚认同的轻叹了口气,道: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让你们盯住安宁长公主,等闲不要入宫犯险?” 门扉被轻轻开合,一道身影快速的、几无声息的闪身而入,旋即又快速合上那扇沉重的殿门。 昭华殿那扇沉重的沉香木殿门,在来人手中举重若轻,就好像一扇轻飘飘的纸扇一般,开合之间几乎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凌或三步并一步,快速走入内殿。 待看清明亮的宫殿烛火照耀下,谢昭那不甚好看的脸色后,他不禁微微皱眉。 “怎么跟人动手了?” 她不是都已经老老实实跟皇帝回来了? 既然如此,为何还会在宫中动用真气与人动手? 谢昭眼底一派和煦,还是旧时模样。 但是凌或却隐约觉得,身处九重宫阙的“谢昭”,似乎与他两年里朝夕相对的那个没心没肺的女子有些许不同。 至于哪里不同,他很难准确的形容。 走马江湖的那个少女“谢昭”,虽然总是病病歪歪、弱不胜衣的模样,但是却精气神儿十足。 她整日朝气蓬勃的,好像每天都开心又明朗,让人望之欣喜,也觉生活快慰。 而此时的“谢昭”,看似依旧跟过去的那人如出一辙,却好像整个人都沉透浸染在入目深不见底的海水之中。 那是一种让人看不见摸不着的捉摸不透——她整个人显得极其沉静,几乎很难察觉她的情绪波动和心绪变化。 开心也好,难过也罢,快意也好,懊恼也罢,什么都没有。 她在这偌大的不夜城中,好像已将自己身体中的一切鲜活锁死,也彻底隐藏起来了所有的真实情绪,如同那皇朝之中传承了千百年的名贵古。 凌或微微皱眉。 他不知道这短短了一日,谢昭究竟在不夜城中经历了什么。 为何比之清晨那个站在府邸门口,笑意温柔的拜托他们以苍生为重、保护彭萧及其妻子安危、阻止西疆雍王之后祸乱天下的女子,冷上了几分。 当然,凌或清楚,她的这份“冷”并不是对他,更像是一种心冷之后强行披在自己身上的保护色。 所以他忍不住开口再次问道:“皇帝欺负你了?” 谢昭闻言失笑,她眼底的冷寂似乎也就此消散了一些。 她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这一笑好似吹散了一殿清冷寒霜。 “没有,我不打紧。只有我欺负旁人的道理,何人能欺负得了我?不过你怎么来了?” 谢昭似乎恢复了常态,也从深深宫阙中气场强大的天宸长公主,变回了那个有血有肉有温度的凡夫俗子。 凌或正色道:“自然是来救你出去。” 谢昭听到他孩子气的回答下意识笑笑,下一瞬,她的目光却若有所思的投在宫窗上,忽而出声问道: “昭华殿三十米外的宫道上,似乎有人在替你警戒,竟是半步虚空天境.” 她微一停顿,旋即蹙眉道:“路伤雀随你入宫了?” 居然还从之前的半步虚空玄境,重新回到了天境?可见路伤雀的武道天赋确实不一般。 起起落落,只在朝夕。 凌或轻轻点了点头。 “‘黄金台’愿意出手相助,我们确实也很意外。虽然不知他到底有几分可信,但是为了对抗宫中那两位半步虚空境的老者,我们别无他法。” 谢昭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她叹气道: “你们去找南墟了?他知道我在不夜城了?” 凌或又点了点头。 谢昭显然并不是很赞同。 她道:“南墟的性情看似平和,实则有些.不太可控。这事儿你们实在不该去找他,他也来了昭歌?” 若是将事情闹到不利于朝堂和民生安定的局面,这并不是她想看到的。 遥记去年秋天,为了劝服南墟不要冲动行事,她还半是讲道理半是威胁的很废了一番口舌,这才勉强说动南墟按兵不动。 只是那时,她以为靖帝符景言最多只是对她个人多年下来颇有几分积怨,大体上来讲还是一个好皇帝,所以并不赞成南墟所言废立天子。 可是如今看来,靖帝早已被帝王权柄冲昏了头脑、失去了理智。 他也再不是当年那个一心为民、苦读圣贤书的少年贤良储君。 凌或闻言微顿,老实回答道: “大祭司确实已来了昭歌,只是他并未与我们同行。我亦不知大祭司身在何处,如今又在做什么。” 他不解道:“大祭司乃是天宸国师,心中自是以江山社稷为重,总不会胡来的吧?” 谢昭微微摇头,却没有细说什么。 南墟确实是天宸国师不假,但是他也绝不是迂腐愚忠、一心匡扶符氏之庸人。 神台宫的祖训固然不可违背,但是他实在太过聪明,也很擅长在规矩里寻找漏洞。 总而言之,南墟绝对不是一个可以以常理推论的俗人。 凌或神色定定的看着面前的女子。 “这些姑且不论,我还是先带你离开这里罢。 路伤雀说了,若是遭遇强敌,他可以替我们暂时阻住那两位半步虚空境的高手。以你的轻功——” “我现在还不能走。” 谢昭目色温润,轻声打断了他。 “皇帝倒行逆施,权柄日隆。如今因他与柏皇后联姻之故,明河柏氏的态度亦模棱两可,朝堂之上能制衡天子之人,几乎寥寥无几。” 其实,严格意义上说,若论有力量在朝堂之上牵制皇帝,浔阳郡王谢焕章勉强能算一个人物。 但是若非迫不得已,谢昭并不想将谢家拖进这场乱局之中。 听闻近来礼部挂职的浔阳郡王,居然都开始上朝了,谢昭便知道小舅舅必然是因为他们姐弟之事,才会突然行事风格与之前大相径庭。 若不是他们姐弟不争气,生怕谢氏权势过于显眼的浔阳郡王,一定会一直韬光养晦下去,尽量不出现于人前。 所以如果可以的话,谢昭并不希望因为他们小辈之事,牵连十数年隐忍、好不容易深藏功与名的浔阳谢氏。 凌或蹙眉道:“可是你” 他欲言又止一瞬,还是快言快语道: “你如今几无自保之力,即便留在皇宫之中,或是知晓天子的动向和目的,又能如何呢?” 谁知谢昭却笑了笑。 “谁说我几无自保之力?你该不会以为,前几日那只从巫岚山脉飞来的机械鸟,真的只带回来闽逍遥那‘裹脚布’似得又臭又长的一封信吧?” 凌或眼底闪过一抹诧异。 他先是一愣,下一刻神色狂喜! “.莫非他、他给你寄来了压制‘悲花伤月’的丹药?” 谢昭没说是“是”还是“不是”。 她只是轻笑一声,无声中对他眨了眨眼。 第411章 大劫之兆 靖帝目色沉沉、一言不发的看着打从进入九宸殿后,便如同殿室主人一般,安安稳稳坐在次位饮茶的神台宫大祭司。 方才天子还未来得及开口赐座,而南墟大祭司竟然堂而皇之自己落了座,这种举动在过去几乎从未发生过。 虽然南墟大祭司一向清冷孤傲恃才傲物,但是之前他在一朝国君面前,好歹表面工程还是会潦草的做上一做。 但是今时今日,他似乎竟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了。 更有甚者,天子符景言甚至都不知身为国师的大祭司今日回了昭歌城。 他避开了所有禁军耳目,如入无人之境般直接进入了皇城内苑之中,仿佛信手拈来像是闲逛自家神台宫后山一般。 而宫中两位最顶尖的高手曾一毒和邹无邪,居然对此毫无所觉! 尽管心有不满,但是皇帝却并不敢像是发作权臣柏大都督柏孟先、或是自己的舅父浔阳郡王一般,在这位目高于顶的大祭司面前随意宣泄属于天子的怒火。 ——因为眼前之人,不止是天宸皇朝的国师、或是一个简单的江湖门派当家人。 他已是现今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高手! 天下人公认的七大武道绝世高中之中,只有三位是位列祗仙玄境的,这三位自然是绝世高手中的“第一梯队”。 而这“第一梯队”的三位绝世高手之中,只有“千岁剑仙”符景词和不二城的城主“乾坤剑仙”薛坤宇是习剑之人。 但是不论是踏入祗仙人境、还是祗仙玄境,“乾坤剑仙”都要晚于“千岁剑仙”悟道。 因此天下江湖之人眼中,当得起“天下第一”称谓之人,必然当在“神台祭司”和“千岁剑仙”之中产生。 显而易见,这对师兄妹从未对外交过手,自然也无人可以评判二者武道境界的高低。 但是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北朝“剑仙冢”不二城的“乾坤剑仙”薛坤宇,是稍微逊色于这两位的。 虽然在世人心目中,师从神台宫的那两位是并列的天下第一,南墟大祭司并不是唯一的“第一”。可是身为南朝天子的符景言,心里却跟明镜儿一般清楚。 现在的南墟大祭司,实则早已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 因为,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如今的“千岁剑仙”究竟是个什么样儿的光景和处境。 曾经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剑”,如今又当如何呢? 若非拜那一身天生神力和根骨所赐,兴许他的阿姐再也提不起那柄重剑“山河日月”,更何谈再入武道绝世高手的行列? 所以,在面对如今当世货真价实的天下第一高手南墟大祭司,即便是一朝天子,也难免要隐忍一些。 符景言强压心头的不满,不敢过分开罪于南墟大祭司,但是语气却也有些冷淡了。 “不知大祭司骤然入宫,可是近日有什么大事发生?莫非是大祭司卜卦之时,发现哪个州府天象出现了异动? 若是如此,大祭司大可派遣神台宫的神官入昭歌一趟禀告即可。如此琐事,怎好劳动大祭司的大驾。” 这话明面上是天子信重尊崇神台宫大祭司,不忍大祭司亲自奔劳赴京,但实则却是在点他呢。 天子就差明说了:谁允许你无诏入京的,难道你神台宫的大祭司眼里就可以还有朕这个天子? 也不知道南墟大祭司听没听出天子的话外之音,他轻轻抿下口中的清茶,旋即放下手中的茶盏。 那宛然化外真仙般雪白的神袍衣袖,微微垂落于座下,仿佛帝王宫殿之中一尘不染的地面,也玷污了大祭司纯白圣洁的袖摆。 “天灾吗?那倒是不曾有。” 南墟大祭司含笑继续说道:“不过,陛下的猜测倒也不算有错,近日本座夜观天象,发现昭歌城中确实出了一件足以令天下震荡‘人祸’,所以不得不入京。” 符景词心中微微一动。 他闻言高挑眉梢,似笑非笑的看着端坐于不远处的神台宫大祭司,然后面带微笑,好似一位最为体恤臣民的慈悲明君。 “哦?人祸?如今正值新年,昭歌歌舞升平,百姓安居乐业,朕竟然不知竟有此事。” 南墟大祭司也笑了。 他的笑容淡雅高洁,令人如沐春风,但是眼底却如寒潭幽深冰冷。 “陛下,本座并不是喜欢与人绕弯子的性子,想必陛下自然也是日理万机国事繁忙,我们便闲话少说罢。 本座今日入宫其实别无他事,只是想请陛下将近日客居不夜城中的神台宫弟子交予本座。” 南墟大祭司目光定定的看着天子,他气势强势,与过去的不理俗世全然不同。 “本座是神台宫的大祭司,想来带走自己门派的‘弟子’,陛下应该不会觉得为难罢?” 南墟到底顾忌那一日谢昭江山社稷为重的请托,并未将事情闹得太过难看,也并未将事情挑开得太过清楚分明。 他意有所指的用“神台宫弟子”客居不夜城为由,浅浅提及此事,希望皇帝能借着他难得善心大发给出的这个台阶顺势而下,不要将局面搞得太过失控。 但是天子听了这话却笑了。 他笑吟吟的看着坐在他下手的神台宫大祭司,忽而淡淡道: “若是朕觉得很为难,大祭司又当如何。” 南墟唇角的笑意,此时已经彻底消失。 他仿佛重新戴上那面清冷的没有一丝感情的假面,如同一尊毫无声息和生机的神像。 他微微偏过头,格外认真的端详天子近在咫尺的清俊容颜,似乎是在研究什么。 半晌,他笑了。 这般看来,面前这小子的容貌,其实更像先帝威帝一些。 比之以美貌流传于世的浔阳谢氏后人,小皇帝的容貌虽然也算得上清俊,但较之其姐和舅父,却稍显不足。 符景言眉心微皱,被他看得下意识露了怯。 “.大祭司,你在看什么?” 南墟大祭司闻言轻声喟叹,笑着摇了摇头。 “本座自然是在看,陛下的命格啊。” 靖帝心底一突。 传闻神台宫卜卦之术又名“窥天术”,是连天机都能窥探一二的无上神术! 既然如此,想必这窥天占卜术也能勘破人之命格。 可他是九五之尊!是真正的天子! 他的命格自然是贵不可言,又有什么值得看的? 难道是自己的命格生变? 靖帝符景言在无声中听到一阵震耳欲聋的“咚咚”声,那是他自己紧张的略显心跳。 但也不排除南墟大祭司如此作态,是不是在故弄玄虚来了一手攻心之计! “那么大祭司可曾看出了什么?” 南墟大祭司清冷一笑,意有所指的反问他道: “陛下觉得呢?本座身为天宸国师,有一言欲劝诫陛下。” 其实,他本就知道皇帝心魔已重,根本不会被他轻易说动而主动放了谢昭。 今日入宫,他也只是为了牵扯天子的精力,替凌或和路伤雀兜底。 有他在这里,曾一毒和邹无邪就无心留意昭华殿那边的动态。 符景言声音略显紧绷。 “哦?大祭司但说无妨。” “本座想说的是,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陛下,臣观天象与您面相得知,如今紫微星转暗,已偏离既定轨道。” 南墟目视天子,缓缓吐出一句话: “此乃,大劫之兆。” 感谢宝子带带不哭的月票~ 第412章 互为掣肘 韩长生瞠目结舌的看着面无表情的凌或,和眉头紧蹙的“黄金台”路伤雀,有些难以理解的问道: “.你们是说,阿昭不愿意跟你们离开?她、她是自愿留在宫中的? 这是为何啊!她莫非脑子糊涂了不成?还是被那小皇帝灌了什么迷魂汤?” 凌或沉默一瞬,缓缓说道: “谢昭说,她在宫中有更为重要的事要做,关键时候会比人在宫外更加有用。” 路伤雀方才已经得知,原来他们几人近日一直在暗中保护安宁长公主和彭萧夫妇。 虽然他并不相信武道式微的西疆反贼之后,能在遍地南朝高手、固若金汤的天宸京都昭歌城中掀起多大的水花。 但是这既然是千岁殿下的懿旨,那么想必自有她的顾虑和道理。 路伤雀微微蹙眉,没想到继天宸长公主之后,斓素衣这次居然又盯上了安宁长公主及其驸马彭将军,这倒是令他始料未及。 依斓素衣的身世和幼年遭遇,他的头等仇敌不应该是西疆现任天子和西疆皇室吗? 为何他却将复仇的重心和注意力,倾向于针对南朝天宸? 这岂非本末倒置? 其实路伤雀对于这个只有一面之缘,且打心眼里便没有丝毫信任基础的名义上的“弟弟”,并没有过多的情感羁绊。 甚至在他心目中,斓素衣都不如神台宫任意一个外门洒扫弟子更值得信赖。 他是一名剑客,还是一名性情颇为冷淡、亲缘淡薄的剑客。 这么多年来,能指使他做人做事、令他心悦诚服甘之如饴之人,也不过两人耳。 这两位,一位是当年那位名扬四境的故天宸上柱国谢霖,另一位则是他视若主人的“千岁剑仙”符景词。 正因如此,当铁证如山甩在他眼前,告诉他那位他自幼最为敬重、视作长辈的老人,居然就是当年害得他家破人亡的帮凶;而那人后来竟然又假作好人,将他收养入府培养成自己外孙女忠心耿耿的剑侍后,路伤雀那满腔悲愤和仿佛被全世界所背叛的出离愤怒,终于致使他走火入魔,铸成无法挽回的大错。 后来神志清醒过来,他万分悲痛、追悔莫及,后知后觉的发现,斓素衣其人绝不简单。 他似乎所图甚大,绝不仅只为家仇私怨。 路伤雀沉默片刻,忽而沉声说道: “既然保护安宁长公主是千岁的交代,路某亦愿略尽绵薄之力。有什么我能做的,几位但说无妨。” 韩长生一愣,当即满脸纠结、小心翼翼的瞄了他一眼。 然后,这厮暗戳戳退到凌或身后,用自以为无懈可击的音量小声问道: “.不是,他自己不也是西疆反王雍王之后吗?这个路伤雀到底可靠不啊? 他可别是跟咱们来了一场计中计、谍中谍的顶级间客之道,然后再跟他那便宜弟弟里应外合,对安宁长公主和彭将军不利啊!” 毕竟这位那可是当年连与之一起长大的旧主谢昭,都能一箭穿心的狠人! 他们又凭什么相信他? 常言道“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他既然能背叛谢昭一次,难道就不会背叛她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吗? 若是他们引狼入室,连累害死了安宁长公主夫妇,届时在谢昭跟前如何交代? 他韩长生可是拍着胸脯保证过的,绝对会将谢昭的妹妹看好,可不能把人给看死喽! 路伤雀:“.” 他乃半步虚空天境的高手,韩长生自以为与凌或的私语不会被人听到,但其实这种音量对于路伤雀来说,简直跟在他耳边说的没什么两样。 路伤雀面无表情的转头看了他一眼,虽然那一眼颇为一言难尽、也并没有什么攻击性,但却也吓得韩长生险些跳起来。 韩长生心里直犯嘀咕。 “.怎么个意思?难道这么小声他都能听到?” 凌或很是无语的瞥了他一眼。 “你觉得呢?” 谢昭将韩长生这呆子留下与他“搭班子”一同行事,有时候他也真的挺无助的。 虽然说人坏话被当事人当场听到抓了包,但是韩长生却并不心虚。 毕竟他说的也没错嘛! 想通此节,韩长生也不觉得难为情了。 他一脸坦荡的大大方方回视路伤雀,耸肩道: “路大人别见怪啊,毕竟我等行走江湖虽为人坦荡,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嘛。” 他这一句“防人之心不可无”一出,气氛更加尴尬,就差明晃晃暗示路伤雀——嘿!你可别动什么歪心思!本少侠可是从来都相信你,劝你害人之心不可有! 一介武道境界只在观宇境的江湖小辈儿,居然敢在半步虚空天境的武道强者跟前如此嘚瑟,路伤雀却也并没什么怒色。 他神色平静的定定看了他一眼,淡淡道: “我知道你们并不信我,但是这其实并不重要。” 韩长生瞪大眼睛,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但是更可气的还在后面,因为路伤雀居然接着说道: “更何况,坦白讲,路某也并不如何信任诸位。” 这三个人中,一个是虽然武道天份很高、但实则并没有多少江湖经验的少年; 一个是咋咋呼呼无甚警戒心、毛都没有长齐的跳脱心性; 还有一个,甚至还是北朝人的五官外貌 难道他们三人就一定可信吗? 更何况,他们三人与殿下相识至今,满打满算不过两年罢了,如何抵得过他与殿下二十载一同长大的情分? 他犯过一次错,所以,更加不会再让殿下对他失望第二次! 这几个少年人就算为人可靠,但是他们才经历过几多风雨,如何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何等庞然大物? 南朝天子靖帝龙威日隆,近两年来在朝堂之上更是圣言独断。 他们初生牛犊不怕虎,此时暗中违逆天子将要面对什么后果,恐怕现在自己都不甚明了。 一旦日后真的明了其中利害,他们是否还能始终如一、心如磐石? 是否不会退缩,或是背弃了他家殿下? 路伤雀不想赌人性。 当年他因一腔私怨,让小殿下输得一无所有。 所以时至如今,但凡事关符景词生死安危之事,他谁都不敢相信。 感谢书友170108133348721的月票~ 第413章 欧十三娘 就在凌或、韩长生、薄熄,与“黄金台”路伤雀不得不互相合作,却又彼此提防的紧要关头. 一位一袭深紫色江湖短打女袍、腰间别着几把金属扇柄、看不出年纪几何的女子正一骑绝尘,早已从西南边陲巫岚山脉八十一座连绵不断的山脉中出发数日了。 与她同行的,乃是一名背着药匣子的男子。 二人由南到北,一路策马疾驰,这几日几乎不曾下马。 男子在极速驰骋的马背上顶着寒风,忍不住扬声问道: “十三娘,那机械鸟中到底说了什么,为何你这般心急便出关北上?” 马上喊话的男子,正是江湖人称“逍遥医圣”的一代神医闽逍遥是也! 他面带不解之色,疑惑喃喃: “不对啊,‘姓符的’日前也给我寄了信,她倒是不曾说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发生。为何十三娘收到她的信,会如此心急如焚寝食不安?” 闽逍遥心里画狐,心里暗自想道:莫非是符景词私下与十三娘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否则为何十三娘突然出关,还罕见的亲至药王谷唤他与她一道上京? 欧十三娘轻轻摇头,端坐马上言简意赅道: “正因‘千岁剑仙’什么都没有说,我才觉得此时情况更加危急。” 她声音轻缓,不急不躁,但眼底深处却流露一抹隐忧。 “你先前说过,千岁身中奇毒、已无内力傍身,怕是早就见疑于天子。 既然如此,以她的聪慧睿智,若非必要,她是绝不会上京自投虎口。” 所以,尽管那只来自昭歌城的机械鸟报喜不报忧,可是能令“千岁剑仙”毅然决然再入昭歌的情形,绝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言说的寻常之事!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昭歌城此时,必然发生了刻不容缓的大事! 以至于“千岁剑仙”哪怕力有不逮,也必须亲自赴险入昭歌! 名震江湖的天下第七高手、天下最为神秘的门派“潇湘雨下”掌门人“十二扇刃”欧十三娘,单看外貌其实并不如何出众。 杀手出身的女子,除了极少数下九流的色诱暗刀,大多数都是其貌不扬的。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最大可能的隐藏自己,让自己泯然于众人,不至于太过显眼引人注目。 但是,其实欧十三娘却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泯然众人”。 她虽不算绝色美人,但是眉宇间却尽是落拓大气。 欧十三娘长了一张全然不似南朝女子温婉柔情的“大五官”,明眸、高鼻、菱唇,有种介于南人和北人之间的特殊风情。 更难得的是,欧十三娘虽然出身于亦正亦邪的“潇湘雨下”,但却为人坦荡,难得生了副刚正不阿的菩提心肠。 也正是她这分外矛盾的特质,使得“逍遥医圣”一见倾心,深深吸引着闽逍遥多年无法割舍放下。 此时听到欧十三娘的话,闽逍遥也不禁微微蹙眉。 “这倒也是.上一次我在西疆荒漠遇到她时,她还一副并不想多谈昭歌事的模样。 如今居然自己主动‘自投罗网’回了昭歌,恐怕必有她不得不为的理由。不过嘛” 闽逍遥单手控着马儿,语气沉稳的安慰道: “不过十三娘你也不必过于担忧。符景词毕竟是符景词,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即便她没有过去那身所向睥睨的内功傍身,亦有洞察人心的通天手段。 先前不过是她当局者迷、不愿将自己的弟弟往坏了想罢了。若是她认真起来,那小皇帝又怎会是她的对手?” 更何况. 闽逍遥摸了摸鼻子,咽下后面的话。 ——更何况,还有他寄去的那枚药效奇特的丹药。 不过若非万不得已,他希望符景词绝对不要服用这药才好。 毕竟这丹药虽然能化解掉“悲花伤月”的药性,但同时也会. 哎! 剩下的话闽逍遥决定暂时保密,左不过符景词不是还没有吃吗? 所以这后话还是姑且先不说了,否则十三娘又不知要如何担惊受怕了。 想来若非逼到绝境,符景词应该不至于那么“疯”。 毕竟他早就在信中将那丹药的药效、和服用后的后果都已一一坦明。还言明若非已到生死关头、此丹药绝不可服用。 那么聪明的一只小狐狸,总不至于在这事儿上犯了糊涂罢? 欧十三娘听进去了闽逍遥的劝慰,紧蹙的眉心微微放松了几分。 她轻声道:“话虽如此,我们还是要尽量快些才行。 虽然南墟大祭司人也在昭歌城,但是他毕竟是南朝天宸的国师,受祖训必须效忠于南朝皇室。 皇帝虽然敬重仰仗神台宫,但却未必忌惮惧怕神台宫——因为在历任南朝天子心中,神台宫便如同他掌中指哪儿打哪儿的一柄至高神剑。” 欧十三娘语气低沉,一语道破天机。 “而我则不同了。我乃天下第一暗器门阀‘潇湘雨下’的掌门人,我手下拥有天下四境最为顶尖的杀手!” 她偏头看向闽逍遥,轻轻笑了笑,继续道: “小皇帝不畏惧‘千岁剑仙’和南墟大祭司,不外乎是他打心眼里觉得,这两位是绝对不会伤害他的。 但如果我这个‘正邪难辨’的天下第一刺客也入了昭歌呢?只怕小皇帝立刻便要寝食难安了罢? 届时他必然要分出大半精力和心神,用来提防我这个并不太‘可靠’的当世绝顶高手在京中为乱的可能。 若是如此,不论‘千岁剑仙’这一趟入京师到底是为了什么,她那边的压力必然会小上许多,不至于再因为担心被小皇帝发现踪迹而束手束脚。” 虽然与“千岁剑仙”亦是老友,但是闽逍遥听到这里,难免还是有些吃味。 他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太过于阴阳怪气。 “.你对她倒是好得很。” 就因为担心符景词处境尴尬行动不便,十三娘居然出关奔赴数千里,只为替“千岁剑仙”打掩护,来一手声势浩大的声东击西? 闽逍遥醋坛子都要打翻了,十三娘何时也能对他这般好? 欧十三娘“驾”了一声,浅笑答曰: “此次入京不过举手之劳,并没什么危险。更何况我欠千岁良多,又何惜一条性命?” 第414章 信任 当万淑妃端着熬煮的火候正好的参汤进入昭华殿内殿时,谢昭正开着窗子,静静看着窗外庭院中树梢枝头上的积雪。 万洛儿见状,下意识小声惊呼一声。 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先是将那盏价值连城的参汤小心翼翼放在茶几上,旋即靠近窗口,试探性的伸手将窗子半掩了起来。 “殿下.快日落了,正是乍暖还寒时侯,晚来最是风急,您可不要受了风寒。” 谢昭正自在微微出神。 她见面前的窗子被人阖拢,倒也并未多说什么。 自从她九岁那年入大乘境后,就已再不畏惧寒暑交替。 谁料时至如今二十啷当岁,居然内息全无、身体羸弱,身子骨甚至还不如不曾练过武的万洛儿硬朗。 从一个素来都是照料旁人的角色,变成了处处要旁人小心照料之人,这种反差一时之间还挺让人难以习惯。 谢昭轻笑了一声,就像是一个最为听话的病人。 “我没事,就是起来看看窗外的雪。” 她轻声喟叹道:“说起来,这几年南朝倒是多见了几分雨雪。瑞雪兆丰年,今年的庄稼收成想必不赖。” 万淑妃笑眯眯的虚扶着她的右臂,脆生生道: “有千岁照拂着我们南朝的疆土,天宸千里沃土自然顺风顺水、国泰民安。” 万洛儿此话字字出自真心、发自于肺腑,绝无迎合拍马之意。 不过,她却见千岁殿下轻轻摇了摇头,一时之间也不知殿下究竟是何意思。 谢昭被万洛儿虚扶着回到茶几旁,她面无表情的看着茶几上那盏冒着滚烫热气的参茶,知道这是靖帝亲自叮嘱送来给她的,忽而问道: “符景言在做什么?” 哪怕是天子的胞姐,这般连名带姓的称呼一朝天子,显然也是十分不妥的。 但是身为皇帝宠妃的万淑妃,却好像并不觉得谢昭这话有什么冒犯之处。 她小心翼翼将那壶参茶分至白玉小盏中,恭敬双手递上一小盏至谢昭手边,这才回答道: “陛下今日上午在九宸殿,许是见朝臣或是处理政务吧? 下午洛儿也不曾见过陛下,不过想来今日已是初四,明日便是陛下和殿下的生辰。 陛下十分重视此次千秋宴,应是在宣召内廷管事筹备宴会事宜。” 说到这里,万淑妃小心的看了一眼谢昭的脸色,试图转圜姐弟之间早已深如鸿沟般的隔阂。 “听闻这次正月初五,陛下打算大办特办,想必是寻到千岁,心中无限欢喜。 这两年陛下时常夙夜惊梦,新添了偏头痛和心悸的病症,许是真的知错了” 这话万洛儿越是说到后面就越是心虚,声音也便越是低弱。 天子固然有一丝悔过之意,但是那又如何呢? 难道就因为他悔了,痛了,难过了,先前附注在千岁身上的伤痛和险死还生,就都不复存在了吗? 谢昭闻言淡淡笑了笑。 能寻到她,皇帝自然是心中无限欢喜的。 毕竟靖帝那执掌“洛书真言”、一统四境格局的宏图伟业,离了她这一身通天纬地的内力修为,只怕便如生生断了一臂。 至于明日正月初五天子和她的寿辰大办特办,那自是要趁此机会昭告天下,她已“自愿”离开神台宫的“事实”。 谢昭并不愿万洛儿夹在其中为难,遂也不想多说什么。 万洛儿幼时是符景言的贴身侍女,如今又是靖帝的宠妃淑妃,她又何必让她为难难堪。 所以,她也只是云淡风轻的问: “除了朝臣之外,明日的千秋宴上他还请了谁?” 万淑妃略微思忖片刻,答道: “听闻还有皇室宗亲。不过,封地太过偏远的宗室已经来不及通知了。 听说昭歌城中的所有皇亲国戚、以及昭歌周边六郡的皇亲宗室,都收到陛下的恩旨,此次可以入京朝贺。” 天宸皇室对于皇亲宗室还算宽容,但是有一点铁的纪律,那就是宗室无诏不得离开封地,更勿论入京了。 此次天子居然下了恩旨,让昭歌城周边六个郡府的皇亲国戚均可在正月里入昭歌,这确实是皇帝寿宴难得的大办特办了。 谢昭摇头失笑,知道他这是等不及打算在满朝文武和皇亲贵胄面前,将她脱离神台宫之事做成既定事实。 可是,景言到底还是过于异想天开了些。 历任神女,乃神台宫大祭司以星辰为引、通过卜卦问天,寻到的命格极为特殊的女子。 神女在神台宫中地位尊崇,等同大祭司。 近千年来,南朝天宸满打满算也不过只出了三位神女。 若是想要神女脱下神袍入凡尘,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神女本人是自愿的—— 这就如同前两任神女,自愿脱去神袍入红尘,嫁入南朝皇室符氏那般。 就连神台宫的大祭司都不能罢免神女,更别说是俗世之中的国君天子了。 符景言的想法很丰满,但是只要她不点头,他的“想法”就只能止步于想想而已。 所以老实讲,谢昭也有些疑惑。 关于神女的禁忌,身为南朝天子的符景言心里心知肚明。 他既然大张旗鼓的大办千秋宴,想必不会打没有准备的仗。 那么靖帝手里到底握着什么样的底牌,才能确保她这个不甚听话的神女,会在千秋宴上配合他演下他计划好的戏码,而不是当庭掀桌、让他一腔努力付诸东流呢? 符景言先前一脸笃定,想必必有后招。 但是他又十分警觉的不曾透漏只言片语,看来亦是怕她会有所准备,进而坏了他的大计。 谢昭哂笑。 她倒是有些好奇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底牌,能让符景言自信以为可以以此逼迫她低头臣服。 万洛儿见她沉默不语,小心翼翼的催促道: “殿下,这野山参十分难得,固元补气,您多少进一些。” 谢昭洒然笑笑,莞尔道: “洛儿,实不相瞒,时至如今我虚不受补,这参茶喝了也无益,反而平添罗乱负担。” 她想了想,又笑着轻声道: “更何况,景言献上的食水,可真是让人不安呢。” 万淑妃想起两年前袁艾亲手献上的那杯滴入奇毒“悲花伤月”的茶水,脸上登时一白。 殿下她这是不再信陛下了。 感谢宝子带带不哭的月票~ 第415章 琼池殿 正月初五,皇家内苑琼池殿。 礼部尚书柏论乔神色困惑的看向旁边座位的老者,压低声音问: “父亲,听闻今日陛下要与天宸长公主一同庆贺寿辰,这.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旁人不知,他们祖孙三人却是再清楚不过了! 因为兹事体大,那件事后相关人员都被他们逐一灭了口,即便是出身于明河柏氏族的嫡系女眷、如皇后柏莀萱和两位长公主一流,亦是丝毫不知情的。 ——这其实也是出自于对族中女眷的保护。 像是这种涉及天子及皇家阴私之事,一不小心可是会要命的! 知道的越多,便越是危险。 话说回来,如今天宸长公主的清骨,而今恐怕都已成了黄土一捧,如何能来与天子恭贺生辰? 让他们见鬼不成? 他们可是心知肚明,所谓天宸长公主这两年来一直在神台宫闭关清修之论,说句大不敬的话,那纯粹就是皇帝在扯淡! 虽然柏论乔最后的半句话声音微不可闻,但是毕竟不是在自己家中,所以一旁的老人登时睁开那双精光乍现的双眸,略带警告道: “慎言!” 年过半百的礼部尚书、当朝国丈柏论乔,在自家老爷子跟前却乖觉的如同稚子一般。 他连忙“哎”了一声先应承下来,旋即四下看看周围无人注意,这才倾身又靠近了老父柏孟先一些。 “父亲您且放心,孩儿方才便已留意过了,此处坐席只安排了我们父子二人和浔阳郡王。 此时浔阳郡王还未入席,只你我父子二人耳,并无其他耳目。” 柏孟先一头白发梳得光亮如银玉,发髻上带着一顶氏族发冠,制式乃是一品武将当朝大都督的样式。 他掀起唇角淡淡笑了笑,唇边堆砌起几道褶皱,然后道: “痴儿,陛下说什么,你便听什么,天子又岂会有错?” 至于皇帝如何大变活人,又如何变出一个活生生的天宸长公主出来,那自然是皇帝合该操心之事,他们有何可急? 这又与他们有何相干? 他们柏氏虽然牵扯其中,但归根结底,当时亦只是天子的“刀”罢了。 只要他们还没有彻底沦为一柄毫无用处的“钝刀”,那么即便皇帝心里再犯恶心,不也得捏着鼻子继续用他们吗? 柏论乔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他想通此节,遂也不再提心吊胆。 是啊! 虽然当年之事他们家手头并无圣旨留存,但是他们实打实是凭旨办事! 慌什么? 即便日后东窗事发,天塌下来自有天子顶着! 与明河柏氏何干? 正在此时,一道清雅高洁的身影出现在殿外。 靠近殿门口的几桌朝臣见了来人,纷纷起身,恭敬行礼。 而那人仪态端庄,并不过分与人亲近寒暄,但也并不倨傲冷漠。 他十分守礼的含笑颔首,一一向周遭行礼的士大夫们回礼。 旋即便在殿内主管太监的指引下,缓步从容的向柏氏父子所在的前排座次走来。 柏论乔见此连忙起身,含笑客气招呼: “郡王殿下金安。” 浔阳郡王谢焕章写意风流,他一身文骨清隽,五官典雅出尘,却长了一双谢家人典型的狐眼。 因此含笑挑眉看人时,有种别样的文人墨客的风情。 “尚书大人有礼。” 柏论乔已是当朝国丈,却仍不敢受他的全礼,连忙微微侧身避让开,连道“不敢当”。 浔阳郡王又看向一旁端坐的老者,微微颔首致礼。 “前段时间听闻大都督病了,如今瞧来大都督必是已经否极泰来,痊愈大好,实乃天宸之幸。” 柏孟先乃是先帝贵太妃的父亲,论辈分那是与已故的上柱国、先帝帝师谢霖同辈之人,因此要比浔阳郡王年长一辈。 他也是此时场中,唯一一个有资格在浔阳郡王跟前坐着答话之人。 柏孟先咳嗽两声,老态龙钟的歉然道: “让郡王挂心了。老朽年事已高,早如风中残烛,能过一天便是一天,不能起身与殿下见礼了。 本来前些日子身子大不如前,但是近来许是陛下万圣将至,老朽蒙获圣光,竟也起得来床了。” 浔阳郡王笑笑,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他点头道:“大都督忠君体国,赤胆忠心,想必陛下也是知晓的。” 柏孟先老迈的脸上满布沟壑,他虽是南朝天宸的一品武将大都督,但武道境界却只止步于观宇天境,因此并不像那些武道高手那般可以驻颜有术。 年过七旬的柏大都督,年轻时候也曾在沙场上历过风霜雪雨,因此单看面相居然比同龄人更显老些。 以至于他那番大义凛然、爱国敬君的表忠心,听起来竟然还颇有几分掷地有声。 浔阳郡王也并未与柏氏父子多说什么,简单招呼过后,便轻轻颔首,落座于他们对面的席位上。 坐在下首不远处的平阳长公主,见状唇角略起一抹微讽的淡笑。 她虽离得远听不到上面的人在说什么,但是看他们的神色,想来她舅父和外祖父,必然是借机在浔阳郡王跟前向陛下表忠心罢了。 一想到他们还如履薄冰的在帝王手下讨生活,而她却已得天子“重用”,能在陛下身边效力,她便觉得畅快淋漓。 她一旁的长姐太平长公主见此不解道: “景琳,因何发笑?” 平阳长公主轻“唔”一声,曼声回答: “没什么啊,就是这两年少见咱们昭歌城有如此热闹的时候,所以心中欢喜罢了。” 太平长公主闻言也温婉的笑了。 她喟叹道:“可不,陛下厉行节俭,继位后少举庆典。似如今这般将皇亲国戚宣召入宫,与朝臣恭贺佳节的情形,还真是少之又少。” 自打嫁给自己的表兄、吏部侍郎柏如松小柏大人后,太平长公主便深居简出,鲜少出入昭歌城中各家大族举办的宴会。 这次若非皇帝圣旨,只怕她也未必会出府。 平阳长公主微微摇头,笑看自己的姐姐,掩饰住眼底的嫉妒和鄙夷。 显然,太平长公主身为金尊玉贵的天家公主,却如同寻常南朝妇人一般婚后在家安分守己的相夫教子的样子,让离经叛道的符景琳打心眼里看不起。 身为先帝长女,却一副谨言慎行的小家子气的模样。 偏生这样的人竟然是她一母同胞的姐姐,可真是晦气! 不过,平阳长公主却也并未多说什么。 一则太平长公主毕竟是她同胞的姊妹,到底是一家人; 二则这位长姐幼时素来谦让她,如今又是柏家妇。 她虽看不上她,但是却也没必要得罪她。 片刻后,三鞭声响,预示着天子御驾将至。 众多朝臣和皇亲贵胄连忙起身,恭敬立于两侧。 紧随一声宦官高声喝道:“——陛下驾到!” 在场诸人纷纷跪地,端端正正朝着殿门的方向俯身叩拜。 “拜见陛下!” 第416章 君臣 靖帝年纪虽轻,但却素有威严。 他缓步入内,身后除了那名如影随形的袁艾袁大总管外,居然还贴身跟着两名其貌不扬的老宦官。 在场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两位是何等不容小觑的存在。 当然,这其中自然就包括大都督柏孟先! 柏孟先历经三朝,两位先帝时期都曾入朝为官,因此自然对传闻中的“大公公”曾一毒、“二公公”邹无邪自然有所耳闻。 他甚至曾在先帝跟前,见过他们两面。 但是这两位若非特殊情况,是鲜少会公开露面于人前的,也素来不会随侍天子。 柏孟先心想:什么风居然能把这两位大人物吹到了人前? 莫非是天子安排? 随着靖帝的叫起,柏孟先随着众人一同起身,脸上不见异样,但心里却九曲回肠转个不停。 这架势.看来今日来者不善,宴无好宴啊! 柏孟先不解,陛下如此大的阵仗,到底是在防备谁? 下一瞬,他心中的疑惑便有了答案! 因为就在众人刚刚谢恩落座,便听到候在殿外的宦官再次唱喝道: “——神台宫大祭司到!” 哦豁? 神台宫的大祭司? 这一位居然入了入宫了? 于是,刚刚椅子还没来得及坐热的众人,又再次起身面相殿外。 随着那道如同谪仙般翩然如仙的身影入内,殿内又一次响起整齐划一的恭敬问安声: “恭迎南墟大祭司。” 皇帝坐在上首龙椅之上,似笑非笑的用手背撑着侧脸,目视着缓步如踏步云端轻盈般的男子走近。 曾一毒和邹无邪瞳孔微微一缩。 关于皇帝让他们随侍身边,防得居然是天下三大祗仙玄境高手之中的“神台祭司”之事,他们实在很难不紧张! 即便他们身经百战曾百胜,但是面对这位绝对碾压众生的存在,依旧是心中没有一丝胜算可言! 但是皇命不可违背。 他们哪怕已经是半步虚空境的顶尖高手,也依然生来就是皇室继承人的家奴。 不过,显然南墟大祭司此时并无发难于他们的意思。 似乎是被殿内无声之中的剑拔弩张取悦逗笑,只见他沉默一瞬,忽而清风朗月般飒然微笑。 “见过陛下。” 他轻轻颔首,全作行礼。 南墟大祭司并未行跪拜礼,他也本不需要跪拜天子。 不过靖帝倒也并未在这种虚礼上多作为难。 他眼底闪过一抹光亮,故作诧异道: “大祭司竟会来参加朕的寿宴,朕倒是始料未及。本以为以大祭司不喜凡尘、不爱离宫下山的仙人心性,应是不爱参加这种场合。遂朕区区及冠寿辰,不曾派人惊动大祭司。” 下面众多朝臣和皇亲国戚闻言面面相觑。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他的生辰寿宴都不曾邀请南墟大祭司吗? 这、这是不是有些不妥啊? 南墟大祭司来与不来是他的事,但是身为南朝国师和威震天下的第一高手,皇帝陛下连邀请都不邀请,似乎有些失礼于人啊? 众人心里各自转着小算盘,心中不免狐疑。 莫非,陛下与南墟大祭司有什么龃龉不合? 这也没听说啊! 天下皆知,南墟大祭司那可是“千岁剑仙”的师兄,二人更是凤止大祭司唯二的亲传弟子,关系素来亲厚得很。 而陛下呢,又是“千岁剑仙”唯一的同母胞弟! 就凭大祭司和天子这层关系,难道还能翻车不成? 只有柏氏父子互相对视一眼,心中具是一惊! 什么情况? 莫非南墟大祭司是知道了什么? 难道是他对陛下不甚恭敬,于是陛下心生怨怼,连寿辰都不曾邀请他,还让大内两大高手近身相护? 柏孟先藏在袖子中的手微微颤抖,顿时有些坐不住了! 若是南墟大祭司当真知道了“那件事”,只怕他们这些当初落井下石、围困截杀过“千岁剑仙”的“帮凶”,一个都逃不了! 别看南墟大祭司一副世外真仙、无情无欲的模样。 越是这样的人,发起火来越是惊涛骇浪! 听说南墟大祭司昔年襁褓之中,乃是被凤止大祭司收养的孤儿。 凤止大祭司前些年已经仙逝,如今师门之中仅余“神台祭司”和“千岁剑仙”这师兄妹二人相依为命。 即便这一位再是冷情冷肺,他们联谋害死了他唯一的师妹,只怕这事也是要不死不休的! 至于最后承担南墟大祭司滔天怒火、身死赔命的人是谁,那还用说吗? 柏孟先心里冰凉一片! 皇帝自有万般说辞,不论南墟大祭司信或是不信,他身为神台宫大祭司,依照祖训便不可能弑君。 所以最后出来背锅、且有这个份量背锅之人,岂不是他们明河柏氏? 一旁的柏论乔此时额头已经隐约见汗。 显然柏孟先想到的事,他也想到了! 当年的事虽然柏如松善后得当,该灭的口都灭了,不该灭的口也灭了,但是凡事哪有绝对?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啊! 就算他们做了万全之策,但是纸里毕竟包不住火。 若是陛下最终打定主意,执意要让他们明河柏氏来承担谋害“千岁剑仙”的罪责和恶名,那么只怕他们举族覆灭都不为过! 害死在南朝天宸皇朝民心所向、民间声誉极高的天宸长公主,折断了清名享誉江湖、令南朝武林群雄俯首帖耳的“天下第一剑”! ——这般滔天罪名之下,即便南墟大祭司不杀他们,想要杀他们的人也大有人在! 那么问题来了。 那就是南墟大祭司到底知不知道? 又知道多少? 柏孟先暗自思忖:看如今的架势,南墟大祭司兴许是不知全貌的。 否则若是知道“千岁剑仙”已然身死,他又岂会如此平静的好言好语? 只见南墟大祭司淡淡一笑,端坐在紧挨着浔阳郡王的上首一个席位上。 然后,他偏过头笑道:“陛下的寿宴,无本座本不该搅扰。 但是神女的生辰,身为神台宫的大祭司,本座却不应缺席。” 这话意思也是非常清楚了。 天子寿宴? 抱歉,本大祭司无心列席。 但是皇帝既然你说今日与神台宫神女同贺生辰,那么本祭司必要在场! 第417章 殿前争锋 靖帝闻言也不生气,他只是淡淡笑了笑,然后意有所指道: “也是,既然是‘神女’的生辰,大祭司到场那确实是应该应分、无可厚非,先前是朕考虑不周了。” 皇帝心底微微哂笑。 不过,若是日后他的阿姐不再是神台宫的神女了呢? 呵呵,你南墟即便是而今四境武道的第一人,到底也不过是一介外人罢了! 又有何身份、有何立场去掺和他们符氏之人的家事? 天子笑意晏晏,左不过今年这一次罢了,他就算让一让南墟又何妨。 想来也是可笑,即便南墟大祭司是端立于当世武道巅峰的武学奇才又如何? 纵使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下第一门派掌门人又如何? 他虽然是万人敬仰、奉若神明的大神官,不过归根结底不过也是一个与他们一般无二的凡夫俗子。 不过是一介连心中所爱,都不敢言明的弱者罢了! 而他乃是天子,这点容人之量还是有的。 符景言眼底闪过一抹怜悯。 南墟大祭司以为靠着所谓的“同门之谊”和“祭司神女”的名分,就能将他的阿姐一辈子困在神台宫与他一世作伴? 笑话,他想得倒是挺美! 在成为神台宫的神女和“千岁剑仙”之前,他的阿姐首先便是南朝皇女、皇朝的天宸长公主! 靖帝轻轻一笑。 皇姐可以不再是神台宫的神女,甚至也可以不再是当世强者、一代剑仙。 但是,只要她还姓“符”,那么她就一定会是他的姐姐! 过去他年幼无能之时,在神功内院处处受人掣肘,从来都留不住自己想要留住的人和事。 只能目睹旁人予取予求,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连父皇的宠妃都敢不敬重他。 母后也罢,阿姐也罢,他亦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们的去或留。 但是,现在却不一样了! 一切都已今非昔比! 他符景言乃是当今南朝天子,说一不二、一言九鼎的皇帝! 他要护着的人,便一定能护得住——一如出身贫寒的淑妃婉洛儿。 他要留住的人,也一定能留得下——正如他那位心比天高的嫡姐。 更何况,他还有那件“东西”傍身,谁又能阻拦他呢? ——谁也不能阻拦他。 包括他的阿姐,也包括面前目空一切的神台宫大祭司南墟! 正在此时,殿外又有了动静。 袁艾前几年新收的“义子”,在殿外对着上首伴驾的干爹比了一个手势。 宫中的宦官因为没有血脉传承,所以大多数都喜欢结些义亲。 不夜城的大宦官们身边,也总有一些小宦官围绕奉承,结为义父子之谊。 在宫中既可互相照料,又能互为犄角。 袁艾虽然年纪不大,但由于是天子近臣,所以身边自是不缺迎合拍马、想要拜他为父的小宦官。 有些宦官甚至比他年长许多,也惦着脸来求恩典想要做他的“儿子”。 不过袁艾心里也是有成算的。 一般的小太监他看不入眼,更不会像其他大太监那般胡乱收个十几二十个的干儿子。 遂挑挑拣拣下,也不过收了一个瞧得入眼、人还算机灵、心思也简单的小孩儿。 见到十四岁的义子袁多宝对他打着手势,袁艾不动声色的朝他点了点头。 然后,他弯腰靠近天子耳畔,小声提示道: “陛下,按照您的旨意,淑妃娘娘正陪伴千岁殿下过来。此时,二位贵人已经快到瑶池殿了。” 皇帝眼睛一亮,他低低笑了两声,道: “知道了。” 然后,他又看向坐在下面的众多朝臣和贵胄。 “朕今日在此宴请诸位,一则是共贺今年朕的万圣节和皇姐的千秋节; 二则,则是有一个天大的喜讯与诸位栋梁同贺。” 南墟大祭司轻轻挑眉,静静将视线投向皇帝。 不仅是他,在场之人几乎都略带诧异的看向天子。 要知道,靖帝是一位喜怒不显于色的帝王,鲜少能看到他如此开怀中甚至带着一丝雀跃的模样。 只见符景言笑意晏晏公布那则“喜讯”: “朕的胞姐、皇朝的砥柱——天宸长公主近日已经出关。 长公主本意在十八岁成人礼时,便正式辞去神台宫神女之职,奈何那年恰逢旧伤复发,因而不得不闭关静养。 幸而如今两年期满,长公主旧伤已愈,且年岁渐长。 遂决定在及冠之年,正式脱下神袍回归昭歌。此乃——” “——陛下。” 天子的话音还未彻底落地,南墟大祭司已然不轻不重的截断了他后面的话。 一向清冷自持的神台宫大祭司,此时眼底却浮现出无名的怒火。 他冷冷道:“陛下,酒宴还未开始,您怎么就醉了酒?” 南墟大祭司视线冷凝,目光从皇帝身后的三名宦官身上略过。 “陛下醉了,你们这些身边人是怎么伺候的,还不速速扶陛下去偏殿稍事休息?” 袁艾和曾一毒、邹无邪三人,眼观鼻闭关眼,相互对视之下,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出一抹忐忑和惊惧。 但是却谁都不曾动、也不敢动。 南墟大祭司固然可怕,但是天子之怒又何尝不是呢? 靖帝似笑非笑的看着在不夜城,居然也敢鸠占鹊巢的神台宫大祭司,淡然道: “大祭司,您僭越了。” 南墟大祭司凉凉一笑,道: “哦?是吗?陛下,神台宫自建成那日起,便是世所皆知的化外之地。 即便是当年天宸高祖皇帝在位时,亦对神台宫尊崇有加,不曾丝毫干预神台宫内事。 陛下您本是俗尘天子,但神女确实化外之人。而今陛下妄论化外之事,难道便不是僭越?” 他脸上虽然带着笑容,但是眼底却殊无笑意。 此时,大殿之中隐隐一股风雨欲来的紧张气氛。 殿下不论是皇亲国戚也好、朝臣权贵也罢,一个个如同锯嘴的葫芦,暗自惊悚思忖,却人人不敢吭声。 虽然他们不知前情,但是在场的没有一个是傻子,看到这里依稀也明白了一二—— 这情景,显然是陛下有意让千岁殿下回京,而南墟大祭司扣着人不放哩! 这? 有些天宸老臣见状难免心中有些不喜。 虽然南墟大祭司是天下数一数二的绝世高手,但是到底君臣有别,怎可恃强凌弱言语冒犯胁迫天子和千岁? 就算南墟大祭司不将陛下放在眼中,难道也不把同为祗仙玄境的千岁殿下放在眼里? 若论武道境界,他们千岁殿下也并不逊色于他! 大祭司怎可如此霸道? 一名耿直的翰林院老学士见此不禁正色道: “大祭司,虽然您身份贵重、地位尊崇,但是千岁殿下为社稷、为神台宫操劳经年,如今还落得一身伤病。 殿下既然有意回归昭歌稍事修养,不愿再担任神台宫神女一职,大祭司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南墟轻轻挑眉,依他的性子,素来懒得与人解释。 于是,他只是淡淡道: “若本座非要强人所难呢?” 那翰林院老学士亦曾是浔阳谢氏门人,闻言当即义正言辞道: “若大祭司非要为难千岁和陛下,老朽即便是血溅当场,也万不能坐视不理!” 这话说得极具血气! 天宸朝堂上许多文官都曾是浔阳谢氏的门人弟子,或是谢氏弟子的弟子。 正所谓打断了骨头连着筋,见年迈即将致仕的老学士还有如此血性和骨气,当即纷纷开口声援。 “不错!千岁殿下为社稷、为民生操劳多年,神台宫本就有神女十八岁时可自行选择是否继续侍奉神明的权利。” “大祭司不许神女返家,这未免太过霸道了些!” “正是如此!若是凤止大祭司在世,也必然不会为难千岁。” “南墟大祭司您虽然是当世第一高手,却也不能代表千岁做主!” “是极!天宸长公主乃是我南朝之荣耀,人品厚重、贵不可言!千岁殿下是留是走,皆该千岁自行决断,旁人本就无从干预。” 殿中柏氏父子见到殿内群情激奋的模样,不动声色的相视无言。 天宸长公主早已化作一捧枯骨,这些人争论不休又有何意? 太平长公主符景瑜见此喟叹: “景词皇妹.还真是简在民心。” 平阳长公主却嫉恨的几乎红了眼! 同样是南朝长公主,同样是父皇的女儿,凭什么人人都传颂敬仰她? 难道就因为她是从孝淳皇后肚子里爬出来的? 若她是嫡女! 若她也是嫡女 身处事件中心的南墟大祭司却波澜不惊,并没有被群起而攻之的恼羞成怒。 他清雅出尘的脸上始终挂着那抹未见深处的凉薄淡笑,似乎觉得面前诸人脸红脖子粗的模样分外好笑。 正是他这一幅目空一切、懒得与众人多说一句话的模样,更加刺激了那些自负忠义之士的文臣。 众人不满,大祭司未免也太过目中无人了! 谁知正在殿内争吵不休时,一道清丽的女声自殿外响起: “刘大人说的没错。是留是走,本该由我自行决断。” 众人温声惊愕转头,赫然得见一位身着神台宫神女神袍、出尘绝色的女子,正站在殿外静静看着殿内的闹剧。 这?! 陛下果然没有说错! 他们南朝光耀四方的天下第一剑、天宸长公主殿下居然真的出关了?! 第418章 面面相觑 .殿、殿下!” “当真是千岁殿下!” 有人大喜:“臣等恭贺殿下伤愈出关!” 诸多朝臣贵胄齐齐起身,整齐划一的见礼道: “参见千岁,殿下万安!” 也有数年未能得见谢昭一面、出身浔阳谢氏门下的老臣含泪感慨道: “.千岁清竟然减了这么许多,可见陛下说的没错,殿下果真是太过劳累了,是该好生回宫中调养。” 万洛儿慢了一步,此时也跟在谢昭身后赶到瑶池殿。 众人见万淑妃居然也来了,不禁面面相觑。 毕竟今日皇后娘娘都曾未列席,淑妃娘娘却奉旨前来瑶池殿。 可见陛下宠妾灭妻、偏爱淑妃的传言,也绝不为空。 听闻如今在不夜城的内宫之中,已成了她万淑妃一家的天下。 柏皇后也罢、崔贵嫔及江嫔也好,在陛下跟前的体面都是大大不如这位宠冠六宫的淑妃娘娘的。 不过好在陛下勤勉治国,并非沉迷于女色的昏君。 毕竟人无完人,身为臣子,自然也不好过多指摘干预天子的后宫事。 所以,虽然对万淑妃并无敬重,但是礼不可废,面对身为四妃之一的万洛儿、众多朝臣权贵还是要对其见礼。 “淑妃娘娘金安。” “.见过淑妃。” 其实,他们看不上淑妃,而淑妃万洛儿的注意力,也全然并不在他们身上。 她只是潦草的点了点头,根本不曾分出半分精力用来交好这些在外炙手可热的权贵。 见万淑妃此番模样,许多朝臣、尤其是与颍州江氏交好的官僚,更是心中不满。 一介后宫女流,还出身如此卑微,居然仗着天子宠爱如此目中无人。 万洛儿却并不在意他们的看法。 她面露温驯的微笑,谨慎守礼的立在谢昭身后半米的距离,便如同一介最为周到卑微的宫女,全然不见传闻中睥睨后宫的跋扈。 她连忙道:“殿下,您小心台阶。瑶池殿去年刚刚修葺,殿门处的门槛亦加高了半寸。” 万淑妃满脸都是担忧。 其实她方才在瑶池殿外,便很想亲自扶着殿下下轿辇的,但是殿下却拒绝了说是不用。 谢昭笑了笑,回头随口安抚她道: “放心罢,若是这么一丁点高的门槛都能绊倒了我去,那我未免太过无用了,还不如收拾收拾,直接去世算了。” 万洛儿一听就急了,她连忙急道: “嘘!殿下,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谢昭无奈的笑笑。 “你的年龄不大,怎么比我这个奉神之人还要迷信?” 她言罢不再赘话,提步稳稳走进殿内。 洁白的裙摆,在谢昭的行走之间,如同世间最为圣洁的白色昙花。 绝美、却仿佛只在瞬息之间。 皇帝眼神微凝,笑意也微微收敛了几分。 显然是将她先前那句“是留是走,本该由我自行决断”入了心。 谢昭在御座下站定,左边看看柏氏父子,右边看看浔阳郡王和南墟大祭司,然后笑了。 “.呦,倒都是些熟悉的面孔。” 柏孟先和柏论乔早在谢昭的身影出现在大殿外时,两个人便已齐齐僵住了! 即便再是老谋深算,见到早已应该死透了的人,竟然活生生再出现于人前,这惊悚也足以让他们父子喝上一壶了! 所有人都在向谢昭行礼时,他们自然也不敢托大跟着起身行礼。 所以,此时二人依然是站着的。 ——柏论乔是真的怕了! 毕竟他的儿子柏如松当年在“那件事”上究竟出了多少“力”,他们知道,天子知道,“千岁剑仙”又何尝不知道呢? 他的心理承受能力远远不如其父大都督柏孟先,这会儿早已汗如雨下。 柏论乔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请安,但是却觉得嗓子眼儿好似被一团棉絮堵住了一般。 他不仅一个字都发不出来,甚至在极具惊悚之下隐隐作呕想要呕吐! 他像是被镇魂钉钉在了当下,几乎一动都不敢动! 而大都督柏孟先虽然面上还算稳得住,但心里何尝不也是七上八下起起伏伏? 他的哮喘几乎都要被惊得激了出来! 这怎么可能呢? 当年天宸长公主的血衣和本命佩剑“山河日月”,那可是骁骑尉们亲自带回来的! 都说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那一身血衣被血色侵染,单看出血量,必是伤到了本源和大动脉! 那种伤势,人竟还能活着? 饶是柏大都督历经三朝,成了只成精的老狐狸,此时亦难免心神激荡! 他勉强稳住心神,嗓音干涩道: “殿、殿下.” 谁知谢昭只是看了他们一眼,却并未搭理他们。 她只是转过身,端端正正对着含笑看着她的的浔阳郡王施了一礼。 “小舅父,别来无恙。” 浔阳郡王谢焕章轻轻颔首,一语双关道: “见到殿下平安归来,臣心甚慰。” 谢昭笑着点了点头,偏头又看向南墟大祭司。 片刻后,她摇头道:“师兄,如此冲动,可不像你。” 她指的自然是南墟大祭司居然独自来了昭歌城,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与天子叫板之举。 南墟大祭司轻轻挑眉,淡然道: “心地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本座自成乾坤,又何须在意世俗之眼。” 谢昭闻言点头。 “人生海海,山山而川,不过尔尔。恭喜师兄,参悟世间因果机缘。” 南墟大祭司闻言微怔,视线定定落在面前一身雅到极致的圣白裙衫的女子身上。 过去总觉得她还小。 哪怕人人都当她是整个皇朝的依仗,在他心中却始终觉得,她还是那个不及师父膝盖高、便不得不抱着一把重剑,费力习剑的可怜孩子。 今日的她,已逾二十,在不尴不尬的年纪里,却从来没有过过一天的好日子。 世人皆道天宸长公主生来尊贵不凡、命格贵重,十足的好命; 也常有人说,“千岁剑仙”天赋异禀、得天独厚,才会在武道之境一日千里。 但只有他们这些寥寥无几的身边人才知道,这么多年来日复一日,她过得有多辛苦,又有多么艰难。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符景词累累声望中的每一笔功勋,都是她用血与汗,一点一滴铸就而成的。 荣耀加身也罢,世人传颂也好,均非浪得其名,也绝非轻而易举。 可是,这个肩负了整个天宸兴衰、和南朝武林振兴的重压之下长大的女孩儿,哪怕遭遇诸多苦难和至亲背弃,心中却毫无半点阴霾。 不仅如此,她天生菩提心,能洞察旁人之苦难,亦心怀慈悲感同身受。 因而,她才会是神台宫千百年来,不外绝学大小梵音术的最佳传承者。 她.亦懂他的大自在道心。 所以,南墟暗下决心,今日不论如何,他也必会救她出这不夜城肮脏不堪的泥潭苦海! 哪怕是背弃神台宫祖训,遭受窥天术功法反噬。 谢昭最后转头看向坐在上首龙椅之上,不知何时已经收敛了笑意、正面无表情注视着她的天子。 “陛下,先要恭贺您及冠。” 她先是如是说道。 旋即,却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又道: “但是,怕是我要让陛下失望了。景词无心凡尘是非,也并不想脱去神袍离开师门。 今日陛下待寿宴结束,我便要随大祭司回神台宫了。 至于上一次在昭华殿中我之谏言,也并非恐吓,还请陛下斟酌。” 皇帝表情凝重,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 她的意思分明就是说,前两日在昭华殿中言及打算废黜天子、再立新君之言并非儿戏! 身为长公主,居然胆敢如斯犯上! 简直是滑天下之稽! 这话一出,四下皆静。 许多方才激情发声的文官们面面相觑,压根搞不清楚面前这究竟怎么一番情景! 虽然他们并不知天宸长公主口中的“谏言”是什么,但是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那就是方才陛下似乎.说谎了。 陛下方才不是还说,长公主殿下有意辞去神女一职? 如今怎么 好像事实并非如此呢? 感谢书友20220321000509458,但愿君心似我心w的月票~ 第419章 有愧 靖帝符景言在一片沉默中静静盯着自己嫡亲的胞姐,片刻后,他忽而笑了。 “阿姐日前病了,居然都糊涂了。无妨,朕心纳百川,自然不会怪罪于皇姐。” 谢昭也笑,她淡淡道: “陛下说是,那便是吧。不过,臣绝不会留在不夜城安度余生。” 她语气并不重,但却声声掷地有声: “于公,臣乃神台宫神女、并不受天宸朝堂调遣。 于私,说句大不敬之言——我是陛下的嫡姐。 即便是先帝在世之时,亦不曾勉强我行事,想必陛下您应该不会如此不近人情罢?” 南墟闻言眼底闪过一抹笑意。 方才小皇帝用人情世故来将他的军,试图激起群臣激愤。 天子言及是天宸长公主主动想要脱离神台宫,他南墟便成了那不近人情、跋扈逼迫他们姐弟之人。 如今,谢昭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直言自己并无脱下神袍入主昭歌的想法。 并在诸人面前直接掀开皇帝虚伪的狡言,且看他如何立得住情理! 殿内嗡名声不止! 这是众人惊愕之下,忍不住与身边的大臣们小声议论的声音。 “这殿下的意思是,她根本并无离开神台宫的意思?那先前我们岂非冤枉了大祭司?” “.老臣有些糊涂了,陛下方才不是说回归宫廷是殿下的意思?这,这是什么情况?” “若是殿下不愿,确实不该勉强殿下。” “是啊,更何况若有殿下在神台宫坐镇,不仅使得南朝境内的武人不敢以武犯禁、冒犯朝堂,更能震慑四境之内强者!” “是啊,虽然这样于千岁来说十分辛苦,但却是于我南朝大有裨益之事. 若是殿下是自愿在神台宫苦修,镇守江湖四境,那确实是皇朝之福。” 众人议论纷纷。 而靠近天子御座的高台上,不论柏氏父子也好,浔阳郡王也罢,甚至是南墟大祭司本人,不知为何都齐齐闭口不言。 他们在等天子的态度。 下一瞬,天子视线如刀,冷冷看向殿内。 霎那间,瑶池殿中一静,众人纷纷不敢再言! 可见天子如今在朝堂上的威势,已经不容小觑! 只见靖帝忽而展颜一笑,道: “阿姐方才说的是。父皇在世时候,是最为疼爱阿姐的,也从来不忍心勉强阿姐做任何事。 那么朕亦有一问想要问一问阿姐,若是父皇临终时留有遗诏,命你成年之后当脱下神袍,回归昭歌城,阿姐又当如何?” “不知天宸长公主殿下,可愿成全先帝此生唯一一次对你的……遗命?” 大殿之中静得落叶可闻。 谢昭静静回视着符景言良久,半晌后终于轻轻摇头,牵起一侧的唇角。 原来如此。 她就说嘛,先前皇帝如此信誓旦旦,说是必会令她主动请辞神台宫神女之职。 原来,他捏在手中的杀手锏居然是这个? 谢昭蹙眉。 父皇竟然给符景言留下了一封遗诏? 关于这事,倒是她之前始料未及之事。 南墟大祭司眉心深锁,他忍不住道: “阿词.” 这种时候,她这般聪明人,可千万不能犯糊涂! 谢昭轻轻抬手,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 旋即抬眸看向胜券在握、眼底带着雀跃光芒的天子。 “陛下既然说有父皇临终的旨意在手,那么,圣谕何在?” 靖帝淡然一笑,轻轻向后挥手。 “袁艾,将先帝的圣旨拿给长公主看看。” 袁艾一声不吭。 他珍而重之的从袖口中取出一个狭长的锦盒,然后躬身快步走下御座,腰几乎弯到对折,毕恭毕敬奉上锦盒,道: “.千岁,请。” 谢昭轻轻挑眉,缓缓收回投注在符景言身上的视线。 旋即抬手打开缠绕在锦盒外侧的金线,掀开盒盖,取出锦盒之中那卷明黄色的卷轴。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也齐齐落在她的身上。 谢昭展开圣旨,一目十行的看了下去。 旋即微带嘲讽的笑了笑。 圣旨上的字迹,确实是先帝威帝符商的笔迹无疑。 且看笔迹虚滑无力,也确实像是先帝病重之时的手笔。 先帝的旨意最后,亦确实说的是“天宸公主符景词十八岁后脱去神袍、回归昭歌城,新君当珍之重之。” 但是离奇的是,在圣旨上,“十八岁后”和“脱去神袍”之间,赫然落下一滴浓重的墨点! 很明显,这分明是先帝临终圣旨之中,“十八岁后”和“脱去神袍”之间是还有一个字存在的! 而那个字,如今却被当朝天子靖帝,用一滴陈墨滴落,生生掩盖了去! 这个被掩盖了的字究竟是什么字? 即便谢昭不曾亲眼所见,此时也能猜到八九不离十。 这个字,十有八九便是一个“可”! ——也就是说,昔年先帝威帝留下的诏书,分明说的是“天宸公主符景词十八岁后可脱去神袍、回归昭歌城,新君当珍之重之。” “脱去神袍”是命令! 但是“可脱去神袍”,却只是给她的另外一种人生选择! 一字之差,谬之千里! 一个是勒令,另一个则是爱护。 料想当年先帝威帝病危之时留下的这封遗诏,意在令爱女不必迫于责任、终身侍奉神明不得自由,也意在最后那一句“新君当珍之重之”! 而这,便与皇帝符景言先前所言的意思截然不同了! ——这道圣旨本意是为束缚新君,结果却被新君矫旨,当作勒住天宸长公主的绳索! 但是时过境迁,先帝早已作古多年。 何人又能证明当年先帝驾崩之前留下的诏书,究竟是“可脱去神袍”,还是病重之下手滑、真的在前后两字之间,不小心落下一滴墨痕? 谢昭凉凉一笑。 她实在没有想到,靖帝符景言居然是这种打算! 想要用一道所谓的先帝遗诏来制衡她,用南朝人最为在意的守礼重孝来拿捏压制她。 若是她今日不应下这所谓的先帝“遗诏”,只怕她的名誉也会在诸多朝臣文官心中大跌失色。 先帝生前有多爱重于她这个女儿,这是普天之下人所皆知之事。 而她若是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驳回所谓的先帝临终唯一的所求、一片爱女之心,那便是一意孤行、目无尊长了。 只是 谢昭顶着南墟大祭司略带担忧的目光、和满座或是惊疑或是迷惑的视线,缓缓抬起另一只手,然后—— “唰”的一声! 明黄色的绢布碎絮,在殿内所有人大惊失色下翩飞于夜色! 碎如漫天明黄的蝴蝶。 竟是谢昭引出一小股内力,生生震碎了那道先帝“遗诏”! 南墟见此,眉头顿时一紧! 他自然并非是不赞同谢昭毁掉这份指鹿为马的诏书,而是不赞同谢昭此时竟然还在妄动真气! 南墟大祭司对于谢昭如今的身体状况洞若观火,自然也知道妄动真气对谢昭来说只有坏处没什么好处。 不过是毁掉一份遗诏而已,他也完全可以代劳,又何必动气自己出手? 天子符景言见状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脸色便彻底冷了下来。 “皇姐,当众毁坏圣旨,您实在放肆!” 谢昭展颜一笑,道: “陛下,符景词此生放肆之事良多,想来也不差这一件了。” “——你!你当真连先帝的临终旨意,都敢不尊?” 谢昭淡淡道:“这究竟是不是父皇的意思,我想,陛下应该比我更加清楚。” 符景言铁青着脸,缓缓呼出了口气。 “阿姐,你如此倒行逆施,不敬先人,实在愧对先帝生前拳拳厚爱。” 谢昭冷下了脸,她轻轻耸肩淡笑。 “倒行逆施之人究竟是谁,矫旨不敬先人之人又是谁,陛下当真是不知? 至于百年之后面对父皇,符景词问心无愧。 只是,对于天宸臣民和符氏列祖列宗,我却有愧—— 我愧在不曾教好陛下,以至于如今您越错越远,成了今日这番模样!” 感谢书友170108133348721,书友20170427221520939的月票~ 第420章 乱拳 殿内诸人惊疑不定! 长公主殿下是什么意思? 莫非陛下居然才是那个矫旨矫诏、假传先帝遗旨之人? 可是若是当真如此,千岁殿下又何故要损毁圣旨? 那遗诏孰真孰假,待六部老臣一看便知真伪啊! 谢昭自然是不能将遗诏交给他们看了,因为那实打实确实是先帝亲自手书的诏书! 简直是真的不能再真了。 可问题是,那滴墨的“官司”,即便是刑部中最擅断案之人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虽然六部之中、满朝文武,没有一个是真傻子,明眼人一打眼应该也能看得出来其中的几分玄机。 可是能看得出来是一码事,怎么断这伤脑筋的天家的官司,那又是另外一码事! 这种含糊不清的糊涂案,本身就是说不清的! 让六部大臣来断先帝这封诏书到底是什么意思,说白了,不外乎是逼着众朝臣在此站队罢了。 这种行为除了会让皇家家丑外扬之外,就只能继续激化矛盾,甚至是将他们姐弟之间的矛盾,扩大至整个南朝朝堂之上。 所以谢昭索性直接毁了那遗诏! 她只要咬死了这封诏书并非皇帝所说那般,谁人又敢质疑她? 又有什么理由去质疑她? 正如先前殿内诸多文官大臣所言——天宸长公主符景词此生无愧南朝臣民,无愧江山社稷。 这么多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若是将天宸皇朝比作一个巨大的运作不朽的机括,那么她也算得上是一颗任劳任怨、哪里需要就被放置在哪里的铁钉。 不论她是身在庙堂、亦或是身在江湖,自己的去留自行决断,亦都是无可厚非的。 只要没有所谓的“先帝遗命”强行压着,靖帝即便是九五至尊又能耐她谢昭何? 或许靖帝都不曾料到,名震四方、享誉天下的堂堂“千岁剑仙”,居然打起了这么一套混不吝的“王八拳”! ——管你出什么招数? 人家一概都不接就是了。 直接来了一手“毁尸灭迹”,主打一个打死都不认账! 符景言眼底闪过一抹异色。 他在殿内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中,抿唇久久不语。 良久,他轻声笑了。 “.阿姐,过去的你,可是一言九鼎心似磐石,一字一句皆如箴言。” 他的阿姐自幼便处处都比旁人强,也处处强到了极致。 虽是武人,但是浔阳谢氏子弟的看家本领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亦是无一不精通。 想必正因如此,除了玩笑之外,天宸长公主一贯秉信“一力降十会”的道理,也从来不屑于搞这些歪门左道。 谢昭闻言笑笑。 “陛下也说了,那‘过去’的符景词,并非如今的在下。” 过去的符景词将责任和担子,看得比个人生死荣辱都要重,也是位极其好面子的小姑娘。 顶着无数亲人长辈的希冀成长,总觉得自己要事实尽善尽美,才能不辜负所有人的期待。 如今的谢昭,依旧希望诸事能尽如人意。 但是她也同样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尽如人意”中的“尽”字,本身就是悖论! 所以,这也只能是一种无限趋近于努力的“希望”而已。 所有人本都是怀揣着各种各样的心思,站在各自的立场为人行事的——既然如此,那便永远没有人能做到,令所有人都觉得志满意得。 她也根本不需要、也不可能满足于所有人的期翼! 人之一生,行于朝,隐于暮。 她只需无愧天地,无愧本心,无愧于己,便已足矣。 这个道理,过去的“符景词”纵使天纵奇才,到底还是年纪太小不甚明了。 景词小公主耳濡目染了太多所谓皇权之下的“牺牲”和“道义”。 ——忠肝义胆、百死不悔的“无我”之心,是自她年幼之时便日夜浇灌在她心底的致命“毒药”,所以过去的她,很难想得透彻。 现在的谢昭,则不然。 世上本无两全法,皇权倾轧乱人间。 皇朝之存在,本该戍卫国境之内百姓长治久安,不该成为天子逐鹿天下四境、问鼎无上,令天下战火纷飞的残暴利刃! 江嫔的兄长、惠宁县主的县马,江如流深深蹙眉,不动声色的观摩此时局势。 他轻轻伸臂推了推坐在他附近的好友、平阳长公主的驸马李遂宁,错愕低声道: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事先听说过什么风声吗?” 李遂宁神思甚忧、眉心深锁,缓缓摇了摇头。 他此时心神不宁,有些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感觉! 不知为何,此时面前容貌倾城、出尘绝丽的天宸长公主殿下,不论身形轮廓、亦或是举手投足间的气质,竟然像极了那位时常带着面具出入、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的谢姑娘! 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如斯相似!几乎一般无二! 一种耸人听闻的猜想,此时蓦然涌上心头,以至于李遂宁险些心神激荡下失礼当场! 先前他与江如流二人都曾以为千岁殿下人在闭关之中、并不在昭歌,就连今年的大节礼也不会回来。 可是谁知,如今“千岁剑仙”不仅回来了,还和身为天子的陛下貌似闹了什么龃龉。 那么若是千岁殿下实则一直都不在神台宫呢? 若是她当真就是那位行迹难以捉摸、做事出人意表,身边却有十分罕见的圣王境年轻高手随扈的“谢姑娘”呢! 那么为何天下人都道殿下人在神殿闭关? 千岁殿下又是为何避开所有人耳目,锦衣夜行于故都昭歌,甚至真实面目都要隐藏于面具之下? 又是谁人在说谎? 这事,李遂宁细思只觉极恐! 他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他与平阳长公主议婚之前,柏大都督上门与其父密谈那一日! 父亲事后说,因为某一件事,天宸皇朝兴许要变天了。 难道就是因为长公主殿下和陛下之事? 如今的情景看来,神台宫的南墟大祭司自然是站在“千岁剑仙”这边的,可是如此这般. 天子的颜面兴许是要扫地啊! 殿内朝臣们有一个算一个,一个个都如同受了惊吓的鹌鹑,此时都在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即便是位列九卿之首的太国丈、当朝大都督柏孟先,此时也不例外。 诸多皇亲国戚,亦心有戚戚然。 他们各个惊疑不定、小心翼翼的与平时交好的亲眷彼此交换着视线,揣度这对天家最为尊贵的姐弟怎会在这种场合发生这么大的冲突。 反倒是平阳长公主符景琳一脸宠辱不惊的平静,她娇艳的唇角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愉悦放松的淡淡笑意。 符景琳心里冷笑,猜测必然是她之前的谏言起了作用。 陛下果然提防起了他们那位素来伪善的二皇姐! 这不?陛下今日不过草草试探一二,这一位果真就坐不住了! 居然还敢目无尊卑,当庭损毁先帝遗旨? 符景词难道真当以为,如今还是父皇在世时的光景吗? 她笑吟吟转过头去,想看看众人惊愕的表情聊以取乐。 谁知方一转头,就正巧看到自己的驸马李遂宁,正一脸担忧关切的看着自己的嫡姐。 平阳长公主脸色一冷,唇边略起一抹冷笑! 看吧。 看一眼便少一眼! 以后符景词若是被陛下圈禁在不夜城中,且看李遂宁这眼高于顶、目中无人的男人又当如何? 第421章 你配吗 靖帝似乎觉得有些有趣,他饶有趣味的看了看谢昭,又看了看稳稳端坐于一旁正自沉默不语的神台宫大祭司。 皇帝微微蹙眉,长长轻叹了口气,似是有些不解。 “阿姐,如此这般看来,您似乎是并不打算遵循父皇的遗命了?” 谢昭淡淡咧了咧唇角,皮笑肉不笑的道: “陛下,原来这就是您胜券在握的智计千里吗? 以一道‘莫须有’的父皇遗命,迫使我听从陛下命令行事?” 靖帝闻言又笑了。 他先是笑吟吟的摇了摇头,旋即忽而又收敛了笑容,漠然扬声唤道: “袁艾!” 袁艾之前正一脸焦灼的看着两位主子之间的机锋。 此时听见皇帝召唤,便知皇帝的决心,脸色蓦然惨白! 难道陛下竟真的要与千岁殿下之间发生争端吗? 他们姐弟二人少时明明那般要好,陛下又是那般敬重千岁。 犹记得天子还是太子时,就常常独自在深宫内院,苦苦盼望着千岁殿下偶尔休沐回归皇城,姐弟得以短暂的相聚。 可是如今二人长大以后,明明日子越来越好了,为何还会走到现今这番天地…… 但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袁艾即便再是心中艰难,亦不敢稍违圣命! 只能垂着手回身,小心打开身后由六名观宇境禁军侍卫合力才抬得动的一个檀木箱。 淑妃万洛儿面露不解,她迟疑着开口,似乎想要劝陛下不要大动干戈。 “陛下.您不是说——” 您已知错了,不会再做出伤害千岁殿下之事吗? 皇帝却轻轻抬手,制止了她后面的话。 “淑妃,后宫不得干政。” 万洛儿一怔,望着天子清隽的侧脸,猝然合口难言。 随着暗紫色纹路的名贵箱盖打开,一柄古朴的五尺长锋赫然展露于人前! 豁! 此长剑一出,待殿内之人看清那是何物,轰鸣声再起! 就连谢昭和南墟,此时也微微凝眉,齐齐凝眸向那长箱看去! 皇帝符景言似乎很满意此时众人的反应。 他轻轻挑起眉梢,轻笑一声道: “皇姐,你可还认识此剑? ——此剑乃高祖昔年所佩,上可斩国君、下可诛诸侯,亦可号令南朝庙堂。剑尖凛然所指,天宸臣民必俯首伏诛! 除非奸佞窃国之逆贼,否则莫敢违逆。您说,是也不是?” 谢昭的目光沉静如水。 她的眼波缓缓落于那柄象征着无上权柄、又跟随了她走南闯北、共历无数寒暑冬夏的当世名剑。 好半晌,谢昭忽而轻轻笑着,然后轻叹道: “原来‘山河日月’,是被陛下的人拾去了。怪不得我后来再赴兰陵,却久寻不至。” 符景言听了只摇着头,淡淡道: “阿姐此言差矣。什么‘山河日月’?” 他目光灼灼,如雷霆利刃急射而下! “你虽是当世英杰、四境天下第一剑,但归根结底,亦只是区区一介公主罢了!此乃南朝天宸天子剑——‘大宸明皇’! 天宸长公主,你身为皇室女,凭甚手持天子剑?难道是要反不成?!” 皇帝此番叱责一出,殿内顿时一片哗然! 群臣齐齐皱眉,皇亲猝然失色。 琼池殿内,更是到处可闻小声议论声! “.这.陛下怎会在大年初五的好日子,发如此大的火?” “难道仅仅因为千岁殿下,不愿意辞去神台宫神女一职?” “不过,千岁殿下先前确实损毁了先帝诏书。不论那诏书中到底写了什么,总归是御前失仪了,不怪陛下如此震怒。” 也有人不解: “可是这‘山河日月’——啊,下官是说这‘大宸明皇剑’,本就是先帝在位时便传于长公主殿下的。既是御赐之物,何来持有者逾矩‘造反’之说?” 另一位礼部官员沉吟后思忖回答: “这虽然是先帝御赐之物,按理说,当今圣上亦有收回的权利。所以.这.哎.” 礼部老大人一声长叹,不知如何作答。 这两位本是一母同胞,怎么就闹成这般模样呢? 也有一些官员看出其中玄机,不解道: “不过,这剑既是‘千岁剑仙’的随身佩剑,又怎会落在陛下手中?” 那可是堂堂“天下第一剑”啊! 即便是那天下第一剑派、北朝“剑仙冢”不二城的城主、“乾坤剑仙”薛坤宇,恐怕都不可能从“千岁剑仙”符景词的手中夺走其本命佩剑! 看长公主殿下的神色,分明是先前并不知自己的佩剑居然在陛下手中的。 所以,陛下又是如何拿得到长公主殿下爱若生命的“山河日月”呢? 剑客的佩剑,便如同他们的骨,他们的命! 那可是习武之人,不死不弃之物! 正在众人或是惊疑,或是惶惑,或是议论纷纭中,平阳长公主的驸马李遂宁突然长身而立,施礼道: “陛下,‘大宸明皇剑’乃天下第二名剑,更是当世第一重剑。其重已逾千斤,无人等闲可驭。 想必正因如此,数百年前才会在高祖陛下龙御归天后,被皇室束之高阁八百余年! 此剑虽曾为天子剑,但亦有剑灵剑心。 先帝陛下感念千岁殿下武道之天赋,特赐此剑给殿下,望殿下将来重振皇室和南朝武林,此乃天下皆知之事! 而千岁殿下亦不负君恩,朝暮苦修,夙兴夜寐,以十四岁稚龄位列祗仙境、问鼎‘天下第一剑’宝座,力压‘剑仙冢’多年,替我南朝大大的长脸,此亦天下皆闻之实!” 李遂宁说到这里,整座瑶池殿已然静寂无声。 只听他义正言辞的继续说道: “——陛下之胸怀如日月高悬、光芒万丈。 所以,臣李遂宁斗胆谏言!陛下实不该以此剑之归属,责难于长公主殿下!殿下何其无辜!” 此音落地,殿内更是落针可闻! 虽然大家心里都隐约觉得,陛下用这把天下皆知本就归属于千岁殿下的宝剑向殿下发难,实在是有些小题大做说不过去。 但是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当着天子的面说出来,却是另外一回事了! 李遂宁的父亲、九门提督李肃河此时一脸铁青,黄豆大的汗珠挂满了额头! 他快被这个逆子气死了! 李遂宁素来圆滑稳重,很懂为人处世,本不该是如此冲动的性情! 怎会今日御前如此言辞无状?难道是失心疯了不成? 他慌忙下跪,叩首替子请罪! “遂宁冒犯天颜,实乃臣管教不严之过,还请陛下恕罪!” 靖帝沉默一瞬,忽而冷笑一声。 他似笑非笑的看着一脸坚持的驸马李遂宁,又漫不经心的看了看平阳长公主那几乎咬碎一口银牙的狠狠模样,骤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他这位庶妹,先前之所以对他的阿姐恨之入骨、自损八百也要拐弯抹角抹黑于她,兴许也有这位驸马爷的缘故在。 合着早些年京中的传闻不假,李大公子尚主之前便心有所属。 只不过他所属意之人,并非是自己的妻子平阳长公主! 符景言冷笑一声,喃喃道: “都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他话毕,眼风如刀,毫无温度的落在李遂宁身上,冷然道: “不过,李遂宁啊李遂宁,你又算什么东西?竟然也敢肖想不该肖想之人!” “——你,配吗?” 李遂宁脸色惨白,猛地攥进自己的袖口! 4月更新预告:双数日早上4点更新,双更(隔天)~单数日宝子们就不用等了,双数日看两章。 感谢宝子奶酪没有酪、书友20210301104143530242、书友20190502221622444的月票~ 第422章 混乱(上) 被皇帝戳穿自己那见不得光的隐秘不安的爱慕、直面天子龙威和直言不讳的那句满是鄙夷的“你不配”,李遂宁脸上青红交替,却只能紧紧咬着牙关,任凭自己的一腔爱慕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在满庭权贵跟前,甚至被摊开在外、毫不保留的展示给那人。 尽管他对天宸长公主之敬慕,早在数年之前就早已是人尽皆知之事。 但是自己表白心意是一回事,被人生生剥开尊严又是另外一回事。 可是,李遂宁又能说什么呢? 他咬牙钻进袖摆。 那个人可是天子,更何况.他说的也并没有错。 是啊 他配吗? 即便他再自恃才高,少有天赋,那也要看是跟谁比较! 在天赋绝伦、有经天纬地之才的“千岁剑仙”面前,他李遂宁不过也只是一介区区大乘境罢了。 论出身、论名望、论地位、论武道天赋,他哪一桩又配得上肖想那天边高悬的皎白明月? 但是! 就算他李遂宁不配与千岁殿下谈及私人情感那又如何? 他是剑客! 剑客所言所行,便应听从自己的心! 他对千岁殿下的敬重倾慕,素来发乎情止于礼,也从始至终恪守为人臣子、江湖后辈的本分。 即便他只是一介无足轻重的蝼蚁之辈,正道当前,他也定要为千岁殿下分辨一二! 她乃剑道魁首!当得天下武人之敬重! 一向八面玲珑、铁杆皇派的九门提督李肃河,此时见到儿子冥顽不灵还敢直视天颜不知悔改的模样,当即吓得不轻! 他在朝堂之上素来就是典型的“墙头草”,只要不影响个人利益,那等闲是不会表态、谁都不得罪的“聪明人”。 近来因为天子圣意在于拉拢前朝武将,处事每每倾向于他们这些历经两朝的武官,因此见幸于庙堂,也开始敢在利益相悖时在朝上跟世家出身的公卿们掰一掰手腕了! 要知道,如今四境平安,少见战事! 非战时候,对于武将而言,其实也并非全然好事。 因为没有战事,那么对于武将来说若是想要荣升,就只有依靠天子的恩宠。 时至今日,天子的宠信才是他李肃河安身立命的根本! “千岁剑仙”固然天潢贵胄不能开罪,但是她鲜少涉足庙堂事,也一向待下宽容。 他乃朝臣,对陛下俯首帖耳并非过错,乃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想必即便是“千岁殿下”,日后也不会怪罪于他的罢? 毕竟这对姐弟打断了骨头连着筋,那可是实打实的嫡亲血脉。 陛下日后未必会因为些许口舌之争,而怪罪长公主殿下。 但是他们李家却不同! 若是在这个时候,他们公然站在陛下的“对立面”,待到此番事了,哪里还能有他们李家什么好果子吃? 想通此节,李肃河当即怒斥道: “逆子!还不跪下!看你将陛下和平阳长公主殿下气成了什么模样?这就是你为人臣的忠心吗?” 别说,还真是 平阳长公主胸口起伏,显然是比天子还要生气几分! 她听到李肃河之言,当即冷笑一声,讽刺道: “李大人,您今日可都看到了罢?这就是本宫的‘好’驸马!您教出来的好儿郎! 过去李大公子不尊本宫也就罢了,本宫量驸马自诩才高、为人清傲孤高。 但是今时今日,却惯得他脾性越发乖张无度,竟连陛下都敢顶撞!即便他是本宫的驸马,本宫怕是也包庇不得!” 众人暗自咋舌,想不到平阳长公主成婚不到一年,正值新婚燕尔时候,竟当庭给自家驸马落井下石。 如此看来,李大公子今日只怕是不好善了啊! 正在此时,一个清雅淡然的女声忽然打断平阳长公主: “够了。” 谢昭蹙眉终止了这场闹剧,她静静看向自己的弟弟,道: “陛下,您与我之间的事,本不需牵扯旁人。李大公子是陛下妹婿,他并未入仕,只是剑客,而非朝臣,亦无冒犯陛下之意。” 平阳长公主闻言冷笑一声,凉凉微嘲道: “哦?妹婿?原来李大公子竟是本宫的驸马吗? 可是本宫见他那副奴颜婢膝、维护二皇姐的模样,还以为是自己记错了,他莫不是皇姐您的——” “——放肆!” 这一次,打断平阳长公主的竟是靖帝! 符景琳脸色一白。 她对上皇帝冷漠中略带警告之意的眼神,登时不敢再说浑话。 虽有不甘,但是平阳长公主咬住下唇,也知道有些话自己是说不得的。 方才也是气急败坏下,这才险些失了分寸,竟想出言讽刺李遂宁莫不是符景词的驸马不成? 但是这话若真说出口来,那可就实打实是大不敬了! 尤其是满朝文武面前,更加是落人口实、引人诟病。 若非天子及时打住她的话头,这话出口只怕她亦不好收场! 更何况. 符景琳小时候仗着柏贵太妃的圣宠,素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她娇纵任性,就连先帝、孝淳皇后和柏贵太妃,都一向无所畏惧。 但是却独独在被符景词整治几次过后,真真怕了这位地位尊贵、且眼里从不容沙的嫡姐. 虽然后来新帝登基后,平阳长公主这才发现,原来从前并未被自己放在眼中的那位嫡长兄,亦不是一位好相与的主儿,并开始逐渐对皇帝靖帝敬畏有加。但是在她的骨子里,幼时对天宸长公主的畏惧,已成根深蒂固。 其实,就算靖帝方才不制止她,后半句大不敬之言的冒犯之言,符景琳下意识也并不敢吐出口来! 不过,显然也是她想多了。 天子之所以出言阻止,也并非是为了符景琳,皇帝只是单纯见不得旁人对谢昭如斯不敬罢了。 符景词毕竟是他这位帝王的嫡亲胞姐,斥责也好,处置也罢,也只有他这位天子才有权行事! 旁的人又有什么资格?更勿论是当众伤及体面。 谢昭似笑非笑的看向平阳长公主,失笑道: “平阳,你究竟想说什么?” 平阳长公主烟波流转,下意识避开她的视线,顾左右而言他道: “臣妹怎敢多说什么?只不过.” 她对上天子的视线,仗着有天子“撑腰”,难得找回一丝骨气来。 “只不过,臣妹觉得陛下所言言之有理。虽然陛下龙章凤姿,胸怀纳海,不会与二皇姐计较. 但是皇姐,您就算贵为南朝神女,但也毕竟是天宸皇朝的公主。身为皇室之女,怎可如此不知深浅,冒犯陛下龙威呢?” 谢昭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但是她还未曾开口,一道肃穆的女子声音已经抢先响起—— “平阳长公主,你放肆!你为何要离间陛下与千岁的姐弟之情?” 第423章 混乱(下) 开口斥责平阳长公主之人,正是皇帝最为宠爱的女子——天宸皇宫不夜城中现如今的四妃之一,淑妃万洛儿。 如今天宸皇朝四妃之中,贵妃、德妃、贤妃之位皆为空缺,唯有淑妃万洛儿位列妃位。 不过想也知道,此番场中诸人之中胆敢直言斥责长公主之人,自然也是屈指可数的身份。 平阳长公主闻声讶异回首,只见万淑妃娇容含怒,毫不掩饰对她的不满。 其实方才在天子与天宸长公主各执一词之际,万洛儿便心下焦急,有种事态隐约失控不妙的错觉。 但是她自幼长在宫闱,深知在南朝,“后宫不得干政”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特别是在这种满朝文武皆在的大场合,自己身为皇帝的妃嫔,尤其是一位出身低微、备受争议的宠妃,那就更加不该冒然开口在人前打断皇帝。 可是万洛儿越是听,便越觉得不对劲儿! 明明皇帝这两年以为千岁殿下身死之时,日夜难以安寝,椎心泣血,悔不当初,更是因此患上了头风之疾。 陛下这些年来明明深悔不以,何以今日面对险死还生的长公主殿下,竟会如此咄咄逼人? 这岂不是又将事情推回了原点? 万淑妃沉思良久,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让陛下短短数日行事作风大变。 经历这么多事情后,他们姐弟二人心中本就难免会有些小疙瘩,即便千岁殿下再是心胸开阔、再是不计前嫌,也不会心无芥蒂。 难道陛下在这种情景下,还要坚持令千岁殿下回归庙堂? 即使当真强迫了殿下回归昭歌,若是千岁不与陛下不是一心,那么陛下在朝上岂不更要处处掣肘。 所以,皇帝何以是如今这种表现,万淑妃实在是迷惑。 因为其间种种,于情于理都说不通,中间到底又出了什么纰漏? 如今平阳长公主因为李遂宁之故冒然开口,四处在陛下和千岁之间火上浇油,终于引得万淑妃再难忍住、开口截断了符景琳的未尽之言。 平阳长公主被万淑妃斥责,眉心不禁一皱。 她眼底涌上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厉芒,似乎是隐约想要发怒,但转瞬却又被恭顺谦卑掩盖替代。 符景琳静静瞧了她一眼,拉长声音曼声道: “淑妃娘娘,您这是什么话?平阳只是体恤圣意,难道这也有错不成? 陛下一片苦心孤诣,皆是心疼胞姐、不愿二皇姐在外颠沛流离,这也具是为二皇姐着想。 平阳先前本不愿开口,但又实在不忍见二皇姐如此辜负错待陛下对手足谆谆爱护之情,这才勉为其难开口罢了。” 说到这里,她又似笑非笑的瞥了一眼李遂宁,继续说道: “更何况,本宫的驸马开口忤逆了陛下。本宫于公乃是皇朝长公主、驸马的家主,于私乃是陛下的妹妹和丈夫的发妻,如自有教导规劝之责。” 万淑妃冷冷一笑,毫不客气的道: “长公主殿下究竟是为了陛下,还是在借题发挥、煽风点火,只怕其中缘由,也便只有长公主殿下自己知道了罢? 如此情深义重、深明大义的说辞,本宫还当长公主情深不寿,弱水三千、心头挚爱只有驸马一人耳!” 这话等同于在说平阳长公主不安好心,且不安于室——她心中根本不甚在意李遂宁,此番作态亦不过是有意为之。 平阳长公主闻言一塞,脸色十分难看起来。 她正要开口反唇相击,但是蓦然想起面前这女子,早已不是昔年那个无足轻重、出身微贱的小小宫婢。 当着天子的面与其宠妃针锋相对,这不亚于以下犯上藐视圣威,于是乎她一时之间难免踟蹰。 万淑妃却不愿跟她多作纠缠。 她话毕当即转身看向靖帝,面色虽微微迟疑一瞬,还是靠近天子御座。 万淑妃俯身一礼,然后小声用只有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转圜劝慰道: “陛下.有话好好说,您今日的火气未免太大了。之前您不是跟洛儿保证,不会再为难千岁殿下吗? 你们是一母同胞,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怎就将先帝的遗诏都请了出来?” 她见皇帝神色不松,依旧没什么缓和的模样,于是略微停顿,复又再加一把“柴火”继续说道: “何况,千岁殿下素来最是宁折不弯。陛下请出先帝遗诏逼迫殿下,只怕也只会适得其反。” 万淑妃在皇帝跟前,难得如此恭顺小意。 不过也是希望这对天家姐弟的矛盾,不要被有心之人激化利用,最终导致亲者痛仇者快。 她不动声色将视线落在地上那早已碎成片缕的“圣旨”,面露一丝迟缓之意。 其实,万洛儿在天子身边伺候也有许多年了,却从未听说过先帝还有这样一道圣旨留给陛下。 所以. 到底孰真孰假,孰是孰非,她亦实难分辨。 这般看来,如今千岁殿下毁去这道旨意也是好的。 天子沉默一瞬,目光缓缓从谢昭身上划过,最后又静静与一旁静谧不言的南墟大祭司对视。 自打谢昭到了、而皇帝又请出了那道所谓的“先帝遗诏”后,南墟大祭司便始终未置一词。 他毕竟是天宸国师,受神台宫历代祖训所困。 而先帝与他的师父凤止大祭司同辈,从先帝威帝的遗诏被搬出来那一刻,他的眉心就始终深锁。 只是,南墟大祭司虽然不曾开口,但是符景言却知道,他既然只身下了神台宫来到昭歌城中,那么便是铁了心要站在天宸长公主这边,掺和不夜城今夜这摊浑水的。 靖帝沉默了良久,忽而淡淡道: “开宴。” 琼池殿中一片死寂,下一刻像是死寂许久的众人骤然活了过来。 许多人都是一副云里雾里的模样,谁都没有想到,皇帝竟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将这件事高高抬起、又轻轻放下? 这是怎么个意思? 满朝文武和皇亲贵胄们皆是一脸哑口无言、摸不清头脑的状态。 有的脑筋机灵的,便忍不住在心中猜测:莫非今日这一出,是陛下联合千岁殿下演的一场戏? 这两位究竟是在试探谁? 又是在试探何事? 第424章 山河日月 然而下一瞬—— “陛下,且慢。” 话音落地,众人那好不容易放下的那口气,又再度骤然提起! ——因为这回开口之人不是别人,而是天宸长公主殿下! 谢昭身着神台宫神女制式、端庄典雅的秀色神袍,裙摆云白如玉、宛若天边最为洁白无瑕的云朵。 她裙底用来衬色的浅金色昙花纹路,将淡雅清隽的神袍衬托得愈发凛然而不可犯。 而她神色肃穆庄严,亦无一丝玩笑之一。 这一刻,几乎所有人都在下意识提着一口气——来自于祗仙境绝世高手的威压,竟会恐怖如斯! 其实,此时千岁剑仙脸上,并无任何怒容或是外放的情绪。 但是她素着一张清冷的颜色,殊无笑意地看着旁人时,那种风雨欲来黑云催的错觉,着实令人不寒而栗! 恐怕此时此刻,也就只有同为祗仙境的南墟大祭司,才能不受影响的泰然自若端坐一旁了。 显而易见,即便皇帝今日决议暂且揭过这事儿,但是天宸长公主殿下心中,也未未就此翻篇揭过! 一片鸦雀无声的肃静中,谢昭那双黑白分明、清若剪水的双瞳,静静落于天子那双与她十分神似的眉目上。 靖帝符景言的眉头蹙起一道细弱的川字,他亦蹙着眉认真看向自己的胞姐。 好在,谢昭的语气并不算过分逼人,甚至可以说算得上十分和缓。 但是她说出口的话却掷地有声,殊无转圜或是兼能讨价还价的余地,令天子实在难以愉悦。 “陛下,日前臣之谏言,还请您细细斟酌思量。 今日乃陛下万圣之节,臣自是不愿扫陛下雅兴,故而请陛下三日后,告知您的圣裁。” 谢昭所言含糊,除了她与天子靖帝符景言外,在场诸人无一人明白他们姐弟二人之间在打什么哑谜。 但是单从天子那不甚好看的脸色上看,显然千岁殿下口中的“谏言”.似乎并不是很令陛下开怀的。 而谢昭之所以没有在人前说得太过分明,当然并非完全出于不忍心让天子过于难堪,更重要的是为了国朝的稳定安宁。 即便靖帝失德在先,但是一国皇帝的脸面不仅仅是他个人的脸面问题,更是皇朝的颜面、符氏的尊严。 这也是为何自古以来天子犯错失德,造反之人往往也只敢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将罪责推诿给皇帝身边的近身之人。 因为“皇帝”是没有错的。 即便是每每后来者推翻了前朝的统治成为开国新君,也自不希望后世之人效仿他们的行径,妨害自己及自己后嗣拥有的权势。 因而即便历朝历代末代天子或是无德无才、或是残暴不仁、或是奢靡成性,那么他们也一定是受了小人奸臣的“挑唆”才会至于此。 当然,谢昭无心权势,她也并无揽权篡位之心。 之所以给天子留体面,也并非是为自己的权势铺路,不过是出于大局考量。 因为若是公然令天子颜面扫地,除了会令南朝臣民人心惶惑、朝堂动荡不安之外,并无半点益处。 谢昭想要的是拨乱反正,更是希望能借此还皇朝内外一份安定,非是只为涨自己意气而枉顾大局。 所以有些事不得不为,有些事又不能为之。 有些话,亦不能放在明面上,摊开了揉碎了在人前说出。 但是言尽于此,天子符景言已经全然明白了她的未尽之意。 ——三天,就三天。 只三天。 这是谢昭给予他的最后的选择期限。 最终,究竟是皇帝自己给自己想出一个合情合理的退位理由,然后做一位有里子也有面子的逍遥太上皇;还是冥顽不灵、选择做一个名声扫地的废帝 那么,选择权在他自己。 端看他最终如何抉择,何去何留。 谢昭望着那只由几名侍者合力费劲才能抬得起的、放置着山河日月剑的名贵木盒,忽而展演一笑。 她上前一步,直接伸手从木匣中,将与自己阔别了整整两载的本命佩剑取出,然后紧紧握于掌中。 山河日月剑再度回归宿主手中,竟发出阵阵嗡鸣! 好似它亦感应到了谢昭的所在,心有所感,不胜开怀。 山河日月重回掌中,即便沉着冷静一如谢昭,也难免心中激荡。 ——这可是从她三岁握剑之日开始,便日日夜夜陪伴着她的“老伙计”。 只简单触摸着“山河日月”的剑鞘,她便仿佛能感受到剑鞘之下,那光芒万丈、与她早已合二为一的剑魂! 只要符景言迷途知返,及时停止自己那膨胀的疯魔的野心,愿意禅位给有德之君,那么一如谢昭先前在昭华殿中承诺的那般——只要她活着一日,自是会保他一世平安顺遂,不会被新君忌惮迫害。 但若是他依旧不知悔改,依仗皇帝权势,纵容自己心中的妄念,那么她谢昭也不介意做一世“跋扈擅权”、“恃强凌弱”的“乱臣贼子”! 只要是在做对天宸百姓更好的事,即便成为手持天宸开国皇帝传世初代天子剑、罢黜皇帝的“权臣”又何妨?! 靖帝脸色冷凝。 先前谢昭伸手取走“山河日月剑”时,不论是周围的宦官随侍、亦或是周围的侍卫近卫,竟无一人敢阻拦! ——甚至没有一人有意识自己应该阻拦! 其实,这才是天子更为介怀之事! 因为这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在所有人的潜意识中,这柄上可斩杀昏君诸侯、下可诛杀奸臣宵小的天子佩剑,就该归于千岁剑仙所有! 这种无形之中的默认和认同,没有任何一位皇帝会不介意。 因为皇权,本就是至高无上且具有排他性的! 即便是再开明仁慈的皇帝,在皇权之下,也绝对不会允许有第二个人沾染他的至尊权力! “呵。” 符景言忽而喜怒难辨的轻笑了一声。 “.阿姐,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威风凛凛啊。” 哪怕内力尽失,哪怕身中奇毒。 谢昭轻轻挑了挑眉梢,她笑了笑,淡淡道: “生性如此,陛下见谅。” 第425章 急报 就在琼池殿中正自几多风雨之时,殿外候着的太监突然一脸大惊失色,倒着小碎步疾步来到殿内! “——启禀陛下!琅琊关将士百里加急急报!传讯官就在宫外等陛下召见!” 豁! 这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殿内诸多官老爷面面相觑,一时有些云里雾里。 他们下意识看向殿内天子严峻的容颜,然后又齐齐将视线放在同为臣子席上逡巡—— 这是不约而同的去寻找赴京奉旨成婚,刚刚尚了安宁长公主的琅琊关守将彭萧! 待搜寻无果后,众人这才恍然想起,貌似先前听闻似乎陛下怜惜幼妹即将远嫁,兴许随夫婿上任边塞苦寒之所一别便是多年,于是特许安宁长公主出嫁前,伴随其母蒋太嫔一同回母家莱阳省亲祭祖。 要知道,南朝天宸古礼之中,对于不夜城中的后妃约束素来很多。 即便当年在昭歌城中才名远扬且出身显赫、贵为上柱国嫡女的孝淳皇后谢皖,在嫁给先帝威帝以后,也是非天子降恩之外十几年难出宫门一步。 可以出宫省亲祭奠先人,这可是那位在后宫中如同一抹名不见经传的宫花般卑微的蒋太嫔,一生之中唯一一次得以离开宫闱回乡省亲的机会! 显而易见,这是天子因为安宁长公主嫁得甚合心意,而特意恩赐给蒋太嫔的体面与恩典。 由于安宁长公主出降在即、时间比较紧迫,于是昨日皇帝已经恩准安宁长公主夫妇今日不必入宫参加千秋宴。 他们夫妇二人昨日早早便奉旨从宫中接出了蒋太嫔,一同赶赴了百里之外的莱阳——也就是蒋太嫔多年未归的故里。 据说,当年蒋太嫔乃是莱阳郡下面一个镇中木匠的女儿。 只是蒋太嫔家道中落,家中铺子被人使计用“仙人跳”设计,亏了太多银钱。 镇上债主恶霸见蒋家女儿颇有几分颜色,便想娶了她做小。 蒋父蒋母本是好人家,自是舍不得自己女儿去做那恶霸家中的第七房小妾。 于是只得将女儿送去京中,投靠远嫁到昭歌城的小手工铺子中的姑母,对外只说女儿身体单薄得了绝症去了。 于是蒋太嫔隐姓埋名在姑母家中铺子里帮工,但是时日久了,姑父却并不愿多养这么一个“拖油瓶”。 毕竟都是寻常人家,开间小铺子也只是混个温饱,自己家中尚且有许多孩儿等着以后要用钱哩,怎会平白无故替别人养孩子! 后来蒋太嫔到了适龄可以婚嫁的年龄,她的姑父便动了念头,想将蒋太嫔说给一个昭歌小商人家外室所出的庶子,也好换笔丰厚的聘礼。 但是那庶子品行不端,蒋太嫔自是不愿,可却又没有爹娘父母兄弟能在身边撑腰。 遂她只好主动要求入宫做宫婢,并承诺入宫前三年所得奉银恩赏,都会托人送出给姑父姑母一家,以此偿还两年的养育之恩。 又说自己在宫中侍奉,将来得了体面,姑父家的儿子女儿想必也更好说亲事或是找差事。 蒋太嫔的姑父思来想去,觉得这笔“买卖”倒也不算亏。 这才在姑母的哭泣哀求下作罢,不再坚持用蒋太嫔来换那户人家的聘礼。 于是,还是豆蔻年华的蒋太嫔,便这样阴差阳错的入了宫。 她本想熬个几年,等到了年纪,还清了欠姑父姑母的恩情。 若是还攒下一些自己的家底,兴许被放出宫时还可自立女户,开个木艺的手艺铺子赖以谋生。 或者等日后风头过了,兴许她便也可归家去了,好好给莱阳的父母亲养老送终才是正经。 谁知后来事与愿违,居然机缘巧合下,晚上浣洗衣物的蒋太嫔竟然邂逅了醉酒的先帝。 也正是那一次,她便怀下了龙胎——就是后来的安宁长公主符景珊。 所以自此以后,位份低微、出身低微、且并不得圣宠的蒋氏,小心且卑微的在后宫谨小慎微的活着。 她再也没有机会离开宫门,也再没见过哪怕一眼阔别多年的家中亲眷。 这一晃就是十几年。 其实,如今蒋太嫔的年岁也并不算老迈,不过三十几许的妇人而已。 那些保养得当、少事劳作的大族贵妇,在她如今这个年纪,正是珠圆玉润、风韵犹存的好年华。 可惜蒋太嫔却没这个“福气”。 兴许是早年经历坎坷,加上先帝时期她如履薄冰,总是会被柏贵太妃磋磨刁难。 因此她心绪常年阴郁紧张之下,看起来竟比同龄人都更要见老一些。 如今哪怕贵为太嫔,却也蹉跎得好似五十知天命一般的模样。 近年来由于靖帝继位,借着女儿安宁长公主在天子跟前得了几分怜悯,蒋太嫔在宫中的一应待遇,也跟着水涨船高起来。 虽然其父母双亲前些年,都已染病相继过世了,但是她在莱阳却并非全无亲属,还有兄长和弟弟尚在世间。 这次能回乡祭奠先人,顺便与兄弟重逢一绪,蒋太嫔几乎老泪纵横。 所以此时此刻,众多朝臣即便将席面上看出个花儿来,也是万万找不见彭萧的踪迹的。 因为驸马爷此时,必是正随着新婚妻子,一同陪伴蒋太嫔在莱阳呢! 听到传讯官的禀告,谢昭眉心登时一皱! 她豁然抬头看向南墟,谁知南墟居然也皱着眉头回看她。 南墟大祭司与她视线一碰,旋即轻轻摇头,示意自己事先不知,也不解其意。 事关边事,非同寻常! 天子顾不得顾不得所谓的生辰,谢昭更顾不得与自己那不成器的弟弟之间的龃龉。 见皇帝还在皱眉凝眸沉思,她当即肃然喝道: “宣人进殿!” 靖帝神色微动,却并没在此时说什么。 他虽野心奇大心思诡谲,但却并非愚蠢昏庸之君。 毕竟野心也是需要玲珑心来支撑的。 自古野心勃勃之人,鲜少有人会是蒙昧无知的酒囊饭袋。 琅琊关急报,那必然与边疆战事、或者说是北朝邯庸异动有关! 符景言自然也深知自己那些宏图伟业,最终或许得以实现的全部立足点——那就是他始终都能是天宸的天子,而天宸皇朝亦不会被外族所颠覆! 所以此时,谢昭因忧心边疆战事而先他一步发了话,他也并未就此发作。 那宦官乃是后宫无根之人,人人皆知千岁剑仙这些年来,并不太会在不夜城停留长居。 所以顶头主管自家生死的主子是谁,这小宦官还是分得清的。 只见他小心翼翼瞥了眼天子的威严的圣颜,见陛下并未出声阻止,这才连忙伏地磕头一礼应了一声,然后一溜小跑去了宫外传人。 第426章 迷局(上) 谢昭端坐紫檀木椅上,蹙眉看向殿中。 “你是说,近来琅琊关的将士发现,关外似乎有北朝骑兵斥候,形迹可疑且不断试探,靠近我朝边塞城池? 我军斥候可曾看清,那些北朝骑兵衣着令牌究竟属自哪个部落?” 那名奉命入京传讯的传讯将士,乃是一路换马不换人的飞驰入昭歌的,此时难免灰头土脸,形容十分狼狈。 虽然此事事态紧急,但是这次竟能在满朝文武面前,得到陛下和千岁剑仙同时召见,这番荣光下,年轻的传讯官眼底难掩激动。 没有哪个南朝的习武之人,会不崇拜敬重武道强者的,即便是琅琊关的边疆将士也不例外。 见天宸长公主殿下发问,他连忙磕磕巴巴回道: “启禀千岁,那些敌方斥候并不敢过分接近我军巡营领地和琅琊关,但是据发现其行迹的哨兵回禀,来者马术娴熟、遇到哨兵追击时撤退速度极快,显然有备而来,并非是偶然路过。 且他们所驾骏马,脚掌宽大、马腿短却粗壮,看马匹形貌应是出自邯庸三十六部中,宇文部所饲养的阿尔若健马。” 阿尔若健马? 谢昭眉心微微轻挑。 这种马匹她并不陌生。 不只毗邻北境的边关将士们十几年前曾经经常得见,就连她近期也曾见过甚至骑过。 当日宇文信赠予他们西去酆斓皇朝的那几匹脚程极佳的骏马,便是阿尔若草原上威名赫赫的阿尔若马。 后来在西疆荒漠“生命禁区”,因大风暴即将来袭,她与凌或等人便放归了那几匹马儿,让它们自行归乡,躲避即将到来的天灾沙尘。 若是边塞守将哨兵见到的北朝斥候所骑座驾,当真是阿尔若健马无疑的话,那么那些斥候必定是出自宇文部的 因为宇文部自古善战,十分擅骑射,也最为爱护自己的马儿。 阿尔若草原盛产的健马,他们是从不会轻易买卖的。 尤其是可以产小马驹的母马,那就更加不会轻易许人。 日前宇文信送给他们代步的健马,便具是公马,想来也是并不希望阿尔若马的血脉外流到阿尔若草原以外的地方。 此时琼池殿中无关人员都已告退,只有符氏姐弟、南墟大祭司、浔阳郡王、大都督柏孟先父子和主管兵部的尚书和几位武将。 靖帝符景言见谢昭沉思不语,遂蹙眉问道: “阿姐,你日前在神台宫中,可曾听闻北朝有什么异常?” 他本想说谢昭日前的两年时间在江湖走动,是否听闻过邯庸皇朝有什么动向。 但是转念想到此时眼前并非只他们姐弟二人,于是又将后半截话吞了回去。 谢昭静静瞥了他一眼,旋即缓缓摇头。 “据我所知,邯庸先前应该并无妄动兵事的意向。” 否则当日在广陵城中,宇文信也不会帮她隐藏身份,甚至还在九薇公主府放他们一马。 虽然当时宇文信也是受形势所迫,拿不准她的深浅,只好捏着鼻子不敢跟她彻底撕破脸去拼个玉石俱焚。 毕竟,她当时话里话外的威胁之意几乎能溢出来了。 就差明晃晃对着人家“孤狼剑仙”说,“反正我如今都已是这副熊样儿了,你自己好生寻思寻思罢!大不了不要这条命,燃烧内息拉你陪葬,鄙人舍得死一死,‘孤狼剑仙’你且舍得吗?” 这换谁谁不慌啊? 宇文信一生荣华享受不尽,又不是活腻了。 谢昭想到此处,唇角微微略起一抹淡笑。 想来为了尽快送走她这位瘟神,堂堂“孤狼剑仙”甚至连阿尔若公马都豁得出去白白送了他们好几匹,也是难为这位一向宁折不弯的宇文部贵子了。 所以按照当日情形,宇文信分明是对她依旧心怀忌惮、保持敬畏之心的。 既然如此,是什么让他在他们离开广陵城后,又改变了主意? 谢昭深深蹙起眉心思索起来。 莫非是宇文信觉得,她此去西疆,一时半刻都不会回到南朝。 甚至是觉得她已经不会,也没有实力再护卫南朝了? 可是,即便她“不在了”,天下皆知,神台宫的南墟大祭司可是南朝天宸的国师。 那可是天下之中,唯有三人的祗仙玄境! 一境之差,如同鸿沟之深远! 身处祗仙人境的“孤狼剑仙”宇文信,是决计不是南墟的对手的。莫非他还有什么后招? 难道他竟说动了那位一向避世而居,一心剑道的祗仙玄境大能、不二城主“乾坤剑仙”薛坤宇助阵? 若是真如此,说不定“乾坤剑仙”确实可以牵制住“神台祭司”。 不过南墟和薛坤宇这两位绝世高手之前从未打过罩面,宇文信又是如何说动薛坤宇的。 谢昭凝眸思忖,天下武人皆认定,她先于“乾坤剑仙”入祗仙人境、后来又先于“乾坤剑仙”入祗仙玄境,自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剑”。 但是谢昭明白,当年她以幼龄越境攀登武道顶峰,只能说明她的武学天赋高于“乾坤剑仙”,她的剑意或许也更胜一筹。 但是若论内力,她年纪尚轻,自是不如经年累月在堃岭雪山中稳扎稳打的薛坤宇老练厚重。 不过她的身法缥缈,修得天下独一份的自创武学轻功“归佛昙雪”。 所以,若是两年前她全盛时期,二人真要打起来,“乾坤剑仙”确实并非“千岁剑仙”敌手。 而她和南墟之间,虽然也从未真刀真枪、拼尽全力的交过手,但是她推断他们二人只在伯仲。 因此薛坤宇和南墟一战,只怕并无胜算,最多是替宇文信多拖延一些时间罢了。 那么问题来了,“乾坤剑仙”和“孤狼剑仙”这对师兄弟并不亲厚,而“乾坤剑仙”也一向不理俗世之事,他会出手吗? 想到此处,谢昭不经意抬头对上了南墟静默注视她的视线。 南墟大祭司不知从何时开始,也在拧着眉梢,若有所思的看着她。 她一愣,旋即状若无事的移开目光。 谢昭不由自主的想起那一日符景言行若魔障的“离间”之词,不禁失笑着摇了摇头。 都什么时候了,她竟还想这些有的没的。 第427章 迷局(下) 谢昭想了想,蹙眉说道: “‘孤狼剑仙’其人,行事风格并不太好评。他出身显赫,自幼便是草原上远近闻名的武学天才,所以向来眼高于顶、我行我素。 只是他看似随心随性,实则并非无脑之人。相反,他身上有着北朝贵族最明显的特征,就是部落宗族意识甚强。” 说到这里,谢昭右手手指下意识轻点扶手。 她沉声继续分析形势,将自己对宇文信所知,与天子及兵部主事官员坦然告知。 这些听闻事关宇文部内务,南朝庙堂或有所耳闻,或知之不详。 若说早先南人并不知晓,那必不能够。但也大多都是近些年太平日子多了些后,才隔着琅琊关谣谣听那些往来游走南北的商人们传回来一二。 至于其中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其实也难辨真伪虚实。 此时由谢昭亲口述说,才有那么几分脚踏实地的真实感。 谢昭轻声道:“正因如此,‘孤狼剑仙’宇文信其实并不如其外貌一般粗犷莽撞。 阿尔若草原上,这一代的宇文部落的形势有些复杂。 宇文信的伯父、宇文部大亲王无嫡子后继王帐,致其庶子野心勃勃且愚蠢好权。 但是按照邯庸皇朝三十六部的古来流传的传统,庶子是不能继承家业的,即便是皇庭拓跋氏亦不例外。 北朝人看中嫡庶,认为诞出孩儿的母亲血脉是否尊贵、是否出自大部落,乃是极其重要的因素。 因而,若是主家无嫡子,那么其家业则将由家主的嫡出兄弟一脉继承;若连嫡出兄弟都没有,则要交由嫡出的堂兄弟继承。 故而,若是这一任的宇文部大亲王宇文郁日后亡故,他的王权地位按照宇文部礼法,极大可能要由其嫡弟邢亲王、也就是宇文信的父亲宇文邢继承。 但是素闻邢亲王顾念兄长幼年时的救命之恩,在此事上多是避嫌退让,不愿沾染王帐权势。 奈何他迎娶了一位权力欲极强、对宇文部落势在必得的王妃拓跋焉,也就是宇文信的母亲,邯庸亲王博尔泰的嫡女。” 大殿内传来女子语气沉静轻缓,侃侃而谈。 她将自己多年江湖之中行走、及在北地邯庸宇文部几次历练时的见闻,尽数分享给了在场诸人。 事关南北朝局和黎民安稳,谢昭自不会有所保留。 她目光如焗的看向皇帝,静静道:“所以,陛下,如此复杂局势下长大且有所成就的宇文信,是个极有成算之人。 就凭他多年以来,始终能保持自己与不二城、宇文王帐与邢亲王帐之间的微妙平衡,就说明他很不简单。陛下万万不可轻敌。” 听到此处,靖帝符景言皱眉接道: “所以,阿姐围绕宇文部的辛密说了这么许多,是认定此次边境异动,与宇文部或是宇文信有关?” 谢昭轻轻颔首。 “‘孤狼剑仙’不仅是北朝武道巅峰之上的人物,更是宇文部邢亲王帐的世子、邯庸皇朝九薇公主的驸马。 想必北朝天子许亲公主拉拢于他,也是希望日后能在国事之上,借到这位当世剑仙的力。 因此此番边关频频发现北朝骑兵斥候踪迹,邯庸皇庭必然也不可能全然不知。 但是据我所知.拓跋皇庭今上胸有大志、虽有一统草原之心,却似乎并非穷兵黩武之人。 如今行动之人皆是宇文部的骑兵,可见应是宇文部主导此事进言天子,因此得到了天子的许可。 不过北朝天子并没有派出皇庭近卫军支援,也并没有下诏命其他部落行动。” 兵部尚书卓尔凡沉吟许久,开口问道: “千岁的意思莫非是说,北朝天子对于宇文部请奏之事并未反对,但也并未支持,只是在隔岸观火?” 谢昭轻轻点头,道:“我猜,应是如此了。” 毕竟这种在边境偶尔试探打探的举动,并不会真正触碰到南朝底线,因为并没有人员上的伤亡。 不论宇文部为何突然对南朝天宸再一次有了“兴趣”,且找回了勇气,决定自告奋勇试探南朝边防,这对于邯庸天子拓跋宏来说,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一则,由宇文部最英勇矫健的骑兵斥候,打探一番南朝近来边防力量,于邯庸而言是好事。 虽然南北许久无战事,但是知己知彼才能应对随时发生的各种突发情况。 毕竟,争抢土地、人口、财物、奴隶,那可是北朝人刻在骨子基因里的骚动。 二则,此事邯庸皇庭并未露面出头,“脏活”“累活”那可都是宇文部干的! 即便事后偶有过火越线,南朝庙堂发难问责时,也自有宇文部担在前头。 毕竟普天之下人尽皆知,拓跋皇庭对于邯庸三十六部的掌控力较弱,三十六部虽然皆效忠于皇庭,但平日里都是各自为政的。 所以就算真的因此惹怒了南人,大不了从宇文部中找出一个替罪羔羊来。 若是可以借此削弱宇文部,于北朝天子而言,自然也是好事一桩。 于是乎,这事儿横看竖看左看右看,邯庸皇庭似乎都没有什么理由阻止。 大都督柏孟先微微掀了掀眼帘,老态龙钟的叹道: “即便有宵小犯边,但有千岁殿下和南墟大祭司在,我南朝天宸必是无虞。” 谢昭目光凉凉的瞥向他,淡淡笑了笑。 南墟则是轻笑一声,似笑非笑道: “若是日后他国绝世高手以武力犯南朝,本座自是不会冷眼旁观。” 柏孟先闻言,那一脸褶子的脸上,面具似得笑容微微一僵。 就连靖帝也下意识微微蹙眉。 因为南墟这话分明是意有所指,他的意思很明显了——本座不管闲事,也不管朝堂国境争斗! 只要不是北朝邯庸的那两位绝世高手打过来了,那就是你们世俗之事,他南墟大祭司自不会插手参与。 但凡天宸皇朝没被人兵临城下打到家门口或是灭了国,南墟即便袖手高台,那也不算违背师门祖训。 毕竟神台宫的俗世使命,归根结底只是护卫符氏皇朝不被外族颠覆。 靖帝沉默许久,忽而淡淡笑了笑,道: “大祭司的意思,朕听明白了。那么阿姐,你的意思呢?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第428章 恩典 谢昭闻言差点笑了,她也确实真的笑了。 她轻轻摇头,似笑非笑道:“陛下,眼下臣等表态并非紧要之事。 北朝人还没打过来,我们便自己斗得个乌眼青,那可就贻笑大方了。” 谢昭目光沉沉,宁静如水,毫不避让的与年轻的九五至尊相对而视。 “至于臣的立场,陛下更加不必试探。臣心在社稷稳固,在臣民安居,在山河太平。 至于旁的,不论是公主尊位、庙堂权柄,亦或是这京都繁华温柔乡,都无甚紧要。” 话至此处,突然南墟大祭司在一旁笑意清冷的又补上了一刀。 “神女言尽于此,想必其心其志,陛下已然知晓。 多年以来,神台宫从未约束过神女言行举止或是身在何方。 想必陛下对嫡姐的爱护之心,应不亚于神台宫对神女的尊重之意。应当亦不会勒令她如何行事、何处生活。” 他脸上带着清冷的淡笑,缓缓说道: “至于昭歌城的安危,也请陛下放心。有神女坐镇神台宫,神台宫便会在这江湖之上屹立不倒,自然不会坐视他国绝世高手‘卧榻’之旁撒野。” 南墟的语气重音,着重落在了“神女坐镇”这几个字上,意思不意言表。 他眼底略过一抹冷然的傲意,大抵是在借此警告天子:切勿做羁押神台宫神女入不夜城、自毁前程之妄想,神台宫亦是决计不会答应! 想要昭歌太平、天宸太平,那么神台宫的神女,便该是自由的,亦该是尊贵的。 符景言龙目微凝,缓缓将目光投注在南墟身上,眼底却是一片冷然之意。 皇帝虽然年轻,却气势很足,即便是在南墟这位祗仙玄境的绝世高手跟前,也不曾露怯。 “护卫天宸皇朝存亡安危、听命效忠于天宸皇帝,本就是神台宫历代相承的祖训,也是历代神台宫大祭司的使命。 南墟大祭司如今竟隐约以此为由,行胁迫君王之举,实在是令朕痛心疾首。 殊知即便当年凤止大祭司宛如天人,在世之时在先帝跟前,亦是十分恪守君臣之礼。 南墟大祭司,令师明白什么事能做,什么话能说。 希望大祭司亦能谨言慎行,不会做出令师门蒙羞带愧之事。” 南墟冷冷回看天子,傲骨铮铮的淡淡道: “神台宫师门祖上当年追随的乃是英雄于世、天下共主的高祖陛下。 前朝之时,高祖陛下虽只是一位异姓藩王,便已是天下皆知的青年才俊、武道英才。 九懿陛下与寒江大祭司相识于微末,相交于莫逆,更是刎颈之交。 后高祖得寒江大祭司鼎力相助逐鹿中原,亦信重万分、待先代寒江大祭司如手足。 即便后来高祖君临天下,与之兄弟相交,也从未以帝王威仪轻视折辱过寒江祖师。” 说到这里,南墟淡漠的轻笑了一声,意有所指道: “本座久居高台神殿少见外人,近日难得下山见到人烟,难免话多了些,还请陛下恕罪。 不过,陛下既然提及先师,南墟难免忆古思旧,想起高祖陛下与祖师寒江大祭司‘共天下’的美传。 陛下乃真龙天子,身负符氏先祖遗风,本座与神女亦是欣慰。” 这话即便语气再舒缓清冷,但也委实颐指气使。 就差明着说:你这皇帝不过区区黄口小儿,天生无武道天赋,雄韬伟略更是远逊色高祖。 既然如此,你怎配自比天宸开国皇帝,命神台宫主位俯首帖耳? 殿内还留下的几位重臣面面相觑,心中苦笑不已。 这……这怎么又来了? 本来久不见外客、避居神台宫的南墟大祭司,今日竟然纡尊降贵降临昭歌城,亲临陛下的万圣千秋寿宴,这本应该是一件普天同庆、皆大欢喜的盛世之景。 谁知道,这两位明明八百年都见不到一面的贵人,却像是因何产生了龃龉一般,处处针锋相对,让人如坐针毡! 很难想象,似靖帝这般少年老成的清隽帝王、和南墟大祭司这般清风朗月的世外仙人,居然也会如同朝堂异党相争的文臣一般。 二人虽然语态并不激烈,但明里暗里讽刺拉满,竟在人前做如此无谓口舌之争。 众人眼观鼻闭关眼,谁也不敢轻易下场蹚这道浑水。 柏孟先、柏论乔父子是对儿成了精的老狐狸了,他们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能说话,什么时候不能开口。 任何时候,身为臣子,不去偏帮天子,那是他们的失职和不忠。 但是事急从权,也要分对象! 天子的对面站着的可是轻而易举,便可覆灭一族老小性命的武道绝世强者! 那这件事自然就又要另当别论了! 明河柏氏从来都不是那般“愚忠”之人。 但是浔阳郡王谢焕章闻言,却微微蹙起了眉头。 他不仅是天宸皇朝的礼部尚书,更是当朝罕见的异姓王、天子的舅父。 浔阳郡王并不知晓先前靖帝和南墟在九宸殿的那场龃龉争锋,但是单看今日情景,却是南墟大祭司失言顶撞、藐视君王在先。 于是,浔阳郡王不甚赞同微微摇头,劝道: “祭司大人,高祖陛下与先代寒江祭司确实是异姓手足,更有同生死共患难的兄弟之情。 但是,其后历代天宸天子和神台宫祭司却又另当别论,乃是君臣之义,并无私交别情。 遂身为臣子,南墟大祭司,您不论是有心或是无意,都不应对陛下无礼。” 浔阳郡王谢焕章不仅是天子的舅父,也同样是谢昭母族谢氏唯一还在世的亲眷。 因此即便清高孤傲如南墟,也一向对这位长辈还算尊重。 南墟闻此微微皱眉,心下却恍然。 明白是谢昭必然并未将天子当年设局围杀她之事,事先告知过浔阳郡王。 否则,只怕浔阳郡王也未必面对天子还会是如今这般恭敬态度。 南墟不动声色看向谢昭,见谢昭轻轻摇头,便知她这是示意他不要将浔阳谢氏再无端卷进这场乱局。 遂在心中无奈的叹了口气,意兴阑珊的淡淡道: “郡王严重了,本座只是与陛下玩笑罢了。” 浔阳郡王意在替他们君臣转圜,虽然看得出他这话说的并非真心实意,但也自然不会在此时多作纠结,反而和气道: “大祭司是世外之人,鲜少接触世俗俗礼,想来也是有的。” 又看向面色不虞的皇帝,劝慰道: “陛下少年有成,心胸宽广,自也是能体谅大祭司。” 靖帝顿了顿。 他的视线与面露恳切的浔阳郡王轻轻触碰一瞬,旋即蹙眉无声侧首,这算是勉强同意就此揭过的意思。 浔阳郡王见状心下微微松了口气,遂又看向皱眉默默思忖边事的谢昭。 “千岁,边关北朝异动之事,您怎么看?” 在人前,谢焕章对天子也好、对谢昭也罢,从来都是固守礼节,以“陛下”或是“千岁”称呼。 谢昭的思绪被打断,不过好在,她已大体捋顺清晰。 见谢焕章发问,而众人的视线也都带着或多或少的期待齐齐凝聚在她身上,她微微叹气,正色道: “陛下,舅父,诸位大人,我有意随彭萧将军北上琅琊关,亲自坐镇边关。不过在此之前.” 谢昭抬头,静静看向天子,道: “北方异动,安宁长公主久居深宫、无武艺傍身,千金羸弱之躯,此时不宜北上。 还请陛下下旨,恩准安宁长公主与太嫔在莱阳安养暂居。待边关之事稍缓,驸马再亲自接安宁长公主北上边塞。” 靖帝闻言轻轻挑眉。 他算是听明白了。 他的阿姐不希望安宁长公主符景珊在此时赴险琅琊关,或是将来成为边境战局中的一个“软肋”; 当然,她也更不希望安宁长公主被他“扣”在京城,成为日后他牵制边关将领的棋子。 但是此时大局为重,并非他们姐弟博弈之时,所以皇帝也分得清轻重缓急。 “.既然阿姐亲自开口,朕自会赏赐安宁和太嫔这个恩典。” 第429章 边塞 八个月后。 夕阳西下,残红如血。 谢昭正就着城头上的西北风下着饭。 谁料手里那半只脏兮兮的窝窝头才咬了一口还没啃完,传讯兵就一溜烟小跑,边跑边喊: “——千岁!报!” 谢昭当即三口并两口,将那半个又冷又僵、坚硬得几乎可以砸死人的窝窝头,硬生生三下五除二塞进了自己的喉咙。 她一边嚼一边咽,连口水都没喝,实在是个狠人。 “何事?” 传讯兵大声回禀道:“禀奏千岁,北城边塞外墙损坏的那半片城墙,将士们已经连夜熬了浆子对着黄土修复上了。” 谢昭嗓子有些哑。 “辛苦诸位。” 话毕,她又喃喃自语道: “.不过,刚刚修整填补的墙体,在北朝‘威龙炮’下怕是不大顶用。” 在城墙上站了一天,打起仗来,所有人说话都是靠吼的。 如今的谢昭内力不济,站在城墙上说话自然也是要靠声带发生,而非腹腔内力发声,所以声音不哑才怪。 这么近的距离,传讯兵自然也听到了她的话,他踟蹰道: “千岁,周参将方才说恐怕明天这墙体都干不透哩! 若是北朝人趁这个时机,又推着他们那劳什子的火炮打来,只怕咱们新修葺的城墙又要危矣。” 八个月前,北朝人本也只是试探他们南朝边境虚实而已。 行动之间多加小心谨慎,并不敢太过越过雷池。 他们以南朝天宸“奸商”仗着手中货物奇货可居、在北朝大肆无道敛财这种莫须有的可笑由头向天宸皇朝发难,逼迫南朝天宸彻底开放贸易。 并提出要求天宸淮南地区八大皇商,必须以在南朝同样的价格,将货物运往北朝贩卖的无礼要求。 要知道,商人行商在于牟利赚钱。 而南来北往货物运输的费用成本极高,且贵重珍惜物品在路上,也大多都有折损损耗。 因此南朝商人费尽周折和人力、承担着往来关税,同时承担着无数风险,千辛万苦运到北朝的货物,自然价格不可能与在南朝当地售卖的一致! 北朝邯庸分明知道,南朝天宸决计不可能丧权辱国的答应他们如此无理的诉求,否则便是令本国臣民寒心,可却还是坚持这个要求,明显就是故意为之。 果然,南朝天宸庙堂正式反馈拒绝北朝邯庸这一索求后,一场阔别十几年之久、轰轰烈烈的南北之战,再一次试探性的开始了。 这一次战事初期,北朝的攻势还算相对保守。 南朝天宸琅琊关被浔阳谢氏经营了数百年,早已自成一脉、固若金汤,前期一直处于上峰。 加上天宸长公主亲临边塞鼓舞士气,琅琊关彭萧夙兴夜寐积极备战,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南朝天宸形势一片大好。 甚至在南朝,庙堂和民间之中,大多数人都觉得这场仗并不会真正意义上的打起来。 天宸长公主虽然莅临琅琊关,却并未曾亲自参与战事,也并未上战场。 因此,南朝的绝世高手严格意义上说,并未参与这场国与国的世俗之争。 “千岁剑仙”只是守城鼓舞士气,而“神台祭司”固守昭歌神台宫,故而北朝的“剑仙冢”不二城,自然也是始终按兵不动。 当然了,虽然所有有脑子的人都知道,就看这场战事宇文部跳脚跳得最欢快,就知道十有八九是这这邯庸三十六部之首的宇文部在暗中主导。 好在宇文部邢亲王帐的世子“孤狼剑仙”宇文信,一直藏匿人后深藏功与名,并未公开加入战局。 不过这也是情理之中之事。 ——因为千百年来,当世的绝世高手早已不会轻易出手搅扰世俗秩序,是这些江湖中武道绝顶高手之间约定俗成的规矩。 千年前,便曾经发生过一场惊世惨案。 某皇朝的绝世高手授命于皇帝,于深宫内院取了敌国天子的性命;后来敌国皇朝为雪耻报仇,竟用一本皇室收藏数代的武功秘籍,请动了另外一位绝世高手出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进而杀害了那个皇朝的帝后,替本国的天子报了仇。 两个大国因此混战,且都是新帝年幼,主少国疑。 后来,双方连年征战数十年后,国力越打越是单薄,竟然双双没落了。 再到后面,群雄逐鹿,于是这才有了后来的南朝天宸符氏、和北朝邯庸拓跋氏的崛起。 因此,自那以后,不论是世俗皇室,亦或是武道绝世高手本人都明白,绝世高手过多沾染凡事,其实并没什么好处。 况且,对于大多数武道之人而言,过多掺和世俗之事,只会玷污道心剑心、令武道境界停滞不前。 ——当然了,谢昭这种数百年来寥寥无几的天生玲珑菩提心之人除外。 所以,每个国家绝世高手的存在大多数都只是起到震慑的作用,警示别国不要心存歹意胡作非为。 但是若论釜底抽薪、真的出手以武力暴力杀害别国帝王的绝世高手,那几乎是没有。 不仅因为前朝两大皇朝的结局,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更因一旦有绝世高手率先明晃晃打破国与国和武道江湖的平衡,那么必然也失了道义。 一方面被其他武道高手诟病,另一方面无冤无仇、以武欺无武,那也失了武道高手的体面。 于是乎于情于理,不论“孤狼剑仙”宇文信心中作何想法,他也不会公然参加战事,最多只是在幕后翻云覆雨罢了。 正因如此,这次北朝和南朝之间的争锋,双方的绝世高手实则都不曾真正加入战局,初期两国之间边境的摩擦也只是小打小闹。 可是,直到六个月前,据说宇文部二小王宇文伊身边的一介卑微剑奴,竟然机缘巧合下,在阿尔若草原深处寻到一个古卷! 那古卷其中,居然详细记载了一座上古机扩火炮的制作方式! 自此北朝如虎添翼,其狼子野心竟再不多加掩饰! 不仅攻势愈发猛烈,前两日那“威龙炮”竟然将琅琊关的北城外墙都攻破了半面! 这是可十年来,从未发生过的! 第430章 焦灼 那传讯兵心中哑然叹气,也不知道这些北朝人得了什么狗屎运。 “火油还剩下多少?” 谢昭转身看向身旁的凌或。 她不便亲自下场参战,但是在琅琊关内和城中做些城建守城,或是一些后勤布局,那倒都是无妨的。 如今,安宁长公主人在莱阳母族老宅,身边有皇城骁骑尉护卫。 而彭萧又回到了边塞,所以凌或自然不必再守着安宁长公主府。 早在八个月前,他便与她一道北上了。 至于薄熄,她的身份有些尴尬,所以自战事初起,这位壶卢副使便主动告辞,返回了壶卢圣坛,据说是有些自己的私事要去办。 不过,最离谱的竟然是韩长生。 八个月前他竟然在昭歌城的客栈中留下一封信,便不告而别。 说是新年正月,见昭歌城中家家团圆,勾起他那离家日久的游子之心。他有些想家,想要回去看看。 用谢昭后来的话说,那简直就是一个扯淡! 这家伙心野的很,会想家那才有鬼哩! 不过,好在这厮终于肯回家了,也算是避开之后的乱局。 谢昭说归说,心中实则也是替他松了口气。 韩长生性情跳脱,行动有些鲁莽,也耐不住边关枯燥寂寞的狼烟战火。 他如今肯主动回去“如梦令”,倒也是一桩好事,免得家里人时刻挂心这位小令主的安危。 凌或听到她的问话,心中也并不觉得乐观。 他皱眉道:“火油不足一千桶了。” 南朝天宸不擅火器,更擅机关机扩。 加上这么多年来边关久无战事,因此琅琊关的火器火油等物资的存储并不算充裕,更多的则是刀剑枪戟等冷兵器。 凌或皱眉又说道:“援军这几天到底能不能来?” 谢昭轻轻摇摇头。 西南边塞的南朝边军和北境琅琊关的边军,自古一南一西,都是南朝悍将强兵。 但是年前西南按察使吴用身亡,他的副将和亲旧,当时也大多同罪论罪发配。 如今的西南之地,可用之将可谓是同样寥寥无几。 即便是前几日朝堂上终于吵出了名堂,决议批准分出四分之一的西南边陲将士来支援北境,但是算算时间,此时还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这几日若是真能等来援军,那还真算祖宗积德了。 只怕如此极西极北的赶路过来,也是兵困马乏。 加之还要与北境琅琊关的将士整合配合,估计暂时上不得战场。 谢昭微微蹙眉。 边关战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大半年来每每琅琊关的奏折从边塞送到,都要耗费几天。 然后朝堂决议,党派之间必然争吵不休,主战的、主和的、少不得要争执个高下。 等一切有了定论,粮草军需,整军待发,哪一样不需要时间? 南朝风调雨顺了多年,边关有能力也有本事的武将,大多数都在这些年里闲置或是另谋出路了。 也就是当年谢大将军的亲传弟子彭萧,出身世家却心意不移,这么多年还苦守着琅琊关这边塞苦寒之地。 再一个便是吴用了。 他当年另辟蹊径换了个赛道,重新回到家乡西南边陲,以按察使的身份护卫西南边境、镇守边境时常作乱的野蛮百夷。 不过,可惜了吴将军英雄一世,至今身上勾连匪类的污名还未能洗清。 北人犯边来得太过突然,她当日在昭歌走得也很仓促,还来不及替他筹谋洗脱冤屈。 不过好在,吴用的独女吴家小姐吴若姝,已被她妥善安置在赡养司做事。 谢昭临行前,亦托了神台宫中负责赡养司日常管事的小神官,对这位大家闺秀多加关照。 凌或一针见血道:“这一千桶火油,恐怕坚持不了一个月。” “坚持不到也得坚持。” 谢昭话毕转身快步下了城墙。 她晃了晃腰间的水囊,发现果然早就空了。 于是漫不经心地“啧”了一声,对身边跟着她也一同疾行下城墙的凌或道: “老凌,叫后面先分出三百桶火油,给北城楼顶上,至少抗住两天,等那半片新墙垛子凝固!” 凌或皱眉。 “.这能行吗?可是就算有火油顶着,北面依然最靠近北朝邯庸铁骑大营,攻势最为猛烈。” 谢昭的身后,是不远处越来越昏暗的落日。 微弱的光线,将她虽然沾染尘土、却依旧美的不可方物的侧脸,映照出一片昏黄的光圈。 她快步走下城墙,浅笑道: “光靠火油,那自然是不行。” 谢昭接过城下候着的士兵递过来的马缰,利落翻身上马,居高临下,看着凌或道: “但是如果有一支骑兵,悄悄绕道北境深处,深入插进北夷后方,烧了他们王帐大营供给粮草呢?他们至少能消停一段时间吧?” 凌或瞳孔猛地一缩,旋即上前,一把抓住马鬃,惊道: “这怎么可能?你别胡来!邯庸大军全线铺开、向南压境,比索布达河两岸都是邯庸的军帐。 斥候是断断不可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穿过比索布达河敌军防线绕路到王帐的,此行对于斥候而言无异于送死。” “斥候的功夫不到家,自然不行。” 谢昭歪头笑了笑,嘴角咧出一股气死人不偿命的痞气: “但是我行啊,去烧粮草又不是平日里结队逛花楼,要那么多人干吗?兵贵精、不贵多,懂吗凌少侠?” 可怜凌少侠一贯的好脾气,也被她气得不轻。 “谢昭!你可曾想过,‘千岁剑仙’若是下场参战被人知晓,‘孤狼剑仙’宇文信是否会以此大做文章? 若是他也以此为由,亲下战场,那么只怕局势将对我们南朝更为不利!” 谢昭这位曾经的祗仙玄境,如今没有内力实力大减,但是宇文信却是货真价实的祗仙人境! 谢昭听了却笑盈盈的,她唇边略起一个小小的梨涡,显得狡黠又滑头。 “怕什么嘛?即将带队穿过比索布达河的,是区区金遥境勉强有几分好轻功的南朝斥候‘谢昭’,可不是位列祗仙的‘千岁剑仙’符景词。” 第431章 君子立危墙 谢昭心里丝毫不慌! 她并未以祗仙境绝世高手的威压掺和国境俗世,所以又有什么关系? 只运用金遥境的她,说到底不过只是一个普通人。 绝世高手又不是一个空空如也的头衔,只有实打实的强大实力上的倾轧,才算得上是绝顶高手擅自扰乱天下。 大家心照不宣的,乃是实力过于悬殊的绝世高手,不会出手搅乱世俗平衡,并非针对区区高手的名头。 凌或深深皱眉,他觉得谢昭这分明就是在狡辩! 他道:“你说的有理,但是宇文信会跟你讲道理?” 谢昭哈哈一笑,耸了耸肩道: “道理这种东西,有时候端要看谁的拳头更硬。现在宇文信自恃自己的拳头比我们硬上一些,自然不愿意与我们讲道理的。” 凌或无语了。 “你既知道,就不该蹚这摊浑水。” 谢昭笑了。 “只要不被他发现便好了,更何况这也不是我能置身事外的。” 她想了想,笑眯眯的打趣道: “说起来,也不知道你那位‘便宜爹’到底是怎么想的,真打算坐山观虎斗,借机削弱宇文部吗?” 凌或蹙眉道:“我乃老君山传人,他是他,我是我。何况他上次所言关于我母亲的旧事,如今皆无人证。” 谢昭:“你不信他?” 凌或淡淡道:“不信,我只信眼见为实。” 谢昭似笑非笑的点了点头,道:“也是,关于这一点我们倒是意见相同。不过,我倒是有些好奇,北帝难道就不怕事与愿违、适得其反吗? 万一我们南朝多年无战事,禁不住宇文部的铁骑和上古火器,反而成了宇文部强大自身实力的‘’刀石’。日后宇文部更加功高盖主,他岂不是更难吗?” 凌或却凝眸道:“他怎么想的我并不关心,重要的是你此行决计不容易。更何况这几个月你的身体反反复复——” 但是还没等他说完,就见谢昭已经弯腰探身、一把拽过他腰间的水袋。 她颠了颠,发现里面竟然是有水的,登时笑了。 于是新鲜出炉的“谢小斥候”顺手牵羊、将那水囊收为己用,拔开塞子丝毫不讲究的仰头喝光了。 喝完凌少侠的水,她毫不客气的甩手将空了的水囊扔了回去。 然后这位大爷一提马缰,调转马头竟然要溜! 她完全不接凌或的话茬,顾左右而言他直接转移话题道: “得嘞,我回去点几个人,立时就走连夜出城。不出几日应该就回。 如今琅琊关除了彭萧没什么高手坐镇,你不必跟着我了,便随彭萧一道守城。 可别过上几日我回来了,却发现你们好生无用丢了琅琊关。” 凌或隐隐带着怒意。 “谢昭!” 谢昭一夹马腹,那马儿极通人性,“唏吁”一声,拔腿就跑。 凌或无法强拦,只好无奈喊道: “药!谢昭,若是出城的话,别忘了带上你的药——” 已经骑马跑远了的谢昭,头也没回的在马上朝身后随意摆了摆手,也不知她是没听见,还是在说没问题知道了。 几息之间,一人一马便转了方向消失在街角,是朝着城南的将军府别院方向去的。 凌或静默片刻,突然转头对一旁将士道: “麻烦按照长公主先前之言,把那军械库中的三百桶火油先运到北城去。 另外,烦请帮在下通禀彭将军,凌某有幸习得师门老君山的守城之阵,愿与琅琊关众将士分享,共护山河。” 那将士大喜,连忙拱手道谢,旋即步履匆匆领命去办差了。 凌或眉心团起几道微末的纹路。 想必明儿个天亮,又是一场恶战。 可是今日,才是琅琊关兵临城下的第八个月而已,便已如此人困马乏。 如今太平日子过久了,也不知道十几年前乃至数百年前,备受欺凌压迫的南朝天宸边军和臣民,究竟过得是什么水深火热的日子。 凌或看着城下街头早已不见的踪影,喃喃道: “谢昭.此去艰难,你务必要平安。” 此时,他身边再没有旁人。 这位圣王境少年武道天才眼中,浓浓的忧色挥之不去。 * 谢昭一骑轻骑回了城南她暂居的将军府别院。 还未待下马,门口候着的军士便连忙上前道: “千岁殿下回来了,今儿累坏了吧?您快进府安歇!” 炮火声响了整整一天,即便远在城南的将军府别院门口,守卫将士都听得一清二楚。 面对如此凶残的敌军,千岁却连眼睛都不炸一下,始终站在城墙上鼓舞士气。 虽然是殿下艺高人胆大,但也足见英雄胆色! 那军士满心满眼的崇敬热切,几乎晃瞎了谢昭的狗眼。 “歇就不必了,叫冯都统来演武堂。” 谢昭将马鞭顺手丢给他,快步进了府门。 冯彦希片刻后便进了演武堂,恭敬且利落的行了一个军礼。 “千岁!” 谢昭此时正微微蹙着眉梢,举着一只不知何时碎了边儿的大腕,仰着头喝着什么。 她听见身后动静,加快了喝东西的速度,待一整碗都牛饮尽了,才转头看向冯彦希道:“点三十名烽火卫,即可走一趟北朝。” 宇文部王帐的大后方,即便是非战时,也无疑是虎穴龙潭了。 而此时两军交战,宇文部王帐后方的军粮大营,可以说是更加凶险万分。 但冯彦希却没有丝毫迟疑,立刻应道: “得令!” 他思索片刻,请示问:“请千岁示下,属下等人何时启程?此行任务又是什么?” 谢昭笑笑,道:“不是你们,而是咱们,这次你们随我干票大的。” 不料这话一出口,素来王命必达的冯彦希却突然顿住。 他一向敬重天宸长公主,更何况她还是浔阳谢氏的血脉,因此冯彦希几乎从不直视谢昭的脸,此时也不例外。 冯彦希垂着头,死死盯着谢昭握在手里的那只破烂空碗,眉头皱的死紧,一时之间没有回话。 “嗯?” 谢昭有些疑惑的回头,隔空点了点他。 “怎么还不去?” 冯彦希板着脸,满脸都是生冷的拒绝之意。 “.主子,君子不立危墙,您不能去。” 第432章 药 谢昭却漫不经心的笑笑,道: “可是我得去啊,这一趟我们是去智取的。 虽然老一辈烽火卫大多都会说邯庸话,但是如今年轻的烽火卫常年在浔阳郡长大,绝大多数已经都不会说邯庸话了。 若是有什么突发情况,我在场总能应付一二。你们是忠良之后,依照我的指令行如此冒险之事,我当为你们的安危负责。” 冯彦希却皱眉。 “琅琊关的斥候大多都会说一点北地话,他们跟我们一道去不就成了?何需千岁您亲自赴险?” 谢昭淡淡笑道:“普通的斥候如果可以胜任,我便不会安排烽火卫了。 斥候大多都是骑兵、不通水性,粗通拳脚却内功轻功不济,更加跟不上烽火卫日行千里的急行速度。 此行我们必须神不知鬼不觉潜过比索布达河,还要飞度神女峰,才能以最快速度两天内抵达更深处的宇文部王帐,否则.琅琊关危矣。” 神女峰在比索布达河北方两百里,山峰高耸入云,巍峨险峻。 南侧山体湿滑难以攀爬,北侧山体又遍是嶙峋断壁和陡峭直崖,峰底罕见的生长一些草药,历来被北朝人视作神山,堪称邯庸天堑。 所以宇文部此次出征,便将王帐和军粮大营安置在神女峰北侧山脚下。 一方面是源于北朝吉祥的传说,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神女峰便是邯庸的一道天然屏障。 他们坚信只要守住比索布达河沿岸,便没有南朝士兵能能通过险峻非常的神女峰,抵达后方的中军王帐。 但是冯彦希知道,“千岁剑仙”一定可以。 所以,他这次沉默的更久了。 谢昭眨了眨眼,补充道: “还在犹豫什么,只有我才能带着神台宫的‘牵引锁’从神女峰上安然下去。 待我先行下到峰底,你们便可顺着‘牵引锁’从上面滑下。 届时宇文部王帐储存的粮草,只需星星之火顷刻便会飞灰湮灭,琅琊关之围立解。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吗?” 冯彦希阴沉着脸,还是没有松口,不过眼神却很是挣扎。 这战事没多延续一天,便多一天人吃马嚼和人员伤亡。 若是真可以以极小的代价为军中将士赢得一片喘息之机,那无疑是件天大的好事。 但是 千岁的身份如此特殊,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更何况他最近几个月跟在千岁身边,可是知道了许多外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就比如说 千岁殿下身上似乎还有些隐疾,若是在外面出了纰漏旧疾复发,那岂不是丢了西瓜拣芝麻? 如果殿下贵体因此受到什么损伤,他们以死谢罪尚且不足! 谢昭看他神色挣扎纠结,只好无奈的安慰道: “冯叔,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放心罢,不会有事的,再说我才刚刚喝过药。 这药喝了顶得住至少月余,我们此行往返最多七天,去去就回。” 冯彦希听了一脸狐疑,不知是什么厉害的伤势,居然还要长期喝汤药顶着? 但是他还未来得及发问,就听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男子怒气冲冲的大声斥责: “符景词!这药你最初三个月服一次便可,后来变成了两个月一次这倒也罢了,谁知这两个月却愈发频繁了。 现今已到了一个月便要服一次药的程度,你心里到底有没有轻重? 本来最近这大半年你到了北边受到气候影响,药效就差了许多,服药频次尤其离谱! 如果本神医没有记错,这已经是你连续第三个月每月都要服药了!” 男子三步并两步走到近前,一双眸子里满是怒火。 他压低声音恶狠狠道:“就你这种服药频率,服下的是药还是毒都尤为可知! 这种虎狼之药有多伤身体,难道你自己就不知道吗?” 这一脸怒意恨不得将谢昭手撕了的男子,正是“逍遥医圣”闽逍遥! 为医者,最恨的就是不遵医嘱、砸人招牌的患者。 而谢昭,恰好就是那一种闵大神医最痛恨、却又最无能为力的医患了。 谢昭离京之前,靖帝符景言不知是不是良心发现,还是觉得磨盘还未卸、因此还不能过于急着杀谢昭这头“驴”,居然将“悲花伤月”的解药给了她。 可惜,那解药也只有一颗。 而且两年前谢昭中毒之初,她为了破局脱困强行运转迦逻心经,逆转经脉短暂冲开毒性,导致毒性早已蔓延全身经脉。 如今这区区一枚解药,早就无法根治她的伤势和毒性。 不过好在聊胜于无。 其实今时今日,谢昭的内力已经可以从丹田气海中自由转出了。 但是每每运功,都会觉得经脉隐隐作痛。 闽逍遥看过以后直言道,她这是早就伤了根底和本源,需要长年累月的温补将养。 好在有她祗仙玄境的底子在,说不定过个十年八年也就无伤大雅了,于是给她开了那么一副药来。 那药方虽然是温养身体所需,但因为谢昭的伤情在气海经脉,所以若想见效,药方剂量下得并不轻! 也就是说这药急不得,一旬、也就是三个月吃一副才最为适宜。 谁知谢昭这厮不按套路出牌,举着鸡毛当令箭! 仗着手里有药,居然毫不在意身体,为了多些精气神和气力来处理边塞繁杂的事务,居然将那药喝的越来越频繁了! 原本三个月一副就很见效的药,竟然活生生被她喝成了一个月便没什么作用了。 闽逍遥简直气急败坏! 虽然“十二扇刃”欧十三娘这次另有安排人不在琅琊关,但是他此行可是受她之托,务必要将这小祖宗医好的! 但若是她长此以往胡乱吃药下去,只怕大罗神仙来了也治不好这“小痨病鬼”! 届时让他如何跟十三娘解释? 谢昭摸了摸鼻子,也着实心虚,于是陪着笑打断他道: “闵医圣,您这是做什么呀?不要这么激动啊。 你想想看,只要干好了这一票,宇文部必能消停上几个月的光景。 我保证只要这次过后他们不再打来,我连城头都不去了,上个折子称病去隔壁浔阳郡老老实实养上几个月的伤,如此可好?” 闽逍遥:“.” 他虎着张脸沉默几瞬,旋即干脆利索的扭头,头也不回的便走了。 只留下一句满含怒气的—— “我管你去死!符景词,你就作罢!当心哪天真将自己的小命儿玩丢了!” 谢昭无奈苦笑。 她知道,闽逍遥虽然心里不认同,但是最终也还是妥协了。 这神女峰,她不能不去。 眼观鼻闭关眼良久的冯彦希,小心翼翼的扫了眼刚刚被人劈头盖脸骂了一通的千岁的脸色。 最终还是十分识时务的抱拳施了一礼,算是领命。 守土有责,上令必达。 他们生是边塞之人,死是谢氏忠魂,这是他们烽火卫的使命。 第433章 行进的队伍 甘州境内。 一队八万人的大军,刚刚结束一段日月星程急行军速度般的赶路,扎营稍作休整。 他们已经足足走了七个时辰,再不歇歇脚只怕走不出多远了。 遂带队的将军果断喝令全军暂停脚步安营扎寨,支锅埋灶。 人是铁饭是钢,即便他们行军速度如此之快,但是如此自备粮草的冗长大队,可不单单是骑兵。 行伍中还有许多推着战车、负重遁甲的步兵亦在队伍之中,他们后面的路且得走上两日呢。 更何况到了目的地,等待他们的亦是一场生死恶战,疲军如何作战? 面前这支队伍,正是西南边陲分出来支援天宸北境琅琊关的那一支。 这些西南军将士,大多都是西南当地人,自幼习惯了南边湿润的气候。 如今奉命要在几日内连越南朝四十多个郡、极速赶往边塞,马儿吃不消是一方面,其实很多人也是有些吃不消的。 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 这队西南军走到第二日时,许多将士竟纷纷起了些又痒又肿的麻疹! 那些疹子大多长在臀腿上,看起来像是蚊虫叮咬所至,但实际上却又不是。 养的将士们坐立难安,实在是折磨人,许多人更是忍耐不住,将自己的臀腿抓挠的血淋淋一片。 大军主将见状心下骇然,只当出师未捷便大不详,自己的这队人马便染上了什么疫情了。 ——毕竟当年蜀地三郡那场十室九空的大疫才过去数年而已。 昔日惨状,蜀地官民而今依旧历历在目,念之魂伤落泪。 不过好在,随军的军医看过之后却说是无妨。 好几位军医看诊后都道,虽然染病者众多,但是这只是将士们身体劳顿和水土不服引发的麻疹。 兴许加上越往北走气候越是干燥,因此很多人才会生出些许皮肤急症。 不是大问题,过些时日便会自愈。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于是依旧马不停蹄、人不安歇的赶着路。 西南边陲的士兵如此奋不顾身的卖力,一方面断然是因为身为天宸子民、南朝士兵,守土卫国本就是他们的职责。 另一方面,更因为诏令他们前往琅琊关支援的主事之人,乃是天宸长公主殿下! 昭和二年,“千岁剑仙”不顾千金贵体安危,不惜违抗先帝皇命,请动“逍遥医圣”、“岭南医仙”和“南海老叟”这三位江湖上赫赫有名、却又亦正亦邪的神医入蜀,最终研制出了缓解那次疫症的良方,解救了无数受苦受难封城等死的蜀地百姓之事,蜀地百姓至今感恩于心、无人敢忘怀。 守护百姓本就是军中将士的本职,更何况如今千岁有诏,有血性又善战的蜀地儿郎,又怎会不尽心竭力? 即便没有天子的圣旨、没有上峰长官敦促,将士们也一个个铆足了劲儿的咬牙赶路,无人叫苦叫累。 此时日暮昏沉,正是休营时刻。 将士们抓紧时间埋灶做饭,养精蓄锐。 许多人先前全是凭着一股心气儿死死咬牙坚持,这会儿蓦然停下脚步休息,竟累得神情呆滞。 还有一些将士,解开这些天走得脚底都磨破流血的军靴,捡着一旁树丛中的蒲叶对着伤处扇风。 而与这些穿着厚重的行军铠甲,一路走得大汗淋漓的将士们不同的是,这个队伍外围,竟然还有一队穿着寻常武人衣衫的人。 这些武人人数不多,只有五十多人。 虽然这五十来人有男有女,单看外表具是些十分寻常、丢在人堆里都不显眼的普通长相,且行为举止也很是低调不起眼。 但你若是仔细观察他们,却会发现这些人竟然各个眼底精光乍现,行动间举重若轻,脚步落地几无声响,显然都是精于轻功的武道好手! 与旁边热火朝天的西南将士们不同的是,这几十人即便是在埋灶造饭休息时,竟然也都安安静静的。 所有人有条不紊的做着自己手里的事,彼此交流说话间声音压得都很低。 可以看得出来,这不是他们有意为之,而是多年来善于降低自己存在感的行为习惯。 两个女子此时正在大军停驻的附近十多米外的一条小河边打水,准备一会儿烧饭。 她们虽然一路跟那队西南大军形影不离,形如保护、又如跟随,但实际上两方人马平日里都不怎么交流。 除了双方的主事之人每日会沟通一下次日的行军路线外,下面的人几乎都不怎么说话。 一方面是军中军规军纪严明,这队江湖之人中女子占据半数之上,将军出发之前早有严令,命他们不得打扰她们。 另一方面是军中将士们也不是傻子,他们虽然不知这些江湖之人的身份,但是也都是粗通武艺的,相处几日后自然看得出这些人各个身手不凡。 此行是有大事要做,不论是西南军士还是那伙江湖人,都明白到了琅琊关后生死便要看天意了。 此时还愿意奔赴北地的,无疑都是将自个儿的脑袋别在了裤腰上、随时做好了马革裹尸以身报国打算的忠义之人。 所以即便军中许多没有成家的光棍,也无人叨扰这些女子。 不过尽管如此,这些江湖之人在安营休息时候,也大多与那些西南军保持一段距离。 所以两个女子自然也是选了一处相对偏远的小溪取水,而非是将士们就近打水的大河。 这条小溪很窄,水流也温吞缓慢,但是好在她们人少,取水造饭也足够了。 打好水后,两人起身准备回去。 但其中一位年纪小的女孩子,欲言又止一瞬,最终还是忍不住拉住前方提着装满溪水锅具、年纪稍长一些的女子的袖摆。 “枭娘姐姐,我们此行到底有什么任务,为何掌门现在还未曾告知咱们。 是不是将这些西南军护送到浔阳郡,便可返还巫岚山脉了?” 枭娘蹙眉回身道:“香江,你放肆!‘潇湘雨下’弟子只听掌门之命行事,不必理会是非因果,这是规矩。掌门既然未说明,那自然是有她的理由。” 感谢宝子我是寒王的月票~ 第434章 十二扇刃 名叫“香江”的小姑娘年仅十四岁,虽然她的年纪很小,却已是“潇湘雨下”名满江湖的金字牌弟子。 足见其颇有武道天赋,才会如此得到掌门“十二扇刃”栽培信任。 殊知这一代的“潇湘雨下”,能拥有金字牌的弟子,满打满算也不过只有五十几人。 ——没错,此行跟随西南军一同北上的这五十三位江湖之人,正是“潇湘雨下”全部的金字牌弟子。 香江年纪太小,性格难免跳脱,加上入门也比较晚,所以远不如其他“潇湘雨下”的金字牌弟子行事沉稳老练。 尤其是她的好奇心极强,凡事总是喜欢追根究底的提问题,因此平日里没少被门中的师兄和师姐们教训。 因为好的杀手,是不应该有疑问的。 他们甚至不应该思考。 掌门的命令,就是他们一切行为的准则和令箭! 哪怕任务目标是自己所认识的人,他们也不该有所迟疑。 好在“潇湘雨下”的弟子们,大多都在巫岚山脉避世而居。除了师门同门外,也都没什么亲眷朋友。 所以,倒是也不存在类似目标对象居然是自己的亲旧故人这种两难的尴尬之境界。 不过比较离谱的是 即便“潇湘雨下”的弟子们在江湖中都大多没有亲故,可是“潇湘雨下”掌门“十二扇刃”欧十三娘,却有一位天下皆知的至交好友。 ——那就是天下第一剑,“千岁剑仙”符景词。 作为当世天下七大绝世高手中唯二的两位女子,她们二位会相识,这点并不稀奇。 只是,大多数江湖之人都不知道她们二人具体相识的细节,也不知她们二人为何明明只见过区区数面,竟结下如此深厚的情谊。 只是,关于“千岁剑仙”曾经在“十二扇刃”危难之时出手相救,并且助她突破虚空玄境的瓶颈、达成“半步祗仙”的虚空天境的传闻,在江湖之上却从来不是空穴来风。 这些传闻,就连“潇湘雨下”门下弟子们也有所耳闻。 但是掌门人从未与他们说起自己的私事,他们自然也是不敢多问。 不过,既然“十二扇刃”自己都不曾开口辟过“谣”,可见这事儿根本就不需要辟谣,所以“潇湘雨下”的弟子们自然不会自作聪明。 香江被枭娘训斥了,却也并不害怕。 因为天下人人闻风胆寒的“潇湘雨下”弟子,其实几从不会内斗或是伤害同门,这是门派中铁一般的纪律。 即便师兄师姐们平日里管教她时言辞严肃,香江也知道他们具是为了她好,自然不会介怀,也从不往心里去。 只是香江就是不明白,掌门既然将他们所有金字牌弟子都带了出来,可见此行十分凶险且兹事体大。 既然如此,何不事先与他们通气呢? 杀手和刺客可以不知道自己为何做事、因何做事,但是总不能连自己的任务目标是什么都不知道罢? 若是连任务目标都不知道,还怎么完成任务呢? 香江嘟嘴道:“师姐,我当然知道掌门之命不可违背,我可不是在质疑掌门。 香江只是想知道,咱们这一趟究竟是要做什么的,也好提前有个心理准备嘛!” 她见枭娘虎着脸像是要骂人,连忙讨饶般陪着笑撒娇补充: “再者说,咱们的命都是掌门给的。就算掌门命我自裁,香江都绝无二话,我亦只是想更好的为掌门效命而已。” 枭娘闻言脸色稍缓,但却还是义正言辞的告诫这个性格跳脱不够沉稳的小师妹道: “行了,有掌门和我们这些师兄师姐在,此事不用你操心,不该你问的事就别问。 身为刺客杀手,若是想活得长久,除了手上看家功夫要扎实,还该将自己当成一个聋子,一个瞎子,一个哑巴。懂了吗?” 香江见枭娘口风如此之紧,便知道肯定是问不出什么来了。 她人小鬼大的叹了口气,任命的继续超前走,蔫吧吧点头道: “懂了懂了,我知道了嘛枭娘姐姐。” 香江与枭娘虽然算是师姐妹,却是以姐妹相称的。 盖因“潇湘雨下”除了遵循掌门之命外,其实并没什么其他明确的规矩。 师兄弟师姐妹们之中,有的是以兄弟姐妹相称,有的则是以师兄弟是姐妹互唤,左不过叫什么的都有。 两人回到“潇湘雨下”扎寨之所后,便分开行动了。 香江提着锅具去找其他负责烧饭的师姐们帮忙,而枭娘则是将手中锅具一并交给她,旋即向一旁一处树荫下走去。 她在树荫下站定脚步,对着静立在大片树影下的女子毕恭毕敬行了一礼,道: “掌门。” 女子阖目闭眼,只是轻轻颔首。 然后淡淡道:“方才吕将军说,按照这个速度走下去,不出三日我们便能抵达浔阳郡。浔阳郡再过去,再过半日便可抵达琅琊关了。” 枭娘沉默一瞬,终于还是试探着问出心底已存了数日的疑惑: “可是掌门.我们若是不与大军同行,兴许那琅琊关早几日就到了。 掌门既然想尽快与‘千岁剑仙’还有‘逍遥医圣’汇合,又何必迁就他们军旅之人的行进速度?” 虽然方才枭娘还曾教训过香江不要过多问问题,更不要有好奇心,但是她身为“十二扇刃”身边的近人,必要时亦有安抚门人的职责。 寻常弟子或许可以一无所知,完全听命行事。 可若是连她都跟着晕头转脑找不清方向,对于掌门日后的行事也是十分不利的。 欧十三娘静了静,缓缓睁开眼,回答道: “告诉你也无妨,实则八个月前,我与‘千岁剑仙’有约在先,替她南下办一件事。 如今那件事事了,按理说我确实应该尽快了却与故人之约,赴琅琊关与她汇合。 但是半个月前,我曾收到‘千岁剑仙’的机械天机鸟传讯。 ‘千岁剑仙’从其他渠道得到消息,有人意欲釜底抽薪,对这次北上的西南军中将领不利。所以她请我一道北上,沿途保护他们北上。” 枭娘听罢,蹙眉不解。 “可是,这里可是南朝天宸的国土啊,北人的骑兵如今都被‘千岁剑仙’和‘玉面将军’抵在琅琊关外无法入境。 既是如此,在南朝国土之中,还有何人能对八万人数之众的西南军不利?” 欧十三娘淡漠疏离的视线,轻轻转移,缓缓与枭娘的视线对上。 枭娘先是一愣,旋即恍然咋舌。 “‘千岁剑仙’和掌门的意思莫非是说.意图阻挡西南军北上之人,并非北朝邯庸人,而是南朝天宸自己人?” “十二扇刃”面无表情的缓缓摇头,只道: “不知。不过本座只知,若有人胆敢不自量力,对这一队西南军暗下杀手,便先来问过我腰间十二柄精钢骨扇!” 第435章 不解之处 谢昭这次带着烽火卫潜渡比索布达河,一路上倒也算是有惊无险。 烽火卫本就是当年谢家军中轻功最好的一批斥候暗卫,而此行,冯彦希选带的更是烽火卫中水性和轻功俱佳的一批年轻人。 因为担心凫水声会惊动河道沿岸的宇文部斥候,所以他们全程都不敢在水面上久待。 一行人匆匆潜上水面换上一口气,便要再次潜下去游很上许久。 好在此行人人都是练家子,都有些许武道功夫傍身,水中多憋上一会儿气自然不在话下。 谢昭水性也极好,算是如鱼得水。只是北地江河的水温实在是寒凉,水中呆久了难免令人深觉膝盖发僵。 水中难以成队,所以他们入水前便约定好,沿着河道向西游,在河西十里外的芦苇荡上岸汇合。 谢昭游得很快,上岸时还没有见到其他烽火卫的踪影。 十里水路,不间断的潜行,对她的身体来说其实还是有点勉强了。 她初初上岸,无声无息的爬到岸边隐秘的一丛丰茂的芦苇荡中,下一刻便豪无声息的好似一摊无知无觉摊平在地的水草。 片刻后,待到颅内耳鸣声渐渐退去,谢昭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也终于从轰鸣如雷中慢慢平复下来,她才终于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她能感觉到,心脉处的寒意此时正一点点退却,无力麻木的手足,也渐渐恢复了知觉。 这还要多亏提前吃了那副药,否则单凭这冬日里如冰锥刺骨般的比索布达河十里水路,都会险些令她伤势复发。 谢昭微微挑起唇角,脸颊旁略带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即便如此,那又如何? 她谢昭从不会认输,以前不会,现在就更加不会了。 此时已经有烽火卫陆陆续续抵达,逐一登陆了。 一个窸窸窣窣的脚步似乎靠近了谢昭。 谢昭没有动,只是懒洋洋的轻声开口: “冯叔,咱们的人还差多少人没上岸?” 冯彦希低声道:“主子,还差六个。不过来的路上属下有留意周遭动静,没什么异常动静,他们应该并非是被敌军发现了。 想必这几个兔崽子是在附近别的浅滩上岸了,还没找到我们大部队。” 此次出行,为了不被人察觉谢昭的真实身份,冯彦希和同行烽火卫一改之前对谢昭的称呼,统一换成以“主子”相称。 这样也避免万一大家伙儿叫“千岁”叫习惯了,路上遇到北朝邯庸人难免漏出马脚。 “嗯。” 谢昭眯着眼思忖一瞬,道: “那就再等一炷香的时间,如果人还没到,留下暗号指引他们,我们先走一步。” 时间不等人。 冯彦希当即应下。 “得令!” 谢昭原本每天在城中督战,城墙头整日里炮火连天,她在军中又一向不拘小节,以至于这些天来日日满头满脸都是灰突突、脏兮兮。 这会儿泡了良久冰冷的河水,谢昭整个人就好似洗净铅华的一块白洁美玉,裸露出来的皮肤都白的晃眼。 好似蒙尘的“珍宝”,此时终于骤然得见天日。 在江湖之上,“千岁剑仙”的美貌,一向是与她的“山河日月剑”一样出名。 冯彦希看着自家主子那张白中隐隐泛着青色的消瘦脸颊,沉默着没有言语。 将近一年的相处,他已经十分了解千岁的性格了。 谢昭永远都不是会主动对旁人示弱的人,所以冯彦希除了长长叹了口气外,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 “奇怪。” 谢昭好似已经彻底缓过了精神,大脑也开始正常运作了。 “主子,什么奇怪?” 冯彦希随口问。 谢昭蹙着眉梢,淡淡疑惑道: “其实,从前些日子战事初起,我就有三个不解之处. 一是不解邯庸皇朝已然与我们休战近乎十年,期间也一直有在互通贸易,价格哪怕不能统一,也都是合情合理的价格,而今宇文部一朝来犯,究竟意欲何为? 他们素来依赖那些从天宸皇朝采买的布匹、粮食、茶叶,还有农耕种子等等,这便都不想要了? 二是虽然他们如今有强大的火器支撑,不过南朝将士乃是守土正义之战。我军将士虽然疲惫,却气势如虹,一步不退。 反观邯庸宇文部的骑兵,这一仗并不占据地势优势,攻城战中骑兵难以发挥优势,于是打得格外艰难,死伤亦十分惨重。 即便我与南墟迫于江湖和庙堂的平衡,暂时不能在战事初期随意出手。但若是真正危及天宸皇朝的那一刻,届时神台宫便有理由悍然出手。 所以即便他们旧攻之下强拿琅琊关,最后又有什么实际好处呢? 殊知,南北交战,若是到了水火不相容的那一日,同为祗仙玄境不二城的薛城主,未必会加入这侵略他国的不义之战。但是身为国教的神台宫、以及天宸国师的南墟,是有理由、且定然会出手干预的。” 谢昭喃喃自语,继续说道: “若是正面对上南墟,宇文信这位‘孤狼剑仙’可是不太够看啊。而我的第三个不解之处则是” 冯彦希也反应过来,铁青着脸补充。 “三是.即便打赢了我南朝,宇文部也自然死伤惨重。 邯庸三十六部素来以部落实力说话,若是此役过后宇文部的实力被大大削弱,那么他们便会在三十六部中彻底失去第一霸主的地位。 别说是日后有可能会被其他部落争夺地盘了,只怕远在皇庭的拓跋皇室更是对此喜闻乐见。” “是。”谢昭嘴角的笑意略带讥讽。 “所以,他们图什么呢?我不信宇文部如此‘大公无私’,为拓跋皇庭的版图扩张、一统天下,而甘愿成为马前卒损兵折将。” “主子的意思是” 谢昭若有所思道:“宇文部千百年来能稳坐邯庸三十六部之首的位置,自然不是善于之辈。 他们怕是无利不起早,兴许有人对他们许以重利,才会让他们如此不计成本。” 这里面,又究竟有没有那伙西疆人的手笔和影子呢? 谢昭轻笑道。 “不过,这些都还不是我刚刚觉得最奇怪的地方。” “我最奇怪的是,之前一直以为这一切都是出自‘孤狼剑仙’宇文信的首笔,但是现在看来也不尽然。” 第436章 牵引锁 面对冯彦希的不解,谢昭解释道: “宇文信或许最初参与其中,但是事至如今他只怕也是被事态裹挟推促着往前走。 如果宇文信此时在军营,只怕比索布达河两岸的防线,断然不会如此松懈,我们也不会这样轻松的渡河。 冯叔您可别忘了,宇文信手中只怕还掐着他母亲邢亲王妃、也就是邯庸亲王博尔泰的嫡女拓跋焉出嫁时,带来阿尔若草原的那队死士忠仆。” 冯彦希一愣。 他微微皱眉:“可是如果不是宇文部王帐那位世子亲临,近日宇文部王庭之中,又是何人此时在军中督战?” 谢昭摇了摇头。 “宇文信人在何方现在还不好说,但是至少这两岸防线绝非出自他手,简直漏洞百出。” 同为天下七大绝世高手,谢昭了解宇文信,而宇文信何尝又不是同样了解她。 南北战事将起,邯庸铁骑犯边。 宇文信便该猜到,只要“千岁剑仙”的人还活在世上,不论她身在何方,届时都会赶回南朝边塞,只是或早或晚的问题。 ——这又何尝不是浔阳谢氏后人骨子里保家卫国、寸土不让的基因作祟? 这十年北部边关太平,谢昭虽然与这位“孤狼剑仙”打过交道的次数并不多,但是那位被宇文部百姓称之为“天神一般的男人”的“孤狼剑仙”,毫无疑问也是一代英杰。 宇文信若是明知谢昭会来,便不会如此轻敌。 因此,这比索布达河两岸的部署如此草率,必定不是出自他手。 谢昭摇了摇头,看来宇文部那边似乎也出了什么状况.并不是那么固若金汤。 “咱们的人还没有到齐?” 谢昭问。 “还差两个。” 冯彦希答:“属下已在浅滩芦苇荡留下暗号,告诉后面的两个烽火卫沿着北边阿尔山行进,在神女峰南峰山底与我们汇合。” 谢昭点了点头。 她站起身来,拧了拧衣服下摆还在淌着的冰凉河水,道: “动身。” 一个时辰后,落队的那两名烽火卫,终于在神女峰山脚下追上了大部队。 算上谢昭和冯彦希在内,三十二人的队伍,终于再次集齐了。 “贼娘希匹的” 一个长着张娃娃脸,看起来年纪不太大的烽火卫惊叹道: “不愧是邯庸天险!这?.这是人可以爬得上去的吗?” “鹤五?” 冯彦希皱眉瞪他一眼,声音略带警告。 然后又转头告罪道:“主子赎罪,这孩子在烽火卫中年纪最小,说话历来没有个章程。” “哦?” 谢昭倒是笑眯眯的,半点不见责备。 “这孩子长得喜庆,我瞧着也觉得欢喜。就是个头儿太小了点。多大年纪了?” 鹤五长得一点也不像暗卫,甚至性格也不太像。 此时听到谢昭这话,小孩儿被逗得微微红了脸,期期艾艾的偷偷看了她一眼,立马像是眼睛被蜂子蛰了一般低下头,嗫嚅道: “十十三。” “什么?” 谢昭本来带笑的眼睛瞬间凝固。 冯彦希略带心虚的埋下了头。 谢昭转头看着冯彦希,颇有些无奈的叹气道: “老冯,这是怎么回事啊?这可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你派他来作甚? 咱们烽火卫难道没人用了,这么小的孩子,如何就能安排了如此危险的任务。” 冯彦希摸了摸鼻子。 “不是您说我们此行要扮成北朝游民,潜行到宇文部后方吗? 卑职思忖,若是咱们这一行人中全部都是青年男子,那未免也忒假了些。 鹤五年纪最小,若是遇上宇文部的人,正好便于我们伪装。” 谢昭的表情像是刚刚生吞了一个块儿烧红的炭,她转头上上下下打量了鹤五半晌,忽而又问: “你你当真有十三?” 她一脸怀疑,这孩子这么小的个子,明明是个男孩儿,却比她十三岁时还要矮上一个头,怎么瞧都不大像这么年纪的半大小子。 鹤五憋红了脸,挺起胸膛,努力让自己在偶像面前看起来更加高大可靠一些。 要知道他从小便以“千岁剑仙”为榜样,得知这一次能随着“千岁剑仙”一起出任务,鹤五别提有多高兴了,可万万不能因为年龄被退回去啊! 他板着一张小脸大声回道:“回禀主子!鹤五真的十三岁了!” “行吧.” 谢昭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来都来了,总不能再把他送回去,小心一些也就是了。 一路快马疾行,他们身上的衣服早就干了。 为了便于伪装隐蔽,提防遇到游牧的宇文部人,他们此行都穿的是宇文部服饰。 宇文部人的衣服相比于大承服饰的华丽飘逸,更加利落轻便,也更便于骑马攀爬。 此时,谢昭已经将牵引锁牢牢缠在身上。 牵引锁,顾名思义可为牵引之用。 乃是神台宫中古籍中记载的一种机扩机关,虽然金丝锁团在一起很小的一包,但是延展开来却可长达五百丈。 且金丝锁牢固异常,承重力极强,又十分结实。 而烽火卫里虽然人人轻功都不错,但是却也无法做到安然度过神女峰,否则神女峰也不会被宇文部人视作天然屏障。 但谢昭的轻功“归佛昙雪”,却可以轻易做到这一点。 虽然对于轻功强弱,江湖中并无排行,而她独步天下的轻功“归佛昙雪”也鲜少被外人所见,但这已然算得上是当之无愧的当世第一轻功。 如果说世上还有一人可以攀过神女峰,那必然是“归佛昙雪”加持下的谢昭了。 谢昭只需自己运用“归佛昙雪”爬到神女峰峰顶,将牵引锁顺下来。 届时烽火卫们,便可沿着神女峰的南坡,在牵引锁助力下,拽着牵引锁使用轻功一个接一个安全上来。 而到时,谢昭再将牵引锁一头固定在神女峰峰顶,然后带着牵引锁另一头先行从北面下崖。 其他烽火卫便可再逐一顺着牵引锁从神女峰北坡潜下,如此便算是成功攀越神女峰了。 至于神女峰北坡的另一边,再往北走上三百里,那便是宇文部王帐所在。 也是宇文部大军后方粮草所在。 第437章 登顶 兵贵神速,谢昭他们在神女峰峰顶并没有多待。 在其他烽火卫顺着牵引锁沿着南坡逐一往上攀爬时,谢昭就已经开始啃着冰凉又难啃的炊饼,一边艰难的咀嚼吞咽、一边闭目养神。 她急需补充体力。 北方昼夜温差极大,而神女峰的冬季夜晚北风刺骨,人的身体热量流失极快,但他们在神女峰峰顶,却又不能生火引人注意。 所以,只能靠多吃一点东西来补充因寒流极速消失的体力。 谢昭必须在四更之前,带着牵引锁完成几乎垂直向下的北坡攀爬下崖,然后烽火卫们才能趁着天还没亮、在五更之前完成全员攀渡神女峰的任务。 就是这炊饼.是真他娘的硬到家了啊! 为了便于携带储存,他们此行每人都只带了炊饼和水囊。 炊饼用油纸袋包裹紧实,才能在之前偷渡比索布达河时不会被浸湿。 谢昭实在是咽不下去了。 她啃了良久,竟然连四分之一的炊饼都没吃下。 于是,这厮转头来眼睛一亮,丝毫不见外的拍了拍冯彦希的肩膀: “冯叔啊,我记得你出门似乎是随身携带酒囊的习惯? 不过军中出任务可是忌饮酒的,快快快,你的酒囊已经被收缴了。” 冯彦希正在面无表情的啃炊饼,闻言也只是淡淡道: “主子您多虑了,既是军务傍身,属下怎会私带酒水?” 谢昭“呸呸呸”好几声,把刚刚被风刮进嘴里的沙子尽数吐出来,没好气道: “冯叔?你这样可就见外了啊!” 谢昭一脸悻悻,就着水囊里的冷水终于勉强咽下了半块儿炊饼。 她看了看天色,准备起来活动了一下微微僵硬的手脚。 正打算下崖探路,一只拿着水囊的手伸到他面前。 冯彦希严肃的脸上难得带了一丝笑意,他道: “刚刚不是不给殿下,而是还不到时候,吃饱了肚子才好喝酒。喝一口罢,暖暖身体。” 谢昭咧了咧嘴,伸手去拽,却一时没抽动。 只听冯彦希又正色补充道: “主子,您悠着点,喝两口得了。酒可暖身,剩下的还要留着给您返程喝。” 谢昭挑了挑眉,接过酒囊也不知小声说了句什么。 冯彦希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位定然是在说他太过小气,酒都不许她多喝两口。 但是好在谢昭倒也并不贪心,居然真的只喝了两口,就盖上盖子。 然后,她便将酒囊扔还了给冯彦希。 谢昭最后又整理了一下衣着,将衣服的下摆和袖口都勒得紧紧的,避免下崖途中会刮在崖壁、或增加阻力。 “走了。” 她检查无误,便准备下去探路了。 平日里谢昭在城墙上大多数时候都穿着铠甲,看不出身上的胖瘦。 此时脱了厚重的甲胄,穿上一身修身的邯庸服饰,倒显得格外瘦削。 看她此时的容色,实在不像是少时山珍海味养出来的天潢贵胄,更不像是脸色红润有加的武道高手。 反而瞧着更像是哪位家道中落、瘦弱不堪的大家闺秀。 冯彦希看了看谢昭手心被牵引锁磨出的血痕,沉默良久。 他知道,那血痕定是她之前独自一人使力拉动牵引锁、拽前面几名烽火卫上神女峰时留下的伤口。 可能还有些是向上攀岩时的磨伤。 但是冯彦希没有多话,因为多说无益。 牵引锁材质特殊,如果戴上手套再去握锁链,奇滑无比,根本无法施力。。 所以,最终他也只能轻轻点了点头,目送她离去 “主子,小心。” “知道啦,安心。” 谢昭漫不经心的摆了摆手,就好像面前并非深不见底、险峻异常的北朝第一险峰,而只是一个小小山坡一般。 她轻轻向前迈一小步,人便直晃晃的垂直在众烽火卫面前消失了。 尽管知道谢昭无碍,冯彦希还是下意识快步上前两步,探头向崖下看去。 此时天色昏暗,可见度极低。 他只依稀能看到一个身影,极速下坠,然后轻若翩羽般挂在下方那几乎垂直而下的崖壁上。 谢昭以手为施力点,不断向下跳跃,动作灵动的就像一只山间精怪。 大概只等了不到一个时辰,峰底闪现出一只可见度不高、时间极短,几乎一闪而过的信号弹。 这信号弹是为此行任务特制的,只有微弱的光芒,只有十分认真注视才会看到,并不会过于引人注意。 冯彦希一喜,知道这是谢昭的讯号来了! 她意在告诉他们,她已经成功抵达,并且用牵引锁固定了一条最适合他们的下峰路径,他们可以下去了。 冯彦希再次检查了一下神女峰顶牵引锁的布置,确定只要承重不超过它的受力顶点,便不会出纰漏。 旋即一个手势,烽火卫们训练有素的排好队列,准备以一炷香为间隔,逐一依次下崖。 冯彦希是最后一个压队的。 他顺着牵引锁的九曲连环,将轻功用到极致,小心翼翼渡崖。 不得不说,神女峰不愧其名。 尽管已经有“千岁剑仙”在前探路,并为他们选定了最安全最省力的下峰路线,但攀越神女峰依然不是容易的事。 好在,谢昭把牵引锁固定在各个拐点,助他们借力。 因此,即便烽火卫中的斥候将士武道境界并不算高深,却也可以勉强通过。 不过,低头看去,脚下就是万丈深渊,错一步就是黄泉再见,也确实有些望之骇人。 冯彦希一脸严峻,看来千岁说的没错。 如果她不来,光凭烽火卫和琅琊关的斥候,是断然不能完成这项任务的。 待冯彦希下到神女峰峰底时,他的后背已经微微见汗。 他刚将牵引锁崖下的这一头隐蔽在一丛灌木里,转头就见谢昭跟一帮烽火卫半蹲着围成一圈,就蹲在不远处,小声说着话。 冯彦希以为是有什么特殊发现,走上前去一看,瞬间眉心皱的死紧。 原因无他,地上竟然躺着一个昏迷的少女。 一个穿着邯庸服饰的少女。 还是一个头顶编着一只麻花辫的少女。 第438章 小女奴 在北朝邯庸,女子以编发为美。 一方面是便于打理,在马上疾驰头发也不会过于凌乱,二则也是古来传承的装扮风俗。 但是编发却也有严格的限制,可谓是等级森严。 邯庸皇庭的皇室女子可编满发,邯庸语中“满”通“九”,即皇庭拓跋氏的女子,可编九根及以上数目的发辫。 就比如“孤狼剑仙”宇文信的妻子九薇公主拓跋九薇,还有宇文信的母亲拓跋焉郡主,头顶便是可以编发超过九根的。 而邯庸三十六部部落族长家中的亲眷,也就是各大王帐中的贵妇贵女,则可编六根发辫。 比如宇文部的郡主宇文佳,她就是常年编着六根发辫在头上,其余发髻皆披散在背上。 再其次的是草原大领主或贵族家的女眷,她们可以编发四根。 这个范围其中,自然也包括壶卢圣坛的副使薄熄。 薄副使的头顶,就是四根发辫。 而普通的北朝百姓女子,则最多只可以编两根发辫。 至于只能编一根发辫的,那自然就是北朝邯庸地位最低下的女奴了。 谢昭皱眉看向看面前这位昏迷在地的少女。 从她的发辫数量看来,她应该是一位北朝的奴隶。 只是神女峰附近地形复杂又危险重重,一介女奴又为何会孤身来此,甚至躺在神女峰脚底下。 北朝邯庸人对于部落和家中的奴隶一向管束严苛,绝对不会放一个女奴单独出来为主家办差,这姑娘莫非是附近宇文部王帐里逃逸出来的女奴? 谢昭应该是第一个发现她的。 后来烽火卫们陆续下来了,于是便都围了上来,想一探究竟。 冯彦希也走到近前,他垂头看了看,皱眉问: “之人.还活着吗?” “嗯。” 谢昭轻轻点了点头。 她松开给女孩儿把脉的手,然后反手就是一巴掌,罩在探头探脑凑近观摩女孩儿的鹤五后脑勺上。 “啪”的一声十分响亮。 “哎呦!” 鹤五小声痛呼了一声,旋即一脸无辜的眨眼问: “殿下!您打俺干啥呀” 谢昭斜眼看了他一眼。 “不打你不老实,你凑那么近干嘛?都快贴人家姑娘脸上去瞧了。 你都十三了,若是放在昭歌城,你这般大的小子都该议亲了。” 鹤五小声嘀咕道: “.可是,下午您还说我太小了,还是个孩子呢. 我这不是怕她是个女细作嘛,殿下心善,鹤五这是怕您被她蒙骗了去。” 谢昭眉心一跳,无语道: “我?心善?” 这孩子本来就长得一幅不太机灵的模样,没想到居然还真不太机灵! 凌或和韩长生都看得出她一肚子“坏水”,她哪里心善了? 若说被蒙骗,那也是她谢昭蒙骗别人。 鹤五闻言连连点头,正色道: “那是自然了!千岁殿下和光同尘,与日月同辉。这天下若有谁人胆敢说您一句不好,那绝对是他瞎了眼、黑了心!” 谢昭扶额哀叹。 “.这孩子是谁教出来的?怎么跟入了邪教似得?老冯,该不会是你以前教给他们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了罢?” 冯彦希吓了一跳,眼角微微抽搐,无奈道:“殿下可别说笑了。” 鹤五一脸不明所以的看着谢昭。 在烽火卫小斥候鹤五心中,他们的“千岁剑仙”本就是顶顶好的大人物! 否则,他也不会舍弃金尊玉贵的出身,托家中关系,把他送进烽火卫了,只为能效忠在千岁的母族、大英雄谢氏麾下。 不过,怎么听起来好像千岁殿下似乎并不喜欢他们这样实话实说呢? 在烽火卫中代号“鹤五”的小少年无辜搔头,不明所以。 谢昭隔空指着他深吸一口气,然后转头哭笑不得的对冯彦希道: “冯叔,是不是这些年战事少了,怎么咱们的烽火卫是越来越‘质朴’了?” “.他还小,您就别跟他个半大孩子计较了,以后会长大的。” 冯彦希笑眯眯的道。 谢昭一脸忧愁盯了一眼躲在一旁做鹌鹑的鹤五,忽而脑中灵光一闪,诧异问: “这是哪家的孩子,我怎么看着眼熟?不像是浔阳郡长大的。” 冯彦希含笑道:“‘鹤五’是曹家老爷子的小孙儿,儿时便十分仰慕咱们谢家三位大爷还有千岁,所以四年前特意投身报国,加入烽火卫。” 谢昭傻眼了。 “什么?哪个曹老爷子?冠洲曹氏的那位? 冯彦希点头。 “正是。” 谢昭又问:“你说他是几年前来的?” 冯彦希回答道:“四年前。” 谢昭惊了。 “四年前?他四年前岂不是才九岁?” 冯彦希一脸疑惑。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千岁?” 这当然有问题了! 谢昭无语,然后斩金截铁道: “您说呢?冠洲曹氏也是名满天下的文臣世家,曹老爷子这样德高望重的文坛泰斗。 九岁的孩子,书都没读完。等仗打完了,你立马给我把他送回冠洲去,或者送去国子监也行!” 再说,也还没到全民皆兵、生死存亡的程度,怎么让这么小的孩子就上了战场? 冯彦希好笑的叹了口气。 “这还不是您的锅?谁让咱们千岁殿下是南朝万千儿郎心中的英雄? 您当曹老爷子就当真愿意让他这宝贝金孙,来浔阳郡这天宸最靠北方的边塞郡县里风里来雨里去吗? 曹老爷子亦是精忠千岁的人品和声望,加上耐不住鹤五的哀求,这才愿意让步,准许他来咱们烽火卫当一名军士。” 谢昭一时语塞,片刻后恨恨道: “都怪我,太过优秀!” 旁边几个烽火卫听了,纷纷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他们没想到,这几个月来军中经历,竟然让他们认识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天下第一剑”。 原来“千岁剑仙”并非如传闻中那般端方高洁,不食人间烟火。 神台宫的神女大人,原来也是一位有血有肉,会受伤,会生病,会与人打趣玩笑的奇女子。 烽火卫里很多是无家可归的孤儿,也有很多是前代烽火卫的后代,当然,也有不少是天宸官宦人家慕名而来的子弟。 “鹤五”正是出自天宸文坛大家冠洲曹氏,祖父是先帝时期的礼部尚书曹曦年。 虽然冠洲曹氏不如浔阳谢氏、永州宁氏、清河崔氏、颍州江氏这四大南朝士族在文坛的地位,但也是赫赫有名的文官世家。 其实冯彦希当年年轻时,也出身官宦世家,曾经先帝时期的九门提督冯卓,正是他的父亲。 冯彦希言归正传。 “这姑娘怎么了?” 谢昭道:“晕过去了,脉象还算平稳,应该是惊惧交加加上疲惫,累晕的。 我瞧着她应是走了不少路,许是从宇文部的王帐一路徒步走来的。” “走过来的?” 鹤五凑过来咋舌。 谢昭打开水囊浅浅喝了一口,润了润有些干裂的唇: “嗯。” 三百里对于他们这些身负武功的武道中人来说不算什么,但是 她看了看躺在地上身形瘦弱、脸上手上都是泥土的小姑娘。 一个小逃奴,还真是难为她了。 “那怎么办?我们此行不能暴露,要不——” 冯彦希说着,做了一个“做掉”的手势。 冯彦希虽然也有些不忍,但是小不忍则乱大谋。 他们的牵引锁就在这神女峰山脚下,这是他们在邯庸宇文部王帐放火烧粮草后的唯一生机退路。 ——这是他们回家的路,万不能有所闪失或是暴露。 谢昭轻轻用脚碰了一下地上那姑娘的皮靴,漫不经心的用邯庸语说道: “姑娘,怎么?还不起来吗?我知道你醒了。” 冯彦希听不懂这么长的邯庸话。 他疑惑的看了看她,下一瞬警觉发现地上那位姑娘浓密纤长的睫毛似乎颤了颤。 他眉心微微一挑,似乎明白了什么,复又低下头。 却见地上的那个邯庸小女奴,竟然还是一动都没动。 第439章 松子油 谢昭突然用北朝邯庸话,笑吟吟的吓唬那小姑娘道: “.如此看来这姑娘似乎已死了,要不我们就再受累一些,将她就地掩埋了罢,也算做场善事。” 果然她话音刚刚落地,下一秒地上的那小女孩儿便猛地睁开眼睛。 她一双丹凤眼中闪烁着一丝惊恐,却又强装镇静。 明明又气又怕,目光却还冷冷的,外强中干地瞪视着谢昭。 小姑娘的脸上涂满了泥土和草削,瞧起来脏兮兮的,几乎看不出她的本来面目。 但那高耸的鼻骨和狭长的丹凤眼形状,无疑不表明她地地道道的北朝人骨相。 那双眼蓝澄澄的,十分清澈湛蓝,像只受惊的小动物,警惕又可爱。 “呦?还真是醒着的?” 冯彦希一看就笑了,他问: “小姑娘,你能听懂我们说话?” 先前他们几个对话,用的都是天宸的语言。 这小姑娘既然装晕,想来是能听得懂一些他们的对话的,所以才会装昏迷来暗中听听他们在说什么,是什么人。 其实,北朝边境人大多都会说些简单的南朝汉话。 因为在战争突起的之前那十年来,天宸和邯庸一直有互贸往来。 尤其是北朝边塞人,一到夏季便会借着给羊儿脱毛之便利,顺便倒手贩卖羊毛到南朝边关的城镇。 虽然这些年来两国有些百姓私下交易时也偶有争端摩擦,但都没什么大的问题。 而天宸皇朝地广物博,财物丰茂,虽然说是双方通贸,但实则对于贸易而言,还是北朝邯庸对南朝天宸的依赖更大一些。 天宸对邯庸的所需,不过就是牛羊和皮草这些物件罢了。 若是有,那是自然好,不过即便是没有也是无妨的。 南边遍地都是种植棉花和养蚕的手艺人,羊毛的替代之品应有尽有。 更何况南朝天宸最冷又能冷到哪里去呢? 羊毛牛皮这些物价,对于南朝百姓来说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也就是南朝极北的边塞城镇,气候相对寒冷一些,兴许才会用得到罢了。 而北朝人却需要大量南朝天宸盛产的粮食、茶叶、布料、盐巴、和一些青菜作物。 因此,其实这些年双方鲜少交战,北朝人大多都学了几句简单的汉话。 只是这场突如其来的北人南下之战,彻底打乱了天宸和邯庸两朝原本的平衡。 小姑娘一骨碌坐起身来,轻哼一声,轻轻理了理自己的裙摆,开口竟然是一口格外流利的汉话。 她觑了一眼一旁若有所思看着她的谢昭,微微抬起下巴,道: “那是自然,我们北朝的奴隶或多或少都会说上一点汉话。” 谢昭却“扑哧”一声笑了,旋即淡淡道: “可是小妹妹,你看起来可不像是奴隶啊。” 少女猛然睁大眼睛,看她这反应,想来是被谢昭说中了。 “主子,何以见得?” 冯彦希皱眉再次扫视起那少女。 这女孩子不论衣着打扮还是编发头饰,都像极了北朝的奴隶,就连她手心的伤痕,看起来都像是做惯了活计的。 谢昭却微微一笑。 “我刚刚给她号脉时,她手腕光洁如玉毫无瑕疵。手心虽然有伤,但却是新划伤的,想来应该是路上摔倒所致。 至于手心的茧,那是常年握马缰骑马磨的。而衣服和马靴照她身量来看——唔,略大了些,并不是太合身,想必也并非是她的。至于发髻.” 谢昭在女孩儿越睁越大的瞪视下,淡笑着戏谑补充道: “虽然她的发髻是单根发辫没错,但是这梳得未免也太好了一些。” “啊?梳的好也有问题?” 冯彦希一愣。 谢昭笑着点头,道: “普通的奴隶都是自己给自己编发髻,难免看不到背后,所以大多都是斜着辩到前面。 但她的发辫虽然也是一根,却端端正正的梳在头顶中间位置。 若是由她自己回手给自己梳发辫,是很难盘理得如此周正的。 如此可见,这头发应该是旁人在她身后替她梳的.虽然梳得略显匆忙,但却如此规整,又有淡淡的果木清香,想必她的头发常年涂着松子油润发。” 什么? 冯彦希的眼神立马多了一些审视! 果然,若是细细闻来,这女孩儿发间确有异香! 他定定看着地上的女孩,五指缓缓收拢在腰间的匕首上,沉声问道: “小姑娘,你究竟是何人?” 松子油,那可是北朝邯庸贵族用来护发的。 北朝人常年在马背上生活,骑射是生活常态。 因此他们头发经常被呼啸的北风吹来吹去,加上天气寒冷水源珍惜所以不会经常洗澡沐浴,即便是编上发髻,时间久了也难免会打结毛躁。 于是乎,这种极其昂贵的中州瑞安舶来品“松子油”,便成了北朝邯庸贵族最喜爱的润发珍品。 能常年使用松子油护发的女孩儿,绝对不可能是邯庸最为低贱的女奴! 要知道,一瓶小小的松子油的价值,等同与北地十几名奴隶少女。 所以即便是再受主家宠爱的女奴,不过货同买卖,主人是绝不会赏赐女奴如此珍贵的物品。 烽火卫们也一改之前放松友善的状态,一个个眼神十分警惕,不动声色盯着女孩,下意识护卫在谢昭身侧。 女孩子一愣。 旋即气呼呼的站起来,撇嘴不服气道: “你们还好意思质问我?不论我是何人,至少也是个货真价实的邯庸人,倒是你们——” 她上下打量着众人,用一口流利的汉话,不屑道: “一群披着狼皮的羊,便真当自己是狼了吗?你们就是穿上我们邯庸人的衣服,也显得不伦不类! 我还没质问你们这群‘两脚羊’是何人呢?鬼鬼祟祟出现在我们邯庸领地,究竟有什么企图?” 北朝邯庸人崇尚狼性,最为蔑视柔弱的羊群。 他们觉得马儿是伙伴,牛可耕种也是部落中的一份子——只有羊,就只配被人食用,或是被剥了皮子做成袄子给他们取暖。 因此很多年前,在南朝势弱不敌北朝、面对堃岭雪山“剑仙冢”不二城的威压、也并无绝顶高手撑腰的那几百年间,许多北朝人都喜欢轻蔑的称呼南边的天宸汉人为“汉羊”、“两脚羊”等等。 感谢书友20180113071414406的月票~ 第440章 战事疑云 但是这些年来,已经很少有北朝人敢在公开场合如此大放厥词了。 想当年“千岁剑仙”在北朝游历磨砺剑意时,一路南下将沿途试图拦路截杀南朝天宸商人的恶匪尽数剿灭的传闻,至今让南北官路上的北地悍匪胆战心惊! 谁人还敢说南朝人都是软骨头? 南朝人若是“两脚羊”,那你们北朝人又是何物? 蝼蚁浮游吗? 所以,挺直腰杆做人许多年的南朝将士,此时听到面前这个北朝小姑娘轻蔑鄙夷的“两脚羊”辱人之称,眼中明显都带了几分怒意。 毕竟这一队随着谢昭同入北地的烽火卫们大多年轻气盛,被人指着鼻子骂道眼前,会生气也是常理。 但是没有主子的命令,也只能强忍怒意瞪着这女孩儿。 更何况这小丫头明显没有武艺傍身,他们一群大男人又是武道中人,就算这姑娘不对在先,仗武欺人也总是不宜的。 贵国的广陵皇庭拓跋皇帝,纵容宇文部破坏两国和平,攻打我们的南朝边塞州府。 “你们管我是何人?我就是草原部落里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奴隶怎么了? 我是出来碰碰运气的,万一我就找到世子和他带领的那队王妃麾下的骑兵了呢? 谢昭乐了。 但是下一刻,她眼珠一转,旋即义正严词的大声道: 不过谁知这女孩儿却满身疑云,瞧着出身来历很是不简单。 即便我是南朝人,亦知道‘孤狼剑仙’宇文世子不是鲜少插足部落内政,又怎会主事部落骑兵,你该不会是在吹牛罢?” 小姑娘瞥了她一眼,噘嘴道: “我才没有吹牛,世子殿下之前确实很少回到阿尔若草原,大多住在广陵城或是不二城。 谢昭却“噗嗤”一声乐出声来,她曼声道: 谢昭的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晦气”的谢昭和众烽火卫一时无语。 虽然两军交战正水深火热、如火如荼、各有死伤。 但是去年年末,世子因二小王即将定亲,被亲王和王妃召回了王帐。 冯彦希的脸色也严肃起来,他看了看面色铁青的谢昭,正色道: “小姑娘,话可不能乱说,我天宸素来以和为贵。 如今他们又从她的口中得知,战争事态原因十分复杂,因此对于如何处置这名小姑娘,冯彦希反而迟疑了。 “你凶什么凶,我说的没错啊,你们天宸人分明就是小人! 是你们的奸商毒杀了我们邯庸宇文部的牧民,若是他们敢真刀真枪与我们的牧民打上一场,还不知道谁死谁活呢!” 小姑娘气的一张饱满的小脸蛋都鼓了起来。 她吓得一愣,但片刻后还是很有勇气的大声道: 至于南朝商人,那就更加是小心谨慎了。他们哪次入北地买卖不是提心吊胆?又怎敢毒杀屠戮你们草原上的牧民? “.主子,我们该如何处置这小姑娘?” 冯彦希蹙眉看着谢昭。 谢昭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淡淡道: “‘小奴隶’,你觉得我敢不敢?” 而此时,谢昭突然变脸,表情瞬间冷凝了下来,之前的戏谑也不见了踪影。 这才引发的宇文部上书恳请广陵皇庭拓跋氏,请旨恩准宇文部大军南下、替本部落牧民报仇雪恨的指令。 “我们天宸人又不是你们邯庸人,岂会无端引战?” 谢昭摇了摇头,有些头痛的“啧”了一声,懒洋洋道: “你说什么?” “可偏偏就是我们南朝天宸地域辽阔、物产丰富,让你们北朝人眼馋得很。 本来依照冯彦希之前的打算,若是这姑娘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牧民或是女奴,只需要直接打晕这姑娘,再安排一个烽火卫留在原地,看守她、顺便也为他们完成任务后的退路警戒即可。 谢昭哈哈一笑,饶有兴趣的看着这满嘴跑马车的小姑娘。 他们屡次骚扰琅琊关,就此驻扎在了比索布达河北岸,并一鼓作气持续攻打琅琊。 那小姑娘瞬间卡了壳。 “主子?” 他们并没有听说过有叫这个名字的女子,不过瞧她的神态语气、这名字又不像作假的。 要我说,你们那些‘两脚羊’奸商就是故意的,趁着世子殿下领命离开王帐欺辱我们边塞的牧民!” “什什么‘小奴隶’,人家可是有名字的!” “休得胡言乱语!” 冯彦希也有些头疼,他道: “小姑娘,你到底是谁?跑到这神女峰山脚下又是来做什么的?” 琅琊关那边传来昭歌城的说辞是,北朝邯庸贸然撕毁和平,派遣宇文部为先锋部队公然南下。 看着女孩儿那倔强不服输的表情,她忍不住逗她道: “啧啧,你还不服气了。不知姑娘可是宇文部的人? “怎么?你们的人敢做,却不敢承认吗?这可就是琅琊关外发生的血案! 你们可不要得意,等我们‘剑仙冢’不二城的两位剑仙出手的那日,别说区区一个琅琊关了,就是昭歌城我们都要打下来的!” 这北朝小姑娘昂起下巴,十分警醒道: 那这场战事,可就愈发扑朔迷离了。 她鬼精鬼精的瞥了眼谢昭,装模作样道: “我一个小小奴隶,哪有什么姓氏?不过,若是有朝一日能为部落立了功,说不好还有亲王殿下赐姓的殊荣!” 那邯庸小姑娘立马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嘴,然后可能觉得这样很丢面子,遂挺了挺胸,骄傲道: “你、你敢!” “哈?!” 然后,她撇撇嘴道: 阿若娅? 谢昭和冯彦希不动声色的交换了个眼神。 冯彦希蹙眉,压低声音小声问道: “这姑娘说得如此斩金截铁,也不知这究竟是邯庸皇朝为了发动战争,故意渲染传播的说辞,还是真有什么误会在其中。若是她说的是真的.” 但是他们也不能毫无武人之德,灭口杀害一个丝毫不懂武艺的小女孩儿。 难得遇到一个嘴上比她还不牢靠的姑娘。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那不知姑娘姓什么?” 先前谢昭一直笑眯眯的,那小姑娘虽然看得出她是这伙人中主事之人,却也并没有怕她。 那邯庸女孩儿一时语塞。 而据这位北朝小姑娘所言,却是有一伙儿南朝人假借商人买卖之由,在琅琊关外率先下毒杀害了关外附近草原上的牧民。 南朝地大物博,北朝却资源有限,现今只怕你们的家底都要打光了也还没打下琅琊关,怕是不太好过吧?” 谢昭笑道:“可是你有名字又不会告诉我,又坚持自己只是一个寻常的草原小奴隶,那在下自然只能称呼你‘小奴隶’了。” 那个小姑娘一时语塞,最后到底还是怕的,于是嗫嚅道: 谢昭也很是头痛。 “认识与否,也不用你们这些南朝‘两脚羊’多事。你可休想套我的话!” 当她沉下面容一脸肃穆时,一股莫名的威压登时扑面而来,竟让小姑娘有种面对“孤狼剑仙”时的错觉。 只是没想到我的运气居然如此之差,居然遇到了你们这些敌寇,可真是晦气!” 明明是你们天宸皇朝的奸商趁着我们放松警惕,趁着大队宇文部骑兵随着世子离开阿尔若草原,借着买卖的由头毒杀了我们边关游牧的一队牧民。 “小姑娘,你方才是说‘孤狼剑仙’宇文信带着大队骑兵离开了,‘事发’时并不在宇文部王帐。 一群烽火卫听了这话,当即对这大放厥词的小姑娘怒目而视! “小姑娘,如果你说话的声音一直这么大,那我只能堵住你的嘴了。” “——你!” 谁知小姑娘却很大声的不屑轻哼了一声。 岂料这话却激怒了女孩,她大声道: “你这‘两脚羊’在胡说八道什么!我们的陛下乃是北疆的神灵降世,才没有主动发起战争! “名字有什么不能说的?你听好了,本姑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名叫阿若娅!” “话可不是由你们一家说的,你们有证据吗?” 谢昭淡淡笑了笑,道: “小姑娘,好大的口气。听这意思,你还认识北朝邯庸的两位剑仙喽?” 宇文部大亲王下令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攻打天宸,那也是你们应得的!你这恶人竟还恶人先告状?” 如今八个多月了,草原上又要入秋了,听说这边一旦入了秋,牧民们的日子就不太好过。 瞧瞧,你这只‘小狼’如今不也被我们这群‘羊’拿住了?如此看来,‘狼’对上‘羊’,也未必一定会赢啊。” 谢昭静默片刻,突然看向那个小姑娘。 再说了,他们是商人,游走买卖不过是为养家糊口,不仅没有武力、也没有理由这样做,你可不要信口开河啊!” 若是这个自称“阿若娅”的女孩儿只是个普通奴隶,打晕了藏起来倒也不妨碍他们行事,可是这个阿若娅绝非普通的草原部落少女 一开始谢昭便觉得这场战事发生的莫名其妙,这八个多月打下来,如今看来更是云里雾绕。 这个名叫“阿若娅”的小姑娘,断然不能随便丢在此处,否则只怕她还要给他们填上不少麻烦。 谢昭沉思片刻,旋即打定了主意。 第441章 上路 两日后。 阿尔若草原。 阿若娅恶狠狠的瞪着一旁正在烤野兔的谢昭,脆生生的骂道: “你这个坏女人!你竟然敢绑架我!还敢放火烧了我们宇文部王帐驻军粮草大营!你死定了!我们的世子殿下回来一定不会轻易饶了你们这些‘两脚羊’!” 她见谢昭不搭理她,遂又恶狠狠骂道: “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坏人,浑身瘦的没有半两肉的南朝病秧子! 你竟然敢欺负我这样柔弱的小女孩儿,简直是南朝最坏的一只‘两脚羊’!” ——还是一只两脚母羊!真不知道你们天宸的男人有什么用,弱唧唧的! 那些天宸士兵居然听从你这个女人的号令,他们也都是软骨头。” 说到后面她也有点理亏,心虚的声音越来越低。 实则不过也只是一个不通武道的十几岁,只会粗浅拳脚功夫的小女孩儿罢了。 谢昭需要真相,琅琊关死伤的将士需要真相,天宸皇朝天下的臣民需要真相。 不过,这个“两脚羊”的脸倒是长得蛮好看的哎。 阿若娅心想,其实 这个天宸皇朝“两脚羊”也不是很坏。 虽然格外骄纵,却性情单纯简单。 这个南朝女子的脸昨日洗干净了她才发现,她居然长得比他们阿尔若草原上的明珠、那位以美貌闻名于邯庸三十六部的宇文佳郡主还要美貌! 具体胜在了哪里,阿若娅年纪还小,说不太分明。 谢昭漫不经心的笑笑,道: “姑娘勇不勇猛在下不知,但是你确实能吃。” 总之就是莫名的好看。 果然,阿若娅的心思几乎都一清二白的写在那张花猫般的小脸儿上。 “你——” 所以谢昭依然如原计划那般,带着烽火卫潜入邯庸宇文部王帐的军粮大营,一把火烧了宇文部前线大军半数军粮。 谢昭被她吵了一路,也颇为头疼。 “我是放在那里暂时没吃,并不是不打算吃。不过是因为北边干燥,我嘴角有些开裂,所以想先晾晾。” 再则说,当时可是你自己亲口说你还不饿,这才给我的吃的,可怪不得我吃了你的饼.” “呸!你这心如蛇蝎的南蛮子!一肚子坏水!!” 哼! 阿若娅在心中骂骂咧咧的评价:就算再好看,那也是个阴险狡诈的蛇蝎美人。 想起前两日的事情,阿若娅就怒火中烧! 谢昭的唇角始终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似乎根本不将那小姑娘的叫嚣和口无遮拦而生气。 她总归是要查清弄懂。 天宸皇朝的将士可以为了守土护民而死,甚至她也可以死,但是大家不能血染疆场,却还要被世人放在道义的青卷上鞭挞! 早在两天前,谢昭沉吟片刻,便决定借由此次入境北朝的良机,顺便查探一下战事到底因何而起的真相。 这口所谓“交易摩擦毒害牧民”的黑锅莫名其妙从天而降,换谁谁也不愿意轻易背上的! 这股突如其来的事端和北朝人的憎恨仇视,总是有源头的。 至少看她饿得很,便把身上最后两张饼都给了她。 “行了,又没怪你,就当是我自己不吃的行了罢?” 她手上的动作没有停,继续转动手中树枝插着的野兔。 而北朝邯庸的子民,也需要真相。 不过话虽如此,邯庸宇文部王帐大营的粮草,他们还是要烧的! 只有烧了粮草,才能暂时阻断宇文部在火器加持下的疯狂攻势,也给天宸皇朝一个喘息等待支援的机会。 给她争取一个去探明真相的时间。 只要也要知道对方想要什么,又图什么。 她偷偷觑着他脸色,见她似乎并没有生气,于是放下心来,小小声的轻“哼”了一声。 即便她嘴上说话不太中听,谢昭也犯不上与她这么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计较。 谢昭挑起眉峰,淡淡看了她一眼。 昨天早上她烤了两个炊饼,阿若娅一个人全都吃光了,她此时能没力气吗? 这究竟是北朝皇庭和宇文部,用来激励北朝百姓必战之心的噱头;还是因为什么别的不知就里的缘由,而被裹挟在某些见不得人的阴谋之中。 小姑娘有点脸红,但是又十分不愿意服输,连忙替自己辩解道: “我是吃了两个!但是那是你放在那里不吃的!” 阿若娅骂着骂着声音越来越小,不知不觉发起了呆。 “喂!你听到了没有?我在跟你说话呢!” 不成想一盏茶的功夫,这小姑娘就吃完了自己那张的炊饼,然后眼巴巴的瞅着她放在一旁的那块。 阿若娅骂了半晌,着实也是有些累了。 瞧她这难缠的性格,便知道这孩子必是金尊玉贵的出身,只怕平日里没啥少被人娇哄捧着。 然后一边转动野兔,一边淡淡补充道: 得了 正巧谢昭也没什么胃口,索性就都给她吃了。 阿若娅呆了一瞬,想了想旋即又攻击道: “看!所以我就说你们天宸皇朝的南朝人真是娇气,不过是吹吹风罢了,皮肤竟然也会裂开? 随后,她不顾冯彦希和烽火卫们的劝谏不舍,依旧下令命他们立刻返程,先行退回琅琊关内。 仗可以打,但是不能稀里糊涂的打,不明不白的打。 “小姑奶奶,你可省点力气吧。” 阿若娅一挺胸膛,骄傲道: “我们邯庸女子,力拔山兮,铁骨铮铮!可比你们天宸皇朝的男人都要勇猛,我有的是力气!” 这女子简直坏透了! 谢昭好笑的摇了摇头。 这个小姑娘啊,动不动就说她们北朝女子力拔山兮气盖世,比南朝的儿郎还要勇猛。 “那倒是。” 她竟然真的带人烧了她们宇文部王庭的粮草! 阿若娅想到这里,重新找回自己的舌头,她道: 在目视着烽火卫们一步三回头的用神女峰上的牵引锁,再度攀越神女峰的背影相继消失后。谢昭决定带着这个自称是邯庸“女奴”的小姑娘阿若娅,亲自去一趟阿尔若草原南部边缘地带。 ——据说,那就是当初传闻邯庸宇文部牧民被毒倒杀害的地方。 谢昭必须去亲眼看看。 第442章 野兔 其实,昨天谢昭的运气很差。 她带着这蛮横的小姑娘上路时,还真发生了点小插曲。 ——她们遭遇了一股关外北朝的马贼。 过去几年,北地的山匪马贼都收敛了几分。 但是而今两军交战,于是多有流寇马贼居然也趁乱为非作歹,估计也是寻思着想趁战乱捞上几笔。 阿若娅昨天趁她打猎时逃跑,正巧被一伙儿马贼撞见,差点遭遇了不测。 还是多亏谢昭及时赶到,遥遥一箭射杀了领头的马贼,这才第一时间救下这不安分的小姑娘。 但是枷锁还是要带的。 她修仙的不成? 若是她的阿兄在,一定能打跑这只“两脚羊”,把她救走! “.” 中途本想打猎吃一顿热乎的,却被自己的逃跑打乱计划,只在路上啃了半个冷炊饼。 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笑问: 她没一会儿就又一点一点、状若不经意间蹭到谢昭旁边,眼神里挡不住的心急。 “因为我‘娇气’啊,你刚刚不是说了吗,我是个娇气的南朝天宸人。” 这个女子,前天一直偷鸡摸狗的放火做“坏事”,还烧了他们邯庸宇文部的大军粮草,根本就没空吃东西,这也就算了。 “你是跟谁学的啊?” 谢昭将烤野兔拿近看了看,确定已经烤好了,于是递过去给那小姑娘,道: 她听她的邯庸话,一点天宸皇朝的口音都没有,是非常地道的北朝官话。 “还凑合吧。” 阿若娅一拳好像又打在了棉花上 这个女人,真的是气死人了! “.哦。” 至于邯庸古语,则是通过神台宫中一些收藏的典籍中自学。 这姑娘趾高气扬又心思单纯的样子,哪有一点奴隶的模样。 还好还好,这个“两脚羊”没有生气! 谢昭果然什么都没说。 她只是淡定的起身灭掉生的地火,起身去溪边洗手去了。 “喂,烤好了吗?怎么还要烤这么久啊?” 她眼睛一转,贼兮兮的瞅着谢昭。 “那你干嘛神思不属,都不想吃饭呢?” 一顿饭都不能落下的那种。 就连她阿爹帐中的那几名妖娆的南朝女奴,都比不上这“野蛮”的女子容颜万一。 那么一转瞬,就制服了他们巡营的卫士,放火的速度也尤其的快! 这般看来,这个天宸女子的马上功夫和手上功夫,确实不比她们宇文部的勇士们弱。 “嗯?你这人怎么还竟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啊?” “是啊,想不到你的邯庸语竟然学得这么好的嘛!” “快了。” 谢昭已经提着两个水囊回来了,一脸莫名其妙的问。 阿若娅又哼她,哪个姑娘家都不愿意被人说她太过能吃。 瞧她那副细皮嫩肉又很难养活的样子,就算三餐按时给她用餐,估计她也要挑三拣四的挑食,然后饿死自己。 “‘小奴隶’,吃东西能不能堵住你的嘴?” 还要给她套上枷锁,让她天天干活,还不给她饭吃! 听闻天下第一门派,南朝的神台宫,又被称为“化外之人”。 她打开水囊,浅浅饮了一口润了润干裂的唇。 虽然谢昭对她的“看管”似乎不严,但是一马平川的草原上,她根本就跑不掉! 阿若娅有些泄气的轻叹了口气。 阿若娅一时语塞,片刻后反驳道: “那是当然喽!因为本姑娘心地好!心底善良的人,心里自然没有负担,胃口好一些有什么稀奇?” 谢昭笑了,轻轻摇头,淡淡回答: 她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根根分明,却不显狰狞突兀。 就着溪水洗净了的脸颊,竟然比阿若娅一生所见过的草原上的所有的姑娘都要白净。 “在你们邯庸,都是这么当‘奴隶’的吗?” 吃得饱饱的阿若娅忽闪着蓝澄澄的大眼睛,略显心虚的偷偷瞅了瞅谢昭。 但她也懒得说破,只将两个水囊中的一只递给了她。 谢昭并不知这邯庸小姑娘,此时脑子里天马行空的在想什么。 所以日后必须更加对她严加看管才行!! 阿若娅偷看她却被正主抓个正着,觉得有点丢面子,立刻红着脸气冲冲道: “这草原是我家,我看哪里还要你来管?” 阿若娅见她走开了一点,暗搓搓四下张望了一下。 不过,她少时在邯庸皇朝游历,沿途跟南朝精通北人语言的行商、以及北朝当地牧民,都曾学过一些北地的方言。 但小姑娘心知肚明,这不过就是夸张的说辞。 “我们做奴隶时跟自家主人说话,那当然不是这样的啦!可是你又不是主人!你是南朝‘两脚羊’!” 这般看来,她这两天也没吃什么东西果腹。 “说起来,你的名字是‘阿若娅’,在邯庸古语里,好像是‘清澈的河流’的意思吧?” 怪不得会那些南朝“两脚羊”们被派来当“斥候首领”! 谢昭淡淡答道: 阿若娅也不想服输,但是谢昭烤得野兔实在是太香了! 两只肥硕的大野兔烤的焦香四溢,谢昭吃了半只的时间,阿若娅已经吃了一只半。 然后今天早上倒是烤了两个热乎乎的炊饼,不过都被自己吃了。 “真相便是真相,若是真是事实,在下没什么无法承受。” “你的,自己拿着。” 他们到底在哪里啊?快点来救阿若娅呀! 后来我自己也爱瞎琢磨,翻看过不少语言的书籍。少时喜欢四处游历,跟当地人也学过一些。” 她想到这里又暗搓搓瞥向溪水边的谢昭。 再厉害也只是世间凡人,怎么可能辟谷。 也不知道她的家里人们,到底有没有发现她“失踪”了? 竟然一口一个“小奴隶”的叫她! 谢昭的邯庸官话启蒙老师,自然是她的师父凤止大祭司了。 昨天上午她掩护她那些下属从神女峰撤退,下午又要带着她仓皇往南边跑路。 阿若娅若有所思的心想:更何况这女子一肚子小心思,横看竖看可都不像是无欲无求、不沾染世俗尘埃的神台宫神官啊! 谢昭挑了下眉,没正流的用左手歪歪拄着自己的侧脸,懒洋洋道: 等她脱困,非要把她抓回部落给她做奴隶不可! 此时不远处,正屈膝蹲在溪水边的谢昭,拿着两只水囊在溪水中汲水,漏出的半截手腕很白、也很瘦削。 “你看什么?” 谢昭淡笑着瞥了她一眼,道: “你倒是胃口极好。” 阿若娅皱眉探究似的看她。 阿若娅被她阳光下那张好看的笑颜晃了眼,一时之间愣了一瞬,然后下意识道: 阿若娅疑惑。 阿若娅是个坐不住的姑娘,此时她闻着越来越香的烤兔肉,就更加坐不住了。 谢昭有点无奈的笑笑。 这姑娘一脸欲言又止错综复杂,不知道是又动什么歪脑筋呢。 “哦!我知道了!倒是你这人,你愁的吃不下,该不会是因为担心被我说中了吧? 虽说是要去查明真相,其实你也担心事情的真相真如我所言,所以不太能承受,对吧?” 谢昭摇了摇头。 算了那还是给她饭吃吧! “哼!” 阿若娅瞠目结舌的看着她。 早知道会落入敌寇之手,她就不擅作主张离开大营了。 有一说一她真的是个格外好看的天宸女子。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阿若娅可是见识过这女子的功夫。 谢昭无奈的摇了摇头。 “我师父是我幼时启蒙老师,他老人家精通北朝、中州、西疆官话。 比阿若娅之前见过的所有的南朝人都要好看得多。 嗯? 阿若娅略带嫌弃的再次上下打量了谢昭一番,怎么看都觉得养她这个奴隶是要亏本的。 “嗯?那叫你邯庸语的这位老人家可真是可怜,他一定是被你们天宸皇朝抓过去做奴隶的!” 这人难道不用吃饭? 阿若娅斩金截铁的说。 谢昭闻言哈哈一笑,眼底闪过一抹怀念。 “你错了,他老人家并非奴隶,而是我的家人。” 第443章 愤怒的阿若娅 阿若娅一愣。 这个天宸女子,竟然称呼会邯庸语的番邦人是家人? 没错,尽管谢昭明确说了,教导她学习邯庸语的人并非奴隶,可是阿若娅却还是自动将她口中的家人,当成一个被撸劫到南朝的北朝人。 因为南朝天宸自诩古礼上国,除了礼部外事院的译者、和边塞军中的将士外,根本没有南朝人会学习北朝语。 因此在阿若娅心中,一个如此精通邯庸语、甚至还可以教授他人的人,一定是他们北朝的同胞。 她微微咬着下唇。 “那当然!” “什么啊!南朝那个皇帝小儿算什么,不过是个纸糊的皇帝,又有什么本事当得上我们北朝敬重? 也不知道这小姑娘哪根筋没有搭对,她只是不愿与旁人多多提及自己罢了,所以言及“千岁剑仙”时语气淡漠了一些,谁知竟激得这小丫头如此生气。 我听说这次战事初期,就因‘千岁剑仙’亲自赶赴浔阳郡督战,前期南朝边军才会气势如虹,与北朝焦灼不下! 你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斥候首领,但是远远总能看过她一眼吧?哎?剑仙她到底长什么模样儿啊!” 阿若娅“呸”了一声。 再说了,‘千岁剑仙’是公主,怎么能算是南朝天宸‘最大’的大人物? 南朝国君龙章凤姿,龙御天下,才是真正的万人之上。” 他们少年时便为自己的国家和部落流血流汗了,可你提及自己国家的一代剑仙,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敬意,还如此漫不经心! 阿若娅小声道。 她沉默一瞬,迟疑的看了她一眼,试探道: “.我怎么了?” “你怎么可能没听过‘千岁剑仙’的名头?我可听说了,南朝武人视‘千岁剑仙’为南朝武林之荣光!我看你似乎也是使剑的,难道你就不敬仰剑仙?” 谢昭呆愣了片刻,噗呲乐了。 “你这是什么态度哦?嗯?亏我之前还觉得,虽然各为其主,但你作为天宸的将士也没有做错什么,算个有勇有谋、不输男子的女勇士,谁知你这人竟然这样小气?” “.这都被你猜到了,看来姑娘确实是个十分‘聪慧’的小‘奴隶’。” “他盛年早逝,早已辞世几年了。” 阿若娅“哎呀”一声,气呼呼道: 天宸人普遍瞧不起他们番邦人,觉得他们粗俗不堪。但是这个谢姓女子.瞧起来倒是也不算很坏。 阿若娅却正色责备道: “什么是‘当你错了’?你分明就是错了嘛! 阿若娅强忍怒气,一字一顿道: “什么?” 又是驰名天下的阿尔若马。 因此阿若娅一眼便认出,她亦是剑客出身。 若是在我们邯庸宇文部,如果有人敢提及我们伟大的世子‘孤狼剑仙’时这么不尊不重,他会被立刻处死! “虽然,但是行吧那就当我错了。” 谢昭无奈道: “怎么,先前你说你认识北朝的‘乾坤剑仙’和‘孤狼剑仙’,如今莫非南朝的‘千岁剑仙’莫非你也认识?那姑娘,你可真是一位见多识广的‘奴隶’啊!” 谢昭无可奈何。 “.哦,对、对不起。” 反倒是‘千岁剑仙’和‘神台祭司’,都是当世了不得的大人物!” 她想了想,一脸怀疑的皱眉问道: 旋即,她似乎被勾起了话头,兴冲冲地继续追问: “别那么小气嘛,就说说嘛!以你的身手,你在南朝军中一定很受重用,你肯定见过‘千岁剑仙’吧? 不料阿若娅灵光一闪,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来。 “——你?” 先前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过你也不用人小鬼大的跟我打听军情,我什么都不知道。” 谢昭:“.” 她喂马的手微微一顿,这马还是她前天在邯庸宇文部的王庭军营里顺手牵羊顺来的。 “你说她啊,我真没见过。 “你不知感恩,骄傲自大,目中无人!天宸皇朝的‘千岁剑仙’和我们邯庸宇文部的‘孤狼剑仙’,那可都是最强大的勇士、最厉害的剑客。 你不是一个忠心的将士!我看错你了!瞧你挑食的样子!你该不会是那种南朝京都昭歌城中来边关混军功镀金的纨绔子弟吧?” 谢昭此行北地,并未随身携带“山河日月”,而是随手带了一柄军中最常见的剑器。 可惜神台宫的无上心法占卜术、又名窥天术,实在是一门亦正亦邪的化外之术,以至于神台宫历任大祭司都天寿难永,盛年早夭,没有颐享天年的福气。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谢昭,点头十分肯定道: “你就别装了!你至少是个斥候首领!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是天宸的校尉吧?” 谢昭被她逗得想要发笑。 她无奈的摆手笑笑,第一次被一个小姑娘训得哑口无言。 “.啊?” 片刻后又恢复先前那副懒洋洋的态度,道: 阿若娅突然有些好奇,追问道: “那他现在呢?还在你家中吗?” 阿若娅骄傲的仰起头,自动无视了谢昭略带调笑语气的“小奴隶”。 她自觉提起谢昭的“伤心事”很是不好意思,于是就想转移一下话题。 “我信你个鬼?火烧我们邯庸王帐军粮的‘小人物’?” 谢昭嗤笑一声,淡淡道: “都是人,不过就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还能是什么模样儿?” 谢昭神色微顿,表情空白了一瞬。 谢昭沉默一瞬,摇了摇头。 谢昭若有其事的道:“行啦,我只是个小人物,自是没见过什么‘剑仙’。 她的师父凤止大祭司一生光风霁月,对她的教导更是尽心尽力。 阿若娅眼珠瞪得溜圆,她气急败坏道: 谢昭被她眼里的怒火搞懵了,之前火烧邯庸粮草都没见她这么愤怒。 “哦?没见过。” 南朝天宸最大的大人物? 谁? 皇帝吗? 谢昭一怔,旋即嘴角带出一丝不置可否的笑。 阿若娅卡壳了,眼神闪烁,小声嘟囔道: “‘千岁剑仙’我当然不认识喽。但是如同‘千岁剑仙’这样的当世英杰、绝世高手,不说你们天宸皇朝人,就连在我们邯庸三十六部,那也是声名远扬的你这是什么态度?” 她连忙兴冲冲的问:“对了!你是南朝斥候,想必是在琅琊关当差的。那你可曾见过你们南朝天宸,最大的大人物!” 阿若娅生气了。 “你胡说!你就是不想跟我说是吧?你是天宸边塞的军士,怎么可能没见过‘千岁剑仙’?听说,她可就在琅琊关和浔阳郡督战。” 谢昭:“.” 他的血肉会被马儿拖着、被尖锐的石块磨得面目全非,他的尸身会被苍鹰啄尽,他死后还会被宇文部的百姓唾弃!” 谢昭:“.” 感谢书友20190502221622444的月票~ 第444章 出发寄籍部 谢昭目瞪口呆。 她挑眉不解:“不是.至于吗?我只是恰好对英雄事迹不感兴趣,罪不至死。你们不至于如此残暴罢,草原上的牧民,不是大多数都信佛吗?” 尤其是宇文部,还有专门的壶卢圣坛。 不仅信佛,也信因果循环、善恶到头终有报,更信天神。 阿若娅哼了一声,道: “我们宇文部的大亲王殿下确实是信佛的,但是我们王帐的王军,对于胆敢挑战北朝第一勇士神威的小人,那可是绝不宽容的。” 谢昭摇了摇头,不愿与她争辩,只是叹气道: “北朝人善武,更崇敬绝顶高手,这我能理解。不过.算了” 怪不得她丝毫没觉得冷 阿若娅顺着视线看下去,只见谢昭牵着马缰的手指,又细又长、根根分明,但却冻得通红。 她挽着马缰“吁”了一声,驾着马儿朝着东南方向疾驰而去。 不过我们邯庸宇文部的王军所向披靡,攻破琅琊关也就是早晚的事儿!你等着瞧吧!” 坐在马上的阿若娅却不肯老实,嘴巴也没个消停。 谢昭曼声道: “没事,我就随便笑笑。” 她蹙眉轻声道。 “‘千岁剑仙’的这个弟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估计连马儿都不会骑罢! 此时她睡了一路,困顿的吸了吸鼻子,仰头问: “呃那.那也要的哇!” 阿若娅吃惊道。 “别乱动。” 阿若娅瞪眼。 只是阿兄他一言九鼎做惯了主,婚后反而不怎么回部落了,也没人管的了他!” 谢昭看着她睡得暖暖活活的红润脸色,极淡的笑了一下。 “什么算了?” 阿若娅难得听话的转过身了,乖乖坐在她身前的马背上。 谢昭头疼。 “哎?听说‘千岁剑仙’今年二十岁了,都还没有招驸马,这是真的吗?” 她跟她说这些做什么。 “我们又要露宿在外面了吗?晚上的草原好冷的!” 不像之前刚刚睡着,冷得直打哆嗦。 谢昭扶额。 谢昭眼底带笑,突然打断她道: “既然你是‘奴隶’,按照北朝风俗,想必你们全家都是罢?怎么,难道在你们邯庸奴隶也能‘一言九鼎’做主,被逼着成亲吗?” “你你笑什么?” 阿若娅心虚。 她也不得不承认,邯庸的秋天,是真的冷得挺难熬。 他算什么英雄呢?不过就是仗着自己是男人,这才当上了太子和皇帝,他甚至不配与我们宇文部的‘孤狼剑仙’相提并论! 要我说,整个天宸若论英雄,也就只有‘千岁剑仙’、‘神台祭司’还有‘十二扇刃’堪与我们部落的‘孤狼剑仙’比对! 当然喽,将来肯定是我们的世子殿下更厉害啦!” 阿若娅若有所思的看着她,这个女子就不怕她进了寄籍部就大喊大叫,戳穿她天宸斥候细作的身份? 谢昭低低笑了一声。 很好,有被嘲讽到。 她一时语塞。 阿若娅路上说累了,后半程几乎都在睡觉。 虽然她坐在谢昭身前,谢昭持着马缰的手臂一直环着她,但是她的后背却一点人类的温度都感觉不到。 若是姑娘之前并非在说谎,那么就不会阻碍在下去调查战事摩擦的起因。只有不敢知道真相、或是别有用心之人,才会千方百计阻挠于在下,不是吗?” 她冷漠道:“不知道。” 若不是浔阳郡、琅琊关有‘千岁剑仙’在,恐怕早在战事初始就失守了。 这个人大概被冻透了吧? 所以挨着她的身体都是冰凉的,没有一丝温度。 这可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谢昭没有理会她,扶她上马后,一个纵身也上了马。 她圆溜溜的大眼睛一瞪,精气神儿十足的大声道: 阿若娅骄傲的“哼”了一声,这才不情不愿的站起身来。 “小姑奶奶,算你说得都对行了么?你的话怎么那么密? 赶紧上马,我们要赶路了,今晚必须到阿尔若草原最南边的小部落寄籍附近。” 她自说自话继续问:“你们的天宸长公主是不是眼光太高了啊?哎!我叔伯家的阿兄也是!眼光太高,不过好在叔母给他说了个好媳妇! 谢昭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她在想什么,她语气十分自然的说: “住在寄籍部才能更快的查清事情真相,想必姑娘应当是不会添乱的。 犹记去年大概也差不多正是这个时候,她与凌或和韩长生一路北上去往邯庸宇文部,当时却是为了帮助凌或探查他的身世之谜。 “什么?你胆子不小!竟然敢去寄籍部住?” 阿若娅猛地回过头向身后看去,果然,这个天宸女子身上只穿了里面那件单薄的棉衣,却将外面那件带皮毛可御寒的大氅给了她。 “你是想说,‘千岁剑仙’是姑娘家,不如天宸那个小皇帝?” 谢昭这回倒是没有再推让。 她接过大氅,动作略显僵硬的披在自己身上,缓缓系上带子,手指已经僵得不太灵活了。 “今晚我们住在寄籍部的牧民家。” 傍晚时分,他们已经抵达阿尔若草原上一个小部落寄籍部附近。 阿若娅:“.” 半晌,阿若娅背对着他解开大氅递过去,嗫嚅问: “你没事吧?我穿得够多啦,不睡了就不会冷了,呐,给你。” 阿若娅:“.” 谁知她如此冷淡了,阿若娅却还是不安生。 “有什么好查的?我说的就是真相,偏偏你还不信我! 她还没有来得及解释,就听阿若娅不屑道: 谢昭道。 她懒得跟这个天真的小女孩掰扯,所以连忙岔开话题。 ——如此简单粗暴的激将法,但是对阿若娅这种单纯又自信满满的姑娘,却又意料之中的非常有效。 谢昭简直哭笑不得,她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了? 谢昭看了她一眼,淡淡道: “你我的装扮都是邯庸人,都说草原部落最是好客,我们‘迷路’了耽误了回家的时间,‘借宿’一晚也没什么吧?” “你说剑仙她为什么没有娶相公啊?你们天宸皇朝不是一向早婚吗?似‘千岁剑仙’这般及冠之年都不曾订婚的人很少吧?” 看得出她此时确实是不冷了,一张小脸睡得红扑扑的。 谢昭的脸被北风吹得微微僵硬。 这小姑娘的想象力实在丰富,都在脑补什么啊。 嗯? 等等,怎么这一路她吹着冷风睡着却不冷? 阿若娅低头一看,旋即发现原来在她睡着后,不知什么时候谢昭已经将自己的大氅脱下,披在她的身上,将她盖严实了。 “我当然不会阻挠你了!我还会好好配合你的!也好让你知道,你们天宸错的有多离谱!” 谢昭“呵呵”笑了一声,轻轻点头。 “.那我可真是谢谢你了。” 第445章 寄籍部的夜晚 寄籍部世代都生活在阿尔若草原上。 千年前,北朝邯庸拓跋氏的铁骑一统三十六部后,依然将原先阿尔若草原极南一代毗邻宇文部的一小块狭长草场,继续赐给寄籍部族人生存定居。 寄籍部的祖上,本就是宇文部分出的一股旁支,甚至在寄籍部落里,时至如今仍有个别保守派贵族,没有舍弃旧式先祖姓氏,依旧复姓“宇文”。 因此,寄籍部人口虽然很少,在北朝压根算不上什么大部落,甚至千百年来早就与宇文部的本部“分家”了。但是却依旧唇齿相依,算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的关系。 虽然寄籍部牧民们大多分散而居,不像其他部落那样聚在一块儿,搭起栅栏圈在一起。 但是在阿尔若草原极南的边缘地带,寄籍部各自家族的毡房和牧区,也都是大体围绕着部落长的牧场和帐篷而建。 虽有一种若有似无的距离感,但总体上看也是呈环卫状态,以便遇到野兽或是敌袭时能够及时相互支援。 谢昭又咽下一口油茶,轻轻放下碗: “阿若娅,真相到底是什么,现在看来如坠云烟、尤未可知。 当然了,谢昭告诉她的自然是“谢昭”这个化名。 但是我相信南朝的商旅子民言小甚微惯了,是决计不会在北朝的土地上毒杀北朝的百姓。 一则,这并不合常理,二则,这也不合情理。所以真相如何,总要眼见为实,阿若娅姑娘还是不要先入为主、妄下论断为好。” 可恶! “哦,是吗?不知阿若娅姑娘是从何处看出鄙人娇生惯养的,实在‘睿智’,观察入微啊。” 但是这可不是区区“小奴隶”可以接触的。 再者说,你这般娇生惯养,这也不吃那也不喝,怎么在军营里长长久久的混?必然会被欺负罢?” 阿若娅仰头干掉了比她那张小脸儿还要大上一圈的一大海碗油茶,然后顶着嘴唇上一圈不小心擦上的油渍,还不忘皱着眉头“教训”起谢昭来。 此时,谢昭和阿若娅已经成功“混入”一家寄籍部牧民的家中。 只是不知道“阿若娅”这个名字,是否同样也是半真半假。 狸奴在草原上,是北朝贵族们最喜爱的宠物之一。 她假意回忆思索: 那小姑娘还在喋喋不休: 她微微蹙眉,好笑的问: 她蹙紧眉头想要反驳,但是越是细想便突然越发觉得,似乎这个“两脚羊”说的也有一定道理. 这个家伙! “.你老实说,你该不会真的是南朝天宸的富贵乡昭歌城中跑来边关混军功的世家子弟吧?” 一整口油腻腻顺着口腔流进胃壁,这种感觉还是让她十分不适。 那就是反客为主,倒打一耙,压根不给谢昭说话提问的机会。 “对了,你还不喝油茶,我们邯庸如此香甜可口的美味,你却瞧不上眼,这难道还不算挑三拣四、娇生惯养、不好养活吗!” 阿若娅坐在火堆边,捧着一碗热腾腾的油茶,喝的头不抬眼不睁。 她看着皱起清隽好看的眉峰、脸上略带一丝抗拒,却还在小口小口喝着油茶补充体力的谢昭,突然问道: 驯服调教好的狸奴,不仅乖巧可爱讨人欢心,更是北朝贵族们打猎时候的好帮手。 她喝得惯茶水,喝得惯酒水,甚至都喝得惯冰水冷水雪水,但是唯独这种北地油润且口感厚重的油茶,她是真的享受不来。 谢昭淡淡笑了笑,意有所指道: “呦呵,原来姑娘还养狸奴呢?” 她已经与谢昭互通了姓名。 说到这里,她旋即又自我否定的大力摇头。 阿若娅看她笑眯眯的看了她一眼,却不理人,于是若有所思的打量着她。 但是这小姑娘嘴巴也是利得很,发觉谢昭实在聪慧,太难“对付”,每每都会从她只言片语的话头里找到她先前说话的漏洞,登时决定转变策略—— 谢昭看了心里发笑。 谢昭刚刚勉强咽下一口油茶。 “说起来,也不知道是谁那般娇气吃不得苦,每顿餐食都央着在下去打猎野兔野雉。奇怪,在下记性不好竟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呢?” 阿若娅“唔”了一声,表情纠结,看起来有几分好笑。 她是半点不曾与好客的寄籍部主人家客气,反客为主十分仗义的模样,就好似回了自己家中那般自在。 “喂,谢昭,你这种人,放在我们邯庸是绝对长不大的!吃饭难道还要等着人来求你?” 于是又过了一会儿,阿若娅又有话讲。 谢昭微微挑眉,笑眯眯的逗她: 一口入魂——不过,是“魂飞魄散”的那种“魂”。 “喂!” “不对不对,你可是女子!我可早就听说过了,你们南朝那些酸儒最是迂腐不堪!就算是混军功,也断然轮不到你一个女子来捡这天大的便宜。 阿若娅眼珠一转,落在谢昭握在手中取暖的茶杯上,道: 阿若娅一脸得意的说: “那还用看?我们同行也有两日了,瞧你每日吃的那点鸟食,还没有我养的狸奴吃得多哩!” 这孩子能吃是福,不论在什么环境什么心绪下,都没影响了食欲和胃口,可见是个没什么心思的直肠子。 “切!我看你这女子分明就是偏袒自己人!” 小姑娘鼓着脸颊生起了闷气,心想她实在是太会惹人生气了! 北朝姑娘性情外向,耐不住安静。 “若是你最后当真查出真相如我所言,你又当如何呢?” “可是,阿若娅姑娘,在下吃的喝的都比姑娘更加节省,难道这不正说明了在下十分好养活吗?” 阿若娅:“.” 她气呼呼道:“现在是在说你,可不是在说本姑娘。” 阿若娅瞪她。 “我族大亲王早已派人查过了,事实便如我所言,阿若娅从不说谎! 不妨告诉你,我兄长是这天底下顶顶好、顶顶厉害的人,他如今不在家中,才让你们南朝人苟延残喘至今! 等我阿兄回来了,你们这些南朝人且都洗干净脖子等着赎罪罢!” 第446章 借宿 名叫“阿若娅”的北朝小姑娘高高昂着下巴,心中却想道: 不过,这个南朝女子一路上对她姑且还算照顾,她届时倒是也可以网开一面、勉强留她一命。 刚好她的帐中,还缺少一个长相好看、端茶倒水伺候她起居的南朝女奴! 听闻南朝女子大多能歌善舞,也不知这个女子会是不会? 谢昭叹了口气。 这小姑奶奶,也不知道是哪家养出来的娇贵脾气,一点没有做别人的俘虏的自觉。 如此嚣张且口齿伶俐,只怕若是换了旁人抓了她去,她早就死了八百回了。 她的兄长是不是顶顶好的人,谢昭并不知道,但是阿若娅无疑是个脾气顶顶大的人。 但是耳边响起的谢昭那懒洋洋的声音,却没什么异常,她轻声道: 谢昭嗤笑一声,却不答话,起身离开火堆,进了身后的帐篷。 又是那种一拳打进棉花中的无能为力! 这个南朝女人真是讨厌! 她日日枕戈待命,每夜就睡在城墙下的角楼,防止万一夜间有敌袭,她却在城南彭萧的别苑中赶不及回来。 阿若娅一愣,这厮 喝药看起来倒是挺豪迈,至少比她吃饭要痛快一些。 阿若娅想起白天赶路她昏昏大睡,谢昭却一直顶着寒风骑马赶路,还将大氅给了她保暖,一时之间也有点讪讪的。 但是它们却都是性极寒的草药,跟他从琅琊关出发前吃的那副药,药性正好相冲。 “.” 说到后面,阿托娅自觉已经猜到真相,气哼哼的斜了谢昭一眼。 她微微蹙着眉梢眯眼看她的模样,倒是也有几分可怜。 哪有姐妹二人借宿,做妹妹的却要把自己的姐姐赶出去的道理? 难道就不会惹人生疑吗?我就躺在此处不动,不会影响姑娘休息,你就当我是空气。” 帐篷里的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毯,此时谢昭正枕着自己的手臂,侧躺在靠近门口的地毯上。 看你这小身板儿,明天指定就烧的虚了!叫你起来吃过饭补充体力再睡,你还不听话?” “好罢,那就祈祷姑娘的兄长早日归家了。” 暂时不想去想那么多了,眼下的事更重要。 不论北朝多么寒冷的天气,她阿兄都穿得极少极磊落洒脱。 “这是什么?” 真是令人头大。 阿若娅又探手碰了下她的额头,立马急得再次拽她。 “喂!你快起来啊,你身上好烫!这样睡下可是不行的。” 就这么一拽,阿若娅突然发现触手之处的皮肤竟然一片滚烫。 “那就烦劳阿若娅姑娘去吃了,顺便帮我跟塔拉大叔说声抱歉,明日我自会猎两头狼回来答谢他——” 谢昭轻轻挣脱了阿若娅的手,然后在阿若娅微微愣神下,淡淡笑着安慰道: “阿若娅姑娘,真的不必管我。在下心中有数,不过是风寒而已,睡一会儿就好了。” 阿若娅一时语塞。 不是说武道高手,都有内力在身体中流转护体,根本不会畏惧寒暑变换吗?” 她知道阿若娅是好意,荆藤和羌灵仙虽然用来治疗风寒有奇效。 阿若娅跺脚。 她猝然睁开双眼看她一眼,见是她,复又阖上了。 可恶可恶可恶! “我起来做什么呀?我没事,睡一晚就好了,你且去吃晚膳,不必理会我。” 若是喝了这副药,风寒自然会好的快些,但是说不准会缩短谢昭之前服下的那副药的药效时间。 她说着说着还想去拉谢昭。 本来地处北方就严寒刺骨,昼夜温差又极大,加上谢昭如今为了修养调息、被闽逍遥勒令非生死攸关不可妄动真气,以至于用内力取暖都不能做到。 再后来,烤了两个热腾腾的炊饼,见阿若娅吃的香甜,索性便顺手都给了她。 谢昭还是懒洋洋的,好像发烧发热的不是她一般。 本来若是再加上一味风寒草效果会更好的,但是阿尔若草原上不长风寒草,塔拉大叔他们家里也没有存货。诺,快趁热喝了。” 阿若娅回来的时候,谢昭瞬间就清醒了一瞬。 谢昭无奈,只当她是孩子心性,轻叹了口气道: 她叹气道: 谢昭沉默一瞬。 白天她骑着马赶了一天路,晚上成功混进寄籍部牧民家中,谢昭心底那根弦一松,登时就彻底松了劲儿。 “这是荆藤、羌灵仙熬制的汤药,在我们北朝邯庸,受了风寒喝了这些草药熬煮的药汤,没两天准准就好了! 谢昭用一只手撑着身体半坐起来,却没有接过碗。 阿若娅一顿,不动声色的瞄了瞄谢昭的脸色。 “可是,塔拉大叔刚刚还说家中正在烤肉,等会要招待我们吃肉啊! 你难道不吃晚饭就要睡了?快些起来!主人家如此周到热心,你这样辜负岂不是很没礼貌!” 她气呼呼的拉开帐篷的毡帘,转身便跑出去了。 但她一向警觉惯了,特别是在敌军势力范围,又怎么可能睡得踏实,所以半梦半醒中也都始终绷着一根弦。 若不是这个好动又多话的小姑娘一直缠着她说话,兴许她早就睡着了。 此时躺在帐篷里的地毯上,她只觉得浑身骨头好似被抽掉了一般,躺下就再不想起来了。 她都不想跟她说话了! 阿若娅小声不知在念叨着什么,还自己跟自己嘀咕道: 阿若娅顿了顿,旋即气呼呼道: “当然是起来吃饭啊,人食五谷杂粮,只有吃饱了才能好得快! 奇怪.你这只娇气的小‘两脚羊’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你的功夫瞧起来那么厉害,怎么这么一点风吹草动居然就会发热啊? 还真别说 即便此时帐篷内烛光昏暗,但是她也能看得出此时谢昭的脸色十分不好,白的渗人。 她凶巴巴道:“本姑娘才不是可怜你,只是你必是下午将大氅给了我这才着凉,本姑娘恩怨分明,才不想欠你们天宸人的人情!听见没?起来啦!” 谢昭闭目养神,淡淡的嘱咐。 昨夜在草原上露宿,零下三十度的草原上,西北风几乎能吹透谢昭的骨头。 她前些天连日来在琅琊关督战,虽然跟前线真正厮杀拼命的士兵相比,不敢说有多么辛苦,但也算得上身先士卒。 阿若娅蹲下来拽她的胳膊,不过这次却不是要强行拉她起来。 阿若娅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不知是什么的汤药回来。 她含笑问: 谢昭几乎连晚上都无法睡个囫囵觉。 谢昭无奈的笑笑,也不在意,很快就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见笑了,在下有些犯困了。” “不仅人奇奇怪怪的,就连名字也奇奇怪怪,估计你这‘两脚羊’告诉本姑娘的名字也是个假名吧?你们南朝人可真是虚伪狡诈!” 阿若娅心想,就比如她的阿兄,她就从未见过他说过怕冷。 这两日辗转来到北朝,先是深秋季节凫水,然后又是奔驰草原放火的。 “你发热了?” 谢昭沉默下来。 阿若娅表情凝固。 “小姑奶奶,你就安生一会吧我是真的累了。 “——你!” 再者说,我们的借口是姐妹二人路上耽搁时间,因此不能及时回家,这才在附近寄籍部借宿一晚。 “呵!” 谢昭语气淡淡的道: 然后将喝空的药碗递给阿若娅。 “我才懒得管你!让你病死算了,你死了,正好我就能逃回家中去!” 阿若娅皱着小眉头,突然打断了她。 后来不知怎么的,又开始反胃,真是看什么都不想吃,够够的了。 她喝完道:“谢了。” 谢昭也很无奈。 阿若娅见她不接,皱眉看她,不住的催促。 是以今早清晨起来,谢昭便觉得有些不太舒服了,头痛的厉害。 “喂!” “不吃,你吃完就回来休息,不要乱走动,明天我们还要去案发地。” 阿若娅却好像打赢了胜仗的斗鸡,雄赳赳气昂昂的气哼哼追进帐篷,不满道: “你干嘛啊?这儿只有一个帐篷,我才不要跟人同睡,你这个‘两脚羊’快快睡到外面去!” “你是怎么回事?好心当成驴肝肺?难道你觉得本姑娘会下毒害你吗? 我可告诉你,我们北朝女儿坦坦荡荡,既说了会跟你一起查清寄籍部牧民被害的真相,就决计不会半途而废,你这是不信任我——” 更何况只要能查明战争争端的真相,不日她就可以返回琅琊关了,届时就算发病了或是伤势起伏也是不怕的。 阿若娅瞠目。 感觉自己确实有点过分,但是又好面子不愿意道歉,为了找个台阶下,阿若娅只好视线飘忽的没话找话: “你你怎么这么早就要睡了啊?这才什么时辰啊!” “你要不吃个饭再睡?塔拉大叔晚上烤了一整只羊呢,烤的喷香!比你中午烤的野兔还香!” “快起来喝掉!” 她胡搅蛮缠道:“不、不行!就是不行!我才不要跟人共睡一个帐篷呢,你快出去。” “就你?你以为你明天还起来的吗?吃了荆藤和羌灵仙熬的药,你今晚一定会散热烧上一宿的。 闻言只是淡笑道:“都是女子,为何不能同睡一个帐篷。况且在下睡在门口地毯上,床榻让给姑娘难道还不成?” 她的话音还未落,谢昭已经果断接过她手中的药碗,抬头一饮而尽。 身体受点罪和耳朵受点罪上,谢昭果断选择身体受点罪。 后半夜她还把大氅脱下来盖在小姑娘身上,尽管有金遥境到观宇境之间的内力傍身,也依然冻得她难以入睡。 谢昭声音很轻,微微有些鼻音。 谢昭嘴角扯出极淡的笑容,拽过一旁的大氅盖在自己身上,就闭上眼不再搭理阿若娅了。 阿若娅气的一跺脚。 叫你倔!今晚烧不死你! 第447章 清晨 事实证明,谢昭的命果真是很硬。 按过去韩长生的说法,那简直就是一只打不死的蝇虫,堪比花岗岩般的坚若磐石。 尽管谢昭烧了一整夜,后半夜甚至盗汗到了几近脱水的程度,但是天亮以后等高烧退去了,人竟也又精神过来了。 虽然因为没怎么睡好,眼下的青痕显得肉眼可见,嘴唇上干裂的伤口也因为脱水又崩出了血,但她清早睁开眼后,一双眸子如寒星,清醒异常。 “咦?为何你的额头这么冰凉?” 阿若娅惊讶。 她试谢昭体温的揉胰此时还放在谢昭的额头上,触手可及,确是一片冰凉。 塔拉大叔的大儿媳见状很是慌忙,她面对谢昭少见的慑人美貌,一时手足无措,连忙道: “啊!这、这怎么可以呢?您外来是客!” 阿若娅一愣。 塔拉大叔的大儿媳名叫“阿布”,是草原上最典型的朴实妇人,能骑马也能做家事,力气大也异常能干。 一张脸因为常年暴晒在草场日光下,导致皮肤晒得黢黑通红,颧骨上零星遍布着一些晒斑。 阿尔若草原的早上天蓝地阔,空气冰冷又清新。 若是不尽快换掉,只怕出了这温暖的帐篷到外面走上一遭,湿漉潮湿下受些冷风,又是要头痛的。 只不过,谢昭自知自己身上有多处旧日剑伤刀伤,且皆留下了十分骇人的疤痕。 谁知道好半晌了,这小姑娘还真“摸脉”抹上了瘾,摸完左边手腕,又拉过谢昭右手腕皱着小眉头摸了半天。 “咋?” 那温度几乎跟凉了几个时辰的尸体差不多了。 她起身拿起一旁牧民给她们准备的一套衣服,抬眼看了看阿若娅。 阿若娅是个不太会看人脸色的性情,尽管谢昭方才暗示了数次,但是小姑娘愣是没瞧出来,一直围着她闲聊扶脉,以至于她都没有时间更换衣物。 谢昭淡笑着摇了摇头。 阿若娅支支吾吾的。 谢昭一脸无语的看着她,笑吟吟的摇头道: “小神医可曾摸出了什么?” 不过即将八月底已算秋季,北地草场上的晨昏冷意十足。 谢昭叹气。 阿若娅被打断了,脸上的表情十分不悦,她趾高气扬道: 而如今她一身刀剑加身、横七竖八的各种伤痕,却大多出自武道境界只有观宇境的天宸皇室骁骑尉之手。 小姑娘话毕昂着小下巴,一脸高傲的转身掀开帐子,然后一溜烟儿的跑出去了,临了还留下一句话: 她微微蹙眉,好奇的又碰了碰谢昭的手背,竟然也是冰坨坨的触感。 谢昭看了看笑容满面、忙里忙外为他们准备早饭的塔拉大叔一家,再看看一点自觉都没有,只坐着等吃的阿若娅,淡笑摇了摇头。 本来都是女子,谢昭更是自小走江湖的磊落洒脱性子,即便在阿若娅跟前换衣服也不是什么问题。 谢昭哈哈一笑,知道她也是好心,所以并不揭穿小姑娘的假神医行径。 不过昨晚谢昭不太舒服,倒头就睡,于是不曾更换。 也多亏了她昨夜没有换,否则今早怕是又要没得换了,那岂不是尴尬。 因为谢昭自知自己的脉象奇特,料想阿若娅也摸不出个所以然来。 “哦,那‘小神医’扶脉良久,想必瞧出了该如何医治在下的风寒了?” “你不要说话,我在给你瞧病呢!” 说出来不怕人笑话,谢昭早些年位列祗仙,天南海北的江湖跑马,曾经与无数顶尖高手过过招,却从未在身上留下什么伤痕痕迹。 她旋即一脸认真的摸了摸谢昭的手腕脉象,谢昭一脸好笑的看着她,并没有躲开。 我瞧你应该是已经大好了,你昨夜未曾用完膳,所以风邪入体高热不退,早起才又会浑身上下半点热气都没有!” 见阿若娅终于出去了,她只觉得自己的耳根瞬间都清净了不少。 她怕吓着了这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于是只好主动出言请她先行回避一下。 小姑娘眼底闪过一抹迷茫,这人怎么是凉的? 又不是死人,就算高热褪去,体温降了温,也不该如此触之如冰啊。 谢昭忍不住逗她。 等她过去时,就见阿若娅已经坐在桌子面前。 “你快些换啦!换完过来寻我们吃完早膳,我们等下还要出去办事呢! “‘小神医’还请回避一下,您的‘病患’要换衣服。” 小姑娘一副坐得板板正正、乖乖巧巧的模样,显然已经正在等待开饭了。 “唔你也说了是风寒,风寒算什么大病?也没什么好瞧的。 不过,阿若娅听到谢昭直言请她回避片刻的要求后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小姑娘脸上一红,“呸”了一声,道: “谁稀罕看你!都是女子这般扭捏作态,你们这些身上没有二两肉的‘两脚瘦羊’有什么好看的,真是酸腐!” 塔拉大叔昨晚将自己出嫁的女儿放在娘家不用的旧衣物,拿来给她们替换,是个热心肠的草原人。 她昨晚出的汗,将原本的衣服浸得湿透,此时半干不干的遢在身上,很不舒服。 阿布那一双手也异常粗糙,布满了老茧,一看便是一双做惯了粗使活儿计的手。 谢昭呼出一口还略带着一丝热气的哈气,看向不远处拉开毡帘的一个半开放的毡房,那是塔拉大叔家的厨房。 她走到灶台旁,从塔拉大叔的大儿媳妇手中接过火扳子,用流利的邯庸语说: “嫂子,我来吧,您去忙别的,这里交给在下即可。” 早点查清真相,也好早点让你们认清现实,届时你可要给本姑娘好生赔罪!” 待谢昭换好衣服,将换下的脏衣服打包放进包裹,旋即严严实实的披上保暖的大氅,掀开帐子出来了。 ——没错,正是两年多前那场昭歌截杀。 谢昭对她浅浅和煦的笑了笑,然后微微摇头示意无妨。 她蹲下身子,一只手接过阿布手中的火扳子继续生火,另一只手则是捡起地上的一把柴草,十分熟练的往炉子里又添了一把柴。 感谢书友20170427221520939的月票~ 第448章 事发之地 塔拉大叔的大儿媳阿布见状一怔,面前的女子无疑有着不俗的出尘长相。 她与北地邯庸的大多数女子差不多,几乎没怎么读过书,也不知道该如何精准的形容谢昭那张不加遮掩的容颜,所带给她的视觉冲击。 阿布只知道,这个姑娘实在是太好看了。 好看到,让她那双白皙的手指沾染柴草上的尘土,真是她的罪过。 但谢昭只是温和的摇了摇头,却仿佛有股让人不容拒绝的力量。 让阿布一时之间无法说出丝毫反驳她意愿的话来,于是只好乖乖将火扳子交了出去。 帐篷另一边的阿若娅见状坐不住了,她蹭过来东瞅瞅细看看,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好奇的问道: “你竟然还会生火?” 隐约是有一丝血腥味,还有牲畜的粪便味儿。 看见谢昭眼底带笑看过去,阿若娅忙转开视线,她怕塔拉大叔一家听到,压低了声音小声骂他: “你这‘两脚羊’要死噢?!看什么看!你敢笑话我,我就告诉他们你是南朝‘细作’!” 桌上居然还有一只热腾腾的烤羊腿,看那样子,显然正是昨晚那只烤全羊身上剁下来的。 传闻中牧民出事的地点,其实离塔拉大叔家并不太远,只有几十里路,他们不到半日就到了。 见他们二人蹲在炉火边生火,忙不迭的上来拉他们,还瞪视了一眼自己的大儿媳,嘴上不满道: “阿布,怎么可以让客人动手?客人们不要忙了!过来吃早茶了!” “哎!” 不过多了一匹马儿,这回她们两个人总算不用再共乘一匹马儿了。 尽管阿若娅一路乔装打扮,束发为奴隶的一股辫。但是她言谈举止落落大方,一看便非是谨小慎微、唯唯诺诺的卑微女奴。 阿若娅一愣.也对噢! 还真别说,谢昭烤的野兔,味道真的不赖! 塔拉大叔本是不肯收的,但见谢昭态度坚决,最终也只能暂且收下,并道随时欢迎他们下次再来寄籍部游玩,届时定让他的二儿子进山抓只狍子来给她们尝鲜。 关于北朝邯庸人早起就能吃得下大荤大腥的肉食之事,谢昭早些年在北地行走时便曾见识过了,因此并不觉得意外。 倒是你的妹妹昨晚担心得很,跑来找我们要治疗风寒的草药时,急得都快哭了出来,也是她亲自给你熬得药,哈哈哈!” 只是随便看了她一眼,连话都没来得及说上一句就莫名躺枪的谢昭,一时之间瞠目结舌。 原是我们二人叨扰,实在不好意思干坐着看嫂子忙,于是强要帮忙的。” 塔拉大叔用那带着浓重口音的邯庸语,关切的问: “贵客的身体可好些了吗?” 塔拉大叔一摆手,不在意的笑道: “这算什么照顾,再者说出门在外本就是要互相关照。 他将谢昭和阿若娅当作其他部落的贵客,这也是人之常情。 塔拉大叔乃是塔拉家族的族长,虽然塔拉氏只是寄籍部中的一个小家族,但塔拉大叔也是见过世面的。 塔拉大叔一摆手,笑吟吟道: “客人请坐。”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太久了,但是北地雨水少,血液凝固在土壤里经过夏季的暴晒后,依旧能捻出一丝淡淡的血液味儿。 比她帐中那些最擅长炙烤食物的奴隶手艺还要好哩! 他俩还没说上两句话,塔拉大叔就带着三个儿子进来了。 一大桶酥油茶,两钟野草腌制而成的咸菜,还有一大盆用剁碎的山野植物焖出的热腾腾的青稞饭。 “才、才没有哩,谁快哭了啊.” 早膳此时早已经摆满了帐内那张简易的木桌。 谢昭见此连忙一脸歉意道:“大叔勿怪,阿布嫂子招待得极好。 更何况谢昭明显有武艺傍身,按常理看来,二人便不可能是小门小户出身的寻常人。 谢昭单膝跪在地上,伸手捻起脚下一撮略带腥润的泥土,凑到鼻子下细细闻了闻。 阿若娅小脸儿臊得通红,没想到塔拉大叔竟然将她昨夜的“黑历史”告诉了谢昭,连忙大声反驳道: 谢昭用身上最后一小块金锭,在塔拉家买下了一匹马。 谢昭无奈。 谢昭摇了摇头,无奈的笑笑。 谢昭笑了下。 吃过早饭,他们决定暂时辞别塔拉大叔一家,准备前往琅琊关与阿尔若草原的交界处一探究竟。 谢昭含笑谢过,拉着恋恋不舍还不想走的阿若娅离开。 阿若娅小声嘀咕了句什么,谢昭一看她的口型,就知道又是无声在骂她“病歪歪的两脚羊”之类的。 事情据说是八个多月前发生的,时过境迁,那片草场上的土壤里,而今只剩下零星斑驳的褐色印记。 至于谢昭,她的气质长相更是出尘绝色! 在邯庸皇朝这个以掠夺为本性的皇朝,似她们二人这般容貌的女子,竟敢不带男伴在外面行走,想想便更了不得了。 于是昨夜塔拉大叔才会如此盛情款待,还杀了家中一头羊来招待贵客,以期与之结下善缘。 见主家关切,谢昭自是十分有礼的微笑回答: “只是偶感风寒,并不打紧,现下已然无事,昨夜病得突然,还没来得及感谢塔拉大叔昨晚的关照。” 二则两人的气质也与寻常邯庸百姓牧民不同。 两人身为女子居然可以独立在外行走,这便已经足以说明问题了。 好家伙,这小姑奶奶是属炮竹的吗?不点都炸,简直比韩长生还要阴晴不定。 阿布满脸通红,欲言又止,却不敢与公爹顶嘴。 一则她们二人是女子,在北地邯庸,女子地位远远低于男子。 她说什么了啊? 她何时笑话她了。 “这话说的多新鲜啊,在下若是不会生火,昨天的兔子是谁为姑娘烤的?” 这里确实死过人,还是不少人。 谢昭微微蹙起眉心。 虽然不知阿若娅说的话几成是真几成是假,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此处几个月前确实死过人。 但是死的究竟是谁,到底是不是北朝寄籍部的牧民,那就不得而知了。 第449章 血腥之地 阿若娅正在感伤死去的同胞。 抵达这里后,她就开始心情低落,也不似先前路上那般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了,只是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阿若娅安静了片刻后抬头,就见谢昭这里走走那里看看的,已经将附近的土地都踏了个遍。 她见状疑惑的问:“你在干嘛?这里有什么好看的? 牧民的尸体和兵刃,早在八个多月前就被寄籍部带走了。 如今这个干巴巴的打过草的牧场,你又能瞧出什么花儿来?” 谢昭摇了摇头。 阿若娅还是不信,她一脸狐疑的问道: 片刻后却从鼻子里“嗤”了一声,娇俏的耸了耸鼻子,大声道: “什么啊!你就别吹牛了!说的好像你见过多少血似的! 然后,她淡笑道:“在下在推算,这里曾经死过多少人。” “不用掐算,这片土地残余的血腥面积,自己就说明了一切。” 她微微颔首,轻轻一叹。 阿若娅傻眼了。 阿若娅叹气,回答道:“塔拉大叔的三儿子说,他的婶婶便是卓拉氏家族的人——也就是这个被灭门的寄籍部小家族的外嫁女。 谢昭微微一顿,片刻后轻声道:“他的弟弟是塔拉氏的牧民,为何会” “若是阿若娅姑娘上过战场,杀过足够多的人,也见过足够多的尸体和被血液浸透的城墙土地,就不会觉得这有什么稀奇。” 再说都过去这么久了,难道看着光秃秃的土地,就能推断出此地曾经死过多少人? 她难道是北边的萨满婆婆?还是南朝算命的神棍不成? 谢昭淡笑着摇头。 她一挑眉峰,正色道:“你知道就好!所以,你可不许小瞧了本姑娘去! 如今本姑娘虽然‘虎落平阳被羊欺’受你所制,但是日后必然要寻你讨回这一桩!” “.啊?这.这怎么能看得出来?我们去寄籍部找人询问,或是对照尸体不就知道死了多少人?” 阿若娅疑道。 这里死过多少人,莫非还能通过土地掐算出来不成?” 谢昭蹙眉,她根据人体死亡的大致失血量和泥土中剩余的干涸血腥味,大体推论出,这片土地一年内确实曾有不少人死在此处。 阿若娅说到这里,想了想,还略有些难过的说道: “我昨晚跟塔拉大叔家的三儿子聊天才知道,他的叔叔、也就是塔拉大叔的亲弟弟,也是这其中一个。” 阿若娅微微咬唇,恨恨道: “一整支靠近阿尔若草原南部的寄籍部小家族都被灭了门!男女老幼婴加在一起,足足有一百零三个人遇难.” “什么?” 她笑得没个正型,满眼狡黠,逗着阿若娅。 阿若娅听到她低沉又带着莫名悲伤的话,微微一愣。 宁作乱世犬,不作盛世人,便是这个道理。 这个“两脚羊”虽然一身武艺出众,但是却是个病恹恹的病秧子,估计原来在她们南朝京中也是养尊处优的女子,算不得“英雄好汉”! 谢昭闻言不以为意,哈哈一笑。 看阿若娅还是不解,于是,她难得耐心的解释了一句: “杀过人、流过血的土壤,若是没有雨水冲刷,很长时间内最真实的痕迹都不会消失。 北地春季干燥,今年夏季雨水也很少,所以这一片土地的气候地貌正是如此,能最大程度保留当日的痕迹。 谢昭无言凝视这片秋日里草木枯黄的荒芜土地,没有说话。 你这个天宸皇城来到边塞的娇气‘两脚羊’能见过什么世面?只怕你见过的血,还没有本姑娘见过得多哩!” “那是自然,在下这个从南朝昭歌城来的‘弱质女子’,眼里只有洛阳的牡丹酒和江南水乡形貌漂亮的才子佳人的风流,自然是没有怎么见过血腥的了,如何比得上姑娘这样的北地洒脱奇女子?” 阿若娅听到谢昭夸她是“洒脱奇女子”,旋即心头大悦,松开眉梢,一副眉开眼笑的模样。 先前南朝天宸似那十几年的平静,已是得之不易。 只不过,见过这些惨事,懂得这些常识,不过也只是乱世之中的不幸而已。 “你是不是在骗我啊,这可都过去八个多月了,只是看土里的血液残留就能猜到当时死在这里有多少人? 你莫不是把我当傻子了吧?即便今年草原上少见雨水,总归也是下过几场雨的。” 那一日也是他们夫妇二人的命不好,卓拉婶婶的父亲过大寿,她便与塔拉大叔的弟弟一同回了娘家,结果” 大抵最少是几十人。 她转过头来,已重新调整好情绪,脸上也早已丝毫看不出之前的低沉。 但是,案发现场却不会作假。 谢昭直起身子,“啪啪”两声拍掉手上的土渣。 事情已经过去了八个多月,而且即便去寄籍部里看到尸体,也并不能证明那些人到底死在哪里,是不是琅琊关外。 谢昭答:“我是说,我查勘过这片土地,按照常理推断,死亡人数差不多对得上。” 片刻后,她才轻声道:“数目确实相差不多。” 谢昭眼中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竟然遇上了这桩惨事,夫妻二人再也没有回来。 阿若娅皱眉,上下打量谢昭,然后翻了个白眼说道: “你这只‘两脚羊’,净会吹牛呢!你当自己是活佛或者壶卢圣使吗? 阿若娅恨恨的想:等她找到她的兄长,必要拿下这南朝小两脚羊,给她当女奴使唤不成! 可惜南北交战数百年,每次短暂的平静也总是只能维系数年而已。 谢昭沉默。 更何况这么久了,即便真有死者,又岂会迟迟不下葬? 阿若娅不解。 我先前看过方圆一丈的土地,大约了解了这片土地泥土中血液的凝度和湿度,也深知一个人致死的程度到底会流出多少血。 虽然无法十分精准,但是总体上也有个大概。因此估算出大致的死亡人数并不是难事。” 于是她问:“寄籍部报出的死亡牧民是多少?” 这个数目,与她推论的数量相差不大。 谁让她这两天总是使唤她来着,北朝女子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她是一定要报复回去的! 不过想了想这女子似乎身体不大好,于是阿若娅又皱着眉头十分不屑的补充道: “我说你这人,明明身上功夫还算俊,人品嘛也还算凑合! 怎么为人却半点不着调,也半点江湖儿女的志向都没有,一天到晚不是惦记酒啊,就是惦记什么才子佳人! 怪不得都说,你们南朝人的骨头是酥软的,只知道享受不懂得进取!真是没出息!还娇气!” “娇气”且“没出息”的谢昭失笑中轻挑眉梢,哄孩子似得漫不经心: “.姑娘说的在理,在下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