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温娄正色道:“你我皆非糊涂人,现在的我便是曾经的您。一心想为君分忧,做些实事。却又不得其法,寸步难行。”
他声音放柔:“您在永宁府做知府时,我不过是牙牙学语的稚童。这些年,乡亲们还常念叨,说您修渠筑堤、开仓放粮,是永宁百年难遇的好官……”
陈寒远眼神有些迷离,似是陷入回忆。
夏温娄轻声问:“大人可还记得百姓为您建的德政碑?碑文的背面刻着四个大字,您还记得是什么吗?”
陈寒远喃喃出声:“大德不朽。”
夏温娄没有打扰陈寒远,任凭他陷入回忆中。
等陈寒远眼神恢复清明时,看到对面的夏温娄在自斟自饮。低头看看自己手边的酒杯,顺手端起,仰头饮尽。
夏温娄笑笑,接着为他斟上。
陈寒远也算阅人无数,但他发现竟看不透眼前的年轻人。
“你想向我请教什么?”
“晚辈只求为官半生,莫活成自己最厌弃的模样。您是过来人,见过的风浪比我见过的世面还多,望大人提点一二。”
陈寒远抬眼看向未被官场这个大染缸浸染过的夏温娄,恍惚间竟与三十年前镜中那个身着襕衫的新科进士重叠。
那时,他昂首挺胸踏入衙门,却不知官场这潭水看似明澈,实则暗流汹涌。
记忆翻涌间,他下意识攥紧了囚服下摆。那年在永宁府,当他带着衙役丈量士绅隐匿的田亩时,祠堂里的铜钟突然轰鸣如雷,数百佃户举着火把将县衙围得水泄不通。
火光中,当地豪族递来的拜帖还带着墨香,暗格里却藏着三十根金条——那是他三个月俸禄的百倍。
陈寒远喉间泛起一丝苦笑,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酒杯,“当年在永宁府,我揣着圣人教诲,非要跟那些士绅豪强掰掰手腕。头一回开仓放粮,就有人往粥锅里投了巴豆,饥民上吐下泻,反咬我蓄意毒害百姓。夜里房梁上悬着带血的匕首,祠堂的祖宗牌位被泼了黑狗血……”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仿佛又回到那个惶惶不可终日的雨夜。“你以为那些腌臜手段见不得光?错了,他们偏要做得人尽皆知,就是要告诉你——这世道,从来不是非黑即白。”
陈寒远再次将杯中酒饮尽,没等夏温娄为他斟酒,自己便提壶斟满。
夏温娄瞳孔微缩,袖中的拳头不自觉攥紧。前世的历史书,对贪官的记录只是一个最终不知真假的数字。从不知道他们为何会贪,是本性如此,还是守不住自己的本心。
“可您最后还是修好了水渠,让永宁三年大旱不减产。百姓立的德政碑,至今还立在城西头。”
“德政碑?”
陈寒远突然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笑到眼眶泛红,指节因攥紧酒杯而发白,“那碑下埋着我三个得力的下属,还有……”
他猛地噤声,喉结剧烈滚动,浑浊的眼底泛起血丝,“年轻人,你以为守住本心就够了?等你坐到那个位置就会明白,有时候杀人的不是刀剑,是人心。”
“大人深入虎穴这么多年,甚至自己也成了一头猛虎。若重来一次,您打算如何避开?”
“避?我为何要避开?满朝皆知国库空虚,并非税银未曾收取,而是收上来的银子过不了层层关卡。你当我是贪墨无度的恶徒,可换作旁人坐在这位置——”
他突然倾身逼近,一字一顿道:“怕是要连骨头缝里都渗着油水。”
“所以您认为,想干实事,就要先同流合污?”
夏温娄竟能一语切中要害,让陈寒远颇为意外,“果然不愧是六元及第,我不知摔了多少跟头才明白了这个道理。”
“明白不代表认同。”
此刻,陈寒远已对夏温娄起了兴致,便问:“夏修撰有何高见?”
“一只披着狼皮的羊混入狼群,少捕杀几只羊,难道就是善举吗?”
陈寒远挑眉轻笑:“有趣。若你是我,又该如何破局?”
“与陛下联手,做那个执鞭驱狼的猎人。”
陈寒远骤然怔住,指间的酒杯缓缓倾斜,酒液顺着杯沿蜿蜒而下,滴落在掌心,却浑然未觉。
他看着眼前神色坚毅的夏温娄,眼底闪过一丝惊诧与怔忪,仿佛被这句话劈开了一道未曾触碰过的裂缝。
思索后,缓缓摇头:“年轻人还是太天真了。圣心难测,你如何保证能一直得圣上眷顾。你与朗国公府交好,应该听过朗国公的事吧。”
夏温娄点点头:“听过。”
“朗国公当年为了帮太上皇,名声和性命都压上了,最后不还是落个鸟尽弓藏的下场。”
“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陈寒远嗤笑:“他不这么选,太上皇能一直信任他吗?他们夫妻二人加上柳家,足以颠覆皇权。朗国公是个聪明人,他很清楚,无论多深的情谊都敌不过龙椅上那位的猜忌。”
“功名利禄,朗国公一样都不缺。他对那把椅子又没兴趣,何必留在朝堂上整日跟人勾心斗角,连个安稳觉都没得睡。”
陈寒远看夏温娄的眼神如看一个无知少年般,低低笑出声来:“你不曾尝过权力的滋味,不知这其中的诱惑。”
“敢问陈大人,您在得到无上的权利和几辈子花不完的银子后,打算做什么?”
“是个好问题。十年前我尚能回答你。如今——我也不知。”
夏温娄追问:“十年前您的答案是什么?”
陈寒远嘴唇蠕动,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在水面的枯叶:“扫清...天下浊。”
二人皆陷入冗长的沉默。夏温娄指尖摩挲着腰间玉佩,率先打破寂静:“大人可曾后悔过?”
陈寒远盯着烛火,仿佛要将半生沉浮都烧进这明明灭灭的光亮里。
忽然,他笑了,那笑意里藏着三分苍凉七分释然:“悔?与豺狼共舞的第一日,我便在靴底藏了把匕首。只是没想到——”
他望向窗外漏下的月光,“这把刀最终没能捅向敌人,却要用来剜自己的良心。”
“您如今还想保那些豺狼吗?”
“不是我想,而是我不能不保。陈家还有未及束发的孩子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