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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心猿荒山古定,溪边作悟空

    且说那孙木由行行重行行,依朔风相走,步止断崖。忽闻远方瑟瑟钟声,踯躅昂首,遥望青天处,乌烟缭目过,黑漆漆荆棘铁壁,猩红烈日盘旋,一方浩荡巨城赫然危耸。


    他探下头,谷底回音杳渺,时有飞影流窜,鸦啼不绝。这男孩忽含泪出语:“可怜我老娘,一生本分,到了却落得个身殒踪匿,有心安葬,却难寻遗体。”


    他犹记得昔日里听猴母偶然提及高人立冢,当论堪舆,但他丝毫不懂,也只得仅凭直觉。


    “总须寻一醒目所在,弗然日后焉能找到?”


    猴娃如此盘算着,一番搜索须臾,便瞅见山谷中有一处傍溪的平地,对面正正立一座奇峰。


    有道言:


    一条流水成飞带,


    满目奇峰状古钟。


    翠柏云松遮幼草,


    原来此处是萱宫。


    于是少年点首,纵无锄头,即以十指刨土,流血无碍,但存激动,接连滚泪。得了一坑穴后,他更是难忍伤切,嚎啕大哭,直震得天悲地泣,山摇水转。真是:


    那年惜幸母相依,


    幸母相依旧念凄。


    依旧念凄无所傍,


    凄无所傍那年惜。


    他这里找来些叫水流冲得奇美之石,于坑中拼出个猴母形状,随之填土,权作埋葬。而后,折一桃木为碑,并无文字,仅为标记。末了,山间袭得一卷阴冷幽风,泼靛黄叶无数。茫茫峭壁,飘飘飐飐,摇曳在无名孤丘之间。


    “阿母且安,此生事了,定来探视!”


    ……


    却道其来至梅阳城外,遂见往来行者,均要在门官处查验通牒。那日中秋随母进城,便是匿踪于人,今日照旧。


    彼早在墙角候定,待有车过,悄然翻滚,藏身于下,挂吊而过。既入邑间,商旅琳琅,与他无关,四面招子,或有文字,虽略识得,亦非他所究。只循着那日形迹,查询驱魔人之所,便这般在街头混了一时,终无所获。


    无奈急躁,即在墙根略行,欲张问路人,亦不知如何开口。忽视一处贴了告示,签着官家署号,上头草草画着二人,一为猿猴,一为小儿,不正是他母子两个吗?


    木由即来了精神,便阅一旁细文道:


    梅阳诸百姓听知,中秋时有外山猴妖一首,趁节日混入城中,掳得一男童。不料为驱魔门人所识,群争之下,妖怪跳崖,生死未卜。彼童或受妖惑,弗听人言,得救又逃,未知所踪。今若有见二者之一,立告衙署,兼驱魔众师,不得有误!


    少年暗暗惊叹,这人间果有高手,不过露面片刻,这图画倒似了六七分。他此处若公然示貌,那所见之人或可识他,届时不难知驱魔人何在也。


    思定,遂寻一聚众所在,有意顽劣,或夺人帽,或扯人衣,但求引其注目。数人定睛视之,大骇,只因那告示称他“或受妖惑”,俱怕他伤人,虽是人孩,亦作妖视。


    木由只听数人惊呼:“速告那驱魔人!妖娃在这里也!”


    彼翻滚至一墙根下,三两转身,匿了身心,自攀到了屋顶,诸民慌乱之间,竟无察觉。男孩自高处下视,见人所向,略知驱魔众何在。当下在屋顶飞奔,亦往斯地。


    却道那些人慌了一时,来至驱魔人所属宅院,大告敌讯,一小门子匆匆出问:“妖儿何在?”


    人言:“方在都廓街也!”


    小门子道:“区区一娃儿,又非妖首,便就窜奔,还不是尔等一拳一脚的事?何赖大师傅动手?”


    言罢,只暗暗白了一眼,闭门而去。内中有问:“何事?”答曰:“一家娃儿跑了,找在此间。”里面又有声传:“聒噪!”


    木由嘻嘻暗笑,那人众并驱魔者等,俱是痴騃,被他耍了。彼既得仇家所在,暗攀檐上,过了前堂,眼瞅着几个小厮模样的正忙不迭地剐肉,细细看时,竟是牛首人身之物。


    娃儿昔日亦曾偶闻猴母言,人兽等差,人贵兽贱,多有兽妖欲修人形,乃访名师。此牛妖身子已备,仅剩头颅,却遭了毒手,修为废矣。


    少年暗暗喟叹道:“可怜!可恨!可笑!”


    他细看忙碌者面目,可曾有那日追杀的。其实当日慌乱,亦不曾全识得,但就围困数人,相貌狰狞,死灰难忘。


    正停留间,忽闻二堂人声正盛,另有嘶号,心下殊异,速往探之。却见院中有一班少年跪坐成圈,垓心大汉正是那日围捕的首恶。


    木由咬牙切齿,其时见他正坐于一妖身上。那妖千娇百媚,楚楚诱人,似是狐狸修成。男孩亦有所闻,盖狐妖得人形,须随顺人属,得入大境,为婢为妾,随供驱使,可怜非凡。


    今见是妖,容貌已脱首形,修为不下八百年,却仍叫那驱魔人死死按住,无法动弹。


    彼蚩汉大笑,谓诸生道:“娃儿们看真,此则八百岁一狐妖也,虽俱人形,却如深山艳菇,毒藏于内,中时已晚。”


    正说起,汉子神色忽峻,行至诸生,但问一人:“你,且把那束魔咒,背与我听!”


    这小厮儿怯生生,嗫嚅诵来:


    灵宝风雷听我令,


    斩邪除惑不停留。


    今我为央质,


    与天换神谋。


    手中雷如剑,


    迅裂斩尔头!


    呼,买个萝卜切吧切吧炖了吧!


    少年背诵于此,众不忍哄堂大笑,厉汉心头一恼,劈掌如急雨:“我叫你买萝卜!还切吧切吧!还顿了吧!”


    那童儿吃了好一通打,只咬牙忍住,登时跪下,叩首认错不迭。


    他即停手,又指狐妖,曰:“你,去给它一刀!”


    言毕,即付一匕首。男儿接在掌心,却缠斗不已,略略靠近。这狐女视他近前,面色煞白,将那魅功运了十二分,俯下身子,慌作告饶:“小郎君,放了我罢!我不过是误入人境,其实无相害之意!”


    此妖求饶之音益迅,那男儿汗珠如雨,脚下一个不稳,终未能前行半步。逡巡之间,怎防大汉怒斥:“速速,莫吃其惑!奶奶的,想我颛臾英明一世,他日定毁在你们这帮衰徒手中!”


    瞅那小子仍呆愣于原地,厉汉嘴上连骂,夺过刀子,直直一刺,那妖暴睁双目,双腿一软,登时毙命。这颛臾幽幽一呼气,道:“此难事否?”


    木由早明此人便是仇家之头目,屋内一班所属,俱是聚恶之徒,有心报仇,又见其势众,双手亦无兵刃,恐要吃亏。


    他本意从后廊瞧瞧有何趁手之兵,却也不曾见得刀剑棍棒,乃是一花园,溪水贯彻。倒是有翠竹几许,沿水而长,蓬勃向天,内心喜爱,以为执来可战,便上前欲折。


    正搓弄间,只闻身后一声“咦?”


    他回首瞧去,乃见逆日光下,持伞少女亭亭立于岸旁,一袭斑斓彩裙迎风而动,含苞待放,男孩看花了眼。


    “阿也!你…你哪里来的野小子?缘何刨我家竹儿?”


    那音分明如和煦春风,透着丝丝俏皮的灵动。木由一时定神,未作言语,眼前所现,似有绯红。


    猴娃醒思,停下修磨,定眼观瞧,虽只是懵懂的少年之躯,又长于荒野,未谙人伦,此刻竟也有些心旌不稳,因风浅动,恰是:


    红烛吐火夜明光,


    摇曳重叠动影香。


    伸手未曾知远近,


    前驱难免撞轩窗。


    孙木由只略瞥了眼手心那早已变样了的竹,尴尬片刻,摇了摇脑袋,一本正经:


    “青竹孤身,我孤身。今大早起来,心中总有异动,故随心而走,行至于此,结识了竹兄。”


    “我与它相见恨晚,洽谈数刻,聊遍天涯海北,异国他情。竹兄心有向往,便求我劈下躯体做为兵器,以傍身边。”


    女孩只叉腰蹙眉,负气窜下,软撅朱唇,指如玉箸,一双宝珠般的大眼眨了又眨:


    “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姑娘,我和它有缘。”


    少年毫不示弱,同样闪巴着眸儿,满目无辜。


    “狡猾的小贼儿!真当我会轻信于你吗?”少女张牙舞爪,朝他挥手抓来,兴是用了拼命的架子,继而攻势也迅猛几分,而木由则呵呵一笑,将竹棍高竖脚尖一挑而起,同时微微侧身,又探出另一只鞋来。


    所谓“赶的早不如赶的巧”,怎料那女孩竟如此莽撞,瞧也未瞧,让其直挺挺绊了脚上,霎那间早吓得花容失色,不由紧闭双眼,一番尖叫着,仰头栽入那平静如云的河流之中。


    水里波澜起伏,“哗啦哗啦”冒起了泡。少女“哇”一声扑腾出水面,靓丽而白皙的小脸不知何时让挂上了几缕河藻,颇为狼狈。她红其双目,连拍水面,咬牙喊道:


    “卑尔偷竹小贼!我可是梅阳姬族…咕噜噜…敢、不敢留其姓名耶!”


    畔边的木由只呆呆地搔搔头,一望天际,正是晴空万里,烟云悠悠,恰有禽鸣,若在虚谷,心有所悟,即言:“在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孙悟空是也!有缘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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