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冷着脸抬头望向那人,四目相接的瞬间,喉咙口一堆谈判的话全然卡住。
「你比约定送达时间晚了半个小时。」
「抱歉,我可以赔偿。」
「赔偿多少?」
「一半。」
「打翻的汤呢?」
「……也算在那一半里面。」
明明每句话都围绕着送餐,却似乎没有人真的在关注那堆气味浓郁的狼藉。
「你叫什么?」
「jane.」
「中文名呢?」
「……楼粤灵。」
沉默片刻,介舒暗自拿眼前这张脸和记忆里的那张比对了一下。
原来他长大之后是这个样子,稜角变得清晰,眼神挺冷淡,却保持着微笑,语调平得像一条直线:「你拿走吧,我不要了。」
还变得一点也不可爱。
他长高了很多,抬着头对峙让她觉得气场输了一截,虽然她的宽度足够。
「所以你是准备一分钱都不付?」
话音未落,俞庄嵁就把四十镑现金拿到她眼前。
介舒满手是红油,手心被烫得发麻,胳膊下面还夹着摇摇欲坠的头盔——多么显而易见的不方便。
可这个人全然没有帮把手的意思。
「这么晚,真是麻烦你了,不用赔也不用找零,当辛苦费吧。」话倒说得挺漂亮。
「放这里吧。」
她缓缓竖起中指,在一个微妙的时间差后又竖起食指,二指中间留下一条缝。
俞庄嵁笑笑,把钱塞进她指缝。
「谢谢。」介舒併拢手指,上半身僵硬地维持着平衡,晃晃悠悠地转身。
这天,广场公园多了一则都市传说。
百年古树下面有一个亚裔胖女人满手是血,边哭边吃,散发着神秘诡异的香料味。
之后某个流浪汉路过垃圾桶翻找食物时,还在里面发现了一截大肠,恐怖极了。
5
俞庄嵁站在阳台上探头朝楼下看,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那辆显眼的黄摩托还停在路边,主人不知去向。
他点上烟,暗忖自己出了什么毛病。
这个人怎么会是她?她怎么可能还活着?
如果她还活着,怎么可能会活成这样?
6
介舒回到半地下室时已经是十一点,从金属楼梯下天井时特意收着力气,以免她沉重的脚步声惊扰邻居。
满身都是香料味,打出的嗝也是,这令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块肥瘦相间的燻肉。
刚想洗澡,门就被敲响了。
她嘆了口气,拖拖拉拉地打开门。
洪恳像往常一样泰然地闯进来,边说着些没头没脑的话,边往浴室走。
「今天这么闷,明天估计要下雨。」也不期她回答,就打开了水。
她开了罐啤酒,坐在地毯上听着淋浴声发呆。
房东留下的白色小花墙壁因为年岁太久有些发黄,靠近墙沿的地方还捲起了角,露出一点发霉的内壁。酒瓶子堆在暖气旁边,一开始还能充当装饰,可随着数量的增多和灰尘的积攒,渐渐成了一堆真正的垃圾。
不一会儿,洪恳一丝不挂地走了出来,坐到她床上,弯着腰翻看床头柜里的杂物。
「你今天外卖怎么送这么久?」
「客人不接电话。」
一阵翻箱倒柜,没找到他要的东西。
「放哪儿了?」
介舒灌了一大口酒,淡淡道:「我今天来月经。」
他搓了一把后脑,无奈地说:「那就用别的。」
7
早上五点半,天空是紫色,路灯还没熄,街上零星有晨跑的人。
介舒提着巨大的编织袋穿过空旷的街区。
炸鸡店和乐器行中间是附近收费最低的自助洗衣房,尽管门口的沥青地上布满了垃圾、油污和痰渍,玻璃门内洗涤剂和消毒水的气味干净依旧。
她把床单被套塞进滚筒,除了洗衣球还加了三瓶盖消毒水。
等待的时候,她把手机和洗衣卡都塞在外套内袋里,紧紧环着手臂,闭眼靠在发黑的蓝色软垫上养神。
第一次来这家店时,她插着耳机大意睡着了,醒过来发现手机、零钱、洗衣卡全被洗劫一空,就剩一条耳机绳空荡荡地垂在胸前,滑稽又愚蠢,自那之后她就长了记性。
要保持清醒,即便深陷泥淖。
第三章
0
不知道是否因为前夜的菜过分油腻,介舒一整天不断跑厕所,上吐下泻,脚步虚浮。
正洗着手,无意听见隔壁男厕所陈辛觉讲电话的声音。
他用的是方言,所以没怎么控制音量,可她恰好听得懂。
「我还在上学,哪来这么多钱?打工也挣不了那么多啊,再给我点时间。」
「你是要逼我去抢钱吗!我已经很累了,每天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忽然激动起来,还带点委屈。
不知那边说了什么,他沉默了一阵,语气又柔和下来。
「他最近吃得下东西吗?……嗯……知道了,我尽快。」
隔壁的门「嘎吱」打开,牵着一声嘆息。
介舒擦干手,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才推门出去。
她走进更衣室时,楼粤灵正坐在方凳上剪指甲,见她脸色发白便说:「你喝点水吧,腹泻容易脱水。」
「嗯,」介舒打开储物柜,从帆布袋里拿出保温杯喝了一口,「你把那些钱还给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