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界,碧霞城,万花楼。
夜色如墨,星河洒落在玉瓦朱檐之上,轻纱掩灯,檀香缭绕。万花楼虽名为风月场所,实则却是文士聚集之所,琴棋书画、曲乐舞诗皆不乏名流妙手,是这上界难得一处烟火与雅意并存的地方。
此刻,正值夜宴时分,红梅花魁衣袂翩跹,立于楼中舞台,身姿婀娜,正唱着一支《折梅令》,曲调柔婉,声声入魂,引得众宾客皆驻杯凝神。
而在楼中最东侧的独阁中,一道青纱素衣的倩影静坐檀椅之中。
她,便是瑶池宫,最年轻的天骄,和其他宗门的还在苦苦修炼晋级天骄不同,瑶池圣女,一身修为已至大乘后期,已是次方世界的修为巅峰。而次方天地之中,能够达到大乘后期修为的修士,除了一些大宗门的老祖,剩余的数量,屈指可数。
瑶池圣女素衣不饰珠翠,衣纹皆净;然而那掩面轻纱之下,依旧隐约可见轮廓精致、眉眼如画,仿佛月下水中映雪的倒影,即便不露真容,亦叫人难移目光。她指尖轻敲桌面,节奏与曲调暗合,若有所思。并不说话,眼神却略带一丝出神,仿佛那红梅花魁吟唱的,并不是世间小调,而是她心中某段封尘的旧梦。
瑶池圣女身后两名侍女静立左右,俱是化神大圆满修为,身姿娉婷,亦用同样青纱遮面,神色清冷,如剑入鞘。她们虽不发一言,但眼神始终警惕扫视着四方,似一刻也不曾松懈。
桌案上摆着灵果、玉瓷灵酒,香雾氤氲,灵气蒸腾。可哪怕是这等天材地宝之品,侍女也不敢让圣女随意品尝,每一样食物都先以瑶池秘法探查三遍,确认无毒后方才双手奉上。
而圣女始终只是淡淡尝一口,仿佛并无心绪享受,她神情淡远,目光始终落在那红梅身上,但眸底却始终泛着一层雾。
她们未通名姓,亦未显身份,整间楼中无人知晓这三人来历。她们悄然而至,似风过夜林,无声无息,只靠那从容气度、超凡出尘的威仪,便叫这座小城镇中最繁华的万花楼上下不敢怠慢。
楼中管事看着眼前这美貌如仙的三人组,自然知道这些人是某仙门世家的高人前来听曲,哪敢多问?只是在她踏入楼阁之时,花魁红梅便低眉敛眸,衣带回旋之间,原本外放的魅意竟尽敛,只余清音浅唱,不敢轻浮。
台上曲子刚吟到“红梅枝头春未老,落雪飞花遮旧香”一句,忽然,原本静坐在檀椅上的青纱圣女却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
“圣女不见了。”那名侍女“夕”原本正低头为圣女倒酒,抬眼间却见席位空空,纱垂不动,仿佛她从未存在过,声音顿时发紧,面色骤变。
她不自觉按上了腰间灵玉,内息调动,似要呼叫援手。若瑶池圣女在她们眼皮底下出事,那她与朝都将万死难辞其咎。
却听身旁的“朝”语气依旧清冷如霜:“不必慌乱。圣女自有安排,她若不愿让人知晓动向,就算是你我,也是不该追问的。”
夕有些急,“可她……”
朝扫了她一眼,语调不重却带着一种压制不容置疑的气场:“若你闹出动静,引来各宗耳目才真是祸端。我们只需守好此处。若她须我们出手,自会唤我们。”
夕闻言只得咬唇,强压下慌乱,神识收敛,但眉眼仍藏忧色。
而此时,万花楼后院,距主楼喧闹处不远的一座竹桥小河旁,却另有一番风景。
水汽氤氲,微光朦胧。青石小道蜿蜒通向一处偏屋,那是杂役专用的洗涤之所,臭气与灵香并存的角落,最不受人待见。
一名少年正低头刷着马桶,袖口挽起,衣衫斑驳,神情却平静无波,眼神落在污垢上时竟带着几分专注。
少年名唤张寒,是万花楼近月才收的杂役,听说是个无父无母、从下界流亡来的孤儿。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来的,但张寒长得却极俊,一双眸子漆黑澄澈,鼻梁挺直,五官清朗,只是神情木讷,总带点呆气。
几个万花楼的姑娘此刻倚在廊下,正一边吃着糖果一边看着他出力,眼带讥讽。
“张寒,来,帮姐姐我也倒个马桶,顺便刷了,我刚刚那壶汤喝得多。”其中一个穿着艳红的小倩仰头笑道,语气轻佻。
张寒没多言,低低“嗯”了声,走过来接过马桶,又弯腰刷洗。
“啧,这孩子就是好用,长得这么好看,却甘心刷马桶,真是奇了怪了。”
“说不定就是喜欢被人差遣,听话得像条狗。”
“倒是有点可惜了那张脸,给哪家女修收了去当个灵宠也不错,天天刷着马桶,灵根都废了吧?”
姑娘们一边说着,一边嬉笑着围着他打转,语气轻浮,却也掩不住某种说不清的心理—妒火也好,试探也罢,总之在这修仙界,谁落到人下,谁就得认命。
张寒却始终不语,动作稳当,神色淡漠得仿佛这些言语穿不过他的耳膜。他的指节因长年泡水而泛白,衣角被水滴打湿,但他似乎毫不在意。
一桶刷完,接着下一桶。他只管做事,像是与这世间所有羞辱与冷语都无关。
就在张寒将最后一桶马桶刷干净时,蹲身起身之间,忽然有微微异香拂过鼻端。
他一抬头,便看见了一道素衣青纱的身影,正静静立在众人身后。
那一瞬间,他仿佛感受到什么压在心口的东西松动了,但又未说话,眉间仅是一丝若有若无的愕然。眼底倒不是惊恐,反而透着一丝……沉默的疲惫。
而在他对面,那几个还在打趣他的姑娘却纷纷噤了声。
最先看到瑶池圣女的两个姑娘已经低下头、悄悄退后几步,借口“去取香巾”与“补妆”迅速离开。其余尚未察觉者仍在笑着,有人刚想把一颗瓜子壳吐到张寒肩头,却蓦然发觉,空气安静了。
几道目光不自觉转向那道站在阳光与阴影交界的身影。
她不语,却仅凭一身青纱,便让人心底泛起莫名寒意。那并非杀意,更像是俯视众生的隔阂——高高在上,冷冷望着。
突然,圣女纤指微动,衣袖轻摆,一道拂风顺势而出。
一片泛黄的梧桐叶恰好从半空飘落,本该悠悠坠地,却骤然加速,竟带起一道淡淡气劲,如同风中无形的手掌——
“啪!”
“啪!”
“啪!”
树叶如鬼魅游走,在半空中画出一道道玄妙弧线,不偏不倚,准确地扇在刚才出言最刻薄的几位姑娘脸上,留下一道道微红的掌印。
空气骤冷,现场一片寂静,仿佛连河水都静止了。
她们脸上浮现清晰的红印,整个人僵在原地,神情尴尬至极。
有几名姑娘下意识就想发火,但还未开口,便被身边识趣的人一把拉住。
“别冲动。”那人低声劝道,声音带着颤意,“这位一看就不是咱们能招惹的,别惹祸上身。”
姑娘们咬牙忍住,虽满心不忿,却也不敢妄动。这时,只见瑶池圣女从袖中掷下几枚下品灵石,滚落在湿滑的地面上,发出叮当几声。
她纤指一指那些尚未倒掉的污秽马桶,语气平淡:
“这些污秽之物,你们一人倒在自己身上一桶,倒完,拿一枚灵石。”
瑶池圣女话音落下,四周再度一静。这话说得再直接不过,字字如刃,几乎是当众羞辱这些姑娘。但众人却不敢当面反驳。
有几个姑娘脸色骤变,怒火涌上眼眶,刚要出口,却又被其他人拦下。
“这可是灵石啊……”有姑娘咬着牙低声说,“一颗灵石能换几万两银子,够赎身了。”
“是啊,咱们留在这儿干活儿,一辈子也挣不到这一颗,不就是泼污水吗……”
“只要这一次忍下去,以后就不用再低声下气了……”
她们看向地上那些灵石的目光,逐渐变了。原本羞辱的言辞,此刻在现实面前显得格外沉默。
没错,虽然是在上界,却也不是都是修仙的国家,有不少凡人的城池,任然是在用金银为货币,而碧霞城正是这样的一个国度,这样的一枚下品灵石可能对修仙宗门连一根毛都算不上,但对这些姑娘来说,一枚下品灵石却可以换几万两的银子,这些银子足够赎身了,那么面对这么一点侮辱,又算的了什么呢。
姑娘们犹豫着、挣扎着,最终,已经有人动了手,端起那马桶准备往自己身上倒桶里的污秽之物。正当几人准备行动之际,张寒却忽然站起身,挡在她们身前。
他望着瑶池圣女,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倔强的平静:
“我知道你很厉害。”张寒转身看着那素纱背后的女子,目光坦然:
“刷马桶本就是我的工作,可姐姐们……也是苦命人,赚的都是苦钱。”
“她们没修为,也没靠山,在这地方过日子不容易,你又何必……如此羞辱她们?”
张寒站在众人前方,衣衫依旧污浊,手中还带着残余的污水,但眼神却明亮干净,话语中没有愤怒,只有一丝令人难以忽视的悲凉与温柔。
这一刻,空气仿佛也跟着轻轻动荡了一下。
那些原本站在一旁的姑娘们也纷纷露出意外之色。
她们有的只是想拿张寒打趣几句,图个嘴上快活;有的其实早已看不惯他人过分欺负,正准备出言相劝,却没料到先被瑶池圣女截了个正着。
姑娘们本以为这事会闹大,毕竟对方一看就来历不凡,身份高绝,举手之间就能将他们这些人的生死决断。
可所有人都没想到,那个平日里看着老实巴交、刷马桶时连头都不抬的张寒,竟会在这种时刻挺身而出,直面权威。他替她们说话,声音虽不大,却清晰有力。
那一刻,不止是姑娘们,就连站在后方,暗中以神石跟随的“朝”与“夕”也微微侧目,眼神中多出一丝玩味。毕竟瑶池圣女,在她们看来,上百年可没有为哪个男子动过心,瑶池圣女在他们的心中,就是那般的高贵冷艳,一切男人在她眼中,如同蝼蚁,而如今却为这个男人出手了,这如何让他们不意外,他们甚至已经暗暗记下此事,想着等回到瑶池宫,要不要向瑶池宫主。九尾天后回报此事。
九尾天后是瑶池宫的宫主,百年前收徒瑶池圣女为自己的亲传弟子,从那以后瑶池圣女修为一路攀升,成为了瑶池宫甚至整个离恨天的绝对天骄之一,九尾天后虽然名义上是瑶池圣女的恩师,实际上两人关系情同母女。
而女儿有看上的人了,这等大事,理当通知她的母亲,朝,夕,两人均是这样想的。
瑶池圣女则完全不知道此时,两个侍女的想法,她看着张寒,青纱之下似有眸光微动。忽然她轻轻一笑,笑意轻柔,却让人心底发寒,仿佛春雪初融之时,映着冰川深处不化的冷意。
“既然如此,那便罢了。”
她语调平淡,抬手一拂,将那几枚落在地上的灵石重新推向众人脚边。
“灵石,你们一人一颗,不许多拿。”
姑娘们一听,仿佛从噩梦中醒来,一个个先是愣住,接着是满脸欣喜。
“谢仙子……”
“谢上人厚恩……”
她们俯身一一捡起灵石,手指颤抖,不少人眼眶都红了。她们看了张寒一眼,心中皆是感激。若非他这番话,或许今日,她们真的得将污水倒在自己身上。
而正当她们收拾好情绪、准备离开之时,瑶池圣女却又开口了。
只见她缓缓从怀中取出一只鸡腿。
那鸡腿外焦里嫩,皮色金黄,泛着细微灵光,香味浓郁而不俗,仿佛蕴含某种奇妙的灵力。即便只是站在一旁,都能感受到其中蕴藏的温和灵气。
“这是仙灵鸡腿。”瑶池圣女淡淡说道,声音不急不缓,“吃了,便可入修行之路。”
她目光落在张寒身上,语气忽地轻柔,“你想吃吗?”
张寒看着那鸡腿,眼中确实闪过一抹渴望。他已在这凡俗中挣扎多年,明知修行之门高悬天上,苦无机缘。如今机缘摆在眼前,哪能不动心?
张寒点了点头,语气坦然:“想吃。”
谁知圣女却突然一顿,话锋一转,语气也变得冰冷凌厉。
“那你跪下,求我。”
“求我,我就给你吃。”
瑶池圣女声音清脆,不高,却字字带劲,仿佛一把扔进池水的石子,顿时打破了原本才刚缓下来的气氛。
一众姑娘皆愣住了。
刚刚他们还以为这个姑娘是成心想帮张寒,看他可怜,结果下一刻,却对张寒使出这般羞辱之举。明明是她主动提出的馈赠,此刻却要张寒低头下跪才可得。
有人低声说道:“这位……上人,性子真是琢磨不定……”
也有人在心中暗想:是试探?是戏弄?还是……只是高高在上者的一种心血来潮?
众人屏息以待,目光都集中在那一人一鸡腿之间的对峙上。
而张寒,依旧站在那里,笔直如松。他目光紧紧盯着那只泛着灵光的鸡腿,像是被吸引,却又没有伸手,更没有低头。他站得很安静,甚至连呼吸都显得微不可闻。
可任谁都看得出来,张寒没有答应。
那种沉默,不是犹豫,而是一种固执。
瑶池圣女望着他,眼眸中浮现一抹不易察觉的冷意,纱下轻轻一挑眉峰。她并不意外。毕竟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年。
这些天,瑶池圣女曾在暗处观察过他多次,甚至不止一次以不同身份试探他。她提出过许多条件、给过各种“机会”,只想看他低头的样子,只想看到他乞求、看到他软弱。
可这张寒,每次都是这副样子。不拒绝,也不答应。
仿佛什么话传到他耳里都会被滤去锋芒,然后被他用一副呆呆傻傻的模样糊弄过去。
如今,面对“入修”的机会,他依旧如故。
“哼。”
瑶池圣女冷哼一声,音如冰雪摩擦,微不可闻,却让人不寒而栗。“你在万花楼打杂,无非是想替红梅赎身罢了。”她的话语一出,四周立刻哗然。
“红梅?”有人惊呼出声。
“花魁红梅?”
“他……他居然暗恋红梅?”
瑶池圣女不理众人震惊,只是继续说道,声音缓缓落下,仿佛刀锋一寸寸切入人心:
“可她是花魁,曾经有富商出万两黄金,都未能将她赎出。你以为,凭你这每月几两银子的月钱,要存到什么时候?二百年?三百年?还是一千年?”
圣女语调冷淡,句句如针,直刺张寒的沉默。张寒闻言,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
可张寒并未作声,只是低下头,重新提起刷子,一言不发地走到那最后一口马桶边,继续低头刷洗,动作依旧仔细,眼神却已不再看向她。
那模样,像是没听见,又像是根本不屑回应。
周围的姑娘们怔住了。她们面面相觑,一时间竟不知该是佩服张寒的“傻”,还是被他骨子里的固执弄得心头发酸。
就在这时,瑶池圣女缓缓又开口了。她的语气放缓,却带着一丝施舍般的高傲。
“跪下来,求我。”
“我便给你一颗中品灵石。”
瑶池圣女抬手摊开掌心,果然,那枚泛着淡淡银蓝光泽的中品灵石正静静躺在她掌中,灵气四溢,宛如冰湖之心,光华流转之间,连地面的尘埃都被拂得远远。
“这一颗灵石,足以买下万花楼。”
“你想为谁赎身,都可以。”
瑶池圣女目光高傲,声音平静,却仿佛在居高临下地对待一个乞儿。话音一落,周围瞬间炸了锅。
“中品灵石?”
“天啊,真的……真的够买下万花楼了!”
“傻瓜,你倒是跪啊!赎完红梅妹妹,你们还能成亲呢!”
“我们不说,谁会知道你跪过?只一跪,就能成仙、能抱得美人归,你到底傻不傻啊?”
“快答应吧!”
几名姑娘焦急地劝着,甚至有人忍不住拉住了张寒的衣角。
可张寒依旧没有动。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刷着他那口脏兮兮的马桶。水花溅起,污渍飞溅在他袖口上,但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的沉默,像是一堵墙,将所有的言语挡在了外面。
瑶池圣女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他。那只灵石她未收回,只是静静地躺在她掌中,发着光。良久,瑶池圣女轻轻吐出一口气,语气再无柔和。
“行吧。”她缓缓将灵石收回袖中,眼神冷冽如霜。
“那我们就慢慢等。”
“我倒要看看,到了真正绝望的时候,你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嘴硬。”
瑶池圣女转过身,袍袖一荡,便离去。而张寒,依旧刷着他的马桶,低着头,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风吹过院角,掀起他一角衣摆,也卷起满地细尘。
离开万花楼之后,街巷渐冷,阳光也被逐渐收拢进午后的阴影中。瑶池圣女素衣缓步而行,目光游移于街市间,却始终未有片刻停留,明显对这热闹红尘毫无兴趣。
她身后,朝与夕两名侍女紧紧跟随,步伐轻巧,却掩不住几分情绪波动。
夕终于忍不住,语气带着不忿道:“那小子居然敢对圣女如此无礼,若非看在圣女留情的份上,奴婢这就去将他拿来,打断他那双看不清贵贱的狗腿。”
夕话音未落,朝便侧身一挡,拦住她去路。
朝面色一变,意识到这话泄露了二人方才用神识窥探圣女与张寒交谈之事,顿时俯身施礼,急声道:
“圣女大人,夕一时口快,并非有意冲撞。我们方才用神识远观,实是担心圣女安危,绝无窥探圣女私行之意。还望圣女恕罪。”
瑶池圣女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面纱轻掀起一角,露出眉眼清冷如霜的半张脸。她的声音依旧平淡:
“无妨。那人,不必理会。他是他,我是我。”
瑶池圣女说罢,抬脚继续前行,语气微沉:“你们跟我来。”
朝与夕对视一眼,虽心中满是疑问,却不敢多问,连忙跟上。
街市前方,富贾陈家大门旁,一处简陋的小摊正无人看守。摊上摆着几枚铜钱、一枚龟甲,还有一副泛黄破旧的“天机神算”布帘,角落里搁着算命瞎子用的竹杖和残茶,似是此人已去不归。
瑶池圣女抬手,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递给旁边守门的地痞汉子:“这一百两,这摊归我了。”
那汉子瞪大眼,原本正想喊价,却被这银票的分量震得一愣一愣,连忙点头哈腰:“是是是,客官爽快,这摊以后就是您的。”
说话间,瑶池圣女已径自走入摊后,缓缓坐下。她神色平淡,抬手拂去案上的尘土,静静地坐着,仿佛本就属于这凡尘之中。
朝与夕站在摊位左右,不明所以。她们望着圣女,又望向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目光满是警惕与不解,均是心想圣女,如此身份,何以屈身街头?
但无人敢违逆瑶池圣女的决定,只能静立左右,如侍神像。
此时阳光洒落在摊前,纱幔之下,一张绝世容颜若隐若现,宛若昙花初绽,瞬间引得整条街人流聚集。
“那是仙子吧?”
“这算命娘子真美,简直是从画里走出来的。”
“是啊,即使带着轻纱,也看的出来是个大美人啊。”
“你看她身旁两位……也都不是凡俗之姿,怕是哪个仙门下凡了。”
议论纷起,不少人按捺不住,好奇心驱使着他们上前求卦。
瑶池圣女不拒,亦不多言,只是对每一个来人略一垂目,便淡淡道出一卦。有说婚期近、有言财路通,语气轻缓,却句句如法音入耳,让人听得如痴如醉。
很快,摊前便排起了长队。
直到,陈家老爷出门。
他年过五旬,身材肥硕,一身锦袍玉带,面皮泛红,目光贪婪地在摊位上的三人身上扫过,笑呵呵地凑了上来:“姑娘也给我算一卦,听说你这算得不错?”
他丢下一串铜钱,一副施恩的姿态。
瑶池圣女抬头看他一眼,眼中毫无波澜,只淡淡道:“你府上七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恐祸及满门。”
一句话,宛若冷风直掠过陈老爷的脊背。他脸色登时一僵,旋即扯出一丝笑容,强作镇定道:
“姑娘说笑了,我陈家在这碧霞城屹立数十年,家业丰厚,人脉通天,何来血光?你这吓唬谁呢?”
瑶池圣女并未回应,只是闭目不语。
陈老爷面上笑意渐敛,心中却已有怒意。他向来最忌讳别人妄言凶兆,尤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他哼了一声,冷冷丢下一句话:“我女儿陈情雪,可是筑基期修士,在宗门里都是天之骄女。你一个江湖术士,懂得什么叫筑基期吗?”
“算了,说了你也不懂。”他摆摆手,甩下二两碎银,扭头便走,嘴里还嘟囔:“装神弄鬼,也敢唬我?”
他走远了,摊前众人却不再言语,一时之间,气氛略显凝滞。只是谁也没发现,这陈家老爷走了以后,那算命的女子三人,便莫名其妙的消失了,连一点影子都没留下。
三日之后,碧霞城春光正好,晴空万里,万花楼内却比往日更添几分浮华热闹,处处张灯结彩,红绸高挂,花枝簇拥,喜气洋洋地仿佛在迎接什么大人物到来。楼中姑娘们衣着鲜艳、笑靥如花,有的在临水抚琴,有的在廊下低语,脸上都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真的是哪家的贵亲将要娶亲。
唯独这华丽的氛围中,有一道破碎的声音硬生生地撞进了这场喜事。
“我要……赎红梅姐姐……”
张寒双手颤抖着,手中捧着一个油布包裹,里面是他这些年省吃俭用,一点一滴攒下的几十两碎银。他站在老鸨面前,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像是昨夜根本未曾睡过,眼神却前所未有的坚定。
老鸨一愣,随即满脸讥笑还未扬起,周围几个身强体壮的打手已然动了。棍棒带着劲风,一下接一下落在张寒身上,毫不留情。
“就你也配?”
“拿几十两银子来赎花魁?”
张寒抱着那油布包,死死护着,一声不吭。血从他额角滑落,染红了胸前的旧衣。明明早该倒下,他却仍跪着,不躲不避。
楼上红帘后,一道红衣身影猛然冲出。
“住手!”
红梅几乎是扑到张寒身前,伸手去挡那最后一下鞭棍,怒声道:“是我叫他来的!我们两情相悦,我的钱可以用来赎我自己!张寒只是替我来交的!”
红梅声音带着颤意,眼眶早已红透,手掌因用力拦下鞭棒而被抽得发紫。她抱住张寒的头,将他脸贴在自己胸前,眼泪一滴滴滚落。
打手们愣了一下,转头看向老鸨。
老鸨却面色阴沉到了极点,重重一拍桌子,冷笑道:“还真是痴心妄想啊。你一个妓子的钱也是你的?那是咱万花楼的!你敢藏银子?好大的胆子啊,红梅,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妈妈吗?”
红梅咬着牙,声音颤抖却毫不退让:“这些年我陪笑卖艺,从未违过半点规矩,客人赏我的银子我存着,就为了能有朝一日自己赎身……这是我自己辛苦换来的,不是偷的,不是抢的,我凭什么不能用?以前那些姐姐赎身,妈妈你也没这样。”
“凭什么?”老鸨冷哼一声,站起身来,眸光中寒光森然,“你以为这万花楼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你是谁?你是红梅,是我千挑万选、用十年时间打磨出来的头牌!你知不知道,你红梅的牌子,一晚能值多少银子?你张寒一个洗马桶的,拿几十两来赎花魁?真当我好欺负?”
老鸨话锋一转,重重说道:“红梅,不是妈妈不帮你,在妈妈看来,你如同我亲女儿一般,你在这万花楼的十年,妈妈可曾逼迫过你献身侍寝,你那些姐姐们和你不一样,你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这喜气,是陈家二少爷下聘的日子!他亲口说了,要纳你红梅为妾!”
四周顿时一片寂静。
张寒嘴角溢血,眼中却还残存最后一丝清明:“她不愿意……她说过,她不愿意……”
“她愿不愿意不重要。更何况跟着你这个穷光蛋,红梅能过上好日子吗。”老鸨冷冷一笑,眼中露出狠意,“陈家是什么人?你惹得起还是我惹得起?她若真敢不从,我万花楼上下都会陪葬。你以为我不讲情面?是你选错了时辰,选错了人。”
老鸨伸手一点红梅:“你听清楚,今天这场喜事,是给陈家二公子办的,不是给你。你要真怪,就怪你命不好。”
红梅的身子猛然一颤,唇色瞬间泛白。
她原以为,只要银子足够,就能赎自己;原以为,只要张寒来替她递上那包金银细软,事情就能圆满结束。可她终究低估了万花楼的规则,更低估了权势背后那冰冷无情的真实。
“张寒,对不起……”红梅低头看着他,声音几不可闻。
张寒想要回一句“我不怪你”,可血已涌到喉口,只能发出一声嘶哑的呻吟。
而那喜庆的红绸仍随风飘扬,丝毫没有褪色。
万花楼终究还是没有让张寒替红梅赎身成功。
但在修仙界的凡人城池中,哪怕最混乱的烟花之地,也必须讲规矩。尤其在碧霞城这样、修士出入频繁之地,虽然它本身只是个凡人城池,但万花楼也不敢任意而为。
老鸨虽嘴上冷硬,心里却清楚得很:若真将红梅的私房银两吞下,万一被有心人抓住把柄,以“强夺良家女子财产”之名闹到执事堂去,那可就是触了修仙界的大忌。于是她只冷冷道:“她的钱,不稀罕。”让人将所有金银细软尽数归还红梅。
同时,万花楼也识趣地解除了张寒那份“劳工契约”,表面上是“打人过重,聊表补偿”,赔了一百两银子做医药费。只是张寒在楼中那般“闹事”,几个打手自然不可能轻饶,尽管没有打死,但也差点将他一条命打废。
张寒是被人拖出万花楼的。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歪,一身血,背影像是被秋风卷走的枯叶。红梅终究没有出来送他。张寒没有怨,她若出来,只会哭得更厉害,只会叫他更难堪。
天近傍晚,余晖斜照。
张寒一瘸一拐地回到了他那间破茅屋,屋顶还漏着雨,门口的风铃挂在枯枝上响个不停。刚跨进门,他便一头坐倒在柴堆旁,疼得浑身发抖,却咬着牙不肯出声。
可当他打开那个油布包——原本他以为只是老鸨赔给他的医药费,可里头除了那一百两银票,还有另一个包,包得细细密密、柔软缠绵——一揭开,全是红梅这些年悄悄积攒的金银珠宝,还有她最喜欢的那串绣着海棠花的香囊。
那香囊上,还残留着她的体香,淡淡的梅子气,混着胭脂味,清冷而温柔。
张寒的手一抖,终于再忍不住,低下头,哭了出来。
他哭得没有声音,像野狗受伤后躲进角落,又像某种再也支撑不起尊严的生灵,放肆地在尘土里流泪。他的肩膀一颤一颤,泪水浸透了那串香囊,他却还在握紧那包金银,一字未言。
哭得最凶处,忽然一阵香风扑鼻而来,是那种淡到极致却能瞬间沁入骨髓的香气——带着山雪、霜梅、冷泉的气息。
张寒猛地抬头,果然,那熟悉的身影又立在门前。
夜色中,那女子素衣而立,面罩轻垂,一双眼眸如月光浸染,幽幽望着他,眼角轻挑。
瑶池圣女。她没带朝与夕,独自前来。脚下衣摆微扬,袖中藏风,立于门槛前,仿佛从云端走下的神女。
“求我。”瑶池圣女淡淡一笑,眸光如霜雪映火,“求我,我就帮你救出红梅。”
瑶池圣女语气轻飘飘的,却透着一种绝对自信。她心里甚至已经为张寒的“低头”做好了准备,无论是为情为耻为愧,张寒都该跪了。
瑶池圣女等着张寒咬牙切齿地放下傲气,等着他终于承认自己不过是个凡人,等着他低声下气说出“请你帮我”四个字。
可张寒,依旧一言未发。他望着瑶池圣女,眼中没有怒、没有哀,甚至没有羞辱。他的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瑶池圣女原本想发怒,想骂他愚蠢、骂他倔强、骂他没骨气,结果只见张寒整个人一晃,脚下一软,身子像断线的风筝一样栽倒了下去。
“张寒!”
瑶池圣女失声低呼,衣袖一展,闪电般冲上前,一把将他扶住。那一刻,她第一次忘了自己身份,忘了矜持,双手颤抖地扶住他血迹斑斑的身体。
掌心所触,是滚烫的伤痕,是肋骨断裂、血肉模糊的余温。他根本不是不回应,只是已经支撑不住了。
这一刻,瑶池圣女再也无法忽视——这个凡人,在世俗最卑微的泥沼中,仍咬牙挺过了这一劫。
“你……”她低头看他,眼神复杂如霜雪初融,“你到底是……有多傻?”
昏暗的茅屋内,火光微弱。破窗之上,夜色依旧高悬,冷月如钩,清辉洒落在地面破旧的木板上。
张寒缓缓睁开眼,意识清明,第一感觉却是身体异常轻盈。他下意识一撑起身,才惊觉自己浑身上下的伤痕竟都消失不见,皮肤完好,骨骼无痛,连昨夜肿起的淤青也都无影无踪。
他怔怔坐起,呼吸间有淡淡药香。目光转向门口,只见一抹素影立于门边,背对而立,银白月光将她的轮廓勾勒得如梦似幻。她没有戴轻纱面具,只是静静地望着远处夜空,披发如瀑,衣袂轻拂,宛若遗世仙人。
是她。瑶池圣女。
张寒喉头一动,垂下眼帘,半晌,才低声开口:
“谢谢。”听见这话,那抹背影微微动了动。
瑶池圣女缓缓回身,脸庞绝美,眸中月光流转。她刚想说话,却看到张寒颤着手,从床边捡起那个油布包,将里面那几十两银子整整齐齐地包好,双手递了过来。
“这些还你。”
瑶池圣女微微蹙眉,语气淡然:“你觉得,你这点钱,够我救你一命的医药费吗?”
张寒神色平静,摇了摇头:
“我知道不够。但其他这些,是红梅的。我不能用。欠你的,我会慢慢地还,哪怕很久,也会一文一文攒。只要我活着一天,这账我就记着。等我死了,就当两清。”
张寒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铁,听来毫无怨怼,也不乞求,只是一种极度坚定的执着,像荒原里不肯弯折的野草。
瑶池圣女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眼神似笑非笑,忽地“啧啧”两声,叹道:
“这样算下来,我可真不划算。要不你把你的命卖给我,这样还能抵点债。”
张寒看了她一眼,平静回道:“我的命,我还有用。所以不能卖你。”
瑶池圣女抿唇一笑,笑容带着一点不甘:“我遇到过很多人,但像你这么犟的,还是第一个。”
张寒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答道:“那今天你见到了。”
屋内一阵沉默,火光映在二人之间,拉出一长一道光影。
忽然,瑶池圣女眸光微闪,轻声说道:“既然你这么说……那我给你个机会。”
瑶池圣女走近一步,声音低柔而冷静,宛如在耳畔低语:“我可以帮你变强,快得超出你想象。但条件是——红梅,你得自己去救出来。你要独自去面对陈家,你敢吗?”
张寒抬起头,目光第一次直视她的眼睛,目光里没有犹豫,只有一如既往的平静和决然。
“敢。”
张寒一字“敢”刚落,声音不高,却仿佛在茅屋中敲响了一道命运的鼓点。
瑶池圣女凝视着他,似乎是在等待这一句承诺很久了。她唇角轻轻一挑,眼神中终于多了一丝满意的光亮,像是在听见一道完美的答案。
“好。”
瑶池圣女轻声道,声音不大,却如泉水入石,透出一股坚定不容置疑的力量。
“如今离红梅成亲之日,只剩三日。你要学兵刃,已然来不及,便用这个吧。”
瑶池圣女抬手,从袖中取出一物,光影一闪,重重落在张寒膝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咚”。
张寒低头一看,一愣。
那不是飞剑,不是法宝,不是刀,也不是玄兵。而是一柄枪,一把他再熟悉不过的——ak47。
锈迹斑斑,结构老旧,甚至木托上还有几道烧痕,显然是早年在火中冲杀过的古物。可哪怕如此,当张寒的手指触及那扳机的刹那,他就知道:这是真正能杀人的武器。
张寒抬起头,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若是上界仙门之人,哪怕看见此枪,也只会视作某种奇形法器、或俗世玩物,根本不识其真意。但他张寒,出身下界,曾在坊间见过墨家隐秘机关铺中展出的火器图谱,其中便有这古旧型号的“ak47”。
而如今,这样一把古老的机关兵器,却在瑶池圣女手中再次出现。
张寒眼神微凝,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问出了心中疑惑:
“圣女……莫非,也是从下界而来?”
瑶池圣女听到这话,神色并未惊讶,反倒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像是张寒问出了一个她早料到的问题。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走向窗边,望着天外的星辰,语气幽幽:
“下界之人,终日仰望仙途,殊不知天上人也曾在泥沼中挣扎。你以为,瑶池的宫殿,是生来就建在云上的吗?”
瑶池圣女转过身,目光如霜月映雪:
“你猜得不错。此枪,我从下界带来。那时我还不是‘圣女’,只是一个与你一样,被世道碾压的人。”
张寒怔住了,许久,缓缓低头,看着手中那柄ak47,指腹在枪身斑驳的铁痕上轻轻摩挲。
这一刻,他忽然懂了什么。
瑶池圣女并非高高在上的仙子,而是曾与他一样,挣扎在血与泥中的人。只是她攀上了天,而他,还在地上。
圣女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如风穿松林:
“你只有三日。这枪,我会帮你补全其机关之灵,以灵石为火,但成与不成,终究还是得看你自己。”