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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伸手专打笑脸人

    凉州地势虽比相邻的楚州较高,但大多都是一马平川的荒原。


    大周十四州广袤疆域中,能被称得上富庶的所在都大同小异,要么依山、要么傍水,忌惮江湖而又敬畏朝堂的百姓才能有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宽裕日子,而沈辞云带着彩衣跟不知下落的柳卿怜曾短暂居住过几天的小村落,显然不在此列。


    这处村落四周方圆近十里范围,放眼望去都是无遮无挡的空旷,有心要以精妙术法让西河派重振声威的徐守一彻夜未眠,跟寄身大漠之中却胸怀大志的慕容百胜作伴,围着村子兜兜转转,在熟读兵法却不通术法的这位马贼教头看来,口中一直轻声念念有词的老道士,不光有些门道,而且还有些神叨。


    慕容百胜对兵法的理解算是无师自通,他认为兵法这门看似深奥的学问,最精髓的要旨就是如何以少胜多,如果手底下有足够的兵力可以支配调用的话,兵法里就只有一句被奉为至理的十则围之而已,即便目不识丁也懂这个浅显道理。


    不过目前的局面,让慕容教头嚼碎了咽下去的满肚子兵法,没有任何用武之地,即便把大漠马帮所有的兄弟都拖进这场意料之中的苦战,在可想而知的数万边军精锐面前,双方实力也足以悬殊到让人绝望,那么,就只剩下两条路可走。


    出奇制胜,擒贼先擒王。


    出奇制胜的奇字,看来是要应在老道士的奇门阵法上。


    而擒贼先擒王,就要看那位年轻观星楼主有没有万军阵中直取上将首级的本事了。


    大周景祯二十四年,七月初四,天光大亮。


    不必刻意散出灵识探查周遭动静,一向对环境变化感知尤为敏锐的祝存良,也能从远处烟尘滚滚中感觉到凛冽如刺骨严寒的杀机。


    这位惜字如金的三境剑修头戴斗笠,抿着嘴唇站在陈无双身后两丈偏左的位置,右侧相隔近三丈是手持一柄天品长剑的孤舟岛弟子许悠,众人以那一袭黑色团龙蟒袍为首,隐隐站成面朝北方的三角形阵势。


    祝存良紧盯着前面挺拔的背影,衣袂飘飞不止,蟒袍上的威武团龙像是要挣脱针脚束缚,就势乘风从陈无双身上张牙舞爪腾空,在骤雨庄上他曾见过这位年轻观星楼主仗剑纵横的风采,但此时却莫名觉得,他好像多了一种能唤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魄。


    像是一棵扎根潮湿泥土的向日葵,渺小而盛大。


    陈无双身侧一左一右,是各自落后半步距离站定的马三爷跟沈辞云,阵势居中的是孤舟岛成名已久的八品剑修贺安澜,以及墨莉和彩衣二人,本身修为不高的小满被连夜送去宋家窑暂避,吊儿郎当叼着狗尾巴草的大寒怀抱长剑,跟孤舟岛另外两名三境弟子站在许悠与祝存良中间,紧挨着慕容百胜。


    天亮以后,肩头趴着那只黑猫的老道士愈发神出鬼没。


    两刻钟之前,祝存良还能偶尔看见他的身影在左近飘忽不定,现在却连那一人一虎的气息都丝毫察觉不到,能躲过最擅跟踪他人行迹的马贼耳目,老道士的本事确实不是江湖上那些人物可比。


    要说每逢大事有静气,镇国公府首推枯坐祠堂多年的陈家三爷,很有自知之明的陈无双明显是不具备这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养气功夫,但是跟他之前所想的有些不同,随着时间逐渐流逝,他原本还稍有不安的心境竟然慢慢平稳下来。


    腰间悬着焦骨牡丹,迎着风沙负手而立的陈无双表情很淡漠。


    说起来,他在京都城风流度日的十年里从未见过谢逸尘,但确实听说过这位二十余年中对雍州居功至伟的大都督不少事迹,崇文坊有些簇拥者众的说书先生,拿手好戏就是靠着一块惊堂木讲述边军血战漠北妖族,尽管那都是为塑造安北侯伟岸形象而不吝美言夸大的传闻,可其中也有几分可堪推敲的意味。


    身为司天监唯一的嫡传弟子,他对谢逸尘的所知当然是要胜过旁人,这位死守北境城墙戎马半生的大都督,其身世在耳濡目染而知晓不少秘辛的陈无双看来,本来就挺有嚼头,据陈仲平曾提及过的说法,谢逸尘的娘亲曾是景祯皇帝的乳母。


    事涉皇家,这件事情朝堂上知道的人不多,在谢逸尘生母亡故之后,更像是被人刻意淡化。


    也就是因为这层关系,景祯皇帝才一直对谢逸尘青眼有加,甚至登基亲政不久,就力排众议让年仅二十岁出头的他顶替回京另觅他用的郭奉平,接任正三品雍州都督,当时朝堂上一片哗然,除了时任首辅大学士的程公之外,几乎所有重臣都认为陛下有识人不明之嫌,御史台那些言官更是孜孜不倦上书力谏,求天子收回成命,不可将国之重任托付于如此年轻且毫无功勋的武将。


    乾纲独断的景祯皇帝对此置若罔闻,这反而更激起了兵部、吏部以及御史台列位臣工的怒意。


    可谁都没想到,接掌虎符不足一个月时间里,谢逸尘就以雷霆之势整肃边军,并且接连以极小的代价击退漠北妖族数次声势不小的攻袭,捷报传回朝堂,保和殿上除了景祯皇帝畅快大笑,文武百官雅雀无声。


    按规矩,大周十四州执掌兵权的都督不可连任时间过久,以免根深蒂固造成尾大不掉的麻烦,二十余年来,前后几任兵部尚书甚至接任首辅大学士的杨之清都曾提过,以军功卓著为名,擢升谢逸尘为兵部左侍郎,调他回京听用,但景祯皇帝次次不为所动。


    不仅如此,谢逸尘硬是在朝堂重臣日渐加深忌惮的目光中,受封安北侯,不光没有按照朝堂上的规矩将嫡长子送道京都坐质子,而且还堂而皇之将自己子嗣塞进边军大营,大有谢家一门要子承父业世代镇守北境的跋扈做派。


    再到后来,谢逸尘索性连每年回京述职的事情,都丢给副将柳同昌,据说这位一贯拿真金白银在京都城无往不利的笑面虎,曾在前任兵部尚书府上吃过一次瘪,邱介彰冷言冷语指桑骂槐,话里的意思无非是指责谢逸尘罔顾皇恩,暗地营私,野心昭然若揭。


    陈无双突然嘿笑一声。


    如果不是实在无法化干戈为玉帛,谢逸尘或许会跟他惺惺相惜才对,他能想象得到,洞庭湖上身穿蟒袍斩玄蟒的事情传到京都时,朝堂上那些出口成章的御史和忠臣,是如何对他枕戈达旦的口诛笔伐,其实在那些人眼里,他跟谢逸尘差不多。


    都是可以踩着往上再进一步的台阶。


    在崇文坊、白狮坊骂街算什么本事,要骂就在保和殿上骂安北侯,骂司天监嫡传弟子,这可是向来自诩清流的文人能够一朝成名天下知的捷径,反正谢逸尘不可能率领边军回京抓人报复,有陈家老公爷坐镇的司天监更不会对读书人如何。


    了不起就是景祯皇帝佯装不悦,训斥几句罢了,说不定还正好暗合陛下心思。


    啧啧,一本万利的买卖。


    不明所以的青衫少年疑惑道:“笑什么?”


    陈无双摆摆手,没有说出心里所想的可笑事情,而是用戏谑的语气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我猜远在宫城的景祯皇帝若是得知此事,必然龙颜大悦、如沐春风,说不定一时兴起,会在保和殿上摆一桌大好宴席跟群臣畅饮同庆。辞云啊,你说他更希望我死在这里,还是希望谢逸尘命断凉州?”


    沈辞云挑了挑眉,他对陈无双在这种处境下还有兴致说笑并不感觉诧异,尽管不愿意在动手之前说晦气话,可还是直言不讳道:“我没见过那位陛下,不过照常理猜测,应该是你跟谢逸尘在凉州境内同归于尽,他才更高兴。”


    陈无双先是微微错愕,随后朗声大笑,摇头道:“瞧瞧,你这性子就不适合入朝为官,实话可不能就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得捂着半边故弄玄虚。我跟谢逸尘同归于尽的话,景祯皇帝确实才算是心想事成,但如果只死一个的话,景祯皇帝就只能说是喜忧参半了。”


    明知道沈辞云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不感兴趣,陈无双却乐得自说自话,“景祯皇帝当然愿意看到谢逸尘死在我手里,只是如此一来,他有两件事会很头疼。一是如何对我论功行赏,陈家世袭罔替的镇国公爵位,他是不肯轻易让我拿到手的;二是担心近水楼台先得月,群龙无首的数十万边军,多半会落入郭奉平手中,谁能说准那位天策大将军不会接踵成为第二个谢逸尘?”


    “如果是我死于谢逸尘大军围杀,景祯皇帝就会慷慨追封我为镇国公,昨日今日,司天监前后两任观星楼主死于敌手,名义上都是以身殉国,皇家无论怎么样也都是要做做样子,否则何以堵住天下悠悠众口?至于活下来的谢逸尘,皇家或许会让人来跟他谈一桩生意,唔,壮士断腕,无奈之举嘛。”


    生意场上初出茅庐就坑了谢逸尘八千万两银子的沈辞云皱起眉头,愣是没听懂陈无双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他并不打算追问下去,反正孤舟岛离朝堂很远,离江湖也挺远。


    地面开始轻微震颤。


    这是重甲步卒缓缓逼近的动静,紧攥着腰间剑柄的祝存良抬手往上顶了顶斗笠帽檐,遥遥朝北看去,目力所及处,荒原上出现一道笔直横向黑线,一晴如洗的天际染上淡淡土黄色彩,被边军脚步带起的烟尘,缓缓弥漫。


    再转头看向东、西、南,那股让人不寒而栗的土黄色,正朝此处渐渐包围,杀机四合。


    慕容百胜撇了撇嘴,谢逸尘用这种不出所料的重兵围杀方式来招待陈无双,虽在情理之中,但弊端是丝毫看不出名将气度,不过用兵法度跟江湖规矩毕竟不能同日而语,身为数十万精锐悍卒的主将,姓谢的确实没必要为顾忌江湖修士所推崇的男儿气度,而舍近求远地捉对厮杀。


    陈无双扭头朝墨莉所在的方向咧嘴一笑,再回过头时,脸上仍残留着玩世不恭的笑意。


    许悠吐了口唾沫,暗自腹诽陈无双这王八蛋最会在合适的时机出风头,自家这位相貌惹人垂涎的师妹终究还是涉世未深呐,想来正吃他这一套临危不乱的拙劣把戏,下意识偏头看了一眼,果然没有意外,黑裙少女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里,哪里还能容得下世间万物?


    哀叹一声,许悠刚要苦思冥想出一个更有气势的动作,好不让年轻观星楼主木秀于林一般专美于前,没想到不经意间瞥见位列司天监二十四剑侍之一的大寒,那小子的神情做派,顿时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有其主必有其剑侍。


    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的大寒双臂环抱在胸前,那柄佩剑就斜着插在臂弯处,满不在乎地昂着下巴闭目养神,竟然对正在迅速逼近的数万大军视若无睹,这何止是视死如归,压根就是个不拿着自家性命当回事的混不吝。


    许悠登时泄了气。


    司天监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装腔作势的本事犹在闻名遐迩的青冥剑诀之上啊!


    十余道各色光华迅如流星,先四面合围的大军一步御空而来,在陈无双面前十丈处悬空停住,为首一人脸色阴沉,低头俯视那一袭极为扎眼的黑色蟒袍,不屑地从鼻孔里轻哼一声,整个人身上的气息都有一种相由心生的阴戾。


    在他身后,是把玩着一柄黑气缭绕短刀的冯秉忠,他眼皮突然剧烈跳动,因为有一只不知何时出现的黑猫,正慢慢从远处一步一步走到陈无双身侧,纵身一跃,趴上肩头。


    剑拔弩张,压抑的气氛让场中安静得极为诡异。


    西、南、东三面而来的兵卒远远隔着百丈停下,而北面气势雄浑如山岳的重甲拨云营却仍然在持续逼近,直到相隔仅仅三十余丈,祝存良甚至已经能看清最前排兵卒的面容时,才整齐划一驻足停下。


    端坐在一匹神骏高头大马上的谢逸尘拽着缰绳上前,笑容和煦,“闻名不如见面,无双公子仪表堂堂,不愧人中龙凤之誉。”


    陈无双轻松自若地踏前两步,伸手专打笑脸人,“滚你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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