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
张芒逆听见人群中有人这么喊他,熟悉的声音攻进耳朵,刚才的放松,唰的一下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渗入嵴髓的怯惧。
「圣上……老臣……」
江初渡仍是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站在这地牢中,却比夺命的阎罗还要瘆人。
说来也怪,刑部地牢的墙壁,建的向来要比寻常的房屋厚,但张芒逆却听见了墙那边的叫卖声。
「冰糖葫芦——」
……
「冰糖葫芦——」
扛着冰糖葫芦的小贩,拉长着嗓音,穿梭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火红的山楂被一层透明莹润的糖衣包裹,带着甜气从张芒逆身旁掠过。
他死死地盯着小贩肩上的冰糖葫芦,似乎能想像到一口下去,透明的糖衣在口中化开,山楂的酸甜占据味蕾,逐渐蔓延至整个口腔。
只是这么想想,张芒逆就觉得口舌生津,垂涎三尺,当即大喊道:「老夫要吃冰糖葫芦!」
押运的狱卒啧了一声,心想这囚车中的人死到临头还瞎折腾。
张芒逆仍是大叫:「老夫要吃冰糖葫芦!」
狱卒拉下脸来,「你知不知道你是要去刑场!」
张芒逆:「知道啊,断头饭当然要吃顿好的!」
见张芒逆理不直气也壮,狱卒嘆了口气,一脸为难地看向前方的苏琪。
这在刑部其实算得上是一个传统,死囚犯临死前想吃点好的,也能理解。若是往日,冰糖葫芦买了就买了,但今日上边还派了个人来押送这死囚,想来这情况是与往常不太相同的。狱卒一时有些拿不准主意,只好看向上边派下来的那个人。
囚车中押着的人戴着木枷,首如飞蓬,两眼放光地盯着小贩手中的糖葫芦,像是一个饿了十天半个月的饥民,哪里还有昔日户部尚书的威风。
苏琪翻身下马,叫停了小贩,从小贩手中买下一串糖葫芦。为了保险起见,他特意将糖葫芦的竹籤拔掉,将一把散落的糖葫芦递给了张芒逆。
得到了心心念念的冰糖葫芦,张芒逆忙不迭地将其塞进嘴里,果不其然,味道正如他想像的那般,先酸后甜,纵是天上的琼浆玉露,想来也不过如此。
张芒逆想不起来那天在地牢说了些什么,惟一能还记得的,只剩下三堂会审结束时,苏宇身后走出来的红衣女子。
红衣女子说自己姓钱。张芒逆愣了很大一会儿,也没想起来这个姓钱的女子是谁。毕竟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哪里会记得手下尸体的姓名。
红衣女子气得倒挺,抽出袖中的匕首朝张芒逆刺去。大堂上登时乱作一团,张芒逆的罪还没定下来,暂时还不能死。依照职责,堂内的侍卫还是将钱尚书的女儿押了下去。
到底是大理寺卿看不过去,提醒他上一任户部尚书姓钱,这女子是钱尚书的女儿。
这时,他脑海中才有些印象,原来是钱尚书。
他进户部的调令,还是钱尚书亲手交给他的。彼时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户部侍郎,趁着自己的职位之便,偷偷地卖官鬻爵。泉县县令便是那时结识的。
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钱尚书还是知道了他的所作所为。之后不久,钱尚书便因为筹备的军粮以次充好,贻误了西南的战机而被下了诏狱。没过几天,钱尚书便畏罪自杀了。
事当然不是钱尚书做的,但若这事不是钱尚书做的,下诏狱的,可就该是他张芒逆了。但他明明记得,钱家不曾留下活口
——他可是亲自看着刽子手行刑的。
难不成……
坐在囚车里的张芒逆打了个激灵,一阵天旋地转,手中的火红的糖葫芦,好像成了钱尚书的女儿,正咧着一口白森森的牙,沖他笑,在他手指缝中蠕动。再一眨眼,钱尚书的女儿又抽出了袖中的匕首,朝他刺来。
张芒逆一边侧身要躲,一边发出悽厉的惨叫。狱卒砸砸囚车,「叫什么叫!都快到刑场了还不安分点!」
对啊,张芒逆逐渐清明起来,这是囚车,钱尚书的女儿有什么本事能来这刺杀他?
于是低头定睛一看,不对,手里捧着的,不是钱尚书的女儿,这是钱尚书的血,是钱家人的血!他手里握着的,是钱家人的血!
是钱家人来索命了!
张芒逆甩甩手,试图将手掌上的血甩出去,可一切不过是徒劳,那血就像是钉在他手上的一般,无论怎么努力,都于事无补。当初亲手铸下的高楼,哪能上下嘴皮子一碰,说毁就毁了呢?
杀了她!
他脑海中闪过这三个字眼,只要把她杀了,他就安全了。钱家女又如何,就算是他脚下所有的尸骨都站起来索命,他也不会害怕!
他低头端详着自己的手,而后嘿嘿一笑,将手中的糖葫芦勐地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咀嚼起来。
杀了她!杀了她!
断头台很快便到了,狱卒押着张芒逆下囚车时,见这人似乎和刚上车时有些不一样了,只见他手上、脸上满是糖渍,再沾些路上的尘土,看上去好不狼狈。嘴中还不住地嘀咕着什么,就是凑近了也听不清。
想来是死到临头,吓破了胆。
就在被押着跪下之时,他兀地仰天大喊,「血!」
这一声吸引了苏琪的注意,他循声看去,而后见到了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画面。张芒逆还好着的那只眼睛布满了血丝,眼珠向外凸起,无神地凝视着面前看热闹的人群。像是一只死了很久的鱼。<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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