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湾村2组，何家，晚上8点半。


    何老三在院子里“吧嗒吧嗒”地抽着烟斗，一想到女儿何妍，就忍不住地叹气:


    “唉……”


    往楼上那间房瞥了眼，透过窗户，里面还亮着灯，窗帘上有一个瘦长的剪影，正面对着窗外，纹丝不动。


    “要是当年没出那岔子，现在差不多都该大学毕业喽，唉……”


    何老三的脸上，已经布满褶皱，自从女儿出事以来，他就整天愁眉不展，一下子仿佛老了十几岁，才50出头，头发竟已全白了。


    何老三的媳妇从屋里走出来，见他正在院子里抽闷烟，唉声叹气的，就忍不住冒火:


    “你天天搁这愁，咱闺女那条腿能重新长出来不？”


    困难和挫折，对于像他们这种家庭而言，其实并不是最可怕的，因为他们早已习惯了苦难，然而，即使面对厄运的承受力再如何强大，他们也无法忍受生活丧失掉希望。


    人活着，就是对未来还抱有一丝希望和憧憬，才能暂且吞咽下一切命运所带来的不公。倘若连这一丁点盼头都被无情剥夺，那么，人就没了活下去的意志，身体也会因为心理问题积郁成疾，更加迅速地走向衰败。


    何老三以前，身体一向都挺硬朗，他干得是泥瓦匠，这在村子里，是一项受人尊敬的职业，收入也比一般种地的农民高，生活条件在乡下算是不错的了。


    从女儿何妍考上县一中以后，何老三就开始为她积攒上大学的费用。他为自己有这样一个能读书的女儿感到骄傲，从镇上的小学毕业，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县里最好的中学，然后一路保持，又顺利进入到高中部。和那些请了家教的城里孩子比起来，底子虽说差了一些，仍然通过自身地努力，很快就追赶上去了，也能在“高手如云”的“素质班”名列前茅，委实不容易。


    而且，闺女随了他妈，模样长得也俊俏，听说在学校，挺受欢迎的呢。何老三唯一担心的就是怕她早恋，影响学习，所以经常隐晦地提醒自家闺女，等考上大学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优秀男娃儿多得是，眼睛都得挑花呢。


    上了高二以后，女儿为了全身心地投入学习，一般周末都选择不回家了，而是留在学校，和其他同学一块学习，说是更有学习氛围。何老三虽说只是个没什么文化的粗人，但是他也明白这个道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当初自己学泥瓦工的时候，不也是整天和几个学徒混在一块，相互掰扯的么？


    哪曾料到，女儿因为学习压力太大，脑子给压坏掉了。


    何老三至今都不相信女儿何妍自己的那套说辞，什么被鬼缠上了，什么宿舍的室友都死掉3个了，自己早晚也得被害死，何老三虽没读过什么书，但也是长在哄旗下的，知道这个世界是唯物主义的世界，没有什么神神鬼鬼，按照新时代的说法，那些东西都是文化糟粕。


    一开始，女儿不肯去上学，何老三特别生气，又是打又是骂，又是好言相劝，什么办法都使尽了，可没有用处！女儿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铁了心的就是不肯出去，说是哪儿哪儿有鬼，一出去就得遭殃。


    闺女她妈是有点迷信的，有次趁何老三出去做工，偷偷请了位半仙来家里，给女儿看了一眼。都是乡里乡亲的，半仙儿倒是没有装神弄鬼骗她钱财，正儿八经地给她家闺女看了，说确实是被一只厉鬼缠上了，凶得很，没法对付。但是不要紧的，何家门口有两头镇宅石兽，是个古物，能把那东西挡在门外，让她家闺女在家里待上一年，那凶鬼长久不能得逞，自然就会散去。


    这件事连何老三都蒙在鼓里，他并不知道，自家祖上传下来的一对镇宅石兽，还真能把魑魅魍魉挡在外边，反正就是一种传承，何老三只是单纯觉得放在门口装饰着好看而已。


    哪料到，这闺女在家闷了几个月，自己待不住了，趁父母不在偷偷溜出去，就出了那档子事。


    何老三媳妇为这事差点没把眼睛哭瞎，天天都要在心里埋怨自己一遍，觉得是她自己没把闺女看好，酿成这桩悲剧。而何老三，压根不知道这些，即便是从妻子女儿口中听到一些怪话，也只觉得是她们神神叨叨，封见迷信。在他看来，自家闺女就是意外被车撞了，碾断条左腿，跟什么凶魂恶鬼缠身，半杆子打不着。


    女儿何妍在医院躺了半年，这才出院回家，何老三劝她不要抛弃学业，即使断了腿，也不能放弃自己的人生。可在闺女自己看来，她的人生因为这条断腿，其实已经毁了，那些美好的希望也随之破灭。她再也无心学习，人都变得麻木了，要不就情绪失控凄厉地尖叫，要不就是整天整天地闷在房间里，茶饭不思。无论两口子如何苦口婆心地劝，何妍就是不为所动。


    不仅仅是心如死灰，那缠着她的东西仍旧不肯放过她，还在她家周围常年游荡。每到晚上，何妍站在窗前，就能感觉到一个声音在外面呼唤着她，嘲笑着她:嘿嘿，你以为你躲得了一辈子么？


    几年过去了，何老三对女儿的学业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他现在唯一的盼头，就是能够找一户人家，把女儿嫁出去。就算再穷，也没关系，只要人老实、肯干，对自家闺女好，不嫌弃她残疾就行。闺女不可能一辈子不嫁人，万一哪天老两口走了，她一个残疾人怎么照顾自己？


    还不趁着现在年轻，模样还算俊俏，趁早嫁出去，再过几年，年龄大了，怕是就连穷苦人家也不愿意娶这只会张嘴吃饭，不能干活的主了。


    可是让何老三头疼的是，自家闺女对这件事非常逆反，上次好不容易安排个小伙子来家里看看，她却不识好歹，非不肯出来见人，还在房间里面大吼大叫，跟个精神病一样，当场把人给吓跑了。


    那次以后，自家闺女的头上，又多了一个“癔症”的名头，很快在乡里传开，再没年轻小伙子敢来触这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