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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石室冰棺,幕后黑手

    世人皆知漠北辽阔,却不知漠北之辽阔远超世人想象。


    从雍州北境那道二十三里长的城墙顺着陈伯庸日夜向北瞭望的目光而去,先是寥落荒原寒风终年不止,再是无涯风雪亘古寸草不生,没有东海万里之外巨浪滔天的壮观气象,没有南疆十万大山林密树高的生机盎然,似乎除了有风有雪,这个千万年来被所有生灵背弃的地方只剩刺骨严寒。


    一道极为透彻澄净的碧绿剑光顶着北风刺破雪原孤寂,离地面十丈有余,逸散出来的剑气好似一艘破开如镜水面的大船,在厚厚积雪上犁出深近三尺的沟壑,很快,那道沟壑就会被飘飘摇摇不停落下的大雪重新填平,掩饰住一切痕迹。


    司天监陈家世代传承下来的典籍上有一句话,短短八个字,其实是摘录于蕴养出陈无双不破不立剑意的那本煌煌《春秋》之中,但河阳城穷酸书生家的孤本和康乐侯许家号称先贤手迹原本的竹简上都没有这八个字,并不是什么值得隐瞒世人的隐秘,而是:南疆有尽,漠北无垠。


    圣人写出来的文章可谓字字珠玑,漠北好像的确是永远走不到尽头。


    恐怕当今世上只有仗着一柄蚍蜉剑就敢深入其中的苏慕仙才知道,从陈伯庸所在的城墙往北五千三百里,御剑俯瞰,地面上有一条横亘西东不见首尾何处的清晰分界线,往南是与城墙底下别无二致的黑色土地,往北则是逐渐变厚重的积雪覆盖,泾渭分明。


    越过那天工造物的分界线继续顶风冒雪北上,即便是苏慕仙、阎罗君这样修为通天的渡劫境修士,若是不放出真气屏障多半抵挡不住寒意侵袭,皮糙肉厚的妖族杂碎一到此处也会觉得血迹流动越来越慢,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敢轻易踏足雪原。


    苏慕仙就是在这里彻底失去了阎罗君的踪迹,湛然若神的青衫老者深入雪原不足千里,就发觉逐渐迷失了方向,举目看去四周皑皑,阴云密布昼不见日头、夜不见星光,且铆足了劲要吹透真气屏障的寒风不停变幻风向,毫无规律可言,好不容易才退出雪原,有些后悔没把那头对修士气息感知最为敏锐的黑虎带在身边,无奈只好在雪原边界处守株待兔。


    阎罗君御剑自苏慕仙停留的边界再往北近五千里,速度才放缓,佩剑上大盛的碧光照得身下雪原幽幽如一潭静水,而后眼前的雪原像是被人一剑斩断,出现一条笔直如教书先生戒尺的断崖,不知其深。


    苏慕仙往来纵横漠北苦寻不到的黑铁山崖,就是此处。


    山崖断面是黑褐如陈年铁锈的颜色,身着华贵至极一袭妖异绿袍的阎罗君御剑从断崖处像飞鹰折翼般坠低,下落三十丈,棱角嶙峋偶有积雪的垂直山崖断面上出现一个高有三丈、宽约两丈的方形洞口。


    绿袍阎罗君身形飘然转折进洞口,里面是一条极为深邃的通道,有人在两侧墙上凿出浅龛安置灯火,用的似乎也是城墙上一样以大鱼油脂为燃料的长明灯,每隔四五丈就有一盏的光亮经年不熄,只是相比而言稍显暗淡。


    他站在洞口处回转过身望向外面,轻声叹了口气随后脸上就有了谁也看不到的笑意,靠近洞口左侧的墙壁上,离地面最多不到四尺的地方,有刻痕不深的四个字,黑铁山崖。


    字迹大小不一又歪歪扭扭,一眼就能看出当年在这里刻字的人稚气未脱。


    在城墙之外不可一世的十二品修士此时满是柔情,轻挪脚步走到近处蹲下身,扯下手套露出一只骨节分明且修长的右手,顺着笔画去抚摸那四个字,良久才起身缓缓朝洞穴深处走去。


    断崖山体之中的庞大空间半是天然、半是人力开凿,顺着洞口往里直行近两百丈的路上,各种阵法一层套着一层,单看墙体上所刻着的那些晦奥符文之繁复程度,触动阵法所引来的威力就几乎能可想而知,阎罗君的脚步并非一直向前,而是仿佛按照某种韵律忽左忽右。


    走过两百丈,眼前是豁然开朗的一处所在,头上足有十余亩的巨大圆形穹顶高悬十数丈,星罗密布地镶嵌着据说万载不化的玄冰,如同镜面将四周墙壁上近千盏长明灯光亮反射,照得此处亮如白昼纤毫毕现,仿佛没来由就生出些暖意,如此奇思妙想委实让人叹为观止。


    只可惜太过寂静,任何声响都会形成阵阵回音。


    四周墙壁上随处都有一丈高的洞口,这些洞口分别通往不同方向的更深处,阎罗君脚步不再停顿,微一跺脚纵跃而起,进入左侧最高处的一个幽暗小洞,刚一进入,眼前以及身后就再也看不见任何光亮。


    他摘下脸上招摇无比的黄金面具,露出一张稍逊于花扶疏的俊朗面孔,双鬓花白眼神平静,闭上眼睛适应了片刻此处黑暗,再睁开时洞里好像就微微有了些光亮,勉强能够视物,这才抬步继续往里面行走。


    路越走越窄,弯弯绕绕,像是这不能跟外人提及只言片语的半生。


    走到尽头是一间方方正正的石室,四角点着的白色蜡烛火光摇曳生姿,正中间摆放着的一口冒着寒气的剔透冰棺,仿佛被烛火镀上一层落日余晖,其中仅有一缕剑穗。


    阎罗君盘坐在冰棺前,不知是怕声音太大惊动了举头三尺的神明,还是他情绪有些难以言明的滴落,如同夜深人静时辗转反侧的喃喃自语,“我见着他了。”


    良久,有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竟然从空荡荡的冰棺中传出来,像是从出生就不会说话的人突然开了灵窍,吐字很是生疏晦涩,明明是问句却听不出半点好奇意思,“如何?”


    阎罗君平静地摇摇头,坦诚道:“同为十二品境界,他胜在神识化虚,我胜在功法殊异,算是各有千秋,所以我杀不了他,他也杀不了我。”


    冰棺里的声音显然对这个说法并不怎么满意,笑声中带着明显的戏谑意味,“如果他真像你所说的那般更胜当年花逢春,那杀不了你恐怕只是暂时,是因为他还不熟悉你所修功法的缘故,随着跟你交手的次数往后越来越多,他的把握就会越来越大,你该明白的,你既藏不住功法的秘密,也藏不住···”


    阎罗君猛然抬头打断那个声音,语气破天荒地有些恼怒,“不用你提醒,这些事我心里有数。”


    冰棺里的声音顿了一顿,干笑两声之后吐字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不再纠缠刚才没说完的话,而是玩味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我之间相交二十余载,了解极深,说话还是不要拐弯抹角,你瞒不过我,我也瞒不过你。你说杀不了他是因为他已经炼实返虚成就神魂,凡间之兵刃或许真的没有一件能将他重创,但我给你的那柄剑却刚好能对症下药,再者,天一净水可还剩了一滴。”


    摘下面具的阎罗君皱起眉头,双眼中掠过一抹浓重杀机,转瞬即逝,冷笑道:“我是瞒不过你不假,但你未必瞒不过我,呵,难怪当年只有你能从花逢春剑下逃出来,仙人手段仙人城府,果然与世间凡夫俗子不可同日而语。”


    石室中陷入一阵让人心慌的沉默,绿袍阎罗君却坦然自若。


    约莫一炷香时间,再没等到冰棺里有声音传出来,阎罗君轻声一笑,悠然道:“你或许想不到,这次我不只见着了他,还见着了两百年前大放异彩的那柄焦骨牡丹,它如今在一个少年手里,一个十七八岁年纪就有四境七品修为的少年。”


    冰棺里一声冷哼,整个石室内的温度骤然下降,“十一年前你答应过我,绝不会手下留情的,那些可笑的情谊,会毁了你这二三十年所有的谋划,也会毁了我整整两百年的卧薪尝胆。”


    阎罗君摇摇头,从容道:“我没有手下留情,仙人也是人,毕竟人算不如天算。”


    这句话应该是触动了冰棺里那个声音主人的心绪,石室顿时一切恢复了之前的正常。


    “一个巴掌不是拍不响,拍在腿上是你腿疼,拍在墙上是你手疼,打在别人脸上才痛快。你想做大周一千三百六十余年来第一个渡劫飞升的人物,成仙之后再回头赎罪也好、转身了却前尘也罢,我不管你,我只要重塑仙人体魄,这些事情都要落在气运两个字上,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不妨说说,接下来要怎么做。”


    阎罗君苦笑道:“一根绳上的蚂蚱···确实,我没有他的本事能让天劫无法察觉到气息,迈出晋境十二品的这一步,我跟你的时间都不多了。谢逸尘不过是个棋子,那手持焦骨牡丹的少年已然有了气运加身的得天独厚,当年司天监先祖用来镇压十四州气运流转的异宝,他身上至少有三四件,即便没有谢逸尘,大周也算走到了穷途末路,只是我不打算就这么等着,看在他姓花的份上,我可以往火星上再添一把干柴。”


    冰棺里的声音轻佻咦了一声,“十一年前一把大火,十一年后又添干柴,你说那姓花的少年有朝一日知道了真相,会感谢你还是会怨恨你?”


    阎罗君叹了口气,自嘲笑道:“以他的性子,想来会恨我入骨吧,不只是他,天下人都会恨我引狼入室祸乱苍生,甚至可能把大周气运将尽的事情一并归罪于我,不重要,流芳百世和遗臭万年都算是青史留名,是非功过自有后人去说。”


    冰棺里只有两声低笑。


    “谢逸尘这个蠢货手里有五十万精兵还嫌不够,贪而不厌又去搅动江湖,这就是他取死之道,终究难成大器。他死不足惜,可惜的是我黑铁山崖十余年来的心血,不过要跟他在凉州唱一台大戏的那人却另有心思,或可一用。”


    阎罗君一字一句说的很慢,眉头始终没有舒缓开来,像是在一边跟冰棺里看不见的人叙说,一边在沉下心思虑种种得失。


    冰棺里的笑声再度响起,阴阳怪气揶揄道:“瞧瞧,这就是那些自诩雄才大略的人物,总以为自己心思缜密到能滴水不漏地算计天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殊不知黄雀背后还有苍鹰秃鹫。你是想舍了姓谢的蠢货,换一枚棋子收官?”


    阎罗君这次回答的很谨慎,“即便你我都是黄雀之后的苍鹰,最终收官的也不一定非得是黑铁山崖,我要的又不是这座江山。谢逸尘这枚不太听话的棋子目前还多少有些用处,他活着一天,我就不会主动舍弃他,他自己非要往死路上走,我也懒得去拽他回来,这都是命。至于另有心思的那人,且静观其变,真能成势的话再从长计议,眼下说这些还为时尚早。”


    冰棺里的声音稍显迟疑,问道:“如果最终收官定鼎天下的,是你说那个手持焦骨牡丹的花逢春后人···”


    阎罗君不等他说完就再一次打断,紧盯着冰棺里那一缕剑穗,斩钉截铁道:“谁做大周灭亡之后的开国之君,对你我而言无关紧要,他能走到那一步是天数造化。我会让漠北妖族尽快不惜一切代价攻破雍州城墙,谢逸尘就由得他闹去,到时候南疆那人应该就会浮出水面,这一场千载难逢的大戏里谁要唱主角都行,只是不能是我,也不能是你!”


    冰棺里沉默半晌,终于吐出一个字的回应,好。


    阎罗君站起身来回头就要往石室之外走,脚步将要迈出去之前忽然顿住,背对着冰棺问道:“最后的一滴天一净水,应该已经不在你手里了,是不是?”


    那个声音开始变得飘忽不定,好像在不大的石室内不停飞速变幻位置,狡黠笑道:“就说你瞒不过我,我也瞒不过你。上一回有人来陪我说话解闷,我见那女子生的俊俏,就赏了她做见面礼。”


    阎罗君冷哼着消失在石室内,只留下一句话久久回荡。


    “一局棋只能有两个人执子对弈,你要掺和进来那就后果自负,倘若你的棋子碍了我的事,我会让它从这个世上彻底消失得干干净净。”


    一个时辰之后,忽有不知从何而来的微风吹熄了石室内四角的蜡烛,黑暗而沉寂。


    冰棺里的笑声由轻微逐渐变得肆意,等笑声平息下去,有人自言自语道:“那如果碍了你事的不是一颗可有可无的棋子,而是我这个仅剩神魂留存于世的仙人呢?你也要让我彻底消失得干干净净吗?呵,花逢春做不到的事情,你未免高看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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