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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老马放屁,适逢其会

    陈无双留下席致真简单吃了顿晚饭。


    在雍州现在这样令人扼腕叹息的局势下谈不上什么宾主尽欢,新任玉龙卫副统领还没有多久的冯秉忠,却跟祖籍同样是西南肃州高原的同知大人在桌上低声交谈许久,虽说这位改邪归正弃暗投明的阴风谷修士没有被大周官场所承认的官衔品秩,但以他目前在司天监的身份,就是京都城穿紫佩玉的正三品大员见着也得客客气气,奉威城只会做事不会做官的父母官言语间很是谦逊。


    有孙澄音一路随行,第二日一早出城继续北上时陈无双不再坐在马车里,就穿着那一身极为惹人眼球的团龙蟒袍,跟还没有接掌道家祖庭传承信物天师印的年轻掌教骑马并辔,放缓速度走在头一驾马车左侧。


    认了命的孙澄音似乎一夜之间就调整好了心态,时不时跟气运加身的镇国公爷斗几句嘴,互不相让又无伤大雅,陈无双心头的烦闷借此有了发泄的机会,心情比前几天明显轻松了些许,按照他上回跟墨莉奔赴北境城墙的记忆来算,出了奉威城再走不用多远就是白羊坡,不知道那位风韵犹存的面馆老板娘还在不在。


    单论卖相的话,不管何时都面带微笑的孙澄音不输镇国公爷,不过陈无双总觉得他脸上的笑意有些可恶,明明长了一张跟公子爷一样能招蜂引蝶的脸,有如此羡煞旁人的本钱,不去名声远扬的流香江上显摆显摆也就罢了,偏偏出家做道士,委实可惜。


    要是让孙澄音得知不学无术的陈无双有这种想法,一定会不吝赐教,告诉他鹰潭山的道士不禁嫁娶,他师父钟小庚年轻时候就跟江州一户贫家的女子有过为时六七年的一段短暂姻缘,可惜他也未有一面之缘的师娘福浅命薄,患病早亡。


    照几个月来一直在北境的孙澄音说法,辽阔雍州眼下有为数不少的江湖修士盘桓,只是一来这些人有的出身小门小派、有的干脆就是散修游侠,有心登高一呼的不够资格,才显得像是群龙无首的乌合之众。


    再者,人数虽多却挑不出几个像样的高手来,空有一腔驱逐妖族为民除害的热血,实际上都在雍州城外远远观望,没等跟妖族杂碎交手,倒先因互不服气的口角起了摩擦,各自呼朋唤友打了几场,胜了的不光彩,输了的也没脸面。


    若不是道家祖庭式微千年难以一蹴而就,以孙澄音的心机城府和修为手段,倒是足以服众,但在他看来,怎么都是把脑袋别在腰带上跟半人半兽的肮脏杂碎拼命,不如积攒着力气把本事卖给三局两胜赢了他的陈无双,反正看样子黑铁山崖一时半会不像要急着动兵。


    镇国公爷跟鹰潭山掌教所骑着的两匹马,都是冯秉忠在席致真的关照下昨夜牵回来的,别说日行千里,连日行五百里的良驹也称不上,好在缓步前行还算安稳,人穷了或许还会穷讲究,马劣了就没脾气,一点都不挑草料,好养活的很。


    孙澄音今日一早就端正了态度,恭恭敬敬跟墨莉叫了一声少夫人,随后就开始明里暗里观察同行的众人,早在北境城墙就打过数次交道的立春不必多说,陈家老公爷离世之后,这位至今仍然身穿边军甲胄的剑侍早就有了死志,恨不得能跟越多越好的妖族同归于尽。


    邋遢老头也是老相识,甚至对当世这唯一一位十一品卦师,孙澄音要比陈无双更多几分了解,司天监陈家先祖玄素公布阵镇压江州气运的那颗辟尘珠,本来已经被钟小庚视为是囊中之物,没想到一时的粗心大意被常半仙抢先得了手,从此一步慢、步步慢,否则,现在气运加身的应该是孙澄音才对,所以尽管常半仙修为不高,却最让年轻道士心存忌惮。


    善于谋划的人比修为精深的武夫更可怕,这也是大周朝堂一贯看不起江湖的原因。


    孙澄音的心思更多放在穿着一身招摇绛紫道袍且怀抱黑猫的徐守一身上,从小就在拜师在道家祖庭学艺,他很清楚什么样的道士才够资格穿紫,


    鹰潭山虽说人才凋零、弟子稀疏,但如今只有他师父钟小庚一人能穿这种道家最高规格的法衣,就算已经被陈无双称呼为鹰潭山掌教,孙澄音也要等正式接掌天师印、在历代祖师灵位前禀告之后才能穿。


    让他有兴趣的还不止如此,他能觉察到给徐守一赶车的瘸腿术士走得应该也是道家一脉的路数,偶尔逸散出来的气息好像介乎于正邪之间飘忽不定,这种感觉很像是隔着浓浓雾气去看一朵花,能分辨出来那朵花颜色浅淡,却不能确定究竟是浅粉、浅黄还是白色。


    与之相反的是,孙澄音清晰感觉到徐守一怀里抱着的那只慵懒黑猫很危险,甚至只远远看了一眼就觉得心头剧震,不敢跟它一双眸子对视,旁敲侧击问了陈无双几句,得知那就是被整座江湖敬称为苏昆仑的当世剑仙所豢养的凶兽黑虎,才释怀几分。


    陈无双何等聪慧,很快就猜到孙澄音对老道士感兴趣的原因,他是怕徐守一日后会抢了他羽衣卿相的尊崇地位,暗自好笑,这衣冠楚楚的家伙好像天生就喜欢跟人争,正好能往火上浇一碗油,逼着他不得不全力以赴施展能耐,“别他娘的瞎琢磨了,那老道士徐守一是道家西河派的掌教,术法精妙非常,公子爷在凉州井水城南斩杀谢逸尘的时候,多亏他执掌一方天地时令变化,硬生生将三万边军精锐阻拦住,我至今都不知道徐掌教的修为到底是什么境界,估摸着最少是四境七品。”


    孙澄音神情变化都表现在两道斜飞入鬓的眉毛上,先是轻轻皱眉,然后挑眉,“西河派?”


    陈无双嗯了一声,反问道:“怎么,你好歹也是道家祖庭的掌教,没听说过?”


    年轻道士回头往第二驾马车处看了一眼,“道家源远流长,开枝散叶成百上千,自大周开国太祖得了白马禅寺那群秃驴的相助,逼着鹰潭山低头千年有余,不少流派都顶不住夹缝里生存的艰难辛苦,逐渐断了传承,外人只说江州鹰潭山是道家祖庭,却没多少人知道光是鹰潭山上的道观,就能细分成十余个派别。西河派,我当然是听说过的,没记错的话,应该是雷法神霄派的支脉。”


    陈无双早猜到满打满算只有师徒三人且大弟子还不知踪迹的西河派来头不小,别的不说,能让苏慕仙那头可以力战十品高人不落下风的凶兽黑虎乖巧成一只猫,徐守一的本事就不容小觑,但其实根本不清楚这老道士的师承底细,闻言也来了兴致,咂摸道:“雷法神霄派?名字听起来挺威风。”


    孙澄音轻笑一声,“何止是听起来威风,雷法神霄派是道家符箓三宗之一,创派祖师是出身于鹰潭山的得道高人王文卿,早在前朝第二任皇帝在位时就飞升成仙,留下来的道统岂能差了?”


    胸无点墨的探花郎连前朝一共有多少代皇帝都说不准,哪里知道得道飞升的王文卿是何许人,撇了撇嘴,打趣道:“这么论的话,徐掌教也算是鹰潭山的弟子?”


    年轻道士点点头,傲然道:“鹰潭山上有一方石碑,是前朝开国皇帝御笔亲书,写的是永掌天下道教事,所以天下但凡道家弟子,名义上都归鹰潭山统领。”


    “口气不小,这么大能耐怎么让白马禅寺的和尚骑在头上拉屎?你也说了,那是前朝皇帝写的,大周可不认这一章。”


    孙澄音无奈叹了口气,突然转头问道:“你···字写得怎么样?”


    去年第一次出京时就敢自吹自擂“少年剑仙一等风流”,陈无双说起大话来面不改色,“还真不是公子爷跟你显摆,驻仙山掌门白行朴前辈见过我的墨宝,直言起笔有剑意,另外,你想来是孤陋寡闻惯了,没听说过我陈某人是今年新科探花郎。无妨,圣人有云,人不知而不憋屈,是君子也。”


    不说最后一句话还好,画蛇添足扯了句面目全非的圣人云,登时让孙澄音看透了这位探花郎的真正学问,语重心长道:“那叫,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有一说一,可想而知你的字能写成个什么惨绝人寰的样子。”


    恼羞成怒的陈无双冷哼一声,嘴硬道:“你懂个屁!”


    出身于江州都督府这等富贵豪门的孙澄音大概是有洁癖,不时伸手轻轻拍打道袍沾上的灰尘,下意识瞄了眼陈无双那一袭团龙蟒袍,见马蹄踏起来的尘土已经在下摆处积了一层薄薄浮尘,痛心疾首恨不能替他拍了去,叹了口气,挪开目光又问道:“那充当车夫的,也是西河派弟子?”


    陈无双一向很爱干净,只是黑色蟒袍委实太不耐脏,拍了几次之后索性不再管了,想着等夜里找到安顿的地方再收拾衣裳,却不知道已经被孙澄音在心里认定他是个邋遢脾气,没好气道:“不是。听徐掌教的意思,那人是阴山一脉的弟子,三境修为,在阵法一道上造诣不俗。”


    孙澄音脸色微微一变。


    老道士徐守一和常半仙都认出了那瘸腿修士是阴山一脉的传承,只是不学无术的陈无双懒得问,两个人老成精的也不屑于跟他多说,可孙澄音却知道阴山一脉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道家数量众多的分支中,阴山一脉可谓是最特立独行的一支。据说阴山派的祖师曾经有望在道家祖庭做一任掌教,此人于术法上的天赋高得令人发指,说是骑青牛的道祖端碗追着喂饭吃都不为过,鹰潭山因此对他寄予厚望,以为他在花甲之前就有飞升成仙的莫大机缘,可没想到,他走了在正统看来是舍本逐末的歧路。


    道家修士跟佛门和尚在修行上有相同之处,都是首重修心,讲究以道为体、以术为用,天资卓绝的人最怕心志不坚,这位聪明绝顶的奇才偏偏就是这样,在尝到术法神通的甜头之后,居然开始厌恶唠唠叨叨的晦涩道经,耳不闻则心不烦,索性借着出山游历的借口躲到阴山自己修行。


    以他当时被道家祖庭认定是下一任掌教的特殊地位,当然可以自由出入鹰潭山存放珍贵典籍的道德洞,临行之前悄然带走无数关于术法的古籍原本,后来其师长有所发觉已经为时已晚,再想在茫茫万里江山中找到他无异是大海捞针。


    匆匆十余年光阴,当鹰潭山所有人都以为他要么走火入魔身死道消、要么心中有愧无颜现身的时候,此人以博采众家所长的精妙阵法术数突然横空出世,令弟子上鹰潭山归还那些典籍的同时,与师门就此决裂,声称创派阴山宗。


    这一举动让当时执天下正道牛耳的道家祖庭勃然大怒,就想着先留下那人的弟子,逼问出他的下落再去兴师问罪,没想到只跟他学了不到十年本事的年轻弟子毫无所惧,提出要以阵法术数跟鹰潭山分个高下,若是输了,立刻将其师住处坦言相告,若是赢了,道家祖庭就得承认阴山一脉。


    道家祖庭那时候人才济济,怎么会把一个还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看在眼里?


    照鹰潭山一位前辈祖师所记载的来看,当时道家祖庭掌管赏罚的长老提出要亲自出手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一局定胜负,可那人的弟子却冷笑不止,说以十局为限,只要自己输了其中任何一局,就认了是天意不许阴山一脉开宗立派,不仅会说出其师下落,更会后半生都在鹰潭山中觅地潜修。


    三天三夜,从第一局比试射覆,到最后一局较量布阵,那位没被鹰潭山上下看在眼里的年轻人高歌猛进势如横扫,完胜。


    要知道,倒数第二局比试雷法的时候,时任道家祖庭的掌教就已然坐不住亲自下了场,最后一局更是请出了在天师殿苦修大半生的一位掌教师叔,所布的更是鹰潭山敝帚自珍的天师荡魔阵,仍然在那人弟子手里落败。


    最要命的是,当时鹰潭山特意请了不少修士门派前来观战,本想着在天下英雄面前彻底扼杀离经叛道的阴山一脉,不料却为他人做了嫁衣裳,阴山宗一时之间名声大噪,鹰潭蒙羞,道家祖庭颜面无存。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知晓内情的所有人都以为阴山宗会趁势扶摇直上,在江州之外另立一座犹胜道家祖庭的显赫宗门,但不知道那位天纵奇才是怎么想的,竟然自此再没有在世间露过面,他在阵法术数上连赢十局的弟子谨守乃师遗训,既不为善也不从恶,与卦师传承相似,代代只收一人传下道统,正邪难分。


    再后来,江湖中有一凶残邪修门派浮出水面,驻仙山近百剑修与越秀剑阁一起出手围杀无果,倒是有传闻说因一些琐事惹恼了阴山一脉,阴山宗那一代的掌教才不过四十岁出头年纪,愣是以一人之力荡平了对方整个门派近三百邪修。


    据说那一日,西南肃州高原深处雷声滚荡一天一夜不止,声势之大毫不逊色于高人白日飞升,连远在江州的鹰潭山众人都能感应到强大的气息波动,阴山宗掌教力竭身死。


    自此之后,世上都以为阴山一脉就此断绝了传承。


    孙澄音越想越心惊,不知不觉间频频回头去看那瘸腿术士,赶着第二驾马车的阴山传人很快就有所察觉,咧嘴一笑,对这位鹰潭山掌教点头示意。


    年轻道士不禁重新审视连个屁都不懂的探花郎,暗道傻人有傻福啊,这多半就是气运加身的好处,且不说其他修士门派对陈无双的观感日渐好转,就说现在,算上自己在内,镇国公爷这看似不起眼的随行队伍中就有四位跟道家关系不浅的掌教。


    随时可以回山接掌天师印的孙澄音,一脉单传的卦师常继先,西河派掌教徐守一以及相貌平平的阴山传人。


    孙澄音下意识倒吸一口凉气。


    正巧陈无双所骑的那匹老马甩动尾巴放了个应景的响屁,镇国公爷哈哈大笑,“孙掌教的喜好还真是···独树一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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