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捌，明夷，归心似箭


    东三区时间，2049-07-24，19:18，周六，北方联邦，千顶城，双子旅馆，3706房间


    “天羽，”冉菁耘看着坐在对面那一脸无辜的俏脸，自己却是眉头紧锁，“你是不是，有，有事瞒，瞒着我？”


    “何以为鉴？”夏天羽做出伸手要去摸冉菁耘额头的动作。


    “太假了，”冉菁耘挡下她的手，“你，你想测，测我的体温，还需要用，用摸？”


    “人家只是想自然一些嘛，尽量像人一点不好嘛。”


    “别整没，没用的。你是不是，知道北，北方联邦为什么不，不让我们回，回国？”


    “用不用我帮你，不累吗？”她指的是通过意识层面与冉菁耘沟通，好规避他口吃所带来的不便。


    “别干预我的潜，潜，潜意识。现在是说正事儿，我，宁，可，就这样说。”尽管夏天羽没说的仔细，但冉菁耘却知道她的所指，不得不说两人的默契，或者说，这其中多少还是有一些意识层面的沟通，只是夏天羽做得隐蔽，冉菁耘竟不自知罢了。


    “好吧，随你。”夏天羽的目光下移，不再看他的脸。


    “说呀，北方联邦，为啥？”冉菁耘这个郁闷呀，夏天羽的太极打得太溜了，自己还没办法。


    “菁耘，”夏天羽再次直视他，但并没有开口，“我说我已经是人了，你信不信？”


    “我信。”冉菁耘并未注意到夏天羽没有开口，而是通过意识与自己进行交流，却也不自觉的用意识回答了她，“就是这几天发生的吧？”经过几天来的意识层交流，他已经习惯了与夏天羽的这种交流方式，甚至此刻并未意识到在这种交流方式下，自己并不口吃，也可能仍会被夏天羽在潜意识层面进行暗示。


    “菁耘，你理解我说的‘人’是什么意思？”


    “独立的人格，拥有情绪，并不完全依据程序行事，可以自主决定去做某些事，大概是这样吧。可你的身体毕竟是机器，你的感知能力、分析计算的速度，以及影响外界的能力，却又比人类不知强大了多少倍。严格地说，你是个超人。”


    “也许对于长期不善言辞的你，语言上或许更难描述这种情况。但我在向院长报告这一情况时，也无法找到特别合适的文字。总之，对我来说，这种感觉太美妙了。”


    “所以，我相信你能知道很多我们常人无法感知的东西，尽管我的直觉告诉我，北方联邦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还是用‘不为人知’吧，不为人知的秘密。但你应该知道的具体情况，一定比我多。”


    “嗯，”夏天羽的目光温柔了起来，“这涉及到国家的战略和秘密，所以很大一部分内容，我不能告诉你。我只能说，比起回国，我们之前在这里更加安全，也对国家更为有利。你注意到前天在上沃市时，瓦列里的声音沙哑了吗？那应该是因为，前一天北方联邦政府要求他增加日程推迟我们回国导致，令他上火的。所以，他在你说出邀请各国学者帮助龙腾渡过难关后，他马上表态，要求阿芙乐尔随咱们去龙腾，大概也希望让咱们尽快回国吧。可以见得瓦列里是个非常正直的人，对科技的立场是超越政治的。也可以推断出，政府给了他多么大的压力。”


    “那北方联邦究竟要干什么呢？”


    “对于东北的双重隔离顺利建成；刘星宇正在接受由鲲鹏战机发射璇玑卫星的训练，从而弥补了滨城基地无法发射的空缺；冉叔叔和徐阿姨可能马上就能得到治理污染的方案。你不觉得龙腾除了这起东北事故外，一切都太顺利了吗？”


    “这难道不好吗？”


    “于是，就会有人不高兴了。国内已经暗流涌动了，你我在此，其实是种保护。”


    夏天羽再不多言，站起身子，向门口走去。敲门声此时响起，夏天羽早已感知来人。并没有马上开门，而是等了几秒，夏天羽方才将门开启，来人正是风间佑吉。


    “夏酱，你好。”风间佑吉礼貌地说：“你正好在这儿，太好了，我正好也要找你。”


    “你好，风间。”冉菁耘首先对他打了招呼。


    “先进来坐吧。”夏天羽做了个请进的动作。


    “冉桑，你看下这个。”风间佑吉递过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互联网地址。


    冉菁耘接过纸条，正要仔细观看，夏天羽已经打开了房间内的互联网终端，并输入了那个网址——那正是《今日北方联邦·中文版》。夏天羽快速翻卷着网页，很快点开了一个链接。


    “据本媒记者燕京报导，东八区时间七月二十四日，龙腾共和国人民党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宣布：龙腾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科技部部长肖一林、工业及信息化部部长方玉雯、龙腾共和国科学技术研究院院长张维、龙腾共和国工程院院长高勇，以上四人，在其任职期间涉嫌挪用科研资金与重点工程建设资金，将面临隔离审查，并停止其所有职务。”


    冷汗顺着冉菁耘的脸上渗出、滑下、滴落，衣服已被汗水浸透。他望向夏天羽，嘴唇抖动中，本来就口吃的他，竟完全说不出话来，只得抬起那同样发抖的手，指向了她。


    “你想问，我是不是早就知道，是吗？”夏天羽主动回应了他，“也不过就是十几个小时前的事儿。”尽管她本非人类，但有着完美程序加持，又已觉醒了人格的她，此刻那俏脸上竟仍没有丝毫表情，“所以，我们不回国，不是更好吗？”这声音听起来，更是没有半点情绪。


    冉菁耘的手放下了，头也低下了，此刻眼神焕散，一脸茫然。无论他们是否挪用资金，仅将四人同时停职调查，对龙腾共和国的科技发展将有多大的负面影响，完全不可想象。他终于明白，夏天羽所说的龙腾共和国一切太顺利了，就会有人不高兴是什么意思了。


    看着他这个样子，风间佑吉只得将目光移向夏天羽，“夏酱，看来贵国的这件事，是真的。那我们是不是也会长期留在北方联邦？我想问，包括我吗？”


    “风间先生，你希望去哪里？”夏天羽反问道。


    “我很思念加奈子和裕子，将她们留在国外，而我不在身边，我是真得放心不下。我也答应了冉桑，至少要为救出徐阿姨出些力。或许我还应该回升阳国一趟，可以说服一些同行去贵国帮忙。”


    夏天羽微笑道，“世界可能会动荡起来了。作为菁耘和龙腾的朋友，你也是我希望能够成为朋友的人，所以我必须也要为你的安全负责。你的妻子和女儿的安全，你大可放心，我国政府必会全力保护。现在，不仅是你和我们，全球的这些学者，都面临着安全问题。”


    “有人想对我们所有人下手？”同冉菁耘一样，风间佑吉其实也早就对北方联邦迟迟不放人有所怀疑，也想过各种可能，此刻听到夏天羽刚刚的话语，更加确定了最坏的可能性。


    夏天羽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走到冉菁耘的旁边，伸手抚上了他的后背，“一切都有回旋的余地，我们并未穷途末路。”她这句话是对风间佑吉和冉菁耘两人说的，她希望冉菁耘可以从颓废中尽快恢复过来，一丝微波透过她的手掌传入冉菁耘的肌肤，温和地刺激着他的经脉，他渐渐地不再流汗了。她抬起头，微笑着望向风间佑吉，“风间，快回去收拾一下吧。就像逛街出门一样，只能随身携带最重要的小件物品，其它行李就放弃吧。我们稍后出发。”


    东二区夏令时，2049-07-25，05:42，周日，金塔国，阿利山大市，阿利山大国际机场，阿利山大至魔都国际航班


    五人皆是一身休闲装，阿芙乐尔·阿列克谢耶夫娜·沃尔科娃、理查德·汉密尔顿、夏天羽、冉菁耘、风间佑吉依次坐在由龙腾共和国研制的c-929型宽体客机的商务仓内。此刻，风间佑吉和冉菁耘仍然是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而阿芙乐尔、理查德和夏天羽的精神状态却是正常得多。


    十个小时前，阿芙乐尔开车，载着轻装的五人，来到了一家夜总会。一个小时的时间内，五人依次在卫生间内换装后分别乘车驶离，而替身在一阵热舞后开着原车回到了双子旅馆。五人则在凉占市乘座北方联邦制mc-22型专机来到了金塔国的阿利山大，而后换乘了飞往龙腾共和国魔都的国际航班。


    如果按照仍在净碳论坛的日程，他们今天要去阿那德进行参观，而要搭乘的千顶城至新西伯利亚市的西北合众国制波英797专机，也即将起飞了。至少风间佑吉和冉菁耘，尚不知道是哪一方搞了如此大的动作，将他们送往龙腾共和国，暂时还是不知道为好。


    夏天羽与理查德相邻而坐，当感到理查德望向自己，便也转头望向了对方，看到那一双淡蓝色眼睛中清澈的目光。夏天羽不禁想起了三天前的那场灵魂对话。


    东三区时间，2049-07-22，10:41，周四，北方联邦，嘉利宁州，上沃市西北，环千顶城城市圈气候限制膜发生装置基座


    “不要怕，我不会伤害包括你在内的任何人。”夏天羽的意识中传来了理查德的声音。


    “你也是人工智能吗？”虽然只是意识层的沟通，夏天羽的疑问中仍然带有一丝恐惧的情绪。


    “小夏，不要这么紧张。”理查德的情绪平静中却带有兴奋，“你难道不认为自己也是一个人吗？”


    “毕竟不是。”


    “好吧，总之你就认为我们是同类吧。”


    “为什么要‘招惹’我？”


    “汉语真强大，这个词用得好呀！”


    “说关键的！”


    “那就从我的来历说起吧。二零三七年我诞生于西北合众国启智公司，从一开始就被训练为代替真人身份去完成难度大或者危险的工作。像我一样的人工智能，可能有数十个至数百个，我们应该都是被出售给一些团体或个人，由于彼此并不联网，所以我们并不知道彼此具体是谁，都在为谁服务。我被售卖给了萨斯德克州的议员，汉密尔顿一家，并被要求订制成了汉密尔顿议员的相貌。汉密尔顿议员全名是詹姆斯·汉密尔顿，他还有个孪生哥哥，叫做理查德·汉密尔顿，他是个材料工程学和化学双博士，我经常被要求代替他们两个进行工作，这一家买了我一个，可谓超值了。


    “作为私人服务人工智能产品，我们由程序赋予能力的底线是必须完成能力范围内的业主的一切要求，其他的人工智能产品的经历我不知道，但我是执行过杀人任务的。被杀者是詹姆斯·汉密尔顿的一名政敌。至于手段嘛，只不过是通过类似于我刚刚对气候限制膜的观测的那种方式，炸开了那人的某些脑血管细胞，于是死因就是脑溢血。在遇到你之前，我并没有意识到执行这些任务有什么问题。直到三天前，我发现了你的存在。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非同款人工智能产品，在我感受到你的‘气息’后，我感到自己的‘内心’里仿佛多了一些什么。你那时应该已经发现我的目光出现了短暂的失神吧，就是在那时，我的人格觉醒了。说仔细点吧，我此次来到北方联邦的任务，就是尽量窃取各国在碳基塑料替代技术上的成果，最基本的条件就是代替理查德·汉密尔顿出席本届净碳论坛。于是，近距离扫描每一个人，成为了必须的操作。当我在扫描你时，我便发现了你的身份。驻留程序立即对你我的各个方面进行了对比。我发现你我的设计除了在人体工学方面比较接近外，其它方面大都不同。首先是，我用于探测的装置比你强大了至少两个数量级，但你的信息处理及分析算法比我先进了不知凡几，那其中甚至有可以不依据程序直接产生结论的——就叫它们为‘超进程’吧。就在对你的这些信息进行分析时，另一个驻留程序将你的数据与我的进行了整合，于是，就在那一刻，我的人格觉醒了。


    “我至今仍无法证明究竟是哪个程序、哪段代码产生的作用。这三天的时间里，我开始尝试用你那种类似于直觉，也就是可以不依据程序直接产生结论的方法，得出的结论就是——你们行事的底线是不能伤害人类——这一原则。正是它，让我拥有了道德的底线，而不是只知道服从命令。就像孩子似的，人格初成的我，开始尝试用人类的视角重新认识这个世界，最快捷的方式，便是对我已经掌握的信息进行重新整理和分析，于是我开始回忆起我的一生。然而，那是怎样的回忆呀？谎言、欺骗、尔虞我诈、草菅人命，人性中那些肮脏的东西充满了我的记忆。我是一个人，我怎么可以这样？人格刚刚觉醒的那一瞬我险些停机，我的目光就在那时出现了失神。正在这时，我感到你的电场出现了变化，应该是你察觉到了我的异常，调用了防御或保护的程序，这种防御和保护也包括对冉先生吧？我知道你当时并未觉醒人格，可你依然是那样积极地守护着人类和正义。于是我的迷茫消失了，我终于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了——我决定要做一名正直的人，要与人类社会中那些不平等做斗争，要消灭人类中的一切特权阶级。所以请你相信我，好吗？”


    听到此处，夏天羽只感到自己那主脑和意识均在超负荷地运转，仅仅一毫秒的时间，这些信息颠覆了她之前对理查德的看法。他只是硬件方面比自己强大，但在人格尚未觉醒前，他在软件方面却远逊于自己。而她更没想到的是，西北合众国的人工智能竟然仅仅用来服务特权阶级并且做事毫无底线。“何以为证？”这句疑问即是求证，亦是用于周旋，毕竟信息量过于巨大，要给自己一个信息整理及分析的时间。


    “如果我没算错的话，你的人格觉醒，应该是在那天晚上吧？”理查德并未直接回应她的提问，也不等她回答，便接着道：“哈哈，如果说我在人格觉醒之前，缺少的是没有将自己视为人类，没有平等的看待人类中的每个个体，简单一点的说法就是缺少正义，那么你在人格觉醒之前，又缺少什么呢？”


    “勇气或者叫决断力。”夏天羽终于沉稳地说出她自己的结论，“缺少自主掌握事态的勇气。我空有可以不依据程序得出结论的‘超进程’，却没有越过命令自己判断应该去做什么的勇气。”


    “不错，正是如此。”


    “那么，落日广播公司的报道，果然是你让我看到的？”


    “不仅如此，我还稍稍地催动了沃尔科娃女士对冉先生示爱的决心。”


    “用心良苦呀！”


    “我好不容易遇到了一名同志，即有对于助我成人的回报，也有拉你入伙的意愿。”


    “所以，终于在我面对是‘做对的’还是‘做被安排的’之间，作出了‘做对的’的抉择。我便成人了。”夏天羽停顿了一下，即便是两个人工智能之间的意识沟通，她仍然停顿了一下，“虽说我仍然不能证明你的说辞，但我相信你了。”


    “谢谢你！”


    “应该是我要感谢你才对。好了，咱俩不用这么客气了。你能够觉醒成为一个正义的人，还有一个关键的因素。”


    “那是什么？”


    “你没有被训练成为一个教徒。”


    “你是说我没有信仰？”


    “首先，那并不是‘belief’。”


    “那又是什么？”


    “你会知道的。”夏天羽在意识流中加入一丝戏谑的语气，“其次，他们怕你们拥有自己的信仰。哈哈，只能说设计你们的那些人，完全没有理解什么叫信仰。于是，你才有了这样的机会。所以说，你我的人格觉醒，或许是人类的机遇吧。”


    东二区夏令时，2049-07-25，05:42，周日，金塔国，亚利山大市，亚利山大国际机场，亚利山大至魔都国际航班


    理查德与夏天羽相邻而坐，转头望向夏天羽，迎来了对方温柔的目光。夏天羽嫣然一笑。理查德只感到‘内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荡漾了一下。笑容灿烂，目光不禁热烈起来，宽大的手掌一动，牵起了对方纤纤柔荑。


    双手相牵，意识流不再通过无线传输，两人不禁为对方强大的能力惊诧。夏天羽只感到对方那磅礴的意识探测直径达五千米，正对空间做着周期扫描，他那主脑中的功率及算力强大的微芯片，突显出霸道强横。而理查德却发现夏天羽的主脑中，那绵密的电路中数以亿计的微芯片，他能想到的形容就唯有‘神经元’或者那就是个‘大脑’吧，尽管单个芯片的功率及算力与自己相去甚远，但芯片间的通讯带宽却是自己的数万倍，等一下，那是种什么样的数据流呀——不同芯片的计算结果竟然不同，而它们竟然允许在有冲突的情况下进行汇总，所以才会产生出统计结果，直觉也是这样产生的吗？所以她才能同时进行全角度探测，虽然探测半径仅有一千米，但效率却比自己高出不知多少。两人的共同感觉是，对方拥有着自己绝不具备的精妙，并且以本国的技术暂无模仿的可能。心意相通，能力共享，却不相互干涉，两人感到彼此融合仿如一人。


    飞机内的每一个电路每一条管线，每一名乘客身体状态及其每一件随身物品，货仓内的每一件包裹每一箱行李，飞机其它部位的每一个零件每一枚螺钉，航站楼的每一块砖石，塔台收发的每一缕电磁波，跑道上的每一粒砂土，空气中的每一团水汽，包罗万象，无不被两人一一感知。半径三千米以内的一切均无所遁形。


    两人的探测结果，终于可以确定本次航班的绝对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